《母后饶命(高h,伪母子)》 序章战地春梦 浮图城,北燕战西凉,两军交战到了白热化,已经开始短兵相接。燕军是黑袍突骑——鬼头风,凉军是红甲貂锦——赤罴军,红黑两色驳杂错落,如两阵疾风,涤荡于大雨过后的莽原之上。 北燕战神赫连骧身先士卒,披一身青茸甲,手持狼牙棒,胯坐青骢玉勒马,兜鍪上漆羽纷飞,戴红玛瑙耳环,佩铜眼罩,单露出一只灼灼的碧眼,仍可见其长睫浓眉,高鼻深目,他桀骜地狞笑着,一撩一砍,不到两个回合,已经将敌阵豁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众兵欢呼不已,士气大增,作为主帅的赫连骧志得意满,这场战役显然已经势在必得,他一马当先朝敌阵的薄弱之处奔去。 头顶的天空悄然变色,一副山雨欲来的漆黑,如一面密不透风的穹庐将战场上数以万计厮杀着的人马囚禁起来。 忽然,一声锐响划破天际,一枚锋利而沉重的箭镞从强弓中离弦而去。 赫连骧突然心口中箭,九尺余高的身躯跌下马背,接着,他胯下名骏亦随主受惊暴起,四蹄腾空,引颈朝天,发出凄厉的嘶鸣,他跌落在地,箭镞也被折断,左耳上戴那枚鲜艳欲滴的红玛瑙耳环也被碎石震裂。 这一摔,如同触发了天公的机关,霎时间,大雨倾盆,迅猛的雨幕甚于刀枪,打在人的身上。 那箭镞非比寻常,力道不小,赫连骧躺在春雨洗过的泥泞草原上,落日余晖刺入他的独眼中。 西凉阵营见状高呼,这个一向被称为“独眼狼王”的敌国将军,终于倒下了,于是,风水轮流转,赤罴士气大增.势如破竹,似乎要扭转战局。 \\ 赫连骧,北燕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天戈太后钦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年仅十九岁,用兵如神,出征百次,无一败绩,有人说,死在他剑下的亡魂,足有八十万,更有人说,他是继先帝突尔炽天可汗后,横扫草原的又一位战神。牧民们都说,他是敕勒川上最耀眼的骄子。 他本为天戈太后慕容迦叶的母族奴隶,慕容迦叶入主中宫之时,他是她部下亲卫珊瑚军的统领,后因多次以命护凤驾有功,被赐贵姓赫连,从此封王拜将,仕途一片大好。 北燕原名嵬然汗国,嵬然乃北方游牧部族,世代逐水草而居,以鞍马为家,民风悍勇,无论男女老少,皆长于骑射,军旅畋猎,未尝不从,因为连年战事,牧民们更为崇拜英雄,以至于户户都供奉赫连骧的木雕,其所求更是朴素至极,无非是想要借此护佑身家平安。 可是这些,不能使他真正开怀。 \\ 赫连骧颓唐坠地,动弹不得,侧过脸去,左眼瞥见无数尸体堆迭,血肉的腥臭掩去泥土的芬芳,无论是敌方还是己方,都透着死亡的寒气。 他的脸旁,盛开着一株鲜艳的狼毒花,南边的人叫它断肠草,因相传鸟兽误食后立即死去,故名狼毒,其颜色极度鲜艳,但全株有毒,且毒性不小,从根部提取液体涂抹在兵刃上,可置人于死地。 他的思绪乱飞,怔怔地看着那朵盛开在尸体中的狼毒花,肆意而无畏,叫他想起一个人,苦涩地心念道:“她不喜欢花,一定会把它斩断的。” 听说人濒死之前,头脑中总会浮现一些过往的片段。 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额尔古纳河畔,淙淙流水夹杂着细碎的春冰匆匆而下,一个女孩带着豹绒小帽,手里的紫缰马鞭抽向水中:“你的性格带刺,我就叫你阿棘吧。”那女孩有惊世的容颜,一笑仿若万木回春。 “你叫什么?”他那时刚刚失去了右眼,躺在地上,也像此刻这样痛苦地看着苍穹。 “大名不能告诉你,你可以叫我的小字,观音奴。” 彼时的草原正值夏历八月,鹿群到了寻偶期,听到鹿哨,便会闻声而至,女孩掏出弓箭,朝背后丛林中奔来的公鹿瞄准,左眸微闭,以右手拇指上的菩提扳指控弦。 “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是叫你菩萨妹妹吧。” 弓箭离弦,那鹿被射中,躺在地上垂死挣扎,女孩又一次盈盈而笑:“笑话,我长你七岁,再说我为你疗伤,何谈救命?若不是为了我,你怎么会被狼掏去一只眼?” 那时他刚刚脱离狼群,尚未被驯化,野性未泯,却将一句话脱口而出:“那是我心甘情愿的。” \\ 他又梦到一片迷瘴之中,他被骑坐在她的胯下,她全身赤裸,只有头上戴着一顶豹绒小帽。 她不轻不重地把马鞭甩在自己身上,略带狠戾地说着驾! 他的下体已经完全鼓胀了起来,他未经人事,不晓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一股孽火在熊熊燃烧,需要宣泄。她用光裸的穴道故意磨蹭着他的凸起:“你很大,不愧是和狼一起长大的男人。” 他隐约想起激烈交尾的狼,而今自己如一头母狼,被动接受她的骑乘和霸占,一种侵略性的占有欲在他心头升腾,他想倒转姿势,却立刻被她有力的双腿狠狠压制,她朝他的脸颊狠狠掴了一巴掌,用马鞭束缚住他不安分的手脚,又温柔似水地抚摸起来,接着,便把手指探进他的嘴巴,他登时被征服了,收起獠牙,乖顺地任她搅动着自己的口腔:“阿棘,乖,你好乖。” 她的穴道很快湿润,充盈的淫水打湿他的裤裆,他闭眸感受那被蚌壳般隐隐咬着的感觉,开口道:“我想要……”话一出口,只觉得唐突,自己也不知道真的想要什么了。 她狡黠地笑了:“不给,这里穷山恶水,连一个羊肠套子、一个合适大小的鱼鳔都没有,我会怀孕的。” 他皱着眉,听不懂那些词汇,他暂时只能听懂简单的人话,摇了摇头:“听你的,我听你的。” 她眼露骄傲:“人不像狼,不能随意繁衍,更何况,我是嵬然贵族,血脉不能播种给你这样的男人。” 他看着她说些复杂的词,还是一片惶惑,被她双腿紧紧钳住,有种淡淡的快感和安全,他很满足,不敢妄动,任她磨蹭,笑得很幸福,她是他第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类,也是唯一给过他温暖的雌性。 他仰视她,她的身影遮住了苍穹,成为了他所有的天空,她的鼻尖、乳尖、指尖、足尖被冻得通红,一颦一笑唇边冒出寒气,他真相做一匹马,一辈子任她驱策,一辈子驯顺地挨她的鞭子,在她的胯下。 那时,他只有十三岁的年纪,而她早已到了桃李年华,他情难自禁地托起她那对早已圆熟的两乳,整个手掌抓握不住,如脱兔般震颤着,向掌外漫溢而去。 蹂躏和爱抚交替,她阴晴不定,一会儿温柔地舔吻他的胸口,一会儿又狠狠地抽打他的睾丸。 他的家伙硕大而笨重,倍加敏感,不可抑制地叫出声来:“啊,妈妈。”不自觉地呢喃,他没有母爱,母狼王对他舐犊情深,可他的生身母亲究竟在何处,又因何将襁褓中的他遗弃在狼群? 她伏在他身上,热腾腾的胸口将失神的他完全拥住。 残春时节,寒冷的野外,两个人就这样诡异地摩擦取暖,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他终于第一次射精,浓稠的热液流满了裤裆。他觉得他自己变成了一个男人。 \\ 震天的兵戈声让他的回忆戛然而止,接着,是无数的幻觉开始飘升,闭上眼睛,耳边都是滔滔不绝的耳语—— “你就是太后身边豢养的一只恶犬罢了!你没用了,她会怜惜你吗?” “别忘了你的出身!” “你还没蠢到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地步吧!” “你为太后做尽恶事,生前身后,都是滔滔血债,行事恣肆跋扈,如今被揭发做出这样的事,大概没有人会不信吧?” …… 那些峨冠博带的人,摆出丑恶的嘴脸,向他喷溅口水,渐渐将他淹没。 他其实不贪心的,只想默默从旁提刀守护,看着他心上的美人高卧神殿,接受万人屈膝顶礼。 可惜,已经不可能了。 \\ 贺兰腾一直在他身边喊他的名字:“骧哥,醒醒!”此时,终于把他摇醒。 他认出这是他的副将,二人品貌出众,性格相投,称兄道弟,几乎形影不离,名字又是一腾,一骧,被称为双璧。 他还是僵卧在地上,不觉得痛,任由敌我的厮杀震天,鲜血溅满铠甲,他笑着,摸着没有心跳的左胸口,却还感觉到自己还没有死去。 “腾弟,我还活着吗?” “军医!军医!”贺兰腾拚了命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掩护得严严实实:“你再不起来,我要被射成筛子了!” 赫连骧索性把他也拽倒在地:“腾弟,我有话跟你说。” 贺兰腾拉着他,两人抱作一团向旁边滚去,堪堪躲过前面的人仰马翻:“现在还不是说遗言的时候。”二人目光重回原来之处,竟见落马的是一个鬼头风将士,整个人被斩马刀从腰部劈成了两半,紫黑色冷锻甲分崩离析,鲜血如瀑喷涌。 赫连骧麻木地瞧着,口中蹦出惊人之语:“腾弟,一定要辅佐好太后,她日后,就算是要称帝,你也要身先士卒,替她开出一条血路来。” 贺兰腾不屑一顾道:“得了吧,你自己来吧,我又不是谁的信徒,是给我荣华富贵,我便替谁做事,管他的。” 忽然,一条断臂凭空飞驰而来,砸到二人身前,赫连骧将那手臂端起,碗大的伤疤上鲜血混着污泥,还尚有余温,掌中死死攥着一缕秀发,或许是妻子的,他鼻端酸涩:“若太后完全掌权,她会推行新政,新政将一举平息边乱,和西凉休好,我们就再也不必流血了。” 贺兰腾大惑不解:“笑话!无毒不丈夫,不开疆破土,我们大燕怎么称雄天下、怎么入主中原?太后真是妇人之仁,终日和主战的鹰派大臣斗,女人么,真是没有雄心。” “放肆!”赫连骧狠狠捶了他一拳,目光灼灼,“你这是大错特错,她才是知进退的英主,这天下早晚是她的,不过我们连年损兵折将,你可知,此战过后,有多少人守寡?有多少人丧子失怙?我们大燕,已经没多少人了,正是休养生息、保存实力的时候,不宜再战。”说罢,撕下那臂上的名牌,已被血浸透,依稀可辨,紫茸营第六小队队长野利思归,他记在心里,将名牌并那缕秀发一齐掖入胸口。 “大将军,快别闲言碎语了,”贺兰腾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抽刀与西凉步兵近身搏斗,“军法有令,畏战者处死。” 赫连骧捂住心口,方发觉伤口处已经血如泉涌,浸透了战袍,而下体也已经被精液灌满,他强自笑道:“军法还有令呢,兄弟同命,不能抛弃同伴,违者处以监禁!” \\ 此时,西凉敌阵中,一名弓箭手得意地遥望着赫连骧那匹暴起的名骏,向一旁的主帅邀功道:“主帅,这一箭,淬奇毒,虽不立刻致死,但毒入心脉,渐渐遍布全身,不出半年,必死无疑,更奇的是,这毒起初不为人所察觉,就算是再顶尖的郎中,也看不出端倪,润物细无声,等到瓢泼之势,就已经无力回天了。” “不错,铁骑奔突,你一箭便射中主将,实在是难,你不愧是千里眼,”西凉主帅石欢勒马而立,遥望战局,已知自己的部下不敌大燕,再恋战也毫无胜算,这群鬼头风铁骑,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人手一批河西良马,再佩以冷锻精铠,如黑云呼啸,汹涌而来,即便是主将落马,兵卒依然不溃,个个眼含精光,杀气腾腾:“真可惜了,他长得这样俊,本来还想抓他回去做我们羯族人的奴隶呢!不过,让他们一座城池,换独眼狼王一条命,倒也是值了!他阴郁一笑,下令撤兵。 清一色的红甲兵如潮水溃退,浩浩荡荡而去。自此,长达半个月的鏖战宣告结束,大燕的王牌战队鬼头风再次获得胜利,浮图城周边十座城池,尽归大燕所有。 \\ 赫连骧被抬入军帐,终于舒了一口气,从胸口掏出护心镜,镜身四分五裂,而背面镌刻的那方女子剪影也随之支离破碎,任他怎么拼凑,始终无法如初,他喉咙中隐隐啜泣,索性将碎片掩在狼毒花株之下,如同埋葬着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分。 贺兰腾周身浴血,掀帘入帐,将帐外璀璨的暮光引入,军医们端着盛满血水的铜盆鱼贯而出,告诉他赫连将军伤口里的箭头已经被拔出,人已经无大碍了。 赫连骧的左眼被那暮光刺痛,霎时落下一滴泪来,视线如被灼烧一般,彻底模糊起来,他茫然握住贺兰腾伸出来的手,苦笑道:“放心吧,我还死不了,只是我对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得。” 贺兰腾心中纳罕,重重地点了点头,见榻上之人面色灰败,眼中的绝望和将死之人无异。 第一章庆功 天苍苍,野茫茫,牧歌声声,响遏北方草原上空的滚滚行云,春风犹凛冽,筚篥响,琵琶鸣,鹿哨如日光,顷刻间照彻整个大地。 此乃大燕汗国王庭所在,云中神都。 正值傍晚时分,落日如将熔未熔的金子,广袤的平川之上被一片慑人的血色所浸染,正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凯旋仪式—— 骠骑大将军赫连骧率铁骑鬼头风大败西凉,以诈降佯败之术奇袭浮图城,接连夺回数十城池,捷报传回金帐,举国皆欢,群臣设宴,为凯旋将士接风洗尘。 可满朝文武虽齐聚一处,却个个噤若寒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一个女子手持马鞭跨坐于九花宝马之上,赫然傲立人前,大风刮过,裙摆动如流风,她头戴貂帽,以一张金灿灿的鸢尾面具遮颜,肩头立着一只海东青,纯白玉爪,乃是猎鹰的极品,此物双目炯炯,说是神鸟,丝毫不为过。 这个以“万鹰之神”为宠物的女子,正是如今一手遮天的摄政皇太后,慕容迦叶是也。 慕容迦叶乃将门之后,气度大马金刀,她面具下不怒而威的凤眸环视着远方军阵。 只见远处,几里开外,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鲜红的骷髅头旌旗猎猎飘扬;耳畔听得兵戈山响,铁蹄声地动山摇,军容肃穆的鬼头风战士们齐声唱着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鬼头风是先帝突尔炽天可汗所创,乃大燕六军中精锐,在征服西凉、楼兰战役中屡屡战胜,渐渐成了北方草原上的一支劲旅,堪称“快如风,烈如火,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几度令敌国闻风丧胆,不战自溃。 骠骑大将军赫连骧刀伤未愈,铠甲上还裹着雪白的纱布,宽大披风遮住胸膛,内里鼓满了秋风,如饱胀的风帆,他利落地拔出御赐佩刀,开荒剑,饱饮鲜血的剑锋指天,高喊:“太后万岁!” “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战士们山呼道。 慕容迦叶摘下那张珠光宝气的面具,露出左脸上一道骇人的刀疤,此举破有深意,似乎昭示着某种荣耀—— 群臣众兵们不得不直视,那刀疤虽已经随年月变得黯淡,却似乎有日光般的炽烈光芒,叫人不得不回想起那件惊天动地的往事——大燕前身为嵬然族,分五大部落,突尔炽天可汗去世,停尸于帐,举国发丧,五大部落各杀羊马,生焚奴婢、后妃连同坐骑马匹,以祭亡魂。 彼时十七岁的慕容迦叶虽贵为皇后,却一直无所出,幼主斛律步真乃是先皇后所生,按旧俗,她嫡母的身份无济于事,也应随夫殉葬。她初以惊世之容入宫为妃,乃是公认的敕勒川第一美人,却要在花季成为火中亡魂,无人不扼腕。 慕容迦叶却坚决不从命,效仿军国大臣,主动行割面断发礼,以一把匕首划伤玉容,不顾血泪俱流,恸哭三日,为了显示诚意,连续七次,从此彻底毁容,面目可怖,难以示人。 此举震怖朝野,使群臣侧目,即日起,她不仅免于一死,而且佩起面具,奉天可汗的遗诏,临朝称制,代十一岁的幼主斛律步真行军国大事。 五年之内,慕容迦叶大举进行汉化改革,遵黄老之学休养生息,广建佛寺,自己亦奉道吃斋,皈依佛门,以示为天可汗守节之心。在她的带领下,举国上下一改先可汗时穷兵黩武的好战之风,使原本游牧于贫瘠漠北的部落——嵬然部族,摆脱民不聊生的局面,一跃成为雄踞北方的大国。川上牧民只在乎自家的生计是否裕如,哪里有余暇去指摘做龙椅的人该是男还是女,慕容迦叶稳稳把持最高权力,毫无归政之意。 她雄才大略,一时间就使幼主形同虚设,一朝太后如此只手遮天,突尔炽天可汗死前钦点的顾命大臣处们对其处处掣肘刁难,却始终掀不起大风大浪,在慕容迦叶的铁血手腕之下,无不对她畏如虎蝎。 \\ 此际,日光照在慕容迦叶的左脸的伤疤上,权力在手,失去容颜又何如?她目光似焰,如痴如醉,闭眸感受将士的顶礼膜拜,然而这却并不能令她满足。她希望有朝一日,听到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倏地,一声嘹亮的鸣叫响彻苍穹,士兵们不由得向天上看去——一只硕大无朋的金雕正振翅飞过。慕容迦叶索性站在马背上,拿出背后的鹊血大弓,以拇指上的菩提扳指控弦,左眸一闭,向那大雕射去。 须臾,一阵钝响,大雕应声而落。 她朝远处的赫连骧粲然一笑:“天佑嵬然,地载大燕,弓上弦,刀出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都道我们嵬然乃纳垢蛮族,只识弯弓射大雕,瞧瞧,我们还不是称霸草原啦!” 赫连骧飞身下马,阔步朝慕容迦叶走来,他单膝下跪,以额覆于慕容迦叶的手背之上:“太后万安。”随即仰头抬眉,却始终不敢正视她的眼睛,那双锐利如鹰隼的双眸,仿佛能把一切都看穿,他不敢多加贪看。 慕容迦叶深看他一眼,爽朗一笑:“有你在,哀家才能万安呐!” 赫连骧赧然一笑,戎马的奔波让他愈加粗犷,却依旧不失俊美,辫发垂散及腰,随风飘逸,露出左耳戴着的那枚硕大的玛瑙耳坠。那是多年前与回鹘鏖战黑水城,大捷之后,慕容迦叶所赏赐的耳坠,他从此一直佩戴,日夜不曾摘下。 慕容迦叶注意到那玛瑙已经有些碎裂的纹路:“赫连骧,这颗玛瑙,你戴了多少年了?” 赫连骧不假思索:“三年零三个月整。” 慕容迦叶眉头皱缩,挥了挥手,贴身侍女斡扎朵便端上来一个铜盘,盘之上,是一枚漆黑如墨的护心镜。斡扎朵娓娓道:“这是千年古铁,坚如磐石,再硬的箭镞也射不穿,听说王子殿下此次胸口中箭,想必是护心镜不妥。” 赫连骧双手接过,胸口一阵惊悸,伤口掣痛,这样的赏赐,他有很多,可今天却是她第一次亲自交与他手,令人受宠若惊。“多谢太后。”他讷讷道,一扫威猛将军的做派,顿首叩谢,虔诚得如同一个信徒。 慕容迦叶面露关切:“听战报上说,你昨日激战之时,被射下了马?” 赫连骧颤声答:“无碍,只是一点皮肉伤,已经大好了。” 慕容迦叶举起满是珠翠的手,抚了抚他的肩:“你为大燕帝国做的一切,川上的牧民不会忘记。” 赫连骧无以应对,只觉得那一刻余霞刺眼。 \\ 献俘礼已经完毕,庆功宴准备就绪,慕容迦叶立于万军之前,仰天默念了一句嵬然古语,这是她的口头禅,更是她的人生信条。 “凡不忠于己者,必难见明日之阳。” 她骑马意欲返回金帐之中,策马飞去数里,却突然回首,提弓一射,箭镞破空而来,赫连骧见状,竟然直直站在原地,不加躲闪,直到那箭镞射中自己的心脏,颀伟的身躯轰然瘫倒在地。 那枚护心镜果然坚如磐石,将箭镞击了个粉碎,他毫发无损。 “她还是知道了。”赫连骧早有预料,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 慕容迦叶勒马驻立,阴晴不定的脸上透着盛怒,怒意之浓,仿佛酝酿已久:“来人,把他的兵符给我收了!” 五兵尚书万俟恺得令,号令禁军将赫连骧制服在地,鬼头风众兵哗然,凯旋的喜悦还没散去,就顷刻间被禁军颈上架刀控制住,陷入紧张的肃穆之中。 慕容迦叶高呼:“众臣听命,赫连骧私通南朝细作,意欲投敌叛国,即刻起,夺去帅令、爵位,押入天牢,严加审讯!” 赫连骧被缴了械,粗鲁地扯去一身戎装,周身衣衫不整,整张脸被按在灰尘弥漫的地面上,只能看见慕容迦叶的一角雍容裙摆。 “乖儿子,你有什么话说?”她居高临下,如同看一只低微的蝼蚁。 他容色沉静,为了不让自己结巴,缓缓道:“太后,清者自清,微臣冤枉。” 是辩驳的话,然而语气却理直气壮得和认罪无异。慕容迦叶正了正面具,扬鞭跃马,在万众瞩目之下,朝金帐所在驰去。 金帐之内,十一岁的幼主斛律步真危坐龙椅,正在啜泣,少年英气的面庞颇有几分先帝的坚韧倔强:“母后,阿骧哥哥忠心耿耿,不能因空穴来风的指控就被褫夺爵位!” 慕容迦叶将马鞭扔给斡扎朵,眼中无波:“为娘杀意已决,他是整个大燕的叛徒,不值得你为他说情。” \\ 就在昨日,一封匿名密信送入慕容迦叶平日与内臣议政的秘阁——。 此机构由慕容迦叶首创,自她摄政之初,便极为注重培养扶植贤能之士做亲信,逐渐组成一个效忠她的领导核心,在这个领导集团中,有六大部落的贵族,也有汉族名士,有朝廷大臣,也有内廷宦官,而其中许多名士,不少又是她的宠幸之臣。世人对此多有异言,指摘其作风不正,祸乱宫闱,但慕容迦叶不以为意,任弹劾的折子堆满案牍,她仍然我行我素。 那密信凭空而至,问遍所有宫人和臣下,竟无一人知晓其从何而来,信以嵬然古语写就,说赫连骧被一个潜入云中的南朝女细作色诱,几度向南朝高层泄露大燕军事机密。这位女细作名阮红泥,正位从南朝流亡而来的琵琶名手,据说其生于江南水乡,软玉温香,颇有些美艳,常惹草原上的男子争风吃醋。 如此还没完,这个阮红泥最近深居简出,竟趁着赫连骧上战场的几个月内,诞下了一个孩子! 密信的出现十分蹊跷,来历已然成迷,慕容迦叶不动声色,派手下朝凤监暗中勘验这信的笔迹、纸张连同墨迹,却始终查不出任何线索。 这朝凤监,亦是慕容迦叶首创,属秘密特务机构,成员皆为清一色女子,武功皆在九品以上,名称取“百鸟朝凤”之意,拱卫天后权威,直接向太后本人负责,不受皇帝管辖,首领崔绰为慕容迦叶养女,属头号心腹,此人雷厉风行,掌职以来,替慕容迦叶立下不少功劳,可却在这件事上犯了难。 慕容迦叶一筹莫展,下一道密令,彻底搜查赫连骧和阮红泥的居所。不仅要底朝天地搜查,她还要亲自前去,自己多年的信赖,是否真的因为一个细作的诱惑便付诸东流。 昔日,赫连骧因仗太后之势,人前跋扈凶悍,令满朝文武侧目,可他在阵前浴血搏杀,却是不打折扣,爱兵如子,几度带兵重创西凉、楼兰,连夺五十城,年方二十一岁,便立下不世功勋,端的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他部下的将士都说,赫连大将军连箭镞插进胸膛都不曾呼痛,如同铁人;更为令人放心的是,此人心计全无,从不结党营私,也没有不良嗜好,整日痴迷于兵家武学,几度拒绝太后赐婚,还曾放言,终身许国,不立家室。 而如今的昭然现实却狠狠打了慕容迦叶一个耳光——在阮红泥的床榻上,赫然扔着一条赫连骧的腰带——上好的红勒帛,那是她去年春天赏赐给他的。 “赫连骧,哀家要你,生不如死!”慕容迦叶怒火中烧,恨不能将那条红勒帛当做白绫,活活将他勒死。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文中的大燕在进行汉化改革,但并不彻底,所以很多官职和称呼,都是乱炖的,请不要考据,咱们故事的重点不是这些。嘻嘻。 第二章舌战 太极殿上,珠帘之后,迟迟不见慕容迦叶身影,斛律步真局促地坐在龙椅上,面对浩荡的文武百官,竟两眼茫茫。 群臣们手抄笏板,窃窃私语—— “真是大快人心,我们这些顾命大臣被这条疯狗欺压多久了!俗话说,人狂自有天收,这位跋扈将军,可终于要倒台了。” “赫连骧那些关于他谋逆的指控,多半是空穴来风,太后如此将其下狱,恐怕会上了将士们的心!” “他和一个南朝琵琶女私通,还窝藏谋逆之心,豢养敌国战俘,勾结南梁的大臣,要把咱们的城池拱手让出去,真是令人发指。” “听说今晨,骠骑将军府已经被抄没了,那个女细作也消失不见了!” 大司马宇文恺怒目圆睁,仿佛吐出胸中一口恶气:“本就是个靠爬凤榻而抖起来的小小面首,路啊,是走不长的,胆子也是被惯的肥了,敢和旁人通奸,还要卖国,不怕咱们这位悍妒的女罗刹把他给阉了吗?” “慕容太后从来不是个冲动之人,如此做法等同于自断臂膀,这葫芦里,恐怕卖了什么别的药吧。” 忽然,宇文恺一声如洪钟般的嗓子,令满殿嘈杂声立止:“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太后不在,早朝还是得上呀!” 此时,左侧方阵中,一个约三十左右岁的男子越众而出,此人神清骨秀,头戴七梁冠,发插犀角簪,宽肩细腰,将一身古板的绯罗大袖衫穿得颇有风韵:“慢着,太后奉先可汗遗诏临朝,垂帘听政,国母凤驾若不到,我看谁敢开始早朝?”他横眉立目看向宇文恺,广袖一挥,只听腰间锦玉佩绶淙淙作响 正是尚书令元璞,是太后的死忠党,现任秘阁首席内臣,掌机要之职,深受慕容迦叶器重,不到三年封琅琊郡公,位列太傅,此人雅歌儒服,精通汉学,发明出嵬然文字,又以姿貌俊美,名动一时。 宇文恺回敬道:“她老人家藐视朝规,早朝迟到,先可汗知道了也不高兴!” “你说谁老人家?”慕容迦叶姗姗来迟,郁金色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殿前,她嗔笑道,“你们呀,你们,哀家就是起得迟了一会儿,至于吗?老虎还不能有个打盹儿的时候了?” 执事大太监方舒了一口气,拈着嗓子唱道:“太后驾到,众臣早朝!” 斡扎朵在她身后提着裙摆,悄声道:“太后,腹痛好些了吗?” 今晨,慕容迦叶突然月事来潮,腹痛不止,一碗四物汤下肚,才能勉强行走,她捂着肚子,以袖拭去额角的热汗:“忍着吧,你看看这一个个的,要把我吃了。”于是目光朝前,看向群臣,自不必说,这一日的话题,必然离不开赫连骧。 “臣以为,贸然将赫连骧押入大牢,有失民心!” “此举着实缺乏远见,希望太后早日归政于幼主,幼主虽年幼,但却老成稳重,颇有先可汗遗风!” “望太后早日公布密信内容,将赫连骧之罪责公之于众!” “臣附议!” “臣附议!” …… 个个慷慨激昂,一副同仇敌忾之态,手里的象牙笏板仿佛要化作利剑,要将帘后的慕容迦叶刺出八百个窟窿似的。 这些顾命大臣均来自六大贵族部落,铁肩上担的是扶助幼主的责任,为了不辱没先帝的遗命,阻止外戚慕容家族专权,便整日和太后对着干。 慕容迦叶瞧着他们这副来势汹汹的样子,顿时哑然失笑:“诸位爱卿,难道也想进诏狱和赫连骧这个叛贼作伴吗?” 宇文恺却顶风而上:“太后,赫连骧乃是鬼头风首领,国之栋梁,如今在边境得胜归来,不到半日,仅凭一封子虚乌有的密信便将他下狱,实在是不妥啊!” “罪证?你们从前给他扣了多少的屎盆子,今天怎么都故作清高替他说话啦?”慕容迦叶站起身来,怒道,“可真有趣,从前他在的时候,你们整日弹劾他,背地里说他是我的一条狗,逢敌便咬,如今哀家遂你的愿,把他亲手打入诏狱,你们还不满意吗?” 斡扎朵为她抚着背:“娘娘,为了自己,也别和这群糟老头子动怒才是。” 慕容迦叶深深一呼气:“” 元璞以一句不轻的调侃开了头:“适才,大司马竟然想趁着太后未至便要开朝,瞧瞧,没有太后,你们便没了唇枪舌剑的矛头,那该多无趣啊!” 宇文恺被他噎得不浅,轻咳一声:“庙堂庄严之地,元尚书,这里可不是搬弄唇舌的地方。” 元璞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来大司马知道自己的错了,我这番纠正,想必是多余了!” 慕容迦叶支颐浅笑,静观二人针锋相对,谁也不甘拜下风。 宇文恺:“我知道,元尚书喜好汉学,锦心绣口,舌灿莲花,是万中无一的清谈名手,您一开口,我们在您的唾沫里,哪还敢还口啊!” 幼主党大臣纷纷点头如捣蒜,委屈道:“不错!不错!” 元璞爽朗大笑:“大司马,您就别折煞我了,你可号称是宇文铁嘴,寰宇之下,谁能与您比肩呢?” 太后党大臣连连称是:“正是!正是!” 突然,龙椅上传来一声喑哑的咳嗽声:“诸位爱卿,不要这么七嘴八舌了,和疯狗乱咬有什么区别,这里可是明堂,元璞,顾命大臣们说的都是谏言,”他常年病弱,中气不足,不到两句话便有些颤抖,略有些伛偻的身子力不能支地站起来,“他们初心无非是为了朝廷,你不能以一己之私,把在私下里诡辩那一套搬过来祸乱朝纲吧。” 慕容迦叶愣住,心生忧惧,顺着珠帘的缝隙望去,斛律步真双颊深陷,头上的通天冠高有九寸,垂饰各色珠翠,繁复华丽,沉重得如同枷锁,将他稚嫩的脖颈压得不能自如,昔日贴身量裁的绛纱袍也衣带渐宽,仿佛就是几天的光阴,他便又孱弱了几分,坊间多有传言,幼帝面相福薄,恐怕大限将至。 慕容迦叶摇首叹道:“哀家特此说明,不再赘述二遍,关于前天下兵马大元帅赫连骧谋逆之事,五日之内,朝凤卫必将调查细节公之于众,烦请各位爱卿稍安勿躁,这其中关乎军事机密,不能含糊,想必牵连甚广,但不必怕,有涉的,一个也跑不了;没关的,哀家也绝对不冤枉,退朝!” \\ 大臣们脚步如释重负,三五成群,散朝而去。 “子淳,你留步。”慕容迦叶掀帘而出,轻唤元璞的表字。 “臣在,”元璞猛然回首,又顾视其他大臣道,“诸位同僚,元某失陪了。” 二人行至配殿,慕容迦叶脱下朝服,索性斜靠在榻上香案上,裸露的一角香肩隐在香炉的烟气之后:“朵儿,给元尚书赐座看茶,”瞥见元璞左顾右盼,眼露不安之色,“怎么,被太后单独留下说小话,怕祸乱朝纲吗?” 元璞低眉看地面,粲然一笑:“太后,您看起来面色不大好。” 慕容迦叶凑近那顶羊脂玉竹根小香炉,内中点的是藏香,她以掌将烟气拂向鼻端,深吸一口,浓烈的麝香让她神清气爽,立扫胸中的郁结之气:“有这群糟老头子,哀家哪天能舒坦?” “太后,这次,顾命大臣们无非是想参与审理赫连骧,”元璞屏声静息,那藏香过于浓郁,对他来说十分之冲,他掩住鼻子,故作镇静道,“墙倒众人推,他们还得立个名目,以一个君子之态却推。” 慕容迦叶笑叹,两个玲珑的梨涡从颊边涌了出来:“你这张嘴啊!”这一笑,慕容迦叶的肩又滑落了几分,她却浑不在意似的,大方如一朵开得肆意的硕大牡丹花蕊,任你再怎么抓心挠肝地远观,可就是不能亵玩。 元璞不敢贪看,强自把神思拉了回来:“太后若是不舒服,今晚的秘阁会议,微臣去应付,新政的诸般事宜,我们也快商量得差不多了,您就放心去处理赫连骧的案子吧。” “不!元爱卿,你是什么料,哀家还不知道吗?以前你在幽州府府衙干得风生水起,百姓们都叫你‘元青天’,到任三年,边地长治久安,都说你审犯人、查案子颇有一套,这次你该上场了!虽然这山芋格外烫手,但你这个能者,想必不在话下,哀家特封你为朝凤卫监军,从今天开始,跟进赫连骧谋逆案。”慕容迦叶的笑靥里酿着莫大的鼓舞。 元璞甚为惊喜,略有些局促地回道:“谢太后信重,微臣必全力以赴,定然不辱使命。” 慕容迦叶眼尖,捕捉到他眼中掠过的犹疑:“哀家知道你有所顾忌,交情仍在,不好动狠,动狠呢,又怕别人非议,对吧?” “臣为国体和太后效劳,怎会顾及这许多面子,纵有为难之处,臣也会极力克服,”元璞神色凝重,深深一揖,“赫连骧一案涉及南朝间谍,极为严峻,臣恨不得立马飞奔至诏狱。” 斡扎朵碎步忽至:“太后,云麾将军贺兰腾求见。”元璞拔脚便要走,慕容迦叶却道:“你留下,既然要跟进他的案子,这个人你可回避不得。” 贺兰腾步入堂中,行跪拜大礼,半晌,一味叩首:“臣拜见太后。” 慕容迦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锁眉喝道:“你抬起头来,既然都敢到凉风堂了,还像个缩头乌龟一般,是不好意思见哀家吗?” 第三章借刀 贺兰腾僵直地昂起头来,剑眉紧蹙,只见他那张清隽的面目上,生生斜横着一条不浅的刀伤,触目惊心,显然是新割的,且刚刚止血,血痕尤鲜艳:“臣贺兰腾以性命担保,赫连骧绝不可能叛国,求太后明察。” 割面礼,这项嵬然部族的丧俗,用于亲属上辈,圣人头领,是族人表示孝心和哀悼之意的最好方式,以流血的形式表达悲痛,源于部族千百年来对血的狂热信仰,慕容迦叶当然也曾是其忠实的实践者,她瞧见那伤口,心中狠狠一疼,自己脸上的刀疤仿佛也开始作痛。 慕容迦叶站起身来,欺近他,抬起他的下巴:“好一个眉目刚烈的诤臣,赫连骧有你这样的兄弟,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贺兰腾垂泪不止,神情如丧考妣:“太后,臣追随赫连骧多年,他的为人,臣再清楚不过,您可知,军营之中,深夜时分,将士们枕戈待旦,衔着枚昏昏欲睡之际,赫连骧喊的都是您的名字!” 慕容迦叶先是一愣,心头上如同被沸水浇淋,沸水下行,却因整颗心固有的坚冰退却,她不禁悸栗着,绕着他,信步走了两圈,尖窄的下巴傲然翘着:“割面明志,以示抗议,想必鬼头风的其他将士也被你怂恿,和你一样做了吧?” 斡扎朵面做难色,低声说:“太后,禁军统领狄猛、五兵尚书尉迟昂沁、骁骑将军伊娄傲其、昭武校尉石破奴求见。”自不必说,这些人都是慕容迦叶秘阁的内臣,均是被她钦点可持剑上朝的几位武将。幼主党曾嘲讽说,这几人加起来是慕容迦叶的座下六犬。 慕容迦叶闻言,拳头紧握,径直出殿,只见那几个高大的武官并肩而立,各色朝服束着他们挺拔的身姿,个个眉宇之间都浮现悲戚之色。 珊瑚军首领都然忙上前告罪:“太后,几位大人来势汹汹,属下实在是拦不住。” 慕容迦叶:“上朝有政敌刁难,下朝又有心腹顶撞。” “石破奴,出列。” “太后。”那人燕颔虎颈、身长约九尺,躬身向前,他嗫嚅着,声音低似耳语,显然心虚不已。 慕容迦叶负手而立,前胸丘壑高昂,雪肤半袒,她微转眼白,透出股慑人的寒芒,压低嗓音道:“你品阶最低,我先拿你开宰,可好啊?”她身量本就较一般女子高挑,又立于阶上,颀长的身影如浓云荫蔽,令人望之生寒。 在距她裙摆半尺之遥的地方,石破奴登时跪倒在地:“太后开恩,我们兄弟几人可联名担保赫连骧无罪。” “给我闹这么一出,”慕容迦叶忿然作色,“我看,我从前对你们的恩典太多了,你们男人,有时候就像犯贱的牲口,非鞭子抽打不可,敢拂哀家的意,蹬鼻子上脸!” “太后,如今赫连骧谋逆之事,查无实据,贸然下狱,于礼不合!请太后收回成命。” “你们也敢教训我了?哀家生平最恨别人质疑我的选择,敢阻我做事,你们他娘的不想活了?”慕容迦叶仰首踱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都然身前,“石破奴,你是怎么来的大燕,你讲讲,哀家怎么忘了?” “臣为西凉赤罴军叛将,被俘之后,家小遭西凉朝廷抄斩,万念俱灰之际,蒙太后优待赏识,得以效力凤驾前,如获重生。”石破奴羞红满面,硬着头皮道。 “是了,”慕容迦叶突然抽走都然腰间所佩环首刀,通身兽纹,佩龙雀大环,挥之即泠然作响,她笑道,瞥向元璞,“难得仪刀又好看又中用。”她出手迅疾,如风驰电掣,令都然茫然,反应过来之时,刀早已出鞘。 石破奴避之不及,猝然间,眼前一道流星般的刀光,登时喉管断裂,他睁大双眼,眼波中含有浓浓的错愕,映着慕容迦叶的身影,他颓然倒地,死死捂住伤口,可没一过会儿就断了气。 手起刀落,慕容迦叶罗裙似火,她的金黄面具上被血珠喷溅,有种妖异的美:“诸位,就此打消求情之念,荣宠依旧,权柄不减,若仍死性不改,那就别怪哀家亲手送他去九泉下和石破奴作伴了。” 昔日同僚血溅明堂,其余四人无不骇然,然而看见珊瑚军的凛凛刀光,都瑟缩不语,拉着眼红执迷的贺兰腾纷纷告退。 殿中阒静,唯有火盆中的兽金炭默默燃烧,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微弱爆响,据说,这种炭由兽肉烧制而成,了无烟熏之气,能散发松枝的清香,而此时业已被腥甜的热血掩盖,慕容迦叶垂首低眉,见金砖光润似墨玉,借着那汪徐徐扩散开的血泊看自己的脸:“朵儿,你说,我真的是女罗刹转生么?” 斡扎朵拿起一件大氅,披在慕容迦叶肩头:“太后英明,石破奴根系极浅,死不足惜,您是天下至尊,生气是怒目金刚,高兴就是菩萨低眉,奴婢记得您说过,王者之道就是无情道,杀了一个敌国降将,何必挂怀自责?” 慕容迦叶长叹一声:“他从前对我说,他的命是我给的,我想拿,随时可以拿走,如今我就这么杀了他,他也是恨我的吧。” “如果他是真的忠诚,知道自己的死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警示群臣,他也是愿意的吧。”斡扎朵答。 慕容迦叶猛地望向都然:“以军礼厚葬。” 珊瑚军拖走他的尸体,曾经这具躯体也曾出现在凤榻上,陪慕容迦叶度过几个难耐的良宵,现在却如一张被剥下的兽皮,轻飘飘任人摆布。 \\ 逍遥游茶楼,人声与锣鼓鼎沸,戏台之上,唱得是一出哀伤的曲目,浓妆艳抹的女伶,正伏在丈夫的尸首旁,泣不成声。 此楼仿南朝建制,飞檐四角,共有三重看台,有两位气度不凡的男子坐在最高处角落的雅座上——贺兰腾下帖特邀元璞到此一聚,其中意味,元璞已经猜到了大半,翘着二郎腿,闲适道:“好戏!想不到,贺兰兄出身行伍,也有如此闲情雅致。” “破奴兄一生苦楚,”贺兰腾听得直抹眼泪,他脸上包扎得格外滑稽,这一哭,发咸的泪水竟濡湿了纱布,“元兄,你是明白人,你可知太后何以性情大变,大开杀戒了?” “瞧瞧你,挺大个儿的一个将军,还挺爱哭,”元璞递给他一方手帕,劝慰道,“石破奴是你们六犬里头官阶最低的,她捏死这个软柿子,以儆效尤,还不明白吗?伴君如伴虎,赫连骧的事儿如今是太后的死穴,幼主党在朝堂上戳她肺管子,她暂时不能怎样,自己人还往上头撒盐,她当然要发怒了!” “可我还是不能信赫连骧会叛国。”一念及此,贺兰腾又不由两眼噙泪。 “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元璞拍了拍他的肩:“可他落得这样的下场,今后命运如何,这都是朝凤监该管的事儿了,太后不会再理会你们的联合担保了。” 贺兰腾从桌上果盘抓过一把瓜子,咬牙切齿地嗑,发狠地啐了一口:“那群娘们儿,能查出她奶奶个腿儿的真相来。”他低声咒骂,虽人已经不在禁庭之中,他依然下意识地不敢高声放厥词。 朝凤监耳目众多,鹰爪遍布云中各个角落,太后曾以“慎独”为名目规训百官,首领崔绰为了贯彻太后懿旨,全方位撒网,暗中监视高官的私人生活,稍有纰漏,便被添油加醋地弹劾,轻则克扣俸禄,重的,便入了诏狱,多半是九死一生,如此风气,以至于朝臣们活得如履薄冰,生怕一言一行有所差错,白白断送政治生涯。 “得得得!”元璞警觉地环顾四周,“贺兰将军,千万慎言,你小瞧人家,还不是得提防着,怕哪一天被她们逮了去,到诏狱里享福?” “我行得端,我怕她们?”贺兰腾话锋一转,“元兄,除了赫连骧,太后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听说,她已经把审他案子的差事全权交由你管了。” “全权交由?”元璞眉峰一挑,戳了一口油茶,“太后只是叫我全程跟进,我现在连崔绰的面儿都没见上。” 贺兰腾终于道明今日宴请之意:“元兄,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他性命,诏狱里的那几个老东西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他在战场上本就受了一箭……” 元璞温言将他打断,覆上他的手:“无需多言,赫连骧亦是我的朋友,无论是奸人陷害还是确有其事,我都不会让他丢了尊严。” 贺兰腾气愤填膺:“我若知道是哪个奸人背后捣鬼,我定将他千刀万剐!” “嗳,”元璞神色一滞,拨开他手中被焐热的瓜子,埋头仔细地拨开,“若真有幕后黑手,存心给赫连骧泼脏水,计划如此缜密,竟让明察秋毫的太后都信以为真,想必,也没那么容易捉住。” 第四章炼狱 翌日拂晓时分,诏狱中阴湿如泥沼,蚊蝇纷飞,低矮的牢房常年不见天日,这杀虎林是由慕容迦叶所创的刑房,位列诏狱之首,由五大酷吏掌管,专为拷打贵族子弟所用,许多文武大臣,便是在这里丧了命。 狱卒们为了看守赫连骧,已经一夜没有合眼,赫连骧整夜吵着要面见太后,嗓子都已经喊哑,如今腹中空空,只有饥肠悲鸣,腰身笔挺地盘膝而坐,姿态端正仍如行军之时。 狱卒们把乳粥和油饼踢到他面前,苦口婆心的劝解道:“王子殿下,你省省吧,没有把你手脚都钉门板上,拿沥青浇在身上,再用椎自敲骨头,就已经够意思了,吃饱了才有力气跟太后娘娘辩解,不是么?” 赫连骧依然不为所动,拒绝这等羞辱般的投喂,郁郁地闭上眼睛,以等待着黎明快些到来。 “吃些吧,不然一会儿上了大刑,饿着肚子,撑不住啊!” \\ 为了压倒犯人的气焰,用棍棒打刚抓到或解到的犯人的腿或臀,叫“打杀威棒” ,这将是赫连骧一会儿面临的第一道刑罚,自此,各种非人的花活便会接踵而至,譬如拶指、夹棍、剥皮、断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等,令人“应接不暇”,几轮拷打下来,石头也开了口,如今他一点油皮没破,昔日威名依然有震慑之力,尚不知酷刑的滋味。 散早朝归来,慕容迦叶除去沉重凤冠,换上一身杏黄金缕裙,此衣窄袖轻便,又不失肃穆华丽,出现在诏狱之中,再合适不过:“赫连骧不同于其他犯人,这杀威棒也要来得不同凡响些才好啊!” 身后的八位酷吏连连应和道:“太后所言极是,容我等稍作商量。” 慕容迦叶以香罗帕掩住口鼻,眼瞧着一只肥硕的鼠子从脚边窜过,她神色自若,心生一计:“哀家记得,平素在战场上,赫连骧的武器是狼牙棒吧?” 元璞第一次来到诏狱,见此状,心下一惊,颤声说:“正是。” 慕容迦叶见他面色有异,深望他一眼,伸手替他正了正衣冠:“慌什么,小场面。” “依太后的意思,是想用赫连骧的狼牙棒替换掉寻常的水火棍?”元璞强自镇定,问道。 狼牙棒,木棒头部如枣核状,植铁钉于其上,棒头硕大,形似狼牙,多为北方部队使用,杀伤作用极大,轻装甲甚至没有装甲的步兵挨上这么一下,往往是连皮带肉地从身上钩扯出来,伤势十分惨烈。 慕容迦叶粲然一笑:“知我者,元郎也。” \\ 赫连骧望着这一行人来势汹汹,心已经凉了半截,紧紧抓住牢门:“昔日,儿臣为母后奔走,召来天下酷吏,今日却要自己去吃这等苦头。” 狱卒大开牢门,夹道行礼,慕容迦叶微微颔首,徐徐步入刑房之中,朝赫连骧摆了摆手,阴阳怪气道:“这话严重了,哀家一向对你恩重如山,怎么会舍得你吃那种非人的皮肉之苦呢?” 晦暗的牢房之中,被她带进来了一丝光亮,积年的尘埃随之飘起,他看见她今天涂了很浓郁的口脂,如同牛血色,衬得她气色极佳,平添了几分凌厉。 赫连骧回过神来,饥饿让他头昏脑涨,遂有气无力吼道:“母后,儿臣是冤枉的,不知是何人捏造密信,意欲加害儿臣!请太后明察!” 他的嗓子已经喑哑,声势全无,连辩解都显得苍白。 慕容迦叶嗤道:“想必你已经饿了,今日的早膳,哀家已经给你备好了。” 狱卒得令,将赫连骧上身的囚服剥去,将他缚在立枷之上,娴熟地把绳索绑成绞刑结,这种结越挣扎便越紧,没人能奈何。 赫连骧不做任何挣扎,嘴上:“太后,儿……” 慕容迦叶索性抽出适才掩口鼻的罗帕,立刻塞进赫连骧的口中:“废话真多。” 那帕子还带着慕容迦叶身上的味道,是礼佛常焚的三宝宣花香,帕子不大,柔软若一缕暖烟,被赫连骧的口水濡湿后,更缩成似有若无的一小团,这并不能真的堵住他的嘴,而他忽然因这气味变得醺醺然,识趣地住了嘴。 “三十杀威棒,开始!”慕容迦叶略一摆手,赫连骧的劫难便正式启幕。 春寒入侵的地牢中,燃起了一盆银骨炭,慕容迦叶烤着手,闭眸听着耳边火花爆裂的声音。 负责行刑的是一个健壮的狱卒,他是澹林部落一位有名的勇士,最善相扑之术,身上的块头紧绷着,流淌着晶莹的汗珠。 棍棒噼里啪啦地落在皮肉之上,如一场灼人的冰雹,赫连骧好像根本不怕疼,一声不吭,他始终凝眸盯着她,仿佛在搜寻一种叫做疼怜的神色,可面具下那双冷眸始终无波无澜,似乎没有半点不忍,他心灰,终于知道,她是成心要折磨自己的。 细细数来,诏狱之中,赫连骧堪称最年轻也是权势最大的犯人,大块头勇士看着他稚嫩未泯的面庞和尚没长开的清瘦身子,有种凌虐孩童的罪恶感,手下的力,也神不知鬼不觉的轻了几分。 行刑过半,赫连骧血瘀满身,五脏如同移了位,他泫然欲泣,大声呐喊,口中的丝帕让他吐字不清,更显狼狈:“母后,儿臣不服,儿臣不服!儿臣冤枉!”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终于受不住,眨巴着湿漉漉若月光的眸子开始求饶,活脱脱像个被捕兽夹钳住的猎物,逮住路过的人,拼命呼救。 他的眼神仍和昔日一般澄澈,没有杂质,慕容迦叶深望他一眼,又将目光快速移开:“瞧瞧,又来了,撒娇装乖的把戏从前用用也就罢了,现在可不顶什么用了!” 慕容迦叶快意地饮着烈酒,每看他一眼,便要就一口酒水,朝着满室酷吏,戏谑道:“敕勒川第一美少年,果然秀色可餐!” 打到第六十二下,慕容迦叶终于开口:“停!” 赫连骧松了一口气,他的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水,浑身颤抖着咬紧牙关,极力压制着疼痛的袭来,他那过分深刻的泪沟和凹陷的眼窝使他看起来像个无辜的恶鬼:“母后,母后,你愿意听儿臣说了吗?” “如果不是认罪的话,就不必多言了,”慕容迦叶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门口,“进来吧。” 只见门外走来一个八尺余高的男子,此人一身宽大衣袍,脚底趿拉着木屐,一张苍白瘦削的骨查脸,唇边了无髭须,正是八大苦力之首,伊娄峻,有人说,他是天阉。伊娄峻躬身,阴柔一笑:“参见太后。” 伊娄峻的酷吏之名,远近闻名,手段惨绝人寰,刑讯闲暇之际,还撰写许多酷刑的书籍,多少铁骨铮铮的敌国细作被他撬开了嘴,成为了助力前线战争至关重要的一环,因而深得慕容迦叶的器重。因为生理的缺陷,有人戏称他为“无根阎罗”。 “敬酒吃过了,不招,你来给他惯点罚酒吧!”慕容迦叶回顾元璞,“剩下的,交给你了,哀家乏了。” 伊娄峻得令,疾步进来,放下自己盛满各色刑具的百宝箱,抬眼淡淡扫了元璞一眼:“您就是元璞,元尚书?” 那是一双瞳色过浅的眼睛,酿着森然的笑意,似乎久藏于黑暗中,令人想到某种神秘野兽,元璞如被针刺,立即避开他的目光:“见过伊娄大人。” 伊娄峻得意一笑,转眼对赫连骧说:“赫连将军,鄙姓伊娄,单名一个峻字,没错就是那个臭名昭着的刽子手家族伊娄氏,我呢,深谙刑讯之道,凡是经过我手的犯人,三日之内,没有人不开口的,任你铜筋铁骨,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他讲话抑扬顿挫,轻柔之时若温水,暴烈之时若飓风,忽然,他甩出一张古旧的羊皮,”这是我们伊娄家三十零八道酷刑,不致死,却可令人生不如死,您自个儿选一个吧,”他愈加眉飞色舞,狠狠咳嗽一声,瞥了一眼元璞,“想当年的叛将拓跋部首领拓跋滔,就是在我手里折了半条命的。” 赫连骧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看着他如螯般的魔爪摆弄着种种奇形怪状的刀具,急中生智,决定要咬舌自尽。他常年奔走于沙场,大战过后,见过太多不堪凌辱,选择咬舌自尽的南人,他们不做逃兵,也拒绝成为战俘,只恨自己没有英勇阵亡。 虽然咬舌的痛楚也不容小觑,但是他们仍然都干脆利落地选择自我了结。 伊娄峻瞳孔一缩,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类似于口枷的东西,刹那间弹出,将他的口腔强力撑开:“到了这儿,您就别想着自我了断了。” 赫连骧的舌根传来剧痛,嘴角已经流出大量的鲜血,口不能言,想着自己这副模样,一定难堪极了,她如今尊贵如金叵罗似的一个人,定会心生厌恶的。 还好,这里的气味阴湿恶臭,她不会进来的,自然看不到这一幕。 训练有素的狱卒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去了他的甲胄,拿走了身上一切的锋利之物。如此,断绝了他轻生的一切可能。 伊娄峻擦拭着刑具上的陈年血迹,炫耀一般地解释道:“人都道我们这杀虎林是阿鼻地狱,送你几个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要解脱,坦白从宽。” 赫连骧却一声不吭,看向那扇狭小的窗,日光稀少得几乎可怜。 伊娄峻不信邪道:“还不从速招来吗?倒还真是个硬骨头。” 元璞从旁笔直兀立,冷哼一声:“伊娄大人,看来你这刑讯之道,不过如此嘛,对一个铁血将军一味动粗,能有什么成效。” 伊娄峻发出一阵漫长的狞笑,似乎嫌热,索性褪去上衣,打起赤膊,身边的下手知趣地递给他一壶热酒,他闷哼一声,从腰间拿出一盒丹药,就着热酒,囫囵个地吞下去,顷刻,那双骇人的眼睛又楔入元璞的神经:“五石散,要来一颗吗?可解百优,飘飘欲仙。” 元璞见他状若癫狂,心下悚然,连连称不。 “元尚书,你可还别不信邪,当年拓跋滔也是前期死活不招,最后整个人皮都被剥光了,还不是受不住了?” 元璞勉强一笑,极力抑制强烈的呕吐之意:“元某先行告退,伊娄大人,这里就交给您了。”言罢,他拔脚奔出蜿蜒无边的长廊,对准一口枯井,剧烈地呕吐,直到看见乌云之下露出的几缕阳光,才如释重负,卸力地跌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 此时,诏狱南院,那稀薄的阳光同样也照射着慕容迦叶,慕容迦叶不动如山地端坐,急剧地盘着手中的念珠。 南院轩敞,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绞刑架,在此处,她曾秘密命人处决过不少反对她的朝臣,空气中老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伊娄峻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太后!赫连大将军晕过去了!” 慕容迦叶登时柳眉竖剔,诧道:“这么不经打?” 伊娄峻听这话里明显有嗔怒之意,忽然不知道如何掌握分寸了:“不是不经打,奴才还没使上什么绝活呢,他的胸口还有刀伤,许是这次打仗受的。” 长久的沉默,她仍然拈着念珠,数到第二十二颗,终于按捺不住慈悲之心:“够了!请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给赫连骧诊伤。” 伊娄峻不解,却仍恭敬道:“遵命!” 慕容迦叶恍惚地回味说:“对了,不要再叫他大将军了,他不配。” “配!他配!没人比他更配!”院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 第五章求情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意欲冲开众隶卒的持刀阻拦,胡搅蛮缠着向院里闯,那女子穿一袭郁金碎花开衩锦袍,头戴雪白帷帽,左手掣衣摆,右手持一锋利银簪:“别拦我!你们这群不长眼的狗东西!豁了你们的喉管子!认得我吗?我可是长公主!” 为首的隶卒冷言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没有太后的命就是不能进!” 慕容迦叶坐在原地,仰头看天,她不必去看,一听那小辣椒般的尖嗓,便知她是自己的外甥女兼嫡长女,郁弗长公主,斛律涂月,她今年方十七岁,尚未婚配,终日放鹰逐犬,颇好打打杀杀,既是慕容迦叶的掌心宝,也是她的头疼病。 “皎皎!”慕容迦叶唤她的乳名。 斛律涂月敛了满目杀气,跺着脚焦迫道:“母后!你快让儿臣进来呀!” 慕容迦叶一抬手,众隶卒便会意,纷纷收刀默立,终于不再阻拦。 “拿根破簪子闯诏狱,你也算个奇人,怎么不把你的双刀拿来呢!还宗亲公主呢!没一点体统规矩!” 斛律涂月自知失仪,低眉道:“母后,我只是想见你一面,是这群狗东西不知变通,非要拦着我!” 慕容迦叶无可奈何,只得揽过她的肩,柔声低语:“我的小祖宗,这里是关押重犯的刑狱之地!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在你的望舒宫里好好呆着,来凑什么热闹呢?” 斛律涂月噘着嘴道:“母后怎么突然在乎起这劳什子女子清誉礼教了!” 慕容迦叶被她噎得够呛:“你这泼辣丫头,专程来顶撞哀家的?” 斛律涂月掀开帷帽,露出两只肿得如寿桃的眼睛:“母后,儿臣来干什么,你明知故问!” 对于她的来意,慕容迦叶心知肚明:“他现在可是判了国的钦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快回去,别让母后难做!” 斛律涂月掣住慕容迦叶的手,死死不放:“母后,赫连骧是冤枉的!他不是那种人!” 慕容迦叶硬生生把她的手扳了回去:“够了,这几天秘阁的大臣们上的折子都是这种求情的话,一点新鲜的都没有,哀家已经听够了!” 斛律涂月大为懊丧,说话都带着哭腔:“母后,儿臣不是偏袒赫连骧,他的为人,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吗?” 慕容迦叶狠狠剜了她一眼:“人心难测,他本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奴隶,是哀家一直以来看走眼了。” 斛律涂月犹固执己见:“他几次冒死救驾,这些都不做数了吗?母后,一纸凭空而来的密信就定罪下狱,未免太草率了吧!” 慕容迦叶深吸一口气,耐心道:“密信虽凭空而来,但上面所言都得到证实了,他通敌叛国,是不争的事实。” 斛律涂月平复着激动的心绪,意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赫连骧是母后的股肱之臣,若有奸人有意陷害,捏造罪证,母后偏听则暗,自断一臂,不正顺了他们奸人的意了么?” 慕容迦叶摇了摇头:“皎皎,你太幼稚了!” 斛律涂月听见牢房深处传出的惨叫,不禁捂住了耳朵:“母后!凯旋的英雄转眼间就到了这鬼哭狼嚎的诏狱,未免让鬼头风的将士们寒心呐!” 慕容迦叶拂袖而起,面露愠怒:“够了,哀家自有决断,别和哀家摆这些大道理,若哀家这么不识大局,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 “母后!你说过,只要赫连骧胜利回来,就将他赐婚于我。”斛律涂月涨红了眼,乞怜地望着慕容迦叶。 慕容迦叶齿间发出冷冷一笑:“醒醒吧,傻孩子,你这个准驸马,和那个南朝女细作爱得死去活来呢!”说着,从案上拿出一张审讯机要,其上写有赫连骧与阮红泥相识的详细过程。 字字句句如利刺,朝心中锥去,斛律涂月草草一看,心凉了半截:“这……这是假的” 无巧不成书,只见一个身长九尺的高挑女子疾步赶来,她眉宇英气,身着笔挺瑞鹰袍,茜红抹额束发,腰挎一柄紫鸾刀,面带喜色:“微臣崔绰,参见太后,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鸽房有喜,臣有要事启奏!” 慕容迦叶:“快平身吧,我的好闺女,快给哀家和你的皇妹说说,朝凤监查到什么线索了?” 崔绰恭谨呈上一封刚从信鸽腿上解下来的密信:“太后,贼已落网,是在边境榷场,她怀胎六甲,扮成卖字画的商贩,刚要南渡,就被我们的人扣住了,她当时迟迟不肯上船,望着北面的山,似乎极其不舍,我们搜身后,她的包袱里还有一封赫连骧给她的亲笔情书,与密信上所言正好吻合。” 慕容迦叶把密信和机要一股脑塞给斛律涂月,嗤笑道:“你日夜巴望着做人家的新娘子,可人家都和你的敌人搞出孩子来了!” 斛律涂月兀自摇着头,声泪俱下:“儿臣不信!儿臣不信!” 慕容迦叶一听见哭声,便头痛欲裂,扶着额眉头紧搜:“阿绰,你送长公主回望舒宫,”顿了一顿,见斛律涂月抽泣不已,成了泪人,又把自己的外袍解下,凌厉抛过去,“春寒刺骨,又大哭大闹的,给她披上。” \\ 仍是腥臭漂浮的牢房,慕容迦叶此时望着昏厥中的赫连骧,眼神里多了几分难言的恨意。 她伸出玉葱般的手指,忽重忽轻地揉捏着他红肿滴血的耳垂,适才狱卒们生生地扯下了他的耳环,致使他左耳撕裂,这时,他又因她揉捏的刺痛而惊醒。 “这个伊娄峻,下手也太重了。” “他给我上的刑,疼痛不及在战场上的万分之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向来如此,只是太后,从来没有发现罢了。” “还不打算如实招来吗?” 赫连骧沉吟许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必信上已写得明明白白,微臣是逆贼一个,不容太后怜惜,赐死吧。” “骧儿呀,”慕容迦叶神色稍霁,微微一哂,“南朝细作,阮红泥,代号‘夜燕’,昨日晚上已经被朝凤监抓住了。” 赫连骧眉心一蹙:“臣不知道太后在说什么。” “哀家这可不是有意诈你,”慕容迦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赫连骧,“和哀家说说你和阮红泥的故事吧!听说你们很是恩爱。” 赫连骧有气无力:“臣从不认识什么叫阮红泥、阮绿泥的。” “哀家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想该怎么办和哀家说话!” 赫连骧似乎在平复着什么,疼痛或者是愤怒:“母后,信任儿臣么?” 慕容迦叶忽然变了脸色,冷嗤一声,盛气凌人道:“哀家临朝称制五载,谁也不信任,特别是你们这些男人,通通都不可信。” 赫连骧面色灰败,哀莫过于心死地一笑:“原来儿臣在母后眼中并无什么不同。” 慕容迦叶穷追不舍:“你和阮红泥的奸情,多久了?” 赫连骧嗫嚅道:“我没……” 慕容迦叶高声打断他:“够了!” “我倒是敬你是条汉子,”慕容迦叶逼近赫连骧,掣住他血水未干的衣领,君臣二人近到几乎肌肤相贴,一刹那,她看见他脸颊绯红,眼中仿佛泛起泪花,便立马扭头对伊娄峻道,“看来赫连大将军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伊娄峻,看来你要加把劲儿了!” 伊娄峻在门外耸了耸肩,朝慕容迦叶谄媚一笑。 慕容迦叶从袖中拿出一枚花笺,花笺别致小巧,状若蕉叶,发出淡淡异香,上面的字体遒劲而古板,经几位翰林学士鉴定,正是赫连骧的笔迹无疑。 她翻来覆去地瞧着那张信笺,声情并茂地大声颂道:“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赫连骧,哀家还不知道你这么有文采呢?” 赫连骧受不了这份调笑,皱着眉:“这是什么?” 慕容迦叶狎昵地笑道:“这是从你小情人的身上搜出来的。” 赫连骧眼帘低垂,长叹一声,不知是懒得解释,还是真的不知。 “这阙词,清新隽永,你这么喜欢这个南朝姑娘呢?”慕容迦叶反复回味着那肉麻的词句,粲然一笑,“已然动了真情似的!” 慕容迦叶又从怀里拿出那条红勒帛,“这是你的东西吧?腰间的亵物,怎么在阮红泥的枕下?” “儿臣不知道。”赫连骧神色飘忽。 慕容迦叶蒙住他的眼睛,看见他的喉结上下蠕动:“嘴很硬嘛!“以哀家赐你之物,用以做他人床笫之欢,好大的胆子!”” 赫连骧瞟了一眼在门外窥伺着的伊娄峻,欲言又止。 慕容迦叶紧紧地把红勒帛打成了一个死结,蝴蝶状的,很是好看:“这应该是上次我送你的红绸吧,冬暖夏凉,你和她那时候也是这样玩的吗?” 慕容迦叶的身上有强烈的压迫感,胭脂浓艳,环佩繁复,水粉和衣香馥郁逼人,赫连骧的满心满眼已经被她彻底占据,顷刻之间,呼吸为之一窒:“儿……儿臣被歹人诬陷,母后不能把这些荒唐的证物当真。” “这个时候怎么结结巴巴了?”慕容迦叶挑着他的下巴,他线条硬朗坚毅,连胡须都剃得干干净净。 赫连骧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察觉到自己血脉贲张,那是比嘴更硬的东西。 “听说你刚才要咬舌自尽?”慕容迦叶将手指伸进他的口腔,狭长的指甲忽轻忽重地捣来捣去。 赫连骧隐忍承受,一声不吭地半张着嘴,任她的手指在口中为所欲为,灼灼的目光定定看向她。 慕容迦叶狞笑,不留情地搅动着他舌头上的伤口:“罪臣一个,竟然还要装模作样地咬舌自尽,装什么气节?” 被她的冷语击碎了所有的自尊,赫连骧任她发泄着愤怒,但那左右略长的虎牙却不由自主地咬住了她的菩提扳指,他陡然间面目狰狞,凶相毕现,如同呲牙的野狼。 慕容迦叶被如此回敬,登时抽出那蘸满他鲜血的手,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放肆!” 慕容迦叶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故而腕力异于常人,这一记的力度,非同小可。 赫连骧挨了这一下,感到钻心的火辣,霎时间,鼻血四溢,槽牙掉落,一个触目惊心的鲜红掌印在脸颊上登时现了形,他抬起头,狂悖地盯着她看,仿佛噙着泪花,眸光暧昧不明,隐隐闪着几分惨伤,如同一只受伤的狼,慕容迦叶被这么一瞧,心中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古怪。 她不再看他,朝门外高喊:“伊娄峻,接着来,我要看看你的本事!” 赫连骧将那两颗脱落的牙齿连同血水吐到地上:“抱歉,母后,母后刚才碰了孩儿的死穴,儿臣并非……” 伊娄峻殷勤地附在慕容迦叶耳边,诡秘地献计道:“太后,这叛徒如此猖狂,微臣可以把他的牙都拔了,铁钳一颗颗剜掉,不怕他不开口。” “你真的够恶毒,”慕容迦叶拍了怕伊娄峻的脸,如此,正好擦干了手上的血,阴寒一笑,“不过,万一他失血过多而死,你来告诉哀家南朝间谍的名单么?” 伊娄峻忙道:“微臣多嘴了,太后恕罪。” \\ 慕容迦叶策马回宫,来到宫苑里的水池边,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她狠命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清水冲干了菩提扳指上的鲜血,却带不走赫连骧的齿痕,那齿痕尖锐异常,有些不似人类。 水面无波,只有缕缕血丝沉落,慕容迦叶的头痛越来越剧烈,如有形的蒲扇,扇动她蒙尘的记忆里,瞬息之后,尘埃四起,仿佛曾经也有一个长着利齿的少年,与她言笑晏晏,可是一旦唇齿相交,他便如被触发了机关一般,不由自主地龇出獠牙,好似一匹兽性大发的狼。 可这记忆不甚分明,她怎么也拼凑不出那少年的面孔。 一头扎进水中,清冽的湖水果真有镇痛之效,慕容迦叶在里面叶憋了好一会儿,出水的是一张洗尽铅华、俏丽如素莲的脸,少了几分咄咄逼人,添了几分我见犹怜。 “或许是个梦罢。”她顾影喃喃自语。 第六章往事 午后,仁寿宫寂静无声,因为未植一花一草,只有青苍松柏林立,纵使世外春色恣意,这里依然故我地保持凄清。 慕容迦叶一向喜素净,寝宫内外无半点铺陈,此时,她穿一身缟素常服,坐在榻边,摩挲着突尔炽天可汗遗物——开荒剑,此剑长三尺九寸,削铁如泥,锋芒逼人,如一尊圣器被封存在宝匣之内,每逢重大节庆祭典才会被打开,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来了兴致,亲自擦拭。 “儿臣给母后请安!”斛律步真前来履行每日雷打不动的问安,他望着慕容迦叶手中的开荒剑,欲言又止。 “平身,”慕容迦叶继续擦拭着开荒剑,一眼也没有看他,只凭语气就能猜出他的几分心思:“你有话说,讲吧。” “母后,您在太极殿斩杀石破奴的事儿,现在已经天下皆知了。”斛律步真支吾着,可还是将冒犯之语说完了。 慕容迦叶终于抬眼,柳眉竖剔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母后,石破奴虽然是西凉叛将,却一直忠心于我大燕,如此一来,军队中那些老实本分的降卒,岂不人人自危?” “真儿,”慕容迦叶把他轻唤过来,伸出手摸他的头,“你不懂,这叫杀一儆百,帝王心术,你不在这个位置,永远不会懂母后的处境。” 斛律步真躲开她的手,泪光闪烁:“若他年孩儿执政,必以仁政治国,决不滥杀一条无辜性命,叫臣子寒了心!” 这是公然的挑衅,在斛律步真心中,那场血溅明堂的斩杀,分明是野心勃勃的把戏——无血缘的嫡母明火执仗,玷污明堂,展示自己的淫威,目的就是要夺走自己的皇权,只手遮天。 慕容迦叶没了耐心,再懒得做些温柔的解释,拂袖走向窗前,拳头紧握,护甲险些嵌入掌心:“就因为我是个女人,仅仅杀一个臣子,就要被如此非议了?你父亲弑父杀兄,甚至赐死妻子,就有人说他是不毒不丈夫了!若论阴毒,我比不过你们斛律家的先辈!” 斛律步真终于无言以对,脊背一阵阵地发冷。二人各自默立,任由春风过耳,早莺争鸣。 \\ “孩儿生母的祭日快到了,”斛律步真也似乎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缓缓走向慕容迦叶的身后,伏低示弱地试探道,“我可以出宫祭拜她的衣冠冢吗?” 慕容迦叶乃是突尔炽天可汗的第三任皇后,元后为大慕容氏,正是慕容迦叶的同胞阿姊,英年早逝,唯诞下一女,名涂月,封郁弗公主,如今荣宠正盛,第二任皇后则名魏伊水,出身掖庭,罪臣之女,因貌美被先可汗选为贵人,为斛律步真生母,起初母凭子贵,一跃为皇后,骄矜了数年,但在斛律步真被封太子之后,便因“杀母立子”的风俗而被以一碗鸩酒赐死,谥号灵后,所以,在大燕后宫,敢于留下腹中孩子的妃嫔,都是捧着一颗必死之心生子的。 然而灵后的死却有蹊跷,赐死当夜,她几近癫狂,痛骂可汗,行事依旧嚣张,将鸩酒倾泻,洒进昔日可汗赏赐的成堆的绫罗绸缎之中,以一支精美花烛点燃,金帐王庭因效仿南朝宫殿形制刚刚建成,防火系统极度薄弱,大火由此连烧三天三夜,整个中宫付之一炬,扑灭后的废墟之中,未见其半块骸骨,坊间有传言,她因怨念极深,不愿被人看见尸身,化作孤魂野鬼,久久盘桓于金帐王庭之上。 斛律步真忆及灵后惨死之日,思母之情泉涌,声泪俱下道:“母后,我虽体弱,但也不能终日呆在这个金帐里,什么风都不吹!连自己母亲的亡灵也不能祭拜吗?” 慕容迦叶忽然转过头来:“灵后当日在后宫纵火,烧死多少无辜宫人,你母亲死有余辜!这时候你怎么不讲仁义了?” 斛律步真长跪不起:“求太后看在先可汗的面子上,开恩!” “别拿先可汗压我!太傅说,你这几日生病,还有许多书没有温,祭拜之事,就在宫中从简举行罢!”慕容迦叶无动于衷,伸出修长的食指怒指虚空,狠狠下了逐客令,“朵儿,送陛下回宫。” \\ 望着斛律步真远去的身影,慕容迦叶凌空挥舞着开荒剑,不禁回想起突尔炽天可汗驾崩的那一天。 那个男人不是真心爱她,或许某一瞬间也动了真心的念头。但她总能从无痕春梦中苏醒过来,明白那一切,包括他,都是自己跃上权力之马的脚蹬子。可毕竟朝夕耳鬓厮磨,他宠她如命,他又是个有些可爱之处的英俊男人,有时,她有一种被爱的错觉。 突尔炽天可汗临死之时,将这把开荒剑交于慕容迦叶之手:“迦叶,这把剑跟着我南征北战,助我破土开疆,又保我平安凯旋,这就是我的护身符,我死了,灵魂会附在此剑之上,你将她佩在身侧,就知道我在泉下仍在庇佑你。” 慕容迦叶接过,低眉抚着剑柄上刻着的名讳,他的大名——斛律伏罗,伏罗,嵬然语意为像天空一样广阔,她嫣然一笑:“可汗,你大可安心去吧,我不用你来保护。” 斛律伏罗苦笑,紧紧握住慕容迦叶的手腕:“朕怎么忘了,朕的地皇后,可是能顶半边天的女人。” 慕容迦叶面若覆霜:“我会随你同去。” 斛律伏罗转念思索,慰藉道:“你就是步真的母亲,他们不会拿你怎样的。” “又不是生母,徒有名分罢了,明眼人都知道,我没有为你斛律家诞下一子,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慕容迦叶不慌不忙,双手稳稳,一勺一勺为他喂着汤药。 斛律伏罗痛悔不已,曾经二人携手平兄弟之乱,慕容迦叶劝他斩草除根,勿留后患,他却因为念及手足之情,没有将他们处死,久而久之还让他们封王拜将,如今个个独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都怪我,念及手足之情,没有除掉那些狼子野心之辈。” 慕容迦叶望向殿外:“他们会巧立名目杀了我,然后再挟幼主控制朝堂,或者再干脆些,也把幼主杀掉。” “没想到,我斛律伏罗英明一世,死后不仅靠不稳自己的江山,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盖世之主亦难逃英雄迟暮的命运,斛律伏罗百感交集,他一阵狂,险些震碎肝胆,感到生命正从他不堪一击的胸膛一点一点流逝。 慕容迦叶轻抚着他的胸口,忽想到阿姊慕容曼殊,那是一个柔到骨子里的女子,驯顺似羔羊,水似地温吞,总是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也曾母仪天下,在位之时,令斛律伏罗虚设六宫,独宠一人,可在二十二岁便死去,诞下斛律涂月后便撒手人寰:“可汗,我和我阿姊,长得很像吧?” 斛律伏罗良久不语,眼眸流转,似乎在回忆往昔:“朕的曼殊没有你漂亮,也没有你这般厉害,全然没有头脑手腕,满心满眼只有朕,那天我在猎场上看见你,我就觉得她还没走远,音容宛在似的。” 慕容迦叶抚去泪水,破颜而笑:“可汗就要追随阿姊而去了,难道不高兴吗?” 斛律伏罗伸出宽厚的手掌,茧子粗如砂砾,像长者一般轻抚她的头顶:“迦叶,你很怨我吧,怨我因为你只是相貌酷似你姐姐,便夺了你和拓跋家的亲事,你本是野马似的一个人,皇宫高墙阻隔,逼仄狭小,根本没有供你驰骋的草原。” 慕容迦叶泪中带笑道:“可汗以慕容家族的性命相要挟,纵使我有通天之能,又怎么能逃出可汗的手掌心呢?” 斛律伏罗把她揽在怀中,轻轻地拍打,如同哄一个孩子:“你还是怨我。” 慕容迦叶躺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因为这场久治不愈的肺痨,原本魁梧的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她侧耳谛听,心跳一下弱似一下:“可汗,我给你唱首歌吧,”她用不熟练的汉文唱道,“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斛律伏罗轻声问:“迦叶,你这是唱的什么歌啊?” 慕容迦叶:“可汗,这首歌叫《华山畿》,讲的是南朝宋少帝时,南徐的一个读书人,偶然见到了一位女子,从此相思成疾,以致于缠绵病死,遗言要葬在华山旁,他初见那女子的地方,于是素车白马,迤逦而行,到得山脚下,突然拉车的牛不肯走了,正是女子的家,女子出来,见了士子的棺木,没有悲伤,没有惊愕,很平静地说等一下,然后回屋梳洗打扮,盛装而出,唱着这一阙歌,棺木果然应声而开,女子纵身而入,不再出来。”语罢,她的耳边那颗心跳终于停止,斛律伏罗已经安详地闭上眼睛,睫毛湿润,眼角划过两行热泪。 慕容迦叶泣不成声,却大半不是因为悲伤,斛律伏罗说金帐王庭如囚笼,没有供她驰骋的草原,她没有说的是,其实金帐王庭远比草原广袤,关于权力的追逐搏杀永不停息,她是天之娇女,热衷也擅长做这里的最强者,头戴王冠,一呼百应,岂不美哉? 慕容迦叶舒了一口气,捧着案上斛律伏罗的遗诏,或许是他心存愧疚,亦或者是赏识自己的才干,他将江山托付于她手,令她垂帘听政,代幼主行军国大事,并由钦点八大顾命大臣辅佐。她热泪横流,一步一停,手里提着开荒剑,沉重地走出可汗寝宫,朝天大呼:“天可汗驾崩!” 然而这遗诏并不能作为她的保命符,殿外如狼环伺的斛律贵族子弟,特别是斛律伏罗的两位胞弟,左右贤王,都等着自己的寡嫂宣布长兄死讯,自己篡位登基。 慕容迦叶当堂亮剑,从此开始了血流成河的专权之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任何人,都不能再将她当做猎物,吞吃入腹。 第七章香囊 寿康宫书房,慕容迦叶拄着开荒剑,在地上平铺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她以剑尖指地——北有大燕汗国,南有萧梁江山,西有石氏王朝,呈三足鼎立之势瓜分天下。 她提剑四顾,忽瞥见宫门口鹤立着一个仪容端肃的男子,正是散骑常侍赫连安代,此人乃是慕容迦叶的表兄,开国元勋定北侯赫连牧仁之子,如今其父已逝,由他继承爵位,算是秘阁中她为数不多的娘家人之一,虽身负奇才,却甘居卑职,全力支持慕容迦叶,一心策动新政。 “臣赫连安代恭请太后圣安。”赫连安代忙躬身入殿。 “我叫朵儿替我办件差事去了,没替你通报,叫你久等了吧?”慕容迦叶立马抬手示意他免礼,凝重的神色烟消云散,和悦地轻问,“表哥,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宫里了?” “我今天来就说两件事,”赫连安代伸出两根修长手指,又从袖中捧出一支断箭,“第一则,这是打扫浮图城战场时所得,木制箭杆,共长一尺八寸,箭头用青石制成,上面都抹着毒药,都说西凉有三样毒药,忘情水、返魂丹、催命散,” “赫连骧不在,这事儿理应该由贺兰腾管,他人呢?” “贺兰腾说自己正在养脸上的刀疤,怕吓到太后圣驾。” 慕容迦叶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带个面具不就好了?他这厮,这是讽刺谁呢?” 赫连安代看了看地上的地图,指着下边那片似盾牌般的疆域:“南梁,而今新登基的熹合帝萧丰标是个有为之君,广施仁政,民心安定,吞下这个大盾牌,可委实不容易。” 慕容迦叶收剑入鞘,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不打了,看清形势,我们也该修养修养了,先可汗为打天下穷兵黩武,日日征兵,动辄烧杀抢掠,屠城害命,我大燕子民该过过安生日子了,实在不应向外扩张,而是向内调息了。” 赫连安代望着她坚毅的侧脸,由衷赞叹道:“我的好表妹,你的远见非一般人可比,打天下容易,守天下极难,你心怀如此仁义的治国理念,与民更始,实在是至圣至明,这也正是我效忠你的原因啊!” 慕容迦叶眉间郁色如浓云:“可快别拍我的马屁了,咱们的新政酝酿半年了,那群虎狼般的贵族,死脑筋的老臣,重重阻隔,实在是让咱们秘阁寸步难行。” 赫连安代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的皱皱巴巴的纸:“这就该到第二件了。” 那是一张乘云阁酒楼的账单,欠账人的不是别人,正是慕容迦叶三弟,慕容摩罗,慕容迦叶将账簿揉捏于掌上,嗔目切齿:“我念在手足之情,封他为飞龙院使,俸禄丰厚,食邑千户,他竟败坏到这种地步!烂泥!” 赫连安代趁机道:“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令弟的荒唐事迹,那是数都数不清,他最近和诏狱伊娄峻混在一处,每天吸五石散,动辄发癫出洋相,令弟妹不堪其辱,险些上吊而死……” 慕容迦叶厉色将他打断,有预感道:“我慕容家的人,还有什么劣迹,你一一说来!” 赫连安代:“望太后恕臣心直口快之罪,令尊镇国公慕容敦如,老来沉迷烟花之所,竟把一个年仅十六的舞姬娶回家中做妾,如今那舞姬已经有了六个月身孕,令堂郡君赫连粟错几度轻生,扬言要追随令姐而去。” 慕容迦叶听得两耳轰鸣,一时语塞。 赫连安代紧接着说道:“表妹,你为皇后时,为了减少朝堂的非议,故意不重用慕容家和赫连家的人,而今居高位,将他们个个提拔,他们却毫不争气!有些话,只能我这个娘家人才能对你说,姨母在家中受尽苦楚,姨夫英明一世,却晚节不保,你不能两耳不闻,坐视不理了。” 慕容迦叶喑哑道:“前年我省亲国公府,父亲说司晨的母鸡回门,会给家里带来厄运,说我是祸国妖女,窃取斛律皇族的江山,威胁八大贵族的利益,扬言要和我断绝关系,致使我颜面丢尽,我何必再热脸贴他们的冷屁股。” 赫连安代长叹一声:“表哥知道,因为当年你逃婚漠北的事情,你很是记恨家里人,从此疏离淡漠,划清界限,可是如今要推行新政,你的地位要再上一步,权柄要握得更紧一些,慕容家和赫连家都使八大勋臣贵族,势力庞大,你不得不用啊!” 这一桩逃婚漠北,是慕容迦叶的心结,当年她被许配给拓跋家子弟,由表哥赫连安代全程护送,可她却仗着一身利落的功夫和玲珑的心窍,让还是陪嫁丫头的斡扎朵假扮自己,乔装改扮成流民,逃亡到漠北,在大草原上过了两年潇洒日子,直到普天同哀,她的长姐皇后慕容曼殊因病薨逝,圣旨一下,如通缉一般抓捕她回去,她才为了全族人的性命,乖乖回去做了突尔炽天可汗的妃子。 “我出生的时候,慕容敦如替我找一个南朝的盲眼道人摸过骨,道人说我是危月燕命,多智近妖,但刻薄无情,六亲不认,我已经尽我的力庇佑族人,他们不争气,与我何干?”慕容迦叶举起那双指骨修长的手,这双手文能运筹帷幄,朱笔批千万奏折;武能执鞭策马,拉二百斤大弓,她转腕端详,目光冷冽若冰雪,“不过,现在一想,那时确实是我太年轻了,也把你害苦了,直到赫连骧的事情一出,我才知道,实际朝堂之上,真正效忠于我的人不多。” “亏我还叫赫连骧一声弟弟,他真是辱没了这个尊贵姓氏!”赫连安代愤愤然道,他将两件烂摊子已经交代完,语罢告别而去,留慕容迦叶在书房中继续踱步沉思。 \\ 赫连安代出了宫门,正巧碰上了斡扎朵:“朵儿!”他亲昵呼道,看着斡扎朵对他敛衽行礼,春光何其明媚,照在她乌黑如墨的云鬓上,她是个顶俏丽的女子,明眸生辉,朝他颔首一笑:“国舅爷刚从寿康宫出来吗?” “你看我这一身轻的笑模样,自然是刚和太后打完照面了!”赫连安代站定,负手而立,笑孜孜道,“朵儿,你知道吗?前几日,秘阁朝会,政事堂上,太后说,有意封你为女侍中。” 斡扎朵心生一喜,谦卑答:“奴婢不过是个位卑言轻的宫婢,怎么担当得起统领门下省的职责?” 赫连安代鼻端一动:“太后叫你办差事,你这是去诏狱了?一身的血腥气。” 斡扎朵沉吟道:“不瞒国舅爷,太后命奴婢到诏狱给赫连骧送了一些珍藏的金疮药,太后怕伊娄大人下手太重,失了分寸把重要人犯打死,可就坏事了。” 赫连安代抿唇一笑:“我这个表妹,明明是心有不舍,还非得弄出一套凶狠的说辞来!” 这是逾矩的说辞,斡扎朵审慎答道:“可不敢猜测圣心,奴婢只管照章办事。” 赫连安代眼珠滴溜溜转,眸光炯炯,转念道:“你知道吗?刚才我和太后谈话,又提起她年少逃婚的事儿了!” 斡扎朵瞠目:“那可是太后的心结,怎敢随便提起?” 赫连安代捋着胡须笑道:“奇的是,她这次居然没生气,还说自己后悔了,是当年年少不懂事。” 斡扎朵福了福身子,娓娓道:“当年大人因护送小姐不力,被家法惩治,却还是凭一己之力,将奴婢护下,奴婢从此感念在心,觉得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常在佛祖面前替您祈福。” 赫连安代挥手打趣:“嗳,别提啦,你这坏主子可是个不地道的,把你个小奴婢给当顶包的,被人发现了,怎么脱身啊!真是够荒唐的!” 斡扎朵粲然一笑,皓齿若雪:“您就是我的大罗神仙,救了我,才能让我有机会侍奉当今太后!” 赫连安代摇头笑叹,指着斡扎朵:“你个滑头,你最会说话了!” “您快别打趣我了,”斡扎朵定睛瞧着赫连安代,好一会儿方问道“您好久没进宫了?怎么有些消瘦了?” 赫连安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有些凹陷:“嗳,整天忙着修改新政,常常是废寝忘食,自己都不记得吃饭!” “那这就是您府上的下人的不是了,主人忙碌,竟不知提醒一日三餐,”斡扎朵又真诚发问,“新政里允许女人做官?” 赫连安代:“虽有朝凤监的先河,但是由太后一手独创,饱受非议,可此政一旦推行,像你这样的女诸葛就不怕埋没在尘埃中了。” 斡扎朵又将话头跳了回去,拿出一枚香囊,脸上浮现两抹赧红:“国舅爷,这是奴婢做的,里面放的是安神的香草,有江离、辛夷、蚌壳粉,每日放在枕边可以安眠,您收下吧。” 那香囊呈云朵状,以轻薄的吴绫缝制,下挂雪白流苏,绣着一只云端振翅之鹤,针脚绵密,浑如天成,赫连安代小心翼翼地接过,一阵深嗅:“您送我这个,我家里那位该不高兴了!” 斡扎朵一惊:“国舅什么时候成家了?” 赫连安代放声大笑:“哈哈哈!逗你的,你这手艺真不错!谁做你夫君,是谁的福气!”说着,便爽快地别在了腰间,轻轻一弹,轻盈的香囊便随风摇摆生姿,“真是漂亮!我很喜欢!” 斡扎朵暗舒一口气:“国舅又拿奴婢开涮了,奴婢是一辈子不会嫁人的,终身已经许给了太后。” 赫连安代道:“嗳,你又说这话,我耳朵都起茧了!全天下都知道,你斡扎朵最忠诚了!” 斡扎朵抬头看天,忽道:“国舅,奴婢要去太后那里了,回见!”她行色匆匆,墨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的宫门之后。 赫连安代目送完他,自己也轻快地走出宫,他握着那香囊,细细摩挲,心中暗道:“以针代笔,字格簪花,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她不知道赠香囊,是定情的意思嘛?” 第八章省亲 斡扎朵抬脚刚踏进寿康宫的门,便听见慕容迦叶的痛喘:“太后,您这是怎么了?” 慕容迦叶一蹶不振地躺在羊皮地图上,头枕着开荒剑:“朵儿,快替我更衣梳妆!今日随我走一趟,回一趟娘家!” “太后,这提前没说,府里没有准备,再说,以什么名义啊?”斡扎朵不解。 慕容迦叶腾地坐起来:“传我懿旨,哀家思亲情切,即刻起驾镇国公府,珊瑚军全程扈从,不得怠慢。” 斡扎朵掩口失笑:“太后,您这怎么搞得要偷袭国公府似的!” 慕容迦叶冷嗤一声:“我正是要偷袭!看看那几个货是怎么打我的脸的!” 斡扎朵忙从薰笼中拿出一件镂金百蝶浣花锦缺襟袍,她改了称呼,一如从前:“小姐,这件如何?” 那是慕容迦叶嫁妆中里的衣袍,右襟短缺,无领箭袖,正是草原上便于骑射的服饰,母亲赫连粟错亲手为她所织,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她十五岁出嫁,一入宫墙深似海,几多风霜,十余年未与母亲亲近,慕容迦叶看了,心中一阵恍惚:“朵儿,我们有两年没回过家了吧?” 斡扎朵为慕容迦叶更衣:“是呀,夫人一定很想你,记得上次省亲,那排场架势,简直是如火如荼,热闹极了!” 慕容迦叶展开手臂,遐思着,唇畔扯出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那年赫连骧还兼着珊瑚军的统领,他一路在轿外牵马执策,路上的流匪看见他的那只独眼,都不敢轻举妄动,我们才得以安全到了慕容府。” 斡扎朵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连忙弯腰,仔细地替她系好那颗颗饱满精致的松石盘扣:“太后,钗发要简单点?还是繁复点?” 慕容迦叶转身望向铜镜,一瞬间,好似看见了少年的自己,英姿勃发,干练挺拔:“堕马髻,少簪少珠,像以前那样吧。” \\ 慕容一族的宅邸,镇国公府,在慕容迦叶摄政以后,扩建为王府建制,瓦兽屋脊,美轮美奂,甚为气派。 “慕容家族从西拉木伦河畔的毡帐,移居到云中神都的豪阔宅院中,全仰仗太后娘娘的功劳。”管家慕容琏匆促应对,满脸堆笑地将慕容迦叶接下凤辇。 慕容迦叶一时没认他出来,良久方叹:“琏叔,两年不见,你老了不少。” 慕容琏羞涩地搔头:“本就是家奴,承蒙国公赐姓,不鞠躬尽瘁些,怎么像话?” 这话头又触到慕容迦叶心中痛楚,她不由得又想起牢中的赫连骧,她沉吟着,意味深长道:“唉,琏叔生而为人,谁又天生是奴呢?” 行至中庭,只见慕容族人排成一列,正焦迫地恭候凤驾,慕容迦叶望那楹联依旧,几个面孔——父亲慕容敦如、母亲赫连粟错、弟弟慕容摩罗、弟媳赫连其其格,侄女慕容莞尔,老的华发已生,壮的憔悴不堪,幼的茁壮变样,她眯眼辨认,一时有些困难。 “太后不告而来,大驾光临,阖府上下未曾布置,还请不要嫌弃。”说话的是一个娴静的老妇人,她面若银盆,着一身素到不能再素的直裰,低眉垂目神情恹恹,说话之时,颊边隐隐两个酒窝,慕容迦叶的梨涡,便是从这里继承而来,赫连粟错敛衽行礼,仿佛面前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慕容迦叶连忙将她扶起,“母亲,您身体如何了,孩儿叫宫里的太医给您送的药,你都按时吃了吗?” “生死有命,为娘的病,药石无医,”说着,赫连粟错毫无笑颜,一双眼如古井无波无澜,淡淡瞥了一眼身侧的慕容敦如,“太后莫不如给令尊找找延年益寿的方子,他终日酗酒,恐怕命不久矣了。” 慕容敦如冷哼一声,肃然呵斥道,手中的竹杖颤抖着,磕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音:“太后都是加入皇家、母仪天下的人了,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忒不像话。” 慕容迦叶无奈道:“父亲,孩儿上次回来,都是前年的事儿了。” 慕容敦如佯笑道:“你父亲我挂个虚衔,赋闲在家,脑子都过得糊涂了,太后别介意。” 慕容迦叶晏然自若:“父亲大人,外人都道您是严父,女儿这刚一登门,您就严厉训诫,果真名不虚传呢!” 慕容敦如冷着脸抢白道:“太后,恕为父直言,你才高如此,自然是我们做父母的骄傲,可你再怎么天纵英才,你也是个女人!难登大雅之堂的女人!” 慕容迦叶如鲠在喉,却只能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呵呵,我倒是给慕容满门蒙羞了吗?” 这时,慕容琏一个箭步,窜到慕容敦如耳边低语,慕容敦如登时火冒三丈:“混账!”拔脚朝后院走去。 \\ 正当众人错愕尴尬之际,一个女孩清脆道:“姑姑!你这袍子真好看!” 那女孩躲在赫连其其格的身后,赫连其其格面容枯槁,颈上裹着一条严严实实的狐皮领巾,她不大自在地低声道:“太后赎罪,犬女出言无状,不知礼节!” “其其格,天气已经大暖了,怎么还围着领巾?” 赫连其其格慌了神,支支吾吾答道:“早晚春风料峭,还是穿得厚实些好。” “你倒是挺会保养!”慕容迦叶不去拆穿她,眼笑眉舒地握着她沁出冷汗的手:“弟妹何必如此拘谨,都是自家人,更何况这小丫头说得明明是吉利话!你看她多伶俐!”转而弯腰看着那个灵动的女孩,她就是慕容莞尔,小字盈哥,是慕容摩罗与赫连其其格的独女,岁数刚到及笄之年,自幼习文墨,有云中第一才女之称。 慕容莞尔眨巴着一双剪水鹿眼:“盈哥给姑姑请安,姑姑别来无恙?” 她上前揉了揉慕容莞尔的脸蛋:“盈哥!姑姑两年不见,你出落成这样了!长得可真是愈加像你阿娘!都是美人胚子!” 慕容莞尔噘嘴道:“可阿爹说我读书读傻了!” 慕容迦叶笑问:“盈哥儿,今日之后,你随姑母到神芝宫里去,给你皎皎表姐做伴读,好不好?” 慕容盈哥双瞳放异彩,不加半点犹豫:“谢姑姑恩典!能伴长公主左右,是侄儿的荣幸。”那分明是一种与花季不符的老成持重。 慕容迦叶掣起她细藕段似的胳膊:“你太瘦弱了,不能只泡在书斋里写写画画,缝缝补补,要出去,磨砺身体和心志!” 慕容摩罗终于按捺不住,可也不敢公然违拗,只得笑说:“二姐,你都有一个女儿了,今天怎么又要来夺走我的女儿了?” 慕容迦叶一眼瞧见他眼下的乌黑,他如竹竿般的身躯撑不起那袭宽大的红锦团袄:“你这个当爹的不上心,抛给弟妹,看看都把她累成什么样了?明儿我把她也带走,太后把诰命夫人召进宫作陪,这你没什么话吧?” 赫连其其格捂着颈上的伤口,久久发呆,被慕容摩罗剜了一眼,顿时心慌意乱。 斡扎朵从旁会心一笑:“二公子不必忧虑,太后宫中寂寞,召了许多女眷作陪,这是惯例。”她心知慕容迦叶这一举是想将赫连其其格母女救出苦海。 斡扎朵地位绝非一般奴婢,手中权力不逊于三品官员,赫连摩罗一向嚣张,却也不敢顶撞,老不情愿地答道:“遵命。” \\ “一团和气”地吃过家宴,时候就已经到了傍晚,慕容迦叶被赫连粟错领到了从前的闺房,窗明几净,灯火荧然,仍如从前一般无二。 慕容迦叶既惊且喜:“我仓促赶来,这一定是你叫下人每条洒扫吧,阿娘?” 赫连粟错认真问道:“你如今是一国之主了,夜宿娘家,可行吗?” 她闻到母亲身上散发的老山檀香气味,那是她儿时每晚入睡前的催眠之香,赫连粟错常年吃斋念佛,日日烧香,捧读经书,还常请法师来家中讲法,慕容家也受此浸淫,皈依佛道,三个子女名字都有佛教意味,也正是来源于此。 慕容迦叶一拍胸脯:“怎么不行?谁敢有二话,我就宰了他。” 赫连粟错不安地碾动手中念珠,眼中尽是疏离:“你身上的戾气太重了,杀孽太多,是会下地狱的。” 慕容迦叶怅然若失,昔日争强斗狠的撒娇姿态,已经成了母亲避之不及的杀气:“您又想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您别担心,女儿下地狱,决不耽误您” “你把佛教捧到国教的地位,对外宣称皈依佛陀,以身奉道,却大行杀戮,你不觉得矛盾吗?”赫连粟错早已听闻自家女儿在朝堂上血染的风采。 慕容迦叶卸下了天真的面具,决然道:“贵族老臣的屠刀横在我脖子上,我不还手,人家就要把我宰了,您懂吗?” 赫连粟错瞧着她,有如看见什么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仿佛下一秒就要掩鼻而过:“你……你这是不归路。” 慕容迦叶展颜而笑:“不归路?那也是被你们逼的呀!”为了当时大厦将倾的慕容家族,她委身事君,心中的委屈不言自明,可时过境迁,多说无益。 赫连粟错不敢深说下去,忙替她铺好床铺,掀开帐云帐:“不说这些不快的了,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 慕容迦叶轻灵地钻到被子里,将赫连粟错一并拉了上来:“观音奴有一句话问阿娘,”她小心翼翼却又透着大胆,“阿爹是不是对你很坏啊?” “这辈子,我也要给别人当嫡母了,和你一样。”赫连粟错却无所避讳,自嘲道。 慕容迦叶正色道:“我替您把她们母子除了,您一句话,我立马动手,不见血的。” “你可真是个无情物,”赫连粟错惊异地望着她,不由得心惊肉跳,“可别这么干,龌龊的是你阿爹,他先辜负年轻时的盟誓,那个小歌姬也挺可怜的。” 慕容迦叶浑不晓得这男女之情里头的迷雾,放狠道:“你可怜她?谁可怜你?” 赫连粟错低眉,紧握手中念珠,笃定地说:“我想和你阿爹和离,我要去潮音寺,落发为尼。” “阿娘您真的下定了决心?”慕容迦叶问。 “我想好了,”赫连粟错郑重地点了点头,“像你父亲这样深情专一、半生不纳妾的人,到最后都为权势迷乱双眼,成了薄幸郎,这个镇国公府,已经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了。” 慕容迦叶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如霜的月色,心中有了盘算。赫连粟错替她掖好被角,笑蔼蔼:“睡吧,今天你不是太后,你是观音奴。” “阿娘,能给我唱首歌吗?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你要照顾好自己,”赫连粟错泪盈于睫,小心地摘下女儿脸上冰冷的面具,轻轻抚摸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怎么能不心疼,掌上珍宝如今义无反顾投身权力的火海,赫连粟错眼含温情,隐去哭腔,开始曼声而歌。 星空笼罩着大地, 大地拥抱着安息, 毡帐里只有母亲的摇篮曲。 在婴儿的睡梦中清唱, 在大地的血脉里流淌, 宝贝 宝贝 你是我的宝贝, 宝贝 宝贝 大地是你我的宝贝 …… 慕容迦叶很快睡去,枕着母亲的臂弯,眼前若有脉脉的星河,她梦到故乡,生生不息的西拉木伦河。 第九章罗刹 云中城南郊,午后时分,潮音寺,正是香火旺盛的时刻,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山风吹过一顶华丽凤辇,銮铃作响,慕容迦叶虽只着一身素净常服,却不失雍容仪态,悠悠下轿。 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上前搀扶,毕恭毕敬,紧随慕容迦叶身侧,此人正是昭玄寺大统苏梵净,因为生得阴柔女相,貌若小倌儿,宫中有人传言,他是慕容迦叶凤榻上的男宠。 说起这昭玄寺,并非某所寺庙之名,乃是慕容迦叶三年前立佛教为国教后,所设立的僧界官署,统摄诸州之沙门曹与州统、郡统、县统等,并裁决杀人罪以下之僧尼罪犯;昭玄寺独立于中央俗官系统之外,只对太后本人负责,不需要理会俗官衙门的机构,主事僧官皆是太后自任命,管理一切僧教事务。 这位苏梵净四年前被任命,政绩斐然,不仅将云中的各大寺院管理得井井有条,还翻译了多本佛经,但他却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佛门中人,只是爱好佛教,一直带发修行。 慕容迦叶因母笃信佛教,在佛教的浸淫中长大,虽行事杀伐独断,却不失慈悲之心,不过临朝摄政五载,策定国家大事,走的乃是一条遍布杀戮的不归路,原本干净无瑕的双手,难免染上人命的血污,自此噩梦头痛席卷而来,剧烈之时,三五日无法阖眼入睡,寡居多年的慕容迦叶无所寄托,愈加郁郁寡欢,索性皈依佛教,吃斋念佛,严守戒律清规,不时入潮音寺烧香,找禅师打机锋,方才找回了心中的宁静,外界传言她为先可汗守节是假,为自己寻觅心灵解脱倒是真。 几个牧童嬉戏打闹,唱着歌谣,一路飞奔到山下去,依稀听得:“金帐有个女罗刹,脸上一条大刀疤;母鸡清早来打鸣,独眼疯狗身后行;如今鸡飞狗不跳……” 不言而喻,女罗刹说的是慕容迦叶,而那独眼恶狗,便是赫连骧。 苏梵净闻声,意欲上前驱赶,却被慕容迦叶掣住了手,她洒脱道:“算了,童言无忌,哀家怎么会和孩子计较,倒是好一出指鸡骂狗,真真朗朗上口,便于传颂呢!” 苏梵净:“自从赫连骧下狱,整个敕勒川就开始流传这个粗鄙的童谣,暗指您是女罗刹转生,祸国殃民,上到八十老太,下到三岁孩童都张口及来,也不知是朝中哪位臣子的手笔。” “《诗经》有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世人真有趣,国家有幸,便该男人的功劳;国家有祸,就是女人在作孽。” 苏梵净:“太后曾对下官言,王者之道,就是无情之道,难道要对那些心怀叵测的幕后黑手心慈手软吗?” “自然不会,哀家向来睚眦必报,每笔账都要算清,”慕容迦叶话锋一转,“哀家名迦叶,取自禅宗初祖之号,小字观音奴,更是与我佛密不可分。” 苏梵净立马会意:“太后容貌宝相庄严,眉眼中透着神性,民间应当传言,您是菩萨降世,恩临天下,观音面,菩提心,是如今整个大燕的救世主,命定的女可汗!” “世人都说,你苏梵净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果真如此,”慕容迦叶开怀大笑,“这个童谣,哀家希望在下个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梵净欣然领命:“承太后陛下器重,下官必不辱命。” \\ 大雄宝殿之中,释迦摩尼金身之前,慕容迦叶端跪在蒲团上,深深叩拜,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凡人慕容迦叶,在此馨香祷祝之,愿……” 苏梵净在她身后叉手恭立,那声音越来越弱,无法听清她究竟祈祷了什么。 随后,她坚定地走进后山的一条幽径——此次前来,当然不只是为了寻求慰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 那处禅房掩映在花木深处,有几个武僧日夜值守,寺庙中的僧尼并不知道这次又是所囚何人,只知道上一个在里面的人,囫囵个竖着进去,却是被蒙上白布,横着出去的。 苏梵净对慕容迦叶附耳道:“侍卫说,她终日水米不进,一直要见您。” 慕容迦叶讥诮道:“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摆什么气节,哀家给她找稳婆,护她母子平安,让她吃好喝好,又没有对她上什么酷刑。” 及至柴门大开,漫溢的春光打在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脸上:“奴婢阮红泥,参见太后娘娘。”那位已经在众人口中传扬已久的美女细作阮红泥,此时垂首低眉,敛衽拜伏在慕容迦叶面前。 “平身吧,”慕容迦叶斜倚在弥勒榻上,“满朝的人都以为你被我这个女罗刹绞杀了,我留你一命,你想好怎么报答我了吗?其他嵌入我朝内部的细作名录,你可拟好了?”她一面冷言冷语,一面以热切的好奇打量着阮红泥。 阮红泥身穿一袭褪色的雪青方领小袖长袍,披头散发,戴一条豹绒抹额,面色苍白如纸,双唇皲裂渗血,全没有名伶的风姿,那双久不见天日的眼睛被阳光刺痛,痛苦地眯缝着:“太后给奴婢自新的机会,奴婢自然不能辜负,只是担心赫连骧在狱中受折磨。” 她昨日被朝凤监押解到云中城郊,崔绰依慕容迦叶手令,为掩人耳目,把人转移到潮音寺后山禅房,由苏梵净带领武僧严加看管,她落脚不到片刻,便将不足月份的女婴分娩了出来,即便由敕勒川最好的稳婆替她接生,可仍敌不过一路颠簸,身子羸弱,失血过多,昏死三日才苏醒过来。 “你们俩谁都活不成,”慕容迦叶闻言阴着脸,倏然冷笑道,“你是认准了我不会杀你,是吧?” 阮红泥昂首启唇,抚着自己空瘪无物的小腹:“奴婢还是那句,太后把赫连骧放了,我什么都说。” “身子都这么虚弱了,别逞你的傲骨了,也不怕把腰闪了,”慕容迦叶抵着太阳穴,仿佛已经厌倦,“哀家向来不对女子动刑,不要逼我。” 阮红泥目光灼灼道:“骧郎对我情深义重,因为我而身陷诏狱,这是我死前能对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句亲昵柔情的“骧郎”如骨附蛆,慕容迦叶心下轰然,广袖一拂,将几上的茶盏悉数掴到地上,嗔目叱道:“好一对信誓旦旦的亡命鸳鸯,哀家会让你亲眼看着赫连骧被折磨死!” 阮红泥被飞来的细碎瓷片划伤了脸颊,却依旧挺直腰板,膝行前进,任锋利的瓷片刺破皮肤,兀傲忍痛:“他是个无辜之人,只要太后答应放他一条生路,我就什么都招!” “你没资格跟哀家讲条件,”慕容迦叶后退一步,朝一旁侍立的苏梵净挥手示意,“带上来吧!” 须臾,只见苏梵净捧着一个小巧的襁褓走进了禅房。 慕容迦叶伸手摸了摸那羸弱女婴,狭长的护甲犹如索命的利器在她柔嫩的脸颊上逡巡:“要知道,哀家最擅长赶尽杀绝,连个头发丝都没留下,你觉得如今我会对你的孩子手软吗?” 阮红泥见状,从容之态不复,立马跪地,垂泪不止,期期艾艾地哀求着:“太后!我……我我招!我招!” 以子做质的手段果然对为人母的女子奏效,慕容迦叶朝苏梵净使了个眼色:“把孩子递给她看看。” “你可以亲自喂喂她,不过给她喝了羊奶,想来也无碍。”苏梵净却是一副柔软心肠,见阮红泥花容失色,不由得心生恻隐。 阮红泥像个饿虎扑向食物一般,如获珍宝地将婴儿捧在怀中,涕泪如雨帘不绝而下:“念奴,是阿娘对不住你!”说着,她便狠狠扼住那婴儿细弱的喉咙,婴儿来不及啼哭,便死在了香甜的睡梦之中。 就在这俯仰之间,佛门净地之内,一条小生命便撒手人寰。慕容迦叶怎也没想到这个阮夫人会突然来这一手,断喝道:“阮红泥!我看你是疯了!” 阮红泥倔强地拭去泪水,阴恻恻地扭过头来,朝慕容迦叶狞笑道:“与其被你威胁,还不如我自己动手!” 慕容迦叶承认自己狠辣毒绝,也被许多人说心若蛇蝎,却远未到达对至亲骨肉痛下杀手的地步,她望着阮红泥狰狞的脸,周身一阵恶寒袭来:“来人!把这个疯女人手脚捆起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喂她吃饭!” \\ 天光将尽,阮红泥嘴里被塞入大团封口布,五花大绑仍在床上,她徒劳地挣扎着,喉咙中滔滔的咒骂都被堵住,眼中簌簌掉下泪来。 忽然,门外悄然开了一角,泄入一地金黄夕照,走来一个容貌姣好的尼姑,头颅洁净,一袭缁衣也掩不住生来的娇媚妖冶,她以指抵唇,微摆了摆手:“别怕,我不是坏人,不伤你性命,贫尼法号明镜,是这寺里修行的比丘尼。” 她南话流利地道,尾音甚至带着几分吴侬软语的意味,好似乡音,阮红泥心中惊异,眼瞧着她款步走来,欺近,翘着玉琢般的兰花指帮她拔掉了封口布,她警觉地低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跟你一样,也是被那个女罗刹关在这里的可怜人,”明镜腰肢一扭,柔弱无骨地坐在床畔,轻轻地理着阮红泥额前汗湿的鬈发,楚楚道,“我在这里很多年了,出卖一点色相,就能买通门外的武僧,没什么牢不可破的地儿。” 阮红泥心中悚然,臂上冒出粟子般的鸡皮疙瘩:“你想干什么?” 明镜又摸上阮红泥的身子,替她松了绑:“丫头,送上门的买卖,你做不做?” 阮红泥不大好受,仿佛受了调戏似的,但还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她振作地坐起来:“你不说明身份和来意,我是不会做的。” “好吧,南朝丫头,我就说一句,多的不便透露,”明镜神色一凛,眼波一转,“我和你一样,有同一个仇人,就是当今那个唯我独尊、杀人如麻的女罗刹,慕容迦叶。” 阮红泥在半空伸出手,定定道:“成交。” 第十章感伤 慕容迦叶拂袖离去,苏梵净紧随其后,二人遂移步至澄心堂,此处是专门接待太后的禅房,每日都有专人洒扫,窗明几净,满室馨香,慕容迦叶常来这里参悟禅机,也常常在此与苏梵净行云雨之事,看似佛门净地,暗中也包藏着汁液横流的苟且之事。 苏梵净见慕容迦叶余怒未消,忙上前替她捏肩:“娘娘,寺里来了一个僧厨,能以一种瓜烹制出几十种菜肴,每一种菜肴又可做出几十种口味!” 慕容迦叶凤眸含笑,暧昧地看着他:“哦?这倒是新奇。” 苏梵净眨眨眼:“太后要吃吗?” 慕容迦叶心中孽火忽燃,用护甲刮了刮他的胸口,将一片白净的皮肤蹭得通红:“我看什么菜肴,都没有你这个小甜瓜好吃。” “遵命!”苏梵净喜上眉梢,一把将慕容迦叶拦腰抱起,忽见她从袖中摸出那条红勒帛,他看得喉咙发紧,眼角飞红,只听她幽幽地唤道:“把这个蒙在你眼睛上。” 苏梵净“太后,在哪个秘|戏|图里学来的花样!” \\ 而此时的诏狱,却是几个男人齐聚,一如既往地污糟一团。 赫连骧因用上了慕容迦叶所赠金疮药,身上的创伤恢复得极快,不再流脓肿痛,只是出奇得发痒,而狠辣如伊娄峻,为了更好地折辱和控制他,给他灌了“傀儡散”,此药乃是伊娄家族祖传秘药,食后内力散尽,无法自如施展拳脚,犹如任人摆布的傀儡,遍身伤口发痒,而不能挠,如万千蚂蚁蚀骨,痛不欲生。 元璞日日跟进审讯进程,对伊娄峻的手段已经见怪不怪,麻木地立于角落,静候赫连骧一次又一次昏厥。 直到朝凤监遣使而来,给伊娄峻送上慕容迦叶手令,太后懿旨,几日之内,不得再对赫连骧动刑。嗜血的人格让伊娄峻蠢蠢欲动,非要变着法得折磨赫连骧,他伸出脚面,露出鹿皮软靴,昨夜风雨,鞋面上沾满了污泥:“小将军,给你大爷我舔舔干净如何?” 赫连骧瑟缩着,苍白的脸颊被春寒冻得发红,他垂首不言,却猛地抬眼,翻出骇人的眼白,那颗独眼漆黑如曜石,以慑人的侵略瞪视着伊娄峻。 “小狼崽子!”伊娄峻狠狠掴了他一巴掌,将赫连骧的脸狠狠甩了出去,“脑浆子给你他娘的打匀!” 元璞按捺不住地出手:“伊娄大人,太后已经下令,你给人家留点尊严吧!本就是世代做这伤天害理的营生,还不给自己的子孙后代积点阴德么?” 隶卒提来一个精致食盒,通身珐琅,雕刻蔓草纹,伊娄峻挥手示意他送过来:“猪得喂肥了宰着才痛快,吃吧,这是郁弗长公主托人给你送来的,想当年的拓跋天王,也是顿顿吃好喝好,也被我大型伺候得好好的,最终见了阎王爷!” 元璞:“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伊娄大人怎么老是喜欢提拓跋家的事儿?” 伊娄峻斜睨一元璞一眼,得意道:“我说拓跋家,和你元璞何干?” 赫连骧仍是不发一言,那是一种令人生寒的沉默,他浑身如筛糠似地抵抗着傀儡散的控制,努力昂起头来,深深地望向元璞。 元璞蹲下身来,走近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吧,傻孩子,你的太后什么事儿都没有,这会儿兴许和苏梵净在潮音寺的禅房里快活着呢。” 赫连骧饥肠辘辘地爬向那个食盒,每膝行一步,腿部未愈的伤口便坼裂一分, 元璞从食盒中抄起玉箸,一层又一层拨开里面的饭菜,仿佛在检视其中的什么玄机似的:“贺兰腾想见你,你想见吗?我一句话的事儿。”终于,他在最下面的一层里,从一块被拦腰夹碎的中挑出了一封小小信笺,他唇角一挑,将信笺握在手中,“这我就收走了,毁了你晚膳的买相,请不要见怪。” 赫连骧如护食的狂犬,朝他狠狠龇了龇牙:“谁也不许伤害贺兰腾。”他说出了几日之内唯一的一句话。 \\ 半个时辰以后,潮音寺禅房中的佛榻上一片狼藉,檀木的馨香已经被汗水浸染,苏梵净枕在慕容迦叶怀里,嗓子宛如蜜糖:“太后,你舒服吗?” 慕容迦叶摸了摸他的发梢:“梵净,你佛学造诣如此之高,又没有深陷红尘男女之事,为什么不干脆剃度出家呢?” 苏梵净连忙道:“太后曾说,喜欢光滑的皮肤,看到瘢痕会联想到自己脸上的刀伤,所以我一直带发修行,只为头上不用被烫戒疤,叫太后看了烦忧。” 慕容迦叶神色一滞,宠溺地刮了刮他的鼻尖:“你这个小罗汉,倒是用心得很。” 这个苏梵净是她四年前微服私访时,在流民中救下的,苏梵净为了报答太后深恩,竟不惜欲净身留在她身边服侍,不过慕容迦叶并未允许他自戕。彼时一个面黄肌瘦的流亡少年,如今已经成了一面独当的僧官。 体贴、殷勤、以及过分聪明,是慕容迦叶对于苏梵净的全部印象,虽然世人对二人关系的揣测甚嚣尘上,但慕容迦叶浑不在意,她在偌大深宫身经百战,步步攀登,已然对男女之事感到疲倦,只剩一腔行将枯竭的欲|望:“你知道外边的人都怎么说你的么?” 苏梵净替慕容迦叶揉着太阳穴:“怎么难听怎么说呗。” 慕容迦叶捏住他的耳垂,狎昵道:“他们说你是爬凤榻的小倌儿,是祸乱宫闱的灾星呢。” 苏梵净天真道:“可汗可拥三宫六院,珠围翠绕,而太后临朝摄政,全大燕都靠您一手撑着,事务倥偬,只有我这一个熨帖可心的枕边人,又一向低调隐秘,从不耽误早朝,这难道也不行吗?” 慕容迦叶听他说得委屈,发笑:“你倒是会替我宽心。” 苏梵净侧首望着她那泓凛冽若深潭之水的双眸,那颊上的疤痕被汗水濡湿,闪着幽幽的光,他心旌一荡,还以为洞房花烛,佳人在侧,一瞬清醒,方恭谨答道:“回太后的话,为太后解颐宽心,正是梵净该做的。” 慕容迦叶凝神看向窗外,心思似乎不在苏梵净身上:“从没想过要个名分么?一个枕边人就把自己打发了?” 苏梵净扪着心口,恳挚道:“名分?那都是虚幻缥缈之物,梵净此心赤诚,天地可鉴,太后不信,可以挖开梵净的心!” 似乎有意无意地映射了某人,慕容迦叶觉得闷热,披衣而起,推开轩窗,方发觉天色已晚,万籁俱寂,撞完钟的小沙弥在月光下悠悠地走开。 苏梵净躺在榻上,端详着她的背影,一头青丝浓黑如瀑,长可及腰,随春风披拂,夕照自窗外倾泻而来,金灿灿的光镀在她的轮廓上,好似鎏金,如梦如幻,宛若一尊端立神龛中的玉人,只可远处观瞻,不容靠近亵玩。 他不由自主地惊叹:“太后,你好美。” 慕容迦叶招招手:“梵净,你过来。” 苏梵净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吻她的头发:“像画里的仙女……” 慕容迦叶挣脱他的怀抱:“秘阁之中,相貌堂堂的男人千千万万,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苏梵净眼含浓浓期许:“臣不知,愿闻其详。” 慕容迦叶以手指点戳着他的眉棱骨,细语痴缠,远胜刚刚:“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总在我梦中出现的人。” 苏梵净不由得黯然失色,淡淡回道:“那是微臣的荣幸。” 慕容迦叶神游物外,伸手承接窗外璀璨若碎金般的暮色:“梵净,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将这寺庙命名为潮音寺吗?” 苏梵净笑着回忆道:“这却不知,梵净只记得,这里原叫落花庵,因为附近广开各色花朵,秋日之时,群芳凋零,落花绚烂无比,蔚为大观,不过太后您患有‘桃花癣’,春日一至,百花盛开,花粉四散,若不带帷帽遮面,便会触发,以至面部泛红,鼻腔不适,所以遣宫人斩除了这附近的花草,只留下树木,当时百姓还说您大煞风景,暴殄天物呢!” “难得你还记得这些,”慕容迦叶蓦地恍惚,面带苦笑,似乎在自言自语,“六年前,我亲率百官来这座寺庙为先可汗祈福,群臣虽恭敬,但无一人真心为他超度,那时,我刚刚临朝,身心俱疲,整整七日不曾入眠,听见满寺僧众齐诵《地藏经》,如海边潮水一般,浩浩荡荡的,我终于睡了个好觉,感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似的,幼主党老臣勾结斛律贵族一心要废掉我,那时,我才二十出头,虽独揽天下大权,却迫于礼教寡居深宫,得力鹰爪虽多,但死忠心腹极少,日日如履薄冰,提防人心,身边只有一个赫连骧能够倚重信赖,想来过去赫连骧虽行事跋扈,却件件事都向着我,有人说,他是我养的一条疯狗,忠心护主,逢敌便咬。那天他对我说,群狼之首,势必孤独;万人之上.难免凄凉,但他愿意伴我一生,鞍前马后,殒身不恤,我当即认他做义子,给他大燕史上独一份的殊荣,唯一的异姓王,最年轻的太保,几乎所有的兵权;我只长他七岁,有悖伦常,群臣因而诬他与我通奸,君臣二人沆瀣一气祸乱朝纲云云,我他娘的都不在乎,可一夕之间,人的真面目就露了马脚,王者之道就是无情道,‘凡不忠于己者,必难见明日之阳’,我……我不会手软的。”语罢,是一声尽在不言中的太息。 在苏梵净的印象中,太后在人前,一向不苟言笑,更是很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感伤之语,偶尔的慨叹也是因为有感于民生多艰,他望着她微微颦蹙的眉宇,察觉到了什么,忙握住她的一把纤腰:“太后,当下天色已晚,我们今天就留宿在这里吧。” 慕容迦叶忽然回首凝望苏梵净,她倔强地蹙着眉,泪水却抑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身边没有赫连骧了,哀家怎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太后,你怎么哭……”苏梵净关切得口不择言,立马被打断。 “没什么,可能是桃花癣犯了。”慕容迦叶连忙仰头看天,远方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幸好,她没有让那眼泪流下来。 苏梵净看在眼里,心中难免酸涩,他没有说的是,其实这偌大的寺院里,哪里还有一朵花呢。 第十一章手谈 深夜,永安殿内,灯火通明,一炉羯布罗香冉冉焚烧,蔓延满室,此香由南诏使臣进贡而来,树如松,色如冰雪,煞是好看,闻之可安魂定魄,慕容迦叶悬腕搦朱笔,一面饮酒,一面批阅着案牍上一万多道的奏章议折。 自临朝摄政以来,除大病顽疾,其余时间里,慕容迦叶处理政事无不亲力亲为,极少懈怠,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情。 奏折里,有地方官吏一年四季向太后问安的,有坚持不懈劝解太后早日撤帘归政的,有人甚至屡说自己器物甚伟,想侍奉太后左右,如此种种,常叫人啼笑皆非,慕容迦叶司空见惯,一向是面不改色地扔到一边儿去,可这会儿看了连续四五个联名上书的折子,忽然挂不住脸,眉头紧皱,一声恶狠狠有事体统的咒骂被咽了下去。 斡扎朵正端立一旁,细细为她磨着墨,见她面色有异:“太后,怎么了?” 慕容迦叶长叹一声:“怎么如许多弹劾元璞的奏折。” 一度有人称,太后手下,武有赫连骧,文有元璞,有此二人在,太后可高枕无忧。 慕容迦叶以手扶额:“这群老东西,刚摘了我的左膀,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卸了我的右臂了!” 斡扎朵忙上前替慕容迦叶揉肩,柔声道:“太后,他们纷纷弹劾元大人,是以什么理由呢?” 慕容迦叶一本一本地捋着他的罪状:“无非说,他贪墨收贿,徇私枉法,制造冤狱,欺上瞒下,应戮之于市,全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叫哀家何以给他定罪?” \\ 殿外,执事太监报:“太后,尚书令元璞求见。” 慕容迦叶:“元卿,你这深夜入宫,又来献宝了?” 元璞将宝物双手奉上,那是一副蛤贝石棋子,产于东瀛,蛤贝石产量极少,十分珍贵,白子温润雪白,黑子漆黑如墨,广羊文犀棋枰,紫檀木棋罐,样样都是棋具上品。 “早听闻东瀛蛤贝石世间罕有,凡棋者无不想拥有一副,你这宝物献到哀家心坎儿里了,”慕容迦叶赞不绝口:“元爱卿有心了,哀家收下了。” 元璞嗫嚅片刻,方启唇道:“太后,微臣深夜前来,不止是为了献上这一副棋子。” 只见他又躬身,奉上一封辞呈:“太后,如今赫连骧下狱,微臣亦唇亡齿寒,多少谗言甚嚣尘上,微臣清者自清,不堪其扰,一心想回归乡野,做一寻常牧民,了却残生。” 慕容迦叶沉吟半晌,故作镇定道:“看你去意已决,既然如此,哀家多留你无益,你的请辞,哀家,准了。” 元璞这一出唱的本就是权宜之戏,没想到慕容迦叶竟然毫无挽留之意,一时木然,汗涔涔地不知何以作答。 慕容迦叶板着脸,鹰隼般的利目望向他,忽地破颜大笑:“哈哈哈哈,好你个元狐狸,你这哪里是交辞呈,你这是嫌哀家没给你证清白,叫屈来了!” 元璞虽被摆了一道,但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太后又戏弄微臣了!” “你呀你呀,”慕容迦叶拿朱笔一挥,在他的辞呈上头涂了个大大的红叉,信手扔到旁边的火盆里,“老是以气节自居,一点小挫你就受不得了,不是还有哀家给你撑腰吗?” 斡扎朵连忙给元璞沏茶看座。元璞一颗心落了地,意味深长道:“只恐谗言如虎,有心人若有意捏造,我等忠心内臣想抽身想辩解都没法子啊!” 慕容迦叶眸光一凛:“你这话里有话。” 一杯热茶下肚,元璞口吐肺腑之言:“太后,赫连骧一下狱,我等秘阁内臣人人自危,生怕幼主党那头参我们一本,我们这脑袋就没了!” 慕容迦叶:“你们是怕哀家不辨是非,保不住你们么?” “臣不是这个意思,”元璞,“臣当然明白太后自是至圣至明,目光如炬,我能明白太后的心,那些迂腐守旧的顾命大臣们不懂” 慕容迦叶:“你接着说。” “咱们这头朝凤监行事雷厉风行,老臣权贵,说杀便杀;那头的御史台也不是吃素的,渐渐强硬起来了,说是监察百官,实际上专挖咱们秘阁内臣的短处,每天变着法地参我们,这么下去,恐怕不妙,不得不防啊!” 慕容迦叶:“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 慕容迦叶:“朵儿,摆棋。” 元璞:“太后,要杀一盘么?” “这些蠢奏折批得哀家心烦,正好你在,换换脑子解解乏!” 双方默不作声,排兵布阵,只有棋子的落盘声清脆入耳,如同不见硝烟的战场,黑子如乌鸦成群,白子如白鹭纷飞,一盘杀意汹汹的棋渐渐呈现在慕容迦叶的面前,与她对弈的是一个而立之年的朝官,他蓄着一把疏朗美髯,加之面庞瘦削白净,如同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慕容迦叶落子总是不假思索,仿佛瞬息之间就胸有丘壑,出手极快,令人应接不暇。 元璞拈着胡须,忖度着,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慕容迦叶趁此空档,索性小酌一口,盛着葡萄美酒的是一盏金制酒器,名金叵罗,在还未汉化改革之前,敕勒川仍遗存杀仇敌之头,以作为酒器的习俗。 那时,大燕军中,每个将士都有一串骷髅手串,用以记录割下人头的多寡,彰显军功战绩。 牧民们说,赫连骧的手串足可以绕敕勒川一周。 而这个金叵罗,便是赫连骧生擒西凉名将石天卓后,系其两脚于驾马之上,顿曳杀之,名匠漆其头颅为饮器,献给她生辰的贺礼。 慕容迦叶当时既感叹于工匠的雕工巧妙,又觉得手段过于残忍,有失人道,始终不愿意使用。几个月后,她便下令废止了这项习俗,即便是水火不容的仇敌,也是可敬的对手,士可杀不可辱,然而却还是将这个略有惊悚的生辰礼物珍藏了起来。 \\ 白子虽成合围之势,但却暗藏玄机,稍有不慎便会被黑子突破,斡扎朵嘴角含笑,观棋不语,默默给慕容迦叶斟满了酒。 元璞看着那金叵罗,意味深长道:“太后戒酒已有半年了,今日再拿起,昔日的克制,恐怕功亏一篑啊!” 慕容迦叶喝得已经醺醺然:“不戒酒还不知道,此物竟然如此之好,既可怡情,又可浇愁,何必苦苦戒掉?实在是愚蠢。” “是离娄王烂泥扶不上墙,担不住太后对他的信重,太后头痛病未愈,不宜饮酒!” “你觉得哀家喝酒是因为赫连骧?乱臣贼子罢了,他还不值得哀家挂怀,”慕容迦叶故作轻松地一笑,忽然将手中的黑色棋子重重一敲:“元卿,你输了。” 元璞如梦初醒地看向棋盘,自己的白子已到了穷途末路的终局,连忙赧然地作揖:“一子错,满盘皆输,还是太后棋高一着,微臣甘拜下风!”心中却仍观着棋面,回味着如何走到了这一步始料未及的死路。 “胡说,小时候,你就是个做围棋国手的料,每每对弈,总是你赢,我当了皇后以后,你就再没有赢过我,难道我的棋术在当了皇后以后就突然有了长进?”慕容迦叶 “并非臣有意退让,”元璞,“臣忝与太后棋逢对手,下得真真酣畅,输赢倒在其次了。” “哀家从宫闱争斗中杀出来,又一路战到了朝堂上,论斗,论博弈,没哪个人比我更擅长了,不过如今,身居高位,只把这下棋当作解闷儿的游戏罢了。” 元璞恳切道:“太后是天生的弈者,棋风大开大合,纵横捭阖,每一步都极有远见。” “你可别总是恭维我了!我耳朵都出茧子了!”慕容迦叶托着腮,笑逐颜开,“说起来,我与你颇有渊源,儿时为邻,两家族世交不浅,童年时,几乎日日作伴,直到我入宫,才与你渐渐疏远,再度相见,却是在多年后的朝堂了。” 元璞一怔,支吾道:“正是!”他恍惚——二人的缘分,不止如此,元璞乃是拓跋家族遗脉,因迎合慕容迦叶汉话改革,更姓为元,他便是慕容迦叶当初的未婚夫,二人曾打得火热,海誓山盟已经许下,若不是她临阵脱逃,父亲慕容敦如不久后又突然悔婚,把她送入宫中献给突尔炽天可汗,说不定,此时的二人正举案齐眉,已经儿女成行也未可知,可是这些往事已经被漫长岁月掩埋,如今,为人主的她从不提及,为人臣的他也只能哽咽在喉咙中,不敢妄语。 慕容迦叶瞧着那胜局,棋子在灯火下透出幽幽的光晕,不禁出了神:“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 元璞突然斗胆,将金叵罗中的酒水倒入茶盅,轻轻地碰了上去:“仔细数来,臣与太后相识,已有整整二十六载了。” 慕容迦叶先提起话茬,却似乎无意叙旧,从漫漶的回忆中抽出神来,话锋一转:“你说,你我二人棋术相当,只因我为位尊者,所以执白先下,本就占得先机,谈何公平?” 元璞自知失言,深深一揖:“太后天命尊贵,是北国之主,与太后对弈,乃是微臣的荣幸!”他十分知趣,终于明白慕容迦叶即使记得二人的年少渊源,就因为自己污点——拓跋家族因涉嫌暴动而族灭,他们的那一桩前尘往事也随之成为禁忌,慕容迦叶没有责怪他,已经是给足他脸面。 “天命尊贵,其实也开怀不到哪儿去,因为赫连骧的谋逆,哀家快要被顾命大臣的口水淹死了,”慕容迦叶莞尔,话锋一转:“元卿可愿意倾力臂助哀家到底,将这桩谋逆案查个水落石出?” 元璞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试图掩饰心中的慌乱:“分内之事,万死不辞。” “赫连骧的事儿,迟迟没有进展,你早些想出一副猛|药来!” “遵命!” \\ 几个回合下来,慕容迦叶胜多输少,元璞棋风犀利,始终不敢占据上风,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略逊一筹。 慕容迦叶施施然问:“元卿,这么多年了,听闻你中馈犹虚,怎么也没续个弦?”眼帘低垂,目光飞转,意味十分暧昧。 元璞被看得不大自在:“算命的说,微臣是克妻的命,还是孤身一人为好。” 慕容迦叶将冰凉的手覆在元璞手背上:“你知道的,你大可不必这么孤苦。” 元璞大窘,心下一惊,缩回手去:“太后喜欢年轻的子弟,恐怕看不上微臣这一身老骨头了。” 慕容迦叶略带挑逗地把目光追上来:“怎么,你就没想过,和哀家再续前缘吗?” 元璞羞赧应道:“太后不要折煞微臣,微臣……” “行啦,你瞧瞧你,”慕容迦叶哑然失笑,“逗逗你罢了,你倒还真来劲了。” 元璞落荒而逃:“天……天色不早了,微臣告退了。” 望着他灰溜溜的背影,斡扎朵掩口失笑:“太后,这个元大人真不识好歹,多少人巴不得留宿,拜倒在您的裙下呢!” “说明他却是不是有所图谋的奸佞之辈,但是防人之心还是不可无,”慕容迦叶却神色凝重,轻叹一声,“是时候给他指一桩婚事了。” 斡扎朵深知慕容迦叶生性多疑,要为元璞指婚,无非是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方便自己控制,却堆着笑,故意打了个岔:“太后,咱们的大长公主,可一直倾心于元大人呢。” 慕容迦叶拍案叫绝:“斛律丽花?你是想看看这两个煞星谁先把谁克死吗?” 斛律丽花,封号安国大长公主,先可汗斛律伏罗同母妹,自出生开始,便荣宠不衰,辗转改嫁七次,其夫无一幸存;而元璞则是先后娶妻五位,这些女子婚后都以各种方式离奇暴毙。 第十二章双面 春日午后,暖阳如注,元璞穿一身便服坐于石桌旁,与他对饮的正是大司马宇文恺,宇文恺脱去一身古板朝服,宽衣广袖,闲适自在如一只野鹤。 二人在中庭中晒足阳光,缓摆折扇,闲敲棋子,时不时啜上一口热腾腾的新茶。 元璞撇去茶盅之上的绿色浮沫,递与宇文恺:“这是南边的春日新酿,名神泉小团,宇文兄,你尝起来如何?” 宇文恺浅啜一口,微皱眉头,朗声笑道:“好极了,不愧是春水煎茶,简直是沁人心脾。” 元璞眼睛一转:“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犬子的意思,拿回去给你的宝贝千金尝一尝,美容养颜。” 宇文恺嘿嘿一笑,眸中却分明闪过几丝警惕:“打住,打住!我可不跟你结亲家,我这宝贝女儿,还得嫁给可汗呢。” 元璞敛容,盯着棋盘:“知道你小气,好了好了,快下!” 这处园林是元璞的私宅,景致清幽,处处仿南人风雅,因为地处偏僻远郊,故而少为人知。 水火不容的两党头目卸去了平日里的剑拔弩张,此刻竟然对饮谈笑,俨然如多年老友,堪称一派岁月静好。 忽然,一名家仆神色匆匆,小跑过来对元璞附耳禀报。 元璞闻言后,轻笑了一声,满眼是胸有成竹的欣然:“宇文兄,好事临头,恕愚弟不能作陪了。” 宇文恺不解地一笑:“朝堂上,你我兄弟终是势不两立,你这如今权势炽盛,政务自然缠身,我终归还是要避嫌的。”他整了整衣襟,不问缘由,潇洒离去。 \ 御书房,元璞一身峨冠博带,叉手恭立案边,看着斛律步真运笔挥毫,他的字骨骼遒健,可气势不足,他忍着呵欠,在隐约之中,还能闻到自己齿颊间春茶的清新。 他是在半夜被一封诏书连夜召进御书房的,这位幼主的小脑瓜儿不知又怎么灵光一现了,扬言发现了行书的奥妙,要让太傅亲自来见证。 元璞身兼帝师之职,是慕容迦叶安排在斛律步真身边一颗闪耀的监视之眼。斛律步真其实并不讨厌这个人,毕竟他生着俊美的面孔,每日只是例行公事地陪侍自己练字看书,偶尔才会说几句漫不经心的话。 斛律步真屏退了所有文学侍从,那些龙钟的老儒臣嘴里都是仁义道德,腐朽的治国之论,他们打心眼里嫌弃自己的懦弱,口口声声逼迫着他重振先可汗的雄风,吞并南朝,向嚣张的西凉进发,一想到这些,斛律步真便开始失神,盯着案边摇曳的宫烛,渐渐出了神,连笔下的字都走了形。 元璞仿佛看破这个少年帝王的心事重重,却不忍说破:“陛下!” 斛律步真如梦初觉,侧首对元璞说:“元卿,你说,母后的汉化改革,果然是对的了,我们敕勒川上的孩童,很多生下来,说的竟然不是母语。” 元璞无奈答道:“太后英明,北语也好,南文也罢,南人虽是我们的敌人,可文化之精深,值得我们这些马背上的蛮荒游牧者学习。” 斛律步真忽然挥毫,浓重的墨水泼了元璞一身:“倘若朕有志于一统中原,称霸天下,我们敕勒儿女,何必学这些劳什子南文!” 元璞拭去脸上的墨点:“陛下与太后政见相左,不是一天两天了,太后倾向于休养生息,不再生战事,背后的缘由……” 斛律步真激昂道:“够了,一统天下,让北国的血脉遍布人间土地,本就是先帝的遗志,母后接了他的遗诏,却借着权柄苟且偷安,任由西凉屡次挑衅边境!朝堂局势也是一团糟乱,骠骑大将军竟蒙受平白之冤锒铛入狱。”他说着说着,便开始呼吸局促,跌坐在椅子上,一阵阵痛喘起来。 是了,元璞早已习惯他对慕容迦叶的怨声载道,他一语不发,任由斛律步真的怒火自行冷却,直到他终于冷静,方启唇:“陛下,听说潮音寺有一神尼,讲法能有平定心神的功效。” 斛律步真眸光一亮:“哦?朕怎么闻所未闻?” 元璞阴恻恻道:“听说那神尼神出鬼没,有人说,她长得像极了已故灵后。” 斛律步真惊恐地望向元璞:“起驾潮音寺!” \ 斛律步真从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微服私访竟然是和自己的敌对党大臣同行,他蒲柳般的病躯裹在宽大的衣袍之下,夜色之中,潮音寺寂静无比,偶尔传来一两声远山之外的猿啼。 他听过太多有关灵后并未死去的传闻,派手下影卫勘察,却无一不是证实了谣言的空穴来风。亡母的小像始终被他存放在颈上的香囊之中,只有深夜孤身在帐中时,才能放心察看。 “你有什么目的?”斛律步真看向身后紧随的影卫,打头的带刀侍卫完颜石烈朝他会心一笑,他才放下了悬着的心,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元璞。 元璞扮做寻常香客的模样:“微臣知道陛下思母心切,单纯为了成全一个孝子的赤诚罢了。” 斛律步真苦笑道:“看来你对母后也并不忠诚。” 元璞没有回答,转而说道:“潮音寺中遍布太后的眼线,这些影卫不能带进去,如果陛下真的怕微臣会怎么样,可以吧完颜石烈带进去。” \ 元璞带领斛律步真和完颜石烈走了一条无人的山径,轻车熟路地避开了所有岗哨,直到行至一间破败的柴房,方叩门询道:“明镜大师,有个少年要见你。” “元璞吗?这么晚干什么?”里面的人不耐烦地应道。 元璞几乎是强行打开了门,明镜僧衣不整,鬓发凌乱, 斛律步真提着灯,灯火照彻蛛丝遍布的柴房,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叫明镜的“神尼”,那张脸,他不会错认,由青春正好到徐娘半老,眉目的变化不大,只是这许多年风霜剥蚀下,留下了些许皱纹。 斛律步真重重地跪下:“母亲!”他用猗兰古语说道。 那声扑通,震得明镜心惊肉跳,她慌忙敛衽行礼,双眸惶惑地问道:“深更半夜,敢问小施主有何贵干?”她用一口吴侬软语答道,仿佛在宣誓自己是个纯然的南人。 元璞说:“明镜大师,这是一位皇族公子,最近与母亲生了龃龉,心绪不宁,想到你这里求一些解脱之法。” 明镜抬眉看元璞,又施施然朝斛律步真道:“愧不敢当。” 元璞退了出去,完颜石烈手下森然的刀光刺痛了他的眼,他恶狠狠道:“元太傅,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陛下若有半点闪失,我刀下可不会留人。” 元璞:“完颜小大人,你可真是对陛下关心得紧啊,听说陛下对你也是十分的好,你们二人同食同寝,简直亲如兄弟了!” 完颜石烈面色铁青,却还是回敬了一句:“听说你和太后有染,赫连骧倒台了,就轮到你爬床掌权了。” 元璞毫不嗔怒,反而莞尔一笑:“我掌权了,完颜小大人,你可要小心一点了。” \ 斛律步真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对元璞低吼道:“那个女罗刹给我母亲灌了什么迷魂药,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元璞:“陛下难道不好奇,太后为什么要留灵后一命,还把她关在这里修行吗?” 斛律步真噙着泪,咬牙切齿道:“慕容迦叶最狡猾了,她当然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我,把我的生母当做筹码,她打得一手好算盘。” 元璞沉吟:“陛下英明。” 斛律步真忽然朝完颜石烈使了一个眼色,完颜石烈立马会意,将刀架在元璞脖子上。 阴暗的山径上,树影摇晃,三个人就这样对峙着。 元璞脖颈发凉,心头惊愕,但随即又从容地闭上了眼睛:“陛下,你若杀了我,你觉得在未来愈演愈烈的帝后党政之下,你有一点胜算吗?” 斛律步真实在猜不透这个太傅的心思,他层层揣测,低声逼问:“你这是干什么?双面间谍,两面得利吗?慕容迦叶给你的好处不够多吗?还是那个女罗刹派你来试探我?” 元璞见斛律步真那副狠戾的神色,不似往日的懦弱模样,心生寒意:“陛下,我愿意献上太后秘阁的所有机密,以显示诚意,臣愿助陛下夺回斛律一族江山,令妖后退位!” 斛律步真不可置信地看着元璞:“为什么?朕怎么相信你?” 元璞从袖中掏出一枚秋山玉佩,斛律步真一把夺过,握在手心,却怔住了。 元璞含泪道:“陛下,如今敌强我弱,只有忍字当头,有微臣在,必能保灵后无恙。” 斛律步真直直地看向他:“你想要什么?” 元璞不顾刀刃割面,径直行了一个大礼:“陛下请恕微臣直言,妖后一党倾覆之后,请陛下替我拓跋家族昭雪翻案。” \ 斛律步真的寝宫之中,烛火摇曳。 完颜石烈卸去刀与甲,跪在斛律步真膝前:“陛下,这个元璞,你信得过吗?” 斛律步真失魂落魄地倒在完颜石烈的怀里:“拓跋、慕容、斛律本是敕勒川最强的三大部落家族,最后斛律家族成了皇族,慕容家族成了后族,而拓跋却湮没在草原争霸之中,当年紫蒙川大战,拓跋家族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全族被诛灭,罪魁祸首连当事人都说不清……” 完颜石烈打断他,把九五之尊斛律步真摔在九龙帐里,刚才被元璞羞辱的愤怒忽然再度涌上心头,化为无名孽火:“刚才元璞说我和你同食同寝,亲如兄弟。” “这不是很好嘛?”斛律步真任由他的粗暴,伸出手整理他的鬓发,像抚慰一头失控的野兽,“放心,我会给他好看的。” \ 潮音寺破败的柴房之中,明镜失色地跌坐在地上,适才,在柴房之中,她为斛律步真弹了一首佛曲,任凭他不停地询问自己是否是魏伊水,曾经的皇后,一场纵火,彻底改变了命运,让他成为一个被继母挟制的孤家寡人。 她不敢回答,板着脸,不动声色,只淡淡用南话说他只是认错人了。 床下爬出来一个俊朗的男子,他打着赤膊,从铺盖卷里抽出自己的僧袍,他适才委身于此方寸之地,敛声屏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他是潮音寺最年轻的主持,法号无鱼,见明镜失魂落魄至此,触了触她的肩头,关切问道:“姐姐,怎么了?” 明镜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一霎时泪流满面:“他就是可汗,我的亲儿子!” 无鱼抚慰道:“再忍一忍,等我们的大计成了,你可就是真正的太后了。” 明镜啜泣得更加厉害,满心满眼都是斛律步真隐在宽大衣袍下的瘦削的脸:“这么多年了,我熬的太苦了,他也是,一定被那女罗刹欺负得紧。” “再忍一忍,姐姐,再忍一忍。” 东方既白,又是新的一天,敕勒金帐里暗潮汹涌的权力之争,依旧再继续,似乎永无尽头。 第十三章招魂 春日迟迟,春景熙熙。 乘云阁,红袖招展,酒帘高挑,上书“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此乃云中城最豪华的酒楼,属五十二酒楼之首,矗立在离王庭不到数里的天街正中,这里车马辐辏,人潮如织,不似禁庭那般冷寂森严,是一另番热闹的景象,酒气、人气、烟火气,叫卖、马嘶、欢声笑语,置身其中,叫人心情舒畅。 跑堂的伙计将毛巾朝肩上一挥,满脸油汗,堆笑道:“穆二爷!您来了!” “还是老规矩!”慕容迦叶一身公子哥打扮,头戴轻纱帷帽,束平胸部,加之身条本就高挑,如此扮相,毫不违和,活似一个行走江湖的风流少侠,跟在她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女子。 高的那位叫纳阑雅束,出身草莽,曾经叱咤风云的女将军,授勋仪式上,与慕容迦叶一见如故,遂结为金兰之交,被慕容迦叶钦封为定国夫人,如今因伤病解甲,与昔日副将成婚,夫妻二人远离朝堂,大隐于市。 矮的那位则叫茹吉奈,是慕容迦叶未出阁时的闺中密友,此人乃富商茹尔矛独女,父死之后,继承了巨额财宝,终日游山玩水,天下的大半都被她逛遍,平日里写独爱写游记,为人风雅,心性高傲,多少子弟求娶她都不以为意,年过三十而孑然一身。 三人意气相投,遂义结金兰,数年来,感情甚笃。 \ 慕容迦叶此行也并非微服私访,只是若以真身出现在这等热闹场所,繁礼缛节,又是一番不小的骚动,为了不惊扰店家生意,慕容迦叶只好每次都乔装改扮成男子,化名穆二爷光顾此地,小二也心有灵犀,专为她留着一个上好的御座。 伙计眼尖伶俐,心里头明知这位是当今国母,却不挑明:“好嘞!天字一号房,春日宴一桌!” 三人并肩走在蜿蜒的曲廊回栏之中,又一起跨过临水的飞桥,慕容迦叶叹道:“好久没见这么热闹的场面了!” 纳阑雅束一把揽过她的肩:“观音奴,我俩得罚你多喝三杯,都几个月没和我们聚了!当了个太后,便将金兰好友抛诸脑后了?” 慕容迦叶将手中折扇一挥,捏着一把中气十足的男音,嫣然一笑:“纳阑姑娘,这话说得可真是冤枉好人了!你不是不知道,我每天忙成什么样子!不过虽则焦头烂额,没有一日不思念你们呀!” 茹吉奈瞧着二人一唱一和,十分好笑:“行了行了!两个活宝!我肚子快饿死了!听说酒楼换了新的厨子,酒菜比从前还要好吃,这厨子啊,还喜欢琢磨新花样,最近还新出了一个酒,叫什么,还有一个点心,应该是南朝那边的,” 纳阑雅束:“小燕子?你这次又是打哪如边儿飞回来的?” 茹吉奈:“我去了一趟碎叶城,有个西域的僧人,非要跟我来咱们大燕瞧瞧呢!” 慕容迦叶问道:“结果呢,他来是没来?” “没来!他听说咱们大燕女人顶半边天,把男人当畜生奴役,瞎得都不敢来了!” 三人挤在一起,手拉着手,齐声大笑。 过了天井,三人便被引到了一个临水的雅间,霎时间,耳畔喧天的丝竹音、说书声便被戛然隔绝,屋内宽敞静谧,博山炉里焚着龙涎香,四壁悬有文人字画,花草摆放极尽风雅别致,开轩清风拂面,可见广阔湖面,俯瞰数座水榭飞阁,极目远眺,甚至可看见金帐王庭的全景。 纳阑雅束连忙抢先进去,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地瘫在座位上:“春困秋乏夏打盹,这走两步,就犯懒!” 慕容迦叶目露惊异,上下打量着她:“你是有身孕了吗?” 茹吉奈却神色平静地啜着热茶,悠然环视四周,温言道:“是呀,这个月月初的事儿了,我们知道你忙,就没告诉你。” 慕容迦叶面有惭色:“雅束,等着,等我回金帐,叫人给你送保胎药材……” 纳阑雅束:“哎哟,你可真够母仪天下的,我这亲妈容易,你这义母想必不好当吧!” 茹吉奈惊觉不妙,立马接过话茬:“行了行了,我们八卦点家长里短就行了,说这些不就成了妄议朝政了吗?” 慕容迦叶:“你们不就是想说赫连骧的事么?” 茹吉奈却是个聪明的:“我们也不是关心这逆贼的事儿,只是平常你带着他来随侍,如今三缺一,连个骨牌都没法摸了!” 纳阑雅束:“观音奴,你今天脱了那身凤袍,在我们姐妹面前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厚了,赫连骧的事,我在这儿,偏要说上一嘴。” 茹吉奈:“雅束!你说这干什么!” 纳阑雅束神色凝重,看向慕容迦叶:“我和他一起打过仗,那孩子决不是会叛国的人。” 慕容迦叶失神道:“人是会变的。” 纳阑雅束摇了摇头,回想起昔日沙场上的赫连骧:“不,有些东西,能用心感受出来,他那双眼睛,坚定有神,那是本性流露,刻在骨子里的纯良忠诚,这不可能变,他为你披肝沥胆,白狼河之战,他中箭垂死的时候,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慕容迦叶心中一荡,嘴上却仍然狠戾:“敢喊我的名讳,他食了狗胆了!” 茹吉奈长叹一声,幽微道:“谁能想得到那么样一个铁骨铮铮、为你鞍前马后没一句怨言的人,会着了一个南朝狐媚子的道呀!英雄难过美人关,兴许是食髓知味,陷进去了忘了本也未可知。” 慕容迦叶面色姜黄,却隐忍不发:“不说这些了,我们今天喝个痛快!”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慕容迦叶和茹吉奈喝得面红耳赤,只剩纳阑雅束一个人枯坐着看她们对饮,自己则百无聊赖地啜着茶。 慕容迦叶双颊酡红,平素里端着的人君架子烟消云散,整个人摇摇晃晃,愤愤然拍案:“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我对他那么好,他却背叛我!” 茹吉奈却是个千杯不醉的主,只是醺醺然:“哟,我的观音奴,你这样子,活像一个被男人丢了不要的怨妇!” 纳阑雅束:“你看看你,你自己也想不通的!这事情里面定有猫腻!” 慕容迦叶:“猫腻!我倒是想有猫腻!那个女人已经被我抓到了,过几日就要被押到云中了!” 茹吉奈醉眼乜斜,打趣着她:“那个女人肯定是比你年轻!比你漂亮!” 慕容迦叶忽然掩面大哭:“男人!说到底,赫连骧也是个不要脸的臭男人!” \ 倏忽之间,窗子外,响起爆裂之声,三人不约而同朝窗外望去,只见半空之中,几朵绚烂的焰火渐次开放,每一层楼的窗子,都有人头探出来,人们私语着,也不禁为这美丽感染。 纳阑雅束目不暇接:“青天白日的,谁放烟花呢?” 茹吉奈定定地瞧着那烟火,瞳孔一缩,每开放一朵焰火,她便口中喃喃,似乎在默默记录些什么。 慕容迦叶被这响声震得肝胆俱颤,酒已经醒了大半,定睛一看:“这是娑罗花?” 娑罗花为娑罗教圣物,她朝下望去,只见一个金衣鹿帽,手持铜鼓的年轻女子在飞桥之上跳舞,烟花、舞步随着鼓点律动,远远看去,如同一朵飞旋的莲花。 桥下,只见许多人以跪姿仰视她,顶礼膜拜如同信徒,泼天的铜钱金银如雨下,纷纷落入她脚边的金桶中。 茹吉奈:“这是娑罗教圣女,阿云瑰,从前我们大燕还是龟缩在漠北的一个嵬然部落之时,牧民们皆信娑罗教,只是你临朝之后,将国教改为了佛教,她这个圣女地位便一落千丈,只能靠跳这神舞赚钱为生了。” “就是这个女人鼓吹娑罗教教义,让百姓们以人为祭,大行巫术媚术,甚至把襁褓中的婴儿杀死做药引,”慕容迦叶朝窗子外大声一吼,“装神弄鬼的奇淫巧技罢了!有什么可看的,散了散了!” 这一吼,确有些效果,不似刚才那边轰动,可阿云瑰却不以为意,兀自跳着,莲步稳健,口中渐渐响起悠长的咒语,是一首用嵬然古语吟唱的招魂歌谣。 “霍里、霍里、霍里色, 霍里、霍里、霍里色, 从旁截住呀, 从后拦阻哟, 向天跪祷呀, 向地叩请哟, 霍里、霍里、霍里色, 你好不容易来了哟! …… 霍里、霍里、霍里色, 霍里、霍里、霍里色, 你的眼睛睁开了呀, 你的贵体翻动了哟, 向天跪祷呀, 向地叩请哟, 霍里、霍里、霍里色, 你已经回来了哟……” 这如泣如诉的呼唤叫人心神震撼,仿佛冥冥之中有种魔力,让周遭都宁静下来。 茹吉奈摇首叹道:“你可别小瞧这女人,她自号为敕勒川土地上最后一位通灵女巫,如今纠集了数万信徒,倒拧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到时候闹起来,你可头疼死了!” 慕容迦叶听得心神不宁,阿云瑰的声音,叫她想起苍凉的西木伦河,想起儿时的大草原上盛大的黄昏。 也想起,毡帐里流血的女婴,那是她刚出生三天的亲妹妹。一种深邃的恐惧笼罩了她,慕容迦叶感到浑身不适,一阵隐隐的头痛再度袭来:“有我在,这等误国害民的魔教,就别想沉渣泛起!” \ 此时,对面的楼上,元璞正端坐啜饮,他自鸣得意,袖手旁观着这纷乱的一切,闭上眼睛,楼下古老悠远的招魂曲牵动起他曾经的记忆——昔时,他还是拓跋家的子弟,是敕勒川上人人敬重的骄子,可那场暴乱之后,本实力强大的家族在争霸中却彻底溃败,那时,若不是他带着部分子弟主动投降,献上一枚“罪魁”的首级以表忠心,拓跋家族的血脉几乎就要覆灭于历史长河。 那一天,紫蒙川风烟不散,大雾苍茫,寒风侵入骨髓,年轻的拓跋璞提着叔父的头,血液尚还温热,狠狠地淋湿了衣袍前襟,却也掩盖了不绝的泪水,他俯首称臣,向一身戎装的新后慕容迦叶行叩拜大礼,她沉吟了许久,也许是想到了青春往事,终于启唇,决定放过他一马。 自此,朝臣们明里赞他审时度势,暗中又讥讽他六亲不认,可拓跋璞不顾这些风言风语,尽心辅佐慕容迦叶,率先助她策动汉化改革,亲自将拓跋姓改成了元姓。 奄忽之间,一个缱绻的柔声在叩门之后徐徐响起:“客官!你的酒好了!” 元璞迅速拭去泪水:“进来吧。” 那是一个金衣鹿帽,手持铜鼓的女子,裙摆飘如莲花,带来一阵夹杂着麝香的轻风,元璞呼吸为之一窒。 阿云瑰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走进他的包房,甚至懒得乔装改扮,她仿佛真的像佐酒的歌姬似地,用窈窕的舞姿将元璞的空酒杯斟满—— 她的赤足上系着铃铛,纤细的脚踝灵活地旋动,玲珑作响,元璞看着她步步逼近,将腿轻灵地挂在了自己的的肩头,那双纤纤玉足便在他耳畔时不时地撩拨着,他看得出,她是故意在卖弄自己的风姿:“元大人,想不想将我纳为己有,夜夜承|欢?” 元璞望着她那张脸,她的脸被视作神祇,是娑罗女神的化身,金粉敷面,浓妆艳抹,也掩不住皮骨的清丽,他打趣地回敬道:“我命中克妻,恐怕寒舍是无福之门。” 阿云瑰转换了一个姿势,一屁股坐在元璞的腿上,手腕攀上他的脖颈:“别装啦,客官,男人的脑子里,不都是这些事吗?” 元璞将折扇刷啦啦抖开,坐怀不乱:“姑娘,你贸然闯进我的包间之中,打扰我的雅兴,还公然撩拨,语出不逊,是不是有些耍流氓了?” 阿云瑰忽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架在元璞的脖子上,她脸上的笑颜陡然间烟消云散,转而洒上森冷冰霜:“说,你为什么要窥探我?从上个月开始,我每次表演,你都在同样的位置观看,而你也不撒金币,显然是刻意为之,说,为什么?” 元璞苦涩一笑:“我最近还真是总有血光之灾,你是第二个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了。” 阿云瑰微微运腕,将刀刃浅刺入元璞的颈部,直至渗出鲜红的血迹:“别他爹的废话。” 元璞伸出手腕,露出腕上的手串,手串光润白皙,由人骨制成:“信徒拓跋璞,恭请圣女安康。” 阿云瑰心上一凛,他的眼眸中流动着逝去已久的、澄澈的虔诚。 第十四章家宴 金帐之中,酒香飘溢,长桌之上,金筷玉碗,糟猪蹄尾,浑羊殁忽、清蒸鲥鱼、驼峰炙、玲珑牡丹蚱,等等各色佳肴,从头到尾,今日乃是斛律皇族一季一度的家宴。 人未到齐,光禄寺、鸿胪寺紧锣密鼓地布置着金帐,宫婢和内侍们从帐外鱼贯而入,端着漆盘,一道道地向长桌上布菜。 “听说光禄寺从各地召来名厨,个个厨艺精湛,寻常牛羊肉能做出一百个花样来,”斛律步真提早来了一刻钟,占据东面尊座,披一身柘黄袍衫,语调虽喜,面孔却是一如既往地阴郁,“果然丰盛。” 在他身后侍立的,正是完颜石烈,他持刀恭立,眼睛一刻不离斛律步真:“可汗,太医叫你少吃羊肉,不要因味美而贪嘴,微臣看着你吧。” 斛律步真将他的手扯过来,覆在肩上:“好你个婆婆妈妈的小伴读,都管到朕的家宴上来了。” 他略微忸怩道:“是可汗非要臣来的。” 斛律步真:“朕是故意叫那个女罗刹看看的。”说着将他的手攥的更紧,见慕容迦叶驾临,依然不加收敛。 慕容迦叶一身华服,头戴镂空凤鸟纹金冠坐于侧首,没有戴面具,而是在刀疤上画了道斜红,烨然若神人,她远远瞧着二人耳鬓厮磨。 慕容迦叶分明知道此人姓甚名谁,底细都一清二楚,却故意问道:“哟,这个俊俏的少年,我怎么有些面熟。” 完颜石烈恭谨回道:“太后万福金安,臣是可汗潜龙时的伴读,如今是御前带刀侍卫完颜。” “瞧瞧我,整日忙于政事,眼神都花了,”慕容迦叶一笑,上下打量着完颜:“多大了?可曾婚配?” 完颜石烈回道:“回太后的话,微臣今年十六岁,不曾娶妻。” 斛律步真却阴着脸,一语不发,怒视着慕容迦叶。 慕容迦叶:“你模样长得好,不如,把宇文恺的女儿渠央许给你吧。” 完颜石烈一时语塞:“谢太后隆恩,不过……” “母后,”斛律步真攥着拳头发抖,突然打断她,“完颜无意娶妻生子,他已经歃血发誓,忠诚于大燕到死。” 慕容迦叶大笑:“上一个这么发誓的人,现在已经在诏狱里被隶卒打得体无完肤了。” 斛律步真:“请母后收回成命。” “哀家乃是一国之母,中宫至尊,须得一言九鼎,完颜石烈,你和渠央的婚期,就办在七日之后,何如?”慕容迦叶不顾斛律步真眼中的怒火,低眉看着自己指甲上新染的蔻丹。 斛律步真目露绝望:“母后!” \\ 执事太监忽报:“安国大长公主到!” “太后,可汗,恕我来迟了!”斛律丽花敛衽行礼,一双含春的杏眼恹恹地扫了扫席面,她梳双螺髻,头戴百宝花簪,一袭绛红抹胸裙,虽已年届不惑,仍打扮娇俏,毫无半老之态。 慕容迦叶看着她光彩照人,心中若有所思:“无妨,一会儿罚你多喝几杯就是了。” “丽花姑姑!”斛律步真收敛怒意,亲切道。 接着,郁弗长公主斛律涂月、左贤王斛律勃骨、右贤王斛律磐桓等一干宗室贵族纷至沓来,个个盛装出席。 慕容迦叶举杯,以嵬然古语作为开宴致辞:“如今万物复苏,让我们欢聚一堂,共度百花烂漫的春宵吧。” 帐前红氍毹之上,头戴簪花的女伶们翩翩若飞,水蛇般的身体似乎弯成了三道,跳的乃是鹧鸪舞,唱的乃是鸲鹆歌,为这场暗潮汹涌的玳瑁筵伴着奏。 众人在丝竹管弦的喧闹中碰杯,高呼大燕国祚千秋万岁。 \\ 酒过三巡,斛律丽花忽问:“可汗,你的病怎么样了?” 斛律步真笑答:“已经大好了。” 斛律丽花点了点头,又看向慕容迦叶:“太后,你今日的妆容可真好看,明儿个也教教我!听说南朝的女人们最善打扮自己,我们北燕的女子大多粗糙,也不晓得用什么胭脂水粉!看看我这脸,被风吹的,都皴了!” 慕容迦叶可全然没看出这位的脸哪里皲裂了,以手扶了扶面具:“你天生丽质,何必用这些堆砌,我是为了掩盖这丑陋的伤疤罢了。” 左贤王斛律勃骨忽地站起来,此人生得虎背熊腰,下巴留着两绺儿稀疏的山羊胡,髡发的头皮闪着油光,醉酒过后更显猥琐之态:“嫂嫂,说起这伤疤,当年若不是你故意割伤了脸,本王真打算把你收继做妾呢!” 慕容迦叶心底作呕,笑颜凝滞,狠狠握紧了餐刀:“左贤王,你若有种,便再说一遍!” 斛律勃骨仍顶风而上:“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嵬然习俗,妻后母子娶非生母及弟纳寡嫂,兄娶寡弟媳,这不是很自然吗?” 慕容迦叶蹙眉冷语:“朵儿,给左贤王念念哀家颁布的律法!” 斡扎朵高声:“坤灵元年秋,圣英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下诏,废除殉葬、收继婚制度,有违者,无论贵贱,斩首。”慕容迦叶当年的尊号如此之长,被斡扎朵烂熟于心,读得抑扬顿挫、洪亮如钟。 斛律涂月腾地站起身来,抽出腰间佩刀:“堂堂左贤王,宫宴之上竟然说出这种污言秽语,皇叔,侄女斗胆和你到帐外一决高下!” 慕容迦叶转脸,眸光幽微,柔声道:“好孩子,快坐下,撒酒疯的男人还用一决高下吗?不必出手便是一败涂地。” 斛律涂月会意,按捺住怒意,坐下了,嘴巴仍然不饶人:“我看呐,这家宴,能好好吃酒留下来,不好好吃,迟早滚蛋!” 一旁的左贤王妃苏勃辇氏在桌下绞着帕子,不安地扯着斛律勃骨的袖子。 斛律勃骨犹不知收敛,反而站起身来,扯着破锣嗓子吼道:“臭婆娘!你踩我脚干什么?” 慕容迦叶怒极,端坐着冷冷道:“传旨,左贤王斛律勃骨殿前失仪,不敬祖宗,直呼先可汗名讳,言语侮辱当今太后,杖责三十!”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这惩罚不算重,却极丢颜面,斛律皇族挂不住脸,如群狼环伺,眈眈地看向慕容迦叶。 此时,苏勃辇氏连忙跪伏在地,叩头如捣蒜:“太后,贤王是行伍中人,粗陋不堪,只是酒后失言,您宽宏大量,不要动怒,与他计较!” 右贤王斛律磐桓越众而出,他眉目疏朗,面皮白净,披紫黑貂裘,内着朱领绿衫,颇有几分清贵之气,他躬身叉手,和颜悦色道:“皇嫂,二哥是我大燕功臣,他性情鲁直,一向口无遮拦,您又不是不知,昔日他与先可汗手足情深,当众杖责未免太重了,大哥泉下有知,也会不高兴的!望您三思!” “若念昔日情谊,他会说出那种话来?少拿先可汗来压我!昔日,哀家辅佐先可汗五年,二圣临朝,七度御驾亲征,这大燕的一大半江山都是我慕容迦叶打下来的,你都忘了?先可汗遗诏有言,待幼主满十八岁,哀家才可罢手,你们今日催逼,未免太早了吧!”慕容迦叶以紫玉马鞭抽着长桌,“还有,三郎,你可知道赫连骧吗?他也是大燕的功臣,曾三年夺十二座城池,不是照样被哀家关在诏狱里了?” 朝凤监武士横眉立目,队伍划一,刀光齐崭,分外刺眼。 慕容迦叶命斡扎朵将王妃扶起,斜眼看向欲被朝凤监拉走的烂醉如泥的斛律勃骨:“斛律勃骨,你这辈子唯一干的一件好事,就是娶了这么一位温驯如羔羊的王妃。” 慕容迦叶径直上前,绾起苏勃辇氏的袖子,露出布满鞭伤淤青的手腕:“这是你打的,对吧?英明神武的左贤王殿下!”果真如传言所说,苏勃辇家族的贵女嫁给左贤王后,受尽苦楚,被当做牛马鞭打。 斛律勃骨被朝凤监钳住手脚,挣脱不过,气急败坏咆哮着:“放开我,你们这群长头发的臭娘们儿!” 慕容迦叶:“我们嵬然人崇尚青牛白马,夫妻地位同等,凭什么把王妃当做你又打又骂的奴隶?” 斛律勃骨恼羞成怒:“我自己的婆娘,我想打就打,你这个淫荡的小寡妇,还他奶奶的敢管老子!老子可是圣上的亲叔叔。” 斛律步真捂着胸口,脆弱道:“母后,叔父自从随先可汗出征后,便患上了酗酒之症,每每梦回,都是刀光血影,他本性纯良,酒后之言,何必当真呢?” 慕容迦叶有意试探,看向斛律丽花:“丽花,你最明事理,你说呢?” 斛律丽花起身挽住王妃的手:“不要怕,大不了休了这家伙,男人,都是同样的货色,哼,他是我二哥也没用!别再忍气吞声了,如果你的母族不要你,你就到我的公主府里来!本公主这一辈子连嫁七个人,谁又能奈我何了?” 她话语慷慨激昂,却避重就轻,一字不提左贤王对慕容迦叶的羞辱。 慕容迦叶挥袖掀了桌子,冷嗤一声:“你们姓斛律的,果然是一条心!”语罢,满桌金银器物碎为齑粉。 这一声摔得众贵族肝胆俱裂,避之不及,纷纷站起身来,被酒菜污了衣襟,敛衽告罪:“太后息怒!” 王妃低眉不语,瑟瑟缩缩地望向醉眼乜斜的斛律勃骨:“大王!” 斛律步真捂住胸口,一阵狂咳,忽然间,口中喷薄出一口鲜血:“母后,看在孩儿的份上,能不能饶了皇叔!” 完颜见状,忧惧地替他拍背顺气:“陛下,深呼吸。” “来人呀,传太医!”慕容迦叶脸上毫无怜惜,“可汗,哀家又没有要他的命!你不必动气,伤了身,你的二皇叔可不会替你受病痛之苦!” 左贤王斛律勃骨被当众杖责三十大板,由武阿秀亲掌,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其威力必六十大板还大,皮开肉绽,震损心脉,以至于其旧伤复发,月余不能下床活动。 此事一出,如疾风一般传遍整个草原,说当今二皇叔调戏寡嫂未果,反被当众打得屁股开花,牧民们津津乐道,乘云阁的说书先生,又多了新的戏词。 \\ 当晚,寿康宫,斡扎朵为慕容迦叶对镜卸妆,:“太后威武,这个放诞无礼的登徒子,没当众赐死真是给他面子了!” 慕容迦叶余怒未消,在漫漶的铜镜里,仍能看到那对紧蹙的长眉:“若不是念在他手握兵权,又是先帝的亲胞弟,我定把这个畜生千刀万剐!” 斡扎朵仔细地为她除去鬓发上的钗环,笑道:“若是赫连骧还在太后身边,想必定要抽出开荒剑,把他捅成筛子!” 慕容迦叶闻言,在镜中凛凛地扫了她一眼:“你失言了,朵儿。” 斡扎朵搅着一碗掺了玫瑰胰子的卸妆水,铿锵道:“今日宫宴事变,可见斛律皇族只把太后当成一个异姓外人,全然抹杀您的功绩,只是都慑于您的权威和先可汗的遗志,才不得不臣服,左贤王当众说出这种无状的羞辱之语,竟没有多少人能为您说话,奴婢身份卑贱,人微言轻,昔日的赫连骧也成阶下囚,太后身边,似乎空无一人了。” 慕容迦叶怔忪道:“不是还有涂月吗?” 斡扎朵轻轻地为她擦去刀疤上的斜红:“她为人有勇无谋,无心权谋,在朝中无半点立锥之地,只是血脉尊贵,不足以震慑那群顾命老臣。” 慕容迦叶闭着眼,扶额轻叹一声:“我的朵儿,你说话向来不藏掖,永远这么直白。” 斡扎朵立马为她揉捏着太阳穴:“太后,从前你为了不让人说你外戚专权,不用慕容家的人……” 慕容迦叶茅塞顿开,登时握住斡扎朵的手:“朵儿,我的女诸葛,不用说了,哀家明白了,哀家不能再这么畏手畏脚下去了!” 宫外夜色渐浓,晚风之中,传来几声莺啼。 第十五章温泉(H) 自从那一日乘云阁宴饮,慕容迦叶便终日头痛不止,剧烈之时,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如同脱兔蹦跳,继而四肢恶寒,脊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寂静之时,耳边还有幻听不绝如缕,故而每夜难以成眠,痛不欲生,纵使如此,她依然强装无恙,以浓妆粉饰脸上的疲态,暗中派太医来往于寿康宫,在民间寻求治疗头风的偏方,不肯走漏半点风声。 凤麟洲,这是慕容迦叶为宸妃时期,突尔炽天可汗命人专为慕容迦叶所建的温泉别宫,坐落于仙陀山脚下,植千株松柏,内里兼有二十所汤池,大大小小的汤池通过水道与温泉源头相连。 正值冷春寒之际,她下旨,携斛律皇族及几位亲近的女子——定国夫人纳阑雅束、茹吉奈,驱策来此,连同未竟的案牍,都一并带来,这一住,便是小半个月。 慕容迦叶躺在最大的凤翥池中,此处是她的专属浴场,池底以白玉石铺砌,四壁以黄金涂饰,阴刻夔凤纹,汤水滚沸,是太医所建议的药浴,水中煮满兰草,香气四溢。 她刚刚服用了五石散,换得了片刻安宁:“只要哀家松懈半分,脚下的薄冰便会裂开,迎接我的将是寒冰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太后,奴婢心疼你。”斡扎朵为她轻轻开着背,泪如泉涌。 “朵儿,我总觉得我要死了。” “太后,你别这么说,你福祚绵长,必然长命百岁。” “这一路走来,我简直杀了太多人了。”慕容迦叶说着,整个身体卸力般地坠入水中,闭眸在水中屏住呼吸,眼前一片猩红。 斡扎朵向热气腾腾的水中抛洒了更多的花瓣:“太后,既然身后已经血海滔滔,何必回头?把这路走到底,就是辉煌无比的巅峰,和这群男人斗,不比他们狠辣毒绝,是万万不行的。” 花瓣落在慕容迦叶的头上,如同桂冠:“去诏狱。” \ 似乎是刚才的沐浴给了她底气,再度面对诏狱的森冷,慕容迦叶竟然有种宾至如归的惬意,人都道这里如人间炼狱,可对她而言,唯有这座血腥的暴力机器运转起来,才能给她带来权力和威严。 阮红泥的押送队伍迟迟未入云中,诏狱中对赫连骧的审讯也一无所获,总之,整个谋逆案,可以说是毫无进展。伊娄峻一筹莫展:“不瞒太后,老夫掌刑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等硬骨头之人。” 慕容迦叶:“曾经西凉的烈山将军,不也是叫你撬开了口?” 伊娄峻:“太后可是从凤麟洲驱车赶来?” 慕容迦叶:“不错。” 伊娄峻:“太后,说起这温泉沐浴,微臣最近研究古今中外的酷刑,有了一丝收获。” 慕容迦叶:“别卖关子。” “这刑罚叫浴桶刑,顾名思义,是水磨工夫的慢刑,首先把犯人的衣服扒光放进木制的大桶里,然后把人的四肢和身体禁锢在浴桶里,将犯人的头露出来人,浴桶里装满了水、牛奶和蜂蜜。” 慕容迦叶:“这不是美得他们了?” 伊娄峻绘声绘色道:“太后,这表面上看着享受,残忍的,在后面呢,一切准备就绪后,行刑人每天会给犯人喂食、喝水,犯人不会因此饿肚子,但因为不能移动,便溺都会在浴桶里。此外,浴桶中蜂蜜与牛奶的香味会引来大量苍蝇,苍蝇在觅食期间会产卵,时间久了浴桶里的排泄物就会生出虫子,随着时间推移,虫子也会越来越多,犯人经常浸泡在这种液体中身体会发生腐烂,这种情况无疑是虫子最喜欢的美食。为了让这“乐趣”时间更久,会让行刑之人每天强制性给犯人喂食,以此来维持他们的生命,体质弱的人会比较幸运,能够早点摆脱折磨。如果体质比较好的则会被折磨很长时间,整个过程就是生不如死,最终成为虫子的食物。” 慕容迦叶眉头一皱,心生一计:“传旨,把赫连骧押入凤麟洲。” \ 赫连骧四肢被锁链束缚,整个人被迫坐在池中,池中药汤如骇人的浪潮,不断蜇痛他身上的伤口。 迷蒙的热雾之中,他心旌摇荡,如同从阿鼻地狱忽然飘升到了人间仙境一般,错愕道:“母后,这是何意?”忽看见慕容迦叶的赤足,赤足纤细洁白如同藕段,足腕上有一串莲珠银镯,她正以脚掌轻拨着涟漪,忽然用力蹬踢,水花便溅到他脸上:“你放心吧,这不算什么刑罚,是药浴,有助于你伤口愈合。” 慕容迦叶遣散了服侍的宫婢,笑说:“万一你是冤枉的,我把你折磨死,岂不是太损失了?” “谢母后隆恩。” 慕容迦叶抬头看夜空:“你来过这里吧,从前。” 赫连骧当然知道她说的从前是什么:“母后为宸妃时,常在凤麟洲中承欢,儿臣当时不过是您部曲的首领。” “你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了?” “可汗大幸于母后,端的是一场又一场惊天动地的鸳鸯浴。” “惊天动地?”慕容迦叶破颜一笑,伸手扯他微微敞开的胸口,用力一偏,却撕下他的一大片衣角,袒露出白皙的上半身,如被顽童蹂|躏得不成样子又随手丢弃的残损瓷娃娃,来不及愈合的伤口若一抹抹浓艳春色,划破这满池单调的乳白。那裂帛之声,清脆入耳,闻之竟然叫慕容迦叶心神一震,连头痛也随之烟消云散,她睁目迫视着他,情不自禁地又撕去了一片:“你还真是个喜欢偷听的坏孩子!” 赫连骧那颗突出的喉结上下蠕动:“儿臣言语冒犯,请母后责罚。” 慕容迦叶并未愠怒,以指甲剐蹭着他滑腻的皮肤:“哀家还从来没发现你是个肤如凝脂,貌若好女的美少年呢。” 赫连骧额角渗出两道热汗,滴落汩汩泉水之中:“母后,儿臣胸口很痛。”星河映在他的身上,幽幽荡漾着,他蹙着眉,水涤荡掉他所有的尘垢,让他变成一块洁净的璞玉。 慕容迦叶低眉,瞥了一眼那染着他齿痕的扳指,左手一指头拨转上一圈,又望向他,唇角一勾:“明明是你引触了我的病,现在又变成我的药了。”她周身沐着一层月色,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寒,那徐徐流动的眼波又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接近。 赫连骧:“母后,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赫连骧硬着头皮,昂然问道:“为什么,苏梵净他们都能做你的枕边人,您身边面首如云,而我,你却从没入过您的眼吗?” 慕容迦叶哑然失笑,随即轻轻掴了他两个耳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死到临头,还想这档子事?” 修长的蔻丹在赫连骧颊边刮蹭, 他继续追问:“母后,你想过么?” “有那么一瞬间,想过,”慕容迦叶扪心作答,“三年前,你受封摄政王,穿一身华丽衮服,挺拔如松柏,到寿康宫谢恩,我赐你一壶罗浮春,你没多问,便一饮而尽,喝完才知道是烈酒,你怕殿前失仪,强自支撑,整个人如玉山将颓,试问,哪个女人没有非分之想?” 赫连骧满足地闭上眼睛,笑着,露出两颗虎牙,神色却凄楚如丧家之犬,任凭药汤子渗入他的伤口,肩头传来蚀骨的疼痛:“谢母后解答,儿臣死而无憾。” 慕容迦叶隔着袅袅雾气瞧着他,那一刻,她真想不计前嫌,无论他是否有罪,都将他赦免:“来人,给摄政王穿上受封时的衮服。” 宫人不解其意,只好照章去做,待到赫连骧穿戴齐整、焕然一线立于她面前,她又屏退左右,只想让这一方星光闪烁的苍穹见证自己油然而生的怪癖。 “母后……” 第十六章驯狼(H) 慕容迦叶伸出食指,牢牢抵住他的唇:“别说话,哀家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赫连骧垂首,任她摆弄,不知不觉,下头那话儿已经昂然挺立,像个笨拙的大鸟横在裤裆中,呼之欲出,他赧然,夹住双腿,想要掩饰这勃起。 赫连骧十九岁,仍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慕容迦叶狎昵地剥开他的包皮,一根硕大、鲁莽的东西,就那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慕容迦叶的手掌之上, 慕容迦叶索性坐在池畔,将双足搭在他的肩上,漫不经心地命令道:“自己撸吧,给哀家看。” 慕容迦叶的声音充满着浓厚的蛊惑,那是一种权力,赫连骧不由自主地缴械投降,乖顺地闷哼了一声,以示应答,他难耐地撸动:“母后,这样可以吗?” 慕容迦叶太享受这样袖手旁观的驯化,眼睁睁看着狗一样的义子因自己而勃起,难耐地挺动腰身,她奖赏一般地岔开双腿,给他展示水淋淋的牝户之上,那番潋滟的春光。 赫连骧情不自禁地靠近,将头凑过来,却被慕容迦叶的脚牵绊住,她没有要给他的意思,他含住她的脚趾,一根一根地吮吸,闭上眼睛,温烫的泉水如热潮一般攀向他的胸膛,一种如溺死一般的爽快充斥着他的头脑:“母后,母后,” “你干净吗?乖儿子。” “干净,干净,没人有碰过。” “我抽你一下,你就撕掉自己身上的一块衣服,明白吗?”慕容迦叶抽出腰间马鞭,按住他的肩头,猝然间,反脚踢了一下他的膝窝。 赫连骧吃痛,顺势跪在地上,抬头望她,眼睛却是懵懂的,还染着几分不散的氤氲:“母后,可以轻一点吗?” 慕容迦叶:“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线颤抖,黏连:“母后,轻一点抽,儿臣的伤口很痛。” 慕容迦叶的心皱缩成一团,忽然忍受不住,招手:“骧啊,你过来。” 赫连骧膝行到她面前,见她伸出手来摸他湿漉漉的发丝,有一种仙人抚我顶的错觉:“母后,给儿臣一个痛快吧。” 慕容迦叶把他抱在怀里:“你想不想死在我怀里。” “求之不得。”赫连骧抽泣着,只觉得一切如梦,泪水尽数落在她的衣襟上。 慕容迦叶托着他的侧脸:“现在还不是时候。” 赫连骧覆上她的手背,闭上眼,让她摸遍他脸上的每一处肌肤:“唯有一死,才能证明儿臣的清白,就是到了九泉,母后也别忘了儿臣,就算是非忘不可,也慢一点。” 慕容迦叶在他脸上游走:“骧啊,你这是何苦呢?” 风月无边,温热的水不息地流转在这蜿蜒的宫殿之间,殊不知,这一切,已被斛律涂月尽收眼底,眼前这对君臣紧紧相拥,她听不大清,只能看见举止说不清的暧昧,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心上人,一个是自己的嫡母,她惶惑又惊惧,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的啜泣声走漏。 \ 池水之中漂浮着赫连骧粘稠精液的游丝,慕容迦叶站起身来,淫水流到了脚后跟,赫连骧意犹未尽地抱住她的双腿,替她舔去那道晶莹的欲望。 慕容迦叶居高临下,皱了皱眉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已经烦倦,瞥见他伤痕累累的脊背和肩头,被泉水浇灌、刺痛,轻轻地踢开他的束缚,无言地离开,到了寝宫,她唤来一个性奴。 今日侍寝的是一个青年,是朝凤监从民间觅得。 慕容迦叶幽幽道:“躺好。” 那人浑身战栗,在阔大如海的凤榻中勉强摆正身躯,红烛透过帐子,照耀着他麦色的胴体,他年仅很轻,颇有些鲜艳欲滴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就要被当今拥有最高权力的太后临幸,生怕接下来自己有一点差错。 慕容迦叶又吸了一点五石散,愤怒地扯开他的衣裤,几下粗暴撸动,那人便硬了起来,勃起的阳物上,早被奴婢套上了羊肠套子:“很好。” 青年无言,微岔双腿,如砧板上的鱼肉,等待着刀俎在他的胴体上肆虐。 慕容迦叶掀开裙摆,目中无人地骑在他的阳物之上,像跨坐一匹无言的畜生:“卖力一点。” 慕容迦叶掌权之后,甘愿做她性奴的男子不计其数,性器最为硕大者,当属那个被她亲手砍死的石破奴。 石破奴的死不足惜,只是穴道偶尔袭来的空虚,急需被巨大之物填满的时候,慕容迦叶才会开始怀念起这个人的好处来。 眼下的这个青年腰身有力,慕容迦叶的穴道早已因赫连骧的自渎而湿润,不费吹灰之力,顺利将青年的傲人阳物吞了进去,青年的阳物一霎时被暖洋洋地包裹住,喉咙里发出闷哼。 慕容迦叶听他声音稚嫩,四肢似乎很是紧绷,只有坚挺硕大的鸡巴尽心尽力地将她的穴道填满,一下一下戳到媚肉之中,甚至顶到收缩的宫口,她很得趣,已然入港,施虐的兴致上来,便狠狠朝穴下之人掴了几巴掌,又捏着他的乳首,这胯下的床奴也不呼痛,十分配合地扭摆,开始左右开拓,阳物的进攻更加卖力。 慕容迦叶从不与这些一次性的奴隶交谈,他们低贱如蝼蚁,与一根人形麈尾无异。这些人事先经过行房嬷嬷的调教,直到能够学会控制自己的阳物,精进取悦的奇淫巧技,如果遴选过关,将会在夜里被关进暗轿,脸被蒙上面罩,鸡巴被裹上羊肠套子送进来,慎言慎语,最好是不要胡说话,一夜高强度的劳作以后,精囊中的储备尽数被榨干,腰肢酸软,口干舌燥都是轻的,浑身被慕容迦叶的马鞭抽得伤痕累累,有的甚至差点窒息而死,无论如何,被卷着铺盖,潦草地送出宫去,如同尸体被运送,有些人伺候不当,不能持久,随意射精,还会被慕容迦叶一剑斩杀,往往不能活到第二天清晨。 当然,这些男子最后也会有不菲的报酬。慕容迦叶有时候想,自己可真是个暴君呢。 坊间传闻,慕容迦叶是罗刹转世,专门吸男人的精血,她没什么不自在,反倒觉得十分贴切,她晨间日理万机,运筹军国大事,夜里纵欲享受,有何不可呢? 慕容迦叶把那方红勒帛绑在那人的腰上,手上的鞭子狠狠一抽,胯下之人识趣地加快了顶弄的速度,终于一阵热流过去,牝户大张,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潮喷,她的穴道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缓慢收缩,淋了那性奴一身。 达到巅峰般的欢愉之后,便是无边的空虚,慕容迦叶不忘扯下那条红勒帛,赫连骧在和阮红泥云雨的时候,肯定不是这个样子。 这就是掌权前后的不同, 从前她只能张开双腿任斛律伏罗操弄,伏低做小,要柔软易推倒,要娇喘喊厉害,直到斛律伏罗的浓精射在自己的穴道深处,确保龙种全部进了土壤才算了结,而自己是否得趣,她的至尊夫君天可汗可不会在乎;而今,全世间的男子,任她采撷玩弄,至于他们快不快活,都与她无关。 夜色渐浓,元璞在暗轿中摘去羊肠套子,那羊肠套子早已被他做了手脚,扎出了一个细微不可察觉的小孔,他的精水或许在刚才激烈的抽插之中溜进了当今太后的穴道深处。 回想着慕容迦叶霸道地骑乘在自己身上,颤动两乳,穴内淫靡的汁水落在自己的小腹上,一坐一起,连根没入,黏腻作响,那张残损的脸颊褪去金黄的面具,透着一种妖异的美,他仔细咂摸每一个交媾的细节,不知不觉心旌荡漾。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混进慕容迦叶的寝宫了。 元璞心中暗暗道:“你早晚是我的,观音奴。” 第十七章断义 “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 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 凤麟洲禁苑,梨园,虽阴云蔽日,但火光烛天,乐工伶人正在奋力奏乐,铿锵雄健,正是《紫骝马歌辞》。 这凤麟洲经慕容迦叶扩建,不光有温泉汤场,更开辟出、球场、舞马台、斗鸡殿等冶游之所,这几日斛律皇族玩赏得不亦乐乎,仿若渐渐淡忘了左贤王被杖责的丑闻。 慕容迦叶坐于上首,一面啜着葡萄酒,一面心不在焉地听曲,她笃信佛教,最中意的便是富于禅意的佛教乐曲,而今耳边这种铿锵的曲子叫她心神烦忧,不由自主便想起战场,想起赫连骧。 斡扎朵会意,对她耳语道:“太后,要不把潮音寺的那个琴僧叫来,让他们给您弹《普庵咒》给您听。” 慕容迦叶瞧了瞧眼前这群听得如痴如醉、随歌击节的斛律皇族:“不了,这群蛮子不懂这份情致,我忍忍就好了。” 终于到了换曲的时间,乐工们调弦修整,为下一阶段做准备,席面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忽然,右贤王斛律磐桓站起身来,极尽他那标致的儒雅恭敬,唇角挂笑,深深一揖:“太后,听闻昨夜,您将一个死囚押入决明池受刑,甚至要要对他动什么打西边来的‘浴桶刑’。” 慕容迦叶气不打一处来,眉头皱缩,没好声道:“你说的死囚叫赫连骧,怎么了,右贤王,你想去观刑不成?还是你也想试试这新花样?” 斛律磐桓:“太后,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想劝太后,我们斛律家阖家团圆之际,何必还要弄一手血腥,致使阴气不散?” 慕容迦叶抬眉:“哦?” 斛律磐桓继续陈词:“钦天监夜观天象,说不日将有天狗食月,古来月食,日掌阳,月掌阴。阳为德,阴为刑。《礼》曰,妇顺不修阴事,不得谪见于天,月为之蚀。故月蚀则后素服而修六宫之职,荡天下之阴事。太后,您将死囚带到凤麟洲来行刑,把整个凤麟洲当做刑场。” 慕容迦叶反唇相讥:“看来右贤王饱读诗书,对汉学如此有研究呢?” 斛律步真亦启唇道:“母后,那决明池,是昔日朕生母灵后的汤池,您怎么能让一个死囚……” 斡扎朵一怔:“可汗,” “你一个奴婢,也敢插朕的话!” 慕容迦叶:“够了!” 慕容迦叶:“你可认识一位琵琶名手,叫阮红泥的?” 乐师怎会不知此人,登时惊恐万状:“太后,此人……此人,奴才并不识得。” “瞧把你吓得,我倒是听说这个女人的琵琶弹得十分了得?” 忽然,一声轰鸣在众人耳边炸响,朝凤监警觉地持刀戒备:“护驾!”循声而望,远处天空中,爆裂起五色烟花。 完颜看着那烟花,面露天真,欣喜地给斛律步真解释:“可汗,这是‘珍珠帘’、呢那个是‘长明灯’、还有‘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这些美不胜收的烟花挂在仙陀山巅,绽放在圆月之前,甚至将月光掩盖,散发出妖异的彩芒,如梦如幻,令人目不转睛,仿佛能勾魂摄魄。 众人呆滞地仰头赞叹,一朵“地老鼠”花色的烟火恰巧爆裂在慕容迦叶脚下,须臾不到,一个接一个的“地老鼠”淘气地窜到那一袭袭华服之上,致使满座溃散,尖叫四起。 “不响不起,旋绕于地上者,曰地老鼠。”慕容迦叶面不改色,定了定心神,深觉这烟花似曾相识,立马传命武阿秀:“封锁梨园,控制住局面,一刻钟内,找到烟花的源头。” \\ 斛律涂月趁乱逃出,她小时候常随突尔炽可汗巡游,对凤麟洲格外熟悉,沿着旧日与伙伴开出的一个暗道,溜进了决明池。 赫连骧看见她,很是惊异:“参见长公主殿下。”他神色萎靡,器宇仍如平素那样轩昂,再次印证斛律涂月心里对他的坚信,那些罪证再逼真,也不足为信。 “没什么可惊讶的,我一个长公主,不至于暗中探视个死囚的本事也没有吧,”斛律涂月扑扑裙摆,大马金刀地坐下,将两坛酒放在池畔:“凯旋仪式上我得了风寒,没能向将军敬一杯酒,没想到再见,已经物是人非了,这是我公主府的私酿,不比母后赐的罗浮春差。” 赫连骧眉心一动,似有所察觉,淡淡道:“风寒好了吗?春寒料峭,还是要多添衣。” “已经大好了,”斛律涂月打开一坛,递给赫连骧,忽然话锋一转,“骧哥,你同别人表白过吗?” 赫连骧和颜道:“长公主殿下是来和我谈心的吗?” “算是吧,从前不也是经常谈吗?” 赫连骧闭上眼睛,锁链束住他的双手,只好梗着脖子将酒水倒进喉咙:“好酒!” 斛律涂月追问:“喝了我的嘴短,你说,你和别人表白过吗?” “表白,从未。” 斛律涂月:“是根本没有中意的人,还是不能宣之于口?” 赫连骧略加思忖,看向远处仙陀山的层层峰峦:“高坐神殿里的人不胜寒,我卑微如蚁,不能入她的法眼。” 斛律涂月的心绞在一处,乱麻似的:“你打什么哑谜?” 赫连骧醺醺然道:“你说,水里的虾米能和天上的神鸟表白么?” 斛律涂月不解:“你堂堂大燕叶护,怎么是虾米?” 赫连骧轻叹,自嘲道:“虾米就算披上了再华丽的皮囊,也终究是虾米。” 斛律涂月:“你酒量真不好,几口就醉了。” 几口酒,几句话,便拉近了二人的距离,赫连骧亲昵道:“皎皎,同我说说宫里的事吧。” 斛律涂月忆起宫宴上的风云:“左贤王当众侮辱母后,说她本应该被收继成她的小妾。” 赫连骧攥紧拳头,水中的锁链哗哗作响,忍住满心不堪入耳的脏话:“母后没有绞死他么?” 斛律涂月笑道:“母后将他当众杖责,那比死还惨!” “骧哥,我喜欢你,心里有你,”斛律涂月以酒壮胆,话一出口,反而更加从容,“这事憋在我心里很久了,只对母后说过,她答应我,等你今春打完仗回来,就赐婚。” 赫连骧神色古怪:“母后想让我做你的驸马?” 斛律涂月怅然若失:“她说,我是她最疼爱的后辈,你温柔敦厚,值得托付。” 赫连骧有些激动:“温柔敦厚,值得托付?皎皎,你在和我开玩笑吧?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我是个奴隶,孤儿,还是个独眼,只是因为能替太后杀几个人才爬到了今天的位子上。” “骧哥,你可是整个敕勒川上的骄子,不要妄自菲薄了吧,”斛律涂月又狠狠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所以呢?你喜欢我吗?” 赫连骧斩钉截铁:“母后命我像守护她一样守护你,鞍前马后,死而后已,殿下你金尊玉贵,罪臣从不曾有半分肖想。” 斛律涂月乱了阵脚,心有不甘,将酒坛狠狠掴在地上:“好一个罪臣,所以你真的叛国了?那个阮红泥,真的是你的相好?” “我是冤枉的,”赫连骧怒道,“你们母女若觉得我心怀不轨,将来有天权势坐大,会危及你们的权柄,大可杀了我了事,不要再这么折辱于人。” 斛律涂月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的样子:“我不认识你了!赫连骧!” 赫连骧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公主,请你快离开吧,酒坛打碎,会惊动凤翥池的宫人,若让母后知道了,会责罚你的。” 斛律涂月索性撕破了脸:“朝凤监已经抓到了阮红泥,三五日之内,就会被押到云中了,你的计划,要泡汤了!” 赫连骧陡然睁眼:“你说什么?” 斛律涂月将酒坛的碎片收进裙摆,一任锋利的瓷角划破皮肤,她手上流着血,脸上流着泪,癫狂地狞笑着:“你明明都听到了,我劝你还是早日招了吧!死的时候,或许我可以求母后给你们这对苦命鸳鸯留个全尸!” 远处传来梨园的乐声,是《小破阵乐》,赫连骧摇了摇头,闭眸哼唱:“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他唱得荒腔走板,简直不成曲调,望着仙陀山巅上层出不穷的烟花,簌簌落下泪来。 \\ 宴毕,慕容迦叶站在狼藉的梨园中一筹不展,映着残破的烛光低头审视自己,裙摆都被炸出了几个漏洞——朝凤监连夜搜山,那些烟火如同鬼魅一般销声匿迹,无从找寻。 她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地老鼠钻到衣袍里,好像故意戏弄似的,难不成,有人故意要看我们这群锦衣玉食的人出丑?” 斡扎朵:“太后,茹吉奈求见。” 慕容迦叶顿时眉头舒展:“什么风把这位散仙吹来了?” 茹吉奈神色凝重,跪道:“民女茹吉奈参见太后,太后,你还好吗?” “我无恙,快别和我行这一套虚礼,”慕容迦叶连忙把她扶起来,“怎么样,我这凤麟洲的温泉,你可还泡着舒服?” 茹吉奈眉头蹙着,频频看向四周,终于按捺不住:“太后,我有件要事,要向您禀报。” 慕容迦叶屏退了左右:“还禀报?你又不是我的臣下。” 茹吉奈捡起一个烟花残片:“观音奴,你可还记得那日乘云阁的焰火么?” 慕容迦叶叹了口气:“是不是娑罗教的手笔,我还要有切实的证据,朝凤监探查过了,一无所获。” 茹吉奈:“这几日,那焰火的韵律总在我心中浮现,让我觉得心里不安。” 慕容迦叶再度锁眉,死死盯住茹吉奈:“你是说,这焰火中,暗藏着什么隐语?” 茹吉奈闭眸回想适才在寝宫中望见的烟火花色:“珍珠帘、三级浪、长明灯、紫葡萄、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今天是三月初五,如今几时了?” “约莫寅时二刻。” 茹吉奈掐诀盘算,失色道:“太后,不好!王庭有难了!” 二人一齐登到高处,望向远处王庭的方向,只见似有滚滚浓烟,冲破夜幕。 第十八章好戏 花火迷离,盛大如骤雨,照得慕容迦叶的脸颊熠熠生辉,她镇静自若,对于这场迫在眉睫的浩劫感到兴奋,她打着唿哨,笑语安慰茹吉奈:“好戏开场了。” “那焰火是在传递什么信号,只不过要用娑罗教的密语来破译,”茹吉奈惶急地发问,“该当如何?” 慕容迦叶笑道:“你不做我的智囊,当真是可惜。” 茹吉奈赧然一笑,踌躇地皱眉问道:“观音奴,你的表情不自然,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慕容迦叶掏出一对琥珀耳坠:“若我失败了,拿着东西,可以保你和雅束性命无虞。” 那是一件华贵的首饰,琥珀乃西域所出,应是贡品,做工精良,是只有皇族或后宫嫔妃才能用的规制,茹吉奈不敢多问:“你身处险恶风波之中,我是局外人,千万保重,哪怕这后位不要了,也要给我活着!” 慕容迦叶重重点了点头,将她轻轻搡到身前去:“回你的住所去,我会派朝凤监的侍卫保护你。” \\ 送走了茹吉奈,慕容迦叶负手望天,捋着心中的千头万绪,忽见崔绰跌跪在慕容迦叶面前;“禀报太后,大事不好!” 慕容迦叶仿佛已经听见百里之外的骚动,心中已经有数:“你慌什么?!” “许多牧民抽着马鞭朝金帐去了!情势危急,请太后示下。” 温泉宫和金帐王庭相去数百里,快马加鞭也需要半个时辰。 这显然是一出娑罗教策动的暴乱,打着为草原战神伸冤的幌子,目的无非就是拉慕容迦叶下野,撤帘还政,这一晚的行动极具挑衅意味,由此可见,温泉宫随行的皇亲臣工之中,必定有娑罗教的内应。 \\ 金帐王庭中戒备空虚,只有一些闲杂人等,留下坐镇的,是副将军贺兰腾。 贺兰腾的脸上还裹着纱布,提刀四顾,下了个混乱的紧急部署,在王庭的南门故意造成空缺,眼睁睁看着暴民举着火把鱼贯而入。 他笑着抵挡牧民的汹汹来势,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下死手,却突然被一阵乱刀砍伤了后背,他以刀柱地,只听排山倒海的讨伐之声呼啸而来:“恶毒的女罗刹!还我们敕勒川的战神!还我们嵬然的第一勇士!” 不错,他要假意抵挡,要让这群暴民进去,焚烧宫室,造成不可扭转的后果,这样才有可能让慕容迦叶悔悟,好好彻查赫连骧的冤案,还他的兄弟一个清白。 敕勒川广袤险恶,这群游牧民族生于斯,长于斯,生性骁勇凶悍,势不可挡,很快打开了王庭的第一重关卡,猝不及防的宫人们倒在血泊之中,火把烛天,马蹄踏破草甸,声震穹庐,听上去惊心动魄。 贺兰腾看着手下兵士死于暴民的刀下,虽心疼,可一想到蒙冤受辱的赫连骧,便立马狠下心来,继续挥着虚招,让暴民们趁虚闯入。 他当然想过自己的结局,如此失职,定会遭到慕容迦叶的责罚,轻则革职,重则丧命。不过为了赫连骧,他觉得值得。 一名守门侍卫哀号地向贺兰腾求救:“贺兰将军!我们要请求温泉宫那边的支援了!” 贺兰腾恍若未闻,有气无力道:“给我撑住,决不能让暴民进来!” \\ 慕容迦叶火速地换上了戎装,唤来自己的海东青:“兵分两路。” 朝凤监成员英姿飒爽,头上钗着斧状的兵佩,严整划一,望之杀气腾腾,慕容迦叶戴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具,立于阵前,更显得军容凛不可犯。 慕容迦叶抽刀振臂:“众兵听令,区区暴动,不足为怪,我们兵分两路,一路随我返回金帐,另一路留下控制温泉宫,不允许任何人溜走,不能出任何差池,否则,别怪哀家军法处置。” “母后,请带着皎皎一起!”斛律涂月风风火火地赶来,身后跟着的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长公主府兵。 慕容迦叶见状,却扔给她一枚丹凤符:“皎皎,温泉宫的影卫尾大不掉,不知道你的好弟弟会下什么忤逆我的命令,就烦请你的兵相助了,不要让他们出温泉宫半步。” 斛律涂月从未受过如此重托,只觉得兵符沉甸甸:“遵命!” \\ 赫连骧生生挣脱锁链,在马厩偷牵了一匹影卫的快马,抄山间小路,混入茫茫牧民之中。 诏狱的隶卒喝得大醉,竟让他趁乱逃了。 他拼命朝前奔驰,不敢有半点松懈,他知道,那群暴民之中,有个人要刺杀慕容迦叶,他要找出来,绝对不能让她受伤。 他醉醺醺的,酒劲未散,脑子里还想着那一晚的温存。那温存几乎把他所有的伪装都击溃了。 “我都是被迫的,我怎么会背叛你,我是为了你,等我的死期到了,你的大业也就成了。”赫连骧狠狠踢着马腹,马儿四蹄生烟,他神神叨叨地自语道,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痴儿。 等奔至王庭之时,正是一场白热化的血战,他摸了摸裤别在裤腰里的一把匕首,在拥挤的人潮里穿梭逡巡,企图寻找到那个伺机而动的刺客。 “别来无恙啊,我的独眼狼王,没想到,温泉宫到金帐王庭,还有一条这么近的路,你的御马之术真是了得,让我追得好生辛苦。” 赫连骧觉得耳熟,一回首,看见一张妖艳的脸,正是宇文恺之女宇文渠央,她穿夜行衣,头挽高髻,凌厉地问道:“我的战神,你想去哪儿?”她携长刀在手,刀气森然,随时可能会要了赫连骧的命。 “你认错人了。”赫连骧匆忙转过身。 宇文渠央在他眼前亮出一枚豹头玉佩:“我是宇文恺的女儿,渠央。”那玉佩是宇文恺的私佩,他如今人被困在温泉宫,只好叫女儿来传信。 赫连骧狐疑地看着她,嗫嚅着,盘算着解脱之法。 “见玉佩如见大司马本尊,我向你传达指令,也是一样的,”宇文渠央清了清嗓子,有力的手将赫连骧拉到了一边人烟相对稀少的隐蔽之处,“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宇文渠央绝非等闲女流,早年拜师于剑宗大师,混迹江湖多年,武功卓绝,在英雄榜上位列前茅,如今效力于父亲,深受宇文恺器重,是云中神都中,皇后的最佳人选。 赫连骧虽被称为草原第一巴图鲁,也不敢在她面前轻举妄动。 赫连骧只好装乖狡辩:“是的,本来是要逃跑的,被你抓了个正着,不好意思了,我回去就是。” 宇文渠央嗤笑一声,面露不屑:“你才不是要去逃跑,你是想要救慕容迦叶,对吧?” 赫连骧一阵心虚:“太后有朝凤监保护,哪里轮得着我来救。” 宇文渠央欺近赫连骧:“别忘了,你现在不过是我父亲的一个傀儡,一切行动,要按计划行事,不然,我们把你的把柄泄露给你的义母大人,她也不会饶了你!” 赫连骧黯然神伤:“我知道我是死路一条。” “放心吧,现在还不是杀鸡取卵的时候,我们不可能这么快要了太后的命,顶多会伤她几根毫毛罢了,再说那女人狡猾得很,谁输谁赢,还两说呢。”宇文渠央诡谲一笑。 赫连骧眼露凶光:“你们和我谈条件的时候,可没说有娑罗教的事儿!” 宇文渠央微讶:“娑罗教?我们的大计,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赫连骧怒不可遏,如张口露獠牙的恶狼,却极力在人潮中站稳脚跟,压低了声音:“焰火!他们在仙陀山放了传信的焰火,今天的暴动,肯定和娑罗教脱不了干系!他们的信徒丧心病狂,本被流放在千里之外,今天牧民暴乱,肯定会威胁太后的性命!” 宇文渠央不以为意,只觉得可笑:“别和我发火,我只是个来传信的人,我只能跟你保证我们的人要不了她的命,你不用费力气了,老实受你的刑,演你的戏,我们恪守条件,你也万不能逾矩!” 赫连骧:“你确定?” 宇文渠央被一个横冲直撞地路人,险些站不住,跌在赫连骧怀里,掸了掸灰尘,看戏似地抱臂,指向已变成一片火海的王庭:“听着,痴情种,你今天要是敢贸然救慕容迦叶,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到时候你的秘密,哈哈哈哈,那是不是比杀了你还痛苦啊?” 赫连骧低下头,看自己褴褛的衣衫,血染的前襟,还有慕容迦叶的抓痕,奄忽之间,他趁她不备,一掌劈在侧颈的死穴之上,见宇文渠央彻底昏晕在地,赫连骧拔脚离开,逃去如飞。 \\ 而金帐王庭的混乱之中,却始终没有看见慕容迦叶的身影。 没行几里路程,慕容迦叶便率手下人马到河边修整,忽然下令按兵不动,她卸下了重重的铠甲,逗弄着肩头的海东青,回望仙陀山景致:“这娑罗教的焰火,当真好看,诸位忙活了一晚上了,不妨一起看看。” 崔绰不解其意,忙问道:“太后,我们若不加紧赶路,恐怕,王庭危如累卵。” 慕容迦叶:“你就不好奇,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巡行温泉宫,而且几乎是倾巢而出呢?” 崔绰恍然大悟:“请恕属下愚钝,难道太后是故意为之,令图谋不轨的贼人钻空子?然后待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我说过,好戏才刚开场呀,这朝堂之上,有人和我唱大戏,咱们也不好不接着呀!” 慕容迦叶讳莫如深。 崔绰联系前因后果:“首先,赫连骧下狱,告密之人始终是谜,家宴之上,左右贤王对您语出不逊,这一切,看似无关联,实则环环相扣,极有可能是一场滔天的阴谋。” 慕容迦叶的政治嗅觉极其敏感,她知道,自己的名义上的儿子,斛律步真,将带着他身后的党羽,要对自己动手了:“如履薄冰的日子,过不久了,何不一起沉入寒潭之中,他们看不惯一个女人当政,那我就偏要骑在他们脖子上屙屎。” 崔绰不敢再妄自揣测,慕容迦叶处事一向从不将心中的谋算全盘托出,总是中途半遮半掩,直到最后一步,崔绰才能理解她的深意,反正她知道,自己效忠的天后,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自己,是她最忠诚的棋子。 夜色渐浓,仙陀山上的焰火依旧绚烂地爆裂在天际,海东青受了惊,长啸一声,在慕容迦叶身畔盘旋起来,她胜券在握地笑着:“你慌什么,小东西!” 第十九章影子 作为皇后亲卫珊瑚军的首领,赫连骧有着无比敏锐的洞察力,他乔装成张牙舞爪的牧民,混入群情激奋的洪流之中,王庭之外,地势开阔,易守难攻,而这人潮,便是那名刺客的绝佳藏身之地,目力所及之处,赫连骧不断筛选、过滤,眼观鼻,鼻观心地扫视所有人,直到锁定了一个行迹诡异,身形瘦如柴的人身上,他眼神飘忽,两袖鼓胀,似乎藏有暗器,鬼祟地避开所有刀枪,有意无意地瞄向前方。 一身嘹亮的呼哨,是太后御驾亲征了! 全身披挂的慕容迦叶呼啸而来,身后的朝凤监轻装上阵,清一色大红战袄,均备轻弓短箭,赫连骧知道那人就要动手了,他迅速挪步,如游鱼,巧妙避开所有锋芒,乱挥匕首,企图打乱那名嫌疑刺客的视线。 厮杀声震天,金帐穹庐连城一片火海,焦糊的味道弥漫在广袤的原野之上,烤的赫连骧后背发热,他朝那名刺客奔去,却突然听到背后的骚乱。 太后中箭了!赫连骧回顾,眼见着宝马之上的戎装的太后跌身下马,箭镞正中心口。 悔之晚矣,他时刻盯着的嫌疑者,竟根本不是要刺杀慕容迦叶的人。 一枚箭镞破空而来,正中心口,是一把防不胜防的冷箭,凤驾已经被侍卫团团包围,赫连骧僵在原地,无从靠近。 王庭之外,已经是一片混乱,接着,排山倒海来的是一群操着猗兰古语的娑罗教徒,只见滔滔的人群汇入金帐王庭,势如破竹,震动整个敕勒川。 经幡招展,杏黄的绣旗上写着替天行道四个醒目大字:“替天行道。” 阿云瑰披一袭神服,手持神杖,立于一匹巨鹿的背上,身侧紧跟两员,正是左右护法。她以手加额:“妖女当政,祸国殃民,人神共愤,理应群起而攻之!” 两名护法立马尖声附和道:“传娑罗教教主法旨,今日教主诞辰,普天同庆!” 她飞身跃下,以足尖飞快踢了一下“太后”的尸身,又审慎地蹲下身去,揭开那尸身之上的面具,面目对得上,连疤痕的细节也没有瑕疵,是了,这慕容迦叶,是真的被自己从西凉雇来的鬼手一箭毙命了。 她苦心谋划,没想到杀掉这个女罗刹竟然如此易如反掌。 “乡亲们!我们的草原英雄肯定被那女罗刹藏在王庭的诏狱里了,我们一起去解救!”她振臂一呼,声音带有某种磁性的蛊惑,牧民们不约而同受到鼓舞,向里面冲去。 阿云瑰狡黠一笑,自己却一边渐渐向后退去一边,高声呼道:“娑罗归位,众徒听命!” \ 一间临时搭建起来的穹庐里,慕容迦叶正悠然喝着酥茶。 一个真正的将帅,从不用冲锋陷阵,只需要运筹帷幄,在必要的时候昙花一现,便可以决胜千里之外。 崔绰大呼:“报!王庭前线,影子中箭!” 慕容迦叶:“还真别说,阿绰,你找来的这个丫头一举一动,和我还真有几分相似。” “太后过奖,其实,这还不是最像的,微臣为太后所挑选的影子里,有的神似,有的形似,这个只是形似。” 影子并非慕容迦叶的首创,而是先可汗斛律伏罗的主意,他曾经在民间招募替身,为此躲避了不少刺杀。慕容迦叶沿袭此法,令朝凤监秘密在民间寻找与自己相似的人。 慕容迦叶暗忖道:“形似到什么程度?” “以假乱真。” 慕容迦叶若有所思:“就连亲近之人都不能分辨出来吗?” 崔绰沉吟:“应该是大差不差。”她皱着眉,思索近日来,金帐王庭内外发生的种种灾祸,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慕容迦叶:“我在鱼龙混杂的大河里投了一张网,只有慢慢收紧口袋,才能钓到大鱼,只是这大鱼本尊,哀家尚且不知道是何人。” \ 阿云瑰退到灌木丛中,眼睁睁瞧着自己麾下的信徒浴血奋战,忽然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 元璞在火光的映衬下摘下帽子:“拜见圣女。” 阿云瑰皱眉:“今夜可真是不眠之夜,当真精彩,各色人物都要来插一脚,元相也来了?你不是在温泉宫吗?” 元璞牵起巨鹿身上的缰绳,把阿云瑰拖到更隐秘晦暗的所在:“我一个时辰前就到了。” 阿云瑰强装镇定,不知道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要搞什么名堂:“哦?你有飞毛腿还是怎么?” 元璞扯出一个笑,目光垂落于人海之中:“我尾随一个大人物,意外发现了一条近路。” 阿云瑰不去追问:“你有什么坐不住的?不是说好了做我的内应吗?” 元璞责问:“为什么不直接攻打温泉宫?这是闹哪一出?” 阿云瑰摇首叹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位的意思,我们娑罗教能打进王庭来已经是不容,全仰仗那位,所以,只好听他的喽!” \ 作为斛律步真的头号军师,宇文恺为了早日实现夺权计划,不仅策动对太后恨之入骨的右贤王麾下亲兵,竟还饥不择食,私自放娑罗教徒进入云中神都,借用其威望,以赫连骧入狱之事为噱头,再教唆崇拜英雄的广大牧民,促成宫变,一旦宫变成功,扳倒慕容迦叶极其党羽,使得斛律皇族夺回大权,便不在话下。 斛律步真怒不可遏,完颜石烈的刀,又架在了宇文恺的脖子上:“大司马,你做事,都不和我这个做可汗的商量一下吗?” 这个一向尊师重教,对自己恭敬万分的小皇帝竟然龙颜怒极,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了,宇文恺五内俱焚,汗涔涔地直结巴:“是……是臣没能控制中那群狂徒,那个娑罗教圣女太刚愎自用,非说今日是他们教主的生辰,非要今日动手!” 斛律步真急得在寝宫里踱步:“就这么沉不住气!你还真以为赫连骧被扳倒了,那个女罗刹就折翼,无力对付我们了吗?” 宇文恺不禁两股战战:“可汗放宽心,宫变计划十分周密,而且那个圣女还做了卜筮仪式,说今天是良辰,天公相助,万无一失,虽然时间原定在春秋捺钵,但提前到今日,没……没什么变故的。” 斛律步真痛心疾首,捶胸道:“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宇文恺当然也知道胜算微茫,错漏百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有时候,择日不如撞日!可汗应当有些魄力,如先皇一般锐意闯练!” 斛律步真:“蠢物!宫变,这可是宫变!不是你女儿成亲!存着侥幸心理,结果就是死路一条!” 二人有意压低声音,窗棂上,正印着朝凤监严阵以待的身影。 \ “臣救驾来迟,请太后陛下恕罪!” 来人正是小定北侯,赫连安代,身后的是定北边军,他铁甲犹寒,面容依旧端肃,马背后,是一个女子。 斡扎朵紧锁赫连安代的腰,默默忍受所有颠簸:“侯爷,辛苦。” 赫连安代回首:“马不颠吧?快回到太后身边,我怕一会儿无暇护你。” 斡扎朵身上裹了锁子甲,轻捷地跳下马去,前方定北军见状,颇有默契地为她开路,她回望:“多谢诸位!请务必不辱使命。” 赫连安代默默注视,腰上还有她的余温,他深嗅了一口香囊。 这时,真正的慕容迦叶才从穹庐中飞奔出来,她迅捷有力地将斡扎朵拉上马,道声辛苦,便勒马站定,观察战局:“这个阿云瑰,教唆着自己的信徒掉脑袋,自己却往后面躲。” 定北军的战力出众,一时间让暴民和教徒们支持不住,原本的阵仗不到片刻便风落云散,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局势大变,元璞眼疾手快,迅速戴上兽首面具,装作护驾的信徒,牵住受惊的巨。鹿 赫连安代意欲直取贼首,朝远处的灌木丛奔去,朝阿云瑰面门袭来,她避之不及,骨碌碌从鹿背上翻将下来。 巨鹿被赫连安代一箭射死,阿云瑰仓皇拔脚,却无处可逃,视线忽然模糊起来,她一再刮目,直到确认看见一个活生生的慕容迦叶骑马朝自己奔来。 阿云瑰和元璞滚作一团,从陡峭的斜坡上滑落下去。右护法连忙带一对兵马来驰援。 元璞紧紧护住阿云瑰,自己浑身被荆棘刺伤,还被赫连安代射中小腹,他忍着痛,保持着神志清醒。 慕容迦叶和赫连安代比肩而立,在远处停下来:“圣女,只要你杀了斛律勃骨,我决计不对娑罗教赶尽杀绝,也可饶你一命,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让你们继续流放,不过是去更远的地方。” 一旁的元璞低声对阿云瑰附耳道:“你答应她!” 阿云瑰狼狈不堪,说着腹语,声音细不可闻:“她那么狡猾,怎么可能放过我!” 元璞不耐烦地哀叹说:“笨女人,你想想,她会这么和你说,也会和斛律勃骨这么说!” 阿云瑰恍然大悟,这可不是慕容迦叶的诱敌之计,她是想让两蛊相杀,最好是玉石俱焚才好,反正坐收渔利的是她自己:“我万一打不过他们怎么办!” 元璞脑袋一歪,昏死过去,鲜血浸透了阿云瑰的衣衫。 而此时,右贤王斛律勃骨铁骑正朝王庭逼近,他扬鞭跃马,屁股上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颠簸之间还有隐痛,他胸有成竹,祈祷着此次宫变成功,诛杀掉娑罗教、再假意拥立幼帝,最终卸磨杀驴,自己坐上可汗宝座,但他还不知的是,是他恨之入骨的皇嫂又死而复生了。 敕勒川上各方势力混杂,慕容迦叶笼着袖子,在战火中瞭望,心中有几分凄凉。 第二十章罪己 暴动的牧民、狂热的信徒、谋逆的铁骑、连同苦守的宫卫,高举兵戈、乱作一团,渐渐鏖战到了黎明。 慕容迦叶弃金帐而走,再度携朝凤监一行人回到了温泉宫。 暴民们冲进了空虚的王庭,却并没有找到心目中的草原英雄,原本凶犯聚集的诏狱都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牢房,他们惟有用火把表达着愤怒,将金帐与宫室纷纷点燃,这是继灵后纵火案之后,金帐王庭燃起的最盛大的火。 直到火烧百里,暴民们这才知道中了空城之计,这次巡幸温泉宫,慕容迦叶竟然悄然将人马搬空。 仙陀山边的烟火已经渐渐阑珊,娑罗教信徒们在定北军的攻势之下走向强弩之末。 阿云瑰不肯听慕容迦叶的摆弄,犹自带领信徒们做困兽之斗。 阿云瑰:“诸位信徒,我以教主的名义的命令你们,追杀右贤王铁骑。” 而此时的元璞被裹挟在尸首的乱流之中,忽然眼前伸出一双手,那是一双纤纤玉手,来自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 神出鬼没的宇文渠央再次摘下兜帽:“元世叔,赶紧和我走,太后又回到温泉宫了,如果她见不到完好的你,该起疑心了。” 元璞被她扶起来,堪堪坐稳身子,咬着牙,将胸口的箭凌厉地拔出来:“这次危难,她完全没叫我,显然不拿我当真的嫡系,我根本无法替代赫连骧的位置。” 宇文渠央见状不忍,却肃然道:“你不该出来的,世叔,这不在计划之内。” \\ 走投无路之际,娑罗教信徒已经所剩无几,有些心志不坚的已经落荒而逃,只剩左右护法和几个残兵败将围在阿云瑰左右。 阿云瑰被几人一路掩护,来到右贤王身侧,斛律勃骨身负伤痛,立于马上,无力挥戈,不加入战斗,眼见着自己的铁骑溃败在定北军的手下,只有徒劳的叹息,他见了灰头土脸的阿云瑰,颇不耐烦:“奶奶的,怎么竟然杀出来个定北军!” 阿云瑰屈身问道,望着斛律勃骨粗壮的脖颈,握紧了手中的鸾刀:“右贤王殿下,按您所说,下一步该如何?” 斛律勃骨怒道:“本王一生没受过这般挫败!这个女罗刹,手段何其毒辣!低估她了!” 手起刀落,阿云瑰被溅得一脸鲜血,斛律勃骨的戒备无比松懈,一转眼就成了盟友的刀下之鬼。 她失魂落魄地提着斛律勃骨的项上人头,站在黎明的草原之上,她跪在地上,向赫连安代献上她的投名状。 赫连安代俯视着手下败将,悚然一笑:“圣女,太后借你的手除了心头之患,多谢了,可惜,她不是佛陀,而是罗刹,得罪。”接着,不由分手提弓射箭,朝她命门射去。 阿云瑰一个失神的空当,心口中箭,颓然倒在血泊之中。 \\ 温泉宫大殿,文武群臣,皇亲贵族齐聚一堂,各怀鬼胎,东方既白,可是金帐王庭的战事仍然没有收尾的迹象。 “朵儿!拿酒来!要最烈的烧刀子”慕容迦叶豪迈一笑,她生性沉毅,越临险境,心绪就越加镇定,怀中如揣脱兔,恨不能提刀而出,见识见识那群所谓的“暴民”。 斡扎朵踉跄着,颤颤巍巍端来滚烫的酒壶:“太后。” 慕容迦叶没先接过酒,而是伸出手理了理斡扎朵蓬乱的发丝:“朵儿,别慌嘛!有些时候,每临大事须有静气,我们得稳如泰山,才能不让叵测之人得逞啊!”她透过斡扎朵的肩,深深地斜睨了一眼众臣。 此时满朝文武已得令到太医局避难,金帐王庭除了禁军,已经空虚无人,以大司马宇文恺、太傅元璞、相国纥奚雍、五兵尚书哥舒拔野、度支尚书黑齿格其斤、尚书左仆射海亦敖为首的顾命大臣们不安地杵在一处,惶惑地面面相觑,碍于政敌就在近处,只有相对无言,看起来十分滑稽。 大司马宇文恺先发制人:“太后,臣为大司马,此时暴乱在即,理应出门应战,亲自震慑暴民,为何太后口谕一下,我们都要困在这药气熏天的地方!” 慕容迦叶支颐笑看着他们,眉睫不动,一语不发,慵懒地啜着烈酒,非要卖个关子:“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多么祥和融洽,宇文卿,何必皱着一张苦瓜脸?” 宇文恺与先可汗为至交,出身贵族世家宇文部落,故而一向行事骄矜,见慕容迦叶如此揶揄自己,语气更加嚣张:“太后,您也曾经御驾亲征的英主,初为皇后时便有壮士断腕之勇,拼死搏杀只为一线生机,如今携百官群臣龟缩在这里,坐视金帐被血洗,难道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顾命文臣们的心绪被宇文恺带动,个个唉声叹气。 部分武官则躁动不安,身上除了一身甲胄,没有任何武器,崔绰带领朝凤监将正殿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不知是提防堵住外头的暴民,还是要困住里面的百官。 “诸位,白日漫长,要不要听个故事?”慕容迦叶根本不理会顾命大臣的反应,带着叁分醉意,娓娓道来,“淝水之战,谢安和客人下围棋,棋局中他的侄子谢玄任主将,从前线派来的使者到了,谢安看完使者送来的信,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转向棋局,客人问到,前线的胜负如何?谢安这才回答道,孩子们已经大破贼兵!说话时的神态举动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凉风堂内臣们倒是神态安稳,尚书令元璞、太史令肖惟妙、决狱官伊娄峻、御史中丞耶律伯玉、散骑常侍契必宝勒等悠然自得听着故事,故事听罢,纷纷鼓掌助兴,耶律伯玉是个话痨,逮住旁边许久不声响的元璞附耳道:“幼主党这群老蠢货,慕容太后临朝多年,每次这样,必是留有后手啊!等着瞧吧。” 元璞面色姜黄,草草处理的箭伤犹隐隐作痛,他心不在焉地啜着茶,脑中急剧思索:“朝凤监在此,鬼头风已经休沐回家,禁军围在太医局,谁来搞定这群暴民?” 慕容迦叶心绪高昂:“斡扎朵,给凉风堂臣僚们赐座看茶!”这是慕容迦叶第一次当众这么称呼自己的党羽,且神气嚣张,不遮不掩。 耶律伯玉浅啜春茶:“太后,听说南人颇崇茶道,民间有斗茶的风气,梁帝其人颇为风雅。” 耶律伯玉一开了头,诸位深受儒家影响的内臣们也七嘴八舌地阔论起来,气氛十分快活,仿佛已经将另一帮臣子隔绝在外。 倏忽之间,遥处那仿佛不止不息的械斗声、高呼声彻底归于沉寂。 忽然,一个稚嫩的男声响起,百官循声一望,只见一张清秀的面皮上被溅着鲜红的血迹。 男子掸去袍袖上的尘灰,跪行嵬然大礼:“启禀太后,臣苏梵净幸不辱命,携潮音寺武僧连同佛教信徒将局面控制,听完我们对太后功德的陈述以及赫连骧的罪行,为首的暴民声称被娑罗教蛊惑,当众畏罪自杀,牧民们高呼太后乃菩萨降世,恩临天下,观音面,菩提心,是如今整个大燕的救世主,命定的女可汗!驰援而来的定北军竭尽所能,立下大功,小定北侯已率部归边镇。” “很好,梵净,立了大功,重重有赏!”慕容迦叶大笑,抛了杯盏:“斡扎朵,马来,刀来,本后要亲自面见潮音寺武僧!” 顾命大臣们个个傻了眼—— 宇文恺方寸大乱:“这这这!不得了了!母鸡司晨,大燕天下要大乱了!” “合着,这太后早有了成算,只是想把我们关在这里看我们笑话啊!” “慕容迦叶如此手段,现在又破了谣言,俘获了民心,依我看呐,称帝只是时间问题。” 在顾命大臣七嘴八舌的议论之中,元璞注意到慕容迦叶的自称已经由“哀家”变为“本后”。 \\ 金帐王庭付之一炬,似乎一把火烧掉了腐朽的往事,慕容迦叶没有半点疼惜,烧掉了斛律家的老窝,她就要在废墟上建起属于慕容迦叶崭新的天堂。 慕容迦叶策马赶回金帐,立于高台之上,朝攒动的人头振臂一呼:“子民们!莫要听信谣言,离娄王之事,本后自会彻查清楚,若清白,他依然是敕勒川的英雄,荣宠不衰,若确认有罪,朝廷将公布所有细节,将其斩首示众,我们嵬然部族英才辈出,还有更多的少年后来居上!” “赫连骧曾被本后重用,一路被本后提拔,如今被蛊惑,误入歧途,里通敌国,罪不容诛,是本后识人不明,辜负了先可汗的嘱托,本后今日下罪己诏,斋戒叁天,大赦天下,给大燕子民谢罪!” 罪己诏一下,堵住悠悠之口,这是个极为靠谱圆滑的交代,牧民们群情暂得平息,个个慑于太后神威,又见刚才为首的人头颅落地,血痕未干,无人敢为其收尸,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纷纷下跪行礼:“菩萨降世,恩临天下,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日起,云中城目光所及之处,都能看见太后下令张贴公布的凤印罪己诏,这罪己诏由慕容迦叶亲书,笔力遒劲,字字如泣血,全国刊印——“本后以薄德,承先可汗遗志,暂代大统。不期倚任非人,遂致军机泄露……谍网薄弱,致使南国细作潜入,罪臣离娄心志不坚,受其蛊惑,昔者,本后御下无方,识人不明,误用狼犬之辈,险些酿成覆国之祸,所幸遗恨非晚,已经嫌犯擒拿,于杀虎林言行拷问,并有司调查细节,兹择叁月春避居潮音国寺清心禅房,斋戒反省,以求万民之原宥。” 围观的牧民们七嘴八舌,论调也是纷纭—— “居高位者,虽屈尊至此,但谁人能真心忏悔?偏偏我们这群愚民罢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真情实感,难以言表。” “我看啊,这慕容太后,唯一的罪过就是她是个女人!” 第二十一章探视 逍遥茶楼,从南朝来的说书先生妙语连珠,底下的看客欢声雷动,纷纷叫好。 一间高处的雅包之内,苏勃辇氏一身缟素衣衫,看着楼下喧闹的一切:“表哥,这个说书先生,怎么这么伶牙俐齿,把太后的事迹说得这般动听。” 元璞摇了摇头:“都是苏梵净那个货安插的人,为的就是笼络民心罢了。” “这个太后,假手于人,使自己置身事外,实在是高明,就这么除了自己心头之患,”苏勃辇氏,“对了,表哥你的伤,好了吗?” “已经大好了,不必担心,”元璞摸了摸胸口,牵起她冰凉的手,“诺敏,我的命硬,你的命更硬,我这一辈克死了那么多女人,待事成之后,我希望,身后的人是你。” 苏勃辇诺敏眸光闪烁:“诺敏早就说过,表哥的大业,就是我的大业。” 元璞掬起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她深深掩在衣袖之下的旧疤与新伤,轻轻地吻了吻:“诺敏,辛苦你了,你受太多苦了。” 苏勃辇诺敏低眉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心神恍惚:“表哥,你不知道,那个死鬼临走之前还打了我一顿,说怕自己死了,让我疼疼,怕我忘了他,后来清晨被手下抬进王府的时候还没断气,连手心的都还是热的,你说他连头都被砍掉了,是不是死得不甘心啊?这几天,宝音还一直哭闹,说想阿爸了。”她越说越动情,思绪支离破碎,不禁潸然。 元璞皱眉,将她拥在怀里:“放心,我拓跋昭发誓,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子俩。” \\ 温泉宫暂时成了慕容迦叶的驻跸之所,金帐重建的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新金帐王庭的图纸早已经备好,由小定北侯赫连安代策划,将作大匠带领手下大兴土木,雇佣了不少牧民,将右贤王的家当连同贪墨的军费没收,作为他们丰厚的报酬。 慕容莞尔替慕容迦叶磨着墨:“姑姑,如此一来,不仅一封罪己诏平了民愤,恕了他们焚烧宫室的罪,还给他们提供了民生福祉,牧民们会改观,只会觉得你是活菩萨。” 慕容莞尔养在慕容迦叶膝下多日,聪明伶俐愈加显现,行为举止远超出同龄人,常对时局做出富有远见的判断,因此深得慕容迦叶的心,但是,她身上的早熟和过分殷勤令她有些不适。 宫内传言,慕容迦叶为大慕容氏,而这个慕容莞尔就是小慕容氏,姑侄两人血脉相连,风华正茂,即将掌握着要将母党专政坚持到底。 慕容迦叶笑道:“盈哥儿,你和可汗如今相处得如何?” 慕容莞尔脸颊绯红,忽然颔首,故意避开锋芒:“大火之后,可汗龙体抱恙,听说太医研制出了一个方子。” “你们年龄相仿,志趣也相投,他平日里因病苦闷,你最好去探望探望他。” “侄儿遵命。”慕容莞尔自幼慧极,知道这是太后对她的试探,她之所以进宫被养在太后身边,自然是自己的过人之处可以为她所用,如今阏氏之位空虚,各大家族的闺秀摩拳擦掌,特别是大司马宇文恺的女儿宇文渠央,本是最佳的人选,可如今也被慕容迦叶宴席上的戏言,嫁给了完颜家族的子弟,而她就是慕容迦叶挟制可汗的一枚棋子,必须也能够胜任后位。 她敛衽行礼,款款离去,步态端方,仅是豆蔻年华,就已经有了母仪天下的姿容。 斡扎朵目送着她,终于开口:“太后,这个小盈哥可真是个人精呢。” 慕容迦叶凝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她曾是困囿于深宫的小马驹,若不是当时姐姐大慕容崩逝,慕容后族的力量为之削弱,她才绝不会轻易就范,她太息一声;“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一入王庭,她就是做阏氏的命,和我一样。” 各地呈上来如山的案牍,全国形势迫在眉睫,北燕各地暴动不断,边境西凉的铁骑屡屡侵犯,定北军已经人困马乏,短暂的逼宫被她按下,可牵涉的势力甚众,后头的麻烦接踵而来,令她一时间赶到窒息。 慕容迦叶头痛欲裂,手中的朱砂御笔在掌中折断:“新政实施,人心惶乱,他们看不惯女人掌权,必定找刺客日日夜夜派人杀我。” 斡扎朵问道:“元国相整日忙些什么呢?何不把他召来?” 慕容迦叶抚了抚自己两轮乌黑的眼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本后让他全权负责赫连骧案,如今给我上的折子确实半点进展都无。” 斡扎朵疼惜道:“太后,休息休息吧,您已经叁个晚上没合眼了。” 慕容迦叶一面抱怨,却还是手不释卷:“朵儿,若我以后死了,绝不与先可汗合葬,我要睡在黑水城的佛塔里,被金身佛像和万千佛经包围,洗去我一身鲜血和罪孽,百年千年以后,只剩一具无法辨认的尸骨。” 斡扎朵轻轻地揉着慕容迦叶的太阳穴:“太后,您累了。” \\ 可汗金帐,斛律步真簌簌泪下,对着完颜石烈倾诉衷肠:“阿烈,过几天就是你和宇文渠央成亲的日子了,那个女罗刹如今言出法随,你不能抗旨,朕,身为一国之君,也不能帮你扭转乾坤。” 他端出一对酒碗,纯金打造,曲口若莲花,煞是精美:“拿着,这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我不忍见你新郎官的打扮,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他端出一坛酒,瑰红色的葡萄酒斟满了辉煌的酒杯:“阿烈,让我们像夫妻那样,喝一次交杯酒。” 完颜石烈跪在斛律步真身前:“陛下,臣不愿意离开陛下,若不能毕生伴陛下左右,石烈宁愿死去。” “朕终归要迎来阏氏,你也终归要娶妻,这就是命,”斛律步真面色苍白如纸,“不要说这样的傻话,以后你还是朕的带刀侍卫,没有什么不同。” 完颜石烈手把刀柄,低头沉默不语,含不住的泪水滴落在靴尖,这一瞬被眼尖的斛律步真瞥见。 斛律步真为他拭去泪水:“阿烈,男人有泪不轻弹,你即将迎来洞房花烛的大喜之日,何故在朕面前堕泪?岂不有伤我敕勒男儿的气概?” 慕容莞尔从珠帘之后瞥见这一切,一股恶寒从骨子里渗出,她匆匆放下亲手烹饪了两个时辰的南朝宫廷糕点——樱桃毕罗,在执事太监的异样目光下飞快跑出去,顾不得礼数,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步摇都险些脱落。 她早听闻斛律步真的龙阳之癖,还以为是流言,今日亲身目睹,只觉得作呕,骄傲如她,她可以与不爱之人携手,登堂入室,享无边荣耀,却绝不要委身,嫁给这样一位帝王。 \\ 慕容迦叶企图在朝凤监和影卫带来的奏疏中厘清事情脉络,却被伊娄峻的造访打乱了神思。 伊娄峻一反之前的自豪之态:“太后,赫连骧和阮红泥依旧没有吐口,下官自认为手段毒辣,无论是何等硬骨头的人,在我手底下撑不过叁五日,可如今数月过去,一无所获,请太后降罪。” 慕容迦叶皱眉:“伊娄卿,依你所见,这是为何?” 伊娄峻若有所思:“证据确凿,赫连骧已然逆罪难逃,如此嘴硬,甘愿生不如死,必然心中仍有牵绊,或者,是有什么条件要和太后讲。” “他配合我谈条件!”慕容迦叶勃然变色,“看来,不下些猛药,实在是不行了。” \\ 赫连骧再一次见到慕容迦叶,是在十天后,那是一个春风刺骨的深夜,狭长幽深的长廊传来除了风啸以外的笃笃的脚步声,他趴伏在地上,吸了吸已经不大灵敏了的鼻子,终于辨出那股熟悉的香气,接着,害怕和期待交织,他匆匆地开始整理仪容,用前几日那方香罗帕,蘸着口水,盲目地揩拭脸上的发黑血迹,直到那双嵌金飞凤靴踏进了自己暗无天日的囚笼,他才慌忙把帕子藏起来。 慕容迦叶披大红观音兜,着一身鸽纹锦袍,佩着一顶全新的天鹅翎面具,露出另半张完好的脸,戴一对黄金耳坠,为迦陵频伽手托莲花浮于祥云之上,迦陵频伽是佛教中一种人首鸟身的神物,在黑暗中发出摄人魂魄的光芒。 她身后没有带半个仆婢,更没有那些令他厌恶的酷吏,她左手秉烛,右手提着一个食盒,悠悠朝自己走来。 她半蹲下,摸狗一样,信手抚了抚他污糟虬结的头顶,温言问他:“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赫连骧已经历数十道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双腿难以站立,常常大小便失禁,却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至于认罪,当然是没有。 慕容迦叶仔细凝望着他——单薄的囚衣因为鞭刑而支离破碎,露出惨白的皮肤,他瑟缩在一隅,仿佛惧怕烛光迫近,眸子躲向那更加深邃的眼眶中,不过,面目还算干净,只是血色全无,眼下生出两片骇人的乌青,只有鼻尖透着点红,他抬手遮目,她看见那侧过来的锐利颌角间或抽搐着。 慕容迦叶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样,除了痛,还一定是因为寒冷,于是解下外袍,披在他的肩头,忽地摸到一把嶙峋的瘦骨:“孩子,你瘦了。” 赫连骧抬起头,目光灼灼,透出的是一种分明的、炽烈的哀怨:“为什么不来看我?”他仿佛已经不打算为自己做徒劳的申辩了,唯一所求,不过是希望受刑时,她能来看看自己罢了。 慕容迦叶却没事人似的,和颜悦色异于往昔,仿佛置身之地不是飘着亡魂的诏狱:“忘了吗?今天是你的生辰,叁月初十。” 赫连骧见不得天日,常常昼夜颠倒,带着一身切肤之痛倒下,一昏睡便是一整天,早已经不知今夕何年,赫连骧惨伤一笑:“难得母后竟然还记得。” 慕容迦叶打开食盒,烛光将那些诱人菜色照亮——艾糕、密渍山果、回鹘豆、鲈鱼脍、炙羊肉、马奶酒并葱蒜韭碟,腾腾的热气与香气瞬间驱散了牢中阴湿腥臭的死气,赫连骧心头骤然一暖,这些都是他平素爱吃的东西。 “咕……”是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在响。 慕容迦叶递给他一双骨箸,笑吟吟道:“快吃吧,吃完……” 赫连骧的口水快速地分泌着,却不肯接,垂眸一怔,又堪堪抬头,眼中添了几分警惕,此情此景,犹如梦中,他实在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这是断头饭……” “瞧你说的,母后怎么舍得你死呢?”慕容迦叶夹了一块艾糕,送到他的唇边,“多吃点,吃完以后,母后叫狱医给你清理伤口,再给你换一身漂亮衣服,母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赫连骧捉摸不透她那叵测的笑意,还以为自己的苦头已经吃到头了,想到最坏之处,也大不了是一死,便大快朵颐起来。 他是真的饿了,起初还碍于面子吃的文雅,后来干脆不管不顾,酒汤喝到一滴不剩,连糕饼渣子都舔得一干二净。 顷刻之间,风卷残云,赫连骧酒足饭饱地打了个响嗝儿,神情略带忸怩。这是他入狱十几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吃得通体活络,神志也开始清明,他挣扎着发力,试图站起来。 慕容迦叶关切道:“要站起来?”见赫连骧窘迫地点了点头,遂牵起他的手,那手常年挽弓持刀,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子,触之如粗糙铁砂,麻痒无比,“母后对你太狠了,你会记恨母后吗?” 赫连骧还是站不起来,泄了气:“不恨,儿臣的命都是母后给的,母后要怎么处置,儿臣没有二话。” 慕容迦叶咯咯笑道,托起他的下颌:“这话说的,好像我真的生了你一样。” 赫连骧正色道:“感遇之恩,甚于生养,若无母后,儿臣或许还在沙漠里茹毛饮血。” 二人谈笑风生,一个遍体鳞伤,一个雍容华贵,仿佛那场谋逆,根本不曾发生过。 “母后,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说说话了……”赫连骧身上的痛似乎减轻了,却慢慢感到一阵昏晕,他的眼皮止不住打架,不一会儿便倒在了慕容迦叶的怀里。 “进来吧!”慕容迦叶轻咳一声,朝在寂静的长廊中蛰伏已久的黑影们打了个招呼。 第二十一章探视 逍遥茶楼,从南朝来的说书先生妙语连珠,底下的看客欢声雷动,纷纷叫好。 一间高处的雅包之内,苏勃辇氏一身缟素衣衫,看着楼下喧闹的一切:“表哥,这个说书先生,怎么这么伶牙俐齿,把太后的事迹说得这般动听。” 元璞摇了摇头:“都是苏梵净那个货安插的人,为的就是笼络民心罢了。” “这个太后,假手于人,使自己置身事外,实在是高明,就这么除了自己心头之患,”苏勃辇氏,“对了,表哥你的伤,好了吗?” “已经大好了,不必担心,”元璞摸了摸胸口,牵起她冰凉的手,“诺敏,我的命硬,你的命更硬,我这一辈克死了那么多女人,待事成之后,我希望,身后的人是你。” 苏勃辇诺敏眸光闪烁:“诺敏早就说过,表哥的大业,就是我的大业。” 元璞掬起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她深深掩在衣袖之下的旧疤与新伤,轻轻地吻了吻:“诺敏,辛苦你了,你受太多苦了。” 苏勃辇诺敏低眉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心神恍惚:“表哥,你不知道,那个死鬼临走之前还打了我一顿,说怕自己死了,让我疼疼,怕我忘了他,后来清晨被手下抬进王府的时候还没断气,连手心的都还是热的,你说他连头都被砍掉了,是不是死得不甘心啊?这几天,宝音还一直哭闹,说想阿爸了。”她越说越动情,思绪支离破碎,不禁潸然。 元璞皱眉,将她拥在怀里:“放心,我拓跋昭发誓,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子俩。” \\ 温泉宫暂时成了慕容迦叶的驻跸之所,金帐重建的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新金帐王庭的图纸早已经备好,由小定北侯赫连安代策划,将作大匠带领手下大兴土木,雇佣了不少牧民,将右贤王的家当连同贪墨的军费没收,作为他们丰厚的报酬。 慕容莞尔替慕容迦叶磨着墨:“姑姑,如此一来,不仅一封罪己诏平了民愤,恕了他们焚烧宫室的罪,还给他们提供了民生福祉,牧民们会改观,只会觉得你是活菩萨。” 慕容莞尔养在慕容迦叶膝下多日,聪明伶俐愈加显现,行为举止远超出同龄人,常对时局做出富有远见的判断,因此深得慕容迦叶的心,但是,她身上的早熟和过分殷勤令她有些不适。 宫内传言,慕容迦叶为大慕容氏,而这个慕容莞尔就是小慕容氏,姑侄两人血脉相连,风华正茂,即将掌握着要将母党专政坚持到底。 慕容迦叶笑道:“盈哥儿,你和可汗如今相处得如何?” 慕容莞尔脸颊绯红,忽然颔首,故意避开锋芒:“大火之后,可汗龙体抱恙,听说太医研制出了一个方子。” “你们年龄相仿,志趣也相投,他平日里因病苦闷,你最好去探望探望他。” “侄儿遵命。”慕容莞尔自幼慧极,知道这是太后对她的试探,她之所以进宫被养在太后身边,自然是自己的过人之处可以为她所用,如今阏氏之位空虚,各大家族的闺秀摩拳擦掌,特别是大司马宇文恺的女儿宇文渠央,本是最佳的人选,可如今也被慕容迦叶宴席上的戏言,嫁给了完颜家族的子弟,而她就是慕容迦叶挟制可汗的一枚棋子,必须也能够胜任后位。 她敛衽行礼,款款离去,步态端方,仅是豆蔻年华,就已经有了母仪天下的姿容。 斡扎朵目送着她,终于开口:“太后,这个小盈哥可真是个人精呢。” 慕容迦叶凝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她曾是困囿于深宫的小马驹,若不是当时姐姐大慕容崩逝,慕容后族的力量为之削弱,她才绝不会轻易就范,她太息一声;“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一入王庭,她就是做阏氏的命,和我一样。” 各地呈上来如山的案牍,全国形势迫在眉睫,北燕各地暴动不断,边境西凉的铁骑屡屡侵犯,定北军已经人困马乏,短暂的逼宫被她按下,可牵涉的势力甚众,后头的麻烦接踵而来,令她一时间赶到窒息。 慕容迦叶头痛欲裂,手中的朱砂御笔在掌中折断:“新政实施,人心惶乱,他们看不惯女人掌权,必定找刺客日日夜夜派人杀我。” 斡扎朵问道:“元国相整日忙些什么呢?何不把他召来?” 慕容迦叶抚了抚自己两轮乌黑的眼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本后让他全权负责赫连骧案,如今给我上的折子确实半点进展都无。” 斡扎朵疼惜道:“太后,休息休息吧,您已经叁个晚上没合眼了。” 慕容迦叶一面抱怨,却还是手不释卷:“朵儿,若我以后死了,绝不与先可汗合葬,我要睡在黑水城的佛塔里,被金身佛像和万千佛经包围,洗去我一身鲜血和罪孽,百年千年以后,只剩一具无法辨认的尸骨。” 斡扎朵轻轻地揉着慕容迦叶的太阳穴:“太后,您累了。” \\ 可汗金帐,斛律步真簌簌泪下,对着完颜石烈倾诉衷肠:“阿烈,过几天就是你和宇文渠央成亲的日子了,那个女罗刹如今言出法随,你不能抗旨,朕,身为一国之君,也不能帮你扭转乾坤。” 他端出一对酒碗,纯金打造,曲口若莲花,煞是精美:“拿着,这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我不忍见你新郎官的打扮,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他端出一坛酒,瑰红色的葡萄酒斟满了辉煌的酒杯:“阿烈,让我们像夫妻那样,喝一次交杯酒。” 完颜石烈跪在斛律步真身前:“陛下,臣不愿意离开陛下,若不能毕生伴陛下左右,石烈宁愿死去。” “朕终归要迎来阏氏,你也终归要娶妻,这就是命,”斛律步真面色苍白如纸,“不要说这样的傻话,以后你还是朕的带刀侍卫,没有什么不同。” 完颜石烈手把刀柄,低头沉默不语,含不住的泪水滴落在靴尖,这一瞬被眼尖的斛律步真瞥见。 斛律步真为他拭去泪水:“阿烈,男人有泪不轻弹,你即将迎来洞房花烛的大喜之日,何故在朕面前堕泪?岂不有伤我敕勒男儿的气概?” 慕容莞尔从珠帘之后瞥见这一切,一股恶寒从骨子里渗出,她匆匆放下亲手烹饪了两个时辰的南朝宫廷糕点——樱桃毕罗,在执事太监的异样目光下飞快跑出去,顾不得礼数,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步摇都险些脱落。 她早听闻斛律步真的龙阳之癖,还以为是流言,今日亲身目睹,只觉得作呕,骄傲如她,她可以与不爱之人携手,登堂入室,享无边荣耀,却绝不要委身,嫁给这样一位帝王。 \\ 慕容迦叶企图在朝凤监和影卫带来的奏疏中厘清事情脉络,却被伊娄峻的造访打乱了神思。 伊娄峻一反之前的自豪之态:“太后,赫连骧和阮红泥依旧没有吐口,下官自认为手段毒辣,无论是何等硬骨头的人,在我手底下撑不过叁五日,可如今数月过去,一无所获,请太后降罪。” 慕容迦叶皱眉:“伊娄卿,依你所见,这是为何?” 伊娄峻若有所思:“证据确凿,赫连骧已然逆罪难逃,如此嘴硬,甘愿生不如死,必然心中仍有牵绊,或者,是有什么条件要和太后讲。” “他配合我谈条件!”慕容迦叶勃然变色,“看来,不下些猛药,实在是不行了。” \\ 赫连骧再一次见到慕容迦叶,是在十天后,那是一个春风刺骨的深夜,狭长幽深的长廊传来除了风啸以外的笃笃的脚步声,他趴伏在地上,吸了吸已经不大灵敏了的鼻子,终于辨出那股熟悉的香气,接着,害怕和期待交织,他匆匆地开始整理仪容,用前几日那方香罗帕,蘸着口水,盲目地揩拭脸上的发黑血迹,直到那双嵌金飞凤靴踏进了自己暗无天日的囚笼,他才慌忙把帕子藏起来。 慕容迦叶披大红观音兜,着一身鸽纹锦袍,佩着一顶全新的天鹅翎面具,露出另半张完好的脸,戴一对黄金耳坠,为迦陵频伽手托莲花浮于祥云之上,迦陵频伽是佛教中一种人首鸟身的神物,在黑暗中发出摄人魂魄的光芒。 她身后没有带半个仆婢,更没有那些令他厌恶的酷吏,她左手秉烛,右手提着一个食盒,悠悠朝自己走来。 她半蹲下,摸狗一样,信手抚了抚他污糟虬结的头顶,温言问他:“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赫连骧已经历数十道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双腿难以站立,常常大小便失禁,却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至于认罪,当然是没有。 慕容迦叶仔细凝望着他——单薄的囚衣因为鞭刑而支离破碎,露出惨白的皮肤,他瑟缩在一隅,仿佛惧怕烛光迫近,眸子躲向那更加深邃的眼眶中,不过,面目还算干净,只是血色全无,眼下生出两片骇人的乌青,只有鼻尖透着点红,他抬手遮目,她看见那侧过来的锐利颌角间或抽搐着。 慕容迦叶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样,除了痛,还一定是因为寒冷,于是解下外袍,披在他的肩头,忽地摸到一把嶙峋的瘦骨:“孩子,你瘦了。” 赫连骧抬起头,目光灼灼,透出的是一种分明的、炽烈的哀怨:“为什么不来看我?”他仿佛已经不打算为自己做徒劳的申辩了,唯一所求,不过是希望受刑时,她能来看看自己罢了。 慕容迦叶却没事人似的,和颜悦色异于往昔,仿佛置身之地不是飘着亡魂的诏狱:“忘了吗?今天是你的生辰,叁月初十。” 赫连骧见不得天日,常常昼夜颠倒,带着一身切肤之痛倒下,一昏睡便是一整天,早已经不知今夕何年,赫连骧惨伤一笑:“难得母后竟然还记得。” 慕容迦叶打开食盒,烛光将那些诱人菜色照亮——艾糕、密渍山果、回鹘豆、鲈鱼脍、炙羊肉、马奶酒并葱蒜韭碟,腾腾的热气与香气瞬间驱散了牢中阴湿腥臭的死气,赫连骧心头骤然一暖,这些都是他平素爱吃的东西。 “咕……”是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在响。 慕容迦叶递给他一双骨箸,笑吟吟道:“快吃吧,吃完……” 赫连骧的口水快速地分泌着,却不肯接,垂眸一怔,又堪堪抬头,眼中添了几分警惕,此情此景,犹如梦中,他实在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这是断头饭……” “瞧你说的,母后怎么舍得你死呢?”慕容迦叶夹了一块艾糕,送到他的唇边,“多吃点,吃完以后,母后叫狱医给你清理伤口,再给你换一身漂亮衣服,母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赫连骧捉摸不透她那叵测的笑意,还以为自己的苦头已经吃到头了,想到最坏之处,也大不了是一死,便大快朵颐起来。 他是真的饿了,起初还碍于面子吃的文雅,后来干脆不管不顾,酒汤喝到一滴不剩,连糕饼渣子都舔得一干二净。 顷刻之间,风卷残云,赫连骧酒足饭饱地打了个响嗝儿,神情略带忸怩。这是他入狱十几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吃得通体活络,神志也开始清明,他挣扎着发力,试图站起来。 慕容迦叶关切道:“要站起来?”见赫连骧窘迫地点了点头,遂牵起他的手,那手常年挽弓持刀,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子,触之如粗糙铁砂,麻痒无比,“母后对你太狠了,你会记恨母后吗?” 赫连骧还是站不起来,泄了气:“不恨,儿臣的命都是母后给的,母后要怎么处置,儿臣没有二话。” 慕容迦叶咯咯笑道,托起他的下颌:“这话说的,好像我真的生了你一样。” 赫连骧正色道:“感遇之恩,甚于生养,若无母后,儿臣或许还在沙漠里茹毛饮血。” 二人谈笑风生,一个遍体鳞伤,一个雍容华贵,仿佛那场谋逆,根本不曾发生过。 “母后,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说说话了……”赫连骧身上的痛似乎减轻了,却慢慢感到一阵昏晕,他的眼皮止不住打架,不一会儿便倒在了慕容迦叶的怀里。 “进来吧!”慕容迦叶轻咳一声,朝在寂静的长廊中蛰伏已久的黑影们打了个招呼。 第二十二章琵琶 山风似刀,又有细密的雨丝从天而降,蛛网一般将人皮肤罩住,立于山脚,既痛且冷。 那是一个促狭的棺椁,里面盛着一具趋于腐败的干枯女婴,不足月余,手足小到可怜,几个粗壮的金色长命锁堆迭,遮住了颈部绀紫色的致命淤伤。 风雨夹击让赫连骧从迷药的余劲儿中醒来,执黑伞的影卫将他扔到棺椁旁,他扑倒尸身上,惊呼一声,目眦尽裂道:“这是什么?” “你这个当阿爹的,倒是粗心,“慕容迦叶端坐在遮雨的茅寮中,浅酌一口酒,微微一哂,“不过你放心,她走得一点也不痛苦,我已经请法师给她超度过了。” 赫连骧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慕容迦叶看见他这副彻底被击溃的样子,有意取笑:“常胜将军,也有投降的时候吗?” 只有他在淋雨,遍体生寒,彻骨的风仿佛要撕裂他的伤口,那咸湿的细雨也似乎有意折磨,不停搔弄着痛处,慕容迦叶就那么冷冷地拒他于千里之外,危坐云间,再不似刚刚那般和煦。 赫连骧委身在地,肩膀抽搐,也在瞬息之间阴下了脸,仿佛摘下了那句天真无邪的少年面具,凝重问道:“你把她抓住了?” 慕容迦叶不语,负手而立,遥看星空,苍茫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响起一阵如泣如诉的琵琶曲,依稀可听见绵柔的歌声—— 疏星淡月秋千院,愁云恨雨芙蓉面。伤情燕足留红线,恼人鸾影闲团扇。兽炉沉水烟,翠沼残花片。一行写入相思传。 良久,赫连骧启唇:“这就是母后给儿臣的生辰礼物么?” “喜欢么?” 赫连骧没有说话,发出一阵剧烈的狂咳。 慕容迦叶紧追不舍,期待着他爆发:“她把肚子裹起来,乔装成商贩混迹在边境榷场,还差一步就要回到她的故国了。” 赫连骧姿势奇异,趴伏着,一动不动,像一具曝尸荒野的野兽。 “刚把她抓进潮音寺的时候,她就生了,是敕勒川最好的稳婆给她接生的,不过孩子没有足月,身体很虚弱,喂了许多羊奶才有勉强有了人气儿,”慕容迦叶故意将细节扩大,目不转睛盯着他,见他脊背起伏,似在隐隐啜泣,心中大为快意,“阮红泥很坚强,失血很多,几次寻死,不过直到我答应好好照顾她的孩子,她才老实起来,不过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 “我的孩子!”赫连骧仰天长啸,像一匹惨伤的孤狼,琵琶声渐弱,终而归于虚无,只剩阴惨的风声在丛林之中呼啸。 一声霹雳破空而来,地动山摇,细雨转为瓢泼,溅了衣裙一身污泥,洁白的鹤羽面具也染上了尘垢,慕容迦叶猛喝了一口酒,仍然驱不散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寒,她极力按捺着堪堪高声道:“把你掌握的所有南朝细作名单,全都说出来。” 赫连骧蜷缩成一团,俯首帖耳,沙哑的嗓音被暴雨稀释:“我说,我什么都说,只要你留她一条命。” 影卫将他拖回诏狱,趟出一条迤逦的血迹。 \\ 远处,有一个身影撑着伞小跑着走来,慕容迦叶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阮红泥怎么样?” 苏梵净闻到她身上扑鼻的酒气:“琵琶弹得十指流血,可见她对赫连骧用情之深。” “用情至深?若如此,她早招了,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慕容迦叶朝山下影卫的背影望去,“倒是这位,一看见自己孩子,一听见那琵琶声,就绷不住了。” 苏梵净忽地握住她冰冷的手,放到嘴边为她呵气:“太后,你在发抖。” “天太冷了,”慕容迦叶抽出手,走到他的伞下,“快些回去吧,今晚给哀家暖床。” 在雨中并肩而立,四个鞋尖挨挤在一起,雨势不减,风更凛冽,慕容迦叶却着实比刚才暖和了许多,苏梵净故意望向她的眼睛,问道:“太后,赫连骧今天终于认罪了,你难过吗?” 慕容迦叶眸光比月色更冷,嗤笑一声:“大快人心的事情,为什么要难过?” 苏梵净却看见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浓到化不开的悲戚,自赫连骧入狱,便始终藏在冰冷之后,不为人所知,他轻叹一口气,再度牵起她的手,拨开夜色,朝黎明走去:“明日过后,山中必会长出许多竹笋来,叫宫人挖了给太后炒着吃!” \\ 影卫行至山脚,意欲解下棚里的马匹,却突然被一伙持弓的卫队挟持,只见为首的亮出一块虬龙春水玉:“兄台行个方便,我家主人想和此人叙话,不会给你添麻烦。” 暴雨如注,赫连骧视线氤氲,他掩住那只病眼,仔细探看那些持弓人的装束打扮,翠绿戎服,凤翅兜鍪,正是小可汗亲兵,遮罗军。 他被遮罗卫士拉到一间破庙之中,破庙年久失修,屋顶茅草随风翻飞,却没有漏雨,里面燃着一盏昏黄的灯,正有一个单薄而略佝偻的身影负手而立:“赫连少保,朕特地在此等你多时了。” 赫连骧跪伏在地,恻然叩首道:“罪臣赫连骧参见可汗。” 斛律步真着一身宽大常服,掩盖住羸弱的身躯,他面色姜黄,因长期患有肺痨而过分消瘦,一张刀条脸望向着那尊剥蚀了的佛像,缓缓道:“说来,朕,真是个顶无用的皇帝,眼见着忠良被残害,却无能为力。” 赫连骧连忙矢口否认可汗给他带的高帽:“臣被南朝细作迷惑,已经泄露军机,罪不可恕,哪里还称得上忠良两个字?” “朕不在乎,朕心中有自己的成算,太后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她若想除掉你,什么捏造的手段没有?”斛律步真猛地转过身来,瞳孔幽幽地皱缩,“赫连少保,朕不能救你,但是可以满足你的请求,只要你说,朕尽力去做。” “可汗此言差矣,”赫连骧诚惶诚恐,“如果可以,请可汗不要再因为罪臣的事情和太后龃龉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替那个女罗刹说话!”斛律步真恼怒了,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恼怒,又心生悲悯地噙着泪,“你看看你这满身的伤,她这不就是屈打成招么?” 赫连骧几乎是乞怜道:“可汗误解太后了,也高看了臣,臣被色欲蒙蔽了双眼,卖国求荣,丢了骨气,本已经不配出现在可汗眼前。” 斛律步真咆哮着,一不小心就破了音,他常年患肺痨,不能多言:“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要再这么说自己!” “我们都是母后的儿子,你虽然是义子,可我总觉得她对你更好,”斛律步真一副如丧考妣的苦相,“没想到,下场仍旧凄惨。” 赫连骧垂首:“可汗,臣要回去交代罪状了,今日臣已经答应说出一切。” 斛律步真温言一笑:“朕记得今天是你的生辰,从前承诺送你你一只渤海国的率宾良马,不过似乎没什么必要了,我想,你更需要这个。”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白玉药瓶。 赫连骧蓦地抬起头,霎时间便明白了,双手接过:“罪臣赫连骧,谢可汗隆恩。” “生辰快乐,”斛律步真语气沉重,像是在告别,“太后决计不会饶你的命,更不会让你死得好看,我想让少保体面地走。” 赫连骧身上战栗未消,起身欲走,只听背后飘来一句炙热的话:“骧哥,来世再见,希望我们不是君臣,而是真的兄弟。” \\ 与苏梵净一夜春宵过后,慕容迦叶同他一起用过早膳,如常去上早朝,坐于帘后听百官述政,却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景象。 龙椅之上,斛律步真容光焕发,中气十足,几次抢了慕容迦叶的话头,他对朝臣的发问都侃侃而谈,许多冗杂的事务都被他轻松化解,积年的肺痨似乎一夕之间痊愈了。 太宰纥骨盖明道:“启禀陛下,昭玄寺大统苏梵净几次出入宫禁,实在不妥,有辱国母名节。” 斛律步真望向帘后:“母后,儿臣尚未置后宫,不晓得宫闱之事,还是您来说罢。” 慕容迦叶气定神闲:“说起这宫闱之事,可汗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也到了立可敦的年龄,外面人都说可汗缺少阳刚之气,不近女色,身边连伴读都是些貌美的少年,此时春暖花开,正是娶妻的好时节,也好堵住了众人的悠悠之口。” 斛律步真被戳中心事,一时语塞:“依母后看,哪家的姑娘是合适的人选?” 慕容迦叶笑道:“母后不是迂腐的人,不想包办你的婚事,帝后相爱相惜,同心同德,是一朝乐事,只要是可汗喜欢的女子,无论身份尊卑,都成。”她故意将“女子”两个字咬得重。 “谢母后。”斛律步真挤出一个笑,握拳抵住嘴唇,脊背不禁渗出冷汗。 这对貌合神离的母子二人透过厚重的珠帘,目光针锋相对。 \\ 诏狱之中,赫连骧因淋雨而感染风寒,因发烧而暂停审讯,慕容迦叶派去两名得力郎中,奋力抢救,直至日中,仍未醒来。 “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先让他烧着。”慕容迦叶将与赫连骧有关的烂事抛诸脑后,将午膳设在亭中水榭,摆的是一桌清新嫩绿的竹笋宴——干笋咸鹅汤、笋焙鹌子、青笋酱汁、油炸金笋、玉笋粥。 斡扎朵侍立一旁:“春雨润如油,小笋冒出头,这一桌山珍,都是苏大统从潮音寺后山竹林中送来的,真是有心了。” 慕容迦叶浅笑,若有所思,便信手夹出叁块竹笋,摆在桌上:“朵儿,可敦的人选,你有什么看法吗?” 斡扎朵看着那叁块并排陈列的竹笋,沉吟一会儿,便伶俐道:“这块长的,应是五兵尚书万俟恺的幺女万俟卓,这块短的,应是相国纥奚雍的长女纥奚其其格,而那一块,则是太后的侄女,慕容,适龄的女子中,此叁人家世容貌最为相当,都有成为可敦的潜质。” 慕容迦叶拍案叫绝:“好你个朵儿,没有你猜不到你的东西。” 斡扎朵恭谨拿起一副牙箸,夹起那块不短不长的笋:“后位不落入他人之手,还是要慕容姑娘入主中宫才是。” 慕容迦叶想起那个面目酷似自己的侄女,不禁喟叹:“唉,我这个做姑姑的,亲手让这孩子失去了爹娘,还要让她来这勾心斗角的深宫,实在于心不忍!” 斡扎朵:“太后常说,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慕容姑娘既然姓了慕容,就要背负这个贵姓的代价,她性情沉稳,很像太后年轻时,日后入宫必有所作为,定能臂助太后,挟制可汗。” 此一番言,彻底纾解了慕容迦叶心中长久的纠结,她笑逐颜开,将一块酥脆的炸笋塞进斡扎朵的嘴里:“知我者,朵儿也。” 斡扎朵鼓着腮帮子,囫囵道:“谢……谢太后!” 突然,一个漆黑的身影带着噩耗来了,崔绰急禀:“禀太后,阮红泥逃跑了!” 慕容迦叶停杯投箸,惊坐起,愤然道:“废物!” 第二十三章刺杀 慕容迦叶联想到斛律步真今晨那副得意之姿,心中把原委猜透了了大半。 那影卫首领歉然:“昨夜可汗见了赫连骧一面,拿着可汗首玺,我等不得不……” 慕容迦叶眉峰一蹙,嘴角挂笑:“哀家当然知道。”她此时倒不慌不忙了。 斡扎朵一脸忧色:“没了那个女人的挟制,还怎么让赫连骧开口啊!” 慕容迦叶波澜不惊,继续吃笋:“小可汗只是想叫哀家难堪,他晓得家国利害,不会把阮红泥真的放走的。 \\ “实话告诉你吧,你那个南朝小情人背着你逃跑了!”伊娄峻擦拭着刑具上的陈年血迹,呵呵道,“人都道在我手下犹如阿鼻地狱,南朝的两位铁血大将都被我撬开了口,都这牌匾写的可是,送你几个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要解脱,坦白从宽。” 赫连骧却一声不吭,看向那扇狭小的窗,日光稀少得几乎可怜。 伊娄峻道:“还不从速招来吗?倒还真是个硬骨头。”他身为位列十大酷吏,手上还没有犯了到了狱中一个月没开口的案子,为了邀功行赏,得知阮红泥逃跑,便私自给赫连骧加了刑。 赫连骧风寒初愈,身体仍虚,连叱骂的力气都没有,他被伊娄峻倒吊,离头咫尺的地方,是一盆火焰,一旦妄动,便有烧首之患。 “赫连将军,为了一个南朝小娘们,至于么?你现在乖乖招了,兴许太后看在昔日的情面上,会饶你了一命呢!” 赫连骧嗅到不祥的气味,狐疑的视线自下而上袭来:“我已答应认罪,为什么还要上刑?莫非阮红泥出了什么岔子?” 伊娄峻一鞭子抽向他的脊梁,旧伤上再添新伤,霎时便皮开肉绽,一串鲜血滴落到火盆之中,发出毕毕剥剥的爆响,赫连骧闷哼一声,稳住身躯,奋力支持才没有被蠢动的火舌吞噬。 “住手!”慕容迦叶夺门而入,柳眉竖剔地质问着伊娄峻,手中的紫玉马鞭朝他劈面抽来,“孽畜,谁叫你私自给他动刑的?” 伊娄峻见状,捂着脸,忙不迭跪在地上,颤声哀哀道:“太后息怒,小人从南朝古籍上学到了这倒悬烤火的刑讯法子,叫‘烤羊’,实在是报国心切,一时糊涂私自动了刑,本心就为让这吃里扒外的罪臣吐口!” 熊熊烈火之上,赫连骧上身被剥光,如同一只待宰羔羊,筋骨紧绷,悬吊得脖颈上青筋暴起,青白的脸胀得通红,额角急剧流着汗珠,慕容迦叶怒叱道:“还不给哀家撤了!” \\ 赫连骧哪里会想到,他因太后的威严而死里逃生。 明堂之上,慕容迦叶半瘫在屏风后面的摇椅之上,撒手给元璞,静观着一切——隔着屏风的一点缝隙,她窥探着那个被自己折磨得狼狈不堪的男人,太远了,不甚分明,却仿佛比往日跪在她膝下时还更近了一般。 赫连骧的枷锁哗啦啦作响,受过刀伤的断眉痛苦地皱缩着,他被慕容迦叶安排在上首的位置,目的当然显而易见,她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党羽”都会是什么下场。 慕容迦叶瞟着他的一举一动,嘀咕道:“饱经风霜,视皮肉之苦为无物的人,为什么看起来这般痛苦?” 斡扎朵伶俐道:“今时不同往日,高处跌入尘埃,畏罪而无法自杀,自然痛苦万分。” 慕容迦叶:“我有时候甚至希望他是真的有隐衷,不能宣之于口,故而痛苦若此。” 斡扎朵躬身道:“依奴婢之见,一个人,就算是伪装,长久间也未免暴露本性,下意识、不假思索的动作,是装不出来的,” 慕容迦叶惊坐起:“你是觉得我冤枉赫连骧了?” 斡扎朵诚惶诚恐,立马下跪叩首:“奴婢该死。” 慕容迦叶露出怒容,却没有要责罚斡扎朵的意思,挥了挥手:“你退下吧,容本后自己想想。” \\ 同时,偌大的明堂的另一角,正在进行着一场严酷的审判。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元璞将手中惊堂木敲得震彻屋宇。 阶下被绳索缚住双手的人,虔诚跪着,乃是赫连骧麾下嫡系,从骠校尉莫昆兀术。 “鬼头风校尉莫昆兀术拜见太后娘娘,拜见苻大人。”莫昆兀术怯怯地望向昔日的主帅——如今狼狈不堪的阶下囚赫连骧。 赫连骧肿胀的眼皮勉强睁开,朝他惨伤地点了点头。 元璞看见这一幕,也朝赫连骧一笑:“赫连大将军,元某职责所在,对不住了。” \\ 秘密审讯就此开始,慕容迦叶昨夜来了月事,心绪烦闷,神情惫懒,几乎昏昏欲睡。 斡扎朵端来了一碗飘着枸杞的热汤,笑盈盈道:“太后,救驾的好东西来了!” 慕容迦叶习惯性地捂住口鼻:“药汤子太苦,哀家不吃,快点拿走!” “太后,此物名四物汤,不是汤药,是从南朝宫里传出来的一道药膳,以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四味药材为主料熬制而成,有补血调经之功用。” “这是谁做的?” “南人,潘半壶,上次与南梁淮水之战,俘虏的军医,是赫连骧将他留在宫中,效力于太后的,太后,您忘了吗?” “我还真是忘了这茬,一个南人,甘心给我做药?” 斡扎朵自然知道慕容迦叶的疑虑:“太后所有的入口汤药都要经过多人试毒,潘半壶自己也要喝下去的,太后不必疑虑,大可放心。” “即便如此,若有处心积虑的暗算,那也是防不胜防,”慕容迦叶紧皱眉头,将四物汤打翻在地:“将潘半壶下狱,不日处死,如今凡是和赫连骧关联的人,哀家都不能放过!” 斡扎朵跪伏:“太后息怒!奴婢的罪过!” 慕容迦叶的小腹更加剧烈地绞痛,额角的汗簌簌而下,她已经不会相信和赫连骧有关的一切。 \\ 元璞深谙刑讯之道,总是不按规则出牌,笑着问道:“莫昆兀术,赫连骧可有收买你?” 莫昆兀术慷慨激昂道:“收买?赫连将军是忠良之辈,完全是被你们冤枉的!”语罢,竟挣脱了绳索,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朝慕容迦叶的屏风奔来! 屏风被他一脚踢到,慕容迦叶失去屏障,痛经正盛之际,只能愕然地僵卧在摇椅上。 赫连骧见状,如同振翅之鹰,挣扎着站起来,他早已被宇文刿折磨得力气全无,可仍是拚了命朝前奔去。两具不相上下的雄壮身躯扭打在一处,这并非全然的肉搏,莫昆兀术锋刃在手,随时可能刺向千疮百孔的赫连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赫连骧身姿魁梧,臂力遒劲,莫昆兀术依旧没拗得过他的阻拦,那把短刀没来得及朝慕容迦叶身上刺去,却偏偏刺向了赫连骧的肩头。 赫连骧被狠刺一刀,痛贯心膂,伤口深可露骨,低吼一声,抓住莫昆兀术的手腕,狠命将短刀拔出,刀身滴沥着鲜血,一片淋漓,他青筋暴起,颤抖着拼尽一切转腕运力,莫昆兀术堪堪躲过,骤然朝赫连骧小腹一脚踢去。 莫昆兀术朝慕容迦叶走来,赫连骧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刚才那一刀,几乎抽走了他八成的力气,可双手仍是掣住了莫昆兀术的脚腕,死死绷住,将剩下的两成力气发挥到极致。 慕容迦叶惊魂未定,大叫一声:“朝凤监!” 赫连骧顺势将莫昆兀术压倒在山下,莫昆兀术如被泰山压顶,四肢百骸难以动弹,只瞧见赫连骧那只露出来的独眼虎视眈眈地望向自己,眼中寒芒凛凛,恨不得磨牙吮血,将自己吞吃入腹。 两人的缠斗很快结束,莫昆兀术终于不敌赫连骧的绝对压力,手中的短刀也被赫连骧夺去,甩向了半空。 忽然间,殿门大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女子呼吼着涌入,莫昆兀术仿佛知道自己没有生机似的,终于万念俱灰地卸了力,瘫软地躺在凉风堂,望着棚顶绚丽繁复的藻井,只觉得无比眩晕。 这时,元璞紧紧护在慕容迦叶身前,他适才被飞旋而来的短刀划伤了脸颊,正沉默地捂着伤处 “中原有为之君皆以复燕云为志!慕容迦叶!你迟早灭亡!南梁社稷必将千秋万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位“莫昆兀术”振臂疾呼,咬破牙中事先藏好的毒药,须臾之间,便歪头断了气,从他唇齿喷涌出大股大股的黑血,一张狰狞的假面被冲得掉落,露出一张年轻白净的脸。 这场未遂的刺杀以一声嘹亮的口号草草终结。 赫连骧扯下“莫昆兀术”的假面,使命已完,颓然倒在一旁,躺成大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自此战场左胸中箭以后,呼吸间都带着隐痛。 “臣护驾来迟,请太后恕罪!”崔绰本是江湖中人,落魄后才被遴选入大内,一展身手,走南闯北多年,瞧见“莫昆兀术”嘴角的血色,便一眼认出他所中毒药。 “太后,这是出自西凉的一种奇毒,名叫百花杀,以狼毒花等鲜艳的有毒花草入毒,用量不同,效果不同,少则如慢性毒药,害人性命,多则立刻就死,此贼过量服用,恐怕已经不能救活。” 慕容迦叶从痛经中努力分出神来:“崔绰,将这具死尸送入杀虎林,请仵作勘验,看看能否敲定其身份,再去搜查真的莫昆兀术身在何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崔绰看着那人皮面具的下的脸,瞳孔一缩,一语不发,携朝凤监离去。 \\ 元璞摘下官帽,不顾脸上的血流到了衣襟上,他双膝跪地请罪:“是微臣对这贼人搜身不严,致使太后受惊,微臣领死谢罪!” 慕容迦叶没有看元璞,而是走近赫连骧,他的喘息急促,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拨开他的上衣,麦色的肌肤上已经遍体鳞伤:“阿棘,你这又是何苦呢?救我,你也捞不到什么好。” “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赫连骧眨巴着眼,咬着牙,说完这一句大不敬的话,便昏过去了。 “宇文刿这个夯货,我叫他上这么狠的刑了么?”慕容迦叶一怔,转头对元璞喝骂道。 元璞顿首:“是微臣御下无方,没有掌握分寸,宇文刿这样的酷吏,难免下手会重,但也是为了早日让赫连骧开口!请太后恕罪!” 慕容迦叶耳边隆隆,颤抖着发号施令:“传旨,将赫连骧送入杀虎林,让狱医,不,太医,最好的太医来给他治伤,没我的允许,不准给他私自用刑!”月事的疼痛终于将她折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语毕,她晕倒在元璞的怀里。 元璞握着慕容迦叶的腰身,脸上的血正滴落到她的眉心,令她那张一向冰冷如刀削斧凿的面庞,多了一丝生动——我见犹怜的脆弱,他心念道“观音奴,你再怎么想君临天下,也只是个女人罢了,何苦呢?”不知是怜惜,还是嘲讽。 第二十四章返魂 内政告急,早朝依旧。 昨日,终于还是一碗四物汤把慕容迦叶从昏迷中唤醒,此时她玉体初愈,危坐于珠帘之后,精神紧绷地拨弄着那枚被赫连骧咬过的扳指,她悬着心,头痛欲裂,挂念着赫连骧的生死。 而幼主斛律步真坐在龙椅上,眼里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 大司马万俟恺连同其他顾命大臣正在接二连叁地启奏,多半与赫连骧谋逆案有关。 许是看见了岸上的荆棘,她才想起给他取名为阿棘。那时他是草原上恶名昭着的狼孩,出生便被狼群抚养,因为多次伤人,几度被追杀。他是因为救了她才变成独眼狼王的, \\ 然而元璞的好心情刚刚萌发,就又被一桩噩耗浇灭——“禀报太后,罪臣赫连骧呼吸微弱,似乎中毒,性命垂危!” “备马!”慕容迦叶掀帘而出,她平生最不喜欢做轿辇,危急时刻,总是自己策马出行: 朝臣们谁也没想到,一个死囚的安危,竟然打断了早朝,惹凤驾不安。凉风堂一干臣僚只得也同时启程,尾随于后,准备随时为太后出谋划策。 慕容迦叶骑上一匹九花虬此马额高九尺,毛拳如麟,身被九花,每一嘶,则群马耸耳,是赫连骧献给她的,慕容迦叶此时骑上马背,手中垂着紫玉鞭,竟有些恍惚。朝凤监紧随其后,自从凉风堂刺杀后,武阿秀就格外注意对太后的保护。 她追随慕容迦叶多年,从未见过她如此慌忙,直到进了药气蒸腾的太医局,看见赫连骧还没完全死去,慕容迦叶才显出镇定的神色来。 老太医鲁涅剌唉声叹气,虽曾为娑罗教巫医,仍感回天乏术:“太后,也不是老朽医术不精,只是这毒实在古怪,非江湖中人不能解,老朽只能用几位药材先喂上,为离娄王延缓生息。” 赫连骧躺在病榻之上,胸前的衣衫大开,肩头的最深的那处伤口绽开,流出黑色如石脂般的血,而其鼻息微弱,面色青白,已经与死尸无异。 “属下认识一个云游郎中,如今年老了,不再行走江湖,就在神都,在回春医馆当坐堂大夫,他能解百毒,只是那回春医馆离皇宫甚远,在城郊偏僻之所,就算快马加鞭而行,都需要足足两个时辰,只怕离娄王挺不住,凶多吉少。”武阿秀上前献策。 这起码是一线生机,不能放过,慕容迦叶望着凉风堂一干内臣,他们个个神色凝重,无一人敢言,于是广袖一挥,鼓舞道:“诸位爱卿,赫连骧虽然罪孽深重,可身上有极其重要的情报,谁能留住他的性命,就是立了大功!” 此时,沉默良久的苏梵净开了口:“启禀太后,臣有一法,让那位郎中来需要两个时辰,可若动用军中鸽房,传讯于回春馆,两方同时前进,再找一处清幽的驿馆汇合,不可吗?” 鲁涅剌叹气:“苏大人,离娄王如今身体虚弱,恐怕经不起车马折腾。” 慕容迦叶行事一向胆大心细,她认为许多事只有放开手去做,虽然有些赌的成分但仍值得一试,她目光透亮,沉声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按你说的来!” 千钧一发之际,鲁涅剌惊呼道:“太后娘娘!离娄王断气了!” 慕容迦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内臣中,忽有一人嘿然冷笑:“这下好了,太后一出戏演下来,终于把我们敕勒川的英雄给杀了!” 这是耶律伯玉,一位有名的诤臣,虽然位列凉风堂内臣,却是个不讨太后喜的急性子,立场中立,谁的冷水都泼,常常直言进谏,半点面子都不留。 耶律伯玉的惊人之语话音刚落, 慕容迦叶岿然不动,搓碾着手中的念珠,头痛欲裂,朝着众臣微微一哂,她知道,这场动乱,终于还是来了。 “斡扎朵,去把先可汗留下的返魂丹拿来!给离娄王喝下!” 一听见返魂丹叁个字,众臣一片骚乱。 元璞越众而出:“太后!这不可啊!返魂丹只有可汗能用,是百年不遇的救命灵药,他一个阶下囚……” “太后,臣以为,对于如何镇压外面的暴民,太后也许有了对策,但将百年不遇的珍贵丹药给一个濒死的叛臣服用,是否不合礼制,暴殄天物了呢?” 此时,一名温润儒雅的男子开了口,说他温润儒雅,是因为其就算是慷慨进谏,语调也温柔如水,任是谁也无法抗拒,此人乃是朝中罕见的中立党,行事不偏不倚,滴水不漏,高举为万民谋福的旗子,正是年轻的新科状元、被破格擢升的第一人,贺兰腾是也。 慕容迦叶宠溺地看着他:“你既然一向主张民贵君轻,为什么不想想,若赫连骧就这么白白死去了,那些潜伏在我大燕的细作就会继续像蛀虫一样窃取军机,从而遗祸万民,这么简单的道理,想来贺兰爱卿不会不懂的。” 这贺兰腾虽是主动质问,却似乎在抛砖引玉,只为呈现慕容迦叶的回答似的,她既然以军国安全为由使用返魂丹,纵使其他朝臣想来诘难一嘴,也不得不哑口无言了。 “反对的,格杀勿论!”慕容迦叶沉声道,她走向帐外,只见天空浓云滚滚,敕勒川上的穹庐渐次被大风吹得鼓胀起来,一如她的心。 返魂丹由部落巫医研制,以世上奇珍药材入药,虽不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但却有起死回生之能,大燕每位可汗在崩殂之前,都有专属的一颗用来急救。若生前,可汗未来得及立储,或身后事安排不妥当,都会启用此物延缓生息,完成遗诏,突尔炽天可汗便是在服用返魂丹后将大业交于慕容迦叶之手的。 如今,慕容迦叶私自启用的返魂丹,正是属于斛律步真的,此举必然会招来幼主党讨伐以及斛律皇室宗族无边的唾骂。 锦盒一开,一枚浑圆如宝珠的小丹惊现于世,这一枚乃是上一代巫医所做,丸身甚至雕有精美的虬龙图案。 赫连骧躺在榻上,被几大太医团团围绕,返魂丹入口,良久也未有响动,面上依然不见半点生气。 慕容迦叶亲自服侍过先可汗服用返魂丹,不到一刻钟,必然惊坐起,吐出一口鲜血,如回光返照。 “暴殄天物啊!”众太医连连叹息。 “有活路,烦请稍安勿躁,毕竟赫连骧中了奇毒,故而反应不同,各位不必惊慌,”鲁涅剌探其脉搏,只觉得脉象错乱,心中大不解,于是向太后深深一揖,“太后,恕老夫斗胆直言,此药虽有起死回生之能,但离娄王之毒,却难以根解,在其体内横冲直撞,凶险异常,不知究竟能活几时,只怕也许……” 慕容迦叶见其闪烁其词,于是大声放言:“百官在此,鲁爱卿但说无妨。” 鲁涅剌遂艰难道:“只怕……呃,只怕也许能够一息尚存,就是醒不过来!” 众臣哗然,慕容迦叶唇角一牵,违心道:“他终究难逃一死,给他服用此丹,只是让他开口说话罢了,解不解毒,无所谓。” 此时,在太医们的惊呼中,赫连骧的人依然是没醒来,胸口却鼓胀开来,青色的血脉崛起,形成一簇妖异硕大的狼毒花蕊。 鲁涅剌老眼大睁:“太后,可是这毒罕见离奇,实在蹊跷。” 慕容迦叶心中骇然,可不得不强做镇定:“哀家自然明白其中有猫腻,你只管做好你该做的。” 鲁涅剌将一句酝酿已久的话生生咽在肚子里,不敢多言,继续投入对赫连骧的抢救之中。 慕容迦叶的神思恍惚,她怔怔地看着榻上的男子,一些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又飞快褪去,只留下满眼支离破碎的残片。 那时,许是看见了岸上的荆棘,她才想起给他取名为阿棘。那时他是草原上恶名昭着的狼孩,出生便被狼群抚养,因为多次伤人,几度被追杀。 他是因为救了她才变成独眼狼王的。 他说,他会永远守护她……(卷一完) 第二十五章蕉叶 有那么一刻,周身温暖,有春光射入心海,他恍惚感觉有人在抱着自己。 “我是冤枉的,母后……” “那一箭真的好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假莫昆兀术也刺得我的肩膀生疼……”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太医局,太医局方圆数里外封锁戒严,避免闲杂人等打扰,只允一众太医奔波出入,两三盆毒血放完,三五桶汤药进口,他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慕容迦叶望着梦呓连连的赫连骧,愁眉不展:“鲁涅剌,果然如你所说,这药确实能换回他的命,但是没法让他醒过来。” “微臣正在与太医局同僚共同研制解决之法,很快便有眉目,请太后宽心。” 慕容迦叶望着床榻,看得入神,定定道:“鲁涅剌,你说,这梦呓,都是胡言乱语吗?” 鲁涅剌娓娓解释道:“梦呓,如酒后之言,虽奇幻虚假,难以捉摸,但在某种程度上,多半可折射内心所想,不过,赫连骧的梦呓是由毒火攻心所致,不能以寻常梦呓论之。” “下去吧,此务辛苦,本后重重有赏。”慕容迦叶随即屏退了所有人。 空寂的太医局里,只回响着赫连骧断断续续的呓语,她仔细听着,却偏偏没有一句和阮红泥有关,以至于千句万句,没有一句对案件有价值。 赫连骧被毒火煎熬,人已经消瘦了一大圈,胸口的狼毒花状血脉扩散得越来越大,仿佛要把整个人吞噬。 慕容迦叶凑到他的耳边,试探说:“阮红泥?阮红泥?” 赫连骧和她似乎有问有答,干枯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回应道:“观音奴。” 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慕容迦叶如被针刺,怔忪半晌,继续听他那些令人费解的话,譬如“我不能,我也不配”、“蝼蚁就要知道蝼蚁的命”、“我没有别的办法”……她极力向他的罪证去靠拢,还是一无所获。 “母后,好疼,好像有虫子在咬我。”赫连骧的声音沙哑低弱,像个撒娇的孩童。 慕容迦叶闻言,硬壳包裹的心似乎有一片剥蚀,她鬼使神差地摘下面具、脱下护甲、摘下珠翠,将温热的素手放到他的心上,心跳忽快忽慢,快时如汹涌海潮,慢时几乎如偷停。 她再次凑近他的耳边:“阿棘,阿棘。” 赫连骧陷入重重的梦魇之中,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耳边却感到一阵若幽兰的香气,召唤着,将他从深渊之中拉出来,可涣散的意识却无法支撑他醒过来,失控道:“抱一抱我。” 活生生的赫连骧从未如此,死气沉沉的他却一反常态,慕容迦叶也知道这都是假的,可却如同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一股无名的孽火陡然燃烧起来,她扼住他的喉咙:“谁抱一抱你?” “菩萨姐姐。”他那把沙哑的嗓子又乖驯地响了起来。 一瞬间,慕容迦叶以为他已经醒过来了,可那死寂的神色,僵硬的肌肉告诉她并非如此,她望望四周,确保无人窥视,便解下那厚重繁复的披风,半伏在床畔,将头轻轻枕在赫连骧的胸口,炽热的皮肤透出某种致命的引力。 今夜,无人看见恪守妇道的寡居太后躺在一个与细作通奸的叛臣怀里,这行径如此吊诡,慕容迦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怕被宫人撞破的紧张,又有一种异样的平静,她不愿更无力向自己解释,似乎在第一样看着这句身躯的时候,就已经渴望这样了。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一个好觉了,上半身随着他不规律的心跳起伏着,如同春夜白狼河上的桦皮船,安闲而惬意,她想起无限的往事,不知不觉,便进入了久违的梦乡。 \\ 崔绰前来禀报的时候,慕容迦叶恰好已经醒来,穿戴齐整,如同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崔绰不曾察觉狼牙宫中的暧昧气息,神采奕奕道:“太后,关于密信的来源,已经有了眉目!” 慕容迦叶神色一凛:“说!” “微臣托一位嗅觉灵敏的江湖朋友闻嗅,此密信的信纸虽是寻常纸张,但是却夹杂了一些别的气味,这气味古怪,而是来自一种叫蕉叶笺的纸。” “蕉叶笺?仔细说。” “南朝文人雅士往往自制笺纸,以标榜其高雅,不入俗流,笺纸往往尺幅玲珑,精致华美,有的还要饰各种纹样,有的便带有花草芳香,这个蕉叶笺,便是由一位号长命女的女诗人首创,这人本是南朝成都府的诗妓,流落至云中,渐渐活跃于文人之间,去年岁末创立了一个文人诗会,名为鸥社,许多朝臣便掩去身份,以化名参加,其中不乏许多附庸风雅的朝臣名士,他们行事秘密,不谈国政,聚在一处往往是写诗作画,清谈品茶,在文坛虽声名不显,但是影响力不可忽视,许多贵族的小姐因仰慕此女的才华,便在闺阁中收藏起这种纸来,不过,近些时日,此纸价格水涨船高,一张千金不止。” 慕容迦叶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长命女的背景和阮红泥极其相似:“这女人是个危险人物,暗中彻查鸥社成员,明日,我要看到名单。” “太后,微臣派人暗中加入了鸥社,已经掌握了一部分名单,阮红泥自赫然在列,里面还另有一人号无鱼居士,写了数首诗,是多次的斗诗魁首,文风疑似为昭玄寺大统,苏梵净;还有一人号南溟夫人,极有可能是尚书令元璞新过门的小妾,不过尚不能完全确定,明日傍晚,城郊不老泉,他们要办一场诗会,想必这个无鱼居士会现身。” 慕容迦叶笑颜隐失,余光瞥向赫连骧,自嘲道:“苏梵净?刚才小可汗还说他是本后的又一条好狗,看来,本后身边的狗,都要一个个亲自死于本后之手呢。” 崔绰沉吟道:“太后,还有,当初在赫连骧将军府邸的书房里,查出过这种蕉叶笺,不过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慕容迦叶脸上有乌云笼罩,只是面具遮掩,唯独能看见一处锋利的唇角兀自抽搐:“写了,用烛火烤热后,上面是一首写给阮红泥的情诗,蝇头小楷,很是清丽。” 赫连骧静静躺着,胸口还有慕容迦叶的余温,他刚才挣扎于浓黑的深渊中,有那么一刻,周身温暖,有春光射入心海,他知道,似乎有人在抱着自己。 第二十六章逃婚记 “二小姐只是贪玩,玩够了就回来了!” 北地草原,嵬然汗国,西拉木伦河畔,洁白的羊群在清澈的小溪边悠闲自得,乳白色的毡房,坐西朝东,升起袅袅炊烟。傍晚时分,草原上响起悠扬的马头琴声,这里正举办着一场盛大的婚礼,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身着盛装,欢聚在慕容家族的毡房里,一派祥和喜乐。 今日乃是慕容迦叶和拓跋璞的婚礼,两位年轻人的婚约自打他们在母腹之中就已经敲定。 而依嵬然习俗,母家地位极高,奉行严格的一妻一夫制,就连至尊的皇室,亦是如此,可汗可敦平起平坐,青牛白马,帝后同位,男女结婚之后,男子要到女子家服劳役两年,两年之后,妻子家才准备厚礼,把女儿送到丈夫家,拓跋璞已经做好了成为尽职女婿的准备。 早在一个月前,拓跋家耗费巨资,在慕容家的领地附近,建立起金顶大帐。 家奴们端上一盘盘香喷喷的油糕,在道旁热情迎接慕容家的队伍,当然新郎拓跋璞首先要被“拒之门外”。 新郎及男亲都不准进家门,只能坐在门外的场院里,由女方先用油香、茶点招待,拓跋璞唱起朗声唱起悠扬的祝酒词。 诵毕,赫连粟错将一盘红枣、核桃、糖果撒向众人,慕容迦叶八岁的幼弟到了讨狗嫌的年纪,撒了丫子在场院里奔跑大叫,若放在平时,早就被慕容迦叶血脉压制,哭得直找妈妈了。 身为新娘的慕容迦叶梳妆完毕,披上长可及腰的大红盖头,在母亲赫连粟错、阿舅赫连安代连同一众慕容姓叔伯们的搀扶下,一边退行,一边低头弓腰,哭吟撒赫斯”。 赫连粟错语重心长地嘱托道:“孩子,要乖乖听婆家的话,臭脾气和小性子要收一收。” 慕容迦叶无言,躬身行礼。赫连安代望着她步态徐缓的身影:“果然稳重些了。” 赫连粟错垂首洒泪:“要是她父亲能回来看她出嫁,该多好啊。” 赫连安代按住姐姐的肩头,宽慰道:“姐夫困于战事,难以脱身,心里定然也为孩子高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终于没人欺负我啦!”慕容摩罗口齿不清地喊着,所有人都当他是童言无忌,只是不知这毛孩子从哪儿听说了这样恶毒的一句话。 慕容迦叶缓缓走出毡帐,从左至右,绕乘倚一周,并徐徐撒完一把粮食,这象征家中五谷丰登,到婆家后生根发芽,接着,从右扶上坐骑紫骝马,拓跋璞牵马,再由至亲中已婚的两位妇女——海然二婶婶和阿日昔小婶婶陪伴,其他亲朋好友簇拥,浩浩荡荡地去往拓跋家金顶大帐。 婚礼的证婚人由整个猗兰部落最有威望的娑罗教大祭司巫玛锡卓担任,她是整个敕勒川年龄最长的人,面目遍布岁月的皱纹,如同老树一般。 她露出莫测的笑容,为两位新人诵咒,仪式终了,语重心长地对拓跋璞说道:“我们嵬然人,本就是女人当家做主,母亲才是部族的根本,只要有母亲部落就会有很多族人,就会强大起来!在家庭内部事情上,男人们必须要都听从妻子的意见,新婚夫妇屋中的一切财物,皆由女方家庭操办,年轻人,你可记住了?” 拓跋璞行跪拜大礼,虔诚地回答道:“多谢大祭司教诲。” 拓跋家的大帐门槛前置一马鞍,慕容迦叶郑重地跨过,款步入室内。两人执手走入新婚的毡房,婚床上洒满了喜糖、花瓣和莲子,执事家奴在他们二人面前放一碗酒,碗边已经抹上酥油,二人先自喝一口,接着,两臂交缠,将交杯酒一饮而尽。 拓跋璞从小和慕容迦叶一起长大,如今,他仍和从前一样,轻唤她的乳名:“观音奴,我给你的江南胭脂涂了吗?”只不过这一次,他将手覆上她的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 慕容迦叶沉吟不语,而拓跋璞猴急地扯掉她的盖头,准备一睹自己新娘的芳容。 可盖头之下,却是慕容迦叶的贴身侍女斡扎朵的脸,拓跋璞惊恐万状:“怎么回事!” 斡扎朵跪地求饶:“拓跋公子,我们家小姐逃了!” 拓跋璞登时跌坐在地上大红的氍毹之上,一股鲜血从口中喷薄而出:“她去……哪哪儿了!”他缓缓抽出腰间匕首,“不如实招来,立刻要了你的贱命!” \\ 慕容家族闺秀、烈山将军次女慕容家迦叶逃婚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草原,拓跋和慕容两大世家,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马厩里慕容迦叶的坐骑已经不在,只剩被刀割得七零八落的缰绳,赫连安代带走慕容家的士兵,循着马蹄印一路追踪而去,四处向人打听慕容迦叶的下落,两天以后,却一无所获。 这个年纪轻轻的新娘就这样,在无边的旷野之上人间蒸发了。 赫连粟错读着兄长的来信,焦灼地踱着步子:“这孩子!吃了豹子胆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身为慕容家如今掌握权柄的女主人,被自己的女儿这样摆了一道,她一筹莫展。 斡扎朵替主辩白道:“我们家二小姐只是贪玩,玩够了就回来了!” 赫连粟错怒火中烧,拍案而起:“玩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玩!这可是婚礼,慕容家和拓跋家的结盟庆典!”肃穆的一句话,点破了这场婚事背后的真相。 慕容迦叶的二叔慕容托雷暴跳如雷:“大嫂!若不是你平日里的溺爱!怎么会到今天这步田地,这下好了!我们慕容部落背信弃义的臭名,要传遍整个敕勒川了!来日,慕容家军在前线得胜归来,你叫我有何掩面迎接大哥!” 二夫人莫昆海然从慕容迦叶的毡帐中走出:“诸位消消气,观音奴带走的细软不多,贵重的金银几乎是一件没带,只从灶间顺走了些干粮!想必根本不可能走远,只是藏在不易被人察觉的偏僻处。” 赫连粟错极力回想:“你前日穿的是备用的那件婚服!观音奴穿走了最贵重的一件,上面的珠宝首饰十分昂贵!穿着那么惹眼的婚服离开,想必定有人看见她。” 赫连粟错眉头一皱:“托雷老弟,恳请你带一队兵马,到观音奴的玩伴家里去看看!” 莫昆海然是慕容托雷的第二任新妇,与慕容迦叶年纪相仿,平时不拘辈分,玩得很开,便自告奋勇道:“茹吉奈、纳阑雅束这几个平日都是观音奴最亲密的玩伴。” 斡扎朵怯生生地说:“夫人,小姐是独自一人走的,去哪儿了肯定会保密,她是今天拂晓策马离开的,她叫奴婢照顾好您的身体,她不是不回来了,是要给你个礼物。” 赫连粟错摇着头,闭上眼睛,浑身颤抖,扬手道:“来人,把这个吃里扒外、护主不周的奴隶拖下去!” 斡扎朵头上的花冠被粗暴扯去,跌跪在地上,啜泣着求饶:“主人饶命!婢子真的不知道二小姐去哪儿了,她没告诉我!” 赫连粟错坐在宝座之上,声音有气无力:“给我狠狠地打!直到她说为止!”斡扎朵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虽也没有视如己出,但下手之时,难免于心不忍。 慕容摩罗无忧地叫嚣着:“打死她!打死他!” \\ 此时,真正的新娘子的慕容迦叶正一身红衣,跃马扬鞭,纵情吹着悠扬的唿哨,在广袤的紫蒙川上逃之夭夭,她轻装上阵,红嫁衣之外,还披了父亲宽大出征前赠她的战袍,战袍宽大而温暖,将她瘦小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出走,她将跋涉到与西凉交界的边境上去,找寻他出征近七年未归的父亲。 父亲慕容敦如,是开国战将慕容岱钦的长子,他奉旨走时,她也不过七岁,弟弟慕容摩罗刚刚出生,姐姐慕容旃檀刚刚嫁入王庭,那时的父亲身居国舅,凭借战功意气风发,立下不破西凉终不还的豪言壮语,奔赴遥远的苦寒之地,可这一去,便是望眼欲穿的漫长岁月,每年的联系,仅仅是一封语焉不详、沾满鲜血的家书,信上隐约透露,慕容家军和西凉铁骑鏖战,节节退败,僵持不下,就连她的新婚,父亲也不能赶回来参加。 有人说,父亲已经在边地娶了新的妻子,还生了新的孩子。赫连粟错拉扯着三个孩子,一直告诫他们不要听信谣言,父亲是整个敕勒川的英雄,而心思敏感的慕容迦叶瞥见母亲抱着家书在灯下偷偷啜泣,擦干眼泪,又是一个不怒而威的当家主母。 慕容迦叶再也忍受不了这无尽的等待,她要孤身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辈子,对慕容迦叶而言,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那是慕容迦叶的信条,她与最好的玩伴茹吉奈、纳阑雅束等人一起立下了此生不婚的誓言,而今她也算没有打破。 她拜托贴身婢女斡扎朵代她出嫁,而母亲一心向佛,虽有威严,心肠却软,绝不会轻易伤害于她。 她带了耐用的火折子、省着吃足够支撑半个月的干粮,如果不出意外,十五日,定能走到那曾经遥不可及的边境,慕容家苏合军如今的驻扎地白狼镇。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舒畅的日子没过多久,大雪封山,慕容迦叶彻底迷失了前路,她绕着一片广阔的白桦林足足十日,始终走不出去。 而那匹强健的黄骠马也冻毙在了中途,慕容迦叶弹尽粮绝,只好烤了马肉充饥。 而追踪的赫连安代一行人完全没有预料到她的路线,彻底失之交臂。 慕容迦叶几乎被这种牢不可破的感觉逼疯,她以雪解渴,咽下最后一块马肉,挎上包袱,做最后的突围,今日若是再出不去,结果必然是死路一条。 那迷宫一般的老路层层迭迭,林立的白桦树如同一个个沉默的鬼魅,戏耍着她一次次地兜转回原地。 她拿刀做了无数记号,可还是不得要领,这一次,她另辟蹊径,朝着从没有做过记号的一侧走去,一路小跑,一边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老娘要是走出去了,一定烧光这人间所有的白桦树。” 这里的山岭位于西北之地,有些积雪终年不融,浩大的白色笼罩了天地,慕容迦叶看见前方一片平原:“天爷!天爷!”她向下疾奔,竭力睁大眼睛,掐着自己的大腿,直到确认眼前不是幻觉,才大声地高叫起来。 “啊!”寂静的山岭,响彻慕容迦叶的惨叫,欢叫刹那成为惨叫,她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腿。 第二十七章独眼狼 “你知道我是谁么?”“爱谁谁。” 白狼河静静流淌,淙淙流水夹杂着细碎的春冰匆匆而下,两岸干枯的白桦林,和被春风染成黄褐色的芦苇丛,绵延向远处的群山。 慕容迦叶低头察看伤口,深可见骨,那捕兽夹十分锋利,牢牢钳着她的小腿,令她难以动弹,不知不觉,她身前的白雪被染成了红色。 嗜血的狼群循味而来,环伺着下身淌着腥甜液体的少女。 他们是一群背部略灰的白狼,个个高大强壮,眼中透出贪婪的凶光,仿佛下一刻便要冲上来,掏干慕容迦叶的驱赶,磨牙吮血,分食她的五脏六腑。 慕容迦叶经过这一番奔逃,饥寒交迫,鬓发蓬乱,身上的嫁衣也早被荆棘刺破,手里只有一条紫缰马鞭——一路奔逃,她跑死了自己的坐骑,又将它的尸体吃掉,才得以活到现在。 没了侍卫亲军护驾,更没有好弓好箭,慕容迦叶觉得举步维艰,她索性拔出腰间佩刀,决定就此背水一战,那腰刀是她父亲出征前所赠,是一把豹头弯刀,刀鞘镶嵌玛瑙和家族图腾,刀刃以镔铁铸造,她握在手里,拼尽所有力量打直身子,虎视眈眈地与狼群对视,而伤口传来的巨痛让她剧烈地打着寒战。 她已经毫无退路,若不拼死一搏,就会成为群狼的果腹之物。 狼群协作同往,猛地齐头并进,很快,几副利齿便攀上她的裙摆,狠狠撕扯她的衣裙,她左手凌空挥鞭,驱赶右手舞刀割断裙摆,给自己的行动以最大的方便。 几匹狼被慕容迦叶手中利刃所伤,倒地哀嚎,慕容迦叶趁着这缺口拔脚逃遁,可那带着捕兽夹的腿如同废了一般,怎么也吃不上力。 不一会儿,坚韧的狼群围成了一个更小的包围圈,将慕容迦叶这只困兽犹斗的猎物死死拦住。 慕容迦叶大声喊着,为自己壮胆:“老娘要是被你们几只野兽给弄死了,慕容家的珊瑚军会把你们的皮剥了,骨头做成酒器!” 慕容迦叶挥鞭再战,透支所有力气,却被一只狼衔住,她怒极拉扯,却敌不过狼的力量,只好弃鞭作罢,刀成了她唯一的防身之器, 风利如刀割,裹挟着锋锐的雪霰袭来,慕容迦叶喘着粗气,呼出一阵阵白雾,她乘防御之态,与狼群做着无谓的对峙。 忽然,只听一阵洪亮的嚎叫凭空而来,狼群听了这叫声,仿佛闻风丧胆,立马结队撤退,慕容迦叶大惑不解,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头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野兽仰天长啸,响彻整个白狼河,或许是狼王之类的家伙。 须臾,狼群走远,那“狼王”向慕容迦叶奔来,他缓缓逼近她模糊的视野,竟然像人一样站直了身子——他一身白色狼裘,肌肤胜雪,几乎与茫茫苍穹,漫漫雪地融为一体,他左眼戴着一只眼罩,露出的右瞳孔竟是幽蓝色,如狼般睥睨,他的身量几乎与慕容迦叶相仿,留着一头雪白辫发,连眉睫都是白色,如同覆霜,可面容俨然是少年的模样,剑眉星目,眼窝深陷,高挺的鼻梁骨上,穿着一只银环。 似仙如妖,慕容迦叶心下惊恐,以为见到了什么怪物,她以刀撑地,确认不是幻觉,她拚命支持住虚弱的身体,而伤口急剧的失血却让她很快昏死过去。 \ 她睁开眼,置身于一处幽暗的山洞之中,足下正燃起温暖的篝火,小腿上的捕兽夹已经不见,伤口已经被妥帖地包扎起来。 山洞打理得干净妥帖,三堵洞壁上挂着蓑衣、猞猁皮、狐狸皮还有自己染血的战袍,榻上有编得齐整绵密的芦席,洞口,还挂着一袭暖帘。 忽然,一缕阳光射入,那个“妖怪”掀帘而入,坐在篝火旁,将上面烤着的野兔地给她:“你醒了。” 他的话有些生涩,声调古怪,很像是多年没有开口说话的人,或者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般。 慕容迦叶警惕地裹紧了被子,蜷缩在角落里:“你是山里的猎人?” 那“妖怪”不理会她,摘下背篓,从中拿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鳌花鱼,他将铁棍插入鱼嘴,径直送入口中,春日河底的鱼肉腥、鲜、冷,坚脆的鱼骨爆裂在他的齿间,不一会儿,半天鱼下肚,他的口角沾满了血水。 慕容迦叶只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茹毛饮血的蛮族,却还从未看见有人生啖,那鱼鱼尾蹦跳,似乎还没死透,她心生恶寒,总觉得他下一口就要咬在自己身上:“多谢大哥救命之恩,我先走了。” 那“妖怪”停止咀嚼,沉默地看她,慕容迦叶起身下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站不起来,只好困在榻上,静静地观察着这生猛的男孩,他戴着眼罩,只露出一只独眼。 她眉头一皱,突然想起敕勒川少年们口耳相传的一个离奇故事,据说,在白狼河畔,有一个和狼一起长大的狼童,他有人的外形,却有狼的血性,四肢匍匐如犬,传说他相貌怪异,喜怒无常,既与狼为友,又与狼为敌,他奇迹般地拥有群狼之首的威望,却几度将狼群残害,有人说,敕勒贵族金帐里的狼皮褥子和狼裘大氅,都是他送去的,后来因为被狼偷袭,掏去一只眼,人们都叫他独眼狼王,因为这个传说,白狼河成了牧人和猎人们从不敢涉足的所在。 草原上的孩子把他的故事传扬得越发邪乎,却没人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来,也没人真的见过他。 慕容迦叶不由得发问:“你就是独眼狼王?” 那“妖怪”吃得意兴正浓,端起一壶烧刀子往喉咙里灌,似乎嫌烦嫌吵似的,皱着眉头朝她龇牙,他以指抵唇,目露凶光:“嘘!” 这算是默认了,慕容迦叶怎么也没想到,逃出了狼群的魔爪,又掉进了独眼狼王的魔窟,她注意到他那双不同于常人的手,筋脉虬结,指骨粗大,酷似兽爪,五指沾满了殷红的鲜血,慕容迦叶的肚子忽然发出一阵咕噜噜的肠鸣,她饿了三天三夜,已经饥不择食,绝对不允许再矫情和挑剔。 慕容迦叶硬着头皮,端起那只半生不熟的烤兔子,隐隐闻到燎毛的焦糊味儿,只觉得难以下咽,而那榻下的独眼狼王,却把一只生冷的鱼,吃得津津有味,这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她像比赛似的,狠狠一口咬在兔肉上,果然,一股浓烈的腥膻扑鼻而来,令人喉咙作呕,那独眼狼取笑似地看着他,将口中的鱼肉大嚼特嚼,似乎带着某种挑衅。 慕容迦叶自幼争强好胜,可受不了这分屈辱,她强抑恶心,重重地屏住呼吸,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可殊不知,一滴眼泪已经逼到了眼角。 独眼狼王得意一笑,露出两颗磨尖的獠牙,莫名有几分娇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粮,在血污的掌中轻轻一掂,投到慕容迦叶怀里,慕容迦叶一愣,衣服上沾上了腥臭的鱼血,她金尊玉贵,在草原世家,几乎是横着走的人物,这如同侮辱般的施舍,实在令她怒火中烧,她难以忍受这等嗟来之食,皱眉叱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独眼狼王被她的狼狈逗笑,又似乎是吃得开心了,喉咙里哼起荒腔走板的歌,他将剩下的冷酒一饮而下,望向洞外落雪的天幕,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爱谁谁。” “说,你救我,有什么目的。”慕容迦叶抽刀质问。 独眼狼王瞥了瞥那对他来说,玲珑得不能再玲珑,钝得不能再钝的腰刀,冷厉一笑:“白眼狼。” 慕容迦叶有些不大好意思,支吾道:“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身上别无长物,只这一身嫁……衣裙,值些银两。”她扯下颈间织在布料上的珠翠和璎珞,放在榻边。 这里是狼群,并没有什么财物交换,恩怨相抵,只有弱肉强食,生死搏斗,慕容迦叶初入兽丛,全然不明白这里的规则,独眼狼王不语,又扔给她一个干粮,这次,则重重打在了慕容迦叶的额角。 慕容迦叶暗暗呼痛,这一击,却叫她彻底放下了傲慢,她的戒备和警惕不无道理,可足以会将纯良的搭救之心灼伤,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独眼狼王的反应,心头升起一阵暖意,终于无言地低下头,开始啃咬着被风雪冻得生硬的干粮,她入口,心生惊喜,那竟然是一块酸甜可口的奶疙瘩,这是嵬然行军的干粮。 早先,士兵们是将鲜奶装入牛皮背囊中,但往往行军几天后牛奶就发酵变酸,后来他们发现变酸的牛奶在凉爽湿润的气候下经过数日会结成块状,变成好吃的乳饼,这东西便于携带,又易于制作,从此便成为了嵬然武士必备的军粮。 独眼狼王喝下了满满一壶烧刀子,不由得酒酣耳热你,他脱下外袍,干脆打着赤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慕容迦叶忙问:“你去哪儿!” “闭嘴,等着。”风雪之中,他汗涔涔的麦色胴体冒着热气,肌骨遒劲,四肢伸展自如,似乎毫不畏寒。 慕容迦叶瞠目结舌地目送他离去,心中一阵纳罕:“世间还有这等怪人。” 第二十八章童子尿 “为什么救我?”“因为你是我的猎物。” 入夜,慕容迦叶发起了高烧,也许这几十日的奔波和劳苦终于决堤,在她忽然安歇的身体上肆虐开来,她全身开始僵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抖,骨头缝里都透出疼痛。 她面目狰狞,脸上泛起汹涌的潮红,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独眼狼王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触摸他的额头,手上的茧子轻轻掠过她的皮肤,她艰难地张开嘴:“别碰我。” “发烧了。”独眼狼王从洞外搬来一盆雪水。 这是一个老猎人教给他的退烧办法,在就医困难的草原,人们用这样的土办法脱险。 慕容迦叶忍着痛,逼迫自己的头脑保持一线清醒:“为什么救我?” 独眼狼王剥光她的衣服,在冰冷的雪水中浸润了一块毛巾,没轻没重地为她擦拭着身体,他避开她的胸脯,认真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肤,良久,才定定地答:“因为你是我的猎物。” 那是他第一次注视一个女人的身体,慕容迦叶处在成熟的开端,丰满的胸脯,手臂上生着遒劲的肌肉,蓬勃的生命力如同一只健壮而迷人的母豹子。 慕容迦叶的身体如筛糠一般战栗,五指不能屈伸,她大口痛喘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她思索着,忽而恍然大悟:“那个捕兽夹就是你放的?” 独眼狼王挑眉看她,没说话,脸上写满了“不然”两个大字。 “我死也不放过你。”慕容迦叶的胸口起伏,连唇齿都止不住的痉挛,她越发失控,仿佛身上所有的筋脉和神经都再不属于她。 看着慕容迦叶这副古怪的痛苦模样,独眼狼王面目波澜不惊,可心里却阵阵发慌,那个捕兽夹是他昨日清晨放在旷野上的,多年放在潮湿的木屋之中,已经锈迹斑斑。 他原本只是想准备捕一只野鸡、或者一只灰兔,自从莫昆阿伯去世,他很久没有开荤,像个寻常人类一样给自己做顿像样的饭菜。 可没想到,第二日午后,竟然捕到了一个意外闯入的女孩子,她嚣张、警惕,不容他近身,白狼河内白狼占据,外有层迭如迷宫的白桦林环绕,鲜有人能冲到这腹地中来,在这寒冷的时节,在其中迷失的行人多半冻死了在了大雪之中。 发烧对人来说,竟然有这么痛苦吗?独眼狼王记得对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除了呼吸微微变热、精神变得亢奋,并没有什么苦楚。 他又加了些木头,篝火越发灼热,慕容迦叶心中紧绷的弦终于在巨大的痛苦中崩裂,侧过头,昏昏睡去。 独眼狼王替她掖好被角,伏在床畔小憩,不一会儿,便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里夹杂着依稀的梦呓。 “阿爹,为什么不回来?阿娘每天都会哭,你知道吗?” “我不成亲,别怪我。” 她梦呓的时候声音娇细而嘶哑,全然不同刚才的嚣张。 …… 独眼狼王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时,抚养自己长大、喂给自己奶水的母狼王去世,在一处高高的山岗之上,他亲手埋葬了她,他望着挂在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残月,嚎叫着,大哭了一场,心神恍惚地下山,竟然被前线飞来的流箭刺中了左眼。 莫昆老伯是一个勇士,是第一个挺进白狼河的人,他在这里捕猎各种动物,再卖到白狼镇换钱,他没有妻女,孤身一人,直到碰见了独眼狼王。 他也早就听说了独眼狼王的故事,而如今亲眼所见,那凶神恶煞的狼王,不过是一个半大的、目光倔强的孩子,他试图拔去深嵌入眼眶的箭,却因为剧痛昏了过去。 他带那狼孩子回家,细心地给他治伤,他的伤很快好了,但不幸的是,自此变成独眼。不知是因为报恩,还是别的,狼孩子愿意留下来,追随于他,无论干什么,他都跟在屁股后头。 他觉得自己又像个父亲了,寂寥的木屋里,又有了值得守护的人。 莫昆老伯其实不是一直这样孤独的,在他心碎地遁入白狼山以前,他也曾有妻有子,过着寻常猎户的生活,他是个嵬然人,妻子则是西凉人,他们少年相识,很早就结合生子,他随妻子生活在西凉的边城,白狼镇,只是好景不长,一场突发的战争改写了一家人平静的命运——嵬然大肆扩张领土,派出苏合军踏平了白狼镇,将所有的西凉人屠戮。 起初狼孩子实在是桀骜不驯,莫昆也担心他养不熟,将来某一日会将自己反噬。狼孩子的脾气很像他死去的儿子,执拗、孩子气,用心和他讲道理,也会听,他开心极了,教他说人话,写字,领他走进人群。 几年光阴,他们亲如父子。直到去年,年迈的老伯终于撒手人寰,独眼狼王才又成了孤狼一个。 \\ 慕容迦叶猛地惊醒,死命攫住独眼狼王的手腕,她掏出腰间匕首,艰难地想要扬手,试图抵在他的脖子上,可双臂颤抖无力,重重地跌了下去,刀飞出几丈远,含糊地说了什么:“捕兽夹……夹上有铁锈。” 独眼狼王看出她越来越虚弱,弓腰将左耳贴在她的唇畔,慕容迦叶的牙关颤抖,艰难地吐着字眼,一股濡湿灼热的气息打在他的颊边,撩人发痒:“火烧铁器,放在我的伤口上。” 慕容迦叶在梦里依稀想起父亲曾经对她说的话,战场上许多士兵的伤并不致命,反倒是刺伤士兵的箭头上沾了马粪或者铁锈,毒入血脉,才令人死去,故而苏合军的军医会用烙铁灼伤止血的方式诊治伤兵。 独眼狼为人不过七年,话说得不大利索,很多词汇他也听不太懂,听了她的话,心中懵懵然,只好按照慕容迦叶的吩咐行事。 灼热的烙铁在创口上,传来剧痛,慕容迦叶疼痛难忍,脖筋条条蹦出, “别叫!外面有狼。”独眼狼王伸出自己的手臂,慕容迦叶狠狠地咬上,她张开嘴,然而只是轻轻地含住,就晕了过去,满身的汗水。 \\ 独眼狼王又回到木屋,翻出一本陈旧的药方,是莫昆老伯的妻子留下的,他打着马去山下的白狼镇,他穿上宽大的衣袍,戴上面具,到山下。 镇里的商贩走卒都认得他,人们都叫他一声狼王。 他打开药方给郎中看:“天南星、防风各等分,研为细末。如破伤风以药敷贴伤口,然后以温酒调下一钱。如牙关紧急,角弓反张,用药二钱,童子热小便服下。或因斗殴扑打,内有损伤之人,以药二钱,温酒调下,即至打伤致死,但心头微温,以童子热小便调下二钱,并三服,可救二人性命。” “天南星、防风。” 郎中撑好了药递给他。 “还有一味,童子热小……” 郎中笑着:“客官,你说童子热尿?嗨!就是童子尿么!这不用买!” 独眼狼王皱着眉:“童子尿是什么?” 郎中:“十岁以下的童子的尿!一般做药引子用的!我们店里没有,你得自己去弄!” 独眼狼王提着草药,在一间小店坐下,从腰间拿下酒囊,倒光了里面的冷酒,思索着郎中的话,一筹莫展。 童子尿,他去哪里讨一泡童子尿呢? “大善人,大善人,走过路过,别错过。”街角的乞儿双手笼在褴褛的衣袖里,朝路人哀哀乞怜。 独眼狼王扔出两大块碎银,在一众零星的铜钱之中,尤为贵重。 “大善人大善人!”乞儿给他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小子,替我办件事。”独眼狼王看着他满脸的淤青,一道刀疤将他的眼皮彻底削烂,可眉目仍能看出几分俊俏来。 “大善人你说!” “几岁了?” “我离家的时候,是五岁。”小乞丐满脸风霜,语调是和年纪不相称的沧桑。 “我要一味药引,得用童子尿。” 小乞丐把盆子里的碎银和铜钱收在裤兜里,便拉着独眼狼王的手指,带他来到僻静的小巷深处:“我好久没洗澡了,别嫌脏。” 独眼狼王摇了摇头,把酒葫芦递给他。 良久,小乞丐转过头,羞赧地看着独眼狼王:“我好久没吃喝了,尿不出。” \\ 这是白狼镇最大的脚店,人多眼杂,嵬然人、西域人、西凉人、南人都在这里驻扎,店里的油饼和酥茶是镇里最好吃的。 小乞丐把布满冻疮的手放在滚烫的碗边取暖:“大哥,你真是好人。” 独眼狼王叫了满满一盘油饼,推给他:“多吃。” 邻座的几个马夫正在歇脚,边喝酒,边大声说着闲话—— “听说了吗?敕勒川慕容家的二小姐跑出来了,慕容家的兵正满世界找人呢!赫连夫人重金悬赏找她的踪迹。” “就是慕容可敦的妹妹吗?” “正是,半个月了,几乎找遍了能找的地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她被娑罗教的圣母带走了。” “不会是和谁私奔了吧?” “这世道真是奇了,一个女人的本事可真大,一个军队也找不着啊?” “我觉得啊,她可能是闯进白狼河,被独眼狼王给生吞活剥了!” 独眼狼王听在心里,若有所悟,唇角扯出一抹笑,他终于知道她的姓氏。 小乞丐吃得满嘴油光,憨笑着看向独眼狼王,眨着长了脓疮的眼睛低声道:“大哥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独眼狼王吧?” 独眼狼王不置可否,淡淡地看着他,小乞丐大口大口地吸溜着面片,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别的,渐渐涕泪横流,他掩着面擦汗,为出丑而赧颜一笑:“太热了,见笑了。” 独眼狼王掏出一方汗巾,递给他。 “狼王哥哥,你受伤了吗?为什么要用药引?”小乞丐不想弄脏那干净的布料,用污糟的袖子囫囵了一下。 独眼狼王被小乞丐灼灼的眼神弄得无措,讷讷地答:“救个人。”七年了,他还是不善于与人类打交道。 小乞丐喝完了一碗汤面,风卷残云的速度,其实却并没有吃下多少,盘子里还剩几个油饼。 独眼狼王疑惑地望着他,他笑了笑:“不好暴食,肚肠饿得太久,一下子吃太多会撑死的,每年我的同伴们,都有因为突然吃了饱饭而死的,”他害羞地把剩余的饼子揣在怀里,舔净指头上的油花,“哥哥,我去尿了。” 酒葫芦里,哗啦啦装满了热热的童子尿,小乞丐在雪地里擦干酒葫芦递给独眼狼王:“好了。” 独眼狼王点了点头,走出巷子,从脚店的马厩里牵了马,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狼王哥哥!我叫贺兰腾!我们会再见的!”贺兰腾扬手呼喊着,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街角,腹中温暖的食物慢慢翻腾,这是这一年来他吃过的唯一一顿饱饭。 他重新缩回那个属于他的角落,拿起那柄残破的箫管,一边吹着萧瑟的曲子,一边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或给他冷眼,或给他怜悯。 这是他母亲教他的曲子,自从与西凉开战,他被战马踏断了右腿,从此与双亲走散,不得不加入了乞食的队伍,这一乞,就是三年。 “贺兰腾。”独眼狼王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舒心地笑了。 马越奔越远,万事俱备,他知道慕容迦叶有救了,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投下的两块碎银,将帮助这个那个叫贺兰腾的乞儿,渡过这个难捱的冬天。 第二十九章春盘面(微H,m男属性初露,擦边p “那我怎么报答你?”“陪我。” 在童子尿的服送之下,慕容迦叶吞下独眼狼王亲手熬的汤药,终于在两天一夜的高烧后死里逃生,她口腔里留下一股浓重的苦涩,饥肠辘辘,皮肉消瘦,肚子彻底地瘪了下去,而腿上的伤开始愈合,长出新的血肉,一种又痛又痒的感觉在腿上滋生,令她在床上躺不踏实,躁动难安。 独眼狼王早早出去了,慕容迦叶勉强坐起来,洞中不知晨昏,只有不息的篝火将一切照亮,她分明地看见地上的药渣子和换下来的带血纱布,显而易见,是他再一次悉心地救了自己。 大人们常教她提防险恶的人心,可她却觉得那只是最小儿科的心计,无由的善良才值得警惕。 一个与狼为伴的怪异家伙,野人一般独居在深山之中,为了什么,这样尽心地搭救她? 外面传来一阵结实清脆的踏雪声,慕容迦叶立马躺倒,将匕首枕在头下。 独眼狼王嘴里叼着骨哨,把背篓里的杂草取出来,挑了一根毛茸茸的芦苇草放到慕容迦叶的鼻子下,角度刁钻地左右搔弄着:“吃。” 慕容迦叶忍住喷嚏:“我不饿。” 语罢,说时迟,那时快,慕容迦叶的肚子仿佛掐着点,发出一声嘹亮而争气的长鸣:“咕咕咕……” 独眼狼王得逞地冷笑,慕容迦叶仍然对那一天的半生烤兔心有余悸,死死闭着眼睛不肯睁开:“我可不吃生的,饿死我吧。” 独眼狼王不说话,把饭菜放得离她更近。长达两天一夜的昏迷,率先映入慕容迦叶眼帘的,竟然是一桌略显丰盛的家常便饭——油饼、酥茶、盐渍回鹘豆、春盘面、清蒸鳌花鱼汤。 慕容迦叶咽了一口口水:“你刚刚去烧饭了?” 独眼狼王顶不爱回答人类的一些废话,不然呢,不是烧饭还是去屙屎么?他将碗筷递给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海碗的烧酒。 早就想做一顿像样的饭菜,因为眼前这个突然而至的女孩,一直耽搁到了现在,不过这样也好,有一个人作陪,总好过孤零零对着父亲的亡灵说话好得多。 春盘面是嵬然的一道家常菜,在常规的抻面上加上羊肚肉、生姜丝、蘑菇、鸡蛋、蓼芽、韭黄,再配上胡椒和盐佐味,堪称芳香四溢,饥饿至极的慕容迦叶早把警惕和提防抛诸脑后,简直要为这碗热面疯狂,不再讲究什么淑女风范,吃得狼吞虎咽,哗啦啦地吸着面条,霎时间,热汗横流,坠满了额头。 这是一个月奔逃离家的途中,她吃的第一顿像样的热食。 独眼狼王咬着油饼,呆望着她,把自己的汗巾递了出去,他的唇角浮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多谢。”慕容迦叶豪爽地揩了揩汗,朝他粲然一笑,不一会儿,一碗满满的热面已经下肚,她打了个饱嗝儿,又悄悄伸手,贪馋地去够独眼狼王的酒碗,独眼狼王眼疾手快,一记重重的筷子头打在她手上:“不给。” 慕容迦叶呼痛抽回手,皱着眉头嗔怒:“小气鬼!” 独眼狼王连忙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慕容迦叶盯着他起伏的喉结上流淌着光亮的酒水,馋虫登时被勾了出来:“你属狼的,这么护食么?” 独眼狼王指了指她的腿:“伤没好。” 慕容迦叶脸上忽地飞红,她无言以对,心里却升起一丝暖意,继续埋头苦吃,沉吟了一会儿,才讪讪地转移话题:“你烧饭很好吃呀!” 独眼狼王注视着饭菜,若有所思,良久方道:“阿爸教的。” 慕容迦叶:“我两个婶婶和我说,会烧菜的男子,在草原上是最抢手的,顾家细心的男人才是女人的依靠。” 独眼狼王透过氤氲的热气,静静觑着眼睛慕容迦叶潮红的脸:“你的丈夫会烧饭?” 慕容迦叶狠命地摇着头:“我可没有丈夫。”她的反应那么激烈,仿佛“丈夫”是什么有毒的字眼似的。 独眼狼王上下扫了扫她的红嫁衣:“骗子。” 慕容迦叶不怒反笑,揶揄着默认了:“好吧,我要是被人抓住,肯定要和他们说你是我私奔的情郎。” 独眼狼王摇了摇头,想了很久,慢吞吞吐出两个字:“狼后。” 慕容迦叶没听清:“你说什么?” 独眼狼王怔怔地看着她懵懂的鹿眼,一种征服欲和占有欲盘踞在他的心头:“吃饭。” “遵命!” \\ 独眼狼王酒足,慕容迦叶饭饱,独眼狼王一个人提着木桶去白浪河边洗碗,回来的时候,慕容迦叶又陷入了酣眠,她舔着嘴巴,唇角挂笑,仿佛做着什么美梦,依然意犹未尽。 养伤的日子静谧而美好,如白狼河面的春冰匆匆而过,慕容迦叶彻底放下警惕,独眼狼王也不再矜持,两个人一屋朝夕共处,相安无事。独眼狼王常给她做春盘面,随着她伤势渐渐好转,他开始准许她喝一些马奶酒。 山洞里终日烧着旺盛的篝火,两个人吃着喝着,说些漫无边际的闲话。 “我有一只金雕,还有一只海东青,金雕是我爹爹送我的,海东青是舅舅送的,是渤海国的稀罕物件儿,我还有两匹好马,不过有一匹逃的时候,被我吃了。”慕容迦叶自诩道。 独眼狼王:“很厉害,一个人能闯进白狼河。” “我也不知道,误打误撞就进来了,这里参天的白桦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 独眼狼王渐渐乐于开口,可是话仍然不是很多:“你好奇之前我为什么救你,对吗?” 慕容迦叶点了点头。 “是我放的捕兽夹害你受了伤,我应当救你。” 慕容迦叶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独眼散发出的目光定定的,清澈幽蓝,带着几分痴意:“就这么简单?” 独眼狼王不假思索:“当然。” 白狼河、白狼山、白桦林,百年保持着极致的淳朴,到了冬季大雪封山,到了春天万物复苏,周而复始,恒常如一,生灵向死而生,终年只有独眼狼王一个活人。 慕容迦叶嫣然浅笑:“那我怎么报答你?” 独眼狼王垂下眼,淡淡地摇了摇头。 “喂,等我伤好了,总要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白吃白喝让人很不安心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陪我。” “陪你干什么?” 独眼狼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就是陪我。” 慕容迦叶还是不懂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含义,点了点头:“好!”她哪里会知道,在他心里,这已经算许下了一生一世的陪伴。 \\ 一日午后,二人又吃了一顿春盘面,慕容迦叶爱清洁,嘴里残留下葱姜蒜的混气让她十分不适:“我想刷牙。”她在敕勒川上金尊玉贵,在这里饭后只能有浓茶漱口,显然令她无法适应。 独眼狼王抛出一个大包袱,里面篦子、铜镜,刷牙用的柳枝和青盐、甚至还有一盒防止皮肤皲裂的蛤蜊膏,慕容迦叶惊奇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有这些,没想到你还挺精致?你是下山专为我买的吗?” 独眼狼王没答话,扔给慕容迦叶一个洗好的热毛巾:“我喜欢干净的猎物。”说罢,便拎着装满脏碗碟的木桶退了出去。 偌大的山洞里又留下慕容迦叶孤身一人,她受限于小小床榻上,简单梳洗了一番。 她望着角落里的恭桶和自己挂在洞口洗好的衣服,心中有种古怪的温暖。这段时间,二人吃喝拉撒在同一个屋檐下,换药喂汤都由全权那个怪物全权负责,慕容迦叶望着镜子里消瘦下去的自己,捂住领口,心知自己的肉体、包括私处,都已经被一个陌生的男子看光。 独眼狼王优哉游哉叼着一尾芦苇,哼着歌准时掐点回来,见慕容迦叶梳洗完毕,容光焕发,眉头一扬戏谑道:洗干净了,我就可以吃了。” 慕容迦叶不理会他的打趣,搔着又油又痒的头发:“我还想洗洗头发。” 独眼狼王淡淡瞪了她一眼:“麻烦。” “劳驾您替我打点热水,我自己洗洗好了,”慕容迦叶谄媚道,“洗完给我再给你讲几个敕勒川上的奇谈报答你,怎么样?” 独眼狼王照做,却在把慕容迦叶仰躺在热水盆上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双手插进了她的发间,他的手在初融的白狼河畔洗了整整两刻钟的碗筷,冰凌将他的骨肉浸得通红,如今变得分外炙热,慕容迦叶心下一惊,她的整个头颅都落在了他的掌中:“等我洗干净了,你再吃我行不行?” “给猎物褪毛,是猎人该做的事情。”独眼狼王强行把慕容迦叶的脖颈按下去,掬起一捧热水,将她乌黑的青丝尽数打湿。 慕容迦叶睁大眼睛,凝视着独眼狼王,他认真而执迷地清洗着她的头发,灵活的手指在皂角的泡沫中搓揉着,像是把玩一件珍宝。 这可不是给猎物褪毛的架势,慕容迦叶嗓子发紧,局促地任他摆布,却渐渐被他温柔的手法折服,逐渐闭上眼睛开始享受:“你才不是什么猎人,你是我的奴隶。” 气氛逐渐变得焦灼不堪,整个山洞如同将沸未沸的一锅热水,独眼狼王的喉结上下蠕动,一滴热汗忽然从额角落下,滴在慕容迦叶的眼睫之上。 慕容迦叶的长睫微动,如同缀上了晶莹的初霜,她蓦地睁开眼睛,她用手拭去,以为是飞溅出来的热水,独眼狼王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湿润的手狠狠勒住慕容迦叶的脖颈:“你说我是你的什么?” 慕容迦叶怡然自得地闭上了眼睛,闷哼着说道:“奴隶呀,你肯定忍不住伺候我吧。” 这确乎是实话,慕容迦叶从血淋淋出现在茫茫雪地的那一刻开始,独眼狼王便越来越屈膝折腰,如同一个老妈子,照顾她的起居,关切她的伤势。 “你不想活了。”独眼狼王的脆弱之处被戳中,表面上却还是虚张声势,将手上的力量暗暗加了三分。 慕容迦叶双颊憋得通红,却不屈地瞪着眼睛,铆足了劲,忽地扬起巴掌,狠狠掴在了独眼狼王的脸上。独眼狼王忽地跪在地上,如同一个散架的人偶,木盆里跌落,热水撒满他的衣襟。 慕容迦叶惊坐起来:“对不住,你自找的。” 独眼狼王却膝行到她身前,慕容迦叶瞥见他胯下一团巨大的隆起,无名的孽火从心中燃起,她抬起健全的独腿,架在他的肩头,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揽过来,他浑身湿透,眼神失焦,不受控制地倒在慕容迦叶的怀里,夹紧双腿,却怎么也遮蔽不住下面的春光。 慕容迦叶心里使着坏,用脚有意无意磨蹭着他贲张的阳物,隔着层层厚厚的布料,独眼狼王难耐至极,懵懂地握住慕容迦叶腰身,脸伏在她的双乳之间,混沌地叫出声来:“妈妈。” 慕容迦叶既惊且喜,抓起他的下巴:“你是个贱货。” 那刺耳的字眼让独眼狼王彻底沸腾,那话儿又翘了几分,焦渴地去抱吻慕容迦叶,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蹂躏和羞辱:“嗯嗯,对,我是。” 慕容迦叶用力钳紧他的下半张脸,直到唇齿暴露,她猛地欺进,咬住他的下唇,舌头狠狠搅弄着他的口腔,他乖顺地承受,不做任何反抗,浑身上下颤抖,婪酣地向慕容迦叶索取:“还要。” 慕容迦叶当然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她早就和草原上的俊朗汉子偷尝过禁果了,谙熟男女之事,不过这荒芜的山间,没有羊肠套子,把持不住,难免会造出个孩子来,她摇了摇头,牵着独眼狼王的手,伸进了自己的下裳。 忽然,一阵凄厉的狼嚎响彻山间,打断了洞里隐秘的风月,独眼狼王皱起眉头,急忙将慕容迦叶抱起来。 第三十章狼之怒 “我最讨厌别人捉弄我。”“可你在意我的死活。” 慕容迦叶从欲望中抽离出来,她紧紧拷牢独眼狼王的脖子,忍着腿上的疼痛,向洞外看去,只见外面一群狼将洞口包围,为首的几只狼还带着腿伤,她十分眼熟,正是那一日环伺捕杀她的那群狼。 “他们是来寻仇的?”慕容迦叶问道。 独眼狼王:“他们冲着我来的,”他把慕容迦叶抱到洞中深处,山洞之后有更深的所在,蜿蜿蜒蜒,不见尽头,只是漆黑幽冷,他给她披上一件狼裘,着重盖住她的残腿。 慕容迦叶知道自己给他带来了大麻烦,伸手摩挲着他脸上余热未褪的红晕,从腰间拿下自己的腰刀:“去吧。”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山洞,将洞帘拉下,慕容迦叶的身影笼罩在黑暗之中,她倚着冰冷的石壁,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独眼狼王在前代母狼王的哺育下长大,自幼随狼群生活,共历十几年风霜岁月,既是狼群一员,也是其中的异类,他借此苟延残生,也因而备受排斥。如今回归人类生活,对于它们,独眼狼王心中有种复杂不已的情感,他凭借着母狼王的宠爱,在狼群之中残留着一定威望,那一日,他以狼嚎遣散众狼,嚎叫之中隐含着夺走猎物的讯号,可他公然抢走之后,却没将她当做猎物吞吃入腹,反而把她好好供养在山洞之中,此举被一些在外捕猎的狼发现,引起了公愤,于是他们集结起来,决定除掉这个非人非狼的“怪物”。 震耳欲聋的嚎叫传来,独眼狼王正在与群狼厮杀,他甫一出洞口,便抽出慕容迦叶的腰刀,顷刻间,雪地与日光映照下,刀刃寒芒四射。 这一出鞘,就是彻底与狼群决裂!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战,若不显示出点厉害来,恐怕接下来,无法预料的突袭和骚扰会接踵而至,他自己还好,可大伤未愈的慕容迦叶将永无宁日。 他做爬行状,张口露出獠牙,嘴里咬住狼首的后颈,手上的腰刀狠命的刺下去,绚丽鲜艳的血雾在雪地之中绽放,而他自己也渐渐无法脱身,变得遍体鳞伤。 那些昔日里与他为伴的幼狼,也加入了围杀他的队伍,露出狰狞的凶光,恨不得将他的筋骨撕咬成不堪的碎片,像一个不幸误入白桦林的无辜之人,曝尸荒野。 为了她,他愿意做一切,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不知是处于动物本能,还是其他更为强烈的什么东西,独眼狼王的心底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可她究竟爱不爱自己呢?这不重要,可答案一旦是肯定,他便从此不再属于他自己。 就算是了为了回报她刚才那个吻,他也愿意拚命一搏。 直至夕阳沉落,战斗方歇,慕容迦叶勉强拖着残腿腾挪到了洞口,洞外的世界撒满金黄的晚霞,一切堕入寂静,来势汹汹的狼群已经退去,独眼狼王躺在雪地正中央,奄奄一息。 慕容迦叶踉跄地奔向他,踏过数具惨不忍睹的狼尸,将他揽在怀里,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从头顶渗出的鲜血从嘴角一直流淌到了耳边,满身的衣服已经褴褛破碎,他艰难地眨了眨眼,伸手去摸她的脸颊。 慕容迦叶动容地开口:“你怎么样?千万别死。” 独眼狼王的头向左歪斜,从她臂弯里滑落,慕容迦叶无助地跌坐在地上,任她怎么摇晃,他始终不再动弹。 “醒醒!醒醒!你怎么就死了?”慕容迦叶压低嗓子呼唤,声音里渐渐有了哭腔。 夜幕即将低垂,天冷风急,慕容迦叶沉默地抽着气,伤腿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她耐着痛,狠掐独眼狼王的人中:“快给老娘醒过来,你死了,谁给我当奴隶?” 独眼狼王终于按捺不住,发出爆笑。 慕容迦叶惊异地站起来:“你他娘的装死!” 独眼狼王坐起身来,囫囵手掌抚去脸上的血迹,他脸上挂笑,身上挂彩:“皮外伤。” 慕容迦叶红着眼眶扭过身去,一瘸一拐地暴走回山洞。 独眼狼王拔脚站起来,快速跑到她身后,把她拦腰扛在肩头:“你在意我的死活。” “我最讨厌别人捉弄我。” 独眼狼王固执道:“可你在意我的死活。” “你想多了,我是怕你死了,我走不出这片破林子了。” “你要走?”独眼狼王心头一颤,脚步为之停顿。 慕容迦叶不置可否,扬手掴了掴他结实有力的屁股,像鞭打自己的马匹:“快走!好冷!” \\ 十几日匆匆过去,慕容迦叶的腿伤也渐渐好转,二人的暧昧也仅仅停留在那一日的激吻,独眼狼王最近眼睛离不开她,她总是挂着笑,可眼神和眼神却是冷冷的,似乎还在生自己诈死的气,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道个歉。 慕容迦叶忽问:“喂,平时怎么洗澡?” “白狼河。” “天寒地冻的,现在的河里,冰还没化吧。” “我不怕冷。” 慕容迦叶抱住自己的腿,懊丧地低头伏在双膝上,几不可闻地嘟囔了声:“我怕。” 她整个人被熹微的晨光照耀,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独眼狼王心头一软,这才恍然大悟,他猛地站起身来:“等着。” 他搬来一个木桶,那是上好的桦木桶,桶身上还刻了一匹朝天啸月的孤狼。一身崭新的衣服和鞋袜。 “你哪儿拿来的?” “父亲的木屋。” “为什么不干脆住在那里?木屋不是比山洞好多了吗?” “父亲死了,住在那里,总会想起他。”独眼狼王眼眶湿润,二人共处一室数十日,完整的对话几乎屈指可数。 慕容迦叶捕捉到他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抬眼温言道:“抱歉。” 独眼狼王望着滚沸的铁炉:“水烧开了。”他做佯装擦汗状,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水,低头不语,为她倒完洗澡水以后,便默默地走开。 独眼狼王来到白浪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他拿出怀里未竟的桦木雕,手持一把玲珑的小刀,想象着慕容迦叶的模样,仔细地走刃刻画,微闭双眼,吹去木屑,一双如覆初霜的眼睛就呼之欲出了,他这一生,没有见过太多的人类,可如今却由衷觉得,人们眼中的美人,大概就是慕容迦叶的这般模样。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却已经将她的面容和身体都看遍,但他同时也清楚地明晰,那是个注定要离开的人。 阳光充裕,慷慨地洒满白狼河面,枯死的白桦开始冒出绿芽,整片大地,春意越来越浓,很快,冰雪消融,雁归花开,河水会越来越温暖,成为最佳的沐浴之地。 \\ 慕容迦叶脱去污糟的红嫁衣,打开擀毡的头发,享受地坐入温暖的木桶之中,她想起父亲曾说,士兵们打仗在外,常常是三年五载都洗不了澡,军营之中,除了血腥,更多的男人的体臭和马匹的粪味。 等待伤全部好了,她便会继续上路,至于其他的,她无暇顾及。 独眼狼王忽地走进来,向浴桶里抛了一把干草碎末。 慕容迦叶抱住胸口:“你干什么?” 独眼狼王的眼睛向洞顶瞟:“听说你们女子喜欢香的,这里有些香草。” 慕容迦叶松了一口气,冷冷道:“多谢。” 独眼狼王不知道怎么才能讨好道她,摇摇头转过身去。 \\ 热水的蒸腾,让慕容迦叶褪去了以往的病容,渥丹的一般的脸颊,显得格外温和了,她低头看着脚上过分大的鞋子:“多谢。” 她的腿伤好的差不多了,只是骨头会有些隐隐作痛,已经不影响行动,只是鞋子磨脚,让她有些不利索。 外面又飘起了大雪,独眼狼王注意到她的不安,他转过头来,无言地坐了下来,他掸去衣襟上的碎屑:“慢点走。” “你知道白狼镇在哪儿吗?”慕容迦叶望着外面出神。 独眼狼王眸光一滞,心中并不意外,怅然地点了点头。 “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和悉心照顾,我要去一趟白狼镇,事成之后,会报答你。” 独眼狼王:“不能去。” 慕容迦叶不解:“为什么?” “已经是西凉的领土了。” “苏合军不在了吗?” “斧子军?” “对。” “五年前就不在了。” 慕容迦叶愣住,这些东西可和父亲信上写的全然不一样。 “去……去哪儿了?” “应该是败退了。” 慕容迦叶不愿相信:“你胡说吧。” 独眼狼王:“爱信不信。” \\ 之后的下去,慕容迦叶始终不语,两个人沉默以对。 独眼狼王,主动回首问:“去散散步,来吗?” 慕容迦叶犹豫了一下,跟了出去。 午后的天气明媚而晴美,慕容迦叶皱着眉头走在他身后:“你在这里生活得很久?” “白狼河,一辈子。”为了不多暴露生涩的口音,他的回答还是一贯地简略。 “关于苏合军,你都知道什么?”慕容迦叶心事重重。 “很多。” “可以讲给我听吗?”慕容迦叶在雪白的地面上肆意地旋着步子。 独眼狼王忽地追上她的眼睛:“你是谁?” “我不能说。”慕容迦叶眼神飘忽,他的眼睛定定的,清澈至极。 “那我不讲。”独眼狼王失落地转过头,保持着骄傲。 慕容迦叶被狠狠噎住:“大名不能告诉你,你可以叫我的小字,观音奴。” “观音奴。”独眼狼王在心中默念,只觉得那是世间最美妙的字眼。 第三十一章鬼父子 “兴亡百姓皆苦,辉煌的功勋之下,是多少流离人、丧家犬。” 拂晓时分,慕容迦叶离开了,她下山一路平顺,不到三个时辰便赶到了白狼镇,她戴着独眼狼王送给她的护臂,有些缱绻的依恋,她自认为不是不告而别,在临走之前,她轻轻地吻了吻他,他没有苏醒过来,眼皮浮动,睫毛微颤,闷哼一声,含着笑又转过头去继续酣睡。 白狼镇地广,是幽州境内的边陲小城,中外货商的集散重镇,设立着南朝、嵬然、西凉互市的六大榷场之一,苏合军榷场,因为战乱频仍,兴废无常,近来,三国之间战乱休止,生意开始逐渐好转,但其间盘根错节的江湖势力仍然暗潮汹涌。 大街小巷上,行人熙攘,车马辐辏,商贩云集,墙壁上张贴着各种寻人启事、通缉犯悬赏、南北局势告示,慕容迦叶将帽檐下压,遮住整个脸,在一众黄纸里觑见了寻找自己的重金悬赏——五十万两寻爱女,这定是舅舅赫连安代的做派,赫连安代少年时便在北朝武林厮混,颇有些势力名望,手下蓄养一批关西刀客,说一呼百应不算夸张,这悬赏上并没有明说慕容迦叶的身份,一张画像却把她的脸画得纤毫毕现。 街角有吹箫乞食的浪人,衣衫褴褛,但风度不减;路上有头戴帷帽、腰间佩刀的神秘武者行色匆匆;商铺的门户,有出入;不时还有大宛马所拉的车驾清路经过,连持缰的马夫都穿着上好的狐裘,威风十足。 但大部分的还是普通人,他们有着各色的面孔——高鼻深目的、金发碧眼的、左衽、披发的、髡头的、垂辫的、束发的;他们讲着不通的语言——嵬然语、汉话、大宛话、西凉官话,小小的地界,容纳万千气象,他们有着家仇国恨,却又因为利益的交互走到了一切,如同一个熔炉。 时间已然到了晌午,天空转瞬变色,大有黑云摧城之势,慕容迦叶在一间相对体面的脚店避雪,点了一碗热酥茶,店里有卖花的少女,佐酒的胡姬;说书的先生;划拳声、高谈声、劝酒声在风雪中烩成一锅乱粥。 慕容迦叶买了一株藏蓝花,听着说书先生妙语连珠—— “诸位看官,昨日我们说到七年前那场骇人听闻的紫蒙川之战,今天我们就说说这之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此役一过,天下三分,北有嵬然汗国,南有萧梁江山,西有石氏凉朝。” “嵬然夺南朝幽云六州,南朝派江都公主入草原和亲,两国结盟休战近十年,而西北两国战争四起,嵬然劲旅苏合军远征西凉,被西凉的几个小小蜀国埋伏,败退于白狼镇,这一驻扎,就是七年……” “兴亡百姓皆苦,辉煌的功勋之下,是多少流离人、丧家犬。” 慕容迦叶听得云里雾里,从卖花女孩的手里颤巍巍地接过一株新鲜的藏蓝花,她不敢相信如今耳边和眼前的一切,她今年十四岁,在此之前,真正的世界只在大人们的嘴里说给她听,而今她才发现,那都是再可笑不过的谎言,冬天也能买到盛开的藏蓝花,而自己的父亲,也并不是一个英雄。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踉踉跄跄地从楼上走下来,凑到慕容迦叶身边,自来熟地坐了下来:“鄙人斗胆想请这位美人喝杯酒,不知可否愿意赏光?”一口流利而地道的嵬然话。 慕容迦叶眉眼不抬半分,定定地看着酥茶上的浮沫,冷笑一声:“搭讪美人应当在花楼,而不是在脚店,更何况,我不是美人。” “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但是我,愿意相信自己的眼光,”那人转首朝柜台招了招手,“老板娘,老样子!” 店小二快步跑来,上了一壶三勒浆,那人为慕容迦叶斟满:“这可是波斯国的三勒浆,姑娘一定要好好尝尝。” 慕容迦叶不卑不亢地喝下了那碗凭空而来的三勒浆:“好酒,不知这位小哥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周身酒气熏天,昏昏然指向后门的马厩,仍然不道明来意:“姑娘可知道,从那里向后走,再朝南拐,就是走马巷,那地方连通地下鬼市,专门卖北方的战马,南方的铜铁、硫黄、焰硝、箭笥之类军用物资。” 慕容迦叶的注意力被勾起,神色一凛:“嵬然官府和苏合军上层不管吗?” 那人不语,抿了一口酒,给了她一个莫测的笑。 慕容迦叶嗫嚅着,还是不愿意相信。 那人却继续说:“苏合军的头目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恰恰就是鬼市最大的获利者,这些兵痞们受够了困苦的鏖战,长期驻扎在白狼镇里,开始发起了国难财,不仅贪墨军饷,还染指商税,他们手里的战刀锈住了,手也软了,再也开不了大弓,斧子军早就不是从前的斧子军了。” 慕容迦叶活活捏碎了手里的酒碗,鲜血顺着虎口流向掌纹,她的声音已经毫无底气:“你胡说。” 男人将酒坛高举,张开嘴,索性将余酒咕咚咕咚倒进喉咙,他玩味地看着她:“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大将军慕容敦如在镇北的府邸多么豪华,连墙壁里都砌着芳香的花椒,人们都说,他在幽州当起了土皇帝了,还新娶了个高骊的舞姬,叫什么枳花夫人,七年了,儿女都成行了,白狼镇天高皇帝远,他们对嵬然王庭谎报军情,只说是在鏖战,其实早就过上比大可汗还好的日子。” 慕容迦叶攥紧拳头,顾不上揣测此人的来意,只想亲自提着刀,会会自己的生身父亲。 男人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幽幽地发问:“你说,那个替可汗统一八部的烈山大将军,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 慕容迦叶忽地喊道:“小二,结账,”她将一一锭马蹄金敲在桌子上,转身离去,“不用找了。” 那人神色一凛,朝邻桌的几个彪形大汉递了一个眼色,转用大宛话低声说:“来了!” \\ 天将暮,雪乱舞,慕容迦叶恍惚地走出脚店,手上的血还在不停地滴沥,她向行人打听将军府的所在,行人微摆摆手,极不耐烦:“在镇郊,大北边呢。” “衣履破烂,但却有一把镶玛瑙的腰刀,随手一掷,就是马蹄金,还打听白狼镇里人尽皆知的傻问题,不是慕容迦叶,更是何人?” 慕容迦叶眉端一动,被瓷片割伤的手握紧刀鞘,指节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她双腿蓄力,已经准备近身搏斗:“我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 “慕容小姐,稍安勿躁,不要急着拔刀嘛,”那人眼光毒辣敏锐,早就看穿了她的小动作,“你刚才喝了我的酒,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不会背叛,我自然不是只图那一点赏金,都是铜臭味儿,太庸俗啦!” 慕容迦叶朝他的脸面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来头,一并说明白,老娘心情不好,没空和你卖关子。” 那人笑着,堪堪一闪身子,仍是按兵不动:“慕容小姐,鄙人不才,但可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若想对你动粗,大可以在脚店里把你拿下。” 慕容迦叶想起舅舅曾经对她说的话:“别唬人了,江湖规矩,那脚店里不允许室内打斗,酒水更做不了手脚。” 那人泰然地盘着手里的核桃仁,寂静的街面只有核桃摩擦相撞的钻心声响:“挺懂规矩,我看你还是有三分聪明的。” 慕容迦叶四顾,那几个随他追出来的人个个扛着长刀,留着连鬓浓须,凶神恶煞:“你追我出来,又在这儿拖着耗着,到底想等什么?” 那人呵呵一笑:“十分聪明。” 慕容迦叶却看出了这些人的破绽,那些人面沉如水,凌厉的眉峰向上微挑,桀骜如一只初出茅庐的小豹子:“说句自负的话,若我想鱼死网破,你们几个,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那人:“嗳,早听说慕容二小姐的箭术和刀法天下一绝,惊为天人了。” 过路的人波澜不惊地走过,几度险些和慕容迦叶擦肩,这种规模的械斗厮杀,在久居白狼镇的人们看来,太过司空见惯,盘根错节的各国势力、五花八门的江湖组织常常为了利益党同伐异,因而血溅当场乃至于曝尸街头的惨案实在是常事。 对于白狼镇的大街,有时是人行路,有时也是杀人场。 远处,銮铃作响,两匹大宛马拉着一匹华贵马车走来,车驾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子,那男人一身狐裘,儒雅恭谦,眉目之间,和那个醉醺醺的家伙有些相似:“幸会,慕容小姐。” 慕容迦叶仍然如堕五里雾中。 “耶宁,行啦,别吓唬远道而来的贵客,等我回去和你算账,”那男人说话温和有力,一笑如春温.“这些人都是我家豢养的打手,不要怕,都是些膘肥体壮的草包罢了,今日犬子给我报信,说似乎看见慕容小姐现身,我叫他千万拖住你,这才从幽州府匆匆赶来请你不要见怪。” 慕容迦叶松了一口气,收刀入鞘,将受伤的手笼在袖中:“你是何人,所为何事,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慕容小姐,在下大宛郁成城商人安须靡,这是我的儿子耶宁。” 他自己介绍得不露声色,没有半点骄傲,可慕容迦叶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一号人物,他是西夜王的表弟,因为向嵬然贩卖葡萄酒和汗血宝马,赚得盆满钵满,和敕勒贵族交好。 安耶宁拱手道:“慕容小姐,多有得罪,”他仿佛猜中了慕容迦叶心中的顾虑:“放心吧,你舅舅怎么也追不到这么远,他的手还伸不了这么长,能在嵬然全境下了悬赏榜就已经是不易了。” 安须靡脸上一团和气,说话也是低声细语:“我今天之所以来拦住你,是想告诉你,这白狼镇里有许多西凉人,你是慕容敦如的女儿,很多江湖势力盯着你的动向,你出来这么久,很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慕容迦叶警惕之心犹存,漠然道:“不劳安先生费心。” 安须靡:“你舅舅给你父亲去信,告诉他一切,令他派人帮助寻找你,你猜他怎么回?” 慕容迦叶昂头白了他们父子一眼,缄口无言。 “慕容大将军回信说,忤逆之女,丢尽两族颜面,死不足惜,大可任她自生自灭,兄当助吾妻抚养好第三子摩罗,才是要务。” 那些话语字字剜心,出自所敬爱的父亲之手,慕容迦叶欲哭无泪,故作镇静地反驳:“胡言乱语,这是我的家事,你怎么知道?” 安须靡笑说:“这些信件由我家的信差骑汗血宝马护送,内容,我自然是偷偷看过。” 慕容迦叶的信念崩塌殆尽,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自然希望和慕容小姐做个交易,”安须靡躬身行礼,诚恳道,“希望慕容小姐赏光,到寒舍一聚。” 慕容迦叶心如死灰,收刀入鞘,缓缓上了安须靡的马车。 第三十二章痴情种 “我遇上你,是偶然,还是命定呢?”“都不是。” 安须靡的家宅美轮美奂,如一幢城堡,偌大的马厩里养着几匹汗血宝马,整个宅子被高墙和墩台围起来,房子有着奇异的圆拱屋顶。 慕容迦叶的嘴里不大尊敬:“不愧是大宛阔佬,何等的神仙洞府,真比敕勒川上的贵族过得还滋润。” 安问荆振振有词地回答:“你们都是跟着可汗搞军政的,仰赖王室的赏赐,怎么可能比做生意的有钱,人世间的常理罢了。” “这是贱内,她来自南朝,颇有些墨水,正是她给安问荆取了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 安夫人的容貌姣好,转盼着一双含情的水杏眼,全然看不出半老的年纪来,她略颔了颔首身,无言地给三个人斟满了茶。 慕容迦叶恍了恍神,这个女人活像年轻的母亲,但仍随即淡淡地道:“夫人好。” 安问荆用南话和安夫人贴耳转述,又看着略懵的慕容迦叶解释道:“母亲是南朝人,学大宛话已经够难了,她可听不懂嵬然话。” \\ 安须靡这才道出来意:“给我讲讲你母亲的故事吧,我们有十年没见了。” 慕容迦叶惊问:“你认识我母亲?” 安须靡看向很远的地方:“当然。” 慕容迦叶猜出一点端倪:“你们……” 安须靡拿出一枚金鱼状的荷包:“这是你母亲年轻的时候绣的,送给我的,她最近过得好吗?” 慕容迦叶冷冷道:“你们又不是不能再见了,自己找她问。” 安须靡摇了摇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 慕容迦叶切入正题:“她这几年,没什么故事,每日操劳帐里帐外,起初,父亲没有远征之前,还有些笑颜,偶尔和家里的婶婶们在篝火前跳舞,父亲走后,每天以泪洗面,越来越冷漠,对我也很苛刻。” 安须靡的眼里闪过泪光:“你父亲是个绝顶的混蛋,辜负了她,她是个好女人呀。” 慕容迦叶联想起脚店里安问荆的敲打,心生忧惧。 \\ “禀报老爷,有个白头发独眼睛的怪人来了,嚷嚷着要慕容姑娘。” 慕容迦叶看了安须靡一眼,心头一沉:“是我的朋友,”她匆匆走出门外,独眼狼王满脸是血,站在道路中央。 慕容迦叶把他拉到门外:“你知道我是谁了?” 独眼狼王不理会她的问话,把她抵在墙上,眼睛里充斥着怨怒的血丝:“你答应我了。” 慕容迦叶的两肋被他牢牢钳住,呼吸不畅:“我……答应你什么了?” 独眼狼王有些不大好意思,勉强说出了那几个字:“陪我。” 慕容迦叶神色恍惚,眼神躲闪,看向夜幕:“三个月了,还不够吗?” 独眼狼王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眼里是凶光,更是泪光:“那我杀了你。”他钳住她的腰,仿佛要把她捏碎。 慕容迦叶毫无惧色,反握住他的下巴:“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你一直跟踪我?”她贴近他的脸,离他只有半寸之隔。 慕容迦叶那凛不可犯的威慑让独眼狼王满面通红:“一个小乞丐告诉我的。”他低眉躲避,却注意到慕容迦叶手掌上血淋淋的伤口,将她的手牵起来,“他们伤你了?” “自残而已,别大惊小怪的,这宅子的阔佬主人可是大宛西夜王的亲弟弟,”慕容迦叶将手抽回来,“你走吧,别让他们把你腿打断,你可得罪不起。” 独眼狼王不说话,委屈地看向慕容迦叶,她的眼睛亦闪烁而湿润,却蒙上了一重决然的冰霜,和那个同自己朝夕相处的烂漫女孩,全然不一样:“你不开心。” 慕容迦叶的泪水忽然决堤,吧嗒吧嗒落在独眼狼王的衣襟上:“我爹是个混蛋东西,他不要我了!” 独眼狼王不由分说,将她揽在怀里:“别哭。” 慕容迦叶一向讨厌与人黏糊糊的亲密接触,却并不抗拒和这个怪家伙贴近,他的身上有篝火和桦木的味道,安宁之中,有股难以预料的炽热,他的大手抚过她的脊背,颤抖着没有章法:“和我回去,慕容迦叶。” 慕容迦叶推开他:“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我父亲,现在已经知道了真相,母亲坚决把我推给不喜欢的人,我实在,没什么可以依恋的了。” 独眼狼王以为是叫她的全名显得鲁莽,低声地哀求:“别走,观音奴。” 慕容迦叶不置可否,依旧看向天空。 白狼镇的天空不似白狼山里的空寂,缀满家家户户的炊烟,有几分浑浊的温暖,她想念敕勒川温暖的毡帐,想念母亲、舅舅的唠叨,想念和朋友们赛马摔跤,肆意撒欢儿的时光。 \\ 安须靡忽然而至,打破了二人不尬不尬的境地:“别在外面杵着了,来吧,既然是迦叶的朋友,都来坐下吃一顿晚饭吧。” 慕容迦叶不知道何去何从,更不知该拿独眼狼王怎么办,只知道眼前有一场图谋不明的宴会要赴,她拉起他的手,回到宴席之上。 独眼狼王拗不过,只好任她牵着走,他跟在她身后,觉得自己像她的一匹马。 穿过层层家丁和仆婢的包围,他们进了屋内,安夫人惊一看见独眼狼王,手里托着着酒壶的漆盘险些跌落在地。 安问荆也是瞳孔一震,随即眼疾手快地接住托盘:“阿娘你别怕,他就是那个独眼狼王,之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那位,他应该天生就长这副样子。” “快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问荆,”安须靡咳嗽了两声,望向独眼狼王,“怎么,你们认识?” 独眼狼王淡淡地坐着,不卑不亢地看着安问荆,任仆婢为他添置碗筷。 安问荆有些心虚,给独眼狼王斟酒:“嗳,以前有个老猎人来咱们家当铺当皮货,有很多事假的,我就损了那老头两句,他当时跟着那老猎人,出手就把我打了一顿,他生气了,要是没有打手拦着,差点没把我打死。” 独眼狼王板着脸,按着膝盖危坐,看着那酒杯里明显要溢出来的酒水。 安问荆狡黠地说:“喝!身为客人理应多喝。”他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挑衅。 独眼狼王冷眼以对,不为所动,两人剑拔弩张,两相对峙,慕容迦叶皱着眉看向他们。 安须靡替两个年钱人逢源着:“问荆,你那顿打不白唉,嘴要积德的道理我早就和你说了,快给这位壮士敬敬酒。” 慕容迦叶率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一杯酒,慰风尘,泯恩仇,敬大家。”她倒置酒杯,一滴也无。 独眼狼王沉吟着,主动和安问荆碰杯:“幸会。” 安问荆脸一红,不敢再耍心眼:“你在山里日子好过吗?不然来我家当打手得了,你一个顶十个。” 独眼狼王摇了摇头:“很好,谢谢。” 安须靡开口问道:“慕容姑娘,你这几日,就和他在一起吗?”他上下打量独眼狼王,那隐着毒辣的眼神让他十分不自在。 慕容迦叶侧首看着独眼狼王:“对,我在他那里养伤,你们或许听说过他的故事,起初我也怕他是个坏人,对我图谋不轨,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和泡在人间的人不一样。” 豪华的雕花饭桌之下,慕容迦叶用脚勾住独眼狼王的小腿。 \\ 酒过三巡,安须靡忽然突出一口血来,饭菜顷刻间被血污覆盖,慕容迦叶和独眼狼王大惊。 安夫人和安问荆连忙为他抚背顺气,安须靡按住兄控,颤颤巍巍地朝二人挥着手:“我的日子不多了,孩子,你母亲就是我一生的心结呀!” “那简直是一辈子的遗憾,错过的日子,每一天都煎熬自苦。”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本来应该是天生一对。” 安须靡倒在安问荆怀里:“孩子,以后要辛苦你了,爹对不住你。” 安问荆泪流满面:“爹,你放心去吧。” 安问荆长吁一口气,扶着安须靡支离的病骨,对慕容迦叶郑重道:“慕容姑娘,今日设宴不为别的,只为完成家父遗志,希望姑娘成全。” 安问荆强自镇定,从床底拿出一个梨花木礼盒:“这是父亲准备了很久的礼物,今年令堂三十岁的生辰的贺礼。” 慕容迦叶接过,礼盒上上了锁,沉甸甸的,里面不知是何物:“好,节哀顺变,我们二人告辞了。” 安夫人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沉默地在一旁将一切打点妥当,目送二人离去之时,终于堕下一滴泪来。 \\ 星辰缀满了天空,二人拒绝了安问荆的留宿,一前一后离开了安家的城堡。 慕容迦叶端着礼盒:“我都不知道我娘以前还有档子事情。” 独眼狼王不说话,因为她不确定,她今晚将要去向何方,他沉思着,心绞在一起。 慕容迦叶看向沉默的他,望着他,后退着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独眼狼王低下头。 慕容迦叶:“你说,我遇上你,是偶然,还是命定呢?” “都不是,”独眼狼王指了指天远方依稀的山影,“是白狼山神的指引。” 慕容迦叶忽问道::“喂,你到底有名字没?” 猎人义父为他取过一个满语名字,叫钮赫,意为狼,自他死后,再无人正经唤过他的名字:“钮赫。”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略显陌生的字眼。 慕容迦叶摇了摇头:“太拗口,我给你取一个吧。”她招招手。 独眼狼王侧耳凑过去,只听:“你性格带刺,我就叫你阿棘吧。” 荆棘的棘,在山野中丛生多刺,惹人疼痛,慕容迦叶的腿上在寒风中隐隐作痛,痛感,是她见到他的第一感觉。 阿棘欣然接受这名字,如获新生一般,他从脚店的马厩牵出一匹马,将慕容迦叶拉上来,慕容迦叶跨上马鞍,轻踢马腹:“驾!” 马一喷鼻,朝着白狼河奔去,慕容迦叶环住阿棘的腰,侧头枕在他的后背上,寒风如刀割面,她回望夜色笼罩的白狼镇,只觉得心灰意冷,赫连敦如,那个敕勒川上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已经在她女儿的心中死去。 第三十三章桦皮船(H,水下男口女play) “男子对她而言,宛如饭后的蜜糖,只入口,不入心。” 恣肆的日子就这样徐徐展开了,慕容迦叶放下了心头寻找父亲的执念,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率性驰骋,没有了长辈和戒律的规训,更没有了男女之别的束缚,她和独眼王逐渐亲密无间,做任何事情都形影不离。 白狼河平原是如此广阔,可玩的东西实在数不胜数,他们追逐嬉闹,掏鸟蛋,摸鱼儿,向动物一样捕食,又像野兽一样交合。 他们狂热地占有对方,在树林间,在山洞里,有时,甚至在船上—— 阿棘修好了慕容迦叶的紫玉马鞭,她现在虽然不常骑马,却还是习惯性地别在腰间,必要时候抽出来,抽打阿棘的脊背。 她信手抽着马鞭,一不小心抽到了阿棘的下腹,他顷刻间硬挺起来,连划桨的手都为之颤抖。 小船开始摇曳,向四方胡乱漂流,慕容迦叶勾了勾手,阿棘钻到她的怀里:“菩萨姐姐。” 慕容迦叶把他的脸捧在手心,握住他冰冷的手呵气:“乖狗狗。” 阿棘贪婪地去追慕容迦叶的吻,却被她躲开:“我要。” 慕容迦叶解开自己的下裳,一跃跳下河里,春水在骄阳的照射下,温暖至极,阿棘脱掉上衣随之堕入水中。 两个人欢叫着,尖啸着,没人比他们更加快活,耳边四处是清脆的鸟鸣。 阿棘左手握住她受伤的疤痕,他在那里落下疼怜的吻,又辗转到她纤细的脚腕上,他虔诚而痴迷,如一个信徒。 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抓住他的臀部,彻底伏将头伏在她的胯间,纵情地亲吻那片湿润的所在,慕容迦叶索性岔开双腿,他灵活的舌尖仿佛带着倒刺,如一尾游鱼在其上徜徉,那两颗曾充当獠牙的虎牙,有意无意地碰到自己的软肉之上,痛痒相间的爽感和溺水的窒息充斥了她的大脑,抵达极乐的欢愉之境。 阿棘向上游,与慕容迦叶平起,两人四目相对,慕容迦叶张口赏赐给他一个激烈的深吻,他们马上就要双双溺水,疯狂地互相渡气,如双鱼相濡以沫,追逐彼此的舌,白浪河水从他们的唇齿间流进流出,带着一股凛冽的醇厚的香气,黑白两色的长发如水草互相缠绕,难分难舍。 晶莹的液体从慕容迦叶的穴道射出,她被阿棘的刺激到了高潮,阿棘贴着她的肌肤,痛喘着撸动自己坚硬的阳物,也很快交代了出来。 他们的体液融在河水之中,让整条白狼河成了欲望之川。 他们一齐凫水,并肩浮上水面,大口地呼吸着新鲜而凛冽的空气,焦急地寻找了不知何处去的桦皮船,一直走到了下游,才终于找到了被冲远了的桦皮船,阿棘跳将上去,将慕容迦叶拉上来。 春水泛滥,两个人不再划桨,索性躺在船上,任缓慢的水流推着他们到前方去。 桦皮船行于白狼河上,轻快无声,慕容迦叶闻着那好闻的木头味道,昏昏欲睡,她衣衫不整,把双腿狎昵地搭在阿棘的身上。 两个人的肉体交迭在一起,潮湿的河水和黏腻的汗水如胶似漆,让他们黏在一起。 那桦皮船轻快无声,慕容迦叶抚摸着上面别致的雕纹:“这是你做的?” 阿棘不理会她,失神地望着天空,他的嘴边湿润,咂摸着,似乎在回味:“好甜。” 慕容迦叶的脸红扑扑的,精力还很旺盛,伸手给了他轻轻的一个凿栗,又拿起船尾放置的空鱼篓,篓身编织得绵密工整:“好看,你还真是心灵手巧。” 阿棘偎在慕容迦叶怀里,嘴巴嘬着她的双乳:“好吃。” 慕容迦叶看见远空几只落单的鸿雁,在寂寥的群山之间盘旋:“你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山里?” 这一问,打开了阿棘的话匣子。 “我是喝母狼王的乳汁活下来的,不只是人,母狼王老了,被我埋在白桦林里,她让我把她的狼皮剥了下来,以做永远的纪念,可人类的母亲生下,把襁褓中的我扔在白狼河边上,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她来。” 慕容迦叶实在不懂这份顽固:“就在这里等着?万一她永远不来呢?万一她早就死了呢?” 阿棘定定地回答道:“那就一直等。” 慕容迦叶有些激动,高声地劝道:“可你为什么非要等她呢?你已经长大成人,养活自己,自由自在的,何必还要什么母亲?我宁愿有时候没有母亲。” 阿棘缓缓从脖颈里掏出一枚狼头玉佩:“这是我襁褓里的戴的,一直在我身上。” 慕容迦叶举起来,在刺目的阳光下打量着,那东西晶莹剔透,雕工繁复精巧,就连她的家族也很少有这样华丽的玉器,思忖道:“这是贵族才有的东西,你也许是贵族的子弟,可我没有听说谁家丢了孩子,也许你是私生子。” 阿棘眯着独眼,侧首问道:“你家在哪儿?” 阳光慷慨地洒在慕容迦叶的脸上,她周身懒洋洋的:“北边,你知道的,云中敕勒川。” “你是敕勒川上的贵族,为什么逃婚?”阿棘想起那一日她坠满璎珞和宝石的盛大嫁衣,穿在她身上,简直艳丽极了。 慕容迦叶沉吟许久,倔强道:“从此以后,我不回家了,我就在这荒原上流浪。” “你和狼群一起长大,谁教你说人话的呢?” 阿棘黯然,回答得简略:“一个老猎人看我可怜,救了我,后来他也老死了,把一辈子积攒的财产都给了我。” 慕容迦叶点到为止,她体察他心底幽深的悲戚,不忍多问,她与他,还没有到全然交心的地步。 “慕容迦叶,你的名字很古怪,你是慕容将军的女儿?”阿棘绾起慕容迦叶的发丝,缠绕在指尖。 慕容迦叶从未将自己的真实目的透露给阿棘,那是她隐秘的愿望,至于家丑,她不想过多外扬,她决绝道:“我说过,我从此以后没有姓氏,也没有父亲。” “为什么叫迦叶?”阿棘追问道。 “我的母亲是汉人,她信佛,从小就希望我慈悲为怀。” 说着说着,两个人很快睡去,慕容迦叶梦见自己枕着母亲的臂弯,眼前若有脉脉的星河,她梦到故乡,梦到祖母河,绵长广阔的西拉木伦河在葱郁的草原上铺散撒开来,春回之时,流沙泛起,河水金黄,如一面映天的铜镜。 \\ 醒来以后,阿棘从脱下的衣服里拿出那方木雕,沉默地递给慕容迦叶,慕容迦叶愣住,那木雕栩栩如生,是自己在雪原之上执鞭挥刃力战群狼的样子,就连红嫁衣上的微小的褶皱和玲珑的串珠,都被一一还原。 慕容迦叶睡眼惺忪,梦里的过往让她心头作痛,却还是故作欢喜地收下,迎着阳光慢慢摩挲,她仔细端详着:“阿棘,谢谢你。” 阿棘有些怅然若失,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和反应,他迫切地等待着定情,可是诸般暗示,仿佛都投进了深潭之中,没有一点回响。 他老是有种奇怪的感觉,慕容迦叶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怀肆意,可是却很少认真地看自己,他们好像只是可以一起做任何事的玩伴,这让阿棘抓狂。 “怪不得你手指上总是有木头的味道。”慕容迦叶捕捉到阿棘眼底的失落,尽力补充道,她是个心思细密,但同时,对于儿女之情,又分外地粗枝大叶,从前在敕勒川,她被许多人说过负心薄幸,似乎伤了许多儿郎的心。 男子对她而言,宛如饭后的蜜糖,只入口,不入心。 昔日朝夕为伴的拓跋璞被她逃婚,而今近况如何,慕容迦叶也浑不在意。 阿棘闷闷不乐地穿起衣服,堵着气,慕容迦叶坐在船尾,他便片叶不沾身地坐在船头,猛划船桨,逆溪流而上,向山洞奔去。 到了山洞,阿棘生火做饭,取下挂在石壁上的干肉脯,又在砧板上专心地片气鱼片来,锅里冒出温馨的热气,慕容迦叶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嗔哄道:“阿棘,我想吃春盘面。” 阿棘的腰瞬间软下来,嘴上还是硬:“自己做。”他又摆出一开始那副寡言带刺的样子来唬人。 慕容迦叶的手神不知鬼不觉溜到他的裤裆,捧起他饱满的两丸,使坏地往上一提:“做不做?” “做。”阿棘一瞬间缴械投降,虽然刚刚酣畅淋漓,但他仍然不抗拒再来一场,他放下刀,在前襟擦了擦手,便腰脱裤子。 慕容迦叶却一溜烟回过身,坐回榻上:“叫你做面,你脱裤子干嘛?你要加什么怪味的作料吗?” 阿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色迷心窍,曲解了她的意思。 慕容迦叶偏过头,捂住嘴巴暗自发笑:“呆子,上当了吧。” 阿棘又皱着眉反问:“味道很怪吗?” 慕容迦叶倒还从来没有用嘴尝过他的精水,她讨厌被动地屈膝折腰:“我哪知道。” 阿棘红了脸,转过身接着忙活,心里却淫欲难平,适才的赌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慕容迦叶哼起歌,看他终于不再给自己摆脸色,松了一口气:“你好了?” 阿棘被热锅熏腾地满头是汗,正在向水里下面:“没有,还没下锅。” 他又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慕容迦叶轻笑一声:“快点!我的小奴隶。” 第三十四章山神祭 “这天下,需要一个更加明智的主宰。” 白狼河已经彻底被春色浸染,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鸟兽从冬眠中醒来,进入了发情期,空气中漂浮着暧昧的绒絮和毳毛。 阿棘的话越来越多了,慕容迦叶的话却越来越少了,隐居山林的日子固然快乐,可却某些时刻,难免觉得这里实在太荒凉,只有他和独眼狼王一户活人守在空寂的山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空虚。 慕容迦叶拒绝和阿棘一起去白狼镇卖皮货和采购,印着她画像的赏金令遍布整个镇子,附近的赏金猎人和江湖势力都垂涎于那份不菲的报酬,稍有不慎,便会被抓回敕勒川。 阿棘每次都快去快回,生怕会让慕容迦叶落单太久,当然,他和她离开的每时每刻,都分外煎熬,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他也不轻易下山。 慕容迦叶笑话他像一个没断奶找妈妈的孩子,他却甘之如饴。 \\ 山里的东西都玩腻了,慕容迦叶愈加百无聊赖,嚷嚷着阿棘给她打一张长弓,打鸟狩猎解解闷,阿棘抢过慕容迦叶的马鞭,飞身上马,他垂下鞭子,眼睛里仿佛放出星子:“我带你去个地方。” 慕容迦叶拉住鞭子另一头,跨上马背:“你要干嘛?” “到了你就知道了。” 三五里的脚程,那是一个村落,宛如世外桃源,袅袅的炊烟从低矮的马架子房里升起,慕容迦叶雀跃着,惊叫着:“我以为白狼山只有你一个人活人!” 阿棘轻轻捂住慕容迦叶的嘴:“嘘,你这样会惊扰山神。” 慕容迦叶看向村口,那里聚集着一群人,站成整齐的队伍,弓腰长揖,看向远方,手执燃烧的栗树枝,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阿棘告诉她,这是在朝拜白狼山神,祈祷她的庇佑,希望这一年物阜民丰,赐给村民多种多样的猎物,供他们享用禽兽美味和穿着结实保暖的禽兽皮毛。 白狼山神被村民视作整个白狼山的主宰,山、石、土地、树木、水等均属其所有,据说如果触犯了它,就会致病,全身发痛,必须用鸡、羊或猪献祭。 慕容迦叶神色一凛,凝重地望着她们,没错,是纯然的她们,放眼望去,没有一个男人,她从来不信神明,可看着她们虔诚的仪式,不禁心生敬畏。 这里是寡妇村,没有一个男丁,如今只剩三十几户人口,妇孺老小的丈夫和父兄都死在了嵬然苏合军发动的那场屠杀中,幸得莫昆老伯庇护,她们才得以终余年。 阿棘向她解释道:“这些人都是西凉人,来自遥远的山村,被嵬然苏合军屠杀,逃亡到了这里。” 慕容迦叶呆滞地看着他,无言以对,终于听出她们口中的咒语是西凉话。 “你不总是觉得寂寞吗?我想着带你来这里看看,她们人都很好的,”阿棘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他笑着回头,“这是个秘密,观音奴,要保守秘密,保护她们。” 他做这个决定很久了,起初他认为慕容迦叶是正统的嵬然人,立场必然倾向于苏合军,可久而久之,深入了解,他便觉得,她并非如此,她的胸怀广阔,眼界极高,对于当今天下政局的谈论,常常让阿棘自愧不如——流血的征伐常常造下累累的杀孽,人们常常觉得无辜性命的牺牲不可避免,慕容迦叶却说不然,向他扬言,若她做天下之主,定会想办法让所有放下屠刀,流最少得血,完成统一,没有割据,没有分裂,让普天之下的人,都被阳光照耀,正因为这番话,他才敢带着她来到这里。 阿棘拉着慕容迦叶走到队伍后面,两人望向远山,捡起栗树枝,也朝拜起来。 慕容迦叶低着头,偷偷觑着她们的面容,有人肢体残缺,有人面色灰败,她们衣衫褴褛,依偎在一处,她呼吸为之一滞,嵬然近几年大肆扩张,攻城略地,从关外打到了中原,与西凉对峙,和南朝结仇,一时间令天下侧目,当然也让不少外族人,流离失所。 “我和干爹救了她们,隔三差五就回来替她们干些重活,”阿棘轻轻声道,“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为什么要牵连这些无辜的女子?” 慕容迦叶强忍住眼眶中的热泪:“不,不只是男人的事情。”她的胸中鼓胀出一种特别的情怀,这脚下山河,这眼前民生,一草一木,一家一国,不可能与她无关。 \\ 阿棘拉着慕容迦叶来到一处,二人跨过篱笆墙,石桌外面,坐着一个老妪和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老妪拄着拐杖,笑着朝两人走过来,那小姑娘雀跃着飞到阿棘身前:“你来了!钮赫哥哥。” 慕容迦叶听不懂,只有微笑,阿棘:“萨吉阿婆,这是我的恋人,她不会说话。”阿棘看着慕容迦叶,做出一个封口状,慕容迦叶立马会意,闭着嘴,朝祖孙二人示意。 萨吉阿婆已经有七十五岁高龄,两国交战之后,只有她和自己最小的孙女舍图瑟活了下来,进了白狼山以后,和全村女人团结在一处,日子过得也还算不孤苦,她们和莫昆老伯的亡妻是远亲,所以受到了父子二人格外的照顾,感情也更为亲密。 阿棘连忙替母子俩把水打满,还到院子里给她们劈起柴来,舍图瑟在一旁绕来绕去,拿帕子给他擦汗:“钮赫大哥,辛苦你了!你怎么好久都没来看我了?” 阿棘笑着避开她的手,自己用袖子擦着汗:“我现在有了新名字,朵儿。” 舍图瑟撅起嘴,看向一旁愣住的慕容迦叶:“新名字,你好端端改名字干嘛?” 慕容迦叶不敢说话,只好露出一个假笑,过了一会儿,便没趣地走开了,她一个人躲到山后,坐在一块石头上,叼着树枝,心中感慨万千。 这几个月来的肆意玩乐,仿佛掏空了自己的心神和斗志,慕容迦叶觉得从前在毡帐中做贵女的日子实在拘束,本以为在渺无人烟的白狼河里找到了自由,可过度放空的自由又让她陷入无可奈何的新的迷茫之中。 在她锦衣玉食,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时,这天下风起云涌,有嵬然将士浴血,有西凉民众丧生,她空有家世和胆识,却因为女子的身份毫无用武之地。 嵬然的军政糟乱不堪,敕勒川的贵族浑然不觉,歌舞升平,不知道边镇的军情被腐败的门阀隐瞒。长此以往,势必会造成国库的亏空,一场意想不到的危机正在悄然酝酿,这是慕容迦叶的判断,她心生忧虑,看到这小部落的满目疮痍,又不禁大发悲悯。 她是能做些什么的,那些仗着贵族和男子身份的混蛋,正在搞垮嵬然,或许这天下,需要一个更明智的主宰。 慕容迦叶坐立难安,拔出腰间匕首,一面在掌心把玩舞动,一面暴走思索着这一切。 慕容迦叶仍然沉浸在战争与民生的沉重思索之中:“你去找那个什么舍图瑟姑娘去吧,别来烦老娘。” 阿棘心中分外喜悦,直率地问道:“你吃醋了?”他擦了擦汗,气喘吁吁地坐在慕容迦叶身边。 慕容迦叶没理他,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所以你既会嵬然话,又会西凉话,所以你是哪里人?” 阿棘以为她要自己在西凉和嵬然之间做出选择,还以为她在吃自己的飞醋:“我是他大哥,他爹死之前,把她和她母亲托付给了我和我干爹。” 慕容迦叶愤怒地盯着他,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凿栗:“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大哥!” 阿棘捂住头:“我年纪应该比你小的,你不应该叫我大哥的。” 慕容迦叶气得站起身来:“我和你没法说。” 阿棘高声辩解:“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不喜欢舍图瑟。” 慕容迦叶愣在原地,这是阿棘第一次对她说情话:“你说什么?” 她怎么会没有听清,只是还想再听一遍,太多人对她说过这句话,可她总觉得眼前这个白发白皮肤的少年,说话的眼神那么清澈,虔诚得让人不容拒绝。 这一次,阿棘的声音变得低弱,仿佛被她盯得没了底气:“我只喜欢你。” 慕容迦叶如梦初醒,却看见阿棘的背后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正在爬过来:“小心!” 第三十五章小乞丐 “难道我当初救你的时候也是滥发善心吗?” 阿棘猛回头,一只血手正在试图攀上自己的脚腕,五指颤抖,很快忙不迭躲闪,那人的面庞被乌青的血迹蒙住,已经看不出清晰的五官,单薄的衣衫之上也尽是殷红的血,似乎受了重伤,他四肢羸弱,似乎还是个小少年的模样。 阿棘:“观音奴,搭把手,这还是个孩子,要救。” 慕容迦叶:“不能救,此人来历不明,平白出现在这么险峻隐秘的地方,别滥发善心了。” 阿棘:“难道我当初救你的时候也是滥发善心吗?” 慕容迦叶被他狠狠噎住:“那……那不一样。” 舍图瑟蹦跳着跑来,看着地上的人,连忙和阿棘一道把人抬进了院子里,慕容迦叶长吁了一口气,不得不跟上去,看着来路一道道迤逦的血迹,从他的衣服里掉出了一支箫管,慕容迦叶捡起,吹了吹灰,管身残破,上面刻着两行嵬然字——吹箫之身轻若烟,吹箫之心如皎月。 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 萨吉阿婆和莫昆老婆的妻子一样,精通医术,经过一下午的救治和清洗,一盆盆血水从屋里是抛洒而出,染红了院外的溪流。 萨吉阿婆说,他的伤势没有危及要害之处,都是些密集的皮肉伤,似乎此前被人重重殴打过一番,需要静养好一段时间。 喂了一碗汤药后,舍图瑟欢叫起来:“他醒了!他醒了!” 那人容貌清隽,但面黄肌瘦,甫一苏醒,便用西凉话和萨吉阿婆和舍图瑟致意。 阿棘惊住:“小乞丐?”他对萨吉阿婆说,“阿婆,他叫阿腾,是我在白狼镇的朋友。” “阿腾,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的?”舍图瑟问道。 贺兰腾在白狼镇乞食的这几年里,为了更好地生存,自学了好几门语言,其中西凉话是最熟的,他连忙随机应变:“大哥,我惹了一个大人物。” “我弄脏了一个大宛寡妇的袍子,她便弄了一群打手,差点打死我,还说给我留了一条命,把我逐出白狼镇,我就往白狼河一直爬,就爬到了现在。” 慕容迦叶一句都听不懂,惶惑而局促地看着众人的神态和反应。 阿棘拍了拍他的肩:“大宛富商家的夫人?”他偏过头诧异地看向慕容迦叶,欲言又止。 “对,说是什么,安夫人,她夫君最近死了,她继承了所有财产,还把继子逼得离家出走了。” 阿棘心中一惊:“好好养伤。” “狼王大哥!”那少年神情激动,顷刻间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抱住眼前的救命稻草,“我终于找到你了!” 慕容迦叶握紧手中的箫管,心中疑虑万千。 \\ 夜晚,二人在萨吉阿婆的盛情邀请之下,在里屋留宿,吃过便饭之后,慕容迦叶坐在门槛上发呆。 阿棘替祖孙二人总算忙完了一些杂活,他光裸着雪白的上身,简单用水舀子冲了冲臭汗,坐在她身边,将贺兰腾醒来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慕容迦叶亦是万分惊诧:“安夫人?看起来是个温和无比的女人,怎么会这么跋扈?” 阿棘道:“小乞丐叫贺兰腾,这么典型的嵬然姓氏,我怕说出他的真名字,会引得萨吉阿婆一家反感。” 慕容迦叶听见那叁个字,几乎心惊肉跳,他是贺兰家族的长孙,以神童之名闻名,五岁熟读兵法,随父亲将军贺兰纬上战场,据说被西凉士兵砍下头颅,成为了嵬然传颂多年的国殇。 她故作镇定地回答:“贺兰氏乃是敕勒川八大贵族之一,曾经风光无比,或许是哪个嵬然勋贵的后代也未可知。” 阿棘挽住她的手,柔声道:“记得你那次病重吗?” 慕容迦叶淡淡望着他,只觉得这个神童的出现和身世,疑窦丛生,让她心有不安。 “医方里写要用童子尿,就是他救了你,他在白狼镇上当乞丐,我请他吃了一顿饱饭,他就帮了我,”阿棘回忆道,“他被白狼镇的浪人排挤,险些打死,一路误打误撞找到了这里,和我也真是有缘。” 慕容迦叶开始理清思绪,朝阿棘苦笑道:“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冷漠吧,一点都没有人情味儿。” “我不怪你,”阿棘长叹一声,“你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敕勒川上,哪里有疾苦?听说你们贵族的奴隶,日子都比寻常人过得好。” 慕容迦叶甩开他的手,暴跳如雷:“你没资格这么说我,你以为你经历很多吗?我比你知道人心的险恶。” 敕勒川密不透风的毡帐之中,即便是同姓、血脉相连的族人,都会因为权利而勾心斗角,成长的过程中,几个叔叔嫂嫂对慕容家的财产百般算计,若不是母亲的苦心经营,慕容家这个徒有虚名的空架子早就倒塌了。 阿棘愣住,意识到自己鲁莽说错了话。 慕容迦叶吼道:“误打误撞进入这里,哪里那么多误打误撞?” 她越来越怒不可遏:“你觉得孩子就一定可怜吗?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恶孩子!”慕容迦叶忽地想起自己的弟弟慕容摩罗,仗着自己是父亲的唯一子嗣,扬言自己是真正的高贵血脉,小小年纪便目无尊长,为所欲为,骑在自己亲生母亲的脖子上拉屎。 “还有,他用童子尿,是因为你请了他一顿饭,和救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绑架我?你觉得我会心存感激?” “别做滥好人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你错了!” 句句诛心,如暴风骤雨,阿棘哑口无言。 自此,二人返回山谷后,叁五日无话。 \\ 贺兰腾为了报答萨吉阿婆祖孙,常常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寡妇山村多年来,没有男丁,他的出现,仿佛给这个行将灭绝的群体带来了新的生机。 村妇们聚到一起,说那小子长得很是俊俏,把他留在寡妇村,以后给适龄的女孩子做夫君,不愁我们的血脉传不下去。 有的人则打趣道:“这是要把人家当公认的童养夫吗?” ,大家注意到独眼狼王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那个女子穿着不合身的皮袍,总是在一旁伫立不语,眼神之中,带着难掩的凌厉,她们不喜欢她,却碍于独眼狼王的面子,不好说些什么,只有暗地里嚼几句舌根。 这一天,阿棘带着慕容迦叶常常来看望贺兰腾,他的伤势还没有大好,无法自如下床,在床上替萨吉老婆筛着草药,他看出二人之间的别扭,从前他们总是拉着手并肩走,如今却一前一后,眼神里也没有了从前的亲密。 他问道:“大哥,你救我的时候,可曾发现一柄箫管?那是我母亲临终前给我留下的。” 阿棘向后院走去:“我去帮你找找。” 萨吉阿婆和舍图瑟去山里采药,房间里只剩下贺兰腾一个人,慕容迦叶趁虚而入,脸上挂起天衣无缝的假笑,背着手走进去。 贺兰腾坐起来,眨着眼睛惶惑地问道:“姐姐,你有什么事吗?” 慕容迦叶却用嵬然话说:“你是不是在找这个?神童将军。”她亮出背后的箫管,坐在床畔。 贺兰腾愀然变色:“他乡遇故知,还请姑娘物归原主。” 慕容迦叶将箫管缩回袖子,抽出匕首:“说,你来这里什么目的。” 贺兰腾淤青的脖颈被冰冷的匕首抵住,却面沉如水:“你当然知道,只是你也没办法罢了。”他幼稚的童音带着一种莫名的蛊惑,让人毛骨悚然。 慕容迦叶早就猜到他是追踪自己的赏金客,只是碍于阿棘的面子,迟迟没有行动:“你把我的行踪都透露出去了?” “没错,你舅舅正在往白狼山赶,估计不出十天,必到。”贺兰腾狡黠一笑,眼底的冰冷和从容与年龄绝不相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慕容迦叶咬牙切齿地问道。 “从独眼狼王有求于我的那天,我就知道,你可能误入了白狼山,我摘了你的赏金榜,一直摸索到现在,终于找到你了。”贺兰腾举起自己的手臂,手臂上一道道可怖的痂痕触目惊心,“不过那个安夫人的故事,确实不是我编的。” 慕容迦叶叱道:“你想怎么样?” “你不可能和那个呆瓜在白狼山呆一辈子吧。”贺兰腾冷冷一笑,乜斜着慕容迦叶。 “我再说一遍,你到底想怎么样?”慕容迦叶将刀刃逼近了一寸,薄刃蹭着残损的皮肤,还差几毫,就要割出血来。 贺兰腾依旧绕着圈子,他浑不在意,鹰隼般的眼睛直望向慕容迦叶的眼底:“我问你,你一直不揭穿我,是不是也想被找到,回到敕勒川?” 慕容迦叶被拷问得手掌沁出汗来:“不愧为神童,深谙人心之道,佩服佩服。” 贺兰腾将箫管从慕容迦叶手里抢过来:“这样的回答,就算承认了。” 慕容迦叶:“所以你想怎么样?” 贺兰腾抚摸着箫管上的题字:“我在嵬然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你知道的。” 慕容迦叶不语,想不到自己有生以来,竟然被一个小自己那么多的孩童冲破了心理防线。 贺兰腾激昂道:“我不是为了那些狗屁赏金才追你到这里的。” 慕容迦叶冷嗤一声:“那你也确实让我家里人找到我了。” 贺兰腾面目狰狞,极尽恶毒之言:“等你回到敕勒川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不然我将你和独眼狼王的那些丑事全都爆出来,散步整个敕勒川,让你谣言缠身,永无出头之日。” “出头之日”四个字如一枚尖锐的箭镞,正中慕容迦叶眉心,她本有些犹豫和贪恋,这是突然咬紧了话头:“成交。” 慕容迦叶此行本为寻找父亲,却意外流连白狼河,和阿棘缠在了一处,她虽放肆妄为,却都谨慎行事,避免那些风流韵事耽误了自己的名声,她深深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在深处,她还是贪恋贵族的荣华与权势,这里的自由洒脱, 终究不能长久,她还是要回到敕勒川,回到毡帐,说不定,她将干出一番事业来。 \\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慕容迦叶连忙收刀入鞘,立马拿起床边的药碗,将勺子送到贺兰腾的嘴边,慕容迦叶装作一副殷勤喂药的样子,回头朝进屋的阿棘一笑。 阿棘看见这一幕,十分惊异,笑道:“原来你在给他喂药嘞,我还在找你呢。” 贺兰腾暗暗将箫管掩到枕下,朝阿棘假笑道:“大哥,你找到了吗?” 阿棘搔头道:“我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 贺兰腾哀叹一声:“那我可能是落在白狼镇了。”他看向慕容迦叶,两人相视一笑,诡秘的默契在这一刻达成了。 第三十六章金雕 “观音奴,别走。” “你终于放下对贺兰腾的看法了,我很高兴。”回程的路上,阿棘对慕容迦叶说道。 慕容迦叶粲然一笑,伸手抚弄阿棘的发丝:“阿棘,以后不要那么好骗了。” 阿棘皱眉,不解其意,却连忙抓住她的手,仿佛那是转瞬即逝的流星似的:“你终于肯理我了。” 那一日开始的冷战至此终于宣告结束,阿棘心里别提多开怀了,而慕容迦叶仍然紧锁眉心:“阿棘,我可真后悔对你冷了那么久。” 阿棘的大手将慕容迦叶的手全部包住,他小心翼翼地往她的掌心呵气:“是我妄加揣测你了,全都是我的错,真对不起,我想给你一个礼物补偿,可以吗?” 慕容迦叶舒眉展笑,阿棘陷在那眼波之中,如春温般让人沉溺。 \\ 阿棘带着她走了一段蜿蜒的山路,终于在一处山脚下看到了一间漂亮的木屋。 打开屋门,一股好闻的略发霉的温暖桦木味儿扑鼻而来,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驯鹿角、猎枪、猎刀、兽皮以及布满灰尘的积年猎物,桌凳是树墩做的,睡床由木板垒起,一切都透着野趣。 这间木屋是他成为人类栖息的所在,如今人去楼空,再也不敢踏进,像是他的心里的坟场,今日终于释怀一切.和心上人一起凭吊。 阿棘从墙上取下一张弓弩,递给慕容迦叶:“你总是说闷得慌,做一张弓需要的时间太久了,这个先送给你,是莫昆老伯的,很好用。” 慕容迦叶有些赧然:“你已经送我很多东西了,我还没有送过你什么东西呢。” 阿棘笑着说:“我现在要一个东西。” “什么?” 阿棘低眉看向她的唇,小小的木屋之内,篝火爆燃,慕容迦叶会意:“狡猾。”她蜻蜓点水地将吻落在他的嘴唇上,有些惶恐,她不能再同他过分亲密了,她怕自己开始贪恋那份柔情蜜意,“快走吧,我好想射箭打鸟。” 阿棘看她兴致勃勃:“我们去白狼山顶吧。” \\ 白狼山之巅,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可以俯瞰整个茂密的白桦林,脚下皑皑一片,抬头又有最高远最寥廓的天,无数归雁与奇鸟在这里穿梭盘旋,空气也分外清新。 慕容迦叶摩拳擦掌,张弓朝着高空一射,深感自己技法生疏:“真是好久没射箭了。” 一声尖啸滑过二人的头顶,阿棘看向一只羽毛丰满的金雕,雄伟的身姿在疲惫的归雁阵群之中,尤为夺目。 “是阿纳!”慕容迦叶惊奇地望着那只雄伟异常的金雕。 “我舅舅是一个驯鹰师,也是草原上最优秀的猎鹰手,他亲手教我如何驯鹰,一百个人里,阿纳也能认清我的面容和声音。”慕容迦叶炫耀般地向阿棘展示。 “观音奴,为什么它会找来?”阿棘看着慕容迦叶的笑颜,那是他从未看见过的喜悦,他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金雕落在慕容迦叶的肩头,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她回首对阿棘说道,看样子开心极了:“阿纳小时候不能吃冷的,我就用嘴把肉温热,喂到它嘴里,它把我当妈妈。” 阿棘皱着眉,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追问道:“你家离这里多远?” 慕容迦叶沉浸在和爱宠重逢的喜悦中,终于被他一语点醒,她如梦初醒,将金雕引到手背上,从峭壁下将它脱手而出:“糟糕!一定是我舅舅找来了!” 阿棘拉起她的手,二人朝山下一路狂奔。 \\ 白狼山外的一处洞穴之中,炭火正盛,赫连安代正襟危坐,静听着手下侍卫的禀报。 “报告大人,二小姐和金雕已经无影无踪了,我们的现在没什么头绪。” “不急,阿纳聪明着呢,”赫连安代一身银鼠貂裘,手放在篝火上烤火,皱着眉若有所思:“这个狡猾的丫头,十日内,若不能把观音奴捉回去,我当众吃羊粪蛋儿!” 侍卫是慕容家族的家奴:“还要捉二小姐回去完婚吗?” 赫连安代把一封信扔进篝火里:“完婚?拓跋家的脸都被她这一跑丢尽了,婚已经退了,人家没和慕容和赫连家绝交,就已经是大仁大义了!” 在他身后,一个叉手恭立的侍女跪下来道,那侍女才十一二岁的年纪,梳着两个浑骨丫髻,语气十分急切:“二小姐只是贪玩,一时糊涂。” 不是别人,正是斡扎朵。 赫连安代:“你个糊涂蛋,若不是你包庇,陪她做戏,护不好主子,还替她假扮新娘!事情未必能到这般地步,还在这煽风点火!” “主子大恩大德,为我求情!请给我机会,我定能劝回二小姐。”斡扎朵连忙叩首。 赫连安代:“听说,那山洞里住着独眼狼王?在独眼狼王的地盘上,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 慕容迦叶和阿棘拉着手,往山下奔去,行至中途,不得不停止了脚步。 灌木丛中蛰伏一队人马,他们忽地窜出来,挡住二人的去路,每人手里都执刀持弓,二人蹲在岩石之后,极力屏住呼吸,头脑急剧地思索着。 阿棘看着他们的长刀大弓,完全是大宛的样式:“是安家的打手。” 慕容迦叶想起安夫人对贺兰腾做的那件事:“为什么她们要找我?” 阿棘相信这些人是冲着慕容迦叶来的,他眼疾手快,连忙扯下慕容迦叶的外袍,和她互换了衣服:“往白狼河的源头跑,记住,是源头,去找桦皮船,逆流而上回山洞。” 阿棘飞快地从掩体后跑了出去,安家打手果然上当,跟着那抹洁白的裙摆穷追不舍,阿棘谙熟白狼山河的每一条路径,很企图通过各种意想不到地转弯安家打手拖得精疲力竭。 可那群打手直接在射程之内举弓射击,如流星般的箭雨朝阿棘的背后袭来,他万万没想到,安家的大手并不是为了赏金追踪慕容迦叶,而是带着杀意。 “好能跑的嵬然小娘们儿!” 阿棘与狼混居多年,脚程和耐力极快,却也敌不过快如电掣风驰的流箭, 阿棘走投无路,一头扎进白狼河,安家众打手连忙张弓向河面射去,一团殷红的鲜血在河中晕染开来,如同一片随波逐流的轻盈帕子。 此时,一个女人从近旁的山洞中走出来,她一身艳丽华服,浓妆艳抹,一家之主的威严从举手投足之中流露,正是安夫人,她微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停手:“好了,这一箭无论中没中要害,箭镞上的狼毒都足以要了慕容迦叶的命了。” 十数只箭镞随着流水急速顺流而下,安夫人:“不知道独眼狼王去哪儿了,怎么能让他的心上人落单?” 为首的打手头目说道:“我们这样杀了他的女人,如果他报复我们怎么办?” 安夫人轻蔑一笑:“区区野人罢了,不足为虑。” \\ 慕容迦叶按照阿棘的话奔跑,却在危急时刻忘了和他商量在何处汇合,暮色四合,慕容迦叶不熟悉山中的路线,如迷途羔羊,将自己绕进了迷宫般的小径。 她披着阿棘的狐皮大衣,他身上的桦木味儿萦绕在她的鼻尖,无可奈何之际,只好大声呼喊着:“阿棘!独眼狼!呆瓜,你在哪儿!” 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山涧深处,响起凄厉的狼啸猿鸣,慕容迦叶的心怦怦乱跳,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阿棘已经死了。 “往白狼河的源头跑,记住,是源头,去找桦皮船,逆流而上回山洞。” 阿棘临走之前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之中回响,她摸遍他的长袍,仅仅从口袋里摸到了自己的匕首、和那枚狼头玉佩,以及一个火折子。 她点燃火折子,明灭的火光让她忽然心生一计,他要求自己一定要逆流而上,极有可能,自己则顺流而下了。 她连忙跑到河边,解下桦皮船,向下流划去,她提着一个火把,企图点亮整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幕,却怎么也照不亮自己心中的阴霾。 千万不要有事,这是慕容迦叶此刻万一的祈盼,她愿意相信神明,只求阿棘性命无虞。 “阿棘!阿棘!”她生怕暴露行踪,被人发现,只好压低嗓子呼喊,可过了叁个刻钟,仍然不见阿棘的身影,她越走心越冷,开始不抱任何希望。 忽然,桦皮船身运行不畅,卡在礁石之中,慕容迦叶伸出火把点亮船下,忽然看见乱石之中,夹着几只发黑的箭镞:“恶毒。”她大骂一声。 她许久难以脱身,索性下船坐到岸边,终于在河畔的芦苇荡附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她发狂地蹚进去——果然发现了阿棘的身体。 她第一时间去探他的鼻息,炙热的,可四肢冰冷如尸体:“太好了,还活着!” 她将沉重的他强拉上岸,却发现他的肩头已经中箭,她贴近一看,创口附近的皮肤已经变得乌青,火光的映照之下,只见阿棘唇色惨白,慕容迦叶脱下衣服,只着一件小衣,将他环住,她热烈地抱吻他,如同焐热一块坚冰,她的体温在流逝,他的体温在上升,直到他渐渐恢复了体温,她才松了一口气。 阿棘的眼皮沉重极了,忽地张开眼睛,仿佛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乱梦的头脑一片混沌:“是你么?观音奴。” 慕容迦叶连忙掣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你还好吗?我要给你把箭头取出来。” 阿棘夺过她手中的匕首,背过身去:“去找些干柴来。” 慕容迦叶不想走:“我替你弄吧。” 阿棘执意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快去,我冷。”他是骗她的,他这一生,从未怕冷。 慕容迦叶只好照做,直到她走远,阿棘才映着被月光照射得如镜的河水,将匕首对着伤口,利落地将箭头剜了出来,当然,随之而落下的,是一大块乌青的皮肉,此时的伤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他很快晕了过去。 \\ 夜色渐浓,芦苇荡旁,慕容迦叶用火折子点燃一把篝火,替阿棘烤着湿透的衣服。 慕容迦叶疼怜地望着阿棘:“还好吗?你可知道你中了什么毒,你会解吗?” 阿棘看着自己已经被包扎好的肩头,笑着摇了摇头,苍白的嘴唇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放心,我体质奇异,百毒不侵,不怕冷,也” 篝火静静燃烧,只有火星爆裂的声音,良久,阿棘启唇问道,笨拙而小心:“你要回家了吗?” 慕容迦叶却痴顽地扭过头,笃定地抱紧阿棘,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我说过,我没有家了,我不回去。” 阿棘对她终要回去的事实心知肚明,虽然逃过了安家的追杀,可赫连安代人多势众,带来那么多猎鹰,找到他们,只是时间早晚,他不说破,只是浅浅一笑,掏出一把来,他吹出悠扬的小调。 慕容迦叶披衣而起,围着篝火,边唱边跳:“ 寒冷的冬天 回吧 回吧 冰冻的风雪 万里江河就像我阿妈 手捧哈达迎接春天 哎呀来 嘿呀来 哎呀嘿呀 哎呀来 哎呀来 嘿呀来 哎呀嘿呀哎呀来 夏天是属于孩子 秋天是属于妈妈” 深林之中,鸟被惊飞,慕容迦叶灿烂地笑着,旋着身子,踢着步子,很快就风干了裙摆。 阿棘放下乐器,歌声停了,慕容迦叶倒在阿棘的怀里,阿棘笑着看她,情难自禁,轻轻地吻上去,他白色的眼睫缀满了泪水:“别走,观音奴。” 慕容迦叶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满眼的柔情蜜意,回吻,嘴唇落在他轩昂的眉宇之间,阿棘闭上眼睛,感到灵魂被抚慰。 草原的儿女总是那样奔放热情,定情只在冲动的一瞬,一次悸动,极有可能是一生一世。 阿棘牢牢地钳住她的腰,狠狠地吻她,二人牙关相撞,沉浸在疼痛的激情之中。 第三十七章归笼 53ⅽé.ⅽǒℳ “我要走啦,阿棘。” 这一夜无眠,头顶星河脉脉,阿棘紧紧抱着慕容迦叶,肩头蚀骨的疼痛都比不上胸口钻心的疼痛,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他期待着些什么,又期待着她永远不要说出那句话。 “阿棘,你一个人在山里的时候,孤不孤单?” “狼厌我,人惧我,莫昆老伯死了以后,我已经习惯了。”阿棘苦笑道。 慕容迦叶沉默了许久,她知道,以后他要继续承受那份孤独了。 “你的新郎,是个什么样的人?”阿棘忽问道。 慕容迦叶:“早就不是了,我逃婚失踪,两家一定已经断交了,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 “你,”阿棘顿了一下,“喜欢他吗?” 慕容迦叶笑了笑,只道:“他是很好的人,可惜我还不想嫁给任何一个人。”夲伩首髮站:y𝖚Zнáiщх.𝒸õм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这短短的一晚,因为依依的眷恋而显得格外漫长,他们说了很多话,简直要比认识这么久以来说的所有话加起来还要多了。 慕容迦叶问道:“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吗?” 阿棘目光灼灼地凝望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慕容迦叶:“你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 阿棘:“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他没有敢问她同样的问题,她还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那个字。这一刻,他宁愿她是不爱他的,那样,离别的苦,就不必在她身上降临。 他们耳边厮磨,虽然都心知肚明接下来的分离,却还是极力露出笑容,一晌贪欢,直至月明星稀,东方既白。 \\ 等到晨曦照彻整个山谷的时候,慕容迦叶将虚弱的阿棘拉上桦皮船,在薄薄如轻纱的流岚之中一路划回了山洞。 阿棘伏在慕容迦叶的胸口睡去,他们紧紧相拥,恨不能将彼此融入骨血之中,二人都因精疲力竭,睡得好梦沉酣,一直睡到了下午。 是阿棘先醒来的,他听见外面隐隐的金雕叫声,那是不祥的、必然的预兆。他不顾箭伤疼痛,替慕容迦叶收拾好了行囊,她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把弓,一柄匕首,一个木雕而已。 慕容迦叶醒来的时候,山洞里漫溢着春盘面的香气,阿棘坐在篝火旁,浅笑着呼唤她:“快来吃面。” 这过分的周到让慕容迦叶心生不安,她看见外面的夕阳,一切都是长日将尽的感觉,她扯出笑容,在阿棘脉脉地注视下大快朵颐:“好吃,真好吃。” 阿棘算得很准,等到慕容迦叶吃完面的时候,赫连安代带着一队兵马,如约而至。 大家都听过白狼河雪原之中,那个独眼狼王的传说,如今人就在眼前,不免都有恍惚,侍卫们呼吸为之一滞,提刀的手都瑟缩了叁分,那分明是个白发雪肤的忧郁少年,遗世独立的独眼惊讶地看着这群外来的闯入者。 慕容迦叶和阿棘被侍卫们团团围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赫连安代持刀上前,惊异地瞟着那个相貌古怪的男孩:“观音奴,他有没有伤害你?” 斡扎朵夹杂在队伍里:“小姐,你有没有受苦?” 慕容迦叶生怕阿棘被人误解:“我本来是想到白狼镇找父亲的,误入白狼山受了重伤,是被他救了,要不是他,我早就被狼吃了。” 赫连安代警觉地扫了阿棘一眼,从怀里掏出慕容家族的令牌:“多谢,我代表慕容家族来送慕容迦叶归帐。” 那代表着煊赫权势的令牌在阿棘眼中苍白无力,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阿棘苦笑一声,回道:“不用谢。” 慕容迦叶无比镇静地恳求道:“我跟你走,舅舅,但是能不能多给我几个时辰。” 赫连安代收刀入鞘,随即号令所有侍卫放下防御,他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多几个时辰又能改变什么?你也知道你早晚要回去,你生是敕勒人,死是敕勒鬼,我不能再纵容你了,观音奴,你在外面飞也飞够了,也该回笼了,试问,这普天之下,谁不是在笼子里活着?” 舅舅说的每一句话合情在理,不容反驳,是了,白狼河广阔的天地之间,也并没有纯粹的自由,她心里的羁绊让她流连敕勒川上的一切,她终归要回到那密不透风的毡帐之中,做一个端庄的贵族之女,这一出逃,她终于还是落败了,慕容迦叶无可奈何地看向阿棘,带着隐隐的哭腔:“阿棘,我要走啦。” 阿棘早有预料,并不惊讶,也不敢挽留,坦然地点了点头,他的脸像纸一样惨白,在阳光下有种哀怨的美,他站得不再那么挺拔,箭伤的疼痛让他两肩内扣,伛偻着腰身,慕容迦叶心如刀绞。 阿棘也回了一个勉强的笑,沙哑道:“好。” 慕容迦叶朝赫连安代挤出一个笑来:“舅舅,阿棘熟悉这里,让他领咱们从近路出去吧,可以节省两个时辰,我们可以在天黑之前到白狼镇,到客栈歇脚整顿。” 慕容迦叶的建议无懈可击,比自己的打算靠谱太多,赫连安代只好同意,对着斡扎朵道:“把你的马让给他。” “不,舅舅,让他骑我的马吧,他身上有伤,流光一向平稳。”慕容迦叶关切地看着阿棘。 阿棘默默地跨上马镫,坐在银鞍之上,这匹宝马是赫连安代送给慕容迦叶的成人礼物,名流光,马如其名,马首高扬,皮毛光可鉴人,神气极了——鎏金青铜马冠,马面上戴着当卢,就连马鬃都被梳成利落地叁股麻花辫,马颈悬着黄金打造的杏叶,马尾之上,缠着精美的云珠,垂于马腹两侧的彩绘障泥上绣着一个正在打马射箭的少女,正是慕容迦叶的模样,他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马具,珍爱地掣住缰绳,还有慕容迦叶手掌的余温。 赫连安代拉斡扎朵上了自己的马,慕容迦叶则骑着斡扎朵的马,跟在阿棘身后,举手号令身后侍卫:“众兵听令,这一路略有险峻,稍微放慢速度。” 赫连安代静静地观察着失而复得的外甥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有模有样的指挥,颇有主人风范,而那话里隐隐含着什么意图,是他不敢去设想的。 阿棘回首看她,她知道她在动用一切权威去拖延两人的相处时间,他的心里开始酝酿一场大雪。 慕容迦叶眨了眨眼,直到他回过头去,终于追下一滴眼泪。 近路曲折崎岖,二人不敢有更多的交流,一路无话。 终于到了白浪河谷,阿棘飞身下马,向赫连安代行礼:“前面就是白狼镇了,恕不远送。” 慕容迦叶看看赫连安代,又看向阿棘:“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料,我一直没有回报什么,这匹马,就当我送你的谢礼,正宗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我骑了叁年的坐骑,希望不要嫌弃。” 她和他,从没有用这么郑重到虚伪的语气说话过,就像那些尊崇繁文缛节的贵族一样,拿腔作调,赫连安代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我自己走着回去就行。” 赫连安代沉吟了一下:“好,小伙子,你是慕容家族的恩人,请收下吧。” 阿棘只好收下:“一路顺风。” 赫连安代笑着向他告别:“你是慕容家族的恩人,如果你有什么困难,请到敕勒川西拉木伦河畔找慕容家族的毡帐,那里永远欢迎你。” 阿棘转身消失在狭长的山径之中,慕容迦叶朝着那团纷乱的风烟大吼一声:“珍重!” 赫连安代看着面色姜黄、上气不接下气的慕容迦叶:“怎么了?” “没事,被尘沙迷了眼。”慕容迦叶仰头看天,生怕自己懦弱的眼泪被人发现,她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好好地拥抱一下他?再嗅一次那好闻的木屑味儿,再吻上他冰雪般的眉与发。 直到离别的刀子开始在心上凌迟,她才知道自己正在为了另一个人肝肠寸断,她是真的爱上他了,可惜,为时已晚,她从来没有向他说过半个有关爱的字眼。 \\ 慕容家族的侍卫军队浩浩荡荡驶出数十里,彻底要走出白浪河雪原的时候,慕容迦叶终于红着眼眶,叫停整个队伍:“舅舅,停一下,可以吗?” 赫连安代看到女孩眼中闪烁的悲伤,默默地点了点头。 慕容迦叶勒马而立,回望远处,险峻的重峦,染上一重慑人的血色,来路无限缱绻,前路山水迢迢,这一去,恐怕就是此生不复相见,她板住脸,抑制住所有的悲伤。 而此时,阿棘正隐身于道边的桦树之中,静静目送着他们一队车马的离去,他望见她悲戚的脸色,褪去那些飒爽和骄傲,眼底倒映着远山、晚霞和葱郁的桦林。 这一天的风沙格外大,春日的尘暴席卷了两个相爱之人的心海,他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枯老如癞疤的树皮,直到那些树皮在手里被碾碎,成为一团齑粉——他的独眼紧紧追随着队伍之首,慕容迦叶和她的舅舅并驾齐驱,迤逦的裙摆铺在马背上,如一条绚丽的晚霞,他们快马加鞭,很快便消失在了白浪河谷的尽头,徒留满地零乱的马蹄印。 阿棘跌坐在地,捂住嘴巴,他的胃袋里翻江倒海,悲痛通过呕吐从他的体内倾泻而出,等他将一切食物吐空,他倚着树干,在夕阳的照耀下闭上眼睛,昨日的你侬我侬仍在眼前—— 寒冷的冬天 回吧 回吧 冰冻的风雪 万里江河就像我阿妈 手捧哈达迎接春天 哎呀来 嘿呀来 …… 那一夜,她的衣袂在夜风之中翻飞,如一只舞蝶,分外好看,他心旌荡漾,看得目不转睛。 属于观音奴和阿棘的春天和冬天都过去了,接下来,是烁玉流金的、残酷的夏日。 第三十八章放火 “他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你有一点闪失。” 到了白狼镇,慕容家的侍卫们伪装成西域商队,在一间嵬然人开的客栈歇脚过夜,慕容迦叶向斡扎朵要来了一身新衣裳并一顶戴面纱的斗篷,斡扎朵记吃不记打,只管听吩咐,不问半句为什么,慕容迦叶穿戴整齐,趁着赫连安代不注意,一个人溜了出去。 她前脚刚要走,后脚被抓了正着,赫连安代连忙掣住慕容迦叶的手臂:“观音奴,你还想跑吗?” 慕容迦叶回首,掀开面纱,淡淡看着一脸愁容的赫连安代:“放心吧,舅舅,我不可能跑了,我只是去了结一些事情,了结完了,才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赫连安代深深望着慕容迦叶的眼睛,她昔日灵动的小鹿眼如今被一种慑人可怖的灰败所笼罩,布满了猩红的血色,他一时间,竟然有些心痛:“快去快回,你母亲这段时间疯狂写了许多信,打听你的下落,千万别卖了我。” 慕容迦叶紧紧握住赫连安代的手:“谢谢你,舅舅。”她随手牵了一匹马,火速奔到那间最大的脚店对面,鱼龙混杂的浪人与乞丐沿着墙角排排坐,身前的破碗空荡无物,唯独落满了扬尘。 她驻足逡巡,终于听到一阵呜咽的箫声,吹的是是草原上耳熟能详的敕勒小调,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却被他吹得萧瑟悲戚。 她循着箫声来到贺兰腾的眼前,他身上穿一件单薄的夹袍,鼻青脸肿,是被他的独眼狼王大哥打的,阿棘中箭后,便想出了前因后果,正是这个他一直偏信的鬼机灵小孩贺兰腾透露了他和慕容迦叶的行踪,才招来了安家打手的杀身之祸,他念在他还是个孩子,财迷心窍的份上便放了他。 慕容迦叶高挑的身影迫近,遮住照在他身上的所有光明,他的瞳孔已然纹丝不动,依然故我地吹着箫。 慕容迦叶玩味地端详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马蹄金,仍在他眼前的空碗里,掷地有声,引来不少同行的注目,他们贪婪地觊觎着,在马上要动手抢的时候,贺兰腾终于坐不住了,他将那枚烫手的金子扔给旁边的人,任他们乱作一团:“小姐真是出手豪阔。” 慕容迦叶揭开面纱,叉手打趣他:“安夫人的打手不知道你回来了吗?” “被她老人家打伤驱逐的人,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同伴,人已经被我埋在乱葬岗了,我那样说,只是为了搏你们的同情。” 他这话和那一日在寡妇村的全然不同,慕容迦叶神色一凛:“你还真是个小骗子。” 贺兰腾狡黠一笑:“在江湖上讨饭,不得不狡猾一点。” 慕容迦叶清了清嗓子:“和你说正事,你也看见了吧,我要被家里人带回去了。” “跟我来。”贺兰腾带她来到了自己撒尿的那个小巷。 慕容迦叶捂住鼻子,满巷的便溺味道腥膻熏天,令人作呕:“我出卖了你们两个,安夫人的人以为你已经死了。” 慕容迦叶问道:“安夫人为什么要杀我,说。” 贺兰腾幽幽地说:“安夫人受雇于白狼镇背后最强的那只手,真正要杀你的人,应该是那个人。” 慕容迦叶目眦尽裂,父亲固然薄情寡义,却怎么会忍心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痛下杀手:“我还要谢谢你了?” 贺兰腾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鼻涕:“我也是被他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你应该谢谢那个独眼狼王。” 慕容迦叶逼近他矮小的身体:“万一我真的被安夫人的打手弄死了呢?你的计划岂不是泡汤了?” 贺兰腾却更进一步,丝毫不怕她的威胁:“我相信独眼狼王,他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你有一点闪失。” 慕容迦叶冷冷一笑:“你以为你自己很聪明是吗?为什么还在流浪呢?” 贺兰腾诡秘一笑:“有些人呀,没有自由,反而羡慕我这种风餐露宿的流浪者呢。” 慕容迦叶被激得怒火中烧:“找死。” 贺兰腾得意道:“大姐,别老这么气势汹汹的看着我,要知道,要不是我的一泡童子尿,你早就死了。” 慕容迦叶笑了笑,将藏在宽大袖口的刀刃亮了出来,雪亮的寒芒让贺兰腾一阵眩晕,他避之不及,胸口中刀,一头栽倒在屎尿粪堆里。 “和我比阴险,”慕容迦叶转身,从怀里信手扔出一枚点燃的火折子,头也不回地疾走了出去,她整了整帽子和面纱,很快消失在了川流如织的车马人群之中,“你还太嫩了点。” 不到片刻,镇北浪子街失火的消息便传开了,有人说,是抽烟袋的人跌倒,不小心点燃了充满屎尿的茅厕。 \\ 晚上,慕容迦叶辗转不眠,斡扎朵抱着慕容迦叶也难以入睡:“小姐,你怎么了,从前你可是沾枕头就睡的啊!” 慕容迦叶抚摸着她的鬓发,问道:“你挨打了吗?” 斡扎朵含泪带笑:“小姐,那都是小事,你不是说,你要去做一件大事吗?你做成了吗?” 慕容迦叶沮丧地大摇其头:“太” 忽然,门外响起毕毕剥剥的敲门声,慕容迦叶警觉地坐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拔出自己的刀,贴着门偷觑着来人的身影。 那人呼吸平稳:“是我,舅舅。” 慕容迦叶松了一口气:“大晚上的,您也睡不着吗?” 赫连安代穿着简单的便服,手里提着一壶酒,他笑蔼蔼地看着斡扎朵:“朵儿,去给我们准备一些下酒菜。” 斡扎朵知趣地走出去,半个时辰也没有现身。慕容迦叶哪里知道接下来的谈话有多么严肃,还嚷着叫斡扎朵要一些盐渍罗汉豆来。 “我们聊聊吧,我老觉得你有话对我说。”赫连安代给慕容迦叶把酒斟满,甫一坐下,便开始试探性地拷问。 慕容迦叶答非所问:“你们打斡扎朵了?” 赫连安代叹道:“知道自己会心疼,就别做那会拖累人的事儿。” 慕容迦叶举杯敬酒:“谢谢你,舅舅,肯定是你向母亲替她求情了。” 赫连安代和她轻轻碰杯:“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在白狼雪原了。” 慕容迦叶惊异地看着赫连安代:“什么?” 赫连安代低眉垂首,眼神凝重:“我也早就知道你父亲在白狼镇的事情。” 慕容迦叶紧紧攥住酒盅:“为什么不阻止他?” 赫连安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舅舅我,没有那么厉害,纵然在北国有些江湖势力,可还伸不到这里来。” “他找人要杀了我。”慕容迦叶把这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尽数说给了赫连安代。 赫连安代沉吟良久:“我想,你现在也懂事了,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我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守秘密,至少,你阿娘,会有些盼头。” 慕容迦叶不甘地问:“可是建在泡沫上的日子根本长久不了,万一哪一天,它破了……” 赫连安代将她温柔地打断:“你母亲的头风越来越重了,郎中说,她的日子不长了。” 慕容迦叶怔忪在原地,僵直的两手如泥塑一般紧握着酒盅。 \\ 长达半个月的跋涉,一行人从官道回来,慕容迦叶觉得自己离白狼雪原越远,自己的心就越空,等到踏足于一望无际的西拉木伦流域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已经如同一个被蚀了骨的躯壳,迫近回到毡帐的时候,她看见举家在外迎接,母亲局促地搓着手,头巾怎么也裹不住一夜变白的华发,家奴们跪地礼拜,而几个叔叔和婶婶对则对她侧目而视,她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叁五成群的牧民便围在远处,不一会儿,便发挥想象,编织出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滚滚的流言将从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向外刮去。 牧场上飘着久违的青草和牛羊粪味儿,西拉木伦河解冻开来,在阳光下悠悠地闪着光,清风一拂,仿佛故土给她以深深的拥抱,慕容迦叶眼笑眉舒,向赫连粟错艰难地挥了挥手,却忽然眼前一黑,从马背上一头跌了下去,她又开始高烧不退,沉沉地昏迷了过去,郎中说,她染上了很重的风寒。 入夜,赫连粟错和赫连安代围在慕容迦叶床畔,遣散了家奴和女婢,衣不解带地亲自照料着,赫连粟错疼惜地替她掖好被角,一个母亲憔悴的面庞上,终于绽放了久违的笑容:“多亏了你了,哥哥。” 赫连安代替她整理行囊,看见那尊精致的桦木雕,连忙藏了起来:“打算怎么谢我?” 赫连粟错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焦急的低声问道:“她到底去白浪河谷干什么了,你怎么也不说?” 赫连安代不安地从门帘的缝隙外看着跟随的侍卫:“嘘!我们要保护她的名节,你懂吗?这是你对我最大的感谢了,别再逼她了。” 赫连粟错冷静了下来,立马会意:“我想个由头,将他们送出敕勒川,叫他们永远把嘴闭上。” 赫连安代坐下来:“观音奴的事情我就告诉你这些,她除了累一点,无病无灾,你尽可以放心,我现在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