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死的鱼》 叶品宸〈破碎的茧〉-1 叶品宸〈破碎的茧〉-1 真是的,为甚么要搬来这种田比路多的乡下地方? 为甚么呢? 不过房子比之前住的要大多了,空气也较为舒适,这应该是唯二的好处吧? 虽然说现在是住在这儿,可我的户籍地仍设在原来的住所,而且比起搬家,不如说是住宿。父母租了一栋透天厝,是这附近算新的一栋,听说租金是先前居住地的至少一半,可他们并不与我同住。 我转学了。 但所谓的新学校,我连一步都未曾踏进去过。 「逼迫」是不对的。 但听从爸妈的话而被安排转学的我,已经完全与自己方才说拒绝被逼迫这句话背道而驰了。 但想想,也没甚么不好,我不想再面对人群,再与学校里的他们说任何一句话。这样的我并没有做出任何违反社会规范的行为,有何不可? 沿着三楼设置的阶梯一步步爬上顶楼,这儿有个小花园,说好听点是所谓空中花园,事实上只不过是块杂草丛生,如同废墟般被遗弃的存在,它已被荒废许久,自我搬来前与后都是相同的模样。 我并无復兴此地的意思,坐在石椅上,西晒的日光大剌剌洒满全身,暖和归暖和,可嚣张得令人有些不悦。 深吸一口气,我从来不知道掺了日光的空气气味是如此舒爽,试着多吸了几口,期盼能忘掉一切低盪的情绪。 ……连老天爷也无能为力啊。 「啊——烦死了,为甚么班导每次都要管那么多?不会就是不会啊。」 一个充满不耐的抱怨声划破了这片静謐祥和的午后。 疑惑的走到顶楼边缘,隔着有些被腐蚀的木製围篱往下看,纵使由上往下看,仍看得出是位十分高大的男孩,他身着附近高中的制服,上衣的顏色是一种惨澹的浅蓝,我也有与他相同的一套,不过从来不曾正式穿过。这么说,他也是高中生……这个时间怎么会出现在这呢? 可我也是个高中生,而此刻我也在这儿无所事事的窥视他人。 「骆华也真是的,老是顺着那傢伙的话走,也不会替我说几句……」 我侧耳倾听着他一句又一句的抱怨,试着拼凑出这个人过着甚么样的高中生活,他的成绩不太好,有个与自己相反的乖乖牌朋友还有讨厌鬼班导,是翘课跑到街上来的…… 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目光仍迟迟无法收回。 我的同学、老师、高中生活…… 忽有一阵西风吹起,使我不禁起了寒意,打了个冷颤。此时正是入秋时节,一个礼拜偶尔有一两天是会让人稍嫌过凉的天气,一不注意就会着凉,太阳不过是短暂温暖的虚假现象。 下楼吧。 直至睡前,甚至连睡梦中,我脑中依然不停浮现那个人的模样,我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但我彷彿能从他说话的口吻中想像出当时他是甚么样的表情,那种常态性恨不得把这世界打碎的断线思绪,我比谁都要了解。 蜷缩起身子,我把自己裹在新换上,毫无花样的白色棉被里,在一片苍白之中,我见到了满天花瓣飞舞飘扬,理应是唯美动人的画面,在我眼中却如同整个人被千刀万剐。 那飘零而散的……是我的心啊。 每天每天,我都在等待自己能够新生,却始终被困在这个荒芜的世界,既愤怒又悲伤。 却无能为力。 叶品宸〈破碎的茧〉-2 叶品宸〈破碎的茧〉-2 我还是没去学校。 坐在书桌前,拿出参考书,虽然不去学校,但并不代表连读书这档事也会一倂停止,我想这两者从来不是相连的。 上一所学校虽不是他人认知中的明星高中,却也是说出来能称得上有头有脸的私立学校,在那儿,我的名次不曾掉到五名外,读来倒也不算费力。 纵使结业式前一个月我到校次数寥寥无几,期末考依旧拿了第四名。 父母领着第三名的学期总成绩单替我办了转学,这边的学校连转学考也没有便直接帮我安排好了新班级,那时我惊觉原来高一时听说转到市立高中要看缺额及先通过考试都是唬人的。 对于新的班级会有甚么样的老师、同学,我一点也不好奇。倘若有人会因我做得特别好的地方而亲近自己,那么他势必也会因我的缺陷而离去。 我的优点,我的缺陷。 他人眼中的。 我。 我并不因那个与其他人不同的自己自豪或自卑,只觉无法理解。为甚么被迫接受甚至离开的是我而不是他们? 每个人都不是因为喜欢独自一人才一个人的。 看似孤孑一身的我们,只不过是找不着能与自己一同漫步长路的对象,所等待的绝非一种施捨,而是彼此心灵交会之时触发的感动。 然而讽刺的是,思想如此坚决理想的我,而今只得落得如此下场。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也没想过要改变。 奇怪的是,我仍会害怕,怕到把自己困在一个囹圄,即便是原地踏步也会再三质疑。 「嗯,早上的份应该差不多了。」 「啪」一声,毫不犹豫的盖上课本,即便方才几乎有一大半时间都在胡思乱想,反正我也没有真要用功努力的意思,忘光是迟早的事。 自二楼爬下阶梯,走进厨房,从电锅里挖出一早起床时所煮的白饭,混着之前去超市买的鮭鱼香松与柴鱼片,撒上少许盐巴,加着刚泡好的绿茶做了一碗茶泡饭。 小心翼翼的将它端至客厅,坐在其中一把藤椅上头,唏哩呼嚕的吃起饭来。不仅外观,连味道也如出一辙的清淡,如果满分是十分,那么它的清淡程度应该至少有八分;剩下两分是盐巴和香松的咸味与绿茶本身的苦涩。 倘若拿这套衡量标准用在自己身上的话,我的无趣程度大概将近十吧?不但身形矮小,体育也差得可以,与人交谈时常在无意中句点他,一站上台便会僵硬得甚么也说不出口…… 不得不说,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极度不讨喜。 草草结束午餐后,我瘫在藤椅上,一动也不动。恍惚之中,我想起了昨日自顶楼望下所见的男孩,不知怎么的,有股力量将我硬是从椅子上推了起来,起身走到顶楼,倚着围篱,向下不断四处张望。 寻了老半天,甚么也没见着。 强烈的失落感席捲而来,我不明白自己在等待的为何,是想从他人的抱怨中获得心灵上的慰藉吗?因为我没去学校,所以不必承受他所经歷的痛苦与烦躁。 这是甚么幸灾乐祸的心态啊,别说其他人,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基于某种忽然意识到的自尊,我毅然决然走下楼,回到二楼的房间,拉开窗帘,试图使阳光照进房内的每一个角落,被大家拒于门外的他太可怜了。 以大字形的模样躺在床上,我闭上眼,任凭灼热刺眼的光束打在自己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双眼,太阳仍悬在天上,位置稍微西移了些,原先银白色的光线转为昏黄,室内满是穿透玻璃窗传进的闷热。 我望着天花板,停顿了会儿,有些吃力地自床上爬起,欲打开窗使空气流通些。 「你怎么整天只会囉哩巴嗦个没完啊?」才刚推开窗,熟悉的声线便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是能够清楚嗅出掺了生人气味的空气。 我惊喜的探出头,发现除了他外,还有另一人,他俩并排走着,穿着相同的制服。 歪着头,屏气凝神站在窗边,努力想听见他们的交谈内容。 「不管你的话你又会一脸可怜兮兮地说我都不理你。」 「我是叫你别囉嗦,又没有要你不理我。」 「你看,又在强词夺理。」 「你很烦耶!」 …… 直到他们消失前,我的视线都不曾有所转移。 比起上回,在二楼更能有效接收到下方传出的音讯,也短暂瞧见了他俩的样貌。 身高较高、瀏海旁分且说话音量较大的是昨日我见到的那位,而他身旁那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起话来总是义正严词的男孩子似乎就是昨天他口中碎碎念的乖乖牌同学。 还真是奇怪的人哪。 ……不过,好像也不奇怪,人与人的相处本来就是一天抱怨一天相好的呀。 但为何我一直等不到相好的那天? 夕阳逐渐西下,落日总让人不由自主感到哀伤,明明很美丽,却在心头涌上一股又一股愁绪。 这是一种强说愁吧? 记得半年前,自己也会与几个同学偶尔打闹一番,或是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 ——「叶品宸,我们一起走吧。」 当他不再一如往常,而是充满怜悯的欲佯装成一如往常时,我于焉认知到自己也许真的该走了。 可是该去哪?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应该——都凋谢了吧?」 叶品宸〈破碎的茧〉-3 叶品宸〈破碎的茧〉-3 自那日起,凡午后时分,我都会固定守在二楼窗边,手握一本教科书,样子虽然是在读书,实际上却一心系着外头。 偶尔还不到放学时间,就见他一脸愤恨不平的经过;偶尔在放学后,只见黑框男独自面无表情的走过;不过更常看见的,是他俩肩并着肩,一同步行在被夕阳微微染红的道路上。 他们似乎是很要好的朋友,纵使不是要好,也有一定程度的交情,从他们片段的对话推论,两人已经认识十年左右了。 说得也是,毕竟这儿的学校不多,从幼稚园一路同窗至今的人想必不在少数。 在高中之后,我不曾再见过任何一个国中、小同学,倒也说不上有甚么怀念感伤,而今能说是真的各奔东西了。 「啊,已经中午了啊……」抬头瞥了一眼掛在墙上的天蓝色时鐘,鐘面时针指向十一与十二之间,太阳也不知不觉漫步到了正上方。 睁着眼,思考了会儿。半晌,我随手拿起桌上的铜板与钥匙,下楼走出家门。 外头的空气相较于屋里反而是较清新舒适的,街上人不多,阳光平铺成一条金色大道。 我不怕被晒黑,也不会被晒黑。 不晓得甚么缘故,我总晒不黑,即便在强烈西晒下睡了两三个鐘头,皮肤仍见不着一处沉淀,头昏脑胀倒也不常找上门来。 太阳之子?那种称号对自己及他人来说都只不过是种戏称。 真要说的话,应是太阳遗弃之子。 连一向温柔平等的太阳都不愿分一点能量给我,这不是遗弃是甚么? 唉。 我的步伐停在转角一间便利商店前,这东西果然遍布全台无所不在哪。 千篇一律的旋律随玻璃自动门的开关响起,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背对着我,正仔细盯着架上的利乐包认真观察的身影。 我先是震惊,而后眼前的人才转过身来。 「……是你啊。」对望数秒后,他淡定的开口道,无视于我的惊愕,语气不带任何惊讶,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那般沉着。 他知道我是谁?为、为甚么? 见我迟迟没法反应过来,他歪着嘴,思索了会,「你每次都在那栋灰蓝色房子的二楼往下看吧?」又道,算是替我心中的纳闷解答。 偷窥行径被一语道破的当下真是教人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给埋进去。 「你、你都晓得?」我将目光自他身上转移,刻意盯着某瓶饮料的抽奖贴纸,似笑非笑的问道,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剉咧等。 从眼角馀光中,我瞧见他点了点头。「不是我发现的,是我朋友。」 朋友?就是那个黑框男吧? 这么说,他们的确是朋友呢…… 「你是国中生吗?」 我愣了下,随即摇摇头。或许是因为我从互动一开始就怯懦到了极点吧,加上他又特别高,误会也是情有可原。 「高一?」 「高二。」不由自主比出了ya的手势。 听了我的回答,他眨眨眼,「哦」了一声。「和我一样大。」 「那……你为何会在这?」咬了咬下唇,我试探性的问。对于他与我同样是高二这件事我并不感到意外。 「今天是直接旷课,之前的话是翘……喂,这不是我该问你的吗!」 「啊?我……算旷课吧?」问题一回到自己身上便教人不知所措,我搔搔后脑勺,答得十分不好意思。 「这样看来我们是同伴呢。」 誒? 只见他非但没有起初我以为的会因为我偷窥的行为而愤怒,反而还露出上下排牙齿,如此笑道,令人莫名着迷。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我只得不断发出「呵呵呵」的难听乾笑声,尷尬的笑着。 「不过你好像比我更讨厌学校呢,连制服都不愿意穿上。你是新搬来的吧,是单纯怕生吗?」 我很想开口说些甚么,可此刻的我除了点头与持续乾笑外,甚么也做不到。我并不是在敷衍,可这些无力的举动使我看起来十分不诚恳。 他会离开吧? 我们才刚认识、不,有所交谈而已。 又要回復甚么也没有的空虚状态了,在得到之前,我就要失去。 还是,会难过啊…… 「下次在楼上看到我的话就下来吧,打声招呼也好。」 ! 我瞬间瞪大双眼,诧异地望着他,满脸愕然。 他不觉得我很奇怪吗?为甚么还能这样稀松平常的像是在交朋友一样,朝我伸出手? 「就这样,再见!」 当我仍处于混乱之际,他从架上拿了一瓶难喝到连我也不敢恭维的草莓牛奶,拋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的往收银檯走去。 「阿清,又没去学校啊?」檯前的店员一面替他结帐,一面随口向他聊道。那位店员的年纪看起来与我们差不多,也许稍长些。「当初就叫你别读高中了,你哪有乖乖坐在书桌前的能耐呀。」 而他只是不以为意的耸耸肩,「我才不是为了读书上大学才念高中的。」说话的同时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放到桌上,语落,面无表情的走出便利商店,阳光同样洒了他一身。 「喂,发票——」 他不笑时模样还挺吓人的,一开口却又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感觉,倒也不是好相处,反而是会让人不自觉退避三舍的疏远感,但心里又想着如果能再靠近一点就好了。 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平凡气场的他与懦弱平庸的我……真的会有接下来吗?如他刚才所说打声招呼……甚么的。 我望着缺了一角的饮料架,这不是梦。 叶品宸〈破碎的茧〉-4 叶品宸〈破碎的茧〉-4 我一直没忘记他的话。 独自站在顶楼,苏打绿的《包围》透过耳机不间断的播送至耳中,强烈漫长的前奏增添了心中的焦虑。 枯萎的花让一切像是静止一般,不再有变化,提醒我时间流逝的仅有耳边随分秒漂动的音乐。 即便我甚么也没做,它依然不会停止,继续前行。 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做些甚么? 「有——人——吗——」 好似有人在下面大喊,我起初愣了一下,回过神后猛的衝到栏杆后,探头往下望,差点衝过头。 他真的……停下脚步了。 我立刻飞也似的奔下楼,心中满怀忐忑的打开铁灰色的大门。 男孩面带微笑的站在门外,身上穿着那套松垮垮的淡蓝制服,肩上揹着上头印着校名的深绿书包,朝我举起右手。「嗨。」 僵直着身子,同样结结巴巴的回了声颤抖的「嗨」。 「上回忘了问你叫甚么名字,想说今天顺道来问问。我先说好了,我叫江自清,大江东去的江,然后自跟清是……呃……那个甚么来着啊,算了,就是写他爸弯腰捡橘子的作者。」 「朱自清?」那关键字似乎是所有当过学生的人共同的记忆。 「对对对!」 介绍开头大江东去得很有气势,到最后就原形毕露了呀。 话说回来,不管姓或名都人一种神清气爽的舒畅感。 「呃,我叫叶品宸,叶子的叶,品……三个口叠在一起那个品,宸……」我开始马马虎虎介绍自己的名字,明明很平凡的发音中硬是夹了一个讨人厌的字。 不晓得该如何说明的我只得用食指在空中比划,努力告诉他「宸」这个字的模样。 显然他无法理解。 「啊——没差啦,反正知道发音就够了。」像是不耐烦了,他跺了一下脚,用力切断这话题。 见过他暴躁脾气的我识相的点点头,可见自我介绍这东西确实颇令人苦恼,无论是听者或言者。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只见他仰头望上,不晓得在想些甚么。 半晌,他这才把视线转至我身上,「你家顶楼是不是有一个花园?」唐突的问。 吓! 「对、对呀,可是在我搬来之前就已经长满杂草,荒废得一蹋糊涂,一点也不像座花园。」即便心中存疑,我仍一五一十给予答覆。「是说你……为甚么会知道?」最后不免还是怯生生的问了这么一句。 「是哦……」他微微垂下眼皮,歪着嘴,思考了几秒。「我小时候常常在这儿玩,记忆中上头种满各式各样的花,花团锦簇的景象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气氛随着他突然的文艺一下变得莫名感伤,对我来说是挺莫名其妙的。 「……你认识房东?」糊里糊涂的,我又说了奇怪的话。 他「噗哧」的笑出了声,看样子我是猜错了。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这块地在更久前原来是半荒废的状态,据说是因为先前住在这的屋主死后,儿女没有人愿意接下这乡下的地,不晓得给谁继承后就没再打理,自然而然成了一块荒地,只有这栋房子还挺挺的站在这儿。」 听了他的解释,虽然还是不大明白,可大概的意思就是那时候没人住在这里吧?所以他才会跑进无人的空屋中玩耍。 可是既然都已无人打理,花又如何能在人工的花圃里开得繽纷灿烂? 他用右手松了松领口,把覆在前额的瀏海往旁边拨,用力眨了一下眼。 「稍微回想过后发现是个挺无聊的故事,别说的好。」 「我很好奇。」吞了吞口水,我努力将焦点全数聚集至他的双眸,坚定的说道。 「那种午后的小回忆都很琐碎呀,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还是算了吧。」他又一次拒绝,不知怎么的,我感到些许失落。 不应该坚持的。 「……」 「……唉唷,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嘛,不然、不然这样好了,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再慢慢告诉你吧,所以别闷闷不乐啦!」他看着整张脸揪成一团的我,僵持了会,忍不住开口安抚道。 我本来是没有装可怜博取同情的意思,也没想过他会如此轻易改变决定,所谓面恶心善或许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吧? 「谢、谢谢你,江——」 「叫我阿清就好。」 「噢……谢谢你,阿清。」即使是好似亲近的暱称,自我口中说出时,仍十分生涩。 他满意的眨眨眼,「那我就回去囉,掰。」转过身,瀟洒的离去。 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前,我心中的悸动不曾平復。 叶品宸〈破碎的茧〉-5 叶品宸〈破碎的茧〉-5 「叶品宸,你下礼拜一定要给我去学校。」妈妈一脸严肃的瞪着我,我只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惦惦站在她面前任由她数落。「都开学多久了?这样下去不行,你会赶不上进度的,而且不是不去学校就没事了……」 面对滔滔不绝的嘮叨,我是左耳进右耳出,妈妈总是抱着她那颗为我着想的心说出我不喜欢的话语。 因为她说的一点也不错,我也无力反驳,只有乖乖被唸的分。 去学校……去学校啊。 「你星期一绝对要去,知道吗?先去找老师,你就去註册组问……我陪你去好了,只有这一次哦。」 听见妈妈要和我一同去学校,我先是高兴了一下,脸色随即又暗了下来,这代表自己没有再三推託的机会。 瞅了一眼房间角落,崭新的墨绿色书包落寞的躺在那儿已多时。 他也是揹着相同的书包,其他人也是。 我们在看似没有分别的人群中寻找那个对自己来说最与眾不同的人。 这就是学校。 「对了,你之前种的花已经都谢囉,我想你应该也没时间照顾,就把花圃清一清了。」妈妈的一番话把我给拉回现实,又带着我的记忆「咻——」的追溯回自己还天天期盼去学校的时期。 待到繁花盛开那一日…… 不会来临了。 ★ 「品宸妈妈,辛苦你了。」 「那我先走了,我只请了半天假,不好意思啊。」 一早,妈妈便开着车,将我载到校门口并找到负责的组长,谈没几句便又看了看时间,准备离开。 目送着她离去,我忽然有股被丢下的感觉。 不过也由不得我回头了。 那位组长带我到一间办公室,有位老师一见到我便热情的上前迎接,是班级导师吧,他的笑容有些僵硬。 「品宸,我是你的级任导师,终于见到你了。」他客客气气的说着寒暄的话,也许是认知到现在的学生都不大伤得起了吧?话也不是那么说啦,不过以我此刻的立场无论说甚么都毫无说服力。 顺从的点点头,与他面对着面坐在旋转椅上头,虽然很想像平常一样左右转来又转去,但学生的身分硬是把我定在原地,彷彿这只是张普通的椅子,没有滚轮。 「有没有问题想问我呢?不管哪方面都行,或是对这里有甚么感觉?我们这儿和你以前住的地方不大一样吧,虽然没有大城市那么方便,不过空气和风景一点也不输人呢。」 我再次点头。 …… 「看起来你好像没有问题呀。」 点头。 「那……你有甚么兴趣吗?」 种花。 ——「怪不得你净做些女孩子气的事。」 摇头。 「你一年级的成绩很好耶,都保持在前五名。」 点头。 「可以和老师聊聊你高一的事吗?开心、难过的都行。」 摇头。 ——「好……噁心。」 ——「开玩笑的吧?」 ——「从以前就是?」 ……好吵,不、不要再说了。 倏的自旋转椅上起身,顾不得因反作用力而往后滑开的椅子,我夺门而出,隻身在无人的走廊上狂奔。 脑中再度响起那旋律。 逆着风刀走过暴雨的街 在两排灯火鼎盛的咖啡店 逆着河流试着跃过石岩 在水气里扩散一点倔强的血 跑出教学区,我渐渐放慢脚步,每向前一步,就有一股懊悔感爬上心头。 我为甚么要跑走啊? 老师会来追我吗?还是不要比较好吧。 「……回头吧。」思索许久,我转过身望着自己方才奔跑而来的路途,喃喃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双脚像是没听见一般,说甚么也不肯向回踏出一步,眼眶也充斥着湿热感,似乎是从刚才便开始酝酿,并没有直衝脑门的那种刺鼻。 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我试着去阻挡,却只能勉强将呜咽声压下。 我试着不再去回想,无论我再怎么告诉自己我一点问题也没有,四周仍时不时会浮现那些言语,彷彿缠绕着每一根神经,怎么样也摆脱不掉。 「咿……呜咕……」僵持许久,仍旧是不争气的发出了啜泣声。 好想逃得远远的。 不对,我已经逃得够远了。 可是……不够啊。 「我还想……逃得更远呀。」 「我带你逃出去吧。」 ! 一个穿着布满皱褶的制服,手里拖着破旧书包的高大身影自不远处逐渐向我走近,胸前的学号姓名与他的面容愈见清晰。 叶品宸〈破碎的茧〉-6 叶品宸〈破碎的茧〉-6 「……阿清。」我一脸错愕的与他相识,我急着拭去眼泪,可这副模样被发现的难堪感使我哭得更加厉害。 他没有对我的落泪提出任何问题,逕自扯着我的手臂,说甚么也不肯松手。 满脸困惑的望着他,他没有说话,拉着我往操场边走去。 我们越过操场,爬了一小段坡到了学校的网球场,分隔球场与外面的是一道深绿色的铁网,差不多有两公尺高,差不多是我伸手能搆到顶部的高度。 「你是要……」我诧异的看着江自清,莫非—— 不待我说完,只见他动作熟练的爬上铁网,三两下便轻巧的翻了过去。 这……是要我照他方才所为也翻过去吗?以我的运动神经怎么可能啊。 「我、我办不到。」不断摇着头,强烈否定道。 他先是面露不解,而后看出我内心深层的恐惧,在铁网的另一侧思索了会,最后转而微笑。「那我帮你。」 语落,只一瞬间的工夫,他又回到这头来了。 「你先爬,我在下面撑着你。」 「誒?」听见他的提议,我不禁诧异的叹了好长一声。「不、不行啦,我动作真的很笨……」 「放心,我不会让你受任何一点伤,别怕。」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坚定到教人不明白他究竟为甚么如此胸有成竹。「有个全世界宇宙无敌第一肢体不协调的傢伙在我的协助下也翻过去了,你看起来比他聪明伶俐许多,一定可以的!」 瞧他说得语无伦次,若非胡扯便是真有那么一件事了。 不过他都那么说了,我再怎么样也不好意思拒绝尝试。 忐忑不安的将一脚踩上栏杆,一步、两步……踩到第三步时我就胆怯了,恐惧感使我无法再继续下去。「我、我还是下去好了。」 在下面的他立刻阻止我,「你先咬一口牙爬到最上面,接下来就不用担心了!」冷静的指示道。 就是难在爬上去呀!虽然很想这么吐槽,但我实在不愿就那样辜负他一片好心。 毕竟很少人肯对我这么好。 我不再回头望下,咬了咬下唇,一面催眠自己这就像在爬楼梯,没甚么大不了的,一面一步步踩了上去。 不知何时,我已能捉到铁网的顶部,于是小心翼翼的跨了过去,这是我最最害怕的一个动作。 见我总算是上去了,他随即又跃至另一侧,来到我身旁。「你等会拉着我的手就好,我会慢一些的。」 听了他的话,我伸出有些颤抖的左手,他用右手握住了我,一步步爬下铁网,他的速度果真比方才看他独自一人慢了许多,他的手心传来的温热给人一种安心感,使我渐渐忘了害怕。 不一会儿,我们回到了地面上,学校外。 江自清一脸得意的双手插腰,「怎么样?我就说没问题吧!」向我炫耀道。 我点点头,「你都是这样翘课的?」稍微挑起一边的眉,好奇的问。 「甚么翘课,我只不过是看天气挺好,出来散散步罢了。」 这不叫翘课叫甚么? 可是争辩此事似乎也毫无意义,算了。 「是说,你……怎么会想带我……出来呢?」我的语调愈来愈轻,问得有点心虚,或是尷尬。 「因为你好像也不喜欢那里,我想说正好,就叫住你啦。」他耸耸肩,答得十分轻松,言下之意是他本来就有今天要翘课的打算。「而且你的样子比我还要难受。」 我这才想起自己是以多么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我我我是因为那那那个呃——」 「我讨厌上学,得道的尽是那些成绩好或讲话大声的傢伙,他们凭甚么那么嚣张?不过世界就是这样,称不上甚么好坏对错啦,像我这样的人只会被说是嫉妒。」双手一摊,摆出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硬生生打断了我慌张结巴的解释。 我在心里反覆咀嚼着他所说出的一字一句,不时暗暗附和。 「对了,既然今日有缘,我就要实践诺言,跟你说上回只开了头的故事囉。」 语落,只见江自清倚着铁网坐了下来,从这儿能看见远方一片又一片的稻田,现在正值收割时节,尚未收穫的水田黄澄澄一片,给人一种莫名的壮阔感。 偷偷瞧了坐在一旁的他,似乎是早已习惯这景致,他稀松平常的打了个呵欠,发现我的目光后,拍拍他身边的地面,示意要我也做下。 我于是同他盘腿而坐,静待他开口。 那个充满花朵的故事。 叶品宸〈破碎的茧〉-7 叶品宸〈破碎的茧〉-7 「那大概是国小升四年级的暑假吧,我和骆、一个朋友在经过那栋房子时,偶然听见里头传出奇怪的声音。我当下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向里边探去,可我那个神经质的朋友扯着我的手臂,说甚么也不肯进去。」江自清诉说的口吻轻快而有节奏感,字里行间时不时夹杂着对句中提及的朋友的抱怨。 我甚么也没说,仅是点点头。 「现在想起来,那傢伙也真够顽固的……但我也不甘示弱,坚持在门口等着,想查明白究竟是谁在里头,就算走出来的是一隻狗也好。直到太阳快下山,终于有个人将门给打开。」 这剧情怎么听都很不妙呀,会在无人空屋里晃盪的不是仲介人员就是逃犯了吧?不过小时候的确比较喜欢多管间事,况且还是这种到处都可以赊帐的淳朴地区。 「出现的是一位大姐姐,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她比我们高上两、三个头,脸上掛着一副大大的圆框眼镜。见我们直盯着她看,她也疑惑的盯着我们,彼此僵持了一段时间,那个姐姐才率先开口问我们在做甚么。我回答因为听见了怪声,她先是愣了下,然后笑着说那是她在搬东西。」 「搬甚么?」 「她邀我们一起进去瞧瞧,不过我那个朋友劈头就问她一句:『姐姐,这是你家吗?』,听起来真不讨喜对吧?」 他说的十句话里,几乎八句都是在抱怨,可即便抱怨频率如此高,他仍没有拋下朋友这个称呼。 「那位姐姐摇摇头,说她是来这儿的爷爷家玩,来了几天,看这似乎是间空屋,便逕自把东西搬来了。我从小就是野孩子性格,并不觉得这有甚么;不过骆华那神经病居然说天色晚了,再不回家会被骂,要我跟他一块离开。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这傢伙已经连代称都不用了啊。 「我的话,恐怕也不会进去吧。」身为一个都市小孩,我想自己对他人的信任感自然比他们还要薄弱些。 「你们还真无趣呀。但我不但鲁莽还很固执,隔天一早便拉着骆华衝进里头。一楼、二楼、三楼,最后在顶楼发现了一个纸箱,以及那位姐姐。」 「姐姐在纸箱里?」 「不是啦!你在想甚么啊。我们看到姐姐蹲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小铁铲,她听见我们发出的声响,于是回过头来。」 「铁铲?」又是纸箱又是铁铲的,我到现在还是对这联想游戏一点概念也没有。 「顶楼原来是一片空旷,姐姐说这里採光不错,她想把这儿变成一座花园,箱子里装着的全是盆栽及园艺用品。她还邀我们一块儿整理,这一回我可不会再被骆华那小鼻子小眼睛的牵着鼻子走,我们留下了。」 「这、这么说现在我家的顶楼是……」 他点点头。「大概就是我们那时候搞出来的吧,光是佈置就花了一整天呢。也是因为这样,我们多了很多时间间聊。姐姐是准备升高三的学生,她说这里的时间过得比较慢,想在这儿好好思考一番。一直以来都在这块土地上的我们并不明瞭,你对她的话有共鸣吗?」 「是挺悠哉的。」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并没有去学校。 可在搬来之前,每天待在学校的时间便一日如三秋,痛苦至极。 「那幸福吗?」 幸福?「嗯……还不知道。」 「姐姐说她觉得待在这很幸福,都不想离开了,但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我跟骆华,包括班上其他同学,大家从小的愿望就是离开这里,甚至不打算再回来了。这里除了片刻寧静外,甚么也没有。」 「安静是安静,不过晚上还挺吵的。」 「你说那些把排气管改得很大声的傢伙吗?那种人应该到处都有吧。他们吵归吵,倒也不是坏人,可能在这个地方也没办法坏到哪去哈哈。」 「你认识他们?」 「有些多多少少曾在学校见过,不过因为我常常翘课,也不怎么熟,要不这里的人关係都还挺亲密的。」 啊,他承认他翘课了。 「亲密的感觉啊……」 「是啊,迫不得已的亲密,因此骆华那傢伙拚了命要摆脱,不过有趣的是你却在大家想着该如何远走高飞时来到。」他又打了个呵欠,歪着头看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台北。」 「哇,是眾人心之所向,甚么都有的地方呢。」 「也不是甚么都有。」我答得漫不经心。「话说,我忽然也想把顶楼好好整理整理一番了。」 「真的吗?我也可以帮你哦,随时。」 「星期六?」 「一言为定。」 他竖起大拇指,那似乎是篤定的意思。我的身子向后一倾,用力的撞上背后铁网,汗水随着撞击飞散。 可是那个地方没有像你一样的人。 叶品宸〈破碎的茧〉-8 叶品宸〈破碎的茧〉-8 星期六一早,门外不断传来「叩叩叩」的敲门声。 我赶紧三步併两步从顶楼跑下,在开门前调整了下呼吸,将铝门的锁给转开。 「嗨。」 「早安。」 他身着一件宽松的靛蓝色t恤和运动长裤,头上戴了顶黑色的鸭舌帽,上头绣着一排白色的英文字,看上去既是邋遢,又有点帅气。 我领着他来到顶楼,事实上他似乎比我还要熟门熟路。 「很乾净嘛,都整理好了啊。」开了顶楼的门,江自清惊喜的眨眨眼,逕自沿着栏杆绕了一圈。「好怀念哦,那个时候我比这栏杆还要矮呢。」 「我这几天有先整理一下,就剩这一箱了。」我从门后旁拉出一个纸箱。「是我妈寄来的,昨天才刚送到。」 他凑上前,我将纸箱打开,里头装了许多盆栽、小架子及一袋袋培养土。 「装备好齐全哦,这些全都是你本来就有的吗?」他不禁弯下腰来细细观看,叹道。 我点点头,「我之前在家也有自己在阳台种一点花,所以基本的用具都有,本来打算收起来不用的,但……在家摆着也是占空间,就拿来了。」一面翻找着,一面解释,字里行间不经意透露出几分自豪。 「好厉害哦,这样听起来我是来搞破坏的哈哈哈。」 「不,才没有这回事,如、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想再做这些事。」我有些支吾的反驳他。「而且我还是第一次拥有这么大的花园,一个人要弄好是件不容易的工程吧。」 「是吧,那位姐姐也是这么说的。」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兇,然而他却出乎意外的很常笑。「我们接下来要做甚么?这是你家,全听你的。」 「噢……先来决定盆栽要怎么摆好了,劳力型的工作就要趁有人帮忙时做。」我开玩笑的说道,说完才发觉这话从自己口中道出根本一点也不幽默。 他也不管幽不幽默,迅速的应了声,一次从箱子里拿出好几个比较大的盆栽。 我思考了会,再指导他该如何摆放,起初下指令时很是畏缩,后来随着进入状况,说话的音量也逐渐放大,我并未发觉,他也不以此为意。 「看样子我有帮到你一把呢。」他忽然停下手边的工作,搓了搓鼻子,欣慰的说道。 我先是一愣,在一番不知所云后坐到了石椅上头。「谢谢你……对了,可以继续告诉我那个暑假你们在这里做了些甚么吗?」半晌,我缓缓吐出这句话。「啊,你等一下,我去拿饮料来。」 从冰箱拿了两瓶易开罐可乐,我将一瓶递至他面前,这一刻所有的炎热彷彿都随着清脆的开罐声蒸发。 「比起做事,我们更常是在聊天。说也奇怪,明明记忆应该会被时间给洗掉,可是就那时候的听到的、说过的话我记得特别清楚。」咕嚕嚕的灌下可乐,他摘下帽子一面搧风,一面开口。「就像现在这样,我们莫名其妙被使唤做这个做那个,但那时的我们比起帮忙,搞破坏的成分居多,但姐姐一点也不介意,她只是笑咪咪的问我们以后想要做甚么。」 「你回了甚么?」我将可乐罐放在石桌上,问。 「我想要开一家便利商店,姐姐笑着跟我说听起来真不错,我到很久以后才发觉原来那时候她是在骗我,根本没有人会在我的梦想这样写。」他将剩下的可乐全部饮尽,翻了一个超级大白眼,不屑的回道。 他说的是事实,这件事情无论是在现实或是梦想的前提下都无法被大力认同,都会被说「太小了」。 轻轻摇晃着空空的铝罐,他继续道:「姐姐想成为一个专家,但还想不到该当甚么样的专家,她喜欢看虫,但被大家说噁心;喜欢看山看海,但家乡并没有山海可看,于是她来到这里,种花养虫,配着一无是处的山海景色。」 「虫、虫啊……」听到关键字,我不由自主皱起眉。「如果那位姐姐现在出现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替我把虫给处理掉。」 「怎么,你不喜欢虫啊?」闻言,他眨眨眼,盯着我问。 我点头,「每次都是硬着头皮去把虫挑走的,我总洗脑自己花会开好的,那些虫都是花的一部分,一定要这样拚命欺骗自己后才敢上战场。」尷尬的向他解释。 「哈哈哈,抓虫是小事,就算不是姐姐也能办到,这你放心啦,找我就行了。」只见他「匡啷」一声将空罐丢在地上,一脚把罐子给踩扁,说的话和做事情的步调都十分乾脆。 我没有回应,但我想所有想说的话应该早已溢于言表了。 「阿清,你现在还想开便利商店吗?」 「想啊。」 人必须要有伟大的梦想才行,所谓的「小确幸」是为人詬病的,多么窝囊的词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我仍无可救药的因为他今天来帮我而确切的感受到那分幸福了。 叶品宸〈破碎的茧〉-9 叶品宸〈破碎的茧〉-9 空间的距离让妈妈拿我没办法,导师也曾试图造访,不过我装作不在家,纵使她心知肚明也没辙。在这个地方大抵是没人控制得了我了,这样想时还莫名有些得意。 虽然离冬天不远了,我仍坚持种了些波斯菊,并不特别因为甚么,只是碰巧看到然后觉得:「哇,好像不错。」于是就种了。 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 「不晓得旷课这么多天会不会被学校退学?」懒洋洋的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旋转中的吊扇,我思考起只有在这样甚么都不做的时候才会想到的问题。 这儿毕竟是所公立学校,做事还是得按照某些规矩吧。「……不过我家还算有钱,应该不会吧。」翻滚了一圈,最后下了这个结论。 好奇怪的观念,不过这就是我在将近十七年的人生里学到的,特别是在逐渐接近荒唐的成熟之路时,人们在乎的东西愈来愈表面,甚至不必见到你的人,就能为你下一个彷彿真的是那么一回事的註解。 随手拿起枕头边的手机滑开萤幕,line的联络人只有一位,在来这个地方之前我把原来的帐号给删除了。 而这唯一的一位便是我从删除帐号后认识的第一且说不定也是最后一位。 「给我你的id吧,咦?删掉啦,那就重新再办一个啊,我最近刚办了4g,正愁找不到地方用呢。」那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半强迫的要求我去申请line或是手游帐号,当下我选了比较容易办到的那一个。 「有了网路,在学校就多了点事情可以做呢,或许翘课的频率就不会那么高了。」我还记得他一面靦腆的笑,一面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番歪理,我虽然很想吐槽他,但看他这样似乎也是想逗我开心,也就敷衍的笑了笑。 阿清传送了贴图。 和他的对话纪录停在星期六晚上,他传了一个呼呼大睡的贴图,我也因为晒了大半天的太阳而感到睏倦,放下手机没多久后就睡着了。 我们聊了些算不上话题的话,「今天真是谢谢你」、「找到事可以做我很高兴」、「有空再去找你,大家都住很近」诸如此类还算客套的话,在那之后就没再联络了,事实上也不过过了三天左右。 他现在正在学校上课吗?但他大概不会认真听课吧,也许就是坐在教室里,百无聊赖的滑着手机萤幕,不怎么和人说话,只偶尔缠着那个叫骆华的人打打闹闹。 这样的生活,好像也说不上太困难,我也能办到吧? 「阿清。」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用line唤了他一句。 已读。 看样子他真的非常无聊。 「你在上课吗?」我继续传送讯息。 「算是吧。」立刻捎来回应,「要不是你传讯息给我,我正打算午休的时候就要走了。」 「好任性。」 「连学校都没来的傢伙没资格说我。」 看见他反驳的话,我不禁在萤幕前笑了出来,从别人发出可能是讽刺,但他的话我愿将它归类为幽默。 他是一个没有恶意的人。 我想我还是会愿意相信着谁。 「那你现在还要翘课吗?」我又问。 他传了张詹姆士若有所思以交叉步站着在思考中的贴图,江自清出人意料的挺喜欢使用贴图,不晓得他是不是想用贴图去除他外表给人的距离感,效果尚在审查阶段。 「不翘了,我刚刚想到我答应过朋友礼拜一和五整天不翘课,说是要有头有尾。」 朋友……又是骆华吧,虽然我不曾真正与他打过照面,不过对江自清来说他似乎很重要。如果说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朋友,那对江自清来说一定就是骆华吧。 我也有过啊,非常要好的。 「对了,你后来种了甚么花?」 「波斯菊。」 「哦,其实我忘了波斯菊长甚么样子,不过等开花以后我一定会认出来的!」 「那是马后炮。」 他传了一个愤怒的贴图,但没过多久又捎来一句:「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我顿时愣了一会儿。「你家在哪?」 「离你家不远,你现在可以出去走走,如果有哪个地方能看见一整片海,差不多就是那儿了。」 看完他的讯息,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头虽然看得见海,但不是他所谓的一整片海。 能看见一整片海的地方会是哪里? 我没有再回覆他,换了件短裤后便出门去,连钥匙也没带。 既然要看海,那就得往靠海的地方去吧。 我于是向着有海的那一头前进,走了约莫十五分鐘,来到一条比较没有遮蔽物的街道,放眼望去确实能看见一点海的影子,若是像我住的那边有个三四层楼,或许从窗户望出真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就决定以这块地方为定点寻找好了,这附近的房子……是那栋吗?有点西式洋房的感觉,倒也不会和其他房子格格不如,这里大概是类似更新区的地方吧,看得出许多房子都重新建过,不过它还是显得比较特别。 屋子本身是三层楼,旁边还有个小庭院,虽然和江自清一点也连不上,但以它的位置来看,它是第一名。 我退了几步,将房子的外观拍下并传给江自清。 「哇塞你好厉害,一猜就中!」 我还未来得及输入文字,他便传来一堆惊叹号,光是透过屏幕就能感受到他的吃惊。 想着他大概还要再惊讶个十秒鐘,我再次放下手机,朝那栋屋子走近了些,发现外头掛了块木板,上头好像还写了些甚么,是招牌吗? 透明的河。 咖啡∕简餐∕轻食,营业时间……是间咖啡店呀,没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咖啡店,而且从窗外看进去,装潢得还挺有模有样。 我没有进去。 一面往回走,一面看看江自清又回了些甚么。 「等放学我带你去吧,请你喝咖啡。」 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连自己也能清楚感受到那夸张的弧度。 那些突然蹦上来的喜悦透过食指化为一个结构极为简单的国字。 「好。」 叶品宸〈破碎的茧〉-10 叶品宸〈破碎的茧〉-10 这是我第一次和骆华面对面,他和我差不多高,表情不论从上或是平视都十分严肃,完全没办法模拟他笑起来会是甚么模样。 他似乎不想认识我,我们没有说话,他抬头望了望顶楼,看了一眼江自清。 「的确是这里呢。」 「是吧,有没有一种找回童年的感觉?」 「没有,小时候的你比现在还难搞。」 「呿,那你干嘛跟着我过来?」 「这两者之间没有关係吧,而且你要请客我怎么能不来?」 他们好不容易才停止斗嘴,我们一同来到那间咖啡店,一路上骆华似乎偷偷用一种打量的眼神观察着我,我也是。 江自清推开玻璃门,掛在门上的风铃发出轻脆的金属撞击声,虽然九月了,这样清凉的瞬间倒也不会嫌太过。 店内空无一人,因而让不大的空间显得十分宽敞。 「这个时间都没甚么人,去二楼吧,上去才能清楚看到海。」他不以为意的继续往里头走去,那儿有楼梯能通往二楼。 二楼并不属于咖啡店的范畴,映入眼帘的是两张沙发和一台电视,大概是他们家的客厅。 「你喝咖啡吗?还是别的?」江自清问我。 「咖啡可以。」我点点头,答道。 「我要加牛奶。」一旁的骆华抢着说。 「你只要牛奶就够了吧?」他一面吐槽,一面走下楼。 整个客厅只剩我和骆华,见他一屁股坐到正中间的沙发上,我也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头,他打开电视,让彼此间的尷尬稍微被电视的声音盖过。 对了,江自清说从这里能看到海。 我小心翼翼走到窗边,来这里这么久,总算是看到海了。 果然是一整片海呢——我不禁在心里默默惊呼。 「夏天看到海会很想跳下去吧。」 我诧异的转头往骆华看去,他毫无畏惧的与我四目交望,似乎根本没有把我看在眼里。 「冬天太冷了。」他眨眨眼,不待我回应,一脸厌世的又说道。 「这、这样啊……」我歪着头,僵硬的应了声。 「欸。」 「呃?」 我以为他要问我的姓名或是怎么认识江自清,然而只见他严肃的竖起眉,一本正经的盯着我。「你为甚么会来这里?」 他问了一个非常基本,但江自清始终没开口询问的问题。 「你又在这里胡说八道!」突然,一个巴掌重重的落在骆华的肩上,出手的人另一手还用托盘稳稳端着三杯咖啡。 被打的男孩不满的揉了揉肩头,「我怎样,这是基础题吧?我每次问你,你都含含糊糊的带过,所以我就直接问本人啦。」他开始数落起江自清,而被数落的他偷偷瞧了我一眼,随即转过头继续面对骆华。 「反正大家都一样大,问不问都没差吧。」他依然在替我说话,不过气势已不像一开始那个巴掌那么有力道。 这一刻,我只觉得原来世界上有这么温柔的人。 他隻字未提,对于我的过去。 纵使江自清再怎么阻止他,骆华仍一点也不领情,目光倏的转移到我身上,「我也不是非常好奇,只是替阿清问一问,这傢伙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他的眼神锐利,说的话却是为江自清着想。 毕竟他们是朋友。 「我……」我本来打算开口,可话到喉咙却卡住了,怎么样也出不来。 我不晓得该如何去描述我遇到的情况。 「排挤?霸凌?被退学?」见我吞吞吐吐的模样,骆华开始举出他所能想到的原因,他的语气像是我随便回一个都行。 硬要选一个的话……「被排挤。」 他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拿铁喝了一大口,挥挥手表示自己不会再有任何意见。 我看了看江自清,他搔搔头,向我说了声「抱歉」,并将一杯咖啡递给我,杯子里放了三颗冰块。 「谢谢你。」 我想告诉他真相,然而现在的我尚没有勇气这么做。 ★ 在先前的班上,我静静的,和班上的关係不好也不坏,但是非常和平的。 我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们同班、同社团、午餐会一块吃,我以为自己甚么都能告诉他。 包括我喜欢上一位和我住在同社区的学长。 叶品宸〈破碎的茧〉-11 叶品宸〈破碎的茧〉-11 每天搭捷运去上学时,都会在社区或是捷运站遇到学长,他总是亲切的向穿着同样制服的我打招呼,偶尔会随意聊上几句。 「对了,你是甚么社团?」 「羽球。」 「哇,不像你会参加的社团耶。」 「是被同学拉进去的……学长是网球社的吧,社团时间会看到你们在练习。」 「咦?你有注意到啊,我小时候的愿望是成为网球王子呢,嘿嘿。」 「你很像呀。」 「白痴哦,开玩笑而已啦。」 即便被他骂了白痴,我也只是笑嘻嘻的不说话,在我眼中他的确是一位王子,比任何人都要耀眼。 我还以为今天是个好日子。 「早安。」走进教室,我拉开座位的椅子,坐隔壁的徐孟然向我打招呼,我同样回了声早安。 徐孟然是我国中时的补习班同学,我们在高一这年同班,自然而然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也是他把我拉进羽球社的。 「学长今天问我参加了甚么社团耶。」早自修写完考卷后,我将考卷对折压在桌垫下,低头拿出手机,和他开始用line聊起天。 「是哦。」 「我超开心的。」我雀跃的传出讯息,期待他能回个贴图或是一些附和。 他过了好久都没有回覆,直到下课鐘响,我们交卷、上厕所、上课鐘响。 午餐时间,我拿着便当回到座位,徐孟然将椅子拉到我的桌子旁,将便当放上我的桌垫。 一开始,我们很普通的吃着便当,我说了几句话,他含糊的应了几声,我明显感受到今日的他并不热切,或是说他似乎有甚么想说但说不出口的话。 他会说吗?我一面在心里想,一面猜测他想说的究竟是甚么,我没有印象彼此最近发生了甚么大事。 「叶品宸,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但一直不晓得有没有问的必要,毕竟这好像也不是特别该被拿出来提的事……」半晌,在时针指向数字三时,他终于开了口。 难得他会这样唯唯诺诺,我认为这个时候我相对应该乾脆一些。 「你要说甚么?」 「就是……」他还在迟疑,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后,将音量压到最低。「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学长啊?」 我完全没想到他要问的是这个问题,但在他说出口后,我觉得自己早该想到。 手里还握着汤匙的我沉默许久,点点头。「嗯……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当、当然不会,只是我怕要是误解了,会是很大的误会啊。」他慌张的挥挥手,露出尷尬的笑。 这是我第一次向人坦承,我以为会非常难以啟齿,结果出乎意料的平淡,徐孟然没有过多的反应,我想他也许早有预感,终于准备好该如何面对,才选择开口询问。 真是太好了。 我非常感动,不过僵硬的流不出半滴泪。 然而这股庆幸只维持了不到四十八小时。 这件事不知为何在一个礼拜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年级甚至校园,传的内容并不是我喜欢学长,而是我喜欢男生。 「还是觉得有点噁心啊。」 「也不是完全看不出来啦。」 「哇啊,我还是第一次实际遇到这样的人。」 ……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说不出是好是坏,但的的确确改变了,让我十分难受,只能在心里想着等过一阵子大家就会发挥遗忘的本能,进入考试备战状态。 是啊,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我依旧能与徐孟然嘻笑怒骂;能和学长笑着寒暄,然后在阳台花开的那一日,将包藏着我的心意的花儿交付予他,只要这样、只要这样就…… 「嗨。」当我再次于捷运站碰到学长时,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柔,却流露出了一丝怜悯及难为,因为我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所以我能清楚感受到那股悲哀。 我拒绝接受这一切。 转身就朝家中奔去的我再也没和徐孟然说过话,也没再去过学校。 那时自己清楚的感受到了,世界崩落的那一瞬间。 要隐藏好才行,无论对谁也不能透露。 我还不想失去啊。 叶品宸〈破碎的茧〉-12 叶品宸〈破碎的茧〉-12 场景回到眼前的海景,要是江自清跟骆华都不在场,我会跳下去吗? 应该也不会吧。 我觉得自己虽然懦弱,却也意外的很倔强。 譬如说,我寧可独自在这陌生荒凉的小镇里生活,也不要回去那个繁华却狠狠伤害了自己的城市。 「店里甚么时候比较热闹?」我随口问问,试图缓缓冷却的气氛。 「假日吧,或是平常下午附近的欧巴桑会来聚会聊八卦,反正我们家的经济来源实际上是经营民宿,这间咖啡厅只是我妈想追回少女时期的一点梦想,值得吐槽的是她很少来这儿。」 原来他们家是开民宿的啊,这儿的民宿会赚钱吗? 「最靠近海的那一排房子全是阿清家的,我是不晓得跟你原来住的地方比起来收入是高还低啦,不过在我们这要坐拥海景第一排的可是只有豪门贵族才办得到。」骆华低头喝着拿铁,一手指着窗外,口气十分不以为意。 「豪你个头!你几时变这么浮夸了?我们家只有其中几间,基本上这个镇里是没有所谓有钱人的小孩的,有钱之后才不会选择继续住这里呢。」江自清搥了下骆华的背,骆华回推了下他的头。 「听起来你的周围总是有海啊水啊之类的东西呢。」我笑了笑,啜了口咖啡,味道十分普通。 「你这么说也是,而且感觉有点帅气耶。」 「那么为了平衡一下水陆的成分,明天来我家帮忙吧,最近好像有点忙。」一旁的骆华推了下鼻樑上的眼镜,这句话比起提议,更像是决定。 帮他家的忙?他们的对话老是会在不知不觉中飘到我无法理解的地方,彼此间的隔阂此刻显露无遗。 江自清瞧见我的不知所云,「骆华家有块田,偏偏他又是个有脑袋没力气的傢伙,我偶尔会去他家玩。」简短的向我解释道。 「不只是有块田,我们家就是种田的。」骆华再次纠正他,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是骄傲,反而像是「你想怎样」的语气。 我不想怎么样,只是点点头,不论是在海景第一排开民宿,还是在田里耕种,对我来说都是相同的事物,与这两个人并没有关係。 骆华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并不打算与我成为朋友,我也不认为自己能与他交好,江自清看看我们,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一派悠哉的盯着电视喝着咖啡,桌上不知何时还多了三块蛋糕,他的招待还真周全,不过这也代表在蛋糕吃完之前是离不开此处了。 我小心翼翼拿起装着蛋糕的玻璃盘,吃了一口。 「好吃吗?」我没有想评论的意思,江自清却问了我。 「呃……」每个人应该都有想听见的回覆,他想听见的是什么样的回答?「还可以?」 「的确,就是拿来消遣的程度。」他的话附和上我虽不算完全批评,却也不留情。 「这该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我眨眨眼,问。 他摇摇头,又吃了一口蛋糕。「附近高职餐饮科来打工的学生做的,味道是普普通通,不过那个高中生人高马大,我也不敢直接说,而且他好像也很努力要做好,就算啦,我对凶巴巴又努力的傢伙没有办法。」 「不努力的话是出不去这儿的。」此时骆华也靠了过来,拿了属于他的那块蛋糕。 「你这样一说我才想起你也是那个兇巴巴又努力的傢伙。」江自清转头看了他一眼,「噢」了一声,并不是真的惊讶。 他俩的互动就和以往我从窗边看下去的情形没甚么差别,骆华似乎总是在生气,却又不是真的生气,他会毫不犹豫的推开江自清,但那是因为他晓得江自清不会离开,才推得如此用力。 我推开了所有身边的人,没有人留下,就连我也离开了。 「你随时都可以来哦,啊,送你一些折价券好了,也可以先和我说一声,我在的话就会请你。」 「摆出民宿小老闆的架式了哦。」骆华习惯性的挖苦他。 「我这叫慷慨解囊。」 「你连慷慨解囊四个字都不会写吧?」 「囉嗦。」 看样子是真不知道慷慨解囊怎么写的男孩嬉皮笑脸的递给我一大叠折价券,我仔细看了看,发现只不过是一张张上头印了折价券三个字的影印纸。这种东西真的能用吗…… 我将他的好意收进口袋,心中泛起一丝丝笑意。 叶品宸〈破碎的茧〉-13 叶品宸〈破碎的茧〉-13 我的花园大致完工了,只剩下最重要的花。 每天每天,我都在等待花开。 有时我坐在书桌前,手撑着下巴,不自觉思考起「该不该去学校」这件事,一方面也是因为昨天又被妈妈骂了,要是再任性下去,恐怕会引发难以挽回的家庭革命,作为一个懦弱无能的高中生,我想我是承担不起。 去学校的话,老师会顺理成章的替自己安排时间,一切也再没有停止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搞不好能遇见江自清。 他曾拉着我,试图带我逃离这个混沌世界。 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能让我再次拥有自己所盼望的一如往常。 ★ 小心翼翼的推开玻璃门,风铃发出同那日的叮铃铃声,我走到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上回来的时候我有观察过这间店似乎是採取像星巴克那样自助式,并不走特别精緻路线。 我走到空无一人的柜檯,往厨房里边瞧了瞧,此时一个比江自清还高大的男孩穿着围裙,从里头走了出来,他应该就是做蛋糕的那个人吧。 「请问要点甚么?」他用不客气的语调说着客气的话。 「一杯热可可,请、请问这个可以用吗?」我战战兢兢的拿出一张江自清给的二十元折价券,用着毫不可能被肯定的消极语气,问。 他看了一眼,轻轻将它给抽走。「这样六十,稍等一下。」 真的能用啊,到底是从哪里判断这能用的? 话说这个人还穿着制服,大概是读夜校吧,我是不是也去读夜校比较好?不对,我的问题并不是时间或金钱…… 「好了。」当我还在胡思乱想时,他将马克杯装的热可可放上柜檯,「咚」的一声。 「谢、谢谢。」 我将热可可拿回位子,看了看窗外,又抬头望着天花板缓慢转动的吊扇,有一瞬间觉得如此悠间的自己真是罪恶。 今天是平日下午,店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中年妇女坐在一桌聊天,嗓门大得让我不得不将他们的交谈内容听得清清楚楚。 「最近生意怎么样?」 「普普通通,听说又有颱风要来,原本预约的人都取消了,真教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这边也是,还以为颱风季已经过了。」 从她们的对话听来,几个人应该都是民宿业者,彼此正交流着近况,似乎都不大尽如人意,说不定江自清的妈妈也在里头,但若真是如此,店员的态度还会那么冷淡吗? 「对了,你儿子现在是高二还高三?要考大学吗?」 「我是没有问啦,他还是那副要读不读的样子,明明他的朋友优秀得不得了,他也不觉得惭愧或是被激励,唉。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不再随便和人打架了吧,多多少少算是长大了些,其他就再说吧。」 「你说的是骆先生的儿子吧,他真不是普通的厉害,他之前曾经去台北参加比赛,还得了个不错的名次,学校的红布条就为他而掛呢。」 「这么厉害啊,真搞不懂江自清怎么会和那样了不起的孩子如此要好。」 真的在一块聊天啊……而且她们口中那个厉害的孩子就是骆华吧,虽然不晓得去台北比赛究竟是甚么样的评断标准,不过为了他掛红布条听起来还挺大的排场,至少也是某种程度的了不起。 这么想可能会让别人觉得我有点自负,但骆华在成绩方面可能比我还厉害。 落后于人的感觉真是不好受,虽然并非头一遭,但这一次特别教人沮丧,我也许不能更加接近他了。 嗯……不过这样也好。 要是彼此真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那我肯定会更加难受、不甘心,我一点也不想听着他说另一个人的好,甚至要我跟着附和。 我想成为的并不是朋友,我还是想,即便摔过一次,我仍盼着…… 叶品宸〈破碎的茧〉-14 叶品宸〈破碎的茧〉-14 「嘎——」 一早,吵醒我的是窗外的风声,风不断撞击着窗户,彷彿下一秒他就要击破玻璃,往屋内直衝而来。 我迷迷糊糊的从床上坐起。「这是怎么了……有点冷,我记得昨天还满热的啊。」 风声仍不断鑽进屋内,我便有些战战兢兢的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是被吹得一颤一颤的路树,雨的降落随着阵阵强风而倾斜,下得又大又急,一点也不像是平时让人心旷神怡的雨景。 我立刻回忆起那时在咖啡厅听见的对话,是颱风吧?自己并没有关注天气预报的习惯,总认为纵使天塌下来也与自己无关。 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匡啷!」 刺进耳中的,是甚么碎裂的声音。 在我还未来得反应过来之前,自己便已踩在通往顶楼的阶梯上,只要把眼前这扇门推开,花园就在那儿。 我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的推开门,然而此刻的我只觉好想逃离,我不敢打开门去面对。 万一已经来不及,只剩一片荒芜的话该怎么办? 要是真如此,都是我的错。 没有办法让江自清看到了。 「叩叩叩!」 忽然间,外头传来如此时雨声一般仓促的敲门声,这种时候有谁会来敲门? 「你还好吗?」 是江自清。 我飞也似的奔下楼,将防盗鍊给拉下,只见穿着黄色雨衣的男孩就出现在我面前,即便穿着雨衣,他的头发和衣着仍湿透了。 「你、你先进来吧。」我慌忙的将他给拉进屋内,替他拍了拍身上的水珠。 「花怎么样了?」他拨了拨黏在一块儿的瀏海,劈头就问。 「不知道,说不定都破风给吹坏了……」我不自觉低下头,不敢与他对上视线,莫名的罪恶与愧疚笼罩着看见他的我。 他用力拍了下我的肩,扯着我再度往顶楼奔去。 这回江自清毫不犹豫的推开了那扇门,有几株盆栽已被风给吹倒,不过大部分的仍坚守着岗位,并不如我原先所想那般无法挽回。 「先把它们全都搬进去吧,来。」只见他也不顾眼前的狂风暴雨,毫无悬念的衝到外头抱起其中两盆花,将它们递给我,他的气势一点也不输给今天的天气。 我有些茫然的接过花盆,弯下腰将它们放在室内,迟迟没有起身。「阿清,算了啦,这些都不重要,我不在乎。」 「那你还在乎甚么?」 「我……我在乎你,所以看见你正为我淋雨,我很愧疚,不应该是这样……」 「我想看见这些花开,你也想吧?你那么用心、那么善良,虽然这儿是个不够好的地方,但你就暂且留下来吧。」 …… 待我回过神,自己已与他一同步入雨中。 并不是因为想追随他的脚步,而是我还不想离开。 我还没让他看到呢,百花绽放的灿烂模样。 而且……我的眼眶早已溼透,不这样做的话,就会被发现。 「别被吹走哟,瞧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那是不可能的事。」 「哈啾!」 「哈啾!」 「等一下要请我喝点甚么哦。」 「可乐?」 「这种天气应该要回热可可之类的东西吧!虽然可乐我也很喜欢啦。」 在滂沱大雨中被他吐槽了。 但我却一点也不感到难堪,反而欣喜得全身颤抖,手中的花盆差点就要因此滑下。 「哈、哈啾——————」 我想,明天我一定会感冒。 叶品宸〈破碎的茧〉-15 叶品宸〈破碎的茧〉-15 「请喝。」我递了杯热可可给江自清,他身上正穿着我的运动服,虽说上头绣着我的姓名,但我一次都还没穿过。 「还真准备了这个呢,害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是我执意要你准备似的。」 「只是恰巧家里有,而且你现在应该很冷,真的非常谢谢你,也很对不起。」我内疚的低下头,对他发自内心的致歉,因为自己的无能使他不但费了许多力气,还受尽寒风折磨。 「哈哈哈,我是喜欢在下大雨时候上街乱晃的那种死小孩,你别放在心上。」他瞇起双眼,毫不在乎的挥挥没握着马克杯的左手,爽朗的笑道。「我想你或许没碰过这样的风雨,搞不好防护措施没做好,如今看来我真是来对了。」 我用力点头附和,「要是只有我,肯定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想起自己最初的徬徨,眼神闪闪烁烁。 「我也是啊,我正努力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可靠的人。遇到种花姐姐的那个夏天,颱风也有来,骆华和我都被家里要求不准出去,我好不容易才趁风雨小一些时衝出家门,独自一人来到这儿,我一路直奔顶楼,在我要开门之前,姐姐拉住了我,她温柔的向我说不用担心,她已经把花盆都搬进来了。」他靠着椅背,双手捧着热可可,开始回忆道。 「我非常仰慕那样靠自己把重要的东西给保护得牢牢的姐姐,想成为那样的人,你也是吧?无论自愿或不自愿,你都还是独自来到这里了,我很佩服你,因为我从来没打算离开这个地方。」 我一面聆听着他的话,一面同他喝着杯里的可可,我从来不认为江自清喜欢这个彆扭的乡下,但也不觉得他会喜欢拘谨得同样也很彆扭的都市。 「你替我保护了花,现在的我也非常仰慕你。」 「是这样啊,这还是我头一次被人这样说,哈哈哈哈哈!」 「我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这么说。」 他毫不吝嗇的露出豪迈的笑,一口乾了杯里的热可可,然后发出了被烫到的惨叫声。 似乎应该先关心他的情况,我却忍不住笑了出声,被他用力的推了一把。 「对了,等颱风过去,要不要去学校看看?」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我不禁面露错愕,原以为最不会说出这句话的人,此刻居然说出来了,这让我不由得去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太不可饶恕。 「我不会说要去学校才能读好书,或是这样才正常正当之类的话,毕竟我不仅不听课,还常常翘课,我只是想让你亲自去判定那个地方到底有多糟,或是多好。」 「……阿清,你甚么时候要回去?」 「我看看……现在雨比较小了呢,借我一把伞吧。」 「这么急着走?」 「不、不是,你问我这话不就是希望我早点离开吗?」 「没有啊,只是问问而已。」 「叮咚——」 似乎又有人出现在家门外,不过这回是按电铃而不是敲门。 除了江自清,还会有谁来按我家的门铃? 我疑惑的拉开门,一个板着脸孔的男孩撑着伞,正低头看着腕上的手錶,见门开了,他于是抬起头,我们同时「哦」了一声。 「不好意思,阿清有在这里吗?」 「你这傢伙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站在我后头的男孩。 「我想你八成会跑来。」还站在门口的男孩耸耸肩,越过了我直接与江自清进行对话。 「你也很关心叶品宸对吧,多亏有我hold住全场,一切都很好。」 「才没有,走了。」最终骆华连玄关也没踏进来,便撑着伞又离开了 「欸欸你别走那么快啊!」江自清朝他大喊,他仍旧没有回头或停下脚步。「嘿,我刚刚说的事情,你考虑看看,就这样,掰啦!」 这回他乾脆的笑了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随后淋着雨,追着骆华离开。 他一直在等骆华来接他吗?连雨伞都忘了要撑。 虽然这么想有些恶毒,但我希望有天他们两个能大吵一架,也许我能有乘虚而入的机会。 回到房间内,我窝在沙发上,思索着方才他所说的话。 我听得出来他是想鼓励我,在他眼中的我是个比起像他一样四处间晃,更适合待在教室里思考未来的人,且我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确是属于体制内的孩子。 我能相信他吗? 妈妈打电话来了。 「喂?」 「我看电视报导说你那儿风雨挺强的,有怎么样吗?」 「还好。」 「那就好,你学校……」 「我……我下礼拜会去学校。」 「真的吗?真是太好了,我待会打电话和老师说。」 老师心里大概会想着「那个被宠坏的傢伙终于要来上课了」吧,光想到这点就又让人不想去了。 环顾四週一圈,房里四处摆放着从楼顶搬下来的花盆,有的早已发芽,要是刚才放任不管,这些好不容易鑽出头的芽就要白费了。 有好大一部分都是江自清…… 「——我正努力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可靠的人。」他说出了那样的话。 ……我也是,我必须这么做。 啊,江自清穿走了我的体育服。 去学校向他拿回来好了。 ★ 「品宸,我请了班上一个表现优秀的同学来协助你,有任何问题或是上课进度跟不上都可以请教他哦。」教室办公室里,与我面对面的班级导师看不出有一丝不耐烦,微微笑向我说道。 我点点头,总觉得口水有点难以下嚥。 「你还记得你是哪一班吗?」 「呃……三?」 「是二班。」他伸出食指与中指,就和当初我告诉江自清自己是高二时比出的手势相同。「那么你跟我来吧,我们一块进教室。」 走廊上,我低头跟在导师身后,一面紧张的在心里默念「一切都会好的」。 不能逃跑、不能逃跑…… 「你今天中午吃甚么?」 「我有带便当。」 「真好啊。」 「昨天吃剩的。」 「你知道我妈怎么装便当的吗?她饭跟菜的比例大概是九比一,连学校餐厅卖的都比她有诚意。」 「我是你妈我也懒得煮给你吃……老师好。」 「老师好……叶品宸?你来学校啦,哪班的?」 听见对方喊我的名字,我惊愕的抬起头,吓得一个踉蹌,这学校真的很小。 「二。」比了一个ya的手势,我试图要让自己看起来不慌不忙。 「哦……和我一样耶。」 时间似乎就定格在此刻,他正对着我笑。 江自清〈透明的河〉-1 江自清〈透明的河〉-1 「那个……我、我、我……我喜欢你!」 然后,我说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直白伤人的回应。 自己明明一无是处,为甚么还会有人喜欢? 这是骆华说的,我十分赞同,彼此认识这么久了,他用不着说谎。 骆华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然而他并不是最了解我的。 这么说虽然奇怪至极,但我认为最了解我的那个人,彼此已经不见许多年,且也许已经不会再见面了。 ★ 「阿清,你很喜欢骆华吧?」绑着马尾的女孩将她的水壶递给我,问。 「嗯,虽然他可能不这么认为,但在我心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接过水壶,用力点点头,那时的自己还不懂,也不必回避甚么。 「看得出来骆华并不安于现况呢。」 「你的意思是他不想待在这里吗?」 「这个嘛……只是觉得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儿,而且不会回来了。」噘起嘴,她露出思考貌,回道。 「……那你还会回来吗?」听她这么说,我睁大双眼,好奇的望着她,只有坐着的时候我才能看清楚她的眼神。 「虽然我很喜欢这儿,但该怎么说呢,这样搬来搬去挺累的呵呵,若是有选择权,我不会选择这。」此时的她双眸闪闪烁烁,眉头微微皱起,要是平时,我一定看不出来。 在那个颱风天的下午,我和大上七、八岁的姐姐窝在墙角,喝着她水壶里的热可可,聊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题。 她再也没有回来,到这儿也称不上是「回来」,骆华说那算是一种过客,我心虚的对不知情的他反驳说那是身不由己。 有选择权的人,是不会在这里的。 ★ 「那个女孩子很可爱,功课也很好。」回家路上,走在身旁的他心不在焉的看着路上的猫,随口说道。 「是哦。」我踢着小石子,也是心不在焉的。 「为甚么不答应?」 「我不适合吧,成绩好的人最后都是要走的。」我低头盯着柏油路上的直行线,不以为意的回应道。 「你不走?」他总算是将目光回到我身上,眨了眨眼,问。 「对。」 「你真笨。」 「你说过啦。」 「那你要做甚么?民宿小老闆?」 我摇头。 「我要开一家便利商店,无论你多晚回来,我都会在。」 他说了声「白痴」,我们继续走着。 我抬头望向街角的那栋房子,这天是结业式,过完暑假就要升上高二,夏天才刚开始,我却不知不觉倒数起他离开的日子。 江自清〈透明的河〉-2 江自清〈透明的河〉-2 「江自清,作业重写。」午休时间,身为生物老师的班导将实验记录本交还给我,一脸无奈的说。 「为甚么?」 「你抄别人的就算了,字跡还潦草得一蹋糊涂。」 「我哪有。」 「骆华,他是抄你的吧?」这男人直接忽略我,向坐在前方的骆华问道。 「嗯。」这傢伙完全没有道义可言。 「欸你……」 「既然如此,请你盯着他重写一遍,好吗?」 「好。」 「你很不够意思耶。」待老师离开教室,我用力推了他一把,不高兴的抱怨。 他头也不抬,继续翻着教科书。「反正老师也不会相信,我为何必白费唇舌。」 「这我当然知道,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做那件事情呀,那是感觉上的问题,你从来没替我说过话。」 「那么你应该早已习惯。」他闔上手中的书,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好了,快点开始重写。」 「……」 我开始将桌上的杂物全部扫进书包,揹起书包起身就要走。 「你要走了?」 「不然要在这让你监督吗?」 快步离开教学区,穿过操场,轻快的翻越网球场那道深绿色的铁网,这当然不是我第一次这么做。 翘课的理由虽然薄弱,但的确只是出于不服。 对于把作业退回给我的那个男人。 只有他会做出要求重写作业那种事,他很清楚纵使重写千百万遍,我还是不会明白自己写下来的究竟是甚么东西。 偏偏骆华又特别对那傢伙毕恭毕敬,每当看见他对那傢伙附和或允诺甚么时,自己便会有股被背叛的感觉。 「啊——烦死了,为甚么班导每次都要管那么多?不会就是不会啊。」 我懊恼的踢了路上的空罐,它飞得很高,我的目光随着罐子移动.就在拋物线的最高点,我瞧见了缩在栏杆后的一个人影。 那栋房子不是……里头原来有住人吗? 我试着探头望,但那个人似乎挺胆小,一发现有人在看便立刻躲起来,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也算是有过人的洞察力。 算啦,反正也不怕被谁听见。 我继续自顾自抱怨着骆华和班导的种种,连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还真是满腹牢骚。 不过就算现在翘课,明天到了学校,骆华还是会逼着我重新把作业写一遍吧,凭他对班导的那分……尊敬?崇拜?是叫甚么来着,完了,我不会写填空题。 偏偏我又反抗不了骆华,只能耍这种愤而离场的幼稚戏码。 明明想成为一个更可靠的人,却总是力不从心,自己搞砸这一切。 不对不对,即便不会读书,一定还是有成为可靠之人的方法的,毕竟我再怎么读,也绝对比不过那个最会读书的人。 那还有甚么呢,现在也不跟人打架了,这样想想,我还真是一点专长也不剩。 「得尽快发掘出一个长处才行……」 回咖啡厅去学怎么泡咖啡或是做蛋糕好了,可是那个打工的大哥比我还兇,要是战火一触即发,我的手脚最近有些钝了,八成打不过他。 果然还是只能当逊到爆的民宿小老闆吗?可是总觉得近几年生意愈来愈惨淡,大概等不到我能接手的那个时候,搞不好在那之前民宿就关门大吉转为一片荒凉了。 要是真发展到那步田地,我乾脆种田吧,但骆华家就是务农的,他拚了命读书就是为了逃避家中农务,读啊读啊一不小心就读到了全班第一、全校第一,现在搞不好已经是全县第一。 这样的他不喜欢种田的人吧。 我的志愿这种问题,果真不是三两下能决定的呢,当初在作文纸上自满的写下要开便利商店的自己草率的程度堪比如今。 嗯,重写作业似乎比思考这些要轻松许多,虽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江自清〈透明的河〉-3 江自清〈透明的河〉-3 「你最近走路怎么常常东张西望?」和骆华并肩走在街上时,我看着左顾右盼的他,问。 「那儿有住人吧?」他指着那栋蓝色透天厝,道。 「不知道。」我耸耸肩。 「我见过几次,是一个男孩子,模样我是看不清楚,不过他常从顶楼往下望。」 「是哦……」我仔细想了想,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那时我还不大确定究竟是幽灵还是人。 「搞不好是偷窥狂,你最好小心点。」 「你怎么老往坏的方向想?真是有够消极。」 「谁叫我的人生这么悲惨,不但被困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家里又赚不到甚么钱,还被迫跟你当朋友。」 这些怨懟我已经听他说过不下数十次,每一回他哀怨的程度都比上回加重了些,大概是从他拿到全校模范生但奖品却是一本国语字典那时开始。 我对最后一句特别在意,那是真心话吗?我真这么令他懊恼?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 「离开这里,你说过好多遍啦。」 他撇过头,当骆华感到稍稍难为情时,他便会做出这个反应。 「硬要说的话,你也挺始终如一。」 「没有毅力的人抵达不了终点。」 骆华的话中满是坚定,我看着他,接不下话。 「要喝可乐吗?」 「……你在说甚么鬼话。」 「来我家吧,喝杯咖啡。」 ★ 我给他倒了杯咖啡加牛奶,我不清楚这究竟是叫咖啡欧蕾还是拿铁,只知道骆华似乎挺喜欢喝这个。 「你喝甚么?」 「可乐。」 「那干嘛用马克杯装?」 「为了配合你。」 「你还是适合用铝罐。」 我们两个坐在米白色的沙发上头,骆华习惯坐在靠窗那边,而我则是紧盯着他,以防他有天突然就这么纵身跃下。 骆华就像一隻被困住的鱼,没有人能理解他,我也不能。 我能做的,只有给他一杯咖啡加牛奶。 「高二了,我却丝毫没感觉到时间在流动。」他喝了一口杯里的饮料,面无表情的开口道。 「嗯,大概是除了年纪之外甚么都没改变吧。」我没有思考太多,十分直接的反应。 「这就是这个地方的可怕之处,你知道你现在身高几公分吗?」 我随他低下头,他一直不断在提醒我。 「一百七?不,也许一百八了……吗?」 「我哪知道啊。」 「你很暴躁耶,哦——你该不会还是没超过一百七?」 「闭嘴啦!」 「都说会读书的人长不高,看吧,你读太多了啦。」 「欠揍!」 我幸灾乐祸的戳着他的痛点,这样戳一戳搞不好他就不会跳下去了。 毕竟我们已经说了十多年的话,也许除了互相詆毁外,已经快要无话可说,最近彼此的对话间出现沉默的次数愈来愈频繁。 「阿清,听说当医生的话,能赚很多钱。」 「你要当?」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赚钱,站在三十层楼高的大厦,俯瞰那样的景色。」 「那你去当玻璃清洁工也一样能看见。」 「是啊,不过前提还是得离开这儿,这里可没有三十层楼的建筑物。」他捧着马克杯,訕訕的笑了。「说到这个,我最近看了一本书……算了,你不看书的。」 话题又停顿了,就像这样。 「我、我看漫画呀,火影忍者前阵子才完结、七龙珠开了新连载。」 「但我已经不看了。」 「那……昨天播的八点档?」 「我家有在看,晚上没事做到客厅的时候有瞄见几眼。」 呼——真是太好了。 我们像楼下那些聚会的欧巴桑般随口聊了几句昨日洒狗血的剧情,吃完点心盒里的饼乾,最后以晚饭时间将近这个粗糙的理由散会。 「要写作业哟。」临走之前,他不忘嘱咐我。 我草草将他给打发离开,回到二楼后,才发现他将作业簿留在桌上了。翻开里头,老师分派的习题早已全数完成,他并不是不小心遗落它的。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係。 江自清〈透明的河〉-4 江自清〈透明的河〉-4 小时候的我虽然算不上高大,但好斗又好胜,在团体生活中属于强势的一方,没吃过甚么亏;然而身形总是比同龄矮小的骆华却时常成为顽皮的孩子们捉弄的对象,他的铅笔或橡皮擦被丢过来又丢过去,那时的我们还不是朋友,我只是不以为然的看着。 自己并不热衷于作弄他人,我只想和他人拚个输赢,分个高下。 彼此说上话是国小二年级的某一日午后,那天不用上课,我间来无事便出外乱晃,往哪个方向好呢,海已经看腻了,朝比较多田地的地方走吧。 「我不要!」突然一个男孩从某一户衝了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本书,那一声「我不要」吼得又响又亮,贯彻了整条街。 那个人就是骆华。 「真是的,偶尔要你帮忙一下,怎么也那么抗拒?」只见一个女人跟在他后头走了出来,应该是他的妈妈。 「你不要甚么?」面对着面,我也不怕他生气,好奇的问了他。 「……不要待在这里。」他沉默了会,以耍脾气般的语气回道。 「不待就不待,要出去玩吗?」 他听了我的话,往屋里看了一眼,骆华的母亲愣了几秒,随后露出寻常母亲般的笑容,抽走骆华手上的书,温柔的说了声:「你们快去吧。」 结果最后我还是往海的方向走去。 「要不要玩水?」走到河川附近时,我问,今天天气不错,河边也有几个正在嬉闹的孩子们。 他摇摇头。「要是溺水就不好了。」 「不会啦,水又不深,你会游泳吗?」 「不会。」 「很简单的,我教你。」我不知怎么的自告奋勇,自己明明连「教」这个字都老是写错。 「不要。」他果断的拒绝了我。「我不可以学会游泳。」 这傢伙在说些甚么?不可以学会游泳是哪门子的话? 「这样我跳到海里面的时候就不能死掉了。」 我还真听不懂他说的话。「那就不要死掉呀。」 他撇过头,我扯着他的手,来到河边。 「里面有鱼哦。」我要他仔细看,这儿的河十分清澈,河里有甚么一目瞭然。我蹲下身子,尝试要捉些鱼。 捧着一点水和几条小鱼,我如获至宝般将展示给他看,他的模样兴趣缺缺,似乎不明白为何我如此热切。 「你也来试试看,很好玩。」我用力拉了拉他的手臂,强迫他同我蹲下,并指挥他把手放进水里,追踪鱼群。 他对这没甚么天分,过了好一会儿都还捉不到鱼,骆华自己似乎也不满意,渐渐便积极了起来,很努力要去跟上鱼群所在的方位。 「抓到了!」终于有一次,他的手里捧着一条小鱼,距离水面约三公分,充满惊喜与自豪的大喊。 「都是我的功劳。」 「大言不惭。」他用很难的成语形容我,那时的我不懂意思,还以为是夸奖,鼻孔都快朝天了。 我们的衣服和裤子都湿了,双脚泡在河水里,踢呀踢的,看着这样小小溅起的水花,那时的我们倒也觉得挺有趣。 玩到脚趾头都给泡烂,我提议到我家喝点东西,那时咖啡厅尚未开张,我家只不过是栋三层楼的建筑物,一进门便是客厅,妈妈让他换上我的衣服,并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给我们。 「谢谢你。」他端正的坐在沙发上,喝了几口可乐,一会,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突然被感谢的我有些不知所措,意外羞涩的猛摇头,一旁看着的母亲不禁哈哈大笑。 「为了报答你,我的作业借你抄。」他继续一本正经的说道。「你常常没写作业吧,那样不太好。」 「作业哦……好啊,要是我妈看见我把作业写完,说不定会夸奖我。」此时的我完全忘了母亲就在身旁,笑得十分开怀。 「江自清,你还敢这么说!」马上就挨了一顿骂,骂完之后母亲便气呼呼的走上二楼,常挨骂的我没甚么感觉,反因她不在场而松了一口气。 「……你该不会是故意在我妈面前这么说的吧?」直到电视播的卡通进入广告,我才反应过来,质问道。 「嗯,我衣服湿成那样,回家也会被骂。」他完全不否认,理直气壮的解释了自己的报復心态。 「不、不管,作业要借我抄。」 「好啊,等一下我拿给你,不然也是被其他人拿走。」 他口中的「其他人」是那些常作弄他的傢伙吧。「——以后我来保护你。」 当时的自己可能是想说「帮助」,又或是没有完整理解词意的「保护」,总之我确实将那两个字说出口了,那是我给骆华的第一个承诺。 我有力气,他有脑袋,我们成了最好的组合,他不再被欺负,我依旧常因一言不合与人打起来,可即便如此,我仍从来没和骆华打过架。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也逐渐成为最容易衝突的组合。 「你怎么又跟别人打架了?」国中时某一回,他毫不怜悯的盯着我手臂上的伤,不解的问。 「要是你打赢过,你就会知道。」当时的我满不在乎的摸了摸才刚结痂的伤口,答道。 「上回你让我揍你一拳,我打了之后也不觉得哪里高兴。」 「那是我让你,你当然不会有胜利的感觉。」我又用了些篇幅试图向他说明用自己的力量取得胜利是多么爽快的一件事。 「哦,那我这辈子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然而他只是挥挥手,没打算附和我。 「嗯……就像你考第一名上台领奖的感觉吧。」我仍不死心,尝试以举例的方式让他了解。 「那没甚么嘛。」 「怎么会没甚么?」 「等你也考了第一名之后,就会知道了。」他歪着头,淡淡的回应。 结果,反而是我被说服了。 江自清〈透明的河〉-5 江自清〈透明的河〉-5 我又翘课了。 下午有生物课,也就是班导的课,并不是特别针对他,无论哪门课我都毫无兴趣,反而是他偶尔会让我有种被针锋相对的感觉,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寧可翻墙也不愿待在教室休息。 自己似乎特别讨厌那种用心良苦的人,嘴里总说着:「我是为你好」,实则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且自己还浑然不知。 「欢迎光临——哟,阿清。」走进常去的便利商店,打工的大哥随兴的招呼道。 「嗨。」 我走到饮料区,双手抱胸,瞇着眼,仔细的盯着饮料架上的商品,该买哪一种好?得好好挑才行,嗯,这似乎是新口味,不晓得会不会踩到雷?还是这个…… 「好,就挑这个。」犹豫了一会儿,我总算是下定决心,拿下一瓶草莓牛奶,转身要去结帐。 一个男孩正错愕的与我四目交望,他有些面熟,却也陌生。 我好像在哪见过他,学校吗?可他并未穿着制服或运动服。他的脸色苍白,我的脑中浮现那栋灰蓝色的房子,啊,是他,虽然不晓得根据从何而来,但我十分确定就是他。 「……是你啊。」 「你、你都晓得?」见我对他并没有过多的疑惑,他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不是我发现的,是我朋友。」 他的身高和骆华差不多,青涩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高中生。 「你是国中生吗?」我试着与他进行对话,一面在心里盘算要是国中生,就要尽一个哥哥的本分要他乖乖去学校。 他摇摇头,这么说也是高中了。 「高一?」 「高二。」他伸出右手食指及中指,怯懦的比出胜利的手势,要是在上头加个拳头就是蜗牛了。 「和我一样大耶。」这么说,他和骆华一样是小孩子脸,只不过这个人是胆怯,而骆华是彆扭。 「那……你为何会在这?」 「今天是直接旷课,之前的话是翘……喂,这不是我该问你的吗!」 「啊?我……算旷课吧?」 「这样看来我们是同伴呢。」听完他的回答,不知怎么的,我有种找到同伴的被认同感,我并不是一个奇怪的人,就算是,在这件事上面也不是独自一个人,明明几秒鐘前自己还想着要把他导回正途。 我向他露出友善的笑,他也回我以木訥的微笑。 「不过你好像比我更讨厌学校呢,连制服都不愿意穿上。你是新搬来的吧,是单纯怕生吗?」既然放下心了,我的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他的模样看来畏畏缩缩,自己似乎特别愿意与这样不擅言谈的人搭话。 他尷尬的笑了笑,过了好久都没答话。 这世界沉默的人是不是占大多数啊,可说到底我也是个沉默的人,所以这推测大概是对的吧。 「下次在楼上看到我的话就下来吧,打声招呼也好。」 我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了如此亲切的话,就像那时我捉了骆华就走,不顾三七二十一,希望他玩得尽兴。 我不讨厌他,而且他住在那栋房里,这让我对他多了几分莫名的执念。 「阿清,又没去学校啊?」结帐时,大哥朝我訕訕笑道,我们住得很近,认识骆华前常常是他领着我去玩。「当初就叫你别读高中了,你哪有乖乖坐在书桌前的能耐呀。」 「我才不是为了读书上大学才念高中的。」我将口袋里的铜板放上柜檯,转身跨开脚步,走出便利商店。 我是为了和他在一起。 要是不念高中,就没办法继续和他一块走在同一条路上了。以后是一定无法走在一起,但此时此刻至少我还能预测他的方向。 「哇,有够难喝!」 江自清〈透明的河〉-6 江自清〈透明的河〉-6 隔日,不出所料又挨了班导一阵唸。 「……自清,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是、是是是。」我微微弓着背,手捉着旋转椅坐垫的两边,不断前前后后的让椅子微微滑行。 「你要用心点啊,有找到想做的事情了吗?」 「开便利商店。」 「但老师觉得你还能有很多选择,可以先去多方了解,再下结论。」他开头的「但」字否定了我说出口的志愿。 「目标不是愈早决定愈好?」 「话虽如此,你……」 「甚么?」 办公室里,老师与我重复着自开学以来就大同小异的对话内容,想必两方都是听腻说腻的状态,却还是为了不明所以的原因不断重复着,而我的双眼也始终没有与他对上。 「上回我听骆华说你挺喜欢小鱼小花的,要不要帮忙整理学校的花圃呢?」坐在旋转椅上的男人不放弃的扮演着良师的角色,荒唐的提议道。 他居然还向骆华打听情报吗?而且令人震惊的是还打听得到……教人更加悻悻然。 我摇摇头,「虽然喜欢,但我一点也不懂,所以算了。」乾脆的拒绝道。 「没关係啊」、「只要去看一看就好」、「可以和其他同学一起」,他又说了许多多馀的话,我都没甚么反应,直到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话好说时,他终于放人了。 真是爱折腾人的傢伙。 原来骆华觉得我喜欢花啊,是从哪看出来的?硬要说的话,我喜欢可乐应该还喜欢得比较明显吧,不过就算和班导说我喜欢可乐,也不可能会有帮忙喝可乐这类差事吧。 虽然被老师唸了,但心情还不错。 「阿清。」说人人到,当我一进教室,他立刻把我给叫住。 「怎么?」 「去花圃了吗?」 原来这傢伙知情呀。「我没有答应。」 「是哦。」他没有多问,可我却彷彿听见了后头多了一句「为甚么」。 「你说得没错,我挺喜欢鱼跟花,可我不喜欢班导。」 「老师人很好啊,就你对他有意见。」 「他对我才有偏见吧,一天到晚找我麻烦,办公室都去腻了。」 「因为这里是学校,不能一直放任你四处游荡。」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又云淡风轻,当他说这些义正严词的话时,目光总是不正对着我。 「你也希望我赶快休学?」 「不是。」 「就是。」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可能希望你离开这儿。」 他口中的「这儿」指的是学校,朋友是我。 ——一直说想离开的明明就是你。 我没有说出口,要是说了,也许就结束了。 「总而言之,你出卖我。」 「出卖甚么,你又不能卖好价钱。」 「你觉得我可以卖多少钱?」 「一瓶可乐的钱。」 「那还挺高的嘛,比你常常在喝的那个贵。」我想了想,脑中浮现便利商店里饮料柜前标价的字条,骆华总是拿利乐包装的无糖绿茶。 他白了我一眼,叫我别那么容易满足,在他眼里我大概是个没出息的傢伙,实际上也的确是。 「既然你决定当一瓶可乐,那我不管你了。」 「不用不用,这方面你不用管,我自己会去找花捉鱼。」 「找到再告诉我。」听到我这带了点负气的话,他不以为然的眨眨眼,耸耸肩,回应的语气比起期待、肯定,反倒更像是在说「你永远找不到」。 应该不至于找不到吧,花圃有很多花;鱼嘛……不晓得现在河里还有没有,虽然动作没小时候那样灵活,抓个一两条还不成问题。 江自清〈透明的河〉-7 江自清〈透明的河〉-7 提到有花的地方,除了学校花圃,我想到的就是那儿。 「有——人——吗——」 下午,拋下了骆华,我拖着书包,隻身来到这栋蓝色的房子前,朝着里头大喊。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站在玄关的正是我在便利商店遇见的那个男孩子。 「嗨。」 双方在一阵简单而笨拙的自我介绍后总算是知道了彼此的姓名,他说他叫叶品宸,我不大晓得究竟是哪个字,不过八成不是早晨的晨或是沉默的沉这类常见的字。 我稍微环顾四周一圈,格局与印象中相去不远,但似乎小了些,是因为我长高了吗?啊,是楼梯,沿着那条楼梯一直往上…… 「你家顶楼是不是有一个花园?」 只见他一脸讶异,我于是和他说起这房子的过去,甚至差点要把那个夏天的事情说出口。 该从何说起?一个夏天该如何浓缩成一分鐘?要是骆华会怎么说? 「稍微回想过后发现是个挺无聊的故事,别说的好。」我装出骆华那般冷淡的口吻,双手插着口袋,道。 「我很好奇。」他的语气难得坚定,那么我也得坚定些。 「那种午后的小回忆都很琐碎呀,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还是算了吧。」我认为自己这回的语调更加骆华,不由自主为此骄傲了零点一秒。 然而我却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那傢伙的异常冷漠,眼前的男孩先是面容错愕,抿着唇,眉头皱起的模样怪可怜的。 「……唉唷,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嘛,不然、不然这样好了,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再慢慢告诉你吧,所以别闷闷不乐啦!」这会我没办法再学骆华了,赶紧抽出口袋里的双手,在他面前挥呀挥的,安抚道。 在短暂的混乱后,他终于松开了眉头,重新站稳脚步,微微张开口。「谢、谢谢你,江——」 「叫我阿清就好。」 「噢……谢谢你,阿清。」 心满意足的告别后,我走在落日西沉的街道,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今日来到此地的动机,却只记得叶品宸三个字。 我就是来问他的名字的吧。 对,就是这样。 「没想到时间过得挺快,差不多是吃晚餐的时间了。」我望着昏沉的天色,国小、国中总是边走边玩,到家门口时抬头一望,也是这样的景色。 还能玩到甚么时候呢? 我不想去思考未来的事情,也不想背负江自清这个身分,我会打架,会捉鱼,还拿得动锄头,然而这些东西对于现在和未来的我一点用处也没有,但我仍非常引此为傲。 「江自清,你晚点去民宿柜檯站。」才一爬上二楼,就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偶尔会有这种情况,通常是客人特别多的时候,家里赚到的钱尚不足以每天都请晚班工读生。 「哦。」 「对了,如果你真的间间没事干,就去学点英文吧,这样可能让生意再好些,最近偶尔有讲英文的客人,一直比手画脚也很累。」 她难得给了我指引,我随口应了声,对方也乾脆的掛上电话不再搭理。 英文说不定是全台湾人的罩门,纵使是知晓各式文法变化的骆华,也无法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这让他不大愿意替我订正或补习英文,可只要班导拜託,他从未拒绝。 「你就把单字背一背,文法甚么的就先别管,会读会唸就不错了。」他总是挥着我那只有十多分的考卷,单手撑着下巴,语气比起教导,更像是在打发人。 「好啦好啦。」打发人的不只有他。 直至今日,我的字汇量仍少得可怜,记得滚瓜烂熟的或许只有pen、pine、apple这些用不着背也会的单字。 差不多该走了。 我翻了翻书桌的抽屉,从里头抽出一本手写的单字卡,收进外套口袋,往门外奔去。 江自清〈透明的河〉-8 江自清〈透明的河〉-8 「travel、river、fish……这根本是在侮辱我嘛,river里面有fish,garden里面有flower,这我怎么会不晓得?」我坐在柜檯后边,翻着手里的单字卡,嘴里忍不住抱怨道。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这是国中时候骆华逼着我写下来的,怪不得上头的字跡有些熟悉,像杂草一样。 要不是那时候做了这件事,我现在可能连这些单字都还记不起来吧。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四周也变得安静许多,我一点也不睏,背不下单字的我不住的四处张望,外头有为了美观而种下的几盆花,那是母亲特地请人来种的,她并不晓得其实自己的儿子曾经接触过这些东西,而我也不说。 关于该如何栽种与照顾,我差不多是忘得一乾二净了,记得的只有那个夏天的闷热,以及—— ★ 「这里面好像有人。」 「不要进去啦,万一是坏人怎么办?」骆华扯住我的手臂,出声阻止我。 「到时候再逃跑呀,我跑很快。」 他说甚么也不肯放开手,还威胁说要向我妈告状,我虽然怕挨骂,好奇心却也不愿就这样妥协,坚持要在门口等着,骆华虽然不停骂我笨蛋,却也还是同我坐在那儿。 我们几乎玩遍了所有能玩的游戏,黑白猜、成语接龙、定时炸弹……眼看太阳就要下山,里头仍旧没人出来。 「欸,回家了啦。」骆华又一次拉了拉我的手臂,无奈的劝道。 就在我莫名委屈准备大喊不要的前一刻,沉重的铁门终于被打开。 「……嗨。」一个戴着大大圆框眼镜的女孩出现在我们眼前,「你们在做甚么?」她摸了摸头顶,疑惑的问。 「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所以才……」 「哦,那是我在搬东西,你们要看看吗?」 「姐姐,这是你家吗?」骆华抢一步发言,阻止了本来要点头说好的我。 「这里并不是我家,不过我爷爷家在这附近,这几天我就和你们一样四处探险,发现这边好像没有人住,门也没锁,正好我有些事想做,就把东西搬过来啦。」那姐姐虽然样子大我们许多,说起话来却也挺随意。 「太阳已经下山,该回家了。」丝毫不让我有发言的机会,话说完后,骆华拉着我果断离去。 我只觉他是多虑了,一路上不断怨着他,直到他也不耐烦,两人又吵了一架,鼓着脸颊各自回家。 隔天我再次来到此,拖着骆华。 这回我毫无悬念的捉着他的手臂,开了门就往里面走,屋子里有往上的楼梯,爬上一楼又一楼,直到顶楼才停下。 只见昨日那位姐姐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的翻着纸箱,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铲,我不明白那么小的铲子能干甚么,无论锄头或是铁铲,印象中都是要同自己差不多高才是。 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其他纸箱,撞击的声响令她转过头来,与我们眼神交望。 「是你们啊,我完全没发现。」她同昨日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笑道。 「你在做甚么?」这回我不让骆华抢先,赶紧开口询问。 「你看看这儿,採光不错吧!我想弄一座花园,你们要不要也一块来做点甚么?」姐姐微微挥舞着手中的铁铲,模样看来十分兴奋,语调听来满是孩子气。 我一口答应,骆华露出半信半疑的模样,并没有拒绝。 我们把纸箱都给打开,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些盆栽和我几乎没见过的傢伙,姐姐指挥我们要把甚么东西往哪放,我们跑来又跑去,跑得满头大汗,却也跑得不亦乐乎。 「你们多大啊?」忙碌的同时,姐姐开始随口和我们聊几句。 「要四年级了。」 「国小四年级啊,真好——我九月就高中三年级了,都觉得时间过好快。」 「我也这样觉得,都还没玩够天就黑了。」 「哈哈哈,不过对我来说,这里的时间好像走得特别慢,我想在这个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话,时间快慢还有分地区的?我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镇,也无从辨认真假。 「要想甚么?」 「想想以后要做甚么、要往哪里去,如果可以离开现在住的地方,你们想去哪里?」 「六福村!」我立刻兴奋的回答。 「……」骆华低头不语。 姐姐听了我的回答,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要是我的话会想去迪士尼吧,你好可爱。」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胡言乱语了一阵。 我不懂她为何要取笑我,只是傻楞楞的望着她的脸,骆华则撇撇嘴,一脸不以为然。 「你还不晓得吧,高中毕业后,大家会选择要去哪里读书或是工作。如果是你,会选择离开这里,还是不离开?」笑声渐渐停下,姐姐进一步做了解释,再一次问道。 好不容易听懂了她的话,我第一个反应并不是思考,而是看向身旁的男孩。 他始终低着头,嘴里似乎喃喃着甚么。 我再转头望向姐姐,她的目光也停在骆华身上,只见她莞尔一笑,像是在看甚么可爱有趣的东西。 我们和奇怪姐姐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为甚么这么说?因为我和骆华的故事早就开始了。 江自清〈透明的河〉-9 江自清〈透明的河〉-9 自那日起,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到顶楼报到,通常是我拉着骆华,有时他说要去图书馆唸书,我便自己来了。 「阿清,你今天比我早啊。」姐姐很顺口的叫着我,稀松平常的打了声招呼。 「今天太阳好大。」我瞇着眼,盘腿坐在楼梯旁,爽快的「嗨」了一声。 「就是说啊,所以我特地擦了防晒乳才来。」 「难怪你一点也不黑。」我望了望她白皙的手臂和双腿,再低头看了看已经晒得像个小黑炭的自己,明白了这样的对比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带来哦,要擦吗?」 歪着头,我装模作样的考虑了一会。「……好麻烦,算啦。」 比起照顾花,我们花更久的时间在对话,她对这里似乎很好奇,我对姐姐所居住的地方也十分好奇,彼此交流着生活琐事,倒也没甚么年龄上的隔阂。 「你平常都去哪里玩?」 「河边或是溪边,我喜欢有水的地方,虽然这边也只有水可以玩。」 「和你的名字很配合呢。」 「大家都这么说。」 「我国中上过一篇课文,作者和你的名字一样唷。」 「他是很厉害的人吧?」既然能被写在课本上,想必是大家都认识的人。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是啊。」 「那我也能变成了不起的人吗?」我天真的问,将被记住与了不起两个词画上了等号。 「当然可以,只要你相信并且愿意,我看你长得一表人才,做甚么都没问题。」她顺着我的话,乾脆的附和道。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得骄傲了起来,把背挺得直直的,鼻子面对天空,头抬得好高好高。 姐姐看我这么有自信,也很高兴的露出笑容。「你觉得做甚么事情会变得了不起?」 「嗯……当总统或教育部长。」不知为何,一说到伟大的职业,小孩子立刻想起的总是这几样。 「可是他们都不会把心力放在你所居住的这个地方吧?」 「说得也是,好像除了一直开民宿,就不晓得要做甚么了。」 「哈哈哈,不过要是你真的当了也很不错啦,要变成一个为民着想的人唷。」 「交给我吧!」我双手握拳,字句中满是锐气与自信。 我没有成为一个为民着想的人,理所当然没有往教育部长或总统的道路前进,倒是骆华要接近许多,这让我终于意识到为何这世界还是一如既往。 「那你呢,你以后要做甚么?」 「植物学家……不晓得有没有这种职业,有的话或许可以朝这方面努力看看。」 她的话中掺杂着一些约略的字眼,比起我那句不知天高地厚的「交给我吧」,更多了几分真实。 「听起来要读很多书,很辛苦耶。」 「就是说呀,要努力才行,等这个暑假过完,我就要开始用功,然后先去那条伟大的航道上等你囉。」她半开玩笑的说道,使人察觉不到其中的沉重。 「原来你想当的是航海王!」 「被你发现啦,嘿嘿嘿。」 好开心呀。 能这么样和一个人天马行空的聊着现实的事情,和骆华讲这些东西时,他总是一脸凝重,坚持着只有读书才是真正能离开这里的方法,我都听到耳朵要长茧了,他还是不断的说,不断的读。 「你比骆华还幼稚。」我忍不住说道。 「誒——或许是吧,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不想长大。」她抬头望着天空,向着太阳举起右手。「这样真像在拍偶像剧,说不定这个夏天会遇见难忘的邂逅哦。」 「邂逅?」 「就是际遇,遇见了甚么人或是事情的意思。」 「你遇到我啦,完美。」要是八年后的我向别人这么说,八成会被当作图谋不轨,然而此时的我只单纯为她几刻前说的一表人才感到自豪不已。 姐姐的笑声几乎没有停下来过,虽然不明白,可看着她笑,我也跟着笑了。 「没错,真完美,我太喜欢你了。」直到笑声终于缓下,她拍拍我的肩膀,脸上的笑容仍旧灿烂如令人炫目的阳光。「要喝可乐吗?我请你。」 当时的我对可乐并不着迷,还问了姐姐「为甚么是可乐」,她用着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语气的回道:「说到夏天就会想到可乐呀」,然后从包包里拿出一罐铁罐装的可乐。 我接过可乐,拉开上头的拉环,发出碳酸饮料特有的令人沁凉心脾的开罐声,姐姐说这是小小的夏天。在那之后我便对可乐怀有莫名的情感,彷彿这样就能拥有一个夏天。 「还冰冰的耶。」 「那当然,不冰就没有意思了。」 姐姐还真是个小孩子,我不禁这么想,不是少女也不是青春期,就是小孩,让骆华不屑一顾的那种。 但那样的她与我非常合得来。 「下次带你去我家附近的小河玩,里面有很多鱼,很好玩哟!冬天的时候妈妈就不让我去了,因为会着凉。」我向她发出朋友的邀请,就像当时我拉着骆华往靠海的方向走去一样。 「好啊。」 我们一言为定,喝完可乐之后我又替姐姐搬了一些花盆,把土和种子倒好,我不晓得为甚么要做这些事,却十分乐在其中。 夏天、可乐、花盆,这些东西佔据了我往后八年的人生,即便除了可乐,另外两样东西都称不上特别喜爱,只得怪这地方太小了吧,我总是走不出去。 至于「邂逅」这个新学到的词,我是再也没有用过。 江自清〈透明的河〉-10 江自清〈透明的河〉-10 「姐姐,要不要喝可乐?」 「好啊,谢谢你。」 我的零用钱不多,一个礼拜大概就两罐可乐的钱,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觉得能和姐姐分享十分得意。 「你没有想存钱买的东西吗?」她俐落的拉开拉环,「啵」的一声。 我摇摇头,「骆华会存下来买书,但我不喜欢看书,其他东西也还好。」思索了会儿,脑中并没有浮现甚么形状。 「学校没有流行甚么游戏吗?」 「溜溜球、卡牌……可是我都没兴趣,我比较喜欢赛跑和打架。」 姐姐模样无奈的笑了笑。「这样啊,你真特别。阿清,你为甚么会和骆华成为好朋友呢?」 虽然不晓得她为甚么要问这个问题,我仍一五一十将那日我和骆华出去玩的事告诉了他,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十分清晰,一点也没有遗漏。 「那么你现在知道大言不惭的意思了吗?」听我娓娓道来后,这是姐姐的第一次提问。 「誒?好像是指一个人自以为是、说大话。」 「没错,骆华现在还是常常这样说你吗?」 「被你猜中了,而且还有许多我不知道意思的词语,因为太多了,我也懒得一一去查。」 「他还真是毫不留情,也读了很多书呢。」 「对呀,他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和我恰恰相反。」我的语气掺了几分骄傲,对于自己认识这样厉害的人。 「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你们才能这么要好。」她瞇起双眼,温柔的微微笑,说。 「因为我听不懂他的话吗?」 「是的。」姐姐笑道。「太聪明的人很容易不被喜欢,这世界的人都太小鼻子小眼睛。」 我一直以为小鼻子小眼睛的人是骆华,听姐姐这么说,小鼻子小眼睛的似乎是其他人。「那你讨厌骆华吗?」 她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你们都是我小小的夏天,两个人我都很喜欢。」 「如果是骆华,一定不会相信你的话。」 「也许吧,不过我想如果是你这么对他说,他一定会相信。」 我不是很懂她的意思,是资质駑钝的缘故吧,这种绕来绕去的话实在让人头疼。 「姐姐,你有像现在这样和骆华聊过天吗?」喝了几口手里的可乐,我望着天空,问。 「你猜猜看。」 「嗯……没有。」我马上想到骆华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除非用力扯着他的手,否则大概没有谁能和他说上三句话。 她摇摇头。「有一次,一大早的时候,你大概还在赖床吧,我和他就坐在这儿吃早餐,说说话。」 我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十足的惊讶表情,没想到还有人能和骆华聊天,不知为何,诧异的同时还有几分不甘心,原来不是只有我啊——这样失落的情绪。 「你们说了甚么?」 「就是些你们曾经谈论过的话题吧,他总说自己都已经跟你说过这些话了,没甚么稀奇。」 听见她这么说,我不禁松了口气,自己仍旧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 可乐喝完了,我打了一个嗝,感觉有气泡从体内跑上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海,或是刚开罐的可乐。 「花会开吗?」我望着眼前这么多花盆,这里虽然有阳光和雨,但这样就能让花绽放吗? 「会呀,有你和我这样细心照料,想不开都很难。」她回得好坚定,几乎可以说是保证。「你期待吗?」 「我对花是没甚么兴趣啦,所以……」 「哎唷,期待一下嘛。」姐姐轻轻推了下我的肩膀,用有些撒娇的口吻说着,让人心动的感觉没有半分,倒是起了些鸡皮疙瘩。 被吓着的我赶紧用力猛点头,嘴里不停重复着「期待」二字,直到她再次和平时一样拍拍我的肩,我才总算安下心来。 「阿清。」 楼梯口站了一个男孩的身影,他正用着严肃的语气叫着我。 「囉嗦鬼来了。」我噘起嘴,翻了个白眼。 姐姐无奈的呵呵笑着,不打算介入我们甚么。 「你和我约好今天要写暑假作业的。」他双手插腰,开头就没有好话。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的想起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和妈妈说的时候她还夸我真棒,结果一眨眼就忘了。 「你忘了对吧。」 「我、我才没有,只是……」 我们又开始吵架了,从我忘了约定到为甚么可乐没有他的份,吵到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嘴里净是些攻击力几乎等于零的字词。 「你这白痴!」 「你才白痴!」 「吃大便啦!」 「你才吃大便!」 我只是不断重复着骆华骂我的话,心里想着不能输不能输。 姐姐始终在一旁看着我们,偶尔喝喝可乐、打个嗝,模样看来十分悠哉,似乎一点也不怕我们就这样打起来。 骆华和我不会打架,因为骆华一定会输,我赢了也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青睞获讚赏,这样的架毫无好处,纵使还是国小的我们都心知肚明,不愿白费疼痛与力气。 「够了啦,快跟我去写作业。」骆华看了看左手腕上的塑胶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于是缓下了争吵,恢復原来严肃的口气。 「啊……不然去我家吧,有冷气可以吹。」 「嗯。」 骆华抬头往姐姐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朝我们挥挥手,「要好好写哟。」爽快的嘱咐道。 「你没有暑假作业吗?」我问。 「呃……硬要说的话就是复习、准备考试吧,虽然我还没开始准备啦,嘿嘿嘿。」她摆出心虚的笑,每回我偷吃冰箱里的布丁被妈妈质问时也都是这个表情。 「我们果然很合得来呢!」听到她也还没开始写作业,我不禁展开笑顏,她果真是我的同伴。 骆华见此,满脸不屑的轻哼了声,「你就这么喜欢她啊。」他的话酸溜溜的。 「要、要你管。」 我或许真的喜欢姐姐,然而这种喜欢并不是那种会被取笑羞羞脸的喜欢,而是一种单纯友好的,寻着同道中人的喜欢,可那时的我也分不清楚,无法坦然说出任何一种喜欢。 江自清〈透明的河〉-11 江自清〈透明的河〉-11 「不知道花开会是甚么样子?」我懒洋洋的趴在客厅的桌上,望着天花板,心系着的一点也不是进度缓慢的暑假作业。 「和学校的花园差不多吧。」骆华的回应仍旧一贯冷漠,简直可以说这两个字就贴在他的脸上。 「可是我也有帮忙。」 「那大概会差一点。」 「甚么意思啊你。」 「对了,最近好像会有颱风,那儿没问题吗?」 「颱风?」我转头看向万里无云的窗外,和这两个字完全搭不上。 「嗯,新闻说的,你都只看卡通所以不晓得。」他比了比墙上的电视,萤幕里正播送着卡通频道的画面。 我立刻拿起遥控器,随意按了两个五,印象中新闻都是在五开头的频道。 画面除了主播和正在播报的新闻外,还有一个画着台湾的图片,附近海域有一个圆圆白白的图案,那就是颱风吧。 颱风真的要来了,姐姐那儿似乎没有屏蔽,几乎每回颱风来时街上都会淹水,妈妈也总是不准我出门。 「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她应该知道吧。」他耸耸肩,一脸不以为意。 「那要怎么办?」 「天知道,你的暑假作业又要怎么办?」 「就说被颱风冲走啦。」 「老师会相信你才有鬼。」 我也不觉得会有人相信我,却又为灵光一闪想出这个藉口的自己感到自豪。 「骆华,我不会写。」沾沾自喜完了,我指着一道数学题目,说。 他从来不会温柔的说「我教你」,只会用嫌弃的眼神瞧着我,逕自解释起题目与答案。 大部分时候我都听不懂,直到他不耐烦的说明第二次、第三次,我才稍微开始能够点点头,重复他说的话。 「为甚么我这么笨?」 「可能因为你不听我的话吧。」 「胡说八道。」我不服气的敲了敲桌子,重重放下手中的铅笔,从位子上站起。「你要喝甚么?我们家有草莓牛奶、巧克力牛奶、木瓜牛奶……」 「为甚么都是牛奶?」 「我妈说要长高就要多喝牛奶,还说你也可以一起喝,所以买了很多,也有普通的牛奶,你要吗?」 「长高以后你想做甚么?」他又问,此时的他正仰着头朝我望,我忽然觉得自己好高好高,就连他锐利的眼神也变得钝了些。 我迟疑了会,就这样与他对望了一会儿。「……我要这样看着你。」 在那之后,骆华喝了比我还要多的牛奶,证明妈妈的话不见得完全正确;而我喝了很多可乐,打了很多嗝,成了只有身长高人一等的傢伙。 他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也从白痴变成「坐下」。 ★ 花还没开,我的作业也还没写完,颱风却先来了。 看着窗外滂沱大雨和被吹到快要折腰的路树,我心里总掛念着那栋青色的建筑物,顶楼那座小小的花园。知道有颱风的隔天我便告诉了姐姐,还告诉她颱风来时有多么可怕,她听完后一面呢喃着「该怎么办呢」,一面对我说用不着担心。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有去找姐姐,妈妈说要整理完房间才能出门,我一直没有整理,试了好几种方法要溜出去,可每次都被抓到,多挨了好几顿骂,直到昨天骆华来时才让他监督着我整理乾净。 虽然她说不用担心,可是…… 我拨了通电话给骆华,话筒另一头也正下着大雨,稀哩哗啦的雨声快把他的声音给遮住了。 「喂?」 「骆华。」 「阿清哦,一大早有甚么事?」 「你那边雨也很大吗?」 「废话,都同一个地区,明知故问。」他又一次用成语唸了我,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唉,我家的田又要泡汤了。」 他们家那附近除了门前那条路外都是泥土,下过雨后总是泥泞一片,雨下得没那么大的时候,我还挺喜欢去那儿捉捉蜗牛,可现在应该是连蜗牛也不敢跑出来的地步。 「我想出去看看。」 「你别开玩笑了,这个风雨没人会出门,就算是那位姐姐也一样。」他马上听出我话中之意,要我再好好看一看窗外的情况,我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把电话给切断。 「可是我……」 「至少等雨小一点,预报说下午雨势会稍微变小。我今天是出不了门了,你溜得出去就自求多福。」 「好啦。」 听得出他还是关心我的,也不真的阻止我做这件事。 掛上电话,我开始认真思索该如何逃过妈妈的法眼,去图书馆还书?不不不,这种颱风天图书馆才不会开门;说晚餐想吃甚么要妈妈去买?对妈妈那样蛮横的人行不通吧;还是……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似乎都无法顺利出门。 约莫过了两点鐘,雨势渐渐缓下,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从房间直奔下楼,妈妈正在客厅看电视,我并没有因此停下,转开大门门把,外头的风雨声直接传进屋内,我仍旧继续向前。 「喂!江自清,你要去哪?」 无视妈妈的大吼,我只是不断大喊着:「晚餐前会回来!」,不敢回头。 男子汉果然要直接衝啊。 我穿过一条条巷道,越过一个个十字路口,鞋袜早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便已完全湿透,我在积水的道路上奔跑着,每踏一步脚下都发出「啪嗒」的水声,水花连着我的脚步一同溅起,这感觉十分熟悉,就像是双脚踩在河里。 终于抵达眼前灰蓝色的建筑物门口,门是开的,玄关的水泥地有一层薄薄的积水,我踩上通往顶楼的阶梯,浸了水的布鞋使步伐比平时沉了些,也使我的每一步都在阶梯上留下足跡。 我一心只管向上。 「阿清?」 就在我踏上最后一阶楼梯,准备打开顶楼的门时,一隻手拉住了我。 我回过头,与声音的主人相视。 「不用担心。」温柔的,她又这么说了一遍。 我顿了几秒,迷迷糊糊的点点头,让她牵着我走下楼。 江自清〈透明的河〉-12 江自清〈透明的河〉-12 雨仍淅沥沥下个不停,我光着脚丫,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窝在三楼的墙角,被许多花盆包围。 「全都是你一个人搬的吗?」 坐在我身旁的姐姐点点头,「我可是很有力气的哟。」一面举起右手臂,笑道。「谢谢你特地冒雨跑来,没有受伤吧?」 「嗯。」 「风雨真的很大呢,早上起来时吓了我一跳,但我想你一定会来,不过没想到你会连伞也没带。」 我搔搔头,「反正撑伞也没用。」实际上是自己匆忙衝出家门,因为怕被妈妈追上根本不敢怠慢去拿伞桶里的伞。 「等会我的伞给你吧,我有穿雨衣,不怕淋。」 姐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妈妈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摇头,想起妈妈整个人便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回家会被骂得很惨吧,搞不好又要被禁足好几天。 「那骆华知道吗?」 虽然没有明说,不过骆华在电话里的态度也像是早已预料到我要去哪里,应该算是知道吧。姐姐刚刚也说她知道我一定会来,此时我不禁想着自己是一个多么容易看穿的人。「骆华他来不了,他们家损失惨重。」 姐姐皱了下眉,「那真是不好。」替他惋惜道。 「他也习惯了,这里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嘛。」 「阿清,你很喜欢骆华吧?」姐姐拿起放在一旁的水壶,将它递给了我,一面问道。 接过水壶,我转开盖子喝了一口,里头装着热可可,很温暖。「嗯,虽然他可能不这么认为,但在我心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不清楚她为何这么问,我仍看在热可可和她一直以来对我照顾的份上,用力点点头,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看得出来骆华并不安于现况呢。」 这又是一句令人困惑的话了。「你的意思是他不想待在这里吗?」 「这个嘛……只是觉得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儿,而且不会回来了。」只见她噘起嘴,盯着前方,缓缓说道。 「……那你还会回来吗?」听见她这么说,我睁大双眼,好奇的望着她,只有坐着的时候我才能看清楚她的眼神。 「虽然我很喜欢这儿,但该怎么说呢,这样搬来搬去挺累的呵呵,若是有选择权,我不会选择这。」此时的她双眸闪闪烁烁,眉头微微皱起,显得有点心虚。要是平时,我一定看不出来。 我知道她在说甚么,就和骆华一直以来掛在嘴边的一样,我明白骆华下定决心要离开,可我原以为姐姐和骆华不一样,以为她喜欢这儿,所以笑得如此温柔。 「但你说过你觉得待在这边很幸福,还说不想离开。」我不死心的继续问,我想从她口中听见肯定的答覆。 「幸福是幸福,不想离开也是真的,但是我想拥有的东西不在这里,在远方,这里不是远方。」她话说得深沉,笑容也带了几分无奈。「阿清,对不起啊,这些话可能会让你感到沮丧,可是我不想对你说谎。」 我和她都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我害怕姐姐再也说不出让我安心的任何一句话,我还想继续和她当朋友。 「要听音乐吗?不过我手机里的音乐没有几首,凑合点听吧。」 我赶紧点点头,凝结成雨的空气使我浑身不自在。 姐姐拿出手机按了按,不一会儿便有旋律从手机的扩音器传出来,一首首五月天的歌接续播放,我似懂非懂的听着,时不时闭上眼,脑袋也不自觉随着旋律左摇右晃。 「喜欢吗?」 「还不错。」 「我把歌名写下来给你,你之后想起来的话可以查查看。」 她从带来的背包里拿出一张便条纸和原子笔,写下「雨眠」、「有你的将来」等等,写得还挺起劲。 「这些都是五月天的啊?」我问。 「是呀,我是他们的粉丝。啊,有一首不是,但我非常喜欢,我找找。」 姐姐重新拾起手机,又按了几下。 「总有些惊奇的际遇比方说当我遇见你 你那双温柔剔透的眼睛出现在我梦里——」 我静静的听着,姐姐轻轻哼着,直到歌曲播毕。 「这首歌叫小宇,不过对我来说歌名是你的名字,阿清。」 直到再长大一些,我才明白姐姐是多么看重我,她是真把我当成自己的弟弟那样在喜欢、疼爱,她不愿对我说谎也是这个原因。 外头的雨仍下个不停,没有开灯的房间十分阴暗,夏天的暑气使人又湿又黏,我却不再那么心慌了,她虽然向我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但却是真心的话,骆华对我说不出几句好话,那却也全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等颱风过去,我们再一起把花盆搬出去晒太阳吧!你看,这是花苞,花就快盛开了。」姐姐终于又恢復了平时的活力,她的笑再度成了这阴暗地方的一道阳光。 我看了看四周的花盆,有好几株都已出现了小小的花苞,好像再过一会儿就能绽放,让我有些捨不得眨眼。 鼻子有点痒痒的。 「哈……哈啾!」 「哎呀,还是感冒了吗?等一下回家要好好休息噢。」 「小事小事,反正我回家以后八成会被禁足……誒,这样就不能帮你搬盆栽了,怎么办哪?」 「这也是小事,你用不着担心。」 她总是叫我不用担心,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可我依旧会担心得要死,两天后的我仍拖着重感冒来到这儿,令人讶异的是骆华也在。 那一天,他又骂了我一回,许是嫌我碍眼或碍事,然而那天的我仍旧十分愉快,我想他也没有一丝不愉快。 江自清〈透明的河〉-13 江自清〈透明的河〉-13 花开了吗? 开得很美丽,甚么顏色都有,骆华说那样一点红一点黄的怎么能算好看,可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看的景色。 姐姐也离开了。 告别的那天,她挑了株蓝紫色的花送给我和骆华,我问她是甚么花,她歪头想了想,说是桔梗花,她只是觉得模样挺可爱,没甚么特别的意思。 「好好保重唷。」她向我们两个叮嘱道。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很难过,但没有掉眼泪,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要去远方了吗?」 她顿了顿,点了点头,嘴角漾起一丝微笑。「阿清,那你呢?想变成怎么样了不起的人?」 「嗯……我想开一家便利商店。」双手插腰,睁大双眼,这是我给她最后的答覆。 「听起来真不错。」她瞇起眼,笑得灿烂。「那里一定有人会等你。」 不知道为甚么,听了她这句话,我突然好想哭,可是骆华就站在旁边,我不能哭。为了忍住不哭,我没有再多说话,彼此就这么道别。 「姐姐不会回来了吧。」傍晚时分,我与骆华坐在河堤边,河水映着澄黄色的天空,每当此时我便会意识到它并不是蓝色,是透明的。 「你变灵光了。」他望着天空,难得说出讚赏的话。 「不是,是她亲口说的。」 「那么就更加毫无悬念了。」 「悬念是甚么意思?」 「你别再问了,她算是过客,就是路过的人。」他翻了个白眼,话说得很快。 「不、不对,那是……身不由己。」我极其稀奇的用了成语,想让自己的争辩听起来更有力量,可听在他耳里只是白费力气。 「她是有选择的人,哪有可能身不由己,笨蛋。」 我知道他在说甚么,我不服气,却无法反驳,于是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朝眼前的河川丢去,河面溅起小小的水花,随即悄然无声,就和我只有一瞬的怒气一样。 「阿清,快开学了,你作业还没写完。」 「我不想写。」 「我想也是,这给你。」他一面说,一面将他的手提袋往我这儿推。「开学前还我。」 我伸手翻了翻,里头装着他的暑假作业本,还有一罐可乐。 「可乐也要还吗?」 接下来他说甚么,我就不提了。 暑假就像表演结束后拉下暗红色布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骆华始终找不到机会离开,而我也继续和他腻在一块,偶尔去钓虾钓鱼、替他翻翻田地,过得也还算快活。 七年转眼就过去了。 「你在听甚么歌?」 「猜猜看。」 他扯下我其中一边耳机,那是左耳的,不过被他给戴进右边耳朵。 「你从来不告诉我这首歌的名字,我听到旋律都会背了。」 「你可以自己去查啊。」我耸耸肩,漫不经心的回覆道。 「我在等你跟我说。」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这首歌对我来说,名字叫做骆华。 ★ 我和叶品宸成为了朋友,他人很好,十分优柔寡断,待人简直温柔过分,照顾起花来非常细心,和我截然不同。 相同的只有我们都不爱去学校。 他几乎拥有骆华想要的一切事物,他真正的家不在这儿,在我们无论怎么望也望不见的繁华城市;他没有恼人的田或民宿,甚么都没有却也甚么都不缺;他要离开的话不必费尽心力,只要一通电话估计就能立刻一走了之。 骆华不会喜欢他吧,毕竟那傢伙挺善妒,只不过这儿没甚么能让他嫉妒的人事物,所以他在别人眼中总是无欲无求,既不会囔着要出去玩,也不会央求要买甚么东西,手机也是不会在通讯行里出现展示机的牌子,他不怎么沉迷手机,却也丝毫未融入这个小镇。 倒是我成天握着自己这隻新买的手机,续约的同时也顺道申请了4g上网,稍微排解了待在学校时的无聊时光。 「你和谁传讯息?」上课时,一旁的骆华见我的萤幕亮起了通知,低声问道。 我低头看了看传送者。「新认识的朋友。」 上回我和叶品宸交换了彼此的line,不过一直都没聊甚么像样的话题,难得他主动向我发讯息,我便立刻开啟聊天视窗。 随兴的与他聊了一会儿,他似乎也渐渐放下心,我想让他出来走走,可玩水这个提议如今已显得太过幼稚,我问他要不要来我家坐坐。 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覆我,不过是肯定的答覆。 捱到了放学,我和骆华说今天不一起走,他并没有爽快放人,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盯着我。 「我要跟着你去。」 「你难得要当跟屁虫。」 然后,骆华第一次和叶品宸面对面,那情况证明我猜想的果然没错。 江自清〈透明的河〉-14 江自清〈透明的河〉-14 「你不喜欢叶品宸啊。」大太阳底下,我戴着一顶棒球帽,蹲在田里,向着后头的屋子大喊。 「戴这个吧。」他缓缓从门口走了出来,从那儿丢了顶大大的斗笠给我。「我不喜欢的可不只有他,整个世界我都不喜欢。」 「是是是,你只喜欢班导。」我接过斗笠,将棒球帽给换下,继续拔着杂草和捉那些偷吃农作物的虫。「帮我把帽子拿去放。」 他面无表情的朝我走来,抽走我手里的棒球帽并用它敲了下我的头顶。 「干嘛打我?」这一下并不痛,可我很不服气,自己又说错甚么话了? 「自作聪明。」只见他一点也没有对我的怜惜,把棒球帽戴到自己头上,转身回到树下的阴影处,继续低头阅读上回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我望着不远处的他,自己总是替骆华干这些活儿,却也做得毫无怨言,可自己为何会这样心甘情愿?我是为了甚么?他真的会感谢这样的我吗? 「……骆华,你会看不起我吗?」 我的话说得很轻,原以为他不会听见,谁知他竟放下了手中的书,一脸严肃的对着我,起身再次向我这儿走近。 「阿清。」 「怎、怎样?」此时站在田埂上的他有股莫名的气势,令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曾经拉我一把的人,与你认识的好几年以来,我都很害怕你会不会受不了我机车的个性,在我离开之前,你会先离开我。」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说了平时不会说的感性话,教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没有觉得你不好,你有力气、有胆量,说话大声又会开无聊的玩笑,其实很容易与人打成一片;我是个与你完全相反的怪人,反倒是我才想问问你,你真的……喜欢和我作朋友吗?还是只是因为我会借作业给你抄,所以才一直要和我腻在一块。」 他在阳光下和我说了好久的话,我们都瞇着眼,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我的脚下踩着泥泞,彷彿一直往下沉,方才所听见的全是骆华的真心话吗?比起我的为甚么,他的问句似乎更加深沉。 「我很喜欢你,七年前,在那个好湿好闷,雨下得淅沥哗啦的下午,我也曾这么说过。」我终于开了口,踩上田梗,和他站在相同之处。「和你借不借我作业完全没关係,你应该也不是因为我会请你喝咖啡才愿意和我这样的人来往吧。」 他听得有些一头雾水,可我想接下来这句话他应该能够明白。 「你可以怀疑全世界,但不能怀疑我的真心。」 我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就在此时此刻。 为甚么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呢?比起简短的「你不能怀疑我」,自己反而选择了这样肉麻的说法。 我不禁开始怀疑。 「……你太善良了。」站在我对面的他拨了拨黏成一片的瀏海,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眼皮微微垂下,低头瞧着我沾满烂泥的双脚。 他转过身,我着急的喊了声他的名字。 「我不喜欢那个人,我千方百计要远离,他却把这儿当成避难所一样待着,他根本不懂,他又不必在这种烈日踩在泥巴地上;也不必夜深或大清早还要去海景第一排站岗。」他一面说话,一面往回走,我紧紧跟在他后头,小心翼翼的聆听着。 「你说叶品宸?」 「不然说谁。」 「可是我觉得他……」 「我就说你人太善良了,谁没有委屈?你知道他迟迟不敢踏出去最主要的原因是甚么吗?他不像我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们走到了树荫下,他弯腰将放在地上的水壶拾起并交给我。 虽然骆华的话并没有错,我仍不免涌现他怎会如此无情的想法,可也许自己正是看中了他的无情,才一直赖着他不放。 水壶里的水很冰,他也是个冰冰凉凉的人,偶尔会冰到让人头疼。 相处的日子这么久,彼此却好像直至今日才说出各自的心声。 原来他也会害怕我离他而去呀……即便总是对着我冷嘲热讽、露出不以为然的模样,他依然把我当成一个重要的人吗?我曾怀疑现在的我和他是否连玩伴也称不上,于此看来似乎是我多心了。 骆华从院子的水龙头那儿拉了条黄色水管来,要我把脚给洗乾净。他替我将水龙头转开,我先是听他的话把身上的泥巴冲掉,水依然不断从水管口冒出,我应该要叫他把水龙头关好,然而我想了想,最后将管口朝向骆华,用力压了管口附近,水柱就这么毫不留情的直线前进,溅得他一身。 「江自清!」只见他懊恼的大吼,却也莫可奈何。 「天气很热,凉快一下吧。」我忍不住放声大笑,纵使自己可能下一刻就会被他砲轰出去。 「别老做这种无聊事。」他回过神后立刻拴紧水龙头,又是一阵嘮嘮叨叨。 我始终嘻皮笑脸,无论他说我甚么我都不在乎,我已经好久没有和他前往河边,顶多经过而已,不晓得现在河里还有没有鱼?很多小生物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只有田里边的怪虫愈来愈多。 他的嘮叨差不多是告一段落了,我从来听不进这些话,他仍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就像我试图教他游泳,他却不曾好好换过一次气。 「还有一点,刚刚我说的话,你记在心里就好,不许再提起。」 「甚么话?」 「我在田埂上说的那些话。」 我迟疑了会,点点头。 「我还是不会放着叶品宸不管,就像你说的,他没有我这样的朋友,所以我也想好好握住他,不能让他跳下去呀。」像是突然想起了甚么,我轻轻喊了一声,说道。 「随便你。」 我朝他笑了笑,骆华好像也笑了,又好像没有。 「骆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真的一点也不怀念吗?」 他摇头。「怀念是以后的事,剩下我没说的,都是秘密。」 我听不懂,也不再多问,因为我也有秘密,而且是连自己也没能摸得透的秘密。 七年前我向姐姐诉说的喜欢,与今日我当面对骆华说的喜欢,是同一种情感吗?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最好的朋友,但……我并不那么心甘情愿。 要是再往前一步,我们之间是否会一发不可收拾? 江自清〈透明的河〉-15 江自清〈透明的河〉-15 时刻是十二点零五分,此时的自己正在餐厅里排着买便当的队伍,估计还得再排个十多分鐘。骆华今天从家里带了饭盒来,我只需要买自己的份。 「总觉得作业和考试愈出愈难了。」当我正在心里纠结要买排骨还是鸡腿便当时,前方同班的几个同学间聊了起来,上节课才刚考了英文单字小考,我前些日子在柜檯记的那些单字理所当然的一个也没出现。 「我上次经过办公室,听见老师们说是因为骆华,搞不好他能大大提升我们学校的声望,所以才出难题要让他练习。」 「他一个人让我们也一块遭殃?真是够了,你不觉得骆华真的是个怪人吗?」 「就是说,只有老师们会喜欢那种书呆子吧。」 「书呆子就算了,脾气还差得要命。上回我不过是拿了他的数学作业簿,他就去和老师告状,害我挨了一顿骂。」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了,那傢伙的作业只有一个人能拿。」 「阿清,你作业都是抄骆华的吧,抄了那么多年,有没有一点进步?」他们忽然转过头来,带着轻浮的笑向我调侃道。 身为被点名的「那个人」,我除了一声惯性的「啊?」之外再没有任何回应,要是以前大概会生气吧,许是近几年修养有成的缘故。 「不能在他面前说骆华的坏话,会被打的哟。」说话的是一个也是一块儿从很久以前便同班的傢伙,彼此的关係并不特别好,毕竟这不是件稀奇的事,班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都是互相从小看到大,总使没法相看两不厌也要尽力忍耐不相看两相厌。 我国中时的确因为骆华和人打过架,起因大同小异,有几次战况还挺惨烈,然而事后我见骆华并不特别开心,觉得没趣就渐渐收起拳头,反正他已不再会被欺负,眾人如今除了逞口舌之快也不会再多做甚么。 「可是现在那傢伙不在,说实话又没有关係,阿清怎么看都不像和骆华要好的类型呀,你还满常翘课的吧,嘿。」 我无意回他的话,对方眼看自讨没趣,于是转到了其他话题,头也顺道转了回去,不再回头。 方才听他们一群人这样奚落骆华,我却一点也没有要生气的意思,他们没有说错任何一句话,可我就是不讨厌,非但不讨厌,还十分喜欢他。 这些话不只我常听,骆华本人也听过,他从来不为此表露愤怒或沮丧,即便有人当面指责他甚么,他也不会反驳,毕竟要说的话,站在优势处的是被师长看重的他,他是最站得住脚的人。 为何大家会对和自己不同的人感到反感呢? 是嫉妒吧。 就像骆华不喜欢叶品宸,虽然那时没问明白,可或许还是出于嫉妒。 「喂,我问你们。」我主动唤了前面几个人一声。 「怎么?我们嘴里可吐不出你想要的话哦。」他们口气虽差,却还是一一转过头来。 「你们嫉妒骆华吗?才这样说他的坏话。」 「誒?我怎么可能嫉妒那种人,不过就是会唸书了点,有甚么了不起。」 「不然甚么样的人了不起?」 「呃……」 我没有想过要让他们无话可说,可现在这个情况似乎就是无话可说。 算啦。 我挥挥手,还是买鸡腿便当吧。 ★ 「你现在还是想开便利商店吗?」放学后,我和骆华坐在便利商店里面向窗外的座位区,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皆收入眼中,他手里拿着一瓶利乐包装的绿茶,目光向着店内。 「是呀。」我拉开铝罐的拉环,夏天差不多是要过去了,天气忽冷忽热,最近似乎又有颱风形成。 「为甚么对便利商店情有独钟?」 我想了想,便利商店有甚么独一无二的地方呢?应该说,我是为了甚么所以执着于这件事? 在上学期结业式那天,我也曾回答过类似的问题。 他或许忘了,再说一次也无妨。 「因为它不会打烊,无论你多晚回来,都会有一处还亮着。」 「是为了我?」这回他没有骂我白痴,反而像是要确认般的,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点点头,只有这一点从来不必怀疑。 「……等以后我赚钱了,让我买一个你最想要的东西给你吧。」此时的他神情认真,好难得他会对我做出承诺而非吐槽,令我有些受宠若惊。 他偶尔会这样,但真的只是偶尔,用英文来说大概是seldom的程度。 「嗯……我要ps4!」 「你确定未来的你还会想要电动玩具吗?」我彷彿能瞧见他的额边冒出三条槓。 我耸耸肩,自己实在想不出未来的自己会想要甚么,80吋的液晶萤幕?华丽到能把人压垮的水晶灯?那既不是适合我的,也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算啦算啦,我答应你。」见我的反应,骆华挥挥手,仍是答应了,他是一个不会食言的人,我想未来的某一日,他真的会带着一台ps4凯旋归来。 「我还要你陪我一起玩。」 「到这个地步就太任性了。」 「你要我跟你一起念书、写作业,甚至是不要翘课,我也都做啦。现在的你要读书,以后的你应该比较有空吧。」 只见他喝了口绿茶,思索了会儿。「下礼拜模拟考完……」 「来我家玩wii吧!」我立刻接过他的话,毫不遮掩话中的兴奋与脸上的欣喜之情。 都忘了模拟考这回事,高二开始行程表上渐渐多了些大小考试,然而自己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只记着和骆华约好这学期开始星期一和五那最教人痛苦的两天不能翘课。 他信着我,我也相信他,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保护我,而我也是。 我想再对他说一次「我喜欢你」,但这样似乎太过频繁,便将话给吞回肚里了。 无事可做的我只得怔怔的望着他,眼里只剩下他的面容清晰。 「骆华。」走在昏黄的街道上,我不住的唤了身旁的男孩一声。 「嗯?」 「可以和我牵手吗?」万分唐突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啊?」他定下脚步,一脸狐疑。 还是很奇怪啊……「没、没事,当我没说。」 「但我已经听见了。」 他伸手牵起了我的手,我顿时有些惊慌失措,差点就要将他的手给放开。 「以后也没机会牵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迟迟无法缓下,扑通后紧接着另一声扑通,完全捉不到一丝空档。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牵手了,上回彼此牵起手应该是国小的时候,那时的我并不像此刻这般心跳不已,只觉他实在是走得太慢太没劲,想将他往前用力拉上。 我带着一股莫名的青涩偷偷往他瞧了瞧,他一如往常直直盯着前方,完全没有要和我对上视线的意思。 我们其实很少说出心里的话,只有在不得不开口之时才会吐真言,因为那样会弄得彼此都很尷尬,我不大愿意去考验我们的友情,儘管我和他似乎都不断在试探。 「我突然想到一首歌。」 「我没有很想听你唱。」 「再靠近一点点就让你牵手——」 「白痴啊。」 他好像笑了一下,真好。 ★ 我的名字听起来是蓝色,可实际上是透明的。 一条透明的河。 天是蓝的,我便是蓝的;是橙的,我便如它一般橙红,似乎没有一种固定的顏色。 今日的河堤只有我一个人。 河面波光粼粼,我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景象给吸了进去。 眼前繁花盛开,一群群小鱼优游自得,姐姐和叶品宸都在,骆华也是。 这或许是我心中的平和世界。 姐姐跟着暑假离开了;骆华早已预备行囊,伺机而动;等叶品宸克服了心魔,他也要远去的吧。 此时的自己已和当时的姐姐差不多大,当初那些不能够理解的,如今也渐渐释怀,甚至对她的心平气和与冷静感到不可思议。 谁都不会留守于此,只有像我这样的笨蛋才会。 可要是离开了这儿,我还能去哪呢?况且我并不讨厌这个地方,纵使听了骆华说了那么多关于这里的坏话,我仍愿意勉勉强强相信这里是钟灵毓秀之地,在这儿自得其乐的生活着,替爸妈找一个最美好的角度拍民宿的宣传照。 一晃眼,又只剩下盯着水面的我的脸。 河流映着天空,那我呢?我大概是映着骆华。 我很喜欢骆华。 所有人都认为我没出息,以后八成会变成流氓或是经营如风中残烛民宿的小老闆,只有他不一样。 我就要不能继续保护他了。 愿在不久后的将来,他依然安好,我也会很好。 我要在我的便利商店和他再次相遇,希望他回到这个令人懊恼的地方时,第一个见到的不是别人。 是没出息又自私愚昧的我。 「欢迎光临!」 我于是起身,开始练习起自动门开啟时的招呼语,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太兇? 「欢迎光临?」 「欢迎观——哎呀。」 「欢迎光临——」 整个河堤边回盪着我一句又一句的「欢迎光临」,我总想着他就站在自动门后头,只要这么想着,我的声音便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我喜欢你。」 骆华〈溺死的鱼〉-1 骆华〈溺死的鱼〉-1 读书大概是全世界第二无聊的事了,只比日正当中蹲在田中央好一点点。 但我仍心甘情愿。 班导教的科目是生物,高二之后便不强制修习,若是不打算上课的同学可以去隔壁的教室自习。此时班里的人特别少,我便能得到更多的关注,因此生物课成了我最活跃的时候。 阿清也有上生物课,明明他最最讨厌的科目就是生物,我问他为甚么,他也从未认真回答过,不过上没几回后他便时常翘课去。 曾经吞下参考书的自己是为了所谓的美好前程,然而如今并不单单只因那样表面的原因。 「骆华,继续加油哟。」 「好。」接过班导的鼓励,我满是欣喜的走出办公室,连脚步都带了点雀跃。 有这句话就好了。 被其他人讥讽也无所谓;独自一人也无所谓,我根本不将他们看在眼里。 我只在乎他一个人。 「我当初也是拚了命的读呀读,想过得比身边所有人都要好。」 「既然如此,你怎么会来到这种穷乡僻壤呢?」 「呵呵呵,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家乡啊。这个嘛……大概是个性使然吧,我本来是想在都市里升学率良好的名门女校悠间教书的,可当我真坐在凉爽的办公室里时,愈想愈觉得这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至此,他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我希望就算是在资源并不那么完善地区的学生们,也能有选择的机会,所以来到这间学校。我不晓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帮到你们,偶尔也会自我质疑。你们班是我来到这儿的第一届学生,有好多事我都想问问你们,一年过去,你们有感受到我的这分心意吗?」 我怔怔听着眼前男子的话,自己明明一直对如此类同情的言论反感,可今日听见他这么说,平时多疑的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愤怒难堪,也许是因为他来了,并且心甘情愿的选择留下。 「……我没有遇过比你更好的老师,你让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受到了肯定,而且没有做错。」这并不是虚偽拘谨的回应,而是发自内心,我甚至盼着他能听出我语气中的每一分真诚。 「谢谢你。」 结业式的前一个周末,我在图书馆的自习室碰见班导,我们坐在冷气故障的办公室里,那天好热好热,即便老师请我吃了冰,我们仍汗如雨下,可我非常满足,老师也笑得十分开怀。 在这样一个荒凉贫瘠的小镇,或许只有他能理解我,他曾站在高处,见过那样的景色后,选择走下令人称羡的位子,面对堆不出高楼的我们。 我为他维护了那么多,可说不定这一切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理由。 是喜欢吗?或者该说是钦慕?我说不清,在见到他之前,我没有喜欢过谁,但我想喜欢约莫是一种会让心儿怦然不已的情愫。 「你可以试着再柔软一些。」他曾这样温柔的向我建议,阿清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我并不屑于拥有一颗柔软的心,阿清虽说起话来很倔,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比谁都要柔软、善良,倘若他在,我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游泳。 只有自私的人才能独善其身。 不带一丝留恋,才能真正转身,追求我要的那片海。 我寧愿独自溺死,也不要谁拉着我上岸。 骆华〈溺死的鱼〉-2 骆华〈溺死的鱼〉-2 考试方面,我一直都是第一名。 只有一次,阿清问我考第一名有甚么好玩的,我说没甚么好玩,他不相信,我便让了他那回。 「果真很无聊呢。」他盯着手里那张写着成绩优秀的奖状,模样十分无趣。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耸耸肩,也是一脸无趣。 「那你为甚么还一直拿第一名?」 「因为你们太笨了。」 我似乎不擅长撒谎,这样称得上是直话直说吗?确定的只有我很讨人厌,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爱与自己打交道,更别说其他人。 那时偶尔会有男孩子跑来说我娘娘腔,我至今仍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说,要是不打架就算是娘娘腔,那也没甚么好或不好,在我看来,那样操着挑衅口气的他们才一个个都是不折不扣的蠢蛋。 倘若有谁再聪明、用功一些,把我手里这第一名夺下有甚么难的,连阿清都能办到啊。 几年前代表学校去台北参加数学竞赛时,我曾和比赛的几位同学交换了脸书,从他们的日常贴文看得出课业上对方学校教得又快又多,各式各样的比赛与活动也未曾间断,与他们相比,这儿的进度根本算不上进度。 我嚮往吗? 我只是想见见那样的景色,那些有些人能够轻易获得,自己却得耗尽气力且未必能见到的。 可他们或许也摸不着清澈的溪河是甚么感觉吧,明明自己只要伸手就能触及,可我丝毫不感兴趣,只有当阿清半强迫的拉着我前往他家附近那条河川时,我才会花时间在那些事物上。 「很凉吧?」赤脚泡在河里,他轻轻踢着河水,溅起了些许水花,喷到了他捲至膝盖处的运动裤上。 「是啊,我家冷气坏一阵子了。」我同样光着脚,望着水面倒影发呆。 「啊,你等我一下,我从家里拿西瓜来这泡着,我们再一块吃。」 他做得总是比说得快,只见他话都还没说完,人便已起身准备实行自己所言。 西瓜是否会因那样而变好吃我无从得知,但和阿清一同吃的西瓜的确比我在家吃的要美味许多,甚至一不注意,连籽都要给吞下肚。 望着阿清轻巧的背影,我的身形明明比他要瘦小,走起路来却显得十分笨重。他的步伐跨得大,我为了不让情况像是他在等我跟上,便鞭策自己要走快一些,久而久之,我成了一个走路非常快的人,跑步速度倒是一点也没变。 一直以来,日子始终单调无趣,无论所遇之人或所做之事,几乎可用一成不变四个字以蔽之,要是不自我提醒,还以为时间从未前进,就停在某个时候。 我很早便已遇见阿清,那已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可我仍记忆清晰,他蹦蹦跳跳,像隻猴子似的,可正是因为那样对甚么都不拘泥的性格,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毫不生疏。 期末考刚考完,迎接我们的是不包含暑期辅导,为期两个月的暑假,在那之后我们都要升上二年级,距离离开的时刻又近了一些。 「骆华?」 「……老师。」 我们前几天才见过面,当时我正在准备期末考,他也抱着一叠书籍,他说出完考卷了,自己也想看看书,学校的图书馆已是这儿藏书最多的地方了。 彼此聊了一会儿,聊聊我,聊聊他,聊聊这没甚么好聊的小镇,几乎要把能聊的都聊完了。 「你一个人?」他站在河堤边,朝着我缓缓走来。 我摇摇头,他停顿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自清先走啦?」 「他去拿西瓜过来。」 「西瓜?你们还真是有趣。」他歪着头露出困惑的笑容,似乎认为这是在开甚么玩笑。 「老师要吃西瓜吗?」我仍旧一本正经的问道。 「不了,考试刚考完,结业式前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只好和你说声抱歉了。」 「不会,老师再见。」 「再见囉。」 我不停挥着手,直到老师的身影消失在往学校的那一头,我又继续坐在河边等待,等待着西瓜,也等着阿清归来。 骆华〈溺死的鱼〉-3 骆华〈溺死的鱼〉-3 「我想出去玩——」电话另一头的男孩用着无比任性的语调喊着。 「那你就出去啊。」 「不知道要去哪里,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他似乎已经认定与他同行的必定是我,开始把我和他圈进同一个圈里。 「图书馆。」 「那儿不是可以去玩的地方吧,换一个换一个,最好远一点。」 「……台北?」 「台北呀,那就要买火车票了。」他并无对我的回覆感到荒唐,反而认真的替我打起主意。 听见他爽快的答应,我不禁愣了下。「票很难买,算了吧。」 这趟旅行并无成行,倘若不是我的退缩,阿清可能真会想办法生出两张火车票来,并且说甚么也要将我拖上车。 自己也许真的想去看看,可心里总还顾念着甚么,没法踏出去。 最后我们去爬了附近一座海拔不过两百公尺的山,对总在水边活动的我们也是件稀奇的事。 「好热啊。」阿清戴着一顶白色的棒球帽,身上的蓝色排汗衫早已紧紧黏附他的上半身。「我们明明才爬没多久,怎么就已经热成这个样子。」只见他不断扯着衣领,不输给汗水的是他的抱怨。 「我倒是觉得好重。」比起湿成一片的上衣,我对于身后沉重的行囊更为懊恼。 时值盛夏,为防中暑,我在背包里放了三罐水,除此之外还有毛巾、卫生纸、防蚊液等有的没的,甚至连指南针都带上了。阿清决计是不会带这些东西,然而我又是心中有无数个万一的傢伙,不知不觉就塞满了整个后背包。 「不就走走路而已吗,你当你是搜救队哦,拿来啦,我们交换。」他一把接过我的背包,并将他的黑色腰包塞到我手上。 我稍微掂了掂手里的腰包,钱包、水壶、手机……嗯,到此为止。 「你一个人背那些太重了,给我一点。」 「不会啦,别小看我。」 他的模样不像是在逞强,我便由他去。 「你暑假还有去其他地方吗?」走在毫无遮蔽的步道上,我一面在心里想着应该戴斗笠来的,一面心不在焉的问。 他摇摇头,「现在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哪里有空出门,我能不被抓去帮忙就庆幸了,啊,我偶尔会去看看日出和落日,也就只有这些好看。」话说得有些无奈,他毕竟也是个喜欢往外跑的人。「下次我们一块儿去看日出吧,你早上老是爬不起来。」 他口中的偶尔包括了几次与我同行,可我只看过夕阳,要在非上学时间早起可真是难上加难,虽说爸爸妈妈与附近邻居都当作一如往常,然而自己就是怎么样也办不到。 「你把我叫醒了我就去。」 「可以啊,说到要做到哦。」 我随口应了几声,一如几刻前的心不在焉,并不将此放在心上。 「海边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热了,光是波浪的声音就挺凉爽的。」 他逕自细数起看海的优点,望着滔滔不绝,愈走愈快的他,我想他注定是个命中带水的人,不论是生活或喜好都离不开水边,而我就是一个不会游泳又偏要待在一边,等着溺死的傢伙。 ★ 天仍是乌黑一片,我睡眼惺忪的坐在他身后,恍惚之间只觉身旁景色不断与自己擦身而过,即便是夏天,清晨的风仍教人不禁打哆嗦。 「你还真的大清早跑来敲我房间的玻璃……」 「说到做到啊,我们约定过。」 「所以我这不是和你一块儿来了吗。」 「对呀,我们都是说到做到的男子汉。」 在一阵间话家常后,阿清终于停下车来,我这才发觉眼中所见已成汪洋一片。 这就是每次从阿清家望出去的那片海,此时的天空仍旧十分昏暗,附近有座灯塔,可除了被灯塔光照射之处,海的顏色几近深灰,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依旧是喜欢光亮后的蔚蓝要多一些。 阿清说再等一会儿就能看到日出,接下来这段期间,谁也没有再开口,气氛平和而沉默。 约莫经过三十分鐘,只见一道曙光从海的那一头浮现,太阳正从海平面冉冉升起,身旁的他立刻扯了扯我的袖口,我说我正看着。 一团光亮在眼前毫无修饰的绽开,我半瞇着眼,直到睁不开。 「怎么样?」 「甚么怎么样?」 「日出。」 「哦,天气真不错。」 「好偷懒的心得。」 我望着太阳映在海面上的倒影,试图要作出一些浪漫的、充满情调的联想,然而这比我想像的要困难许多,明明是亲眼所见,却怎么样也无法形容。 「那你觉得如何?」我反问道,好奇着平时字汇量极少的阿清会有怎么样的答覆。 他耸耸肩,想都没想便回:「很好看啊。」 仅仅四个字,从他的模样看来却不像是在敷衍,我想纵使他上上下下把自己的词汇库全翻遍了,也只能找到差不多的几个字吧。 「回得很掏心掏肺呢。」 「你也是,听得出是把五脏六腑全掏出来后好不容易找到的回答。」他「嘿嘿嘿」的笑着,也不晓得是听懂我的话没有,但他的话我也弄不懂是讽刺还是无心。 许是一早从被窝里被挖起的缘故,我有些昏昏沉沉的倚着阿清的脚踏车,天已全亮,与其说是温暖,倒不如说炎热起来了,不晓得是谁说听着波浪声便会感到凉爽。 「口水流出来了。」 当我回过神时,他粗鲁的贴了张卫生纸在我脸上,我因此打了个喷嚏。 「要你管。」我撕下卫生纸往嘴角抹了抹,同时白了他一眼。 都已毫无间隔的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已看清了我最糟糕的那一面,也不差这流口水的画面。 「回去要不要换我骑?」 「不用啦,你这安全驾驶骑得太慢。对了,我今年一定要练会摩托车,下次就骑我家那台小蓝来吧。」 「说到做到?」依照自己的习惯,应当会先反驳他话中的「下次」二字,可我没有。 「当然。」 好多人都喜欢阿清,我们全是在贫瘠小镇过活的野孩子,可他是最帅气的那一个,就算是最爱吐他槽的我,也认为这点无庸置疑。他有着无法衡量的单纯及善良,不但和无趣的我作为朋友纠缠数年,还曾为我挡下无数的嘲笑甚至是拳头,如今也毫不吝于与我分享眼前一切。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呢,待在这儿太可惜了。」想到这,我忍不住嘀咕道。 「是因为看到日出才变得像吃了糖吗?」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半开玩笑的叹道。「离开这个地方我就不是了,你明明也常常这么说,我是个不正经的傢伙。」 「是啊,我大概还没清醒吧。」我晃了晃脑袋,又打了一个呵欠。 离开这个地方,我又会是怎么样的人呢? 骆华〈溺死的鱼〉-4 骆华〈溺死的鱼〉-4 他来到这儿的头一年,我也刚入高中。 可不同的是,我即便来到新环境,所见之人全是些老面孔;而他面对的一切皆为陌生,无论人或环境,没有一样和他过往生活有所重叠。 「同学好,我是你们的班级导师,教的科目是生物,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年,请各位多多包涵。」他穿着一件烫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要是换上制服说是高中生也说得过去。 没甚么人答他的话,台下只有几声稀稀疏疏的「哦」。 「对了,各位升上高中,也是进入了新的阶段,老师想和你们聊聊天,听听你们对现在或是以后的想法,说说喜欢做的事情也可以,所以按照座号,每天中午都请一位同学到我的办公室来找我,不需要有任何压力。」 这倒是让台下出现了各种「蛤」的抱怨声,阿清趴在桌上,对此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我手撑着下巴,百般无聊的翻着前些日子买的英文单字书。 「要不要去打篮球?」身旁的男孩敲了敲我的肩膀,可以说是想到甚么就说甚么。 「我不打球。」 「别这么说嘛,我们就把球投进篮框,一直到你投进为止。」 这话的意思应该是指我连一球也投不进吧,倒是有些气人了。 「投进就要走囉。」 「没问题没问题。」他顿时绽开了笑,像是诡计得逞那般,使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掉进他的圈套。 「那边的同学,声音略大哦。」 「老师,你之前待过其他学校吗?」阿清纵使被提醒了,仍是满不在乎的盯着台上男子,稀松平常的问道,是毫无羞耻心的最佳代表。 「嗯,我之前在台北一间女校教书。」 「听起来怎么样都会比我们这里好呀,你怎么会来?」 「对我来说这里是我的远方,不是距离的关係,而是当你心里有一件想要实现的事情时,你所前往之地皆是远方。」老师没有明确回答,面带微笑,说起了某种道理来。 阿清露出了摸不着头绪的困惑表情,显然拐弯抹角的话他听不懂。「你知道这是甚么意思吗?」他于是转头看向我,问。 远方。 我迟疑了好一会儿,只觉对这句话似曾相识,有人曾经说了差不多的话,且在逐渐模糊的回忆中,说话的人并没有随之淡去。 「……矫情。」这是我的回答。 「老师,骆华说你很矫情。」这算是白目还是打小报告啊。 「你这傢伙。」我立刻朝他踢了一脚,可他一点也不痛,而我也根本没有踢到半点。 「哈哈哈哈,的确如此,如果我是你们,一定也会这么想。」老师的模样倒也不算尷尬,下一秒,他的目光便直直的望向我。「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矫情毫无意思。」 我不禁低下头,闪躲他的目光,自己虽时常质疑他人,却不擅面对他人的义正严词。 我不喜欢这个老师,不喜欢这个人。 他不像我在这个镇上遇见的任何一个人,他有着其他人没有的圆滑与自信,也不会因为被质疑而轻易退缩,也许身为老师就是必须那样,得比我这样讨人厌的傢伙还要讨人厌。 ★ 「接住。」阿清将手中的篮球拋向我,我没有接着,让球给滚到一边去了。 我捡起了球,便直往篮框那儿丢去。 连篮框的边也没有擦上。 「你还是一点进步也没有。」阿清双手插着腰,望着我拙劣的球技,似乎连嘲笑的心思也没有。他拾起落在地上的篮球,轻松向上一投,不偏不倚正中篮框中心。 「囉嗦。」 我们就这样你一球我一球,要是有计分的话大概是十比零,幸好这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投篮大会,否则我就要负气离去了。 「哎呀,都让你投吧。」十多分鐘过去,眼看我仍一球也没有投进,阿清似乎也可怜起我来,双手一摊,将本该是轮到他的投球机会给了我。 我一点也不感谢他,只是再次抱着球往篮框丢去。 「你好像不喜欢班导。」 「我不喜欢的可不只有他。」我不晓得自己是否喜欢谁,清楚的只有自己谁也不喜欢。 「我知道啊,但感觉和平时的讨厌不太一样,应该是和我差不多的讨厌吧,好自以为是的一个人。」 这回阿清猜测得没有错,的确就是那样,对于相较之下总是有所匱乏的我们却吐露出嚮往之情,纵使向来好恶不分明的阿清也透露了自己并不喜于那个人的出现。 「不过他应该也待不久吧,最多一年就会想尽办法要调回去了。」 「是啊。」 除了原来就住在这儿,或是那些已经有些年纪的老师外,我们未曾见过哪个年轻的老师愿意长留于此,然而这也无可厚非,都已经读了那么多书,最终要是停在此地,多让人不甘心。 直到我踏进教师办公室前,都以为自己会同今日这般厌弃他。 「这是最后一球,不管有没有投进我都要回去了。」吸了口气,我做出了宣言,接着奋力一投。 球打到篮板,用力弹了回来,狠狠砸到阿清脸上。 「你平常都叫我不要打架,怎么轮到你就不留情的打我的脸啊。」 「噢。」 骆华〈溺死的鱼〉-5 骆华〈溺死的鱼〉-5 我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门,朝里头张望了一会,终于瞧见老师的身影,他坐在办公室后头设置的一张矮桌前,似乎早已在等着我。 「嗨,请坐。」我们四目交会,他比了比对面的座位,我拉开椅子并小心翼翼的坐下。 我不是头一个进来与他面对的人,就连阿清的座号也在我前面, 「骆华,我对你挺有印象。」他笑咪咪的看着我,轻声道。「你功课很好呢,看你之前的纪录都是第一名。」 「噢……对啊。」他忽然这么说,使我莫名感到有些陌生,可这件事我明明早就知道,也许陌生的是我眼前这个人吧。 「你还真谦虚。」见了我的茫然,他没有多说甚么,只随意落下一句后便转入他的正题。「那么,你在班上有交到朋友或是认识了谁吗?」 我摇摇头,又点了几下头。 「这是有的意思吗?」 「江自清。」我直接道出阿清的姓名,好久没这样连名带姓叫他了。 「自清啊,听说你们认识很久了。」 许是阿清也回了相同的答案,毕竟纵使其他人也晓得我和阿清相处多年,却未必会特地浪费口水向眼前的男人吐露这不该在其他人问题中的答案。 「那么除了他,还有认识其他人吗?」 「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我并不针对他话中的意思,而是针对这个问题作回应。「这个班里有大半的人都是从同一个学校里的同一个班上来的,老师,你作为一名侦探,应该早就发现了吧。」字句之间有意无意责怪他实在问了太多于自己而言根本不能算上问题的问题。 原以为他会出言训斥我的轻佻,然而他肩一耸,说了句「你也不是那么文静呢」后和我对望了好一会儿,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的我完全逃不开。 「的确,你们每一个人都互相认识,而且时间都不短,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几乎都是出现在私立高中,因此你们和他们又有点不同了。」 「这里的人少,学校少,像样的选择权几乎不存在。」 「你想选择甚么?」 「……」 他这么一提,我倒是说不上话了,并非我心中空无一物,而是我不愿向他坦白,那些我早已在心中,或是对着阿清吶喊过千万遍的不甘愿。 「原来你其实有很多想法呀。」他看着我,如果说我是一个无时无刻都面无表情的人,那他或许是无时无刻都面带微笑的那种人。「以后有甚么想说的都可以说出来,不用客气。」 我看了一眼掛在墙上的时鐘,午休时间差不多要结束了。「快打鐘了,我……」 「我可以带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啊?」 「我知道这里很多老师光是要把进度教完就自顾不暇了,通常教到最后都会草草带过,但我不会。」他话说得十分自信,完全不顾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在。「我相信你会比很多人都好,不是这个学校的很多人,而是很多个县市。」 「为甚么那么有自信?」他的唐突且篤定教人是不以为意大于疑问,明明在这之前都还是好好先生的模样,怎么一瞬间忽然成了有名补习班老师或是理财专家的角色? 「虽然说不清楚,但我晓得你想要获得甚么。」 这时候还说「我不相信你」的话似乎很孩子气,为了让自己更成熟一些,我淡淡应了声「谢谢老师」。 「那我们来订个段考的目标吧,生物就九十九好了,虽然如果是我的话不会出只有一分的题目啦,其他科你想拿几分呢?」他似乎不打算让我离开,一个转移,对话又延续了下去。 「呃……九十五。」 ★ 终于走出了办公室,我关上那扇沉重的门,五味杂陈的心情难以平復。 这世上每个人都渴望被了解,说不需要谁懂全是骗人的。 自以为是的人很多,不同的是他很聪明,可以说是我在这个镇里见过最聪明的人,而他也知道这件事。 没有人对我说过方才他说的话,做出那样的保证。纵使只有一半的机率,我仍不住倒向他,信了他几分。 「骆华,要上课啦,你怎么还在这?」 「阿清。」我看着往这儿走近的男孩,他是来找我的吗?要翘课可不是走这条靠近办公室的路。 「该不是和班导聊到现在吧,他也真会讲耶,上次我和他也是莫名其妙讲到剩五分鐘。」 「你们都讲些甚么?」 「他问甚么我就回甚么,喜欢打篮球、四处乱晃,以后没甚么想做的事情。他说我国中旷课纪录很多,嘮嘮叨叨了一堆,我忍不住说:『老师,你和骆华一样囉嗦』,他听了之后说那我还愿意把你当朋友啊,我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没怎么听你的话吧,他笑了笑,问我你是甚么样的人。」 对于阿清认为我囉嗦,自己是半分意见也没有,正是因为他甚么都说,我才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你怎么回答?」 「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好人。」 「你这样说我啊。」 「没办法,我又不会说谎。老师也夸我直话直说,我说我打架赢得过,不怕得罪人,说完又被唸了一顿,我看他还挺年轻的,怎么像个爸爸似的一句接着一句。」 「我倒觉得他没甚么爸爸的样子。」 「哎呀,就说你们两个一样囉嗦。」 此时身后的门被打开,我本想退到一旁继续与阿清间扯淡,然而我的肩膀却被谁给轻轻压了一下。 我有些不悦的转过身,在看见眼前男子后整个人瞬间弹开。 「已经打鐘囉,你们怎么还悠哉的站在这里?」 「老师,你要去上课?」阿清就这么直直的盯着他看,他俩虽身高相当,可阿清身上就是有股显而易见的稚气。 「嗯,你们也要去上课吧。」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很想走了。」这傢伙又想到甚么便说甚么了。 可或许这样的阿清,也是在寻着有谁能理解他并且就此放行。 「有正当理由吗?」 「很无聊。」 「虽然诚实但行不通,快回教室吧,不然放学我会去找你哟。」 看来他今日仍没有找到那样的人。 骆华〈溺死的鱼〉-6 骆华〈溺死的鱼〉-6 这个生物老师比所有老师都要严格,最显着的一点便是他要求阿清自己写作业。 「自清,你这作业看上去和骆华的一模一样呀。」 「咦?」 「别装傻了,一看就是复製贴上,字还特别潦草,请你重写。」只见老师拿出一份影印下来的作业,作答栏的部分完全空白,一点痕跡也见不着。「放学留下来,有不会的就问骆华,写完放到后面的办公桌才能离开,我明天会抽考作业内容,可别半个字都答不出来。」 怪不得连我也被叫上前,算是被当作共犯了吧。 阿清露出一脸不情愿,看了看老师又看了看我,点点头,模样倒是有些委屈了。 「怎么办哪,我一题也看不懂。」盯着眼前一张张的作业影本,阿清苦恼的喊着,在我眼里这是自然,他几乎没认真写过任何作业。 「要不你全背下来吧。」 「要是背得下来,还用烦恼。」 他把话说得彷彿是我的责任般,我虽不因此有半点内疚,可没有帮上他的话总教人心里不爽快。 「……不然我把跟这些题目相关的部分再讲解一遍,你多少理解一下吧。」这是我此时唯一想到的办法。 「你说我就听。」他似乎也没别的法子,耸耸肩,右手撑起了下巴。 託阿清的福,我几乎从头讲了一回老师上课的内容,甚至是两、三回,他没记住我都要可以完整手抄一遍了。 「嗯……非常困难呢。」 「要是你成绩好些,这个镇上三分之二的女生都会喜欢你。」为了让他提起干劲,我随口说道,他信了最好,不信也罢。 「我又不喜欢女孩子。」 他此话一出,我不由得一怔,他的意思大概是现在没有喜欢的人吧。「我也不喜欢。」于是我如此附和了他。 气氛稍微沉了下来,我忽然意识到彼此很少谈论有关女孩子的话题,顶多是说说哪个女明星很漂亮,结婚了没之类离自己再遥远不过的事。 我从未遇见过喜欢的人,至于阿清喜欢过的女孩子,或许只有那一位。 ★ 不知从何时起,我成了班上公认的生物小老师,只因班导嘱咐我要把作业收齐后再拿去办公室给他。莫名承接下任务的我也不愿随便,拿着一张座号姓名表便开始登记起谁没有交,而阿清那一排总是打着一连串的叉叉。 老师喜欢在上课时抽考作业的内容,问题并不特别刁鑽,可总也不是毫无准备便能回答出的。 「骆华,你觉得等一下老师会问甚么?」偶尔会有女同学来询问,我先是指了几个部分,胆子较大的便会看一看后请我稍微讲解一回,自己虽觉得是浪费口水,仍会应个几句。 我的期中考考了一百分,那并非侥倖,我是真真实实的知道每一题的答案,题目听说与过往相比不简单,出题者正是班导,听说他和另一位生物老师为此有些争论,两人甚至因此做出一人教一个年级的决议。 「自清进步了呢。」我将作业放上办公桌,老师把我给叫住,给了我一罐利乐包要我坐下。 这里的进步指的是从零分到三十分,于我而言是不痛不痒的程度,对阿清来说……他似乎不怎么在乎。 「不过他旷课的次数还是没有减少。」他手里拿着一张出席表,教室里阿清的座位正空着,他早上还坐在那儿,如今已不见人影,去向仍可知。 「老师,阿清其实很善良,他已经很久不和别人打架了。」我竟一阵慌忙地替阿清说起了好话,甚至连「善良」这种无从衡量的形容词都说了出口。 听见我的回话,他先是一愣,回过神后温柔的笑了一笑。「他不仅善良,还很幸运呢,有你这个愿意替他背书的朋友。」 「我、我只是……怕老师以为阿清是不良少年。」 「不会啦,坦白说我反而很羡慕很会打架的人。」 「誒?」这是我头一回听见有老师说这样的话,他们不都不爱动手动脚的傢伙吗? 「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该怎么说呢,成绩好但不讨人喜欢的那种人大家就会叫他书呆子,而我便是眾人眼中的书呆子。我那时体型单薄,常被取笑,上体育课时更是常常被排挤,我总好想上前揍那些人几拳呀,但是我办不到,要是真这么做了,结果应该是我被他们给揍得不成人形吧。」老师平静的说着,我的脑中浮现学生时期的他的轮廓,约莫是和自己一般,光是书呆子三个字便使我心头一震。 我原以为做老师的,一路走来应该都是被一个温暖的小圈圈包裹着,功课好,温顺乖巧,身边的人也总是温和以待,在人际关係上从未遇过甚么挫折,顶多是遇上几个爱理不理的傢伙,装作没事也就算了。 我似乎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甚么。 「好可惜呀,我没有自清这样的朋友。」 他肯定了阿清。 「至于你啊,换个方式保护他吧。」 是叫我别再拿作业让阿清抄了吧。 我摇头,「请你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握着奶茶的双手微微颤抖。面对阿清时,我是个无能的人,除了这件事外我没别的可贡献给他,儘管这会让他显得愚蠢,而我也不见得会让人青睞。 身为一名老师,他不认同我,却也没有责备,从那堆作业中取出了阿清的本子,里头钉了很多他要求阿清重写的作业影印,他稍微翻了翻,眉头皱了一下,看来是懊恼怎么过了这么久钉上的页数仍旧一点都没有减少吧。 「等他找到一件想做的事,我自然没有阻拦他的理由,你也是,骆华。」 我怔怔望着窗外,阿清出现在老师话语中的次数总是远远大于我,我不大明白这种情感,我晓得这是嫉妒,但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而嫉妒。 骆华〈溺死的鱼〉-7 骆华〈溺死的鱼〉-7 我与阿清和班导之间的距离随着时间愈加悬殊,我是日渐亲近,阿清则是愈离愈远。然而班导对我们的态度并无过多变化,我喜欢听他说学生时期发生的事、当时他的内心感受,那会让我心有戚戚焉,纵然阿清替我挡下不少灾祸,我心中那一片不完全的疙瘩仍旧存在。 「老师,我这边有点不懂。」我开始会以询问课业相关事情为理由特意跑到办公室去找他,别人问他他大都可以回答「你可以问问骆华」,可只要自己开口,他必定会亲自且悉心回应。 他偶尔会在我去办公室时给我一罐利乐包,或是一些饼乾糖果,每当那时我心里便会十分欢喜,并不是因为自己喜爱那些东西,而是因赠与我的人是他。 「下学期要不要换别人收作业?」 「不用,我来就好。」我连忙用力摇头,不想让谁抢走这位置。 「你这么积极真好,那就继续拜託你囉。」见我如此坚决,他也不多说甚么。「对了,你对高中还适应吗?有没有发现甚么和国中不同的地方?」话锋一转,又开始了他的资料收集。 我不大喜欢被这样辅导室式的问话,可仍乖乖回道:「没甚么感觉,唯一不同的就是老师你的出现。」 他听了我的回答,耸肩并露出无奈的笑。「再过一会儿,等升上高二或许气氛会有所不同,那时大家会开始认真思考未来要往哪儿去,混着一点憧憬,一点现实。」 那时方进入花开时节,一隻蝴蝶误打误撞入了我们所在的办公室,转了几圈还是出不去,这里根本没有花。 ★ 下礼拜一是期末考,接在考试后的是眾人企盼已久的暑假,我们将要再被时间向上拉一层,前往二年级。 坐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一半的吊扇都是坏的,即便开了所有的窗户仍没有风透进来,我闷热得再也受不了,起身想到外头透透气。 此时,有个人抱着一叠厚重的书籍,有些摇摇晃晃的走进自习室,我原先是不屑一顾,想绕过他出去,直到那人挡住我的去路,轻轻唤了声我的名字。 「老师?」 他点点头,露出巧遇时会出现的惊喜笑容。 「能不能帮我搬一些回办公室?」他问。 书本与桌面接触时发出了「碰」的巨响,那分量着实惊人。 「呼,一不小心拿了太多书。」只见眼前的男子一面转着手腕,一面喘了口气,喃喃道。「谢谢你,今天很热呢,我买了几枝冰棒放在冰箱里,要吃吗?」 我没有拒绝,自己已经习惯在这间办公室里边吃喝边与他交谈了。 收下他递上的红豆牛奶冰棒,我稍微张望了下,此时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在,我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他也拆开了手里另一枝冰棒,靠着办公桌坐了下来。 「冷气故障了,老师们也没有好过到哪去。」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吊扇若有似无的转呀转。「不好,开始融化了。」 我们忙着吞下手里的冰棒,沉默了一段时间。 好不容易吃完了,虽说嘴里冰冰凉凉,汗却不停流,我的背仍湿了一片。 「出完考卷了,有点空间,我想那么就来看看书吧,你不要看这图书馆好像不大,令人感兴趣的藏书还不少呢。」老师挥了挥手中的冰棒棍,说明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儿。 我歪着头,这么多书他真的看得完吗?我也时常从图书馆借书,因为看书似乎能逃避很多事情,只要捧着一本书,便不会有人要我做这做那;只要拿回一张奖状,便能继续安心的待在房间或自习室里头。 「我以前也经常往图书馆跑,彷彿自己的理想就在那儿,拚了命似的读呀读,想过得比身边所有人都要好。」 他道出了我的心声。 「为甚么最后是成为老师呢?」 「一旦考上正式资格,不论做好做坏都没甚么差别,能轻轻松松过日子——在我察觉到这点后,便立志要当个老师,而且一定要在都市里升学率良好的女校教书,在那儿大家一放学就是补习或家教,学校老师教的东西根本算不上甚么。」 「女校?」 「比较不会惹事生非,还有自己自小以来的憧憬,不过那样的学校也特别难考。」 如此听下来他完完全全是个怕麻烦,用尽全力只为走上最轻松的那条路的人。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来到这种穷乡僻壤?」他的话与现在他所处之处压根无法相提并论,我于是又提了一次他初来乍到时阿清曾问过的问题。 「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家乡,嗯……说来也奇怪,当我真坐在凉爽的办公室里时,愈想愈觉得这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至此,他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她们甚么都有,就像是很多个小公主聚集在同一座城堡里,我甚至偶尔会为此感到火大,毕竟自己一路走来由于个性古怪的缘故,受了点异样眼光。我想了好久,希望就算是在资源并不那么完善地区的学生们,也能有选择的机会,所以来到这间学校。」 我看着汗一滴滴从他脸颊滑过,想像着倘若有天自己也坐在冷气开到十六度的室内,会不会出现和他相同的想法?又是否有出走的勇气? 「我不晓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帮到你们,偶尔也会自我质疑,怕我是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到你们身上。你们班是我来到这儿的第一届学生,有好多事我都想问问你们,一年过去,你们有感受到我的这分心意吗?」 我怔怔听着眼前男子的话,自己明明一直对如此类同情的言论反感,可今日听见他这么说,平时多疑的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愤怒难堪,也许是因为他来了,并且心甘情愿的选择留下。 「……我没有遇过比你更好的老师,你让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受到了肯定,而且没有做错。」这并不是虚偽拘谨的回应,而是发自内心,我甚至盼着他能听出我语气中的每一分真诚。 「谢谢你。」他将双手叠上我放在桌上的右手,又马上离开。「不好意思,有手汗。」 我摇摇头,不仅是他,甚至连我也被自己的真心感动到,好久没有这种感觉。 「耽误你这么多读书的时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骆华,你如此不安现状真是太好了,我在等哪天你的眼神出现光芒。」 ! 他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那时我并不是特别在意,认为对方甚么都不懂。如今这话由看遍校园的他道出,我不得不将此放在心上。 我的眼神黯淡无光,可我学不会让它发光的方法。 骆华〈溺死的鱼〉-8 骆华〈溺死的鱼〉-8 几乎整个暑假我都和阿清腻在一块儿,就和过往的每年暑假一样。 「你为甚么二年级之后还要上生物课,不是最讨厌班导了吗?」暑假最后一天,我坐在阿清家客厅里,盯着正在低头猛抄着作业的他,忽然想起这事。 「不知道。」他答起话来有些倔,不晓得又是哪不高兴了。 「你能不能好好念书?」 「你干嘛突然这样?」 「我只是觉得你该好好考虑……」 「你自己又如何?你要去哪里都行,但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我……你正经点好不好,做点正经事,当一个正正经经的人。」 气氛僵持不下,似乎每隔一阵子便会出现这样的场面,说来就来,一点预警也没有,这是一种好奇怪好奇怪的轮回。 我的心中没有半分对他的怒气,伤人的话却无法自制的不断从口中吐出,他也是如此,此时的我们都不敢让彼此眼神交会,深怕一个不小心,一切就这么完了。 「骆华,回家吧。」彆扭了一阵后,阿清率先丢出闭幕后工作人员会说的句子。 「……我还没喝完。」我盯着桌上那一杯尚馀三分之二的拿铁,语气中尽是任性。 我希望他用力的骂骂我,甚至揍我一拳。 然而无论再怎么失控,他都不会这么做。 「要不你喝完再走吧,我先下楼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甚至认为他的修养比我还好。 他搁下手中的东西,头也不回的往楼下同样也是他们家经营的咖啡厅走去。我捧着马克杯,靠在嘴边却迟迟没有饮下任何一口。 我想告诉全世界自己是一个差劲透顶的傢伙,方才阿清一连问的好几个问题,我没有一个能答得义正严词。 明年暑假时,我还会在这儿一派悠间的喝着他泡出来的拿铁吗?又或者整日待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为着毫无理由的远方埋头苦读? 倘若真是如此,这便是我和阿清的最后一个暑假。 我们将不会有然后。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心里的一丝盼望。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在便条纸上写了这句话,将它贴上阿清的作业簿。 他能读懂我吗? 将剩下的拿铁一口饮尽,苦涩在嘴里散发开来,我自己在家试着调过许多遍拿铁,可总是觉得不怎么样,后来便只在阿清家喝了。 他做很多事情都比我要好,只有一条路可走的唯我一人。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把便条纸撕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明天见。」 作业就这么留在桌上,反正到了明天,他还是会拍着我的肩,嘻皮笑脸的对我说一声:「谢啦。」 ★ 回家途中,我特意走了会经过那幢房子的那条路。 那儿现在正住着人。 瞇着眼,往屋顶瞧了瞧,有个人影在顶楼,可午后阳光强烈,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在顶楼干甚么?是否早已把那片化为废墟的花园清理乾净? 我们似乎对上了视线,他匆忙的逃往我看不见之处,好胆小的一个人。 炎热的天气总教我不由自主回忆起某些画面,那日与班导的交谈,或是很久很久以前,与她坐在那儿。 那日早晨,我提着火腿蛋三明治和一杯冰奶茶来到那栋蓝色建筑的顶楼,阿清不在,只有她迎接着我。 「嗨。」 「早、早安。」 她拍拍身旁的空位,我犹豫了几秒.最后仍乖乖坐下,与她保持着一个花盆的距离。 「你很了不起呢,都不会赖床。」 「习惯了,我们家耕田,不能赖床的。」 我从塑胶袋里拿出三明治,低头咬了一口,嘴里全是吐司的乾涩味,于是又拿起一旁的冰奶茶喝了一口,奶精味十分强烈,两样东西加在一起说不上是刚好。 「骆华,你以后想做甚么?」 「为甚么突然问这个?」我防卫性的反问道,年纪大的人总是爱这样问,然而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想从这个问题里获得甚么。 「我有点记不得自己在你这年纪想做甚么,可最近又面临了不得不去正视这问题的时候。」她直视着前方,语调轻得像是喃喃自语般。 我听不太懂,既然她不记得,问我难道就会想起来吗?时间带走的东西不会回来,这种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 「只要能走出这里,过得比其他人好,我都会去做。」我再度咬了一口三明治,这回倒全是美乃滋的甜腻味。 「这样啊,你平常都做些甚么事?」 「看书。」 「哇,你的兴趣很了不起呢。」 「那才不是我的兴趣。」 她「噢」了一声,将脸凑近了我,睁大了双眼,仔仔细细的盯着我瞧,我不自觉将目光飘向他方,盼着她儘快停下这行为。 「你的眼神里没有光呢。」 一会儿,她缓缓吐出这句话。 我望向她,她的表情十分认真,我努力保持镇定,不让自己把身体挪开。 这种尷尬的状态维持了几分鐘,我才真正静了下来。 「你比较喜欢阿清那样的人吗?」缓慢的眨了几下眼,我不以为意的问。 最近愈来愈多人告诉我应该把个性改一改,我愈来愈意识到自己拥有不讨喜的个性这件事。 「这我也说不上,但比起我啊,他比较喜欢你。」她微微笑,老神在在的回应道。 「因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呀,他第二个喜欢的肯定就是你。」我不否认她的话,顺道告诉了她阿清的好感,虽然阿清没有和我说,但他实在太容易被看穿。 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追问,只当是种默认。 「我会在未来等你,和阿清。」 我嚥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将半张脸埋进我环住膝盖的双臂,我知道,我都知道。 一旦离开这儿,她便不会回来了。 她的未来并不在这里,我也是。 她伸手抓住了一隻误闯的蝉,将牠轻轻放到我手上,我没有接着,蝉就这么飞走了。 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又一阵急促的步伐声,应是阿清姍姍来迟。 「我很喜欢你,纵使你搬不太动花盆,捉不住蝉,你仍旧拥有你的春夏秋冬。」她的双眼瞇成半月形,温柔的笑着,在阿清上楼前,对我说了这句话。 天气好热好热,热到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融化了,所以被她给轻易看穿。 「……未来应该会有很多手艺好过巷口早餐店阿姨的早餐店吧。」 「这可不一定。」 骆华〈溺死的鱼〉-9 骆华〈溺死的鱼〉-9 「骆华,这些奖学金你都可以去申请,有遇到甚么困难或是不知道怎么填写都可以来找我讨论。」 「谢谢老师。」从班导手中接过几张申请表,这些东西自己是再熟悉不过,可教人疑惑的是明明领了这么多奖学金,家中却还是不见一丝富裕的跡象。 算啦,就当不无小补,至少买教科书的钱是不愁,也还能有放学和阿清坐在便利商店里喝饮料的馀裕。 「对了,你之后有甚么打算吗?应该是要考大学吧。」 我点点头,又摇头,纵使心里明白这该是必然,仍对于「大学」二字感到十分陌生,甚至是害怕。 导师似乎看出我的惶恐,微微笑,「你和我说过,你是因为不想帮家里的忙、不想待在这儿,才这么努力读书的,我觉得不论如何,有个动力挺好的,而且是件适合你的事情呢。」话说得十分温柔。 「……那老师觉得阿清适合甚么?」不知怎么,我将话题转移到不在场的阿清身上,自己对于他口中的适合有几分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很关心自清呢,真是他的好朋友。」 我带着僵硬的笑而不答,只想听听他的回覆。 在我眼里,阿清做甚么都称不上适合。 「自清虽然懒散了些,但毕竟家里是做生意的,与人应对方面很自然呢,脾气也不会太过暴躁,你不也替他掛了保证吗?」 我想起自己确实曾为阿清背过书,甚至说了他很善良,这件事我没对阿清提起,但老师似乎记得十分清楚,还把这当作一种好朋友的证明。 「那他适合甚么?」我又问了一次,方才他似乎没有回应到这个问题。 「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覆,但自清并不是不能念书,如果你能稍微激励他一下,老师是期望他能继续升学,四处去看看,应该说,其实你们每一个人我都这样盼望着,不要被限制,不要留在这里。」 这个话题无疾而终,唯一确定的只有我会去考大学,不再只为了我自己,其中还包括了几分老师的缘故。 「是说自清有甚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可乐……不对,他喜欢鱼和花吧。」我拣了个比较正经的回答,道。 「果真是内心柔和的人呢,我想找件事让他做,整理学校的花圃怎么样?」 我想阿清不会接受,可我没有说出口,只是点点头,回了句「还不错」。 ★ 阿清果然没有答应班导的提议,虽然早就知道结果,可也许是因为他对班导的不屑一顾,话说到最后,我们都带了点气。 「你也希望我赶快休学?」他面无表情的问了我一句,我不晓得那个「也」字包含了谁,莫不是把班导也算进去了吧。 「不是。」我说出了他想听到的回应。 「就是。」他也如我预想中的彆扭。 最教我意想不到的是自己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可能希望你离开这儿。」 这并不是为了挽留他而说的諂媚之言,而是当下的自己最自然的答话。 我当然晓得阿清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休学,说出这种话的我似乎是吃亏了,这是一句极容易被反驳的话,容易到他只要对我重复一遍相同的话,一切便到此为止。 幸好他没有说。 在那之后,他似乎交了新朋友,不知道在哪儿认识的,我不打算过问,状态看起来挺好的,应该没去做甚么不正当的事。 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阳光和泥土的味道,可并非田里的那股气味,而是再淡一些,范围小一些,就像是……花园。 我去过学校花圃,阿清不在那儿,只有班导的一脸苦笑,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你也喜欢花吗?」他站在我身旁,问。 摇摇头,与阿清相比,我对花的情感完全称不上喜欢,倒像是对回忆的一种联系媒介。我会想起过度爽朗的奇怪姐姐,想起阿清说要开一家便利商店,想起那时他眼中的光芒。 「老师,我在想,阿清会不会在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为甚么这么说?」 「……突然想到。」 我没有提起姐姐的事,那是一段好长的故事,即便阿清总说开便利商店是要等我回来,至今我仍想着那个说法的背后是不是还藏了甚么。 每每他这么说,我便会习惯性地骂他白痴,但自己真正想回的从来不是这两个字。 ——是为了我吗? 老师先回办公室了,我独自蹲在围篱边,觉得还掛念着那些往事的自己十分愚蠢,又觉得若是没有那些,自己即是彻头彻尾的肤浅,哪有甚么资格说阿清如何呢。 远方的网球场有个正在翻越铁网的身影,那轻巧的姿势无庸置疑是阿清,翻了那道铁网一年,也十分熟练了,我要是没有他的帮忙,花一整天必定都还爬不上去。 当初正是他带我来到网球场边,指着那道铁网说「从这儿出去比较不会被发现」,央求着我陪他练几回翻网,否则从不翘课的自己哪会知道要从哪里出去才好。 「江自清!」我心血来潮的朝那边大吼,可我中气不足,声音在半路就被风给吹散了。 没有人理会我的呼唤,阿清的身影逐渐模糊,我站起身,不再逗留于此。 他会回来吧,无论明天、后天,甚至下星期,他总会回到这里,回到我身边的位置。 真无聊。 等待就是这种感觉啊。 骆华〈溺死的鱼〉-10 骆华〈溺死的鱼〉-10 「又要去图书馆?」 「嗯。」 我揹着学校书包走出家门,妈妈的话总是问的随意,纵使我说不是,她也没打算多说甚么,比起我,阿清还比较有可能被她使得动。 眼前的路笔直一条,即便能够看见好几公尺外的景色,可一成不便的风景看久了便也无趣。 忽然觉得有些乏味啊。 「骆华!」 每当这种时刻,不论往哪儿走都会撞见阿清,彼此简直就像小精灵游戏,这个小镇就是围住我们的蓝线,而阿清只要瞧见我便会立刻朝这前进。 「你走路怎么这样犹豫半天,要不要去我家打游戏?」他没有询问我的目的地,大概是认定我不会去图书馆和他家以外的地方吧。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 我们如往常一般并肩走着,只见他不断左右张望,我问他在看甚么,他指着附近一栋三层楼的小公寓,道:「老师们的宿舍在那,上回我在这儿间晃,就被班导抓到了。」 「很不走运呢。」要是我的话,或许会十分欣喜,甚至拚了命要找话题和老师交谈吧。 「老师的话反而是你比较会应付,那天是假日,我虽然没被骂,但脱不了身哪,完全成了他田野调查的对象。」他的表情看来挺伤脑筋,不晓得是又被问了哪些他厌烦的问题。 「骆华、自清,你们在这里呀。」 「出现了!」阿清一个跳跃、转身,面对唐突出现的男子,然后大喊。 「出现甚么啊。」男子一脸困惑,不明白阿清在大呼小叫甚么。 「老师好。」我在一旁打了声招呼,他以微笑回应我。 「就是那个、那个,有一句成语叫……一语成歼?」 「你是想说一语成讖吧。」这回班导先我一步纠正了他。「自清,你满会运用成语,也很敢说,真不错。」 此时的班导手里提着超市的塑胶袋,穿着运动短裤和夹脚拖,模样和寻常男子无异,说起话来也少了几分平时的正经,与阿清站在一起颇有相仿的感觉。 「嘿嘿,我们要去我家打电动,老师要来吗?」被莫名夸奖后的他似乎是兴致高昂,开啟了好客模式邀道。 「你们玩就好,我不好意思去打扰。」班导笑了一笑,没有多想便婉拒了他。 「不会打扰啊,这个时间我爸妈都不在,而且多点人比较好玩。」 「不必了,要也该是老师邀请你们。」 「老师,你来的话我会很高兴,可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再说没有人不喜欢打电动的吧,来嘛来嘛。」要是自己,这时候就会放弃了,然而阿清似乎是打定主意,说甚么都要让眼前的夹脚拖男子点头答应,可以说是使出了身为民宿小老闆的浑身解数。 老师始终拗不过阿清,这傢伙可真厉害,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会撒娇的人,却有办法让我和班导全顺着他的心意走。 我们一道走在路上,老师换了双布鞋,穿着依旧休间,感到不自在的似乎只有我而已。 「你也喜欢打电动吗?」老师无预警地转头看向我,问。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也许自己并不是喜欢打电动,而是喜欢和阿清一块儿打电动。 「我也有一台掌上型游戏机,念书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偷偷拿出来玩几回,但一个人玩久了也还是无趣。」他耸耸肩,扬起嘴角笑道。 「对啊,我一个人玩的时候一下就腻了。」走在前头听着我们对话的阿清忍不住回过头来,插进了话。 「腻了的话就读读书,这样玩的时候才会觉得更放松。」 「哎呀,老师你别再说啦。」 老师从不忘记要循循善诱,然而阿清也从不妥协。 我曾以为自己一直以来都是独自一人,后来才发觉我自始至终都有阿清陪伴,距离真正的一个人还差得很远。 ★ 「哇,老师的实力不容小续呢。」 「是唸作『不容小覷』唷,哈哈哈,我玩游戏的资歷可不比你们少。」 「不可以放水哦。」 「那是自然。」 老师和阿清都兴致勃勃的坐在电视机前,手握操控桿,一早被淘汰的我只有趴在沙发上盯着萤幕的份,两方正互不相让的对战着。 我在心里默默替老师加油,这个游戏我从来没赢过阿清,也许正因如此,阿清才会选择以此迎接老师,毕竟他牢牢记着老师要他把作业重写的仇,等着哪一日能报这一箭之仇。 最终他并无报仇成功,只见他一脸颓丧的跪在地上,彷彿能瞧见围绕在他周围的阴暗氛围和黑槓。 「夸张过头啦。」我伸手推了他一把,老师则在一旁呵呵笑着,此时的我们没有任何隔阂,我想老师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要放水。 玩倦了,我们坐在沙发上,阿清端了几杯拿铁进来,将电视画面转回新闻频道,老师喝了一口,不免俗的夸了一句「真好喝」。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盯着萤幕上被当成播报题材的女明星,阿清随口问道。 「有啊,但是我们大概快要不能在一起了。」他没有回避,老老实实的应道。 「为甚么这么说?」 「她不喜欢我到这儿教书,可我也无法让步,彼此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联络。」露出难为的笑,这毕竟不是件能发自内心笑出来的事。 「你不喜欢她了吗?」阿清疑惑的望着老师,我低头喝着杯里的拿铁,心思却也没离开过他们的交谈内容。 「没有,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倘若这段感情注定无疾而终,彼此都不好浪费各自的时间呀,我不要她等我。」 「……被等待的感觉不好吗?」阿清毫不避讳的顺着话问下去,要是我必定早已不耐烦的要他闭嘴了,不过老师仍从容的接下他投来的每一颗球,无论它再刁鑽再莫名其妙。 「我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让她等我那么久,但如果是你们度日如年的想等我上课,我会很高兴哟。」 「这倒是不会。」他回应的速度飞快,快得像是根本没有经过大脑那般。 「自清,我真的非常佩服你的老实呢。」听见他这话,老师脸上的笑几乎已要僵硬成冰,即便深知阿清没有恶意,曾经听惯女孩子们甜腻声线的他或许是有几分错愕。 我对阿清的老实没有兴趣,心里在意的全是方才老师回答阿清的那一番话。 我不要他等我。 自己没有资格让他等我那么久。 我的眼前彷彿出现一个黑洞,有个漩涡转哪转的,要把我给吸进去。 「骆华?」 「骆华?」 「骆华!」 直到第三次的呼喊,才把我给唤回现实,我错愕的望着前方,老师和阿清都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我看。 「洒出来啦。」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裤子上尽是翻倒的拿铁,阿清不知何时已丢了块抹布给我,我赶紧抹了抹自己的裤子,可凉掉的拿铁已穿透布料,里边全湿透了。 我慌忙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没有任何人回应我的道歉,他们只是不停重复问着「你还好吧」。 骆华〈溺死的鱼〉-11 骆华〈溺死的鱼〉-11 阿清家的咖啡厅甚么样的人都会出现,上回是班导,这回是他。 略显单薄的身子和扁塌的头发,人不高却微微驼着背,双眸中尽是无所适从,他就是阿清的新朋友。 我有些失望,还以为阿清终于遇见了与他匹配的那一个人,自己也能佯装帅气的放手一回。 方才在前往咖啡厅的路上,他不断闪躲着我的目光,彼此却也互相打量着。 这个人除了畏缩懦弱之外,和我有甚么不同?站在两个阴沉的人中间的阿清又是怎么想的,难道没有觉得半点不对劲吗?阿清究竟是习惯了这样的人,还是因为他住在那幢房子里? 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光这傢伙为何出现于此便是。 我盯着站在窗边的他,他似乎正在为窗外的海景讚叹不已,果然还是观光客状态呢,这么想的我不禁起了点优越感,同时多了几分不屑与忿忿不平。 「夏天看到海会很想跳下去吧。」 我向他说了这句话,回应我的是一副诧异的面容。 「冬天太冷了。」不待他出声回答,我继续道,自己正在用自己习惯的方式摧毁这个世界。 一句又一句,我不知该从哪里切入才好,三句话应该差不多了吧。 「你为甚么会来这里?」 话一出口便被刚上楼的阿清捶了一下肩膀,还挺痛的。 自己并非真的好奇,可总得要有这么一句话,否则这一切简直太过荒谬,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傢伙未经任何审核就被阿清以朋友相称,这种情况总觉得似曾相识。 不是身体不好就是被霸凌吧,我无趣的猜测着,阿清一定也思考过,否则就不会这么替他说话了。 自己要是不去学校,就得在家帮忙,因此即使书桌被翻倒,被迫一个人从外扫区拿着五、六支扫把回教室,还是每天准时到校,说甚么都要赖在学校。直到阿清走入我的生活,替我赶走了那些被自己视为磨练的灾厄,也让我体会到接触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的人是甚么感觉。 这儿可不是甚么好地方,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将它作为一个躲藏的去处。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可我也是,纵使此刻看着他,自己也没有感到半分安慰,反而愈加不安。 这个和我一般不知何时就会从窗外一跃而下的傢伙是从大都市来的吧,像这样的人不论到何处都会受人欺侮,纵使甚么都有也仍茫然无措,在终点处等待着自己的就是这样的光景吗? 我才不要。 我知道他很喜欢且需要阿清,但我不想让给他。 心头猛地一颤,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至今为止的努力并不是全部。 我唯一并且最大的运气就是遇见江自清。 然后,班导出现了,我认为自己即将走向嚮往的康庄大道。 奇怪的是,比起逃离束缚的快活,内心更多的是悵然若失。 我非常自私,我想捉住所有对我好的人们,班导也好阿清也好,甚至是曾经与我们一块拥有一座花园的姐姐。 ★ 颱风过后的早晨,我望着已被风雨洗净的天空,穿着雨鞋便往外头去。 即便雨停了,四周的田地仍处于一片泥泞,只要没踩在柏油路上,脚便会陷进如沼泽般的泥土里,每走一步都加深了自己想离开的念头。 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我走上阶梯,迎接我的只会有一个人。 「阿清又睡晚啦。」 「他不是感冒就是被禁足了吧。」我眨眨眼,并不意外的回道。 「说得也是,昨天那样的天气,他全身都湿透了,希望他没事啊。」 「不用这么担心。」我看着频繁打着喷嚏,说话带着些许鼻音的她,心想比起阿清,她应当更要紧自己。 环顾四周,花盆都已被搬进二楼室内,地上有许多来来回回的脚印,比较大的是姐姐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应该就是阿清留下的。 「我要把顶楼清扫乾净后再把盆栽搬回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她手里拿着塑胶扫把和畚箕,对我说出佯装成问句的请託。 花园里堆满了被颱风吹来的落叶,以及一些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垃圾,混着一地的烂泥,模样还挺吓人的。 我没有拒绝,朝她的方向走去。 待姐姐将落叶及垃圾扫进畚箕后,我转开水龙头,拿着水管将地板冲乾净,做这件事的同时,不禁想着为甚么自己会在这里做着在家时不曾心甘情愿做过的事。 因为我有话想对她说。 「你不觉得我讨人厌吗?」这样的问话其实不够中立,比起问题,这话更像是自己在倾诉。 「一点也不。」 「大家都不喜欢我。」这才是自己真正要说的话。 「没有这回事,阿清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她一面将落叶装进塑胶袋里,一面用着一如往常的平和语气回应我。 「他可能心里并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会把作业借他抄,不然他根本不想和我作朋友。」 我将水龙头更往右转了些,盼着水声能盖过我藏不住的自卑。 「知道你这样想的话,阿清一定很难过……」 听见了微微哽咽,我困惑的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她居然哭了,是为何而落泪?因为想到阿清的心情吗?这是甚么荒唐的原因。 「你很难过吗?」关紧水龙头,放下黄色的塑胶水管,我皱着眉,问。 「哎呀,我也不知怎么的,骆华,你要有自信点啊,阿清的个性那样耿直,说甚么就是甚么,但你偏偏又是个会想很多的人,我想到你们两个各自的心情,不由自主就……」她先是予我一个微笑,到后来又无法克制的流下几滴眼泪。 她也太莫名其妙了吧,为甚么要为了不关自己的事情哭泣? 「我不明白。」我翻了翻口袋,从随身包面纸里抽了张递给她。 「但你还是给了我面纸。」她收下我的面纸,擦了擦眼眶周围,终于停下啜泣,绽开了笑,轻轻摸摸我的头,向我道谢。「我很欣赏你哟,你真的非常讨人喜欢。」 「你说谎。」我愣了几秒,随后反驳道。 「我从来没有说过谎。」 倘若姐姐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说过任何谎话,那么这将是她的第一和第二个谎言。 我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问我颱风天在家会不会觉得无聊,我说自己看看书,时间就过去了,在那之后彼此的交谈便围绕着书的内容走。她是唯一能与我谈论书籍的人,每当我说出自己曾看过的书籍名称,她几乎都能正确的道出内容,和我聊一聊,还不忘夸我这么小就读了这么多书,说我很了不起。 纵使阿清每次都在一旁囔着真无趣,这却是我认为和姐姐相处最有趣的时刻,自己心中的自负与不被理解的懊恼都因着这些对话稍微获得排解。 暑假接近尾声之时,我和她说了点心里话,也许是因为她能带着这些秘密永远离开,又说不定自己有那么一丝盼望她会因为这些秘密回头多看几眼。 我渴望被肯定,又害怕终究是自己会错意了。 骆华〈溺死的鱼〉-12 骆华〈溺死的鱼〉-12 「你最近有点常往我这儿跑啊。」 坐在办公室里的我摇摇头,最近和阿清总有说不出的尷尬,而且彼此都有察觉到,这教人更难以开口,我看着他,却感觉不太像平日的我和他。 那日在自家田埂上,我忍不住向他说了太多难为情的话,虽然不后悔,倒也不怎么痛快。 这样的自己看甚么都不对劲,包括各种习题与笔记,一个个符号全飘到半空中,我也没想过要伸手抓取,可这样任它们四散总不是件好事,于是自己便来到这儿,试图让眼前的导师将我拉回现实,我不希望他对我有一丝失望。 「骆华,读书对你来说是一种手段吗?」 「手段」这个词充满了心机与谋策,我不禁怀疑这会不会是要对我的讽刺。 许是自己沉默太久,老师先是困惑的眨眨眼,思考几秒后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没有要检讨任何事的意思,我刚刚说的是??为了自己的未来投入的事,对你来说是读书吗?」有些匆忙的澄清道。 听了他的解释,我忽然认为以自己的情形来说,「手段」反而更为适合。 「嗯,不只是为了以后,从以前我就一直以此逃避所有不想面对的人事物。」 老师没有说话,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和放松的眉间像是在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是我唯一的手段,但奇怪的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自己这是正确的,没有办法喜欢自己做这件事,我不知道,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想推翻的,是不是就是我一直在追求的。」我有些语无伦次,说出的每个字都在微微颤抖,脑中莫名浮现起姐姐那天吸着鼻子,不断啜泣的面容,那模样十分可笑,却又教人笑不出来。 这是迈入十七岁的我,最新发出的限时动态。 老师的表情和几刻前完全相同,无论是眉间的距离还是嘴角的弧度皆毫无半分改变。 「休息一下,我们就闭上眼睛一下下。」 语落,他率先将双眼闭上,我迟疑了下,随着他闭上眼。 眼前一片漆黑。 老师再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最令自己安心的是电风扇老旧扇叶转动所发出的啪嗒声,约莫过了三十秒,再也无法忍受的我倏地睁开双眼。 眼前的男子依然闭着眼,又过了三十秒,这才缓缓睁眼。 「甚么都看不见呢。」他轻松的说道,彷彿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思。「但是那样无聊的时候心里总会想起一首歌,我想那首歌就是我们各自的主题曲。」 「可是我甚么歌也想不起来。」 「无妨,你愿意照着我的话做已经让我非常开心了,多找找喜欢的歌来听吧。」 我点点头,十分赞同他的话,自己确实该这么做,否则又要面临方才的窘境。 我想,自己仍旧会害怕黑暗。 「你让我突然想起我的女朋友了,从前都是她要安慰我,我和你一样甚么都没听见,那时我问她听到了甚么,她哼着旋律,却不愿意告诉我歌名。」 提到女朋友,他显得有些心虚,我于是好奇地问了是甚么歌。 「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但旋律倒是被我给牢牢记下来。」他无奈的笑了笑,轻轻哼起一段旋律。 自己此刻的神情应是震惊万分,一时半刻间无法思考。 「怎么,你知道?」见我不寻常的反应,他停下哼唱,疑惑的问。 我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说明这奇异的巧合。 我听过,但同样不晓得歌曲的名字,这样的话不禁让人怀疑自己真的知道吗,可我愿意以自己拥有的这些日子担保,我对这首歌有百分之百的熟悉。 「你可以问问阿清。」 「咦,自清也喜欢这首歌呀?」 我耸耸肩,「或许是他的主题曲。」不以为意的应道。「老师,你的前女友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喂喂喂,你这声『前』叫得太顺了吧。嗯??她很可爱,眼睛和眼镜都很圆很大,头发不长却总是扎着马尾,长相并不特别好看,因此我想用可爱来形容应该不为过。」他描述起她的样貌,以一个极为平庸的形容词概括之。 「有多可爱?」我也顺着他的话丢出了一个极为俗气的问句。 「在那之前,我不曾觉得任何人可爱,遇见她之后,看甚么都可爱了。」 这算是充满情意的一句话吧,也许说前女友真的太早了。 可除了这些感想,我还有其他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能让我看看她的照片吗?」我询问道,这是我认为最能即刻证实这分猜测的方式。 对于我提出的要求,他先是一阵意外,随后慌慌张张的说不行不行,把手机紧紧揣在怀里,自己应是不用担心看不到了。 「她会生气?」 「我想是不会啦,虽然如此,我手上有她的相片都是我们的合照,很难为情啊。」 「哪有甚么难为情,不合照才奇怪。」 「这话说得也是,毕竟你们看我也看到要腻了吧,呵呵。」他很快的卸下难为情,滑开没有设定密码的手机屏幕,在上头点了几下。「喏,虽然不晓得你看了之后会不会有甚么话想说。」 萤幕显现出的是老师和一个女孩子的合照,如同他的形容,她戴着一副又圆又大的眼镜,绑着一撮略短的马尾,穿着一身轻便的卡其色t恤和白色短裤,脸上的笑容七年如一日。 面对这睽违多年的重逢,对于不擅长惊讶的自己,此时满溢内心的并非惊叹、讶异,而是没有尽头的困惑。 「老师,你们是甚么时候认识的?」 「她是我大学同系的学妹,小我一届。」 「那么,在你们相遇之前,我们就见过面了。」 「誒?」 骆华〈溺死的鱼〉-13 骆华〈溺死的鱼〉-13 「你也认识她?」此时的老师脸上写满惊叹号与问号,见他这副模样,自己反而平静了下来。 「是啊,但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我扳起手指,装模作样的算着究竟过了多少时日。 「那么久之前呀,当时你们才国小吧。」 「她也只是个高中生。」 「好年轻哪,但我还是不明白,我记得她并不是这儿或是附近县市的居民,你的学籍资料也没有显示你曾经搬离这里……难不成是网友?」 「不是。」我否认这看似合理的猜测,倘若这是真相倒也不至如此难开口。 「骆华,你愿意和我聊聊这不可思议的际遇吗?我非常好奇。」 倘若向我询问的是别人,自己绝对不愿透露半分;然而此时开口的并不是别人,是我在这令人感到疲乏的人生中遇过的最美好的人。 他好奇的是他的女朋友,还是我? 即便答案显而易见,我仍寧愿让它继续悬着,不希望他说出口。 我说了彼此相遇的过程、一块做了些甚么事情,以及最后是如何结束那个夏天,这之间除了姐姐,也少不了阿清的存在。 「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呢。」 「这也是我第一次向人提起。」 「但你一定印象深刻吧,愈是深刻的回忆愈会放在内心深处。」他像是在看待新奇事物般的盯着我,彷彿此时的我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骆华。「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但很高兴你和我都在不同阶段认识了她。」 我并不为认识姐姐而觉得特别高兴,但能和老师有个共通话题,我很高兴。 「我不认为那对我往后的日子有甚么影响。」 「不过我相信对她有一定的影响存在。」 「譬如说?」 「嗯……她没有一丁点要成为老师的打算,她说她喜欢和孩子们聊天,但更多的事她就做不下去了,例如说出:『我都是为你们好。』这样的话。」他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作业簿,道。「我听到这些话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这个人也太虚偽了,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甚么,可能她也不懂我怎么这么难沟通。」 「她应该是会对学生说:『我想当你们的朋友』的人吧。」我不以为意的眨眨眼,脑中浮现起国中时期曾出现过的几个实习或代课教师,每个人的双眸都从起初炯炯有神到后来黯淡无光。 「你很了解啊。」 谈话至此,我们同时用鼻子轻哼了声,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取笑别人是不对的哟。」他在收起笑容后随即一点也不严厉的指正道,我想他真正在纠正的应该是他自己。「不过她在说出那些话之前就先放弃站上台的机会了,我是真心为她庆幸现在站在讲台上被学生翻白眼的是我。」 我忽然有些心虚,但自己现在百分之百是个乖巧听话的学生,我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将飘移的眼神收回。 「老师,如果她的个性到现在都还如你刚才的描述,你们怎么会为了你要待在这里吵到要分手?」稍微停顿了会,我终于抓到了困惑的点,问。 只见他「哎呀」了一声,露出苦恼的微笑。「其实我从听完你们的故事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听起来你们之间并没有不愉快,那究竟是为甚么呢……我很希望她说出一些支持我的话。」 看着老师烦恼的模样,我忽然好希望自己是那位姐姐。 「你知道的啊,大人的世界总是很复杂,又很现实。这里没有理想,最大的成功就是开一间有人气的民宿,不是吗?」这句话是我说的,就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最后给出回应的是自己。 「你的回答让我很惭愧呢,本来该是我给你正向的回覆,结果居然是你对我说出『大人的世界很复杂』这种话,身为一个成年人,我为此感到非常抱歉。」 我摇摇头,他并未否定我的话,我想彼此的想法应该相去不远。 「这儿也许真的如你所说,连你们都认为不够好。然而对我而言,骆华,你们都是我的理想,我会鼓励你们每一个人都走出这个小镇,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因此感到有压力,或是觉得我强加了自己的想法在你们身上。」 他先前曾说过差不多的话,而今他又说了一回,使我更清楚的感受到了他的真心与担心被误解的慌张,和平时总是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的老师有些不同。 「我会教书,可始终不大会表达和理解,时常将一个人的单纯或是善意曲解,我花了好几年才让自己变得稍微有同理心了些,柔软了些。遇见你让我感到十分亲切,我好像……又认识了一次我自己。」他歪着头,眼神绕了天花板一圈,最后回到我的脸上,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我忍住不去扭曲他的这番话,只是怔怔的望着他,不断告诉自己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老师,我已经快要没有秘密了。」短促的沉默过后,我小小的抱怨道。 「我也是呀,在你面前我快要没有半点老师的样子了。」他听了我的话后,瞇起双眼,苦笑了几声。 「你可以试着……倚老卖老?」我随口回了句极其荒谬的建议,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接下来大概要被严肃的纠正一番。 「这样啊,让我想想……」意料之外的,他接受了我的荒唐建议,且模样十分认真。「现在的你们正是当时的她的年纪吧,不晓得你们是不是也感受到了那时的她的挣扎,或是在不同地方的我的挣扎。那个年纪的自己充满对未来的不确定,又拉不下脸向人求助,只能试图隐隐约约透露出自己的那分惶恐,盼着有谁能察觉。」 「所以啊,我希望能够陪伴你们,让你们愿意相信自己,这是身为一个老师,也是身为一个大人的职责。很矫情吧,但我还找不到不矫情的说出这句话的方法。」 我低下头来,淡淡回了句「矫情」,可能非得要拥有这般矫情的人才能当上老师吧。 七年前,我和姐姐一块坐在顶楼,那时我们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道别,然而今日我们却透过这个对当时的我和她来说都是在未来出现的人,再度在与他的言谈间重逢了。 已将道别话都说尽的彼此,这样的相遇究竟是不是幸运? 「姐姐曾经说过她要在未来等我和阿清。」 这是我第一次在老师面前称呼她为「姐姐」,或许是我终于愿意承认她在自己心中的存在,以及我对这句话的莫名执着。 此时他迟疑了几秒,双手一摊,给了个宽容的笑。「是啊,她在等你们,所以她没有来找你和自清,不过等你们去找她的时候,恐怕就是我等不到她了,呵呵。」 「到那个时候,就让我等你吧。」 当自己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时,耳边似乎听见了细碎的旋律,那会是我的主题曲吗? 骆华〈溺死的鱼〉-14 骆华〈溺死的鱼〉-14 我没有告诉阿清姐姐就是班导的准前女友这件事,我想老师也没有向他坦白,也许是出自心虚,我和他之间的彆扭迅速消退,彼此又能毫无顾忌地开着无聊的玩笑。 某一回放学,我答应了以后赚钱要送他一台ps4,那时我默默在心里下定决心,纵使散尽家產,我也一定要将ps4带到他面前。 外头天气清朗,抬起头连一片云也没有,然而这附近几乎每个人都愁眉苦脸,一个个都不断囔囔着:「该怎么办哪,颱风又要来了。」 每当这个时候,都特别加深了自己想离开的欲望。 天色逐渐暗下,风声渐渐变大,窗户的玻璃被吹得嘎嘎响,仔细听似乎能听见树叶被吹落的沙沙声,待在屋子里的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早晨,外头风雨交加,我在书桌前读着几天后要模拟考的范围,然而即便桌上堆满课本,我却迟迟无法集中精神,总觉得有甚么放心不下。 我传了讯息给阿清,问他在做甚么,过了好一阵子他都没有回应。我于是又拨了电话给他,他也没有接。 「那傢伙该不会又多事跑去找那个唯唯诺诺的人了吧。」有些焦虑的翻动着手里的手机,我外着窗外滂沱大雨,自己此时一举一动都充满无能为力的懊恼。 还是继续念书吧。 手机萤幕始终没有亮起,我不晓得自己在等待甚么,也不愿承认这种不安的情感除了担心之外,还有一部分是出自嫉妒。 铅笔「咚咚咚」的敲着木头桌面,敲击的力道和发出的撞击声愈来愈大,我觉得自己再过不久就要凿出一个洞来。 这回他连讨论都不和我讨论了。 他明明甚么都会告诉我,纵然是再无聊再微小的事情,他也会很珍惜的与我分享,我都听得出来,自己只是因为彆扭而吐不出甚么真诚的话语。 我以为只要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就能让他继续待在我身边。 …… 「骆华,这种天气你要出门?」 「嗯。」 「晚一点吧,现在风雨正大,路上都淹水了。」 「不行。」 我换上雨衣雨鞋,随手拿了把伞架里的伞便一脚踩进门外的泥泞,落雨像是要把伞面给穿透似的又急又重,自己走没几步便像是被阵阵狂风带着行进,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看手里的伞就要握不住,我只得将伞收起,紧紧捉着雨衣的帽沿,试图抵挡风雨的侵袭。 在这样的天气出门需要多大的勇气?为甚么阿清总像是甚么都没想,说走就走?无论是雨衣下的闷热或是渗进泥巴水的雨鞋内部,全都教人浑身不舒服。 我要去哪里? 经过了暴涨的河堤,经过了拉上铁门的学校,经过了班导的宿舍,经过了那栋灰蓝色的透天厝……自己始终没有停下脚步,雨水打得我的脸微微发疼,熟悉的景物如今全染上了水的顏色。 「叮咚。」 「哎呀,骆华,你这时候怎么会来?你看看你全身都溼透了,快进来快进来。」开门的是阿清的妈妈,她一脸诧异地看着狼狈的我,反应过来后随即一把将我给拉进屋内。 她一面要我将身上的衣服换下,一面百般无奈的向我抱怨着阿清。 「江自清一早就不晓得去了哪里,怎么连你也和他一个样,该不是他把你给带坏了吧。喏,这是江自清的运动服,你先穿着吧,我替你把你的烘一烘。」 我从她手中接过一叠衣物,给予礼貌又不好意思的苦笑。所谓「一个样」指的是在颱风天还硬要出门去吧.听她的语气似乎对阿清的行为没有半分意外,倒是自己的出现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阿清的运动短裤穿在我身上显得松垮垮的,自己就这样一身松垮的坐在二楼的客厅内,阿清妈妈泡了杯热可可给我,一句接着一句向我抱怨恶劣的天气和漏水的民宿,似乎完全不介意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与熟识程度。 「阿姨,我等一下要去找阿清。」待雨势稍缓,我开口向她说明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听你这样讲,你早就知道江自清不在家,怎么还过来?」她一听便立刻做出精闢的解析,我这才惊觉能够当母亲的果然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我尷尬的微微笑,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我只是希望他在这里。 衣服烘乾了,我换回自己的衣裤,许是自己现在的模样实在是过于滑稽,阿清的妈妈并没有阻止我。 「你要记得跟他说我很生气哦,否则他下回又要更无法无天了。」 「好,我会告诉他下次再这样就不用回家了。」 「哈哈哈,你说到我绝对会做到。」 我向阿清家借了双拖鞋,撑起伞离开掛着休息中木牌的咖啡厅,往阿清真正的所在地走去。 一路上,我不禁想着方才和阿清妈妈的对话。 「骆华,你太乖了啦。」 「誒?」 「像江自清那样从小就爱跟人打架,不爱听人使唤的孩子,现在只要安分一点我们就会有『他终于长大了』的欣慰,但是大家对你应该不会只有这样的期望吧,还真是不公平。」 「我并不为此特别有压力,而且我是因为打不过才不和人打架,像阿清这样能够维护自己我觉得很好。」 「你真会说话,江自清和你在一块儿我很放心呢。」 「和他在一起我也很安心。」 我说的不是客套话,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待在河堤边,捉到我人生中第一条鱼;不会走进那栋房子,遇见带来夏天的姐姐;不会在那个午后遇到班导,和他在阿清家待了一整个下午。 是他让我的日子变得不那么贫乏,也只有他会愿意拉着我走。 然而现在的他正拉着别人的手,在我们曾经共有的那个地方,试图拯救那个人,以及我们的回忆。 「叮咚。」 我轻轻按下门铃,直到这一刻我依然在想,想我究竟要去哪里。 骆华〈溺死的鱼〉-15 骆华〈溺死的鱼〉-15 「你是不是也担心叶品宸?」 「我刚刚不是说过没有那回事了吗,我从来不在乎那傢伙怎么样,我是……」 「你担心的是我吗?」 「废话。」 我没有办法直接向他说出「担心」两个字,只得撇过头,加快脚步向前。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找我。」只见他瞇起双眼,在我反应不及时抢过我手里的伞,我这才和他对上了视线,发现他既没有撑伞,也没有穿雨衣,甚至连他身上的衣服也不大合身,神情却不见半点狼狈。 「你没带伞?雨衣?」 「都忘在叶品宸家了。」他不以为意的回道,一把搭上了我的肩。「所以你要送我回家。」 我拨开他的手,叹了口气。 我们每走一步,便会发出「啪嗒」的踩踏声,阿清总刻意往有水坑的地方踏,与其说他是童心未泯,不如说十分欠揍,水都溅到我脚上了。 我索性用力踩进一个更大的水坑,泥水飞溅至接近膝盖的位置,这让他终于停下脚步来,困惑的与我对视。 「阿清,我一直不明白,你在寻找的到底是甚么?」 「你为了问这个把自己搞得这么脏啊。」他歪着头,一手插着腰,语气彷彿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我可不只做了这件事。 「我要成为够坚强的人,保护你们呀。」 「『我们』包括那个人吗?」我皱起眉,他明明回答我了,我却不满意。 只见他愣了几秒,闭上眼又睁开,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手。「你在吃醋?」 「白痴哦。」 「为甚么骂我?我可是很认真在回答你每一个问题耶。」他噘起嘴,不满的反问道。「要是你承认的话,我会很高兴哦。」 「赶快走啦,雨淋到我了。」 他一脸无趣的「呿」了一声,重新调整雨伞在我俩之间的位置,继续朝靠海的方向行进。 「对了,你觉得我刚刚的回答怎么样?」 「我无法理解,但愿意尊重你。」 「我想也是,毕竟你是个不理想化的傢伙呢。」 我们走着,雨仍然淅沥沥的下,风也没有停止过,我偷偷瞄了阿清一眼,他的左肩都湿了。 「这伞好像有点太小了,你看。」猝不及防的,他拍了拍我的右边肩膀,将上头尚未渗进衣内的雨水拍落。「我们用跑的吧。」 我们在风雨中奔跑,几小时前自己也像此时置身雨中,却一点也没有此刻的安心感,我望着阿清的背影,他完全不必担心自己是否足够坚强。 纵然他无法替我遮风挡雨,可他会义无反顾的陪着我,唯独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一进咖啡厅,只见阿清的妈妈从二楼探出头来,她瞧见我时又比上回见面多了几分惊讶。 「骆华?你又来啦,真是辛苦你了。」 「你今天来过我们家?」听见她的话,身旁的男孩转过头来,一脸诧异的看着我,不可置信的问道。 「是啊,那时他从头到脚都湿了呢,哎呀,怎么又湿啦。」 她要阿清拿衣服让我换,我于是和他一块进了房间,他随手从床上摺好的几件衣物中抓了两件递给我。 「谢谢。」我们同时说道,又同时望向对方,彼此都显得有些仓皇。 打破这阵尷尬的是他的一声「哈啾」。 「你今天特别想我啊。」他一面换上汗衫,一面笑着说。 「因为你没回我讯息,也没接电话。」 听了我的话,他像是想起甚么似的,开始在桌上翻找起来。一会儿,只见他从一叠漫画下抽出一支手机,朝我这儿丢过来。「忘记带出门了。」 萤幕上头有两则通知,一则是我传的讯息,另一则是来自于我的未接来电。 「不用特别给我看,我又没有不相信你。」 「但我想让你看,也希望你在为我做了甚么的时候能告诉我。骆华,明明你有时候也付出很多,但你从来不说,因为你怕被认为是矫情,但我绝对会相信你。」他伸了一个好大的懒腰,整个人倒在床铺上,眼神却十分认真。 我低下头,十分缓慢的将右手穿入衣袖,以此逃避他的视线。 「你特地传讯息、打电话,甚至冒雨来找我,这些事情我知道后非常高兴。」见我这副模样,他伸手推了我一把,一个重心不稳,我面着天花板落到了他的床上。 此刻占满自己视线范围的并不是雪白的天花板,而是他。 我用力地朝眼前胡乱捉了一把,接踵而至的是一声惨叫。 「你是想把我的鼻子拔掉吗!」眼前的人摀着鼻子以下的面部,有些狼狈地瞪着我看,我能瞧见他的眼角似乎渗出了泪。 「没戴眼镜看不清楚。」翻了个白眼,我毫无诚意的解释道。「我只是想要你闭嘴。」 「所以你原本想抓的是我的嘴巴?」 「或许是吧。」 「这个力道已经不是让人住嘴,是要灭口了。」 「哦。」 无视于他接下来一连串的抗议,我望着天花板,自己并不是为了听见他对我说那些话才总是甚么都不说,我只是、只是…… 「太逊了。」用手臂挡住了双眼,我轻声吐出这几个字。 不只矫情,我觉得这样很逊,自己在对方不晓得的情况下做了那么多于对方而言无关痛痒的行为,说得好听点是「为了你」,实际上不过就是自作多情,特别是对曾经振振有词说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言论的自己来说。 「的确很逊,但如果不这么逊,怎么可能好好和你说上话,而且——」 阿清离开了床铺,将房内唯一的窗户推开,混着雨水味道的海风鑽进了每一处空隙,原来闷热的房间变得凉爽许多,也把我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环境、气味,还是人物,一切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深感厌烦却无法推开的。 「要是我不把我的关心告诉你,说不定你早就跳下去了。」 他替我掛上眼镜,随手摸了下我的头顶,那一刻,自己彷彿要被他巨大的温柔给淹没。 原来无论在行为或是思想上,差劲透顶的都是我。 「阿清。」 「嘿。」 「忘了告诉你,你妈说下次再这样就甭回家了。」 「要是真发生的那样的情况,我会去找你。」 「那你要快点,只剩下一年。」 颱风天果然都不是好日子,总是让我吐露出太多平时寧可憋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 ★ 「你的电话,是你们班导师打来的。」星期日下午,当我刷完牙从浴室走出来时,妈妈突然将话筒递到我面前,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我接过话筒,迷迷糊糊的应了声。 「骆华,午安,我是班导。」 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我才意识到班导正在电话另一头,态度也不自觉小心翼翼了起来。 「请问有甚么事吗?」 我一面询问,同时在心里细数着最近自己或阿清是不是做了甚么奇怪的事情,啊,说不定只是颱风过后的日常关心。 「这回颱风还不小呢,你们家还行吗?」 「和以往差不多。」看样子是让自己最放心的设想目的,我逐渐放下原先的刻意,漫不经心的答道。 「这样就好,老师今天打给你是有件事想拜託你,不晓得你现在有没有空听我说?」 「啊?嗯,请说。」一听见他是有事请託,我又不禁将那分谨慎戴了回去。 「是这样的,下礼拜应该会有一位转学生来到我们班,因为他从开学至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上课,我担心他的进度会落后很多,所以想请你在课业上协助他。」 自己对于转学生没有半分兴趣,也即刻想拒绝这项请託,可我不想拒绝老师。 「我平时都有看见你指导自清,你解释得十分清楚,我都在心里偷偷为你鼓掌呢。」听我迟迟未给予答覆,他又继续说道,每一句话都像是要推动我答应这件事,听在自己耳里可说是充满了心机。 都被他看见了啊。 当时的自己根本没有期望阿清听得懂我在说甚么,只当作是在复习,压根没想到那些细碎片段会成为他用来说服我的理由。 「……我只管功课的事情哦。」 「我知道我知道,要是再请你照顾其他方面就太为难你了,非常谢谢你哟。」 从他的语气听得出自己这声允诺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虽说我一点也不认为我真的能帮上甚么忙。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接近我。 「老师,请问你介意我再多说一些吗?」 「可以呀。」 「我知道在读书以外,我是个失败得一塌糊涂的傢伙。」 「没有这回事,你怎么会这么想?」 「每当我和你,或是和阿清相处时,心里总是不停的在想一些事,你们都是既和善又帅气的人,我……是不是永远不能成为像你们一样勇敢的人?」 我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话筒,要抑制住语尾的颤抖。 自己从来没有一刻是帅气的,读很多书并不是帅气,考试考第一名也不是帅气,借作业给别人抄更不是帅气。 阿清有一天会找到一个觉察他的幽默体贴,并愿意对他温柔以待的女孩子吧;老师有一天也会回到姐姐的身边,好好的把话说开吧;大家总有一天都会获得幸福,唯独性格恶劣的自己永远只得装模作样的假装自己甚么也不在乎。 我憧憬着能够理解我却又温柔的老师,嚮往着阿清的坦然,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拥有那样的优点,唯一能做的是怔怔的望着他们,自己或许是甚么都没有了。 其实我一直没有准备好该如何帅气的道别,盼着至少在最后一刻,自己能够帅气一回。 我一定直到最后仍会甚么也说不出口。 我不想告别。 〈完〉 番外—〈心上人〉-上 番外—〈心上人〉-上 「都准备好了吗?」 「应该吧。」 「那就走吧,这可是我头一回开长路呢。」 我爬上阿清家的厢型车,阿清在七月的时候考到驾照,并且很坚持要载我去宿舍,我也没其他人能请託,况且自己预想中的情况本就是阿清和我提着大包小包,两人一块儿搭着火车,用着标准乡下人的方式对着车水马龙的都市发出惊叹,只不过这下换了另一种前往方式。 坐在驾驶座的他语气听起来十分兴奋,我以为自己心里稍微也会有些欣喜,然而此时的自己却意外的平静,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实。 引擎发动,车子压过颠簸的路面,随着一阵阵摇晃,我感到轻飘飘的,窗外的风景转换得十分快速,和过往搭公车时看到厌倦的光景明明没有多大差异,我的心中却好像有甚么不断落下,像石子落进水池那般发出啪嗒声响。 我望着阿清的侧脸,他正专注地盯着前方,他的手机正负责播送着我从未听过却是youtube热门排行的歌曲,此时的自己反而是这儿最没有用处的。 「骆华,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想让你专心开车。」 「哎唷,说点甚么才不会让人恍神或是打呵欠呀。」 「噢……我们要很久以后才能见面了吧。」 「喂喂喂!你为甚么一开口就是这么沉闷的话题啊,应该有其他更清爽的打开方式吧。」自己话一出口立刻遭受他的严厉吐槽。 「没办法嘛,我就是个阴沉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太为难你了?」 「你现在开车载我,我不好直说。」 「甚么意思啊你!」 「看样子你精神挺好的,还不需要甚么让人振奋的话题。」 只见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等过了这个红绿灯后便要上高速公路,这应该是阿清第一次开上高速公路。 「我们可以视讯呀,而且我会开车,可以自己来找你。」他继续了方才他所吐槽的话题,脸上带着不以为意的笑容,不知怎的,他愈是这样无所谓,我心中的无名火便愈升愈高。 「你怎么能把这段距离说得这么廉价。」 「我总不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好想你你不要走吧,不乾不脆的太不像我啦,不是吗?」 他确实总是不拖泥带水的表达想法,可那些乾脆之下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不是像我一般似是而非的漫不在乎。 也许阿清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可现在的我并不需要他的这一派轻松。 我希望他可以捨不得我。 「对了,你毕业以后还有和班导联络吗?」 我摇摇头,虽然彼此有留下电话与通讯软体,却没有发送讯息的理由。 「不久前我在超市里巧遇过他一回,在那之后我们一块到了咖啡厅去坐。」 「这是甚么妇女行程……」 「他说他在上完暑期辅导后去找了他的女朋友,我看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曾经说过快要分手的模样,甜蜜得很,我问他甚么时候要回去和女朋友过日子,他居然还坚持要待在这里,真不晓得他能藏到甚么时候。」无视我的吐槽,他边说边叹了口气,可听来他并不真为此感到困扰。 班导似乎在知道他女朋友就是我和阿清小时候遇见的姐姐后便与她重修旧好,自己在尚未得知他们和好的那段期间,曾经暗自盼望要是真分手的也不错,可见好运终究是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在那之后自己对于班导便不再那样执着,我还是喜欢去办公室缠着他,问一些生物以外的问题,或是看看他又借了甚么书。偶尔他会主动提起女朋友的事,自己似乎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 距离班导初次登场已经过三年,是至今我们所见过停留时间最长的纪录保持人,毕业前阿清还特地以此为理由邀他一块儿打电动,不过被拒绝了,身为老师大概不好意思在学生家做那种事情吧。 「你应该想不到最后留下来和你作伴的会是他吧。」我幸灾乐祸的回了他的话,算是针对着他每次对班导吐露出的不耐烦。 阿清又是不服输的一声闷哼,倒也不是真的要抗议甚么。 「啊,老师还说希望你上大学后可以敞开心胸,找到喜欢做的事情,交一些朋友,对你非常有信心,比你还要志得意满呢。」 我能想见班导带着坚毅的眼神.用着温和的口气说着对我的期许,在那之后他也说了对阿清的盼望吧,不过对阿清来说八成不是甚么中听的话。 「那你呢?」自己对于班导的期盼并无意外,且此时能回答我的只有一个人。「你也希望我找到心之所向吗?」 「做为一个成熟大人,我……」 「别再说甚么成熟大人了。」拿起他的手机,我将正在播送的歌曲暂停,他没有停止驾驶的行为,只是困惑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回前方。「……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成熟的大人吧。」 冷气不断轰隆隆的透过出风口送进车内,他却流了一身的汗。 车子已驶上高速公路,我想自己的言论与行为应该不至于让他过于分心。 「你这么说也是,那我要继续当那个常常被你骂白痴的江自清了。」 他轻轻敲了下方向盘,这时的他稍微有了点所谓志得意满的表情。 「我……我当然也希望你可以过得快乐,但我很自私,我想当你最好、甚至是唯一的朋友。骆华,我捨不得你走,如果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就好了,这不是一时的感慨,而是我一直都这么想。」 窗外的风景快速更迭,一台台汽车驰骋而过,时间却彷彿冻结了。 ——如果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就好了。 「你怎么到现在才说这种话?」 「这种话本来就是要在无法回头的时候说吧。」他露出莫可奈何的苦笑,道。 「你从来没有试图要将我留下来。」 「是啊,就算我真的把你给拦住了,我也不会觉得开心,我想看见的是你不断往前不断向上,却还愿意把我放在心上,不会看不起我。」 他又一次透露了自己的忧虑。 自己总想与身边的同学做出区隔,对我来说自己和他们的差距就像是在爬楼梯,我在三阶而他们在一阶,当自己读愈多书,考愈多第一名时,便能爬得愈高,不论他们再怎么仰头也见不着自己了。 阿清眼中的我也是这么往上爬的吧,我曾经想拉着阿清一起走,可认真想想,那不过是因为想要他陪着自己,而不是真心为他好。 「你呢?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一切都照你所计画的发展,心情有没有觉得很舒畅?」听我迟迟没有回应,他反问了我一句。 「没有,我觉得很不痛快,并开始怀疑就算照着这个计画走,也到不了我想抵达的地方。」摇摇头,我几乎没有一点迟疑,对于自己的不痛快。 「甚么样的地方?」 「嗯……」他这么一问,我才思索起这好久没被自己放在心上的问题。「不必总是羡慕或嫉妒的仰望对方,我想要、需要的都能唾手可得,我要站在高处看其他人。」 「哇,不管听几遍都好虚荣。」他提高了音调,装出咖啡厅里婆婆妈妈的口气,笑着说。 「是啊,但在乡下长大的我们就只能做这种虚荣的梦。」 比起「改变这个迂腐的社会」或是「让市场中的每个人都能适得其所」这些听不懂的志向,没有任何优势与资源的我们只要能顾好自己就非常了不起了。 「……还有一件算不上虚荣的事。」 「甚么事?」 「我想再和你并肩走在一块,一起坐在河堤边,一起打电动,一起喝饮料,一起……做点甚么。」 自己这番话让气氛又降到凉处,每当说这种掏心掏肺的话时,迎接我的总不是赚人热泪的温馨。 阿清这会沉默了许久,我盯着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不敢直接望向他的脸。 他终于出了声。 「你好奸诈啊,我这样都没办法看到你的表情。」 「用不着看啊,我是一个没有表情的人。」 「啊——好想停车哦,我们在休息站停一会吧。」 我没有阻止,要是让他继续开下去,他搞不好真会突然在半路上停下。 待他将车子停入停车格,解开安全带后的第一个动作是伸手往我的眼睛周围摸了摸。 「干嘛啊?」我疑惑的拨开他的手,皱着眉头问。 「还以为你哭了呢。」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乎是在确认上头有无任何水珠。 「有甚么好哭的。」 「离别的时刻不都是要掉眼泪的吗,叶品宸离开那天他哭了好久,我完全招架不住。」 听见他提起叶品宸,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这傢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要说到叶品宸,那个自己无论如何都处不来,又没有办法将他给忽略的人。 「他有甚么好哭的,都要出国了,又没有人逼他走。」 「你是因为这样才不哭的吗?担心被说明明是自己的选择,有甚么好哭的。」 「不是,你不也一滴眼泪也没流。」 「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还不是掉眼泪的时候。」 更重要的事? 「你有甚么事要做?」我看向他,他就和我一样面无表情,看不出有任何不安或畏惧。 该不是要揍我吧,还是要把我给丢包?毕竟我不时会有种阿清付出的比自己要多出许多的罪恶感,他为我出了这么多时间和力气,我却连讲个笑话也做不到。 我们同时开了口。 「阿清,对不起。」 「骆华,我喜欢你。」 咦? 我们都用着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看着对方,我想自己这声对不起应该是能被理解的,可他的这四个字又该如何解释? 「你到底对我是多有罪恶感呀,到了这种时候说的居然是对不起。」只见他噗嗤一笑,这似乎是我今日说出的第一个笑话。 即便他像平常一样笑了,我仍旧未能从他的话中反应过来。 「骆华,你继续听我说,趁我还有勇气的时候。」取笑完我后,他在我眼前挥了几下手掌,确认我还在线上。 我点点头,让他好好将话说完。 阿清深深吸了口气,「我想在我把话给全部说完之后,我们可能真的要道别,没法再做朋友了,但我还是想在见不到你之前……试着让你能惦记我。」他收起了笑容,模样十分慎重。 我忽然冷静了下来,彷彿接下来无论他说了甚么、做了甚么,自己都不会有过分反应的冷静。 「我喜欢你,骆华,我所谓的喜欢并不是过去我曾经说出口的任何一句喜欢,而是想了好久好久,过了好几年才终于愿意承认……」 话至此,他从裤子的口袋里抽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将它重新用双手小心翼翼的捉紧信封两侧,递至我的眼前。 「这样的喜欢。」 阿清的脸好红。 番外—〈心上人〉-下 番外—〈心上人〉-下 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及偏离日常轨道的发言,我既没有瞪大双眼,也没有表现出手足无措,只是平淡的接过信,甚至不慌不忙的说了声「谢谢」。 原来喜欢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那么,我们要离开那座小镇吧。」我做出了完全无关的回应,硬是用「那么」二字将它们连结起来。 「为、为甚么?」 「你想想,那个城市那么小,怎么容得下我们两个。」 即便叶品宸和班导都自在的在那儿过活,我仍没有想过要在那里度过超过二十年的时光,这点并不会因为阿清的喜欢有所动摇。 「你的意思是……你接受我的告白?」 「我没有接受,信都还没拆开怎么接受。」 阿清歪着头,此时围绕在我俩之间的气氛很是诡异,我拥有了阿清所有的喜欢,可我却不晓得自己能给他甚么,我的喜欢很不值钱,也很彆扭。 「那你看完再告诉我。」 「你希望我给你甚么?」到了这个时间点,自己已乏于臆测,想着要是阿清能在我身上找到价值就好了,毕竟现在的我也没办法再借他任何习题,连下雨时为他送伞也做不到了。 「誒?这个嘛……你也寄一封信给我吧,如果你不想理我,就把信丢出窗外。」 「白痴啊。」我忍不住回道,这话完全和前面曾经提过的成熟大人互相牴触,这傢伙果然一点也没办法真正成熟。 「我很认真耶,你在偷笑对不对!不要把头转过去!」 「没有笑啦,赶快去上厕所。」我将信收进后背包,一手掩着嘴,另一手用力对他挥了挥,欲结束这一轮的对话。 箱型车重新开上高速公路,车内的气氛已随着我们的心情缓和下来,音乐再次播送起,我想阿清最心惊胆战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又再次哼起熟悉的旋律,也许下回见面,自己就会知道它的歌名了。 「等你载我到宿舍后,你就要回去了吗?」 「对啊,不过放心啦,我会等你全部整理好再走。」 「但这样你回去要很晚了吧,而且有山路。」 「哎呀,这也没办法,我一个人不回去也没事做。」 「……你可不可以过几天再走?至、至少到明天,明天再回去吧,我们有一回暑假不是说过要去台北吗,就是今天啊。」 这是我头一次出声挽留阿清,而且挽留得如此尽心尽力。不仅仅是因为担心他,也是因为我捨不得。 我的脑海中逐渐浮现我和他共度的每一个夏天,包括今年,我们都过得十分尽兴,看了日昇日落、切了泡在河边冷却过后的西瓜、替他家的民宿网页新增英语导览……在这个即将结束的夏天,我仍旧想和他一起度过。 「哇,你说得真是太让我心花怒放了,那我们搬完之后先找个地方把车停好,不瞒你说,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呢,要去阳明山吗?不过我们那边已经到处都是山了,还是比较想见见一片高楼大厦或灯火通明的景象,啊,还有还有……」 像是得到了甚么许可一般,他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自己的各种计画,语气雀跃得彷彿自己是第一次要去台北,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就在等我这声挽留,然而自己是心甘情愿跳进了这个陷阱里。 我很庆幸我们并没有任何成为成熟大人的轨跡,我想用我最自在的方式和他相处,纵使自己所谓的自在看在他人眼中尽是彆扭,但一个人只要能被另一个人放在心上就够了。 姐姐和班导都互相住在彼此心上,在叶品宸心上的无庸置疑是阿清,自己则占据了阿清心上的位置,而我的心上…… 快要下交流道了,下一个出口我们就要抵达目的地。 「阿清,如果我能和你永远在一起,你要来找我吗?还是要在便利商店里迎接我?」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去找你。」 即便我既不帅气,也不坦然,这个世界仍旧宽容的让我有机会得以拥抱这些我盼望却又八竿子打不着的特质。 我的心正扑通扑通的跳着,身体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方才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不论信里写了甚么,我都一定会回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