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风流一笑中》 第1页 [穿越重生] 《千古风流一笑中》作者:随宇而安【完结+番外】 文案: 我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地参加了自己盛大的葬礼,心满意足地看着道盟众人讴歌我辉煌的一生,深觉死得其所。 作为道盟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女道尊,我谨记先师教诲,一生温暖纯良,洁身自好,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力战血宗邪修而死,深受万民敬仰,却没想到死后名节不保,葬礼上跳出来几个男人,自称是我生前道侣,指责我脚踏多船,始乱终弃。 师父在上,苍天可鉴,我和他们真不熟,若有人无中生有冤枉我,那我一定会——把罪名坐实! ====================== 第1章 徐慢慢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在自己的尸体下葬之前赶到了四夷门。那日晴空如洗,艳阳高照,暖风裹挟着四夷门独有紫竹清香熏得人心荡神驰,黄历上写着这日诸事不宜,只宜安葬。四夷门占地数千亩,本是个清净的福地,这一日却满山满谷皆是人影,门中哀声一片,气氛凝重,只因这日是道盟盟主潋月道尊下葬之日,无数受过她恩惠的人族妖族,对她敬仰崇拜的道盟中人,都不远万里来此送她最后一程。 甚少有人知道,潋月道尊本名徐慢慢,也就是此刻刚刚踏入山门的女修。徐慢慢是七日前死的,她为了追查流民失踪之事,不慎落入血宗的圈套,遭到三名法相邪修的伏击。临死之际她本是想自爆金丹与那些邪修同归于尽,不过对方早有防备,打断了她施法,还砍下了她左臂,蚀骨刀的邪祟之气自断臂处疯狂涌入她体内,夺去了她最后的意识,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到此为止,不料再次睁眼,却在一个山洞中醒来,自己不知何故附身到了另一个女子身上。徐慢慢来不及弄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她着急忙慌地寻到了最近的州府,打听到自己的死讯,听说琅音仙尊抢回了自己的尸身后,她长长舒了口气。那血宗所修道法极其残忍邪恶,竟能将大能修士炼成傀儡听其操控,徐慢慢只怕自己沦为血宗傀儡,好在琅音师叔来得及时救下了自己的尸身。徐慢慢今日赶回四夷门,便是为了阻止弟子们将自己的尸身下葬,她得想办法回到自己的体内。 徐慢慢穿过人流往前挤,听着身旁众人对自己歌功颂德,不禁嘴角上扬,心头掠过一丝窃喜。 “潋月道尊统领修道界不过短短一百余年,其丰功伟业,却足以照耀千秋万载,福泽万世。” “六十年前,潋月道尊不计前嫌,救下我们狼族少主,又助我狼族平息内乱,我狼族发誓永生追随潋月道尊,纵然潋月道尊仙陨,四夷门若有所求,我狼族也必竭力相助!” “潋月道尊于我雍国亦有大恩,三十年前,雍国遭逢瘟疫,束手无策,若非潋月道尊出手,雍国恐怕早已灭国。雍国虽距四夷门万里之遥,却也愿为四夷门尽一份力!” “此次潋月道尊若非为了追查血宗邪教的下落,也不至于落入血宗的圈套,以至于仙陨道消,我们修道界与血宗势不两立,发誓铲除邪教,为潋月道尊报仇雪恨!” 如此盛况,此前数万年未曾见过,此后万万年,恐怕也未能有人如此。 徐慢慢支棱着耳朵沉浸于各种溢美之词,只觉得脚下步子都轻快了许多,若她是个妖族,此刻怕是藏不住摇起的尾巴了。 人的一生或长或短,但往往是在来时与去时,最多人爱你,然而你本人却一无所知。徐慢慢如今方知,能参加自己的葬礼,竟是如此令人愉悦的体验。 四夷门的主殿名为闲云殿,从名称便可见历任门主的志向。事实上,在徐慢慢接任四夷门门主之前,四夷门也只是道盟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宗派,在徐慢慢的苦心经营下,四夷门百年间从末流仙门一跃成为道盟之首,仙家圣地,门中弟子也从二三十人扩至如今数千人。昔日小小的闲云殿翻修过几次,到如今气势恢宏,庄严华贵,保留下来的,唯有悬于殿前的匾额,那闲散飘逸的三个大字乃是潋月道尊的恩师念一尊者亲笔所书。 徐慢慢抬脚踏过门槛,一抬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大弟子宁曦。宁曦素净的小脸微微发白,流干了泪水的眼中血丝清晰可见,显然师尊的死对她打击极大,这位素日里总是眉眼含笑、温柔可亲的四夷门大师姐,此时面上不见笑意,也没有流露出脆弱,她有条不紊地主持着丧仪,接待前来吊唁的道盟尊者,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徐慢慢看得一阵心疼,心情从一开始的窃喜雀跃,到如今却有几分忐忑了。她的死弄得如此声势浩大,若是骤然活了过来,是惊喜多一点,还是尴尬多一点……更何况如今她变了容貌,若说她是潋月道尊借尸还魂,旁人信不信呢?宁曦是她亲自养大的,应该是会信的吧…… 徐慢慢垂眸思忖,斟酌着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宁曦。 眼看着前面那人躬身行礼完毕,她便要上前,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压低的惊呼,紧接着便是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 “是群玉芳尊!”细碎的声音传入耳中,徐慢慢脚步一顿,扭头向后看去。 一道素白曼妙的身影从她身旁飘过,身后跟着八名婀娜美貌的女子,但有那人在前,其他人都成了背景。 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花神宫宫主,群玉芳尊。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她吸引,哪怕那只是一个背影,也让人痴迷留恋。她如同传说中的神女,高贵脱俗,不惹红尘,轻轻走过,无情地碾碎一地痴心。 -- 第2页 身为如今道盟七大势力之一的花神宫宫主,她自然是不用同旁人一样排队吊唁。四夷门弟子以宁曦为首,上前一步迎接群玉芳尊的驾临。 “见过宫主,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宁曦的嗓音有些低哑。 群玉芳尊淡淡点头,绝美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怅然,她转头看向寒玉棺前的潋月冠,那顶发冠流光溢彩,极尽招摇,与它的主人生平相似,引人注目,也讨人喜欢。 群玉芳尊与潋月道尊的来往并不多,两人所践行的道不同,话也说不上两句。群玉芳尊的道,是独善其身的道,也是修道界十分特别的一种道。她的道心只有一个字,就是——美。任何事做到了极致,便是一种道。群玉芳尊生来便资质不凡,对美的追求促使她独创了一门神功,名为《花颜诀》。寻常修道者的六大境界为练气、锻体、凝神、结丹、元婴、法相,而修炼花颜诀的六大境界为兰息、玉肌、冰心、花容、神骨、芳尊。能修成最后一重境界的,仅有群玉芳尊一人,然而能独创奇门功法,足见群玉芳尊不凡。 群玉芳尊无心红尘之事,虽与潋月道尊道不相同,却也敬仰她的为人。她轻移玉步,身旁弟子双手捧香上前,她接过燃好的三炷香,肃然立于玉棺之前,微微倾身行礼。 “道尊一路走好。”清冷的嗓音如月下清歌,令人失神迷醉,“道盟必继承道尊遗志,铲除血宗!” 宁曦眼眶微红,哑声道:“多谢宫主。” 群玉芳尊将香插入香炉,便走到一旁落座。道盟七大势力,除却四夷门和花神宫,已经到了的还有悬天寺的首座弥生行尊,拥雪城城主破月剑尊谢枕流,万棘宫宫主千罗妖尊。此外未到的便是灵雎岛岛主负岳神尊,与神霄派门主明霄法尊。众所周知,负岳是一头玄龟,慢慢是他的特点,每有聚会,他必然是最后一个到达,不足为奇。然而神霄派门主明霄法尊与潋月道尊关系最为密切,竟也迟迟未到,这便不由得不让人疑惑了。 被群玉芳尊的到来而中断的吊唁仪式很快便又进行下去。徐慢慢满腹心事地走到自己的棺前,正要行礼,忽然又被一阵喧嚣打断。 殿中众人皆好奇向门口看去,本以为是灵雎岛岛主或者神霄派门主到了,然而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预想中的两位,而是一名风度翩翩、俊美不凡的男子。 男子剑眉星目,天生一双含情目,未语先笑。一袭银色长衫,如鱼鳞一般映射波光,紫金发冠上缀着稀世罕见的明珠,一派尊贵气度。殿中众人多数不识得来人身份,但见其气度不凡,身后又跟了不少随从,皆不敢小觑。 宁曦眉心微蹙一下,但还是上前一步询问道:“未请教道友来自何处宗门洞府?” 男子手中握着折扇,微微一笑,道:“本座乃东海水族之首,海皇敖修。” 众人闻言惊讶不已,面面相觑。东海水族偏居海域,甚少与外界往来,在场之人都未曾见过海皇本尊,今日才知是如此俊美年轻。 宁曦不解问道:“请恕在下多嘴一问,东海水族之首,不是敖沧神尊吗?” 四海之内能被称为神尊的,都是有神族血脉的大能,如今世上还拥有神族血脉的,便只有云蛟、帝鸾、负岳、吞天四族。 敖修不以为忤,含笑道:“敖沧神尊乃是本座兄长,上月便已退位,如今本座才是海皇。” 敖修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足以让人联想到各种刀光剑影,尸山血海。 东海水族之首,乃是有龙族血脉的云蛟。龙族为万兽之王,然而万年前便已绝迹,拥有龙族血脉之力的云蛟便成了海中的王者。水族在妖族中自成一派,甚少登上陆地,但水底下的争斗丝毫不比地面上的少,只因龙族性淫,云蛟一族也多少沾点这臭毛病,敖姓子孙不可计数,海皇之争便一直是腥风血雨。人族难以入海,即便是法相尊者也无法在水下久居,因此四夷门与水族可以说是素无往来,即便是上一任海皇敖沧的继位大典,四夷门也只是收到了请帖,送去一份贺礼罢了,如今潋月道尊葬礼,新任海皇居然亲临,这事就耐人寻味了。 宁曦也从未听自己师尊说过与敖修的关系,但见对方登门,又不像挑事的样子,她便也只能咽下一肚子疑问,依照惯例将敖修迎了进去。 敖修收起折扇,捻了一炷香,目光落在寒玉棺上,轻叹了口气,又看向流光溢彩的潋月冠。 “想不到再次相见,已是天人永隔。”敖修清朗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幽深的瞳孔倒映着璀璨的发冠,“早知如此,我便早些来接你了。” 宁曦站在敖修近处,听得他这话中缠绵的情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疑惑地皱眉,悄悄打量敖修侧脸。云蛟一族男俊女美,敖修更是个中翘楚,鼻梁高挺,双目深邃,眸色与凡人不同,幽深之中泛着碧蓝,如漩涡一般引人深陷。 难道师尊与此人有过情缘…… 宁曦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又暗骂自己一声玷污了师尊清誉。 敖修驻足片刻,却没有和旁人那样行礼,众人纷纷侧目,不满地瞪着他。 未等宁曦开口,旁边便有人不满催促道:“敖修神尊既然来吊唁潋月道尊,为何不行礼?” 敖修淡淡一笑,道:“本座与她乃是结发道侣,不行宾客之礼。” 宁曦呆若木鸡。 -- 第3页 徐慢慢如遭雷劈。 此言一出,满堂俱寂。 片刻后,才掀起轩然大波。 “这怎么可能,从未听潋月道尊提过此事!” “这人自称海皇,又说是潋月道尊的道侣,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众人交口接耳,议论纷纷。 就连坐在一旁的几位宗门首座都讶然了。 破月剑尊谢枕流皱眉道:“人族与水族素无瓜葛,他此时认亲,意欲为何?” 千罗妖尊道:“七大宗门中,只有负岳神尊与水族最为亲近,或许他知道最近水族发生了什么事。”千罗妖尊说着转了转眼,有些讨好地看向群玉芳尊,“不知芳尊怎么看?” 群玉芳尊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如皓月流星,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敖修,看得千罗妖尊都有些吃醋了,才听到她轻轻开口道:“银色的衣裳和白色的靴子最搭。” 千罗妖尊:“诶?” 谢枕流也不禁微微侧目——不愧是群玉芳尊,关注点果然不一样。 便听群玉芳尊又道:“龙鳞袍的金线和靴子边纹是一致的,可见是成套搭配,发冠的明珠与腰间缀着的琼脂环佩是一对,衣服熏了千年沉水香,脸上还擦了冰肌露。” 此时殿中闹哄哄的,群玉芳尊的声音极轻,听到的也只有身旁几位。她每说一句,几人的目光便跟着在敖修身上逡巡。 最后,群玉芳尊得出一个结论:“若是至爱离世,心中悲恸,是不会有心思如此打扮。” 千罗妖尊怔愣了片刻,方附和道:“芳尊真知灼见!” 谢枕流微微颔首——果然是术业有专攻,爱美的女人也很厉害。 第2章 宁曦好半晌才平复了心中的惊涛骇浪,干哑着声音道:“这其中是否有所误会,在下从未听师尊提过此事。” 世人皆知,潋月道尊洁身自好,将一生献给了天下苍生,从未有过任何情缘,更别说是与浪荡出名的云蛟一族了。 这事在场之人都接受不了,尤其是宁曦,师尊在她心目中高大伟岸,超凡脱俗,怎么可能与海皇有道侣关系! 敖修对众人的惊讶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红色锦囊,打开之后是一缕被红线束起的乌发。 “十年前,我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是潋月道尊救了我,我与她朝夕相处,情愫渐生,结为道侣。分别之时,我摘下龙鳞给她,她剪下一缕青丝与我,互为信物,约定等我成为海皇之后,便来四夷门找她。没想到,终究是我迟了一步……”敖修一声叹息。 徐慢慢张大了嘴,半天方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没错,十年前她是在海边救了一条鱼,再往前往后算,这一百年来她救的鱼没有三十也有二十条,她怎么可能全都记得呢。但是这条鱼她是有点印象的,因为这条鱼被她救上来的时候,眼睛都瞎了! 四夷门就在东海之滨,海上常有渔夫出海捕鱼,自从三千多年前人族与妖族结成同盟,便有一项约定,人妖两不相犯。人族可以捕鱼,但是不能捕杀开启了灵智的小海妖,妖族也不能兴风作浪伤害渔夫。 那一年四夷门听东海渔夫说海面不平静,常有渔船被大海吞噬,死了不少人。四夷门派了弟子前往灵雎岛与负岳妖尊交涉,负岳妖尊表示无能为力,此事乃是水族海皇之争引起。 徐慢慢没有办法,只能亲自前往无尽海域,想要找到敖沧理论。然而当时海神宫乱成一团,她也找不到人,又不能久居水下,便打道回府,之后令门下弟子保护渔民出海,这才保住了海边渔民的生命和生计。 而她救起敖修,便是在那时。初见敖修之时,他浑身是血,鳞片掉了不少,趴在岸边无力地拍打着尾鳍。徐慢慢探到他身上的妖气,知道这不是寻常的海鱼,便给他喂了灵丹续命,又找了一个灵气充裕的海边洞府助他养伤。 过了几日,敖修苏醒过来,双眼却看不见了。徐慢慢知道若放他不管,他也活不了几日,便救鱼救到底,帮他捣灵药、结法阵,他的伤势也以极快的速度复原,过了七八日便能化成人形了。 “听说近日海神宫大乱,你这小鱼恐怕也是无辜波及了吧。”徐徐慢慢温声道,“这个洞府十分隐蔽,我又结了聚灵法阵,你好好养伤,等过了这阵子外面太平了你再出去。” 敖修俊颜苍白,双目空洞,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沙哑着问道:“你是谁,为何救我?” 徐慢慢微微一笑:“我乃四夷门潋月道尊,想必你听过我的名字。” 敖修眉梢微挑,垂下眼眸。 当时的四夷门已经是道盟第一宗门,声名远扬,门中有许多弟子都是徐慢慢救来的,捡来的。徐慢慢对敖修也是一般心态,但敖修对她是什么想法她却不曾想过。她报了自己的名号,见敖修没有反应,便只当他是信任了自己。 当时他受伤太重,双目失明,生怕她丢下他不管,便总是摸索着攥住她的衣角。徐慢慢也曾问过他的姓名,他说自己没有姓名,其他水族喊他一零九,他是上一任海皇的第一百零九个孩子,后面还有一百多个。 徐慢慢哑然片刻,道:“那我叫你阿九吧。” 两人相处久了,阿九的话也渐渐多了,偶尔会跟她说起一些海神宫的事,徐慢慢知道他在海神宫生活不易,也提过让他去四夷门生活。阿九思忖了很久,却还是拒绝了。 -- 第4页 “等我当上海皇,再去找你。”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人各有志,徐慢慢也不强求,鲤鱼都想跳龙门了,更何况他还是云蛟。只是在她看来,阿九道行不深,想在几百个兄弟里杀出重围当上海皇实属不易。后来他伤势痊愈,但是双目仍无法视物,便要去海神宫寻找重明珠,分别之时,他确实是给了她一片银鳞作为信物,却没有说是心头龙鳞。每一头云蛟都有一片心头龙鳞,那是龙族血脉的象征,极其珍贵。徐慢慢一生救人无数,收礼无数,却也没有放在心上,随手便放进了芥子袋。而如今敖修手中的那一缕头发,她思前想后,恍惚想起来好像是有一次阿九无意摸到她的头发悄悄割下来的…… 徐慢慢气闷地瞪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影,如今他意气风发、风流俊美的模样和记忆中的阿九相去甚远,不怪她想不起来了。她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却在她死后捏造事实,污她名声,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她想自爆身份出来揭穿敖修的谎言,但是理智提醒她这不是一个好时机,她倒想看看,现任海皇胡说八道到底是有什么企图。 宁曦从敖修手中接过青丝,掌心浮现一道柔和的光芒,她眼中酸涩,颤声道:“是师尊的头发……” 身体发肤,对修道者来说都有特殊意义,不可轻易与人,若是落入血宗之手,更是极度危险。宁曦见敖修手中有潋月道尊的头发,想起恩师的音容笑貌,心中酸痛难忍,但她坚信潋月道尊为人刚正,确认了这缕头发的真实性后,只对它的来历存疑。 她握紧了头发,质问道:“仅凭一缕头发,请恕在下难以相信殿下所言,怎知您以何种手段得到这缕头发?” 徐慢慢赞赏地看着宁曦,不愧是她最疼爱的弟子。 敖修道:“以潋月道尊的修为,若未经她同意,旁人又岂能随意取得她的青丝?你若是不信,也可查探潋月道尊的遗物,她定然将我们的定情信物随身携带。” 宁曦闻言脸色微变,道:“师尊的遗物我等不敢随意翻动,都放在玉棺之中,与师尊陪葬,今日之后便送一并送入传承之地。” 法相之躯纵然是一具尸体,落入邪修手中,也可炼化为强大的傀儡法器。因此所有法相尊者自晋升之后便会开始筹备自己的埋骨之地,设置重重禁制,留下自己毕生所学和各种珍宝,作为传承之地。待千年之后身躯消逝,才会开放传承之地的禁制,留与有机缘之人获取。然而有师门的人,大部分会将遗物传承留给门中弟子,潋月道尊是个无私之人,按说会将传承都留给弟子,此刻听宁曦说要将她的遗物都送入传承之地,旁人只觉得这是弟子们的心意,不愿占据她的遗物。 敖修却道:“本座与潋月道尊结为道侣,约定生死相随,然而她命丧血宗之手,未报此仇,本座无颜见她。本座今日到此,便是要将潋月道尊带回海神宫,待本座铲除血宗,便与她碧落黄泉相见。” 宁曦惊诧万分,脱口道:“不行!” 这声音一出便似有回音,宁曦愣了一下,看向一旁蒙面的素衣女子,才发现另外一声“不行”是她发出的。她也不及多想,便又转过头看向敖修,断然拒绝道:“师尊乃是道盟道尊,四夷门的门主,仙陨之后自然是要留在此处!” 徐慢慢在心中疯狂点头,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敖修,不知这新任海皇嘴里胡说八道究竟想干什么。她可还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虽然那具身体长得平平无奇,修道资质也甚是平庸,但用了三百多年早习惯了,如今这身体也不知道是谁的,她得赶紧想办法还回去。自己的尸体要是被敖修带回海神宫,想再拿回来可就难了! 敖修对四夷门的抗拒早有预料,他不紧不慢慢温声道:“听闻阁下是潋月道尊最为看重的大弟子,难道连你也不明白潋月道尊的心意吗?她一生为苍生鞠躬尽瘁,为大爱舍弃小爱,何时为自己筹谋过一丝一毫?她就是为了你们才隐瞒自己的感情,四夷门是她的枷锁,绑了她三百年,难道死了也不放过她?” 宁曦闻言脸色一白,喃喃道:“四夷门……是她的枷锁?” 啊呸! 徐慢慢急得直跺脚,这个敖修说话简直杀人诛心,知道宁曦重情义,就不和她讲道理了。四夷门才不是她的枷锁,四夷门是她用心经营的家! 徐慢慢担心宁曦被敖修攻破心防,忍不住想要自曝身份,她上前一步,朗声道:“我有话说!” 宁曦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了一双晶亮的乌眸,给她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亲切感。 却在此时,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胡说八道!”那声音琅琅如玉石,却满怀愤怒气急之意,伴随这一声厉喝,一道闪烁着金红光芒的灵力逼向敖修面门。敖修瞳孔一缩,面前空间骤然发生扭曲,呈现水面一般的波动,竟将那霸道凶狠的灵力化解开来。 然而这灵力只是佯攻,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一道红色身影骤然出现在敖修身后,毫不留情地向他背后击出一掌。敖修刚化解了那道灵力便察觉有异,瞬息之间便离开了原处,但还是稍晚了一息,承受了那一掌五分的力量,好在有龙鳞袍震开一半的力量,否则他必受内伤。 饶是如此,也让他颜面尽失,一张俊脸阴沉了下来,冰冷地望着不速之客。 来者也是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剑眉斜飞入鬓,凤眸灼灼傲然,一袭红袍被澎湃的灵力激荡起来,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令闲云殿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 第5页 敖修一眼便看出了对方的来历,他咬牙冷笑道:“原来是鸟族的。” 红衣青年凤眸微眯,怒道:“什么鸟族,我乃帝鸾族少主黎却!” 众人听到这才恍然大悟。帝鸾与云蛟同为四大神兽血脉后裔,但一在天一在水,本该两不相犯,但不知为何,两族却势如水火,想看两相憎。 宁曦缓了缓心神,上前问候道:“原来是帝鸾族少主亲至,有失远迎。” 帝鸾一族比云蛟还要深居简出,因为帝鸾族民稀少,大路上见过帝鸾的人屈指可数,就连徐慢慢都未曾见过。她愕然看着突然出现的帝鸾少主,有点摸不清对方的来意。 黎却对敖修一拂袖,转过头对宁曦正色说道:“你可别听那只水鱼胡说八道,他根本不是潋月道尊的道侣。” 徐慢慢在一旁用力点头。 安静的大殿上,众人又听黎却大声道:“我才是潋月道尊的道侣!” 徐慢慢差点扭到脖子。 群玉芳尊眉头微皱:“是本尊听错了吗?” 千罗妖尊急忙附和:“芳尊怎么可能会有错!” 谢枕流若有所思:“真想不到潋月道尊原来如此风流……” 弥生行尊闭上双眼:“吾大受震撼……” 敖修率先发出了一声冷笑,打破了大殿上的死寂。 “只怕是你在胡说八道。”敖修冷然道,“帝鸾一族不是一向自恃血脉高贵,不与外族通婚吗?” 黎却听了敖修这么说,他扬起修长的脖颈,傲然道:“云蛟性淫滥情,四海播种,自然是不懂我们羽族的忠贞美德。百年前,潋月取走我的元极贞翎,我这一生便只能跟随她一人了。” 此时大殿之上有数十人,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元极贞翎是什么玩意儿? 包括徐慢慢,也是一脑子浆糊。 这时一个女声从殿外传来,徐徐道:“元极贞翎乃是帝鸾幼鸟成年后生出的第一支长翎,蕴含澎湃的元神之力,只能给予相守一生之人。待两人诞下后嗣,便可炼化贞翎,增强后嗣的血脉之力。” 伴随着这声音,一红衣身影映入众人眼帘。那女子容貌灿若霓霞,凤眸中似有金光流转,雪肤红唇,噙着三分慵懒笑意,一副游戏人间的散漫姿态,却又难掩其尊贵,令人望而生怯。与黎却如出一辙的张扬红袍,一看便是同族。黎却见了来人,恭敬喊了一声:“羽皇!” 女子目不斜视越过敖修,走到黎却身旁,对宁曦道:“本尊乃羽族共主,帝鸾族长,黎缨。听闻道尊为血宗所害,不幸仙陨,特率族人前来哀悼。” 宁曦忍着心中疑窦,恭谨行了个礼:“见过神尊。” 黎缨道:“百年前,我帝鸾族族长遭奸人所害,不幸遇难,少主黎却也不知所踪,我族寻觅多年,终于找到黎却,原来他当年幸运为人所救,但后来又与恩人走散,遍寻四海也找不到恩人,直到今日在大殿之上,黎却认出了那顶潋月冠,才知道他的救命恩人原是潋月道尊。” 潋月道尊慈悲为怀、锄强扶弱,这一点天下皆知,她救过的人和妖,少说也有数千,这倒不是一件稀罕事,宁曦并不怀疑这一点有假,只是…… 她皱眉道:“那方才神尊所说的元极贞翎又是怎么一回事?” “元极贞翎是帝鸾族忠贞的象征,当年潋月道尊取走了黎却的贞翎,黎却便不能再找其他人做伴侣了。”黎缨看向潋月冠,又看向寒玉棺,“黎却寻了她百年,没想到,寻到之时也是永别之时。” 黎却低下头,似乎连身上的红光都黯淡了许多。 宁曦斟酌着轻声道:“黎缨神尊,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我家师尊不近男色,更何况百年前黎却少主才多大……” 黎缨道:“黎缨涅槃过了,如今已经四百八十岁,百年前正是俊俏少年,如今……”黎缨眉头微微一皱,“是个鳏夫了。” 黎缨拍拍黎却的肩膀,淡淡道:“贞洁是帝鸾男子不可割舍的美德,一夫不侍二妻,你便留在四夷门,为潋月道尊守节一生吧。” 黎却没有二话:“好。” 宁曦:“……” 徐慢慢:“???” 徐慢慢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太荒唐了……她是不是并没有借尸还魂,这是一场噩梦吧?她怎么莫名其妙就有了两个道侣了?一个要把她的尸体带走,一个要留下来给他守节!问问死者的意见啊!死者现在情绪很不稳定! 徐慢慢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什么元极贞翎这一回事,只怕是那小鸟认错了人! 宁曦也不愿相信黎却和敖修所说之事,她心目中的师尊高洁伟岸,不谈私情,怎么可能有道侣还有两个道侣呢!她定了定心神,道:“两位稍慢慢,此事还须交由我们代掌门定夺。” 黎缨问道:“你们代掌门是谁?” 宁曦道:“琅音仙尊。” 话音刚落,众人便闻到一股清冽的异香,让人只觉得耳目清明,心神一震。 一股磅礴的力量以寒玉棺为中心向外震开,便是修为高深的黎缨也不敢正面相抗,急忙向后避开。一时之间人人后退,唯有四位宗门掌教离座向前,看向缓缓现身于阵中的男子。 那人面对寒玉棺,背对众人,衣袂曳地,乌发及腰,长衫由白渐粉,宛如一朵花盛开的姿态,高洁不可攀,然而当他徐徐转身之时,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只因他半幅衣衫都被鲜血浸染成猩红,左手握着翠青色的拒霜剑不知饮过多少鲜血,仿佛活过来一般有了呼吸似的颤动,而他的右手提着一颗人头。 -- 第6页 他面无表情将人头扔在地上,宁曦定睛一看,顿时红了眼眶,咬牙道:“焚天使邪修摩多!师叔祖,是他杀了师尊!” 这次围杀潋月道尊的,便是以他为首! 而琅音仙尊只身杀进了血宗焚天部,血洗一部,砍落三百六十个头颅,只带回这一个祸首祭拜潋月道尊在天之灵。 众人屏住呼吸看着浴血的身影,恍惚想起关于他的那些传闻。 盛开于混沌之地的危崖,神魔战场的仙葩,荒芜之地唯一的花,千叶木芙蓉,琅音仙尊。 ========================= 时隔一年,我又开新文啦! 首日双更,接下去日更,每天早上八点更新一章,不定期看心情加更~~ 转评赞顺手点一点,多点支持快点写完~~~ 这本书我写得很开心,希望大家也看得开心! 第3章 自重生之后,徐慢慢一直满心的喜悦,甚至想过起死回生给弟子们一个惊喜,直到看到憔悴悲恸的宁曦,看到浴血归来的琅音,她才知道,这短短的七天,对那些真正关心她的人来说,宛如地狱。 她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恨不得立刻与他们相认。 琅音仙尊微微抬眸,锐利的目光掠过众人,早在敖修出现之时,宁曦便暗中启动传音法阵,向琅音仙尊示警求救。琅音仙尊在血地火海之中漠然听着万里之外的喧嚣,一剑砍落邪修摩多的脑袋,然后立刻启动传送法阵,回到了闲云殿上。 “海皇敖修。”他目光淡淡一点,随即移开,“羽皇黎缨,帝鸾少主黎却……”琅音仙尊声音微冷,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都是素日不曾往来的稀客,今日才登门认亲,不觉得迟了吗?” 敖修收敛了心神,重拾海皇的傲气与尊严,朗声道:“琅音仙尊此言何意?本座与潋月道尊之事绝无须言,也没有理由说谎,她于我有恩,我对她有情。” 琅音仙尊看向敖修,冷笑道:“阁下可知道,她救过多少人?” 敖修一怔。 琅音仙尊道:“四夷门如今内门弟子八百六十七人,都是她救的,若人人都要以身相许报恩,也轮不到阁下。” 敖修又道:“可是她收下了我的龙鳞。” 琅音仙尊道:“四夷门有三座宫殿都是用来存放那些报恩者的送礼,等一下让宁曦带你去找找,若是没有,便是丢了。” 敖修不死心道:“她还给了我一缕青丝。” 琅音仙尊道:“她觉得头发太长碍事,每百日便要修剪一次,她若有心,就不会以这种毫不珍稀之物敷衍你。” 敖修咬牙道:“我对她情深一片……” 琅音仙尊打断道:“她生得貌丑,别人对她好,她也不会往那处想,海皇只是一厢情愿。” 敖修:“……” 徐慢慢:“……” 敖修很不高兴,徐慢慢也不高兴。 徐慢慢素来知道自己生得普通,修道界多的是俊男美女,可她修道资质平平,相貌也平平,倒也不是丑得让人一见惊心,而是平庸到让人过目即忘,往三个人里一扔便找不到了。结成金丹那日,琅音仙尊为她炼制了一件法器,便是潋月冠。潋月冠有日月之辉,流光溢彩,华美无比,戴上此冠,她便是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她的道号“潋月”二字,便是琅音仙尊为她所取。 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都已不在了。 徐慢慢其实并不介意自己生得平庸,但听到琅音仙尊这么说,她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琅音仙尊驳斥完敖修,又将目光看向黎却,皱眉道:“黎却少主自称元极贞翎为潋月道尊所夺,为何不早早来寻她理论?” 黎却道:“当年我受仇敌追杀,身受重伤,濒死之际被迫涅槃,失去了记忆,幸逢潋月道尊相救,只是当时她未向我吐露真实身份,我寻她百年,今日看到这潋月冠,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琅音仙尊听罢冷笑了一声:“你对她一无所知,你寻她百年,可她却从未提起过你,想必你们之间未有深交,更无深情,你又何必自作多情为她守节?” 黎却闻言,义正词严道:“琅音仙尊此言差矣,生为男子自然要以妻为尊,她可以始乱终弃,我却必须从一而终,至死不渝。” 琅音仙尊见黎却一脸三贞九烈的模样,心中不禁生出一股闷气,握剑的手不自觉握紧了,手背青筋泛起,声音也沉哑了几分。“黎却少主有所不知,潋月道尊早有道侣,她对帝鸾一族的风俗一无所知这才犯下过错,取你元极贞翎,也不过是一场误会。” 黎却惊诧道:“她有道侣,是谁?”他狐疑嫌弃的目光瞟了敖修一眼。 琅音仙尊淡然道:“便是本尊。” 徐慢慢抽了口凉气。 宁曦倒退了一步。 四位宗门掌教面面相觑。 徐慢慢整个人都麻了,她目瞪口呆看着琅音仙尊,合情合理地怀疑——他被血宗夺舍了! 回忆认识琅音仙尊的三百多年,她完全想不起自己与对方何时有过结为道侣的行为或言语。他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难道就是为了劝退黎却? 只见黎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难怪她躲着我,原来是因为你……” 黎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不愧是道盟三千年来最负盛誉的女道尊,引天下英杰竞折腰,连琅音仙尊也拜倒足下。” -- 第7页 徐慢慢:不,我不是,我没有,神尊,你听我解释! 黎缨说着又拍了拍黎却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既然琅音仙尊才是潋月道尊的道侣……” “那你就叫他一声兄长吧。”黎缨神尊理所当然道。 琅音仙尊:??? 黎却从善如流地对琅音仙尊行了个礼:“兄长。” 琅音仙尊踉跄了一下——在血宗焚天部杀了七天,第一次踉跄了。 黎缨理所当然道:“黎却虽然身份尊贵,但给道尊做小,也不算委屈了。” 群玉芳尊:“早有听闻,羽族以雌为尊,一妻多夫,连帝鸾少主也不能免俗……” 千罗妖尊:“我本以为自己是来参加一场丧事……” 谢枕流:“现在竟要再准备几份贺礼……” 弥生行尊:“吾大受震撼……” 徐慢慢忽然觉得,死亡真是一件美好的事,不用活着面对这么恐怖的局面。没错,潋月道尊已经死了,潋月道尊风流滥情、始乱终弃,关她徐慢慢什么事?她只是一个走错路的路人而已…… 她也不想什么起死回生了,现在这具身体挺好的,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徐慢慢这么想着,身体已经诚实地转向了门口,然而海皇敖修正挡在她的去路上。 铛——铛——铛—— 低沉悠远的钟声自外间传来,宁曦回过神来,对琅音仙尊哽咽道:“仙尊,时辰到了。” 琅音仙尊一脸疲惫地合上眼,哑声道:“送她入传承之地吧。” 他只盼着这场闹剧赶紧结束。 宁曦忍着泪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十六名亲传弟子抬起沉重的寒玉棺向外走去。殿上众人被拦在了两侧,让出通往门口的大路,众人起身相送,低头默哀。 然而就在寒玉棺来到门口之时,变故陡生。一股惊涛骇浪般的磅礴之力从凭空而起,法相之下的修士难以抵御,站立不稳,十六名抬棺修士首当其冲,口吐鲜血跪倒,寒玉棺登时倾斜翻落。同一时间,四五道光芒带着不同的目的自不同方向袭向寒玉棺。 “小心!” “敌袭!” “师尊!” “退开!” 四面八方的声音同时传出,几股力量将寒玉棺往不同方向拉扯,都是法相之尊的力量,寒玉棺岂能承受,不过一息之间,寒玉棺便四分五裂,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棺中落下。 徐慢慢飞扑上去,失声道:“我的尸体!” 一道银光劈向徐慢慢,徐慢慢下意识地抬手化解,然而此时她占据的是旁人的身体,发挥不出自己原本一成的力量,顿时被那银光打中肩头,整个人向后飞去,撞在了墙上,口吐鲜血。 此时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力量已经撤去,兵荒马乱之间,众人清楚地看到一个女子扑向寒玉棺里掉出的尸体,又被琅音仙尊一掌打飞。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女子身上,或者说,在她怀里的那具尸体上。 不,根本没有什么尸体,那只是一件潋月道尊生前常穿的道袍! 此时宁曦已经扑上去了,她一脸的惊慌、疑惑和愤怒,颤声道:“师尊的尸体呢!这是怎么回事!” 徐慢慢一脸茫然,她也想问:我的尸体呢! 四位宗门掌教面色凝重,弥生行尊道:“方才袭击棺木的力量隐含血光凶戾之气,必然与血宗脱不了干系。” 谢枕流皱眉道:“难道是血宗趁乱偷走了道尊的尸身?” 群玉芳尊道:“血宗擅长炼尸之术,若是落入血宗之手只怕不堪设想。” 千罗妖尊道:“芳尊说得极是!” 敖修狐疑的眼神望着徐慢慢:“这人极为可疑,方才她扑向道尊的尸身,口中喊着……‘我的尸体’?” 众人的目光汇聚于徐慢慢身上,怀疑的、仇恨的、审视的目光恨不得将她剥一层皮。 宁曦从徐慢慢怀里抢走了潋月道尊的衣冠,寒着脸质问道:“你是谁?我方才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企图靠近寒玉棺,是不是血宗派你来抢夺我师尊的遗体!” 徐慢慢被琅音仙尊那一下打得胸口血气翻涌,根本说不出话来,落在旁人眼里更显得心虚。 琅音仙尊徐徐上前几步,目光沉沉盯着徐慢慢,忽然抬手一扬,一道劲风扫向徐慢慢面门,却没有伤到她,只是将蒙面的面纱掀开。 映入众人眼中的是一张苍白也难掩天香国色的明艳容颜,她的眉心因疼痛而轻蹙,长睫沾了点点晶莹,宛如凝霜结露的兰花,本是乌黑清亮的双眸氤氲着朦胧水雾,叫人忍不住深陷其中。失了血色的薄唇轻抿着,似埋怨,又似撒娇,只怕是最冷酷的男子也会对她生出几分柔情。 这样的美人哪怕是天下第一美人群玉芳尊面前也丝毫不逊色,任何人只要见过一次都不会忘记,她不会是个无名之辈,但在场之人却都从未见过她。 琅音仙尊神色复杂地望着徐慢慢,哑声问道:“你是谁?为何……会用遂心如意功。” 宁曦闻言大惊:“这是师尊的独门功法!师尊连我也未曾传授过!” 据潋月道尊本人所说,这门功法是她年轻时瞎折腾出来的,花里胡哨不实用,因此从未教给弟子。 徐慢慢干笑了一声,她也没想到,只是一个交手,就让琅音仙尊认出她的功法来,也难怪了,毕竟当初创出这门功法,琅音仙尊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 第8页 “你到底是谁!”琅音仙尊低沉的声音中隐含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和急躁。 “呵呵呵……”徐慢慢捂着肩头,缓缓笑了出来,“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说出真相了……” “其实,我就是潋月道尊……” “真正的道侣。” 琅音仙尊:“……” 四位宗门掌教:竟然没有觉得很意外了…… 徐慢慢说:“潋月道尊救过我的命,我失去记忆,忘了自己的过去,她就为我取了名字,滟月,和她是一对。” 徐慢慢说:“她还将自己的功法传给我,与我双修。” 徐慢慢说:“她担心女子相恋不容于世,会伤到我,就对你们隐瞒了此事。” 徐慢慢说:“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但我是这世上最爱也最了解潋月道尊的人,我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徐慢慢说:“潋月道尊本名徐慢慢,最疼爱的弟子是宁曦,最喜欢做的事是发呆,最爱吃的是烤山鸡,最讨厌吃鱼,但喜欢吃鱼脸颊肉。睡觉喜欢右侧卧,沐浴的时候爱唱歌,胸口有胎记……” “够了!”琅音仙尊沉声打断徐慢慢的絮絮叨叨,闲云殿上顿时陷入尴尬的宁静之中。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觉得,这个自称滟月的女修,恐怕才是潋月道尊的真爱了,毕竟她说的实在太多了,就连宁曦,此刻看着徐慢慢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宁曦惊疑不定地向前一步,看着徐慢慢的双眼,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与亲切感让她不自觉地信了对方所言。 “你……当真认识我师尊?”宁曦颤声问道。 徐慢慢看着宁曦,脸上堆起慈爱的笑容,温声道:“宁曦,其实你该叫我师娘……” 宁曦想起先前她一次次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敖修、黎却自称与道尊有旧情时,她一脸激动的反驳——此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 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 琅音仙尊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厉声道:“一派胡言!”他打断徐慢慢的话,又转身对众人说道,“今日闲云殿发生异变,道尊遗体不知所踪,恐为血宗邪修所为。还请诸位暂留四夷门,协助本门查清此事!” 众人忙道:“理应如此。” “宁曦,即刻关闭山门,安排访客入住,彻查今日之事。” 徐慢慢扶着墙壁站起来,喘着气道:“宁曦,我,我……” 琅音仙尊神情复杂地看向徐慢慢。 徐慢慢说:“我要住紫竹阁……” 宁曦下意识便要答应,琅音仙尊身上传来的冷意让她及时清醒了过来。 不对,这可不是师娘,事情还没查清楚呢…… 宁曦魂不守舍地朝殿外走去,只觉得今日发生之事太过曲折离奇,让她脑子乱成了一片。谁在闲云殿上作乱,谁偷走了师尊的遗体,谁是师尊的道侣…… 宁曦一不留神,险些撞上了匆匆跑来的人。 那人青衫广袖,儒雅温文,正是姗姗来迟的神霄派门主,明霄法尊。 明霄法尊神色匆匆道:“宁修士,我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要宣布……” 宁曦脸色大变,失声道:“难道你也是我师尊的道侣?” 明霄法尊:“???” 第4章 “你听说了吗?” “你是指四夷门的事吗?” “看来大家都知道了啊……” “想不到光风霁月、日月同辉的潋月道尊竟是这般风流人物!” “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长的,潋月道尊真是荤素不忌。” “何止,我听说潋月道尊的真爱是个国色天香的女子,那可真是男女通吃。” “潋月道尊虽然口味颇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爱美。” “听说潋月道尊自己相貌平庸,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才特别以貌娶人?” “倒也未必,群玉芳尊才是天下第一美人,潋月道尊若是贪恋美色,怎么会放过群玉芳尊?”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我三叔公的小舅子的前妻的远房表妹是四夷门外门弟子的小姨子,有个消息说,群玉芳尊和潋月道尊关系不睦,是因为琅音仙尊……” 哪怕宁曦第一时间下令封锁四夷门,还是拦不住流言蜚语四起,更想象不出,潋月道尊的一生清誉被毁到什么地步了。只怕再过几天,那些动作快的坊间书局就要叫卖《我给道尊当炉鼎》《风流道尊恋上我》《道尊的继承者们》了…… 对四夷门来说,维护已故掌门清誉不是当务之急,真正迫在眉睫的是寻找失踪的遗体。然而姗姗来迟的明霄法尊带回了另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灵雎岛岛主负岳神尊失踪了,疑似血宗所为。 道盟七宗,四夷门、神霄派、悬天寺、拥雪城、花神宫、万棘宫、灵雎岛,短短七天,折损两名掌教,只余五人召开道盟大会。 “六日前,我得知道尊仙陨,便急切赶来四夷门,却在途中收到负岳神尊的警示。”明霄法尊神色难掩疲倦,俊容苍白,似有灵力枯竭之相。他伸出右手,摊开的掌心是一枚破碎的法螺。 “天音法螺。”千罗妖尊神色凝重起来,他与负岳神尊同为妖族,在道盟中常常共同进退,对负岳神尊之事也更加关心。“天音法螺为何会碎?” -- 第9页 天音法螺取无尽海域的龙纹螺为材,因龙纹螺材质极其坚硬,蕴含风与水二系灵力,能够增强传音法阵之功效,因此比普通的传音法螺更加珍贵稀罕,经久耐用。如今存世的天音法螺也不过只有十枚左右,基本都是明霄法尊亲自炼制镌刻,每一枚天音法螺都有独一无二的法阵标记。 “是负岳神尊震碎的。”明霄法尊眉头紧皱,不等众人发问,他便又紧接着说道,“那日我的天音法螺响起,却听不到有人说话之声,只听到一阵海浪声。我心生疑窦,便逆推法阵,推出这声音乃是自东海之外传来。能以天音法螺传音于我的,唯有道盟几位掌教,而身居东海之外的,也只有负岳神尊。我试图传音于负岳神尊,却得不到回应,便急忙赶往灵雎岛,却听岛上弟子说负岳神尊前一日便已离岛。” 明霄法尊顿了顿,缓了口气又道:“我寻找负岳神尊的天音法螺最后留下声响之处,来到了一座无名岛屿,在岛上找到被震碎的天音法螺,那里草枯木朽,灵力断绝,有布置过禁绝法阵的痕迹。我推测负岳神尊应是被人诱至那座小岛的法阵中,被困其中,甚至无法言语,只能以震碎天音法螺的方式向我提出示警。” “道盟之中,有能力逆推法阵,找到负岳神尊陷落之处的,也唯有明霄法尊了。”弥生行尊微微点头,对明霄法尊这番言语表示认同。道盟七日之内连折两位尊者,让在场诸人都心情沉重而悲愤。 “负岳神尊乃神族血脉后裔,几乎为不死之身,他若一心防御,血宗应不能轻易杀他。”剑尊谢枕流道,“我不明白的是,血宗为何要掳走负岳神尊。” 负岳神尊的祖上乃是神兽玄武,负岳神尊本体形似海龟,却有如一座岛屿一般广阔。四神兽中他的寿命最为悠长,性情也最是淡泊,出任灵雎岛岛主也是迫于海妖们三催四请,他身居高位也不问世事,与世无争,长年躲在岛上沉眠,便是道盟的大会也不容易请他出岛。 “血宗布局连杀道盟两位掌教,难道是要对道盟宣战?他们会不会还有后招,下一个,会对付谁?”千罗妖尊忧心忡忡。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乌云罩顶,山雨欲来。 道盟大难当头,徐慢慢却对此一无所知,她虽曾是道尊,但此刻却也只是道尊的道侣,之一。 当然,这个身份还有待证实。 宁曦奉命彻查今日访客的底细,但其他人都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之人,唯有这滟月的身份最为可疑,她便前来审讯。 “宁曦啊……慢慢生前常和我说起你。”徐慢慢眼眶微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副悲痛而强忍的坚强模样,“你跟在她身边也有一百六十八年了吧。” 宁曦有些惊诧,旋即更加感动:“师尊都还记得……” “怎么会忘记呢,毕竟你是她亲自养大的孩子,是她最得力的弟子。她接任道尊之后,四夷门的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操持,这才让她无后顾之忧。”徐慢慢一边说着一边往宁曦碗里夹菜,“这是你最爱吃的炒笋尖。” “师尊连这都和您说了……”宁曦低声道。她不知不觉都带上了尊称,只觉得在这滟月身边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像和师尊在一起一样。 “你每年生辰,她都会亲自下厨,为你煮一碗长寿面,佐上一盘炒笋尖,她便是希望你记着这四夷门的味道,这是家的味道。”徐慢慢的声音低缓温柔,深情款款,说得宁曦悲从中来,师尊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她三岁那年,父亲受征召入伍,不幸战死,她和母亲被叔伯们霸占了家产,赶出了村子。颠沛流离了几年,母亲疾病缠身也离她而去,她生得几分好颜色,便有歹人起了坏心要将她掳走卖入青楼,她逃脱无门,萌生死志,趁人不注意便跳入江中。那一日寒冬腊月,刺骨的江水灌入肺中,她仿佛看到了母亲在不远处对自己招手,只要自己向她走去,便可以摆脱所有的饥饿与困苦…… 可是那时候,一双手抱住了她,将她带离了无边苦海,源源不断的暖意涌入体内,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那人托着她单薄瘦小的身躯,低下头笑吟吟地望着她,她被泪水糊了眼,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声音带着懒懒的笑意,像人间三月的春风那般温暖。 “娃娃,你这条命若是不要了,就跟了我吧。” 她的嗓子像是被刀割过一般,火辣辣地答不上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看到那些穷凶极恶的壮汉围了上来,被她轻飘飘地一拂袖打出数丈远。一条淡金色的绳索不知从哪里飞出,把那些人紧紧地捆做一团。 “走,我们先去衙门领赏金。”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快活。 后来宁曦才知道,她叫徐慢慢,是四夷门硕果仅存的弟子了。 “四夷门很穷,没什么修道资源,法器也找不到几件,只能靠抓些通缉犯领赏金,不过你放心,饭还是管够的!” “不过小宁曦修道资质这么好,咱们还是争取早日辟谷哈哈哈哈……” “诶,别停筷子,师尊不是嫌弃你吃得多啊!” 她很早就没了家,因为遇到师尊,这才有了归宿。那些年跟着师尊跑遍了七国十四州,见识过玉京的繁华纸醉金迷,也曾在天都得罪权贵,被法相尊者撵得像土狗,她们一路走,一路修行,一路赚钱,一路救人……师尊总是心软,看到有人受难便忍不住出手相救,救下来的人并不总是承她的情,甚至常有人反咬一口,她不以为意,总是笑嘻嘻的,遇上讹人的,她倒是跑得极快……这途中也有许多和她一样孤苦无依的孩子,无论资质好坏,都被收入四夷门。 -- 第10页 她也曾问师尊,修道资源珍贵,其他大宗门择徒极其严苛,非天资卓绝者不收,只怕在平庸之辈身上浪费了天材地宝,为何四夷门明明那么贫穷,却又如此随意。 师尊挠了挠头说:“因为师尊的师尊,收徒也是如此随意……” “四夷门不比大宗门,没有天材地宝,灵山矿脉,无法助门下弟子扶摇飞升。天下多雨,众生多苦,你们若是愿意,便将四夷门当一把小小的伞暂时避一避风雨,哪一日天晴了,你们想走便走。”她说着顿了顿,极其严肃地补充了一句,“只是惹了祸,别把四夷门说出来。” 两百年过去了,四夷门的弟子越来越多,却一个离开的也没有。 不,只有她离开了…… 她生前常说,人之一生,修短随化,终有一别,我们什么也带不走,却能留下许多。 她走了,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思念…… 宁曦泣不成声,徐慢慢借出自己的肩头让她伏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慰道:“好孩子,在师娘面前,想哭就哭吧……” 她是不是演太过了,可别把宁曦催出心魔了…… 门外看守的修士听着屋内传出的哭声,不禁面面相觑。 “大师姐进去了一个下午了吧。” “哭了三次了……” “究竟是谁在审讯谁啊……” 徐慢慢自然没有如愿以偿地住进紫竹阁,毕竟紫竹阁是潋月道尊生前的居所。但也没有沦落到成为阶下囚,她在闲云殿上那一番话还是奏效的,宁曦虽然怀疑她是血宗邪修,但更怀疑她是师尊的道侣,宁曦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怎么能苛待师尊的生前挚爱呢! 徐慢慢骗自己的弟子骗得心安理得,毕竟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在弟子们眼中,师尊慈悲高洁,救苦救难,浑身上下散发着圣人的光辉,是这世间最接近神佛的人。只有徐慢慢知道,自己就是个混球,她能混成道盟三千年唯一的女道尊,靠的可不是慈悲和良善。 还记得当年她跋涉半年来到四夷门,想求念一尊者收自己为徒。念一尊者问她,道盟仙宗何其多,为什么选择四夷门? 她毫不犹豫便道:“因为四夷门最近。” 念一尊者连连点头:“是个诚实的好孩子,收了吧。” 当年她才十岁,两条小短腿一天能走多少路?自然是哪个近就拜哪个了。 念一尊者收徒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她诚实,而是因为四夷门太穷了,没几个弟子,还天天想往外跑。她来之前刚有个资质不错的弟子被几百里外的一个宗门挖走了,他还摆席请了四夷门上下,念一尊者都亲自恭贺。 四夷门因为收了她,这才有人给念一尊者的药园施肥除虫…… 后来她把这往事说给弟子们听,都没有人肯信,只当师尊说笑话逗他们开心。徐慢慢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家更愿意相信自己想象的真实,而真实本身如何,并不那么重要。 徐慢慢本来的计划是先和宁曦通个气,让宁曦知道自己就是她最敬爱的师尊,现在不行了,她不能让宁曦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孩子太实诚了,演不了戏,不出半天就会露出马脚,万一让琅音仙尊、黎却少主和海皇敖修知道她没死,那她这假死也得变成真死了…… 经过一个下午的谈心,宁曦已经对她的来历深信不疑了。徐慢慢有一点没说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也更爱她自己。如今她完美地捏造出了徐滟月这个身份——风流道尊的地下情人。反正潋月道尊的风流债够多了,也不差再多一条了。有了前面三个男修自称是潋月道尊的道侣之后,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潋月道尊是个风流多情种,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潋月道尊男女通吃这件事。 打不过,就加入,徐慢慢保命守则第一条。 是夜,月明星稀。柔和的月光静静地流淌,闲云殿大门敞开,发出奇异的光芒,与月光交相辉映。大殿之上看似人头攒动,却又异常的安静,那些身影朦朦胧胧看得并不真切,仿佛是梦中一场无声的戏剧正在上演,而观者唯有一人。 那道颀长的身影伫立许久,手中托着一暗金色罗盘,那无声的光影便是自罗盘投射出来。他眉宇深锁,目光紧紧盯着场中每个人,忽然脚下一软,罗盘随之晃动,眼前的虚影也消失无踪。 一只手自身后托住了他的臂弯,让他不至于狼狈摔倒。 “明霄法尊纵然修为精深,也经不起一再催动回溯法阵。”柔和的女声淡淡响起,明霄法尊偏过头,看到一张清丽绝伦的陌生脸庞。 但那双眼睛他却认得,他看了十几遍回溯,记住了这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据宁曦所言,这个女子自称徐滟月,是徐慢慢的情人,之一。 “你为何在此?”明霄法尊神色戒备,“你来历不明,有重大嫌疑,应在厢房之内等待调查。” 徐慢慢不以为忤,笑嘻嘻道:“自然是因为我已经接受过调查,并且洗清了嫌疑,才会出现在此处。” 明霄法尊登时讶然,疑惑道:“怎会如此之快……” 徐慢慢道:“明霄法尊若是不信,大可去问宁曦。我可是最爱徐慢慢,也是徐慢慢最爱之人,没有人比我更关心她的遗体下落了,明霄法尊看了那么多遍回溯,可有什么发现?” 明霄法尊漠然道:“看不出任何异常。” -- 第11页 笑道:“明霄法尊灵力不支,恐怕催动了有七八次回溯法阵吧,以你的智慧,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异常?哦,不对……”她眼波一转,狡黠一笑,“闲云殿上发生了太多事,每个人都心神恍惚,各有思量,若是每个人看起来都反常,那么真正的异常,反而不容易被人发现。” 明霄法尊神色一凛,看着徐慢慢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和思量。 徐慢慢见明霄法尊没有反应,便又接着说道:“这一点,想必明霄法尊看了多遍,已是十分清楚了。所以尊上定然觉得,蓄意引起这些反常的人,便是最可疑的人。”徐慢慢伸出水葱般白皙细腻的食指,朝着殿上几个位置轻点几下,“敖修、黎缨、黎却这几人不说,便是琅音仙尊,也有几分可疑,当然,尊上最怀疑的,应该是我。” 她的指尖往回一勾,指向自己,一双弯弯的桃花眼却盈着浅浅笑意,似乎丝毫不在意被人怀疑。 “不错。”明霄法尊没有否认自己的怀疑,他定定地注视着徐慢慢,沉声道,“其余几人都有身份来历可查,唯有你,你的身份和过去都是一片空白,犹如一张白纸,任你涂抹颜色,而我们却无从查证。他们几人口中所言,或许有真有假,而你说的,我是一句都不信。我与徐慢慢相识三百余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徐慢慢闻言,忍不住大笑出声。 明霄法尊眉头一皱,不悦道:“有何可笑之处?” 徐慢慢抬手轻拭眼角的泪花,笑道:“敢问尊上以为,徐慢慢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也想知道,知己眼中的自己,是否是她扮演出来的样子。 明霄法尊略一犹豫,沉吟片刻方道:“她聪慧多智,无私无我,心怀苍生。” 徐慢慢满意地点点头,又道:“那你知道旁人眼中的徐慢慢是什么样的吗?” 明霄法尊蹙眉,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徐慢慢道:“你说她聪慧多智,可是在琅音仙尊眼中的徐慢慢,只怕是块愚不可及的废柴,十六岁才开神窍,修炼百年才结成金丹,这资质放眼整个修道界属实算不上好了吧。” 明霄法尊不能违心说不是,只能皱着眉头沉默。 “再说无私无我……”徐慢慢轻轻一笑,“众所周知,四夷门可是最护短的,门下弟子与人相争,她总是不讲道理,一力维护。” “可……”明霄法尊辩解道,“确实是其他人有错在先。” “倒也不全是。”徐慢慢道,“有些时候是自家弟子错了,她只是维护自家脸面,暗地里花钱摆平了。自家弟子的错,关起门来再罚。” 徐慢慢又道:“至于你说她心怀苍生,道盟其他几位掌教却不这么想,他们只觉得徐慢慢面憨心黑,贪恋权位。当年道尊之争,其他几个宗门势力远在四夷门之中,徐慢慢假意退出争夺,暗中鼓动悬天寺对付万棘宫,万棘宫又拉拢花神宫对付悬天寺,几位掌教鹬蚌相争,谁也不肯相让,最后让四夷门占了个便宜。到了今天,那几位掌教可能还心有不忿。” 明霄法尊道:“她并非贪恋权位,只是这个位子能让她做更多事,帮助更多人。” 徐慢慢微笑道:“也只有你才这么认为,这是你看到的一面,你怎么不想想,也许是她故意让你如此以为,来争取你的支持呢?” 第5章 明霄法尊闻言一震,双眸之中浮起迷雾,似乎被动摇了心神,他的气息有些紊乱,徐慢慢的这番话颠覆了他对多年好友的认知,他不理解地盯着徐慢慢,问道:“你为何要抹黑她?” 徐慢慢叹了口气,背过身去,看着匾额上的闲云二字,缓缓道:“也许不是抹黑,而是事实呢?尊上应当明白,修道之路,灭绝人性,何其残酷无情,一个天资平庸之人,若不用些心机手段,如何能在这世道立足?您看了这三百年的人间,难道依然相信良善能感化邪恶,温柔能化解戾气,慈悲能令天下人臣服?” 明霄法尊怔怔看着眼前的背影,恍惚间似乎与另一个身影重叠。那人应该是一身华贵的灿金色法袍,头顶流光溢彩的潋月冠,光晕模糊了她的面容,他与她相识那么多年,却也从未记住她的长相…… “这些话,都是她对你说的吗?”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相信了眼前这人所说之话,或许是因为有理有据,也或许是因为她语气中太过笃定。 “我太了解她了,有些话她不必说出口,我也知道。”徐慢慢轻轻叹道,“我与她,才是真正的知音人。她贵为道尊,肩担重任,难免有疲惫之时,谁不希望有个可以倾听、倚靠、并肩之人呢,她在世人面前是高高在上的神,只有在我面前,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心有情的人。” 明霄法尊被徐慢慢说得无言以对,忽然有点理解宁曦为什么会解除对她的怀疑了,她实在……太会说了…… 而且字字诛心。 “明霄法尊,现在是否有点相信我了?”徐慢慢眨了眨眼。 明霄法尊眉头一皱:“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我是不是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徐慢慢道。 明霄法尊:“什么问题?” 徐慢慢眼珠子一转,问道:“负岳神尊,是不是出事了?” 明霄法尊神色一凛:“你怎么知道?” -- 第12页 徐慢慢笃定道:“道尊下葬之日并未见负岳神尊前来,诸位掌教没有等负岳神尊到场便召开道盟议会,那九成是因为负岳神尊来不了了。” 她的推断合情合理,暂时打消了明霄神尊的怀疑,他没有否认,点头肯定了徐慢慢的猜测。 “负岳神尊深居简出,常常一睡百年,想要引他出岛并不容易,除非道盟议会,或者……道尊陨落。”徐慢慢无意识地将双手笼在袖中,摩挲着食指,心思活络,脑中一片清明,“如今想来……可能焚天部围杀道尊,只是引出负岳神尊的一步棋。” 徐慢慢的话犹如一道惊雷闪电,劈开了明霄法尊脑中迷雾。他豁然睁大了眼。 “血宗行事疯狂,但到底是人,处心积虑的布局杀人,只有两种目的,一种是报仇,一种是谋利。潋月道尊杀了无数血宗邪修,若说围杀道尊是为报仇,那负岳神尊向来与世无争,对他下手,便只可能是为了一个目的,谋利。”徐慢慢缓缓分析道。 明霄法尊若有所思:“负岳神尊身上,有何利可图?” 话刚说完,他自己便有了答案。 “神族血脉!”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徐慢慢微笑点头:“世间尊者无数,但能被称为神尊的,唯有神族后裔。神族早已消失于神话之中,但神兽血脉却留存于世间,帝鸾、云蛟、负岳、吞天,神兽岁数悠长,但繁衍越多,血脉越是稀薄,云蛟的神脉最次,而负岳神尊乃是初代神脉,距今已有一万多岁,他的神脉最是精纯。传说神族长生不老,而血宗对长生的追求几近丧心病狂,或许这就是他们掳走负岳神尊的动机。” 明霄神尊连连点头,恍然大悟:“不错,这样一来便能说得通了……” “血宗四部,焚天、逆命、灭运、屠灵,焚天部主杀伐,逆命部主生死术,灭运部主血咒术,屠灵部主傀儡术。如果是为了神脉,那他们一定将负岳神尊藏在逆命部。” “血宗逆命部在哪里?”明霄神尊忙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徐慢慢无奈耸了耸肩。 “你……”明霄神尊愕然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被对方的言语牵着鼻子走,甚至生出了依赖之心。 “毕竟我只是个孤苦无依的未亡人……”徐慢慢掩面哭泣,“道盟一定要为我……的道侣报仇,还我尸体……” 明霄神尊竟无言以对。 徐慢慢自闲云殿慢慢踱回南院厢房,自重生来她每日都在赶路,只怕迟了一步,自己的身体有个不测便回不去了,直到此时,身体不见了,她倒也放松了下来,有了些许闲情逸致欣赏四夷门的夜色。 她修行资质不佳,突破总是比别人慢一步,四夷门最初也有二三三十个弟子,资质好的一两颗苗子被别的宗门挖走了,资质差的无法突破,寿命到了尽头便老死四夷门,被葬在了紫竹林深处。十四岁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自己会是留在四夷门最久的人,更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能成为道盟之尊,正道领袖。 对明霄法尊说的那些话,她也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只是这三百年走来,属实不易。她辛苦修行一百多年方才修成金丹,师父对她说,这只是推开修行之路的门,而门后的路有多远,就看你的道心有多深,你要去红尘中寻你的道。 于是她离开了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四夷门,颠沛流离,又是数十年。她吃过很多苦,认识了很多人,她以为自己离开了家,然而四海为家,她的家更大,她的家人更多了,某一日,她顿悟了,找到了自己的道心,终成法相。 师父仙陨之后,她接过了四夷门掌门的担子,将四夷门一步步从不入流的宗门推向了七大宗门之一,哪怕是排在最末,也能在道盟议会上有一席之地了。后来图谋道尊之位,她耍了不少心机手段,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那些道盟掌教者直到数十年后,看到四夷门成为道盟第一宗门,这才回味过来。 潋月道尊,脸厚心黑,野心勃勃。 这是道盟上位者对她的评价。 不过如今在他们看来,潋月道尊人都死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四夷门后继无人,很快又会沦为末流仙宗。 如今七大掌教去二存五,谢枕流是个剑痴,千罗妖尊是个花痴,群玉芳尊就是那朵花……下一任道尊不是明霄法尊,就是弥生行尊…… 徐慢慢想到这不禁失笑点头,自己如今已经不是道尊了,还操着道尊的心。她若能恢复过去的修为,倒还能左右一些局势,但如今这具身体发挥不出她原本的力量,她现在的修为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走在路上不小心都会被人碾死。 徐慢慢走到一旁湖畔,借着月光欣赏湖面上自己的容貌。都说群玉芳尊天人之姿,高贵出尘,宛如月宫仙子,可自己这副容貌也不遑多让,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朱唇微翘,未语先笑,灿若玫瑰,艳杀桃李。这样的容貌走在路上很难不引人注意,这是她蒙着脸回四夷门的原因,也是那么多人愿意相信她是潋月道尊生前挚爱的原因——长成这样,很容易让人忽略性别。 这样的容貌就算是在美人如云的修道界也很难籍籍无名,宁曦和明霄法尊应该是有查过自己的来历,却什么也查不出。徐慢慢如今无法动用其他力量来追查这具身体的过去,但是她这些日子也一直在试图与这具身体沟通。 -- 第13页 修道者认为,人的身体是承载元神的容器,而修行之路,就是先锻打容器,而后强化元神。开启十窍,是修道的第一扇门,之后引天地灵气入体,是为练气,淬炼肉身,是为筑基,凝练元神,结成金丹,这才算登堂入室。金丹就如同女子的胞宫一样,孕育着元神,只有道心坚定,才能修炼元神,化为元婴,元婴足够强大,便能脱离容器,化为身外法相,宛如神明临世一般。 徐慢慢附身的这具身体,金丹是破碎的,也就是说,她的元神有缺损,不完整。元神有损,不是死人,就是痴呆。那日徐慢慢复苏之时,身处一片冰窟之中,四肢僵硬虚弱,废了好大力气才破冰而出,由此可见,这具身体的主人早就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明霄法尊他们想查来历,也不知道得往上查多久。 既然是个死人的身体,徐慢慢暂时也就心安理得占据了。只是这体内的金丹要么完整,要么索性没有,她自己重新练过也好,可如今它只有一半,占据着神窍核心之处,她若要修行,就只能尝试与那半边金丹融合。这种做法血宗最熟悉了,他们就是吞噬了别人的金丹,然后炼化融合,就算有凶戾霸道的血宗功法,做这种事也是九死一生,更何况她可是心善的好人…… 徐慢慢无奈叹气,就知道世上没有全然的好事,任何幸运都有代价。 第二天天还没亮,徐慢慢就被一声巨响吵醒,她有些无奈地睁开眼发呆,不用出门去看,她就知道,鱼和鸟又吵起来了。 她蒙上被子打算接着睡一会儿,但是不多时便听到了宁曦的声音,担心宁曦受伤,她还是挣扎着起来推门出去看热闹。 太阳刚蹦出山头,初晨的光给立在空中的俊美青年描了一层圣洁的金边。徐慢慢仰起头,眯着眼,打着哈欠道:“黎却少主想必从小被父母教诲,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黎却冷哼一声:“帝鸾一族,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怎么会吃虫子。” 徐慢慢呵呵一笑:“瞧您这话说的,好歹您从竹子上下来啊。” 黎却脸上一僵,顿时有些尴尬,他足尖一点,翩然落于地上。 敖修站在一旁冷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对宁曦说道:“宁修士,我们在四夷门已经待了三日,不知道道尊遗体失踪之事可查出些眉目了?我等的嫌疑是否洗清了?” 宁曦面露歉意,温声道:“海皇殿下见谅,这几日道盟接连发生大事,对诸位疏于招待。闲云殿之事,经过调查,与几位无关,我奉仙尊之命,今日送几位下山。” 黎却剑眉一皱,忙道:“你们调查仔细了吗,怎么可能与他无关?那天他的出现本就十分可疑,还曾提出要求,要把道尊遗体带回无尽海域安葬。我可从未听过云蛟一族有此习俗!” “那是你年纪小,孤陋寡闻。”敖修淡淡道。 “呵!”黎却咬牙道,“云蛟一族,多夫多妻,浪荡成性,寡廉鲜耻,你装什么情深义重?” 敖修轻蔑道:“帝鸾一族,阴盛阳衰,雄风不振,难道不是有违天理?” “阴阳雌雄,本就是阴在上,阳在下,雌为先,雄为后,无雌不成雄,难道你们水族不是娘生的?”敖修的歧视丝毫没有挫伤黎却,反而换来黎却一番有理有据的反驳。 敖修面色冷沉:“羽族男子只知道开屏展翅卖弄风情,简直丢尽了雄性脸面。” 黎却正色驳斥道:“羽族男子筑巢养家,抚育后嗣,有德有能,强过水族千万倍,呵,听说水族都是流浪儿,无家无父,无养无教。” 敖修愤然拂袖:“你!” 黎却最后补上一刀:“难怪道尊不要你。” 看得正欢的徐慢慢:“……” 敖修脸色铁青,若不是顾及宁曦在场,恐怕又要一场恶战。也不知道宁曦怎么想的,把他们三个道尊的情人安排在了一块,徐慢慢自知修为低下不敢露面,而隔壁两个几乎每次见到对方都要唇枪舌战三百回合。 羽族和水族水火不容,互相鄙视,关系不睦已久。羽族看不起水族浪荡成性,水族认为羽族阴盛阳衰,有违天理。帝鸾和云蛟身为两族之首,又同为神族后裔,在种族歧视方面起到了带头作用。 宁曦一脸无奈道:“两位尊者还请息怒……” 黎却打断道:“我没有发火,我是在讲道理,只是他讲不过我,恼羞成怒了。” 敖修攥着的拳头青筋都快暴血了。“本尊看在四夷门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当真以为海神宫怕了朱紫墟吗?” 黎却一本正经道:“海神宫的虾兵蟹将怕不怕朱紫墟我是不知道,不过你这海皇也代表不了海神宫,听说海皇之位争夺激烈,十年一换也是常事,只怕你晚几天回去,海皇都换人了。” 黎却话音刚落,敖修的拳头已经到了眼前。然而黎却看似咋咋呼呼的,反应却极其灵敏,千钧一发避开攻势,双眸之中燃起红焰,灵力陡然攀升,红袖拂动,院中顿时刮起了一阵暖风。 海皇敖修能从万千兄弟之中杀出重围登临宝座,岂是寻常之辈,汹涌的灵力呈现冰蓝之色,层层叠叠地扑向黎却。倒是黎却的修为出乎徐慢慢的预料,面对敖修愤怒的攻势,他闪避的身姿灵巧美妙,从容不迫,有如凤凰起舞一般,赏心悦目。 宁曦护着徐慢慢往旁边一躲,只见南院围墙经不住两人灵力的波及,轰然倒地,两个院子合并成了一个,好好的厢房变成露天…… -- 第14页 徐慢慢发出一声惨叫,宁曦忙问:“伤到了你了吗?” 徐慢慢眼眶都红了:“房子塌了。” 宁曦不明所以。 “都是道尊辛苦打下的基业……” ——都是我的财产!我当年赚钱有多辛苦,你们这些败家子拆别人的家不心疼! 宁曦心有感慨,这才是真正爱着师尊的人…… “师娘别担心。”她的心都向着徐慢慢了,“我一会儿就让人修整好。” 徐慢慢心疼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得叫他们赔钱啊,他们赔得起的。一百两,三百两,五百两……” 她认真数着财产损失,忽然看到了站在屋檐上看戏的黎缨。这黎缨美艳无比,一身红衣金冠更是夺目,她噙着慵懒的笑意地看着底下的大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羽皇殿下。”徐慢慢喊了一声,黎缨斜着眼看来,挑了下眉梢,没有应答,“您倒是管管啊,黎却少主不是你的亲弟弟吗?” 黎缨懒懒道:“男人打架,女人别插手,免得说本尊欺负人。” 说着转身一跃,消失无踪。 徐慢慢哑口无言,半晌才道:“难怪老祖宗不提议人妖相恋,实在是种族差异太大,互相不能理解。” 宁曦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 黎却:我们羽族男子要盖窝养家,要貌美如花,你这种不守男德的男人,在我们林子里都没女人要。 敖修:我!@¥%哔…… 第6章 等两位贵客打尽兴了,南院也拆得差不多了,大家总算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黎却依然坚称是敖修别有用心偷走了道尊遗体,敖修冷笑否认,让他拿出证据。在两个人再度吵起来之时,徐慢慢拿出了一份账单。 “今天两位大展拳脚,拆了南院,给四夷门造成了不小的损失,想必两位大人物是不会赖掉这笔小账吧。”徐慢慢笑容可掬地说。 黎却眉头一皱,没有看账单一眼,答道:“小事一桩,我自然不会赖账。”他顿了顿,不悦地看着徐慢慢,“不过关你什么事?” 徐慢慢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件事,我之前没有说,其实道尊早就写过一份遗书,将她的财产,都留给了我。” 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怔怔看着徐慢慢取出一封信,交到了宁曦手上。 宁曦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看到第一眼便红了眼眶,哽咽道:“是师尊的字,我不会看错……” 师尊那手随性潦草的狗爬字,不会有人模仿得来。 宁曦认认真真地看完信,又郑重其事地收好,这才抬起头对众人说道:“师尊在信中说得很清楚,她生前积攒的所有天材地宝,乃至四夷门,都由师娘徐滟月继承,大弟子宁曦接任掌门之位,四夷门上下须得保护师娘周全。” 当年徐慢慢从念一尊者手中接过四夷门的时候,四夷门只有破屋三四间,到如今占地千亩,屋舍无数,弟子数千,都是徐慢慢一人打下的基业。 徐慢慢今天早上之所以睡得那么沉,就是昨天晚上想出了这个办法……她自己写了一份遗书,字迹自然不会有问题,印章都是现刻的,比较麻烦的是花了点功夫做旧。 这东西经不起明霄法尊细查,但是骗过感情用事的宁曦,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对,这也不算骗,这确实是潋月道尊的遗愿嘛…… “宁曦,我修为浅薄,难堪大任,追查道尊遗体之事还需要你们尽心尽力了。至于道尊生前积攒的财宝,我就先代为掌管,若有适合弟子们使用的,便赏赐下去,总好过送入传承之地变成死物。”徐慢慢语重心长说道。 宁曦用力点头道:“一切听凭师娘安排。” 敖修听得大皱眉头,沉声道:“如此大事,岂能草率决定?这人身份成谜,那份遗书更不知真假。” 黎却狐疑的目光在宁曦和徐慢慢之间游移,低声低喃道:“这两人关系也好得蹊跷……” 宁曦闻言,顿时秀眉蹙起,声音也冷了下来:“黎却少主是怀疑我吗?” 黎却道:“若是四夷门的私事,我们也不方便过问,但若与道尊有关,便也与我有关。” 敖修眉梢一动,随之道:“不错,既然道尊遗物仍在,那宁修士也可寻找一番,若在遗物中找到我的龙鳞,便能证实我当日所言不假。” 黎却也道:“不错,还有我的元极贞翎。” 徐慢慢挠了挠头,无奈苦笑…… 昨夜她想了半宿,终于想起来敖修的龙鳞在哪,也想起来黎却是谁了。没错,她是收了人家的龙鳞,也拔了黎却的元极贞翎,她有个不乱扔垃圾的好习惯,收了点什么,都往乾坤袋里扔,这些年下来攒了不少好东西,也留着不少破铜烂铁。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两样东西分别藏在二号乾坤袋和六号乾坤袋,只要去翻,便一定会找到。虽然她确实和这两人没什么情缘,但现在潋月道尊不在了,还不是只能由着活着的人编故事了。 徐慢慢轻咳两声,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其实,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徐慢慢开场先说一句,安抚众人。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道侣走到了一起。” 黎却、敖修眉头微皱。 “我愿意相信你们所言,你们都深爱道尊,也是道尊爱过之人。” -- 第15页 黎却、敖修眉头微舒。 “我们虽然是情敌,却也是家人。” 黎却、敖修眉头又皱,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与道尊相识最早,按资历也应排在你们之前。”徐慢慢一脸慈爱地看着黎却,“既然你称呼琅音仙尊一声兄长,便也叫我一声姐姐吧。” 黎却脸色骤变,手指着徐慢慢,张口结舌:“你……” 徐慢慢握住他的手指,眨了眨眼:“给道尊做小,不算委屈了。” 黎缨说过的话,堵上了黎却的嘴,他俊脸一阵青一阵红,对着敖修能言善辩,却被徐慢慢的软刀子戳得无力反驳。 敖修正欲起身离开,徐慢慢另一只手已经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来得最晚,就当四弟吧。” 敖修脸色铁青。 黎却忽然不那么难受了,他对敖修说:“叫三哥。” 宁曦叹为观止:师娘不愧是师尊选中的女人,果然有本事! 琅音仙尊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多了几个弟弟妹妹,据宁曦所说,他这几天把自己关在药园,忙着种花。 徐慢慢无奈苦笑,她潋月道尊的风流名声只怕是要传遍天下了,但谁又知道,这几个她名义上的道侣,没有一个真心爱她。 那个敖修自不必说了,她认识敖修之时便知道这个人野心极大,当时她见他性命垂危,十分可怜,便随手救了他。后来敖修几番试探,想利用四夷门和道盟的力量,拉拢她入伙,帮他争夺海皇之位。利诱色诱都用上了,徐慢慢只冷眼看着,不应这茬,见他恢复得差不多有了自保之力,便离他而去了。她也没想到,这敖修竟然能成功,短短十年就爬上海皇之位,也不知道用了方法。他在她死后才出现,假冒她的道侣,真实目的不知为何,但肯定不是因为什么情爱。徐慢慢掌握的证据不多,只能猜测他是想借四夷门的势力稳固海皇之位。 而黎却…… 徐慢慢之所以觉得陌生,是因为当年她并未见过黎却化成人形的模样。大约是百年前,那时她接掌四夷门不久,还未成为道尊,为了扩张四夷门的势力,她游历七国,助人为乐,广结善缘,致力于提高四夷门的声望,途径雍国时在一片密林中见到一群猛兽在争夺一颗鸟蛋。那个鸟蛋蛋壳雪白晶莹如玉,灵气逼人,应是某只羽族大妖的蛋,却不知为何无人守护,被猛兽争夺。这种天生有灵气的幼鸟若被猛兽吃下,那猛兽立刻便能开启灵智,获得百年道行。 徐慢慢素来是个爱多管闲事的,随手便赶走了野兽,守着那颗蛋一天一夜,没等到鸟妈妈回来,倒是小鸟破壳了。 她也是第一回 见小鸟破壳,好奇地盯着看,只见尖尖的小嘴一点点戳破了莹玉般的蛋壳,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小小的脑袋,圆溜溜乌漆漆的眼睛和徐慢慢对上了,发出了吱吱两声欢喜的叫声。徐慢慢登时觉得不妙,她想起一件事——羽族似乎会把第一眼看到的对象当做亲娘! 她不会被这小鸟的亲娘追杀吧…… 破壳而出的小鸟长得委实有些磕碜,灰黑色的绒毛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亲昵地用小脑袋蹭她的膝盖,蹭得她的道袍都湿了一块。 徐慢慢十分无奈,见鸟妈妈一直不来,又怕这小鸟被猛兽吃了,只能陪它留在远处等,每天帮它找些虫子吃,小鸟还很挑食,怎么都不肯吃虫子,只勉强吃些果子。 徐慢慢苦笑骂道:“你这小乌鸦,不吃虫子吃什么?” 羽族有六七千种鸟,她哪里认得清全部,只看它灰不溜秋的,多半是乌鸦的近亲。等了半月后也无人认领,她也只能自认倒霉把小乌鸦带在身边。道盟七宗里,羽族多拜在灵雎岛门下,灵雎岛更适合羽族修行,她便想着跑跑腿把小乌鸦送过去,她堂堂四夷门掌门,带着一只乌鸦当灵宠,实在不像话。 小乌鸦长得很快,从又小又丑的一只,变得又大又丑。它喜欢停在徐慢慢肩上,亲昵地蹭她的耳朵,徐慢慢当它半个儿子一样养着教着,到底是有灵性的鸟妖,很快就能听懂徐慢慢的话,倒是徐慢慢听不懂它的鸣叫。 快到灵雎岛之时,徐慢慢传音于灵雎岛的大弟子,说要带一只乌鸦去岛上修行,这话让小乌鸦听到了,不知怎地生起气来啄她。徐慢慢好言劝了几句,告诉它只要到灵雎岛好好修行,乌鸦都能变凤凰。 这话又不知道怎么触动它了,它转头就飞走了,徐慢慢找了一天,才看到它扑腾着飞回来,一身灰黑色的羽毛,尾翼上却插着一根璀璨夺目的金红长翎。徐慢慢以为它是从哪里抢来的漂亮羽毛,气得她抓住小乌鸦打了几下,把那根长翎拔了下来。 “乌鸦是变不成凤凰的!你好好修行也只是一只大乌鸦!别以为抢了别人的羽毛插自己身上你就变美了!你现在这样子更丑!” 她最憎恨血宗吞噬他人金丹,抢夺他人修为的卑劣行径,以为小乌鸦也是一般心性,这才气愤教训了它。小乌鸦估计也是伤透了心,从她掌心挣脱后就飞走了。这一回,徐慢慢没有再去找它。她随手将羽毛扔进了乾坤袋,打算以后见了灵雎岛的人再问问这是哪种羽族的羽毛,可后来事多,她便也忘了。 直到今日见黎却与敖修大战,现出了帝鸾法相,她才知道小乌鸦那根羽毛不是抢来的,而是它努力修行后长出来的第一根帝鸾长翎,是她误会了小乌鸦…… -- 第16页 也许那时候他听懂了她的话,知道她想把他送走,所以才逼自己提前长出了元极贞翎。她告诉他努力修行,乌鸦也能变凤凰,而他想告诉她,他本来就是凤凰…… 也不知道她离开后,小乌鸦有没有再找她,找了多久,帝鸾族又是什么时候接回他们的少主。 唉…… 徐慢慢不无内疚地想:难怪老祖宗反对人妖相恋,语言也是一个大问题。 黎却一脸郁闷地回到黎缨身边,将徐慢慢的胡作非为添油加醋地告状了一番。 “她还说,既然都是道尊的家人,便应当共同出力,为道尊报仇,铲除血宗,谁出力最多,她便将遗产让出来。”黎却道。 黎缨慢条斯理地泡着茶,闻言弯了弯嘴角:“倒是有趣,不愧是道尊看中的女人。” 黎却皱眉道:“阿姐,你也向着她说话?” “事实罢了。”黎缨笑着说,“这一团乱局,竟让她化为一团和气。四夷门骤然失了掌门,血宗又虎视眈眈,她将伏波殿和朱紫墟拉入阵营,外人不明就里,想对四夷门下手也要三思,这就为四夷门赢得了喘息的功夫。潋月道尊是不是真爱这个女子我不清楚,但这个女子对四夷门却感情极深。” 黎却听黎缨这一番分析,恍然明白了几分。 羽族向来是以女子为尊,黎缨一生下来便天生异象,神脉之力精纯,注定要为羽皇。她身居高位多年,统领六千羽族,早已习惯了站在更高的位置俯瞰全局。 “阿姐,难道帝鸾一族就任由四夷门利用吗?”黎却问道。 “也未尝不是互相利用。”黎缨敛眸淡淡笑道,“本来我们就要对付血宗,双方目的一致,不妨同行。” 黎却神色一沉:“你肯定当年伏击我的是血宗?” 百年前他外出游历,遭遇伏击,不得已涅槃自焚,化为卵形,隐匿气息,避过了敌人的追杀。帝鸾一族一生有两次涅槃,每一次涅槃便等于失去一条命,修为尽毁,记忆全失,从头来过。帝鸾老去之时都会在族人的保护下涅槃,避免发生意外,而他事出突然,于荒郊野外涅槃,若不是幸好徐慢慢路过,他恐怕早已入了猛兽口腹之中。 后来他跟了徐慢慢一年多,羽翼渐丰,心生依恋,却被徐慢慢折辱打骂,帝鸾的傲气与尊贵与生俱来,他一时羞愤便飞走了,只等着徐慢慢来哄他,可等了几日等不到,他便只得自己回去找她。 可是找不到她了…… 他惊慌失措地叫着,在林子里飞了好几天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他才意识到一件事——他被抛弃了。 而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想不起她的容貌,只记得他常常落在她肩头,蹭着她的脸颊时便能碰到的华丽发冠。 他一肚子的委屈,有气无力地飞着,凭着记忆一路飞过他们走过的每一条路,却始终找不到她。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他终于长出了帝鸾翎羽,所有见到他的羽族都会情不自禁地跪下膜拜,黎缨也收到了消息,亲自带人来接他回朱紫墟,帮他找回了涅槃前的记忆。 然而他始终忘不了那个救了他又抛弃他的人,却不知道是思念更多一点,还是埋怨更多一点。 他本打算放下那点执念,却没想到在闲云殿上看到了那顶发冠,沉寂多年的记忆忽然变得鲜明,他只惊喜了一瞬,心又便落入谷地。 原来是她! 原来她死了…… 其实他对那人的感情早已淡了,与男女之情无关,更多的是被救的恩,和被弃的怨,最后成为遍寻不见的执念,若是找到了她,他大概也只是想讨一个说法。 可她如此轻易就死了,自己百年的执念便再也没有化解的可能了。 一股不能纾解的怨气和悲哀盘踞在心头,让他恨不得化作烈火焚烧了一切。或许阿姐是看出了他的心结,所以任由他挑衅敖修,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 “黎却,这些年你一直以失去元极贞翎为借口推拒与绫织的婚事,我不愿意逼你与不喜欢的人成婚,但你神脉天成,族中长老必然会逼你繁衍神脉后裔。这次我以守节为借口,或许能为你拖延百年,这百年间,你若是找到真心相爱之人,纵然难于登天,我也会排除万难帮你成就姻缘。但若是未能找到,那百年之后,你还是要接受自己的命运。” “我明白。”黎却黯然垂眸,“那你呢……长老难道不会逼迫你成婚繁衍神嗣吗?” 黎缨云淡风轻,淡淡一笑:“那也要他们有那个本事。” 黎却:“……” 第7章 宁曦没有骗人,琅音仙尊真的在种花。外面乱成一团,徐慢慢尸骨未寒,他却有闲情逸致在种花。 徐慢慢是日正当头时去药园见的琅音仙尊,因为她知道,琅音仙尊中午的情绪最稳定,脾气最温和。 琅音仙尊的本体是一朵千叶木芙蓉,所有的妖化为人形后依然会受本体的习性影响。木芙蓉一日三变色,琅音仙尊的性格便也似这花色一样善变。徐慢慢最会察言观色,很早就摸清楚了琅音仙尊的脾气,他早晨比较冷淡,中午较为温和,临近傍晚却又变得刻薄易怒,到了晚上便是闭门不出。 听师父说,三千多年前,两界山爆发过一场神魔大战,混沌珠、天命书、魔尊现世,混沌之气与魔神之气冲霄,将两界山方圆千里化为荒芜之地,而在那荒芜之地竟生出了一朵婀娜的芙蓉花,孤零零地开了一千年,终于化成人形,那便是琅音仙尊。妖界独一无二的仙葩,旁的花修成了人形也只是花妖,只有他被人恭恭敬敬地称为花仙。 -- 第17页 念一尊者精通药草,与琅音仙尊有些交情,徐慢慢十四岁那年在药园初见琅音仙尊,怎么也想不到小小的四夷门还藏着这样一尊大仙,她小心翼翼地讨好了三百年,也没觉得捂热了这一朵高岭之花,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称是她的道侣。 徐慢慢小心翼翼地靠近药园,站在篱笆外对着琅音仙尊招手,语气略带了一丝讨好,微笑道:“见过琅音仙尊。” 那人侧对着她,专注地看着泥塘,好像没有听到她说话。他一袭不染尘垢的白衣,衣摆长袖呈现出花瓣般娇艳的淡粉色,拒霜剑化为青翠腰带勾出劲窄的细腰,背脊如松,墨发如瀑,玉容仙姿,无愧仙尊之名。 便是徐慢慢见惯了这神仙人物,也情不自禁在心里感慨一句:群玉芳尊算什么第一美人,琅音仙尊才是真绝色。 可惜好好的美人长了张嘴,说起话来别提多扎心。 还记得当年她初识琅音仙尊不久,被他的神仙容貌所骗,还以为他是个慈悲心肠、温柔和善的好人,没想到他训起人来字字诛心。 有一次她委屈地向师父诉苦,唉声叹气说:“师父,您不是说千叶木芙蓉浑身是药,是一株救世仙草吗,怎么仙尊说话这么伤人啊……” 师父叹了口气说:“是药三分毒啊……” 师父的话倒也没错,她是听尽了琅音仙尊的毒舌利嘴,却也是在他的教导下才有了后来的修为成就。 便是到了今日她也不明白,为何琅音仙尊一个万事不放在眼中的神仙,会那么尽心尽力替师父调教徒弟。这得是几次的救命之恩啊…… “仙尊,可是要种莲花?”徐慢慢轻声试探。 琅音仙尊听了这话,终于有了点回应,他转过脸漠然看着徐慢慢。 “你会种?” 徐慢慢当年因为开不了神窍,修道资质太差,被派来学了四年种花,直到琅音仙尊来了,让她专心修行,她才停了这差事,不过也看着师父种了许多年,对于灵药仙草的种植,她可以说是十分精通了。 “略懂略懂。”她谦虚一笑。 琅音仙尊冷冷转回去:“略懂就别献丑了。” 徐慢慢:“……” 烈日当头,两个人就这么站着,琅音仙尊完全当她不存在。 “仙尊啊……其实我还是很会种花的。”徐慢慢再度开口。 “那你刚才为何骗我?”琅音仙尊头也不回地说。 “呃……我只是谦虚一下……”徐慢慢的三寸不烂之舌,对上琅音仙尊就失灵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谦虚一下,就失去了琅音仙尊的信任…… 琅音仙尊考问道:“种植花草要浇灌什么?” 徐慢慢愣了一下,缓缓道:“大粪?” 琅音仙尊也是一愣,随即脸色一沉,朝徐慢慢站立之处一拂袖,顿时一股强横霸道的灵力将徐慢慢整个人掀飞,后退数十丈摔得灰头土脸。 徐慢慢好委屈啊,这可是师父教她的! 她吭哧吭哧又跑了回来,不服气地说道:“不知道我哪里说错了,还请仙尊指教!” 琅音仙尊道:“你凭什么让我指教。” “凭……我是潋月道尊的道侣!”徐慢慢硬着头皮大声道。 琅音仙尊终于正眼看她了,他面覆寒霜,朝徐慢慢伸出手,五指一抓,徐慢慢便身不由己向他飞去,细嫩的脖颈被他攥在掌中。 “活着不好吗?”琅音仙尊冷冷看着她。 徐慢慢涨红了脸,她双手扒着琅音仙尊的手却无力挣脱。两个人修为差距太大,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不对啊,每天中午是琅音仙尊最有人性的时候,怎么变了呢…… 琅音仙尊不对劲! 琅音仙尊神色漠然,缓缓说道:“既然你要死了,我就教你一件事。种植花草,要浇灌鲜血。花草,是吃腐尸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徐慢慢往泥潭里浸,好像真的要把她埋下去当花肥了! 徐慢慢憋足了劲,疯狂地催动那颗不属于自己的金丹,想要恢复自己的力量。终于,在她半身入土之时,她积蓄起足够的力量奋力一击拍向琅音仙尊右颈。 琅音仙尊眉头一皱,手上力气松了几分,徐慢慢趁机逃了出来,往药园外飞奔而去。 琅音仙尊冷漠地看着她仓皇逃走的背影,足尖一点,很快便追了上来。 徐慢慢知道自己跑不过琅音仙尊,便也放弃逃跑,她转身面对琅音仙尊,大声道:“我知道是谁偷走了徐慢慢的遗体!” 琅音仙尊修长莹白的手停在她面门,指尖对着她的神窍,只差一寸便崩毁了她的神窍。 “你说什么?”琅音仙尊眯起眼。 徐慢慢往旁边挪了挪,躲开琅音仙尊的手指。 琅音仙尊的手跟着挪了挪,依然对着她的神窍。 徐慢慢:“……” 琅音仙尊冷冷盯着她,好像准备随时杀了她。“你找我,究竟想说什么?” “咳咳……”徐慢慢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有个猜测,闲云殿上,道尊的遗体根本没有丢失。” “为什么这么说?”琅音仙尊问道。 “当时寒玉棺炸裂,我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当时我扑了个空,只抓到一身道尊生前所穿的道袍,而之前宁曦等弟子曾亲眼看到道尊入殓,所以所有人都怀疑,是有人制造了骚动,趁机偷走了道尊遗体。”徐慢慢道。 -- 第18页 “难道不是吗?”琅音仙尊道。 徐慢慢摇了摇头:“我不信有人能当着这么多法相尊者的面偷走遗体,或许,寒玉棺内本来就没有遗体。” 琅音仙尊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慢慢的遗体,在入殓之前就被偷了?”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请仙尊为我解开一个疑惑。您为何自称徐慢慢的道侣?”徐慢慢小心翼翼地问。 “她与我两情相悦,生死为契,便是道侣。” “呃……她做了什么让您产生这样的误解……”徐慢慢小声嗫嚅。 徐慢慢也没想到琅音仙尊真的会回答,而且一脸严肃地说谎。可是琅音仙尊怎么会说谎呢?这不符合她对琅音仙尊的认知。 难道琅音仙尊误会了什么?难道有个长得和徐慢慢一样的人欺骗了他? 徐慢慢自诩聪明,可实在解不开这个谜题。 “且当仙尊所言属实……” “本来就是事实。”琅音仙尊不悦打断。 “好好好,是事实!”徐慢慢立刻附和,又道,“那想必琅音仙尊对徐慢慢用情极深了。” 琅音仙尊毫不迟疑地点头。 徐慢慢苦笑了一下:“那为何她下葬之日,您却不在现场?” “我要剿灭焚天部,为她报仇。”琅音仙尊答道。 “报仇随时都可以,而这最后一次相送,却是永别。”徐慢慢观察着琅音仙尊的神情,想要看出他的真实想法。“我大胆猜测,琅音仙尊没有相送最后一程,或许是早就知道,寒玉棺里没有徐慢慢。” 琅音仙尊面无表情,但徐慢慢却没有错过他眼中的波动。 “我听说,徐慢慢遇害,琅音仙尊是最先赶到之人,您从焚天部手下抢回了徐慢慢的遗体,交给随后赶到的宁曦带回四夷门,而您则继续追杀邪修摩多。这不符合人之常情,如果您真的对徐慢慢情谊深厚,那怎么会如此随意地就将遗体交给旁人,自己连一面也不再相见,反而一门心思地追杀焚天部?” 徐慢慢的质疑,琅音仙尊无言以对。 徐慢慢叹了口气:“她的遗体不在寒玉棺,而您追杀邪修摩多不肯走,我只能猜测,或许她的遗体,在邪修摩多手上。道尊遗体落入血宗之手,必然会成为傀儡,令四夷门乃至天下道门受辱,别说是您了,就是徐慢慢自己也会想办法遮掩过去的。” 琅音仙尊冷冷道:“这不过都是你的猜测。” “是啊,都是我的猜测,但我有证据。”徐慢慢笑了笑,“那天我抱住了寒玉棺里掉出来的道袍,在道袍里捡到了一枚芙蓉花瓣。琅音仙尊果然法力无双,以一枚花瓣就能幻化出足以蒙骗世人的死尸。” 琅音仙尊呼吸一窒,眼神有了一丝慌乱。 “我就觉得奇怪,徐慢慢贵为潋月道尊,正道领袖,怎么死了七日便要匆匆下葬,至少也得停棺四十九天接受天下人膜拜吧……后来我就明白了,因为仙尊的花瓣幻象,只能持续七天。您怕被世人发现,徐慢慢的遗体落入血宗手中。” “把花瓣交出来。”琅音仙尊厉声道。 “果然是花瓣啊……”徐慢慢露出了悟的微笑,“其实我根本没看到花瓣,刚才那些都是猜测,但现在,不是猜测了。” “你!”琅音仙尊脸色一变,将徐慢慢重新抓在掌心,逼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徐慢慢看着琅音仙尊近在咫尺的神容,心生万分感慨,有那么一瞬间,她都信了琅音仙尊对自己深情至此。 “我若是死了,就会有很多人知道。”徐慢慢这会不怕死了,因为她知道了琅音仙尊的弱点。 虽然有些卑鄙,居然利用了琅音仙尊对自己的维护。 其实,她一切的猜测最初根源是宁曦说的话。宁曦透露,潋月道尊的尸身是完整的,而徐慢慢自己知道,她死前被断了一臂。如果尸身是完整的,那就一定是假的。而这尸体是琅音仙尊亲自交给宁曦的,焚天部难道有本事骗过琅音仙尊?有本事就不会被琅音仙尊杀得一个不留了。 但是这个最根本的证据她却不能说,因为只有徐慢慢本人才有可能知道,她的尸体断了一臂。 有了这个线索,后面的一切自然而然便能推测出来了。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便从琅音仙尊口中得到了证据。 而她今日到此,就是想找琅音仙尊问出她的遗体所在。可是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后,她突然有个离谱的猜想——琅音仙尊该不会拿她的尸体去种花了吧……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琅音仙尊身后的泥潭…… 第8章 徐慢慢之所以来找琅音仙尊,就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的肉身所在。就她推测,自己的尸体最有可能是在琅音仙尊手中——至少得有一部分。 那日她被焚天部的法阵困住,生死不由己身,只知道临死断了一臂,不知道死后还有没有多挨几刀,最后被分成了几块……听说血宗有种傀儡名为缝合怪,就是把不同种族的尸体拼凑在一起,再由傀儡虫控制行动的怪物。她本来也不敢这么想,但琅音仙尊幻化出一具假的尸体骗了宁曦,她难免会猜测是不是自己的尸体被毁得惨不忍睹,缝缝补补还能用吗…… “你追问慢慢的遗体到底有什么目的!”琅音仙尊厉声问道。 徐慢慢收回目光,直视琅音仙尊,正色道:“无论您信不信,我都是徐慢慢最爱的人,我绝对不会害她,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竖起三根手指。 -- 第19页 琅音仙尊嗤笑一声,“我不信神,不信天,更不会信你。” 徐慢慢叹了口气:“如果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你还问我问题有什么意义?” “你知道得太多了。”琅音仙尊冷然道。 徐慢慢看出他眼中的杀意,还有三分忌惮。他担心眼前这个女人知道得太多,而且还留着他不知道的后手。他想杀她,又担心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所以他犹豫了,五指掐着她修长的脖颈,指腹按住了颈侧血脉搏动之处,生命如此脆弱,只要他轻轻一摁,这纤细的脖颈便会折断,明亮的双眸会失去光芒,娇艳的容颜会失去色彩,就像那天他赶到焚天部时看到的一样…… “仙尊,你可不可以先松开手?”徐慢慢见琅音仙尊清冷的双眸有些失神,杀气也淡了一些,便试探着轻声问道,“反正在你面前,我也逃不掉,你这样抬着手臂,我怕您手酸。而且,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要和您商量……” 琅音仙尊拉回思绪,淡淡扫了徐慢慢一眼,眼前这女人的修为在他眼中毫无威胁,随时可以碾死,他倒是想听听她到底还能说出些什么。 徐慢慢摸了摸被捏疼的脖子,清了清嗓子,这才道:“您想为徐慢慢报仇吗?” 琅音仙尊道:“我已经杀光了焚天部所有人。” “但是血宗还有逆命、灭运、屠灵三部,还有隐匿其后的血尊,这些都是杀死徐慢慢的仇人。”徐慢慢观察着琅音仙尊的反应,见他眉心拢起,似有触动,便又长长叹了口气,哀声道,“徐慢慢死得好惨啊……她一生为苍生为社稷,鞠躬尽瘁,英年早逝,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生一个……” 琅音仙尊斜睨她:“你想让我剿灭血宗。” 徐慢慢没有否认:“仙尊你自称与徐慢慢是道侣,难道不想为她报仇?” 琅音仙尊敛眸思索,似乎有些犹豫:“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难道是种花吗……”徐慢慢嘀咕了一句,不料琅音仙尊竟没有反驳。她挑了下眉梢,心中有了些猜测。 琅音仙尊乃世外仙葩,无心之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误会和因缘,让他对徐慢慢特别关照了一些,但他依旧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既然没有情,自然也就没有仇了。所以他心里不存在什么报仇的想法,杀光焚天部,一定是有某种目的…… 是毁尸灭迹,还是杀人灭口? 这点暂时无从查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手中有完整的徐慢慢肉身,当日焚天部没有抢走或者转移徐慢慢的肉身,否则琅音仙尊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追杀整个血宗。 徐慢慢眼珠子一转,问道:“或者,仙尊想复活徐慢慢?” 琅音仙尊眼神一动,直勾勾地盯着徐慢慢,道:“你有办法?” “我是有个想法……”徐慢慢慢悠悠地吊起琅音仙尊的好奇心,背过身去踱步,“只不过……” “快说!”琅音仙尊不耐烦地皱眉,一把提起她的后领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诶诶诶……”徐慢慢在半空踢着脚,无奈道,“仙尊真是急性子……放我下来,我说!” 琅音仙尊不为所动。 徐慢慢放弃挣扎,看来对付别人的那套还是对琅音仙尊无效…… “仙尊这两天闭关养花……养伤,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负岳神尊也被血宗掳走了。”徐慢慢道。 琅音仙尊挑了下眉梢:“不关心,说快点!” 徐慢慢立刻加快语速:“道盟召开议会,得出一个结论,血宗这次设下杀局杀害潋月道尊的主要目的,就是引负岳神尊离岛。负岳神尊乃是现世四大神兽后裔中神脉之力最为精纯的,传闻神族长生不老,神族血脉也有同样的力量,因此四大神兽后裔都有奇特的生命之力。负岳一族万寿无疆,帝鸾能涅槃重生,云蛟能蜕鳞还童,吞天能献祭借寿,血宗这次掳走负岳神尊,必然是图谋长生之力。这世上若有谁对复生之术最了解,除了血尊,别无他想。” 琅音仙尊被徐慢慢一番话说动了心思,尤其是最后一句。不错,虽然血宗丧尽天良,坏事做绝,但或许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血宗的历史最远可追溯到四千年前,早期的血修认为可以吞噬其他修士的金丹来增加的修为,但走这一条路的血修,没有一人能晋升法相,只有走投无路、寿命将尽的金丹修士才会走这条邪路以求突破元婴,延续几百年的寿命。这样的血修人数极少,修为不高,不成气候,都如过街老鼠一般藏头露尾。 可是数百年前,莫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血修,这些血修除了吞噬他人金丹,祭炼傀儡术,又研究诡异莫测的咒术。但血宗真正成为天下首恶,还是在一百三十年前。当时悬天寺的行者受当地官府所托,追查一起乞丐失踪案,四十九名行者追至一处山洞,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强横敌人。行者们战死四十八,只活下一人将消息带回,这才将血宗残暴阴狠的一面揭露于世人面前。 那个小小的地洞里,挖出了无数尸骨,能拼凑成型的只有四百六十九副,重伤者有五十八人,这些人生不如死。他们有的被砍断了手,接上了羽族的翅膀,有的被锯断了腿,接上了马的腿。有的人服下了不知名的毒药,浑身长满恶臭的脓疮,有足月的孕妇被剖出胎儿,浸泡于药水之中,未降世的胎儿变成了怪物…… -- 第20页 那个地洞的惨状远超人们对无间地狱的想象,所有见过的人都永远陷入梦魇之中,或疯或傻。那时人们才知道,血宗以妖族和人族为实验,犯下了令人发指的极恶罪行。自那以后,血宗便成为道盟最大的敌人。 徐慢慢继任道尊之后也从未放弃过追查血宗下落,但血宗行事极其隐匿,专门对户籍不明的流民乞丐下手,往往事发多年才被发现,而犯案者早已不知所踪。数百年前俗世发生分裂战争,大陆上的势力分为七国,连年征战不休,导致无数的灾民流民出现,给了血宗可趁之机,让血宗的势力逐渐庞大,已经可以与道盟七宗相抗衡了。 徐慢慢生性谨慎,为人机敏,血宗想杀她着实不易,假线索会被她识破,他们不得已只能暴露焚天部所在,引徐慢慢入圈套。这次焚天部老巢被徐慢慢和琅音仙尊剿灭,但恐怕还不是焚天部全部的实力,至少有一半分去对付负岳神尊了。 徐慢慢从不相信长生不老,更不能容忍血宗这种令人发指、灭绝人性的活体实验。如今潋月道尊被杀,负岳神尊被掳,血宗绝不会就此罢休,只会越发猖獗,虽然自己如今修为大损,但也不能坐视血宗胡作非为,为害苍生。 “这些年潋月道尊杀了无数邪修,血宗对她恨之入骨,对四夷门也是除之而后快。我之所以劝仙尊对付血宗,一则,是为自保,你不去杀他,便是等他来杀你。二则,是为徐慢慢报仇,徐慢慢之死,血宗人人有罪。三则,也是为完成徐慢慢生前遗志。四嘛……就是看看能不能复活徐慢慢。” 这第四条,徐慢慢自己是不信的,但是只要琅音仙尊信了就可以。她看着琅音仙尊眼中渐亮,心里便也有底了。 “如今我已经说服海皇敖修与黎却少主,他们也同意与四夷门结盟,共同对付血宗,为徐慢慢报仇。”徐慢慢语气轻快地笑着说道。 琅音仙尊眉头一皱,似乎有些嫌弃,淡淡道:“他们?不需要。” “他们的修为虽然不能与仙尊相提并论,但是帝鸾统帅六千羽族,云蛟是海域之王,有他们的力量作为耳目,我们也能更快找到血宗老巢,您说是不是?”徐慢慢面带微笑地哄骗道。 琅音仙尊这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徐慢慢还待与他理一理四人的资历辈分,却听到一道悦耳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琅音仙尊。” 徐慢慢扭过头,看到来人芳华绝代,行走时桂香浮动,宛如月宫仙子,正是群玉芳尊,身后还跟着两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弟子。 “原来是徐修士。”群玉芳尊朝她点了点头,美目扫过她下半身的泥浆,掠过一丝疑惑,以及难以觉察的嫌弃。她在三丈外驻足,纤纤玉手轻轻一扬,一道香风朝徐慢慢扑面而来,徐慢慢只觉宛如置身花海之中,通体舒畅,身上的淤泥和污垢也消失无踪。 她笑嘻嘻地朝群玉芳尊行礼:“多谢芳尊,花神宫的浣花咒果然与众不同,令人神清气爽,衣袂生香,都舍不得沐浴更衣了。” 群玉芳尊淡淡点了点头,她身后两个小弟子听了这话却皱起眉头,嫌弃地扫了徐慢慢一眼。 花神宫的人出了名的爱美,又有洁癖,徐慢慢早就体会过她们那些怪癖,倒也见怪不怪了。 群玉芳尊待清去了徐慢慢身上的泥垢,这才带着弟子向前走去。她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到徐慢慢颈上的瘀痕,指痕鲜艳,一看就是刚受的伤,最大的嫌疑人便是还在现场的琅音仙尊。但是再看两人交谈的模样,又不像有仇…… 群玉芳尊一时猜不透两人关系,便也没有再去深思。她今日到此目的明确,直奔琅音仙尊,素来高傲清冷的容颜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琅音仙尊,这几日道盟议会未见您露面,可是之前在焚天部受了伤?” 琅音仙尊神色冷淡,没有正面回答群玉芳尊的话:“我不是道盟的人。” 这便是他没有出席道盟议会的原因。 “如今潋月道尊仙陨,四夷门群龙无首,四夷门以您为尊,您代表四夷门出席议会,并无不妥。”群玉芳尊微微笑道。 琅音仙尊眉心微蹙了一下,有些不耐道:“道盟如何,与我无关。” 他是朵世外仙葩,向来不理会俗世恩怨。 群玉芳尊见他神色不耐,便不再兜圈子了,直言道:“今日道盟议会已有结果,我等即将离开四夷门,只是临别之际,还有句话想问仙尊。六十年前我说过的话如今依然作数,不知道仙尊的心意又如何?” 徐慢慢正支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只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眼前二人皆是仙姿玉容,超凡出尘,说不出的登对般配,只是往那一站,便是一幅神仙眷侣图,足以让人联想出轰轰烈烈三生三世的虐恋情深。 琅音仙尊听了群玉芳尊所言,幽深的双眸掠过一丝迷茫,轻启薄唇道:“六十年前……你说了什么?” 徐慢慢捂着心口想,太虐了,亏得人家芳尊等了六十年,仙尊居然什么都不记得! 群玉芳尊倒是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她淡淡一笑,道:“六十年前,我盛情邀请仙尊驾临花神宫,愿意以宫主之位相让,这番话,今日依然作数。” 琅音仙尊恍然,却不假思索断然拒绝:“不去。” 群玉芳尊有些不解,叹气道:“当年仙尊称,屈居四夷门,是因为潋月道尊,如今潋月道尊已然仙陨,仙尊又何必留在此处?莫非仙尊认为我花神宫诚意不够?仙尊有何要求,尽可直说,我必举花神宫之力达成仙尊所求。” -- 第21页 徐慢慢原来倒不知道有这一茬,她只知道群玉芳尊对琅音仙尊有些不同,时常都送礼到四夷门,指明是给琅音仙尊,四夷门中的弟子也知道此事,于是便有些传言,说群玉芳尊对琅音仙尊心生爱慕,但琅音仙尊却从无表示。之前没有人知道原因,直到琅音仙尊宣告天下,他是潋月道尊的道侣,世人才恍然大悟——于是这三个人的故事,就更精彩了…… 这还是他们没听到眼前这番话,若让世人知道,群玉芳尊竟愿意将花神宫拱手相让,还不知道那些好事者能编出什么来。 简直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痴心女子负心郎君啊…… 徐慢慢心中唏嘘,又有些疑惑——琅音仙尊是因为她才拒绝花神宫的?她何德何能啊……仙尊难道不是因为师父的救命之恩才留在四夷门吗? “我对花神宫不感兴趣,我的要求,花神宫也做不到,如此,便不必再来烦我了。”琅音仙尊不客气地再次拒绝群玉芳尊。 群玉芳尊还没说什么呢,她身后的两个徒弟已经拧起秀眉,替自家宫主心疼气愤了。 徐慢慢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道:“芳尊诚意拳拳,仙尊这么说未免有些冷漠。” 那两个弟子朝徐慢慢看去,眼神流露出赞同与亲切。 徐慢慢又舔着笑对群玉芳尊道:“既然仙尊不肯去花神宫,不如把花神宫搬来四夷门,四夷门后山还有几千亩地,土肥水美正适合种花,四夷门也有很多男弟子对此表示欢迎……” 群玉芳尊眉头一皱,抿着唇不语,身后的紫衫少女却气愤道:“胡说八道,难道由着四夷门吞并花神宫吗?” 徐慢慢奸计不成,颇有些惋惜。看来群玉芳尊只是花痴,不是脑疾。 但要说她没有脑疾,她做得也有些过,居然连宫主之位都可以让给琅音仙尊,而琅音仙尊也病得不轻,他也不要,好像这花神宫是个烫手山芋似的,扔来扔去。 “大胆!小小金丹,敢对芳尊无礼!”一声男子的怒喝自不远处传来,伴随着怒喝,一道凌厉的鞭影朝徐慢慢面门攻去。 徐慢慢如今只是金丹修为,哪里挡得住法相一击,她反应极快,下意识就往琅音仙尊身后躲去。 那鞭影如影随形攻向琅音仙尊,琅音仙尊神色淡淡,广袖一拂便化解了来者的攻势,左手在袖中屈指一弹,便见一片绿叶激射而出,去势如电,锋利无比,薄薄一片,竟有劈山之威,所过之处,百草折腰。 千叶木芙蓉的神叶为刀,花枝为剑,就算是法相尊者也不敢直面其缨。 只见那人身形狼狈地避开,一溜烟窜到群玉芳尊身旁,义愤填膺道:“芳尊何必求他,他不愿意加入花神宫,我愿意!” 此人正是千罗妖尊,群玉芳尊所有信徒里存在感最强的一位。他在道盟议会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芳尊说得对”,以及“芳尊所言极是”。 当年万棘宫宫主与悬天寺行尊争夺道尊之位,万棘宫拉了花神宫结盟,当时的万棘宫宫主还不是眼前这位千罗妖尊,而是他的师父枯荣妖尊。据说千罗妖尊本是个天资卓绝的树妖,却对修行之事极其散漫,对群玉芳尊一见倾心后方才发愤图强,最后竟让他当上了万棘宫宫主。然而这个万棘宫宫主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入赘花神宫…… 如果说琅音仙尊是无心之花,那千罗妖尊便是无脑之木。 群玉芳尊从没有给过他一丝好脸色,甚至看到他便避之不及,听到他的声音眉心也不自觉地皱起,冷漠道:“这是我与琅音仙尊之间的私事,不劳妖尊费心。” 千罗妖尊的脸皮比树皮还厚,怎会因为芳尊一两句冷言冷语就伤到心,他仿佛听不懂群玉芳尊的嫌弃。“不费心不费心。”他满面笑容连连摆手,“我的心都是芳尊的!” 琅音仙尊瞥了千罗妖尊一眼,似乎觉得有碍观瞻,他眉头一皱,拂袖而去。 徐慢慢登时失去了保护伞,好在千罗妖尊所有的心神都在群玉芳尊身上,也没有要找她麻烦的意思。 群玉芳尊深吸了口气,无奈地看着琅音仙尊决绝离去的背影,转身对弟子道:“晚棠,夕荷,我们回去吧。” 两个娇俏美貌的小弟子愤愤不平地交换了个眼神,低头称是。 群玉芳尊转身离去,千罗妖尊还想追上去,却被晚棠夕荷拦住了脚步。 “妖尊请留步。”两名少女摆着敷衍的微笑道。 千罗妖尊对群玉芳尊最疼爱的两个弟子也是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一点万棘宫宫主的架子,他陪着笑道:“我送一送芳尊。” “万棘宫与花神宫一东一西,背道而驰,不劳相送。”晚棠夕荷也是极其不给面子,“我们芳尊此刻不想被人打扰,还请妖尊体谅一二。” 千罗妖尊抬起头,已经看不到群玉芳尊的背影了,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不再追上去。 两名弟子这才转身跟上群玉芳尊的脚步。 “芳尊为何不接受我?”千罗妖尊满脸挫败伤心,“就连加入花神宫都不行吗……”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徐慢慢在一旁摸着下巴说。 千罗妖尊眼睛一动,扭头看去,又皱起眉道:“你小小金丹,懂什么!” 徐慢慢高深莫测地笑道:“我懂情爱,更懂女人。” 千罗妖尊上下打量了徐慢慢几眼,这才恍然想起她的身份来。 -- 第22页 “你是潋月道尊的道侣,叫那个什么……” “徐滟月。”徐慢慢拱了拱手道。 她如今这具身体的美貌可是与群玉芳尊不相上下,但是千罗妖尊心有所属,眼里只看得到群玉芳尊的美。 “对,是你……”千罗妖尊眼睛一亮,莫名地有些信了徐慢慢的话。 一个能让女人都喜欢的女人,一定有些本事。 “你快说,为什么芳尊不肯接受我,我哪里不如琅音仙尊!”千罗妖尊一脸不服。 徐慢慢勾了勾手指,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妖尊随我来。” 第9章 “妖尊可知道芳尊为何如此恳切邀请琅音仙尊入主花神宫?”徐慢慢道。 千罗妖尊想起外面那些传言,登时酸溜溜道:“芳尊爱美色。”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又哪里不如琅音仙尊?” 千罗妖尊同样生得一副俊美皮相,身材高大挺拔,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微卷的长发夹杂着些许墨绿色,这与他的本体不无关系。 他的本体是一株一千多年的桫椤,草木成精不易,往往数百年才能觉醒灵识,千年才能化形,千罗妖尊之所以一千多岁就能化成人形突破法相,是因为当年有个行者天天在他树下讲经,开启了他的灵识。 也不知道都讲了些什么,千罗妖尊幻化人形之后先是散漫不羁,后来又变成情痴。 徐慢慢叹了口气,缓缓道:“妖尊啊,看来你还不够爱芳尊,否则怎么会这么不了解她呢?” “胡说!”千罗妖尊怒道,“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芳尊!” 徐慢慢轻轻摇头:“你只知道芳尊爱美色,却忘了芳尊还喜爱什么。” “她喜爱什么?”千罗妖尊狐疑问道。 “自然是花啊!”徐慢慢揭晓谜底,“花神宫为何叫花神宫,不只是因为芳尊修炼的功法为花颜诀,更因为花神宫种植了天下所有的名花。” 千罗妖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倒是没错……” “不,错了。”徐慢慢高深莫测地摆了摆手指,“花神宫没有种植所有的名花,有一朵花,花神宫没有。” 千罗妖尊一愣。 “盛开于混沌之地的危崖,神魔战场的仙葩,荒芜之地唯一的花,千叶木芙蓉。”徐慢慢神色凝重地缓缓说道,“群玉芳尊不仅是美神,更是个花痴,她的道心是追求极致和完美,花神宫收集天下所有的花,却少了这最独特的一朵,这便不完美了。这种缺憾可是会影响她的道心,甚至形成心魔,有损修行!” 千罗妖尊闻言大惊失色:“竟是如此严重!” “不错,千罗妖尊的道心,应该与情有关吧。”徐慢慢肃然道,“若有一日,群玉芳尊与他人结成道侣,你的道心是否会受损?” 千罗妖尊一想起这种可能,顿时心如刀割,眉头紧锁,面露痛苦之色:“我会生不如死……” “这就是道心受创的后果,严重者,甚至会危及性命。” 千罗妖尊此刻完全不觉得徐慢慢在危言耸听,他能感受到那种彻骨之痛,道心蒙尘,乃至道心受创,都是九死一生的灾难! “那可如何是好啊!”千罗妖尊焦虑道,“要不我带万棘宫灭了琅音仙尊,把他种到花神宫去!” “不不不!”徐慢慢急忙摆手,“这可使不得,琅音仙尊乃是玉石俱焚的脾性,别说万棘宫能不能灭了琅音仙尊,就算让你侥幸成功了,琅音仙尊也绝对不会束手就擒,他必然自毁,如此一来,芳尊就永远得不到这一朵花,道心也会留下永久的伤痕。” “那到底该怎么做啊!”千罗妖尊急得坐不住。 “这件事也不急于一时,芳尊六十年都等了,咱们可以徐徐图之。”徐慢慢微微笑道,“倒是还有另一个问题,与千罗妖尊切身相关。” “什么问题?”千罗妖尊好奇问道。 “方才芳尊离去时,千罗妖尊问的那个问题。”徐慢慢道,“你不是想知道,为何芳尊不让你加入花神宫吗?” 千罗妖尊连连点头:“是啊,为什么?”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徐慢慢微微一笑,“因为……你不会开花。” 千罗妖尊双手一拍,只觉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原来如此,是因为我不会开花!” 此时的花神宫众人已经踏上了回宫之路。 晚棠不解问道:“夕荷姐姐,为什么芳尊非要求着琅音仙尊入主花神宫啊?” 夕荷道:“我曾听芳尊无意间提过,花颜诀有一个生死关,而琅音仙尊的天生神通能帮花颜诀解决这个难题。” 晚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芳尊爱慕琅音仙尊?”夕荷轻轻一笑,戏谑道,“你怎么也和无知世人一样。” “我才没有!”晚棠红着脸辩解道,“芳尊天人之姿,遗世独立,才不会耽于情爱!” 花神宫的弟子都是群玉芳尊忠实的信徒,她们修炼的目的只有一个,变美,如果非要给这个美丽加上一个期限,那就是一千年。她们可以接受自己死去,却不能接受自己变老变丑,你不知道一群爱美的女人对自己有多狠,她们的道心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很坚定,修炼之刻苦更是让人咋舌。全靠这些修行刻苦的弟子,花神宫才能在短短几百年间迅速发展起来,成为道盟七宗之一。花神宫的元婴修士是所有宗门之中最多的,但是法相却只有群玉芳尊一人,很多人不知为何,只有极少数亲传弟子才知道,花颜诀有一生死关,但生死关具体是什么,她们却也说不清楚。 -- 第23页 晚棠入门时间迟,但却是群玉芳尊最看重的弟子之一,夕荷才放心把这个秘密告诉她。 “不过……”晚棠疑惑道,“万棘宫的千罗妖尊法力高深,对芳尊也忠心耿耿,芳尊为何不让他加入花神宫呢?” 至少可以弥补花神宫法相不足的弊端。 “这个嘛……我倒也略知一二。”夕荷掩嘴偷笑。 “为什么啊?” 夕荷压低了声音道:“因为他傻。” 群玉芳尊大抵算得上一个正派之人,她看不上千罗妖尊的痴傻,也不屑利用他的痴心。她拒绝得明明白白,不给千罗妖尊一丝幻想,但千罗妖尊总是自我安慰,哪怕群玉芳尊说一句“滚”,他都能开导自己:芳尊对别人都客客气气的,只对自己说滚,真是没拿他当外人…… 徐慢慢大抵算不上一个正派之人,她经常利用别人,并且乐此不疲。她常常把人骗得团团转,那人还会觉得她是个大慈大悲的好人。不然她一个天资平平,长相平平,出身平平的小修士,怎么能成为千古唯一女道尊? 自然是因为她足够的机智,以及无耻。 千罗妖尊本就不聪明的脑子,被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拐得彻底迷失了自我,然而此刻他只觉得自己遇到了真正的智者,帮他解开了长久以来困惑他的谜团,让他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原来芳尊不接受我,只是因为我不能开花。”千罗妖尊既高兴又苦恼,高兴是因为明白了症结所在,苦恼是因为这个问题几乎无法解决,“我本体乃是七叶桫椤,不开花,我也没办法。” 严格来说,桫椤并非树,而是蕨类植物,它不开花,不结果。草木成精与动物不同,动物生来有分雌雄,而草木却有许多雌雄同株,化为人形后,也可自由于双性之间变幻,但经过少则数十年长则百年的人世经历,他们便会慢慢选择一个性别,就此稳定下来。 千罗妖尊也是如此,桫椤树雌雄同体,千罗妖尊也曾在男女之间摇摆,直到遇到了群玉芳尊,惊为天人,这才决定化为男身。在千罗妖尊简单的意识里,天地之间,阴阳调和,男女双修,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徐滟月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原来女子也能和女子结成道侣…… 难道自己走错路了?花神宫都是姑娘,难道自己该变成女的? 徐滟月告诉他,不是这个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不会开花。 而这不比变回女子容易多少…… 千罗妖尊长长叹气,徐慢慢安慰道:“妖尊也不必灰心,我倒是有个想法,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千罗妖尊闻言一震,双眼放光:“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如果真能让我开花,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不敢不敢,妖尊与芳尊天生一对,在下也是被妖尊一片痴心感动。这个方法在下也不敢保证能成,但试一试也没有损失。”徐慢慢笑呵呵地摆手,“这个方法,叫做合株要术。” “合株要术?”千罗妖尊若有所思,“好像哪里听到过……” “这是潋月道尊的师父,念一尊者所创之法。念一尊者一生钻研灵花仙草的种植之术,并将所得传授于潋月道尊,道尊又将所学所得尽皆教给了我。我虽不才,但于灵草种植一道,也算有些精通。”徐慢慢谦虚一笑。 千罗妖尊对徐慢慢所言深信不疑,忙追问道:“那你说这合株要术又是怎么回事?” 徐慢慢道:“妖尊莫急,听我细细说来……” “灵花仙草成活不易,念一尊者发现,一些形态相近的花草,可将断枝紧紧缠在一起,以灵土覆之,二气交通,以恶易美,以彼易此,竟能枯木逢春。念一尊者试验多年,发明了枝接法与芽接法,证实此法行之有效,四夷门的灵花仙草因此天下闻名。” 徐慢慢说的这番话无一句虚言,千罗妖尊虽然有些脑疾,但他当了一千多年的树妖,天然了解草木生产之理,自然也知道,徐慢慢说的这些话没有唬他。 “你的意思是,可以把两种草木合株,取长补短……”千罗妖尊沉吟片刻,越想眼睛越亮。 “妖尊真是智慧过人,一下就看出合株要术的奥秘。”徐慢慢称赞道,“听闻血宗邪修以人和妖为实验,断肢重组,便是受了合株要术的启发。但他们却不明白,天生万物有灵,都会排除异己,灵识越强,便越难相容,这合株要术,只能用在草木之上。妖尊若想开花,只要找到相近草木进行合株,便有希望。” 千罗妖尊诚恳道:“滟月妹子,若是不嫌弃,就喊我一声大哥吧,你把我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以后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了!” 徐慢慢一怔,随即缓缓露出友善的微笑:“千罗大哥……” 万万没想到,她孑孓一生,死了一回,却是多出了许多兄弟…… 天生万物真是奇妙,既有琅音仙尊那样的无心之花,也有千罗妖尊这种情痴之木。一番谈话下来,他对徐慢慢已是推心置腹,恨不得歃血为盟,徐慢慢也从他口中套到了不少道盟的情报。 这几日道盟议会确定了暂由明霄法尊接任道尊之位,首要任务便是加大搜查力度,救回负岳神尊。七大宗门都开启了防护大阵,生怕血宗趁虚而入。 徐慢慢那晚引导明霄法尊,让道盟众人明白了血宗的目的恐怕与神脉有关。如今四大神兽中,血脉最精纯的是负岳神尊,最驳杂的是云蛟,帝鸾居其三,排行第二的,便是吞天。吞天是四大神兽中入世最深者,被七国奉为祥瑞御兽,深受万民喜爱。而吞天之所以入世,是因为他们这一族的神脉之力与上古神族相似,都是吸收信仰之力修炼。而天下万民的喜爱与供奉,便能提供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 第24页 如今吞天居于天都,虽然是权贵云集的七国第一都城,高手如云,但是真正能够保护吞天的力量却十分薄弱。神霄派距离天都最近,明霄法尊第一时间传音警示吞天,同时派出了神霄派的修士立刻传送至天都保护吞天,自己也将随后赶至。 徐慢慢了解了其他宗门的部署,自己却不那么着急复仇,她另有安排。 因为南院厢房被两个拆家的混蛋毁了,这一夜她因祸得福,如愿以偿地住回了紫竹阁。 抚摸着一尘不染的桌椅,徐慢慢不免生出几分唏嘘。这虽是她的起居室,但她也有许多年不曾回来了…… 她十岁入四夷门,因为无法开启神窍,没法修行,便跟着念一尊者在药园学了四年的灵草种植。她生来有几分小聪明,最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身边的人很难不喜欢她,念一尊者也曾笑呵呵地对她说:“你这小丫头啊,太多心眼,净想着让别人高兴,可曾让自己高兴了?” 她乖巧地说:“师父高兴了,我便也高兴。” 念一尊者看穿了她那些小聪明,却没有厌恶和不满,只是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摇头:“难怪你无法修行,天下所有的道,殊途同归,不论正邪,归根结底,都是悦己。你若看不透这一点,便永远推不开这扇门。” 那时她才十一二岁,自以为经历过人世间足够多的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却也听不懂师父那番话。 念一尊者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说:“罢了,当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跟着师父在这药园学学种花,多闻点药香,也能延年益寿,身心愉悦。” “师父,这里有药香吗,师兄说都是粪臭。” “那群小兔子崽子……种花不用大粪用什么!” 徐慢慢躺在窗边的竹塌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望着窗外的月亮,忍不住在回忆中笑出声来。 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十岁那年跋山涉水,来到了四夷门,遇到了师父,还有琅音仙尊。师父教会她种花和法阵,琅音仙尊教她修行,在四夷门的百年,是她这辈子最温暖的回忆,后来游历四海,寻找道心,无数个孤单寒冷的深夜,只是看着潋月冠,也能让她从心底生出一丝火苗。 她把四夷门当成了家,但是师父却说,四夷门不是她的家,而是她的锚。 “世间诸多风雨,你要独自面对,四夷门破瓦颓垣,不能为你遮蔽半分,只是当你跌宕浮沉之时,心中有锚,便不会随波逐流。”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那个小老头呢,徐慢慢理所当然地认为,琅音仙尊会留在四夷门,是因为师父对他有恩,可是今日才听到群玉芳尊说,六十年前琅音仙尊便拒绝过加入花神宫,理由是因为她徐慢慢。 琅音仙尊身上还有多少秘密是她不知道的啊…… 徐慢慢眼珠子轱辘转,心思又活络起来了。她从竹塌上翻身坐起,从床底下一阵摸索,按住了某处机关,只听一阵咔咔响,床上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是空的! 徐慢慢愕然,这个紫竹阁是她自己亲手盖的,房间里有十几个暗格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床上这个暗格里本来藏着一个被封印过的法螺,念一尊者仙陨前交给她,让她吩咐弟子,在她死后转交给琅音仙尊。徐慢慢本是打算交代宁曦的,但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死得这么年轻,竟没来得及说。 所以这法螺不见了,又是被谁拿走了? 嫌疑最大的,莫过于琅音仙尊了,但是偷鸡摸狗这种事,也符合琅音仙尊高洁凛然的形象…… 徐慢慢皱着眉头咬指尖,她或许可以用回溯法阵,但这个法阵对灵力消耗极大,距离时间越久消耗越大,她如今只是个小小金丹,只怕还没找到贼人,就力竭而死了。 师父让她在自己死后才能把法螺交给琅音仙尊,那么极有可能,这个法螺里藏着的秘密与自己和琅音仙尊有关,但为什么要在她死后才能告诉仙尊呢,师父是不是坑了仙尊什么…… ====================== 合株要术,就是指嫁接啦,换个更符合古言的说法。 徐慢慢现在是打不过了,能动嘴bb的绝对不动手…… 比慕灼华还能嘴炮的女人 徐慢慢的师父叫念一尊者,而《桃花》里入魔的悬天寺行者叫一念尊者。 念一尊者是个有个大智慧的小老头,而一念尊者入魔了。 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其实是作者随手取的名字不小心高度重合了,但是建议以上面的解释为准) 第10章 月上中天,药园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之中,萤火微光在花丛中明明灭灭,若隐若现。药香浮动,被一股无名之力吸引着,向药庐小屋飘去,自敞开的窗户没入屋中。 药园被无数法阵保护,但这些都难不倒布阵者本人。徐慢慢悄无声息地靠近药庐,没有惊动屋中人。 只见室内布下聚灵阵,在法阵的作用下,外面的药香伴随着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法阵之中,形成如有实质般的灵雾。法阵中央一人盘膝端坐,背脊挺直如苍松,冰肌如霜,墨发如瀑,玉容仙姿隐于灵雾之后,模糊了平日里拒人千里的锐气,反添了几分飘渺柔和之意。 徐慢慢的窥视没有引起琅音仙尊的警觉,他正处于入定之境。徐慢慢寻思着,可能琅音仙尊在焚天部受了不轻的伤,这才需要药园的灵力才养伤。 -- 第25页 回想认识琅音仙尊的三百年,徐慢慢似乎从未在晚上见过琅音仙尊,此时不免多看了几眼。世间若有神仙,定然是仙尊这般姿容,让人望之心碎,自惭形秽,不敢亲近。 徐慢慢自忖与琅音仙尊的关系,既是熟稔,却也不熟。仙尊脾气古怪,忽冷忽热,喜怒无常,她虽有八百个心眼,却也猜不透仙尊在想什么。但仙尊这人从不将世间万事万物放在心上,却在她结成金丹离开四夷门那日送给她一顶亲手打造的潋月冠,多少心里是有她的吧,只是这种感情,到底算是哪一种,属实叫她迷惑。 师父曾说,仙尊的本体千花千叶,是混沌之气融合了魔神之气幻化而成,世间无二,他天生神通,难逢敌手,却有一个残缺,就是他没有心,无法体会到世间万般情感,也无喜怒哀乐,他不在红尘中,不在三界内。 当时听到这番话,她还有些同情仙尊,但被仙尊无情地鞭笞了三个月后,她转而同情自己了。 没有七情六欲算什么残缺?这不是他的不幸,是他身边之人的不幸! 徐慢慢撇了撇嘴,转身离开窗边。 趁着琅音仙尊入定,她可以解开自己第一个疑惑了。她轻手轻脚来到药园中央,站在白日里琅音仙尊所站之处,双眉微蹙凝视前方浅水泥塘。 她今日是有些怀疑的,琅音仙尊是不是把她的尸体埋在这泥塘里种花了。徐慢慢抬起右手,两指之间夹着一张黄符,上面以朱砂写下符咒,在灵力催动之下,黄符似乎活了过来,扭动着挣脱了她的手指,浮在空中。徐慢慢闭上双眼,与此同时,黄符上的咒文如蝌蚪般游动起来,幻化成一只眼的模样。随着徐慢慢指尖朝前一点,那黄符不由自主地便钻入泥塘之中。 徐慢慢微闭着双眼,于黑暗中看到了泥塘之下的景象。 黄符像只蚯蚓一般,快速地泥塘里蠕动着,想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如此翻找了一刻钟,却是一无所获。 徐慢慢眉头微微皱起,难道她猜错了,这泥塘下什么也没有? 不,不对! 她始终以同样的灵力驱使符虫,但符虫的速度却有快有慢,这说明泥塘中有些地方曾经被翻动过,因此土壤结构松散,符虫遇到的阻力较小,才能更快地在土壤中前襟。 也就是说,这底下确实埋过什么东西,但是又被挖出来了。 徐慢慢眉头紧锁,回忆方才符虫翻动的速度,似乎这泥塘翻过的范围并不大,不足以埋下一个人吧…… 除非是竖着埋下去的。 这个想法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琅音仙尊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她担心自己翻动泥塘会被琅音仙尊发现,这才用了符虫,又在黄符上镌刻了千里眼,让自己可以借此看清泥塘之下的景象。她在法阵上的造诣虽然不如明霄法尊,但是活学活用,明霄法尊不如她。 徐慢慢勾了勾手指收回符虫销毁,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轻响,她吓得一个激灵,登时就拔腿往外跑。 但药庐的门没有开,琅音仙尊也没有追出来,徐慢慢躲在远处偷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不对劲。 药香和灵力从窗口处溢散出来,这是聚灵阵失效的样子。如果是琅音仙尊主动撤去了聚灵阵,那他必然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怎么可能不追出来? 如果不是琅音仙尊撤去聚灵阵,那聚灵阵是因为某些原因失效…… 琅音仙尊恐怕有危险! 徐慢慢不及多想,立刻便又折回药庐。 徐慢慢翻窗入内,只见琅音仙尊身前一滩暗沉的淤血,整个人萎靡倒地,气息忽强忽弱,十分诡异。而聚灵阵正是被淤血污染才失去了作用,造成灵气溢散。 徐慢慢落在琅音仙尊身旁,将他扶着坐起,一探脉象。 “心火灼灼,六脉紊乱。”徐慢慢眉头一皱,“却也不像内伤,这是什么造成的?难道是血咒术?” 血宗的血咒术十分诡异,她接触得也不多,因此并不十分了解。 徐慢慢仔细观察琅音仙尊的神色,见他脸色苍白,薄唇却红得鲜艳,身上忽冷忽热的,与走火入魔之相有七八分相似。 徐慢慢面色凝重,走火入魔极其危险,随时可能毙命,修为越高越危险。此刻也不能再担心暴露身份了,她不可能坐视琅音仙尊死去。 徐慢慢在琅音仙尊身后盘腿坐下,双掌贴于他背上,灵力传入他体内,引导血脉归经。琅音仙尊对她的灵力十分熟悉,没有丝毫排斥便由着她的灵力在自己体内来去自如。 琅音仙尊其实比念一尊者更像她的师父,她一身修为,几乎都是来自琅音仙尊亲自教导。当年她在药园跟着师父种花修行,琅音仙尊每月都会出现几日,手把手带她修行。徐慢慢天生聪明,但奇怪的是修行这事人如其名,慢得匪夷所思。 琅音仙尊话也不多,每次都静静地凝视徐慢慢,发出让人扎心的疑问。 “是我哑了还是你聋了,为何我说的话你都听不进去?” “既然都不是,那难道是你脑子有疾。” “这满园的灵花仙草,就没有一株能治好你的傻吗?” “为什么念一教的你一学就会,我教的你总是学不会,你看不起我不是个人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太笨,修成法相也没有意义?” -- 第26页 “我有点理解你了,我如果是你,也不想活那么久。” “你为什么难过,我又没有骂你,只是说实话。” 徐慢慢根本不敢想象那么美的一个人,能说出那么毒的话。她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和难过,脸上笑嘻嘻,一颗心碎了一地。她害怕琅音仙尊,却也十分尊重他,毕竟他费心费力地教了她那么多年,在她心里,仙尊是仅次于师父的存在。 所以她必须拼尽全力去救琅音仙尊。 但琅音仙尊体内的灵力并不如徐慢慢预想的那般听话,不知受什么鼓动,灵力在心口处横冲直撞,若不加以遏制,只怕不多时便会心脉尽毁而亡。 “果然是走火入魔……”徐慢慢眉头紧皱,“我还以为仙尊没有心呢,没有心的人也会有心魔吗?” 她撤了手,将灵力收回。失去支撑的琅音仙尊向后倒去,倚靠在徐慢慢怀中。琅音仙尊修为高深,灵力如汪洋一般磅礴,走火入魔之后也如海啸一般狂烈。而她如今修为仅剩三成,想要降服他暴走的灵力,无意于泥牛入海,螳臂当车。 徐慢慢摸了摸琅音仙尊滚烫的额头,心念一动,撩起他颈侧的长发,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只见他耳后寸许之处有一花瓣状的印迹,此时现出紫黑之色。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是琅音仙尊本体元神寄居之处。木芙蓉一日三变,此处花瓣便也随之变色。早晨是浅粉色,中午渐浓,傍晚则鲜艳欲滴,唯有这次,是紫黑之色。 徐慢慢有种预感,一旦花瓣完全变成紫黑之色,恐怕琅音仙尊会有不测。她看着陷入心魔梦魇而眉头紧皱,浑身滚烫的琅音仙尊,轻叹一声:“仙尊,得罪了。” 她右手一扬,一枚入梦符凭空出现,黄符以特制朱砂写下入梦法阵,法阵催动之后,黄符骤然自燃,无数闪烁着火光的细碎灰烬如星河一般将两人环绕,最后没入琅音仙尊眉心之中。 徐慢慢选择以元神进入琅音仙尊的梦魇之中,破除他心中魔障。这种方法极其危险,若她在他的梦魇中身死,元神也会消亡。但为今之计,只有这个办法了。 徐慢慢看到了一片尸山血海,耳边是凄厉的嘶喊声,面前站着熟悉的背影,只是长衫被鲜血染成了暗红。那人提着拒霜剑无情地收割一条条生命,被拒霜剑所杀之人都瞬间化为干尸枯骨。 徐慢慢一眼认出这里是焚天部,这是她殒命之处。 数不清的鬼影扑向了琅音仙尊,又被惨叫着砍下了头颅。那些恶鬼害怕了,想要逃走,琅音仙尊脚下忽然生出无数藤蔓,紧紧缚住一个个意图逃跑的恶鬼。他将那些恶鬼一个个拉到眼前,面无表情地问:“慢慢在哪?” 那恶鬼挣扎着,惨叫着,颤抖着:“我,我不知道……” 藤蔓忽然生出无数倒刺,插入恶鬼体内,瞬间抽干了他的血肉,只剩下一层灰黑的皮。 “慢慢在哪?” “慢慢在哪?” 他一个个地问,一个个地杀,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傀儡。 徐慢慢遍体生寒,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琅音仙尊,恍惚间她想起白日里琅音仙尊说过的话。 草木无情,以腐尸为食,以鲜血为饮,接受一切生命的献祭,最终开出妖艳的花。 徐慢慢僵硬地看着眼前一幕,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桀桀怪笑道:“她死了,被我砍成了两段!” 琅音仙尊骤然驻足,缓缓抬起头,看向被藤蔓绑在空中的恶鬼。 那是焚天部之首,被称为焚天使的邪修摩多。 琅音仙尊黑沉的双眸因为这话染上了猩红之色,他抬起左手,对着空中一抓,藤蔓猛地收紧,几乎将摩多勒碎。 “你胡说,你胡说!”琅音仙尊颤声道,“我还活着,她怎么会死?她不可能死!” “呵呵呵……”摩多面容扭曲,一身血污,仿佛疯癫了一般,眼中迸射出兴奋而诡异的光,“琅音仙尊,不如你拜入我血宗门下,我们血尊有长生之术,也有起死回生之术,复活潋月道尊,不过举手之劳。” 琅音仙尊听了这话,似乎被说动了,他往前迈了一步,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微一动,轻声问道:“此言当真?” 徐慢慢见状不敢再耽搁了,立刻出声打断:“他骗你的!” 眼前这个摩多恐怕不是真正的摩多,而是琅音仙尊的心魔,心魔是琅音仙尊内心最恐惧、最渴望之事,一旦他答应了心魔提出的交易,便会沦为心魔的奴隶! 她必须阻止! “仙尊,你回头看我,慢慢在这里!”她急忙跑上前去。 琅音仙尊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徐慢慢上前握住琅音仙尊的手腕,言辞恳切道:“仙尊,此地危险,你快随我离开!” 但是琅音仙尊没有动,他双眸猩红如血,却又冷漠如冰:“你不是慢慢,你是谁?” 徐慢慢闻言愕然,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不是她的脸! 不对劲! 她身死之后,元神寄居于陌生的肉体之上,此刻以元神进入琅音仙尊的梦魇之中,既然是徐慢慢的元神,呈现的应该是徐慢慢本人的样貌才对,可为何,会是另一个人的脸! 徐慢慢慌了,未知的恐惧将她笼罩住,那一瞬间她脑海中掠过恐怖的猜测——难道,不是她的元神夺舍了这具身体,而是这具身体夺舍了她的元神? -- 第27页 不等她想明白,琅音仙尊已经反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我好像想起来你是谁了……”琅音仙尊的指尖陷入她柔软纤细的脖颈之中,扼制住血脉的搏动。 便在此时,周围一切归于黑暗之中,而在两人身侧又传来了欢声笑语。 徐慢慢涨红了脸,费力地用余光看向身侧。 从旁人的角度听自己的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与陌生,她恍惚地想——原来自己的笑声是这样的。 闲云殿的宝座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灿金色的云纹道袍,华美夺目的潋月冠,那是她平日常穿的打扮,后来被放入了寒玉棺之中。 她第一次从旁人的视角看到自己的脸庞,奇异的是她竟看不清自己的脸,仿佛有浓雾挡住了五官。可即便看不清脸,她也能感受到那笑声里的欢愉。 那个“徐慢慢”左拥右抱,好不快乐。海皇敖修与黎却少主一左一右服侍她,她上半身靠在敖修怀里,修长的腿落在黎却膝上,简直是寡廉鲜耻,伤风败俗! 徐慢慢此刻满脸通红,不只是被掐的,也是羞愤所致。她可不是这样的人啊!琅音仙尊放下我,我有话要说! 她双手扒着琅音仙尊的手,却挣不开。琅音仙尊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因此也没有下死手。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享尽齐人之乐的“徐慢慢”,就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际,拒霜剑的剑气挟万钧之势,一剑将黎却劈成了两半,化为虚影,又一剑砍向敖修的脑袋,敖修也随之消失。 徐慢慢松了口气……太好了,她也不想往下看,不然以后都没办法面对敖修和黎却了——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宝座之上只剩下一个乌发垂地,面容模糊的女子。 琅音仙尊仰起头看着,轻唤了一声:“慢慢……” 他随手将徐慢慢甩开,失神地走上台阶,向宝座上静止不动的“徐慢慢”走去。 徐慢慢抚着自己的脖颈,大口地喘息着,发出沙哑的嘶鸣。 她太惨了,一天被掐了几次喉咙。对比“徐滟月”的遭遇,看来琅音仙尊对徐慢慢果然是极好了。 徐慢慢神色复杂地看着琅音仙尊的背影,他走到“徐慢慢”身前,那个“徐慢慢”忽然朝他伸出了手,柔声道:“仙尊,我已经死了。” 琅音仙尊身形一晃,沙哑的声音道:“不可能,你一定还活着,我能感觉到。更何况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死。” “你被念一尊者骗了,你现在应该明白了,不是吗?”那个“徐慢慢”蛊惑般地轻声说,“你来陪我,好不好?” 琅音仙尊仿佛失去了神智,就在他即将点头之际,一道身影从后面扑了上来,将他推倒在地。 “仙尊,那是你的心魔,她在骗你!”徐慢慢气急败坏,一个巴掌打在琅音仙尊脸上,“你清醒一点!” 琅音仙尊被打了一巴掌,徐慢慢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琅音仙尊也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但似乎也恢复了几分清明。眼中的猩红渐渐淡去。 而站在两人身后的“徐慢慢”骤然化为一道黑影,向琅音仙尊扑去。 徐慢慢被那道黑影撞开,整个人如坠冰窖,又痛彻心扉。 她眼前一亮,已经回到了药庐之中,她竟是被那道黑影赶出了梦魇…… 这心魔如此强大吗? 她来不及平复元神的剧痛,急忙伸手探向琅音仙尊。琅音仙尊软倒在她怀中,她的手刚碰到琅音仙尊的脸,他便睁开了眼睛。 徐慢慢呼吸一窒,顿时惊觉不对,未及多想就甩手又是一巴掌,直接将琅音仙尊打飞了出去。 琅音仙尊:“……” 徐慢慢匆匆掏出事先准备的符咒,几道火光向琅音仙尊飞去,琅音仙尊冷着脸挥袖打散了黄符。 “你打了我两次。”他冷笑着,抬手擦去自己唇角的鲜血。 “你到底是谁!”徐慢慢心都凉了,她现在太弱了太弱了,连对方一根手指头都对付不了。 “你又是谁?你说你是徐慢慢?”琅音仙尊闲庭信步似的缓缓逼近徐慢慢,完全当她是瓮中之鳖。 这人虽然与琅音仙尊一模一样的长相,但气质截然不同。琅音仙尊的清冷,是淡泊而清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而他的眼神阴狠冰冷,唇角带着残忍戏谑的笑,宛如恶魔一般。 “我说什么你都信啊,那我是你娘!”徐慢慢呵呵笑道。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琅音仙尊冷下脸来。 “我死了嘴更硬,要不你试试?” 琅音仙尊被她这番嬉皮笑脸激怒了,一个闪身逼近她身前,伸手扼住她的咽喉。 然而就在碰到她颈上肌肤之时,一股剧烈的灼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身上一阵麻痹,只是一个失神,便让徐慢慢抓到了机会,黄符漫天,形成金钟之势,向琅音仙尊压去。 琅音仙尊冷笑道:“小小金钟阵,也困得住我?” 金钟阵可镇压一切邪祟,令其动弹不得,但这取决于布阵者的力量,以徐慢慢此时的修为,最多只能支撑五息。 只是五息,徐慢慢跑不了多远,但出乎意料的是,徐慢慢没有跑。 就在琅音仙尊动弹不得之际,她飞身上前,将琅音仙尊扑倒在地,骑在他腰上。 “你!”琅音仙尊瞪大了眼睛。 -- 第28页 徐慢慢拨开他颈侧乌黑的长发,俯身吻在他颈侧花瓣之上。 那花瓣已呈妖紫色。 琅音仙尊浑身一僵,下一刻,徐慢慢张口狠狠咬下。 鲜血中蕴含着磅礴的灵力,疯狂地涌入口中,徐慢慢吸吮着他的鲜血,任由他的灵力暴虐地拍击着她的元神。 徐慢慢痛得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仿佛是暴风雨中的一叶风筝,几乎快被撕裂了。 她苦苦支撑,最终还是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折,眼睛一闭,趴在琅音仙尊身上,彻底晕了过去。 第11章 徐慢慢的元神于一片混沌之中苏醒,有温暖的热流托着她浮沉,这股力量似曾相识,并不属于她,却又与她浑然一体。她举目四望,身陷一片漆黑,然而抬起手,却又看到自己身上发出淡淡光晕,清晰可见。 这力量……是琅音仙尊的灵力! 徐慢慢恍然大悟。 今日在药园被琅音仙尊掐了脖子,命悬一线,她便特意留了个心眼,自觉以后还有不少得罪仙尊的地方,便未雨绸缪在紫竹阁找了条法器项链戴在脖子上。那项链镌刻了防御法阵,只要被激发便会释放出极强的电流攻击来者,就算是琅音仙尊也难免吃个小亏。 她当时假意攻击琅音仙尊,便是让他轻敌在先,又故意出言激怒,便是要引他攻击自己的脖颈,只要他有一瞬间的麻痹大意,便能以金钟阵压住他五息。 而她真正的目的,是琅音仙尊颈侧的芙蓉印,那是他的元神所在,薄弱之处。看到芙蓉印变成紫黑色,她便有种猜测,或许只有攻击此处,才能让那个阴狠的琅音消失。这个猜测并无十成把握,但她也只能赌一赌了,因为逃也逃不掉。 咬破芙蓉印后,琅音仙尊的血液涌入她口中,磅礴的灵力猛然撞击她的元神,这才导致她陷入昏迷。琅音仙尊的血液与其他人不同,鲜红之中似有碎金浮动,没有血腥味,反而有股淡淡的花香。念一尊者曾说,千叶木芙蓉是株神药,只要还有口气在,不管什么样的毒,什么样的伤都能治好。 徐慢慢的元神受创,奄奄一息,但琅音仙尊的灵血却不断地滋养着她的肉身,游遍四肢六脉,又涌入神窍之中,托着她的元神于神窍之中浮沉。 人族天生七窍,人中强者可开启阴阳二窍,锻体至极,便是武道宗师,而开启神窍者,才能炼化天地之间的灵气,淬炼元神。元神居于神窍之中,修炼有成,乃成金丹。 如果这是这具肉身的神窍,那么此时徐慢慢应该能看到那半颗金丹,但此时她什么也看不到。 先前为了救琅音仙尊,她强行元神出窍,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肉身是元神的容器,脱离容器的元神异常脆弱,一阵风都能吹散,只有修成身外法相,才能脱离肉身,引天地之威,呼风唤雨,几近于神。 徐慢慢原已修成法相,但死后重生,修为大损,与金丹无异,方才勉强出窍,在梦魇中被那个黑影所创,所幸没烟消云散,却也受伤不轻。更让她疑惑的是,为何自己不是以本来面目出现在琅音仙尊的梦魇中……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神窍之中无上下之分,很容易迷失方向,她只能凭着感觉去寻找。那股托着她的暖流似乎在不断地滋养着她的元神,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慢慢增强,而身上的光芒也越来越耀眼,甚至能照亮身周一丈之地。 也是在此时,她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这笼罩着她的光圈,有着清晰的边界,她伸出手描摹轮廓,指尖划出一道圆润的弧形。 这是一个光球。 自己在一个光球里。 难怪她找不到神窍中的金丹,因为她就是那颗金丹。 徐慢慢浑身一颤,从神窍中挣脱出来,猛然睁开了眼睛。 天还未亮,她正趴在琅音仙尊胸口,脑袋枕在他肩上,嘴唇还贴着他颈侧的血管。 徐慢慢猛地坐起身来,若无其事地从琅音仙尊身上下来。本着不浪费的心思,她舔了舔嘴角未干的血渍,虚着眼偷看仍处在昏迷之中的琅音仙尊。 他颈侧的芙蓉印已经淡化了颜色,与他莹白的肤色极为相近,若不仔细看便看不出花瓣的轮廓,也看不出淡淡的牙印…… 仙尊之体,自愈能力极强,等天亮了应该就没有牙印了,只是不知道昨夜发生之事,他会不会记得。那个阴狠的仙尊来历不明,可能与血宗有关,不知道是不是与焚天部发生之事有关,也有些像传说中的心魔,但是无心之人,是不会有心魔的,这一点也说不通。但是在梦魇之中,恶仙尊似乎企图消灭仙尊本身的意识,这样看来,两个意识应该是割裂开的,琅音仙尊本身极有可能没有恶仙尊的意识和记忆。就算他能记住昨夜之事,知道自己就是徐慢慢,那也没关系,起码他不会杀她吧…… 徐慢慢也不知道那个恶仙尊还会不会出现,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了,当务之急是清理现场,不要让琅音仙尊发现自己来过。 徐慢慢将现场恢复成自己来之前的样子,又把琅音仙尊摆回聚灵阵中,连浴血都没有擦。如此一来,琅音仙尊苏醒后应该只会以为自己昏迷了一整夜。 徐慢慢小心翼翼地将琅音仙尊摆好姿势,看他苍白的俊颜双目紧闭,不禁心生感慨…… 她素来对琅音仙尊心生敬意,不敢亵想,不料今日不但啃了仙尊的脖子,还扇了他两巴掌。 -- 第29页 罪过罪过——她舔了舔嘴唇,不怎么走心地想。 徐慢慢在天亮之前赶回了紫竹阁,一夜精疲力竭,本该很快入睡,但也许是得了琅音仙尊的滋润,她非但没有睡意,反而龙精虎猛,浑身是劲。 她反复内视神窍,确认了一件事——自己的元神和这具肉身的元神碎片融合了。 当时她的元神同时受到琅音仙尊灵力的冲击,陷入昏迷之中不受控制,或许是外力的影响,加上了灵血护体,本是极其凶险的事,竟让她安然无恙度过了难关,甚至受益不小。此时她能清晰感受到修为大涨,如果再喝几口灵血…… 唉,做人不能太贪心…… 徐慢慢赶紧三省吾身。 “师娘,您醒了吗?”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徐慢慢的思路。 “醒了醒了,进来吧。”徐慢慢慢悠悠地床上下来,抬眼便看到宁曦推门进来。 宁曦手上端着托盘,摆放着清粥小菜,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对徐慢慢面含微笑道:“师娘,我为您准备了一些饭菜,都是师尊生前的口味,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过几日你便是四夷门的掌门了,这些小事怎么好让你亲自做。”徐慢慢走到宁曦身旁,一脸慈爱地说道。 “能为师娘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宁曦的荣幸,而且……”宁曦眼中漫上雾气,声音也低沉了稍许,“紫竹阁是师尊生前的住所,这里的每一根竹子,都是师尊亲自挑选打磨,除了我,门中其他弟子都不能靠近。” 徐慢慢长长一叹,说:“我也曾听她说起过紫竹阁,虽从未来过,却倍感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残留着她的气息……” 宁曦垂下眼眸,伤感道:“是啊,每次来到这里,我便觉得师尊没有死,她还在我身边看着我……” 徐慢慢抖了一下,心虚地干笑道:“道尊的精神永远与你们同在……” 宁曦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师娘,您快趁热吃吧,看合不合口味。” 修道之士一般从金丹境开始辟谷,但也有不少好口腹之欲的修士喜欢美味佳肴,徐慢慢就是这样的人,吃香喝辣,嗜酒贪欢,为了对外维持形象,知道的人不多,但宁曦是她亲自带大的弟子,自然是一清二楚。今日宁曦是按照徐慢慢本人的习惯准备的早餐,徐慢慢吃着当然也觉得十分舒畅。 宁曦面含微笑,看着徐慢慢吃早饭,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与师娘十分亲近,师娘看她的眼神也和师尊一样,让她从心底觉得温暖。自从师尊当上了道尊,四夷门的大小事务便都交给了她,她是门中人人敬重的大师姐,可是在师尊面前,她可以永远是个需要人关心疼爱的孩子。 “师娘,您以后就在紫竹阁住下吧。”宁曦柔声道。 徐慢慢顿了顿,咽下口中食物,才慢条斯理道:“这……我先前说过,我要帮道尊报仇。” “我明白您的心意,但是血宗行事凶戾狠毒,又藏头露尾,防不胜防,我也是担心您……”宁曦皱着眉头劝阻道。 徐慢慢微笑打断她:“我知道你担心我修为不济,对付不了血宗,你放心,我有不少保命法器,而且有琅音仙尊他们在,我一定尽量躲得远远的,不强出头。” “仙尊他们?”宁曦疑惑不解。 “是啊,我已经和仙尊说过此事了,仙尊也决定继承道尊遗志,将血宗斩草除根,为道尊报仇雪恨。另外就是黎却少主,和海皇敖修,我看他们也不会拒绝的,毕竟大家都是道尊的道侣嘛,呵呵……”徐慢慢笑得意味深长。 宁曦有些头痛地捏了捏眉间,这复杂的关系有点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师尊品行高洁,人见人爱,她倒是能理解,可是几个道侣凑到一起,还称兄道弟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宁曦,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跟着道尊这么多年,我也学到了不少,会保护好自己的。倒是你,如今道尊刚去,四夷门便几乎被道盟除名,连道盟议会都没让你参加,这有点说不过去。”徐慢慢不满地说道。 “毕竟事出匆忙,我还未正式继任掌门。”宁曦不以为意道。 “不,这是个信号,天下大势风起云涌,道盟格局又要变了。三千年来,道盟七宗几乎百年一变,持续最久的,只有悬天寺和拥雪城,你可知道为什么?” 宁曦略一思忖,道:“悬天寺广修寺院,信者最多,而拥雪城一心修道,剑道无双,顶尖战力最强。” 徐慢慢欣然点头:“不错不错,你能看明白这一点,掌门之位交给你,我便放心了。” 宁曦觉得这话听得有些古怪,不禁露出一丝狐疑。徐慢慢自知说漏了嘴,急忙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宗门要延续千年,要么做大,要么做强,道尊在时,四夷门之所以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跻身七宗,就是将这两点做到极致。道盟之中的宗门分为人宗与妖宗,虽说如今人族与妖族修好,都可以拜入任何宗门,但人宗极少收妖门弟子,妖宗也不愿意收人族弟子,不只是种族之间互相排斥,更因为人族与妖族的修行方式不同,妖族弟子在人宗得不到最好的修行功法。” 宁曦神色凝重地听着徐慢慢的教诲,不自觉地轻轻点头。 “我们四夷门这两百年来不分人、妖,收了数千弟子,而且几乎都是施恩在先,收徒在后,七宗之中,族群最多,却人心最齐,功法也最全。这是四夷门的根基之一,四夷门广结善缘,只要人心不散,四夷门纵然不能维持一流宗门,也能延续千年。” -- 第30页 “四夷门的根基之二,便是枢机楼。自古以来,修道者都只求一人长生,天下无敌,但万年来从未见过长生之人,也没有不败之神。修道千载,不过赤条条来去一场梦,留不下不灭的元神,留不下不朽的肉身,却能留下传承万年的道。枢机楼用心经营,能惠泽万民万世,这是道尊毕生心血所在,也是她的道,宁曦,你必须要紧盯着,不能让枢机楼毁了。” 徐慢慢严肃慎重的交代,让宁曦心神一震,背脊也挺直了起来,用力地点点头。 “我明白师尊的道心,不会辜负师尊的信重!”宁曦情绪激动,声音微哑。 徐慢慢绽出一丝笑容,拍了拍宁曦的肩膀:“如此,我便放心离开四夷门了。” 宁曦听出她的去意,忙问道:“您要去哪?” “我知道一条关于血宗的线索,今日便要离开,需要借枢机楼的传送法阵扶摇阵中转,你给我一道枢机楼的金色令牌吧。” 天下七国十四州,一共十四枢机楼。十四座枢机楼分别以大型传送法阵扶摇阵为核心,联通十四州,方便了天下百姓的出行。枢机楼耗资巨大,每一次启动法阵都需要消耗天价的灵石,因此枢机楼虽然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却也要花费不少银钱。可即便有银钱,也不是就能畅行无阻,往往还需要提前排队。但枢机楼是神霄派和四夷门共同建造,两位掌门手中各有七道金色令牌,持金色令牌如掌门亲至,可畅行无阻。 宁曦听话地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沉甸甸的金色令牌,交到徐慢慢手中,又转身走到房中书柜,取出一个极大的锦匣。 宁曦打开锦匣,只见里面整齐地陈列着七个绣金线龙纹的乾坤袋。徐慢慢愣了一下:“这是……” “这是师尊的遗物,她生前攒下的所有东西,无论贵贱,都在这里了。”宁曦垂眸凝视着七个乾坤袋,轻轻抚摸,“既然师尊生前遗嘱,是将这些留给师娘,那师娘便带走吧。” 徐慢慢也没想到宁曦这个孩子这么实诚,还真把这些东西都交给她了。徐慢慢活了三百年,一共攒了七个乾坤袋,她平时收到什么东西,都是随意地扔进袋子里,装满了便再换一个,有多少东西,自己心里也没多大数。随着她身份地位渐涨,收获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六号和七号乾坤袋里,有不少各国国君,道盟掌教送给自己的法器。 徐慢慢想了想,拿走了前面六个,把七号乾坤袋留在锦匣里。 “这个你留着吧,里面应该有不少趁手的法器,该如何赏给弟子们,想必你心里有数。” 宁曦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没有推辞,有些伤感地淡淡一笑,收下了乾坤袋。 此时外间传来弟子的通报声,要求见宁曦,徐慢慢便笑着道:“你门中事务繁忙,就不要陪着我了。” 宁曦站起身来,朝她行了个大礼:“师娘,那宁曦先告退了,您……离开的时候和我说一声吗,我送您下山。” “不必了不必了。”徐慢慢连连摆手,“修道之人,不拘礼数,来去如风,一切随缘。” 宁曦浅浅一笑:“师尊也这么说过。” 徐慢慢心里咯噔一声,想要解释一下,宁曦已经转身离去了。 她不会看出来了吧…… 应该不会,不然应该扑上来抱着自己哭了。 这世上谁能想到真有借尸还魂,死而复生呢…… 第12章 徐慢慢找到黎却和敖修时,他们正在拆北院。 她扶着隐隐抽痛的额头,叹气道:“两位有嫌隙,可四夷门无辜啊。” 一红一蓝,两道炽烈的光芒在空中发生激烈碰撞,灵力荡开圈圈余波,万竿折腰,激起阵阵竹浪。 徐慢慢的话没能阻止打斗的两位,她斜着眼扫了扫一旁事不关己无动于衷的黎缨,板起脸道:“三弟,四弟,还不快住手!” 黎缨嗤笑一声。 空中两道身影一滞,双双落了下来。 敖修俊颜冷凝,面色不善,黎却也皱着眉头大步走来。 徐慢慢语重心长道:“我昨日说的话你们都忘了吗,大家是一家人,应该和和气气的。” “呵。”敖修皮笑肉不笑道,“昨日都是你自说自话,本尊何曾答应过与你们称兄道弟。” 他坚守着海皇的尊严与原则,不肯与其他人共侍道侣,更别说伏低做小,上面还压着个不知尊卑的帝鸾少主, 黎却也是心中不满,反驳道:“你小小金丹,修为浅薄,年纪也比我小,凭什么让我喊你一声姐姐?” 徐慢慢不恼不怒,笑容温和道:“我听黎却少主昨日训斥海皇之言,真是字字珠玑,令人振聋发聩,听说羽族男子德行最善,昨日一见果然如此。” 黎却闻言,脸色稍霁,唇角弯了弯,点头道:“羽族男子本就是天下男子楷模。” 敖修在一旁冷笑。 黎却怒目而视。 徐慢慢又道:“听说羽族有句祖训——男以德为先,夫以妻为天。” 黎却一怔,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又听说,一妻多夫,乃是常态。”徐慢慢道。 黎却有种不祥的预感,眉头微皱看着徐慢慢。 徐慢慢微微笑道:“黎却少主乃是男德典范,自然不会在意与其他人共侍道尊,更何况如今道尊仙陨,遗体不知所踪,我们身为她的道侣,不一心对外,却自相残杀,岂能不叫亡者心寒,观者不齿呢?” -- 第31页 黎却面色难看,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虽然年纪不比两位,但人族与妖族寿数不同,岂能一概而论呢?更何况入门之事论资排辈,向来是按照先来后到,没听说过按修为年纪的。羽皇姐姐,您说是不是?”徐慢慢笑眯眯地问道。 看热闹的黎缨忽然被点了一下,她微微一怔,凤眸掠过戏谑的笑意,翘起嘴角点头。 “黎却,你虽原是帝鸾少主,身份尊贵,但入了道尊的门,便是道尊的人,帝鸾为羽族典范,羽族男子的德行操守,难道你都背弃了吗?”徐慢慢哀戚一叹,“道尊失了身后体面不说,就是帝鸾也会因此蒙羞的啊,别说羽族不齿,就是水族也会背后取笑。” 徐慢慢说着别有用心地扫了敖修一眼。 黎却冷冷扫了敖修一眼,顿时挺直了腰板,傲然道:“我自然不会令帝鸾蒙羞。” 徐慢慢欣慰地笑道:“叫姐姐。” 黎却看了黎缨一眼,黎缨别过眼去不接他的求救。 黎却心有不甘,却无从反驳起,徐慢慢占尽了情与理,他几乎都被说服了,只是总觉得有些憋屈,还有种莫名地被坑骗的感觉…… 黎却纠结片刻,咬咬牙,从牙缝间蹦出一声:“姐姐。” 徐慢慢险些笑出声来,只觉得小乌鸦分外的可爱。帝鸾也真是一个有趣的神族。 这羽皇也是有意思,瞧她那眼神,明知道她在逗她弟弟,却不出言维护,似乎也是有自己的算盘。 徐慢慢又看向敖修,敖修心中警铃一响,有种被渔夫盯上的不安,下意识便后退了半步。 黎却已经被徐慢慢攻下了,忍辱负重喊了一声姐姐,岂能让敖修逃过此劫,不等徐慢慢开口,他便一把拽住急欲溜走的敖修,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你休想逃!” 徐慢慢笑吟吟看着,她先说服黎却,便是想到了此处。共富贵的人不能太多,不然分到自己手上就好了。共患难的人却是越多越好,这样自己也不算最惨。把敖修拉下水,这“家”里还有个垫底的,黎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当弟弟。 “那天在闲云殿上慷慨陈词,说得多情深义重,现在就想跑了吗?”黎却咄咄逼人,死攥着敖修的手腕不放。 敖修冷笑道:“本尊堂堂海皇,统领四海水族,岂能伏低做小,令天下人耻笑。” “你才当了几天海皇,位子没坐稳,倒开始摆起架子了。”黎却不屑道,“我可听说了,你生母不过是普通水族,神脉之力也驳杂不纯,原来在伏波殿比虾兵蟹将还不如,伏低做小,不是你早该习惯的事吗?” “你!”敖修闻言,气得脸色铁青。 徐慢慢对四海水族的消息不灵通,毕竟隔着无尽海域,人妖殊途。上古传言,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云蛟传承了龙族的血脉,一样是纵欲滥情,四海播种,因此神脉之力最为驳杂。妖族最看重血脉之力,神族尤甚。若是两个神族结合,那神脉之力便更为纯粹,若是与血脉低下的小妖结合,则后代的神脉之力便会被稀释。 妖族以血脉威压统摄族群,帝鸾一族对神脉传承便极为看重,云蛟作风淫乱,帝鸾向来不齿。 敖修神脉驳杂,出身卑下,能登顶伏波殿,必然是城府深沉之人。黎却本就厌恶云蛟的行事作风,又听敖修在闲云殿上胡言乱语,更是对他深恶痛绝,打人先打脸,骂人先骂娘,专挑痛处撒盐巴。 琅音仙尊说话难听是无心实话,黎却说话难听都是恶意挑衅。 徐慢慢心生感慨,还是自己说话好听,讨人喜欢。 眼看着两个人又打了起来,徐慢慢不知道从何处抽出一方帕子,掩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呜呜呜……道尊啊……你尸骨未寒,下落不明,他们不想着为你报仇,反倒后院起火,闹得四夷门家宅不宁……” 徐慢慢连哭带唱,伤心欲绝:“世风日下,人走茶凉,你活着他们没侍奉你,你走了他们都只想分家产,神族妖族的脸都被丢尽了啊!” 黎却边打边对敖修道:“关我什么事,脸都被你丢尽了!” 敖修俊脸发黑,紧抿着薄唇,说不出反驳的话。 徐慢慢左手一翻,一片流光溢彩的银色鳞片托在掌心,敖修余光扫到,顿时一怔,被黎却一掌打中左肩,退了数丈才停下来。 一旁的黎缨眯了眯眼,看着徐慢慢掌心的龙鳞若有所思。 敖修自然是认出来了,那是他的鳞片。云蛟的鳞片几近于龙鳞,如宝石一般,在阳光之下华光璀璨,质地却是坚硬无比,万年不腐,是绝佳的炼器宝物,尤其是龙心倒鳞,蕴含神脉之力,就算是琅音仙尊那样的顶尖强者,也无法轻易击碎。这样的倒鳞,每只云蛟都只有两片,生来一片,蜕鳞之后重生一片。当年敖修赠与徐慢慢的,便是蜕鳞时落下的那片。 徐慢慢哀叹道:“整理道尊遗物时发现了这鳞片,想必是海皇殿下所有,既然海皇决意要与道尊断情绝爱,那定情之物便也请收回吧。” 敖修望着那鳞片,脸上阴晴不定,一时竟想不通徐慢慢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黎却急道:“那可曾找到我的元极贞翎?” 徐慢慢不疾不徐地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根色彩斑斓的长翎,轻轻晃了晃,那长翎在空中摇摆,划出彩虹一般的虚影。“这可是元极贞翎?”徐慢慢问道。 -- 第32页 黎却闪身到了徐慢慢跟前,喜形于色道:“不错,这是我的!” 黎却想从徐慢慢手中抢回元极贞翎,不料徐慢慢手上抓得极紧,一时竟拔不出来。黎却沉下脸,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慢慢正色道:“三弟,你可是在道盟众掌教面前立下誓言要为道尊守节的,方才也答应了要共同进退,想必是不会出尔反尔的。这元极贞翎既然是你与道尊的定情之物,那也没有拿回去的理由,除非,你心生二意,背信弃义,要另结道侣。” 黎却一怔,下意识便松开手,道:“我并无此意……” “那这元极贞翎我便代道尊先收着了。”徐慢慢朝他微微一笑,在黎却眼巴巴的注视下,把元极贞翎收了回去。 此时敖修仿佛被架在火上烤,只要他上前取走龙鳞,便可以与潋月道尊划清界限,回伏波殿,若不取走,便只能丧权辱国,低头做小…… 徐慢慢状若无意地说道:“我整理道尊遗物时发现一些重要线索,或与血宗有关,今日便要启程离开四夷门,三弟可愿与我同行?” 黎却眼波微闪,不着痕迹地朝黎缨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道:“好。” 徐慢慢问黎缨道:“不知道羽皇殿下意下如何?” 黎缨懒懒一笑:“我另有要事,就不奉陪了,你们若遇到棘手之事,也可报信于我。” 徐慢慢心念一动,神色却未露异常,转头看向敖修,扬了扬鳞片道:“海皇殿下身份尊贵,可是要我亲自奉上龙心鳞?” 徐慢慢说着朝敖修走去。 敖修神色阴晴不定,双手紧攥,青筋浮起,见徐慢慢走到身前,他才道:“本尊非背信弃义之人,道尊于我有恩有情,我岂能不报?这龙心鳞是我赠与道尊,便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徐慢慢勾唇一笑:“海皇的意思,是愿意和黎却少主一样,与我等同心协力,亲如一家?” 敖修咬着牙点了点头:“是。” 徐慢慢将龙心鳞收回乾坤袋,笑眯眯道:“四弟也是个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之人,道尊果然没看错人。” 敖修干笑一声,忍得肝都隐隐作痛,偏偏这时黎却又大声道:“他还没叫姐姐呢!” 敖修几乎掰断了手中的扇子,在几道灼灼含笑的视线下,低哑着声音喊了一句:“姐姐……” 徐慢慢刚想答应,便听到远远传来一声爽朗的呼唤。 “滟月妹子,滟月妹子,你在哪!” 看着千罗妖尊忽然出现的俊脸,黎却和敖修双双沉下脸来。 “怎么又多了个哥哥?” “他也是道尊的道侣?” 徐慢慢尴尬地笑了笑:“误会,误会……” 徐慢慢费了点功夫解释她和千罗妖尊单纯的知己关系,黎却和敖修这才松了口气。 这个家已经很大了,不需要再有其他人了。 黎缨凤眸灼灼,戏谑的笑意都藏不住了。 “我虽甚少出朱紫墟,却也听说过潋月道尊是个博爱之人,对人族妖族,乃至半妖都一视同仁,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潋月道尊非但博爱,还是个千古风流人物,花鸟虫鱼,尽在囊中。” 徐慢慢听得不是滋味,倒不是说她背上了这个虚妄的风流薄幸名,而是这“花鸟虫鱼”……琅音仙尊是花,黎却是鸟,敖修是鱼,那虫是谁…… 徐慢慢斜睨黎缨,腹诽道,这个羽皇骂人也挺委婉的,虽然面上由着她忽悠黎却,但还是暗地里给黎却出了口气。 千罗妖尊看不明白这其中的暗流涌动,他来找徐慢慢是有正事。 “滟月妹子,你托我查的那件事有了些眉目。我昨日传音回万棘宫,令门下弟子搜查幽州,果然发现大批墓穴是空的,尸体不翼而飞!” 听到尸体失踪之事,在场之人立刻便联想到道尊遗体被盗。 黎却问道:“这事与道尊遗体被盗有关?” 敖修垂眸思索,低声道:“是傀儡术。” 徐慢慢看了他一眼,道:“极有可能。血宗利用活人做实验,若有熬不住死了的,便会被炼成傀儡。” 黎却狐疑道:“你怎么会知道幽州有墓穴被盗了?” 徐慢慢道:“我与道尊时常传音,她之前跟我提过,与她交过手的傀儡有个特点,皮肤黝黑,矮小精壮,力量凶悍,上肢极其粗壮。” 千罗妖尊道:“这是练过六臂神功的特征。六臂神功是流传在幽州桐山部的地阶功法,桐山部地处幽浮山脉,是一片深山密林,林中湿热,多毒虫毒草,族民们都在树上搭建树屋,于树林间腾挪飘荡,因此四肢粗壮,力量强悍。当时有个天才修士自创了六臂神功,甚至晋升法相,这门神功便在当地流传了下来,但是再也没有出过第二个法相。” 徐慢慢几乎走遍了七国十四州,对大陆上的风土人情不敢说一清二楚,但应该也没有谁比她了解得更全面了。与她交过手的傀儡,自然是在焚天部遇到的那些。为了保证行动成功,焚天部没有留什么底牌,派出了数百名傀儡杀手消耗她的力量,再由法相进行收割。那些傀儡的特征徐慢慢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恐怕血宗也没有想到,这样都杀不死徐慢慢,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线索。 徐慢慢故意接近千罗妖尊,与他交好,也是为了得到他的帮助。幽州是万棘宫的地盘,哪怕她是潋月道尊,都不能随便踏入幽州大肆搜查,否则落在有心人眼里,会说道尊怀疑万棘宫与血宗勾结。而身为一个小小金丹,她也没有那个能量到万棘宫的地盘翻天覆地,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千罗妖尊交好,让他出面相助。万棘宫多的是草木精怪,凡人要搜山,只能拿着锄头一寸寸地掀开,而他们只需要把根扎进土里,在土里不但来去自如,还能轻松视物。 -- 第33页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花最小的力气办大事。不会带队伍,只会累死自己。徐慢慢当了这么多年的掌门和道尊,多少是有些心得的。 黎却道:“如果道尊的遗体落在血宗手中,是否也会被他们炼成傀儡?” “有这个可能。”徐慢慢道。 不过她可以肯定,自己的遗体应该在琅音仙尊手中。 “现在道盟七宗,只有四夷门想召回道尊遗体,其余六宗掌教都认为救回负岳神尊才是当务之急。”敖修道。 千罗妖尊皱眉道:“我可没有这么想。” 敖修一怔,恍惚想起来对面这位是万棘宫宫主,刚想说抱歉,便又听千罗妖尊道:“我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合株对象。” 敖修:“???” 徐慢慢干咳两声,安抚道:“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敖修皱着眉头来回打量两人,眸色深沉,满腹疑惑:什么是合株对象…… 千罗妖尊开怀笑道:“那便好!我这次另有要事,不回万棘宫,我会给你一道紫荆令,如果遇上什么难题,可以去万棘宫求助。” 一道暗紫色的令牌凭空出现,落在徐慢慢掌心。 徐慢慢咧嘴一笑:“那就多谢千罗大哥了!” 敖修冷眼旁观,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徐滟月的是有几分本事,把一群人耍得团团转,这才上山几天,就与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几个大人物打成一片,兄妹相称,不……还是姐弟相称…… =============== 本文原名《道尊为所欲为》 其实应该叫《道尊人见人爱》 第13章 徐慢慢打发走了黎却和敖修,这才心怀忐忑地去药园见琅音仙尊。 其实琅音仙尊没有主动来找她,她心里已经安定许多了,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对昨夜之事毫无记忆,否则就冲那两巴掌,他一醒来就能来抓她去做花肥。 徐慢慢到药庐的时候,差不多是午时,是琅音仙尊一日中最温和的时刻。 “见过仙尊。”徐慢慢满面微笑,比春风还温暖三分。 琅音仙尊看着气色不是很好,清俊的面容略显苍白,眉眼之间难掩倦意,也不知道是吐血受的伤大,还是被徐慢慢吸血伤害更大。 琅音仙尊淡淡扫了徐慢慢一眼,让人看不出喜怒。 “何事?” “在下查到些线索,应该与血宗有关,打算今日便启程前往幽州查探一番,不知道仙尊愿不愿意同行?”徐慢慢谦卑地问道。 琅音仙尊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好。” 反倒是徐慢慢怔了一下,她还准备了一番说辞,这下都用不上了。 “这次同行的还有黎却和敖修,我已与他们约好在山门会和。” 琅音仙尊闻言皱起眉头:“他们去做什么?” “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有些脏活累活,仙尊不方便做的,便交给他们。”徐慢慢陪着笑道。 琅音仙尊听她这么说,便也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他正眼审视了徐慢慢片刻,才道:“你叫徐滟月?” 徐慢慢笑道:“仙尊好记性。” “是因为潋月冠,才取的这个名字吗?”琅音仙尊若有所思。 徐慢慢道:“道尊为我取了这个名字,至于道尊如何想的,我也不敢十分确定……” 潋月冠已经被琅音仙尊收回了,徐慢慢也没好意思舔着脸找他要。 黎却和敖修与她相处时间不长,又过去了这么多年,琅音仙尊不同,她十四岁那年便与他相识,待他如师长一般,心里总是多上几分敬重,平日相处也是毕恭毕敬,放昨天之前,她万万不敢想有一天自己会骑在他身上打脸啃脖子…… 好在琅音仙尊不记得了,但她自己却抹不去那一丢丢的心虚,腰也弯得更虔诚。 琅音仙尊起身朝外走去,徐慢慢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把你探到的线索详细说说。” “是!” 徐慢慢和琅音仙尊交代完细节,刚好走到山门口。黎却和敖修已经到了,两人背对而立,谁也不搭理谁。 徐慢慢面带微笑上前缓和气氛。 “两位弟弟都到了啊,真是准时。” 气氛更尴尬了…… 黎却一脸别扭,压低了声音道:“以后在外人面前,可不可以不叫我弟弟,叫我黎却便可。” 徐慢慢语重心长道:“现在哪里有外人,在场的都是家人。” 黎却一口气差点呛到,瞪了徐慢慢一眼,转身化出原型,振翅飞上天,漂亮的尾翼抖落碎金般的光芒,让人叹为观止。 徐慢慢仰着头喊道:“别忙着飞啊,载我一程。” 听了这句话,黎却顿时一飞冲天…… 徐慢慢又看向敖修,敖修二话不说,化成一道银光,向徽州方向飞去。 徐慢慢无奈摇头,看样子还没能降服那两只神兽。罢了,不能心急,她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不然就不会叫徐慢慢了。 徐慢慢回过头对琅音仙尊笑道:“仙尊,在下修为不济,如果要御空飞行,赶到徽州恐怕得到明天,还要劳烦你们在徽州等我。不知道仙尊方不方便带我一程?” 琅音仙尊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他轻拂广袖,一片长约一丈的狭长绿叶在脚下舒展开,宛如一叶扁舟。 徐慢慢忙不迭地往绿叶飞舟上一坐,笑道:“还是仙尊胸怀广阔,不像那两个……” -- 第34页 琅音仙尊不置可否,绿叶飞舟随心而动,御风而起,转眼间便飞出数里地。 徐慢慢盘腿坐在飞舟之上,回头看着视线中渐渐变小模糊的四夷门,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怅然。 “你不舍得离开四夷门?” 头顶上传来琅音仙尊的声音。 徐慢慢抬头看去,只见琅音仙尊负手立于叶上,山风吹起他的衣角,如一幅水墨画般出尘写意。 仙尊真是好看——想到此处徐慢慢又为自己打了他两巴掌感到心虚。 “四夷门人杰地灵,弟子们待我也好,我当然是有些舍不得的。”徐慢慢老实道。 “你才来了几日,又能了解多少。” “我自然是不如仙尊了解得多了。”徐慢慢眼珠子一转,试探道,“昨日听群玉芳尊道,六十年前曾邀仙尊驾临花神宫,却被仙尊拒绝了,仙尊说是为了道尊才留在四夷门,这……应该是推托之词吧?” 琅音仙尊淡淡扫了徐慢慢一眼:“你想问什么就直问,何必拐弯抹角。” “既然仙尊发话了,在下就斗胆直说了。仙尊身份尊贵,地位超然,无论到哪个宗门都是座上宾,而当年的四夷门破屋残瓦,门庭寥落,念一尊者也只是养花种草的闲散之士,是什么吸引仙尊在此长留?” “是徐慢慢。”琅音仙尊没有丝毫犹豫便脱口而出。 如此直接,倒是让徐慢慢有些措手不及了,但转念一想,琅音仙尊确实是直来直往的性子,不屑说谎。 “可世人皆知,她天资极差,十六岁才开神窍,难道您慧眼识人,早就看出她有过人之处?”徐慢慢疑惑问道。 “并无过人之处。”琅音仙尊脱口而出。 徐慢慢心中苦笑,摸了摸下巴:“那在下就不明白了,她既无过人之处,您又为何为她屈尊在此三百年?” 琅音仙尊这次沉默了半晌,才道:“一开始,是迫不得已……” “后来呢?” “后来……是我心甘情愿。” 琅音仙尊的声音轻如一声叹息,被风吹散了,飘落在徐慢慢的心上,荡出圈圈涟漪。 她按捺住心头的震撼,忍不住屏息偷看琅音仙尊的面容。相识三百年,她是第一次从仙尊面上看到如此怅惘的神情,这让高高在上的他有了凡人的脆弱与真实。 是什么原因让他迫不得已,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心甘情愿呢? 徐慢慢回忆过去,却也找不出什么痕迹。 她是十四岁那年在药园初识琅音仙尊,那一日的阳光也和今日一般温暖,她清晰地记得因为前一日太过劳累晕倒在了药园,还是师父将她抱回药庐睡下,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迷迷糊糊地从榻上醒来,鼻间闻到一股令人心神沉醉的幽香,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袭挺拔如松的背影,阳光穿过竹林散落在他身周,光影错落着如一场虚幻的梦,而他便是梦中的神仙。 “慢慢醒了,过来认识一下,这位是琅音仙尊。” 师父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梦里的神仙稍稍侧身,许是有风吹过竹林,碎金般的光影也随之摇曳,映亮了他清俊而淡漠的面容。 在徐慢慢的想象里,这世上若真有神仙,便该是这样子,绝美如画,遥不可及。 她看得傻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也不敢靠太近,只远远地跪了下去,叩头道:“拜见琅音仙尊。” 师父笑着道:“慢慢不必行此大礼,不过以后仙尊会在此处教导你修行,你待他就像待师父一样。” 徐慢慢心中疑惑,问道:“师父,可是我没有神窍。” 师父笑呵呵道:“以后会有的。” 她也不知道师父哪来的自信,这世上千千万万人,能开神窍的,万中无一,她开不了神窍,也不足为奇。但是师父如此坚定地相信,就连琅音仙尊也是如此,于是在那之后的两年,师父也不让她种花了,只让她专心修炼。 她神窍未开,但开了阴阳二窍,足以锻体强身,仙尊应该不是个会教人的师父,因为她看到仙尊在看一本书,封面上写着《锻体一百零八法》,而他做的,就是让她跟着书练。 她常常累到崩溃,小胳膊小腿都在打颤,仙尊冷冷看着,徐徐皱起那远山云雾般细致而英气的眉。 长得有多好看,说话便有多难听。 徐慢慢自幼过得并不顺遂,难听的话也不知道听过多少,可被自己仰慕的神仙那般奚落,心里总是会难过的,可在他面前也不敢落泪,只能瞪大了眼强忍泪意,挤出微笑。 每个月月圆之夜,仙尊便会离开几日,这时候师父就偷偷熬药给她补身子,宽慰她几句。 师父说:“这仙尊啊,没有心,不懂情,也不明白有的人面露微笑的时候,心里其实是难过的。你在仙尊面前,如果不高兴不要强忍着,如果累极了也不要强撑着,仙尊并不是不近人情,只是不懂人情。” “没有心,也能活吗?”她不明白。 “我们凡人的心,生在胸腔之中,是生命之源,而草木的心,生于灵识之中,世间草木能成精者,都先有了心,才有了灵识。但仙尊不一样,他是混沌之气融合魔神之气幻化而成,似花非花,似魔非魔,似人非人,他就像混沌一般,既是万物,又非万物,他生来有灵,却不会有心。” 那时徐慢慢才十四岁,对师父说的那番话也是似懂非懂,与仙尊相处久了,才渐渐明白了,何为无心。 -- 第35页 他体会不到人世间的悲欢喜乐,这世上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这样无心的仙尊,又怎么会有“心甘情愿”呢? 琅音仙尊的飞舟并没有如徐慢慢预想的一般飞往徽州枢机楼方向,而是往城郊飞去。 徐慢慢迟疑片刻,伸出食指指了指西边,小心翼翼道:“仙尊,那边才是徽州方向。” “我知道。”琅音仙尊目视前方,“我要找一样东西。” 徐慢慢闻言有些好奇,琅音仙尊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飞舟破风而行,须臾间便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荒村。 这里离徽州城数百里,三面环山,从空中飞到此处轻而易举,但要靠着一双腿,却得走上三个月。 三百年前,徐慢慢就是翻山越岭三个月,才离开了此处。 三百年,这个荒村早已破败不堪,没有人知道后来名扬天下的潋月道尊出身此处,这个只有数十户农家的徐家村。 而同样出身此处的,还有一人。 徐慢慢看着眼前熟悉的背影,脱口而出唤道:“明霄法尊。” 那人徐徐转过身来,儒雅俊秀的面容上掠过一丝疑惑:“琅音仙尊……徐滟月?” 徐慢慢笑道:“现在该称呼您一声明霄道尊了。” 明霄法尊摇了摇头:“我不过暂代部分道尊之职,无道尊之名,待铲除血宗之后再议此事。你们二位为何到此?” 琅音仙尊直视明霄法尊,道:“我要找一样东西,或许你知道。” 明霄法尊也有些好奇:“何物?” “徐慢慢父母的遗骨。” 徐慢慢闻言一怔,错愕地转头看向琅音仙尊的侧脸——他想干什么? 明霄法尊露出同样愕然的神情,片刻才道:“敢问仙尊目的……” “无可奉告。” 琅音仙尊要人帮忙的态度也是一如往常的高冷…… 明霄法尊知道琅音仙尊的脾性,也不以为忤,他淡淡一笑,道:“那仙尊恐怕要失望了,徐慢慢父母的遗骨不在此处。” “那在哪里?”琅音仙尊追问道。 明霄法尊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是个孤儿,出生不久就被人遗弃在徐家村附近的稻田里。” 琅音仙尊微微皱眉:“就没有人找过她的父母吗?” “此地崇山峻岭绵延万里,沿此溪流而下,百里一村,一村至多三四十户,征兵之后,村中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无力走远,一生都困在山崖之间。”明霄法尊望着远处的青山,神情怅惘,“十岁之前,我们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五十里外的集市,在那里找不到她的父母,便再也找不到了。” 琅音仙尊忽然发现自己对徐慢慢的了解太少了,他只知道她自幼父母双亡,在徐家村长大,却不知道她是被父母遗弃。今日能寻到此处,还是因为感觉到了明霄法尊的气息。 他记得徐慢慢说过,她和明霄法尊幼年相识,情如姐弟。 “这就是她当年的家?”琅音仙尊看着明霄法尊身后的断壁颓垣问道。 “是。”明霄法尊转过身,上前几步,视线落在了墙角的涂鸦上。 三百年风蚀,斑驳的墙上只剩下模糊的痕迹,但在他脑海中却渐渐清晰起来,仿佛又看到了两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挨着肩蹲在此处,拿着尖锐的石子在墙上刻下心目中父亲的样子。 他未出世时,父亲便和村里其他男人一起奉召入伍,不久传来消息,说是村里的男人们都战死了,发回了些许微薄的抚恤金,也断绝了这个村子所有的希望。许是孕中多思多泪,母亲分娩时难产,他生下来便也体弱多病,在这个小山村里没有郎中,一场小病都有可能带走一条生命,祖母怕他出事,总是将他关在屋里,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就是邻居家被捡来的孩子,比他稍长几个月的徐慢慢。 徐慢慢自幼被人遗弃,被徐家村的老人捡到才侥幸活下来,后来便是吃百家饭长大。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嘴甜,再刻薄的妇人也会给她几分好脸色。她身体结实强壮,能干不少的活,每日里挨家挨户帮人干农活,村里的人渐渐地也不嫌弃她是个野孩子了。 两家隔着一堵薄薄的墙,他常常会听到隔壁老妪扯着嗓子喊“慢慢”,然后便是一个轻快含笑的声音回应她。 他在院子里坐着的时候,也常常看到一个风一样的身影从门前跑过,有时候又会折回来,扒在门边偷偷看他。眼睛一弯,笑眯眯的,平庸的脸上也焕发出几分光彩。 “慎之,又出来晒太阳啦。” “慎之,山上的果子熟了,我去给你摘一些。” 他也记不清两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了,可能还未有记忆便已有了交集。她比他高一个头,又长几个月,便以姐姐自居,对他颇多关照,大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会偷偷跑来与他聊天,告诉他集市上有多热闹。那时候他最期盼的便是每个月十六,她赶集回来,总会给她带来一些有趣的故事,还有不值钱却也新奇的小玩意。 ——听说徽州城里还有更多新奇古怪的东西,天上还有飞来飞去的神仙。 ——不过也有很多妖魔鬼怪,最近徽州城就出了个吃人的妖怪…… 那时听说,他也只当是有人夸大其词,直到那个妖怪来到了徐家村,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她背着他,赤着脚在山坳里狂奔,那夜的月光如此黯淡,风声却极大,他把头埋在徐慢慢肩上,不敢回头看,只听到被风声送来的凄厉惨叫,还有浓烈的血腥味。 -- 第36页 那一年,他的母亲早已病逝,祖母也垂垂老矣,跑不动了,将他托付给了徐慢慢,她只想着徐慢慢身体强壮,却没想到,她同样是个十岁的孩子。 她朝着徽州城的方向,跑了一天一夜,脚上遍布细碎的伤口,直到遇到传说中会飞的神仙,他们才算得救。 那些神仙自称是神霄派的弟子,追杀入魔的狼妖至此,听了他们的指引,不久便将那个屠尽满村的狼妖枭首带回,同时带回了一个惨痛的噩耗——徐家村满村六十八具尸首,无一人幸免。 不,只有他们两人幸免。 而他更加幸运,后来赶至的神霄派掌门说他根骨不凡,要带他回神霄派修行,他跪在掌门面前恳求,让掌门带上徐慢慢一起。 掌门眉头一皱,徐慢慢忙道:“听说神霄派是天下第一流的宗门,哪有这么好进的啊!慎之,掌门看中你是你的福气,咱们可不能得寸进尺了啊!” 掌门眉心微舒,给她指了条路:“你资质极差,但东南有些小门小派来者不拒,你或许可以去试一试。” 她急忙叩头谢恩。 “慎之,你跟着掌门要好好修行,以后成了神仙,我也跟着沾光。”她笑嘻嘻的,看不出一丝哀伤,“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山高水长,我们会再相见的!” 她背过身去,走得潇洒决绝,只留下一串的血脚印。 在神霄派的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想起那时她的背影,还有那一路的鲜血淋漓。 于是百年之后重遇,她说:“慎之,我有个心愿,你能帮我吗?” 他没有丝毫犹豫便点了头。 这世间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声“明霄法尊”,唯有一人,可以叫他“慎之”。 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第14章 “明霄法尊又是为何在此?”背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将明霄法尊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他侧过头扫了一眼徐慢慢。 “找一些旧物。”他说罢走进屋里,一挥衣袖,拂走尘埃,从床底下找到一个腐烂的木匣子,打开之后便是一些逗小孩玩的小玩意,不少已经腐坏了。 徐慢慢自然看出来了,这是当年她送给徐慎之的东西。 明霄法尊低低地叹息一声,将东西收好,这才转过身来对琅音仙尊说道:“那日闲云殿,我未来得及赶到,后来才听说了那些荒唐事。二位皆自称与徐慢慢有情,但我想你们或许是误会了。她这人生来热心肠,对谁都掏心掏肺,只有一条命,却恨不得救千万人,她纵然能为你豁出性命,也未见得将你放在心上。” 徐慢慢明显察觉到,琅音仙尊听完这番话背脊都绷直了,负在身后的手也不自觉握紧。 “咳咳……”徐慢慢干咳打断了明霄法尊的话,“尊上此言差矣,人是会变的……” 明霄法尊淡淡一笑:“人是不会变的,只是会骗。” 徐慢慢干笑两声,不得不说,徐慎之还是挺了解她的。 “尊上应该也要启程前往天都了吧,可要先去徽州?”徐慢慢岔开话题。 明霄法尊点点头。 “如此也是顺路,仙尊,我们是否也要走了?”徐慢慢问道。 琅音仙尊望着眼前的破茅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给了回应。 “走吧。” 因为这一耽搁,两人回到徽州时便已日暮了。 黎却和敖修在枢机楼前等了一个多时辰,本有些不耐,但见明霄法尊与两人同行而至,不耐又转为疑惑。 枢机楼前是一大片广场,虽然金乌西坠,仍是挤满了人。黎却与敖修相貌出众,气质不俗,站在此处被众人不断偷窥议论。众人皆知,修道界修为越高,容貌越盛,这两人如此姿容必然不是普通人,也不敢上前招惹。而这时又出现了三个更加超凡脱俗之人,不由得都看呆了眼。 还未等众人回过神,便看到从枢机楼内匆匆跑出一人,跑到那三人面前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那不是楼主吗?他怎么对那人那么恭敬?” “那人是什么来头?” “那是神霄派的服饰,能让枢机楼楼主如此恭敬的,除了已逝的潋月道尊,恐怕只有神霄派掌门,明霄法尊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看向明霄法尊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崇敬。 黎却和敖修等人跟着明霄法尊,在楼主的接待下进入枢机楼。这两人一人久居朱紫墟,百年未曾入世,一人久居海底,几乎未曾上岸过,看到枢机楼也颇为新鲜。楼主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见两人面露惊奇之色,便不着痕迹地将枢机楼介绍了一番,趁机吹捧了一下潋月道尊和明霄法尊。 七国十四州,十四枢机楼,自百年前四夷门与神霄派合作,在大陆上建立这十四座枢机楼,这个世道便焕然一新了。 在过去的一万多年里,修道之人是世外高人,高人都是高来高去,不会低头看一眼凡夫俗子。市井茶楼里,人们偶尔也会听说一些修道界的传闻,听说他们除魔卫道,长生不老。但那都离自己太遥远了,他们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修士们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 直到百年前,四夷门掌门潋月尊者继任道尊,开展了修道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变革,让修道者入世济民,与七国国君达成协议,在十四座主城修建枢机楼,让修道界的成果惠及天下万民。 -- 第37页 枢机楼形似高塔,占地数十亩,高五层。一层为庶务厅,专为普通百姓所设。庶务厅又分为传音堂、阵师堂。传音堂代替了过去驿站的职能,可以为百姓传递音讯和小型包裹,无论多远,利用传送法阵都是一日可达。 而阵师堂最为特别,这里有出自神霄派和四夷门的数百名阵师,可以为来者在器物上镌刻各种法阵。寻常农具镌刻聚力阵,开荒种田便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马车上镌刻疾风阵,便可身轻如燕,一日八百里。普通百姓只需要花费少许银钱,便能拥有一件低阶法器。低阶修士镌刻的法阵往往只能持续三十日灵力便会溢散,但对普通百姓来说这便足矣。若有更高要求,可以请金丹修士刻阵,自然花费也要更多。 阵师堂也有出售各种低阶道符,如可清扫一室的无尘咒,可吸收水汽转为百担净水的涌泉咒,可助人安睡的安眠咒,可驱除邪祟的光明咒…… 这些东西对修士来说不值一提,却极大地方便了寻常百姓的生活。每日到此寻求帮助,购买符咒的百姓络绎不绝。近百年来随着枢机楼的兴起,大量荒地被开垦为沃土,百姓繁衍生息,因分裂征战而萧条的世道再次又了繁盛之相。 而修道界同样因此获益匪浅。并非所有的修道者都能修成金丹,八成左右的修士一生都止步于筑基,无法修成金丹。他们问道一生,不甘心与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有的人因此生出心魔,为祸一方,有的人为谋利生存,受恶人招揽,助纣为虐。而潋月道尊主掌枢机楼的政务,给了这些低阶修士一个更好的去处。这些低阶修士作为枢机楼的一员,身份体面,受人尊重,同时每月都可以获得不菲的报酬,足以保证自己乃至后代的锦衣玉食,有了这样好的选择,自然鲜少再有修士会走火入魔或者为虎作伥。 闲话间几人便来到二楼的布道厅。 布道厅看起来人便少了许多,几乎都是修士打扮,其中几人身着神霄派的服饰,一看到明霄法尊出现,立刻上前参拜。 “拜见掌门!”七八名神霄派弟子齐声道,神色颇有些激动。 明霄法尊淡淡点头:“无需多礼,你们自去忙吧。” “是。”几人说完,却又不舍离去。神霄派这些年广开山门,培养了不少阵师,明霄法尊信众越来越多,想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 “布道厅是为修士所设,这里有高阶阵师可以修补法器,也有药师和丹师为之疗伤,修士们可在此交流要闻,也可以在枢机楼的见证下完成交易。”楼主便走便道,“再往上走便是扶摇阵了,不知几位欲往何处?” 明霄法尊道:“我要去天都。” 徐慢慢道:“我们要去幽州。” 楼主道:“扶摇阵半个时辰启动一次,每日修习三个时辰。还有一刻钟便是前往天都的班次,只是去幽州的人少,还得等到明日辰时。” “明日辰时?”敖修皱了皱眉,“还要这么久?” 楼主陪笑道:“阁下有所不知,扶摇阵每次启动都要耗费不少的人力物力,因此通常是由需求决定班次。天都和玉京为十四州之首,班次最多,而幽州位于极西偏远之处,往往两日才有一班,明日辰时能走,便已经是算幸运的了。” 黎却笑道:“海皇甚少上岸,对大陆可能有些不了解。” 楼主闻言一怔,这时才知道这面如冠玉的俊美男子竟是海皇…… 敖修冷冷一笑,懒得与他争辩。 楼主道:“十四州皆是幅员辽阔,两州之间隔着千万里路,更别说途中有贼寇精怪,危险重重,无数人终其一生也只能在一州之地老死,只因有了扶摇阵,各州之间才多有往来,联系更加紧密。若不是潋月道尊与明霄法尊创立枢机楼,又何来今日盛世繁华。” 徐慢慢欣然点头:“楼主所言极是。” 徐慢慢身为枢机楼的创始人之一,对这些最是了解,却不能表露出来。这一路上她都尽可能少说话,只怕叫徐慎之瞧出不对劲。 楼主又道:“幽州与徽州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若是一刻不歇地飞,也要飞上十个日夜,更别说中途会遇到什么危险,因此即便是法相尊者,能借用枢机楼的扶摇阵,也是不愿意自己飞的。诸位尊者不妨在徽州城休息一晚,明日午时再来,在下会为诸位安排好座席。” 黎却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徐慢慢,不知不觉已将她当成了话事人。明霄法尊察觉到这一点,不禁觉得有些诧异,别说有琅音仙尊在此,就算是与敖修黎却相比,徐慢慢也不值一提,而她俨然已是核心之人。 但他临行在即,另有要事,也来不及多加探究,与众人道别之后便上楼离开。 徐慢慢等人也在楼主的相送下暂时先离开枢机楼。 走到广场时,四人听到几声洪钟巨响,回头便见到枢机楼忽然亮起冲霄红光,散发出极大的灵力波动,随即又消弭于无形。 “这就是扶摇阵……”黎却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禁生出些惊叹。 徐慢慢道:“扶摇阵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阵,形似圆球,覆盖上下三层楼,一次可传送近千人。” 这是她与徐慎之钻研多年的成果,在前人法阵的基础上做出了许多改良,不仅要最大限度的扩大承载力,还要减少灵力消耗,这样才能让更多百姓能承担得起。 -- 第38页 过去的传送法阵多只能传送三五人,定位模糊,损耗极大,徐慎之在探索中发现了传送法阵的有效范围,被法阵笼罩的区域形似圆球,因此提出修建塔型法阵,如此则能覆盖最多的区域。 当年神霄派的掌门没有看错,徐慎之是当世奇才,他的法阵造诣千百年来也找不出第二人。而徐慢慢则是入世最深的修士,她行走人间百年,结下无数善缘。数百年前大陆上的王朝分崩离析,七国割据,混战不休,她却能与七国国君同时交好,游说他们敞开十四州,修建枢机楼。 在世人眼里,明霄法尊才是与潋月道尊最为亲密之人,这次潋月道尊风流之名传遍天下,明霄法尊却不在其中,许多人以为其中定有古怪。 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们之间清白得不能更清白的。 世人总以为男修和女修之间不能是单纯的知己,也不能想象女修和女修之间还能是道侣,实在是见识浅薄。 入夜的徽州城依然繁华,华灯璀璨,连星河都为之黯淡。 四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人走到哪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琅音仙尊超凡脱俗,一看便是画中仙。黎却一身红衣鲜艳而张扬,剑眉星目,英气勃勃。敖修气度雍容华贵,卓尔不群。而夹在其中唯一的女子却丝毫不逊色,芙蓉如面春水为眸,眉眼间盈盈笑意,看着便叫人心生喜欢。 黎却自被黎缨寻回朱紫墟后,已有八十几年未曾出来过,这次赶到四夷门,朱紫墟花费了数千块上品灵石才结成传送法阵,送了几个人过来。但今日在枢机楼他看了一下,只需要一块下品灵石便能从徽州直达幽州,比之传统的传送法阵不知俭省多少。 黎却仰起头,看到徽州城的夜空里不时有龙船模样的飞舟掠过,上面堆满了货物,船头船尾皆悬挂着“枢”字灯笼。 “那是枢机楼的飞舟,飞舟有三层,既可载物也可载人,自扶摇阵送到徽州府城的货物,便会由飞舟送到下属一百多个城池,幽州居民也只需要花费几两银子,便能搭乘枢字飞舟。”徐慢慢面带微笑为黎却解释道。 黎却若有所思,忽然被徐慢慢拉了一下手臂,身不由己向道旁踉跄了一下,扭头便看到一辆长约两丈的马车从身旁经过,车旁悬挂着铜铃,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黎却皱眉问道。 徐慢慢指了指路上画着的两道白线,解释道:“看到这两条线了么,这叫车轨,是公枢车行驶的车道。方才经过的那辆木车便是枢机楼研制的公枢车,车上悬挂的铜铃便是警示路人避让。” 黎却惊愕道:“那辆木车似乎无须牛马牵拉?” “和飞舟一样,是以法阵驱动,车身又镌刻了轻身咒、疾风咒,因此速度不慢,那样一辆车最多可乘坐四五十人。” 端详车轨片刻后,敖修忽然道:“这车轨似乎也是由法阵构成?” 远远看着只觉得是两条宽约两寸的粗长白线,但仔细一看,才会发现是由无数相似的法阵接连而成。 “不错,这是控制公枢车不偏离轨道的定向法阵。”徐慢慢说话间,又有一辆公枢车由远及近,这次几人都看清了。 那公枢车宽不到一丈,长两丈,两侧各开了两扇窗户,从窗户看去可见不少人影坐于车内。公枢车在一块木牌旁停了下来,便看到右侧中间一扇门打开,有四五人走了下来,又有两三人走上车去。 不过时,那公枢车又叮叮当当地往前飞奔而去。 敖修眼尖,说道:“车上并无车夫。” “二三十年前是有车夫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这公枢车沿着车轨行驶,城中居民也早已习惯,都知道避开车轨活动,而且车头也刻着多种法阵,若遇到阻碍,它自会停下,铜铃大作,驱逐障碍。” 黎却有些不以为然:“这公枢车走得不快,无甚大用,小道而已。” 徐慢慢笑道:“几位尊上修为不凡,举手之间风起云涌,御风而行一日万里,自然是看不上这种小道玩意。但这世上能有这般修为的寥寥无几,亿亿万万的是普通百姓,一双赤足,可能穷其一生也走不出一座城,天下之大更与他们无关,对尊者们来说,这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道,对他们来说,却足以让一生改变。” 敖修敛眸深思,俊美的容颜隐没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一声叹息:“修道所求,不过长生无敌,法阵向来被视为旁门左道,却不想潋月道尊能化平庸为神奇,难怪她能得天下民心。” 潋月道尊仙陨不久,此时还能看到繁华的街道两旁有不少店铺仍挂着白绸以示哀悼。 琅音仙尊忽然开口道:“这就是徐慢慢的道。不求长生道,但求道长生。” 那些神仙们看不上的小道玩意,却足以惠及万民,福泽万世。只是修道万年,竟从未有一人低头看过这茫茫红尘,这亿万生民。 只有一个小姑娘,曾经跋山涉水走了无数个日夜,几乎磨烂了双脚。仰头看天的时候,她会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些神仙,希冀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而在多年以后御风而行时,她俯瞰人间,又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她无法回到以前,扶起过去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却还有机会去帮助无数和自己一样的人。她想变成一缕永不停息的风,托起亿亿万万生民,这就是她的道。 -- 第39页 纵然她死了,只要枢机楼长存,她点燃的那道炬火便不会熄灭。 不求长生道,但求道长生。 百年前她同琅音仙尊说过的话,原来仙尊还记得。 第15章 有时候徐慢慢会觉得,琅音仙尊并非全然无心无情,当他看向道旁花灯的时候,她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思念和怅惘。 道旁的小摊上挂满了纸灯笼,巧手的小贩做出了许多样式,花鸟虫鱼,应有尽有。 他偷看四个神仙许久,见琅音仙尊直勾勾盯着他的灯笼,他壮起胆子吆喝道:“这位仙长,可想买盏花灯?” 琅音仙尊回过神来,淡淡摇了摇头,道:“不必。” 说罢便转身走开。 徐慢慢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从摊子上挑了盏花灯,抛了块银子便追了上去。 “仙尊,仙尊。”徐慢慢追上前去,笑嘻嘻道,“你看这盏灯怎么样?” 琅音仙尊垂眸一瞥,道:“不怎么样。” 徐慢慢笑道:“这是琉璃芙蓉灯,与仙尊多少算是同类。” 琅音仙尊不置一词。 “仙尊以前可曾送过姑娘花灯?”徐慢慢问道。 琅音仙尊晃神了片刻,道:“送过。” “是送给徐慢慢吗?”徐慢慢明知故问。 琅音仙尊轻轻嗯了一声。 “那时候仙尊就已经喜欢她了吗?”徐慢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害怕听到他的答案。 琅音仙尊却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很远的地方,眉心微蹙,许久才道:“不。” “那您为何要送她花灯?”徐慢慢愣了一下又问。 “我只是想让她开心。” 琅音仙尊的话让徐慢慢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喜欢她,却又想哄她开心呢? 认识琅音仙尊的人都说,琅音仙尊疏离冷漠,无心无情,而徐慢慢却常常觉得,琅音仙尊喜怒无常,性情古怪。他会用极其难听的实话刺得她心酸心痛,也会毫不留情地逼她修炼直到她精疲力竭。可是,每次她难过的时候,他又会适时地出现,或者是几句笨拙的安慰,或许是几样新奇的小玩意,哄小孩似的想让她开心起来。 那一年她十六,刚开了神窍,却仍然学不会引气入体,琅音仙尊说了几句重话便拂袖而去,留她一人在药园修行许久。 到了傍晚,她昏昏沉沉间听到了外面有脚步声,走出去一看,便看到了摆满了药园的花灯。琅音仙尊长身玉立,便站在花灯之间,清俊的容颜被落日的余晖与火光映得柔和了几分。 他说:“今日是上元节,听说人间的习俗是要赏灯,这些你可喜欢?” 她愣了许久,一时回不过神来,心道哪有人白日里赏花灯的…… 琅音仙尊不知是不是误以为她不喜欢,竟又从乾坤袋中源源不断地取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兔儿面具、彩色风车、绣花香囊、美人团扇…… 直到他掏出了一整根棍儿的冰糖葫芦,徐慢慢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你喜欢这个吗?”琅音仙尊似乎松了口气,将插满了糖葫芦的稻草棍子递给了她。 她自然是喜欢的。小时候在徐家村,只有赶集的时候才能看到这又甜又喜庆的玩意儿,有一回她捡了许久果子去卖,好不容易凑够了钱买了一串糖葫芦,回到徐家村后和徐慎之分着吃了。她还记得,那串糖葫芦有七个,她和徐慎之各吃了三个之后,猜拳决定最后一个的归属。 她出的是布,徐慎之出了剪刀。 进了四夷门之后,她虽有了避雨之处,但身边都是修道之人,没有世俗的口腹之欲,她也渐渐忘了小时候念念不忘的味道。 在琅音仙尊的注视下,她揭开了糖纸,轻轻咬了一口。 好像是记忆中的味道,又好像比记忆中的味道更甜上三分。 她细细品尝着舌尖甜丝丝的滋味,听到身旁传来琅音仙尊低缓清冷的声音:“不会引气入体也没关系,不必心急,我用灵力注入你神窍之中修行,也是一样……” “都听仙尊的。”她含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几日后,她偶然听到门中师兄弟笑谈着说起,在山下街市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上元节那日,山城来了一个神仙似的男子。” “听说他到处跟人打听,送什么东西能让小姑娘高兴。” “那些摊贩自然是自个儿卖什么就骗他买什么。” “哈哈哈哈哈说是看起来仙风道骨俊美不凡的男子,没想到脑子不大好使,被人骗着买下了一整条街。” “到了晚上,出来游街的年轻男女看着空荡荡的大街,一点游玩的兴致也没有了!” “城里的少男少女都不高兴了。” “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被哄高兴了没有。” 那个小姑娘自然是被哄高兴了。 如今这个老姑娘,却是十分地迷茫啊…… 四人在徽州城的大街上游览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家客栈。 “掌柜,四间上房。”徐慢慢微笑道。 “没有上房,只剩下最后一间地字号房了。”掌柜忙得头也不抬。 徐慢慢皱了皱眉头:“那我们另外找别家吧。” “你去哪里都不可能有四间上房的。”掌柜说着抬起头,这才看到眼前四个神仙般的人物,不禁愣了一下。好在最近修道界高人见得不少,他也不算太失态,赶紧挤出个笑脸放缓了声音道,“因为道尊仙陨,太多修士赶来吊唁,咱们徽州离四夷门最近,往来修士是最多的。如今还有许多修士在城中待着,排队等扶摇阵呢,你们到哪个客栈都不可能找到这么多空房,就这一间,你们若是不赶快定下,一会儿怕也没了。” -- 第40页 徐慢慢转过身对琅音仙尊三人无奈道:“你们也听到了,不然咱们挤一间?” 琅音仙尊眉头一皱,黎却率先拒绝道:“男女有别,怎能共居一室?” 徐慢慢微笑道:“放心,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黎却闻言呆了一下——他差点忘了徐慢慢的身份了。 徐慢慢又道:“而且三位也不算男人,你们化成原形,咱们就可以挤一屋子了。我让店家给三弟铺个柔软的窝,给四弟放桶干净的水,给仙尊放盆肥沃的土,唯一的床就留给在下这个弱女子,想必你们是不会反对的吧。” 黎却简直窒息,咬牙道:“你别太过分啊!” 敖修冷笑道:“我堂堂海皇之尊……” 琅音仙尊道:“我不需要土。” 徐慢慢道:“那需要盆吗?” 琅音仙尊看了她一眼,徐慢慢急忙缩了缩脖子,干笑道:“不然床让给仙尊,我打个地铺就行了。” 敖修道:“仙尊不会同意她的话吧!” 敖修算是看出来了,徐慢慢没脸没皮口无遮拦,只对琅音仙尊有一丝敬畏。 琅音仙尊瞥了敖修一眼,道:“确实不妥,敖修乃海中王者,怎能放在水桶里……” 敖修面露微笑。 琅音仙尊道:“得放盐。” 敖修面色一僵。 黎却哈哈大笑。 琅音仙尊又看向黎却,认真道:“鸟不是睡在树上吗,你为什么要在屋里?” 黎却的笑声戛然而止。 两人看着琅音仙尊一脸认真,很难判断他是不是故意嘲讽。但无论是不是故意的,总归是很嘲讽。而且实力有别,他们还不能反驳,不能动手。 两人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徐慢慢对琅音仙尊另眼相待。 徐慢慢忍着笑道:“算了算了,我另外想办法,你们等我片刻。” 徐慢慢说完就朝客栈内走去,过了一会儿,便看到她又满面微笑地走回来。 “行了,空出四间房了。”徐慢慢道。 黎却看着背着行囊笑容满面走出客栈的客人,疑惑地问徐慢慢道:“你怎么办到的?” “多简单啊,给点好处就行了,我不过是给了他们一块上品灵石,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将屋子让了出来,生怕我找别人。”徐慢慢笑着说道。 四人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走进客栈厢房,敖修看着眼前简陋的房间,不禁皱起眉头:“既然如此简单,你为何不买四间上房,偏要了四间下房?” “敢问堂堂海皇殿下,若有人要你让出上房,需要开出什么价码?”徐慢慢问道。 敖修不假思索道:“绝无可能。”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了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徐慢慢。 徐慢慢笑吟吟道:“如今徽州城挤满了修士,能住上天字号房的,都不是普通修士,我怕是没那个本事开出足以打动高阶修士的价码。更何况这个身份地位的人,重视脸面更甚于利益。” 黎却嘟囔道:“我们这身份地位,难道就不要脸面了吗……” 徐慢慢道:“可是我不要啊。” “你……”黎却对徐慢慢的厚颜感到瞠目结舌,顿了顿,又道,“我就不信,我们抬出身份,他们敢不给我们面子!” 徐慢慢呵呵一笑:“脸面这东西,越用越少,若以身份地位压迫他人,那才是真的不要脸面了。” 黎却脸上一红,无言以对。 “更何况连仙尊都不计较了,你们又矜贵什么呢?”徐慢慢抬出琅音仙尊,两人这才偃旗息鼓。 徐慢慢满面微笑地将琅音仙尊送进房中,温声道:“我就在隔壁,仙尊若有吩咐,随时喊我。” 琅音仙尊淡淡点头,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入夜,徐慢慢没有安睡,她盘腿坐在床上吐纳,感受着神窍之中呼吸般的悸动。 她必须抓紧时间修炼,期盼早日恢复往日的修为。自从喝了琅音仙尊的血后,她的元神与这具身体的融合更加顺利了,只是要修炼何种功法,却又成了一个难题。 她十六岁开神窍之后,迟迟无法炼气入体,是琅音仙尊亲自引导,将己身灵力自神窍渡入她经脉之中,一点点打开了她的周身大穴。她就像一个无法自主进食的小婴儿,等着大人哺食。 琅音仙尊质疑:这是你在修行吗,怎么好似是我在修行? 她只能嘿嘿干笑,干坐着等琅音仙尊帮她伐脉洗髓。 她在琅音仙尊的手把手教导下学会了灵力的运转。可以说,琅音仙尊对她的身体十分熟悉。 “仙尊,我这修炼的是什么功法?”当时她这么问。 琅音仙尊说:“我修行的是本命神通,你能吸收我的灵力,也无法学成我的神通,但你能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功法。” 她脱口而出道:“那就叫遂心如意功吧。” 琅音仙尊道:“不费吹灰之力,确实是挺如意。” 她就这么被琅音仙尊带着修行多年,花了比别人更长的时间才筑基,之后才开始学会自主吐纳练气,淬炼元神。 后来宁曦有向她求教过遂心如意功,她只能找了个推托之词拒绝了。她总觉得自己本不该走上修行之路,都是琅音仙尊逆天而行,这一路她走得辛苦,琅音仙尊也不轻松。 如今换了副身体,她感觉得到这副身体的资质要比自己强上千百倍,灵力在经脉之中如此流畅,只是一个吐纳,天地灵气便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神窍之中涌去。 -- 第41页 原来这就是天才的感觉…… 还没等徐慢慢高兴一会儿,她便察觉到不对劲。在吸入大量灵力后,金丹之内忽然涌出了一股庞大的灵力,这股灵力以迅雷之势流向她周身经脉,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般在她体内游走。与此同时,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徐慢慢心下大骇,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尝试都无济于事。万幸的是,这股力量似乎并无敌意,温和地滋养着她的身体。在徐慢慢放松下来之后,她察觉到这些灵力的走向似乎蕴含某种规律…… 难道是原主的意识? 这原主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死后多年,金丹残缺,仍然能有如此强大的意识,几乎要反过来夺舍她的元神? 徐慢慢百思不得其解,但如此被动的境况下也不容她做出反抗,只能接受现状揣摩端倪。 随着灵力流经体内的经络穴位,她冥想之中似乎也有一颗颗星辰被点亮,最后呈现出一幅火树银花般的灿烂星图。 ——这是一部功法! 她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这功法奇诡玄妙,超出她的认知,似乎竟能与整个天地产生共鸣,当她有意识地运行时,自己的五感也提升到一个恐怖的境界,方圆十里内的呓语、呼吸、风声都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后厨灶火的焦炭味,庭院中睡莲绽放的幽香,种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却又缕缕分明,在她脑海中构成了一幅清晰的夜景图。 这一刻,她似乎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以金丹修为,竟能有法相之尊的感知力,若到了法相之境又该如何? 但以她如今的修为,无法长时间承受如此庞大的感知,很快大脑便有钝痛之感,她有意想收敛感知,却惊慌地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身体。 如此持续下去,自己的脑部怕是要承受极大的损伤! 徐慢慢慌了,她好不容易才又活了过来,可不要这么不明不白又死了,死了还不打紧,可不要变成痴呆! 她奋力地挣扎着嘶喊着,想要摆脱这个凝滞的状态,却没有丝毫效果,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持续不断的喧嚣和愈演愈烈的钝痛。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徐慢慢心神刚放松下来,马上又绷紧了起来。 幽暗的房间内出现了一道暗紫色的身影,那身影隐没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徐慢慢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 ——琅音仙尊! 不对,是“琅音仙尊”! 是他设下了结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阴差阳错救了徐慢慢一命,但他深夜到此,恐怕也是来取她性命的。 暗紫长衫的琅音仙尊缓缓走向床沿。 “呵呵……”清俊的面容仿佛被夜色蒙上了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虚实,低沉暗哑的声音发出不怀好意的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你的胆识倒是不小,看到我也能无动于衷,难道你以为这次还能从我手中逃命吗?” 徐慢慢叫苦不迭,她就算行动自如也无法反抗,更别说现在动弹不得了。 “两个耳光,一个咬痕……”琅音仙尊眉眼阴狠,步步逼近,“今夜我便十倍奉还,让你不得好死!” 走到床沿五步之前,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你为何不说话,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还是杀不了你?” 琅音仙尊皱眉环视四周,似乎是怀疑徐慢慢设下了圈套。 他的感知里,徐慢慢呼吸平稳,鲜活而温暖,绝不可能是傀儡幻象,那圈套又在哪里呢? 琅音仙尊久久等不到徐慢慢的回应,不耐烦地拧起剑眉,冷哼一声,道:“凭你浅薄的修为,费再多心机也无用,受死吧!” 琅音仙尊说罢扬起手,灵力随之波动,这一巴掌下去就要狠狠打在徐慢慢左脸之上,她若是不躲,只怕不死也残废。 琅音仙尊说的十倍奉还,说到做到! 灵力如雷霆一般向徐慢慢攻去,却在此时,徐慢慢动了,她以毕生最快的速度躲过了这个巴掌,在掌风拍碎木床的同时她四肢着地,压低了脑袋大喊一声:“仙尊哥哥饶命,我知错了!” 琅音仙尊愣了一下,手都忘了放下来。 徐慢慢整个人无比卑微地蜷缩在地上,认错态度极其诚恳。 “昨夜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仙尊哥哥,一场误会,仙尊哥哥大人有大量,还请放了小人一马!” 琅音仙尊来之前设想的是,自己要报昨夜之仇,先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打得半死,再让她跪地求饶,但猜到了结局没猜到过程,她求饶得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这下有点把琅音仙尊整不会了…… 第16章 “什么误会?”琅音仙尊放下手,冷冷道,“两个耳光,颈上一口,都是误会?” 徐慢慢抬起头来,一脸讨好谄媚的笑容:“昨晚您呕血昏迷,我担心是哪个血宗宵小夺舍了您的身体,也是救人心切,这才出手鲁莽了一些。怪只怪我行事冲动,明明是一片好心为了救您,却让您受了委屈产生误会,您生气是应该的,打我几下消消气也好,免得气坏了身体,只是我这身体脆弱得很,仙尊哥哥法力高强,只怕经不起您打一下就身死道消了,不如我自己动手,也省得您费力气!” 徐慢慢说罢就抬起手来往自己脸上招呼,打得声音清脆却又不伤皮肉,心里还自我安慰:没事,这不是徐慢慢的脸,随便打…… -- 第42页 方才她动弹不得,受到攻击身体才有了反应,让她从被束缚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琅音仙尊无意之中又救了她一次。 琅音仙尊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是来杀徐慢慢的,却连着救了她两回。徐慢慢觉得救命之恩,打两巴掌给他消消气,这波也算不亏。 琅音仙尊此刻看她这副做派,心里又爽快又难受,总觉得出了口恶气又没完全出…… “住手!”他沉声喝止,徐慢慢也立刻停下手来,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他,眼睛又亮又无辜,像条小狗似的,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仙尊哥哥,可有什么吩咐?”徐慢慢陪着笑问道。 琅音仙尊被她一声声的“仙尊哥哥”喊得脑子都有点糊涂了,冷冷道:“别这么叫我,我可不是琅音仙尊。” 徐慢慢眼珠子一转,乖巧道:“好的,哥哥。” 琅音仙尊:“……” 徐慢慢早年行走天下,深谙一个道理,遇到绝对强者,若逃不掉,便当机立跪,纳头便拜,大喊哥哥。 如此操作,基本上是不会死的。 不过他说自己不是琅音仙尊,那他是谁…… “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我是谁。”琅音仙尊道。 徐慢慢大惊失色:“哥哥真是神机妙算!” 琅音仙尊冷冷一笑:“你不知道我是谁,方才却敢说与我是一家人。” “无论你是谁,只要你爱着徐慢慢,咱们就是一家人!”徐慢慢态度诚恳又坚定地说道。 琅音仙尊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倒没有否认自己对徐慢慢的感情,他上下打量徐慢慢两眼,轻蔑笑道:“呵,脸皮倒是够厚。我留你一条性命,不是因为你阿谀奉承,而是要问你一些事。” 徐慢慢从地上麻利地爬起来,搬了个凳子到琅音仙尊身侧,谦卑道:“哥哥坐着说话免得辛苦,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琅音仙尊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能屈能伸之人,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 “你是不是徐慢慢!”琅音仙尊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眼中丝毫的波动。 徐慢慢弓着腰,一脸真诚地回视琅音仙尊,无比恳切地说:“我怎么可能是徐慢慢呢!哥哥,昨夜我以为你入了魔,见你一直找徐慢慢,才故意这么说的,只是想救你。” 徐慢慢倒不怕他不信,毕竟他看到的肉身与元神,都不属于徐慢慢,而且“徐滟月”的所作所为,也和徐慢慢截然相反。徐慢慢对琅音仙尊向来是恭恭敬敬的,而这个“徐滟月”犯上作乱,为所欲为,骑他打他咬他,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琅音仙尊怕也是想到此节,信了她几分,又有点来气,冷声问道:“那你和徐慢慢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道侣啊!”徐慢慢立刻答道。 琅音仙尊紧皱眉头,掌心蓄起灵力,恐吓道:“说实话!” 徐慢慢叹了口气,在琅音仙尊冷厉的目光中,她咬破右手手指,在左手掌心画下一串符文,符文发出一道幽暗的红光,徐慢慢以掌心对着眉心,肃然起誓:“我对心魔起誓,我是徐慢慢最爱之人,也是最爱徐慢慢之人,若有虚言,心神俱毁!” 话音说完,红光忽然大炽,随即又黯淡下去,而掌心的血痕已然消失不见。 琅音仙尊顿时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当然知道心魔血誓,任何人说的话都骗不过自己的内心,只要誓言有假,立刻会遭到心魔反噬,如果是真的,则安然无恙。 徐慢慢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她故意在话里留了坑,但琅音仙尊应该是听不出来的。 “你……是真心想复活徐慢慢。”琅音仙尊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似乎受到什么打击。 徐慢慢诚恳道:“自然是真心的,想必哥哥也和我一样心思,所以我才说我们是一家人。” “血宗当真有复生之法?”琅音仙尊喃喃自语,徐慢慢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问自己。 “这是唯一的希望,我们不能轻易放弃。法相遗体,死后千年不腐,至少我们还有时间去尝试。”徐慢慢温声劝慰道。 她这时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眼前这个琅音仙尊,是知道白日里发生的事的,他有白日的记忆,那白日那个仙尊却没有晚上的记忆…… 晚上的仙尊性情古怪,阴狠毒辣,白天的仙尊目中无人,超然世外。 可是两个仙尊似乎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想复活徐慢慢。 徐慢慢心里生出个大胆的想法:“哥哥,您是琅音仙尊的心魔吧?” 琅音仙尊冷冷扫了徐慢慢一眼:“你知道了。” “我知道,却又不敢相信。”徐慢慢心中涌起一阵阵惊涛骇浪,“我听慢慢说,琅音仙尊是无心之花,若是无心,怎会生出心魔?” 琅音仙尊捏起拳头,怒道:“那个糟老头子,骗了我三百年!” 徐慢慢一惊,往后缩了缩脖子,惴惴问道:“他骗了您什么?” 琅音仙尊,哦不是,该称呼琅音魔尊,他张口语言,又闭上了嘴,板着脸道:“关你什么事,这也是你能打听的吗!” 徐慢慢立刻低下头:“我知道错了!” 得,估计会伤他自尊,所以不能说。 徐慢慢只能自己慢慢猜了。 心魔是由执念而生,世间无数生灵,但凡有贪嗔痴念,都会生出心魔,越是强者,心魔越强,反噬也越强。修道之路,越到后期便越凶险,因为修道者终其一生都在追求道,而求道必生执念,一旦执念成魔反噬元神,便会彻底入魔,泯灭本性,被本能驱使而失去人性中的仁善与理智。 -- 第43页 如今看来,琅音仙尊虽生出了心魔,但未失理智,心魔也只能在晚上出没。这心魔是自己死后才生出来吗,那琅音仙尊是从何时开始有了心? 她忐忑试探道:“我经常听慢慢提起琅音仙尊,说年少之时资质驽钝,承蒙琅音仙尊不弃,悉心教导,才有了后来的成就。只是她也常常疑惑,不解为何琅音仙尊对她另眼看待……” 紫衣魔尊沉默良久,神色复杂,叫人捉摸不透。 “她身上,流着我的血……” 徐慢慢只觉得脑袋被人砸了一下,两耳嗡鸣,向来机灵的小脑袋瓜有点转不动了。 琅音魔尊这话什么意思? 她忽然想到今日琅音仙尊到徐家村寻找她父母的遗骨,难道因为她和琅音仙尊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否则她身上怎么会流着琅音仙尊的血,否则琅音仙尊为何对她悉心关照? 她脑海中几乎已经编完了一个三生三世虐恋情深的故事,才听到琅音魔尊道:“她喝了我两年的血。” 徐慢慢歪了歪脑袋:“啥?” “否则以她的资质,怎么可能开启神窍。”琅音魔尊冷然道。 徐慢慢猛然又想起了遇到琅音仙尊后的那两年,每个月月圆之夜,琅音仙尊都会悄然远去,而此时,师父就会端出一碗浓香四溢的药,喝完那碗药,她便会一扫颓靡,容光焕发……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那碗药是用琅音仙尊的鲜血熬制而成! 她一身凡骨,本无修道之能,是琅音仙尊逆天改命,以自身灵血滋养她的肉身,生生推开了修道之门! “为什么……”徐慢慢茫然不解,得到了一个答案,却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联想到方才琅音魔尊脱口而出——师父骗了他三百年,而三百年前,正是她遇到琅音仙尊之时。 难道琅音仙尊悉心教导她多年,甚至以灵血为她重塑仙骨,都是被师父骗了? 琅音仙尊自然不会为她释疑,只是恐吓道:“你无须知道太多,我留你性命,只是需要你找出血宗所在,用尽一切办法复活徐慢慢,不该多问的,就不要问,否则,我随时可以取你的性命,明白了吗!” 徐慢慢回过神来,低下头,缓缓道:“我明白了。” 明白个鬼哦…… 她重生一遭,感觉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了,自己的认知一次次被颠覆。 本以为琅音仙尊对自己冷漠疏离,却听他当众宣告二人有道侣名分。本以为琅音仙尊无心无情,却又亲眼见他生出心魔。本以为自己一生清白高洁,却又死后背上风流薄幸名。本以为有三个男人对自己暗生情愫,结果没一个是真心的…… 我可太冤啦…… 第二日一早,四人从客栈退了房,徐慢慢还另外赔了些钱,黎却好奇问了一句,她敷衍说修炼时震碎了床板。 黎却忍不住笑了,脱口而出道:“以你的修为,竟能震碎床板?” 徐慢慢揉了揉眼角,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三弟说什么,姐姐没听清楚。” 黎却立刻闭嘴,离徐慢慢远远的。 枢机楼前依旧是人满为患,不过楼主早已在广场上等候,见了四人到来,立刻弓着腰上前迎接,将四人引上扶摇阵。 扶摇阵覆盖了枢机楼三、四、五层,每一层都能容纳数百人,每一次启动法阵,便能在顷刻间将这千人安然无恙地送至万里之外。 徐慢慢四人在楼主热情的指引下落座,等待法阵启动。不多时便听到上方传来洪钟震响,七声之后,一道红光自脚下升起,笼罩了三层枢机楼。 身处扶摇阵中的人只觉得身子一轻,耳边似有嗡鸣之声,还未等反应过来,那红光已经散去,此时睁眼再看,墙上原先写着“徽州”二字的地方,已经换成了另外两个字——幽州。 许多第一次搭乘扶摇阵的人都不敢相信能在瞬息之间到达万里之外,直到他们走出枢机楼,看到四周截然不同的景象。 幽州位于大陆西方,三面环山,重峦叠嶂,原先亦是边陲之地。此地瘴气重,毒虫多,因此人族大多都不愿长居此处,渐渐地也成了妖族聚居地。道盟七宗之一的万棘宫便坐落在幽州城外一百里地。 徐慢慢四人刚刚步出枢机楼,便看到了一个绿发金眼的高大男子。那人披散着微卷的头发落在肩头,额上戴着一顶树藤编织而成的发冠,神窍处缀着一颗硕大的宝石,应是镌刻法阵的法器。 这人一直面向着枢机楼的方向瞪大了眼睛瞧着,看到徐慢慢等人的身影出现,他眼睛一亮,立刻便迎了上来。 “可是琅音仙尊、海皇殿下、帝鸾少主、徐修士当面?”那人行了礼,恭敬问道。 四人点了点头。 那人又道:“在下万棘宫弟子,荆无叶,奉宫主之命,在此等候诸位。” 徐慢慢奇道:“你怎知我们今日会到?” 荆无叶憨笑道:“自听了宫主之命,便一直在此等着,诸位来得也极快。” “千罗妖尊给了我万棘宫的令牌,我本想查探一番,若有难处再向万棘宫求助,没想到他又让人专程来接我们。” 荆无叶道:“宫主听闻群玉芳尊恐身涉险境,放心不下,因此立刻赶了过去。但幽州这边尸体失窃,可能也与血宗有关,他放心不下,才让万棘宫配合。” -- 第44页 众人边走边说,荆无叶也介绍了一下桐山部的情况。 “幽州有十万大山,被擎天巨木覆盖,即便是御空俯瞰,也很难一窥究竟。桐山部在大山深处,若无人指引,很难寻到踪迹。此事事关道盟存亡,万棘宫理应尽一份力。” “那就有劳荆修士了。”徐慢慢笑着行了礼。 四人跟着荆无叶离开了枢机楼。此处的枢机楼从外观上看与徽州的别无二致,同样也是坐落于幽州城最繁华的地段。但是此地的风土人情与徽州却相差甚远。此地异常湿热,住民又以草木精怪为多,妖族不似人族重道德廉耻,大多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随性而为,因此路上常能见到衣着裸露之人,简单地用几片树叶遮一下前后两点,露出泛着淡淡青光的白皙肌肤。 琅音仙尊对一切都漠不关心,黎却与敖修却不免多看两眼。 荆无叶问道:“徐修士先前可曾到过幽州?” 徐慢慢微笑道:“不曾。” 荆无叶道:“初到幽州之人,很难不被路上的异象吸引,徐修士却极为淡然。” 正说着,便又看到一朵一人高的巨型妖花摇摆着花枝从店里出来,花瓣一开一合地泛着鲜艳的色泽,似乎有露珠从花瓣边沿滑落。 “这是绮罗花妖,他们不喜欢幻化成人形,多以原型招摇过市,炫耀自己的花身。”荆无叶见黎却和敖修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那个花妖,便解释了两句,“其实大多数妖族都不喜欢化为人形,尤其是花妖,他们觉得人族相貌丑陋,不似鲜花艳丽芬芳。” 黎却闻言,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人族确实生得古怪丑陋,不似我们羽族,有丰厚多彩的羽翼。” 敖修道:“也没有流光溢彩的鳞片,不能在水中遨游。” 黎却道:“有皮无毛,身上光溜溜的,难看极了。” 敖修道:“人族会扒下兽族的皮毛来装扮自己,妖族却不会扒下人皮来做衣裳。” 黎却道:“若不是因为在人族主城活动,我也不愿意变成这副模样。” 敖修叹道:“我又何尝不是。” 徐慢慢笑吟吟道:“没想到两位弟弟这么快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姐姐看到你们这么合得来,心里可太高兴了。” 两人面上一僵,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冷笑,双双别过脸看向街道两边。 徐慢慢见琅音仙尊沉默不语,便问道:“仙尊也和他们一般想法吗?人族全都相貌丑陋,那群玉芳尊也生得丑陋吗?” 琅音仙尊道:“我没留意。” 这个回答倒是符合琅音仙尊的性格,徐慢慢忍不住轻笑一声:“那在妖族看来,群玉芳尊与潋月道尊,孰美?” 敖修道:“自然是潋月道尊为美。” 徐慢慢笑而不语。敖修认识她时,双目失明,根本从未见过她的面容,但潋月道尊相貌平庸却是天下皆知之事,他也能昧着良心故作深情。 黎却倒是老实了一点,他皱眉想了想,才道:“我记不得潋月道尊长什么模样了。” 徐慢慢好奇地看向琅音仙尊:“仙尊觉得呢?” 琅音仙尊指了指屋檐下两只眯着眼的橘猫,道:“人族看那两只猫有何差别?” 徐慢慢端详了一会儿,道:“无甚差别。” 琅音仙尊道:“妖族看人族,也是如此,无甚差别。” 徐慢慢隐约明白了什么…… 她生来长得普通,毫无特点,让人过目即忘。她自知形秽,却也不过分注重皮相,竟从未想过原来在妖族眼里,她和天下第一美人群玉芳尊竟是“无甚差别”的长相呢。 难怪自称喜欢她的三个雄性,没有一个是人族。 那千罗妖尊为何对群玉芳尊一见倾心,要死要活的呢? 第17章 荆无叶领着四人离开幽州城,御风数百里后,便进入了一片崇山峻岭之中。 “从这里一眼望去,都属幽浮山脉,其中大小山峰近十万,重峦叠嶂,草木遮天,散居着数不清的人族部落和妖族部落。”荆无叶在空中为众人介绍道。 此时众人凌空飞行,俯瞰下方,只看到几乎密不透风的茂林,还有飘荡在山间的迷雾。 荆无叶先前说无人带领找不到桐山部,确也没有夸张。 “这里瘴气重,应该不适合人族生存,山中部落为何不搬离此处?”黎却问道。 荆无叶答道:“能住在幽浮山脉的部落都不是寻常人族,祖上通常出过修道之士,有流传法器和功法,因此族中不少修士。而且这些住民祖祖辈辈长居此地已有千年,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自有对付瘴气的办法。” 徐慢慢游历人间之时,也曾路过幽浮山脉,在里面闯荡了数月,迷路了几次,深知其中危险,也未曾踏入腹地过。血宗若是选择这里作为屠灵部的老巢,倒是易守难攻。 众人在幽浮山脉飞行了一个时辰,终于听到荆无叶道:“应该就在这附近了,我们下去吧。” 黎却闻言,率先俯冲下去,金红的羽翼轻轻一闪,浓雾便被荡开一圈涟漪,方圆三四里地都清晰可见了。 其余数人也跟在黎却之后进入林中。 甫一落地,徐慢慢便闻到一股气味,湿润的泥土,腐烂的树根,盛开的鲜花,香气与臭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属于树林独有的气息。他们的到来似乎惊动了林中的生物,四周传来躁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不绝于耳。 -- 第45页 树林这样的环境,对黎却来说并不陌生,哪怕是蛇虫鼠蚁多不胜数的幽浮山脉。羽族大多以虫蚁为食,虽然帝鸾自矜身份,不吃这些东西,但不妨碍蛇虫鼠蚁将他视为天敌。 荆无叶在前面引路,对众人说道:“再往前走几步就到桐山部了。” 此时刚过午时,正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但因为茂盛的枝叶遮天蔽日,又有浓雾弥漫,林中竟阴森森的,犹如黑夜一般。 几人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前方隐约传来奏乐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众人也听得清晰了一些。 那是唢呐和锣鼓的声音,吹奏着欢快的曲调。 “听这动静,桐山部似乎有喜事。”徐慢慢道。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唱歌。”黎却道。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有尖细的女声拉长了调子唱着歌。 “月光光……照回廊…… 新娘子……来拜堂…… 拜天地……拜爷娘…… 拜无常……拜阎王…… 鬼做媒……坟做床…… 交杯饮……孟婆汤……” 一阵冷风吹过,青天白日骤然阴沉了下去,林中笼罩着诡异而阴森的气氛。 那样喜庆的曲调,却唱出这样鬼气森森的歌词,任何人都能意识到,这不正常。 不过在场之人个个修为不俗,并不担心前方有什么危险,只是提高了一些警惕,小心地往前走去。 丛林掩映间,远远便看到一支送嫁的队伍。数十人身穿红衣,分列两排,前方几人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开道,而后面之人却抬着殡葬用的纸扎男女。这些送嫁之人脸上不见丝毫喜气,面无表情地唱着诡异的曲子,仿佛提线木偶一样。 而最为特别的,是队伍中间被四个男子抬着的,不是一顶轿子,而是被红绸布盖着的,长长方方分明一具棺材! 徐慢慢脸色微变,因为她听到了棺材内传出的极其微弱的声响! “棺材里有活人!” 徐慢慢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冲了出去,顷刻之间便到了送嫁的队伍之中,拦在了棺材前面。 送嫁之人骤然停住了脚步,所有的唱喊声吹奏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转过脸直勾勾盯着徐慢慢。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棺材里的动静更加清晰了,徐慢慢如今的感知力似乎直逼法相,站在棺材面前,她清楚地听到了尖锐刺耳的声音从棺材里传来,那是指甲在木板上抓挠的声音。 救人心切,她没有犹豫便一掌震飞了抬棺之人,棺材轰地一声落地。这棺材实木所造,无比沉重,抬棺之人皆是修行之人,力气极大,猝不及防被徐慢慢打飞了,马上反应过来,原本麻木的脸孔顿时变得狰狞,凶狠地朝徐慢慢扑来。 其余众人忽然发出凄厉的尖叫,仿佛天塌了一般。 徐慢慢没有理会针对自己的攻击,她一掌打在棺材盖上,竟没有推开。一怔之后才发现,这棺材竟被十四根极粗的铜钉死死钉住了,这铜钉似乎也不是寻常之物。 这时琅音仙尊等人也已到了身旁,替她拦下了攻击。 “仙尊,你抽出这十四根铜钉。”徐慢慢忙道。 琅音仙尊扫了一眼,指尖对着铜钉一点,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猛然吸住了铜钉,将铜钉一寸寸拔出。 徐慢慢这才看清铜钉上的螺纹,登时脸色一沉。 “七寸七分,锁魂钉。” 琅音仙尊速度极快,转眼间十四根铜钉尽出,徐慢慢一掌掀翻了棺材板,便看到棺材内躺着一个身穿嫁衣的年轻女子。这女子脸色已经发紫,十指指甲尽断,血肉模糊,而棺材背面一道道的都是女子濒死之际抓出来的血痕,纵横交错,宛如一个冤字。 “他们放了新娘!他们放了新娘!”那数十人疯了一般地大喊大叫,却被敖修和黎却掀飞了。 徐慢慢无暇理会,一股灵力探入新娘体内,察觉到还有一丝生机,顿时松了口气。 “仙尊,你的灵力有疗愈之能,她一息尚存,看看能不能把她救回来。”徐慢慢道。 琅音仙尊闻言,伸出修长白皙的右手,隔空覆在那新娘面上,充满生机的灵力笼罩了新娘的面门,自神窍涌入,微弱的气息逐渐增强,脸上的青紫之色也渐渐淡去。 徐慢慢见新娘的性命保住了,这才松了口气。她起身环视四周,发现送嫁的队伍不敌敖修黎却,竟都跑掉了。 黎却抓住了一个抬棺者,控制着他跪在原地。 那看着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皮肤黝黑,身形矮小,四肢发达,正是练过六臂神功的模样。 “你们是桐山部的人?”徐慢慢问道。 可那男子却像失了神一样,直直盯着被他们救活的新娘,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喃喃念叨:“新娘活了……山神震怒……完了……完了……” 黎却皱眉道:“他好像疯了一样。” “人在极度惊惧之下会有失魂之状。”徐慢慢无奈叹了口气,看向桐山部族人逃走的方向。 “我们去桐山部找其他人问个清楚。”黎却道。 “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变成桐山部的敌人了,恐怕不容易打探出实情。”敖修道。 黎却提议道:“我们换个模样。” 敖修摇摇头:“这里深山密林,几十年也见不到一个外人,你哪怕换张脸,他们也不会相信你。” -- 第46页 黎却怒道:“我说什么你都反对是吧!” 徐慢慢拍了拍黎却的肩膀:“敖修说的不无道理。” 黎却恼怒地横了徐慢慢一眼。 徐慢慢又道:“你说的也对。” 敖修笑了一下:“你倒是会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徐慢慢耸了耸肩,“黎却说换个模样,又没说换成其他人的模样,你变成一只鸟,他们难道还会提防你吗?” 黎却恍然大悟,笑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黎却说罢,当即变回了帝鸾原形。不过帝鸾乃羽族之王,长翎垂地,宝光璀璨,实在是引人瞩目。他高傲地扬起修长的脖颈,对自己的原形极为自豪。 “咳咳……”徐慢慢干咳两声,含笑道,“黎却,尽量低调点,你这个模样很难让人不提防。” 黎却有些不情愿地收敛了光芒,身形也缩小了一半,如此便更加容易融入丛林之中。 “如此甚好,你先去桐山部打探一下部落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徐慢慢道。 “那你们呢?”小鸟歪了歪脑袋,发出了人声。 “我们去探一下墓地,若有发现,便传音联系。”徐慢慢说着,又补了一句,“如果遇到危险,立刻撤离。” 黎却傲然道:“小小桐山部,能有什么危险。” 徐慢慢从地上拾起一根沉重的铜钉,神情凝重道:“七寸七分锁魂钉,我也只在古书上看过,据说这种铜钉材质特殊,镌刻了邪阵,能将人的魂魄封印。这个桐山部不简单,极有可能与血宗有联系。” 黎却听徐慢慢这么说,也收起了轻敌之心。 他百年前便在血宗手上吃过亏,涅槃逃过一劫,算起来便是折损了一条命了。虽然如今他修为强过当年,但是血宗也是深不可测,连潋月道尊都能杀,负岳神尊都被掳走,他也不敢托大。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黎却说罢,双翅一展,朝桐山部方向飞去。 徐慢慢之所以放心让黎却单独行动,也是因为他有地利优势。在丛林之中,帝鸾是羽族之王,一呼百应,有双翅膀逃跑也很方便。 “荆修士,就劳烦你带我们去墓地看一下了。”徐慢慢转身对荆无叶说道。 荆无叶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道:“桐山部的墓地在另一个方向,你们跟我来。” 荆无叶心里也嘀咕,这一行四人,徐慢慢的修为最低微,却能发号施令,俨然是队伍的核心。她说话好像自有一股威势,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然而在场一个是帝鸾少主,一个是海皇,哪个不是上位者,却没有她那种仿佛长居高位的气势。 倒是古怪…… 荆无叶自觉背上新娘,敖修押着失魂的俘虏,几人脚程快,也还是在山中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了桐山部的墓地。 桐山部的墓地在山阴之处,每个隆起的小土堆便是一座坟,坟前立着一块石碑,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些字,似乎是当地独有的文字。好在荆无叶认识。 “这上面写着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越往上的坟墓越久远。”荆无叶道。 几人放眼望去,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坟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荆无叶道:“前两天我们万棘宫得了宫主之令,在幽浮山脉彻地搜查,才发现这里的墓穴竟是空的。我也大概了解了一下桐山部历史,才知道桐山部是幽浮山脉里的大部落,曾经盛极一时,占领了一大片山头,后来发生了一场疫病,死了不少人。” “那场疫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徐慢慢一边查看墓碑一边问。 “大概一百三十年前,好像持续了十年,桐山部因此衰微下来。” “仙尊。”徐慢慢走回琅音仙尊身旁,问道,“你也属于草木精灵,应该也能将根系探入土中查探吧。” 琅音仙尊点了点头。 “那你看看,这些墓穴有多少是空的?” 琅音仙尊闭上眼,脚下土地发出幽光,一道道灵力四散开来,形如根茎,往深处探去。 片刻之后,琅音仙尊收回灵力,睁开了眼,伸出手向着墓地指了指。 “从那里开始,后面都是空的,而前面有七十六个空坟。” 徐慢慢和荆无叶来到琅音仙尊所指之处。 “荆修士,这墓碑上写的是什么时候,距今多少年?”徐慢慢问道。 荆无叶定睛一看,道:“一百四十五年前……与疫病发生的时间相隔不久。” “那前面的空坟呢?” 墓碑上有写着生卒年,荆无叶一个个看过去,把墓碑上的年份告诉徐慢慢。 “从生卒年来看,前面的空坟里埋葬的本来都是些修士,修士修为越高,尸体死后便会越慢腐化。” “而普通人的尸体入殓土葬,一般五年左右化为白骨。血宗修炼傀儡术,要的不是白骨,而是尸体。所以有一种可能,大约一百四十年前,血宗邪修来到这里,挖出了这里没有腐烂的尸体,后来尸体不够用了,他们就开始杀人,用的方式,就是制造疫病。疫病死亡,能保证尸体的完整。”徐慢慢推测道。 琅音仙尊摇了摇头,道:“不,这里的气温水土特殊,尸体十年才会化成白骨。” 琅音仙尊生为花木,对这些更加敏感。 徐慢慢眉头一皱:“那么说,他们到了这里之后很快就开始进行杀戮了。” -- 第47页 “你确定这是血宗所为吗?”琅音仙尊问道。 “不确定,但这种行径,与邪修无异。”徐慢慢看了一眼昏迷的新娘,“将活人闷死在棺材之中,以锁魂钉封印魂魄,这是极其阴毒的行径。”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聚合便称为元神,七魄则分布于肉身之上的七大脉轮。人死之后,七魄最先消亡,而三魂能留于神窍七日,若七日之内得遇回天之术,那么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七日后魂飞魄散,归于尘土。即便是法相尊者也不能避免这个结局。 血宗追求的长生之道,就是肉身不灭,则元神长存。近百年来,世间常有闹鬼之说,道盟听到传闻前往驱鬼,才发现血宗不知如何炼制出了一种活死人。这些人没有元神,不知疼痛,如同傀儡一般被操控着一举一动,后来这便被称为傀儡术。 结合桐山部的历史来看,可能一百三十五年前,血宗就在这里利用当地族人进行了无数的实验,用数十年的时间制造了无数傀儡。 时至今日,也没有人知道傀儡是如何炼制,又如何被控制的。 徐慢慢沉思之际,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她扭头看去,只见那红衣嫁娘不知何时醒转,正惊慌失措地想要逃走,但体力不支,很快便被敖修抓了回来。 “你们是谁!”女子声音嘶哑,瑟瑟发抖,看着眼前的墓地惊恐更甚,“我死了吗,我怎么会在这里……” “放心,是我们救了你,我们不会害你。”徐慢慢温声安抚。 女子花了点时间才平静了下来,回想起了发生的事。 “我不想当鬼新娘……他们都疯了……阿娘把我打晕了,醒来我就在棺材里……他们在敲钉子……”女子语无伦次地嗫嚅。 徐慢慢大概听明白了一些,问道:“他们为什么把你封在棺材之中,又穿上嫁衣?” 女子惊魂未定,紧紧抱着自己,许久才道:“我是被族长选中,要嫁给山鬼的女人。” 徐慢慢道:“我刚才救你之时,听其他人说,山神震怒?” “不是山神,不是的!是山鬼!”女子忽然大喊了一声,又立刻捂住了嘴,惊恐地左右张望。 经历过被亲人抛弃,还有濒死的挣扎,她似乎情绪变得有些不正常,眼中时时闪烁着惊恐和警惕,好像担心随时有人从旁边跳出来袭击她。 “能和我们说说什么是山鬼吗?”徐慢慢蹲在她身前,与她平视,温和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女子呆呆看着,似乎也平静了下来。 “我亲眼见到的。”女子压低了声音,“山洞里的恶鬼。” 第18章 “我叫阿楠,是桐山部的人。” “听族里人说,一百多年前部落发生了一场恐怖的疫病,桐山部死了十之七八的人。先祖们试过无数方法,吃了各种灵草,都救不回得了病的人。直到后来,有个山神托梦,教了族人自救的方法,桐山部剩余的人才活了下来。” “为了感谢那个山神,他们就在山里雕刻了山神的石像,每个月都要祭拜。” “三十年前,山神忽然又托梦了,他要族里每年都献祭一个十八岁的新娘,族长听令行事,每年都在族中选一个少女,封在棺材里献祭给山神。” “我根本不相信族长说的话!如果真的有救苦救难的山神,怎么会提出这种残忍的要求!于是一天夜里,我偷偷去了山神庙……”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原来真的有山神,不,是山鬼!那个和雕像一模一样的人从山洞里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好多鬼,好多鬼……我看到了……死去的阿哥……” 阿楠忽然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他明明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我亲眼看着他下葬的,还有其他人也是,都是死人啊!” “后来我检查过阿哥的坟墓,里面是空的!那个山鬼,他挖走了阿哥的尸体,他到底要做什么!” 徐慢慢听着阿楠的叙述,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山鬼的?” 阿楠愣了一下,缓缓道:“半个月前。” 徐慢慢道:“半个月前……可能是调去焚天部。” 琅音仙尊眉梢一动,道:“是为了埋伏徐慢慢。” “我只是这么猜测。”徐慢慢对阿楠说道,“那个不是山鬼,而是血宗的修士,他们把尸体炼制成傀儡替自己杀人。” “血宗,傀儡……”阿楠茫然地重复徐慢慢的话。 桐山部消息闭塞,对血宗不了解,也是正常。 “所谓的托梦,只是元神出窍入梦,旁门左道而已。不过你刚才说,他教了桐山部的先祖自救之法,是什么方法?”徐慢慢问道。 阿楠咬了咬唇,脸上又浮现出惊恐之色。 “没有……根本没有救人……” “什么意思?”徐慢慢不解。 “看到山鬼之后,我开始怀疑族长,就偷偷进入他家里,找到了一本记载,发现了真相。原来……他们根本没有救人,所有得了病的人,都会被赶走,被关在一个山洞里,不许出来。” “一开始还有人往里面送食物和水,后来不送了。被关在里面的人,没有病死,也被活活饿死了!” 徐慢慢神色沉重,可以想象当年的境况有多惨烈。 血宗怎么可能会救人,这个方法灭绝人性,就算活下来的人,也难以称之为人了。所以他们都闭口不提,欺瞒后世…… -- 第48页 “这么说来,可能那些坟本来就是空的,尸体都在山洞里。”徐慢慢问道,“那个山神的洞在哪里?你能不能带我们去?” “你们真的要去?”阿楠神色十分抗拒,“我害怕,我不要去……” “你放心,有我们在,你不会有事。”徐慢慢温声安抚道,“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清除这些邪魔外道。” 阿楠犹豫了许久,终于点了头。 赶到山洞时,已经近黄昏了。 山洞外立着一个石像,就是阿楠口中的山鬼,族人口中的山神。那个石像看起来是个中年男子的模样,脸庞狭长,面无表情,看起来仿佛戴了个面具一样。 一踏进山洞,便感觉到一股阴森之气萦绕,让人遍体生寒。脚步声回荡着,似乎有风从狭缝中掠过,发出呜咽声,像极了有人在哭泣。 阿楠踟蹰不前,紧紧抓着徐慢慢的手腕,颤声道:“我害怕……” 徐慢慢拍了拍她发凉的手背,道:“别害怕。对了,先前他们把你封在棺中,是要送到哪里?” “就是这里。”阿楠看着洞穴深处,瑟瑟道,“洞穴深处有个水井,他们过去都是把棺材扔进井里……” 井里? 徐慢慢若有所思,加快了往前的脚步。 阿楠虽然抗拒,却更怕离了队伍,只能紧紧跟着徐慢慢。 脚步声在洞穴里回荡,就好像有很多人在洞穴里来回走动一样。几人很快来到了阿楠口中所说的水井之处。 那口水井极大,确实恰好能容纳一个棺材竖着放下。徐慢慢探头一看,发现井底竟然有水。 而就在这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一张苍白的女子面孔从水面闪过,瞪着没有瞳仁的眼白看着她。 徐慢慢愣了一下,随即勾起唇角——有意思。 “我下水看看。”徐慢慢道。 敖修闻言一怔:“水下只怕有危险,你只是个金丹。” “说得对,我差点忘了,水下你熟,你下吧。”徐慢慢道。 敖修暗骂自己多嘴。 他倒是不怕危险,但这下面不知道有多少腐尸,他觉得恶心。 “呵呵。”徐慢慢也不说脏话,就是看着他笑。 敖修硬着头皮道:“那我下去吧。” 说罢化成一道银光没入水中。 徐慢慢看着水面的涟漪,忽然皱了下眉头:“黎却怎么这么久没有消息?不会真遇上危险了吧。” 徐慢慢拿出传音法螺,灵力涌入法阵之中,法螺隐隐发光。 “这里有些古怪……”徐慢慢环视四周,“似乎会影响法阵的运转。” 便在这时,敖修从井中飞了出来,落在地上,身上竟是一点没湿。 “下面深不见底,一片漆黑,我用灵力探查,没有察觉到任何活物。”敖修道。 “那死物呢?”徐慢慢问道。 敖修道:“死物灵力探知不到,不能视物,我也看不清。” “深海之中不也没有光吗,我还以为鱼在水里什么都能看得到。”徐慢慢有些惊讶。 敖修颇有些无语,认真解释道:“深海无光,但是深海之中的鱼也是不能视物。” “原来他们看不见彼此啊……”徐慢慢恍然大悟,“难怪长得挺随意的。” 敖修:“……” 他怀疑,她是不是在骂他? 云蛟和深海水族怎么一样,他们可是有神脉的水中王族,银鳞龙角,俊美不凡。 虽然,他们在深海也一样看不见…… “我下去看看。”徐慢慢道。 “我和你去。”琅音仙尊忽然开口。 “嗯?”徐慢慢有些意外他的主动,但还是欣然点头,“好,有仙尊在,我也放心。” 她的修为毕竟不怎么样,有个大神陪在身边,到底安全一些。 “需要我也下去吗?”敖修问道。 “不必了,你也没什么用。”徐慢慢道。 敖修这次肯定了,她在骂他。 “敖修和荆修士就在上面看着,保护好阿楠。” 徐慢慢交代完,便和琅音仙尊一前一后没入水中。 水下确实如敖修所言一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能靠修士的感知力前进。 忽然,徐慢慢余光感觉到了光亮,偏过头一看,只见琅音仙尊手中捧着潋月冠,灵力催动,潋月冠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两人身周一丈之地。 啧啧,原来潋月冠还能这么用,她戴了两百年都没发现呢。 有了潋月冠的光亮,两人在水下行动也更安心一些。 这井底确实如敖修所说的一般深不见底,两人下潜了许久都没到底,这有点异常。 两人不知潜了多深,忽然琅音仙尊握住了徐慢慢的手腕,灵力催动潋月冠,扩大了光照的范围,只见光线幽暗之处,隐隐浮现出一个人形轮廓。 徐慢慢心中一紧,徐徐向前游去。 眼前景象逐渐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个身穿红色嫁衣的女子,喜服在水中飘荡,黑发像水草一样,然而脸孔却是肿胀腐烂,在徐慢慢靠近之时,还看到有黑色的影子从眼眶中钻了进去,似乎是什么虫子。 太恶心了…… 饶是徐慢慢见多了大场面,也忍不住脸色发白,同时又升起愤怒之情。 把活生生的少女闷死在棺材里,将人沉到井底,任由其腐烂,简直令人发指。 -- 第49页 可血宗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图谋? 徐慢慢正想着,就见琅音仙尊朝那女子脚下一伸手,一道灵力破水而过,打中了女子脚下的东西。 ——是一条铁锁链。 有人用铁锁链,把这些尸体束缚在这里。 琅音仙尊又拉着徐慢慢往旁边移动,一照之下才发现,井下足足有七具新娘的尸体,同样都被铁链拴着脚,不同的是各自的腐烂程度。 三十年来,七具尸体,也就是说每七年换一具,因为之前的尸体腐烂成白骨了…… 就在徐慢慢思索之时,井底深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那声音隔着水传递,似乎呜咽不清,又仿佛无处不在。 徐慢慢心神一凛,握住了琅音仙尊的手腕,因为在前方不远处,忽然出现了幽光。 一片漆黑的水底忽然能看清了一些,影影绰绰的,好像有许多人走了过来,他们穿着红色的衣服,青白肿胀的脸孔,翻白的双眸,却能发出声音唱着—— “月光光……照回廊…… 新娘子……来拜堂…… 拜天地……拜爷娘…… 拜无常……拜阎王…… 鬼做媒……坟做床…… 交杯饮……孟婆汤……” 就在这时,七个新娘动了,那本是光秃秃的十指莫名长出了尖锐的指甲,朝着徐慢慢和琅音仙尊扑来。 琅音仙尊广袖一挥,一道磅礴的灵力同时震退七具女尸。七条铁链在水中晃荡,震出一道道的水波。 有琅音仙尊在,根本用不着徐慢慢出手。 琅音仙尊把潋月冠往徐慢慢手上一塞,独自应对攻袭而来的女尸。 这些水下的尸体,都是血宗屠灵部炼制的傀儡。 这些新娘生前应该不是什么修士,但不知为何死后竟变得如此厉害。徐慢慢在一旁观察,发现这些新娘似乎怨气冲天,周身有黑煞之气笼罩,在水中反而越发清晰。 徐慢慢暗自揣测,多半与那锁魂钉有关。 她和琅音仙尊在水下的战斗力都严重受限,但也不是几个傀儡能伤得了他们的。但几个回合下来,琅音仙尊和徐慢慢都察觉到异常。他们的力量不但受水下环境影响,甚至受到了傀儡新娘的克制。纵然是琅音仙尊,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对付傀儡。 徐慢慢被分担了大部分攻击,旁观者清,很快就发现异常之处。琅音仙尊右手指尖不知何故染上了黑色煞气,让他的右手几乎无法发挥出力量,而黑色煞气还在不断向上蔓延…… 徐慢慢脑中猛然闪过一个画面,心里有了答案。 ——锁魂钉! 琅音仙尊的右手接触过锁魂钉,虽然是以指尖灵力拔除锁魂钉,但灵力是身体的延伸,恐怕就是在那时候沾染了邪祟。 徐慢慢再看自己的双手,她亦碰过锁魂钉,同样双手泛着黑煞之气。 千叶木芙蓉是天下一切毒物的克星,百毒不侵,能伤到他的定然不是毒物,极有可能是血宗的秘法——血咒术。 或许是因为她与傀儡新娘的交手不多,手上咒怨没有琅音仙尊蔓延得那般快,但那寒意也越来越明显,导致体内灵力运转变得凝滞晦涩。 徐慢慢心中着急,也不在旁观了,只是她抱着潋月冠碍事,索性把发冠戴在头上,腾出手来对付这些傀儡。 琅音仙尊不经意抬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水中浮荡,她头戴潋月冠,身形曼妙,飘浮的发丝半掩住面容,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双眸。 琅音仙尊一时失神,心头掠过一个名字。 ——慢慢…… 徐慢慢在水中只能使出两三分力,见琅音仙尊忽然呆住,还以为他是受了血咒术影响,急忙传音唤道:“仙尊,你怎么了?” 琅音仙尊回过神来,挥袖打退了攻来的傀儡。 “无碍。”他冷淡的声音传入徐慢慢脑海中。 “仙尊,先前的锁魂钉上应是被下了血咒术,与这井中的尸气怨气相生,对你的能力克制和消耗极大,我们速战速决。”徐慢慢语速极快地说道。 琅音仙尊神色一凛,他自然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不妥,听徐慢慢道破了原因,他立刻下了狠手,两人联手以最快的速度将傀儡一一消灭。 ——得罪了,希望你们能得往生。 徐慢慢在心里叹了口气,和琅音仙尊交换了个眼神,朝上方入口处游去。 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很快,徐慢慢便知道问题在哪里了。 他们来时的井口不见了。 琅音仙尊眉头一皱,使出全力打向上方山壁,山壁大震,却没有打出缺口。 徐慢慢以灵力传音道:“这里尸气弥漫,灵气阻绝,又在水中,你实力仅存一成,而山壁非常厚,几乎打不穿。” 只有一成力量的琅音仙尊,想要打穿一座山,或许可以,但在水中,却是不行。他们在水中很久了,不断消耗灵力,一旦灵力告竭,就和凡人没有两样了。琅音仙尊比她修为强上许多,但也有竭尽之时。 琅音仙尊问道:“井口呢?” “恐怕是用了搬山之术,将井口填平了,想将我们坑杀在这里。”徐慢慢道。 “另寻出路。”琅音仙尊当机立断。 徐慢慢知道这是唯一的方法,点点头,跟着琅音仙尊往水下继续探索。 -- 第50页 而此时远方的密林之中,黎却已经急眼了。 他试了无数次传音法螺,都无法联系上徐慢慢,不得已,他只好尝试向敖修传音。 但事情同样不顺利,他试了七八遍,终于传音法螺亮了起来。 “敖修,你们在哪?荆无叶和那个女人跟你们在一起吗?” “……是……” 敖修那边的声音却听不太清楚说了什么。 黎却听到了敖修的声音,也顾不上他说了什么了,急忙就把自己的调查结果告诉他。 “我飞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桐山部,向林中羽族打听,才知道桐山部百年前就死绝了!荆无叶有问题,那个女人也有问题!” 黎却说完,就听到传音法螺那边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一片死寂。 第19章 徐慢慢渐渐感觉到灵力枯竭之相,神窍开始隐隐作痛。她估摸着自己最多只能再撑一刻钟了。 好在这时琅音仙尊发现了一条甬道,有暗流流动,便极有可能有出路。两人一前一后在甬道中前进,徐慢慢戴着潋月冠充当照明灯笼开路,琅音仙尊便在她身后不到一丈处紧随。 窒息之感越来越强,徐慢慢只觉得神窍之中仿佛有洪钟大作,震得她脑瓜子嗡嗡直响,速度也不禁慢了下来。这一慢下来,她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琅音仙尊没有跟上! 徐慢慢急忙往回游。 琅音仙尊修为远胜于她,灵力磅礴雄浑,按说应该能在这种环境中支撑更久。 ——难道是方才战斗之时消耗太大?抑或是血咒术腐蚀太强? 窒息的痛觉限制了徐慢慢思考的能力,潋月冠的光芒也逐渐变得微弱,好不容易她才看到了琅音仙尊所在。 琅音仙尊似乎失去了知觉,紧闭双目放松了四肢,衣袂于暗水中飘荡,长发四散开来。 徐慢慢游上前去揽住了琅音仙尊劲窄的腰身,伸手在他面上一摸。 琅音仙尊气息稳定,似乎无碍,但却陷入了昏睡之中。 徐慢慢拍了拍琅音仙尊的脸颊,见没有反应,又用力捏了捏。 “仙尊?”徐慢慢传音道。 琅音仙尊没有回应,徐慢慢寻思着要不要再咬一下他的脖子——倒也没有多寻思,她只是刚有这个想法身体就已经自觉行动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唇已经碰到他颈侧的肌肤了。 徐慢慢张口欲咬,然而就在此时,一股灵力自颈侧花瓣处荡开,将徐慢慢逼退了。 徐慢慢嘴唇都被震得麻了一下,她愕然看着那朵本是鲜红色的花瓣仿佛被滴了一滴墨水,从中间向外晕染开来,变成了诡魅的绛紫色。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琅音仙尊变色。 从颈侧花瓣开始,那抹绛紫如晕在水中的墨汁,一圈圈荡开,将白衣染成了紫衫,就连昏睡的脸庞似乎也有了极细微的变化。 浓密的睫毛倏然一颤,琅音仙尊睁开了双眸,眸色漆黑而深邃,冷漠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徐慢慢。 他发现自己被徐慢慢半搂在怀里,而徐慢慢一副想要咬他脖子的模样。 潋月冠的光芒变得极其微弱,徐慢慢有气无力的传音在琅音仙尊脑海中响起。 “仙尊……哥哥……救命啊,我灵力快枯竭了,给我渡点!” 琅音魔尊扭头看了她一眼。 “还死不了。”相当无情地拒绝了她的求助,然后推开徐慢慢,自己往前游去。 ——好你个琅音魔尊!要不是回来救你,我说不定早就游上岸了! 徐慢慢又憋又气,怒向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双目迸射出幽幽火光。 求生欲和报复心让徐慢慢奋起直追,很快又扒上了琅音魔尊。 琅音魔尊被她拉得停滞了身形,不耐烦地想要甩脱她,然而徐慢慢狗皮膏药似的贴了上来。幽暗的水中,两人的衣袂交叠着,发丝也缠绕在一起。 琅音魔尊也怒了,抬手就想拍走徐慢慢,却冷不防地被一双小手勾住自己的后颈,用力一拉,他身不由己地往前倾,下一刻便有两瓣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猛地从他口中汲取灵力。 琅音魔尊惊呆了,三千年闻所未闻之奇遇,他被一个女人强吻了? 琅音魔尊瞪大眼睛与徐慢慢四目相对,一时竟忘了把她推开。 徐慢慢两只手紧紧摁着琅音魔尊的后脑勺,贪婪地从他口中汲取灵力。 仙尊的灵力就是香,嘿,一口气游五百丈,不费劲! 琅音魔尊感觉到灵力源源不断地被徐慢慢吸走,脸色铁青地想要挣脱。徐慢慢不依不饶,跟个采阴补阳的妖精似的吮吸他的嘴唇。兴许是还带着一口恶气,她故意用了些劲,以至于琅音魔尊都能感觉到下唇刺痛。 在琅音魔尊回过神来下重手之前,徐慢慢才识相地赶紧松手溜走。 这回补足了灵力,游得怕是比敖修还快。 琅音魔尊黑沉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瞪着徐慢慢的背影,双拳紧攥,片刻后才追了上去。 徐慢慢戴着潋月冠在前头引路,不知游了多久,终于到了尽头,将头探出了水面,长长吸了口气。 “终于得救了……” 徐慢慢从水中起来,琅音魔尊也紧随其后。 眼看琅音魔尊怒气要发作,徐慢慢二话不说立刻跪了下来。 “哥哥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 第51页 琅音魔尊薄唇泛红,咬牙冷笑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徐慢慢认真道:“倒也没有,这次没用牙齿,也没咬出血……” 上次不但咬出血,她还喝了一大口。 “你当真以为本尊不会杀你了吗!”琅音魔尊广袖被灵力激荡而起,无风自动。 徐慢慢忙道:“等复活了徐慢慢,我这条贱命就任由哥哥处置!” 徐慢慢心想,自己要能在原来那个身体上复活,这个身体不要也罢了。 琅音魔尊怒气难消,徐慢慢抬起头来,一脸谦卑又真诚的微笑,温声道:“哥哥息怒,上次我咬你脖子,你都能容忍,这次我只是从你口中吸了点灵力,又没有伤到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徐慢慢说着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到琅音魔尊的薄唇上,似乎她吸得有些用力了,唇上色泽也比平日看着红粉一些,让人看着就莫名想咽口水…… 方才只顾着活命,没留意其他,现在回想起来,仙尊的口感着实不错,无论是脖子还是嘴唇…… 对仙尊本人,她自然是不敢如此放肆,但对魔尊,好像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了。她甚至还有点庆幸方才在水中的是琅音魔尊,反正她对琅音魔尊放肆无理为所欲为,仙尊又不知道…… “呵,你歪理邪说倒是不少。”琅音魔尊被她气得冷笑。 “我为人正派,从来不说歪理。哥哥你本体是朵花,是花被亲了一口还是叶子被亲了一口,又有什么不同呢。”徐慢慢正色道。 琅音魔尊竟然脸上一红,道:“自然是不同的。” 徐慢慢看他居然脸红,也有些呆了一下。 他为什么脸红? 是生气还是害羞? 花和叶子有什么不同吗? 她是个人,物种之间有鸿沟,人实在很难理解花花草草在想什么。 “那换个角度想,你看人族都长的一个模样,就把我当成徐慢慢,也就没那么气了吧。”徐慢慢说着还扶了一下潋月冠,“你看着潋月冠就好了。” 不说还好,说了琅音魔尊就把潋月冠收回去了,冷冷道:“你也配合和她相提并论!起来,她可从来不会随便给人跪下!” 徐慢慢心里暗笑:那是你对徐慢慢太不了解了,她可是相当随便的…… “哥哥说得对,徐慢慢高洁伟大,天下无双!不过我这也是接地气嘛……”徐慢慢嬉皮笑脸地站起来,顺道把自己也夸了两句。 琅音魔尊懒得与她辩解——也是说不过她那张嘴。 见琅音魔尊拂袖而去,徐慢慢赶紧跟了上去。 “哥哥等等我!”徐慢慢“哥哥”这两个字是越叫越顺口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琅音魔尊环视四周。 此刻两人身处一个极大的洞窟之内,似乎是在某个山腹之中,前后左右都看不到头,四周的石壁上有火光,竟是以骨头为火把。而向上只看得到一片漆黑,似乎有黑雾笼罩着,让人看不到顶部。 徐慢慢尝试着运转功法,吸收灵气,却一无所获,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山中腹地,上不见天日,下不接大地,被称为悬境。”徐慢慢眉头紧皱,沉声道,“这里同样禁绝灵气,是被人设了法阵。” “你对法阵倒是精通。”琅音仙尊侧眼看她。 “比不上徐慢慢,我会的都是她教的。”徐慢慢顺口又骗了一句,“琅音仙尊是造化之神,生来不凡,有呼风唤雨,搬山填海之威能,自然是看不上法阵。然而在我看来,法阵才是真正的神明之力。” “法阵,分为法与阵。法,是天地之间的法则,阵,则是与天地沟通的语言。万年以来,修士都将法阵作为攻敌手段,将法阵分为四象,分别为守、困、杀、奇。各大宗门的护山大阵是守阵,极难从外部攻破,而困阵相反,极难从内部破阵。杀阵是最强的攻敌手段,而奇阵则五花八门,如扶摇阵,搬山阵,都属于奇阵。阵师掌握了阵的语言,便能以灵力为动力,催动一方天地的法则为己用,阵师大成者,堪称一方天地的神明。”徐慢慢娓娓道来。 “那这里是属于什么阵?”琅音魔尊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这里灵气禁绝,诸法不行,应该是属于奇阵之下的绝阵。绝阵能禁绝一方天地中的一项或者多项法则,能禁止浮空,禁止语言,而这个绝阵,就是禁灵。” 徐慢慢回头看了一眼水池,苦笑道:“血宗把我们引入井中,以搬山阵填了井口,又用傀儡消耗我们的灵力,最后将我们逼入禁灵绝阵之中,看来这里有大礼物等着我们了。” 黑暗中传来拍掌的声音,还有徐徐靠近的脚步声。 “不愧是传闻中潋月道尊的道侣,果然和潋月道尊一样精通法阵。” 徐慢慢眯着眼看向声源处,那人的身影看得不分明,但声音却十分熟悉。 “荆无叶。”徐慢慢笑了一下,“果然是你啊。” 荆无叶的面容在火光之下逐渐清晰,他嘴角含笑,面露欣赏之色。 “难怪帝鸾少主和海皇都对你言听计从。”荆无叶微笑道。 “他们两人呢?”徐慢慢问道。 “已经被我们擒住了。”荆无叶不无得意道。 他说着拍了拍手,便看到山洞顶部垂落下来两个茧状的东西,上方还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着。 -- 第52页 徐慢慢眯眼一看,只见敖修和黎却都被蜘蛛丝缠成了茧,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在外头,急切地望着徐慢慢。而在两人上方来回爬动的,是两只极为庞大的人头鬼面蛛。那蜘蛛长了一个人头,却是青面獠牙的鬼脸,形容恐怖,身体大如牛,腿上长满了倒刺似的粗毛,看着就十分恶心。 徐慢慢看了却松了口气:“这我就放心了。” 黎却、敖修双双一愣:“?” 荆无叶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慢慢忽然朝荆无叶大步走了过去,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老荆别动手,我是自己人!” 琅音魔尊:“???” “你站住!”荆无叶后退了半步,惊疑不定地瞪着徐慢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慢慢笑道:“你这还不明白吗,我也是血宗的人啊!” 徐慢慢说着忽然单膝下跪,双手平举,神情肃穆念道:“太上无情,长夜无明!逆天改命,焚天屠灵!惟我血尊,大道独行!” 荆无叶脸色微变:“这是血宗的殉教誓词,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就是血宗埋伏在潋月道尊身边的棋子,就和你一样。”徐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脸真诚地望着荆无叶,“你是屠灵部的兄弟吧,我是焚天使摩多尊者麾下,受命潜伏近百年,这次就是奉焚天使之命向潋月道尊传递假线索,将她引入焚天部的陷阱。” 荆无叶神色晦暗,眼神闪烁:“我不信。” “难道你就相信,潋月道尊的道侣会是个女人吗?”徐慢慢高深莫测一笑,“那都是我欺骗世人之言,目的就是把这些人带进屠灵部的埋伏,为焚天使报仇。一个是帝鸾少主,一个是海皇敖修,这两人都是神脉拥有者,而这个琅音仙尊更了不得,血尊还要留着他交给逆命使慢慢研究呢,毕竟混沌之气极为罕见。”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血宗的人。”荆无叶满脸都是怀疑。 “你需要什么证据,我都把人给你带来了。”徐慢慢无奈一摊手,“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我告诉千罗妖尊幽浮山脉有空坟。” “是,但是……” “你再想想,若非我提前告知,你能提前部署圈套,将他们引来此地吗?” “是,但是……” “如果我不是血宗之人,我会知道万棘宫有咱们的人吗,我会知道桐山部是屠灵部总坛吗,我会只带了三个人来送死吗,我应该带着道盟七宗的高手来踏平这里才对啊!” “嗯……”荆无叶好像有点被说服了,眉心稍展。 “我先前就是故意将这三人分散,方便你们各个击破,我用心良苦,不惜自己为饵,都是为了血宗千秋万代的基业,想不到你竟如此猜疑我,呵呵,来日血尊面前,我定要告你一状!” 徐慢慢好话说尽,开始摆脸色了。 荆无叶这才脸色一变,露出了一个笑容:“是我误会了,原来都是血宗姐妹,方才听你说,你是焚天部的人。” 徐慢慢走到荆无叶身旁,点了点头道:“不错,潋月道尊对血宗穷追不舍,又心思极其缜密,因此百年前,我就奉命接近潋月道尊,赢取她的信任。这次焚天部行动能成功,我出力不小,却暴露了身份。好在潋月道尊已死,世上也无人知道我与血宗的关系。为了表明对血宗的忠诚,我冒着生命危险将这几人引入瓮中,只要见到血尊,自然能证明我所言不虚。” 徐慢慢说着叹了口气:“我焚天部数百人,尽皆死于琅音仙尊之手,此仇焉能不报。” 荆无叶这时已经信了□□分了,对徐慢慢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血宗并不完全以实力为尊,因为血宗提升实力的方法旁门左道,稀奇古怪,想要速成元婴并不难,因此荆无叶也不敢自矜元婴修为,就小瞧了金丹境的徐慢慢。 “那……您看接下来要怎么做?”荆无叶问道。 徐慢慢面对着脸色黑沉,双眸冰冷的琅音魔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琅音仙尊,你平日里不可一世,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阶下囚吧。” 琅音魔尊攥紧了拳头,冷然道:“尽可试试。” “不见棺材不掉泪。”徐慢慢冷呵一声,对荆无叶道,“他还有几分力气,把他耗尽了再用法阵困住。这是血尊要的灵药,天下仅此一株的千叶木芙蓉,可以打伤了,可别打死了。” 荆无叶俯首听令:“好!” 说罢拍了拍手,便听到四面的黑暗之中传来摩擦的脚步声,数不清的傀儡从黑暗中走出,这些傀儡身材矮小,四肢发达,面容呆滞,看起来有一半是桐山部八臂神功的修行者,其余的应该是从其他地方掳来的。 徐慢慢暗中观察,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这些年七国混战,倒是让屠灵部捡了不少便宜,那些高阶修士的尸体你们得了不少吧。” 荆无叶笑道:“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有门有派的修士,死后都会被门派领会,只有一些散修死后无人收尸,我们才有机会得手,炼成傀儡。” “我真是羡慕四部的兄弟能有所作为,不像我埋伏百年,为了避免被潋月道尊发现与血宗的关系,几乎不敢与血宗有任何接触。”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次铲除潋月道尊,您立了大功,想必就能回血宗了,到时候血尊必有重赏。”荆无叶陪笑道。 -- 第53页 “焚天部百废待兴,我不敢奢望重赏,能为血尊出力,就是我的福报了。”徐慢慢正色道。 “是是是,是我想窄了。”荆无叶不禁对徐慢慢的觉悟境界肃然起敬。 “这次能抓住两个神脉者,还有琅音仙尊,功劳不下于铲除潋月道尊,你也是功劳不小,到时候血尊面前,我定然为你美言几句,” 荆无叶闻言受宠若惊,喜形于色:“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自家兄弟,血尊麾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徐慢慢不以为意地笑笑摆手。 琅音魔尊独自一人面对无数傀儡的围攻,他原本灵力已不足一成,在这禁灵绝阵之中后继无力,而傀儡不知疼痛,断手断脚依然往前爬,生生要把琅音魔尊耗到力竭。 “我看琅音仙尊也快支撑不住了,你上去把他制服了吧。”徐慢慢随意地说道。 “是!” 荆无叶听命上前,挨了琅音魔尊几下之后,终于把琅音魔尊制服。 荆无叶疑惑道:“琅音仙尊原来似乎不是这身衣服。” “木芙蓉会变色的,你不知道吗,亏你还是草木精灵。”徐慢慢鄙夷地摇摇头。 荆无叶脸上一红,尴尬地笑了笑:“倒是未见过紫色的木芙蓉,一时没想到。” 徐慢慢笑了笑,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个极为精致的珐琅花盆,朝琅音魔尊勾了勾手指,唤道:“琅音仙尊,快到盆里来。” 这话一出,那花盆便亮了起来,珐琅花纹熠熠生辉,令人着迷,难以自制地看向那些纹路。琅音仙尊忽然身上闪了闪,化成一道流光飞入花盆之中。 花盆之中没有人影,只是多了一朵千娇百媚的木芙蓉。娇嫩的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开,呈现妖异的绛紫色,底下的叶子也甚是丰茂,几乎遮住了整个花盆。木芙蓉轻轻摇曳,散发出一股夺魂摄魄的异香。 徐慢慢仔细端详琅音仙尊的真身,发现花瓣和叶子上各有几个黑点,皱眉道:“这是血咒术所致吧,会不会影响千叶木芙蓉的药性和神性?” 荆无叶忙道:“不会不会,我这里有瓶观音水,滴在咒印上便可消除。” 徐慢慢从荆无叶手中接过瓷瓶,往自己手上倒了一些,那咒怨之气便缓缓消散了。又滴了几点在花瓣上,但花瓣会动,失了准头,没滴到咒印,反而落到了叶子上。 “别闹。”徐慢慢低低喝了一声,索性将观音水全都倒了上去,荆无叶在一旁看得心疼。 “不用这么多……”荆无叶颤声道。 徐慢慢充耳不闻,将倒空了的瓷瓶还给荆无叶,道:“我在这里无法传音,你来告诉屠灵使抓到了他们三个。不过这几人身份非比寻常,还是要送去和负岳神尊一起抽神脉,你们屠灵部不能妄动。” “这个我明白,我立刻上报。” 徐慢慢一手捧着花盆,另一只手揉搓花瓣上的咒印,想把那黑点洗去。只是这个琅音魔尊实在不配合,左躲右闪的,甚至伸出了两片叶子夹住了她的手指。 徐慢慢眯了眯眼,趁荆无叶在摆弄传音法螺没有注意,她悄悄传音给琅音魔尊。 “哥哥,别生气,我刚才那些话都是骗他的,咱们才是一伙的。” 第20章 听了徐慢慢的话,木芙蓉似乎僵了一下,它现在灵力被封,无法传音,徐慢慢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略微低沉的女声,磁性而沙哑。 “嗯?”只是轻轻一个字,就让人骨头都酥了。 徐慢慢忍不住侧头望去,见荆无叶正对着传音法螺说话,而那女声便是从法螺中传出来的。 荆无叶道:“启禀屠灵使,成功抓住了帝鸾少主,海皇敖修,还有琅音仙尊。” “哦?”那人似乎有些诧异,“如此容易?” “多亏有血宗的姐妹通风报信,暗中相助。”荆无叶也为徐慢慢美言了一句。 法螺那边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疑惑,但又不方便多问,便只淡淡道:“先将人带到无回殿。” 屠灵使个女人,这有点出乎徐慢慢的意料,但这并不重要。 她挣脱了芙蓉叶的钳制,重新抚上了花瓣,轻轻揉搓花瓣上的黑点。木芙蓉剧烈地颤抖着,徐慢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清洗咒印会疼——她下手已经很轻了。 这花瓣极其娇嫩,触手微凉,让人流连难舍,徐慢慢有些上瘾,抱着花盆爱不释手。木芙蓉从一开始的剧烈颤抖,到后面似乎认命了,恹恹地要谢不谢的样子。 人头鬼面蛛拉着两个人茧,徐慢慢抱着花盆,跟着荆无叶在山腹中行走。 这山洞里九曲十八弯,大洞套小洞,无数的弯道,若无人引路只怕很难走出。 “老荆啊,你是什么时候加入血宗的?”徐慢慢闲聊似的套情报。 荆无叶不疑有他,实诚道:“今年是第八十七年了。” “那又是何时加入万棘宫的?”徐慢慢问道。 “有两百多年了。”荆无叶苦笑了一下。 “万棘宫对你不好吧。”徐慢慢有些疑惑,加入万棘宫一百多年为何会叛变。 “你是人族,不知道我们草木妖精的难处。”荆无叶长长叹了口气,似乎要把这几百年的不甘和委屈都吐了出来,“我们草木生来扎根在哪就只能在哪生存,不像飞禽走兽其他妖族能跑能动,能猎食修行。” -- 第54页 “各有各的好处,草木有根,能从大地汲取养分和灵气修行,而且寿数往往比其他妖族更长。”徐慢慢道。 “比其他妖族多活两千年,但是有一千年是被埋在土里不能动弹的,这日子也是糟糕透了。我们扎根一处,那里有什么就只能吸收什么,若是运气好扎根在洞天福地,三五百年就能化形,若是运气不好生在穷山恶水,几千年也不一定能修成正果。”荆无叶边说边叹气。 徐慢慢一边抚着花瓣,一边点头道:“听你这么说确实是不容易。” 得了徐慢慢的认同,荆无叶倾诉欲都涌了上来,倒豆子似的往外吐露草木妖精的艰难妖生。 “好不容易修了个人身,找了个宗门投靠,人家说,你们花花草草的浇点粪水不就好了吗?我们又不是屎壳郎,谁想推粪啊!”荆无叶愤愤不平。 徐慢慢尴尬笑笑——抱歉,她原先也这么想。 荆无叶又道:“草木修行除了吸收天地灵气,最快的方法,就是吸收土壤中的养分,而有一种地方养分最足的,就是修士埋骨之地。我们能从修道者的尸体中吸收更多的灵气和养分,修士埋骨之处,自然是各大宗门最多了,但是人家也不让我们吸收。” 徐慢慢心道,你这不废话,脑子坏了才想让别人吃自己的尸体。 荆无叶却不这么想,他义正词严道:“我们又不杀人,吃吃死人又不违反道盟原则,为什么就对草木妖精这么苛刻?” 徐慢慢道:“这就是你投靠血宗的原因了?” 荆无叶道:“血尊管饱,这里尸体多。” 徐慢慢幽幽道:“话虽如此,但这尸体本来都是活生生的人,也是血宗杀的嘛……” “多半是焚天部杀的,或者逆命部折腾死了送来的。”荆无叶道。 徐慢慢心情复杂,这个荆无叶到底算不算坏妖呢……人家只是想吃尸体,多么朴素的愿望,这只是身为草木的本能。但是别人的尸体又凭什么给你吃呢?这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道尊都无能为力。 徐慢慢自己是个人,自然更多地从人族的立场去考虑问题,但是也会尽可能地维持各种族的平衡。不过作为人,是很难真正站在其他妖族的角度去看待事情的,人族有更多的礼义廉耻,道德枷锁,妖族更遵从本□□望。别说人族与妖族存在认知的鸿沟,就是妖族之间也常常水火不容,比如敖修和黎却…… 徐慢慢暗自叹了口气,无意识地摩挲着幼嫩的花瓣,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老荆,你是个荆棘妖,我问你个问题,对你们草木来说,花和叶有什么区别?” 荆无叶愣了一下,答道:“这个啊…… ========================================== 此处被和谐一百字,自己找地方看啦…… =========================================== 只怕仙尊是真的会谢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碰了碰叶子,没有得到回应。 徐慢慢心想:如果她还能见到明天的日落,她一定要跪得够快。 不然她就见不到后天的日出了…… 想她一世三百年,清心寡欲不近男色,一朝失算,辣手摧花——这手大概不清白了…… 一旁的荆无叶还在叨叨着:“……现在有些花妖跟人相处久了就沾染了人族的坏毛病,不喜欢露出自己的真身,觉得羞耻,完全忘了自己的出身。也只有绮罗花妖比较真性情,从不藏着掖着……” 徐慢慢恍惚想起来——绮罗花,花粉致幻,花瓣入药可壮阳,在天都一两卖万金。 难怪那绮罗花妖招摇过市,原来是炫耀“我的很大,你看看”…… 啊呸,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徐慢慢跟着荆无叶在山中走了许久,估摸着都深入地底迷宫了,才看到一座宫殿。 那宫殿通体用黑色岩石盖成,寒气逼人,而大门之上悬挂着匾额,上书——无回殿。 有去无回的意思吗? 荆无叶上前和门口的侍卫说了一声,便带着徐慢慢和鬼面蛛进了无回殿。 无回殿整体都是黑色岩石建造而成,那岩石仿佛会吸收光线一样,即便点了不少火把,依然到处一片阴森,五丈之外便看不清虚实,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窥伺着。 一踏进主殿,寒气更是陡增,徐慢慢立刻察觉到空气中的潮湿之感,想来这大殿四周放置了冰块或者布置了类似的法阵,将大殿做成了冰窖。 会这么做,大概就是为了保存尸体了。 徐慢慢抬头看向上方,之间九级台阶之上没有座椅,而是一个戏台,上面站着几个穿着戏服的傀儡,一个光头坐在树下抚琴,几个修士模样的人在一旁过招。 帘幕后传来弦乐声,催断肠的咿咿呀呀在空旷的宫殿里环绕。 荆无叶行了个礼,却没有出声打断这场戏。 徐慢慢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想要看出点名堂,但这场戏一句词都没有,只看到几个修士打着打着,把光头行者给杀了。 徐慢慢看得云里雾里的,感觉这排戏的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无所谓别人是否能看懂。 片刻后,戏结束了,奏乐声也停了,帘后传出一个女声。 “你是血宗之人?” “正是,属下是焚天使埋伏在潋月道尊身边的棋子。”徐慢慢微笑道,“我已将琅音仙尊、帝鸾少主、海皇敖修设计擒住,准备带这三人献给血尊。” -- 第55页 那屠灵使果然和荆无叶说的一样,不爱露面,只在帘后说道:“把人带上来给我看看。” 黎却和敖修马上便被鬼面蛛拉进了大殿。 帘后射出两道灵力,锁住了黎却和敖修的神窍。 “果然是本尊,没有错。”用惯了傀儡的人,自然也怕别人用傀儡来骗她。 “属下亲自捉住的,不会有人假扮,神脉之力不能造假。”荆无叶道。 “千叶木芙蓉……”屠灵使喃喃念道,“三百年前,前任血尊便想得到他,没想到今日竟成功了,荆无叶,你功劳不小。” 徐慢慢耳朵一动,又得到了一个信息。 三百年前,血宗曾对琅音仙尊动手过,但是失败了。 三百年,这个时间点对她来说太特别了,因为是她与琅音仙尊认识的时间。 听说琅音仙尊本来并不常来四夷门,但是这三百年来他待在四夷门几乎不怎么离开过。难道是因为三百年前受过伤? 还有,前任血尊…… 也就是说三百年间,血尊换过人了。 “不过,血尊暂时无暇管这些小事,还是送去逆命部吧,由他们来抽取神脉。”屠灵使道。 荆无叶道:“属下遵命!” 荆无叶带着众人离开了大殿,大殿又恢复了寂寥与空旷。 帘后又响起了那个女声。 “血尊,徐滟月把那三人带到屠灵部了。”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片刻后,那女声再度开口。 “原来如此……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荆无叶告诉徐慢慢,法阵布置需要几个时辰,让她在无回殿的偏殿稍作休息,待法阵准备好了再通知她。 荆无叶也是个话多的,一路上叨叨不休拉着徐慢慢碎碎念,徐慢慢本来就想打听些情报,因此非但没有阻止荆无叶念叨,反而不时附和几句,引他多说话。 “你觉得屠灵部和其他三部比如何?”徐慢慢问道。 荆无叶道:“自然是我们屠灵部最好。” “哦,为何?”徐慢慢挑了下眉梢。 “因为我们屠灵部的‘人’都正常。”荆无叶认真道,“我们不喜欢杀人,只是喜欢死人。” 徐慢慢竟无言以对。 “焚天部都是些嗜杀的狂徒,像你这么平和的人是极少的,可能是因为你没在焚天部待过,没受他们影响。” “逆命部比无间地狱还恐怖,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声,他们喜欢折腾活人,在他们身上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弄得不人不鬼的。就好像有些人喜欢修剪花草一样,非要把别人摆弄成自己觉得好看的样子。” “灭运部的兄弟呢,又神神叨叨的,血咒术高深晦涩,他们和逆命部来往较多,说是生命受尽折磨而死的话,在濒死之际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力量,似毒非毒,似蛊非蛊,他们管这叫咒怨。这种咒怨之力沾染了之后,就算是那个琅音仙尊也要吃苦头。” 徐慢慢若有所思,问道:“那个锁魂钉,就是灭运部的兄弟做的吧。” “没错。他们发现把人钉死在棺材里,慢慢窒息而死,绝望惊恐,疼痛愤怒,甚至挠断十指,便会产生极大的咒怨之力。这血咒术太复杂了,我只知道一点儿,你以后若是遇到他们便绕着点走,别得罪他们,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徐慢慢心中发冷,为了收集这种咒怨之力,不知道血宗将多少无辜之人折磨致死。 荆无叶没有察觉徐慢慢的情绪变化,仍自顾自说着:“相比之下,咱们这里比其他三部清静得多,主要是因为死人比活人多。我知道他们管无回殿叫阎罗殿,咱们专收死人的,都不用我们出去杀人,其他三部送过来的尸体多得都快装不下了……” 徐慢慢道道:“屠灵部能修炼傀儡术的兄弟还是少啊……” 荆无叶道:“这也没办法,傀儡术对修炼者本身修为要求极高,又得有天赋。” 徐慢慢试探道:“老荆,你如今在屠灵部的实力,应该也在前三之列了吧,我看屠灵使颇为信重你。” 荆无叶难掩自得:“还行还行,我如今能同时操纵二三十名同境界的傀儡,比其他人多上一些。不过屠灵使能操纵法相境的傀儡,具体能操纵多少就连我们也不知道。” “这傀儡术和禁灵绝阵倒是绝配。傀儡不能使用法力,但肉身坚硬,又不怕疼不怕死,禁灵绝阵正好能让傀儡发挥长处。”徐慢慢阴险一笑,“潋月道尊就是进了这个圈套。” 荆无叶肃然起敬道:“你连这么机密的计划都知道。想必在焚天部的地位极高。” 她当然知道了,她就是这么被坑死的……她拼尽全力,临死前破坏了禁灵绝阵,否则琅音仙尊到了那儿,也要吃大亏。 “唉,这又有什么好说的,焚天部被琅音仙尊杀了几百人,名存实亡了。”徐慢慢故意哀叹道。 “焚天部还有些兄弟被派去围剿负岳神尊的,有你们在,焚天部就不算名存实亡。”荆无叶安慰道。 “也不知道下一个焚天使会是谁……”徐慢慢转着眼珠子说道。 “你立下这么大功劳,可惜修为低下……不过说不定也能当个副使,到时候每月一粒逆命部的开元凝魄丹,不出十年就能修成元婴!”荆无叶有些羡慕地说。 开元凝魄丹…… -- 第56页 徐慢慢又得到了一条信息。 “我去帮你看看法阵准备得如何了,这里的人办事懒散,能让傀儡上的自己就不动手,不盯着我不放心。”荆无叶边说边起身。 徐慢慢起身相送,微笑道:“老荆你可真是热心肠,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自然是要多带几个人护送你们,这三个俘虏至关重要,不能有闪失。”荆无叶又唠了几句,“可惜就是太招摇了,不能从枢机楼走,要布这么一个法阵得烧掉不少上品灵石。如果是带去见血尊的话还近些,不过近来天都有太多道盟修士在,去了危险,而逆命部实在太远了。” 徐慢慢听了这话眉梢一动——血尊在天都? 徐慢慢道:“现在天都埋伏了许多道盟七宗的人,都是为了保护吞天神尊,希望血尊不要有事。” 荆无叶点头道:“你的消息真灵通,我们本来也确实打算对吞天神尊下手,不过如今有了帝鸾和云蛟,吞天神尊的事可以先缓一缓。” 见荆无叶走远了,徐慢慢才关上门,设下了结界。 她转过身去看桌上的芙蓉花,妖紫色的花瓣上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柔光,在她的注视下,如美人宽衣一样缓缓褪下了紫色的长衫,露出纯白无垢,娇嫩细滑的肌肤,就连花香似乎也变得清冽了许多。 徐慢慢恍惚想到一件事——天亮了。 原来琅音仙尊还能当日晷用呢…… 第21章 徐慢慢上前解开了对琅音仙尊的桎梏,那花身一颤,被白光笼罩,顷刻间便化成了人形。 琅音仙尊一袭胜雪白衣,眉眼却清冷锐利,还不等徐慢慢开口,拒霜剑就架在了她脖子上。 徐慢慢下意识往后一退,被顶在了桌沿处。 “哥哥……不是,仙、仙尊……”徐慢慢差点咬到舌头,看琅音仙尊眼神似风刀霜剑,她险些以为是琅音魔尊站在自己前面,自己干的那些缺德事都掠过脑海,让她心虚得话都不会说了。 琅音仙尊冷冷道:“我为何会化为原形,为何被困在盆中,为何身在此处!” 徐慢慢一听,顿时松了口气——还好他不记得昨夜之事,不记得自己辣手摧花…… “仙尊,你这是……失忆了吗?”徐慢慢佯装不解。 琅音仙尊沉默了。 “原来那个荆无叶是屠灵部埋伏在万棘宫的棋子,他昨日引我们落入血宗的禁灵绝阵,眼见不敌,我灵机一动,假装是血宗的线人,一番花言巧语把他骗过去了。他把我们带到这儿,就是屠灵部的总坛,无回殿。” 琅音仙尊听了徐慢慢这番解释,似乎全然不信,他逼近一步,微微倾身,眼神冰冷慑人,徐慢慢不自觉往后仰,双手撑着桌沿,背脊往后弯成了一道柔美的弧线。 “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双颊发红,心跳过速,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我?莫不是做贼心虚?”琅音仙尊咄咄逼人,给了徐慢慢极大的压迫感。 “仙尊……你剑架在我脖子上,我当然会害怕,我害怕的时候就这样……”徐慢慢努力让自己直视琅音仙尊的眼睛,却在对方幽深漆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面红耳赤的狼狈模样。 闻到琅音仙尊身上传来的花香,徐慢慢感觉脸上更烫了,她很难不去细想自己先前做的事意味着什么,也很难不幻想高高在上的仙尊无可奈何被自己亵玩的样子…… 她这做贼心虚,做的是采花贼。 琅音仙尊微眯了眯眼,后退了一步,放下剑,静静不语看着她。 徐慢慢吞了吞口水,声音有些干哑:“仙尊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琅音仙尊道:“现在剑没在你脖子上,我看看你对自己心虚的样子作何解释。” 徐慢慢欲哭无泪,哭丧着脸道:“不是这么个意思……仙尊,我真的没说谎,我若是对你心存歹意,就不会解开法阵把你放出来了,你说是不是?” 琅音仙尊眉头一皱,似乎觉得这句话有几分说服力。他抬起左手,用力一握,感觉到灵力源源不断涌入体内,迅速填补了之前的空虚。 “而且我根本没有说谎,是仙尊你自己失忆了,反过来冤枉我。”徐慢慢以手覆面,故作委屈,倒打一耙,“嘤嘤嘤……若是慢慢还在,定然不会叫我蒙受这不白之冤,任人欺辱,饱受委屈。慢慢……呜呜呜呜……” 徐慢慢声情并茂地给自己哭丧,甚至挤出了一滴眼泪,余光却在偷偷打量琅音仙尊。只见琅音仙尊神容淡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想法。 徐慢慢颇觉无奈,琅音仙尊这人心思好难猜,比她还不按牌理出牌,浪费了她精湛的演技,他跟瞎子聋子似的一点反应都不给。换做其他人,此时就该手足无措地哄她,立刻道歉认错了吧。 “哭完了吗?”琅音仙尊等了片刻才道,“哭完了就回答我下一个问题。” 徐慢慢抽抽噎噎地放下手,露出微红的眼睛,哑着嗓子道:“仙尊还有何指教?” “我昨夜可有什么异常?”琅音仙尊问道。 徐慢慢支支吾吾道:“我与仙尊不熟,也不知道怎样才算异常……” 徐慢慢自忖这个回答没有漏洞。 琅音仙尊道:“我入夜之后或许会有些反常,白日便会忘了夜间发生之事,过去我都是让自己强行进入安眠,以避免发生不可测之事,世间鲜有人知晓这个秘密。如今既然被你知道了,我便不再隐瞒,但你须得保密,不得对外人透漏半字。” -- 第57页 徐慢慢立刻指天发誓:“仙尊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如果不放心,我可以立下心魔血誓。” 琅音仙尊看了一眼她立起来的手,说:“好。” “?”徐慢慢愣了一下,她客气一下,他还真不客气啊。 徐慢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过立心魔血誓有点伤元气,我们大敌当前,我还是保留点实力,免得影响到之后的行动。” “也行。”琅音仙尊淡淡点头。 徐慢慢眼神闪烁,忍不住问道:“仙尊,您这失忆的情况……是一直都有的吗?” 她原先以为琅音仙尊只是早睡,有个日落而息的好习惯,认识了三百年,竟是到死了之后才发现琅音仙尊这么大一个秘密。 琅音仙尊回道:“自化为人形便是如此。” “可知道是何缘故?在下略懂……精通草木之理,或许可以帮上一二。”徐慢慢本想谦虚一下,但又想眼前这神仙不通人情世故,还是实话实话吧。 “你再精通,又如何比得上念一尊者。”琅音仙尊不以为然道,“我在两界山便听闻念一尊者是世间最通晓草木之人,后来到四夷门向他求问过此事。念一尊者曾言,道生万物,至盈则缺,过满则溢,无十全之事。我生来强大,有所得必有所失,这或许就是我该承受的命运。” 徐慢慢听琅音仙尊缓缓道来,才知道自己师父与琅音仙尊结识的起因。 她的师父是个总是笑呵呵的小老头,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有不俗的处世智慧,但徐慢慢对自己的师父太熟悉了,她听得出来,师父对琅音仙尊说的这番话,真正的意思只有一个——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能把“不知道”说得如此高深玄妙,除了师父,也就只有自己了。 我果然深得师父真传——徐慢慢心想。 “如今我已恢复了灵力,可以杀出去了。”琅音仙尊说着转身要向门外走去。 有实力的人说话就是有底气啊…… 现在离开了禁灵绝阵,琅音仙尊的灵力也在不断恢复,以他的修为,想要推平屠灵部并不难。 但是徐慢慢抓住了他的手臂,忙道:“仙尊先不急!” 琅音仙尊顿足看她,眼中又露出一丝怀疑:“为何阻止我?” 徐慢慢干笑道:“仙尊再听我说几句。荆无叶正在准备传送法阵,想将我们送到逆命部,与负岳神尊一并处置。我们如果现在把屠灵部杀尽了,就不知道逆命部在哪了,也救不出负岳神尊了,不如先隐藏身份,等摸清底细之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我还听说了,逆命部才是血宗的核心,若有复生之术,只会在逆命部。” 徐慢慢说得有道理,琅音仙尊便也不与她争执。 “那依你之言,我还要变回原形封印在那个花盆里?”他不满地皱眉。 “这个封印法阵您可以自己结阵,什么时候时机到了,自己想出来就可以解开法阵。”徐慢慢道。 这个方法倒是不错,旁人看到囚笼仍在,万万想不到钥匙就在囚犯手中。只是琅音仙尊似乎有些抗拒变成花的样子,但思忖片刻,还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何时行动?”他又问道。 徐慢慢道:“眼下黎却和敖修被关押在其他地方,他们还不知道这个计划,我先去找他们,免得到时候没有默契,又发生什么意外。” 琅音仙尊颔首道:“我与你同去。” “没事,我自己一个人过去便可,你待在此处,免得被人发现。” 好在这回琅音仙尊比较听话,徐慢慢让琅音仙尊藏好了,自己才开门出来。 一关上门,她就拍了拍胸口长舒了口气。 心口确实跳得有些厉害,也不知道是心虚多一些,羞愧多一些,害怕多一些,还是别的什么…… 她是真害怕琅音仙尊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到时候自己恐怕做了花肥都不能让仙尊泄愤。 如今知道了一些秘密,过去的一些疑惑似乎都有了解释。为什么琅音仙尊从来不在晚上露面,为什么琅音仙尊从来不以原形示人,为什么琅音仙尊曾经阻止她养花弄草…… 不对,琅音仙尊为什么阻止她种花,她拈花惹草了又关他什么事呢,又没摸到他身上! 仙尊该不会真的对徐慢慢我有什么心思吧——徐慢慢摸着下巴想。 黎却和敖修被鬼面蛛的蛛丝紧紧缠绕着,关在另一侧偏殿。徐慢慢还未走到,便看到门口的两只鬼面蛛在猜拳。 两只鬼面蛛背靠着走廊两侧,伸出各自的八只脚比划。 “五魁首啊六六顺……” “啊!你输了,给我打一下!” 左边的鬼面蛛说完,鬼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紧接着一条腿往对方头上拍去,把对方的脑袋都打歪了。 徐慢慢呆了一下,万万没想到鬼面蛛的兴趣爱好如此人性化…… “你们两个居然会划拳。”徐慢慢走到近处,好奇地打量,两只鬼面蛛急忙趴正了,担心被徐慢慢训斥他们看守的时候玩乐。 被打了的鬼面蛛低着头嗫嚅道:“就是……学了点……” 另一只谦恭道:“大人,我们有在认真看守俘虏。” 徐慢慢笑了笑,道:“我也没有责怪你们,就是有些好奇。这划拳是人族的游戏,他们一人出一拳,一拳五指之数,而你们一人出八条腿,这可怎么玩,一不小心就超出十个数啦。” -- 第58页 脸上好几道杠的鬼面蛛恍然:“难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怎么老是输呢……原来是因为你,你老是出大数!” 受伤的鬼面蛛气愤地要打同伴。 “我哪里能想到这茬!我又不是故意的!”另一只鬼面蛛急忙解释道。 “别打了。”徐慢慢笑吟吟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鬼面蛛那丑陋的鬼脸上露出生动的表情,青面獠牙却一脸谄媚谦恭:“请大人指教!” “你们可以把自己的腿缠起来三条。”徐慢慢道。 鬼面蛛大喜道:“这个主意真好!大人果然有大智慧!” 鬼面蛛说着撅起屁股吐丝就要缠住自己的腿。 徐慢慢笑道:“这可不行,你们自己缠自己的,要松开可太容易了。” “对对对。”受伤的鬼面蛛已经失去了对同伴的信任,屁股一撅,往同伴腿上吐丝,一下子就缠住了对方三条腿,“这样你就解不开了!” 另一只鬼面蛛也不甘被缚,立刻还击,把同伴的三条腿也缠了起来。 徐慢慢笑眯眯道:“那你们在这慢慢玩,我要审讯一下两个囚犯。” 两只鬼面蛛对徐慢慢俯首帖耳,一只腿踹开了门,谦恭道:“大人,要不要小的松开他们的嘴?” 大门敞开,徐慢慢一眼便看到了被掉在蛛网上的两个大茧子,还有对她怒目而视的两人,笑着道:“好啊。不过我设个结界,免得等会儿他们骂得又难听又吵闹,打扰了屠灵使清修。” 徐慢慢十指灵巧翻飞,淡淡的光芒迅速笼罩了房间,将声音隔绝开来。 鬼面蛛解开蛛丝的瞬间就听到黎却破口大骂:“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女人……” 还好结界立刻阻绝了声音。 鬼面蛛关门出去的时候还在想:这位大人真是足智多谋,难怪荆无叶说要好好巴结,说不定以后就是焚天使了…… 第22章 徐慢慢抄着手,笑眯眯地等黎却骂了个痛快,这才转头看敖修,道:“轮到你了,你有什么要骂的吗?” 敖修神色阴晴不定,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徐慢慢面上许久,才道:“你有什么计划?” 徐慢慢轻笑一声:“不愧是能打败数百个兄弟,登上海皇之位的人,城府是比旁人要深一些,想得也更明白。” 被吊在蜘蛛网上的“旁人”眯了眯眼,立刻醒转过来,狐疑地看向徐慢慢:“什么意思?” 徐慢慢道:“意思是,我与荆无叶说的那番话是骗他的,我仍是与你们站在一边。” 黎却冷笑一声,道:“焉知你此刻是不是又在骗人,你诡计多端,口中又有几句实话。” 徐慢慢转了转眸子,心里暗道——惭愧,好像还真的不多。 “先和我说说,分开之后你们都遇到了什么事?”徐慢慢问道。 黎却不答,敖修却道:“你们进入井里后不久,那个井口忽然消失了,我也被困在法阵之中,洞里出现了无数傀儡,我强撑许久,不敌被擒。那个叫阿楠的女子原来是荆无叶操纵的傀儡。” 徐慢慢有些疑惑:“那个阿楠我检查过,分明是个活人,活人也能变成傀儡?” “是,我亲眼所见,荆无叶从她头顶抽出了根系一样的丝线,那个女子就倒地身亡了。”敖修道,“我猜测,他们是能操纵活人,但是被操纵过一次,那个人就会变成死人。” 徐慢慢思忖片刻,缓缓道:“荆无叶故意引我们看到那阴婚的场景,料定我们不会见死不救,还在那棺材上钉下了七寸七分锁魂钉。这锁魂钉上沾染了阴毒的咒怨,一旦碰到了就会被怨气缠身,灵力阻滞。而且锁魂钉极难拔除,得修为高深之人出手,他一开始便有意折损我们之中修为最高之人。” “琅音仙尊和你都碰过那些锁魂钉。”敖修道。 “嗯,我们在井下遇到了傀儡新娘,应该是之前被他们以同样方式杀死的女子。我和琅音仙尊受咒怨影响,灵力阻滞,解决了那些傀儡也消耗了许多灵力,好不容易才在井下找到出口,却到了山腹之中的禁灵绝阵。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徐慢慢说完,看向黎却,眯了眯眼流露出怀疑,“你又是怎么落入他们手中的,按说树林是你的场子,你还有翅膀,没了灵力也能飞吧,该不会你才是内奸?” 黎却闻言,顿时气得涨红了脸:“你竟然还倒打一耙!分明是你故意把我们支开让我们落单的!” “我本来是充分信任大家的修为,一个帝鸾一个云蛟,都是神脉者,谁能想到如此不济,最后一个个被拿下了,还要靠我这个金丹来救。啧……”徐慢慢不屑又无奈地摊了摊手。 黎却羞恼难当,无言以对,敖修脸色也不大好看,低声道:“那禁灵绝阵十分古怪。” “确实,听他们说,潋月道尊就是因此折在他们手里。”徐慢慢叹了口气,“天底下的法阵,都是以灵力催动的,但这禁灵绝阵是唯一的例外,是以尸气催动的。举凡埋尸之地,必然灵气稀薄,尸气与灵气相冲,他们怕是从中得到了启发,才创出这禁灵绝阵。” 黎却嗫嚅道:“我也是中了这圈套……” 徐慢慢斜睨他:“我刚才说了,你有翅膀,没了灵力也能飞。” 黎却有些懊恼道:“我飞了许久没找到桐山部,向其他羽族打听,才知道桐山部已经灭绝百年,想要告诉你们荆无叶有问题,却又联系不上你们。后来在一只猫头鹰的带领下找到荆无叶,那是一个山洞,我就算有翅膀,在山洞里又能飞多高!” -- 第59页 “失策失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徐慢慢扶额。 敖修忽地轻笑一声,眼神晦暗地盯着徐慢慢,轻声道:“真的失策了吗,我怎么觉得都在你意料之中呢?” “嗯?”徐慢慢抬起头来,琉璃似的眸子又黑又亮,正对上敖修深沉的双眼,她佯装迷惑,“此话何解?” “这一路上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和荆无叶一路交谈,看似热络,其实都是话术,只是单方面从他口中套取血宗情报,逐句听来,你对血宗的了解并不多。”敖修道,“如果你真的是血宗的人,是不会这么说话。” 徐慢慢笑了笑:“还有呢?” “若我处在你这境地,也会和你做出一样的选择。”敖修道,“桐山部或许与血宗有关联,但屠灵部的巢穴,乃至血宗本部,绝不可能如此轻易被人找到,即便发现了什么线索,也很有可能随时被斩断,除非混入其中,加入血宗,然后顺藤摸瓜。” 黎却听到这里,总算想明白了这两个心眼精在做什么打算了,他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暂时愿意相信徐慢慢的清白。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以我们为饵。”黎却俊脸微红,都是羞恼所致,他被蛛丝捆得像个蚕蛹似的,受尽了屈辱,上一次这么委屈,还是被徐慢慢拔毛的时候…… 徐慢慢忍着笑叹了口气:“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人族的俗语,今日教给二位。” 敖修问道:“你从何时知道荆无叶身份有鬼?” “从见第一眼开始。”徐慢慢道。 敖修回想了一下,不解道:“他哪里有破绽?” 徐慢慢道:“我曾对千罗妖尊说,道尊有言,傀儡尸或出自幽州,求他协助调查。幽州十万大山,你们也知道范围有多广,不料一日就查出了结果,锁定在了桐山部,那时我便心存怀疑,这会不会是血宗将计就计,请君入瓮?你若是心存怀疑,便看谁都会觉得是鬼。” “只是怀疑?”敖修问道。 “怀疑就已经足够了。你可知道,潋月道尊也是一个多疑之人,血宗为了引她入瓮,不得不以焚天部真正的总坛为诱饵。而我们这几人,血宗或许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也不值得拿出屠灵部总坛来冒险,桐山部只是一个幌子,想要深入巢穴,只能拿出更多诱人的筹码。” 徐慢慢行走人间多年,养成了个多疑的毛病,但这也没什么不好,若不是多疑,她早就死了八百遍了。血宗想除掉她,也不得不献祭整个焚天部来引她入瓮,代价也是不小了。 黎却听了徐慢慢的话,更加觉得人族诡计多端,只怕有八百个心眼,看着徐慢慢的眼神也更加警惕了一些。他原先还有些瞧不上她修为浅薄,但如今看来,若是小瞧了对方,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我们现在已经找到无回殿了,琅音仙尊的困阵已经解开了吧,你还不动手,是等找到逆命部吗?”敖修问道。 徐慢慢感慨,和聪明人说话是要轻松得多啊。 “不错,到了逆命部我们就不得不动手了,否则你们都会有危险。”徐慢慢道。 “需要我们怎么配合?”敖修又问。 “一到逆命部,我就解开你们的束缚,到时候敖修你配合琅音仙尊就行。”徐慢慢道 黎却问道:“那我呢?” 徐慢慢道:“你保护我。” “嗯?”黎却一愣,“凭什么?” 徐慢慢没好气道:“弟弟,我只是个金丹,法相之战,一不小心受到波及人就没了,难道不需要好好保护吗?” 黎却沉默片刻,道:“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弱小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徐慢慢来这一趟解释,就是怕到时候解开了这两个人的束缚,结果反过来被他们弄死了,那她可真的是六月飘雪含泪九泉了…… 便在这时,结界传来波动,三人同时静了下来,徐慢慢转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就看到两只鬼面蛛搓着手恭敬道:“大人,传送法阵布置好了,可是现在动身?” 徐慢慢点了点头:“你们把这两个捆好了,先带去法阵那边等我。” 徐慢慢回屋和琅音仙尊简单说明了计划,便将化为原形的芙蓉连盆抱在怀里出来。 在鬼面蛛的带路下,徐慢慢来到后院的法阵处。后院有不少人影,都是无回殿的守卫,而荆无叶已经带了四个手下在等了。 徐慢慢扫了一眼,这些人都收敛了气息,她分辨不出对方的境界修为,应该都在她之上,她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就是四个都是活人。 徐慢慢状若无意地说道:“老荆,你只带了这四个手下,会不会不够啊。” 荆无叶笑呵呵道:“你放心吧,他们是活人,进不了乾坤袋,我还有二十个高阶傀儡,五十个中阶傀儡都在袋子里呢。” 说着拍了拍腰侧的袋子。 徐慢慢心想,这傀儡术还真是好用,一个袋子就能装千军万马,用枢机楼转移都不用买票。 “那我就放心多了。”徐慢慢露出笑容,又问道,“屠灵使人呢?她不一起去吗?” 荆无叶道:“除非血尊召见,不然屠灵使一般不离开无回殿。” 徐慢慢道:“那我们不用与她辞行了吗?” “不用,屠灵使向来不爱见外人。”荆无叶摆了摆手。 徐慢慢有些惋惜,她好不容易来到了无回殿,竟没看到屠灵使的真面目。 -- 第60页 “走吧,快入法阵。”荆无叶催促道。 鬼面蛛已经将黎却敖修背起放在了法阵中央,徐慢慢往法阵方向走了两步,却在踏到边沿时停住了脚,眉头皱起,眼神变冷。 “这法阵不对!”徐慢慢厉声道,“有内奸!” 众守卫一听,顿时紧张了起来,举起了武器对准了法阵周围诸人。 荆无叶也是愣住了,忙道:“怎么可能!” 徐慢慢大声喝到:“鬼面蛛,把两个俘虏背出来!” 鬼面蛛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地就听了徐慢慢的话,麻溜地爬出了法阵,两张鬼脸茫然地看向徐慢慢和荆无叶。 荆无叶气急败坏道:“鬼面蛛回来!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会是血宗叛徒!” 徐慢慢冷冷一笑,指着法阵中间的字符:“莫不是以为我不懂法阵,这阵符改动了几处,看似别无二致,结果却是天差地别。我问你,逆命部在哪!” 荆无叶老实答道:“在柴桑。” 徐慢慢眼神微闪,道:“不错,逆命部明明在柴桑,而这个传送法阵从阵符来看却是往南。明明是要送往逆命部的俘虏,是谁偷改了法阵,想把俘虏救走,这不言而喻了吧!” 荆无叶瞠目结舌,他身旁的手下,甚至是侍卫们,看着他的目光都已经带上了七分怀疑了。 “我,我也是听从屠灵使的安排,这法阵不是我布置的!”荆无叶自己根本不懂法阵,更加看不出法阵的蹊跷。 徐慢慢神色一凛:“你的意思,是屠灵使背叛了血宗?”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荆无叶欲哭无泪,“可能是手下们布置法阵的时候出了岔子,改一改就行了。” “事关重大,怎能敷衍了事!”徐慢慢疾言厉色道,“不是你,就是屠灵使,屠灵部必有内奸!我一定要上报血尊,彻查屠灵部!” 荆无叶自己心知肚明,他肯定不是内奸啊,如果这法阵有古怪,那……屠灵使嫌疑最大! 便在这时,一个低哑的女声伴着掌声传来。 “呵呵呵……好一个倒打一耙,究竟谁才是血宗内奸?” 徐慢慢转身看向来者,那人身材高挑,体型曼妙,穿着一身锦缎长裙,好似戏台上的花旦,脸上却戴着脸谱似的面具,让人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到两只黑瞳极大的眼睛。 “屠灵使,你为何出卖血宗,转移俘虏!”徐慢慢不动声色退到荆无叶身后,面上却是义正词严,咄咄逼人。 荆无叶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被夹在中间只觉得茫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屠灵使冷冷笑道:“那个法阵确实被我改过了,不过……” 徐慢慢沉下脸打断她:“你果然是叛徒!荆无叶,你听到了吧,还不赶快动手!” 荆无叶这次听得很清楚,屠灵使刚刚确实说了她改了法阵,所以她真的是内奸! 荆无叶惊呆了,徐慢慢在后面推了一把,他来不及多想就被推到了屠灵使面前。与此同时,一道几不可见的锋芒自他腋下偷袭屠灵使。 屠灵使看到了荆无叶腋下的暗箭,立刻还手向那暗箭打去,这落在荆无叶眼中,就是屠灵使要杀他。 ——屠灵使真的是内奸! 荆无叶登时清醒过来了,没有犹豫就抖出了乾坤袋中的七十个傀儡,用一个傀儡挡住了屠灵使的攻击。 徐慢慢在后面大声喊道:“屠灵使背叛血尊,出卖血宗,你们不拿下她,难道都是同伙吗!我已传音于血尊,他即刻便到!” 别说屠灵使惊呆了,就连黎却和敖修也看得瞪大了眼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女人也太会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们几乎都要信了,相信她才是血宗最忠诚的信徒,相信屠灵使才是内奸。 那个屠灵使根本说不过她那张利嘴,只能蒙受冤屈…… 众人被徐慢慢鼓动着,纷纷加入了对抗屠灵使的队伍。屠灵使双肩微颤,气到发笑:“你们这群蠢货,谁是内奸都看不出来吗!” “屠灵使若不是内奸,为何藏头露尾,为何不敢摘下面具!”徐慢慢站在战圈外出言挑衅。 屠灵使十指如利爪一般,撕开了一个个傀儡,自己也召出了数个傀儡。 当下无回殿乱成了一团,都在自相残杀。 荆无叶看着憨憨,但修为确实不俗,竟能与屠灵使过上几招。徐慢慢估摸着屠灵使的修为在法相境中也算中上,与七大掌教在伯仲之间,但她能操控傀儡,等于以多对一,若有禁灵绝阵配合,恐怕七大掌教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在场的谁没有几个傀儡,她的优势便也不存在了。蚁多咬死象,这些屠灵部的邪修一个人就等于千军万马,袋子一拍落地成兵,很快后院就从战满了尸体变成了堆满了碎尸。 徐慢慢一边摇旗呐喊,一边躲到了鬼面蛛身后,喊道:“你们还不帮老荆!” 鬼面蛛瑟瑟发抖。 “别看我们长得凶恶。” “其实我们胆子很小的。” “又没什么本事……” “也只能吐吐丝运个人……” “好害怕啊,呜呜……” “大人保护我们……” 徐慢慢:“……” 真是不能以貌取虫哈。 不过既然这个虫子没什么本事,她也就放心了。 -- 第61页 徐慢慢传音于琅音仙尊道:“仙尊,解开黎却和敖修的蛛丝。” 只见叶尖轻轻一晃,一道极其微弱的光芒自叶尖射出,掠过两个茧子,便将那坚韧无比的蛛丝割断了。 “你们先不急行动,等屠灵使力竭了我们再坐收渔利。”徐慢慢传音道。 敖修:“……还好你是自己人。” 黎却:“我怎么觉得你比较像反派。” 徐慢慢:“呵呵……” 第23章 屠灵使被围攻了许久,怒气越来越大,下手更加狠毒,往往一个抬手就是漫天尸块。 好在傀儡不会流血,否则这里更加惨不忍睹。 徐慢慢发现这屠灵使真是深不可测,被打了许久身上也受了不少伤,竟还没有力竭之相,反而荆无叶这边已经后继无力了。 屠灵使对徐慢慢的恶意都快溢出来了,她在人群中杀出了一条道,直奔向徐慢慢,徐慢慢掉头就往前殿方向跑去。 两只鬼面蛛腿比她多跑得比她还快,一溜烟跑到她前面去了,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 徐慢慢也算长见识了,眼看就要被屠灵使追上,她松开了花盆,就在花盆落地的瞬间,白光溢散而出,琅音仙尊化为人形,挡在了屠灵使面前。 无人看守的黎却和敖修也从茧子中挣脱出来,包围住了屠灵使。 尾追而来的荆无叶见此情形,顿时愣住。 屠灵使冷冷一笑:“你们这些蠢货,被人耍得团团转,现在还没看出来谁才是真正的内奸吗?跑得最快的那个就是内奸。” 荆无叶惊疑不定地看向前方,只见徐慢慢往前殿方向跑得马不停蹄,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战局,也不曾看过琅音仙尊一眼。 荆无叶身子一震,看着徐慢慢的背影,回想发生过的一切,若有所悟道:“原来……鬼面蛛才是内奸……” 跑得最快的,是鬼面蛛啊,徐慢慢都追不上。 对啊,黎却和敖修怎么跑出来了,是鬼面蛛放掉的吧! 屠灵使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深吸了口气:累了,懒得解释了,都杀了吧,以后换一批聪明点的手下。 琅音仙尊的拒霜剑已到了眼前,屠灵使神色一凛,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对付。 无回殿由黑色岩石建筑而成,这岩石有吸灵的诡异能力,虽然远不及禁灵绝阵,但对修士来说也有克制。 屠灵使召唤八个傀儡,其中有两名竟都是法相之躯,而荆无叶也回过神来了,带着手下对抗敖修和黎却。 黎却憋了一肚子火,终于可以爆发出来了,一时之间竟把傀儡打得节节败退。敖修心机深沉,有意保存实力,只让黎却在前头迎敌,他却暗中打量屠灵使那边的战况。 琅音仙尊以一敌九,丝毫不落下风。拒霜分影,白衣惊鸿,他游刃有余地避过所有杀招,不染尘埃。 屠灵使转眼之间便被斩杀了三具傀儡。 但她的目的不在此处,趁着傀儡遮挡了琅音仙尊的视线,她径直往前殿方向冲去。 她明白了一件事,徐慢慢才是罪魁祸首,拿住她,才能扭转局面。 而她也是在场最大的弱点,她只是个金丹。 琅音仙尊一剑破开两具傀儡,紧追上屠灵使。 徐慢慢刚跑到前殿,屠灵使便又追了上来,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阴冷地瞪着徐慢慢,仿佛地狱恶鬼一般。 徐慢慢背脊一凉,见那枯骨般的五指抓向自己面门,她往旁边一躲,却没能完全躲开,尖锐的指甲深陷入皮肉之中,在徐慢慢肩颈处留下了五道狰狞见骨的血痕。鲜血顿时涌了出来,瞬息染红半身衣裙。 徐慢慢脸上顿失血色,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便萎靡倒地。一条柔软的藤蔓勾住她的腰肢,拉扯着她避开了屠灵使的下一次攻击。 徐慢慢只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又落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她疼得眼前发黑,无力地靠在琅音仙尊颈上,微睁着眼模模糊糊看到琅音仙尊的侧脸。 屠灵使的指甲上应是有剧毒,不断涌出的鲜血呈现黑紫色,徐慢慢几乎能感觉到毒虫在自己体内噬咬,要往心脉和神窍钻去。 琅音仙尊低头看了一眼她肩颈处的伤势,眉头一皱,抬手覆住她的伤处,掌心发出温暖的光,沁凉的感觉驱散了大半剧痛,试图将深入她体内的毒素缓缓拔除。 他的本体可解天下一切毒性,他的灵力自然也能做到。只是这毒性太强,离心脉又近,他稍有分神,毒素入了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琅音仙尊此刻不能放开徐慢慢,否则她必死无疑,只能一只手抱着她虚弱无力的身子,一只手紧紧贴着她狰狞的伤处。 屠灵使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不给他们一丝喘息的功夫,马上又带着傀儡攻了上来。琅音仙尊抱着徐慢慢避过屠灵使的攻击,然而屠灵使真正的目的仍是杀了琅音仙尊,右手一折,在琅音仙尊侧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割断了数根发丝。 琅音仙尊偏过头,冷冷看着攻向自己的屠灵使,不惧不退,却在此时,他周身灵力激荡,墨发翻飞,脚下方寸之地发出耀眼的绿光,下一刻,七八根藤蔓自他脚下疯长而出,逼退了上前的傀儡。 琅音仙尊薄唇微启,沉声喝到:“绞!” 藤蔓登时将傀儡缠住,越来越紧,生生裂成了两段。 -- 第62页 屠灵使避过了藤蔓的绞杀,尚未喘息,又见无数绿叶向自己飞来。绿叶看似单薄,却散发着骇人的寒芒,似乎有断金裂石之力。 琅音仙尊喝到:“碎!” 漫天飞叶化为无坚不摧的困杀之阵,无处可避,屠灵使凭法相之躯硬扛,一身戏服被无数飞叶割出无数伤口,身上也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血痕。 她透过面具与飞叶,看着一脸冷漠的清俊男子,心中生出惊骇与恐惧。 那人就如开在秋风中的芙蓉花,看似柔弱,却傲骨天成,任他秋风恶,霜华寒,他自岿然,不惧风霜。 徐慢慢无力地靠在琅音仙尊胸口,昏昏沉沉地想着——还是拖累仙尊了。 她不喜欢拖累别人,不想当累赘,从小便是如此。 或许正因为她是个累赘,才会被父母抛弃。 在徐家村,虽然婆婆们对她不错,可她若是做错了事,她们也会不留情面地骂她——没用的东西。 所以她总想着,自己得对旁人有点用处,让别人喜欢她,不要把她当累赘。 她对师兄弟们热情友善,有求必应,对师父恭敬孝顺,勤学肯干。只有她有用,才会讨人喜欢,只有讨人喜欢,这天地间才有她一片生存的土壤。 但是师父对她说,她要学会悦己。 ——天生万物,并不一定要有用,但一定要灿烂。 ——你要开得漂漂亮亮,开开心心,轰轰烈烈,才不辜负天地生你这一世。 她行走人间百年,终于悟了。 又好像没完全悟了。 因为此刻成为仙尊的累赘,她还是难过了。 无回殿的尸体太多了,死了一个傀儡,便又多了一个傀儡,似乎杀之不尽。 徐慢慢在琅音仙尊怀中晕了过去,软软地靠在他胸口。 屠灵使见无法杀了琅音仙尊,已经生了逃跑之意。她操控着傀儡挡住了敖修与黎却,自己想借法阵逃走。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凤鸣响彻无回殿,一道火光扑面而来,将数十个傀儡尽皆焚为灰烬。 “九阳黎火!”屠灵使面露骇然,“是羽皇!” 九阳黎火传说是源自太阳的不灭神火,焚尽天下邪祟污秽之物。这神火代代相传,只有帝鸾一族的羽皇才能得其传承。 屠灵使话音刚落,便见一道炫丽如虹的凤影飞进殿中,数十名修士紧随其后。 凤影落地,化为人形,金冠红衣,凤眸朱唇,招摇得让人无法忽视。 黎缨噙着笑看了一眼琅音仙尊怀中昏迷的徐慢慢:“把我喊来了,自己倒睡着了。” 黎却也在这时进了大殿,惊喜道:“姐,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跟着你们。”黎缨朝徐慢慢的方向点了点下巴,“她找我商量,出了个计谋,把你们都带到坑里,再让我来清扫战场。我的九阳黎火是屠灵部的克星,她倒是好算计。” 黎却闻言,脸色微沉道:“你就把我卖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敖修自己看出来了,只有他像个傻瓜一样。 黎缨微微一笑,爱怜道:“你是我亲弟弟,我怎么会卖你呢。” 黎却脸色稍缓。 “你又不值钱。”黎缨道。 黎却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他在无回殿都没受这么重的伤。 一个徐慢慢,一个黎缨,他吃了太多女人的苦了。 屠灵使听着这对话,知道从始至终都被人算计着,对方早有准备,自己大势已去了。 她召来所有傀儡,整个无回殿都为之震动,黎缨轻蔑一笑,弹指间便将傀儡化为灰烬。所有的阴尸傀儡,都挡不住九阳黎火的热焰。 屠灵使向大殿之上跑去,那里是个戏台,而戏台两侧一片漆黑,不知道有什么埋伏。 黎缨微眯凤眸,左手虚空一握,掌心浮现一把长弓,形如凤尾,金光熠熠,右手凭空出现一支长箭,箭矢处一簇小小的火苗,却蕴含着堪称恐怖的火系灵气,那便是九阳黎火。 黎缨拉满弓弦,两指一松,长箭朝屠灵使背后射去。但屠灵使似乎早有所料,左手向戏台一侧一抓,一个人影落在他手上,在长箭射出的瞬间将那人当成盾牌挡在身前。 那人脸色苍白,痛苦地抬眼看向射来的箭。黎缨瞬间意识到不对,心念一动,九阳黎火顿时熄灭,但长箭去势不减,狠狠地钉入那人右肩,将人钉在了墙上。 黎缨凤眸染上怒意,再度拉满弓弦,然而弓弦之上却是一支纯粹由火焰凝成的箭矢。黎缨手一松,长箭竟发出一声清亮高亢的凤鸣之音,其形若火凤一般朝屠灵使扑去。 屠灵使想故技重施拉人做盾牌,然而那箭矢仿佛长了眼睛有了生命一般,凤颈一仰,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中了屠灵使的面门。 屠灵使骇然尖叫,她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又如何能挡得住黎缨全力一箭。只是一息,屠灵使便被火舌吞没,发出凄厉惨叫,转眼化为灰烬。 黎缨没有看必死之人,而是飞上戏台,伸手探向被钉在墙上的人。 那是个身形修长、面容清俊的男子,只是形容枯瘦,苍白单薄,似乎曾经受尽折磨。黎缨一箭虽然撤去了黎火,仍然让他受了极重的外伤,鲜血染红半边身子。 黎缨拔出长箭,男子便自墙上滑落,被黎缨接在怀里。 黎却这时赶到黎缨身旁,问道:“怎么杀了屠灵使,不用留活口审问吗?” -- 第63页 “不必了,你以为血宗为何如此神秘,外界难以探知消息?因为他们都立下心魔血誓,不得对外人泄露半字与血宗有关之事。”黎缨漠然看着屠灵使化为灰烬,“那小姑娘说,她有办法打入血宗内部,探听消息,我才答应她这个计划。” 黎却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徐慢慢一系列言行的目的。 心魔血誓,是对自己的心魔发的,只要你问心无愧,自然不会应誓。荆无叶等人,都是真的相信了徐慢慢是自己人,所以对她说出有关血宗的事,也毫无心理压力,自然不会应誓。 反过来,荆无叶见自己说了血宗的秘密也没事,更加把徐慢慢当成自己人了。 甚至在计划败露,发现法阵有异之时,她还有心思从荆无叶口中诓出逆命部的所在。 徐慢慢确实是把人心玩得死死的。 黎却心情复杂地看着徐慢慢,她此刻已经不省人事,被琅音仙尊打横抱起,小脸白得跟纸一样,但有琅音仙尊的灵力护体,性命应是无虞。 在场之人,无不比她修为高出百倍,她只是一个小小金丹,连屠灵使轻轻抓一下都不堪承受,何来的胆识与勇气,来策划这样九死一生的凶局? 又是怀揣什么样的目的? 真的是出于对潋月道尊的爱吗…… “黎却,发什么呆,看看戏台两侧还有什么古怪。”黎缨道。 屠灵使已经化为了灰烬,被她操控的傀儡也瞬间倒地,有帝鸾收拾战场,其余之人没有丝毫威胁了。 黎缨走到戏台两侧探头看了看,不禁微微一怔。 那幕布两侧倒也没什么稀奇恐怖的东西,只是一些寻常戏楼里会有的布置。地上倒着几个人,都与中箭的男子一样形容枯槁,奄奄一息。 “你们是血宗的人吗?”黎却抓了一个意识稍微清醒一点的人问道。 那人气若游丝,嗫嚅着嘴唇道:“我们……是乐师,被屠灵使抓来……奏乐……” 黎却放下那人,走到黎缨身旁,说道:“这个屠灵使有个怪癖,喜欢听戏,这些人都是被她抓来奏乐演戏的。” 先前他们第一次见到屠灵使时,她便是躲在戏台旁看戏。 戏台旁有一些穿着戏服的尸体,都是先前被屠灵使操控的傀儡,而半死不活的那几个都是被抓来的乐师。 黎缨若有所思,低头看向怀中命悬一线的男子,便在这时,男子身上气息转弱,失去了人形,变成了一只白猫。 原来是只猫妖。 黎却在一旁道:“他们不是血宗的人,可能还未种下心魔血誓……” 黎缨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抱着白猫站了起来,道:“说得有道理,你把他们抬走。” 黎却愕然:“我抬?” 黎缨扫了他一眼:“难道我抬?” 黎缨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怀中白猫喵呜了一声,又发出极微弱的声音,她俯身细听。 “琴……” 黎缨挑了下眉梢,看向一旁的古琴,没想到这猫妖快死了,还想着把琴带走,便对黎却道:“把那琴也带走。” 黎却有些不满,抿着薄唇,眼看着黎缨从自己面前走过,干巴巴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恭送羽皇。” 黎缨轻哂一声:“呵。” 第24章 徐慢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还是瘦瘦小小的样子,是四夷门最小的师妹。 “最近四夷门多了好多拜师的人啊,而且都是年轻貌美的女修。” “你还不明白么,都是冲着琅音仙尊来的。” “年轻人不懂事啊,话本里这种爱情故事的结局,十有八九都是不得好死的。” “不过也是她们想多了,仙尊怎么可能看得上凡人。” “我看仙尊对小师妹就挺宠的,还指点她修行,还给她买东西。” “上次我说了小师妹几句重话,仙尊就拎着我去给小师妹磕头道歉。” “小师妹,仙尊对你这么好,该不会喜欢你吧。” 扒拉着饭的徐慢慢忽然被点到了名字,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憨憨的微笑。 “师兄,我长得丑,可不敢想太美。” “小师妹这么想就对了,我听师父说,仙尊是欠了他一些人情才留在四夷门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小师妹,你可别喜欢上仙尊啊,会不得好死的。” 徐慢慢细嚼慢咽着,看着窗外飘落的树叶,轻轻点了点头。 徐慢慢打小便有自知之明,她生得毫无过人之处,旁人对她好,多半是出于怜悯,是因为她刻意的讨好,而非对她有什么想法。 师父疼她,自然也是这个缘故。 而仙尊对她另眼相看,或许是因为师父的缘故。 但无论因为什么,她都记着这份情。 师父笑呵呵地问她:“慢慢,你觉得仙尊为人如何?” 徐慢慢认真道:“仙尊自然是极好的,对徒儿关怀备至。” “仙尊是无心之花,他对你好,你也别往心里去。”师父正色说道,“师父知道,仙尊生得俊朗,修为高深,又时常照顾你,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容易动心动情。” 徐慢慢登时红了脸,连连摇头:“师父,我不敢对仙尊有丝毫不敬之心。” 师父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切不可让自己受了伤。” -- 第64页 徐慢慢不明白,师父为何常常提醒他,仙尊无心无情,在她此生的前十几年里,从未遇到过一个比仙尊更加有心之人,即便是师父,也没有仙尊那般懂她。 虽然仙尊常常因为说话因为太直显得不近人情,催促她修炼也时常忘了分寸,她不敢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委屈,只能藏在心里强颜欢笑,但仙尊总是能读懂她的那点心思。 “明明身体支撑不住了,心里也难受,为什么还要笑呢?”他清俊的面容流露出一丝不解,“你是在骗我,还是骗自己?” 徐慢慢身体都在打摆子了,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道:“仙尊,我没有难受,我还能修炼……” 仙尊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将她打横抱起,往药庐方向走去。 “你还在骗人。”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在我面前,你不必撒谎,也无须强颜欢笑,我只要你发自内心的快乐。” 徐慢慢仰着头怔怔看着仙尊,涌起的泪意模糊了视线,她赶紧低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我资质不好,须得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我怕仙尊失望……” “是我说话伤人吗?”仙尊略一沉吟,“念一是说过,我说话的方式,凡人很难接受。” 徐慢慢忍不住弯了下唇角,轻声道:“神仙也很难接受……” 仙尊低头扫了她一眼:“那我以后尽量少说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慢慢急忙分辩。 她意识到,仙尊这句话不是在阴阳怪气的讽刺,而是真心实意的陈述。 “那是什么意思?”仙尊低头直视她,明明是漆黑的双眸,却又像一张未染墨痕的白纸,看似幽深,却又清澈见底。 徐慢慢咽了咽口水,听到自己颤着声说:“不是仙尊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以后,尽量多说话……” “嗯。”仙尊似乎唇角有了一丝弧度,“不要把难过藏在心里。” 仙尊真的没有心吗? 师父会不会弄错了呢? 徐慢慢的意识于梦境中浮沉不知多久,终于缓缓清醒过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精雕细琢的黄花梨架子床上,呆了片刻,才猛地从床上坐起,这一下子可能起得猛了,她只觉得身体一轻,像是弹了起来一般,脑袋直直撞上床顶。 然而既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床也没有被撞裂,她的脑袋毫无阻碍地径直穿过了床顶,浮在了天花板处。 徐慢慢大惊失色,心念一动沉了下来,低下头便看到自己紧闭双目的面容。 我这是……又死啦? 徐慢慢紧张兮兮地趴在自己身上,几乎是脸贴着脸,感觉到床上那具身体还有气息,她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死,只是昏迷了吧。 她知道自己被屠灵使伤得极重,最后的意识是被琅音仙尊抱在怀里,被他用灵力护住了伤处,拔除毒性。 之后便彻底昏迷过去了。 她如今这副状态,应是属于灵肉分离,元神出窍。 徐慢慢心里觉得古怪,元神出窍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除非修成身外法相,否则元神都是极其脆弱,一阵风都能吹散了。纵然是元婴修士的元神,也不比婴儿强大多少。 但此刻徐慢慢有种感觉,自己的元神相当凝实,她曾经也修成法相,知道身外法相是何等感受,此刻她不过金丹之境,元神竟比身外法相还要凝实许多。 难道是因为融合了原身的半颗金丹之故? 徐慢慢有些摸不清头脑,她仰躺下来,元神与肉身重叠,想要回到身体内,却不能如愿。 ——难道要和上次一样,找个人来打她? 徐慢慢嘀咕了半晌,无法,只得半飘半走地离开了床铺,向门口走去。 走到一半,她又顿住了脚——我现在可以穿墙,又何必走门呢…… 这么想着,她理所当然地一转身,径直朝着墙壁一头撞去。 果然,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她便穿过了墙壁,看到了外头的景色。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却还是有几分寒意。时值深秋,本该繁花似锦的庭院也萧索了许多,只有几丛醉芙蓉热闹地开着。 徐慢慢眯了眯眼,阳光落在身上,感觉有点烫,但还能承受。寻常的金丹修士,一旦元神出窍,就吹不得风见不得太阳,这天地间任何风吹草动,对脆弱的元神来说都是风刀霜剑。只有修成法相,掌握了一丝天道守则,才能与天地融为一体,拥有呼风唤雨,搬山填海之力。 徐慢慢心中猜测,原身那套修炼之法应是极其特殊,可以直接强化元神,但这简直闻所未闻…… 徐慢慢听到南边传来一些动静,便转身朝南边飘去,一路穿墙过道,不时见到几个穿着相同衣裙的年轻女子埋头快走,她略一分辨,恍然发现这是天都城皇宫内的服饰,而那些女子便是大兴宫的宫娥。 大约四百多年前,大陆上最后一个大一统帝国大兴王朝式微,分崩离析,各路诸侯野心勃勃,自立为王,将大陆分裂为七国。然而七国互相不服,也不愿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便协议共同拥护大兴王朝最后的皇子为帝,是为承煊帝。 徐慢慢游历人间时,两度到过天都,一次是元婴时期为了扬名天下,广结善缘,另一次便是当上道尊后,为了与七国国君共议广修枢机楼之事。她在宫城内待的时间不长,但还有些印象,此刻看到宫娥的装扮便又唤起了那些记忆。 -- 第65页 领头的宫娥穿得更体面一些,看着年岁也稍长,神情略显严肃。跟在她身后的八个宫娥头埋得低低的,双手捧着托盘,亦步亦趋地跟在领头宫娥身后,脚步细碎不发出一点声响,看着便训练有素。 徐慢慢靠墙站着,眼看着这队宫娥打自己面前匆匆走过,鼻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是从托盘上传来。八个托盘上陈列着不同的东西,有的是瓷瓶,有的是漆盒,从容器上看便价值不菲,当中药物定然更加贵重。 徐慢慢只来得及闻出了两三味那些人便已走过,而这两三味药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千年灵芝、万年血参。 是谁受了重伤需要这些药材? 徐慢慢好奇跟了上去,绕过两条回廊,便见宫娥停了下来。领头宫娥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朗声道:“启禀仙尊,药材都已取到了。” 片刻后,屋内传来略微低沉的男声:“进来。” 徐慢慢听到声音大喜,不等宫娥打开门,她便穿墙飘了进去。 屋子里热气腾腾的,正烧着一大桶水,熏得好似仙境一般云雾缭绕。徐慢慢眯了眯眼,看到琅音仙尊正盘腿坐于床上,雾气的阻隔让他清俊的面容显得柔和而模糊,徐慢慢飘近了看,才发现他脸色不佳,气息微弱。 仙尊何时受了重伤? 徐慢慢心下一惊,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如今这副状态也无从向人打听。 “仙尊,仙尊!你能感应到我吗!我在这儿!”徐慢慢在琅音仙尊面前晃来晃去,大声喊,试图引起琅音仙尊的注意。 琅音仙尊眉头忽然皱了一下,似乎有些感应,他缓缓睁开眼,长睫扇了扇,目光在眼前四下一扫,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便又闭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仙尊,你是不是受了重伤感知力也下降了?”徐慢慢哀叹了一声。 她要怎么才能回到自己身体里去呢? 她如今的想法,就是让琅音仙尊打她一下试试。琅音仙尊是她最信得过的人,也是修为最高之人,感知力也极强,自己如今虽然只是一缕元神,但仙尊应该能察觉得到屋内的异常。可没想到,仙尊受了重伤,竟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了。 难道要等到仙尊伤好复原吗? 徐慢慢双手环胸,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时宫娥们都已离开了,琅音仙尊也从床上下来,走到了水桶旁。徐慢慢跟着飘了过去,鼻子抽了抽,分辩出了药材的气息。 都是增元益气的大补之药,寻常人沾上一点都要流鼻血,仙尊要把这桶药都喝了,那果真是受了极重的伤了…… 直到看到琅音仙尊开始宽衣解带,徐慢慢才发现自己想岔了,仙尊竟然不是要喝,而是要泡! 虽然这是个浴桶,但这些药材极其名贵,就算放在其他宗门,也是切成片含嘴里半天才舍得咽下去的,仙尊居然用来泡澡! 徐慢慢瞪大了眼睛,看着琅音仙尊脱下层层衣衫,露出玉石般莹润结实的胸膛,目光不自觉地自上而下…… 徐慢慢猛地背过身去,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 “仙尊,我不是有意偷看的!” 徐慢慢捂着眼颤声道。 身后传来入水的声音,徐慢慢才悄悄睁开一只眼。 那汤药颜色浓郁,想必是看不到什么了,自己可以转身了吧…… 而且仙尊又看不到她…… 徐慢慢咽了咽口水,又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来。 琅音仙尊身体没入水中,双眸微闭,滚烫的药水很快将肌肤蒸得微红,他眉头一皱,忽然失去了人影,化为原型。只见一朵千叶芙蓉浮于水中,叶面舒展,花瓣轻颤,根系在水底下散开,而水面缓缓呈旋涡状,似乎所有的药性都在向它体内涌去。 徐慢慢这才想起来,仙尊是朵花,用根系吸收药性,这才是最快最有效的。 芙蓉花贪婪地吸收着药性与灵力,水中漩涡越来越大,这种吸力不断增强,范围也逐渐扩大,等徐慢慢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股吸引力捕捉到了她的元神,仿佛发现了什么宝物似的,不容抗拒地拉扯着她的元神往浴桶中去。徐慢慢大惊失色,想要逃走,但是她如今只是脆弱的元神,根本抵挡不住这样的力量,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已经被卷进漩涡之中,咻地一下没入花蕊之中。 徐慢慢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形式被琅音仙尊吃掉。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人轰了一拳,整个人晕乎乎的,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摸索着扶着墙爬起来,有些惊喜自己还有意识,却又迷惑自己的所在。 她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摆设清雅的房间里,远远传来了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她扶着墙向外走去,绕过屏风,便看到了琅音仙尊。 他半倚在窗边,午后的阳光穿过半掩的窗扉映亮了屋中一角,也柔和了他清冷的俊颜,连眉睫似乎都染上了淡金色。他微抬眼帘,漆黑的双眸远远看着远处的戏楼,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那婀娜的身姿,动人的唱腔,映在他眼中,却没落在他心里。 徐慢慢看呆了半晌,才惊喜唤道:“仙尊!” 可是琅音仙尊状若未闻。徐慢慢跑到他面前招手,他的双眸并未映出她的身影,透过她看向远处的戏台。 精彩的演出换来了满堂喝彩,他依旧无动于衷,连呼吸都不曾有过变化。 -- 第66页 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子弓着腰进来,看打扮像是戏楼的老板,他脸上堆满了笑容,态度极其谦恭。跟在他身后的女子仍穿着戏服,身段袅娜,眉眼妩媚,正是先前台上唱戏的花旦。 “仙尊,今日这出戏可还满意?”戏楼老板笑着问道,又侧过身让出了身旁的女子,“这就是孟婉璃,这三日的戏都是她唱的。还不快拜见仙尊!” 孟婉璃聘聘袅袅地行了个礼,脸上染着醉人的薄红,欲说还休地看了一眼琅音仙尊,声如黄莺婉转:“孟婉璃拜见仙尊,多谢仙尊连日捧场。” 琅音仙尊缓缓回过神来,淡淡道:“免了。” 孟婉璃神色顿时有些忐忑,戏楼老板也是目露慌张。他们本以为仙尊连日看戏,是因为看中了孟婉璃,戏班子上下都已经做起了白日飞升的美梦了,今日鼓起勇气前来参拜,却觉得仙尊似乎并没有这个心思。 他甚至都没有看孟婉璃一眼。 戏楼老板惴惴不安问道:“仙尊对我们的戏……是不是有不满之处?” 琅音仙尊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戏楼老板顿时有些紧张:“是我们哪里没演好吗?” 琅音仙尊换了个姿势,从一旁的桌上取来戏折子,徐慢慢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不少剧目,《救红尘》《长恨天》《蝶仙变》《梨花扇》…… “这些戏的结局,全都是生死别离。”琅音仙尊眉头微皱,“没有一对终成眷属。” “这……这些都是流传千年的故事,我们也是根据传说改编。”戏楼老板心中忐忑,生怕说错话得罪了眼前这位神仙。 “我听了三日的戏,每一出戏都有人痛哭流涕,可每场戏都座无虚席。”琅音仙尊疑惑问道,“她们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戏楼老板额上渗出汗来,陪着笑道:“这自然是喜欢的,他们之所以哭,是被戏里至死不渝的爱情所感动,只盼着自己也能遇到如此深情的郎君。” 琅音仙尊支颐凝眉,若有所思:“虽然心痛,却是喜欢,原来如此……凡人的感情如此奇怪,竟会喜欢令自己心痛流泪的东西。” 他好像有些明白,却依然困惑。 孟婉璃美目一转,目光扫过那份戏折子,壮着胆子问道:“仙尊……可是为情所困?” 戏楼老板吓了一跳,呵斥道:“大胆!仙尊的事也是你能问的!” 孟婉璃急忙跪了下来,额头贴着地面,瑟瑟发抖。 琅音仙尊这才垂眸看她,似是想起了她的身份,眼神略有波动,开口道:“你起来说话。” 孟婉璃这才拘谨地站起身来,不敢抬头看琅音仙尊。 “我且问你,喜欢一人,是什么感觉?”琅音仙尊问道。 孟婉璃斟酌着言辞:“大约是……想见又不敢见,既盼他知晓,又怕他知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琅音仙尊敛眸沉思,半晌又问:“若是不见那人时,便心口空落落,见到那人,却又心口生疼,心跳加速,喜悦酸涩,这可是喜欢?” 孟婉璃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仙尊俊朗如神的面容,不禁有些痴了,心中难免猜想,是怎样的神女,能让仙尊如此放在心上。 “那……多半便是了。”孟婉璃垂下眸子,恭顺答道。 “那又该如何消除这种心痛呢?”琅音仙尊问道。 “会有心酸心痛之感,或是因为想得不可得,只要两情相悦,自然不会心痛。”孟婉璃答道。 琅音仙尊恍然大悟,仿佛解开了一个困惑他许久的谜题,他眼中迷雾散去,豁然开朗,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意。 琅音仙尊在桌上一拂,桌上便出现了数十锭金子,看得戏楼老板和孟婉璃两眼发直。 琅音仙尊站起身来,温声道:“多谢二位为我解惑,这些权且作为酬谢。” 戏楼老板立刻跪了下来,大声道:“多谢仙尊赏赐!” 琅音仙尊道:“不必多礼。我躲了她许久,只怕见到她心中会生酸痛之感,可不见她多日,心里也空了多日……今日总算明白破局之法,也该回去了。” 琅音仙尊说着便朝外走去,临到门口,却又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向孟婉璃,问道:“我看那戏里男女总是有定情之物,你若是她,收到什么会心生喜悦?” 孟婉璃真诚道:“若是仙尊所赠,想来那女子都是会欢喜的。” 仙尊闻言,轻轻颔首:“似乎也是……无论我说什么送什么,她总是很容易能开心起来,但我希望,她能一直如此。” 孟婉璃轻轻叹了口气,难掩歆羡之情,柔声道:“能得仙尊如此珍视,那女子定然能长长久久地平安喜乐。若仙尊想让她明白您的心意,不妨送她一件独一无二的事物,让她日日携带,时时可见,见到那物便能想起您。” 琅音仙尊眼波一动,露出释然的浅笑,清冷疏离之气尽散,满室为之生辉,令人看得失了神乱了心,忘了今夕何夕。 此时徐慢慢也醒悟过来了,这不是琅音仙尊的梦,而是他的回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卷入他的回忆中来,又如何才能离开。偷窥他人的私隐实在不好,但是却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第25章 周遭时空忽然扭曲,眨眼间便到了另一个时空。 在琅音仙尊的回忆里,徐慢慢身处一个洞窟之中。 -- 第67页 琅音仙尊背对着她,与一个同样长身玉立的男子在交谈着什么。 “这是天外陨晶,稀世罕见,诛邪不侵,我攒了两千年才有这么一块,你全都要了去,我怎么办?”那男子不满地抱怨道。 琅音仙尊淡淡道:“你再攒两千年就是了,你有的是时间。” 那男子俊美不凡,双眉间却有一团焰火似的浮纹,为他增添了几分神明般的雍容气度。 “琅音,你也有无疆之寿,不如你也再等两千年。”男子手上攥着陨晶不肯松手。 琅音仙尊掰开他的手指,认真道:“但是她等不了。” 男子愣了一下,手上不自觉卸了劲,回过神来忙追问道:“你居然给旁人炼法器,是谁,男的女的,是人是妖,不对,妖族的寿命等上两千年应该没问题,那应该是人!难道……你有喜欢之人了?” 琅音仙尊举起陨晶细细端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男子瞠目结舌,仔细打量琅音仙尊。 “你……真的是琅音?你不是无心之花,怎会有动心之人?” 琅音仙尊收起陨晶,微微皱眉:“不过要了你一块天外陨晶,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男子气笑了,眉间火焰一颤一颤的,他恨恨道:“什么叫‘不过’?活了三千年都学不会说话。你要了一大块天外陨晶,我不过问了你一个问题,这话得这么说才对!” 琅音仙尊扫了他一眼:“那我已经回答了,你也该满意了。我要在此地炼器,你若是如此清闲,便用九幽业火助我吧。” 男子捂着心口,显然是气得不轻:“若不是认识你多年了解你……我真想与你绝交。你太不珍惜你唯一的朋友了!” 男子拂袖欲走,刚抬起脚,又转了回来,咬牙道:“我便要看看,你要炼出个什么东西。” 男子双眸一闭一睁,眉间火焰骤然发出强光,一团熊熊烈火浮现于半空,琅音仙尊将天外陨晶抛入烈火之上。霎时间,陨晶爆射出无数星辉,整个洞窟石壁犹如浩瀚星河一般璀璨。 琅音仙尊敛眸沉思片刻,忽然十指翻飞,快速结印,掌心浮现芙蓉花的虚影。片刻后,虚影渐渐凝实,三片花瓣落于掌心,又被琅音仙尊送入陨晶之中。 男子一惊,失声道:“你将三瓣心花炼入法器之中,那你修为会折损近半!” 琅音仙尊的脸色白了几分,却似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火焰中渐渐成型的陨晶。 “她将远行,我不能随行相护,便只能以这种方式伴她左右了。这三瓣芙蓉,能于危急时刻救她性命,也能让我知道她身在何方,若她遇到危险,我也能来得及赶去。” 男子怔怔看着琅音仙尊被火光映亮的俊美容颜,许久才发出一声喟叹:“那是何方神圣,能叫你牺牲这么多。” 琅音仙尊似乎没明白男子的感慨,还以为这也是一个问题。他侧头仔细想了想,认真说道:“她是我的心,亦是我的命。” 陨晶忽然爆发出夺目的光芒,徐慢慢忍不住闭上了眼,片刻后,光华内敛于法器之内,山洞中又恢复了平静。 徐慢慢睁开眼,看向琅音仙尊手中的法器,那样的流光溢彩,举世无双,动人心魄,亲切熟悉…… “这是什么法器?”男子问道。 琅音仙尊微微一笑:“潋月冠。” 徐慢慢登时心尖一颤。 短暂的黑暗之后,眼前骤然一亮,映入眼帘的是琅音仙尊双眸紧闭的清俊脸庞。 徐慢慢心上一紧,猛地往后一缩,拉开了距离,结果发现更不得了了,本来浑浊的药水被仙尊吸干了药性,只留下沉淀在底部的残渣,和一桶清澈见底的水。 真是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徐慢慢用力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暗道还好仙尊看不到自己。 方才梦境中所见所闻着实叫她震惊疑惑,原来仙尊也曾为情所困,而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竟是她么…… 徐慢慢顿时心中一片酸软,眼眶发热,几乎欲流下泪来,哽咽着颤声道:“仙尊,你对我这么好……我会不忍心利用你的……” 徐慢慢自幼便被时常告知一件事,长得丑,不要想得美,像仙尊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更不能妄想,多少戏折子里说的,殊途相恋,必有死伤。 师父也三番五次地在她耳边重申此事,让她切莫对仙尊有非分之想,仙尊是无心之花,对她好她也不可往心里去。 也不知道是师父看走眼了,还是故意骗了她。仙尊并非全然无心,他将自己的半条命都给了她,难道这还不是爱吗…… 犹记当年,她金丹初成,师父说四夷门已经没有什么能教她的,须得她亲自到红尘中历练,看山看水,见心见性,方能明白自己道心所在。 当时琅音仙尊也曾提起,想和她一起下山,护她周全,却被师父拒绝了。师父说,有仙尊保护,她永远长不大,永远无法悟道。仙尊听了此言,便也没有坚持,反而转身离开了四夷门,那一走便是许久…… 徐慢慢出行那日,在山门口踟蹰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渐,才看到了琅音仙尊的身影。 他郑重地将潋月冠为她戴上,她平庸的面孔大概也会因为那光辉而增色不少吧。 “慢慢,此行万里,艳阳风雪,我不在身侧,这潋月冠可代我护你周全。” -- 第68页 “多谢仙尊一片心意,慢慢会保重自己,也盼仙尊长乐无忧。” 她那时不知潋月冠中的沉重心意,只道是琅音仙尊和师父一般,为她送行相赠的护身法器,心中也是十分感动。 琅音仙尊垂下眸,清冷的声音似乎也有了凡人的温度。 “我也明白你的心意,但只有见你长乐,我才能无忧。”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抬起纤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垂落在她耳畔的陨晶流苏,“我听旁人说……凡人之间会相赠贵重之物,作为定情之物,这潋月冠,便是我为慢慢打造的定情之物。” 她心跳猛地乱了几拍,却又很快地恢复了镇定,含笑问道:“这番话……仙尊可是听我师父说的?” 琅音仙尊别过眼,含糊地点了点头。 她当时没有多想,只道是师父又糊弄琅音仙尊,骗他拿出珍贵法器来给自己的徒弟壮行。而仙尊口中的定情之物,她理所当然也只当是一场有实无名的师徒之情。 仙尊向来说话简洁,容易引人误会,她早已习惯。 她也不能戳穿了师父那点小心机,当下只有干笑着点了点头,接受了仙尊的馈赠。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不是仙尊误会了她,而是她误会了仙尊。仙尊藏在潋月冠中的三瓣芙蓉一片心意,她至死都未曾看透。在他看来,那是早已两情相悦的许诺,是付出半生修为的寄托,而她却始终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徐慢慢垂下眸子,忽觉心头一片酸痛怅惘。她一生寻道践道,但求一个无愧无悔,也自问从未对不起任何人,没想到还是辜负了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胸腔中跳动的那颗心。高高在上不染尘垢的神仙,也会有和凡人一样的心跳吗…… 她的指尖碰到了琅音仙尊莹白而结实的胸膛,却径直穿了过去,便在此时,她忽然听到稍显冷漠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徐慢慢猛地抬起头,只见琅音仙尊正用冰冷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她。 徐慢慢整个人都僵住了,结结巴巴道:“仙、仙、仙尊,你能看见我?” 琅音仙尊冷冷道:“也能听到。” 徐慢慢只觉得一把火把自己的元神烧了个通透,道:“仙尊,我刚才……我可以解释……” 琅音仙尊打断她:“我不是琅音仙尊。” 徐慢慢一怔,有种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的窒息感:“哥哥,你没穿衣服,我一时竟没认出来!” 琅音魔尊:“……” 徐慢慢在琅音魔尊杀人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背过身去,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是琅音魔尊在穿衣服,她绞着手指脑子疯狂转动,想着一会儿该如何跪地求饶才能逃过一劫。 还没等她想好,忽然眼前一暗,琅音魔尊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徐慢慢立刻跪了下来:“哥哥,我知道错了!” 救命,她以后该不会养成天一黑就跪的习惯吧…… 琅音魔尊紫衣垂地,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垂眸俯视她,冷笑道:“你这次又知道了哪些错?” “我哪哪都错了,重说一遍都是对哥哥的二次伤害。”徐慢慢极其卑微地认错道,“我昏迷的这些天,哥哥竟然没有趁机杀了我,可见哥哥宽宏大量,不与我一般计较。” 徐慢慢小心翼翼抬起头偷看他的神情,咽了咽口水又道:“哥哥,你打我吧。” 她这番道歉,多少是有些真情实意的,自己辜负了仙尊一片深情,又利用了他的深情,他为了自己折损了一半修为,铲除焚天部受了重伤,自己还哄骗他去灭血宗…… ——徐慢慢!你不是人啊!你愧对师父在天之灵! “你也知道自己该打。”琅音魔尊面沉如水,冷哼一声,又狐疑道,“我还没打,你哭什么!” 徐慢慢抽了抽鼻子,抬起头露出微微泛红的眼眶,可怜兮兮道:“我元神脆弱得很,经不起您随手一挥,你还是打我的肉身吧。”徐慢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打重伤啊,小惩大诫就好,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琅音魔尊唇角一翘,讥诮道:“本尊想怎么做,还要你来指手画脚吗?” 徐慢慢低下头去:“不敢不敢,这只是小人卑微的乞求,您参考一下就好,不过看在我还有几分用处的份上,打死或者打伤都不太好……” “你有什么用处。”琅音魔尊冷哼一声,广袖一挥坐于榻上,傲然俯视徐慢慢,鄙夷道,“如此不济,连屠灵使一招都挡不住。” “是我修为低下拖累了您。”徐慢慢陪笑道,“哥哥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一定不遗余力复活徐慢慢!” “你就算尽了全力也不过如此。”琅音魔尊虽然言辞不屑,但对徐慢慢这番狗腿做派还是颇为受用。 他定睛审视徐慢慢,忽地微微倾身,朝徐慢慢勾了勾手指,像招呼小狗似的唤道,“你过来。” 徐慢慢念头一动,跪着的身躯整个往前飘去。 琅音魔尊伸出手往前一捞,修长的手臂径直穿过徐慢慢的元神,从她脸上扫了过去。徐慢慢只觉得一阵风吹过自己的脑袋,有种若有若无的酥麻,却没有什么不适。 琅音魔尊奇道:“你一个小小金丹,元神出窍为何如此凝实?寻常金丹被本尊这么一碰,早就魂飞魄散了。” -- 第69页 徐慢慢干笑道:“许是因为我的修炼功法比较特殊。” 她心里猜测,也可能是因为融合了原主的半颗金丹,金丹乃元神之所在,她这相当于一个半人的元神,比别人凝实一些,也是情理之中。但这却不能告诉琅音魔尊。 琅音魔尊若有所思:“能凝实元神的功法……你是魂宗之人?” 魂宗? 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元神深处的记忆,让徐慢慢心口处有种莫名的悸动,但她苦苦思索,却一无所获。她只能摇摇头,诚恳道:“我未曾听过魂宗。” 琅音魔尊道:“魂宗与血宗一样,也是追求长生之道的邪修宗门。修道者都以元神为本,肉身为器,血宗认为元神脆弱,依附肉身而生,只要肉身不朽,便能得长生。而魂宗反其道而行之,认为修炼元神才是长生正道,元神不灭便不老不死,近乎于神。” 徐慢慢满打满算也才活了三百余年,见闻不足也是正常,这也是头一回听到魂宗二字。但她融合了这具身体的半颗金丹,也有了原主的部分元神,或许原主与魂宗有所牵连,才会被“魂宗”二字所触动。 “这几百年来未曾听过魂宗,可是销声匿迹了?”徐慢慢疑惑道。她活了三百年,当了百年道尊,从未在道盟听过魂宗的存在。 琅音魔尊道:“本尊也只是略有听闻,今日听你说有功法能修炼元神,这才想起来这个宗门。传闻魂宗有修炼元神的功法,难道你是魂宗之人?” 琅音魔尊逼近了一步,审视的目光咄咄逼人,让徐慢慢倍感压力,不自觉地往后缩脖子。 “这我也不知道……”徐慢慢眼神微微一闪,心念电转编了一套说辞,“我是跌下山崖被慢慢所救,失去了记忆,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了……如今听哥哥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身份可能与魂宗有什么牵扯。哥哥您再想想,您在哪里听到魂宗的传闻?” 徐慢慢把一切都推到失忆上,这也不是说谎,她确实是没有那些记忆。 “偶然听到友人提起,你找不到他。”琅音魔尊含糊其辞,似乎不想说实话。“你若是对魂宗感兴趣,那便去天禄宫看看。这世间对一切传闻野史记载最全的,除了道盟也就是天都城的天禄宫了。” 大兴王朝作为大陆上最后一个大一统帝国,延续了三千年的统治,留下了极其丰富的史料典籍,这些都收藏在天禄宫之中。听说天禄宫分为十二殿,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正史野史、精怪传闻无所不有,但是其中大多数都是绝密典籍,尤其是分裂成七国后,七个国君担心其他人从天禄宫的典籍中了解到自家地盘上的机密,都禁止外人进入天禄宫,守卫极其森严。 如果徐慢慢还是潋月道尊,以她的身份地位,自然是能在天禄宫乃至整个天都城来去自如,但如今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只能走走旁门左道了。 徐慢慢眼睛闪闪发亮,笑道:“多谢哥哥指点,我如今是元神之身,正好可以潜入查阅典籍。” 琅音魔尊认真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道:“你怎么翻书?” 徐慢慢愣了一下,不禁苦笑道:“我倒是忘了……” 看来这元神之躯也有许多不便之处。 “或者我可以跟明霄法尊讨个人情,他如今也是半个道尊,想必七国国君会卖他这个面子。”徐慢慢摸着下巴思索道。 琅音魔尊不以为然,道:“他自己想进去是有这个可能,但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去,却也没这么容易。” “我元神出窍就可以了。”徐慢慢脱口而出。 琅音魔尊狐疑地盯着她:“你与明霄法尊何时有这等交情,对他如此信任?” 第26章 “哥哥,你可曾听过这魂宗最早出现于何时?”徐慢慢问道。 琅音魔尊淡淡回道:“记不太清了,我是四五百年前听人提过。” 天禄宫中记载了万年历史,她不可能从头开始找,只能先缩小范围,再扩大范围。 天下所有宗门开山立派,都必须在天都城和道盟备案,接受审查,否则一律视为邪魔外道。徐慢慢自继任道尊,便看过道盟所有记录在案的宗门,确信未曾看过魂宗二字。在正统道门看来,任何涉及血、肉、魂、魄的宗门都是犯禁,正统修道是吸收天地灵气为己用,而邪魔外道则是夺舍杀生,手段多卑劣残忍。 虽然道盟多有禁令,但也管不到每一个角落,总会有不少邪修企图走捷径,干些伤天害理之事,尤其是在蛮荒之地,还会有邪修招摇撞骗,成立□□,坑害无知百姓,敛财害命。而这些劣迹和□□传闻,都会记录在《天诛册》中。 《天诛册》按时间分类,琅音魔尊指示徐慢慢从四百年前的记载开始往前找。 徐慢慢看了一下琅音魔尊,舔着笑道:“哥哥,帮我翻下书。” 琅音魔尊皱了下眉头,抬起手屈指一弹,只见一道绿光落在了地上,迅速抽条长叶,很快便长到了半人高,伸着两片长长的绿叶,像两只手臂一样欢快地招展着,细细的身躯左右摇摆。 “叶子,给她翻书。”琅音魔尊说了一句,那叶子朝琅音魔尊深深鞠了个躬,便蹦蹦跳跳地扭到徐慢慢身旁,仰起身子朝她摆动叶子。 虽然没有头脸,徐慢慢却分明从叶子身上感受到了欢快和讨好。 -- 第70页 这真不像琅音魔尊的叶子,也不像琅音仙尊的叶子…… 徐慢慢飘到了琉璃明珠灯旁,与琅音魔尊相对而坐,叶子也乖巧地跟在徐慢慢身旁,伸出细长的绿叶帮她搬书,翻书。 琅音魔尊支着下巴,懒懒地翻着书,掀起眼帘扫了徐慢慢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看《天诛册》。 徐慢慢心里有些嘀咕——琅音魔尊似乎对魂宗十分感兴趣,这又是为何?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因为叶子已经翻开书页了。 叶子翻开《天诛册—一万三千七百卷》,徐慢慢一目十行地扫视上面记载的内容。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三年,发生在庆国滨城的□□祭祀案,一百零八名童男童女背负巨石,沉入江中,祭天祈雨,经查为通灵教所为……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二年,卫国樊城五十六名青年男子失踪,后被发现挖空内脏,弃尸荒野,经查为噬心教所为……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二年,梁国四十九名妙龄少女惨死,经查为其父母受阴阳教蛊惑所为……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二年,蜀国百名老人于家中自焚,经查…… 薄薄的一页页纸,沉甸甸地承载了无数亡灵与怨气。徐慢慢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得眉头紧皱。 早些年她行走人间,便撞见过不少邪修恶行,但天下之大,她一人又能救多少人?后来她与徐慎之深谈三日,从道盟改革到天下苍生,达成了许多共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一人之力也好,万人之力也罢,我们能做的终究太少。” “没有永恒不落的太阳,黑夜终究会到来。” “我们只需点燃人们心中的灯,他们自能无畏地走进那片夜。” 初始的十四座枢机楼,只是一把把炬火,她与徐慎之畅想过九十九座枢机楼,本以为有千年的时间去完成,没想到中道止步,还好有徐慎之在,有宁曦在,她也能放心一些。 只盼着这微不足道的火光,有一天能成燎原之势,驱散笼罩着大陆的迷障与阴霾。 “嗯?这件事有些奇怪……”琅音魔尊不知看到何处,忽然发出一声质疑。 徐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对面,只听琅音魔尊念道:“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天都城发生惨案,一夜之间墨王府死三十六人,墨王、王妃身首异处,三十四名护卫惨死,其中元婴四人,金丹三十人……” 徐慢慢闻言一惊:“一夜之间杀死如此多的修士,还是在天都城,这绝非普通的□□所为,若不是势力强横,便是法相下手。” 大多数□□只敢在荒僻之地生事,才不容易被道盟发现。然而天都城乃天子之城,权贵云集,这里不仅有各家长老法相,元婴也是随处可见,寻常势力不敢在此生事,更别说是对王府下手了。 徐慢慢没等琅音魔尊念完,便飘了过去挨到他身边自己看。 “据知情者称,墨王与一女子结仇,遭报复仇杀,该女子经查为血宗之人。” 徐慢慢脑中掠过一个身影,脱口而出道:“难道是屠灵使?” 血宗之中修为高深的女邪修,她只知道此人。如果是屠灵使动手,那以她的修为,一夜之间杀四个元婴,三十个法相,并不是件难事。 “不。”徐慢慢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是屠灵使,她不会放过这三十六具尸体,其中还有四个元婴修士,她绝对会将他们炼制为傀儡。” 血宗做事,向来目的性极强,不做无用的杀戮。即便是寻仇,也不会杀完了人扔下三十六具尸体不带走,因此琅音魔尊的怀疑和徐慢慢一样——这与血宗的行事作风不一致。 徐慢慢细看卷宗,专注道:“三十六具尸体的验尸结果都很清楚,他们生前与凶手发生过激烈搏斗,伤口一致,说明凶手只有一人。一个人能杀三十六人,那人即便不是法相,也是半步法相。这样的修为足以称霸一方,不会籍籍无名。如果这件事与血宗无关,那是谁将此定案为血宗所为?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 琅音魔尊道:“这是四百多年前的案子,那时候血宗已经是道盟榜上有名的邪魔外道,查不出来的事,便让血宗背锅,倒也不足为奇。” “四百多年,说不定有当年亲历者还存活着,可以查一查。”徐慢慢若有所思。 “能活四百载以上,至少得是元婴修士了。墨王府与天都皇室应该有些关联吧,说不定皇城中就有知道当年旧事的老人,不过定案之事,他们未必愿意开口。”琅音魔尊道。 “若哥哥亲自去问,他们一定不敢隐瞒!”徐慢慢讨好地笑着,扭过头对琅音魔尊说道。 两人四目相对,徐慢慢才发现自己的元神不知何时穿过了琅音魔尊的手臂,被他圈在怀中,这一回头贴得极近,她的嘴唇似有似无地擦过了对方的薄唇,只是她是一缕元神,没有实体,唇瓣交叠,两人都没有感觉,只有大眼瞪小眼。 琅音魔尊僵了一下,随即薄唇轻启,呼地一下,一口仙气吹出,把徐慢慢的元神吹得飞出老远。 “哥哥,我又又又又错了……”徐慢慢只觉得脸上发烫,哭丧着脸飘回来认错。 琅音魔尊支着下巴冷冷看她:“你是不是对本尊有非分之想。” 徐慢慢心里咯噔一下,忙道:“绝无此事,我的心是慢慢的!” -- 第71页 琅音魔尊呵地冷笑了一声:“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刚才就把你吹得魂飞魄散了。” 徐慢慢正想说几句好听的,忽感应到外间传来一丝波动,她心头一跳,急忙往琅音魔尊身后飘去。 “哥哥,有人来了!”徐慢慢道。 “修为不高,看不到你。”琅音魔尊无动于衷说道,目光望向门口的方向,只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上出现了一道拉长的修长身影,不过片刻,书架后便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七八的男子,容貌俊秀温文,身着锦袍,上绣五爪金龙,普天之下能穿这身衣服的只有一人。 “承煊帝。”琅音魔尊扬了下眉,喊出对方的身份。 承煊帝朝琅音魔尊微笑颔首:“孤听闻琅音仙尊夜访天禄宫,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承煊帝虽是人族帝王,身上却无一丝帝王应有的王者之气,反而一身的书卷气,温文尔雅,平易近人。 “不必客套,本尊查阅些典籍便走。”琅音魔尊态度冷淡道。 承煊帝并不因为对方冷漠无礼的态度而愠怒,依旧含笑道:“不知仙尊想查什么典籍?孤数百年来无所事事,便浸淫于天禄宫典籍之中,说不定仙尊想查之事,孤能帮上一二。” 徐慢慢站在琅音魔尊身侧,定定地审视着承煊帝。 徐慢慢三百年来到过天都城两次,也见过承煊帝两次,却对这位承煊帝没什么印象,毕竟是个傀儡帝君,只有表面风光,国政大事丝毫说不上话,只能任由七国国君做主。他坐得高高的,被重重珠帘挡住了脸,沉默得像个影子。 七国国君不愿意让这位承煊帝与外界有太多往来,似乎是怕他培养势力,有复国之心。气派恢弘的大兴宫,也不过是更大一点的囚笼。承煊帝为帝五百载,却无妃无后,似乎是七国国君不愿让他生下后嗣,人一旦有了后嗣,便也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在七国国君看来便是有了反心。于是承煊帝连骄奢淫逸的资格都没有,偌大的大兴宫,唯一能给他自由的,便只有这个天禄宫了。 身体会被禁锢,思想却无边际。 不过这种囚禁这些年似乎略有松动,因为承煊帝是元婴之身,法相寿千年,元婴寿五百,这算一算,他也没几年好活了。 徐慢慢掐指一算,墨王案发生之年,承煊帝应该正是少年,或许他知道点什么。 琅音魔尊似乎知道她所想,未等她开口,便开口问道:“陛下可听说过墨王案?” 承煊帝微诧,神情一时恍惚,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微笑道:“原来仙尊在查此事,这事已经过去太久了,恍如隔世……那年,孤才十九岁,墨王,是孤的皇兄。” “那时先帝垂危,膝下仅余我与墨王二子,墨王神武睿智,乃太子的不二人选,先帝亦有意立墨王为储君。然……诸侯生二心,派出杀手暗杀墨王,墨王重伤濒危,幸得一女子相救。不料那女子竟挟恩图报,逼迫墨王娶她为正妃。当时墨王已有相恋的女子,婚期已定,便拒绝了对方无礼的要求,许以金山为报。怎知那女子修为极高,报复心强,在墨王大婚之夜发难,将他们夫妻二人杀死在婚房之中。王府修士尽出,追杀凶手,却无一生还……” 承煊帝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揭开了真相的冰山一角。徐慢慢直觉,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血宗所为?”徐慢慢问道。 琅音魔尊瞥了她一眼,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承煊帝道:“此事涉及皇室颜面,因此事发之后,先帝便下令封锁全城,将知情之人一一封口,交由大内追查。究竟真相如何,应该只有先帝知道,因为大内查案之人,不久之后也暴毙而亡。” 徐慢慢听得心中发寒,只为了保守一个秘密,帝王一言,伏尸千里…… “仙尊追查此事,可是觉得此事另有内情?”承煊帝问道。 “或许吧。”琅音魔尊起身,“本尊该走了,陛下不送。” 琅音魔尊说罢便大步朝外走去,徐慢慢急忙跟了上去。 “哥哥,等等我!” 承煊帝目送琅音魔尊离开,许久之后才垂下眼,看向散落了一地的《天诛册》,摊开的那册正记载了墨王案的详情。 “哥哥……”他喃喃念道。 琅音魔尊将徐慢慢收入神窍之中,便大步朝她所在的院落走去。 “你回到躯壳之中,便马上把修炼功法写出来,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应该来得及你写完。”琅音魔尊传音道。 徐慢慢盘腿坐在花瓣上,支支吾吾道:“我肯定是会把功法交出来的,只是这个功法有个小问题,不太适合旁人修炼。” “嗯?”琅音魔尊挑了挑眉梢,似乎有所怀疑。 徐慢慢道:“我这元神出窍之后,就回不去了,除非受到外界攻击。” 琅音魔尊剑眉微舒,若有所思:“所以上次你一动不动,就是元神出窍了,直到受到攻击才元神归体。你刚才主动领罚,也是这个原因吧。” 徐慢慢干笑了两声:“哥哥真是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 琅音魔尊冷笑了一声:“先前不提,去完天禄宫才说此事,你这是明目张胆地利用本尊了!” “哥哥明鉴!我若是对你存了什么坏心思,就不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徐慢慢急忙辩解。 -- 第72页 琅音魔尊却似乎不接受她的狡辩了,花瓣翻卷,朝着她当头拍下,徐慢慢抱头鼠窜,却还是被花瓣压住了身体,动弹不得,涨红了脸。一片叶子探出尖尖来,在她脑袋上戳了戳,她心有所悟,忙道:“叶子,帮帮我!” 叶子歪了歪,却没有动。 上方传来琅音魔尊的冷笑声:“那是本尊的叶子,怎么可能听你使唤。” 话音刚落,叶子尖尖便顶住了花瓣,徐慢慢顿时压力一减,松了口气,从花瓣缝隙里滚了出来。叶子在徐慢慢后背推了一下,徐慢慢便从琅音魔尊的神窍中跌了出来。 徐慢慢迎上琅音魔尊冷冰冰的眼神,讪笑道:“哥哥,别生气……” 琅音魔尊道:“你以为滚出来了就没事了吗?” 琅音魔尊说着一挥衣袖,将徐慢慢拂出老远,劲风震得落叶满地。 这时旁边传来开门声,紧接着便是一道红光掠过,落在琅音魔尊身前。 黎却神色戒备,看到是琅音魔尊在此,才松了口气,又狐疑问道:“仙尊不知为何深夜到此?” 琅音魔尊正在气头上,冷冷扫了他一眼:“本尊行事需要向你报备?” 黎却被呛了一下,俊脸顿时沉了下来,他明显从琅音魔尊身上感受到了不友善的气息。 “不知道在下何处得罪了仙尊,让仙尊三更半夜在我门口……撞树?”黎却扫了一眼一旁光秃秃的树,又看了一眼满地的落叶。 琅音魔尊懒得搭理他,径直越过他朝前走去。 黎却的火气也蹭的一下冒了上来,他帝鸾少主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修为高就可以欺负人不让人睡觉吗! “仙尊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朱紫墟不是可以任凭人侮辱的!”黎却追上两步,不输气势地与琅音魔尊叫板,却见琅音魔尊用力推开了一扇门,黎却抬头一看,正是徐慢慢的房间。 黎却疑惑问道:“仙尊来徐滟月的房间做什么?” 琅音魔尊冷冷道:“揍人。” 黎却闻言愣了一下,而琅音魔尊已经撞开他推门入内。 黎却急忙追了上去,拦在琅音魔尊身前,不可思议道:“尊上名扬三界,却要欺辱一个昏迷中的女子,传出去不怕三界耻笑吗!” 琅音魔尊本就心中不悦,又被黎却一再挑衅,他懒得解释,也不能解释,心中越发怒火高涨,当下剑眉拧起,目露厉色,冷然道:“滚开!” 黎却贵为帝鸾少主,天下羽族共主,平生只服黎缨一人,哪怕是琅音仙尊,他也只是客气两句,这不代表他会忍这口气。 “呵,琅音仙尊未免太目中无人了。”黎却眸中燃起火色,咬牙道,“徐滟月虽然厚颜无耻,诡计多端,但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罪不至死。我今日在此,便不会让你伤了她!” ——你救人就救人,何必还要骂我两句呢…… 飘在琅音魔尊身后的徐慢慢感动得快跪了。不过黎却对徐滟月哪有什么感情,此刻与琅音魔尊叫板,恐怕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吧。听黎却这语气,只怕比琅音魔尊还想打他两下…… 有着共同想法的两人居然剑拔弩张起来,也是造化弄人了。不过黎却的修为应是远远比不上琅音仙尊的,因为他此刻连徐慢慢元神的存在都感应不到。 琅音魔尊盯着黎却的眼睛冷笑道:“区区一只四百年道行的鸟儿,也敢在本尊面前放肆了。” 黎却瞳孔一缩,背后骤然张开焰形双翼,将床上昏迷之人挡得严严实实。 “帝鸾一族,宁折不弯,宁死不辱,我若拼尽全力,恐怕仙尊也不能全身而退。”黎却傲然道。 琅音魔尊懒得废话,径直向黎却打出一掌。黎却双翼往前一拢,挡住了琅音魔尊的攻击,羽翼竟吸收了这一击的能量,火焰猛地一炽。 琅音魔尊这才正眼看了一下,兴味盎然道:“神脉者之力,果然有点意思。” 两人在房中大打出手,徐慢慢生怕元神遭到波及灰飞烟灭,只得躲远了,飘在角落里欲哭无泪地喊道:“你们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 但偏偏他们就不打她! 这上哪儿说理啊,真正想挨打的人都挨不上一下。 第27章 琅音魔尊之前应是受了不轻的伤,吸收了药性才恢复了一些,对付黎却也保留了一点实力,因此看起来似乎两人修为在伯仲之间,但旁观者清,一眼便看出来一方游刃有余,另一方疲于奔命。 “哥哥,别打了!再打就把全天都的人都引来了!我会被人发现的!”徐慢慢大喊道。 便在这时,屋外骤然一亮,一道凤影掠过落在院中。徐慢慢惊道:“羽皇来了!” 黎缨修为远在黎却之上,更身怀九阳黎火,她若在此,徐慢慢怕是藏不住。 琅音魔尊朝屋外瞥了一眼,一掌逼退黎却,另一手屈指一弹,一片飞叶袭向床上昏迷的徐慢慢。 徐慢慢只觉眉心被人一扯,元神立时便回到了身躯之中,与此同时,飞叶的锐气划破了她的衣衫,在手臂上留下了淡淡血痕。 黎缨迈入屋中,横插一手救下了黎却,凤眸微眯,不怒自威,冷然道:“不知朱紫墟何处得罪了琅音仙尊?” 琅音魔尊闭口不答,却见床上之人忽然睁开眼圆溜溜的眼睛,一骨碌翻下了床,满脸堆笑道:“哎呀好多人啊,大半夜的这是在干什么呢?” -- 第73页 黎缨黎却不约而同转头看她,心里莫名有种古怪的感觉。 昏迷多日刚醒来的人,会是这个状态吗? 黎缨上下打量徐慢慢,问道:“你昏迷了三日三夜,身上可有不适?” 徐慢慢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微笑道:“多谢羽皇殿下关心了,我现在感觉极好。” 她记得自己被屠灵使抓了一记,受伤不轻,不过此时伤处没有任何痛痒之感,灵力也颇为充沛,想来天都城灵丹妙药管够,下了重本了。 “那就好。”黎缨点了点头,“我白日里来看过你,你脉象平稳,料想这个时候也应该苏醒了,才让黎却来看看。”黎缨说着看了一眼琅音仙尊,“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误会,琅音仙尊要对黎却动手?” 黎却抢道:“琅音仙尊三更半夜在我院子外动武,我听了动静出来,问他有何要事,他却说要来打徐滟月,我自然是要拦他的,这才爆发了冲突。” 黎缨疑惑地挑了下眉:“仙尊说话惜字如金,黎却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事着实匪夷所思,黎缨对琅音仙尊了解不深,但琅音仙尊活了三千年,在大陆上也是威名赫赫,传闻中他不是这样的人…… 黎却道:“我没有误会,他方才确实有意伤徐滟月,你看她的手臂。” 徐慢慢手臂上被飞叶划了一道,袖子被割破了,还渗出了淡淡鲜血,染红了衣裳。 黎缨疑惑地看了看徐慢慢,又看了看琅音魔尊。 “这……是为何?” 琅音魔尊冷哼道:“本尊行事不屑向人解释!” 说罢拂袖而去。 “琅音仙尊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黎却愤愤不平道,“他虽地位超然,但朱紫墟也不怕他。” “应该是误会了什么。”黎缨轻轻摇了摇头,“以他的修为,若真要伤人,飞叶不会只割破袖子,你也不可能不受重伤。” 黎却也知道黎缨所言有些道理,只是心里忍不下这口气。 黎缨转头对徐慢慢道:“你虽然伤势无碍了,但还是要多休养几日。今日夜已深了,明日我再来找你,和你细说屠灵部之事。” 徐慢慢陪笑道:“这如何使得啊,怎能叫羽皇殿下纡尊降贵来见我,当然我是去见您。” 黎缨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倒是会说话。” 黎缨带着黎却转身离去,临去时疑惑地扫了一眼屋中角落,却见那处空荡荡的毫无异常。 待走远了,黎缨才问道:“黎却,方才屋中除了你和仙尊,可还有旁人?” 黎却答道:“只有昏迷的徐滟月。” 黎缨摇了摇头:“不对,方才屋里还有第四人,不,也不一定是人……” 黎却闻言顿时毛骨悚然:“姐,大半夜不要说鬼故事。” 黎缨似笑非笑道:“你堂堂一个帝鸾少主,琅音仙尊都敢挑衅,不怕死,居然怕鬼?” 黎却咬牙道:“怕鬼的人多了,又不只我一个。” 黎缨笑道:“这世上哪有鬼,不过是无知庸人编出来吓自己的。若真有鬼,我们在无回殿就该见到了。” “但世间素有传言,世上三大恐怖之地,神界斩神台,魔界熔渊,鬼界无间地狱。如果没有鬼,哪来的鬼界,哪来的无间地狱?”黎却言之凿凿,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黎缨道:“都是传言罢了,人死之后,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何来鬼魂。若有鬼魂,难道还能瞒过法相之眼吗?难道人死之后还能强过在世之时?” 黎却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黎缨斜睨他一眼:“你还想说什么?” 黎却深吸口气,语重心长道:“我觉得……你还是离徐滟月远一点,此人心机深沉,诡计多端,口蜜腹剑……” 黎缨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和这样的聪明人相处令人愉快。” 黎却听了这话,脸色更难看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愉快……你若是觉得愉快,那就更糟糕了。” 黎缨眉梢微挑:“为何?” 黎却道:“她自己不喜欢男人,却又讨好你,莫不是……” 黎缨闻言一怔,随即失笑摇头:“真是个傻弟弟,你的问题在于脑袋太小,而想法太多。” 黎却:“……” ——这一晚上我受了太多伤了…… 当夜徐慢慢也不敢再去找琅音魔尊自讨没趣,她在屋里洗漱了一番,等到天亮这才去见黎缨。 还未走到黎缨的小院,便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琴声。 琴声低缓,如平湖秋月,孤舟残灯,伴随着秋风阵阵,更添几分萧索,令人不禁心生低落惆怅之情。 却在此时,一道箫声冲霄而起,犹如雏凤展翅,引颈长鸣,发出高亢清亮的凤鸣,打破了秋夜的萧索,唤起了一轮红日,刹那间气象恢弘,天地为之绚烂。 操琴者技艺惊人,吹箫者却是气势凌人,以不可挡之势摧枯拉朽,竟将低沉萧索的琴声引上了一条光明之道。 徐慢慢驻足良久,沉醉于琴箫合奏之中,乐声停罢,仍绕梁不散。她意犹未尽地走进黎缨的小院,便看到一袭绚烂红衣的羽皇正侧对自己站于枫树之下,而在她对面的小亭里,一白衣男子抱琴而坐,背脊挺直,身形却十分消瘦,黑发之中甚至明显有了缕缕银丝。 徐慢慢拍掌道:“想不到羽皇殿下箫声如此卓绝,简直是气象万千,恢弘大气,令人心神为之一震啊!” -- 第74页 黎缨含笑扫了她一眼:“你这张嘴是不是生来就会哄人高兴?” 徐慢慢嬉笑道:“倒也不是,黎却心里大概是恨我恨得牙痒痒。” “你倒是把他看透了。”黎缨轻笑摇头,“过来认识一下吧,这是白檀,是我们从无回殿带回来的人。” 亭子中的清瘦男子这时抱着亲走出,徐慢慢才看清他的脸,倒是极其清俊秀雅的一张脸,只是眉眼之间郁气难消。 “白檀见过徐修士,多谢徐修士救命之恩。”男子声音低哑,倒没有他的琴声那么好听。 徐慢慢回道:“不敢当不敢当,还多亏了帝鸾一族倾力相助。” “白檀是无回殿的乐师,与他一同被救回来的还有五人,但都还未苏醒。他们都是被屠灵使囚禁在戏台,供自己唱戏享乐,倒也不算血宗中人。那日屠灵使见我率帝鸾部众到来,仓皇逃走,想杀了这些人灭口,不过被我拦下了。”黎缨解释了一番。 徐慢慢点点头:“这些人都没有种下心魔血誓吧。” 黎缨道:“不错,这些乐师进了无回殿便没有活着出去的希望,因此屠灵使并没有让他们种下心魔血誓。” 徐慢慢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白檀几眼,说道:“这位白先生,似乎是猫妖?” 白檀颔首道:“徐修士慧眼,在下确是猫妖。” 黎缨道:“也正是因为他猫妖之身,体质胜过普通凡人,才比其他人更早醒来。” 徐慢慢笑道:“确实是罕见,猫妖之中也有精通乐理擅于抚琴的乐师。” 白檀抱琴的手微微一紧,身体无意识地向后一缩,琥珀色的眼眸掠过一丝防备,凝起竖瞳,声音也低沉了三分。“一只猫,喜欢抚琴,这有错吗?” 徐慢慢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得白檀不快。 “白先生,在下并无恶意。”徐慢慢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白檀失了血色的薄唇勾起一抹轻嘲的笑意:“你们人族不都这么想吗,猫生来便该捉耗子,牛生来就该耕地,不捉耗子的猫便该被杀了,不耕地的牛便该被吃了,于人族无用,便没有了生存的价值。” 白檀或许曾受过人族不友善的对待,言辞渐渐锐利起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流露出了强烈的敌意。 黎缨眉头一皱,侧身挡住了白檀的视线,朗声道:“并非人人都有这种想法,你是谁,想做什么,不该由旁人来定义。旁人的偏见,也不应成为你的枷锁。白先生琴技世无其二,只是曲中多有愤懑抑郁,意境便落了下乘,心陷囹圄,不得超脱,或许放不下的人是你!” 白檀闻言,肩膀微微一颤,眼中恍惚了一瞬,又垂下眸来,喃喃道:“是我心陷囹圄了……” 想到白檀悲惨的遭遇,黎缨不禁缓了缓语气,温声道:“琴为心声,我方才听白先生琴音郁郁,才以箫声相和。既出苦海,来日方长,过往种种,白先生不妨放下,且看前方。” 白檀抬眼凝视黎缨,猫妖的瞳仁呈现漂亮的琥珀色,竖瞳微微舒展开来,神色也柔和了许多,轻声道:“多谢羽皇殿下开导,听闻羽族生来能歌善舞,声如天籁,今日一见,方知传言非虚。只是殿下方才说,听我琴音,知我心陷囹圄,可殿下是否能听出自己的箫声,虽气象恢弘,却亦有无奈之处。难道高贵如羽皇,同样心为形役?” 黎缨眸中掠过惊诧之色,但极快掩饰了过去,微抿了下唇,没有回答。 白檀修长的五指拨动琴弦,发出几声震颤人心的铮鸣。“殿下,其实有些道理,你我都明白,只是说出来容易,心里却放不下,而身体更不自由。我能做之事,非我必做之事,能力所在,亦非职责所在。我只愿顺从自己的心意而活,而您能吗……” 白檀一番话说得黎缨微微失神,哑口无言。 第28章 黎却适时的到来打破了院中的尴尬和宁静。 “羽皇。”在外人面前,黎却表现得对黎缨更加恭敬一些,向她行了礼,才向另外两人点了点头。只是在看徐慢慢时莫名又多了一丝防备,这让徐慢慢机灵的小脑瓜都一时有些想不明白为何。 黎却在徐慢慢和黎缨中间横插一道,隔开了两人,笑着问道:“很远便听到了箫声,我便知道是羽皇又在吹奏‘凤声’。”黎却看了一眼白檀怀中的古琴,问道,“方才与箫声相和的,便是这把古琴吧。” 白檀朝黎却点了点头,看向黎缨手中的红玉长箫,微笑道:“原来这仙品长箫名为‘凤声’,确如其名,有百鸟朝凤之气象。” 黎缨转了转红玉长箫,横在胸前,晨光映照之下,红玉泛着温暖的色泽,隐隐似有金光流转,如凤凰掠影。 “多年未抚箫,技艺不足,便只有借助仙品之威了。”黎缨自嘲一笑,看向白檀怀中的古琴,“这古琴又是什么名字?” “它叫‘清籁’。”白檀珍视地轻抚琴身,轻拨琴弦,“无回殿漫长的岁月里,都是它伴着我度过无数日夜,支撑我活下去。” 黎缨问道:“白先生在无回殿待了多久了?” 白檀眼睫轻颤,哑声答道:“无回殿不见天日,我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直到今日出来才知,已经过去一百五十六年了。” “你终日在无回殿上,想必听过不少血宗机密之事。”黎缨道。 -- 第75页 白檀苦笑道:“这么多年,我所有的心神都在清籁之上,浑浑噩噩,因此也没有特别留意屠灵使都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哪些事属于机密,你们想知道些什么,若是久远之事,我怕也想不起来。” “近些时日,可曾听屠灵使提到过潋月道尊与负岳神尊的尊名?血尊可曾到过无回殿?逆命部与灭运部可与屠灵部有所往来?”黎缨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白檀垂眸沉思,眉心微蹙,良久才道:“屠灵使几乎没有出过无回殿,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从其他地方送来一批尸体,屠灵使都会先从尸体中挑选合心意的做成提线傀儡,为他们梳妆打扮,登台唱戏。而其余的就交给手下邪修炼制成傀儡。” “前阵子屠灵使忽然停了唱戏,无回殿的傀儡邪修也精锐尽出,我确实听到屠灵使提过潋月道尊的尊名,想来那次就是为埋伏潋月道尊而设的局。” “血尊从未到过无回殿,屠灵使通常是以法螺与其联络。之前屠灵使派出傀儡时,向血尊讨要潋月道尊的尸身炼制傀儡,似乎是被驳回了,她发了一通脾气,毁了几个傀儡,还杀了一个乐师。” 黎缨问道:“潋月道尊的遗体在血宗手中?” 白檀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但屠灵使有一日曾狂笑,骂焚天部都是蠢货,连一个潋月道尊都带不回来。” 黎缨闻言眉头一皱:“如此看来,闲云殿上盗走道尊遗体的,很有可能不是血宗。” 徐慢慢心知肚明,自己的遗体十有八九是在琅音仙尊那,只能帮他打掩护道:“屠灵使这么说,可能只是因为琅音仙尊从焚天部带走了道尊遗体,至于闲云殿是不是血宗所为,仍无法断言。” 黎缨点点头,又问道:“血宗这次掳走负岳神尊,是为了抽其神脉,你可曾听说?” 白檀想了想,道:“我不清楚,但屠灵使似乎是得了血尊的命令,要将负岳神尊炼为傀儡。” “先抽神脉,再炼傀儡,血宗这是打算物尽其用了。”徐慢慢道。 这时黎却忍不住插嘴问道:“一百年前,血宗是否也出手猎杀过帝鸾?” 白檀一怔,随即摇头道:“那么久的事,我不记得了……在无回殿不辨日月,我也不知道多久才是一百年。” “那可曾听他们提过帝鸾?”黎却又问。 白檀思索良久,仍是摇了摇头:“我实在记不得听过这两个字。” 黎却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失望地皱起眉头。 黎缨与徐慢慢又问了几个问题,见白檀气色不佳,想到他受了黎缨一箭,又被囚禁百年,身体羸弱,便放他回去休息。 待白檀走远了,黎缨才看向徐慢慢,问道:“你看他说的是实话?” “兴许都是实话,但也都是废话,没有有效情报。”徐慢慢笑了笑,“另外几人这一两日也都会苏醒,到时候一个个分开审问,相互印证,便能知道哪些是实话,哪些是谎言。不过我不会将希望放在这些人身上,他们只是乐师,不可能听到太多机密之事。倒是另外两个情报更加重要,一个是血尊在天都,另一个是逆命部在柴桑。” 黎缨道:“这两件事我们回来后便第一时间告诉了明霄法尊。柴桑城在梁国,属拥雪城势力范围之内。剑尊知道此事后便立刻赶回拥雪城,派出精锐搜查柴桑城了。弥生行尊也前往相助,其余掌教则坐镇天都城。” 徐慢慢抬头看了看天色,一片枫叶缓缓飘落于细白的掌心,被她轻轻拢住。 “秋天到了,再有几日便是神农祭了。”徐慢慢轻叹一声,“想必这阵子天都城又人满为患了,排查的难度也急剧增加。” 黎缨回道:“是啊,道盟认为血尊出现在天都城,必然是为了吞天神尊而来,而神农祭又是最好的时机。吞天神尊会在神农祭那日接受城中百姓瞻仰朝拜,明霄法尊正率人布置法阵,以防血宗趁乱生事。” “那我得去见见明霄法尊了。”徐慢慢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说道。 徐慢慢挥挥手告别了黎缨,黎缨微笑目送她离去,黎却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 “姐,你在看什么?” 黎缨横了他一眼,失笑道:“我在想,她似乎对天都挺熟。” 黎却一怔:“这有什么问题吗?” “有很多问题,她一个小小金丹,却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走到哪里都如鱼得水,这样的本事,你若能学到一成,我也不用为你担心了。” 黎却噎了一口气,俊脸微红:“姐,你为何每次都要捎带上损我一句?” 黎缨噙着笑道:“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长进,要么习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什么?”黎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好消息是,绫织说她不嫌弃你是个鳏夫,愿意娶你为正夫。坏消息是,她今日便会到天都。” 黎缨说罢,黎却便蹦了起来,一脸惊恐道:“这是两个坏消息!” 传说上古时期,天下大旱,民不聊生,人族圣贤不忍见百姓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便献祭自身血肉,滋养大地,令草木焕发生机,粮食重获丰收,百姓也得以度过荒年。为了纪念牺牲的圣贤,后人便将双十之日定为神农祭,取其十全十美之意,既是庆祝丰收,也是纪念先贤。 大陆上每座主城必有神农庙,庙中立着一座无面人形雕像,雕像衣着朴素,双手粗糙,微微低头俯视脚下,难以分辨是男是女。因为传说中牺牲的人族圣贤,从来不是只有一个人,而是无数人,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没有哪张面孔、哪种性别、哪个种族能够代表神农氏,因此自古流传下来的神农像都是无面之相,亦称之为众生之相。 -- 第76页 徐慢慢站在神农像下举头仰望,日正当午,悬于在神农像脑后宛如一个圣洁的光环,让人难以逼视,不见真颜。天都城的神农庙是大陆上最大的庙宇,占地千亩,像高十丈,每日香客络绎不绝,将神农像前的石板摩擦得光滑锃亮。 “徐修士。” 明霄法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徐慢慢眯了眯眼,徐徐转身看向来人,灿然笑道:“明霄法尊,多日不见。” 明霄法尊微微点头,眼中浮现一丝疑惑:“你身体无恙了?” 几日前,他亲眼见到徐慢慢伤势之重,没料到她竟能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不免有些诧异。 徐慢慢笑道:“多亏了大兴宫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多,我已经没有大碍了。” 明霄法尊恍然,说道:“没想到你们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出血宗屠灵部所在,还一举捣毁了无回殿。” “也是有点凑巧,多亏了羽皇殿下及时带人赶到,否则我们几人都难以幸免。”徐慢慢有些后怕说道,“我听羽皇殿下说,尊上在神农庙布置法阵,特地过来拜见。” “可是为了血尊之事?”明霄法尊问道。 “不错,就我们在无回殿探到的消息来看,血尊正在天都城密谋大事。”徐慢慢道。 明霄法尊问道:“此事羽皇殿下已经告知道盟,几位掌教认为,血尊的目标应该是吞天神尊。徐修士这么说,可是觉得另有隐情?” “我只是猜测,倒也没有证据。”徐慢慢摩挲着下巴缓缓道,“如今道盟掌教齐聚天都,各家法相也因神农祭而聚集于此,所有人都认为血宗会对吞天神尊下手,为此设下重重防护,血尊若想得手,可谓难如登天。他们如今已有负岳神尊在手,抽取神脉非一朝一夕之事,他们有必要急于一时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做一件并不紧急之事吗?” “你说得不错,我也有此顾虑。”明霄法尊眉心不展,声音沉缓,“但敌方在暗,我们在明,我们不知道对方究竟有何图谋,便只能先做好能做之事。” 徐慢慢环视四周,只见神农广场上挤满了虔诚的民众,离祭奠还有七日,虽说神农祭只有双十一日,但庆祝却是前后持续了半个月,从白天到黑夜,广场上始终一片热闹。 “神农庙千亩之地,要想完全纳入法阵结界之中,单尊上一人之力恐怕不易。”徐慢慢道。 “是,得知血尊在天都有所图谋,此次神霄派几乎精锐尽出,一为确保神农祭顺利举行,二为查出血尊下落。” 明霄法尊话音刚落,便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落在他身侧。徐慢慢定睛一看,笑道:“敖修,我还以为你已经回伏波殿了。” 敖修见徐慢慢在此,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他本还担心徐慢慢当着明霄法尊的面叫他“四弟”,现在听徐慢慢对他直呼其名,他已经心生感激了,有无尊称丝毫不重要。 人的底线就是这么被践踏得步步退让。 “这几日明霄法尊在神农庙布置法阵,我心生好奇,便留下来观摩一二。伏波殿政务我已吩咐了下去,晚回几日也是无碍。”敖修解释道。 徐慢慢笑道:“法阵的阵文极其晦涩深奥,一般妖族有天生神通,体质强横,都不屑于学习法阵,难得堂堂海皇殿下会对法阵之学感兴趣。” 徐慢慢说得还算委婉,实际上,妖族多是实力强大,头脑简单之辈,而人族身躯羸弱,却智慧超绝,擅于利用一切力量与法则,对法阵钻研极深。妖族对法阵,与其说不屑,不如说根本看不懂,学不会。这就是天地间的均衡之道。 明霄法尊道:“海皇殿下智慧过人,对法阵之学颇有天赋。” 敖修淡淡一笑:“我等神脉者,不同于寻常妖族。” 言辞之间颇为自傲。 在当世两大法阵宗师面前自傲,徐慢慢也不禁感慨这鱼皮真厚。 “这两日,海皇殿下也将幽州发生之事详细告知于我,徐修士功不可没。”明霄法尊朝徐慢慢拱手行礼,以示敬意,“这一礼,是为天下苍生表示感激,也是为潋月道尊……” 明霄法尊原本是对徐慢慢心存怀疑,又有几分轻视,但上一次在四夷门经对方点拨,明白了血尊对负岳神尊下手的目的,又见徐慢慢短短几日便设计攻破屠灵部无回殿,甚至能够全身而退,做到了潋月道尊乃至整个道盟都无法做到之事,他便也收起了轻视之心,平等甚至郑重地对待徐慢慢。 徐慢慢侧身避过了明霄法尊的行礼,微笑道:“倒也不必,我与徐慢慢的关系,说起来比你还亲近些,我为她报仇,你无须感激。” 明霄法尊微微一怔,恍惚想起来闲云殿上,眼前女子捂着脸泫然欲泣,自称道尊的“未亡人”…… 虽然世人对道尊的风流韵事津津乐道,但与潋月道尊相熟之人多是心中存疑。不过琅音、敖修、黎却三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也不好当面质疑,唯有这来路不明的“徐滟月”,明霄法尊实在无法相信她与徐慢慢是道侣的关系。 大概也只有黎却一人当真了…… 敖修虚眼瞧着徐慢慢的做派,他曾经亲眼见过徐慢慢如何唱作俱佳地演戏,把屠灵部上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对她是存了十二分的忌惮与怀疑,对她说的话,他一个语气词都不敢信。 “我想拜见一下吞天神尊,不知道此时是否方便?”徐慢慢问道。 -- 第77页 明霄法尊回过神来,答道:“吞天神尊此刻应在幽石潭,你取我手令前往,门口的神霄派修士自会为你通传。” 明霄法尊说罢自袖中取出一枚紫色玄铁令交于徐慢慢。徐慢慢接过令牌,欢喜地道了声谢,便朝着幽石潭方向走去。 敖修看着徐慢慢远去的背影,对明霄法尊说道:“法尊当真如此信她,竟将神霄派的手令交给她?” “海皇殿下可是担心她对吞天神尊不利?”明霄法尊瞥了他一眼,“大破屠灵部,如此之功,不下于我。血宗折损一个焚天部来换潋月道尊与负岳神尊之命,若只是为了一个吞天神尊,还不至于赔上整个屠灵部。” 敖修欲言又止,轻叹道:“此人心机深沉,不可不防。她手中已有四夷门、万棘宫、神霄派三个宗门手令,她若有心图谋,挂七宗手令,岂非潋月道尊在世?到时候要做道盟不利,便是易如反掌了。” ——潋月道尊在世…… 敖修一句无心之语,让明霄法尊心中一颤,转头看向徐慢慢身影消失之处。 ——是他想多了吧…… 明霄法尊沉默良久,方轻声道:“若是潋月道尊在世,又怎会对道盟不利。” 第29章 敖修虽然不了解潋月道尊,但他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不想当道尊的徐慢慢不是好慢慢,潋月道尊虽然陨落了,但也可以有滟月道尊啊!只是她如今修为不足以支撑野心,只能徐徐图之。 徐慢慢脚步轻快来到幽石潭,见到掌门手令的神霄派弟子立刻毕恭毕敬地将手令奉还,速度极快地通传之后,便将徐慢慢放了进去。 踏进幽石潭,便仿佛回到了四夷门,因为这里被紫竹掩映,清幽怡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幽香,令人神清气爽。 徐慢慢踩着碎石铺就的小径,绕过了几道弯,便看到了一个由七彩鹅卵石铺成的水潭。秋霜将至,空气中已有了几分寒意,幽石潭接了地下温泉,缓缓散发着水雾,蒸腾得好似仙境一般雾气朦胧。透过水雾便看到水潭边沿瘫着一团毛绒绒圆滚滚的东西,黑白相间,白多黑少,好似露了馅的芝麻汤圆。 徐慢慢忍不住笑道:“外面为了吞天神尊的安危忙成一团,您却如此悠哉怡然,这属实是过分了啊。” 那圆滚滚的毛球转过脑袋来看向徐慢慢,露出两个椭圆的黑眼圈,小眼睛中露出一丝疑惑。 “啊你……”看着似熊似猫的吞天神尊发出声音,却似七八岁女童一般又憨又嫩,“你是徐慢慢吗,你不是死了吗?” 徐慢慢支起食指立在唇上,“嘘——”她眨了眨眼,笑眯眯道,“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吞天神尊沉默片刻道:“外面为了你的陨落举国哀悼,你却如此悠然怡然,这不比我更过分了吗?” 半个时辰后,徐慢慢已经和吞天神尊泡在一起了。 “吞吞啊,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说,我现在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吗?我宁愿要三个情敌都不能要三个道侣啊!” 徐慢慢总算遇到个说话的对象了,忍不住把自己藏了一肚子的牢骚囫囵倒了出来。 吞天神尊泡在温泉里,听了半晌,悠悠啃了一口竹子,说:“你这是自作孽啊。” 看着是一只圆滚滚毛绒绒的大熊,说话却是少女的声音,却又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一人一熊共泡一个池子,这一切都显得十分违和,却又莫名美好。 潋月道尊与吞天神尊是多年挚友,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一人一熊自称慢吞吞姐妹,自然,姐姐是吞天神尊,因为徐慢慢的年纪还不到她的零头。 吞天神尊是个极其懒散的神兽,得益于神脉之力,她的修行十分简单,只需要偶尔露一露面,得到信徒的宠爱,自会有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涌入体内,转为灵力。 传说远古时代的神明就是以这种方式修炼,下界百姓虔诚焚香祝祷,信仰之力上达神界,便能转为神力。如今神界消失不见,大陆之上唯有吞天一族传承了这种力量。 吞天一族形似巨熊,却又毛绒绒的憨态可掬,世人都爱它娇憨的外表,却不知这神兽原型顶天立地,力大无穷,于远古时被称为食铁妖兽,力量在四大神兽之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一拳开天辟地,连负岳坚硬无比的龟壳都能打爆,大陆之上堪称无敌。当时他们的修炼来源是民众的恐惧之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发现不用张牙舞爪,只要挠挠肚子就能收获更多的信仰之力,就慢慢躺平了,越来越没个神兽的样子。 四夷门与吞天一族关系交好,是因为四夷门得天独厚的环境加上念一尊者的妙手,种植出了天底下最鲜美的紫竹,每个月都要送上一批到天都供吞天神兽食用。而徐慢慢与吞吞能发展成为挚友,是因为她主导了枢机楼的建造,将每个月一次的上供缩短到每天。 当时吞天神尊感激涕零对徐慢慢道:“慢慢,为了让我能每顿都吃上新鲜紫竹,你居然弄出了枢机楼,你对我这么好,我简直是你的再生父母。” 徐慢慢推开她毛绒绒的脑袋,笑眯眯道:“吞吞,人话不是这么说的,咱们姐妹相称就好。”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了吞吞是姐姐,慢慢是妹妹。 这世间只有吞天能一眼看穿徐慢慢的真身,因为她的眼睛乃“阴阳之眼”。寻常人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有些天选之子能望气,分辨善恶,而“阴阳之眼”不同,她看世间生灵都没有容貌,只有气运。 -- 第78页 “慢慢,知道你死的时候,我真是难过得三天都吃不下竹子。”吞吞一边说着一边又咯嘣咯嘣地咬了两口紫竹,“但是我总觉得你没那么容易死,你是有大气运之人。” 徐慢慢挨着吞吞坐着,伸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揉了揉她圆滚滚的肚子,笑着说道:“我看你也没让自己饿着啊,血宗想抓你,你好像也一点都不担心。” 吞吞拍开她的手,嘟嘟囔囔道:“我可担心了,所以趁现在多吃点竹子,不然被抓去了,他们应该不会给我紫竹吃了吧。” “这是应该担心的事吗……”徐慢慢失笑道,“算了,有那么多人保护你呢,确实轮不到你担心自己的安危。吞吞,我来这是有件事想问你。你活得够久,有没有听过魂宗这个宗门?” 吞吞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才道:“好像在哪听过。” 徐慢慢眼睛一亮,道:“你几千年没离开过天都了,除了在天都,还能在哪听过。” “对哦。”吞吞点点头,“那就是在天都听过的,应该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不然我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慢慢,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慢慢道:“我重生的这具肉身会运转一种功法,能直接修炼元神,元神凝实远胜其他修士。琅音仙尊说,这可能是魂宗的修炼之法。但是我对这功法的修炼不完全了解,一旦修行便会元神出窍,不能回到躯壳之中,除非肉身受到威胁,所以我想找到完整的修炼之法,也摸清楚这原身的来历。” 吞吞想了想:“我待在神农庙有两三千年没出去过了,如果我有听过,应该也是听侍卫提过吧。其实天都城里的事,你直接问晏遮就好了,他看的书最多,消息也最灵通。” “晏遮?”徐慢慢晃神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谁,“承煊帝?” 吞吞点点头:“对啊,他把天禄宫的书都快看完了,又是大兴宫的主人,知道的可比我多了。” 徐慢慢道:“我昨夜去天禄宫查阅典籍的时候,有碰到他。他还跟我讲过墨王府灭门惨案,发生在四百多年前了,你有印象吗?” 四百多年,对吞吞来说并不算久远,她略一回想,便想起来了。 “有点印象,这样的事在天都城可不多见,那天晚上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听说凶手是半步法相,而且用了类似天魔解体的禁法,以透支元寿为代价换取一刻法相的威能,杀了许多修士杀出重围,那样子就算逃出去了,也绝对是活不成的。”吞吞说道。 吞吞的说辞补充了天禄宫记载的空缺,徐慢慢沉吟片刻,问道:“你见过凶手吗,她长什么样,用的什么功法,是血宗的人吗?” 吞吞缓缓道:“我也只是从神农庙的守卫口中听说,后来那些守卫都被调走了。” 徐慢慢心下一沉:“被灭口了……” “灭口?”吞吞呆了一下,“为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不让人知道真相。”徐慢慢摩挲下巴,微微一笑,“那我就更好奇了,墨王府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你觉得墨王府的事和魂宗有关吗?”吞吞问道。 “不一定,只是有很大疑点。”徐慢慢道,“就我探到的消息,血尊会在天都有所动作,那么血宗必然在天都有部署,墨王府这个案子疑点重重,若不是血宗所为,那么极有可能牵涉到另一个大宗门。现在我们没有头绪,便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徐慢慢决定趁着白天去墨王府打探一番,但是却在街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黎却一脸行色匆匆又鬼鬼祟祟地隐入人群之中,引起了徐慢慢的怀疑,她不动声色地尾随上去,却见黎却东张西望,好像担心被人追杀一般。 有什么人敢在天都城对帝鸾少主下手? 徐慢慢心中生疑,跟了一段路,便发现黎却是往枢机楼的方向走。 ——他要离开天都? ——为什么? 徐慢慢满腹疑问,眼看就要进入枢机楼,她忍不住露面喊住了黎却。 “黎却,你要去哪里!”徐慢慢一声大喝,把黎却吓得整个人一颤,僵在了原地,见是徐慢慢走来,他才松了口气。 徐慢慢没错过他的表情,似笑非笑道:“嗯,你在躲谁?” 黎却脸色难看,说道:“你别问这么多,我有些急事,要离开天都,等过了风头我就回来。” 黎却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徐慢慢揪住了后背。 “你这样鬼祟,我很难不怀疑你和血宗有所勾结。”徐慢慢眯了眯眼,沉声道,“你还不老实交代!” 黎却回过身掰开徐慢慢的手,咬牙道:“我……我有个仇敌追来了,跟血宗没关系。” 徐慢慢呵呵一笑:“真的吗,我不信。什么仇敌,连羽皇都挡不住吗?” 黎却认真道:“那是真的挡不住。” 徐慢慢这下是真的好奇了:“那我就更要知道了。” 黎却叹了口气,诚心诚意道:“姐姐,我以后再跟你细说,你先放我走吧,她马上就要来了。” 徐慢慢奇道:“这么可怕吗,你连姐姐都叫得这么心甘情愿了。帝鸾在大陆上还有什么天敌是我不知道的?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对付他。” 黎却摇摇头:“不给你添麻烦了,我听说她今天就会到天都,我趁现在赶快走,应该能躲开。” -- 第79页 徐慢慢沉吟道:“她该不会是从枢机楼来吧。” 黎却点点头:“是啊。” 徐慢慢古怪地看着他:“你就不怕在这里撞上她?” 黎却闻言一僵,便在这时,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爽利又惊喜的喊声:“黎却,你是来接我的吗!” 徐慢慢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形娇小、容貌娇俏的女子欢天喜地地朝两人的方向飞奔而来,引来众多路人侧目。 那女子猛地向黎却扑去,黎却想要躲,却没有躲开,被对方抓了个正着,两只细细的胳膊勾住了黎却的脖子掐住了他的咽喉,整个人挂在黎却背上,喜笑颜开喊道:“黎却,你是不是也想我了!” “绫织……”黎却咬牙掰开绫织的手,把对方推远了,俊脸发黑,沉声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接你的。” 绫织不以为意,仰着头看黎却,发出清脆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你们男人就是口是心非,欲拒还迎,知道我愿意娶你,你一定开心得睡不着!” 徐慢慢瞠目结舌,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决定不插手帝鸾的内部问题…… 然而还是被绫织发现了,她忽然想起先前两个人有肢体纠缠,顿时脸色一变,露出敌意,宛如只护食的鸟儿,指着徐慢慢的鼻子大声问道:“黎却,这个野女人是谁!你是不是在外面养小情人了!” 徐慢慢急忙撇清,道:“我不是!他没有!我和黎却是情敌。” 徐慢慢用力握住绫织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情敌的情人就是朋友,所以我们是朋友。” 绫织迷糊地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黎却传音道:你不是说要帮我! 徐慢慢传音道:我祝你幸福! 第30章 绫织人小力气大,死死扣着黎却,拉着徐慢慢往回走,凭着徐慢慢的三寸不烂之舌,两人很快便发展出了深厚的友谊,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只有黎却面如死灰。 徐慢慢很快就了解到两人的关系。 绫织是帝鸾大长老之女,在族中地位极高,修为也甚是不俗,用她的话来说,族中多少雄性对她摇头摆尾讨好求欢,她都不屑一顾,三千弱水只取一瓢,这一瓢就是黎却。 她坚称与黎却是宿世情缘,黎却涅槃前两人就两情相悦,只是他涅槃后失去了记忆,但早晚是会想起一切爱上她的。虽然黎却失去了元极贞翎,但她不嫌弃黎却失贞之身,愿意以正夫之位迎娶他。 “一根元极贞翎不能代表什么,品德才是男人最好的嫁妆!”绫织爱怜地看向黎却,“不管族里其他人怎么看,在我心里,黎却都是最完美的!” 黎却两眼放空地看向远方。 徐慢慢报以热烈的掌声:“说得太好了!我太感动了!” 黎却麻木地扫了徐慢慢一眼。 绫织气愤道:“那个潋月道尊也是,不想负责任为什么要拔了黎却的元极贞翎,害他在族里备受嘲笑,现在黎却还要为她守节百年,凭什么!” “对啊,凭什么!”徐慢慢眯了眯眼,冷笑看了黎却一眼,她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黎却要在闲云殿说为她守节百年,原来是为了拿她当借口挡桃花呢!“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凭什么让死人给约束了,你们两情相悦,就该早日成婚。听说潋月道尊为人还是挺好的,肯定希望你们终成眷属啊!” 绫织感动道:“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之前黎却总是闹着要找到救命恩人以身相许,我也想弄个清楚让他死心。如今知道人死了,他也该死心了,可这守节百年就没有必要了。” 黎却咬牙道:“我们帝鸾一族的族规本就如此,妻主死后,夫君须守节百年。” “那是说那些有孩子的。”绫织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族规要求有了孩子的雄鸟守节百年,是为了让他们一心一意照顾雏鸟,不让他们另寻妻主抛弃雏鸟。你又没有孩子,学别人守节做什么,应该趁着年轻赶快成婚。男人啊到了年纪一定要赶紧成婚,不然拖成老男人就更没人要了,尤其你还是二婚失贞,为了让长老们答应我们这门亲事,我可是花了不少口舌。” 徐慢慢在一旁听着,憋着不敢笑,忍得眼睛水汪汪双颊红扑扑的,黎却冷冷瞪着她,直后悔昨晚拦着琅音仙尊,他应该趁她昏迷先下手为强的揍得她多昏迷几天。 徐慢慢干咳两声,忍笑正色道:“黎却啊,我们人族有句话,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娘,绫织对你这么好,你还折腾什么呢。守节之事就算了吧,潋月道尊又不是帝鸾,没必要墨守成规,她也不在乎这套。” 黎却恶狠狠地瞪着徐慢慢,咬牙切齿道:“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不在乎。” 徐慢慢认真道:“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在乎。而且死者已矣,最重要的莫过于珍惜眼前人啊。” 绫织握住徐慢慢的手,感慨道:“你都说到我心坎上了,果然还是女人最懂女人。” 黎却冷笑一声:“你果然会讨女人欢心。” 徐慢慢微微一笑:“所以你要向我多学着点,” 黎却俊脸黑沉黑沉的,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地挣脱了绫织的桎梏,振翅飞走。 绫织看着黎却的背影,倒也不急着追,轻叹一声道:“黎却,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徐慢慢哆嗦了一下。 -- 第80页 好一出强取豪夺啊…… 徐慢慢好不容易摆脱了绫织,按着地图指示来到了墨王府的遗址。墨王府发生惨案后,王府便被封住,从此再无人进入,但周边素有传闻,说王府闹鬼,到了晚上常听到鬼哭之声。 徐慢慢自然是不信鬼神之说,她怀疑这里有人居住,那人是为了避免被人打扰,才故意闹出这些动静,又散播谣言,吓退寻常百姓。 而徐慢慢不是寻常百姓。 墨王作为晋光帝最信重的长子,王府的规模也相当大,要走遍整个王府,可能得用上一天。徐慢慢倒也不急着摸索完整个府邸,只打算趁着白天踩踩点,看看什么情况,若真有危险,她不能独自一人深入其中。 徐慢慢在空中俯瞰,看不出异常,想要从空中进入,却遭到了结界阻隔,只能回到地面,想办法从正门进入。 能在此地布置结界的,应该是皇室了,承煊帝是无权傀儡,那便是晋光帝所为了。 以徐慢慢目前的修为,想要硬闯结界属实不易,正当她在思索要找谁帮忙时,琅音仙尊出现了。 天色未晚,因此出现在此地的是白衣仙尊。 “仙尊!”徐慢慢心跳乱了一拍,莫名有些心虚,磕磕绊绊道,“你怎么来了?” 琅音仙尊扫了一眼墨王府,又看向徐慢慢,神色淡淡说道:“你为何每次见到我一副脸红心虚的模样,这次又有何解释?” 徐慢慢讪笑道:“我不是,我没有,仙尊误会了!” 琅音仙尊也没有追问此事,只是说道:“我听说你清醒过来后四处奔走,想必身体没有大碍了。” 徐慢慢闻言,立刻长鞠一躬,郑重道:“还要多谢仙尊在无回殿时救我一命。” “同舟共济,顺手而为而已。”琅音仙尊淡然说道,“你来这个废墟又是为何,可是有血宗的消息?” 徐慢慢略一犹豫,便没有细说昨夜之事,点头道:“墨王府四百多年前发生一起惨案,据说是与血宗有关,我对这个案子心存怀疑,便想来看看,没想到这个地方废弃多年,仍然设有结界,应该确有古怪之处。” 琅音仙尊向着大门方向伸出右手,掌心灵力一吐,便遇到一道无形屏障。 “时间久远,结界之力并不强,连元婴修士都拦不住。”琅音仙尊收回灵力,缓缓说道。 徐慢慢笑道,“还好有仙尊在此,不然我小小金丹也进不去。” 琅音仙尊看了一眼日头位置,眉头一皱,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天黑之前得回去。” 徐慢慢问道:“仙尊可是担心天黑之后会失去控制?” 琅音仙尊点了点头:“我须得在入夜前布下安眠法阵和防御法阵,以免自己做出不可知之事。” 妖族学习法阵不易,琅音仙尊想来因为失忆之事饱受困恼,才学了这些法阵。 “还有一个多时辰,我们进去稍微看一下便离开。”徐慢慢道。 琅音仙尊抬手将她拉到身后,道:“你退后三步。” 徐慢慢退到安全距离,看着琅音仙尊的背影。只见他衣袂无风自动,灵力凝于掌心,朝着王府大门的方向推出一掌,顿时大地为之一震,笼罩着墨王府的结界浮现出本来面貌,光罩之下霍然洞开一道缺口,王府大门也随之打开。 徐慢慢仰头看了看空中又沉寂归于无形的结界,叹道:“仙尊,动静这般大,怕是会惊动大兴宫。” 琅音仙尊收了手,淡淡道:“那便惊动了吧。” 这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倒是有琅音魔尊有几分相似,让徐慢慢忍不住想跪下叫哥哥,只是魔尊更多了几分桀骜倨傲,而仙尊则是云淡风轻。 琅音仙尊当先一步踏入王府大门,徐慢慢正要跟上,忽然心生警觉,背后一凉,汗毛倒竖,下意识便向一旁滚去,恰好躲过了打向自己后背的一掌。 徐慢慢狼狈地半跪在地上,仰头便看到怒气冲冲的黎却,浑身炸毛红衣鼓荡,英俊的脸庞布满杀气,恨不得用眼神把徐慢慢撕碎。 徐慢慢哭笑不得道:“黎却,你有气别撒我身上啊。” 黎却恨道:“要不是你拦着,我早逃走了!” 徐慢慢无奈道:“那个时间,我不拦着,你也是会撞上绫织的。” “你还和绫织胡说八道,她现在更铁了心要逼我和她成婚!”黎却说着哆嗦了一下。 “她能等你一百年,早就铁了心了,可不是我几句话挑唆的。”徐慢慢辩解道。 黎却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管徐慢慢怎么说,他也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那张利嘴,挡下紧抿薄唇,一言不发,再度攻向徐慢慢。 徐慢慢一惊,她小小金丹可经不起黎却的重击,好在琅音仙尊适时挡在她面前,目光一凛,灵力暴动,登时逼退了黎却的进攻。 徐慢慢躲在琅音仙尊背后,大呼道:“仙尊救命!” 黎却退了几步,不明所以地瞪着琅音仙尊:“琅音仙尊到底是什么意思?昨晚你要教训徐滟月,是我拦着你,今天我要教训她,你倒来拦着我了,你是和她有仇还是和我朱紫墟有仇,故意和我作对吗!” 琅音仙尊挑了下眉梢,疑惑道:“昨晚我要教训她?” 徐慢慢从琅音仙尊背后探出脑袋来,干笑道:“仙尊,这个是误会,我稍后再解释。” -- 第81页 这情形着实有些古怪,与昨晚的形势相似又相反。琅音仙尊不愿让黎却知道自己会失去晚上的记忆,便也没有多言。 徐慢慢对黎却道:“你的事也之后再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探查与血宗有关之事,你不要耽误我们的正事。” 黎却冷漠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敢信,怎么,又想出卖谁?” 徐慢慢摆摆手道:“怕被我出卖就赶快离开此处!” 黎却狐疑地眯了眯眼:“你想让我走?呵,那我偏不走,我就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毒药。” 徐慢慢无奈摊手道:“你非要跟来,我也没办法,但是这里危机四伏,你可别因为个人恩怨坏了大事。” 黎却冷笑一声:“哼,我还没有这么拎不清!” 徐慢慢瞥了他一眼,急忙跟紧了琅音仙尊,传音道:“仙尊,你可得护着点我啊。” 琅音仙尊似乎还有些迷糊,看了看黎却,又看了看徐慢慢,传音道:“你昨晚是不是也做了什么激怒我,我才会半夜去教训你?” 徐慢慢讪笑道:“仙尊,我那时都昏睡着呢,怎么能激怒你呢。” 琅音仙尊垂下眼,不知想了什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缓缓点了点头。 一踏进墨王府,空气骤然凉了许多,光线也被削弱了不少,周遭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灰黑的阴影。 废弃多年的王府隐约可见昔日的辉煌与奢靡,所有摆设都极尽珍稀,数百年不腐的木材经过精心雕刻上漆,尽管漆色已有剥落,栩栩如生的雕工依然清晰可辨。 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瓷器和家具,被蜘蛛网笼罩着,徐慢慢细细一看,说道:“这些家具断口清晰,是被利器劈开的,应该是当年那场大战留下的。墨王府被灭门后,这里便立刻被封锁,没有人再进来过。” 黎却问道:“什么大战,什么灭门?” 徐慢慢瞅了他一眼,解释道:“四百多年前,这里发生过一起灭门案,墨王和王妃新婚之夜被害,府中守卫皆亡,包括了四名元婴,三十名金丹,凶手据说是半步法相,天禄宫记载,此事为血宗所为,但疑点重重。” 黎却惊道:“四百多年前,血宗竟敢如此嚣张,在天都城大开杀戒?” 徐慢慢道:“当时大兴王朝名存实亡,权力旁落,晋光帝也使唤不动法相尊者。凶手虽然逃走,但受致命伤,应是没有生机了。” “如果是血宗所为,不太可能会留下尸体。”琅音仙尊也做出和魔尊一样的判断,“而且四百多年前,血宗羽翼未丰,行事不敢如此猖獗。” “如今血尊正在天都城,我们没有其他线索,而这里十分可疑,不妨先查一查。”徐慢慢说道,“而且附近有传言,墨王府晚上会闹鬼,一些□□最喜欢搬弄鬼神之说恐吓民众,骗取信仰。” 黎却忽地脸色一僵:“既然和血宗无关,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们走吧。” 徐慢慢疑惑地看他:“你怎么突然要走了,该不会是……怕鬼吧?” 黎却干笑一声:“我怎么可能怕鬼,九阳黎火乃是阴祟之物的克星,我们帝鸾的天生神通出自九阳黎火,向来只有阴祟鬼怪怕我们!” “那就好。”徐慢慢拍了拍胸口,“仙尊,让黎却走前面开路吧,万一有鬼,就让他放火烧。” 黎却顿时脸色更难看了。 琅音仙尊看了一眼,默默侧过身让出路来。 黎却在两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僵着四肢往前走去,比无回殿的傀儡还像傀儡。 越往里走便觉得阴寒之气越重,穿堂而来的风掠过木头缝隙,发出尖锐的哨声,时而高亢时而呜咽,就像有无数人在哭泣,男女老少皆有。 黎却咽了咽口水,问道:“当初……这里是死了多少人?听着……挺多人的样子。” 徐慢慢把那卷宗都背了下来,记得很清楚:“那凶手杀了墨王和王妃便被人发现了,她要逃走,被王府守卫拦下,双方交手才有了伤亡,在府中死了十八个修士。后来凶手逃出王府,追上去的守卫都被她杀了,又有十六人死在追杀途中。咦……” 琅音仙尊道:“没有凡人伤亡。” “不错,这个凶手目的性极强,杀了墨王和王妃便想收手,只是受到阻挠才大开杀戒,却没有多伤及无辜,府中婢女下人没有受到牵连。如果是血宗出手,常常是寸草不生,一个不留。”徐慢慢道。 琅音仙尊问道:“墨王和王妃是修士吗?” 徐慢慢道:“墨王当时便是元婴,王妃应该也是金丹修士。” 再没落的王朝,皇室也不缺天材地宝,要堆出一个金丹不难,但是能修成元婴,多少是有些天赋的。 “所以那个凶手事实上是以一己之力杀了五个元婴,三十一个金丹。就算是半步法相,也很难做到这个地步。”琅音仙尊道。 “听说是用了秘法燃烧了元寿。我们应该去当时的婚房看看,那里应该是第一现场。”徐慢慢提议道。 天色越来越暗,四周呜咽之声不断,黎却心生退意,他已经后悔跟来了,但帝鸾一族的尊严不能因为他而丧尽,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第31章 一路走来还能看到喜宴当日的盛况,许是因为结界防护,这里的腐化迹象并不严重,四周挂着的红绸虽有虫吃鼠咬的迹象,但仍然残存着喜庆之意。 -- 第82页 然而这种喜庆之意在废墟之内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进入内殿,四周顿时更暗,寒气也更重了。没等徐慢慢开口,黎却已经打了个响指,四周浮现四朵火焰将他环绕其中,也照亮了前路。 徐慢慢没想到黎却竟然会怕鬼,忍俊不禁,又怕他恼羞成怒坏了大事,便只在他背后偷笑。 三人来到婚房外,黎却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看着黑黢黢的门口,犹豫着不想入内。 “为什么老是让我遇到这种事……”黎却嘟囔了一句,“大喜变大丧,和桐山部一样……以后谁还敢成亲。” 徐慢慢在后面推了黎却一把,黎却踉跄了一下,不甘不愿地走进漆黑的房间,火光映亮了房间,三人环视四周,只见房中有明显的打斗迹象,桌椅崩毁,墙上也有裂痕。 黎却疑惑道:“这一路走来所见,当日应是发生过激战,为何到处未见血迹?” 徐慢慢反问道:“你可知道法相尊者的遗体千年不腐?” 黎却点了点头。 “因为修为越是高深者,体内所含灵力越是磅礴,而灵力能够抵御一切力量的侵蚀。修道者的力量取自于天地,最终亦要还于天地,一些宗派将门中修士的遗体统一埋葬,滋养大地,千百年后便又会开辟出一方福地。尤其是法相尊者,元神之力强大,若被草木野兽吞噬了,很快便能开启灵智,衍化为妖。墨王府死去的修士不乏元婴、金丹,定然是要仔细收尸,连血液都不敢有所残留。” 徐慢慢一边说着一边四处查看,忽然听到黎却发出一声惊叫,她猛地回头看去,只见黎却大惊失色跌坐在地,脸色发白地瞪着面前的铜镜。 徐慢慢忙跑过去问:“怎么了?” 黎却道:“镜子里有鬼。” 徐慢慢扭头看铜镜,借着火光只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倒影。她正要上前查看,便被琅音仙尊按住了肩膀。 “镜中有一丝阴邪的气。”琅音仙尊眉头微皱,“你让开。” 琅音仙尊修为最高,感知力也最为敏锐,铜镜中的气息几不可察,也只有他能感应到。 徐慢慢自知修为低微,不敢逞强,急忙拉着黎却往旁边躲。 “镜子里的人长什么样?”徐慢慢问道。 黎却惊魂未定,声音还有一丝颤抖:“披头散发的,看不清……只看到一只血红的眼睛。” 徐慢慢上下打量他,笑道:“你有九阳黎火,怕什么鬼啊。” 黎却脸色一僵,干巴巴道:“谁说我怕鬼了,我只是突然被吓了一跳!” 徐慢慢啧了一声:“浑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琅音仙尊抬手按住了铜镜,催动灵力,下一刻,便置身一片黑暗之中。 “铜镜中有小天地。”说话的是房中的徐慢慢。 琅音仙尊乃顶尖法相,虽重伤刚愈,也非一般妖物能比,自然丝毫无惧镜中危险,敢只身入内。 徐慢慢和黎却挨在一起,警惕地环视四周。 四盏黎火环绕着两人,黎却仍然心中觉得惴惴不安。他觉得自己不是怕鬼,只是害怕未知的危险。 “喂。”黎却声音有一丝轻颤,“琅音仙尊怎么还不出来,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徐慢慢瞥了他一眼:“以仙尊的实力,没有我们两个拖后腿,是不用担心的。” 黎却没什么底气地冷笑一声:“呵,只有你拖后腿吧,我堂堂帝鸾少主,无所畏惧……” 徐慢慢忽然道:“你背后有鬼!” 黎却顿时啊地一声瞬间移到徐慢慢身侧,惊恐万分地闭上眼。 徐慢慢微笑说道:“看错啦。” 黎却气急败坏地拍了徐慢慢的肩膀一掌:“你是故意的吧!” 徐慢慢笑道:“你不是无所畏惧嘛,我看你不但怕鬼,还怕绫织,堂堂帝鸾少主,啧啧……” 黎却咬牙道:“你知道什么,绫织那个丫头霸道蛮横,她母亲又是大长老,就连黎缨对她也要客气三分,我对她打又打不得,就只能逃了。要不是被你拖累……” “别赖我了。”徐慢慢轻笑道,“绫织长得娇俏可爱,对你一片深情,血脉纯正,又有靠山,你不满意什么呢,可别再拿道尊当挡箭牌了啊,你连道尊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黎却恼怒地别过脸,冷哼道:“她样样都好,但我偏偏不喜欢。因为我是男子,失了贞翎,便只能由着她们摆布吗?” 徐慢慢侧目道:“没想到,你还能挺有主见的呢,我还以为你贤良淑德男德典范从一而终至死不渝呢。” 黎却俊脸一红,支吾道:“这些都是应该的……但只能是对自己真心喜欢之人。” “那个人也不是道尊吧。”徐慢慢笑道,“你对道尊的感情,最多只是叫雏鸟情结,你们羽族破壳第一眼看到谁便跟着谁,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母亲,所以啊你这一百年寻寻觅觅,叫做小乌鸦找妈妈。” 黎却怒目而视:“你说谁是小乌鸦!” “帝鸾幼鸟黑不溜秋的,不是长得像乌鸦吗。” 黎却凤眸微眯,怒火微闪,忽然又脸色一变,狐疑道:“你怎么知道帝鸾幼鸟长什么样?帝鸾幼鸟从未在外出现过,除了我那回在外遇袭,不得已涅槃……” 徐慢慢大惊道:“你背后有鬼!” 黎却气笑道:“又来这招!” -- 第83页 徐慢慢一把拉开了黎却,用尽全力向着黎却背后一掌拍出。黎却余光瞥见一颗披散着长发的头颅,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他扑来,又被徐慢慢一掌推开。 徐慢慢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意自双方交接之处传来,灵力运转为之一窒,不禁闷哼一声。黎却反应过来,四盏火球向鬼影撩去。 那鬼影见行迹败露,急速后退重新隐入黑暗之中。 黎却扶住徐慢慢,惊疑道:“那到底是什么?” 徐慢慢神情严肃,缓缓握紧僵硬冰冷的手掌,见无怨气蔓延,才缓缓松了口气,看了一眼铜镜:“应该是和咒怨相似的邪物,但这东西更强一些,已经有了些许灵智,它是故意把琅音仙尊引开,想对你下手,你身上的神脉对它有吸引力。” “为什么我感应不到它的存在?”黎却问道。 “这世间万物可分为活物、死物和邪物。活物有灵性,如人妖草木,能被修道者感知到,死物如土石尸体,没有灵性,但可以看见触摸,而邪物没有灵性,也不一定能被触摸或者看到,这些多是人为弄出来的。”徐慢慢警惕地打量四周,“刚才攻击你的邪物,可能是因为这里死了太多修士产生的异变,我们想办法把它捉住就能弄清楚了。” 黎却脸色难看:“看不到,感知不到,要怎么捉?” “这种邪物不能凭空存在,必然有所依附,应该就是那面铜镜,不过我们一旦碰到铜镜就会被吸入镜中,必须先封印了邪物,才能取下铜镜。” 徐慢慢话音刚落,便听到铜镜中发出一声痛苦而尖锐的惨叫,下一刻,便见镜面上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琅音仙尊的身影自镜中飞出,落在了两人面前。 “镜中有数百个残魂,已被我封印了。”琅音仙尊伸手取下铜镜,交给徐慢慢。 “数百个?”徐慢慢双手接过铜镜,却又愣了一下,“当年这里也没死这么多人吧。” “这个先不急,屋子里还有一个呢。”黎却忙道。 黎却话未说完,便看到一道黑影扑向徐慢慢,琅音仙尊侧身挡住,朝黑影拂去,却听徐慢慢喊道:“别打散了!” 琅音仙尊眉头一皱,留了几分力,但那邪物的力量比镜中残魂要强上许多,甚至生出了一些灵智,知道琅音仙尊留有余手,它更加肆无忌惮地攻击徐慢慢,似乎想要夺回她手中的铜镜。 徐慢慢眼睛一闪,把铜镜扔到黎却手中,黎却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铜镜,又看了看朝自己扑来的邪物,俊脸顿时扭曲了。 刚刚徐慢慢救他的那一点好感又消失无踪了。 徐慢慢仔细端详,只见邪物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向倒折,好像不分正反面一般,杂乱的长发盖住了脸面,看不出是男是女,但借着一闪而过的火光,她却看出了端倪。 这个邪物的后脑勺上长着另一张脸——这是两个背靠背的人,一张脸瞪着通红的眼睛,一张脸张大了长满尖牙的血盆大口。 “缝合怪……”她喃喃念道,想到了血宗的邪恶产物,难道这真的与血宗有关? 琅音仙尊很快制服了邪物,将其一并封印进铜镜之中,黎却忙不迭地把铜镜扔回给徐慢慢,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身后两人。 徐慢慢笑吟吟道:“帝鸾少主,你怎么不走了啊?” 黎却冷哼一声,瞟了一眼外面幽暗的走廊,梗着嗓子道:“我不会丢下同伴自己一个人走的。” 徐慢慢嫣然一笑:“可是我会哦。” 说罢拉着琅音仙尊转身便跑。 走出墨王府,天还未黑,但街市上已经亮起了灯火。神农祭前后半个月是天都最热闹的时候,尤其是有了枢机楼之后,十四州之间往来更加便利,到了这个月,其他州府的商人富户都会来天都城凑热闹,趁机大赚一笔,便可回乡过个好年。 徐慢慢正想催着琅音仙尊赶紧回去审问残魂,却见他不知何故停下了脚步,徐慢慢扭头一看,只见琅音仙尊偏过头看向了远处的戏台,清俊的面容浮现一抹怅惘之色。 徐慢慢跟着转头看去,只见戏台上粉墨成双,两个小生扮相的戏子唱着世人耳熟能详的曲子,眉眼间情丝拉扯,你来我往,暧昧而浓烈的情感感染了戏台下的观众,一曲唱罢,满堂喝彩。 徐慢慢笑着道:“神农祭前后的半个月,是天都最热闹的时候,这里的戏楼每天座无虚席,今日唱的这出,叫《蝶仙变》,是人族广为流传的爱情故事,想必仙尊没有听过。” 琅音仙尊眨了下眼,却没有回答。 徐慢慢站在他身侧,悄悄打量他神色,心中暗笑——她可是知道的,琅音仙尊曾经看了好几日的戏,其中就有这《蝶仙变》。 琅音仙尊看到这出戏而神情恍惚,可是想起了当年…… 徐慢慢想起琅音仙尊为自己做的许多事,不禁心中一软,声音也柔和温软了许多,徐徐说道:“这蝶仙变啊,说的是几千年前的一个故事。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在路上救了一只小蝴蝶,蝴蝶为了报答书生,就变成了男子一路保护书生进京,二人朝夕相伴,蝶妖对书生动了情,想告诉书生自己是个女子,又担心书生害怕她是妖精。于是小蝶妖一路试探,想知道书生是否会喜欢一个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女妖精。书生却仿佛听不懂似的,没有接这茬。” -- 第84页 琅音仙尊静静听着徐慢慢讲故事,忽然道:“书生那么聪明,会不会其实听懂了。” 徐慢慢愣了一下,片刻后笑道:“书生有没有听懂我不敢肯定,不过仙尊应该是听懂了。书生无情,只是不忍心直接拒绝,生怕伤了小蝴蝶。” “可是不忍心,不就是动了心吗?”琅音仙尊低下头看向徐慢慢,天街上车水马龙,玉壶光转,人世间所有的光仿佛都落在了他黑曜石般的眸中,细细碎碎地跃动着,幽深却又明净。 徐慢慢心跳漏了一拍,似有一根线轻扯心房,酸软自心尖蔓延到了指尖。她缓了缓才轻声道:“纵然动了心,却也未必要接受。人的心很复杂,有时候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有时候又很大,装进了天下苍生。” 琅音仙尊微微侧过头,细细思量她的话,又道:“这有什么矛盾吗?” 这一刻的仙尊,又像是三百年前的他,也是念一尊者口中的无心之花。他的眼睛懵懂却又纯粹,让徐慢慢不忍心欺骗。 她含笑问道:“若是仙尊喜欢一个人,是想占据她全部的身心,还是愿意成为她心中微不足道的一隅?” 琅音仙尊没有犹豫便道:“我如何想并不重要,只要她开心就行了。” 徐慢慢微微一怔。 琅音仙尊望向他处,声音既轻且沉,似远还近。“若喜欢一朵花,便不该将她摘下,若喜欢一阵风,便不该逼她停下,她若停下,便不再是风了。那一日她对我说,她不求长生道,但求道长生,我知她心中所求,纵千难万险,陪她一道便是,又何须多言。只是我不及明霄法尊,能为她做的终究不多。念一说,四夷门是慢慢心中的锚,那我便为她守住四夷门,不叫她漂泊四海,失了归路。” 徐慢慢只觉哽住了喉,心口一阵滚烫酸软,艰难地扯出一抹酸涩的笑容,颤声道:“你……这番话从未对慢慢说过吧。” 琅音仙尊极淡地笑了笑:“我不善言辞,但慢慢素来聪慧,怎会不知,更何况她亦接受了定情之物。这两百多年虽聚少离多,我亦甘之如饴,以为她念着我也与我念着她一般多。直到她陨落,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而慢慢对我……”琅音仙尊顿了顿,看着那又重新热闹起来的戏台,双眸却一点点失去了光,良久轻叹一声——“原来只是些许的不忍心。” 第32章 徐慢慢瞳孔一缩,心尖似被蜂针蛰过,猛然刺痛,继而泛起细细密密的麻痹与酸疼,自心口处蔓延开来,竟让她连呼吸都提不起力气。 琅音仙尊已经转身离去,萧索的白色背影隐没于人潮之中。 他本是飘在云端的仙人,因她跌落红尘,沾染一身因缘,而她甩袖离去,只留给他无尽的寂寥。 徐慢慢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轻颤,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师父的叮嘱言犹在耳——慢慢,仙尊是无心之花,他若对你好,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不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那时年少,纵有几分小聪明,又如何能堪破情之一字?面上诺诺,记下了师父的叮嘱,可她也曾想过这如何做得到? 仙尊是无心之花,她却非无情之人。 一个人待她如此,她如何能无动于衷。 只是她牢记师父的叮嘱,小心翼翼地藏起了少女的情思,生怕仙尊知道了厌弃。她只将仙尊当师父一般敬重着,却又远离着,便不至于深陷情障。 又何止“些许的不忍心”呢…… 徐慢慢恍然回过神来,却已失去了仙尊的踪影,她急忙朝前追去。拥挤的人潮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在人群中穿梭着,目光在无数背影中逡巡,寻找仙尊的身影。 她有一股冲动,她想告诉仙尊慢慢没有死,甚至不愿去想一旦仙尊知道了她的身份,会遭遇多尴尬困窘的局面,与仙尊的难过比起来,那些又算什么呢? 徐慢慢终于看到了琅音仙尊,他的身影卓尔不群,旁人看了不自觉也会避开几分,生怕玷污了天上神仙。徐慢慢眼中一亮,大喊了一声:“仙尊!” 那人听到声音顿住了脚步,于灯火阑珊处转过身来,静静地看向徐慢慢。 也许那两百年里,七千多个朝夕,他也是这样孤身一人,站在清幽却又寂寥的紫竹林中,想着等着那阵慢慢的风,吹遍四海,游历八方,偶尔地在他的心上驻足。 徐慢慢朝着琅音仙尊奔去,张开双臂扑进了他怀中。 她将脸埋在他胸口,鼻尖闻到独属于仙尊的香气,胸膛剧烈起伏着,肩膀颤抖,双眼难忍酸热,几欲落下泪来,哽咽着道:“仙尊……” 徐慢慢话未说完,便听到头上传来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 “叫哥哥。” 徐慢慢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便看到俊容桀骜,横眉厉目的琅音魔尊。 徐慢慢怔怔松开了手,琅音魔尊提起徐慢慢的后领拎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琅音魔尊微微眯眼,呵了一声:“你果然对本尊有非分之想。” 徐慢慢再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琅音魔尊也呆住了,把她放了下来,见她哭得花容失色,他顿时有些不自在,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又狠狠瞪了一眼旁边偷窥的路人。 路人顿时遍体生寒,尽皆埋下脑袋不敢直视。 “你哭什么!”琅音魔尊吼道。 -- 第85页 徐慢慢哭得更凶了——仙尊从来不这么吼她! “你……哭什么……”琅音魔尊压低了声音。 “哇……那出戏,太感人啦!”徐慢慢哭哑着嗓子大声喊道。 琅音魔尊:“……” 琅音魔尊俊脸黑沉,忽地朝徐慢慢伸出手去,将她捞进怀里,片刻不停地飞离这人来人往的繁华之地。 徐慢慢下意识地便伸出手紧紧抱着琅音魔尊的腰身,以免掉了下去。她闭着眼睛埋在琅音魔尊怀里,抽抽噎噎哼哼唧唧地哭着,这感觉这气息,与仙尊几无二致,只是香味似乎更加浓郁了三分。 忽然头上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简直颜面扫地!” 徐慢慢皱着眉头哭哑着嗓音嘤嘤道:“你别说话!” 你说话的样子,就不像他了。 琅音魔尊欲骂又止,一肚子憋屈。好不容易回到宫中,落了地,他一把将徐慢慢推进屋里,甩手将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徐慢慢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缓缓转过身,看着神色不善晦暗阴沉的琅音魔尊。 “你好大胆子,敢对本尊喝三道四了!”琅音魔尊微眯着眼,目光冷厉,一步步逼近徐慢慢。 徐慢慢哭了一场,已经缓过劲来了,理智回来了,人也有点怂了,被琅音魔尊步步紧逼着,她一点点往后挪,退到了床边,被绊了一下坐在了床上。 徐慢慢眼神闪烁地回视琅音魔尊,咽了咽口水,讪笑道:“哥哥何出此言,我哪敢啊……” 琅音魔尊冷笑一声,抬手捏住徐慢慢尖尖的下巴:“你可敢得很,要不要本尊帮你回忆一下?你打过本尊两个耳光,脖子咬了一下,强吸本尊口中灵气,连累本尊恢复原形,还将本尊肆意□□,诓骗本尊带你进天禄宫,就在刚刚,还敢出言不逊要本尊闭嘴!你有几个胆子几条命,当真以为本尊不会杀了你吗!” 徐慢慢被迫仰起了修长纤细的脖子,眨巴着眼睛仰视琅音魔尊,听他絮絮叨叨算了一笔账,顿时也觉得——自己好像是对他有些过分…… “呜……我错了……”徐慢慢眼眶泛红,她不该如此作践仙尊的身体,“哥哥,你打我出气吧,留口气就行。”她抬起双手握着琅音魔尊的手一脸真诚地说。 “呵,本尊若真动手,你还能留口气?你连屠灵使一招都接不住。”琅音魔尊松开她的下巴,居高临下俯视她,“你赶紧把那个铜镜拿出来,看一看有什么线索。” 徐慢慢心中一动,慢吞吞地拿出铜镜,偷偷打量琅音魔尊神色,试探着问道:“哥哥……如果徐慢慢复活了,您想怎么做……” 琅音魔尊冷笑一声,道:“先把她惹的那些桃花债算清楚了。” 徐慢慢哆嗦了一下,颤声问道:“怎、怎么算……” 琅音魔尊凉凉扫了她一眼:“烂掉的桃花,自然是该摘了。” 徐慢慢咽了咽口水,讪笑道:“大家兄妹一场……” “谁和你是兄妹?”琅音魔尊嫌弃道。 徐慢慢呜咽了一声,委屈道:“方才大街上还让我叫哥哥。” 琅音魔尊沉默了一下,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虽然他只是想提醒对方自己不是琅音仙尊。 不过……自己什么时候就默认了“哥哥”这个称呼…… 仙尊不善言辞,魔尊不善动脑,对上一个伶牙俐齿又诡计多端的徐慢慢,十足是要吃瘪。 徐慢慢现在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没来及开口说出真相就被琅音魔尊打断了。她不能告诉琅音魔尊她的身份的,但是告诉了仙尊,等于魔尊也知道了,仙尊知道了还好说,魔尊知道了,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她也是一时情绪激动,没想清楚后果,等过了那个劲头,她冷静下来,就觉得此事不可行了。 至少得先找到办法把仙尊这个分裂出来的心魔解决掉…… 琅音仙尊三千年来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只能强迫自己入眠,并以防护法阵自卫,但若遇到劲敌,此举便有危险。 或许可以找弥生行尊问问…… 徐慢慢自铜镜中出来,琅音魔尊问道:“你在里面审问许久,可有发现?” 徐慢慢叹了口气,说道:“残魂没有灵智,问不出什么东西,不过我在镜中发现了其他线索。” 琅音魔尊问道:“是什么?” “其中有数十个残魂是被问灵束缚住的,身上有缚魂锁留下的金印,看样子像是墨王府的侍卫了。”徐慢慢道。 “搜魂问灵?这是悬天寺的神通。”琅音魔尊眉头一皱,似乎是因为心魔的身份而对悬天寺三字感到忌惮。魔族向来最厌恶畏惧悬天寺,因为悬天寺的般若心经是心魔克星。心魔产自人心中的欲念与恐惧,而般若心经能驱除杂念,令人灵台空明无垢。 徐慢慢道:“问灵之术乃禁忌之法,就算是悬天寺行者,非逼不得已也不得使用此禁法,否则会受戒律院严惩。” 人有三魂,分别为生魂、觉魂、灵魂,主掌生命、意识、感情。人死之后,七魄先散,三魂于七日内散尽,称为魂飞魄散。而悬天寺有一神通,名为“问灵”,人死七日之内,三魂尚未散尽,便可施展神通搜魂问灵。死亡时间越久,则三魂溃散越多,意识感情也越模糊,则更难问出答案。 这种神通乃是禁忌之法,被搜魂问灵之后的残魂便会永远保持着残缺蒙昧的状态,不得往生,若非情况特殊,悬天寺行者不得施展此类神通。 -- 第86页 “残魂应是以双面邪物为首,那双面邪物由两个残魂融合而成,身上也有缚魂锁,甚至开启了灵智,我怀疑这个邪物与墨王有关。”徐慢慢说道。 “悬天寺敢对墨王使用搜魂问灵之术?”琅音魔尊有些怀疑,“此事弥生定然知情,等弥生回来你再问他。呵,拥雪城和悬天寺那么多人花费多日还未找到逆命部所在,都是些废物!” 徐慢慢嘿嘿一笑:“还是我办事利索吧,几天就把屠灵部老巢都挖出来了。” 琅音魔尊自上而下俯视她,冷哼一声:“就是太弱了,总拖后腿。” 徐慢慢挠挠头,叹气道:“我也没办法,我这功法修行起来得有人护法。” 琅音魔尊往旁边一坐,说道:“行了,本尊给你护法,你赶快修行,尽快找出血尊所在,要不是为了复活徐慢慢,本尊才懒得管这些琐事。” 徐慢慢有些意外,这个魔尊虽然脾气有些乖戾,但也不像传闻中的魔族那般泯灭人性。听说魔族都是自欲念而生,也多是纵欲之辈,少有理智,但琅音魔尊还算是有些理智,为了复活徐慢慢这个心愿,可是忍受了不少委屈啊…… 徐慢慢往地上一坐,干笑道:“还有件事要麻烦哥哥……” 琅音魔尊眉梢一挑,眯了眯眼。 “呃……得先设下一个结界屏蔽外界。”徐慢慢道。 琅音魔尊哼了一声,广袖一挥,登时布下结界屏蔽了对外界的感知。 徐慢慢这才闭眼入定,回忆起上次修炼的经历,很快便进入那种与天地相融的玄妙的状态。 哪怕隔绝了九成以上的感知,她依然能清晰地感知房中庞大的信息。梨花木散发的香气变得浓烈起来,衣袂摩擦的声音也变得清脆,甚至连琅音魔尊的心跳声也震耳欲聋。 她的元神又与□□分离了,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慌张,任由自己进入这种玄妙的状态,成为一方宇宙的主宰。 琅音魔尊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慢慢,那一夜未曾仔细观察,此时才发现她的元神虽未离体,但实际上已与肉身分离,犹如两个完全重叠的影子。 周围的一切也似乎变得沉重而浓稠,压得他都有些透不过气来。琅音魔尊心中惊疑,却不敢妄动,过不多久,便见徐慢慢的身周浮现一圈柔和的光晕,那光晕不知是何物,不像是天地灵气,更奇怪的是,它仿佛是来源于徐慢慢内心,随着她的呼吸而一隐一现。 寻常人修炼,是吸收外界灵气为己用,但徐慢慢的修炼之道却相反,她的力量无须向外界索求,而是发自内心。 在她的意识世界里,心中似有烛火被点亮了,一点点的温暖了她的身体,令她的元神越来越凝实强大。 这并非灵气…… 琅音魔尊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他猛然想起那个自称他“唯一的朋友”之人说过的话。 ——神族的修炼之法,从不依赖于灵气。 ——最浩瀚的力量,被称为众生愿力。 大兴宫的至高之处,摘星楼的屋檐上,一个红衣女子懒洋洋地斜倚着飞檐。星河倒流,与人间灯火交相辉映,竟不知何处是尽头。女子凤眸半敛,双颊微红,纤长的手指抚按玉箫,清音流转,绕梁不去,不似在人间。 一曲罢,她放下玉箫,笑着说道:“本想找个无人之处自娱自乐,没想到还是吵到人了。” 不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黎缨微微偏过头,看到白檀的身影在月光下逐渐清晰。 他抱着从不离身的清籁,身形单薄却又挺拔,萧疏清癯,温文俊雅,只是眉间总有惆怅之色。 “是在下叨扰了羽皇殿下的雅兴。”白檀的声音低沉微哑,恰似他怀中的琴,每一声似乎都藏着悲伤的故事。 黎缨淡淡笑道:“哪是什么雅兴,不过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点乐子,许久未抚箫,生疏了不少,让白先生见笑了。” 白檀看着黎缨凤眸之中的三分醉意,轻叹道:“殿下醉了。曲为心声,情感为上,技艺为末,今日殿下以朝凤之声为我驱除心中阴霾,为何自己的曲中却难掩寂寥之意?” 黎缨唇角微翘,似笑非笑道:“白先生原是知音人,我在先生面前竟是无处躲藏了。” 白檀略一迟疑,问道:“可是因为今日那帝鸾来使所言……” “呵,让先生见笑了。”黎缨摆了摆手,坐直了身子,“如此良夜,别说那些糟心事,你既有琴我有箫,不如再合奏一曲。” “这里?”白檀怔了一下。 黎缨环视四周,笑道:“确实,会惊扰旁人,我带你去个清净的地方。” 黎缨说着站起身来,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自嘲道:“好像喝得有点多了……” 她蹒跚着走到白檀跟前,伸手在白檀琴上一拍,将古琴收入乾坤袋,又双手抱住了白檀。她比寻常女子要高出几分,在白檀面前却还是矮了半个头,乍一看便像她主动扑进白檀怀中一样。 白檀被黎缨扑了满怀,顿时浑身僵住:“殿下……” 黎缨仰起头,失笑道:“忘了,你还是变回猫吧,不然我不好抱着。” 白檀俊脸染上不自在的薄红,抗拒道:“殿下,这不太好……” “嗯?”黎缨凤眸微眯,顿时气势凌人,只一个音便让白檀屈服了。 他心中一叹,低眉顺目变回了原型——一只琥珀眸子、浑身雪白的猫。 -- 第87页 黎缨满意地笑了笑,左手将白猫托在怀中,右手轻抚过它柔软的皮毛,白猫有些僵硬抗拒,又有些认命地垂下脑袋。 黎缨背后双翼一阵,顿时化为金红流光,向东南方向飞去。 第33章 天都城外的崤山高耸入云,人间十月秋霜寒,但山巅却已飘雪,同样的星河明月,仿佛被细雪擦拭过了,看着越发皎洁明亮。 黎缨飞落山巅,白檀急忙从她怀中挣脱,落地化为人形。 黎缨将古琴也还给了白檀,经过一番飞行,她酒意也退了几分,但行事却也不改作风。 “白先生,这里怎么样?”黎缨横箫在手,仰望明月,笑道,“青松白雪,高山孤月,如此美景,岂能无乐?” 白檀怔怔望着黎缨的背影,红润的双唇贴着暖玉,箫声清越,震碎云霄,让白檀不禁想起那日白虹贯日般的一箭。 ——那时他以为自己会死。 火焰骤然熄灭了,剧痛穿胸,他朦胧间看到了黎缨妩媚却又锐利的凤眸,就像她的箭一样,带着一往无前的凌厉,焚天灭地的气势,却又美得张扬肆意,让人发自内心地颤栗。 只是像她这样的尊贵强大,心中也会有阴霾吗…… 白檀轻轻一叹,盘膝而坐,修长的十指拨动琴弦,轻拢慢捻,琴音柔和婉转,如诉如慕,似轻风抚过水面,撩起圈圈涟漪。箫声中冲霄的激昂与愤懑缓缓散去,陷落于琴音的温柔之中,如倦鸟归巢,凤栖梧桐,恢复了平和与宁静。 许久之后,黎缨才放下凤声,幽幽一叹,自嘲道:“白日里我还开解先生,现在便轮到先生开解我了。” 白檀轻按琴弦,琴音却仍在山间回荡。 “有心之人,必有伤怀之处,人生在世,难免心为形役。卑贱如我难逃囹圄,高贵如您……也会身不由己。”白檀声音低沉却有莫名的力量,让人不自觉想要倾听。 黎缨侧过身,居高临下凝视白檀琥珀色的双眸,含着寥落的笑意轻叹道:“天生万物,何来贵贱之分,先生无须妄自菲薄。人人称我一声羽皇,却也不过是给我上了一道枷锁。”黎缨灵巧的五指把玩着红玉凤声,“先生可知,我已有四百年未曾抚箫。” 白檀一怔。 “四百年前,我接受了九阳黎火的传承,成为羽族之皇,自那以后,我便不再是黎缨,只是羽皇,统帅八千羽族,何等荣光。”黎缨讥诮一笑,“却也逃不过羽族神脉者的命运。” 白檀不解问道:“何为神脉者的命运?” “十分可笑。”黎缨冷冷一笑,“不过就是延续神脉。” 黎缨往白檀身旁一坐,靠在背后山壁上,冷眼看向远方。 “神脉者,必须将血脉延续下去,繁衍后嗣,壮大族群,黎却如是,我亦难逃。为了保证神脉的纯粹,雌鸾更是严禁与外族通婚。”黎缨漠然道,“今日绫织代传大长老指令,让我与黎却回朱紫墟择偶成婚。其实我早该明白,我这个羽皇,在长老会眼中也不过是个工具而已。我纵有再大的本事,她们要的,只是我身上这点神脉得以延续。” 白檀沉默片刻,问道:“那殿下想要的,又是什么?” 黎缨微怔,凤眸恍惚了一瞬,叹道:“我想要什么呢……又有谁在乎……” “殿下又何必理会别人是否在乎。”白檀淡淡一笑,“你给自己的肩上担上了太多责任,你能做到的事,便一定要去做吗?你生来是黎缨,而非羽皇,你不愿做的事,没有人能强迫你,你愿意做的事,也没有人能阻拦你。” 白檀轻拨琴弦,声音一沉:“我愿如何便如何,我未曾害过人,他们又凭什么来左右我?” 黎缨心中一震,偏过头怔怔看着白檀的侧脸。 这番话像个钩子一样,将她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撬动,挖出,一点点地全都翻了出来,毫无保留地晒在了月光下,让她将自己看了个清楚明白。 “哈哈哈哈哈哈……”黎缨放声大笑,眼角甚至沁出了泪花,“说得好!说得好!我黎缨骄傲一世,混沌一世,如今才算想明白了!” 她抓取酒壶,仰天畅饮,一吐胸中恶气,霞飞双颊,凤眸明亮,明艳的容颜越显得光彩照人。 “修为最强便该当羽皇,神脉者便该沦为生育工具,这谁定的破规矩!我便偏偏不当羽皇,神脉若该灭绝便灭绝了,与我何干!” 白檀看着她畅快的笑容,不自觉也勾起唇角。 “你不必委屈自己。”他温声说道。 黎缨嘲讽地笑道:“委屈?她们怎会觉得我委屈?我身为羽皇,高高在上,多少帝鸾俊杰百般讨好等我垂青,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是自己想要的,给的再多,也是枉然。”白檀道。 黎缨噙着笑看向白檀:“他们若有你一半懂我,我便娶了也无妨。” 白檀心尖猛地一颤,握着琴的手猛然收紧了,哑声道:“殿下醉了……” 黎缨忽地迫近白檀,将他抵在背后山壁上,俏挺的鼻尖轻触到他的脸,四目咫尺相对,琥珀色的猫瞳清晰地映出她含笑的醉颜。 “不过是些朱果酿的酒,怎么会醉?”黎缨的气息比他热上许多,带着朱果甜腻醉人的香气,柔柔地拂在白檀面上。“倒是你,没喝一口酒,脸怎么也红了?” 黎缨的手抚上白檀的脸颊,轻触他浓密的睫毛。 -- 第88页 白檀垂下眼,不敢直视黎缨,强作镇定道:“猫族的嗅觉异常灵敏,只是闻到便会醉。” 黎缨低低一笑:“是嘛……先生是我知音人,我却也知道先生心中所想。” 白檀一惊。 “白檀,你喜欢我吧。”黎缨噙着笑,笃定地说。 黎缨纤长的五指挑起他一缕微霜的发:“为什么?是因为我伤了你,还是救了你?” 白檀喉间一紧,眼神难掩慌乱。 “罢了,无所谓。”黎缨淡淡一笑,抵着他微冷的额头哑声道,“你劝我顺心而为,只要未曾伤害别人,便无须委屈自己。若我此刻吻你,可算伤害,可算委屈?” 白檀抬起眼,回视她含笑的凤眸,以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温软的唇舌噙着朱果的甘甜,笨拙地试探,熟悉,继而缠绵。 风停雪止,霜月皎洁,琴箫相伴,虽无人搭理,却并不孤单。 徐慢慢在琅音魔尊房中修行一夜,天快亮时才被琅音魔尊打断,赶出了房去。这也正和她意,否则她又要编一套说辞来欺骗仙尊解释自己为什么在他房中过夜了。 黎明前最黑暗,一道红光掠过眼前,徐慢慢还以为是天亮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黎缨站在自己面前。 两人面面相觑,双双一怔。 黎缨:“你……” 徐慢慢:“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戛然而止。 徐慢慢干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羽皇殿下,现在才回来?” 黎缨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看了看徐慢慢,又看了看她身后紧闭的院门,疑惑地挑了下眉梢:“你昨晚在琅音仙尊房中过夜?” 徐慢慢眼神闪烁,支吾其词:“嗯……我在修炼……” 黎缨忽然朝徐慢慢伸出手,徐慢慢修为远逊于她,躲避不及被扣住了手腕。 “一夜之间,修为进境如此之大?”黎缨瞳孔震动,惊疑地瞪着徐慢慢,“你们……双修了?” 她没好意思直接问:你采阳补阴了。 修道是有些捷径的,比如与修为高深者双修能事半功倍。徐慢慢一个小金丹,若是与琅音仙尊这种大能妖仙双修几次,直升元婴也是合情合理。 徐慢慢自然是没有和琅音仙尊双修,只是她的修行功法比较特殊,但她又不能和黎缨解释,憋了半天,只能红着脸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黎缨瞠目结舌,松开了手目送徐慢慢离去。 看着徐慢慢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只觉得此人越发深不可测了。琅音仙尊不久前还想教训她,现在就供她采补了?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晨光洒落神农庙,神农像沐浴于金光之中,越发显得温暖圣洁。 徐慢慢行色匆匆地经过,直奔内院祈天殿。 如今因血宗威胁,道盟掌教相聚在此议事,本来以徐慢慢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入内的,但她在铲除屠灵部上立了首功,更有新任四夷门掌教曦和尊者的执意相邀,这才获准进入祈天殿参与议事。 徐慢慢来得最迟,入内环视一圈,在场的除了几位掌教,还有羽皇黎缨、海皇敖修也在。 倒是琅音仙尊不在此列,想到他不理俗务,便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徐慢慢笑呵呵地朝众人行了个礼,赔罪道:“在下来迟了,劳诸位久等了。” 徐慢慢说着便向宁曦身边走去。 明霄法尊暂代道尊之职,居于正位,朝徐慢慢点了点头道:“来得正好,我有一事正待宣布。剑尊来信,说发现了逆命部的踪迹,遭到了血宗埋伏,弥生行尊失踪了。” 众人闻言俱惊。 “弥生行尊高寿九百,修为深不可测,天下难有敌手,怎会落入血宗之手?”黎缨眉头一皱,沉声问道。 明霄法尊道:“屠灵部被剿灭,血宗既知此事,便会万分警惕,生怕重蹈覆辙。” 敖修抿着唇,打量在座众人,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抑或是……道盟有内奸泄露了破月剑尊与弥生行尊的部署。” 群玉芳尊目光一凛,直视敖修,冷冷道:“海皇此言何意,怀疑谁不妨直说,无须挑拨道盟相护猜忌。” 敖修淡淡一笑:“芳尊息怒,本座此言并非恶意猜忌蓄意挑拨,只是想起那日在无回殿听说,血尊正藏在天都筹谋大事。这几日诸位搜查全城,盘问所有高阶修士,却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可仔细一想,是不是还有一些人没有没有接受过盘查?比如……在座之人。” 千罗妖尊拍案而起,怒道:“你怀疑别人可以,不能怀疑芳尊!” 黎缨眼神一动:“若要这么说……岂止在座之人,破月剑尊与弥生行尊当日也在天都,也未经过盘查。” 敖修微笑道:“羽皇所言极是。血尊必然是修为精深者,而天底下修为最强权势最盛者便在道盟七掌教之中。其实本座一直在想,血宗杀害潋月道尊,真的只是引出负岳神尊的一步棋吗?若只是棋,那未免牺牲了太多,或许是一箭双雕……潋月道尊陨落,除了血宗,还有谁获得的利益最大?” 敖修话音刚落,便有不少目光看向了明霄法尊。 明霄法尊神色未变,容颜俊雅,丰神疏朗,坦然看向敖修:“原来这几日海皇殿下接近我,是对我心存怀疑。” 敖修笑道:“还请法尊见谅,本座心中确实有些怀疑。我等身陷屠灵部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血宗有擅长法阵之人。而举世皆知,天底下有两位法阵宗师,除却已故的潋月道尊,便是明霄法尊。潋月道尊陨落,枢机楼尽落入神霄派掌控之中,您也得以顶替道尊之位,号令道盟。而此次为保护吞天神尊而设下的防护法阵,又是由您一力主导,哪里有破绽,想必没有人比您更清楚。” -- 第89页 敖修这番话说完,所有人看向明霄法尊的目光都更添了几分疑虑。 明霄法尊淡淡一笑:“海皇殿下果然心思深沉,我并非血尊,诸位若心存怀疑,这道尊之职我即刻便可让出,神农庙的法阵也交由旁人负责。” 明霄法尊说罢便将象征着道尊身份的陨铁令牌放在了桌上。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接。 群玉芳尊微微蹙眉,道:“毫无证据之事,怎能因为海皇的几句猜测就怀疑明霄法尊?” 千罗妖尊道:“芳尊说得是,明霄法尊与潋月道尊是至交好友,多年来处事之道也有目共睹,不像血宗邪修的做派。” 宁曦看了徐慢慢一眼,却见她神色凝重,敛眸思索,似乎在想其他事。 “师娘,您觉得呢?”宁曦轻轻拉了拉徐慢慢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问道。 徐慢慢回过神来,抬起头道:“海皇说的虽然全是猜测,却也不无道理。我们自然是愿意相信明霄法尊的清白,但是为了避嫌,暂时交出道尊陨铁令,也是为了大家好。只是如此一来,道盟群龙无首,也是不妥,所以还是得有人接过此令。” 千罗妖尊眼睛一亮,说道:“不错,我认为芳尊堪当此任!” 徐慢慢微笑道:“这个……按照海皇所言,当日在天都的诸位都有嫌疑。倒是曦和尊者身在四夷门,可以摆脱嫌疑。” 众人一怔。 宁曦也愣住了。 徐慢慢语重心长循循善诱道:“论修为,她也已列法相,论处事,她稳重大方,论身份,她是道尊高徒,论地位,她是四夷门掌教。她是七掌教中唯一没有血尊嫌疑的,也是与血宗有深仇大恨,想来想去,还是她最适合接掌这道尊陨铁令。” 徐慢慢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比听到敖修那番话时还要无语,却又无法反驳。 敖修愣了片刻,才道:“道盟之事,由不得旁人置喙吧。” 徐慢慢瞥了他一眼,呵呵道:“由不由得,海皇殿下不也说了许多,怎么你说得,我就说不得了?难道我说的就不是道理了?” 明霄法尊忽地轻轻一笑,道:“徐修士所言极是,若诸位没有异议,这道尊陨铁令,便由曦和尊者暂持了。” 群玉芳尊敛眸不语,千罗妖尊看了看芳尊,又看了看徐慢慢,眼睛转了转,也不说话了。 宁曦接过陨铁令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一扭头便看到徐慢慢笑眯眯的月牙眼。 陨铁令沉沉地压着手,她握紧了右手,将这师尊佩戴多年的陨铁令收回袖中,抬起头朗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暂接此令,待剿灭血宗之后,再重新议定道尊之选。” 黎缨一直沉默着,侧眼旁观事态发展,目光却没有从徐慢慢脸上移开过。 敖修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获益的却是资历最浅,初来乍到的宁曦,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徐慢慢的推波助澜。 若不是敖修脸色难看,黎缨都要以为这两人是故意打的配合的。 徐慢慢待宁曦接过道尊陨铁令,才又开口道:“其实昨日在下在天都也有了一些小发现。” 徐慢慢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铜镜。 “这铜镜中封印着邪物,是昨日我与琅音仙尊……还有黎却少主从墨王府中取得。”徐慢慢解释道,“四百多年前,墨王府发生灭门惨案,据《天诛册》记载,为血宗一女修所为,但凶手并未抓捕归案。我们查探墨王府时发现这铜镜中封印着一些残魂,甚至衍化出了有灵智的邪物。” 黎缨已经从黎却口中听过了此事,因此没有什么反应,其余之人都专注地看向徐慢慢手中铜镜。 徐慢慢解开一丝封印,将镜中的双面邪物放出。那邪物一出镜中便想逃回,宁曦速度极快,抬手将那邪物定在原地。 徐慢慢道:“诸位仔细看,这邪物身上的金色烙印。” 明霄法尊眼神一动,说道:“是悬天寺的印迹。” “不错,这是缚魂锁的印迹,被搜魂问神过的残魂便会留下这种痕迹。”徐慢慢说道。 千罗妖尊诧异道:“这不是禁法吗,怎么会被允许在墨王府施法?” 千罗妖尊边说着边走上前去,那双面邪物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披头散□□浮在空中,任由众人审视。 “我本打算今天问一问弥生行尊,到了这儿才知道他失踪的消息。”徐慢慢道。 敖修神色一动:“难道悬天寺与血宗有勾结?弥生行尊当真是失踪了吗?” 黎缨扫了敖修一眼,轻笑道:“海皇还真是多疑,这会儿又疑上弥生行尊了。” 敖修神色未变,微笑道:“本座只是说出心中猜测而已。方才听说造下杀孽的是血宗的女修,而屠灵使正好是个女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所为。” 群玉芳尊道:“既然这个邪物已有灵智,不如再请悬天寺行者问灵一次。” 群玉芳尊话音刚落,那邪物顿时一震,仿佛受到极大的触动,整个人剧烈颤栗起来,似乎是恐惧,又似乎是愤怒。 徐慢慢愣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向群玉芳尊,她心念一动,解开了邪物的封印,便看到那邪物发了疯似的朝群玉芳尊扑去。 第34章 千罗妖尊与邪物离得近,眼看邪物攻击群玉芳尊,他不假思虑便伸手将邪物制住。 -- 第90页 但是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得分明,邪物是在听到群玉芳尊的声音后突然受到刺激的,也是突然扑向了群玉芳尊。 千罗妖尊冲着徐慢慢恼怒道:“你为什么突然解开封印?” 徐慢慢一眨不眨地盯着群玉芳尊:“芳尊,这邪物似乎与你有仇?” 群玉芳尊镇定自若地看着邪物,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千罗妖尊道:“这邪物相貌丑陋,看到长得美的心生妒忌,又有什么稀奇?” 会这么想的只有千罗妖尊一人,而其他人都露出异常的神色,怀疑地看向群玉芳尊。 敖修忽然道:“刚才你说,行凶者是一个女修。” 徐慢慢点了点头,道:“《天诛册》是这么记载,承煊帝也是如此说法。” 敖修看向群玉芳尊,道:“性别,年纪,都与群玉芳尊等对得上。” 群玉芳尊转头看向敖修,冷漠道:“海皇现在又疑上我了?” 黎缨忍不住笑了:“海皇在伏波殿待久了,以为道盟也和伏波殿一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吧。” 敖修不以为忤,笑道:“本座不过局外人,只是提出一点浅见,诸位不必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众人却不可能当做无事发生。 群玉芳尊冷然道:“我与血宗毫无干系,也与这邪物毫无渊源,诸位若是不信,问灵便知。” 千罗妖尊态度强硬地挡在群玉芳尊身前,冷然道:“芳尊人美心善,怎么可能与血宗勾结,残害无辜?” 敖修道:“若是问心无愧,便立下心魔血誓即可。” 群玉芳尊闻言脸色忽变,眼神闪烁。 敖修看在眼里,更是狐疑:“芳尊不敢?” 徐慢慢与群玉芳尊的交情不深,只知道此人修行的属于无情道,她对完美有一种病态的执着,除此之外好像都漠不关心。也正是这种极端的执念让她的道心异常坚定,修为进境极快,花神宫才能在短短两百年间成为道盟七宗之一。 只是群玉芳尊虽然冷情,却非残忍无情之人,若说是血宗之人,看着也不像,但她此时身上背着怀疑,又不敢立下心魔血誓,便更加难以自称清白了。 群玉芳尊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墨王府之案,发生在哪一年?” “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八月十四晚。”徐慢慢记性极好,立刻便答道。 群玉芳尊闻言低下头,眉心微蹙,却不说话。 千罗妖尊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凑到群玉芳尊身旁压低了声音问道:“芳尊可是想起了什么?” 群玉芳尊抬起头来,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我与血宗无关,也未曾造下杀孽,你们若有怀疑,便找出证据来。但我堂堂花神宫宫主,岂能因你们几句怀疑就立下血誓?” 千罗妖尊道:“不错!你们若有怀疑,就找出证据!” 徐慢慢道:“那就得请悬天寺的行者来问灵一下了,还要问一问承煊帝,或许他还知道些什么。” 七国国君对承煊帝的监视极严,他的活动范围仅限在大兴宫之内,除却重要的祭祀盛典,基本不被允许离开,更不允许他私下与道盟势力相见,似乎是怕他与其他势力交好,生出些变故来。 这样的皇帝与提线木偶无异,想必当得也是无趣。徐慢慢见过他的次数满打满算也就三次,看起来是个俊秀温文的年轻男子,唇角时常微翘,但笑意却未达眼底。 众人来见承煊帝时,听说他在天禄宫,似乎他已经在天禄宫住下了,很少在其他地方走动。 “陛下。”众人向承煊帝拱手相见,以七大掌教的身份,不必向凡间帝王行大礼。 承煊帝身着淡金色的锦袍,手中仍握着一卷泛黄的古籍,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轻浅柔和,不似个人间帝王,倒像个儒雅的书生。 “诸位掌教无须多礼。”承煊帝微笑着放下手中书卷,向众人走来,“不知众掌教见孤有何要事?” 宁曦上前一步道:“吾乃四夷门继任掌教曦和,暂行道尊之职,今为查血宗,需要陛下相助。” 承煊帝朝宁曦点了点头:“曦和尊者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宁曦拿出徐慢慢交予她的铜镜,徐慢慢始终观察着承煊帝的神情,发现他在看到铜镜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波动。 徐慢慢微笑问道:“陛下似乎认得此物?” 承煊帝转头看向徐慢慢,徐慢慢自我介绍道:“在下徐滟月,也是四夷门之人。” 承煊帝轻轻颔首,道:“诸位至此,也是为了问墨王府灭门之事吧?昨日孤已将实情告知琅音仙尊了。” 宁曦忽地解开铜镜封印,放出双面邪物,承煊帝微微一惊,后退了半步。 “这是……” 承煊帝怔怔看着眼前披头散发的鬼影。 “这是被封印在铜镜之中的残魂衍化出的邪物,陛下可认得?”宁曦问道,“他身上有缚魂锁的印迹,当年之事,可有悬天寺参与?” 承煊帝失神良久,直直望着黑发间半遮半掩的一双猩红鬼眼,半晌才苦笑一声,叹道:“王兄……” “这是墨王?”众人皆是一惊。 而群玉芳尊也道:“背面另一张只有嘴的脸,是张女子的面孔。” 女子的唇形嘴型与男子差异不小,听群玉芳尊这么说,众人仔细一看,才发现出端倪。 -- 第91页 千罗妖尊惊疑道:“难道是墨王和王妃,被缚魂锁绑在了一起?” 群玉芳尊微抿薄唇,忽觉心头一阵烦恶,她别过眼看向承煊帝,沉下声道:“此事事关花神宫清白,还请陛下不要有所隐瞒,据实相告!” 承煊帝垂下眼眸,唇角挂着苦涩的笑:“此乃皇室丑闻,孤亦是迫于无奈,才只好保守秘密。” “其实……此事皆是王兄恩将仇报在先,才招致灭门之祸。” 承煊帝用低缓的语气,把他知道的故事告诉了众人。 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大兴王朝已是日薄西山之相,诸侯割据,中央失权,晏氏王朝已经失去了皇室的体面。晋光帝膝下只余二子,长子墨王晏钊文武双全,修道资质更是上乘,雄心勃勃想要恢复大兴的荣光。二子襄王晏遮,幼时聪敏,只是十六岁时大病一场,泯然众人,也失了圣心。 晋光帝宠信墨王,有意立墨王为储君。然而诸侯有篡位之心,怎能容忍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国君继位?因此各路诸侯派出刺客暗杀墨王。墨王虽十足谨慎,却无法躲过所有的暗杀。 那一次他所带侍从死尽,自己亦身中剧毒,仓皇逃离,命悬一线,幸被一女子所救。那女子将珍藏灵药用尽,救回了墨王一命,只是毒性侵入眼中,墨王双目失明,病重起不了身,便只有将信物交给了那女子,让女子替她前往天都送信求救。 “王兄失踪数月,先帝震怒,派出所有亲信寻找他的下落。那一日孤正巧在墨王府,便听到有人手持墨王信物求见,当即便召人入内,见到了那个女子。” “那女子自称名为阿姮,她把王兄的信物和手书交到孤手中,便病倒了。她十七八岁的年纪,识字不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子,日夜兼程赶至天都送信,途中不知遇到多少艰难险阻也未曾退却,孤见她提起王兄时的目光,便知道她与王兄两心相许。她愿意为了王兄赴险,而王兄多疑,若非信她爱她,也不会将信物交给她。” “收到求救信后,宫中立刻派出亲信将王兄迎回。王兄受伤极重,但好在及时服过解毒丹,只是需要时间调理。那些日子,阿姮便一直陪在他身边,形同夫妻,直到他痊愈,双目复明,亲眼见到了阿姮……” “阿姮心地纯善,待人真诚,王府上下无人不喜欢她,只是她相貌丑陋,出身寒微,王兄终是自毁诺言,另娶贵族高氏之女。” 徐慢慢道:“如陛下所说,阿姮温柔纯善,想必也不是会做纠缠之人,更不会滥杀无辜。更何况,她只是个弱质女流,如何能杀得了这么多元婴强者。” 承煊帝轻叹一声:“王兄应下婚约之后,孤曾问他,置阿姮于何地,他曾说,会还给阿姮一颗‘无相丹’,许她一世荣华富贵。然而八月十四那日,王兄迎娶高氏女,那天夜里,王府发生血案,血光冲天,王兄夫妇死于婚房之中,阿姮也不知所踪了。” “无相丹。”徐慢慢一怔,“这是悬天寺的无上秘药,可解一切毒性。” 承煊帝道:“不错,孤也不知道阿姮从何得来这无相丹,但想必是与悬天寺有些渊源。无相丹珍贵无比,就算是王兄也不能求得一丸。” “按你这番话听来,那天晚上真正动手杀人的,是悬天寺之人……”徐慢慢心中一震,垂眸深思,只觉得此案迷障重重,掀开一层还有一层。 明霄法尊蹙眉道:“墨王府背信弃义在先,若是悬天寺报复所为,代为遮掩,倒也说得过去。但是悬天寺为何会造下这么重的杀孽?” 敖修道:“或许是悬天寺之人与血宗有所勾结呢?” 徐慢慢见承煊帝神色哀伤地看着墨王的残魂,便将那残魂收回镜中。 “杀人在先,又缚魂在后,令人永世不得超生。”敖修叹道,“此等行径确实不像悬天寺所说的那般悲天悯人。墨王虽说背信弃义,另娶他人,却也许诺回报一世荣华富贵,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群玉芳尊忽道:“这些也不过是陛下一面之词,难道就是事实了吗?纵然陛下所言属实,也不过是你从墨王口中听来的一面之词,又能尽信吗?他既然能骗了阿姮一次,便能再骗第二次。无相丹何等贵重,他真的还得起吗?阿姮见过他所有的不堪,他又能忍着见她一世吗?” 群玉芳尊极少流露出这样尖锐凌厉的情绪,众人一惊,怔怔看着她。 承煊帝温和地凝视群玉芳尊,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语气过激而不满,他轻叹道:“此事是王兄有负阿姮在先,孤亦不愿意相信阿姮会杀人。那日之后,先帝便将所有知情者灭口,《天诛册》中记载,行凶者为血宗邪修,未必为实情。只因阿姮在那夜之后便失踪了,他们便将一切罪名都推到了阿姮身上。” 宁曦心生恻隐,叹息道:“阿姮不过是出于心善救了一个人,却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还要背负万世的骂名。” “孤也以为,阿姮早已死了,直到今日才知。”承煊帝悲哀地看向双面邪物,“阿姮如今已非往昔面容,但声音未变,王兄残魂已生灵智,所以听到阿姮的声音才会如此激动。” 众人听到此处,俱是一惊,哪怕先前已有所猜测,但听到承煊帝亲口说出之时,仍是不敢相信。 所有的目光凝聚于群玉芳尊身上。 群玉芳尊太美了,她的美没有丝毫的瑕疵,便是最挑剔的人也只能说,这张脸唯一的缺点是没有长在她脸上。只是芳尊总是冷冷的,孤芳自赏,很难见到她笑,她待人也丝毫说不上友善,倒像是高高在上的一轮明月,清清冷冷,遥不可及。 -- 第92页 与承煊帝口中温柔善良、相貌丑陋的阿姮无丝毫相似之处。 但是墨王残魂的过激反应,承煊帝口中的往昔,甚至是群玉芳尊的异常,似乎都印证了这一点。 “芳尊……便是阿姮?”千罗妖尊如遭雷劈,喃喃念了一句,痴痴地看着群玉芳尊皎若明月、冷若冰霜的侧脸。 “我不记得与墨王府有过任何牵扯。”群玉芳尊冷冷道,“人有相似,声音难道就不会听错吗?” “对、对!”千罗妖尊回过神来,朗声道,“定是你们认错人了!” 承煊帝和墨王残魂或许还有认错的可能,但群玉芳尊的反应骗不过徐慢慢的眼睛,就在先前,群玉芳尊问她,墨王灭门案发生于哪一年时,听到答案后她瞳孔中难掩震动。 徐慢慢能想到的,也瞒不过敖修,他当下站在了门口挡住了去路,意味深长笑道:“芳尊并未否认与墨王府血案有关,只是说自己不记得了。本座倒是记得,适才芳尊在听到墨王府血案发生的时间后便断然拒绝立下心魔血誓,那个时间点对芳尊来说定然意义非凡。本座斗胆猜测,芳尊是否曾经失去了一段记忆,而最初的记忆,便是从墨王灭门之后开始。” 群玉芳尊脸色微变,眼神闪烁,已被人看出是强作镇定。 明霄法尊叹息道:“看来此事多半与芳尊有关,还希望芳尊能给我们一个解释。” 千罗妖尊挡在群玉芳尊身前,冷笑道:“有什么可解释的,纵然芳尊便是阿姮,纵然她杀了墨王府三十几口人,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刚才承煊帝说得明白,阿姮是无辜的,芳尊也是无辜的!” 黎缨微微皱眉,道:“那种恩将仇报、负心薄幸的男人,在我们族中是要受千年水刑的,不过缚魂五百年,已经算是轻的了。” 明霄法尊道:“此事不论对错,若如承煊帝所言,当年的阿姮只是个没有修道的普通人,那杀害墨王满门的,便另有其人。我只是希望芳尊能想起来,当时行凶者是谁?是谁搜魂问灵?那颗无相丹又是从何而来?” 群玉芳尊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不记得了。” “若是如此,还希望芳尊暂停道盟之职,待查清真相再做定论。”明霄法尊道。 群玉芳尊不置可否,只是抬起眼看向承煊帝。 “你还记得阿姮长什么样吗?”她问道。 承煊帝迟疑了一瞬,才摊开手,掌心浮现一卷画轴,画轴轻轻浮起,飞向群玉芳尊。 画轴缓缓展开,画中女子的面容也呈现于众人眼中。 她荆钗布裙,与寻常村妇并无两样,只是一双眼睛生得温柔,半含笑意半含情,叫人看了便心生亲近。可惜的是,她右边半张脸染上了殷红的胎记,显得妖异而丑陋,让人不忍直视。 群玉芳尊站在画像之前,与画中女子形成鲜明对比,宛如一仙一鬼,有着云泥之别。她向来追求完美,不能忍受一丝脏与丑,却在此时静静端详画中女,良久不言。 最终,她收起了画像,默默地转身离开。 千罗妖尊急忙追了上去,口中喊着:“芳尊,等等我!” 敖修道:“如此看来,花神宫与悬天寺皆有可疑,不知道盟有何打算?” 明霄法尊看向宁曦,如今宁曦才是道尊陨铁令的持有者。 宁曦轻叹道:“既然如此,只能让芳尊暂时退出道盟,弥生行尊下落不明,当务之急还是找出逆命部所在。” “群玉芳尊若是退出,千罗妖尊也会与她共同进退。”徐慢慢无奈一摊手,“血宗还没打来呢,道盟倒先四分五裂了,还是只能靠我们四夷门支撑大局了。” 明霄法尊深深看了徐慢慢一眼,便转身离开了天禄宫。 徐慢慢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没想到芳尊身上还藏着这样的秘密,你说我去和她交心,她会告诉我吗?” 宁曦摇了摇头:“您和芳尊没这么深的交情吧。” “你说仙尊去问,芳尊会说吗?”徐慢慢眼睛一亮,想出一个馊主意,“芳尊可是有求于仙尊的。” 宁曦神情顿时有些古怪:“您和仙尊也没这么深的交情吧……” 徐慢慢干咳了两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她和仙尊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仙尊命都分她一半了,问几个问题应该是愿意的,只要她告诉仙尊自己就是徐慢慢。但是她不能说啊…… 想想过去两百年的辜负,再想想最近这段时间的欺骗利用,若是说出了真相,自己颜面扫地不要紧,仙尊怕是要再受一次伤害,因为……她对仙尊的感情确实不如仙尊对她这般深沉。 更别说还有黎却和敖修的存在,她之前为了拉拢这两方势力,便承认了他们两人与潋月道尊的道侣关系,一旦她恢复了潋月道尊的身份,这两个人她不想收也得收了……敖修那个心机深沉擅于钻营的不会放过与道盟和四夷门结盟的机会,黎却急着躲绫织,又有男德包袱,纵是不情愿,权衡之下也会逼着她认下这层关系。 仙尊能接受她徐慢慢心里装着天下苍生,怕是不能接受她身边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吧…… 她要真这么做,又和墨王那个人渣有什么区别? 第35章 徐慢慢离开天禄宫,将铜镜交给宁曦处置,自己便转身向琅音仙尊院落走去,打算将今日之事告知仙尊。然而还未走近,便看到千罗妖尊高高大大一人委委屈屈地蹲在院门外。 -- 第93页 “妖尊这是在做什么?”徐慢慢走到跟前疑惑问道。 千罗妖尊抬起头来仰视徐慢慢,一脸的委屈又愤懑:“芳尊和琅音仙尊说话,不让我进去。” 徐慢慢惊疑不定,看着紧闭的门扉,顿时想入非非。 不不不,她不该怀疑琅音仙尊的为人…… 徐慢慢晃了晃脑袋,对千罗妖尊正色说道:“他们一定是在说正事。” 徐慢慢说着抄着手,也在千罗妖尊身旁蹲了下来。 “妖尊何苦自寻烦恼,愁眉苦脸,芳尊对仙尊绝对没有其他意思。”徐慢慢安慰道。 千罗妖尊惆怅一叹:“我不是在想这事,我是在想……” “阿姮?”徐慢慢问道。 千罗妖尊用力点头。 徐慢慢若有所思:“你在意阿姮和墨王的过往?” 千罗妖尊愁容满面道:“我只要一想到芳尊曾经被人那样伤害过,心里就难受得紧,她虽然如今忘了,但一定是被伤得太深,才会强迫自己遗忘。” 徐慢慢原以为千罗妖尊是在意芳尊有一段前缘,却没想到他眼中只有心疼和愤怒。 这傻妖怪对芳尊的心还挺纯粹的。 徐慢慢感慨道:“若是当年阿姮遇到的是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反正在你们妖族看来,我们人族应该都长得差不多,没有美丑之分吧。” “嗯,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千罗妖尊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阿姮更特别一些,阿姮脸上有朵鲜艳的花。” 徐慢慢忍俊不禁,原来妖族是如此看人的,她似乎总是站在人族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却没想过人与妖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差异极大。 “既然每个人都生得相似,那你为何对芳尊一见钟情?”徐慢慢问道。 千罗妖尊认真道:“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只有芳尊不同。” “哪里不同?”徐慢慢追问。 千罗妖尊眉头紧皱努力思索,终是无果:“不知道,但就是不一样!” 徐慢慢支着下巴想,难怪仙尊会喜欢她,不嫌弃她丑,在妖族眼中,人族美丑无甚差别,还不如阿姮脸上多一朵花好看。 那在仙尊眼中,徐慢慢有什么地方是不一样的呢? “我现在担心芳尊想要恢复记忆,那样她可能会再受一次伤害。”千罗妖尊双手托腮,忧心忡忡地说道。 徐慢慢道:“人有三魂,分为生魂,觉魂,灵魂,关于记忆的部分便储存于觉魂之中。失忆之人多是觉魂受创,若是被封印了记忆,只要解除封印,便能找回失去的记忆。但还有一种,就是生生剜去觉魂中的一部分记忆,这种情况便再找不回记忆,哪怕你听到旁人说起那段往事,也毫无触动,便像个旁观者。” 千罗妖尊扭头看她,追问道:“那你看芳尊属于哪种?” 徐慢慢想到先前群玉芳尊情绪的变化,迟疑着说道:“恐怕是属于前者……她的记忆,是能恢复的。” 说到这,徐慢慢也想起来,自己融合了原身的金丹,为何没有获得她觉魂中的记忆呢,难道原身的觉魂受过无法愈合的重创? 而此时布下结界的屋内,群玉芳尊正向琅音仙尊提起此事。 “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我自昏迷中醒来,忘记了一切前尘,孤身走上了修道之路。我独创《花颜诀》,创立花神宫,四百年来,无往不利,唯有一心病难去,成了修炼《花颜诀》的生死关。” “在我记忆深处,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他对我说……” “你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其实……我生来并非如此容貌,却因为那一句,不断修行,只为能配上那一句赞美。” “后来我终成了名动天下的群玉芳尊,也听过了无数这样的赞美,却仍只为梦中那一句心动。” 群玉芳尊与琅音仙尊相对而坐,神色平静,却在说到那一句时,眼中闪过了迷惘与柔软之色。 她展开了阿姮的画像,凄然一笑:“看到她的时候,我便想起了……这是我原本的模样。” 琅音仙尊的目光自画像上收回,落在了群玉芳尊艳冠群芳的容颜上,心中只觉莫名——这长相有那么大差别吗? 他既不觉得群玉芳尊如世人所说的那般美,也不觉得这画上的女子丑在何处。 “芳尊意欲何为?是想要忆起过往?”琅音仙尊问道。 群玉芳尊捏紧了拳头,轻嘲一笑:“原来我忘了过去,却没有完全放下执念,梦中那个声音,是我的心魔。我也曾经想过寻找失去的记忆,找到梦中那个声音的主人,但今日看来,已无必要。” “《花颜诀》是无情之道。花草无心,太上忘情,我自知情障未破,不敢再修炼下去,唯恐走火入魔。听说仙尊生来无心,我才想向仙尊求问无心之道,敢问仙尊,如何才能无心忘情?” “芳尊所求,我无能为力。我生来无心,不知情为何物,无法开导你,天生神通,更无法传授于你。”琅音仙尊顿了顿,又道,“我生平所识诸人,唯念一尊者至情至性,念头通达。他曾说过,世间无绝情之道,即便对旁人无情,亦会爱惜自身,如此便是心中有情。而情之一字,唯有拿起过,才能称之为放下,唯有看过,才能看破。问道于心的最高境界,是‘看山还是山’。” -- 第94页 “我已经看过了。”群玉芳尊一脸漠然,“那并不是什么好风景,忘了就忘了,我只是不愿意被心魔困住。” 琅音仙尊轻轻摇头:“你只是在逃避,只有直面心魔,才能堪破迷障,逃避于事无补。” 群玉芳尊深吸口气,缓缓站起:“是我寻错对象了,仙尊生来无心,自然不知道如何忘情。” 群玉芳尊转身朝门外走去,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琅音仙尊的声音:“芳尊可还记得方才进门时道旁落花几朵,花有几瓣,是何颜色?” 群玉芳尊一怔,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便看向了门外。 “过眼者未必入心,入心者自难忘怀。既难忘怀,那便铭记,待放下之日,自会烟消云散。” 群玉芳尊顿足良久,凝视着庭前落花,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多谢仙尊指引。仙尊并非无心无情之人。” 群玉芳尊悄然离去,琅音仙尊看着空无一人的寂寥庭院,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早已有了心……只是知道得太迟了。” 待群玉芳尊和千罗妖尊离开,徐慢慢便立刻进了小院,直奔琅音仙尊。 仙尊似有心事,望着院中秋色静静品茗,修长的五指轻捏茶盏,却忘了入口,茶汤已凉,秋色渐深,却不及他眼中半分萧索。 徐慢慢心中一紧,脚下便也顿了一顿,放缓了脚步来到琅音仙尊身旁,陪着笑脸道:“仙尊,方才芳尊找你说了什么?可说了墨王之事?” 琅音仙尊回过神来,放下茶盏,淡淡道:“她有心魔,想问我消除之法。” 徐慢慢疑惑地皱了下眉:“心魔……难道与墨王有关?” “也许是。”琅音仙尊道。 徐慢慢便先按下此事,把承煊帝所说之事详实告知了琅音仙尊。 “如今道盟人心不齐,好在陨铁令在宁曦手中,大局可控。”徐慢慢说得口干,在琅音仙尊身旁落了座,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咕噜连喝了两杯。 待喝完了放下杯子,迎上琅音仙尊清澈的目光,她才发现,自己拿的好像是仙尊的杯子。 徐慢慢面上一热,咽了咽口水,讪笑道:“这桌子上只有一个杯子……” “无妨。”琅音仙尊好似也没有放在心上,淡淡移开了眼。 徐慢慢看着琅音仙尊清逸俊朗的侧颜,目光扫过他血色轻浅的薄唇,只觉得心跳得有些快。之前在水底下虽然“强吻”了仙尊,不过那时神窍疼痛,大脑迟钝,只想着活命,再加上对面是一脸乖戾狷狂的魔尊,她便只顾着吸气,心中无一丝旖旎。 如今知道了琅音仙尊对她的情意,她自知对仙尊也有点不堪细说的小心思,便难以再以平常心去看待仙尊了。 喝过仙尊的茶杯便忍不住去看他的唇,看了他的唇便又回味起那日的触感,湿软温热,一点也不似仙尊表面看起来这般清冷。那时她急了眼了又吸又咬,将那浅淡的唇色硬是蹂、躏得丰润红肿,略显淫、靡…… 也怪琅音魔尊不配合,一直抗拒,若是对仙尊,她便要轻柔许多,怎舍得让仙尊受伤…… “你咬着杯子做什么?”琅音仙尊清清冷冷的声音骤然传来,打破了徐慢慢旖旎的幻想,徐慢慢猛地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放下杯子,轻咳一声,说:“我在想仙尊……是怎么想的。” 琅音仙尊疑惑地看着她。 “我这几日才发觉,人族与妖族的差异极大,妖族之间差异也大,哪怕化为人形,也极大地保留了原形的生活习性。于是我便想,一朵花变成了人,他是怎么看这个世界,又是怎么看心爱之人?”徐慢慢支着下巴,眸子亮晶晶地看着琅音仙尊,“仙尊又是为何喜欢上徐慢慢?” 琅音仙尊垂眸凝思,陷入回忆之中的双眸显得柔和了三分,清冷的声音徐徐说道:“我听戏中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对慢慢,或许也是如此。” 琅音仙尊忆起那些年相处相伴的朝朝暮暮,点点滴滴。三百年,于他漫长的一生而言不过须臾,然而这须臾却承载了他所有的回忆与感情,沉重得不堪再提。 “仙尊既不懂情,怎么知道对徐慢慢的感情是男女之情,而非师徒之情呢?”徐慢慢说道,“仙尊或许看过那些风月戏,你可知道,男女之情与世上其他感情最大的不同,便是相爱之人会渴望肌肤之亲,你与徐慢慢……应该从未有过吧。” 至少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与琅音仙尊可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亲密的行为,最多不过就是她锻体劳累,让仙尊抱过几回。 琅音仙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花妖相恋,并不需要肌肤之亲。” 徐慢慢顿悟,随即捂脸失笑:“哈……哈哈……原来如此……仙尊是这么想的……” 徐慢慢笑得面染薄红,水眸莹润,如此清媚动人的容颜,可惜琅音仙尊不懂领略,眼中没有惊艳,只有疑惑,皱眉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徐慢慢缓过劲来,笑着反问道:“那花妖之间如何亲近彼此,等风来吗?” 琅音仙尊再单纯也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了,却也不羞恼,只是用一双清亮的眼眸静静望着徐慢慢,缓缓道:“慢慢便是那阵风。” 徐慢慢的笑声戛然而止,笑出泪意的濡湿双眸轻轻眨了眨,惊讶便化为了轻浅而温柔的情意,荡开浅浅涟漪。 她是个人,终究是难以理解花妖的思维,他们生于何地,便扎根于彼,生来被动,孤单地开落,耐心地等候,终其一生等一阵风。 -- 第95页 徐慢慢心头酥软了一片,却又隐隐有几分酸疼——原来她在仙尊心里,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风啊…… 第二天,徐慢慢便听到宁曦传来消息,说是铜镜中的残魂皆受过毁损,失去了过往记忆,无法接受再次问灵。 “看来有人决意要隐瞒当年之事的真相了。”徐慢慢抄着手与宁曦并肩走着,笑眯眯地看向天边云卷云舒。 “师娘,你为何要我接掌这道尊陨铁令?以我的资历,并不够格。”宁曦问道。 “能拿到就行了,这和资历有什么关系?”徐慢慢嘿嘿一笑,“宁曦,不想当道尊的修士不是好掌教。本来潋月道尊陨落,四夷门正是危机四伏之际,但因为敖修那个搅屎棍,搞得现在道盟人心不齐,互相猜忌,却又是四夷门坐稳位置的好时机。你以前就是被师尊保护得太好,历练不够,脸皮也不够厚,好东西在你面前,能抢到就是你的,谁管你够不够格。” 宁曦一副领教了的模样,又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接过神农庙的防御法阵,把阵眼控制在自己手中。法阵你也得了潋月道尊的真传,想必没什么问题吧。” 宁曦迟疑了片刻,随即用力点头:“我能做好。” 徐慢慢道:“枢机楼也需要重兵把守。” “明白。” “天都人口密集之处都需要布置人手巡逻。与神农庙和枢机楼比起来,百姓聚居之处我反而更加担心。他们没有自保之力,而就血宗以往的作为来看,他们往往欺软怕硬。” “我刚才便已吩咐下去了,桑祈已经带了弟子们守住天都九个要塞。” 徐慢慢闻言满意点头:“宁曦向来懂我,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看穿我的身份的?” 宁曦茫然道:“师娘是什么意思?” 徐慢慢轻笑一声,凑到宁曦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样对我百依百顺,惟命是从,难道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我是你最敬爱的师尊?” 宁曦抿了抿唇,眼眶微微泛红,小声哽咽道:“师尊,你不说,我不敢认……” 徐慢慢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唏嘘道:“我不敢告诉你,便是怕你真情流露,叫人看出端倪。可没成想,你还挺会演的,果然小宁曦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了,倒是师尊小瞧你了。” 宁曦忍着哭意,强颜欢笑道:“师尊隐瞒身份,我想您一定有自己的谋划,因此不敢与您相认。” “我是有些打算,现在不是相认的时机。”徐慢慢叹了一声,“所以我是哪里演得不好?” 宁曦道:“您写的那封遗书有破绽。” “字迹和印章都没错,纸张我还做旧了……”徐慢慢摩挲下巴深思。 “您用的是四夷门的纸,那些纸每一个批次都有不同的日期暗纹,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您自然不知道,但我一摸便知,您用的那张纸用了法阵做旧,但暗纹写的却是上月所出的新纸。遗书是假的,字迹和印章甚至口吻都是真的,除了师尊本人,还有谁能做出来?” 宁曦细细说来,语气中还有一丝等待夸奖的小得意,让徐慢慢哭笑不得——难怪当时她看了一眼信便眼眶发红,看完之后又如此笃定地相信她说的所有话,还让她住进了紫竹阁…… “不愧是潋月道尊的好徒弟,果然细心又机智。” 徐慢慢看着她强忍泪意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不禁心生酸软,想起她小时候乖巧懂事的模样,这么多年她东奔西走,放着偌大的四夷门交由她独自看管,不知不觉她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掌教了啊…… 徐慢慢将宁曦拥入怀中,安抚着轻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宁曦,你做得很好,从今往后,你依旧称呼我师娘,我暂时还不能恢复潋月道尊的身份。” 宁曦懂事地点点头,迟疑着问道:“师尊,您那三个道侣我怎么称呼……” 徐慢慢脸色一沉,道:“都是假的,污我清誉,你不用给他们面子。” “那琅音仙尊……” 徐慢慢愣了一下,缓缓道:“他不一样……” 宁曦好奇问道:“有何不一样?难道仙尊和您真的……” 徐慢慢脸上一红,支吾道:“倒也不全是,其实我……” 徐慢慢话未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凤鸣之声,清脆高亢,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黎却落于二人身后,神色不善眉头微皱盯着姿态亲密的两人,沉着俊脸道:“像你这般勾三搭四的女子,在羽族都不多见。” 第36章 徐慢慢松开搂着宁曦的手,笑呵呵对黎却道:“关心晚辈,怎么能叫勾三搭四呢,看来你虽然化成人形,却没怎么学会说人话。” 黎却对徐慢慢怒目而视:“昨天把我扔在墨王府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有把我推给绫织的事,还有……”黎却想了一下,才道,“你怎么知道帝鸾幼鸟的样子?别告诉我是潋月道尊告诉你的,她当时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这个啊……是吞天神尊告诉我的……”徐慢慢缓缓道。 黎却愣了一下,半信半疑道:“我不信……” “我去墨王府之前去拜见过吞天神尊了,闲聊时她告诉我的,说四神兽里就数帝鸾生得最丑,但是帝鸾又最好面子,才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 黎却听徐慢慢这么说,顿时俊脸发黑,又理屈词穷——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 第96页 成年帝鸾的翎羽灿若朝霞,光彩夺目,但是雏鸟却是极丑的,刚破壳时便像只小鸡仔,身上稀疏地覆盖着灰黑色的绒毛,幼年期羽翼渐丰,却是黑色的,形似乌鸦。待到生出第一根翎毛,才会渐渐褪去黑色羽毛,脱胎换骨,成为羽族之王。 幼年期的帝鸾是不会离开朱紫墟的,弱小一回事,丑陋也是主要原因,如此形象传出去有损帝鸾颜面,黎却也是遭到袭击不得已涅槃,才会让外人瞧见帝鸾幼鸟的真容。而当时的徐慢慢不知道帝鸾幼鸟长什么样,自然就理所当然把黎却当成小乌鸦了…… 帝鸾自恋又骄傲,岂能容他人如此奚落,黎却愤愤道:“吞天幼崽不也长得跟老鼠似的,哪来的底气嘲笑帝鸾!” 徐慢慢呵呵一笑:“但是吞天一族不在意啊,不藏着掖着啊。” 黎却语塞,说不过徐慢慢,俊脸一阵青一阵白。 却在这时,一道红色身影尾随而至,扑到黎却背后,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黎却,你又躲着我!” 绫织一脸不满,从背后勒住了黎却的脖子,黎却掰开绫织的手臂,挣脱她的强抱。 绫织似乎是习惯了黎却的排斥,不以为意地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看到黎却羞愤难平的脸色,她扬起细眉,大声道:“黎却,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 徐慢慢眉梢微挑,似笑非笑——这个“又”字就用得很灵性了…… “绫织,黎却这么有本事,怎么会有人能欺负得了他?”徐慢慢微笑着说道。 绫织转念一想,喜笑颜开,道:“说得也是。” 黎却一口气堵着心口,恶狠狠地瞪了徐慢慢一眼。 绫织板着脸道:“上次黎却是孤身外出,才会让血宗有机可乘,以多欺少,哼!犯我帝鸾者,虽远必诛!”绫织说着又抱住了黎却的手臂,霸道地宣誓主权,“我的男人,只有我能欺负!” 黎却要往回抽出手臂,绫织又露齿一笑:“当然啦,我也舍不得欺负黎却。” 黎却沉沉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绫织,我没答应这门婚事。” 绫织笑嘻嘻道:“你的意见不重要,我同意了就行了。” 黎却:“……” 宁曦附到徐慢慢耳边,悄悄道:“听说帝鸾阴盛阳衰,雌强雄弱,果不其然……” 徐慢慢唏嘘道:“我都怀疑黎却之前孤身离开朱紫墟是不是为了躲她……看着多天真可爱的一小女孩啊,竟是如此豺狼虎豹。” 绫织扭头看徐慢慢:“你们说什么呢?” 徐慢慢微笑道:“我说你们郎才女貌。” 绫织摇摇头,认真道:“是女才郎貌才对,黎却是雄鸾中最好看的。”她顿了顿,又说,“也是最长的。” 徐慢慢:“嗯……” “可惜最长的那根元极贞翎没了。”绫织叹了口气。 徐慢慢:“你说的长是指羽毛啊……” 绫织疑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 徐慢慢呵呵一笑:“没什么。” 人族和羽族的言辞和思维差异还是很大啊…… 徐慢慢细细打量黎却,也不得不承认绫织说的话属实客观。以羽族的审美来看,黎却羽翼丰满,修颈长翎,灿若朝霞,遍体流光,恰似神话中逐日的火凤。以人族的审美来看,黎却颀长挺拔,剑眉星目,英姿俊朗,正是无数少女春闺梦中的翩翩少年郎。也难怪绫织对他如此执着了。 “没有元极贞翎的男子,是不能做正夫的,因为只有炼化元极贞翎后孵化的帝鸾才能传承最纯粹的神脉。但我又不愿意委屈了黎却,和母亲大吵一架,她好不容易才同意让我以正夫之礼娶黎却,但是有一个条件。”绫织深情地看着黎却说道,“黎却,我们家是不能没有神脉子嗣的,以后我还是得娶一个有贞翎的雄鸾,这样才能继承大长老之位。但我的心,还有正夫之位永远属于你!” 徐慢慢讶然道:“原来元极贞翎这么重要啊,我知道……”她看向黎却,却见黎却挤眉弄眼给她使眼色。 绫织忙问道:“你知道在哪里吗?” 徐慢慢见黎却冷汗都滴下来了,沉吟片刻才道:“我知道道尊把它扔了。” 黎却悄悄松了口气。 绫织气恼道:“太过分了,随便扔了别人最珍贵之物!” “绫织,既然已经丢了就算了,现在更重要的是找血宗报仇。”徐慢慢语重心长道。 绫织点点头:“不错,我们帝鸾爱憎分明,恩仇必报,黎却的仇人就是我们全族的仇人!我这次出来,也是要帮黎却报仇的。” “你真是我见过最情深义重的女子!”徐慢慢握着绫织的手满脸赞叹地说,“宁曦,既然绫织愿意帮忙,你便把东区的部署告诉她,帝鸾是空中的王者,有她相助,血宗插翅难飞!” 绫织受用地笑道:“我可是很强的!” 宁曦意味深长地看了徐慢慢一眼,含着笑对绫织道:“那就请您随我来一趟。” 绫织欢快地跟上宁曦的脚步,又回过头冲着黎却喊道:“你乖乖等我啊!” 黎却一脸生不如死的灰败神情。 徐慢慢待绫织走远了,才取出元极贞翎,送到黎却眼前,笑吟吟道:“此物如此贵重,我还是还给你吧。” 黎却心情复杂地接过贞翎,抬眼看了看徐慢慢:“刚才我还以为……” -- 第97页 “你以为我会把元极贞翎交给绫织?”徐慢慢笑道,“那样一来,你是不是就没有借口拒绝她的强取豪夺了?” 黎却一脸黯然。 “我在你眼里就如此不辨是非不分轻重吗?”徐慢慢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愿意任由绫织摆布,这贞翎关系到你的命运,我自然是要交给你让你自己做主的。” 她先前在绫织面前说些好听的话,哄得绫织开心,却让黎却气恼,其实心里也清楚,这种话都无关紧要,但元极贞翎却会左右黎却的命运,她自然必须慎重。 黎却闷闷地说了一声:“多谢。” “应该的。”徐慢慢有些心虚地说。都是她当年误会了黎却,误拔了他的羽毛,才让他这么多年在族里抬不起头,连正夫都没得当,如今把元极贞翎还给他,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但黎却不明就里,还以为徐慢慢良心发现了,对她的为人渐渐有所改观,便也收起针锋相对的棱角,对她流露出温和的一面。 “你做个人的时候,还是挺像个人的。”黎却道。 徐慢慢轻笑一声:“你们妖族骂人都这么委婉的吗?” 黎却皱眉道:“我是在夸你!” “那还夸得挺含蓄的。”徐慢慢笑着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吧……小乌鸦啊,幸亏你遇到的是我。” 黎却眨了下眼,茫然道:“什么意思?” 徐慢慢忍着笑意看他。徐慢慢见过太多心机深沉之人,像黎却这般简单得一眼能看穿的,实在是稀罕。像黎却这样的人,要得到他的心其实也容易,你不需要一直对他好,反而要一直欺负他,等他习惯了你恶人的形象后,再给他一颗糖,他便乖乖上钩了。 好在黎却遇到的是她——徐慢慢自忖还算个正派的人,至少不会真的把黎却卖掉。 “我的意思是,你也叫了我好几声姐姐,我当然不能让你受委屈了。黎缨怎么护着你,我也怎么护着你。”徐慢慢一脸慈爱地看着黎却说道。 黎却有些不自在地沉肩卸掉徐慢慢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别过脸支吾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喊你姐……都是被逼的。” 徐慢慢好笑道:“是是是,都是我逼你的,以后不逼你就是了。小乌鸦,你为什么不喜欢绫织,是有心仪的女子吗?要不要姐姐教你讨姑娘欢心,这方面我在行的。” 徐慢慢多少是抱着点赎罪的心态,但也是真心实意想帮他。 “你当然在行了……”黎却眯起凤眸横了她一眼,并不领情,“你少乱扯红线,绫织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哟,你还能看出别人的心机了。”徐慢慢笑道,“她怎么你了?” “近百年来,我在族中明里暗里受人排挤,多少恶意的流言蜚语针对我,只有绫织维护我。”黎却冷着脸说。 徐慢慢微怔:“那有什么不好?” “那些恶语谣言,都是她背地里指使人散播的,她想让所有人排挤我,令我名誉扫地,自己来当这个好人,她以为如此我便会屈服于她。若非被黎缨识破,我还真被蒙在鼓里。” 徐慢慢闻言惊呆了,她确实是与绫织相识不久,见她娇小可爱,却想不到背地里会做这样的事。 如果是黎却自己这么想,或许还有误会,但黎缨所言,九成是真的。 “四大神兽位于妖族巅峰,统领万千妖族,看似风光,但各有各的难处。为了维持神脉者的荣光,我们不得不屈服于一些所谓的族规,就算是黎缨,也无法例外。”黎却的语气低沉下来,熠熠生辉的凤眸也略显黯淡,“她虽然是羽皇,传承了九阳黎火,受八千羽族跪拜,但在羽皇之上的,还有长老会,那些都是涅槃三世的老妖,是族规的制定者与监督者,在羽族内部,有森严的等级制度与戒律戒条,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维持神脉的延续与纯粹。” 四大神兽向来神秘,徐慢慢也只对吞天一族熟悉一些,黎却说的这些已经属于帝鸾族内的秘密了。或许是因为徐慢慢知道了帝鸾幼鸟的黑历史,也或许是因为她释出的善意,让黎却有了倾吐的冲动。 “帝鸾一族是不允许与外族通婚的,只有族内通婚,才能诞下更加强大的神脉者。神脉越是强大,地位越高,受到的制约便也更多。而神脉驳杂,地位低下,同样要任人摆布。黎缨生来伴有双日凌空之异象,神脉之力精粹浑厚,幼年之时便得到九阳黎火认主,自生下来便注定为羽皇。自她成年之后,长老会便一直催促她成婚,从族中挑选雄鸾,繁衍神脉后嗣,黎缨自然不愿意妥协,与长老会抗争了数百年。” “长老会奈何不了黎缨,便对我下手了……”黎却自嘲一笑,“雄鸾无繁衍之力,地位低下,纵然他们称我一声少主,也不过是看在黎缨的面子上。在长老会眼中,我不过是一颗用来制约黎缨的棋子。黎缨不从,她们便折辱我。这些年来黎缨一直帮我寻找当年折我贞翎之人,只盼能帮我脱离长老会的掌控,没想到潋月道尊已死,她当机立断让我为道尊守节,以为可以利用族规让我躲避绫织的纠缠和长老会的摆布,没想到她们还是不放过我。这次绫织来寻我,不单是冲着我来,也给黎缨带来长老会的训示,让黎缨一年之内必须回族中完婚。” 徐慢慢怔怔道:“我不理解……堂堂羽皇,八千羽族之主,被这样摆布,与生育工具何异?” -- 第98页 “黎缨也不理解,她说,羽族的荣光并不在神脉的延续,而在于有无作为。但长老会并不这么认为,她们一方面逼迫神脉者延续血脉,另一面却又无情地镇杀那些不服从族规的神脉者。黎缨虽是帝鸾之主,但她若悖逆族规,也会沦为帝鸾之敌。黎缨的骄傲,让她学不来顺从,所以我常担心她……”黎却欲言又止,化为一声长叹。 徐慢慢沉默半晌,才低笑着拍拍黎却的肩膀,安慰道:“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黎缨聪明果断,自会寻到出路。” 黎却斜睨她:“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便不够聪明果断了吗?” 徐慢慢笑道:“嗯……你觉得呢?” 黎却俊脸一红:“我是比不上黎缨……但也能想出办法自寻出路。” 徐慢慢抬手招呼道:“绫织你来了!” 黎却顿时汗毛一竖,振翅欲飞,却看到徐慢慢似笑非笑盯着他。黎却回头一看,空荡荡的院子里,哪有绫织的身影。 黎却恼羞成怒,咬牙道:“你这大骗子!” 徐慢慢笑眯眯道:“小乌鸦,上天给了你一双翅膀,可不是让你用来逃的啊。” 徐慢慢的话似一声洪钟在黎却心头震响,让他怔在原地,脑海中嗡嗡作响,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待他回过神来,徐慢慢已经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第37章 群玉芳尊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不,那应该不是梦,而是潜藏于觉魂深处的记忆。 自那日听了琅音仙尊的话,她几番思量,终于还是决定亲自揭开那段被封印的记忆。然而她数次入定,冥想自视,回忆到那日苏醒的片段,便再难往前一步,似乎冥冥之中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阻绝了她的记忆回溯。 她此生的记忆,开始于一片花海之中,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将往何处。留给她的只有那声灵魂深处的叹息——你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但是她临水自照,看见的却是一张丑陋的脸庞。 那句话成了她的执念,她的道心,也成了她的心魔,她于花海顿悟,自创花颜诀,成为了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芳尊,也成了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梦中那句叹息,或许来自于墨王,来自于一个别有用心的谎言,来自于一场处心积虑的背叛。 她四百年来的执着,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梦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袭来,群玉芳尊脸色倏然变白,鲜血溢出唇角。 “晏钊……”无意识地念出那个名字,群玉芳尊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眉头紧皱,眼中浮现疼痛与茫然。 “芳尊!芳尊!你没事吧?”门外传来千罗妖尊关切又焦虑的呼唤,群玉芳尊收敛了心神,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外。 “我无事。”再出声时,已恢复了平时的冷漠。 千罗妖尊却不信:“你听起来好像受伤了?” 群玉芳尊拭去唇角的血渍,才从房中出来。 千罗妖尊立刻凑上前去,一脸关切地问道:“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又想勉强解开觉魂的封印?” 候在门口的夕荷晚棠都是一脸的委屈和不满,告状道:“芳尊,我们拦了妖尊的,可是拦不住。” 群玉芳尊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以她们两人的修为,怎么可能拦得住千罗妖尊。 千罗妖尊毫无一宫之主的气派与架势,在她面前跟前跟后,宛如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明明是个高大俊朗的男子,又是修为高深的树妖,却常让群玉芳尊觉得他像个犬妖似的,一天天在她跟前摇尾巴。 若是随便什么妖怪,她便也不客气,打一顿赶走便是了,偏偏对方身份地位显赫,千罗妖尊可以不顾及万棘宫的面子俯首帖耳,她却不能打万棘宫的脸面。但千罗妖尊此人仿佛真的听不懂人话,她但凡对他说一个字,他都能浮想联翩自我满足。 群玉芳尊深吸了口气,冷着脸道:“我的事,不劳妖尊费心。” 说罢便越过千罗妖尊,朝神农庙走去。 千罗妖尊早习惯了群玉芳尊的冷脸,丝毫也没有受了委屈的感觉,眼巴巴地跟在群玉芳尊身侧,顶开了晚棠的位置,晚棠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只好走到另一侧与夕荷并肩。千罗妖尊毫无芥蒂地混入花神宫的队伍之中,熟稔得好像他才是花神宫的弟子。 “关心芳尊是我分内之事,怎么能叫费心呢!”千罗妖尊笑得一脸真诚,浅碧色的双眸却又隐含忧色,“芳尊气息不稳,今日神农庙就不要去了吧。” 这一日便是神农祭正日,天未亮便有无数民众挤在庙外等着上一炷头香。每年今日神农庙都会人满为患,乃至整个天都都沉浸在狂欢之中,到处可见人潮涌动。 若是血宗有心生事,今日便是最佳时机。 千罗妖尊便是担心万一血宗趁乱发难,群玉芳尊又玉体受损,双方交战对她更为不利。 群玉芳尊没有回答,晚棠便道:“千罗妖尊不如先管好万棘宫的事。” 夕荷拉了一下晚棠的袖子,轻轻摇头:“不可对妖尊无礼。” 千罗妖尊知道这两个是群玉芳尊疼爱的弟子,一直也是有心讨好,自然也不会为晚棠的无礼动怒,他笑嘻嘻道:“道盟一家亲,万棘宫和花神宫不分彼此。今日若是发生危险,我定会护着芳尊周全。” -- 第99页 群玉芳尊忽然顿住了脚步,扭头看向千罗妖尊,一双仿佛揉碎了万千星辉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千罗妖尊。 千罗妖尊猝不及防地跟着停了下来,被群玉芳尊看得心头一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芳尊有什么指示?” 群玉芳尊问道:“妖尊为何缠着我不放?” 千罗妖尊深情款款道:“我对芳尊一片真心,矢志不渝!” 群玉芳尊冷冷一笑:“因为这张脸?若我还是原先那副丑陋的容貌,妖尊会多看我一眼吗?” 千罗妖尊愣了一下:“虽然芳尊在我心中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但我喜欢芳尊却不是因为这个。” 群玉芳尊并不信他这说辞,她漠然道:“虽然我忘了与晏钊那段旧事,但我确实曾爱过他,恨过他,即便封印了记忆,他也是我的心魔。今生今世,我修的是无情道,绝不再为一人动心动情,也请妖尊彻底死了这条心,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 群玉芳尊说罢转身离去,不留丝毫情面。千罗妖尊愣在原地,看着群玉芳尊远去的背影,半晌才窃喜道:“芳尊居然和我说了这么多话……” 晚棠终于又抢回了群玉芳尊身侧的位置,嘀咕道:“芳尊这次说得这么绝情,千罗妖尊应该要死心了吧。” 夕荷偷偷抬眼看了看群玉芳尊冷若冰霜的侧脸,小声道:“芳尊,您的身体是不是……” 晚棠一惊,紧张地看向群玉芳尊:“芳尊真的受伤很严重吗?” 群玉芳尊淡淡道:“元神受损,怕是难以唤出法相,我如实告诉你们,是让你们做好准备,不要掉以轻心。” 夕荷和晚棠神色一凛,屈膝道:“属下遵命。” 夕荷跟随群玉芳尊时间最长,对群玉芳尊的了解也更深,她面露忧色,轻声道:“芳尊适才如此决绝,可是担心……妖尊为了保护您而不顾自身安危?” 群玉芳尊眼睫微颤,又迅速收敛了心神:“我说的也是事实。” 夕荷轻轻一叹:“芳尊常说,我们修的是无情道,可属下看您,实非无情之人。有情人勉强修无情道,这难道就是《花颜诀》的生死关吗?” 黎缨时隔多日才又见到了徐慢慢,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你短短几日,修为进境如此之大,简直闻所未闻……”黎缨啧啧称奇,又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手道,“双修虽好,也不能贪多啊。” 徐慢慢呵呵干笑,也无法解释这其中误会了。 她明白一个道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机智一无是处,哪怕她机关算尽,在法相的战场之上只要受到波及,便会灰飞烟灭,只有尽快提升自身修为,才能有自保之力。因此这几日她天天苦修,让吞吞、宁曦、琅音魔尊三人轮换着为她护法。 魂宗的修炼之法甚是恐怖,短短几日,她竟已有了突破之感,距离元婴只隔一线,但若论元神凝实程度,她甚至可以与法相一较高下。 这应该得益于融合了原主的半颗金丹,可以说,她不是一个人在修炼…… 所以说是双修,也没毛病。 “你觉得血宗今日会有动作吗?”黎缨挨着徐慢慢,看似漫不经心地聊起。 徐慢慢微笑道:“若我是血尊,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今日一定不动手,就一直拖着,拖得道盟心力交瘁。” 黎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的意思是,未落下的刀,威胁最大。” “羽皇殿下是个聪明人,其实不用问我,这个中道理,你自己也是明白的。”徐慢慢笑吟吟地望着黎缨,“你想试探我什么?” 黎缨失笑道:“你也太过警觉了,我不过是觉得你对血宗更加了解,所以想问问你的看法。” “哦……”徐慢慢故作恍然,微笑道,“你觉得,我对血宗的了解程度,超过了我这个身份所应知道的一切。” 黎缨笑而不语。 “既然怀疑我,当初怎么敢与我合作,让我带走黎却作为诱饵?”徐慢慢问道。 黎缨道:“我只是怀疑你的来历,倒不觉得你是血宗之人。更何况,我既然敢放黎却跟你走,便已经留足了后手。” “为了报仇,竟甘心冒这么大的险吗?”徐慢慢问道。 “你说爱憎分明也好,睚眦必报也罢,这就是帝鸾的骄傲。帝鸾有三次生命,生下来为一世,两次涅槃为二、三世。再你看来,黎却是还活着,但血宗已经杀死了他一次。这样的仇恨,帝鸾不可能不报。更何况,如今血宗有意对神脉者下手,帝鸾也不能坐以待毙,与其等对方找上门,不如与道盟联手,把他们扼杀在巢穴之中。”灼灼凤眸之中掠过一丝狠厉的杀意。 “我明白了。”徐慢慢长叹道,“绫织对黎却这紧咬不放的态度,还有黎却对绫织的宁死不屈,都是源自帝鸾血液之中的倔强与桀骜吧。” 黎缨淡淡一笑:“也许是吧。” 这时天边飞来一道金红辉映的颀长身影,转瞬之间落到二人面前。 “黎却来啦。”徐慢慢笑眯眯地朝来人招了招手,“来得正好,一起瞻仰一下吞天神尊的风采。” 黎却微微不屑,说道:“吞天一族的风采怎比得上我们帝鸾。” “果然是只骄傲的小乌鸦。”徐慢慢失笑摇头。 不待黎却发作,徐慢慢便两眼发亮道:“快看,吞天神尊出来了!” -- 第100页 吞天神尊终于在千呼万唤下出场了。 圆滚滚的黑白神兽似乎刚睡醒,一脸迷糊地从竹林中走出来,什么也没做就引来了周围阵阵尖叫。 “吞吞看过来——” “吞吞我爱你——” 吞天神尊抬起爪子挥了挥,便有人尖叫着要晕过去了。 吞天神尊慢悠悠地走上台阶,向高台上走去,神农庙内专门为吞天神尊搭建了一座天坛,以供吞天神尊受万民朝拜。 大兴王朝历朝历代的明君都没有吞天神尊如此受人爱戴,作为高高在上的神尊,她从不向信徒们索取任何钱财,也不需要信徒为她做什么牺牲,而她也诚实地告诉信徒们,我不能保佑你们升官发财,娶妻生子,你们愿意的话来看看我就行了。 本来神农庙还打算收取门票费用,也被吞天神尊否决了,得知此事的信徒们对吞天神尊本就狂热的喜爱又多了三分。这是一尊可爱的神,高贵的神,一尊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神! 她仅仅是一个露面,便带给了信徒们无尽的欢愉和满足。 这就已经足够了! 吞天神尊坐于天坛之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发出“嗷~~~”的一声,底下的信徒们便尽皆跪了下来,山呼海啸:“拜见吞天神尊——” 那看不见的信仰之力汹涌澎湃地朝吞天神尊涌去,让她的皮毛更加光亮,力量更加强大,看着也越发憨态可掬,讨人喜爱了。 徐慢慢感慨道:“天赋异禀,真让人羡慕。” 黎却嗤之以鼻:“以色侍人,丢了神兽的脸面。想当年吞天一族何等威风,无数妖族闻风丧胆,负岳都不敢上岸与她一较高下,如今竟靠献媚来获取力量。” 徐慢慢瞪大了眼睛,一脸仰慕地看着黎却:“黎却,你说得好有道理啊,我今天才发现你如此英俊睿智,我好喜欢你啊!” 黎却脸上微红,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别扭道:“也……也还好吧。” “被人喜欢的感觉是不是很好?”徐慢慢收起伪装,笑眯眯道,“我看你就是嫉妒吞天神尊受到万千宠爱。” 黎却这才知道自己被徐慢慢耍了,脸上顿时更红了,羞恼道:“我才没有!” 徐慢慢微微一笑:“同样是获得力量,原先是依靠杀戮制造恐惧,如今是带给亿万民众喜悦与欢愉,难道后者不比前者更让人敬佩吗?我觉得这才是神明真正该有的姿态,你说呢?” 黎却支吾了半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每个月初十吞天神尊都会露面一次,在天坛上待两刻钟左右,满足信徒们想见她的渴望,也顺便吸纳一下信仰之力。神农祭这日天南地北的信徒都会前来,瞻仰的人数是平时的十倍以上,为了满足不远千里而来的信徒们,她也会比平时待得更久。 然而就在仪式进行过半之时,场上忽然发生异变。天坛西北角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人群中一个信徒忽然发疯,拿起尖锐的匕首刺向自己颈间,鲜血顿时喷洒出来,如泉涌一般在地上扩散开来。周围的人群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紧接着便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向四周推挤,想要逃离。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他角落,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天坛四周的八个方位发出惨叫与惊呼,本来整齐有序的队伍骤然乱作一团,惊恐的人群互相推挤踩踏,场面乱得不可收拾。 吞天神尊回过神来,那似乎永远迷离憨态的面容竟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她仰天咆哮,声威有如天怒,所有信徒听到吼声,顿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面上出现了片刻的失神与恍惚。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那八个刺中咽喉本该死去的人仿佛提线木偶一样,双目呆滞地跪在原地,抬起僵硬的手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地面上画下了诡异的符文。 早有防备的道盟修士在发现不对劲的第一时刻便俯身冲向那八个自残之人,但吞天神尊的吼声同样对他们造成了威慑,一时之间气血翻涌,动作凝滞,唯有死人不受声威影响,极快地写下了八个血符文。 八个血符文遥相呼应,串联成阵,形如八卦,而八卦中心,便是吞天神尊。 一道血色囚笼凭空而生,将吞天神尊笼罩其中。吞天神尊猛一挥拳,熊掌竟穿透了囚笼,似乎没有受到丝毫阻碍,然而她的动作却猛地一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信邪似的,又朝血色囚笼打出一拳。 然而这一次,她却跪了下来,团成了圆滚滚的一个毛球,轻轻颤抖着,发出一声“嗷呜”的痛呼。 徐慢慢也被吞天神尊的声威震得半晌才回过神来,待她抬起头看向天坛时,便只看到吞天神尊跪倒在地的样子,毛团子颤抖了几下,身上闪过一道白光,变成了一个小姑娘的模样。 徐慢慢定睛细看那个血色囚笼,暗道一声不好。 吞吞中计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囚笼,它幻化成囚笼的模样,就是引诱吞吞去打破它,但是当吞吞碰到它的时候,才是真正落入它的圈套之中。 徐慢慢与这东西接触过一次,它像极了之前附着在锁魂钉上的咒怨之气,这是血宗搞出来的邪物。但是比起咒怨之气,这血色囚笼更加凶煞,或许与那八个血修的献祭仪式有关。 吞吞两拳皆是全力挥出,即便是负岳受了这两拳也要疼上半天,然而打在空气中却丝毫无用,当她的力量与血色囚笼相撞之时,她只觉得一股黏腻而阴沉的力量缠上了自己的手臂,像是一条阴冷的蛇沿着她的手臂向着她的心脏爬去,让她顿时全身一僵。 -- 第101页 她从未见过此物,自然不知道厉害,当下便再挥出第二拳,而这一次,那条毒蛇吞噬了她全部的力量,猛地在她心脏上咬了一口,她顿时支撑不住,伏倒在地,化为人形。 便在此时,整个神农庙骤然亮起金光,防护大阵全开。 徐慢慢飞到天坛之上,从袖中取出一瓷瓶,以柳枝蘸取瓶中之水,洒落于天坛之上。 血色囚笼遇水即化,徐慢慢这才落到吞吞身旁,执起她的手拉起衣袖,便看到白嫩的肌肤上有一道暗红色的狰狞印迹。徐慢慢即刻将瓶中水洒在印迹之上,便看到印迹慢慢消退。 “还好,我留了个心眼提前准备了观音水,吞吞,你太冲动啦……”徐慢慢松了口气。 吞吞坐在地上,露出了人形的模样,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垂着两条马尾辫,脸蛋肉嘟嘟的,眼睛又圆又亮,身上穿着黑白皮毛幻化而成的糯白衣裙,一圈白色的毛领绕着脖颈,露出巴掌大的小脸,整个人看起来软乎乎的,一点也不像传闻中威震八方的神兽,倒像是大户人家里娇生惯养天真懵懂的小小姐。 她乌漆漆的眼睛濡湿地看着徐慢慢,委屈嘟囔道:“慢慢,你们说保护我是假的对不对,你们拿我当诱饵了吧。” 徐慢慢干咳一声,忍着当众捏她脸蛋的冲动,正色道:“怎么会呢,我们姐妹情深,你不能猜疑我。” 吞吞半信半疑地打量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第38章 宁曦在发现事态有变时便第一时刻启动了防护法阵,占据阵眼,双手掐诀,平地之上顿时浮现无数淡金色的符文,一股磅礴雄浑的力量笼罩着整座神农庙。而在宁曦的神窍之中也出现了同样的符文,仿佛有一只天眼俯瞰着大地,任何异变都逃不过她的凝视。 宁曦低喝一声:“眠!” 神庙金光一闪,将这一声敕令传到每个人心中,所有普通人都无法抵挡这一个字的力量,立时闭上双眼,昏睡倒地。 这就是法阵的力量,掌握一方天地法则,即为一刻神明。 但元婴之上的修士还是能勉强抵御法阵的力量,恍惚了瞬间便清醒过来。 便在宁曦发出敕令的同时,天坛四周悄然发生异变。那些喷涌而出的鲜血仿佛活了过来,无声无息地蠕动着,朝着血符文涌去。血符文发出暗红色的光芒,下一刻便飞到空中,八枚符文凝到一起,一个猩红色的人影随之浮现。 宁曦脸色骤变,朝着血色人影一指,厉声喝道:“困!” 宁曦所指之处,一道金色牢笼凭空出现,将人影困在其中,牢笼不断缩小,化为绳索,想要将那个人影束缚住,但是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那个人影猛地化为一团血雾,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又在数丈之外出现。 “不是人……”徐慢慢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个逐渐凝实的血色人影。 一袭暗红的长袍罩住了身体,惨白的脸上五官渐渐清晰,露出狰狞而阴狠的真正面目,被那双猩红的眼睛盯着便让人觉得遍体生寒,四肢僵硬。 “他就是血尊吗?”吞吞问道。 那人自半空俯视徐慢慢和吞吞,似乎听到了吞吞的问话,他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牙齿。 “有幸得见,吾乃灭运使。” 灭运部是血宗最为诡秘的所在,血咒术千变万化,邪物防不胜防,就连徐慢慢全盛时期也忌惮三分。再聪明的人,也难以在对敌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足准备。徐慢慢没想到的就是,法阵竟然对灭运使无效。 但灭运使一定知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吞吞疑惑地问道,“你的气运很奇怪。” 灭运使发出低哑阴冷的笑声:“是不是和神尊的很像?” 吞吞犹豫着点了点头。 徐慢慢神色一动,脱口而出:“方才那血色囚笼另有玄机……你窃取了吞天的气运!” 灭运使哈哈大笑:“能被窃运符箓选中,是吞天神尊的荣幸。” 徐慢慢这才知道那八枚血色符文的名称。 窃运符箓,确实符合灭运部的作风。 宁曦收敛心神,没有被灭运使的诡异行径震慑住,她重新掐诀,再次催动法阵,口中念道:“凝!” 霎时间,灭运使周围的时空陷入了静止状态,灭运使被时间困住,无法动弹,趁此良机,黎缨拉开长弓,一支燃烧着九阳黎火的长箭射向灭运使。 九阳黎火,专克一切邪祟。 但是九阳黎火穿过灭运使的身影,消失在天际,仿佛什么都没有碰到。 黎缨的神色也变了。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时空凝滞之力对施术者消耗极大,宁曦只能困住灭运使十息。十息之后,便看到灭运使重新动了起来,得意而猖狂地大笑:“死心吧,没有人能伤到吾!” 说罢,俯身朝吞天神尊扑去。 娇娇小小的吞吞站起来,神色严肃地盯着灭运使,大喝一声,朝着灭运使挥拳出去,身后浮现黑白幻象,爆发出万千龙象之力,小小的拳头全力一击,整片时空为之一颤,发出震耳欲聋的音爆声。 然而灭运使却丝毫不惧,甚至面露喜色,迎着吞吞的拳风而去,劈山裂石的一拳没有伤到他分毫,他穿过风暴,身形又凝实了一分,眼看就要碰到吞吞,却骤然扑了个空,他眼中露出怔愕之色,随即抬起头,一脸阴毒地看着抱着吞吞飞走的徐慢慢。 -- 第102页 徐慢慢在看到灭运使的神色时便意识到不对劲,她来不及多想便抱走吞吞逃离天坛,飞得远远的。 灭运使即刻便要去追,却忽然眼前一花,繁花似锦将他包围其中,遮挡了他的视线,一瞬花开,一瞬花谢,不待他反应过来,浓香四溢的漫天花海瞬间凋谢,化为无数利刃般的花瓣,将他卷入其中寸寸凌迟。 若是寻常法相遇上这“瞬间芳华”也要挂点彩,但灭运使故技重施,化为血雾,从花杀阵中逃了出来,向群玉芳尊扑去。 千罗妖尊适时出现,挡在了群玉芳尊身前,俊朗深邃的碧眼掠过狠色,拂袖之间,灵力澎湃而出,化为万条锯齿状的藤蔓绞杀灭运使。但灭运使的脚步只是稍有阻滞,片刻后便又钻出桫椤树的绞杀,而身形比最初又凝实壮大了几分。 “不能用寻常的方式攻击他,他不是人。”徐慢慢用极快的语速大声说道,“他应是类似咒怨的东西,因念而生的无形邪物,恐怕是那八个死士以这种方式引他降临。” 灭运使听到徐慢慢的话,面露惊诧,没料到竟如此快被人识破了真身。徐慢慢虽是猜测,却一字不错。 灭运使被徐慢慢说破了真身,虽有惊诧,却也不惧,冷笑道:“你知道了又如何,吾乃不死之身,你们又能奈吾何?有什么手段,尽可试试!” 徐慢慢也是从咒怨的产生联想到的。咒怨便是无形无色无声无体的邪物,由心而发,以未名的力量牵动天地法则,令人防不胜防。它就像剧毒一样,任何被他碰到的东西都会被侵蚀,不以特定的方式根本无法对付它。但一旦被发现弱点,它又不堪一击。 千罗妖尊神色凝重,正要再度出手,却听到徐慢慢喊道:“不要中计!他窃取了吞天的气运,能够吞噬一切针对他的力量。” 吞天的天赋神通便是吸收一切针对她的感情,转化为自身的力量。无论是初代吞天吞噬恐惧之力,还是如今的吞吞吸收信仰之力,都是出自同一本源。 咒怨也是极端恐惧与怨恨所制造出来的邪物,灭运使亦然,难怪他要窃取吞天的气运,吞天的天赋神通对他来说简直如有神助。如今法阵奈何不了他,外力伤不到他,而一切攻击带着针对他的情感,无论是愤怒、恐惧、憎恶,都会成为他力量的源泉,让他越来越强大。 徐慢慢的话让众人都停下了一切攻击手段,灭运使脸色一变,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了。他弃了千罗妖尊,转头再向徐慢慢扑去。 然而此时一道法相虚影出现于灭运使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身高三丈的青衫修士有如神明一般出现,手执罗盘,面容模糊,双目微闭。 明霄法尊的法相便是那手执罗盘的修士,青衫修士托举罗盘,指针轻颤,发出嗡鸣之声,一道罡气直逼灭运使。灭运使眼神一凛,竟避开了罡气的攻击。 徐慢慢眼睛一亮。 明霄法尊的法相罗盘名为“森罗万象”,有囊括寰宇之意,一根指针撬动万千气象,天地之间无物不克。灭运使也在这天地之间,自然也受万象罗盘的克制。 明霄法尊抛出罗盘,罗盘在空中盘旋而上,不断扩大,将日头遮得严严实实,罗盘之上现出星相,一时之间竟将白日化为黑夜。 灭运使被万象罗盘所笼罩,如临大敌,指针疯狂转动,吸收星辉之力转为罡气向灭运使攻去,罡气纵横交错,灭运使狼狈躲避,被罡气划过之处顿时冒出黑烟。 灭运使脸色一变,未等众人高兴,便看到灭运使的身影一分为二,二分为四…… “它无形无实,可以化为血雾,也可以化成无数□□。”徐慢慢眉头紧锁,“罡气根本无法真正消灭它,它的弱点到底是什么……” 它为什么如此有恃无恐? 它如此笃定能克制自己的力量不在此处? 徐慢慢心头一震,脱口而出:“弥生行尊!能克制灭运使的力量是悬天寺的功法!” 悬天寺的修行之道求诸于心,般若经能涤荡邪念,是魔族克星,而灭运使这等邪物与魔族相似,同是出自于执念,般若经能克制魔族,便也能克制邪物! 难怪他们对弥生行尊下手,便为了今日一战! 徐慢慢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灭运使自然也不例外,他顿时脸色大变,阴狠的目光投向徐慢慢,杀意暴涨,一个□□朝她冲去。 徐慢慢毫不犹豫,转身便跑。 宁曦急切地催动法阵想要拦下灭运使,但却无济于事。 便在此时一道绿色亮光出现,缠住了徐慢慢的腰身,将她带离灭运使的攻击范围。 徐慢慢只觉腰上一紧,身子一轻,便不由自主地向前飞去,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仙尊!”徐慢慢惊喜地叫了一声。 琅音仙尊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无事,便又抬起眼看向灭运使。 “你退开。”琅音仙尊淡淡道。 他松开了徐慢慢的腰,右手虚空一握,拒霜剑凝于掌中,将徐慢慢护在了身后。 徐慢慢急忙攥住琅音仙尊的手臂:“这样伤不了它,它没有形体,不惧怕一切外伤,而且他窃取了吞吞的气运,能够反过来吞噬别人的力量。” 琅音仙尊道:“我自有办法。” 琅音仙尊说着抬头看了一眼上方,巨大的罗盘遮挡了阳光,将白昼变成了黑夜。他微闭上眼,轻舒一口气,手中握紧了拒霜剑,身周气场骤然发生变化,墨发无风自扬,广袖鼓荡,方寸之内竟有扭曲之感。 -- 第103页 徐慢慢愕然看着,只见琅音仙尊眉心紫光一闪而过,令人颤栗的气息自神窍之中涌出,将他的白衣自上而下缓缓浸染成了妖异的绛紫色,连拒霜剑的青翠都沾染了沉郁的魔气,隐现墨绿之色。 是琅音魔尊! 徐慢慢屏住了呼吸,看着琅音魔尊高大颀长的背影,他微微侧过脸,纤长的睫毛半掩着幽暗冷厉的双眸,余光扫过一脸惊愕的徐慢慢,沉哑的声音道:“离远点。” 徐慢慢下意识听话行事,后退了半步,便看到琅音魔尊回过头去,提剑迎上灭运使。 原本有恃无恐的灭运使似乎没有料到琅音魔尊的出现,面上浮现惊惶之色。若说明霄法尊的万象罡气只是让他有所忌惮,那么琅音魔尊便真正打得他措手不及。 灭运使的克星正是弥生行尊,为了今日行事,逆命部将弥生行尊拖入陷阱之中,今日神农庙他本该是无敌的,可谁能料到,自诩正道的道盟七宗,竟让请出了一位魔尊来对付他! 到底谁才是邪魔外道! 灭运使咬牙切齿,一双眼睛瞪着赤红,与面若霜雪又淡定自若的琅音魔尊形成鲜明对比。被紫黑雾气笼罩的拒霜剑锋利更胜平时,它本是芙蓉花茎所化,可刚可柔,能屈能伸,神出鬼没且角度刁钻,令灭运使防不胜防,一次次被拒霜剑洞穿胸腹,尽管每一次都能自行复原,但他惊恐地发现,拒霜剑竟能吸走自己的力量。 魔族,本就是以吞噬同类来增强自身的。 徐慢慢仰头看着空中的激战,看着琅音魔尊气势如虹,所向披靡,打得不可一世的灭运使节节败退,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大白天的,他怎么出来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又想——难道是因为万象罗盘挡住了天日? 再看激战中的琅音魔尊,脑中浑浑噩噩地掠过一个念头——似乎是仙尊主动唤出了魔尊。 她有些麻了——难道仙尊一直都知道魔尊的存在? 她面如死灰——该不会仙尊其实是拥有魔尊的记忆的吧…… 自己对琅音魔尊做过的种种荒唐事,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一一闪过脑海,让徐慢慢的心一点点的凉了。 或许她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琅音仙尊。她曾经以为他喜怒无常,说话刻薄,但其实只是因为他不善言辞,说话直白。她曾以为他无心无情,但其实他情根深种,相思入骨。她以为他单纯真实不作伪,但自诩聪明的她却被琅音仙尊骗得团团转! 无回殿那日,仙尊醒来后拿着剑架在她脖子上时,是真的动了杀心,不打算装了吧…… 看着游刃有余的琅音魔尊,她已经不关心这场战局的结果了。 难逃一死的除了灭运使,还有她。 第39章 猖狂一时的灭运使被拒霜剑一次次地蚕食,血气渐弱,身形也越来越虚幻,更加难以抵挡琅音魔尊的攻击,只能无力地任由自己沦为魔尊的养分。 它发出不甘的哀嚎,凄厉的惨叫:“你既为魔族,为何帮助道盟!” “本尊行事,不由旁人置喙!”琅音魔尊冷着脸,一剑将它的残魂劈碎,泛着黑气的血雾被吸入拒霜剑之中,剑身一颤,发出一声嗡鸣,紧接着便浮现一道血色暗纹,形似血咒符文。 神农庙中,只余一片死寂,众人怔怔地看着两个邪魔自相残杀,自己一众正道人士却只能置身事外,总有种不真实的荒诞感。 “琅音仙尊,这是怎么回事?”明霄法尊眉头微皱,不解地看着琅音魔尊,“您……为何是半魔之体?” 琅音仙尊寿三千载,声名远播,世人皆知他是花中仙,身存混沌之气,乃是无情无欲的陆地神仙,直到今日才看到他魔尊之身。众人亲眼目睹他变身的过程,便猜到他非纯粹的魔族,而是半魔之体。 吸收了灭运使的琅音魔尊身上邪气更甚,双瞳之中隐隐有红光闪现,他傲然凌空,俯瞰明霄法尊,冷然道:“半魔之体又如何?” 明霄法尊身后走出一人,却是海皇敖修。 “三千年前,仙盟与魔族于两界山爆发大战,新魔君自虚空海诞生,重整秩序,约束魔族不得擅入人界。虽然此前并未听说过世间有半魔之体,但既是魔,便应受魔君约束,琅音仙尊私入人界,既违反魔族条例,亦侵入人族领地,总该有个说法。”敖修侃侃说道。 琅音魔尊冷冷一笑,轻蔑道:“你是何身份,敢向本尊讨要说法。” 敖修脸色一沉,道:“本座虽非人族,亦是统帅万千水族的海皇,琅音仙尊出言侮辱,莫不是瞧不起天下水族?” “本尊不是瞧不起天下水族。”琅音魔尊薄唇微翘,拒霜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剑尖直指敖修,讥诮道,“只是瞧不起你。” 敖修脸色铁青,扭头对明霄法尊道:“琅音仙尊行为古怪,言辞不善,只怕与血宗也有所牵扯。” 明霄法尊摇了摇头:“若非琅音仙尊出手,我等都没有无法除掉灭运使。” 敖修意味深长笑道:“所以说这未免太凑巧了,不得不让人多想。琅音仙尊忽然入魔,救道盟于危难,他有什么图谋?那个灭运使便当真是灭运使吗?这个琅音仙尊又当真是琅音仙尊吗?” 千罗妖尊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琅音仙尊,又看向身旁的群玉芳尊,低声问道:“芳尊,你可知道琅音仙尊为何如此古怪?” -- 第104页 群玉芳尊眼波微动,轻声道:“或许……是因为心魔……” 她只是由己及人地推测,却也猜不出事情真相。 “无论琅音魔尊是否与血宗有关,他既是魔,便是道盟之敌。”敖修道,“明霄法尊只要收起万象罗盘,自能分辨琅音仙尊是敌是友。” 黎缨皱眉道:“岂能如此恩将仇报?” 烈日骄阳能驱散一切魔气,即便是魔君,在烈日之下也会遭到削弱,忍受阳气灼烧之痛。 琅音魔尊听到此言,眉心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目光看向手中微微震颤的拒霜剑。旁人不知,但他此刻心里明白,他刚刚吸收了灭运使,却未能完全抹杀它的意志,此刻不得不分出心神镇压拒霜剑中灭运使的意志,只有抹杀了灭运使的意志,才能完全吸收对方的能量为己用。此刻他既分身乏术,亦无法变回琅音仙尊,若明霄法尊撤去万象罗盘,他暴露于阳光下,处境便十分危险。 但琅音魔尊生性桀骜,绝非低头之人,如何肯开口解释服软。 敖修见明霄法尊面露犹豫,便火上浇油道:“法尊再想想,那日闲云殿上,琅音仙尊自称杀尽焚天部,又有谁能作证此言非虚?潋月道尊陨落之时,身边可是只有琅音仙尊一人,潋月道尊遗体下落不明,至今仍不知所踪,嫌疑最大的,难道不是琅音仙尊吗?本座观察多日,早对琅音仙尊起了疑心,那日棺木之中果真有道尊遗体吗,会不会一切都是琅音仙尊故布疑阵,从始至终,道尊遗体都在他手中!” 明霄法尊眉心微拢,肃然看向琅音仙尊:“海皇殿下所言不无道理,敢问仙尊一句,是否知晓道尊遗体所在?” 琅音魔尊薄唇微抿,眉头紧皱,右手握紧拒霜剑,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微微泛白,他分出七分心神镇压剑中的灭运使,萦绕着拒霜剑的紫黑之气越发浓烈,肃杀之气四溢,旁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琅音魔尊心中起了杀意,不禁面露戒备之色。 敖修道:“琅音魔尊拒不回答,定是心虚,便只能先行拿下,再行问心了。” 明霄法尊轻轻一叹:“琅音仙尊,得罪了。” 说罢便要收回万象罗盘。 “且慢!”却在此时,一道女声响起,开口的却是宁曦。 众人看向宁曦,这位刚刚登上四夷门掌教之位,手执道尊令的年轻法相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沉声道:“琅音仙尊乃四夷门之人,虽是半魔之体,却从未做过任何有损人族利益之事,今日更是为道盟除去大敌,岂能因为旁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就恩将仇报,是非不分!” 敖修讶然看着宁曦,眼中生疑,道:“事关潋月道尊之陨,曦和尊者竟能无动于衷?呵,都说曦和尊者与潋月道尊师徒情深,看来传言未必为真,师徒之情,又怎么比得上掌教之位,道尊手令?” 敖修一番阴阳怪气,但在场之人如何听不出来他言外之意,摆明暗示宁曦为了掌教之位参与了谋害潋月道尊之事。此人句句诛心,将人心想得极尽险恶,又看似有理有据,让人难以辩驳。 宁曦方才出言,都是因为徐慢慢暗中传音。没有人比徐慢慢更清楚自己的死因,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是被琅音仙尊所杀,哪怕自己的遗体被琅音仙尊藏起,至今未知原因,她也愿意相信琅音仙尊对徐慢慢的一片真心,绝无歹意。只是她不能暴露身份为琅音仙尊作证,只能让宁曦出面维护琅音仙尊。 不料竟遭到敖修连消带打,把宁曦也一并拉下水来,给她们的师徒之情泼了脏水。如此心机,如此利嘴,就是徐慢慢也要自叹弗如。 宁曦神色冷了下来:“海皇殿下数日来连番置喙道盟事务,句句挑拨,无的放矢,到底是何居心?” 敖修微笑道:“本座乃是潋月道尊的生前道侣,自然是要彻查她的死因,找到真正的凶手。更何况血宗对负岳神尊下手,也是与整个道盟为敌,甚至是与神脉者为敌,本座于情于理,都不能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宁曦脸现怒容,正要反驳,便听到身旁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徐慢慢似乎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众人看得莫名,只见她揶揄地看向敖修,似笑非笑道,“海皇殿下可真是能言善辩,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你把所有人都怀疑上了,可曾怀疑过自己?” 敖修沉着脸看徐慢慢:“本座行事坦荡,与道盟素无瓜葛,有何可疑?” 徐慢慢微笑道:“有件事我也想请你解释一番。当日海皇殿下自称是潋月道尊的道侣,我便让人去无尽海域查过你。据我所知,历任海皇子嗣众多,海皇之争激烈凶残,你论修为、论血脉都不出众,何以能压过一众同族,成为蛟宫之主,四海之皇?” 敖修目光一凛,却镇定自若:“血脉与修为固然重要,智慧与气运也缺一不可。” 徐慢慢拍了拍掌赞叹道:“殿下确实城府深沉,心机远胜旁人。当年你受到同族欺凌,险些身死道消,是潋月道尊救你一命,不过当时你目窍尽毁,说要回伏波殿寻找重明珠恢复双目,可有此事?” 敖修微一迟疑,沉默不答。 徐慢慢接着道:“可是前去蛟宫探查之人却回报,你是回过蛟宫窃取重明珠,却被敖沧撞破,重明珠当时便已毁了,所以殿下告诉我,如今你双目之中装着的,又是什么?” -- 第105页 众人闻言一怔,心中生疑,看向了敖修的眼睛。 那双眼睛微微泛着碧海磷光,正是云蛟独有的标志,若非徐慢慢这么一说,众人也未曾想过这双眼睛原非敖修所有。 敖修缓缓攥紧了双手,半敛双眸,但微颤的睫毛泄露了他情绪的波动。 “无尽海域珍宝无数,能让人复明的,又岂只有重明珠。”敖修淡淡道。 徐慢慢轻笑一声:“我原也是心存此想,便让人多番打探,然而蛟宫之中却没有听过此类传闻。连蛟宫中地位尊贵的长者都不知道有什么宝物能够让人目窍重生,怎么当时地位卑下的你能寻到连敖沧都没有的宝物?” 敖修微抿着唇,呼吸不自觉乱了。 “但我后来又想起另一件事,断肢重生、肉身再造,这可是血宗逆命部钻研最深之事,若是他们,说不定能有办法让目窍复明呢?”徐慢慢灵慧的双眸仿佛看穿了一切,紧紧盯着敖修,一字一句道,“敖修,你眼眶之中装着的,是敖沧的眼睛吧。” 敖修闻言,脸色骤然煞白,再绷不住伪装。 黎却不可思议地看着敖修:“他杀了自己的兄长,挖出他的眼睛,装在自己眼眶之中……” 他与黎缨姐弟情深,无法理解云蛟之间淡薄的亲情,更不能接受兄弟相残之事。 “那算什么兄长。”敖修的声音变得极其冷漠,冰蓝的双眸不再掩饰戾气与杀意,“是他毁了我的一切,践踏我身为云蛟的尊严,断我龙筋,生剥龙鳞,甚至剜去我的双眼。他在我面前碾碎了重明珠,夺走我最后的希望,那一刻我便下定决心,那些欺辱过我的,欠了我的,我都要他们一一偿还!” “所以你主动向血宗投诚,以出卖云蛟换取血宗的支持,登上海皇之位。”徐慢慢冷冷道,“那些在夺位之战中败亡的,都成了血宗的俘虏了吧,血宗就是从那些云蛟身上抽取到神脉,或许是因为云蛟的神脉之力薄弱,他们才将目标转向了负岳神尊。负岳神尊是在海岛上出事的,你怕是也出了一份力。” 敖修冷笑一声:“好像被你亲眼目睹了似的,倒是说得一分不差。” 徐慢慢道:“之前荆无叶说,逆命部在柴桑,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是在柴桑城内,却忘了一点,柴桑临海,遍寻不见的逆命部,怕就藏在深海之下了。有海皇掩护,难怪有恃无恐。” 敖修冷冷看着徐慢慢:“难怪血尊说,吞天神尊可以放过,你却必须要捉。屠灵使,灭运使,算起来皆亡于你三寸之舌。” 徐慢慢呵呵一笑:“过奖了,都是琅音仙尊出力有功。” 徐慢慢心想,焚天部其实也算亡于她和琅音仙尊齐心协力了。 她本不打算今日说破敖修的身份,留着一张明牌在身边,反而有更多可利用之处。但是敖修这张嘴实在太讨人厌了,徐慢慢甚至有点体会到屠灵使面对自己时的暴怒与无力,徐慢慢本还能忍,但是他咄咄逼人要对琅音仙尊不利,她便只能把这张牌摊开了打了。 明霄法尊冷然道:“海皇殿下既然自认投靠血宗,那便是与道盟为敌了。” 敖修撕破了脸,不再装腔作势,微微笑道:“便是为敌如何,本座乃四海之皇,天下水族之首,就是道盟又能奈我何?” 黎却鄙夷道:“真是太无耻了。” 黎缨漠然道:“帝鸾一族,耻与云蛟齐名。” 徐慢慢笑道:“诸位忌惮什么,就如琅音仙尊所说,我们针对的只是敖修,又非天下水族。蛟宫之主十年一变也是常态,敖修尚未坐稳皇位,人心不齐,难道还真以为四海水族会为了一个死了的前任海皇向道盟宣战吗?” 敖修闻言怒视徐慢慢,眼中杀意凛然,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向徐慢慢攻去。 黎却见其灵气似无边巨浪,势不可挡,这才意识到此人之前一直藏拙,与他数次交手都未尽全力,看似怒不可遏的表面,藏着的是他远远不及的心机。 徐慢慢在挑破敖修真面目之时便已做好了对方出手的准备,因此她见敖修目光看来便已警觉,身形一动朝吞吞身后躲去。 吞吞小小的个子,肉肉的脸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岿然不惧地直视骇浪扑来,她沉声一喝,朝着铺天盖地的巨浪打出一拳,只听“轰——”的一声,山崩海啸的恐怖灵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若非有法阵结界阻隔,只怕方圆百里都清晰可闻。 宁曦操控法阵保护沉眠中的普通人,以免他们为灵压余威震伤元神。她虽为法相,但根基不如旁人深厚,操控法阵已久,灵力渐渐不支,此时生受灵压波及,不觉神窍一痛,喉头涌起一股腥甜,她生怕被徐慢慢看见,便强忍着心头烦闷咽下。 吞天乃是陆地之王,众人见她憨态可掬,常常忘了她原本有多恐怖,如今她化身成一个小姑娘,却打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一拳,让人神窍嗡鸣之余,还觉得有些恍惚,只觉得眼前一幕不太真实。 敖修吞噬了无数蛟丹,才获得本不属于自己的强悍力量,但陆地并非他的战场,对上吞吞他也不占优势。硬碰硬的结果就是他也受了轻伤。 但他既然敢暴露身份,便已做了准备。 与吞吞的碰撞他一触即走,众人恍惚之际,他已掠到了宁曦背后,一掌打中宁曦后背,夺取了阵眼的位置。 徐慢慢看到宁曦口吐鲜血,顿时脸色一变,飞奔过去要接住宁曦。 -- 第106页 但敖修已经抢占先机,成为法阵之主,他双手掐诀,眼神一凛,喝道:“困!” 话音一落,金色牢笼再现,同时出现的几座牢笼将每个人都困在其中。 明霄法尊与千罗妖尊实力皆有保留,这个牢笼只能困住他们一时半刻,但这一时半刻便足够敖修将徐慢慢抓走了。 金色囚笼收紧,将徐慢慢紧紧缠住,敖修向徐慢慢伸出手,徐慢慢便身不由己朝他飞去。 徐慢慢早有准备,当下便决定元神出窍偷袭敖修。 吞吞见徐慢慢危在旦夕,小脸顿时气得微红,她大喝一声,一拳竟破开了囚笼,软乎乎的小裙子向着徐慢慢奔去,口中大喝道:“放下慢慢!” 徐慢慢顿时僵住。 敖修也愣了一下,抓着徐慢慢的手微微一颤:“慢慢?” 明霄法尊动作一僵,看向徐慢慢,疑惑地喃喃道:“慢慢?” 黎却怔怔道:“慢慢不是潋月道尊的本名吗?” 黎缨若有所思道:“吞天神尊可以看到每个人独特的气运……” 千罗妖尊疑惑道:“什么意思?她是潋月道尊?” 群玉芳尊美眸流转:“原来……难怪……” 吞吞猛地一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想起慢慢说要为她的身份保守秘密,她便急忙想要往回找补。 徐慢慢也懵了,脑中飞速旋转着想要再嘴遁一番。 徐慢慢:“我……” 吞吞声音软软的,犹豫着问道:“慢慢,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啊……” 徐慢慢麻了,她下意识地看向琅音魔尊,却撞进了一双魔气氤氲、深邃幽深的眼眸。 琅音魔尊唇角微微翘起,似是低笑了一声,他握紧拒霜剑,一剑破开牢笼,向徐慢慢奔去。 徐慢慢闭上眼。 一个人怎么能在一天之内死两次呢? 有的人死了,可是她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可是她还不如死了…… 第40章 吞噬炼化了灭运使的琅音魔尊实力更上一层,敖修不敢小觑,急忙松开徐慢慢,敛起心神操纵法阵。 “破!” 他反应极快,第一时刻竟不是直接攻击琅音魔尊,而是迫使明霄法尊收回了法相,万象罗盘骤然消失,神农庙重回日光照耀之下。 午后的阳光并不炽热,但对于琅音魔尊来说却仍然如烈火焚身。他眉头一皱,动作却丝毫没有凝滞,他将徐慢慢自敖修身旁夺回,紧紧抱在怀中。 “凝!” 在琅音魔尊抱住徐慢慢之时,敖修定住了琅音魔尊身周的时空,下一刻便操控五行之力试图镇杀琅音魔尊。 琅音魔尊将徐慢慢护在怀里,雷霆霜雪与烈火尽皆落在他背上。 在被定住的时空里,徐慢慢只能仰着头,回望着琅音魔尊深邃的眼眸,一步步地诱着她沦陷。 ——琅音…… 是一刻也是永恒,是仙尊也是魔尊,“琅音”二字在心头转了千百遍,沉沉地在她心上尘埃落定。 时空复原的瞬间,琅音魔尊唇角溢出鲜血,却不顾自身伤势,破开了困住徐慢慢的金色锁链。 明霄法尊看着敖修,皱眉道:“你原就精通法阵,却佯装不懂,故意套取法阵的信息。” 黎缨道:“他也是故意挑起众人对明霄法尊的怀疑,法阵若是在明霄法尊的掌控之中,他就没那么容易夺取阵眼了。” 妖族不擅法阵,是因为妖族普遍智力低下,但并非所有妖族都是如此,黎缨、敖修的智慧便远超常人,而敖修的心机更是让人望尘莫及。 或许便如徐慢慢所说,一个资质普通的人,要走上至高之位,总要靠些旁门左道。 只是徐慢慢的旁门左道更有原则与底线,而敖修这一路,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琅音魔尊正欲放下徐慢慢,再去对付敖修,却被徐慢慢紧紧抱住了。 “抱紧我。”徐慢慢小小声地说道。 琅音魔尊心尖一颤,低下头去看她,却见她闭上了眼,鸦翅般的羽睫掩住了双眸,似是等着情人的垂怜采撷一般可怜可爱。 然而下一刻,她便身子一软,滑落下去。 琅音魔尊及时勾住了她细软的腰肢,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眼睁睁看着她元神出窍,站在自己面前,面容温和而圣洁,宛如神女降临一般。 徐慢慢转过身看向敖修,敖修心中忽生不祥之感。 这是徐慢慢的底牌,若非迫不得已,她也不想这么早拿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诀,任由自己陷入修炼时那种玄妙的状态。那一刻,无数声音又喧嚣着充斥着她的神窍,她融入了这片天地,成为了这片天地的一份子,也成为了这片天地的神明。这里的每一粒沙,每一片落叶,乃至每一缕轻风,都如同她掌中纹路一样清晰,当她心念一动,这一切便都在她掌握之中。 在众人眼中,便只见那明艳如神女一般的虚影漂浮于空中,轻风温柔地托起她的墨发,伏首在她脚边听凭她的差遣。只有修为高深心神坚定者,才能勉强抵御这种虔诚膜拜的诱惑。 如此庞大的法阵,想要操控,必须得占据阵眼之处,但想要破坏,却有无数种方法。在徐慢慢的意识里,她清晰地感受到法阵每一道符文的走向,而在她有意的驱使下,符文竟扭曲着发生了变幻,失去了本来的效用。 -- 第107页 敖修震惊地发现,法阵变了,而自己也失去了对法阵的控制。 困住众人的囚笼同一时刻消失不见,而失去对法阵的控制,敖修又怎是众人之敌。 吞吞一马当先向敖修攻去,明霄法尊等人紧随其后,敖修支撑不了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束手就擒。 琅音魔尊自始至终都没有往那边看一眼,只是紧紧抱着徐慢慢的身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元神。 徐慢慢之前修炼之时便多番尝试,知道可以用这种方式操控法阵,但真正要操纵如此庞大的法阵,对她的元神消耗之大仍是超出预料。待法阵修改完毕,她便失去了意识,这一回不等琅音魔尊动作,她的元神便自行归位,没入神窍之中。 只是她没有醒来,陷入了昏睡之中。 宁曦急忙跑过来,看着脸色微微苍白的徐慢慢,焦急道:“师尊怎么了?” 琅音魔尊没有回答,将徐慢慢打横抱起,径自离开了神农庙。 好像身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徐慢慢的意识于星海间浮沉,那些遥不可及的微光闪烁着,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力量的召唤,自千万里外而来,星星点点汇聚成华光璀璨的细流,温和地融入她的元神之中。 她于梦中听到了这方天地的絮语,这世间苍生的心声,她行走于万丈红尘之中,任由无垢之身沾染因果,因他人之悲而悲,因他人之喜而喜。 我即是苍生。 她恍惚地有了这个念头,眼前的一切豁然清晰。 她看到尸横遍野的战场,秃鹫啃噬着腐肉,寒鸦发出凄厉的嘶鸣,无声的哀嚎响彻于野。 她看到断壁颓垣的荒村,老者形容枯槁,稚子蓬头垢面,双目呆滞而麻木地等着不会归来的亲人。 她看到杂乱无序的街道,枯瘦的稚童衣着褴褛,哭喊着无助着,被卖入无间地狱。 她看到雕梁画栋的豪府,穷奢极欲的贵族踩着下人的脊梁,布满粗茧的双手撑在地上不住颤抖。 她走过这人间,却不能就此熟视无睹地走过。 无数的声音在黑夜之中呼唤她,于是她燃起炬火,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那片夜。 世间的喧嚣伴随着磅礴浩瀚的力量涌入她的体内,成为她的一部分,虚幻的元神重新凝实起来,星火于心中燃烧,由内而外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似乎补上了她一直以来缺憾的那一角。 她被众生的力量托起,越飞越高,一颗心不知被什么填满了,沉重而滚烫。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去哪里? “慢慢……” “慢慢……”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呼唤她,她猛地一震,回过头去,努力想看清那人的面容,却只看到颀长清癯的轮廓。 那是…… 名字在心间,在唇边,却喊不出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身影越来越近,他朝她伸出手。 “慢慢……” 徐慢慢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十指交扣,她从对方温热的掌心感受到了坚定的力量。 “仙尊……” 徐慢慢未从半梦中挣脱,听着琅音仙尊的声音似远似近,她脑海中充斥了太多的声音,似乎要将她拉往另一个世界,而琅音的声音才让她找到了归路。 她忽然之间明白了,师父所说的心锚为何物。 是她的来处,也是她的归宿。 她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灵动的双眸略显迷离,带着如梦初醒般的娇憨与依恋,软软地又喊了一声:“仙尊……” 眼前的景象如镜花水月一般虚渺,又渐渐变得清晰,她看到了一袭暗紫的长袍,熟悉而冷峻的面容上双眉紧蹙,见她睁开眼时,幽暗的双眸中忧色一转即逝,化为淡淡笑意。 她听到那人薄唇微启,噙着笑低声道:“徐慢慢,你可算醒了。” 听到这话,徐慢慢骤然一僵,整个人瞬间清醒,从床上弹坐起来,脑海中掠过一幕幕无声的画面,唯有吞吞那句话如雷贯耳分外清晰——慢慢,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啊…… 吞吞的话比她的拳头更有力量,一句话把徐慢慢打懵了,她眼前阵阵发黑,久久缓不过劲来。 “我不是徐慢慢……”她哑着嗓子艰难开口,垂死挣扎。 “哦?”琅音魔尊似笑非笑望着她,“你要再发一次心魔血誓吗?你是徐慢慢最爱之人,也是最爱徐慢慢之人?这话倒是不错,有谁能比徐慢慢更爱她自己呢?” 徐慢慢心脏一抽,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脑中乱成了一团,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之前的所作所为。她的原计划是找回遗体之后想办法回到原先的躯壳内,之后便能抛弃“徐滟月”这个身份。徐滟月做的事说的话,关她徐慢慢什么事。但这计划还未施行,便被吞吞一语道破了身份,让所有人都知道徐滟月就是徐慢慢。 她徐慢慢,道盟三千年来唯一的女道尊,光风霁月、品行高洁、庄重自持,如今却是英明扫地,颜面尽失…… 琅音魔尊抬手抚上徐慢慢涨得通红的脸,指腹暧昧地摩挲着她的唇角,抵着她的鼻尖低笑一声,道:“你脸红什么,害怕什么?难道你是徐慢慢,本尊就会吃了你不成?” 徐慢慢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背抵着墙壁退无可退,她心虚气短,眼神闪烁,不敢回视琅音魔尊咄咄逼人的眼神。明明是同样一张脸,仙尊素来清冷疏离,不会有如此慑人的眼神,毫不掩饰的侵略性给了她十足的压迫感。 -- 第108页 徐慢慢只觉得嗓子又干又哑,心跳极快,结结巴巴道:“你不是仙尊的心魔吗……为什么……” “本尊未曾说过自己是心魔,那种弱小的魔物,也配与本尊相提并论?”琅音魔尊不屑一笑,指尖逗猫似的挠了挠徐慢慢的下巴,懒懒道,“只是你那么猜,本尊便附和。” 徐慢慢顿时心梗,她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你不是心魔,又是什么?”她颤声问道,“你为什么白日里能出来,你把琅音仙尊怎么样了?” 琅音魔尊噙着意味深长的笑,缓缓道:“你难道还没想明白吗,本尊与他,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徐慢慢脑袋嗡的一声响,眼神微微涣散:“同……一个人?” “难道念一没有和你说过吗,本尊原身乃是神魔战场的混元之气凝成,神族之气、魔族之气、混沌之气,三气混元,才成就世间唯一一株千叶木芙蓉。只是阳气克制魔气,离开两界山后,本尊只能在白天收敛魔气,藏于识海,只有夜间才能恢复全盛之力。” 徐慢慢懵了,嘴唇微张,结结巴巴道:“所以由始至终,你……仙尊都十分清楚地知道我的所作所为……” “嗯。”琅音魔尊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怎么,你敢对本尊做的事,却不敢让仙尊知道?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你该明白一点,如今在你面前的,才是真正的、完整的琅音。” 她对魔尊做的那些事,是冒犯,但若放在仙尊身上,便是亵渎。 仙尊由始至终都清楚她的所作所为,却一再忍让…… 她狗腿无赖地喊他哥哥…… 她咬他的脖颈…… 她强吻他的唇…… 徐慢慢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琅音魔尊,踉跄着朝床下滚去,口中胡乱地说道:“我忽然想起来有要紧事,咱们有事托梦联系!” 但她刚要下床便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地往床下跌去,一只长臂自身后勾住她的腰肢,将她捞进怀里,又按在了柔软的被褥之上。 琅音魔尊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撑在她耳边,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面对自己。 “徐慢慢,你在心虚么,想逃?”琅音魔尊俯身抵着她的唇,“不把账算清楚,本尊是不会让你走的!” “怎、怎么算……”徐慢慢弱弱地问道。 她不安地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对方的压制,却只是徒劳,反而让两人的身躯更加紧密地贴在一起,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炙热与坚实。 琅音魔尊呼吸一沉,幽深的黑瞳翻涌上晦暗的欲色,没有再克制自己的欲望,他俯身吻上徐慢慢柔软的唇。徐慢慢瞳孔一缩,忘记了挣扎,待她反应过来,口中已被琅音的气息占据。 他舔舐吮吸着她的唇瓣,贪婪地侵掠她口中的气息,勾着她湿软的舌尖缠绵,所有的抗拒都化成了细碎的□□与急促的喘息。 徐慢慢被吻得浑身发软,后腰处被琅音魔尊一只手托着,熨烫的掌心紧紧贴着她身体曼妙的曲线,迫着她抬高了腰身,与他更加紧密地贴合。 他抵着她微肿的唇哑声道:“这是水下那次的账。” 徐慢慢恍惚地抬眼看他,仙人素日里色浅的薄唇不知何时也染上了胭脂色,清冷的双眸翻涌着深沉的欲色,眼角沾染了艳丽的潮红。 他堕落成魔,却让人心动…… “还有药庐那一夜……”他摩挲着她的唇瓣,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捏着她的下巴。 徐慢慢想起那一夜,她打了他两巴掌! 她呼吸一窒,闭上眼睛,睫毛轻颤,心甘情愿又瑟瑟发抖地等待他打回来。 却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笑,下一刻,炙热温软的唇便落在了她纤细敏感的颈侧。 徐慢慢半边身子都酥了,脸红得快滴出血来,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发出羞耻的声音。 她被迫仰起纤细的脖颈,任由他的唇舌在颈侧游移,等待他咬下一口。被舐吻过的颈侧肌肤悄然泛出略显润泽的桃色,他在血管搏动之处停驻片刻,加重了吮吸的力道,又像是报复似的轻轻咬了一口。 “呜……”徐慢慢还是没忍住,一声呜咽溢出了口。她不由自主地拱起身子,薄薄的背脊像一张拉开的弓,主动地向他怀中靠去。 琅音魔尊将她用力地搂进怀中,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身躯之中,他埋首在她的颈侧,炙热的鼻息撩拨着她敏感的耳垂,暗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慢慢……我怎么舍得打你。” 轻轻的一句话像一根针,在徐慢慢心头扎了一下,酸疼在心口蔓延开来,让她提不起反抗的力气。 她偏过头,便撞进琅音魔尊深邃的眼眸。 “你真的是仙尊?”徐慢慢的声音微微沙哑,莫名的甜腻,“可是为何我在四夷门时从未见过你,仙尊到了晚上便将你封印了起来。” 琅音魔尊恨恨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哑声道:“你以为本尊为何抑制魔气,三百年入夜不出?魔气是纯粹的欲望与戾气,若不趁着自己清醒的时候封印了自己,本尊只怕到了夜间不能自抑,一时冲动会伤到你!” 徐慢慢心脏一缩,心尖上的酸疼盖过了耳垂上细微的刺痛,她恍然道:“所以那一夜在药庐,你不是走火入魔,我看到的是完整的琅音……你以为我已经死了,便不再封印自己了……” -- 第109页 而她被蒙在鼓里三百年,根本想不到此节,想当然地便将他当成了琅音仙尊的心魔,还一门心思地想要消除心魔…… 琅音魔尊轻轻点头,偏过脸露出右颈上的花瓣,告状似的说道:“你还咬了我一口,吸了我的血。” 徐慢慢看着紫色的花瓣,脸上发烫:“我、我不是故意的……好吧,我是故意的,我只是没想明白。” “呵……”琅音魔尊低笑一声,“你既然知道此处乃我本命之花,一日三变色,无论颜色如何变化,是浅白还是深红,我都是我,怎么变成紫色,就将本尊当成另一个人呢?” “是我糊涂了,有眼不识庐山真面目……”徐慢慢羞愧地垂下眼,感觉脸上烫得厉害,无地自容,“仙尊……” “嗯?”琅音魔尊眉头微皱,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连哄带骗道,“叫哥哥。” 徐慢慢心跳如鼓,不觉胸闷气短,当日为了求饶脱口而出叫的一声哥哥,此时此刻从他口中听来,却如此暧昧缠绵,另有一番情趣…… 徐慢慢干咳两声,别过脸露出通红的耳垂,却是喊不出那两个字,良久才低低叫了一声:“琅音……” 琅音魔尊虽不是十分满意,却也勉为其难接受了。 “琅音……对不起……我之前没认出来你来,对你做了一些事……”徐慢慢心虚地瞥了一眼他的颈侧,又想到自己对他的花身一番□□,“你当时心里定是想杀了我,都是为了复活我才这般容忍。” 徐慢慢心中愧疚,语气低落。她本以为琅音会趁机报复回来,没想到他居然低笑一声,缓缓道:“慢慢,其实我并未想过复活你。” 徐慢慢一惊,猛地抬起头看向琅音。 “因为我知道,你并没有死。”琅音俯视她,指腹描摹她的昳丽的眉眼,含着笑道,“若非知道是你,旁人那样亵渎本尊,早就被碎尸万段做花肥了。” 徐慢慢整个人都麻了,声音嘶哑着道:“你……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第41章 “在药庐之时,你闯入本尊梦中,自称是徐慢慢,那时便有所怀疑,虽然你的行为举止却与慢慢平日里大相径庭,但一些细微的习惯却暴露了你的身份。”琅音低声笑道,“慢慢,花妖眼中的人族,面容都是相似的,你变成什么面貌,于我而言都无二致,本尊所见所闻,是独一无二的徐慢慢。你思索时会无意识地摩挲下巴,难过时会强颜欢笑掩饰,心虚时反而理直气壮,走路时的步态,与人交手时的动作,种种迹象清清楚楚地告诉本尊,你就是徐慢慢本人,不会有错。若非如此肯定,以本尊的性情,岂会处处护着你?” 不错,便是仙尊本人也是疏离冷漠的性子,纵然是为了复活徐慢慢,也不会如此周到地处处为她着想。徐慢慢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群玉芳尊温声细语地请求,他丝毫不给面子地拒绝,而自己凡有所求,仙尊无所不应。他让她乘上飞叶,主动提出陪她下井,将潋月冠交给她,无回殿时舍命相救,墨王府中身先士卒…… “你早就认出来了……”徐慢慢僵着身子,心中五味杂陈,有几分感动,几分震惊,还有几十分的尴尬窘迫。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卖力的表演,自以为演技精湛,毫无破绽,仙尊那么配合是因为她巧舌如簧,可原来对方早已经看破了,顺着她,不过是因为她是徐慢慢。徐慢慢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质问,“为什么一直不说,就看着我在你面前自作聪明地演戏?” 琅音嗤笑一声:“呵,徐慢慢,你又倒打一耙,是谁欺骗在先?你又为何不对本尊说明身份?” 徐慢慢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我不说破,便是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你的来历,你的目的,你的……心意。”抚着她脸庞的手摩挲着,沿着她纤细的颈线游移,滑落至她怦然跳动的心口,他半敛双眸,浓密的睫毛掩住了晦暗的双眸,声音沉哑低落,“后来方知,原来在你心里,从未有过我的位置,在你心里,我不如你疼爱的弟子宁曦,甚至不如吞天那只莽兽,你对她们坦白了身份,却瞒着本尊!” “不是!”徐慢慢脱口而出否认,但撞上琅音的双眸,气息便又弱了下来,“她们自己看出来了……我不好否认……” “那谁刚刚醒来的时候,还想负隅顽抗,说自己不是徐慢慢?”琅音冷眸微眯,咄咄逼人。 徐慢慢往后缩了缩脖子,眼神闪烁:“我知道是我不对,只是当时闲云殿上形势如此,我只能隐瞒身份……” 琅音略一回想,不由得冷笑出声:“哦?原来是因为你那几笔风流账?”琅音眼中掠过杀意,“一只臭鱼,一只笨鸟,也配自称是你的道侣,你收了本尊的潋月冠,还敢收别人的定情信物?” “不是!”徐慢慢矢口否认,“我与他们毫无瓜葛,那东西都不是我自愿收的,是他们硬塞给我的!” 琅音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越是心虚,越是理直气壮。你以徐滟月的身份认下了他们两个,一口一个弟弟叫得可亲热,如今身份暴露,想翻脸不认人,你以为帝鸾一族会善罢甘休吗!” 徐慢慢想到醒来之后要面对的修罗场,顿时眼前一黑,又听琅音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沉声说:“……本尊会善罢甘休吗!” 徐慢慢呼吸一窒,猛地推开了琅音,踉踉跄跄滚下床,颤声道:“我好像听到宁曦在喊我!” -- 第110页 琅音看着徐慢慢慌张狼狈又衣衫不整的背影,也不着急去追,淡淡一笑,黑眸中掠过一丝异色,便有枝蔓凭空而生,缠上徐慢慢柔软的纤腰,将她拉回床上,看似柔软却又坚韧的枝蔓缚住她的双手,琅音翻身将她压住:“是你先招惹了本尊,此刻逃走是不是太迟了?” 细嫩微凉的枝叶钻入她的裙摆,缠上光洁修长的小腿,徐慢慢绷紧了身子,刚想开口,便又被琅音封住了双唇,他将隐忍多日的怨气,还有被封印了三百年的欲望,都发泄在这绵长缱绻的一吻之中。 动情的芙蓉散发出浓烈馥郁的异香,让人酥软无力,情潮涌动。 他抵着她鲜红欲滴的唇瓣,低喘着哑声问道:“慢慢,你对我当真没有一丝情意吗?” 却在此时,外面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仙尊,师尊她醒了吗?身体可无碍?”门外是忧心忡忡的宁曦。 徐慢慢瞪大了眼睛,意识顿时清醒了几分,只是满面潮红,一开口便是甜腻沙哑的□□。 琅音欲色翻涌的双眸一沉,冷静淡漠的声音响起:“她身体无碍,正是突破的紧要关头,不能让任何人打扰。” 如此声音,让人想象不出他此刻正压在她身上做什么事。 徐慢慢喘息着,咬着下唇,绵软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琅音喉头一紧,俯身舔舐她红肿的唇,抵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你当真想让她进来看看,自己尊敬的师尊此刻是什么模样?” 那她今天等于死了三次…… 在焚天部都没死这么惨。 琅音说完话,屋外却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如今这个人可不是琅音仙尊,他是半魔之体,来历尚未弄清楚,是敌是友也不能肯定,岂能让他与潋月道尊独处?”说话的竟是黎却。 徐慢慢瞳孔一缩,看到琅音眼中掠过杀意,她忙按住琅音的肩膀,哑声道:“你可别乱来!” 琅音冷然道:“心疼他了?” 徐慢慢道:“帝鸾一族最是骄傲,有仇必报,不死不休。” 琅音眼中浮上笑意,满意地亲了亲她的鼻尖:“那便是心疼本尊了。” 徐慢慢:“……” 外面又传来明霄法尊的声音:“黎却少主所言不无道理,虽然琅音仙尊助道盟斩杀了灭运使,但是魔族行为难测,道尊死而复生,却又陷入昏迷,情况不明,还须得小心守护。” 宁曦道:“仙尊是不会伤害师尊的,诸位大可放心。” 徐慢慢心中叹气——怎么算不会呢,她身上怕是都有淤青了…… “本尊设下结界,他们闯不进来。”琅音慢悠悠地说道,“也感应不到里间气息。” 徐慢慢羞恼道:“这是重点吗?我得出去主持大局!” 琅音道:“其他掌教虽是废物,却也不急在一时。” 琅音话音刚落,便又听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启禀法尊,海皇殿下遭遇袭击!”来者语气慌张地说道。 “什么!”明霄法尊惊道,“伤势如何?可抓到来者?” “幸有千罗妖尊及时赶到,海皇殿下伤势不明,状若癫狂,我等四处查探,并未见到可疑之人。” “无影无踪,无形无体……”明霄法尊略一沉吟,道:“恐怕是血宗派人灭口,曦和尊者,我先去查看情况,你在此处守着,待道尊清醒之后将事情回报于她。” 明霄法尊话音刚落,便见紧闭的门扉忽然向内打开,衣冠整齐、一丝不苟的徐慢慢出现在众人面前。 宁曦惊喜唤道:“师尊,你终于醒了!” 门外众人神情恍惚地看着徐慢慢,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躬身行礼道:“参见道尊!” 徐慢慢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又看向明霄法尊:“我随你一道去。” 明霄法尊怔怔看着徐慢慢,听到她微哑的声音,才恍然回过神,半敛着眼眸躬身道:“是。” 明霄法尊当即引着徐慢慢与其他修士快步离开。 黎缨在一旁似笑非笑地观察着一切,徐慢慢虽然施法掩去了欢爱的痕迹,却瞒不过黎缨敏锐的感知。心跳、呼吸、眼神,这些波澜可没有那么容易抹去。 “黎却,你不用守节了。”黎缨微笑道,“道尊归位,你们的婚典也可提上议程了。” 黎却眼神闪烁,想着徐慢慢道貌岸然的气质,神女一般的容颜,心里兀自有些怀疑她的身份。但是有吞天神尊为之背书,再加上神农庙上宛如神迹一般的所为,绝大多数人都不再怀疑徐滟月就是徐慢慢。 黎却早已忘了当年救了自己的人长什么模样,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为她守节当个称职的鳏夫,如今亡妻突然死而复生,还是之前百般戏弄他的女人…… 黎却心情十分复杂,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徐慢慢,从情敌变成情人,只在一瞬之间。 “她不会同意的。”黎却心里清楚,徐慢慢对他没有丝毫男女之情。 黎缨淡淡笑道:“她已经同意了,不是她亲口说的,你们是一家人吗?连位份都给你们定好了,是不是,琅音仙尊?” 黎却转过头,便看到琅音冷峻阴沉的面容,扫过他时眼中流露出一丝敌意。 黎却微微一怔,心生忌惮,却并不畏惧,他冷冷一笑,略带挑衅地回应琅音的杀意。 -- 第111页 就在琅音按捺不住杀意准备动手之时,一片叶子挠了挠他的手背。 琅音低头一看,只能深呼吸压抑下心中戾气,目不斜视地越过黎却,朝着徐慢慢离去的方向追去。 徐慢慢与明霄法尊赶到凌波楼时,千罗妖尊正以灵力压制着敖修。敖修不知受了什么伤,原本白皙俊美的面容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浮起,灰蓝色的双眸也变得赤红,浑身巨颤,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冷汗不住滑落打湿了鬓角,裸露在外的手背与手臂隐隐现出鳞片的形状。 徐慢慢眉头紧皱,抬手覆住敖修的识海,灵力随之探入。 千罗妖尊在一旁道:“我在隔壁听到异响,赶到之时他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也没有见到是什么人出手偷袭,多半又是血宗鼓捣出来的邪物。” 明霄法尊解释道:“敖修毕竟是四海之皇,虽与血宗勾结,但道盟并无执法之权,既不能处置他,也不能放了他,便只能先将他困在这凌波楼,等你醒来再行盘问。我在凌波楼四周布下法阵,以防他逃脱,只是没料到会有血宗邪修潜入灭口,是我疏忽了。” 徐慢慢道:“你行事向来有章法,但君子之心,防不住小人。血宗此举不但是为了灭口,也是为了挑起四海与道盟的仇恨。”她将手自敖修额上移走,神色凝重道,“而且他受的伤也不是闯入者所为。他的识海中央有一团黑气翻涌,不断扩散,一旦充斥整片识海,便会彻底崩溃,元神陨灭。恐怕这是血宗早就在他身上留下的后手,便是担心他身份败露之后会泄露血宗的机密。” “那是魇。”门口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便看到琅音沉着脸缓缓走进来。 徐慢慢一碰触到琅音的眼神,便有些心虚地干咳了一声:“琅音……你刚才说的魇是什么?” 琅音自然而然地走到身旁,将明霄法尊挤到一旁,才不紧不慢说道:“魇是心魔的种子,凡人若生心魇,便会噩梦频发,心神失守,久而久之形销骨立,阳气散尽。修道者若生心魇,便会道心失守,走火入魔。但是魇的存在极为隐蔽,即便是高阶修士也不易察觉,更不会立时毙命,只是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 徐慢慢想到琅音是半魔之体,自然是比旁人更了解邪魔之物,便又问道:“你知道如何消除魇?” 琅音道:“魇会把人的意识被困在回忆之中,一遍遍经历他最痛苦的时刻,想消除魇,便只有进入他的识海,找到魇化身之物,击溃它。” 徐慢慢听到琅音的描述,忽然想起药庐那夜,她也是进入琅音的梦中,看到他在血流成河的焚天部杀得丧失了理智。 “你梦中的邪修摩多……” 徐慢慢话未说完,琅音便知道她心中所想,立刻便道:“区区心魇,伤不了本尊。” 徐慢慢暗自松了口气,微笑道:“入梦除魇,此事交给我便可以。” “不行!”琅音和明霄法尊异口同声制止。 两人对视一眼,琅音冷哼一声,不着痕迹地贴近徐慢慢,态度强硬道:“血宗在他识海埋下的魇非比寻常,不是轻易能除去的。” 徐慢慢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若是做不到便不会逞强。” 她对自己的情况有了清晰的认知,如今应是完全融合了原身的力量,她非但恢复了之前的修为,元神强度更是远胜从前,只是入梦除魇,并不算危险。 琅音自然也知道她元神异于常人,不愿她以身涉险,除了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有几分说不出的酸妒。 “那我与你一道!”琅音不容拒绝地说道。 明霄法尊微一皱眉,看了一眼两人之间过分亲近的距离,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又温声道:“琅音仙尊乃半魔之体,对魇最为熟悉,由他入梦除魇最合适不过。” 千罗妖尊恍然大悟道:“对啊,那琅音仙尊自个儿去就行了,道尊不用去。” 琅音深呼吸着闭了闭眼,攥紧了拳头忍着心中戾气。 徐慢慢忍着笑意,心中感慨——千罗妖尊,你这是不想开花了啊…… “那琅音陪我一起吧,事不宜迟。”徐慢慢不动声色地在琅音手背上挠了一下,又对明霄法尊微微一笑,“就有劳你们二位在此护法了。” 琅音只觉得手背上一痒,像根羽毛拂过心尖,心头的一团戾气骤然颤了一下,被打断,被挑衅,被破坏而蓄积的杀意顿时烟消云散,荒芜之地悄然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甚至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翘。 明霄法尊和千罗妖尊恭敬俯首,琅音和徐慢慢端坐一旁,元神出窍没入敖修识海之中。 千罗妖尊呆了半晌才道:“想不到,滟月妹子竟是潋月道尊。” 明霄法尊垂下眼,淡淡一笑:“我竟也没有看出……” 千罗妖尊感叹道:“以往与道尊接触也不多,以为她为人正派稳重,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幅面孔,我们都被她骗过去了……” 明霄法尊想起那夜闲云殿上的谈话,她说世人并未真正了解她,他以为自己与世人是不同的,他与她相识三百多年,一起走过最艰难的岁月,生死与共,互为知音,却原来他与世人并无不同,都只看到了表象,未曾走进过她的内心…… “我又何尝不是……”明霄法尊眼底闪过一丝轻嘲。 千罗妖尊怅然一叹:“她说能帮我开花,不会也在骗我吧……” -- 第112页 明霄法尊:“……” 千罗妖尊:“法尊,你为何这么看我?” 人、妖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有病。 明霄法尊:“同是草木精灵……为何琅音仙尊无心,你的心……却这么大?” 千罗妖尊正色道:“我的心再大,也只能装得下芳尊一人。” 第42章 无尽海域深处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仿佛千万年前有神明在此劈下一道,地壳崩裂,直达地心。 灵力自峡谷深处源源不断渗出,蛟宫便坐落于裂缝之上,大陆上价值万金的明珠这里随处可见,将蛟宫笼上了一层虚渺的柔光。 四海之皇的居所称之为伏波殿,便在蛟宫的心脏之处,也是四海之中灵力最盛之地,历代登上这个宝座的王者,无不踩着尸山血海。至爱可杀,手足可断,一切皆可抛,对这些生活在深海之中的海妖来说,情之一字,有,但是不多。 蛟宫的海心牢里一片漆黑,明珠在海底虽不算珍贵,却也不是这些囚犯配拥有的。只有一只灯笼鱼偶尔自笼外巡游经过,才能借着微光看清牢中的景象。 半身□□的男子被吊在半空,两根玄铁锁链自上方垂落,尖锐的铁钩贯穿了琵琶骨,他仿佛死去一般无力地垂下头颅,墨发于水中飘荡,像海草一样散开,半掩着他的面容。暴露在外的肌肤无一寸完整,纵横交错着狰狞恐怖的新伤旧痕,丝丝淡红自伤口处溢散出来,看他形销骨立,一身鲜血几乎都要流干了。肚脐之下的蛟尾也失去了生气,本该光泽昳丽的鳞片尽皆黯淡,下方的地面上散落着因受刑而剥落的鳞片,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他还没死吗?”红色的灯笼鱼游过的时候嘀咕了一句。 “已经十年了,居然还撑得住。”绿色的灯笼鱼低声说。 “殿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敢跟着敖戌一起对付殿下,枉费殿下信任他。”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故意想折磨他吧。” “会不会他其实已经死了?” 灯笼鱼说着游近了一点,朝笼中囚犯挥出一鞭,灵力凝成的鞭痕落在瘦削的身躯之上,很快便又溢出了淡红色的血痕。 那人抽搐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血色是红的,还没死呢。” 敖修微微睁开双眼,无神地看着微光中浮荡的血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了,只有受刑时他才能看到丝毫微光,以至于他现在看到光时,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抽搐,似乎连骨髓都在剧痛。 长久的黑暗与疼痛会让人丧失思考的能力,他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敖沧怀疑他参与了叛变,哪怕他没有证据,但对凉薄的水族来说,怀疑便足以疏远,对高高在上的海皇来说,怀疑便可以虐杀。 “敖修,你不过是个生母卑下的贱种,若非本座收留,你早就被海妖吞吃了,你居然敢背叛本座!”敖沧重重地踩着他的后背,盛怒之下几乎碾碎他的脏腑。 “我没有……”敖修虚弱着辩驳,唇角不断溢出鲜血,他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再多反抗也是徒劳。 敖沧的生母拥有更纯粹的神脉,他生来便凌驾于众兄弟之上,上一任海皇有数不清的妻子与儿女,唯有神脉者才能得到海皇赐名。 敖修的生母只是一个普通血脉的蚌精,只因生得极其美貌,歌喉空灵,便被海皇看上玩了几天,之后便生下了敖修。没有人知道海皇究竟有多少子女,在有名有姓者之中,敖修排行一百零九,在偌大的蛟宫之中,他并不比其他虾兵蟹将高贵多少。 水族以实力为尊,实力以血脉为基础,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更别说水族残酷,同类相食。想在海中活下去,弱者只有依附强者,人族称之为寄生。 敖修侥幸传承了海皇的微薄神脉,被赐下姓名,居于蛟宫,但这也未必便是幸运。自他有记忆起,似乎便一直低垂的脑袋,听凭兄姐们差遣使唤,甚少有一日不被打骂。蛟宫灵气充沛,能生活在此处修炼,胜过外间十倍,他忍辱百年,终有小成。本以为依附于敖沧,待敖沧登上皇位后,他便能与有荣焉,但旁人一句闲话,便引起敖沧猜忌,百年的讨好跟随,便如泡影,被敖沧一脚碾碎。 “今日还有九十九鞭,你来吧。”牢笼外的灯笼鱼互相推诿。 刚开始敖修被打入海心牢时,那些狱卒还是乐此不疲地在他身上研究各种刑具,看他痛得抽搐,克制不出发出□□,尊贵的蛟尾蜷缩起来,银鳞片片剥落。 云蛟命硬,不容易死,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便算不上什么好事。 多年过去了,他似乎痛得麻了,打得再多也没什么反应,如此凌虐一条死鱼,狱卒们也提不起兴致,但海皇有令,他们还是每日来打足一百鞭。 敖修咬紧牙关,旧伤撕裂,新伤加剧,灰蓝色的眼中凝聚着一团黑雾,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一声声的数数。 忽然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行刑中断了,灯笼鱼的惨叫声传来,紧接着便是牢笼被破开的声音。 “他的心魇怎如此之多?”男子清冷而略显不耐的声音传来,“这是第四个了吧。” “琅音,我们似乎惊动了镇狱海妖。”女子的声音平和温柔,四周传来恐怖的异动,也不能引起她丝毫的惊慌,“我先去救人,你挡一挡。” -- 第113页 无数的海妖自四面八方游来,幽暗的深海中,有庞然巨兽被惊醒了,整片深海为之一震。 琅音皱眉,眼中杀意汹涌,在这里他不必克制自己的戾气,漫天飞叶花雨都是魔气所化,将围攻而来的海妖绞碎成血雾。 这里是敖修的梦境,这些海妖都是他心中的恐惧所化,虽非真实存在,却比真实更加强大,因为它们并非客观存在,而是人心中想象出来,当你觉得一只蚂蚁比巨象更大,那它便会如你所想的投射于你梦中。 比如那头潜藏于深海的巨兽,便是将敖修困在此处的魇,是敖修想象中的,海心牢之下虽有镇狱海妖,却未必长成这样。 琅音烦恶地皱起眉头,他虽不惧,却也厌烦这无穷无尽的梦魇。 徐慢慢放心地将背后交给琅音,自己进入牢中试图解救敖修。饶是有心理准备,看清眼前惨状之时,她还是瞳孔一震。 来此之前,她与琅音便已目睹过敖修的四场噩梦,除去了四个心魇。寻常人的心魇不过只有一个,而敖修至少已有五个,这五个噩梦一幕比一幕惨烈,心志稍弱者早就死在其中了,而他能撑那么久,简直是奇迹。 而这些噩梦都是他真实经历过的,经历过这么惨痛的过往,还能振作起来,一步步复仇,登上海皇之位,敖修实在不能小觑。 徐慢慢心里暗自叹气:敖修上辈子造了多大孽,这辈子要遭这么多罪。 她挥袖劈断了玄铁锁链,上前接住敖修虚软无力的身体。 “敖修,清醒一点,你可别死在噩梦里。”徐慢慢在他耳边说道。 他若死在梦中,元神也会随之崩溃。 敖修恍惚地掀开眼帘,灰蓝的双眸茫然地望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拥在怀里,鼻间隐约能闻到属于女子的馨香,柔和的灵力抚上他的伤口,止住了血,也压制了疼痛。 ——我是死了吗,是母亲来接我吗? 敖修微微张开了口,但多年未曾言语,只能发出干哑难听的声音。他本是遗传了母亲空灵的歌喉,如今也被敖沧毁了…… 敖修猛然心脏抽痛,鲜血不停溢出唇角,呈现触目惊心的黑沉之色。 徐慢慢大惊失色,急切喊道:“敖修!” 然而便在此时,时空陡然凝固成了一幅画,又不知被谁从中撕裂,将徐慢慢与琅音分隔开来。 徐慢慢心中一紧,想奔向琅音却已来不及,黑暗从四周向中间蔓延,将两人分别吞噬。 拒霜剑收割了镇狱海妖的生命,也吞噬了依附其中的魇,琅音攥紧了长剑,目露狠色,厉喝一声:“破!” 这一声如惊雷一般撕裂了黑幕,然而黑幕之外依然不见徐慢慢的踪影。 没有人知道深海之下残酷的厮杀,海面平静而温柔,偶尔有涛声阵阵,伴随着海风吹入海边的岩洞之中。海水漫过了洞穴,在洞内聚起一个水潭,水潭周围被人布下了聚灵法阵,而法阵中央正蜷缩着一个半身为人半身蛟尾的男子。 他容貌俊美而苍白,身上披着一件蓝色外衣,盖住了身狰狞的伤痕,在聚灵法阵的作用下正缓缓愈合,鳞片也开始焕发出生机。 他本是沉睡着,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猛然惊醒了,额上渗出冷汗,浓密的睫毛轻颤,睁开眼露出一双灰色空洞的双眼。他四处摸索着,碰到了一缕柔顺的长发,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半掩着灰眸,呼吸忽然有些急促,手上轻轻一用力,悄然割下了一束头发,藏于掌心。 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注视之下。 盘坐在她身旁的女子一身华贵的衣袍,微微低头凝视着敖修的一举一动。 那便是当年的徐慢慢。 当时的敖修双目失明,从未见过徐慢慢的面容,自从知道了“徐滟月”便是潋月道尊,他梦中那模糊的轮廓便也有了具体的形象。 那时徐慢慢已经身居道尊之位百年,会到东海一游,是因为听说海中有异动,连累了渔民遭殃,她便亲自前往伏波殿想与敖沧谈谈,可是伏波殿乱成一团,她也没见到敖沧,只能打道回府,却在海边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敖修。 他曾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云蛟的眼睛是大海的灵魂,冰蓝如宝石一般。后来经历了许多磨难,又被长久地囚禁于深海之下,眼中渐渐失去了光泽,变为灰蓝。他双目会失明,一方面是因为久不见光后骤然逃离深海被日光所伤,另一方面,也有心理因素。在深海中的十年,每一次见到微光便是受刑之时,他已经从心理上恐惧了见光…… 徐慢慢花了不小力气才把敖修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又布下聚灵法阵助他养伤。敖修身受重伤,又双目失明,对周围的一切都抱着极强的警惕心,对徐慢慢也始终提防。或许是长久的相处,他终于相信徐慢慢对他没有恶意,两人之间才建立了信任。 敖修清醒后,徐慢慢并没有一直陪在他身边,她每天白天都会出去,召集沿海的宗门,令道盟修士在沿海一带巡逻,为渔民们护航。 很少有人知道,那段时间海上动荡,是因为一只云蛟从海心牢逃脱,杀死不少守卫,敖沧震怒,伏波殿也为之震荡。 徐慢慢白日里巡海,晚上便回到这个海边的岩洞休息。月光随着海水漫进洞中,云蛟摆动修长有力的蛟尾,搅碎了一池月色。 -- 第114页 那是很美的一幅画,只是云蛟自己看不到。 他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漆黑,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海心牢,四处摸索着,直到摸到一片柔软的衣角,心里才安定下来。 他只知道救了自己的人是道盟之主,潋月道尊,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身份、地位。 大陆上最强的势力,能够与蛟宫相抗衡。 他恐怕是回不去无尽海域了,能够依附的,就只有眼前之人了。 他拼尽全力地想要讨好她,想跟在她身边,却听到她说:“阿九,你身体差不多快复原了,我也该走了。” 敖修闻言顿时僵住,攥着衣角的手因用力而轻颤,他哑声道:“我……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 徐慢慢道:“我云游四海,居无定所,你跟着我并不合适。你若是没有去处,可以去四夷门找我的大弟子宁曦。” 敖修面露黯然,忽然,他身下蛟尾闪过银光,化为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跪在徐慢慢身前。灰蓝色的眼眸无神地望着前方,藏起了他心中的难堪与羞耻,月色下的青年苍白俊美得近乎妖异。 他松开了攥着衣角的手,右手抚上心口处,面色骤然一白,一片银白色的龙鳞便落在了掌心。 “这是云蛟的龙心逆鳞。”他深情地望着徐慢慢的方向,“是我身上最珍贵的宝物,请你收下。” 徐慢慢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你救了我,我的命便是你的。”敖修低声说着,神色流露出一丝暧昧的暗示。 海上常有传闻,海妖的俊美,会让人迷失心性,会将人引向堕落,最终成为海洋的猎物。 很少有人能拒绝海妖有意的示好,他们的声音低沉,如情人的呢喃,他们的容貌俊雅,如水中的明月,哪怕明知道是假的,也有很多人沦陷。 徐慢慢自然不会是这样的人。 她看着敖修的眼神,只有悲哀和怜悯。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救你只是顺手为之,不需要你回报。” 敖修捧着龙鳞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你是嫌我瞎了吗?” 徐慢慢愕然,摇头道:“不是。” “还是因为我修为低下?”敖修又问。 徐慢慢叹了口气:“不是……” “或者和他们一样,也觉得是我个血脉驳杂的贱种。”敖修的声音冷了下来,却又有一丝尖锐。 他用尽力气攥紧了龙鳞,任由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鲜血自指缝间流下。 徐慢慢惊愕地看着他激动的反应,正要辩解,便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扭头看去,便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人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我竟然要杀了我自己……” 徐慢慢要杀了敖修梦中的自己。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她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琅音在这里,他能下得了手吗? 徐慢慢方才听到了洞穴中的对话,她有些怀疑这些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她并不记得当年敖修的反应有如此激烈。那段记忆她有些模糊了,只记得自己确实是拒绝了敖修想要跟随她的请求,敖修也将龙心逆鳞赠给了她,还告诉她想去争夺海皇之位。 琅音说,魇会扩大人心中的恐惧与怨恨,那些无法和解的过去不断地重复上演,愈演愈烈,直到把人逼疯。梦中呈现的是九成的现实,与一成的想象。 徐慢慢觉得,敖修如此过激的反应,或许是当时藏在他心中未曾宣泄于口的怨念。 敖修一直认为,徐慢慢瞧不起他,和敖沧一样,瞧不起他是个卑微的贱种。 真是冤枉…… 徐慢慢无奈地对着自己出手,她没想到魇会化成自己的模样,好在敖修想象中的自己实力并不强,徐慢慢没有费太多力气便杀了另一个自己。 一剑刺穿对方,看着另一个自己倒在地上失去了生命,变成一具尸体,那种感觉……十分不祥。 徐慢慢看着那具尸体,过了一会儿,却没看到魇的气息释出,不禁皱起眉头。 琅音说过,魇的化身被杀死后,便会有黑雾释出,将黑雾湮灭便可。但徐慢慢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到黑雾的出现。 难道魇的化身不是自己? 但是这里没有其他活物了…… 徐慢慢思忖着,将目光看向了双目无神的敖修,心中微微一震。 难道他才是魇的化身,敖修的心魇是他自己?若是如此,杀了魇,敖修也会死…… “你是谁?”敖修冷冷问道,“你……和道尊很像。” 徐慢慢缓缓走到敖修身旁,半跪下来与他平视。 “敖修,我才是潋月道尊,刚才那个是假的。”徐慢慢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敖修神情一僵:“你知道我的名字?” 徐慢慢叹了口气:“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的过去,你的将来。” 第43章 徐慢慢进入梦魇并没有按照时间先后顺序,这些梦魇是同时存在的,而她只是随机地踏入其中一个。 第一次看到的,便是敖修盗取重明珠的那一幕。 应该是两人自洞穴分别之后,敖修便回了伏波殿盗珠。那时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只是潜入伏波殿盗珠仍然风险极大。他躲过了巡逻,深入殿中,却还是在盗珠之时惊动了敖沧。 -- 第115页 敖沧轻而易举便将他击溃,攥着他的咽喉冷笑。 “是本座小瞧你了,关了你十年,你竟然还不死心,还敢逃走。既然逃走了,又为什么回来?” 敖沧的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珍宝之上,他一甩手,以一杆□□将敖修钉在盘龙柱上,径自转身走向珠宝,脚尖踢开那些价值连城的天材地宝,最后俯身捡起一个沉香木做的盒子。 盒子一打开,顿时满室生辉,仿佛一轮明月在殿中升起,清冷又高洁,让人不敢逼视。 “呵呵……”敖沧冷笑,“你是为了这个回来,重明珠?” 敖修喘息着哑声道:“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不过是个蚌精的内丹。”敖沧脸色不屑道,“修炼千年又如何,蚌精就只是蚌精,没有神脉,皆为下贱。” “她不是!”敖修愤怒地否认。 敖沧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苍白的俊脸顿时泛出鲜红的掌印。 “本座一直忘了告诉你啊。”敖沧脸上露出微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敖沧扔掉了木盒,拿出重明珠在手中把玩,一步一步走到敖修身旁,含着残忍的笑意缓缓道:“当年本座急于破境,要往地心灵涌之处修炼,可是那处极暗无光,寻常的明珠根本无法照亮。” 敖修的呼吸顿时一窒,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无神的双眼看着敖沧的方向。 敖沧咧着嘴笑道:“于是父皇便亲自取来一粒重明珠,这可是他亲手从你母亲体内剖出来的。弟弟,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海皇无情,你今日方知?这么多年你跟在本座身边伏低做小,任劳任怨,你以为本座给你几分颜色,便是拿你当兄弟了吗?贱种之子,凭你也配!” 敖修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溅在敖沧领口之上。 敖沧后退一步,沉下脸来,嫌恶地施法清除身上的血迹。 “你这愤怒悲痛的表情可真有趣,可惜你眼睛瞎了,不然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如今什么模样。”敖沧冷笑着,手一松,重明珠便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敖修喘着气转动脑袋,寻找声响之处:“敖沧,你把重明珠还给我!” 敖沧轻轻抬脚,踩住了重明珠:“敖修,你想要重明珠,本座给你,你想念你母亲,便去地下相见。” 敖沧说罢,脚下一用力,便听一声清脆的巨响,明月一般的重明珠顿时粉碎,如星尘一般四溅开来。 “不——”敖修奋力挣扎,钉在左肩的□□,因他的动作而有所松动,但鲜血却如泉涌。 敖沧浑不在意地踩过一地星尘,右手并拢,指尖对准了敖修的腹部:“你虽然神脉稀薄,但蛟丹也可一用,今日本座便剖出你的蛟丹,也叫你与你母亲有个同样的归宿。” 敖沧说着便将指尖刺入敖修腹部,鲜血顿时涌出,敖修浑身巨颤,血色尽失。 在那场噩梦中,是琅音和徐慢慢杀了敖沧,敖修才得救。而在现实中呢…… 徐慢慢不知道,敖修是怎么一次次地在那种境地下活下来。 还有一场噩梦,便是他得知了母亲的死讯,悲痛欲绝,却遭到其他兄弟的欺凌。那时是敖沧出面制止了众人的欺凌,或许是那难得的照拂,让他错以为伏波殿中尚有一丝温情,后来他追随敖沧数百年,忠心耿耿,哪怕敖沧怀疑他,囚禁他,多番凌虐,他也以为敖沧受人蒙蔽。 直到重明珠被毁,他才失去了所有的信仰…… 从头到尾,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敖修,你为什么想跟着我?”徐慢慢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就像与一位老朋友闲聊那样闲适自在。 她的从容松弛似乎影响了敖修,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无神的双眼寻找着徐慢慢的方向。 “我……”敖修的声音低落而沙哑,“我喜欢你。” “不是,你未曾见过我,又怎么会喜欢我?”徐慢慢失笑摇头。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阿姮与墨王,失明的墨王爱上的不过是想象中的阿姮,而敖修呢…… “敖修,你喜欢的,只是道尊这个身份。”徐慢慢温和地看着他,声音中有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你在蛟宫长大,习惯了弱肉强食,弱者想要生存,便只能依附于强者。过去你依附敖沧,失去了敖沧这个靠山,你便选择潋月道尊作为依附的对象,而被我拒绝之后,你选择了血宗……” “血宗……”敖修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未来有一天,你会落到血宗手中,为了复仇,你投靠了血宗,把敖沧引入血宗的埋伏之中,无数海妖丧命其中。你吞噬了敖沧的蛟丹,炼化吸收了他的力量,又挖出他的眼睛装入自己的眼眶之中。” 徐慢慢说着轻轻一叹。 她在梦魇中看过少年时的敖修,他的眼睛本该更美,而敖沧的眼睛始终有一抹令人不快的戾色。他杀了敖沧,又成为了敖沧…… 敖修静静听着徐慢慢的述说,无神的双眼忽生波澜,黑气涌上双眸,变得阴狠恐怖。 “敖沧……敖沧……”他的肩膀颤抖着,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 “你想起来了吧,其实你拥有一切的记忆。” 徐慢慢定定地凝视他,看到他缓缓抬起低垂的头颅,露出冷漠苍白的俊颜,暗黑的双眸直视徐慢慢。 他看到了她。 -- 第116页 “你是徐慢慢。”他冷冷地说,“潋月道尊,徐慢慢。” 徐慢慢淡淡一笑:“敖修,是我。” “你来做什么?”敖修勾唇一笑,显得凉薄而讥讽,“杀了我?” “我要杀你,何必费这么多事。”徐慢慢看着他防备的神色,无奈道,“我来救你的。” “你想从我口中套出血宗的情报。”敖修嗤笑一声,“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说,又凭什么认为,你能救得了我?你想救我,就只能先杀了我。” “十年前我就说过,我救你,没有图谋,今日亦然,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只是不愿看你不明不白成为血宗的弃子。”徐慢慢轻叹一声,“敖修,我自问未曾害过你,不知道你为何对我有如此深的恨意。” “我并不恨你。”敖修冷冷说道,“我只是想好好活着,而这个世道却不允许,我恨的是这个世道,而你与旁人,并无不同,你和他们一样轻贱我。不……”他攥起了拳头,微微颤抖着,清瘦的手背上浮起青筋,眼中墨色渐浓,“你比他们更可恶,你和敖沧一样……给了我希望,又一脚碾碎。” 他筹谋十年,积蓄力量,终于逃离了海心牢,但是骤见天日便被刺伤了双眼,陷入昏迷。不知漂流了多久,才被一双温暖的手抱起,轻轻放入水中,灵力温和地包裹着他破碎的身躯与残缺的元神,将他从无边的噩梦中唤醒,他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含着浅笑在他身旁说:“我乃四夷门潋月道尊,想必你听过我的名字。” 他自然是听过她的大名,大陆上人尽皆知的贤德道尊,人人敬仰,便是无尽海域也流传着她的美名。 但他目不能视,怎会轻易相信她口中所言,听到了她的声音当即便出手攻击。 她轻轻挡下了他毫无章法的攻击,笑着叹息:“诶诶诶,你别乱动,身上又流血了。我真的是潋月道尊,不会伤害你,你若是不放心,我走便是了。” 她说完果真走了。 但过了片刻却又走了回来。 “你伤得太重了,又双目失明,若无外力相助又不断流血,恐怕会引来嗜血海兽的攻击,我放你独自在这里等于是杀了你。”她在他四周走来走去,他竖起耳朵,防备地绷紧了身体。 不多时,柔和的灵力源源不断朝着他的身体涌去。 “我在这里布下聚灵法阵,你借助法阵的力量养伤,会好得更快。”她说着又离他远了一些,“这法阵只能持续三日,三日后我再来看你。” 说完这句,她便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敖修独自在黑暗中修炼,被灵力滋养的身体恢复极快,但心上的创伤却没那么容易愈合。他始终活在惊惶不安之中,生怕再次醒来又回到海心牢。当他又一次听到脚步声时,仍是没有犹豫就发起了攻击。 那人笑着道:“嗯,灵力恢复了不少。” 他犹豫着,放下了手。 她又绕着水潭走了一圈,重新增强聚灵法阵。 “这些日子海上不太平,也不知道伏波殿发生了什么事,敖沧不见人影,海妖四处作孽,连累渔民也跟着遭殃。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待荡平了海乱再走。” 敖修听到她的声音来到了近处,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摸到了一片柔软的衣角。 她顿住了脚步,在水潭边半蹲下来,微笑俯视他:“你不用担心,我在洞口设了结界,海妖不会发现这里。” 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敖修轻轻一颤,许久才开口,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留下……” “嗯?你不怕我了吗?”她愉悦地轻笑一声,“我有事在身,但是晚上会来看你的。” 她说完便又离开了,但是没有骗他,等到入夜之后,她便又回到岩洞中,帮他治伤,和他说起这一日的遭遇。 她确实很忙。 她召集沿海十四个宗门,一一部署,责令他们护卫沿海渔民的周全,惩治那些兴风作浪的海妖。 她又顺手救了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给他们找了合适的宗门安顿。 她把四处作乱的海盗也收拾了,交给了当地官府,收缴了财物发还给受难的百姓。 她甚至还招来一群修士,帮那些渔民重建家园。 敖修听得有些恍惚,在他想象中,道尊应该是高高在上,飘在云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怎会如此平易近人…… 她含着笑道:“修道者取天地之灵气,自然是要还之于天地的。各大宗门受百姓供奉,也该为百姓做事。” 他虽目不能视,却能感受到自她身上传递而来的温暖与力量,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或许这才是他应该依附,值得托付的对象——他心底隐隐浮出了这样的想法。 他用沙哑的声音告诉她,他是海皇排行一百零九的儿子,却没告诉她,他只是个血脉不纯的云蛟,他担心她会和敖沧一样看不起他。 她笑着叫他阿九,在他纯黑的世界里照进了一束温暖的光。 而他贪婪地想要更多。 虽然被毁去了魅惑人心的歌喉,他依然拥有俊美的皮囊,很少有人能抵挡海妖的诱惑,他有意无意地引诱、撩拨,她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是瞎子,可她不是啊…… 他没有等到她伸来的手,却听到她说“我该走了”“你跟着我不合适”…… -- 第117页 她给的温暖,又尽数收回,哪怕他卑微地献出了最为珍贵的龙心逆鳞表达他的忠诚,她也不屑一顾。 她救他,只是顺手为之,她救过成千上万人,在她眼中,他与那些孤儿稚子并无不同。 那时的敖修心中并无怨恨,只觉得悲凉。 直到敖沧碾碎了重明珠,说出了生母死亡的真相,他才豁然明白过来。 原来…… 那些给过他温暖的人,都是假象。 他们从未真正看得起他,从未真正怜过他,他们只是享受着救人的乐趣,看他感恩戴德,看他卑微虔诚,看他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戏弄! 敖沧,潋月,一样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虚情假意! 往后的日日夜夜,他会反复想起那日岩洞之中,自己是如何的卑微折腰,钻心剜骨地剥下了心头龙鳞,换来的是什么呢! 他看不见,但他知道的,她一定是冷漠地、轻蔑地俯视他,将他的心血踩在了脚下,就和敖沧一样! “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吗?”徐慢慢听着他悲愤怨毒的控诉,微微的惊诧之后,却没有生气,只是替他觉得难过,“敖修,你说得没错,在我眼里,你与其他人并无不同。” 敖修一僵,眼中黑雾浓稠不散,喷薄欲出。 “可是,我也未曾看轻过你,未曾看轻过任何人。”徐慢慢叹息着,伸出手轻抚他的鬓角,“生命不分贵贱,都是一样的沉重,每一个努力活着的生命,都不该被看轻。” 温软的触感让他眼中黑雾一震,有了一丝裂痕。 “而且,你真正憎恨的,并不是我。”徐慢慢淡淡一笑,“否则魇怎么不在我身上?敖修,把你困在这里的,是你自己,你憎恨的,是过去卑微的自己,哪怕你成为了海皇,也无法解开这个心结,当你用敖沧的眼睛看待世间万物的时候,你看到的便只有贵贱,而忽视了生命的本质。” “不要成为你憎恨的那种人。”徐慢慢向他伸出了手,“敖修,这一次,我带你走。” 敖修低头看向她伸来的手,柔白细腻,温和有力,他曾经是那么渴望过…… 他颤抖着伸出清瘦修长的手,与她握在一起。 眼中的黑雾,悄然散尽。 徐慢慢从敖修的识海之中离开,再次睁开眼时,便看到琅音担忧的眼神。 “怎么样,有没有事?”琅音皱眉道,“最后那个魇太过狡猾,竟然将你我分开。” 徐慢慢道:“它化身成了敖修。” “那你杀了它?”琅音问道。 “不。”徐慢慢看向沉睡中的敖修,“我只是让它消失了。” 敖修呼吸一重,缓缓睁开了眼,正对上了徐慢慢的视线。 梦境中经历的一切他都清晰记得,掌心似乎还留有余温,但他知道,那只是错觉。 “慢慢……”敖修哑声轻唤。 徐慢慢没有回应,身旁琅音却冷然道:“放尊重点,称呼她道尊。” 徐慢慢:“……” 明霄法尊:“……” 敖修愣了半晌,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干咳了两声,才道:“你们想问什么便问吧,我身体无恙。” 徐慢慢见他神色如常,也知道负岳神尊与弥生行尊的安危刻不容缓,便没有推辞。她看向琅音道:“你今日连番杀敌,受伤不轻,先回去休息吧,我还要与众掌教议事。” 琅音眉头一皱,似要反驳,却又想起了什么,只得点点头,说道:“议事完回来找我。”他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拿回你原先的躯壳。” 第44章 东方渐明,第一缕曙光落下之时,琅音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山林之中。 敛去身上魔气,他的脸色也苍白了三分,他在林中站住了脚步,自袖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墨色玉璧,在玉璧上以灵力画下符文,便见玉璧发出一阵耀眼强光,强光之中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逐渐显露出来。 只是还未看清那人面容,便听到一连串的大喊大叫:“疼疼疼!” “琅音,你有没有心,大白天把我召出来,不怕我被阳光烧死吗!” 光圈散去,那男子的面容也变得清晰,俊眉修目,卓尔不凡,眉间有火焰状的浮纹,似有生气一般轻颤。 “我找了许久,也不见山洞,这里背着光,你将就一下。”一袭白衣的琅音比晚上显得更加清冷疏离。 “什么叫将就,我是魔,见不得光的!”男子往阴凉处躲了躲,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纯黑的伞,打开之后才松了口气,“幸亏我有所准备。” 琅音淡淡扫了一眼,说:“我也想你会有所准备,便没有准备。” 男子气笑了:“两百多年没见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气人呢!”他说着上下审视琅音,不由得眉头一皱,奚落道,“看来这两百年你过得不怎么样,这一身的伤,啧啧……昨日虚空海魔气大炽,我便想恐怕是你惹出来的事端,如今在人间为非作歹的魔神,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自三千年前魔君重整魔界秩序,魔神境界之上的魔族便不能再入人间行凶,每逢人间有魔气大炽,魔界虚空海便会生出惊涛骇浪,惊动诛神宫,届时自会有魔君令属下前往收治。 对魔族来说,同类都可以是食物,既然如此,与其让悬天寺炼化了,不如自己捉回来分吃了。 -- 第118页 琅音道:“昨日吞噬了一个邪灵,闹出了点动静,你向魔君说明一下。” “不需要我说明,父君自会明晓。” 来者称呼魔君为父君,正是魔君膝下长子,名为昊一,而他的生母来历更为不凡,乃是天地圣物混沌珠的化身。他生来便兼具魔气与混沌之气,魔君之下无敌,纵横魔界无人不惧。他心心念念前往人间一游,但不得魔君手令他也不敢私自前往,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只有两界山。 两千年前,昊一于两界山遇到了初化人形的琅音,引着他进魔界增长见识。琅音与昊一有相似之处,都是混元之气所化,昊一便将琅音当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只是这个兄弟说话实在难听,常常气得他拂袖而去。还记得初见那日,他洋洋得意地对琅音自我介绍。 ——吾乃混沌之子,混沌昊一。 琅音清清冷冷的一张俊脸,说出让人想揍他的一句话。 ——混蛋昊一? 两人当时便打了一架,最后两败俱伤,一见如故。 主要是昊一对琅音一见如故,因为在魔界已经没有能让他痛快打一场的强者了。 “你昨日吞噬的邪灵壮大了你体内的魔气。”昊一关切地说道,“还记得当年你在魔界吞噬了一具魔神,导致魔气不能自抑,被凶戾之气占据了理智,险些彻底入魔,好在当时父君出手制止了你。你如今在人界可得万事小心,否则出了事,可没有父君帮你了。若是你真的入了魔,怕是要造下不少杀孽……” “我召你来,有几件事,这便是其中之一。”琅音道,“你以九幽业火净化我身上的邪祟之气。” 昊一闻言,瞳孔巨震,失声道:“你疯啦!那可是焚神蚀骨之痛,熔渊极刑也不过如此!” 魔界的熔渊,神界的斩神台,冥界的无间地狱,是传说中三大恐怖之地,没有人能在其中熬过七日极刑。而九幽业火便是取自熔渊地心之火,与九阳黎火一样,可以净化邪祟之气。 “我能忍,你只管动手便是。”琅音微微皱眉,“你动作不快点,便到了正午了。” 到了正午,烈日当头,昊一这区区投影怕是撑不住日晒。 “你有了心之后,怎么反而得了失心疯?”昊一瞠目结舌瞪着他,但琅音所求,他难以拒绝,只有叹着气抬手取下眉心业火,“你做好准备吧,若是受不住了,便发出点声音示意。” 他本想说做个手势或者谁句话,却又觉得疼到极致,怕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琅音神色淡然地盘腿坐下,眉心忽有魔气涌出,他的衣袍化为暗紫,眉眼似乎也冷峻锐利了一些,他冷冷扫了昊一一眼,催促道:“快点!” 昊一面露不忍,黑色火焰在掌心跃动,骤然之间膨胀开来,向琅音飞去,将他笼在其中。 琅音面色陡然一变,眉头紧锁,冷汗一滴滴自额角滚落。 业火灼心之痛,有如赤身裸体入油锅,滚烫的热油无孔不入地渗入每一个毛孔之中,无数的牛毛细针在骨髓之间来回穿梭,疼痛剧烈而绵密,便是一息也难以承受。 不过片刻,冷汗便浸透了暗紫长袍,但琅音尽失血色,唯有下唇被咬出了鲜血,却始终一声不吭。 昊一双手微颤,不忍地闭上眼,待炼化得差不多了,才急忙撤去业火。 琅音终于不再强撑,喉头腥甜溢出嘴角,染红了身前土地。 “你这是何苦呢……”昊一叹气道,“魔气过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琅音喘息着,缓缓收敛了魔气,又恢复了平日里淡然清冷的模样,只是白衣上沾染的鲜血仍然刺目。 “我怕控制不了魔气,会伤了她。”琅音想起昨夜所为,心头微微悸动,却又有一丝愧疚。 昊一察言观色,揣测着说道:“魔气是由欲念与戾气凝成,你原先无心无欲,便只有戾气,你一开始封印魔气,是怕不小心受戾气影响,失去理智杀了她,而现在……咳咳……琅音,你有了心,也有了欲吧,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琅音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昊一脸上的戏谑。 昊一被他冷冰冰的眼神看得哆嗦了一下,挤出笑容道:“其实也不是见不得人……我只是觉得,你可以也可以和之前一样封印魔气。” “血宗威胁迫在眼前,我不能置身事外,让上一次的事再度发生,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陪在她身边。”那一次她陨落之时便是在深夜,他将自己的魔气封印住,才不能及时赶到她身边,险些抱憾终身。 “琅音啊,你可越来越像个情根深种的人了。”昊一感慨万千,“我对潋月道尊也越来越好奇了,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心花怒放?” “我也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琅音眼中露出疑惑之色,“这也是我想问你的第二件事。我在焚天部时亲眼看着她断了生机,但是后来她却在另一副躯壳中复生,甚至连元神也变了容貌。” “咦?”昊一惊疑道,“竟有此事,若是夺舍,元神的样貌是不会变的。” 琅音道:“更让我不解的是,她修炼的功法能凝练元神,元神之强远胜常人,而且蕴含磅礴的众生愿力。我记得你说过,众生愿力,是神族的力量之源,而神族已经覆灭了。” “什么?”昊一瞳孔一震,不可思议道,“众生愿力,你没有看错?” -- 第119页 “旁人未曾见过或许不知道,但我能肯定。”琅音说着顿了一下,“吞天或许也能感应到,众生愿力与信仰之力同出一源,不过她向来蠢笨,也未必能察觉细微差异。” “这可奇怪了……”昊一眉头紧皱,来回踱步,“我听父君说过,万年以前,神族便已彻底覆灭,堕落为魔,这世间哪来又哪来的神族……等等,你刚才说,她的元神凝实远胜常人?” 琅音点了点头:“你还记得魂宗吗?” “魂宗!”昊一眼睛一亮,“不错,是魂宗!她不是神族,不对,她是神族,但她又不是神族。” 昊一喜笑颜开,语无伦次。 琅音微微皱眉,沉声道:“说人话!” 昊一笑道:“也有你让我说人话的一天。”见琅音眯起了眼,他才敛了笑意,正色道,“你知道矗立于大陆每一座主城的神农庙吗,那是神族覆灭之后,新生的人族之神。她与高高在上的诸天神明不同,那诸天与人族本就不是同族,从来不曾眷顾过下界众生,只是制造灾难,利用人心的恐惧来凝聚信仰,收割众生愿力。父君乃是人族第一代圣君,承天命而生,想要推翻神族的黑暗统治,却被神族以无上至宝天命书镇杀,将他打入熔渊之下,逼他入魔。后来母亲为父君复仇,与天命书同归于尽,神族因此覆灭,神界崩毁坠落,便成了今日的魔界。” 昊一说道此处长长叹了口气:“这段历史已被天命书掩盖,不可铭记,不可流传,我今日能说,只是因为你我皆有三分混沌之气,不受天命书的影响,但你却无法往外说,他人也听不到这段话。” “这与慢慢的身份有什么关系?”琅音关心的只有这点。 昊一道:“神界陨落为魔界,便引发了一场天地浩劫,水灾旱灾接踵而至,生灵涂炭,宛如末日,那时人族无数圣贤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躯滋养大地,令生机再度焕发,人族文明得以延续。神族覆灭,但神明不灭,神农氏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人族生生不息的信仰,亦被称为众生意志。当众生意志得到回应时,应运之人便会诞生,她们这一族生来便近乎于神,众生愿力便是她们的力量之源,众生不死,她便长生。她们这一族也有一个名字,便是四魂族,凡人有三魂,而她们以众生愿力凝聚出来的第四魂,是神魂。” 琅音心中震惊,垂眸低语道:“所以,她并非夺舍,只是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躯壳之中?” “四魂族不可能被人夺取的,她们的元神之力太磅礴了,能与天地呼应,神族覆灭之后,她便是天地间唯一的神。。”昊一感慨道,“琅音,若你喜欢的是这样的神明,以后的路,怕会很难走。” 琅音抬头看他,问道:“为何?” “因为她是应运而生的,她的命不属于她自己,更不会属于你了。她注定要背负众生的意志而行,即便失去了记忆,她也是走上这条路,因为她能听见众生的渴求,看到众生的苦难。”昊一神色凝重地说,“琅音,我听说神明有情却无私,她或许爱你,却也会平等地爱每一人,你想要的,是这样的感情吗?” 琅音沉默良久,当昊一以为他会失落难过时,他竟笑了。 漆黑却澄澈的眼底荡开了轻浅的笑意,冰消雪融,暖色缱绻,清冷的俊容也因此柔和,便是两界山上万年不止的风也不禁放缓了脚步,静静凝视一朵花温柔的绽放。 “我曾以为她爱我,后来方知真正心动的只有我一人。” “那一刻恨过、悔过、痛过,但真正让我入魔的原因,是我以为自己已彻底失去她。” “我本可以忍受无意义的花开花落,无悲无忧,若我不曾爱过。” “是她让我明白,唯有心动,才算真正活过。” “我失去过,所以更加明白,我不需要她为我放弃她的道,只希望她的道上,能有我同行。” 昊一怔怔地听他说完这番话,喃喃道:“你当真变了……” 他听说人族有句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而琅音大概便是如此。 他枯寂了三千年,一朝开放,便是如此淋漓尽致。 昊一道:“你能接受她心怀苍生,不独爱你?” 琅音神色淡淡,道:“可以。” 昊一道:“你能接受她身边有其他男人,不独有你?” 琅音眉头一皱,立刻道:“不行!” 昊一乐不可支,仰天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果然是个有心有肺的男人了,不过我可听说,潋月道尊的道侣遍天下。” 琅音俊脸微沉:“她心善心软,自然会有人厚颜无耻攀附。” 昊一笑着道:“我听说有帝鸾的少主,帝鸾的男人可是出了名的英俊又贤惠,花枝招展,没有女人不喜欢的。还有海皇敖修,云蛟的俊美带着邪性,很少有人能抵御那种诱惑。你虽有几分姿色,但是性格冷僻,说话又难听,如何争得过那两位?” 琅音面露不虞:“我是想杀了他们,但是慢慢会生气。” “你使了这种手段就彻底败了,我来教你怎么讨女人欢心。”昊一兴致勃勃地往琅音身旁一坐,“首先啊,你得有心机……” “快到午时了。”琅音提醒他。 “你居然会关心我的死活了!果然是有人性了!”昊一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 第120页 琅音捏了捏拳——要不是慢慢让他有了心,他此刻已经开始揍人了。 “看在你这么有心的份上,我更要倾囊相授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仔细听啊……” 第45章 徐慢慢和宁曦从凌波楼出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道盟几位掌教昨夜在此彻夜议事,从敖修口中探知了一些有关血宗的重要情报。 敖修说,他之前与血宗达成交易,血宗帮他换眼,他替血宗诱杀包括敖沧在内的一些云蛟。他吞噬了敖沧的蛟丹,登上海皇之位,又给了血宗一颗辟水珠。 “神品辟水珠可以在海下千丈之处开辟出方圆十里的福地,水灵之气充沛,又可以完全隔绝外界的感知。”敖修说。 水下千丈,若非法相根本无法抵达,逆命部藏得如此之深,难怪破月剑尊与弥生行尊率领两个宗门数千修士掘地三尺都找不到逆命部所在。 “你可曾见过血宗之中的任何人?”徐慢慢问。 敖修摇头道:“我当时双目失明,只能听到一些声音,但是声音可以改变,也未必是真的。换眼之后,他们将我扔在了海上,我自始至终都未曾亲眼见过任何人。” 血宗心思缜密,如此小心,倒也正常。 “师尊,师尊?”宁曦轻轻呼唤,拉回了徐慢慢的思绪,“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徐慢慢眉头微皱:“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血宗为什么要在昨日出手?他们明知道道盟在此布下重重防护,若是意在吞吞,他们可以在道盟还无防备的时候下手,也可以一直吊着,牵制消耗道盟的力量,毕竟他们在暗,更加有利。” 宁曦思忖道:“或许他们是有恃无恐,他们提前捉走了弥生行尊,以为灭运使在此便无敌手,可趁机将道盟一网打尽,却没料到琅音仙尊化身为魔,克制了灭运使。” “不。”徐慢慢摇了摇头,“我原先也这样想,但血宗行事谨慎,绝不贪多托大,一个灭运使便想灭了道盟,简直是痴心妄想。便是明霄法尊的万象森罗,也足以克制灭运使,弥生行尊不在,这里也有足够多的行者,只需要一些时间便能集结起对抗之力。他们选在神农祭之日动手,这个日子必然有特别的意义……我总觉得他们的真实意图并不在此,血尊也始终没有露面……对了,昨日天都城有没有发生其他异常之事?” 宁曦回道:“负责巡逻的修士都有详细回报,各区因为人潮拥挤,有发生一些摩擦口角,但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愿是我多虑了……”徐慢慢失笑摇头。 两人并肩走进琅音所住的小院,推门而入,房中却空无一人。 “嗯?”徐慢慢疑惑皱眉,“他不是让我来找他,自己倒不见了……” 徐慢慢想不出来,琅音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还有什么事能诱使他离开此处。 “师尊……”宁曦看着徐慢慢的面容,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才道,“仙尊对您,是不是……” 徐慢慢干咳了两声,脸上微红,支吾道:“嗯……大概也许可能有一点点吧……” 宁曦认真道:“弟子觉得,怕不是只有一点点。” 徐慢慢眼神游移,干笑道:“为师都不了解他,你又胡说什么呢……” 宁曦轻笑一声,说道:“这大概就是当局者迷吧。昨日师尊被缚,仙尊不顾自身安危舍身相救,独自挡下了法阵的雷霆烈焰,之后您陷入昏迷,他要带您离开,又被道盟之人拦了下来。道盟诸位掌教担心他是魔族,会对您不利,他也不辩解,只是拔剑相向,不肯放手。弟子想着师尊说过,仙尊与其他人不一样,既然是师尊信任之人,弟子便也应全力维护,便从中斡旋,向诸位掌教担保仙尊不会伤害您。后来仙尊带您进了屋,弟子便在外护法。” 徐慢慢此刻听了宁曦娓娓道来,才知道自己竟错过了许多事。在她的视角里,总有许多细节被挡住了,她被他护在怀里,看不到他背后承受的雷霆烈焰,她陷入昏迷,也不知道他为了守着她与道盟为敌。 徐慢慢只觉得一股热气涌上了眼眶,心头一片酸软,声音也不自觉轻了三分。 “他……可还有说过什么?”徐慢慢问道。 宁曦回想了一下,说道:“仙尊问我,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师尊的身份,我不敢欺瞒,便说是。他听了倒也没多说什么,仙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弟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徐慢慢脸上笑容一僵,想到琅音后来的质问与埋怨,扶额苦笑道:“他……怕是怪我只告诉了你和吞吞,却没告诉他吧……” 她也有些委屈,明明是宁曦和吞吞自己看出来的,她迫不得已承认的。不过话说回来,她对仙尊的了解确实不如仙尊了解她,他能看穿她的伪装,她却看不穿仙尊的伪装,自以为是地在仙尊面前演戏,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原来人家早就心知肚明,只是顺着她而已…… 她蓦然想起仙尊几次的告白,那是他触景生情,还是有意为之? 宁曦小心翼翼地打量徐慢慢的神色,压低声音问道:“师尊……您是不是……也喜欢仙尊?” 徐慢慢呼吸一窒,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唔……为师向来胸怀宽广,见一个爱一个,不是,我的意思是,为师大爱无疆,一视同仁……” 宁曦忍着笑道:“师尊在弟子面前何必伪装呢,您自己想想也该知道的啊,仙尊对您做的那些事,还有您对仙尊的那些事,若是换做旁人,您能接受吗?” -- 第121页 徐慢慢老脸发烫,她怀疑宁曦是不是知道得有点太多了,她口中说的“那些事”,到底是指“哪些事”?她脑海中掠过的都是些羞于见人的画面,心跳也乱了几拍。 徐慢慢半掩着脸心虚气短道:“唉……他为我牺牲良多,是我后知后觉,未曾回报,还对他做了……一些有失体面的事。” 宁曦好奇问道:“什么有失体面的事?”她顿了一下,眼睛闪闪发亮,“是弟子能听的吗?” 徐慢慢干咳两声:“给为师留点体面吧。” 宁曦笑盈盈道:“好……弟子明白,师尊一生救死扶伤,积德无数,只对仙尊造了孽,才会如此耿耿于怀。” 徐慢慢尴尬地干咳两声,笑了笑:“真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话说得如此难听又有道理。” 宁曦忍俊不禁,道:“那师尊是打算以身相许吗?四夷门可以办喜事了吗?” 徐慢慢连连摆手:“为师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心存愧疚,想有所回报,却不知道做些什么……” 徐慢慢对琅音的感情很复杂,少女时期曾有过懵懂的心动,但后来便深深藏起,直到这些日子以来知道了仙尊默默为她做的一切,她才将那点旖旎情思重新拾起。陌生而隐秘的欢愉潜滋暗长,她也分不清这其中更多的是感动还是愧疚,抑或是心疼与……爱恋? 琅音问她,心里是否有一点情意。 其实答案已到了嘴边,只是没有说出口。 她自然是有一点喜欢他的,只是那样的一点,配不上他那么深的感情。 而且,一直以来她熟悉的、仰慕的,都是陪在她身边,默默守候的琅音仙尊,骤然知道了他的另一面,他的强势和凌厉,让她觉得陌生和无所适从。 但是,并不讨厌…… 便如宁曦所说,他对她所做的“冒犯”,她虽羞恼,却并没有真正生他的气,但若是旁人所为,她宁死也不会就范的。 这大概就是琅音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了吧…… “师尊,您与仙尊相处多年,应该最了解他的喜好,除了您之外,他还喜欢什么?”宁曦意味深长地问道。 徐慢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要在宁曦面前摆出为人师表、德高望重的模样,但脸上的红晕却出卖了她。 “他没什么喜好,非要说的话,便是一个人待着。”徐慢慢回忆当年,缓缓道,“当年四夷门又小又穷,你师祖又是个不求上进的世外高人,天天只顾着那一亩三分地的药田,便没有什么人愿意来拜师,我是门中最小的弟子,所有的重活累活自然是落到了我身上。我跟着你师祖学习种植仙草,任劳任怨了四年,才遇到了仙尊。自打他来了四夷门,便不让我跟着你师祖种花了,他说这不是一个女子该做的事,我便一心一意跟着他修行。” 徐慢慢说着自己愣了一下。 当年仙尊说的是,小姑娘饲花弄草,甚是不雅。 那时候她也没有多想,以为仙尊嫌弃她一身泥土花费的气息脏污,但如今想想,他该不会是不喜欢她碰其他的花吧…… 宁曦好奇问道:“那时候仙尊便喜欢上师尊了吗?” “应该不会吧……”徐慢慢失笑道,“仙尊何等人物,怎么会看上一个灰头土脸,相貌平平的凡人呢。” “仙尊又不是肉眼凡胎的俗人,他自然是能看到师尊的可爱之处。”宁曦弯了弯眼睛,双眸亮晶晶的盈着笑意,毫不掩饰对徐慢慢的孺慕之情。 在她眼里,师尊是世上最亲切可爱之人,是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教会她如何珍重自身,怜爱苍生。自师尊仙陨,她便一直陷于痛苦之中,识破师尊的身份之时,她惊喜交加,却又郁闷于不能相认,也不明师尊所思所谋,于是满腹愁肠。直到今日师尊终于表明了身份,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喊她师尊,与她黏在一起,就像少时一样。她如今虽贵为四夷门掌教,一呼百应,但最怀念的,依然是那些与她行走天下,餐风露宿,苦中作乐的日子。 徐慢慢看着宁曦的神情,忍不住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想多啦,那时候仙尊可嫌弃我了,我修道资质极差,十四岁了也未开启神窍,你师祖这才让我跟他学药草,放弃修道。不过仙尊并未放弃,日□□着我先锻体,我每日都是练到精疲力竭四肢打颤,他却冷言冷语,还不让我吃饭……” 宁曦一惊:“为何?” 徐慢慢笑道:“他忘了。” 那时候的四夷门远不如今日这般恢弘堂皇,总的也不过三四间破屋瓦房,养着几个天天想下山的师兄。念一尊者的心思都在药园上,仙尊便领着她腾云驾雾,竟挑险峻之处磨炼她。 她细胳膊细腿,背着巨石爬山,他便在后边跟着,她体力不支跌下山去,他便在后面轻轻挥袖,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她托起,她惊魂未定,便听到他淡淡说一声:“继续。” 她被扔到妖蜂群里,狼狈逃窜,被蛰得浑身是伤,又痒又痛,他也一脸冷漠地看着,事后往她伤处拂过,灵力浸润之处蜂毒便尽皆消散。 她也曾被蒙住眼睛,与蛇搏斗,听声辨位,还要反应敏捷,虽是无毒的蛇,也咬得她遍体鳞伤。 但是修行时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事后仙尊都能轻而易举地抚平疼痛与伤痕。 只是有一点,他忘了,她是个人,未辟谷的凡人,每天还要如此辛苦地锻体,消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饿呢。 -- 第122页 仙尊不提,她也不敢提,只能等结束一天的修行,日暮回四夷门才能饱餐一顿。 直到有一天她实在支撑不住,才在修行时晕了过去,醒来时,人已在四夷门,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听到师父在数落仙尊。 “这些天你就没让她吃过饭?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我是花,自然是没有人性。” “你……” “她每日喝药,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那只是伐脉洗髓,锻体消耗极大,得吃灵米灵兽才能补充损耗。” “凡人太脆弱了,而且麻烦。” 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师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师父急忙赶来,关切了一番,便让她起身吃饭。她刚坐下喝了一口粥,师父又跑出去了。 她茫然地问:“师父去哪里了?” 仙尊说:“他去打猎了,给你补身子,不能用普通的肉食,要捉些灵兽来。” 她眼眶一热,低下头小口喝着灵米熬成的热粥。 “你心里难过,想哭,为什么?”仙尊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漆黑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疑惑问道,“这粥有这么难吃吗?”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将泪意忍了回去,低声说:“仙尊,我没有哭,也不是难过。” “不用骗我,我都知道。”仙尊淡淡道,“你修行再累也未曾如此难过,只是一碗粥,便让你想哭了,不是难吃,还能是因为什么?” “仙尊,我真的不是难过,我想哭只是因为……师父对我很好。”她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仙尊也是。” “我对你很好?”仙尊垂眸低语,问道,“好在哪里?” 她微笑道:“仙尊愿意在我身上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便是对我很好了。师父也对我关心备至,为我买灵米,捉灵兽,你们都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仙尊思索了片刻,道:“所以你方才是高兴,才会想哭。” “是高兴,也是感动。”她笑着捧着碗,满足地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怎么样的热粥。 “凡人的情感真是复杂了。”仙尊微微皱眉,双眸流露出不解之色,“你饿到昏迷,也甘之如饴,可是高兴感动,却会心酸落泪。” “凡人便是如此,怒极反笑,喜极而泣,心中的悲喜,很难完全从表面看出。”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清冷俊逸的面容,低声道,“但您是仙人,不了解凡夫俗子的悲喜也是正常的,不必强求。” “若我想了解呢?”仙尊定定地凝视着她,“我想知道,你为何而喜,为何而忧,你对我,不必有所隐瞒。” 他的声音像沁着薄冰一样,清清冷冷的,便是漆黑的双眸也染着清霜的底色,心无杂念地说着容易让人动心的话。 她怔了一下,急忙低下了头,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慌乱。 “知、知道了……” 她听到自己有些轻颤的声音这般说。 自那日后,仙尊每次带她修行,便会挑一些灵气馥郁之地,可以顺便采摘灵果,捕猎灵兽烹制一顿午餐。 仙尊的烹制方法比师父的更加粗糙,只是把头砍了便让她吃。她哭笑不得,告诉仙尊这样不能吃。 仙尊皱了皱眉,说:“怎么就不能吃呢?” 说着朝灵兽伸出手去,虚空之中便浮现出花的根系,刺入灵兽的血肉之中,不过一息便将灵肉吸食干净。 她吓了一跳,才怔怔道:“但是,我是人,没有根啊……” “那你想怎么吃?”仙尊问。 之后仙尊便看着她如何生火切肉,调味烹煮,忙碌小半个时辰便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仙尊,这才是人吃的菜肴,您试试。”在他打算伸手放出根系之前,她殷勤地给他递上餐具,含着笑说,“用筷子,放嘴里吃,才能尝出味来。” 仙尊迟疑了一下,见她目露期盼,便接过了筷子,笨拙地夹起一筷子菜放入口中。 既化为人形,便有了口舌,既有了口舌,便能尝出人间的万般滋味。 “仙尊,味道如何?” 爽滑可口,齿颊留香。 但他形容不出来,便只有点头说:“好。” 她高兴极了,与他一起动起了筷子。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喃喃道:“原来吃到好吃的东西,便会如此高兴吗?” “当然啦。”她眉眼弯弯地说,“天地万物生长不易,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而杀之,认真烹饪,悉心品尝,好好活着,方才对得起每一个被我们吞入腹中的生命。” 仙尊眼波微颤,似乎被她的愉悦感染了,唇角也有了一丝温暖柔和的弧度。 “仙尊,您若是喜欢,以后我日日给您做饭,好不好?” “好。” 只是那样随意的一句话,她便做了一百年的饭,直到她修成金丹,辟谷远行。 如今回忆起来,在那些被春风温暖的日子里,他教会她如何成为一个强者,而她教会他如何当一个人。 第46章 琅音回到大兴宫时,已是晌午,还未踏进小院,他便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味。 他微怔了一瞬,似是想起来什么,加快了脚步迈入院中,远远便看到了房中檀木桌上摆满了一桌热气腾腾的丰盛菜肴。 徐慢慢捧着一个酒壶走到桌边,扭头便看到了琅音立在门外,不禁顿住了脚步,眼神微微闪烁,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才轻声道:“你去哪里了,我在这等了你好久,便做了一桌饭菜。” -- 第123页 徐慢慢也是良心发现,想起自己自结成金丹后便有两百多年未曾给琅音煮过一顿饭了,当年说好的“日日做饭”,又是一句空话。 琅音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他进食的方式更加简单粗暴,而品尝美食对他来说只是额外的享受。但徐慢慢却过意不去,从来都是琅音为她付出,而她回报的实在太少了,思来想去,也只能备上一桌宴席赔罪了。 琅音垂下眼,眼底掠过轻浅的笑意,步入房中,在徐慢慢身旁落了座。 “我今日去见了一个朋友,向他问了些事,关系到你。”琅音简单解释了自己不见人影的原因。 能被琅音称之为朋友的,徐慢慢陡然想起之前在琅音回忆中所见的男子,那人眉心有九幽业火,多半与魔族有关。 徐慢慢问道:“可是那人与你提起过魂宗?” 琅音点了点头:“慢慢,你可知道修行的功法与常人不同,常人修行,汲取的是天地之间的灵气,而你汲取的力量,则是众生愿力。这种修行方式与吞天神尊出自同源,在上古时期有另一个称呼,便是‘信仰’。” 徐慢慢极快,立刻便从琅音话中捕捉到核心意思,她神色一变,道:“吞吞传承的是神族的修行方式,你的意思是,我也是神族?” “是也不是。神族乃清气所化,人族乃浊气所化,两者无丝毫共同之处。神族从人族心中汲取信仰之力增强修为,于神族而言,人族只是修行的工具。而你的修行方式虽与神族相同,却到底还是属于人族,只是你生来比凡人多一魂,便是由众生愿力凝聚而成的神魂。你们一族,被称为四魂族。” 琅音没有将神、魔、人三族的纠葛详细说与徐慢慢听,因为她身上没有混沌之气,便会受到天命书的影响,无法听进这段历史。 徐慢慢初听琅音所言,只觉心头似有洪钟响起,震散了一直以来困惑她的迷雾。难怪她每次修行之时便会进入那种玄妙的状态,仿佛与天地相融,能感知到极细微的存在,听到无数人的心声。 因为那便是众生…… 而她的元神比寻常人更为凝实,不只是因为功法特殊,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比别人多了一魂,凝聚了众生愿力的神魂,自然是要强过寻常人的三魂。 “但我生来并非如此啊……”徐慢慢迷茫不解,“我原只是资质鲁钝,神窍不开的凡人,是死后夺舍了这具身躯,才有了这异象。” “慢慢,你难道不曾想过,这才是原本的你吗?”琅音深深凝视她,“你没有死,也不是夺舍,你只是归位,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躯壳之中。” 徐慢慢一震,回过神来,忙问道:“对,我一直想问你,那日在焚天部,我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变出一具幻象欺骗世人?” “你不知道吗?你死后现出了原形。”琅音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异色,他认真道,“慢慢,你不是人族。” 徐慢慢懵了:“妖精没有神窍,只有识海,没有金丹,只有妖丹,没有法相,只有本相,我明明和凡人一模一样,若不是凡人,我还会是什么?” “你气息断绝之后不久,在我怀中化为了仙藕。” “仙什么?”徐慢慢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藕?” “你果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琅音疑惑皱眉,“长生仙藕。琼琚岛落乌山中有一种仙葩,名为长生莲,服之可长生,这个传说你应该是听过的。” 徐慢慢呆呆地点点头:“然后呢?” “这个传说是假的,长生莲确实存在,但是并不能让人长生,它的莲心子名为众生苦,乃天下至清至苦之物,能令人七情俱动,是某些毒草的解药。而长生莲之下还有另一样宝物没多少人知道,便是长生藕。长生藕七窍玲珑,仙气萦绕,也是一味仙药。” 徐慢慢指着自己的鼻尖,不敢置信地说:“你的意思是,我是仙藕成了精,可若是妖精,怎么会和凡人一模一样?” “我原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看穿你的真身,就连我与你相处多年,也一直以为你是人族。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我屠尽焚天部,也瞒过了道盟。回到四夷门后,我翻遍了所有念一留下的手记,想把你复活……” “等等!”徐慢慢脸色发白地打断了他,“所以那些日子,你一直躲在药园种花,就是想把我种出来?” 琅音点了点头:“我试了无数办法,也放过心头血试图滋养,却于事无补。” “你还想把我埋进那个泥塘当花肥……”徐慢慢呆了呆,“当时我的尸体就在那个泥塘里。” “是。”琅音声音轻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在,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离谱。但他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复活慢慢,已经失去了理智。 徐慢慢忽地一僵,面露惊恐之色:“那我的躯壳现在在哪里?” 琅音起身移步,走向一旁的桌子,那上面摆了个木箱,说道:“我离去之时便放在了那里,想着你一进来便会看到……” 琅音翻开盖子,却见里面空无一物。 “慢慢,是你拿走了吗?那为何问我……” 琅音回头去看徐慢慢,却见她脸色极其难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的菜。 琅音顺着徐慢慢的目光看去,顿时一怔。 只见那桌上正摆着一盘脆生生白嫩嫩的清炒藕片…… -- 第124页 徐慢慢哇的一声伏在桌上,嗷嗷哭道:“我死得好惨啊!” 琅音:“……” 幸亏,他还没动筷子。 等徐慢慢哭了一会儿缓过劲来,两个人才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只是气氛凝重了很多。 刚刚把自己碎尸万段的徐慢慢神色还有点恍惚。 她当然是一走进来就看到那个木盒了,摆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就是为了让她发现的。 她翻开木盒一看,只看到一段平平无奇的莲藕,别说仙气了,就连一丝灵气也没有,土得就像泥塘里刚□□随手洗洗的。 她怎么能把这和琅音联想到一起呢,更联想不到自己身上啊!正好她想着做一桌菜肴向琅音道歉道谢,这不就正好用上了吗…… 琅音也没想到,他让慢慢来找她拿躯壳,又想起自身魔气失控,怕会伤到慢慢,便急急忙忙离开了天都城,寻个隐蔽之处召出了昊一的投影。 他知道业火灼心是极其危险的,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熬过,便将慢慢的躯壳留在了房中。他的房间,除了慢慢无人敢进,本是极其安全的。 他以为,慢慢是知道自己原身是个莲藕的,那日在药庐,她不是还一直偷瞄他身后的泥塘吗? 毫无默契的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 徐慢慢吸了吸鼻子,两眼无神地看着自己一片片的尸体,哑着嗓子道:“琅音,我回不去了……” 琅音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慢慢……你是四魂族,又不是莲藕精。长生藕只是人形偶,我虽不知道当年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的你,才是真正的你,而三百年前你只是将自己的魂魄附身于仙藕之上,变成了凡人模样。” 徐慢慢愣神想了想,抬起手并拢五指,一张一合,低头感受着自己与这具身躯的契合度。自神农庙一战后,她便感觉自己的元神与原身的金丹彻底融合了,也能自由控制元神出窍与归位,却依旧无法回想起与原身有关的一切。 若如琅音所说,如今这副躯壳才是她本人,她真正的身份是四魂族人,但她却无法回想起过去之事,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她的觉魂被生生剜去了一部分。 与群玉芳尊相似,却又不同。群玉芳尊的觉魂只是被封印了,只要找到解除封印的方法,便还能恢复记忆。 而她的觉魂却是被剜去了一块,就像一个人被砍断了手脚,长不出来也接不回去。寻常人若是元神受到这种伤害,怕是早就变成痴呆,甚至身死魂灭了,只是因为她是四魂族人,元神强韧绝非常人可比,这才能活下来。 所以当年她将肉身藏于极北冰洞之下,又将元神附着于长生藕所化的人形之上,掩去了所有行迹,变成一个普通凡人,到底是为什么呢? 徐慢慢摩挲着下巴苦苦思索,喃喃道:“我总觉得……我像是在躲着什么人。” “四魂族以众生愿力为源,众生不死,你便长生,只是需要时间去修复受损的元神。”琅音微微一顿,“念一让你行走人间,寻找道心……他应该是看出了什么。” 众所周知,念一尊者是世间最了解仙草之人。徐慢慢虽被长生藕遮掩了原形,从里到外看上去都与凡人无异,但若有人能看出她的真身,除了念一尊者,便也没有旁人了。 徐慢慢回过神来,想起一事,忙问道:“你先前说过,喂了我两年的灵血,助我伐脉洗髓,打开神窍,可是师父让你这么做的?” 琅音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师父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徐慢慢既是感动,又觉疑惑,但她心里有七八分笃定,师父一定知道些什么。“琅音,师父仙陨前留给我一个传音法螺,让我千年后再交给你,那个法螺我藏在紫竹阁,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琅音眉梢微微一跳,避开了徐慢慢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师父说了什么?可有提到我?”徐慢慢追问道。 琅音犹豫了片刻,才道:“他说若有一日,你化为莲藕,长生藕仙气散尽,归于平凡,便让我焚毁长生藕,离开四夷门。” 徐慢慢愣了一下:“只有这些吗?” 琅音点头道:“便是这些。” 徐慢慢心中有些怀疑,她总觉得琅音对她仍有所隐瞒,那个传音法螺里提到的应该不止这些,可是也未必都是与她有关,兴许是关乎琅音的私密之事呢? 她自觉没有这个身份和资格去深入打听,若是琅音不愿意说,她便只能当做不知道了。 徐慢慢轻轻叹了口气:“看样子,我身上还有一段往事成谜,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仇家能逼得我假死离魂,还害得我记忆全失,便是他如今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他来,他却能认出我……” 琅音眼眸温软了三分,覆住徐慢慢的手沉声道:“慢慢,你不必担心,你身后有四夷门,身边……有我。” 覆在她手背上的温度似乎比她还微凉几分,却熨烫得她心尖轻轻一颤,属于琅音的花香萦绕在她鼻间,浸润了心肺,让她未饮酒,便有了一丝的醉意,脸颊也染上了薄红。 她的手瑟缩了一下,便被琅音紧紧握住。 他低声问道:“慢慢,昨夜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想好怎么回答了吗?” “我……”徐慢慢呼吸一乱,眼神游移,不敢直视琅音,手足无措地拿起筷子,口齿不清地说道,“先、先吃饭……你尝尝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 第125页 琅音将她慌乱看在眼里,清亮的黑眸浮上轻浅笑意。 脑海中划过一幕幕旧时回忆,若知道后来会如此爱她,当时他便舍不得对她那么严苛了。 但她从来没有怨恨不满,只在他说了重话时,心里才会难过。 琅音早已不需要进食,只是因为她看着他吃饭时眼里会发光,心里会窃喜,他才陪着她吃饭。他便静静看着她殷勤地忙前忙后,端上一碗碗香气腾腾的菜肴,满脸期盼地等着他品鉴,只要他点点头,她的心底便会开出花来。 此刻琅音也是怀着相似的心情,看着徐慢慢殷勤地给他夹菜。 不过徐慢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琅音轻咳了一声,提醒她:“慢慢……” 徐慢慢凝神一看,发现自己正夹着一块藕片。 她用了三百年的身躯,如今看来是这么的平平无奇。 不,她本来也是平平无奇。 徐慢慢尴尬地笑了一下,把藕片放到琅音碗里:“煮都煮了,不要浪费。” 琅音神色复杂地低头看着:“慢慢,你当真要我吃了你?”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徐慢慢不免想歪了,脸上一烫,正色道:“这好歹也是拿你的心血养了两年的,合该让你吃了。” 琅音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芙蓉姿容最是清雅,但琅音一笑,便有了艳色。徐慢慢心头悸动,眼巴巴看着琅音举筷夹起藕片,水色的薄唇微张,含住了藕片轻轻咬下一口。 徐慢慢跟着吞了下口水,只觉得一股酥麻的痒意自后腰蔓延开来,好像那一口不是咬在藕片上,而是咬在她身上。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昨夜的画面,想到被他压在身下,挑开了衣襟,温软的唇舌在颤抖的肌肤上烫下烟粉色,失控而蛮横地舔舐轻咬她身上的软肉,仿佛要把她拆吃入腹一般。 明明是如此文雅的一幕,却让她忍不住身上发热起来,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嗓子又干又紧。 第47章 怕被琅音看出异常来,她急忙低下头,连倒了几杯酒润喉。 却在此时,外面传来了喧闹声,还未看见人影,便看到了两道红光相随而至。 当先一人柳眉倒竖,满脸怒容,冲着徐慢慢大声道:“你就是潋月道尊!” 徐慢慢看了看怒气冲冲的绫织,又看了看跟在她旁边的黎却,茫然点了点头。 “都是因为你,黎却才不跟我成亲!”绫织怒道。 徐慢慢愣了一下,看向黎却,后者俊眉微皱,眼神闪了闪,便下定决心似的,正眼回视徐慢慢:“依照帝鸾族规,你取了我的贞翎,便是我的妻主。” 徐慢慢扶额苦笑:“我不是帝鸾,不守你们那套族规,而且我也把元极贞翎还给你了啊。” 绫织听到这瞪大了眼睛,惊喜地扭头看黎却:“她把贞翎还给你了?黎却,那你可以当我的正夫了!” 黎却一脸排斥,往旁边躲了躲,眼神更加执着地看着徐慢慢:“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们是一家人。” 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徐慢慢本来还心存一丝侥幸,说不定黎却讨厌她,会否认这段关系,拿了元极贞翎高高兴兴地去找第二春。但是有绫织在旁围追堵截,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是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反正是把徐慢慢当成挡箭牌了。 “我……”徐慢慢斟酌言辞,想要拒绝。 黎却打断道:“道尊金口玉言,难道有假吗?难道你只是想利用帝鸾一族的力量为你剿灭血宗,事后便过河拆桥?你应该知道,帝鸾一族可杀不可辱,有仇必报。” 徐慢慢苦笑,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怀疑这些都是黎缨跟黎却商量好的说辞了,她也就是利用了黎缨一回,卖了黎却一回,看样子黎缨是铁了心要让她还回来了。 “绫织,我与黎却确实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徐慢慢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没说完,便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她吓了一跳,扭头看去,便看到琅音重重放下碗筷,神色冷漠地说:“我不同意。” 黎却皱眉,傲然道:“道尊都同意了,你有什么资格拒绝?” 琅音冷冷地看着徐慢慢,看得徐慢慢心都慌了,干咳两声避开了他的视线。 黎却看着徐慢慢在琅音的逼视下逐渐气弱,不禁急上心头,忍着怒气道:“既然你年岁最长,我便敬你为大,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心里默念:给道尊做小,也不算丢脸。 绫织听罢气得跳了起来:“黎却,你宁肯给别人做小,也不愿意当我的正夫!” 黎却站到徐慢慢身后,与绫织拉开了距离,义正词严说道:“绫织,我是有妇之夫,不能与其他女子过于亲密,你以后还是离我远一点。” 绫织眉头紧皱,声音尖锐了起来:“她既然将元极贞翎归还于你,你便与她没有了婚约,你应该听从长老会的指示,与我回朱紫墟完婚。” 绫织说着便向黎却伸出手来。 徐慢慢也没想到她霸道至此,当着自己的面强掳黎却,丝毫没将其他人放在眼里。长老会权力如此之大,既能压制黎缨,又要摆布黎却,难怪黎缨要拉她下水了。 徐慢慢心里一声叹息,伸手横在黎却身前,眼神一凛,陡然张开一道结界,震开了绫织的手。 “绫织,黎却既然是我的人,便由不得你们摆布了。”徐慢慢看着绫织,神色淡淡说道。 -- 第126页 笼罩着她的灵力华光流转,清丽绝伦的脸庞在光照之下显露出几分令人心悸的神性,她之前修为倒退,伪装成徐滟月的身份,嘴甜爱笑,便让人卸下心防,此刻恢复了潋月道尊的身份,有意震慑绫织,举手之间重拾昔日雍容气度,神色平淡却不怒自威,令绫织不由得心生忌惮。 徐慢慢只是轻描淡写地挡下了她的攻击,并未做出反击,但绫织已经意识到两人修为之间的差距。她不甘地抿着唇,又不敢当真对徐慢慢无礼,便只有瞪了黎却一眼,气恼地一跺脚:“你胆敢违抗长老会的命令,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说罢气呼呼地转身跑开。 徐慢慢见她跑出了门外,才垮下肩膀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哀怨地扫了黎却一眼:“你都给我惹了什么事啊……” 黎却被那双柔亮水润的眼眸瞪了一眼,只觉得心头莫名酥了一下,嗫嚅道:“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徐慢慢捏了捏额角,说:“是是是,是我有错在先,误会了你,伤了你,还骗了你,活该有此一劫,要帮你挡这烂桃花。”她说着有气无力地敲了敲桌子,“既然来了,便坐下一起吃顿饭吧。” 琅音清冷的面容隐现怒意,但还是忍了下来,见黎却在徐慢慢身旁坐下,他冷冷道:“听说帝鸾骄傲,非醴泉不饮。” 黎却怔了一下,余光看到徐慢慢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俊脸一红,说道:“不能讲究的时候……我们也是能将就的……” 琅音道:“若是觉得将就,倒也不必勉强。” 徐慢慢干咳了两声,掐熄了快要燃起的战火,给黎却倒了杯酒:“试试这四夷门的秘酿陶醉,不比醴泉差。长了嘴不一定要说话,也可以用来吃饭。” 黎却忍下怒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凤眸微微一亮。徐慢慢倒没有自吹自擂,这酒确实不错,入口香醇,酒香绵绵,虽不浓烈却余味无穷。 徐慢慢虽然辟谷多年,却也贪口腹之欲,不过云游四海,很难有将就的时候,饭菜可以不吃,酒却不能不喝,乾坤袋里装着喝不完秘酿,有的放了百年,更是珍贵无比。 黎却也不客气,抢过酒壶便给一杯接一杯地续上。 琅音心中不悦,沉着脸动筷子,脑中还是方才徐慢慢那句“黎却既然是我的人”…… 黎却喝了一壶,白皙的俊脸便染上了几分薄红。朱紫墟也有酒,不过黎缨向来约束着他,说男人不能喝酒,他能沾酒的机会不多,酒量也不好,浅浅一壶便上了脸,稍显凌厉的凤眸也变得柔和水润。 徐慢慢瞥了一眼,心中唏嘘,难怪绫织非他不可,甚至不惜以权压人,强取豪夺,到底是蓝颜祸水。 黎却倒空了酒壶,放下酒壶便举起筷子去夹菜。 琅音眼神一凛,两双筷子碰到了一起。 黎却眉头一皱,手上加大了力气,不退不让。 琅音面上气定神闲,手上也暗自加大了力气,顶住了黎却的筷子不让他下手。 ——这是慢慢两百年来第一次为我下厨,你这只笨鸟也敢动筷! 黎却凤眸微红,气息加重。 ——是徐慢慢请我来的,别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会怕你! 徐慢慢正低头吃着,忽然汗毛一竖,一抬眼便看到针锋相对的两双筷子,被灵力裹挟着散发出堪比玄铁陨晶的威力。 “你们干什么?”徐慢慢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都撒手。” 黎却冷声道:“是他挡着我,让他先撒手!” 琅音冷冷一笑:“我的地盘,我的东西,我的人,你也敢动!” 黎却染着酒意的凤眸燃起了战意,墨发扬起,灵力激荡,便是对上琅音也不甘示弱。 琅音向来清冷疏离的面容也沾染了怒意,眼中锋芒毕露,手上分寸不让。 徐慢慢额角抽痛,她万万没想到会演变成眼前这副局面,不就是吃顿饭的事嘛,怎么变成一朵花和一只鸟在抢地盘? 徐慢慢沉下声来,正色道:“我数到三,同时放下!” “一!” “二!” “三!” 徐慢慢话音刚落,便见琅音撤去了灵力,黎却慢了一瞬,琅音没有设防,登时被黎却的灵力击中,脸色一白,发出一声闷哼,筷子也落在了地上。 徐慢慢大惊失色,急忙探身过去,扶住脸色苍白的琅音,他眉心微蹙,身上力气似乎被抽走了大半,无力地靠在徐慢慢肩上。 黎却愣了半晌,看到琅音伤得不轻的样子,喃喃道:“我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他还记得昨天琅音在神农庙是何等威风,他自知修为远远不如琅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打伤对方。 徐慢慢扶着琅音的肩膀,却见他背后的白衣渗出了血色,猛然想起宁曦说过,琅音为了护着他,以后背接下了雷霆烈焰。 她竟不知道他伤得这么重…… 徐慢慢心中一痛,深吸了一口气,对黎却淡淡道:“琅音昨日伤重未愈,我要为他疗伤,就不留你了。” 黎却有些晕晕沉沉地眨了眨眼,讷讷地站了起来,说了一声:“哦。” 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茫然地走出房间,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徐慢慢将琅音扶到床上坐下,说道:“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 第127页 琅音淡淡一笑道:“无碍。” “都流血了,还叫无碍!”徐慢慢的声音陡然重了三分,低喝道,“脱下衣服。” 琅音微微一怔,对上徐慢慢隐含着忧色与心疼的眼眸,不禁心中酸软。慢慢在他面前向来是乖巧恭顺的,何曾如此强势霸道过……但他心中竟有一丝隐秘的窃喜。 琅音背过身去,解开了腰带,任由衣衫自肩头滑落,露出坚实宽阔的肩背。徐慢慢撩起墨黑长发,看到被他执意遮掩的伤口,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原本如白玉一般莹润结实的肌理之上遍布着狰狞的痕迹,有烈火灼烧的焦黑伤痕,雷霆鞭击的狭长裂痕,霜剑洞穿的凝结血洞…… 徐慢慢眼眶发红,哽咽道:“你又骗我,这怎么能叫无碍!” 在时空静止的那一刻,他把她紧紧护在怀里,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独自承受了所有的风刀霜剑,却不让她知晓半分。 徐慢慢忍着心头酸痛,取出愈灵生肌膏,以指腹蘸取乳白的药膏,小心翼翼地覆在伤口之上。 琅音感觉到肩背上灼痛之处骤然覆上凉意,温软的指腹极尽温柔地拂过他的伤处,他不禁浑身绷紧,呼吸一窒。 药不自医,他的血能治别人的病,却不能治愈自身,只是恢复会比别人快一些。他也能忍痛,便放任伤势不理会,此刻在仙药的作用下,撕裂的伤口才真正开始生肌愈合,疼痛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酥麻的痒意,像是被她的指尖轻轻挠过心尖。 “慢慢……”琅音的声音轻如一声叹息。 徐慢慢全神贯注地帮他疗愈伤势,眼看着渗血的伤口在灵力的作用下一点点愈合,只是仍留下了浅色的伤疤,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修复。 “你不该瞒着我的。”徐慢慢的声音轻颤,温热的鼻息拂过琅音的肩胛,若有若无地吹开了他颈侧的花。 琅音心头一紧,哑声道:“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让你担忧,过几天便好了。” “但是我有权利知道。”徐慢慢加重了语气,声音却有一丝哽咽,“我应该知道,你为我付出了什么……” 而不是被蒙在鼓里,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保护。他从昨日到现在,便一心一意陪在她身边,为她担忧,为她奔走,甚至为了她去救敖修,置自身伤势浑然不顾…… “潋月冠中的三瓣心花,四夷门中两百年的等候,你为我做的这许多事,我到死后方知。你……让我欠了你太多。” 琅音一怔,眼神微微闪烁:“三瓣心花……你如何得知?” “我看到过你的回忆,看到你在戏楼听了多日的戏曲,知道你为一人辗转反侧,心慌意乱,也看到了你分出三瓣心花,锻造了潋月冠。那时我才想起离开师门之日,你赠我潋月冠时所说的‘定情之物’……此前我从未想过仙尊是以道侣之心待我,我只道那是长辈所赠……” 琅音轻笑一声,声音既轻且凉,似秋风萧索:“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你,你也误会了我。我又何尝不是在你离开之后才明白了一切,自始至终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心动。慢慢,你生来心软,只有别人负你,你从不负人,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你不欠我什么。若你对我只有愧疚亏欠……” 徐慢慢提起琅音的衣衫为他披上,双手顺势从背后环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处,侧着脸枕在他的肩上,看着颈侧雪白肌肤上开得正艳的花瓣,她心中一动,轻轻靠过去,将唇贴在了花瓣之上。 琅音顿时身子一僵,徐慢慢的声音低低的从肩上传来,伴随着温热的气息送入他耳中, “若只是愧疚,我不会这么做。” 轻轻的一吻,一触即离,滚烫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让那瓣芙蓉显得更加艳丽多情。 徐慢慢脸上发烫,一时冲动,竟亵渎了琅音仙尊,可她却不觉得后悔。 似乎她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之前不知道琅音魔尊便是本人,她对他做得更过分,九分是形势所迫,一分也是私欲作祟,只是她很好地骗过了自己。 这一刻却骗不了了。 她对他,是有情难自禁的心动。 徐慢慢刚想抽离,便冷不防被琅音攥住了手腕,他侧过身用力一拉,将她拥入怀中,另一只手扣着她的纤腰,馥郁的花香便伴随着酒香袭上她温软的唇瓣。 她怔愕地睁着双眼,看着他清冷的眉眼染上了迷人的艳色,收敛了魔气的他便是亲吻也是克制的,温柔地摩挲与舔舐,将她的唇瓣一点点染上胭脂色,留下属于他的印迹和气息,然后抵着她的唇哑声问道:“昨夜的问题……这便是你的回答吗?” 心头的酸软酥麻牵扯到了全身,让她呼吸紊乱,有些提不起力气。眼前的琅音,是她熟悉的仙尊,是她心动过,放下过,多年以后却又重新拾起的那点情思。 她凑到他唇角,轻轻印下一吻,红着脸说:“是。” 按在自己腰上的手微微一颤,旋即又加重了力道,将她深深扣入怀中。 “慢慢……”暗哑的声音,炙热的气息落在耳畔,勾起她一阵颤栗。 “我喜欢琅音……”徐慢慢倚在他肩头,小声说,“可是……我怕没有你的喜欢那么多。” 琅音低笑一声,垂下眼眸:“慢慢,我不在意。” 只要她心里有一棵属于他的种子,那颗种子便有蓬勃之日。而此刻,能将她拥在怀里,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 第128页 徐慢慢柔顺地靠在他怀里,忽觉头上微微一沉,她直起身来,抚上鬓发,摸到了熟悉的轮廓。 琅音亲自为她重新戴上潋月冠,低笑着道:“恭迎潋月道尊归位。” 她轻抚鬓边流苏,流光溢彩的陨晶让本就清丽绝伦的面容更添几分华贵雍容,而染着绯色的脸庞,微微濡湿的眼眶,鲜艳欲滴的唇瓣,却又将这高不可攀拉下神坛,让人心生悸动,忍不住一亲芳泽。 琅音呼吸一沉,俯身吻住她的唇瓣,辗转厮磨,舔舐侵掠。 徐慢慢轻喘着,呜咽了一声:“不要了……还没吃饭……” 琅音顿了一下,舌尖探入她口中,含糊低哑的声音说:“在吃了。” 黎却回到黎缨处,酒才醒了几分,几句话把先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心中总有些郁闷不快。 黎缨轻轻笑了一声:“呵……傻弟弟,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吗?” 黎却一怔。 黎缨道:“徐慢慢数到二的时候,他便撤了力了。” 黎却恍惚了一瞬,顿时想明白了,脸色大变,怒道:“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他是故意的,想让徐慢慢讨厌我!” 黎缨凤眸微眯,懒懒地靠在秋千架上,身上也有淡淡的酒香,不过她酒量好,不容易醉。 “绫织方才来我这里闹了一回,我把她打发走了。你现在有潋月道尊当挡箭牌,长老会对道盟有所忌惮,就算绫织再闹,也不能拿你怎么样。”黎缨淡淡道,“我观徐慢慢其人,冷静理智,心善却不迂腐,狡猾也有原则,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她欠了我人情,对你也有亏欠,不会放任你不管。” 黎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狐疑地看着黎缨:“听你这意思,是打算把我扔给别人了?” 黎缨笑着扫了他一眼:“男人长大了,终究是别人家的,你还想我照顾你一辈子不成?” 黎却自小被黎缨保护得太好,还保留着几分天真,但也隐隐听出黎缨话外之意。 “你是不是想做什么?”黎却心中浮起一丝担忧。 “那就不是你能操心的事了。”黎缨笑着道,“你该操心的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选择笼住徐慢慢的心,或者借她当挡箭牌,等他日你有了意中人,她便会放你离去。” 不是看不起自己的弟弟,实在是对手太强大,想要与琅音争夺徐慢慢,黎却插上翅膀也比不上人家先飞了三千年。 不过黎缨也不担心,就算徐慢慢对黎却没有心思,至少也会护着黎却,那她便可以放心了。 黎却眼神复杂地审视黎缨,他不如黎缨聪慧,心思缜密,自然是看不穿黎缨的盘算。 “姐。”他目光扫过黎缨的下裙,说,“你身上怎么有猫毛?” 黎缨微一低头,捻起红色裙衫上白色的毛发,淡淡一笑:“胡说什么,是蒲公英的种子啊。” 说着轻轻一吹,白色的纤毛便被秋风带走。 第48章 逆命部藏在海下千丈之处,有辟水珠遮掩气息,即便是法相也难以在水下长时间搜寻。但敖修身为四海之皇,可以号令天下水族海妖,由他下令,海域之内的水族尽皆出动,搜寻逆命部所在,比道盟亲自搜寻要轻松迅速许多。 不过两日,柴桑那边便传来了消息,于深海之下发现了疑似逆命部的驻地。 明霄法尊一干人等都不太相信敖修所言,毕竟他有前科在先,但徐慢慢却愿意信他。 “他与血宗勾结,掳走负岳神尊,这次又说逆命部在深海之下,焉知此事是真是假?”明霄法尊眉心紧缩,“海域之内,以他为皇,他若心存歹意,我们皆会葬身其中。” “这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即便有诈,也必须一试,时间拖久了,负岳神尊与弥生行尊都性命难保,更何况……”徐慢慢朝明霄法尊淡淡一笑,“慎之,我还是愿意相信他。” 四下无人,她便直呼明霄法尊本名,明霄法尊微微一怔,态度也软化了下来。 “慢慢……你总是过于心善心软。”徐慎之无奈一叹,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我说过,只靠心善,是当不成道尊的,慎之,你不信我吗?”徐慢慢微笑道。 徐慎之想起闲云殿时的那番谈话,双眸微一失神,沉默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道:“那你信我吗?为什么没有死,却不告诉我……” 这句话,自知道她便是徐慢慢那时起他便一直藏在心里,想问出口,又怕听到答案。 徐慢慢展颜一笑:“慎之,你想多了。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发现死去的潋月道尊比活着更有用,徐滟月这个身份也更方便行事。若非如此,我又怎能骗过屠灵部的邪修,获取血宗的情报。既然是机密,自然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保险。” 徐慎之接受了这个解释,低低叹息一声,漆黑的眼眸隐含着轻柔的笑意:“你向来主意多,我总是听你的话的。你既然回来了,四夷门掌教之位,还有道尊之位还是由你来担任最为合适。” “我自然是不会与你客气的。”徐慢慢笑道,“道尊之位好不容易才争到手的,你便是不还给我,我也还是要抢回来。” 她的态度随意中透着亲昵,仿佛两人依旧是三百年前小山村里亲密无间的玩伴。 徐慎之含着笑道:“我从不与你抢什么,总是你让着我多。” -- 第129页 “该是谁的便是谁的,又有什么让不让呢。”徐慢慢微笑道,“四夷门掌教之位,便还是交给宁曦吧,她其实比我适合。这些年我云游四海,在门中待的时间并不长,门中上下事务她了如指掌,弟子们也对她心悦诚服,我这个掌教倒像是有名无实。四夷门交给宁曦,我便能心无旁骛地追查血尊下落,待剿灭血宗,也能专心筹谋枢机楼扩建之事。” 徐慎之微微点头:“一切你都计划好了,看来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 “这次去柴桑,我会和琅音同行,你便留在天都城等待消息吧。”徐慢慢道。 徐慎之不解,蹙眉道:“此行极其危险,为何不让我同行?” “之前打探的消息称,血尊在天都,但此次灭运使出现了,血尊却始终没有露面,我心中纵有担忧,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徐慢慢声音沉了下来,面露忧色,“芳尊元神受创未愈,不宜同行,千罗妖尊嗯……他肯定是放不下芳尊的,但他修为虽高,却难以主事,还是有你在天都城坐镇,我便能放心一些。” 徐慎之明悟过来,敛眸思索:“会不会血尊在天都,本身是一个假消息?” “不知道真假,便只能当真的去防备。”徐慢慢拍了拍徐慎之的肩膀,“天都城的安危,便交给你了。” “应该的。”徐慎之垂手行礼,淡淡一笑。 徐慎之目送徐慢慢转身离去,眼神恍惚地看着眼前略显单薄的背影,恍惚又想起了三百年前的那些日子,她以瘦弱的身躯背着他一路逃亡,翻山越岭,似乎没有什么能难住她,困住她,哪怕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她依然高昂着脖颈,挺直脊梁,始终向前。 是她,她回来了…… 虽是不同的面容,却是独一无二的气度。 他为何先前没有认出来呢,是否如慢慢所说的那样,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徐慢慢见到敖修时,他正在端详地图。 天禄宫中存放着最为详实的《堪舆八荒全图》,但那份地图详细标记的是大陆上的地形地貌,而四海的地图,便只有蛟宫伏波殿才有。 敖修面前展开的是一幅以灵力绘制的地图,地图如水幕一般悬浮于半空,水幕中仿佛浓缩了一方世界,山川暗流,峡谷海沟,清晰可见。 敖修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徐慢慢走来,他冰蓝色的眼底闪过波光,稍稍侧过身让出了位置。 “道尊。”敖修低眉顺目,声音轻柔,一扫过去骄傲自矜的姿态,看起来谦卑柔顺了许多。 他过去所有的狼狈不堪都被徐慢慢亲眼目睹,她救了他两次,他又如何能在她面前昂起头颅,摆出海皇的气派。 徐慢慢的注意力都在地图之上,并没有留心敖修的情绪变化。 “这便是西北海的地图吗?”徐慢慢好奇地端详地图。 敖修微微一笑,抬手在地图上指点:“这里便是柴桑的海岸线,柴桑毗邻西海与北海,这两片海域的面积加起来相当于六州之地,幅员辽阔,地势险恶,深不可测。我令海妖自柴桑沿岸向外搜寻,在离海岸一千两百里处的海沟缝隙之中探测到不寻常的灵力波动,这里被称为幽玄峡谷,地势复杂。” 随着敖修的手指拨动,地图不断变幻,仿佛从高空俯视的眼睛不断下落,可视范围缩小,而地貌却不断变大,越来越清晰。 “辟水珠可以在海下开辟出方圆十里的无水空间,其间水灵之力充裕,与陆地没有差异,便是普通人也能在水下生存。海妖从外面看不出异常,会被幻象迷惑,绕开此处。唯有修为高深的海妖,能察觉出灵力波动的异常。”敖修温声解释道。 徐慢慢目光落在敖修所指之处,那里是一处狭长幽暗的海沟,此处完全无光,水寒如冰,便是海妖的行迹也不多,从放大的地图来看,偶尔几只体型庞大的抹香鲸游过,散落在海沟附近的还有身长四丈的血红乌贼。 “他们将逆命部藏于此处,就是为了安置负岳神尊。”徐慢慢敛眸深思,“负岳神尊本体宛若一座岛屿,如此庞大,若是藏在大陆之上,终是难免被人发现,而藏于深海,寻常人想不到,纵是想到也很难找到。” 敖修不自在地干咳一声:“他们找我要辟水珠时,便已是为此做准备。” “他们还让你做过哪些事?事无巨细,都告诉我。”徐慢慢看向敖修。 敖修被那清明黑亮的眸子一看,顿时有些心虚,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血宗让我派出海妖,封锁了一片海域,后来听说负岳神尊失踪,我才知道那片海域正是他们为负岳神尊设下的陷阱。血尊行事极其谨慎,他对我下过的指令,都只是一步棋,每一步棋之间互不知晓,就不能拼凑出完整的棋局。” 徐慢慢神色凝重,问道:“你会来闲云殿,也是血尊的指示?” 敖修眼神一闪,点了点头:“他让我想办法把你的尸首偷走,若实在困难,也要破坏你的玉棺,看你是否真的陨落。” “他怀疑我没死?”徐慢慢眉头一皱,心中思忖,难道血尊知道焚天部发生之事…… “我也不知他的意图,他令我带着窥天鉴前往四夷门,闲云殿上发生诸事,应该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之后他又令我跟在你们身边作为内应,却没有下过其他指令。直到回到天都城,他才让我挑拨道盟关系,逼明霄法尊让出法阵阵眼。” -- 第130页 徐慢慢听罢敖修所言,不禁失笑叹道:“敖修,你贵为海皇,却也不过是血尊的一枚棋子,这是你想要的地位吗?” 敖修黯然道:“换眼之时,我便知道,他们一定在我身上留了后手,一旦我失去掌控,他们便能轻易抹杀掉我的存在。” “敖修,从敖沧到血宗,你一直是在依附你心目中的强者,你若不相信自己,便永远无法拥有真正的自由。” 敖修垂眸不语,半晌哑声问道:“你是否瞧不起我的所作所为?” “道不同罢了。”徐慢慢轻轻摇头,“无尽海域,弱肉强食,似乎亘古以来便是如此。神脉强者将普通海妖视为奴隶、食物,就算是没有开启灵智的水族,也逃不过大鱼吃小鱼的命运。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你呢,易地而处,我也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 徐慢慢轻叹了一声,微微笑道:“你是个神脉不纯的海妖,我也只是个资质鲁钝的凡人,只是我比你幸运一些,生存的环境没有那么恶劣,身边总有良善之人愿意扶我一把。我不能仗着自己幸运,便对你的求生手段多加指责,敖修……我见过少时的你,若你当年能和我一样,遇到一个真心待你的兄长,想必你的一生都会快乐很多。” 徐慢慢的话如一股温泉,无声地浸润温暖敖修的心房,让他忐忑惊惶了多日的心在此刻安定了下来。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便终日惶惶不安,每次闭眼都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岩洞,那是他此生为数不多温馨与安宁的时光。过去他总是带着几分怨恨与不甘去回忆,如今终于释然,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了,再回忆时,便只有让人不愿醒来的温情。 他有些害怕醒来之后,会面对她的猜疑和指责,他与血宗勾结,便是她的敌人。更何况,她见过他所有的不堪…… 纵然她不嫌弃他的血脉,可光风霁月的潋月道尊,怎能容忍满手血腥,污秽卑劣的海妖呢? 却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敖修眼眶莫名有些发酸,他低下头,怕被徐慢慢看到眼中的脆弱,又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他更坚定一点跟着她,或者听她的话去四夷门,如今又会怎样呢…… “敖修,我们走吧,去柴桑。”徐慢慢笑容明朗,眉眼柔和,便是潋月冠也稍逊三分光彩。 敖修微微抬头,恍惚地看着她的笑容,不自觉跟着翘起唇角,轻声道:“好。” 确定了逆命部所在,徐慢慢不敢拖延,当日便和琅音、敖修一同前往柴桑与破月剑尊谢枕流会和,没想到在枢机楼便被黎却叫住了。 徐慢慢看着执意相随的黎却,无奈道:“黎却,逆命部深藏于海底,水灵充裕之处,对帝鸾来说不利,你跟我们去的话,怕会遇到危险。” 黎却坚定地说:“若不离开帝都,我此刻便有危险。” 徐慢慢沉默了片刻,问道:“朱紫墟的长老会连我道尊的面子都不给,敢跟本尊抢人?” “长老会自然不愿与道尊为敌,但绫织会啊。”黎却叹了口气,“我只能躲着她。” 绫织身为大长老的独女,神脉精纯,修为极高,自小便骄纵跋扈,不将其他人看在眼里,她想要的东西都是唾手可得,唯有黎却百般躲避,誓死不从。而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念念不忘。 黎却的修为、地位皆受到绫织压制,他不喜绫织所为,打不过便只能逃了。 “罢了,答应了帮你我也不会食言。”徐慢慢哭笑不得,默许了黎却的跟随。 黎却眼睛一亮,当即上前几步走到徐慢慢身旁,蛮横地挤开了敖修的位置。 敖修脚下踉跄了两步,长睫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他顺势腿一软,往旁边倒去。徐慢慢眼明手快,伸手扶住了他的臂膀。 “黎却,你做什么!”徐慢慢将黎却的行为看在眼里,略带嗔怒地瞪了黎却一眼。 黎却见敖修惺惺作态,徐慢慢又为敖修指责他,不由得怒上心头:“我还不是担心他对你不利!” 敖修惨淡一笑,垂眸黯然道:“你不必说他,是我先前做错了事,伤害了你,他对我心怀怨恨和怀疑,也是在所难免。我会与你保持距离……” 说着便挣脱了徐慢慢的手,低眉顺目地后退了几步。 黎却哼哼冷笑:“算你识趣。” 徐慢慢眉头皱起,转头看向黎却,正色道:“我既然听了敖修的话,便是不再怀疑他。此行危险,更需彼此信任,若互相猜忌,又如何对敌?深海之下还需要仰仗敖修带路,你若是不信他,便不要跟来。” 黎却被徐慢慢疾言厉色说了几句,顿时觉得心头酸涩,堵得难受,凤眸发红,拳头紧攥,强忍着委屈哑声道:“知道了。” 敖修眼波微动,他还以为以黎却的直性子和傲气,受不得这委屈会拂袖而去,没想到他竟能忍住不发作。 虽然有些遗憾,但敖修也不敢做得太过了,黎却忍得了,他又有什么忍不了的,当即云淡风轻一笑,若无其事地跟着徐慢慢走向枢机楼。 琅音始终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他何尝愿意有其他男人跟在慢慢身边,但深入虎穴,多个人多分力量,不是坏事。 而且…… 他想起混蛋昊一的话。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天下万物,雄性需要千方百计求偶,雌性才有择偶的资格,所以雄性之间的厮杀非常惨烈,胜者为夫。 -- 第131页 ——以退为进,以弱胜强,强者虽然能让人产生信赖,强者的脆弱却能激起女人的怜爱。 ——不要默默付出,要让她知道,但不能你自己说,得让别人说。 ——敌人太多的话,先相互制约,再各个击破。 ——愚蠢的男人对付男人,聪明的男人对付女人,永远记住你的目标只有一个! ——我虽然没经验,但是我看的书多啊! ——你管我看的什么书! 虽然不知道混蛋昊一看的什么书,但是好像还是有点道理的…… 第49章 柴桑城在大陆西北角,刚入十月,城里便已经披上了银装了,路上行人皆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毡帽,唯有修道者能抵御寒风朔雪,青衫单薄,风流洒脱。 徐慢慢一行人匆匆赶往与谢枕流约定之地,还未到海边,远远便听到一声巨响,自空中俯瞰下去,只见碧海被一道无形的剑气从中劈开,雪白的浪花四溅,海水被压迫着向两边涌去,激起百丈高的巨浪,有如水幕一般,而水幕之中隐约可见银白色的海鱼游过。 徐慢慢眼神一凛,不禁叹道:“剑尊的剑道又有精进。” 拥雪城的剑道天下无双,能在道盟屹立数千年不倒,靠的不是功法超绝,而是剑心纯粹。历任城主都堪称剑神,达到人剑合一的无我之境,这种疯魔忘我的剑痴往往不会是坏人,但也不太像正常人。 听说剑修每日挥剑三万,生生把拥雪城周围的山都给铲平了,挖出了一个盆地来。破月剑尊与旁人不同,他不劈山,他选择分海,自少年时便在海中练剑,承受着比寻常剑修艰难百倍的压力,每一次的挥剑都只能溅起微末的碎浪,仿佛顽童嬉水一般,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与嘲笑。 直到结丹之日,一剑冲霄,磅礴的将汹涌的潮水从中劈开,划出了百丈无水旱地,剑气惊动拥雪城,世人才知又一绝世剑修横空出世。上一任城主将他视为接班人,想将他迎回城中悉心栽培,然而他无动于衷,依旧日复一日在此挥剑,又是百年。 黎却凝视着那堪称恐怖的剑气,怔愣了半晌才道:“剑气虽然凌厉,却也不是十分特别。其他法相也能以灵力分海。” 敖修却脸色微变:“不,他这一剑……未伤任何水族。” 敖修最是亲水之人,他自然更能体会到海洋的微妙变化,尤其成为海皇之后,他与海洋的联系不断增强,仿佛那就是他血液的一部分,只要一个念头,他便能感知到方圆百里内的水族数量与分布。而就在那毁天灭地般的一剑后,他震惊地发现——海中的水族没有任何伤亡。 “这怎么可能?”黎却不解,“那样一剑,就算是法相也不敢硬接,海中都是寻常水族,怎么能挡得住?” “因为他的剑道已臻化境,达到了人剑合一,每一道剑气都是感知的延伸,他能精准控制每一道剑气,收放自如,既可杀生,也可放生。” 徐慢慢在谢枕流身后落下,笑着道:“剑尊的剑道世无其二,想必与当年的人族第一剑修谢雪臣相比,也毫不逊色。” 谢枕流缓缓收了破月剑,转过身露出清俊沉静的脸庞,正色说道:“我的境界怎能与先祖相提并论,至今我仍未悟出‘万物生’一剑。” 琅音忽道:“那是因为你的道心有缺憾。” 谢枕流瞳孔一缩,紧盯着琅音问道:“仙尊何出此言?” “你的道心只有剑心,没有万物,既然没有万物,怎能领悟‘万物生’。”琅音淡淡道,“昔日剑神谢雪臣以剑入道,但剑终究只是器,而非道,道生万物,万物在万丈红尘中,不在眼前一片海中。你若不看一看这人间,便是在此挥剑一万年,也悟不出‘万物生’。” 三千年前,仙盟宗主谢雪臣一人一剑,化解人、妖两族的仇恨,至此仙盟与妖族合二为一,才有了道盟。之后谢雪臣入魔为魔君,吞噬了所有的魔气,换来人族三千年的安宁,免受魔族侵扰。 “我死而万物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立道先立心,这才是‘万物生’的道心所在。” 也是人族圣君应有的胸怀与气魄。琅音与魔君谢雪臣有过几次照面,从昊一的口中了解了魔君的一些过去,也受过魔君几言点拨,承他之恩,便也将他教诲自己的那番话转赠谢氏后辈。 谢枕流振聋发聩,闭目轻颤,破月剑于鞘中发生嗡鸣,似乎正与他神交共鸣。 徐慢慢知道他正处于悟道的关键时机,不敢出言打扰,众人屏息凝视谢枕流,只觉时间陡然凝滞,连海浪的声音也慢了下来,白日青天,一轮明月乍现,清冷的月辉洒落在每个人身上,潮汐暴涨,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了脚步。 破月剑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自剑鞘中飞起,光华流转,璀璨夺目,在月色笼罩下,向着狂啸而来的毅然斩落。那一剑带着碾碎乾坤的威压,比先前所见更加磅礴,然而落下之后,却未见如先前一般的壮观场面,那样恐怖的一剑斩落,竟如一滴水汇入大海,甚至未惊起一丝波澜。 而海浪却瞬间温顺,静如平湖。 谢枕流长舒一口气,面露微笑,向着琅音躬身行礼:“多谢仙尊指点。” 身为道盟七掌教之一,拥雪城城主,当世第一剑修,他地位卓然,不输琅音,只是感念琅音醍醐之音,便以晚辈之礼待之。 -- 第132页 “不必。” 谢枕流剑道巅峰,此时心境再上一层楼,虽然尚未领悟“万物生”,但或许行走人间数十年后,人世间便能再现“万物生”辉煌一剑。 徐慢慢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师父一定要让她去红尘中历练行走,见证众生的悲欢。无数修道者一心成神,渴求长生,便抛却了人性,然而真正的道,却在清浊相融的红尘里,爱恨悲喜的人心中。人与花一样,割断了扎根之处,便有死无生,又谈何长生。 谢枕流负剑于背,对徐慢慢行了个礼:“失礼了,还未恭迎道尊归位。” 徐慢慢微微一笑:“虚礼可以免了,当务之急还是前往幽玄峡谷。” 幽玄峡谷位于水下千丈,海水极寒,水压极强,法相之下无法踏足,因此便只有谢枕流与四人同行。 谢枕流的目光扫过眼前四人,很难不想起那日闲云殿上所见。那时他还心存怀疑,觉得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光风霁月、胸怀苍生的潋月道尊怎么可能会勾三搭四、始乱终弃呢? 现在再想想,心里能装着苍生的人,再装几个男人,好像也不过分。 谢枕流是剑痴,但不是傻子,琅音与徐慢慢离得最近,肩头时不时擦过,已然越过了普通朋友之间的距离,他若有若无地宣誓了主权,将另外两人逼退到一边。而之前还很傲气的海皇与黎却少主,今日见似乎顺服了很多——至少当着徐慢慢的面是如此。 徐慢慢倒没有在意那些男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的心思都放在救人上,更何况她也确实少了一根筋。丑了多年一时无法适应恢复美貌的身躯,别人对她示好,她还是很难往男女之情上想,只当是对她道尊身份的尊重。毕竟尊重爱戴她的人多了,再多几个也不稀奇。 敖修对海上情况最为熟悉,领着众人朝幽玄峡谷的方向飞去。约莫一千多里之后,敖修稳住了身形,站到徐慢慢身旁,温声说道:“从这里下去一千一百丈便是幽玄峡谷了,潜越深越危险,深海之下有庞大海兽,他们是海洋的宠儿,而人族在水下力量遭到克制,若非不得已,最好不要与他们对上。” 黎却紧皱着眉头俯瞰下方海面,身为羽族,生来就厌恶江河湖泊,更何况是要潜入深海无光之地。先前为了躲避绫织才跟了来,但亲眼看到大海的波澜壮阔,他的心还是忍不住发颤。 敖修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含笑道:“火灵之力在深海之下被严重克制,即便能保住性命,也帮不上忙,只怕还会拖后腿。” 徐慢慢扭头看黎却道:“黎却,你还是不要下水了。” 黎却俊脸发黑,不甘不愿地别过脸,低声道:“那我便在这里等你们,若你们七日不出,我便下水寻你们。” 徐慢慢摇头道:“若我们七日不出,你便向明霄法尊发出求援,自己不要下来。” 敖修微笑道:“不必担心,四海之内皆臣服于我,听我号令,即便遇上什么危险,我也能护住大家全身而退。” 黎却看着敖修成竹在胸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禁又觉添堵,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敖修带着众人入海。 待潜入海中不久,徐慢慢才对敖修传音道:“把辟水珠拿出来吧。” 敖修一怔,随即苦涩一笑,右手摊开,便看到一颗龙眼大的碧绿珠子在掌心发出幽光,随着灵力的催动,辟水珠骤然一亮,将四周的水灵之力尽皆吸入体内,在海腹之中顿时空出了能容纳十人大小的球状空间。 谢枕流看着那个碧绿珠子,问道:“这可是传说中的辟水珠?” 敖修点了点头:“辟水珠极为难得,存世不足一掌之数,而且也只能容纳两人大小。除却传世神品辟水珠,这颗便是最大的了。” 而那个神品辟水珠便是被血宗夺走了。 “既然有,为什么不一早拿出来?”谢枕流施法挥散身上水分,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 敖修看向徐慢慢:“你知道我有辟水珠,在海上却故意不提。” 徐慢慢淡淡道:“你不想让黎却跟着,我又何尝不是。深海危险,他不必涉足其中,更何况大敌当前,你们不和,便有隐患。” 敖修黯然垂眸,恍然明白,自己针对黎却的言行,徐慢慢并非没有看出,只是不愿戳穿。黎却性格爽直,没有城府,她虽说了他几句,却是在提点关心他。 倒是自己枉做小人了。 敖修苦涩一笑:“我明白了……” 在聪明人面前,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想要越多便失去越多。 转眼间几人便落到了实地,也是被称为幽玄峡谷的海底秘境。敖修取出夜明珠,照亮了周围环境,便见到一个庞大的黑影向众人所在之处游来,深海巨兽体型庞大,向一座巨山倾覆而来,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便是法相在此也显得渺小。 “是抹香鲸。”敖修微微一笑,向着抹香鲸的方向伸出手,修长白皙的五指微张,掌心涌现淡淡的光线,那抹香鲸似乎受到了感召,骤然停下了身形,做出了像是匍匐叩拜的动作。 敖修与其无声沟通了片刻,便撤了手,那抹香鲸便又向远处游去。 “它方才说,四五日前,这里出现过强大的灵力波动。”敖修转头对三人道,“从时间看来,可能与弥生行尊有关。” “逆命部的具体位置在哪里?”徐慢慢问道。 -- 第133页 “应该就在这里,但是辟水珠的结界表面有奇异力量,能扭曲外界的视觉与感知,只有找到正确的入口才能进入其中,否则便只能在外面打转。”敖修微微蹙眉,仔细打量周围。 “我有一个想法。”徐慢慢忽然道。 琅音眉梢一挑:“你想和神农庙时一样?” 徐慢慢点了点头:“我想试试看,我的元神能否与这片海域相融,或许能感知到弥生行尊所在。” 琅音略一思忖,道:“你尽管试试,我为你护法。” 谢枕流未曾见过徐慢慢在神农庙时展现的神迹,不禁有些好奇地盯着。 只见徐慢慢双手掐诀,十指如兰,掌心散发出神圣的微光,让人移不开眼。徐慢慢闭上双眼,深呼吸着运行功法,神窍之中的繁星被一一点亮,本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忽有细碎的声音响起,自天外传来一般由远及近,又大及小。 她的感知如一个圆球不断膨胀,向外扩散,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 暗流涌动的声音如狂风一般呼啸而过,远处的幽影传来呜呜的轰鸣,似乎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从石缝间的骚动,到洋流的狂涌,从巨型海兽震耳欲聋的呜咽,到深海灵草轻浅的低语,无数的声音充斥着神窍,而她在其中努力分辨着属于人族的声音。 掌心光芒散去,她缓缓睁开了眼。 敖修和谢枕流问道:“可有听到什么?” 琅音问道:“身体可有不适?” 三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怔。 徐慢慢刚缓过神来,没有听清楚他们的问话,她定了定心神,才道:“没有听到异响。” 她说着看向了右前方,手指往前一指:“逆命部一定藏在那里。” 谢枕流不解:“既然没有听到,你怎么知道?” 敖修若有所思:“因为没有听到?” 徐慢慢点了点头:“我能感知到方圆数十里的波动,唯有那个地方是空缺的,辟水珠竟能迷惑我的感知。” “你们在此等着,我过去看看。” 敖修说罢,便将辟水珠交到徐慢慢手中,自己化身蛟龙,离开了辟水珠的范围,游入无边黑暗之中。冰蓝的双眸掠过异光,虽是至黑的环境,他却能从水流的流向与速度感知到周围的一切,仿佛这片海域是他身体中的血管,有着与生俱来的熟悉。 与蛟宫之下的深渊相比,这里还不算深,他还能借助眼中的光来看清环境,要寻找辟水珠的入口,便只有这样才最快。 徐慢慢手捧辟水珠,看着敖修消失在视线之外,而周围恢复了黑暗与死寂。 正当三人屏息凝神等待之际,忽然一股庞大威压迎面涌来,似海浪一样当头拍下,徐慢慢手捧辟水珠反应不及,琅音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挡下了灭顶的威压。 谢枕流同时拔剑,破月剑于深海之下爆射出满月之辉,剑气霜寒,竟将四周海水冻结为冰,威压顿时一窒,然而下一刻便又卷土重来,将三人卷入其中。 徐慢慢手中的辟水珠骤然黯淡了下来,然而四周却没有海水涌入。 她心下一沉:“是逆命部张大了结界,有意将我们放了进来。” 他们自然不会那么好心大开门户,会这么做只能说明,他们早有准备,请君入瓮。 “是敖修所为?”琅音心生疑惑。 “未必。”徐慢慢深吸一口气,“剑尊也不见了。” 就在被囊入结界之时,他们与剑尊被分开了,若非琅音当时紧紧抱着她,恐怕他们三个人会被分开一一分散。 第50章 结界之中的景象与外间并无不同,仰头看去,便可见微微发光的穹顶,正是辟水珠的结界。这微弱的光足以照亮结界内的世界,看着峡谷两侧密布如蚁穴的山洞,徐慢慢脸色微变,喃喃道:“我好像听到了那里传出了声音,哭声,好多的哭声……” 琅音眼神晦暗,他环视四周,只觉得幽暗处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他扯下一根发丝,缠绕在两人的食指之上,发丝看似纤细却又柔韧,绿光一闪消失无踪,却依然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 “如此一来,我们便不会走散了。”琅音沉声道,“慢慢,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徐慢慢回过神,朝他轻轻一笑:“我会的。” 两人并肩朝着山洞走去,随着距离缩短,心头的压迫感便愈加沉重。徐慢慢不自觉攥紧了双手,眉头微皱,呼吸也放缓了。 山洞中光线骤然黯淡,只有轮廓隐约可见,脚步声隐隐有回声,像是无数人在周围徘徊。 徐慢慢取出一盏从天禄宫顺来的琉璃宫灯,照亮了前路。这洞穴远比想象中的深,走了约莫两里路,便到了一个宽敞的腹地。徐慢慢提高了宫灯,看向远处,顿时瞳孔一缩。 只见洞穴中央整齐地摆放着十二张石床,每张床上都陈放着一具腐烂的尸首,而在角落里更是堆积着数不清的白骨。 徐慢慢上前两步,脸色发白地查看面目难辨的腐尸,发现相邻两张床上的腐尸之间被一根细长的管道连接起来,分别刺入两具腐尸的手背之上。尸体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徐慢慢却浑然未觉,她抬手一拂,便见腐尸微微张开了嘴,她凝神看向两者的口腔。 “这是什么?”琅音疑惑问道。 -- 第134页 徐慢慢声音低沉沙哑:“这两具尸体,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壮年男子,壮年男子体内的血液枯竭了,逆命部将这两人身上的血液进行了交换。” 琅音眉头一皱:“将年轻的血液注入老者体内,是为了返老长生。” 徐慢慢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这就是血宗在长生之路上的探索,堆积了无数的白骨,牺牲了无数的生灵。” 她将一具具尸体看过去,其中不仅有长幼之间的换血,还有同龄男子,同龄女子之间,甚至还有人与马的换血实验。 “简直丧心病狂,泯灭人性……”徐慢慢声音微颤,四肢发冷。她简直不敢想象,当初躺在这里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干该忍受着多么生不如死的痛苦,那些哀嚎似乎久久不散,依然在这空旷的山腹之间悲鸣,遍布每一个角落的怨气与尸气猛烈地冲击着徐慢慢敏感的神经,让她心口阵阵刺痛。 她闭上眼睛,许久之后方才平复了心情,朝着尸骨的方向伸出了手,一道灵力闪过,尸骨便被火舌吞没,很快化为了一抔白灰。 “愿你们安息。”徐慢慢轻声道。 那些悲鸣似乎缓缓平息了,但徐慢慢知道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涌入了她心中。 四魂族,生来便承载着众生意志,众生意志越强,她的力量便越强,但她承载的使命也越多。 山洞里的动静似乎惊动了黑暗中蛰伏的幽魅,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琅音神色一凛,握紧了拒霜剑拦在徐慢慢身前。 下一刻,便看到数不清的虫子从山洞四周的缝隙中钻了出来,每只虫子都只有米粒大小,仔细一看便见下生六只节肢状的腿脚,在山壁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火光与温度吸引了它们,大批的米状小虫疯狂地外涌,如潮水一般向琅音和徐慢慢爬去。 拒霜剑一剑挥出,剑气所过之处无一幸存,但后面的虫潮前仆后继,踩着同伴的尸体向着两人涌去。 琅音正要挥剑,却被徐慢慢按住了手:“山洞会塌。” 徐慢慢冷眼看着涌来的虫潮,所有的悲愤化为一声怒喝:“退下!” 这一声并不洪亮,却有着震慑灵魂的力量,便是琅音也觉得心头一颤,而所有甲虫在这一声威吓之下集体定住,下一刻便又向退潮一般朝着四周退去,只留下一地的尸体。 “深海之下不会有这种虫子。”徐慢慢面露嫌恶,冷然道,“又是血宗弄出来的邪物。” 琅音扫过地上的虫尸,眉头紧皱:“慢慢,这种甲虫很像疫虫,但比疫虫体型小了一半。” 疫虫是一种毒虫,多生活在密林之中,它们会在花草之上释出微不可见的虫卵,食草之兽吃了含有毒卵的花草便会成为宿体,毒卵在兽类体内孵化,钻入骨窍之中,吸食骨髓,宿体便要忍受锥心剜骨之痛,直至被吸干了骨髓剧痛而死,成熟疫虫便会从七窍之中钻出。 徐慢慢细细端详,发现这些虫尸外形确实与疫虫几乎一模一样。“血宗到底想做什么?”她心中隐隐有一丝担忧。 “往下看看,或许便有答案。”琅音道。 二人加快了脚步,继续朝洞穴深处走去。那些被喝退的疫虫也不再出现。 从外面看密布的洞穴,里面大多数是相连的,徐慢慢靠着感知在迷宫似的洞穴中前进便不会迷失方向。她能感觉到在前面有深沉而浩瀚的灵力波动,极有可能是弥生行尊与负岳神尊。 一路走来经过了无数个洞穴,每一个洞穴都有如一幅炼狱图,男女老少,人族妖族,千奇百怪的死法,显示出他们临死时遭受了多么惨无人道的折磨。越往里走,看到的枯骨越少,从尸体的腐烂程度看,应该刚死不到一天,终于在一个洞穴里,徐慢慢看到了活人。 准确来说,是一群活死人。 十几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人族少年奄奄一息地横躺在地,面部紫黑肿胀,神智不清,双瞳赤红,其中一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大口鲜血,鲜血呈血沫状,其中隐约可见细微的点状白色。 琅音的灵力有治疗祛毒之效,他将手覆在其中一人额上,灵力自掌心涌出,自上而下地涤荡少年体内的毒性。 半晌后,少年脸上的紫黑之色烧退,眼神也恢复了一丝清明。然而琅音却依旧神色凝重,说道:“他体内已经遭到极其严重的破坏,就算解了毒,也无力回天,剩下的寿命不多了。” 少年躺在地上,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二人。 “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徐慢慢心头沉重,半跪在少年面前,轻轻点头。 少年似乎想笑,却无力扯动脸部肌肉,赤红的双眼看着徐慢慢。 “可是……我活不了了……”少年的声音破碎沙哑,每说一个字,就有鲜血从唇角溢出,“虫子把我的身体……吃掉了……” 徐慢慢恍然明白,血宗竟是让疫虫寄生在人身上。疫虫一般只在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之地活动,虫卵也只在野兽之间传播,血宗养了这么多疫虫,又在人族身上实验,究竟有什么意图? “你……救救我妹妹……”少年赤红的眼睛缓缓移动着,看向幽深的洞窟,“她一定还活着……她穿着紫色的裙子,阿音……带她回家……瑶州……” 少年费力地说完一句话,眼中的思念与痛苦皆化为虚无,只剩下涣散的瞳孔。 -- 第135页 徐慢慢沉痛地闭上眼。 瑶州…… 她去过那个地方,与两界山毗邻,是个贫穷的荒州。两界山灵力稀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瑶州半是荒漠半是山。那里的人保留着原始的生活方式,虽然清贫,却简单快乐,热情好客。 她行经瑶州时,在一个山寨住了半年,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山寨里的孩子们喜欢围在她身旁听她讲外面的故事,兴致来时,她会抱着孩子们御空飞行,看她们害怕又激动的表情。青壮男子向她求教修行强身之术,她也教给了姑娘们种植灵草的方法,可以应付一些寻常的病痛。 离去之时,寨主嬷嬷送给她一件点缀着狼牙配饰,混纺兽皮与蚕丝的长裙,她记得,那便是紫色的。 瑶州的人们,认为紫色是最尊贵的颜色,因为紫色浆果极其难得,要染出一件紫衫并不容易。 那个穿着紫色小裙的小姑娘,一定也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孩子,她的哥哥至死仍想着带她回家。 徐慢慢心情悲痛地收敛了这些少年的尸体,从打扮看,他们应该都是来自瑶州,可能血宗直接掳走了整个村子的人。瑶州那种荒僻的山寨,即便整个山寨一夜消失,也不会引起外界的注意。哪怕被注意到了,于偌大的七国十四州而言,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尘,无关痛痒的一个数字。 但她知道不是,这里的每一具枯骨都曾是鲜活的生命,笑过爱过,痛过哭过,没有人微不足道,在每个人心里都有至关重要的一个人,于他而言,那便是全部。 那个被遍体鳞伤的少年,至死仍放不下他的妹妹。 徐慢慢怀着满腔的悲愤,大步行走在幽暗的洞穴之间,忽然余光掠过一抹暗影,她下意识往旁边躲开,但那暗影动作极其迅猛,粗长的黑影扫向徐慢慢面门,幸被琅音举剑拦下。 锋利无比的拒霜剑发出一声铮鸣,震退了黑影。 徐慢慢这才看清,那粗长的黑影竟是一条黑色的蛇尾,蛇尾上覆着细密的鳞片,发出金属般的光泽,与拒霜剑相击,竟然丝毫无损。 那蛇尾长约三丈,一击即退,蛇尾之上却是一个人形模样的少女,徐慢慢看着她身上独属于瑶州的紫色瑶裙,怔怔地喊道:“你是……阿音?” 少女自腰下皆为蛇尾,脸庞精致却苍白,杏圆双目覆满黑瞳,毫无生机,周身散发着令人颤栗的诡魅气息。 听到“阿音”二字,她的脑袋微微歪了一下,似乎有所反应,但很快便抬起蛇尾,向着徐慢慢和琅音攻来。 “她是人,怎么会长出蛇尾?”徐慢慢躲开了蛇尾的攻击,蛇尾拍在山壁上,整个洞穴为之一震。 “她已经不算是人了。”琅音眉头紧皱,“人身蛇尾,也不是半妖……恐怕是血宗把蛇妖的尾巴接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路上他们看到了不少类似的尸体,本是人族的躯干,却被接上了妖族的四肢,但这些实验无一例外失败了。 而眼前这个阿音,或许是唯一一个成功的。 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徐慢慢双手结印,双手发出淡淡微光,吸引了那双黑眸的注意,她的动作随之停滞下来,似乎对那道微光产生了好奇。 徐慢慢心中一喜,试图感知她内心的波动,然而当她的灵力即将碰触到对方时,阿音猛然抬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身的尖锐嘶鸣,徐慢慢只觉神窍一震,蔓延的感知力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竟被震得粉碎。 她不由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阿音。 “神脉者。”徐慢慢看着她眉心若隐若现的淡淡金光,喃喃念道。 四魂族能与天地相融,感知万物的悲喜,聆听万物的心声,除了神脉者。神脉者体内传承神族的神血,排斥人族的感知,这种天生血脉上的压制,即便是徐慢慢也难以逾越。 血宗怎么能把一个普通的人族少女变成半妖,变成神脉者呢? 徐慢慢脑中灵光一闪,心中却是一沉:“负岳神尊的神脉!” “血宗抽出了负岳神尊的神脉,注入了这个人族少女的体内。”琅音游刃有余地躲避着阿音的攻击,目光扫过对方纤细得近乎枯瘦的双臂,蹙眉说道,“她未经过锻体,应该不是修道者。凡人之躯极其脆弱,根本承受不起神脉之血强大的神性,也不能与蛇妖合二为一。” 徐慢慢留意到阿音细瘦的脖子上箍着一圈暗黑色的金属环,似铁非铁,上面还镌刻着暗红色的符文,每次阿音想往前扑时,铁环便会被锁链拉扯,符文便发出红光,似乎给阿音带来了极大的痛楚,让她浑身一僵,不敢妄动,只能摆动蛇尾攻击来者。 她的力量极其强大,只是失去了神智,全凭本能攻击闯入者,无意义地消耗力量,不久便现了颓相。琅音知道徐慢慢有意救她,也没有动用拒霜剑伤她薄弱之处,见她力竭,才召出了坚韧的藤蔓,将阿音结结实实地捆住。 阿音仰着细长的脖子,发出痛苦的嘶鸣,本该稚嫩娇憨的五官也扭曲了起来,纯黑的双瞳流露出痛苦之色。 徐慢慢来到阿音面前,细细端详她颈上的铁环,不禁脸色微变,铁环内侧倒生七根柔软的长刺,深深扎入少女的脖颈之中,每一次红光亮起,那七根长刺便瞬间变得尖锐,给少女带来难以承受的剧痛。 “七连血竭。”徐慢慢声音微颤,面露不忍之色,“以至亲之血为引,绘就七连邪阵,根植于七魄脉轮之中,血脉相连,挣不脱,逃不掉。” -- 第136页 那个心心念念,至死不忘要救自己妹妹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与妹妹的血脉羁绊,成为困住她无法逃离的枷锁。 这是莫大的讽刺,也是让人绝望的悲剧。 “阿音。”徐慢慢轻轻唤了一声,“你哥哥让我们来救你。” 阿音发出低低的嘶鸣,对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即便是哥哥二字,也激不起一点波澜。 琅音无奈摇头:“慢慢,她已经彻底失去神智了,听不到你说的话。” 徐慢慢抬手去碰触她颈上的铁环,试图找到取下铁环的方法,然而刚一碰触,铁环便发出红光,阿音顿时发出痛苦的嘶吼。 徐慢慢急忙撤手,却在此时,看到了她颈间戴着一条细绳编织的项链,领口处隐约可见一角银色的铁牌。徐慢慢一怔,立刻勾出了藏在衣襟内的铁牌,只见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大字——夷。 琅音讶然道:“是四夷门的令牌。” 四夷门的内门弟子都会有一块这样的铁牌,正面刻着夷字,而后面刻着数字,代表她是四夷门第几个弟子。而阿音颈上的铁牌背面刻着一九九。 她是四夷门第一百九十九个弟子。 徐慢慢从未见过她,但她应该见过她的长辈,一百多年前,她在瑶州的那个山寨里留下了这样一面令牌,让他们以后若是遇到了困难,可以来四夷门找她。 那时候的瑶州与四夷门相隔几万里,凡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抵达,但是那时候徐慢慢便已想好,终有一日,她要成为道尊,要在十四州立起枢机楼,让天下变小,而凡人的世界却能变大。 可她并没有等到瑶州的朋友来找她,这或许是好事,说明他们过得很好,不需要她的帮助。但她没想到,恰恰相反,灾难来得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求援,便成了血宗的俘虏。 徐慢慢忍着泪意,将手覆上阿音的神窍。 琅音脸色一变,攥住了徐慢慢的手腕,制止道:“慢慢,她身怀神脉,你强行入她神窍,会遭到反噬。” 徐慢慢温柔而坚定地看着少女饱受折磨的面容:“琅音,我必须亲眼看到她们所经历的一切。” 琅音看着徐慢慢的神情,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 他低叹一声,放下了手,沉声道:“我护着你。” 她的道是守护苍生,而他的道是守护她。 既已决定,便此生无悔。 第51章 阿音一家住在瑶州城千里之外的山寨里,往北走是两界山,听大人们说,那里常有灵兽出没。灵兽危险,更危险的是那里是两国交界之处,常有兵匪劫掠过往之人。但捕捉灵兽却是山寨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哪怕危险,也不得不去。每个月山寨里的青壮便会组起一支队伍,前往两界山边缘狩猎。而每回出发前,他们都会到寨主嬷嬷那里祭拜一面铁牌,乞求此行平安顺利。 阿音四岁时,父亲便死于一次狩猎,母亲也因病去世,她和哥哥便被寨主嬷嬷收养。阿音从小机灵可爱,懂事又嘴甜,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招人心疼,寨子里每个人都亲切地喊她“音音”“小阿音”。 哥哥比她大了四岁,父亲死后,他似乎一夜长大,变成了一个沉稳的小大人。每天天不亮,阿音在睡梦中就会隐隐约约听到哥哥练武的声音。哥哥会揉着她的脑袋,温声告诉她:“阿音不要怕,哥哥会变得很厉害,以后保护阿音。” 父亲母亲相继离世,阿音夜里常常会哭醒,四处找爹娘。哥哥会忍着睡意抱着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哄她入睡。搬去了寨主嬷嬷家后,她便与嬷嬷睡在一起,当她哭泣的时候,嬷嬷便会拿出那面银牌,跟她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一百多年前,有个神女降临在他们寨子里,教给他们修炼锻体的方法,教会他们种植草药,治病疗伤,她在寨子里待了半年,却留下了火苗与希望。 寨主嬷嬷颈上的铁牌,也是神女留下的。神女离开时说,若遇到任何困难,可以去四夷门找她。四夷门远在天边,如何能及呢?他们虽然想,却去不了,也不敢去。 后来有了枢机楼,他们能更方便地交易许多物资,寨子里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叨扰到神女的地方,他们便更不好意思去了。 只是一直将她挂在心里想念着,年轻的一代没有见过她,只从长辈口中听闻她的存在,慢慢地养成了习惯,每次出发狩猎前都会祭拜神女令牌,乞求顺利平安。 嬷嬷说,她见到神女的时候,也和阿音一般大,神女还抱过她,带着她飞上天。说这话时,嬷嬷苍老的面容微微发光,沉浸于那段梦幻般的记忆里。 许久之后,嬷嬷才说,如果村子里有人能开启神窍,就能带上这枚神女令牌,前往四夷门拜见神女。可是一百多年了,村子里一个修道者也没有。 直到阿音八岁那年,沉睡三天,脱胎换骨,浑身散发异香,眉心隐现金光。村子里等待百年,终于等到了第一个有修道资质的天才。 她换上了盛典才能穿的紫衣华服,从嬷嬷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神女令,郑重地挂在了颈上,只待生日过后,便前往四夷门拜师。 哥哥站在人群里,高兴却又不舍地遥望着她。 “阿音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哥哥会担心的。”他揉着她的发心说。 -- 第137页 “阿音也会想哥哥,哥哥陪阿音一起去四夷门好吗?”阿音仰着脑袋,圆圆的大眼睛闪烁着期盼的光芒。 哥哥只是犹豫了一瞬,便重重地点了头。 他去州府的时候打听过了,修道需要消耗庞大的资源,数不尽的灵石。山寨虽然日子过得富足了,但要供起一个修道者仍然很难。哥哥每天早出晚归,拼了命地猎捕灵兽,想要攒下一笔灵石给阿音买法器和灵药。 直到他失血过多,晕倒在寨子外,阿音才知道哥哥为她做的一切。 “如果没有哥哥的话,阿音修道又有什么用?”她在哥哥的床前痛哭流涕,“哥哥是阿音唯一的亲人,哥哥一定要长命百岁,陪着阿音!” 哥哥抬起手擦去她的眼泪鼻涕,苍白的脸哭笑不得:“小阿音,哥哥听你的话,以后会保护好自己的。” 阿音八岁生辰那天,寨子里举办了隆重的篝火宴会,不舍又热烈地庆祝阿音的生辰,每个人都为她送上精心编织的花环挂在颈上,殷切地叮嘱他们兄妹出门在外要注意的事情。 寨主嬷嬷微笑地看着,又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然而就在篝火将熄的半夜,突如其来的入侵者打破了山寨的宁静。凄厉惊恐的喊声此起彼伏,被推倒的茅屋燃起了火光。 阿音被嬷嬷和哥哥叫醒,她满是褶皱的脸上没有惊慌,沉稳地嘱咐哥哥背上阿音从后门逃走。 阿音颤抖着拉着嬷嬷的袖子:“嬷嬷,我们一起走!” 嬷嬷微笑着说:“我老了,走不动了,只能帮你们挡一挡。” 她佝偻的身子转了过去,走向门外的炼狱火场。 阿音颤抖着趴在哥哥背上,回头看着嬷嬷矮小却又高大的背影,恍惚地想起嬷嬷说过的故事。 她说那一年,有兵匪劫掠山寨,神女从天而降,挡在了他们面前,只身面对数十个全副武装的悍匪。她赶走了兵匪,带来了安宁。 阿音没见过传说中的神女,在她心里,嬷嬷就是带着她走出黑夜的神女。 她忍着不敢哭出声,压抑着胸腔的呜咽,趴在哥哥背上,泪如泉涌。她在本该最高兴的一天,永远失去了家。 哥哥背着她,头也不回地往瑶州的方向跑,然而一个光罩将他们笼入其中,无法逃脱。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密林间缓缓走出,他戴着面具,披着斗篷,让人看不清面容,只看到凉薄的嘴唇。 “居然有修道者。” 低沉的声音略带疑惑,他朝着光罩内的两个孩子伸出了手,哥哥挡在阿音面前,被那只手轻轻一拍,便飞了出去,口吐鲜血。 阿音哭了出来,大喊着“哥哥”,向他飞奔而去。 男人又将手伸向了阿音,阿音被无形的力量提起了后领,悬于半空,她看着哥哥奄奄一息的样子,悲痛、愤怒与担忧涌上心头,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吼声。 “啊——” 灵力震开了男人的手,她从空中坠落,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便爬到了哥哥身边。 “有意思……天生十窍。” 一个黑衣人来到男子身边,恭敬地俯首道:“启禀血尊,寨子里的人已经全部捕获。” 他们用冷淡的口吻说起上百条的人命,仿佛在他们眼中,寨子里的人不是人,只是一群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感情的牲畜。 被称为血尊的男人朝着哥哥伸出手,将兄妹两人分开,把哥哥抓在了手上,阿音拼了命想抢回哥哥,却被血尊在颈上一点,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听到他用温柔的语气说:“你乖乖听话,我便不杀你哥哥。” 阿音很听话,她怕哥哥会死。 她被关到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她时常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里是传说中最恐怖的无间地狱。每时每刻都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与惨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与血腥味。 那个血尊很少出现,他对手下人说,每月喂她一粒开元凝魄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每次吃完后身体便有一种充盈强大的感觉。她虽然小却不笨,不会以为这些人对她好,他们看她眼神,只是把她当成了一只畜生,等养肥了好宰割。 但她太弱小了,就算知道什么,也无法反抗。每个月,只要她乖乖听话吃药,便能看到哥哥一面,知道哥哥没有事,她也就放心一些。 但是嬷嬷死了,还有很多叔叔伯伯也死了,阿音亲眼看到他们的尸体被送走了,折磨得不成人样,只是看一眼也会做噩梦。但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因为噩梦而哭醒,那些会在她哭醒时抱着她哄她的人,也不在身边了。 被囚禁的不知道第几年,她比来时长高了两个头。那一日,血尊又出现了,带着一条恐怖的巨蟒。他站得远远的,指使着属下将她定在石床上。 “天生十窍,是神人转世之相。”血尊的声音低柔动听,仿佛在蛊惑她,“阿音,你想成为神吗?” “你放开我,你想做什么!”她惊恐地看着那条向自己逼近的巨蟒,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几乎一口就能吞下她。 “传说中祖神为人蛇之相,半人半神,我真好奇,祖神之威,有何异象。” 血尊说着,朝巨蟒一挥袖,那巨蟒便似解脱了束缚一般,朝着阿音扑了上去,一口咬断了她的小腿。 -- 第138页 阿音发出凄厉的惨叫,剧痛自身下传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巨蟒一口吞下她的小腿,又咬断了她的大腿。鲜血如泉涌一般源源不断,流淌了一地。巨蟒的竖瞳发出贪婪的红光,它似乎感受到了这具肉身的特别,它又扑了上去,想要一口吞掉阿音。 然而当它的尖牙刺入阿音腹部时,却猛然僵住。一股雄浑的灵力自阿音体内涌出,笼罩住那头巨蟒,反过来夺舍巨蟒的力量。巨蟒惊恐地摆动尾巴,却发现体内的妖丹不受控制地发生震动,被一股力量吸引着向阿音的身体游去。 巨蟒想要后退,却被阿音的力量控制住,它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吸食同化。 血尊见巨蟒的妖丹进入了阿音体内,眼露喜色,对左右道:“把神脉注入她体内。” 一根针管刺入阿音的后颈之中,连接着针管另一端的,是一个黑色的瓶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即便是纯黑的瓶子也挡不住有金光溢出。 金光从针管涌入阿音体内,仿佛无数绚烂的焰火在她体内炸开,在纤细的血脉之间叫嚣着,冲撞着,改造着。阿音忍受着炼狱般的疼痛,恨不得能就此死去。神脉与妖丹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神窍中属于人族的意识却被一点点吞没。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染上了血色,一片赤红,又被黑暗吞噬,失去了所有光彩。 意图吞噬她的蛇妖被神性碾压了意志,逐渐融合,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陷入了永久的黑暗,再也看不见了,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一个声音道:“她的人族意识被吞没了。” 血尊叹息一声:“第三千个了,还是不行,难道人族真的无法造神吗?” 那个陌生的声音顿了一下,又说:“你做这些,就是为了造神?” 血尊说:“你难道不是吗?” “我不是。”那人说。 血尊轻笑一声:“是我说错了,你想自己当神。但是世间只有一位神明,四魂族的当代行走,姜奕。” “可我就想,为何只能有她呢。”血尊轻声说,“同样的方式,便造不出第二位神明吗?” 徐慢慢自阿音的神窍中退出,脸色煞白,鲜血溢出唇角,眼泪也落了下来。 她如此真切地感受着阿音的喜怒哀乐,仿佛是她走完了阿音的一生。看到似曾相识的山寨,她又回想起瑶州山寨里那半年宁静安逸的时光。那个曾被她抱在怀里飞上天的小姑娘,转眼间已垂垂老矣。 她还记得她,她与其他孩子不一样,她一点也不害怕,在她怀里瞪大了眼睛,贪婪地看着脚下的土地。 “神女姐姐,我也想像你一样,只要我变得很厉害,就可以保护大家了!”小姑娘稚嫩的眉眼英气勃勃。 她笑着说:“小阿尧,其实是只要你保护了大家,就会变得厉害哦。” “我力气这么小,也会很厉害吗?”阿尧好奇地问。 “一根草有一根草的力量啊,最柔软的枝叶也能顶开沉重的巨石。”她点了点她的鼻子,笑吟吟地说,“努力长大,努力变强,常怀良善之心,你就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百年之后,徐慢慢又看到了当年的小姑娘,她接过了寨主之位,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一双眼睛却依旧英气有神。她义无反顾地送走了孩子们,自己只身赴险,哪怕……那只是一根草的力量。 徐慢慢的意识里充斥着山寨里所有人的悲痛与愤怒,她无法自已地颤抖着,眼泪一滴滴打湿了身下的土地。 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掌心涌入她体内,琅音默默地握着她的手,疗愈她因神脉压制所受的创伤。 他不在意世上众生的死活,在意的只有眼前人的悲欢。可是慢慢不一样,她承载了太多生命的意志,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痛苦,与她相比,他纵然有心,却依旧显得如此凉薄。他从她身上学到了如何去爱一个人,却仍然学不会如何去爱那些与他毫无关联的众生。 “姜奕……”徐慢慢声音沙哑着,轻轻念出这两个字,“四魂族的当代行走,这便是我的名字。” “慢慢,你看到了什么?”琅音问道。 “血尊。”徐慢慢深呼吸着,冷冷说出那个人的身份,“他知道我的存在,我当年沉眠重生,必定与他有关。他杀了这么多人,把阿音变成这副样子,就是为了寻找成神的途径。” 为了他一人的痴心妄想,以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无数性命,而阿音是第三千个。一个天生神窍,本该不凡的少女,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蛇妖吃掉了一半,忍受着神脉在体内冲撞的剧痛,最后将三种血脉融为一体,却彻底失去了自己。 “敖修行动失败,血尊早知道这里会暴露,便让部下弃了这里逃走,却没有湮灭罪证,他根本无所谓我们看到那些堆积成山的尸骨,奄奄一息的受刑者,还有被他视为失败品的阿音……”徐慢慢难以抑制心中悲愤,咬牙冷然道。 “他只要带走辟水珠,幽玄峡谷之下的一切罪证便会立刻被千丈水压碾为粉碎。”琅音疑惑道,“他为何不这么做?” “他有意把我们引入其中,因为这是一个圈套。”徐慢慢吐了口气,环视四周,缓缓道,“依敖修所言,他将辟水珠交给血尊的时间并不长,但幽玄峡谷中的尸体却已白骨化,死亡至少也有十年以上。” “时间不对!”琅音眸色一凛,“这里的时间与外界的时间不一样。” -- 第139页 “不错,整个幽玄峡谷,被一个庞大的时空法阵笼罩,这里的时间流速比外面慢很多,十倍,百倍都有可能。世上一日,海底一年。”徐慢慢从阿音的回忆可以判断,她们的寨子被毁,时间上就在半个月前,正好是她在焚天部陨落的那期间。然而于世人而言的半个月时间,她却在这里生生煎熬了六年。 敖修弃暗投明,血宗不会愚蠢到在海中与四海之皇为敌,纵然有辟水珠,也不可能再在海底隐匿行踪,如此一来,辟水珠便失去了意义。血宗舍弃一颗无用的辟水珠,设下了一个陷阱,把徐慢慢囚禁在了这个时空法阵之中。 第52章 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当徐慢慢意识到问题所在时,已经迟了。 她几番耗费元神放大感知,又强行与阿音体内的神脉抗衡,此时元神之力大损,即便有琅音为她疗伤,短期内也无法恢复如初,如神农庙时一样破坏法阵。 阿音抵抗着徐慢慢元神的入侵,同样精疲力竭,浑身无力,强撑了一会儿,便闭上眼睛昏了过去。徐慢慢接住阿音,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 “琅音,我要带她回四夷门,她是四夷门的弟子。”徐慢慢轻抚阿音的发心,温柔而坚定地说。 琅音闻言,没有二话,挥剑砍向连接着颈环的玄铁锁链,锁链应声而断。 徐慢慢取出珐琅花盆,正是之前在屠灵部时装过琅音的那个法器。乾坤袋中的时间是静止的,只能收容没有意识的物体,而这个法器却能收容一切活物,无论体型多大,都能放入其中。 徐慢慢捧着花盆,催动法阵,花盆发出亮光,阿音便化为一道黑影飞入盆中。低头看去,便看到巴掌大的小黑蛇蜷缩在盆底昏睡。 “阿音,我们回家。”她轻声说。 在蜿蜒的甬道中穿梭许久,徐慢慢和琅音终于走出了山腹,眼前豁然明亮了起来,呈现在眼前的一大片平坦的空地,一眼望不到头,远处有形似山峰的阴影,似乎曾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此坠落,砸出了一个深坑。 不远处矗立着一座高台,高台之上悬浮着一颗碧绿通透的珠子,蕴满水灵之力,正是神品辟水珠,而高台之下一人盘腿静坐,淡金色的光圈将他笼罩其中,神圣不可侵犯。 徐慢慢立刻朝那人飞奔而去,惊呼道:“弥生行尊!” 光圈之中的人双手交握置于身前,慈眉善目,双眸紧闭,皮肤呈现出黄金般的色泽与硬度,似乎那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尊金身法相。 徐慢慢心中一沉,喃喃道:“不动明王像,弥生行尊竟然选择自绝……” 《不动禅》是悬天寺的独门功法,得道行尊自觉寿元将近之时,便会修炼此禅功,将肉身化为金身,肉身千年不腐,而金身与天地同寿,不朽不灭,诸邪不侵,诸法不破。这些以不动禅坐化的行者,被称为不动明王像,被供奉于悬天寺明王殿,每日接受寺中弟子焚香祝祷,在明王殿修行的行者也更容易悟道提升。这是大德行尊为本寺燃烧的最后一缕余热,纵然身死,依旧道存。 琅音面色凝重:“弥生行尊未到千岁,寿元仍有数百年,竟以《不动禅》坐化,恐怕之前爆发过激战,弥生行尊自觉不敌,难以幸存,便坐化为不动明王,保全肉身不被血宗所得。” 明王金身已非血肉之躯,几乎无法毁坏,即便是血宗也只能干看着无可奈何。 “琅音,我们赶快去找负岳神尊的下落。” 她担心负岳神尊也已经遭遇不测。这海底深坑应该就是被负岳神尊的原型砸出来的,这证明它确实曾在此处。负岳神尊失踪的这段时间,对外界来说只是短短的半个月,但在这里,恐怕已经过了数年。 徐慢慢转身正要离开,忽然被琅音拉住了手臂。 “慢慢,你看。”琅音凝神盯着明王金身。 徐慢慢疑惑地回头看去,只见弥生行尊交握的双手竟如莲花一般缓缓舒展开来,掌心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慢悠悠地爬了出来。 那是一只不足巴掌大的乌龟。 徐慢慢看着龟背上似曾相识的纹路,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试探着唤道:“负岳神尊?” 青皮小乌龟抬起头,绿豆似的眼睛看着徐慢慢,发出一声沧桑的叹息,声音却显得稚嫩,好似七八岁男童一般。 “琅音仙尊……怎么是你来了?”青皮小乌龟连说话都慢悠悠的,他晃了晃脑袋,看向徐慢慢,“你是……” 徐慢慢道:“我是潋月道尊。” 负岳神尊拉长了尾音:“哦……你没死啊……还变了样子。”他幽幽叹了口气,“我却差点……死了……” 徐慢慢问道:“神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负岳神尊缓缓说道:“我中了血宗的圈套,被捉来这里……他们日日抽我神脉……我神脉力量每少一分,身体便会缩小一分……若不是弥生行尊救了我……我就已经没了……” 负岳神尊说话温吞,徐慢慢费了老大功夫才听明白来龙去脉。原来血宗设计掳走弥生行尊后,将他带到了此地。然而弥生行尊留有余手,原是假装中计,保留了实力,待到了逆命部后才暴起反击。 但血尊的强大远出他的预料,弥生行尊自知不敌,临死之前便坐化为金身,双手交握,将负岳神尊缩小后的身躯护于掌心之中。明王金身不动如山,便是血尊也打不开紧紧交扣的十指,负岳神尊这才得以逃过一劫,保全了性命。 -- 第140页 负岳神尊说完,便张口一吐,一粒绿豆大小的金珠子从他口中飞出,滴溜溜地悬浮于半空。 “这是弥生行尊的一缕魂识,他让我帮他带回悬天寺。” 徐慢慢伸手接过魂珠,入手温润,令人心神清明。这魂珠保留了弥生行尊的魂识,便如弥生行尊本人当前一般,负岳神尊口含魂珠,这才能令明王金身舒展双手,放他离去。 负岳神尊说完转过身,朝着弥生行尊的金身低下脑袋,鞠躬行礼,“我欠了悬天寺一条命,便为你守护悬天寺千年,还你救命之恩。” 徐慢慢也弯腰默哀,以示敬意。 “道尊,你可知如何离开此地?”负岳神尊问道,“这里被法阵所困,你似乎精通此道。” 徐慢慢点了点头:“这里被人设下时空法阵,与外面的时间流速不同,想要离开法阵,必须找到两个时空的连接点,否则便会被扭曲的时空风暴撕碎元神。” “这个法阵覆压方圆十里,想要破阵消耗极大,你元神虚弱,等恢复之后再想办法破阵。”琅音道。 “琅音,我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徐慢慢掌心发凉,眉心微微皱起,她仰起头看着穹顶,至黑至暗,却又隐隐泛着幽光,似夜空一般深邃遥远,“血宗隐秘数百年,向来行事小心谨慎,藏头露尾,不露丝毫踪迹,为何如今如此有恃无恐?就好像……他们的筹谋已经得逞了,无需再隐藏了……”她猛地抬头看向琅音,“三百年前,血尊对你动手过,你见过他吗,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琅音微微一怔,眼神有些回避徐慢慢的注视,缓缓道:“那时我长年待在两界山,血宗想要探知我的下落并不难。他们派出了四名法相埋伏我,手段尽出,我一时不防遭了暗算,但他们想留住我也不容易。我杀了两人,来到了四夷门,让念一为我治伤。按照念一的说法,血宗想要的,应该是千叶木芙蓉本身。今日看到阿音,我大概明白了……” 徐慢慢眼神一动:“阿音是人、妖、神三种血脉的融合,你也一样,你身上拥有混元之气,虽不是神,却已是超越于人族和妖族之上的仙。那时候的血宗就已经在探索成神之路了。三百年前伤了你,一百年前杀了黎却,还有十年前与敖修交易,第一次得到了神脉的力量。”徐慢慢看向负岳神尊,“负岳神尊,你可知他们取你的神脉作何用途?” 负岳神尊懒懒地叹了口气:“我们四神兽所拥有的神脉之力都不相同,帝鸾是火象之力,因此性情刚烈,云蛟是水象之力,深不可测。吞天是信仰之力,刚猛无敌,我最不中用啦……我只是不死。他们再厉害,也打不死我,最多就是让我沉眠。” 徐慢慢眉头微皱:“听着……和四魂族有点像。” “你也知道四魂族吗?”负岳神尊的绿豆眼好奇地打量徐慢慢。 “我便是四魂族人。”徐慢慢没有否认。 负岳神尊眨了眨眼:“原来三百多年前,挖走长生藕的就是你啊。” 徐慢慢沉默了片刻,才道:“应该是我吧,我也不记得了。” 长生藕生于落乌山,而落乌山便在离灵雎岛不远之处,也是在负岳神尊的眼皮底下。 “那时我正睡着呢,就感觉到落乌山不寻常的灵力波动,便过去看了一眼,才发现是你想挖长生藕,和守在那的女修发生了争斗。”负岳神尊歪了歪脑袋,似乎回想了一下,又道,“你那时候,好像是说自己叫姜奕,是四魂族的当代行走。” 负岳神尊的话与血尊相互印证,证实了徐慢慢过去的身份与名字。 “不错,只是后来出了些变故,我失去了记忆,至今也未找回。”徐慢慢道。 “长生藕又成仙人偶,传说神族降临下界时,清气与浊气不能相容,便以长生藕捏出化身,将元神藏于七窍之内,化为凡人,以躲避浊气的侵袭。四魂族是人族半神,你想要长生藕,我便猜到了来意。”负岳神尊活得足够长久,虽然时常打盹,但他所知道的秘闻也远胜旁人。“原来这三百年来你的元神都躲在长生藕内,化身潋月道尊,难怪没有人能发现你。” 徐慢慢追问道:“我当时可有说过什么?” “你当时受伤不轻,遮蔽面容,似乎是在躲着谁,让我保守秘密不能泄露你的行踪,之后便离开了落乌山。” 徐慢慢心头一沉,负岳神尊所说的与她的猜想一致,她确实有个极为强大的敌人,恐怕……便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血尊。 “你在此多年,便从未见过血尊,还有逆命使吗?”徐慢慢问道。 负岳神尊说道:“我未曾见过逆命使,但是见过血尊。”他顿了一下,迟疑了片刻才开口,“他……和你很像。” 徐慢慢瞳孔微震:“什么意思?哪里相像?” 负岳神尊道,“他从未以真身出现,都是元神出窍至此。天底下能以元神逍遥游的,应该只有四魂族才对,但是四魂族一代只有一人。” 徐慢慢忽然想起来,在阿音的记忆中,血尊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肢体上的接触,此时她才恍然明白,因为出现在阿音身边的血尊,自始至终也只是元神,而非本人亲至。 “他究竟是谁……”徐慢慢脑海中掠过一张张脸,却始终无法找出头绪,她的记忆一片空白,只剩下阿音回忆中那凉薄微翘的唇,还有低柔而残忍的声音。 -- 第141页 “慢慢!”琅音见徐慢慢神色不对,急忙扶住了她,“你觉魂残缺,失去了记忆,不要勉强自己回想!” “他一定就在我身边!”徐慢慢紧紧攥着琅音的手,声音轻颤,“他为什么会四魂族的功法,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一种莫名的恐慌揪住了她的心脏,让她脸色发白,呼吸紊乱。 却在此时,穹顶之上传来一声轰鸣,脚下大地为之一颤。琅音下意识地将徐慢慢护在身后,神色凛然地看向异响传来之处。 穹顶之上出现了蛛丝状的裂纹,徐慢慢一惊:“有人要从外面强行破阵!” 方圆十里的法阵,且是最为复杂玄妙的时空法阵,想要解阵极为不易。徐慢慢觉得,这布阵之人的水平在自己和徐慎之之上,便是她与徐慎之联手,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解阵。但若以蛮力强行破阵,法阵内外之人都会有危险。非迫不得已不会用这种方法破阵。 徐慢慢将明王金身收入乾坤袋中,又将负岳神尊收入珐琅花盆之中。琅音剑尖朝前,一点寒光闪耀,磅礴的灵力倾泻而出,在两人身前撑开了一道弧形的护盾,层层叠叠,坚不可摧。 而穹顶之上的裂纹在三次地动山摇的撞击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彻底迸裂开来,辟水珠也发出一声脆响,裂为两半。下一刻,便如天幕骤裂,星河倾落,恐怖的压迫感当面扑来,千丈水压猛然砸落,似山峰倾塌覆压,而被搅碎了的混乱时空扭曲成漩涡,摧枯拉朽似的将海底的山石拔起,卷入漩涡之中绞得粉碎。 徐慢慢握住琅音的一只手,灵力从肌肤贴合之处涌入琅音体内,岌岌可危的护盾重新变得坚实。 在这末日天灾一般的景象面前,便是法相也显得如此渺小。琅音俊容微白,攥紧了拒霜剑,灵力狂涌而出为两人筑起一道道的屏障。黑暗重新笼罩了这片空间,五感被屏蔽了,只有彼此的体温显得真实。 琅音唇角微翘,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握紧了徐慢慢温软的手。 这令人绝望的末日天灾,似乎因为她伸来的一只手而变得温和起来,琅音的从容与微笑,恍惚让人以为他面对的不是灾厄,而是一场春风。 终于,在灵力透支之前,风暴缓缓归于平静,只余下一片狼藉,而彼此依偎的两人。 黑暗中一道光圈向他们游来,是手持辟水珠的敖修,还有谢枕流、黎却、宁曦、吞吞…… “师尊!”宁曦大喊一声,红着眼眶抢先一步扑向徐慢慢。 徐慢慢哭笑不得,拍了拍宁曦的肩膀:“才多久不见,又不是生死两别,何至于此啊。” 宁曦从徐慢慢怀中抬起头来,哽咽着道:“师尊,你说什么啊,你们已经离开三月有余了!” 徐慢慢顿时僵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与琅音面面相觑。 在她的感知里,时间过去了不到一天。 不对! 那种熟悉的恐慌又涌上心头。 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让她肯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这里被时空法阵所笼罩,法阵中的一年相当于外界一天。 但是她错了,她陷入了误区……她没有想到的是,血尊会在离去之时逆转法阵,如此一来便恰恰相反,法阵中的一天,是外界一年! 徐慢慢的目光掠过众人悲喜交加的神情,对他们来说,自己和琅音陷入阵中已经失踪了三个多月了,甚至可能已经葬身其中了,所以他们不得不采用最极端的方式直接破开法阵。 以谢枕流和吞吞为首,敖修和宁曦从旁协助,这才生生破开庞大的时空法阵。 血尊为什么要逆转时空法阵? 他想把她困在法阵中? 徐慢慢心脏一紧,急忙问道:“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法尊呢!” 宁曦道:“法尊反复解阵都失败了,我们只能蛮力破阵。他不得不坐镇天都城,因为……天都城出事了。” 谢枕流肃然道:“不,是七国十四州都出事了。” 第53章 一场瘟疫席卷了七国十四州。 起初并没有人在意,因为只是轻微的咳嗽,发热。患者去医馆看了病,大夫也只说是肺热、风寒,拿了些药吃上几天就好。 十月下旬,正是入冬的季节,天气渐冷,多有伤风受凉的,年年如此,并不稀奇。但是患病的人越来越多,而有的人甚至开始咳血,一些州府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急忙上报国君,同时向道盟发出求援。 其时已近年关,而徐慢慢和琅音已被卷入法阵中一个多月了。得知消息的徐慎之和宁曦都赶到幽玄峡谷,想方设法破解时空法阵。但法阵之晦涩复杂乃徐慎之生平未见,始终找不出解阵之法。而这时各大宗门掌教皆收到了门下弟子来报,所辖领地内出现大量病患,疑似有瘟疫蔓延。不但普通百姓感染了瘟疫,便是七大宗门的修士也不能幸免,金丹之下的修士也都出现了相似的症状,只是比普通人支撑得更久一些。只有结丹者,才能以金丹压制毒性。 徐慎之与宁曦不得已匆匆赶回门中主持大局,详细了解之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过往万年不是没有发生过瘟疫,但瘟疫多只在局部区域内传染,因为十四州山高水长,往来不多,瘟疫很难蔓延到其他州府。而这一次的瘟疫却非同寻常,七国十四州同时爆发,一模一样的症状,说明了是同一种疫症。能够让同一种疫症在十四州蔓延,那便只有枢机楼。 -- 第142页 宁曦猛然想起,徐慢慢的担忧。 ——血宗明知道神农祭之日天都防卫极严,为何要挑在那日行动? ——那个日子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宁曦这时才恍然大悟,徐慢慢一直以来的担忧并非多虑自扰,血宗之所以挑在神农祭之日动手,就是因为神农祭乃是最隆重的盛典之日,七国十四州的百姓齐聚天都城,若这时候血宗有意将瘟疫于人群中扩散,那么这些被感染的人便会将瘟疫带回各自所在的州府,七国十四州,无一处能幸免! 瘟疫来势汹汹,借着普通风寒的掩护,在道盟发现异常之前便已成燎原之势,席卷七国。道盟七宗派出门下弟子,前往各个州府进行救援,然而看似普通风寒的疫症根本无法用寻常药物治愈,即便是灵药仙草,也只能暂时压制,减轻症状。 宁曦一边忙着门中事务,另一边挂心着徐慢慢的安危。虽然身边人都安慰她,师尊机智过人,精通法阵,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她怎能不忧心?可是强行破阵,会引发末日天灾,海底震动,掀起的海啸甚至会淹没万亩良田,毁灭数万百姓的家园。 道盟再三商议,终于确定了破阵方案,拥雪城与蛟宫齐心协力,沿着海岸线筑起长城,剑修与海妖分别于陆地和海洋上压制海啸巨浪,待准备万全,才由谢枕流和吞吞耗尽全力,破开时空法阵。 徐慢慢至此方知,海底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血尊确实在天都城有所图谋,但他真正图谋的,不是吞天神尊的神脉,而是天下生灵,包括道盟七宗。这一步棋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就如同当日杀害潋月道尊,引出负岳神尊一样。 不! 他的棋从更早之前就开始下了。以灭运使的手段,想要窃夺吞天的神脉,一早就可以下手,而那时道盟根本毫无防备。可他偏偏先对负岳神尊出手,让道盟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吞天,他不怕道盟有所防备,他要的就是道盟全力防备! 天下百姓狂欢之日,七宗修士齐聚天都,一一踏入血尊布好的棋局。道盟以为击杀了灭运使,便破坏了血宗的阴谋,却不知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徐慢慢脑海中一道颀长幽魅的身影,他隐于黑雾之中,没有人能看清他的面容,他高高在上俯瞰全局,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冰冷而残忍的微笑。 ——一个丧心病狂、泯灭人性、阴狠毒辣、诡计多端的幕后操盘者。 徐慢慢终于重返天都。 对她来说只是过去了一天,而对天下百姓来说,却是备受煎熬的三个月。 徐慢慢再看到徐慎之时,他的神容憔悴了许多。三月未眠,殚精竭虑,便是法相之躯也会有元神耗竭之感。 “慢慢,我听说你没事便放心了。”徐慎之眼底浮现久违的淡淡笑意,“幽玄峡谷发生了什么事?” 徐慢慢道:“弥生行尊坐化了,化身不动明王,我已经将他的金身带回。” 徐慎之讶然,垂眸叹息道:“愿弥生行尊往生极乐。” “负岳神尊身受重伤,恐怕要休养百年。”徐慢慢道,“当务之急是解决这场瘟疫。慎之,召集道盟掌教,于钦安殿议事!将弥生行尊坐化之事告知悬天寺,令寺中长老前来迎回行尊金身。” 徐慢慢神色肃然,尽显道尊威严。徐慎之不敢怠慢,立刻垂手行礼,躬身领命。 一个时辰后,道盟七掌教聚于钦安殿。 徐慢慢换回独属于道尊的月华云袍,锦缎玉带,广袖华服,沉沉压着她单薄的双肩,让本来袅娜清逸的姿态显得庄重威严。潋月冠氤氲着彷如月辉的光华,清丽无双的面容因这月辉而多了几分圣洁凛然,令人不敢逼视。 在她有意释出的威压下,众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之意,躬身俯首,齐声道:“参见道尊。” 徐慢慢坐于高位,接受众人的礼拜,环视一圈,才道:“诸位掌教免礼。” 千罗妖尊、群玉芳尊坐在徐慎之身侧,两人的面容也和徐慎之一样憔悴了不少。另一侧坐着宁曦、负岳神尊和谢枕流。负岳神尊因为伤势严重,只能维持着青皮小龟的模样,恹恹地趴在桌子上。 尚未落座的是来自悬天寺的广生长老,形容枯瘦,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听闻我寺掌教已坐化,我乃弥生行尊的师弟,悬天寺广生长老,前来迎回师弟金身。”广生长老俯身行礼,道,“多谢道尊将师弟带回,悬天寺上下感激不尽。” “弥生行尊舍身除恶,不幸罹难,道盟同悲。我将行尊金身带回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徐慢慢说着伸出手去,便见掌心闪过一道金光,一尊不动明王像便出现在大殿之上。众人凝神看时,只觉得耳中似有梵音吟唱,一扫心中浊气。 广生长老面露悲痛,闭目默哀。 徐慢慢又将弥生行尊的魂珠取出,送到广生长老面前。 “弥生行尊弥留之际,将魂识凝为魂珠,定有遗言交代,我等不便旁听,便请广生长老带回吧。”徐慢慢说着一顿,又道,“如今瘟疫蔓延,生灵涂炭,还需仰仗悬天寺行者鼎力相助,共度时艰。悬天寺不可一日无主,还望尽快决出继任掌教,共谋大事。” 广生长老接过魂珠,恭敬道:“谨遵道尊教诲。” -- 第143页 “且慢!”群玉芳尊骤然开口,“广生长老不可将魂珠带走,我还有一事要向弥生行尊问个明白。”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群玉芳尊皎若明月的面容上,便见她起身向广生长老走去,神色肃然。 广生长老眼中掠过疑惑之色:“不知芳尊有何见教?” 群玉芳尊道:“四百年前墨王府发生惨案,墨王满门身亡,死后被人搜魂,残魂之上留有悬天寺的金刚印,这件事需要悬天寺给一个解释。搜魂禁术,为何会用在墨王身上,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广生长老闻言脸色微变,面露不忿:“芳尊言下之意,便是怀疑悬天寺所为了?还是怀疑行尊所为?” “搜魂禁术,金刚印,皆为悬天寺独有,难道悬天寺能置身事外吗?受害者是墨王,是晋光帝属意的储君,又有谁能在晋光帝的眼皮底下对他搜魂,令他不得往生?”群玉芳尊咄咄逼人,目光冰冷,“行尊已坐化,此事与他有关无关,我都不会追究,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千罗妖尊也挺身而出,站在群玉芳尊身后。“广生长老,此事关乎悬天寺的名声,也关乎芳尊的清白,既然弥生行尊魂识尚在,便请他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广生长老仍有犹豫,徐慢慢只好开口道:“广生长老不知,当年这桩惨案记载于天禄宫的《天诛册》上,他们将杀人罪名推到了阿姮身上,而种种迹象表明,群玉芳尊便是当年的阿姮。她的记忆被人封印,忘记了一切,百口莫辩,只能担下杀害数十条人命的罪名。此事恐怕只有弥生行尊才知情。” 悬天寺与花神宫,其中必有一方是凶手。 广生长老眉心紧缩,终于无奈叹气:“那便依道尊所言。” 广生长老这说着摊开右掌,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便见魂珠闪烁金光,浮于半空,随着广生长老一声低喝,两指并拢朝魂珠一点,魂珠便骤然炸裂,化为漫天金沙。 而金沙之中缓缓浮现一个虚幻的人影,正是弥生行尊生前最后一缕魂识。 广生长老面露哀色,双手合十,朝弥生行尊行礼:“弥生师兄。” 弥生行尊面带微笑,似乎并不为自己的陨落而悲伤。 “广生,你在此便好,我这缕魂识不能长存,片刻后便会消散,我所说每一字都要记清楚。”弥生行尊说道。 广生长老俯首聆听。 “我去之后,悬天寺不可乱,由你接任掌教之位,戒律院首座便由你自行指派。” “不可为我复仇,不可妄动杀心,以免滋生心魔。” “最后,将《洞明释心咒》交予群玉芳尊。” 群玉芳尊正打算开口询问,却冷不防从弥生行尊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怔住。 弥生行尊抬起头看向群玉芳尊,双手合十,轻轻叹道:“《洞明释心咒》可以解开芳尊觉魂中的封印。” 群玉芳尊惊疑问道:“你知道我觉魂有封印,难道是你下的?” 弥生行尊摇头道:“虽不是我,却与悬天寺有关。封印芳尊的,是我的一名弟子,名为柏焉。” 广生长老闻言惊骇道:“柏焉不是四百年前就死了吗?” 弥生行尊又道:“当年在墨王府杀了数十名修士的,不是芳尊,而是柏焉。柏焉是我最钟爱的弟子,晋光帝说柏焉杀了他的儿子,向悬天寺兴师问罪,我却不信柏焉会如此暴虐行事,便对墨王府众人使用了搜魂术,终于确定,人确实是柏焉杀的,而墨王也确实该死。此事关乎悬天寺与皇室的名声,我不得已答应晋光帝,将此事尘封不提,却将所有罪名推到了一个凡人女子身上。此事我问心有愧,煎熬四百年。只是我之前以为那个女子已经死了,直到第一次见到芳尊,听到你的声音便认了出来。我知道芳尊失去了记忆,而悬天寺有封印觉魂之法,我便猜想是柏焉为了救你,封印了你的记忆。” “柏焉……”群玉芳尊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心尖顿时泛起细密的刺痛,让她不禁蹙起眉头,追问道,“他又是谁?他为什么要杀墨王?” 弥生行尊的身影逐渐虚幻,慈善的眉眼流露出怜悯与悲哀。 “芳尊,其实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是否想起,一切在你。” 弥生行尊说完这句话,身影便彻底消失,无影无踪,只余金身屹立不倒,万年不朽。 “柏焉是谁……”群玉芳尊心口一阵绞痛,她扭头看向广生长老,颤声追问道,“他究竟是谁?” 广生长老哀叹道:“柏焉是弥生师兄最喜爱的弟子,他天资卓绝,聪慧无双,辩才无碍,只是性情顽劣,道心不纯,始终无法突破法相之境。四百多年前,他依照门规行走天下,自此许久都没有音讯,直到有一天,弥生师兄去了天都,带回了柏焉的尸身……” “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八月……”群玉芳尊喃喃道。 “十五日。”广生长老顺口接道,哀戚一叹,“弥生师兄将柏焉的尸身带回寺中,然而柏焉死亡不过一日,却已魂飞魄散,只余肉身埋葬在悬天寺静思崖下。” 人死后七日才会三魂消散,柏焉死后一日便魂飞魄散,定有蹊跷。 “柏焉之死,成为弥生师兄的心结,但他从不向人解释柏焉因何身亡。他本该继承弥生师兄的衣钵,若他还在,如今便该是当代行尊……” -- 第144页 群玉芳尊哑声问道:“柏焉手中,是否有一颗无相丹?” 广生长老点头道:“无相丹是悬天寺圣药,洗髓伐脉,可解世间万种毒性,只要气息未绝,服下之后便可有七日生机。寺中仅存三颗,当年弥生师兄担心柏焉行走天下遭遇不测,便给了他一颗。” “但后来这颗无相丹却救了墨王的性命……”群玉芳尊呼吸紊乱,脑海中的那片迷雾似乎被轻轻吹散,整件事的轮廓渐渐清晰,露出了庞大而狰狞的真容,似一座巨峰沉沉压在她心上,将她笼罩于阴影之下。 广生长老于掌心凝出一道淡金色的符咒,看似一张薄薄的黄纸,却又呈现出金属锋利的色泽。 “此为‘洞明释心咒’,唯有此物,可解开悬天金刚印,令芳尊恢复记忆。” 淡金符咒被灵力托起,似一片落叶轻轻飘落于群玉芳尊掌心之中,她低着头,眼神恍惚地看着轻若鸿毛重逾千钧的符咒,听到广生长老叹息着说道:“我虽不知当年柏焉遭遇了何事,为何杀害这么多人,但他赤子之心,顽而不劣,绝不伤害他人,所做一切必有原因。他既封印了你的记忆,定也是为你着想,弥生师兄知而不言,也是他的恻隐之心,便如他所言……知道了,恐生心魔,未必是好事,芳尊请三思。” 群玉芳尊紧紧握着掌心符咒,仿佛掌心捏着一团火,灼热的感觉蔓延而上,烫到了心尖。 弥生行尊欲言又止的陈述,给模糊的记忆添上了几笔浓墨,几乎推翻了众人认定的事实。 ——柏焉…… 这个名字给群玉芳尊带来的悸动,甚至远超墨王,让她心尖泛起了细密的刺痛,平静了四百年的心湖再起波澜。 是尘封记忆,永远困于生死关。 还是解开封印,直面生死…… 第54章 新年刚过,虽是回春的季节,但冰消雪融,反倒更添几分寒意。上元节将至,本该热闹非凡的十里天街却是空无一人,商户门窗紧闭,街上落叶堆积,久无人清扫,一派萧索寥落。偶有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地压低了脑袋,脸上蒙着方巾,眼中难掩惊恐。 瘟疫蔓延的第三个月,再闭塞无知的人也意识到这场疫情的严重与恐怖了。一开始的风寒咳嗽并没有人在意,直到第二个月开始,陆续出现了死亡现象,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从年迈老人到体弱多病者,尽皆死状凄惨,咳血不止,面部肿胀,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能压制毒性的,唯有金丹以上的修士,然而整个道盟的金丹修士加起来不到一万,患者却数以千万,根本无法应付那么多患者的求援。 天都城作为瘟疫首发之地,人数最多,受灾最重,七百多万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感染症状,被安置在城外的几个营地。临时搭建起来的棚户并不足以抵挡料峭春寒,尤其是对一些病情严重的患者。 徐慢慢来到甲子号营地,这里安置的是病症最重的一群人,十有八九是老者,风声将□□声送得很远,一具具形容恐怖的尸骸被带往附近的山谷焚毁,这些濒死的人只能绝望地看着身边的患者先一步离开,静静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徐慢慢偏过头对宁曦道:“我不是下令让神霄派和四夷门的阵师在所有营地布下法阵抵御冬寒吗,为何此处没有法阵?” 宁曦垂首道:“师尊,十四州营地共有两千八百六十三个,我们两个宗门的阵师共一千两百三十二人,容纳两千人的营地,需要四名低阶阵师同力协助,因此只能以轻症营地优先。” 所有的营地都需要布下结界屏障,抵御严寒的同时防止疫毒外泄,但最大的问题是人手严重不足。这还是因为两百年来徐慢慢和徐慎之大力栽培阵师,才有一千多人可用。平日里他们都是在枢机楼做事,享受优渥的供奉与高人一等的地位,但道盟有令,他们便也必须服从调配,深入各个营地进行支援。 便是如此,也是杯水车薪。 徐慢慢轻叹一声:“因为重症患者,在他们眼里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便不需要再多费力气了,是吗?” 宁曦黯然垂眸:“师尊……目前尚未发现任何药物可以治愈疫症,我们只能如此。” 徐慢慢摇了摇头,沉默不语,只身往营地边缘的帐篷走去,刚到门口,便见两个掩着口鼻的修士抬了一具尸骸出来。 门帘内,徐慎之正对一个濒死的患者施法压制他的伤势,灵力覆住了患者全身,淡淡的黑气不断从七窍中溢散而出,徐慎之面色凝重,不敢有丝毫分心,然而便在此时,那患者猛地一弹,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唇角溢出,转瞬之间便断了气。 徐慎之脸色一白,身子轻轻一晃,几乎软倒,被徐慢慢自身后扶住了臂膀。 “你太累了。”徐慢慢轻叹一声,“先修习一下吧。” 徐慎之黯然道:“寻常药物无法克制毒性,但金丹之上的修士却能免于感染,我便想试试以灵力驱除毒性。” “方才患者七窍溢出黑烟,便是毒气所化,此举有一定效用。”徐慢慢道。 “不错,此举是能驱除一部分毒性,但是片刻之后便会遭到更猛烈的反噬,反而催化了毒性,凡人身躯脆弱,经不起毒性爆发,此举便是加速了他们的死亡。”徐慎之声音沉痛,隐含一丝懊悔与自责。 徐慢慢走近尸体,目光凝聚在死者吐出的鲜血之上,只见血液上有点点白沫,似曾相识。 -- 第145页 “疫虫……”徐慢慢喃喃念道。 徐慎之一怔:“你方才说什么?” 徐慢慢神色一凛,没有回答,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以指为刀,剖开了死者的胸腹。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恶臭扑面而来,只见死者腹腔之中的脏腑生出了无数微小的孔洞,像是被无数虫蚁噬咬留下的痕迹,令人望之欲呕。 “慢慢,你不要看。”徐慎之面露不忍。 徐慢慢却面不改色,她细细端详,之后竟又剖开了死者的胫骨与腿骨,令人惊诧的是,骨骼中间本该生有骨髓的地方空空如也,如竹节一般。 便是徐慎之也瞳孔一缩,讶然皱眉:“这是……” 他亦解剖查看过无数病患,却从未想到剖开骨骼查看其中。 “这是疫虫所为。摄入疫虫虫卵的生命,便会沦为疫虫的宿体。虫卵被体温催熟,钻入骨窍之间啃噬骨髓,令宿体痛不欲生,受尽折磨而死。”徐慢慢冷冷道。 “但是疫虫只在深山密林之中生存,体型有手指大小,若在人群密集之处出现,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徐慎之道。 “我在逆命部时见到的疫虫,只有米粒大小,甚至更小。逆命部驱使这些疫虫噬咬人兽,那些人的死状也与这些病患极其相似。兽类被疫虫寄生,同样是肺腑受损在先,而骨髓被啃噬在后,只是我们难以感知到它们的咳嗽。而凡人感染了疫虫,最先肺部受损,便会引起轻咳气喘,高热惊悸,待疫虫入骨,肺腑也已洞穿,全身剧痛之下便难以分辨何处受损最重。”徐慢慢神色严肃,“逆命部改造了疫虫,体型越小,毒性越弱,然而正是因为毒性弱,才能潜伏两个月不被发现,等发现异常之事,已经毒入骨髓,无力回天了。” 徐慎之怔怔道:“难怪……寻常草药根本无法杀死疫虫,灵力虽能驱除一部分,但剩下的疫虫感受到威胁,便会激起剧烈反应,加速宿体死亡。而疫虫一旦侵入肺腑,便会在肺腑处产卵,微不可见的虫卵又会随着宿体咳嗽排出体外,四处传播。” 宁曦脸色发白,难以直视鲜血淋漓千疮百孔的尸体,她颤声问道:“师尊,若知道是疫虫所为,那我们可能找到解毒之策?” “长生莲的莲心子,悬天寺的无相丹,至清至苦之物,可解一切毒性。”徐慎之脱口而出,但随即苦笑,“但这等宝物,天底下屈指可数,怎能就得了千万人。” “宁曦,你告知负岳神尊,让他们派人取来莲心子,至于无相丹,我会找广生长老索要。”徐慢慢对宁曦说完,又看向徐慎之,“这两样丹药药性极强,你试试能不能兑于水中,分解成分,看哪种药性可以克制疫虫。” 两人同时领命。 “我去翻查师父留下的手记,或许能有收获。”徐慢慢道,“宁曦,你将此事知会道盟七宗,看有没有人能想出破解之法。疫虫多发于深山密林,密林遍布的幽州、雍州、儋州等地的修士,或许会有所了解。” 这世间最精通灵草仙药的,念一尊者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但再博学的智者也有思虑未及之处,亿万凡人的智慧与经验却不可小觑。 “如果是疫虫所为,草木精魅应该不受影响。”徐慢慢转头问宁曦,“此次瘟疫受灾最轻似乎是万棘宫。” 宁曦一怔,随即点头:“万棘宫和花神宫的病患修士最少,只有数十人,” “这数十人是不是都是人修?”徐慢慢又问。 宁曦略一回想,讶然道:“确实如此。” 万棘宫以草木妖精为多,人修极少,而花神宫亦有不少花妖。 “转告千罗妖尊和群玉芳尊,召集所有草木精魅,无论品阶,入前线营地看护。”徐慢慢道。 宁曦将徐慢慢的吩咐一一记下,又问道:“师尊,您可知道血宗这么做到底为什么?想把人族都灭了吗?这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不是人族?” “我也不知道。”徐慢慢心底一片寒凉,“我无法理解那种人的想法。他可以机关算尽,也可以丧心病狂,他自大自私,人命于他而言似乎毫无意义,他似乎将自己当成了高高在上的神,肆意摆布别人的生命。” 宁曦想起阿音的惨状,不禁悲从中来。 徐慢慢将阿音交给她照顾,阿音因为血脉改造,双目近乎失明,只能看见极其微弱的光亮,而身为人族的意识也被吞没了。人族有神窍金丹,妖族有识海妖丹,而她有神窍却无金丹,无识海却有妖丹。如今只是一个只有本能的妖兽,无法说话,只能发出沙哑的嘶鸣,力量恐怖,只能严加看管,免得她伤人伤己。 她本该有极其辉煌灿烂的一生,天生十窍者,生来不凡,假以时日便是道尊之位也坐得,如今却家破人亡,生不如死。 徐慢慢心情沉重地走出帐篷,四面八方传来的哀嚎与□□如阵阵浪潮一样将她淹没,让她窒息得喘不过气,心头沉甸甸的,每一次跳动都会带来钝痛。 痛苦与绝望笼罩了她,这是四魂族拥有力量的同时所要承担的一切——众生意志,对生的渴望。 她没有排斥这种疼痛,反而闭上双眼,将感知缓缓蔓延开来,任由那些绝望的情绪涌入她的心中,星星点点,汇成众生愿力,让她于沉痛之中蜕变。 “道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徐慢慢缓缓睁开眼,看向来人。 -- 第146页 “广生长老。”徐慢慢微一颔首,“何事如此慌张?” 广生长老面露急色,喘着气道:“各州弟子皆传来消息,粮草告急,余粮已不足以支撑两日了。” 徐慢慢脸色一变:“七国国君未开仓放粮?” “放了一小部分,但无济于事。”广生长老唉声叹气,“诸国国君各自有计较,本就是多年不和,连年征战,生怕自家的粮草便宜了敌国。更何况……这些患者在他们眼中与死无异,没有救助的必要。” “荒唐!”徐慢慢怒不可遏,长袖一拂,立刻御空飞起,广生长老急忙跟了上去,却见徐慢慢朝着大兴宫的方向飞去。 “道尊,这是要做什么?”广生长老问道。 “开仓放粮!”徐慢慢冷冷说道。 天都城太平仓,储存着可供一州百姓食用一年的米粮,但这些被称为京粮,是十四州精选的米粮,专供天都城里贵胄名流享用。如此重地,自然是有重兵把守。 徐慢慢疾行百里,转眼间便来到了太平仓外,数十名修士躬身相迎,齐声道:“参见道尊!” 徐慢慢冷然道:“本尊欲开仓放粮。” 领头的元婴修士脸色一白,面露难色,咬牙道:“请恕在下无法从命,看守太平仓乃在下职责所在,除非有七国国君手令,否则便是丢失了一粒米,在下也承担不起。” 徐慢慢冷冷一笑,左手一扬,便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落地之声,七色各异的令牌被弃如敝履,随意地扔在地上。太平仓守卫怔怔地看着这些可在七国通行无阻的权力象征,每一道令牌都极为难得,若非有大功勋者难得一道,更不敢相信能有人同时手持七国令牌。 但徐慢慢可以,不是因为她道尊的身份,而是因为行走天下的那两百年,她广结善缘,与七国结下了深厚情谊,当时的国君才以国之令牌相赠。而自得到这些令牌,她便一次都未用过,直到今日。 守仓侍卫自然不会怀疑这些令牌的真伪,然而正是因为这些令牌是真的,他才更加为难。 侍卫俯身捡起沉甸甸的令牌,双手捧着令牌,深深鞠躬,对徐慢慢道:“道尊恕罪,您虽有令牌在手,但是……国君有令,不得开仓。” 徐慢慢冷然道:“若我一定要开呢?” 侍卫单膝下跪:“还请道尊杀了我。” 徐慢慢目光一凛。 侍卫却抬起头,丝毫无惧地迎向徐慢慢慑人的眼神。 “在下并非威胁道尊,而是我等一家性命都掌握于国君之手,若今日放由道尊开仓,便形同叛国,我等家小皆会身首异处。但若道尊杀了我等,便是我等尽忠殉职,也能为家小留得一线生机。” 守仓侍卫话音一落,身后的数十名的侍卫便尽皆跪了下来,言辞恳切地朗声道:“请道尊赐死!” 徐慢慢倒抽了口凉气,冷笑道:“好,好,好……” 说着便抬起手,广生长老见状大惊失色,喊道:“道尊手下留情!” 徐慢慢充耳不闻,左手一扬,便见一道道凛冽的银光自袖底飞出,袭向下跪的数十名侍卫。 紧闭双眼准备赴死的侍卫只觉肩头微微一痛,紧接着便听到身前传来哐啷一声,似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众人疑惑地低下头,只见每个人身前的地上都掉落了一面银牌,向上的一面是一个古朴的“夷”字,他们疑惑地拾起令牌,看向背面,每个人手中的令牌都是不一样的数字。 徐慢慢道:“自今日起,你们便是四夷门的弟子,任何人胆敢伤害你们的家人,便是与四夷门为敌。世人皆知,我潋月道尊最是护短,伤我门下弟子者,虽远必诛!” 众侍卫紧抓着令牌,怔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尽皆以头抢地,大声呼道:“参见师尊!” 他们虽是修士,甚至领头之人还是元婴强者,但在法相面前,人数再多也是枉然,当年柏焉不过一个半步法相就能杀数十个元婴金丹。这些修士之所以听由七国差遣,除了待遇极好,也是忌惮七国各自的护国法相。但若能拜入四夷门下,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天底下最宠弟子的师尊,最得人心的道尊,又有谁不想拜在四夷门下,跟在她身边! 这些侍卫多是天都城百姓,家中妻小也因瘟疫蔓延而受困,守着偌大粮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挨饿,无不是心如刀绞,痛悔自责,又怕偷运京粮给家人招来杀身之祸,但如今有道尊放话,他们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众侍卫欢欣雀跃地从地上蹦了起来,殷勤急切地领着徐慢慢打开太平仓。 数丈宽的朱红大门缓缓敞开,一股米粮的香气扑面而来。徐慢慢看着堆满粮仓的米袋,深吸了口气,取出了六个乾坤袋,当着众人的面一一抖落,清空了袋中的宝物。 这是她三百年累积下来的宝物,有极品法器,有神品灵丹,也有一些破铜烂铁似的玩意儿,但都是那些受她之恩的人发自内心的赠予,她不愿辜负了旁人的一片心意,便一样样收了起来。 徐慢慢只从中间挑出了一片闪着银光的龙鳞放入袖中,便没有多看其他宝物一眼。 “将这六个乾坤袋装满粮食,运往各个营地。”徐慢慢对侍卫们下令道。 众侍卫兴高采烈地大声回道:“是!师尊!” 徐慢慢看着那一双双会发光的眼睛,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无数个宁曦…… -- 第147页 广生长老叹道:“方才我还以为,道尊会杀了他们……是我小人之心了。” 徐慢慢神色淡淡地看着那些忙碌的侍卫。 “不过是,易地而处,将心比心。” 若非不得已,她从不愿意以权势和力量胁迫他人,这世上的许多难事,都不只有一种解决方法。 徐慢慢对守仓侍卫道:“这些粮草由你负责发放,天都城户籍册向曦和尊者索要,无论贫富强弱,务必保证人人平等,若有一人饿死……” “我提头来见!”守仓侍卫朗声接道。 徐慢慢微微一笑:“那我便信你。”徐慢慢随意地指了指地上堆积如山的宝物,“腾出太平仓,将这些放进去。” 守仓侍卫一怔:“师尊,您是拿这些宝物买粮食?” 徐慢慢嗤笑一声:“这民脂民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怎么能让我破费呢。跟曦和尊者说,得了空再来清点,带回四夷门。你随意留个侍卫守着,我谅也没人敢动我四夷门的东西。” 守仓侍卫神色严肃,拜服行礼道:“师尊言之有理!” 广生长老本对潋月道尊十分尊重,但刚才误以为她要杀人时,心态还有些崩,可见她行事,听她所言,又扭转了看法,对她心悦诚服。 此刻再听她这么义正言辞地抢劫…… 广生长老觉得自己对潋月道尊的了解还是十分有限。 “这一仓之粮不够救天下百姓,还得让七国国君都放放血。对了,广生长老,我有一事相求……” 徐慢慢转过身看向广生长老,后者毕恭毕敬地行礼,只觉得眼前这位道尊深不可测,心思难猜。 “不敢,道尊有何事吩咐,悬天寺无敢不从。” 徐慢慢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找你要两粒无相丹。” 广生长老沉默了。 他记得自己前不久才说过,无相丹是悬天寺无上秘药,仅有三颗,一颗给了柏焉,也就只剩下两颗…… 道尊是一颗都不留给他们了啊…… 广生长老心尖微微一痛,余光瞥见欢快运粮的侍卫,只得垂首叹息道:“我这就令寺中弟子取来。” 徐慢慢笑道:“事不宜迟,今日内便要送来。” 广生长老心又痛了一点点。 “还有。”徐慢慢说。 广生长老呼吸一窒——还有? “你传我之令,让十四州的行者前往本州府城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徐慢慢轻描淡写道。 广生长老闻言猛地抬起了头,哭笑不得道:“我寺行者无道尊这般威严强势,怎能令十四州甘心开仓放粮。” 徐慢慢眉头微皱:“你们行者不是最擅长化缘吗?” 广生长老心里一堵,叹了口气:“但您这……不算化缘吧。” 根本就是抢劫吧——他也不敢实话实说。 徐慢慢揉了揉眉心,她思虑太多,多日未曾合眼休息,难免有些疲惫,便随意地摆了摆手道:“传道尊之令,强开仓门,若有不从,我四夷门便收编了。” 广生长老心里又觉得不太对劲了。 天下粮仓的守卫都是高阶修士,四夷门这不但得了粮草还得人心,除此之外更添了许多高阶弟子…… 天下人皆说潋月道尊是千年难见的圣贤,道盟七宗却隐隐传说潋月道尊为人阴险,面憨心黑,传闻怕也不是无的放矢…… 广生长老轻咳一声,道:“我们悬天寺也可收编……” 广生长老话刚说完,便见其他侍卫神色有些古怪和抗拒。 他猛然意识到——绝大部分男人,并不愿意去悬天寺当清心寡欲的行者。 广生长老苦笑了一下,无奈问道:“若是七国国君出面阻挠,怎么办?” 徐慢慢淡淡一笑:“那便换个不阻挠的国君。” 第55章 七国十四州仿佛被一个大型的时空法阵笼罩着,飞舟如织的繁华昌盛一去不复返,一切都变得缓慢,近乎凝滞。 如今枢机楼仍有开放使用,但仅对道盟和七国士兵开放,用以人力和物资的调配。 负岳神尊和悬天寺行动极快,得令之后,天黑之前便将莲心子与无相丹送到了天都。以明霄法尊和群玉芳尊为首,天下医修齐聚天都城,想尽一切办法寻找疫虫的解药。 神霄派与花神宫近百年来几乎垄断了所有仙丹灵药的研制与销售。徐慢慢虽说得了念一尊者的传承,但她花在草药上的时间并不多,她周游天下,八面玲珑,胜在广结善缘,有口皆碑。而神霄派底蕴强过当初四夷门百倍,徐慎之自幼便被上任掌教视为亲传弟子悉心栽培,拥有的资源非徐慢慢可比。他性格内敛沉静,过目不忘,于炼药炼丹之道极有天赋,只是他甚少亲自出手,世人也多只知道他精于法阵,以罗盘法相纵横同境界,因此才得了法尊的名号。 而花神宫则是将天下名花异草一网打尽,占据了沃土灵壤之利,举凡极品丹药的炼制,无不须从花神宫求购草药,久而久之,神霄派便与花神宫有了长期的合作,合力炼制丹药,于枢机楼中售卖。 徐慢慢听到消息,说医修团发现了能克制疫虫毒性的解药,大喜过望,立刻便赶到了营地。然而一踏进帐篷,便觉得气氛不对,没有欣喜,只有凝重。 “参见道尊。”众人齐声说着,躬身行礼。 -- 第148页 “这是怎么了?”徐慢慢微微皱眉,“不是说有了可喜的发现吗?” 众人将目光看向明霄法尊。 徐慎之开口道:“我们分解了一颗无相丹,发现其中一味名为‘赤苏子’的灵草可以压制疫虫的毒性,延缓病情恶化。” 这时一个略显白胖的医修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道:“启禀道尊,在下乃雍州人,小时便听族人说起过疫虫。疫虫喜欢在草木上产卵,被食草兽吃下后,在食草兽内孵化,继续产卵,再将毒性传递给食肉猛兽。但唯有‘赤苏子’从来不会被疫虫产卵,可能是因为‘赤苏子’的药香会令疫虫陷入麻痹。” 徐慎之接着道:“我们摘来一些赤苏子,熬煮之后令不同病症的病人服下,对照之后确认,此味药行之有效,服药之后疫虫便会受药性压制,化为血水,排出体外。” 徐慢慢展露笑颜,随即又微微皱眉,问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愁眉不展,可是还有疑虑?” 徐慎之轻叹了口气,苦笑道:“但是赤苏子生长条件极为苛刻,生长周期至少要半年,我们已经分析过了,便是将七国十四州掘地三尺,能得到的赤苏子,也只够熬制三十万份解药,而当前病患却有数千万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病症恶化……” 岂止是杯水车薪,根本是无济于事。 “病患虽有千万人,但重症患者约有三四十万,先让这些服下赤苏子,驱除毒性。收割过的灵壤继续种植赤苏子,令阵师结阵催生赤苏子,半月之内便可收割第二次。” “即便是半月收获一批,也来不及救下数千万人。”徐慎之愁眉不展。 徐慢慢略一思忖,便将目光投向了群玉芳尊:“芳尊,据我所知,花神宫有万亩灵壤,可否全部种上赤苏子。。” “将花神宫的灵壤全部种上赤苏子?”群玉芳尊优美的细眉微微蹙起,淡漠地摇了摇头,“灵壤乃花神宫立派之本,每一分灵壤水土不同,灵力不同,一些世间罕见的仙草对灵壤极为挑剔,差一点都不能生长。一旦种上了赤苏子,灵壤的质地便会被改变,以后再难种植其他珍稀仙草。” “敢问芳尊,何为仙草?”徐慢慢问道。 群玉芳尊道:“救命药草。” “赤苏子难道不能救命吗?”徐慢慢道。 群玉芳尊微微一怔,抿唇不语。 “再问芳尊,牡丹与夕颜,孰美?”徐慢慢又道。 群玉芳尊眼神一闪,却没有回答。 徐慢慢淡淡一笑:“芳尊虽没有回答,眼神却给了我答案。你爱惜百花,花神宫藏尽天下秀色。人无贵贱之分,花亦无美丑之分,入得眼者便为美,同样救得命者便是仙草。花神宫的立派之本,不是万亩灵壤,而是救世灵药。天下人承此救命之恩,花神宫何愁立派不稳?” 群玉芳尊垂眸不语,但面上仍隐隐有犹豫之色。 徐慢慢凝视着群玉芳尊的面容,不禁轻叹道:“听说花颜诀乃是无情之道,但人族大难当头,又有谁能置身事外,无动于衷?我也不信芳尊是无情之人,否则当年的阿姮,怎会以一颗无相丹救了墨王?” 群玉芳尊瞳孔一震,定定看向徐慢慢,漠然一笑,道:“救了人……结果又如何呢?” “那便要问芳尊自己了。”徐慢慢微微笑道,“芳尊或许是后悔了,但阿姮却未必会后悔。我听说的阿姮,是最善良勇敢的女子,她能舍弃无相丹去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便已是堪破生死。芳尊不能堪破的生死关,是否便在其中?” 群玉芳尊心神骤乱,躲避着徐慢慢灼灼的目光,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徐慎之看着群玉芳尊离去的背影,皱眉问徐慢慢:“这下如何是好?” 徐慢慢淡淡道:“芳尊会想明白的。立刻组织人手,先收割现有的赤苏子,炼制解药分发下去。” 重症营地的气温已不似前些日子那么寒冷了,营地中的人只要仰起头,便能看到天上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罩,偶有寒风吹过,便会激起金红流光。 徐慢慢仰头看时,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自己飞来。 “黎却。”徐慢慢朝他微笑点头。 黎却收了背后双翼,微皱着眉头看徐慢慢:“你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徐慢慢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恍惚想起来自己已经许久没合眼过,便是元神再强,也会有枯竭之感。 她按捺下倦意,挤出一丝笑容对黎却说道:“这次多谢羽族出手相助了。” 黎却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鬓角,英俊的脸庞泛起一抹粉色,干咳两声道:“疫虫之患,羽族也不能幸免,本就该守望相助。” 阵师人手不足,重症营地被视为弃子,又最为危险,便被忽略了,本就危在旦夕的患者更经不起寒风凛冽,如此一来便加速了病患的死亡。徐慢慢想了个办法,便是向黎缨求助。帝鸾神脉为精纯火灵,随意扇动翅膀便是一阵暖风,可令冰消雪融,大地回春。而帝鸾又不惧疫虫,因此这些重症营地便由帝鸾看护。 “我知道,你和黎缨顶着不小的压力才说服了长老会。”徐慢慢眉眼温软地看着黎却,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黎却眼神闪烁,迟疑了片刻才道:“你是不是对绫织说过什么?” 徐慢慢轻笑一声:“她做了什么吗?” -- 第149页 她没有否认。 黎却支吾道:“她……她最近有些奇怪……这次长老会本是不同意支援人族,她竟站到了羽皇这边,与大长老对抗。” “原来如此……”徐慢慢若有所思。 有更多的事,黎却只是不方便说。 绫织与以前判若两人。过去她总是直白热烈地宣示对黎却的占有欲,仗着大长老的撑腰在族里作威作福,一副势在必得的嚣张模样。黎却在朱紫墟的时候便只能千方百计躲着她,但无论他躲到哪里,绫织便追到哪,她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想法,他的喜恶,总是兴冲冲地奔向他,搂着他的脖子不知廉耻地说——黎却,我想和你下蛋! 在羽族,神脉与性别便决定了一个人在族群中的地位,绫织对黎却的喜欢固然热烈,然而受长老会的观念影响,却也难逃出窠臼,在她眼里,雄性便是繁衍的工具,工具怎么想的并不重要。 黎却深知绫织的想法,与傲慢守旧的长老会如出一辙,这便是他避之不及的原因。 但是自从前些日子徐慢慢回来,绫织怒气冲冲地去找茬回来,便开始有了变化。她开始笨拙地收敛自己霸道的一面,跟前跟后嘘寒问暖,有时候黎却看着她明明想冲过来,跑了两步便又想起什么似的,戛然而止,与他保持着一臂距离,露出克制又讨好的笑容。 徐慢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没多说什么,我只是告诉她,只要她能得到你的欢心,我随时可以放你走。” 那一日绫织气冲冲地来找她麻烦,说黎却因为她失踪的事与敖修大打出手,又不顾自身安危下了深海,怪她没有保护好黎却。 “连自己的男人都保护不了,你算什么女人!”绫织小脸气得通红,满眼都是心疼。 徐慢慢好奇地支着下巴,问她:“你当真喜欢黎却吗?” “这还有假吗?”绫织想也不想便道,“没有人比我更喜欢黎却!” “那你为何欺负他?”徐慢慢不解。 “我哪里欺负他了!”绫织恼怒道,“我可是要以正夫之礼娶他的!” “但你说过,你还是会再娶一个有元极贞翎的雄鸾。”徐慢慢道。 绫织支吾了一下:“那是因为我……我以为他没有元极贞翎了,那样我们的孩子神脉就不够精纯了。” 徐慢慢问道:“不精纯了又如何?” 绫织道:“就不能继承长老之位了。” 徐慢慢又问:“长老之位比黎却重要吗?” 绫织愣了一下,歪头想了想,认真道:“黎却比较重要。” 徐慢慢轻轻一笑:“那如果黎却没有元极贞翎,你愿意只娶他一人吗?” 绫织犹豫了一下,用力点点头:“他若是不愿意与别人分享我,我当然要宠着他。” 绫织的用词让徐慢慢忍俊不禁:“你既然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之前要指使人背后散播恶言,说黎却失贞,令黎却受人侮辱歧视?” 绫织吞吞吐吐道:“盯着黎却的女人太多了,我只是想让他明白,只有我对他最好,不介意那些传闻。” 徐慢慢笑意淡了许多:“但是却给他带来了痛苦,这便是你的喜欢吗?” 绫织抿着嘴答不上来。 “你始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没有真正尊重过黎却,了解过他的想法。你说喜欢他,却从未做过一件让他开心的事,你也配来这里指责我没有保护好他吗?”徐慢慢加重了语气,顿时显得疾言厉色,让绫织脸色微微发白。 “绫织,你根本没有真正喜欢黎却,你在意的只是自己的想法有没有得到满足。”徐慢慢一脸淡漠地说。 绫织煞白着小脸反驳道:“不对!不对……我是喜欢他的,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开心。” “可是他和你在一起却不开心,所以你说,你是不是只顾着自己开心,却忽略了他的感受。” 徐慢慢字字诛心,让绫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一往情深是不是自欺欺人。 难道她对黎却的感情,真的不是爱吗? 徐慢慢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绫织,如果有一天,你能得到黎却的喜欢,让他和你在一起由衷的开心,我便放他离开。” 绫织眼睛一亮:“当真?” 徐慢慢笑着道:“我堂堂潋月道尊,怎么会骗人呢?” 绫织狐疑地挑了下眉梢:“不太好说……” 徐慢慢轻咳了一声,道:“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以道心起誓。” 绫织稍稍放下心,犹豫了片刻,又支吾着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徐慢慢微笑道:“想他所想,爱他所爱。” 徐慢慢能做的,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在她看来,绫织只是一个有些骄纵霸道,不懂得表达喜欢的小姑娘,就像敖修一样,生活在特殊的环境下,自小养成的观念根深蒂固,这种源于种族和血脉的观念影响了她的言行,给自己和别人都带来伤害。 她缺的只是一个耐心规劝的好人,几句连哄带骗的良言。 不过徐慢慢也没想到自己几句话对绫织的影响这么大,竟能让她去和长老会对抗。 徐慢慢与黎却聊没两句,便看到绫织也飞了过来,不像过去那样直接飞扑到黎却身上,而是像个大家闺秀一样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露出得体又灿烂的笑容。 -- 第150页 “你们在说什么呢?”她看着徐慢慢眼中掠过一丝隐晦的戒备。 徐慢慢听到她传音过来——你不可以勾搭黎却! 徐慢慢哭笑不得,温声道:“刚才黎却说你为了他对抗长老会,力撑羽皇支援人族,他很感激。” 黎却和绫织听了,双双都是一怔。 只是前者有些尴尬,后者却是高兴得脸红。 “嗯……黎却想做的事,我当然应该帮忙啦。”绫织眼睛亮晶晶的,微仰着脑袋一脸乖巧地看着黎却,只差没将“夸我吧”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黎却别过眼,干咳两声,支吾道:“多谢了。” 绫织脸蛋红扑扑的,一副想扑上去又隐忍克制的模样。现下黎却是有妇之夫,他最守男德,不能做让他不高兴的事…… “黎却,你已经守了三日的营地了,今日便交给我吧,你先休息一下。” “不必了,我还不累。” “那我陪着你吧,你可以少费些灵力。” 徐慢慢不愿打扰两人,悄无声息地便要转身离开,却听到脑海中响起黎却的传音——花言巧语,你只是想骗绫织干活吧。 徐慢慢脚下一顿,羞恼回道。 ——我堂堂潋月道尊,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第56章 千罗妖尊已经多日心神不宁了,疫虫扩散让他分身乏术,已经多日未见群玉芳尊了。他时常会想起那日祈天殿上群玉芳尊提起柏焉时的神情,虽然封印了记忆,但她对这个名字仍有情感上的反应。 柏焉是谁,是芳尊恨过,还是爱过的人? 千罗妖尊心中惴惴。他担心芳尊恢复记忆之后,想起自己曾经真正爱过的人,更担心的却是……那个柏焉已经死了,如果芳尊真的爱过他,那……会不会走火入魔,伤心成疾? 这个问题困扰着千罗妖尊,他甚至觉得自己开不开花已经不重要了,芳尊不喜欢他也没关系,只要芳尊安然无恙就行。 正当他这么想时,天都城方向便传来了异变。 冲霄香阵穿透浓厚的云层,阴郁的天色乍见天光,一束耀眼的阳光投向大兴宫深处,好似打碎了一坛封存万年的陈酿,馥郁浓烈的花香向四面八方涌散,席卷全城。 千罗妖尊顿时神色一变,没有多想便冲向香气溢散之处。 朝樱与晚棠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想要破门而入又不敢,芳尊亲自设下的结界,又岂是她们能够轻易破开的。看到千罗妖尊忽然从天而降,晚棠难得没有露出嫌弃的神情,而是立刻冲了上去,泫然颤声道:“妖尊,你能不能看看我们芳尊到底出什么事了?” 千罗妖尊神色肃然,直直盯着紧闭的门扉:“是元神溢散之相,她……是不是捏碎了‘洞明释心咒’?” 朝樱黯然点头:“芳尊决心已下,设下结界不许任何人打扰,我和晚棠只能守在此处。” 她们都明白,解开封印对芳尊来说有多危险,一直以来多有劝阻,但芳尊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不听旁人阻拦。她们苦苦守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却发现屋内发生不寻常的灵力波动,让她们几乎难以逼近,更遑论破开结界了。 无论朝樱和晚棠多看不上这个厚着脸皮在芳尊身边跟前跟后的千罗妖尊,遇到如此危险的难事,她们却下意识地愿意相信只有千罗妖尊会真心保护芳尊。 千罗妖尊沉声道:“你们都退开!” 群玉芳尊失控的灵力不断外泄,似狂风大作,排斥着所有生物的靠近。千罗妖尊微卷的墨发被狂风吹散,露出深刻俊美的五官,深碧的眼眸凝重而坚毅地直视前方,他没有如晚棠设想的一样全力打碎结界,却是一步步顶着风暴向前走去。他很清楚,芳尊处境危险,若强力打碎结界,造成的震动可以会伤到对方。他甚至没有运起灵力保护自身,生怕引起结界的强烈反应,只凭着肉身对抗肆虐的香阵,任由灵力所化的强风将自己包围,本是无形的灵风渐渐染上了粉色,像是暴风中卷落无数花瓣,星星点点,于花香中透出腥甜的血味。 晚棠瞪大了眼睛,捂着嘴看着眼前一幕。在她心里,千罗妖尊一直是卑微又蠢笨的,在芳尊面前丝毫没有一宫之主的架子,无论芳尊怎样冷言冷语,他都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从来不往心里去。 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让她觉得如此高大…… 他穿透了重重屏障,终于打开了那扇门,看到被一道金光笼罩着的群玉芳尊,她双目紧闭陷入昏迷,眉心却紧紧蹙着,四肢无力地舒展开,任由金光包裹着自己悬浮于半空,就像沉浮于水中一样。 千罗妖尊急忙上前将群玉芳尊抱住,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却还是不小心让自己身上的血沾染了群玉芳尊无垢的衣裙。 他不知道芳尊的元神正经历着什么,会让她生出如此剧烈的波动,竟至有涣散崩溃之相。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缓缓释放出柔和的灵力,淡淡的绿光一圈圈地裹住芳尊的身体,将她溢散的元神收归体内。失控的灵力暴虐如飓风,在绿光内横冲直撞,撕咬怒吼。千罗妖尊以元神承受对方的攻击,极其温柔地抚慰着对方肆虐的灵力,不敢生出半点对抗之意,只怕不慎伤到了芳尊的元神。 他的脸色渐渐发白,喉间一阵腥甜,他强忍着咬紧牙关,呼吸却越来越沉重。 -- 第151页 便在此时,群玉芳尊睁开了眼。 琉璃般双眸无神地望着虚空之处,一声极轻的低吟溢出喉间:“柏焉……” 随即一口鲜血吐出,红透了罗裙。 然而比鲜血更滚烫的,是热泪。 是属于阿姮的泪…… 阿姮本不叫这个名字,她甚至没有名字,因为生来面上有片丑陋的红印,她被视为不祥,被父母以五个馒头的价格卖给了人牙子。年纪越大,她非但没有变美,反而脸上胎记越发浓艳,如小孩巴掌一般大,占据了半边脸,让人不敢细看。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她因为丑被遗弃,也因为丑得到了自由。 七八岁起,她便人牙子扔在了一个村庄自生自灭,村子里的人都叫她阿丑,阿丑便成了她的名字。 大人们不让孩子跟她一道玩耍,说她身上有病,接近了她就会脸上长疮脚底流脓。孩子们会朝她扔石头,编着歌谣笑骂她。也有一两个善心的老人,看她可怜给她一些旧衣服和吃食。 她便这样在村子里慢慢长大,远远地住在村子的角落里,不敢出门吓到人。一晃十年,村里的人都知道,村东头住了一个阿丑姑娘,出门总会蒙着脸,性格软绵绵的,别人骂她她也不生气,你若向她求助,她却一定会帮你。 她力气大,热心肠,村子里若有人需要搭把手,只要招呼一声,她便会欣然前往。欺负过她的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慢慢明白了阿丑姑娘只是长得丑,并没有毒,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甚至比村里的任何人都要善良可爱。 那一年,村里来了个年轻人,自称是云游四海的行者。这个行者与其他行者不一样,他扎着发髻,长得有几分英俊,总是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不像其他正经的行者那样严肃慈悲。他说盘缠用尽了,在此地化缘,日日坐在村口的树荫下乘凉传道。说是传道,却也讲不出什么正经的大道理,只喜欢说些奇异有趣的见闻逗孩子们开心。有时候会将一些恐怖的鬼狐传说,把孩子们吓得彻夜不眠,大人骂骂咧咧地说那是个假行者,一个馒头也不给他。 假行者也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的,他走累了,多少年除魔卫道,此刻只想要停下来歇歇。 他也忘了自己多久没吃过饭了,反正他早已辟谷,并不会感到饥饿,只是偶尔会向路人讨口水喝。路人呸了一声,骂他又坏又懒,让他自己打水喝。 假行者叹了一声,舒展了四肢背靠着大树,枕着自己的胳膊入眠。树荫遮蔽了烈日,在他英俊的面容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一只手悄悄探上他的口鼻,他心念一动,屏住了呼吸。 那只手猛地一颤,呼吸也沉重了起来。 一个脑袋贴着他的胸口,紧接着便慌了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脸,颤声说:“你、你醒醒!你死了吗?” 假行者忍着笑装死,下一刻便有一双手对着自己的胸膛按压了起来。她很慌,力气却不小,猛地按了十几下,又拿出一壶水,掰开他的嘴往里灌。 他的唇是有几分干裂,被清凉的井水一滋润,顿时舒服了许多。 用力吞咽了几口,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撞见了一张盛开桃花的脸庞。 “你活过来了!”她的眼睛一亮,连脸畔那朵花也鲜活了起来。 发现他盯着她的脸看,她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拿起面纱盖住了脸。 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看你一动不动,以为你死了……” 假行者忍着笑道:“我刚才也以为自己死了。” 少女脸上一僵:“你没见鬼,我是人……” 假行者眼含笑意:“不然怎么会看到仙女呢?” 少女愣了一下,脸上红了起来。 她想村里的传言是真的,这人一定不是什么行者。 行者才不会这么说话呢。 行者说,他叫柏焉,是悬天寺的得道行者。 她在心底偷笑,告诉他,自己叫阿丑,不是什么仙女。 “怎么会有人叫阿丑呢?”柏焉皱了皱眉头,“你父母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阿丑说:“我没有父母,只是村子里的人都叫我阿丑。” 柏焉笑了:“可你一点也不丑啊,你一定是花神转世,才会有此姝容。” 阿丑低下头:“你不要骗人了,我只是丑,又不是瞎。” 柏焉正色道:“我们悬天寺的行者,从来不骗人的!” 阿丑嘀咕道:“所以你根本不是悬天寺的行者吧。” 柏焉失笑道:“我不喜欢叫你阿丑,如果别人叫你什么你都应的话,那以后我叫你阿姮。” “为什么?”阿丑不解。 柏焉随手在沙地上写下了一个洒脱飘逸的大字。 “姮。”柏焉认真道,“这个字,是月宫仙女的意思,你救了我的命,在我心里,就像仙女一样。” 柏焉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不正经的模样,让人很难分辨他话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其实他不久前与一群邪修厮杀,受了重伤,不得已只能留在此处养伤。不是他不愿意自己去打水喝,只是他每走一步都会扯动伤口。 “阿姮,你每日给我送水,我给你讲故事,可好?” 她几乎没有拒绝过别人的求助,更何况他说得如此恳切,而且……她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哪有姑娘家不爱美的呢。 -- 第152页 每日三餐,她都会带着水和干粮来看柏焉,她的手极为灵巧,甚至帮柏焉盖了一个小小的棚子,供他遮风挡雨。 柏焉便笑眯眯地靠在一边看着,任凭旁人指指点点,说他是个骗子,假行者。 他去过许多地方,随口说出的见闻便足够让阿姮回味无穷。阿姮没走出过村子,识字也不多,从柏焉口中,她渐渐了解到自己所处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那些御剑飞行、气吞山河的修道者离自己太遥远了,但只是听着柏焉的描述便足以让她心向神往,目眩神迷。 阿姮是柏焉最忠实的听众,哪怕他说得再曲折离奇,她也深信不疑。 柏焉笑着问道:“你这么信我,不怕我是个假行者吗?” 阿姮淡淡笑道:“我又有什么好被骗的呢。” 柏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从袖底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打开之后便有淡淡的光晕溢出,里面是一颗通透如水滴的珠子。 “阿姮,这个叫无相丹,是悬天寺的秘宝,吃下之后,可伐脉洗髓,解百毒。” 阿姮愣了一下,随即道:“你是来卖药的?” 柏焉顿时哭笑不得,看着她脸上的桃花,说道:“你脸上的胎记,是娘胎里带来的余毒,吃下无相丹,便可以驱除余毒,甚至可以打开神窍,让你成为故事里举手之间翻山倒海的仙人。” 阿姮狐疑道:“这么厉害,你之前受伤为什么不吃?” 柏焉一时语窒,顶着阿姮质疑的目光,吞吞吐吐道:“这颗药太珍贵了,我之前的伤不致命,没必要吃。” “那你为什么给我?”阿姮不解。 柏焉的心轻轻一颤,好像有了答案,却又说不出口。 “因为你救了我,给了我水喝。”他微微一笑,道,“悬天寺的行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送我三月的水,为我盖了棚屋,这等恩情,一颗无相丹都不足以回报。” 阿姮认真地看着柏焉的眼睛,他的眼睛极好看,眼角总是弯弯的,带着懒洋洋的笑意,眼眸黑白分明,清澈无尘,让人移不开眼。 阿姮呼吸一顿,急忙低下头,轻声道:“这么贵重的话,我就不能收了。” 她信了他的话。 柏焉将无相丹塞进她手中,温声道:“阿姮,你只有收下,我才安心。悬天寺的行者,不能欠人因果,否则不能得道。” 阿姮恍然明白了什么,攥了攥盒子,轻笑了一声:“那我可不能耽误你证道啊。” 阿姮这时才明白,原来对别人好,有时候会给别人造成负担。 柏焉的伤好了,他可以自己去打水喝,甚至他告诉她,自己早已辟谷,可以不吃寻常五谷。 阿姮便也不再为他送水了,只是偶尔经过的时候,会往棚里看一眼,与对方对上了视线,他点头微笑,她便也回以一个轻轻的点头。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阿姮在河边捡到了一个被流水冲下来的男子。男子身受重伤,嘴唇发紫,身体忽冷忽热,明显是中毒的迹象。阿姮猛然想起,柏焉给她的无相丹可以解百毒,急忙便拿出丹药给男子服下。 柏焉没有骗她,服下无相丹后,男子的症状立刻便有了好转,吐出来一口浓黑的鲜血后,嘴唇慢慢恢复了血色,气息也逐渐平稳。 阿姮彻夜不眠地照顾了他一天一夜,发现他身上的伤口虽在愈合,神智却始终不清,双眉之间偶有光华流转,似是柏焉说的神窍。阿姮思虑再三,便跑去向柏焉求助。 柏焉听了阿姮的话,立刻便赶到了她的小屋,细细诊断过后,以自身灵力稳住了男子受创而溢散的元神。 男子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阿姮将柏焉送出了门外,露出了笑容:“柏焉,辛苦你了。” 柏焉沉默了片刻,哑着嗓子问道:“你用无相丹救了他?” 阿姮轻轻点头:“他中了毒,看起来很严重,不赶快解毒的话会死的。” 柏焉叹了口气:“那你怎么办呢?你……不是一直想去掉脸上的胎记吗?” 阿姮愣了一下,抬手抚上脸上的桃花,嫣然一笑:“你不是说,很好看吗?悬天寺的行者,不骗人的吧。” 柏焉微微一怔。 “这只是一朵花而已啊,那可是一条命呢。”阿姮眉眼温软,声音轻柔,“那么珍贵的丹药,如果只是让我变好看一点,也太可惜了,能救人一命,才是它的意义。” 柏焉的声音干涩低哑:“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好人坏人。” “可他就倒在我面前。”阿姮温声说,“我做不到见死不救。虽然我不是修道者,但是……就像你一样,欠人因果,不能证道。而我见死不救,会一生有愧。我解脱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阿姮的声音轻轻地,像一片花瓣落在柏焉心上,却又似一阵清风吹开了他心中迷雾。 或许师父让他行走人间的意义,便在于有一天遇到一个人,让他醍醐灌顶,脱胎换骨。 柏焉长叹一声,缓缓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意。 “阿姮……”他眼中漾开了轻浅的涟漪,“你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阿姮知道,他这句话是真心的。 第57章 被阿姮救起的男子衣着华贵,修为不俗,只是因为毒气损坏了眼窍经络,他看不见了。 男子自称名为晏钊,被仇人追杀才落得狼狈境地,他感激阿姮的救命之恩,愿以身相许。 -- 第153页 阿姮失笑道:“何至于此呢,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自知身中剧毒,并不是容易治好疗愈的伤,你救了我,一定费了不少心血。”男子面容俊美,虽然双目失明,也难以遮掩其矜贵之气。 “只是给你吃了一颗无相丹。”阿姮老实道,“那颗药甚至都不是我的。所以这个救命之恩,我实在不敢当。” 晏钊疑惑地挑了下眉梢,无神的双眼寻找阿姮的声音,“你怎么会有无相丹?这可是悬天寺的秘宝,天下罕见。” “是一个云游经过此地的行者给我的。”阿姮没想到无相丹真如柏焉说的这么稀罕,她担心暴露了柏焉的身份给他带来危险,便隐去了他的存在不提,“他说我对他有恩,便留下这颗救命的药给我。” “难道是弥生行尊?”晏钊低喃了一句。 “或许是吧……”阿姮微笑道,“所以对你有恩的,是悬天寺,不是我。” 晏钊微微一笑,他生得十二分的俊美矜贵,只是轻轻一笑,便让这件简陋的草屋也满室生辉。 “救我的是人,不是药。”晏钊朝前伸手,听声辨位,轻易地便握住阿姮的手。 她的手并不柔软细嫩,掌心有薄薄的茧子,是一双苦命的手。指节却十分修长,有着竹节一般的韧性。 阿姮吓了一跳,猛地挣脱了晏钊的手,双手背在身后,红着脸道:“你做什么?” “阿姮,我想娶你为妻,你不愿意吗?”晏钊不以为忤,脸上带着温文的笑意。 阿姮忐忑道:“太突然了……就算你要报答,也不必以身相许,看你衣着不俗,家里定是不缺钱的,非要报答,就给我一些银钱吧。” 柏焉的教训告诉她,有些人不愿意欠人因果,所以她并不拒绝晏钊的报恩,只当是了却别人的因果,可是以身相许,这代价便太大了一些。 她越是抗拒,晏钊便越是紧追不舍。 “我哪里不好吗,你这样怕我?”晏钊笑意更深,他知道自己生得俊美,很难有女人能拒绝他。 “不是,是我不好,配不上你。”阿姮认真道,“我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家境贫寒,相貌丑陋,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若我不觉得委屈呢?”他摸索着走到阿姮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将她圈在怀里,“这些日子你照顾我,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难道不该负一点责任吗?” 阿姮挣扎了一下,却挣不脱他的怀抱。 “而且……”他压低了脑袋,鼻尖轻蹭她的脖颈。他双目失明后,嗅觉似乎更加敏锐,能清晰地闻到独属于她的气息,像阳光下盛开的鲜花,清香却又温暖,完全不同于宫里的脂粉香气,让他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她。她的声音也极好听,低柔温润,能轻易地抚平他心中的焦躁。“你这般心善心软的姑娘,并需要皮囊的修饰,懂的人自然怜惜,自会发现你的美。” 阿姮愣了一下,忘了挣扎。 晏钊贪恋地汲取她身上的芬芳,轻轻凑近她的唇角,阿姮瞪大了眼睛,急忙别过脸,捂住了嘴。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与男人如此亲密的接触,心中满是震撼和迷茫。 晏钊没有再强迫她,温声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晋光帝长子,当今墨王。” 阿姮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晏钊又道:“父皇有意立我为储君,诸侯视我为眼中钉,派出杀手追杀我,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已死了,这天下也会大乱。阿姮,多日相处,我知道你是个善良果敢之人,如今我能信得过人也只有你,你能否帮我送一封信?” 阿姮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信?” “一封亲笔信,交给我的心腹。”晏钊道,“我这次便是被人出卖,这封信你一定要交到我的心腹手中,让他派人来这里接我。” 晏钊双目失明,重伤仍未痊愈,贸然出现恐遭追杀,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阿姮身上。 阿姮略有迟疑:“我从未离开过村子,只怕没办法完成你的嘱托。” “放心,这里离天都城不算远,中途也算安全,只要你听我的话行路,便不会遇到危险。” 晏钊说着,便细细将一路上的注意事项交代给她,最后摘下了手上一枚墨玉扳指,扳指内侧刻着他的名讳。 “这是信物,他们见到此物,便会信你的话。” 临走前,阿姮最后一次见了柏焉。 “柏焉,我要离开村子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阿姮微笑着向他告别。 柏焉一怔,问道:“你要去哪里?” 阿姮垂下眼,说:“我要去一趟天都,我屋中那人双目失明,怕有不便。你若是方便的时候,便去看他一下,若是不方便,那就算了……” 想起那个俊美的男子,柏焉按下心头异样的不适,问道:“是他让你去的吗?天都路远,你从未离开过村子,不怕遇到危险吗?” 阿姮道:“我能应付得来的。” 柏焉眉头微皱:“我帮你去吧。” 阿姮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他说不能告诉外人。” “外人……”柏焉若有所思,轻轻一笑,“所以,你对他而言,不是外人吗?” 阿姮迟疑着说道:“他说会娶我。” 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柏焉猛地攥紧了拳头,忍着不快强颜欢笑道:“你便信了他?” -- 第154页 其实阿姮是不信的,她也不愿意。她心里清楚,晏钊只是此刻看不到她丑陋的面容,才说喜欢她。她帮他,也仅仅是因为他说的,他若死了,便会天下大乱…… 只是阿姮不能跟柏焉解释太多,只能微微一笑道:“我信了。” 柏焉无言以对,呼吸却陡然重了一些,他背过身去,淡淡道:“也罢,随你了。我若还在村里,便会替你照拂他,不过我伤也快好了,过阵子也要继续云游了。” 阿姮怔怔看着柏焉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她艰难又平淡的十八年里,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欢喜。 阿姮低下头来,忍着心头酸痛道:“那……我也祝你早日证道。” 阿姮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会嫁给晏钊,哪怕他俊美绝伦,位高权重,她清晰地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只是愿意救他一命,也救天下百姓免于战乱。 她送完信便想离开,却被困在了墨王府。府中上下待她客客气气的,好像真的拿她当王妃对待了一般。阿姮好脾气,府里的人有的瞧不起她,有的嫉妒她,她早已习惯了冷眼,并不觉得难过,她日日到门口问,墨王迎回来了吗? 于是人人都知道,这个相貌丑陋的阿姮,对墨王一往情深。 终于等到墨王回府之日,阿姮欣喜地迎了上去,却被众人推到了人潮外。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得了机会与晏钊单独见面,她脱口便问:“你在小屋时,可有人去看过你?” 晏钊微笑着道:“没有啊。” 阿姮失落地垮下肩膀。 “该有谁来吗?”晏钊好奇问道。 阿姮勉强笑了笑:“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 或许柏焉已经走了吧…… 有了宫中医修的全力救治,晏钊不久便彻底复原。他很少待在王府,日日在外忙碌,忙着复仇。 阿姮几次三番提出想离开,却被晏钊回绝了。 他微笑着说:“你救过我的命,便会被我的敌人视为眼中钉,若是离开王府,怕会遇到危险。” 阿姮失落地垂下眼。 晏钊又道:“阿姮,我答应过会娶你,便不会食言。” 阿姮沉默了良久,才道:“可是我不愿意。” 晏钊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阿姮抿了抿唇:“我有喜欢的人了。” 晏钊眸中掠过寒光:“是谁?” “这不重要,他永远不会喜欢我。”阿姮装出浑不在意的样子,仰起头对晏钊微微一笑,“你是高高在上的墨王,我是卑贱如泥的平民,你是修道者有几百年的寿命,而我可能只有短短几十年。或许于你而言,娶我,是纡尊降贵的施舍,是报恩,你愿意花费几十年陪我度过一生,可是我并不愿意。有一个人……他说我很好,所以我也觉得我很好,我应该值得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 晏钊定定地俯视着阿姮,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看清了她的面容。俊美的面容,矜贵的气质,晦暗的眼眸,他的人笼罩在墨王的名号之下,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我说我是真心的呢?”他轻声问。 阿姮笑了:“我只是丑,不是瞎,更不是傻。晏钊,你对我好,除了利用,还有什么呢?你只是以为,我拥有无相丹,背后定有依仗,与悬天寺关系匪浅。你想借用悬天寺的力量对付诸侯,可我坦白告诉你,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没有任何可以让你图谋的东西。” 晏钊眼眸沉静,波澜不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任我利用?” “我只是不愿见你身亡,引起天下大乱。”阿姮低声道,“我们普通百姓,要好好活着,已是不易了。” 那一刻晏钊心想,若她有一丝的好处,或许他真的会喜欢上她。 “我可以不娶你,但不能放你走。”晏钊淡淡道,“你留在墨王府,我许你一世荣华。你到底是救过我的命,我不会任你在外颠沛流离。” 阿姮的心渐渐冷了。 她明白了晏钊的意图,他只是想软禁她一辈子,不是因为救命之恩,只是因为她知道了他许多秘密,他不会放任她离开,成为他的隐患。 她知道多说无益,只能绝望地转身而去。 背后忽传来晏钊冷淡的声音。 “那一日以灵力替我治伤的人,便是你的心上人吗?” 阿姮猛然站住了脚步。 “原来当时你已经醒了……” 她苦笑了一下,想起那日与柏焉的对话。 ——阿姮,你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她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是这句让晏钊误会了。 也是这句让她彻底沦陷了。 半月之后,墨王府大婚,晏钊还是迎娶了一个真正对他有帮助的名门贵女。 阿姮意兴阑珊地独坐屋内,任由府中下人猜测她如何伤心欲绝。她看着纸醉金迷的王府,回想起家徒四壁的小屋。她的牢笼越来越小,似乎只有在柏焉的故事里,她才能自由自在地飞翔。 她的指尖沾了水,在桌面上描绘出柏焉的轮廓,谁也看不出来,只有她心里知道。 其实很早之前,就喜欢上他了啊…… 从他在沙地上写下那个字开始,他们之间便有了因果。 可是他是悬天寺的行者,清心寡欲,不染因果,一心证道。她的喜欢,便小心翼翼的藏起,不让他困扰。 -- 第155页 ——柏焉…… 双唇无声地开合,悄悄地喊他的名字。 也不知道他此刻云游到了何地,会不会也有人热心地给他盛一碗水,他还会不会想起当日的阿姮。 她黯然垂下眼眸,苦涩一笑。 房门被猛地推开,她愕然抬起头,看到两个穿着锦衣的婢女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你便是阿姮了吧。”婢女傲慢一笑,“今日王爷大婚,心情甚好,便给你一些赏赐。” 另一个人掀开托盘上的绸布,只见托盘上放着一个木盒,还有一摞金子。 婢女拿起木盒,交给了阿姮:“王爷说,他欠你一颗无相丹,如今便还了你,还有这百两黄金,也够你花一辈子了。” 阿姮怔怔看着手中的木盒,缓缓打开盒子,看到一颗通透的珠子。她轻笑一声:“他要杀我,又何必大费周章。” 婢女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王爷是要放你离开。” 阿姮道:“无相丹何等珍贵,他怎么会给我,而且这颗丹药徒有其形,却无药香。” 婢女顿时沉下脸,使了个眼色,另一人放下托盘,关上了门,朝阿姮走去。 “你既然知道了,就自己吃了药吧。”婢女恶狠狠道,“王妃不允许府里有其他女人,即便是个丑八怪。” 阿姮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疑惑,低喃道:“我做错了什么?” “错就错在你命不好。”婢女似乎是修道者,力气之大超乎阿姮的想象,一人制住了她,另一人掐着她的下颌,逼着她张开口,将丹药灌入她口中,亲眼看着她咽下去。 丹药在胃中融化,像是寒冰一样,刺骨的寒意迅速地蔓延开来,让她四肢僵硬,呼吸困难。 “不妨叫你当个明白鬼,王妃要杀你,王爷是知道的,他却不阻拦,是因为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婢女冷冷笑着,看她垂死挣扎,痛不欲生,“王妃为王爷着想,自然是要替王爷解决心头之患,这毒药会让你生生冻死,给你留个全尸,也算是王妃仁慈。” 阿姮苦笑,麻痹冰冻的感觉逐渐没过口鼻,她缓缓阖上双眼,等待死亡的来临。 她的意识像被困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有热流疯狂地想涌入她体内,为她驱散寒意,却一次次地被暴风雪逼退。 她勉强掀开了一丝眼帘,模糊地看到了柏焉的容颜。 或许她已经死了,才会看到梦里想见的人。 柏焉的四海忽然变得很小,似乎这片云留恋着一个地方,不愿再离开。 他走了许久,还是没有离开天都,有意无意地打听墨王府的消息,却不敢亲自去看一看她,因为他听说,墨王要大婚了。 她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他便放心了。 他知道自己有些魔怔了,既堪破,又放不下,或许只有看到她幸福快乐,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求道。 可那一日,他在人群中看到墨王大婚的仪驾经过,才发现墨王妃并非阿姮。 那阿姮在哪里呢!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匆忙地赶到了墨王府,循着阿姮的气息找到了荒僻的院子,却看到了浑身覆满冰霜的阿姮,奄奄一息。 他将阿姮抱在怀里,灵力疯狂地包裹着她,涌入她的体内,却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毒。 “阿姮,阿姮……” 柏焉颤抖着呼唤她的名字,看到她的睫毛轻轻一颤,却无法睁开眼。 那双温柔明润的眼眸,正在一点点失去生机。 柏焉心如刀绞,什么大道三千,什么漫天神佛,通通抛在了脑后,他满心满眼装着的,只有一个人。那个阳光炙热的午后,她贴在他的心口,他藏起了自己的心跳,一直藏着……她始终不知道,他也那样的喜欢他。 那一日她转身离去,他便在她身后久久凝视。 后来一路千山万水,她有惊无险到了天都,却不知道有个人影始终相随,直到看着她进入了墨王府。 他以为她有了好的归宿,站在阴影里苦笑一声,拂袖离去之时,却不小心落下了一颗心。 他百年来苦苦寻道,是她点亮了他的道心,又轻轻摘了下来。 “阿姮……”柏焉颤抖着亲吻她脸畔的桃花,却无法看到它恢复往日的鲜活。 第58章 柏焉背着阿姮冻僵的身体,踹开了晏钊的房门,逼着他交出寒毒的解药。 晏钊愕然看着他背后的阿姮,冷笑一声:“原来……你就是阿姮喜欢的人,难怪她会拒绝我。” 柏焉一怔。 “你不知道吗?”晏钊笑了一下,“对了,她说,这不重要,因为你永远不会喜欢她。” “那颗无相丹,是你给她的吧。”晏钊深邃的眼眸仔细打量柏焉,“你是悬天寺什么人,为什么会有无相丹?” 柏焉冷冷道:“交出寒毒解药!” 晏钊笑道:“寒毒没有解药,你若有第二颗无相丹,倒是可以救她。” 可是他没有,这颗无相丹还是弥生行尊将自己那份赠与他,另外两颗被封印在高塔之内,等他拿到,已经为时已晚了。 “她救了你,你为何这么对她!”柏焉愤怒质问。 “人不是我杀的。”晏钊淡淡说道,看向一旁脸色发白的王妃,“王妃,你怕什么?” -- 第156页 王妃努力维持着自己出身豪门的高傲,咬牙道:“只是一个凡人而已,杀了便杀了,大不了为她超度一番。” 悲痛与愤怒冲没了理智,柏焉颤抖的右手凝出一根莲花法杖,气势陡然一变。 晏钊后退半步,不敢置信地瞪着柏焉:“你疯了,难道悬天寺要为了一个凡人女子跟皇室翻脸吗?” 柏焉攥紧了法杖,灵力激荡,纵横四合,他沉声一字字道:“她叫阿姮!” 她不是凡人女子,她是世间最好的阿姮。 她给了他道心,又摘走了它,他因她一念成佛,也因他一念成魔。 他本就是半步法相,当下以解体之法,换取一刻法相之威,杖杀了晏钊与王妃,顶着众多修士的围攻,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受了重伤,背着她飞了很远很远,甩脱了所有追兵。 “阿姮……”柏焉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轻轻试探她的口鼻,又贴着她的心口,就像初见那日,阿姮做的那般。 可是这一次,阿姮却没有醒来。 柏焉凄然一笑,唇角溢出鲜血,滴落在阿姮心口。他将手覆在她额上,骤然之间,澎湃汹涌的灵力向她眉心涌去。 他竟要生生打开她的神窍! 柏焉知道此事凶险,十八岁之龄强开神窍,不成功,便是死路一条。 可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只有开启神窍,伐脉洗髓,才能驱除她骨髓之中的寒毒。他不顾自身安危,拼尽全力抽干自身最后一点灵力,将胶着于骨髓之间的寒毒一点点拔除,吸入自己体内。 阿姮的身体慢慢变得温暖而柔软,随着余毒被拔除,脸上的桃花也渐渐淡去,露出清秀的面容。 似乎随着这印迹的消退,这一生的劫难也随之消散。 睫毛轻颤,她缓缓睁开了双眼,氤氲着水雾的双眸映着柏焉憔悴的笑脸。 然而他刚一笑,便扯得心口剧痛,鲜血涌出喉头。 “柏焉!”阿姮猛地惊醒,抱住了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柏焉轻咳了两声,声音沙哑,眉眼温柔地看着阿姮:“阿姮,你感受到什么不同了吗?” 她根本无心关注自己的变化,一颗心全吊在柏焉身上,她慌乱地擦拭他口唇处的鲜血,眼泪疯狂地涌了出来。 “柏焉,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阿姮的声音难以自抑地颤抖,带着哭腔,她猛然想起了先前零碎的记忆,“你把我从墨王府救了出来……” “阿姮,你要好好的。”柏焉不舍得轻抚她的脸庞,“这一生的劫数,已经过去了,未来……未来我不能再守着你了……” “你在说什么?”阿姮泪如雨下,“我带你去悬天寺好不好,悬天寺还有无相丹的对吗!” 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换来一刻法相,身受重伤却透竭灵力为她伐脉洗髓,便是两颗无相丹,也换不回这条命了。 更何况,他背负着悬天寺的名号犯下如此杀孽,又有何面目回去…… 柏焉轻轻摇头,气息微弱:“阿姮,我……我骗了你……你是我……割舍不下的因果……” 阿姮满眼含泪,怔愣地看着柏焉。 他低低一笑,沾着血污的唇忽地亲上她的唇角。她没有躲开,眼泪无声地坠落,让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面容,只尝到了近乎苦涩的腥甜。 越是执迷于道,便离道越远。 他本是离她那么近,此后却生死两隔了…… 柏焉的手悄悄覆在她额上,沙哑的声音温柔地说:“你要忘了这段劫数……这段因果……” “不!我不要忘了……”阿姮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惊慌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想要将他的手移开。然而他的力气极大,她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 灵力没入神窍,缠绕于觉魂之上。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柏焉那双天生含笑的眼弥漫着悲伤,看着她失去意识,软倒在他怀里。 他轻轻地将她置于花海之间,布下了结界。 等她醒来,便是一个全新的自己,全新的世界。 她不会记得柏焉,不会记得这些劫数。 柏焉理所当然地这么想。 只是他仍是错了…… 他不知道的是,阿姮曾是那样地爱着他,即便封印了觉魂,她依然始终记着那句点亮了她人生的话。 ——你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她不知来处,一生迷茫,为了梦中那一句深情刻骨的低喃,寻道四百年。 四百年来,多少人爱慕过她的美貌,穷尽溢美之词,却从未有一句如梦中低语那般让她悸动心酸。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哪有什么世间最美,只是因为他爱她罢了…… 炫舞的花瓣骤然降落,泪水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醒来的是群玉芳尊,也是阿姮。 群玉芳尊看向遍体鳞伤的千罗妖尊。 妖尊眼巴巴地望着群玉芳尊,丝毫不见方才的威风八面,倒像是条被遗弃的小狗。 他心里明白,芳尊想起了过去,也想起了深爱之人。 群玉芳尊的手带着清雅的香气拂过千罗妖尊身上的伤,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群玉芳尊向来对他是没有好脸色的,何曾如此温柔过,千罗妖尊受宠若惊,内心飘飘然,又有些戚戚然。 -- 第157页 “芳尊……”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柏焉,是你曾经深爱之人吗?” 群玉芳尊半敛着双眸,淡淡一笑:“一直都是。” 千罗妖尊心脏一阵抽疼。 “他已经陨落了……”千罗妖尊小心翼翼地说,“我能代他照顾你吗?” 群玉芳尊抬起头,正眼凝视千罗妖尊:“千罗,你为何如此执着?” 千罗妖尊碰触到群玉芳尊温润明亮的水眸,不禁心中一荡,哑声道:“我……我不知道,可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该执着吗?” 他也很老实,说不出太多的花言巧语,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都绑在了芳尊身上。 “是。”群玉芳尊淡淡一笑,“所以,我也会执着,以余生缅怀思念柏焉。” 她会珍惜自身,只有她好好活着,柏焉才会在她的心里活着。 这是柏焉用性命换来的新生,也是柏焉的延续。 弥生行尊在晏钊的搜魂里,以晏钊的视角看到了零碎的记忆,或许他心里也是对阿姮有一丝怜悯,加上当年和晋光帝沆瀣一气,将罪名推到了阿姮身上而心怀愧疚,所以才瞒了她多年,又忍不住在弥留之际将答案还给了她。 一个史书上无名无姓的凡人女子,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却背负了所有的罪名与骂名。 只有一个人真正地爱她,怜惜她。 千罗妖尊静静地看着群玉芳尊,忽然开口道:“那你便想着他,我守着你。” 群玉芳尊微微一怔,低头看向千罗妖尊。 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徐慢慢巡营之时,听到花神宫弟子传来芳尊口信,万亩灵壤已尽数种上赤苏子。 宁曦疑惑道:“听闻群玉芳尊修的是无情道,冷漠几乎不近人情,怎会为了救人而毁了花神宫的根基?” “无情不为道,就算是爱一朵花,一场雨,也是情。”春风悄然而至,徐慢慢看向道旁枝丫上新生的嫩叶,淡淡一笑,“芳尊在歧路上走了太久,倒不如阿姮一个凡人活得通透。我虽不知道当年之事的全貌,但一个能以无上至宝救助陌路人,能让柏焉行者付出生命,让弥生行尊心生恻隐的阿姮,定然会明白,生命高于一切。堪破生死关,芳尊自会做出这个选择。花神宫的根基不在灵壤,而在人心,我们四夷门从一无所有走到今日,不也是如此吗?” 宁曦神色一凛,垂手深揖:“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徐慢慢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如此多礼了,正事要紧。” 瘟疫蔓延之后的第四个月,驻扎在瑶州重症营的杨泯已经四日未合眼过了,直到今日天都传来消息——疫症有解药了,弥漫着痛苦与绝望的营地才爆发出了四个月以来第一次的欢笑。 他得了两个时辰的休假,瘫倒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躺在他旁边的是陈国禹州的士兵,名叫刘传,两个月前进的营地,当时杨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怒气上涌,给了他一拳,因为三年前在战场上,刘传杀了他一个战友,此仇难忘。 刘传当时擦了擦嘴角的血,攥着拳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想要还手,却被其他人拦了下来。长官冷着脸走到两人中间,只说了一句话便让他们停下了打斗。 “三个月后,你们如果还能活着走出这里,要如何死斗随你们高兴。” 两个人沸腾的血液顿时冷了下来。 一日日听着凄厉痛苦的哀嚎,迎来一些人又送走一些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便会成为其中一员。与战场上的厮杀不一样,在那里,生命的消逝是无声无息的,带着莫名的仇恨与热血,这一刀下去,仿佛收割的不是人命,而是胜利的果实。唯有在这里,他们亲眼目睹每一条生命从鲜活到灰败,见证了一次次生离死别,才恍然发现,生命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沉重。 脱下了战袍,卸下了武器的他们,每日里戴着面纱奔走于营地之间运送物资,擦肩而过时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互相点了个头,便又匆匆错过。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变得越来越小,甚至人本身也变得越来越渺小。本来睡在他另一侧的士兵叫徐玮,七日前感染了疫虫,被带去另一个营地了,杨泯记得,他是丰州的士兵,也曾在战场上与丰州交手过,却未曾注意过是否有这张脸。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当初为何而战了。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就是各为其主,蒙上了面孔的他们,彼此都一样,只是一粒尘埃,被狂风卷挟着,一生身不由己,打着毫无意义的内战,至死方休。 杨泯想起今日看到的那个屠户,之前粮草不足,他便宰了自家的猪仔,做好了饭食送到营地。那些平日里看到他们就畏如蛇蝎的百姓,如今却热心地把食盒塞到他手中,他不自在地说,自己是蓟州的士兵,不是瑶州人。蓟州与瑶州向来多有厮杀,死在他手上的瑶州士兵便有不少,他以为那个屠户会被吓到,没想到对方只是一怔,便露出了憨憨一笑。 “禹州人爱吃辣是吧,那我下次多放点辣。” 杨泯愣了许久,直到吃完了饭,那句话还在脑海里回荡。 今日他又见到那个屠户了,在另一个士兵的运尸车上。他原以为多日没见到,是因为营地恢复了粮草供应,他才不来了,没想到他也感染了疫虫,而且恶化得极快,甚至没等到解药…… -- 第158页 杨泯躺了许久都没有睡着,脑海里仍是屠户那个憨憨的笑脸。 ——那我下次多放点辣。 “刘传。”杨泯有些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三个月马上就到了。” 旁边传来刘传的声音:“然后呢?” 杨泯说:“我不想打了。” 刘传说:“我也是。” 杨泯说:“以后……也不想了。” 如果只是一粒尘埃,他也想落进土里,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很多,尘埃落定,便有了大地,星星点点的萤火之光,汇聚到一起,便足以照亮暗夜,即便渺小,也能成就不凡。 众生愿力便是无数这样的涓涓细流,一缕缕汇入徐慢慢的神窍之中,滋养着她的元神不断茁壮。 她已经昏睡两个时辰了,自海底回来之后数十日未曾合眼,终于在徽州巡营之时晕了过去。昏沉之间,一股淡雅而熟悉的香气在鼻间萦绕,温柔地包围着她,她似飘在云端一般,又像浮在水中,身上软绵绵、懒洋洋的使不上力气,却又莫名地安心,让她丝毫提不起挣扎的欲望,只想沉沦其中。 那花香伴着她入眠,像是灵药一样滋润枯竭的元神,她不自觉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翻了个身往花香浓郁之处钻去。 头顶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便是春风都不及他轻柔。 “琅音……”她无意识地哼了一句。 背上的手稍稍一顿,一个吻悄悄落在她的眉心。 灵力如涓涓细流,伴随着众生愿力汇入她眉心神窍,如此小心翼翼地,不敢惊醒了她。 这是徐慢慢自回来后第一次入眠,睡得极其香沉,一扫连日奔波思虑的劳累。 醒来之时她发现自己身在药庐,而身边空无一人,但空气中仍残余着淡淡芳香。 徐慢慢晃神了半晌,才忍不住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屋外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便喊道:“琅音,你回来了。”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一下,推门入内的却不是琅音,而是敖修。 “道尊。”敖修远远站着,看到徐慢慢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便立刻低下头去。 徐慢慢微微一怔,整了整衣襟,从床上坐起,向敖修走去。 “你怎么来了?” 敖修见徐慢慢走来,便又抬起头,露出温煦的笑容。云蛟的俊美生来透着几分妖异的苍白,那是长年生活在深海才有的通透白皙,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深邃温柔时几乎能将人溺毙。敖修的声音本是清朗空灵,但因曾在海心牢受刑而受到不可逆的伤害,如今低沉之中带着一丝沙哑,便像是海螺里轻柔低哑的海浪声。 当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了。 “我去徽州寻你,听说你回了四夷门,便来这里找你。”敖修温声道,“这些日子我召集了化形期的海妖,有五千之数,已经奔赴沿海各州支援了。” 徐慢慢闻言大喜,心下一宽,感觉压在心上的重担骤然轻了许多,不由得笑道:“那可太好了,如今各个营地人手紧缺,这五千海妖助益不小,我便代道盟像你致谢了。” 化形期的海妖相当于金丹人修,能够抵御疫虫的侵袭,能够进入一线营地照料病患,解道盟燃眉之急。 徐慢慢说着便向敖修作揖行礼。未等她弯下腰,敖修便托住了她的双臂,垂眸道:“之前是我助纣为虐,才酿成祸事,如今所做一切,也不过是稍稍弥补之前的过错。” 他的掌心贴着徐慢慢柔软丝滑的锦袍,似乎有淡淡的温度透过轻薄的面料传递他的掌心,令他不舍得撤手,唯有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强迫自己不收紧双手,握住她温热的双臂,将她抱进怀里。 第59章 徐慢慢微微一笑,收回了手:“你又怎料到会有今日。血尊做事谨慎,步步为营,棋子对彼此之间的存在与行动一无所知,却帮他织起了一张大网。于你而言,只是利用他们杀了你的仇人,你所付出的,也只是一个辟水珠。而血宗却能得到神脉,还得到一颗辟水珠,用以躲避道盟的追踪。” 敖修看着徐慢慢清丽而庄严的面容,依稀感觉到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十年前的温柔,数月前的狡黠,与眼前的庄重自持,每个都是她,又每一个都不像她…… “你被困幽玄峡谷,不是我所为。”敖修低声道。 “我知道,我信你,那时便没有怀疑过你。”徐慢慢轻笑一声,“听说黎却十分怀疑你,跟你狠狠打了一场。” 据谢枕流所说,敖修一离开,她和琅音便被卷入辟水结界内,之后敖修遍寻四周都找不到结界入口,而他不久之前还信誓旦旦能把众人安然带回,全身而退。 黎却本就对敖修充满怀疑,听了谢枕流所言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怀疑,当即便与敖修大打出手,也不在乎自己在海上处于劣势。 “你堂堂海皇,四海之内无敌,居然败给了黎却,怕是又让着他了。”徐慢慢失笑摇头,“你是问心有愧,他却只会觉得你心虚。” 徐慢慢一言说穿了敖修的心思,也说中了黎却的想法。 敖修惭愧道:“是我自信托大,以为深海之下我能来去自如,却没料到血宗早有防范,布下如此恐怖的法阵,连明霄法尊也无法破解。我无心害你,但受黎却几掌,也是应该的。” -- 第159页 “哪有什么应不应该。”徐慢慢笑了笑,深深看了敖修一眼,“你就是心思太重了,把简单的事想复杂,徒增烦恼。” 敖修呼吸一窒,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泛起淡淡的胭脂色,冰蓝色的双眸似有粼波闪动,水光潋滟。 徐慢慢自袖底取出一片龙鳞,轻笑道:“早该还给你了,如此贵重之物,以后不要轻易给人了。” 敖修微微一怔,却没有接过龙心逆鳞,水色的薄唇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声音低哑地说道:“并非轻易。” “嗯?”徐慢慢眨了下眼,清亮灵动的双眸露出几分娇憨,她微笑道,“此物贵重,于你而言意义特殊,我还是不方便收的。” “若我一定要给呢?”敖修忽然提高了声调,撞见徐慢慢眼中的愕然,他又低下了声音,轻缓低柔道,“我能留在你身边吗?” 徐慢慢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敖修的态度太奇怪了。 “敖修……”徐慢慢疑惑道,“你如今是四海之皇,非昔日无名海妖,当年你若要入四夷门,我自是欢迎,可如今你与我平起平坐,你要入四夷门,恐怕所有海妖都不会答应。” 敖修苦笑一声:“我并非此意。” “那你又是何意?”徐慢慢不解。 “我……”敖修面露赧色,双目沉沉地凝视着徐慢慢,“便如当日闲云殿所说,结发为道侣。” 敖修说着,便缓缓摊开右掌,掌心是一缕被红线束起的柔顺乌发。 徐慢慢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颇有些不以为然。 “敖修,你我都知道,那都是假的,你来闲云殿,是因为血尊的指示。此前你从未喜欢过那个只闻其声的潋月道尊,喜欢的只是道尊这个身份,因为你以为道尊足够强大,可以给你倚仗。但现在你已经不需要倚仗了。”徐慢慢温声解释。 敖修没有反驳,只是用那双深海一般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徐慢慢,许久才轻轻问道:“你体会过绝望吗?” 徐慢慢一怔。 敖修忽地逼近了一步,微微倾身,迫近她的脸庞,温热的气息拂上她的面颊。 “你经历过长久的至暗无光吗?” “你感受过冻入骨髓的极寒吗?” 敖修接连的追问让徐慢慢怔住了,一时想不出回答。 敖修本也没有指望她能明白,他凄然一笑:“你又知道绝望之人忽见希望,黑暗之人重见光明,冰冻之人骤逢暖意是什么感觉吗?” “你自然是不懂的,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敖修抚上自己的眼眸,眼底涌现出哀戚:“重见光明,会被光明刺瞎双目,解冻之时,浑身都会泛起细密的刺痛麻痒,令人痛不欲生,而希望……更是遥不可及,患得患失。” 敖修凝视着徐慢慢的眼睛,低哑的声音带着近乎卑微的乞求:“你能感知众生的意志,为何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呢?” 他的心意…… 徐慢慢失神地望着敖修的眼眸,外面忽然传来琅音的轻咳。她猛地一震,回过神来,扭头看向琅音。 他一袭白衣,背着光而来,轮廓显得颀长而柔和。 “琅音,你回来了。” 徐慢慢拉开了与敖修的距离,向着琅音走去,这才看到他手上的物件。 “灯笼,糖葫芦?”徐慢慢疑惑地左右看看,又仰起头看琅音,“怎么带回这两样东西?” 琅音姿容清逸雅正,低着头看她时,清冷的眉眼也显得温柔了七分。 “我看到山下河流中飘着花灯,听说上巳节将至,百姓自制花灯祈福,我便也做了一盏,又想起你喜欢糖葫芦,只是山下的街市都关了,便学着做了一些。”琅音手上提着的食盒里整齐地放着三串色泽鲜艳的冰糖山楂,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甜中带酸。 “我在上面画了朵花,你看如何?”琅音举起了灯笼,轻轻转动,让徐慢慢看清了灯笼上招展的芙蓉花,“留白之处,便留给你题字。” 徐慢慢看着琅音将灯笼与糖葫芦放在桌上,忍不住笑出声来,终于说出许多年前藏在心底的那句话:“哪有人白日赏灯的。” 琅音看了一眼夕阳,微笑道:“再有一会儿便天黑了。” 她心里是明白的,琅音做了许多事,都只是希望她开心。 琅音瞥了敖修一眼,淡淡点了个头道:“没想到海皇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敖修收敛了心情,彬彬有礼回道:“蛟宫派出五千海妖驰援十四州,我特地来向道尊禀报。” 敖修态度坦然自若,丝毫没有被撞见表白的羞赧,反而隐晦地炫耀自己对徐慢慢的重要性。他能对徐慢慢有切实帮助,而琅音只会一些小道讨她欢心。 琅音垂下眼眸,眼底掠过一丝暗色。 “那可禀报完了?”琅音问道。 敖修抿了抿唇,看向徐慢慢,说道:“还未得到道尊的答复。” 徐慢慢想起敖修方才那番话,又看到琅音黑沉的双眸,顿时心尖一颤,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嗓子,面露尴尬,虚着声对敖修道:“你先回去吧,其余之事……容后再议。” “再议?”两人同时开口,俱是皱起俊眉,又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冷哼了一声。 敖修垂下眼眸,温声道:“既是如此,我便先去天都城等你。” 敖修说着转过身向门外走去,与琅音擦肩而过。 -- 第160页 刚要踏过门槛,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琅音淡漠的声音:“请留步。” 敖修脚下一顿,徐徐侧过身,回头看向琅音。 琅音从徐慢慢手中抽过那一片龙鳞,若无其事地递向敖修:“你忘了带走你的东西。” 敖修猛地攥紧了拳头,看向徐慢慢。 徐慢慢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中一空,东西便已被琅音抽走了,而敖修正一脸深情又哀怨地看着自己。 徐慢慢回避敖修的眼神,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从食盒里拿起一串糖葫芦往嘴里塞,表示自己此刻不方便说话。 敖修黯然垂下眼,苦笑一声,抬起手捏住了鳞片一角。 琅音却未收手,神色淡漠地沉声说道:“海皇贵为四海之主,与道盟也算平起平坐,何必事事亲躬,屈尊来这荒僻药庐,有什么事让属下禀报一声便也足够了。” 敖修微笑道:“兹事体大,自然是要亲自与道尊明说,不敢假托他人。” 琅音道:“道尊日理万机,兼顾七国,也未必时时有空接见他人,你若有事,不妨以天音法螺传讯。想必蛟宫不会缺少此物。” 敖修忍着怒气,手上加重了力道,皮笑肉不笑道:“本座行事自有主张,不劳仙尊费心。” “倒也不是为你费心。”琅音淡淡一笑,“只是道尊为一些小事费心。” 琅音说着便松了手,不等敖修反驳便冷然送客,道:“天色将黑,海皇慢走,不送。” 敖修心口堵得慌,却无法发作,只能收了龙鳞,转身拂袖而去。 琅音回过身来徐慢慢,后者鼓着腮帮子,一边一个糖葫芦,对他憨憨一笑。 琅音微微翘起唇角,黑眸消融冰霜色,余下潋滟波光,他含着三分笑意问道:“甜吗?” 徐慢慢咬破了糖衣,一股淡淡的酸涩在舌尖蔓延开来,山楂中间竟是夹了一团糯米做的馅,软糯清甜,与山楂的酸碰撞之后,生出另一种妙不可言的滋味,令人舌底生津,回味无穷。 她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用力点头。 “甜!” 琅音看着她又圆又亮的眼眸,鼓起的腮帮,唇上沾着橙黄的糖衣碎片,鲜艳红润,哪里还有半分道尊的威严,倒像是某种贪食的小兽。 他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徐慢慢看着他骤然迫近的脸庞,猛地心尖一颤,却冷不防脸颊微微一痛,竟是被琅音揪住了鼓鼓的嫩肉。 徐慢慢费力地咽下口中山楂,感觉到琅音有些生气,便心虚地说:“怎么啦……” 琅音轻笑一声,松开了她脸颊的软肉,温软的指腹轻轻擦去她唇上的糖,却又收了手置于自己唇畔,伸出舌头轻轻一扫,舌尖卷走了带着她体温与津液的糖衣,被他吞入口中。 徐慢慢看得热血上涌,两颊发烫,心跳如鼓,仿佛他舌尖扫过的是她的唇,让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又咽了咽口水。 琅音仙尊一袭白衣,最是清冷雅正,俊逸脱俗,便是做着这样引人遐想的动作,也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可越是圣洁,便越是让人忍不住想要亵渎,越是无垢,便越是让人忍不住想要玷污。 徐慢慢静静看着,哑着声道:“你……是故意的。” 琅音斜睨她,眼波微动:“故意什么?” 徐慢慢叹了口气:“故意勾引我。” 琅音低低一笑:“你看出来了。” 他没有否认,十分坦荡。 “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琅音放下手,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与庄重,“敖修的伎俩,自然也是瞒不过你。他不过是欺你心软,故作可怜。” 徐慢慢凭良心讲:“倒也是真可怜。” 琅音微微眯了眯眼:“哦,你心疼了?” 徐慢慢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干笑两声:“倒也不是。” 琅音步步紧逼:“方才若不是我及时出现,你会怎么答复他?” “我……”徐慢慢步步后退,后腰抵在了桌角,退无可退,琅音抬手按在她身侧的桌上,挡住了她逃走的路线,馥郁的花香笼罩着她。 “方才他也是离你这般近。”琅音低下头,四目相对,鼻尖若即若离地摩擦着,只差不到一寸便亲上了她的唇,但他却没有再往前一步。 徐慢慢梗着脖子反驳道:“没有这么近!” “再议……”琅音唇角微翘,笑意却未达眼底,“所以,你是犹豫了吗?就像那片龙鳞,你本可以早一些还给他的,像我方才那样果断一点。” “我原就怀疑他与血宗勾结,不过是找了由头把他留在身边监视,如今不是还给他了嘛……”徐慢慢声音弱了下去,“我也没想到,他会说喜欢我……” 喜欢她的人确实很多,那也是她徐慢慢多年行善积德攒下的好人缘,这喜欢是尊重爱戴,感激膜拜,却没有男女之情。 徐慢慢抬起眼定定地直视琅音,哑声问道:“琅音,你是吃醋了吗?” 琅音眼神微微一僵。 徐慢慢不觉心头漫上一种酸软又荡漾的感觉,眼底也浮起了笑意,双手勾住琅音修长的脖颈,反客为主地贴了上去。 “你在怪我吗?”她低声问道。 琅音轻声道:“是他诡计多端,别有用心,我怎么会怪你。” 酸甜的滋味在心尖绽开,徐慢慢忍不住笑了一声,仰起头吻住琅音。温软的唇舌主动而热烈地舔舐着水色的薄唇,将她口中的清甜与酸涩同他分享。她刚才就想这么做了,明知道是他蓄意的勾引,她还是挡不住这诱惑。 -- 第161页 不,可能更早以前,她就想这么做,剥去他圣洁的白衣,揭开他清冷的面具,将他染上属于她的颜色。 贴在后腰的手沿着柔美的腰线游移,握着她细软的腰肢往上一提,让她坐在了桌上,自己却挤进了她分开的双腿之间,将她抱得更紧,几乎揉进自己怀里。 喘息声渐重,体温也愈加滚烫,轻浅的薄唇染上了比胭脂更艳的颜色。她不舍地松了口,粉色的舌尖掠过他下唇若有若无的淡淡齿痕,低喘着笑道:“是不是……还有点酸?” 却不知她说的是酸,是指她吃的山楂,还是他吃的醋。 琅音睫毛一颤,眼角微微潮红,更红的是耳下那一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火苗。他早已丢了清冷的面具,哪有什么仙尊,不过世人抬举,他本就是一朵妖冶艳丽的花,一个心怀不轨的妖。 徐慢慢教会他,如何去爱一朵花。 不能将她摘下,须给她土壤与阳光,甘霖与自由。 他学会了。 只是有一点,慢慢没说。 他的花须得灿烂地开,却不能叫别的人看见。 他还是一个胆大妄为的魔。 颈侧的花瓣似乎轻轻一颤,红到深处便发紫,诡魅妖异的紫色侵染了花瓣,席卷全身,让他的眉眼骤然增添了七分侵略性与压迫感。 他低下头,勾起她的下巴,亲昵地抵着她艳丽的唇,似笑非笑道:“喜欢看我吃醋?” 徐慢慢呼吸一窒,他的指腹在她腰上或轻或重的揉捏着,一股酥麻的感觉让她软了腰肢,发出一声低喘,说不出话来。 “……那你准备好承担后果了吗?” 第60章 连载限定 白切黑 “没、没有!”徐慢慢慌忙往后一缩,拉开了距离,却被琅音拉了回去,压低了头舐吻她的唇瓣,那些她片刻前留在他唇上的痕迹,他加倍奉还,狂风暴雨一般地侵袭她温热的唇舌,抵着她的舌尖让她无法合上双唇,细碎的呻吟与津液难以自抑地溢出。 暗紫的衣袍沉沉压住了象征道尊的一袭月华,锦袍似被揉碎的乱云,凌乱地堆叠在身下,而细嫩雪白的肌肤却泛起近似烟霞的绯色。湿软却滚烫的唇舌沿着她优美的颈线而下,舔舐她纤细的锁骨,所过之处留下了淫靡的色泽。 “不要……”徐慢慢发出一声呜咽,无力地推拒着,被琅音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双手。 “当真不要吗?”琅音低哑的笑声响起,“难道不是你先吻了我吗?” 徐慢慢从心尖烫到了发丝,喘息着道:“是你先勾引我……” 是她情难自已,爱煞了他清冷英俊的面容因为吃醋而皱起眉头,更无法抵御他有心的勾引。只是她色令智昏忘了时辰,这由她挑起的局面,却由不得她来说结束了。 “慢慢……”琅音的唇贴着她的颈侧游移低喃,引起阵阵颤栗,“我是有心,你难道便无意了吗?” 徐慢慢低喘着,被一阵阵酥麻的痒意弄得不上不下,舒服又难受,脑子也晕沉沉的,组织不起一句完整的话。 “那日在天都城,与黎却争端,是我先撤了手。” 徐慢慢呼吸一窒,微一低头便撞见了那双情欲涌动的双眸半含笑意。 “你知道,却没有戳穿我。”他噙着笑道。 他非但没有被戳穿的心虚,反而一副坦然又得意的模样。 “你明知我有心示弱,以退为进,蓄意勾引……”低哑的嗓音半含笑意半含蛊惑,徐徐迫近,“你却将计就计。” “慢慢,是我图谋不轨,别有用心勾引了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纵容与欢喜?” 琅音笑了,俯视着她的墨玉黑眸光华流转,俊美的面容噙着张扬的笑意,暗紫金纹的长袍沉沉压在她身上,让她提不起反驳与反抗的心思。 徐慢慢心跳得很快,血液全都涌到了脸上。 这很奇怪,明明弄虚作假的人是他,诡计多端的人是他,被揭穿了真面目的人也是他,心虚的却是自己。 当琅音发现自己的那些伎俩被徐慢慢识破,他没有心虚,只有窃喜。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在慢慢心里是与众不同的。她会戳穿敖修,敲打敖修,却会纵容他这些伎俩,甚至迎合他的放肆。她喜欢的不只是表面光风霁月的琅音仙尊,也能包容他阴暗的那一面。 他这样的有恃无恐…… 还不是她的偏爱给了底气。 他俯身亲吻她雪白的身体。胸前敏感之处陡然落入灼热之处,被舔舐吮吸,厮磨拉扯,她发出一声甜腻的低喘,迷蒙地半掀眼帘,看着自己前襟大开,衣不蔽体地被琅音按在桌上,而对方依旧衣衫整齐,连发丝都未曾乱了一根,只有抬眸时眼底赤裸晦暗的欲色才能暴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陌生而强烈的快感让她失去了理智,只能任由他操控自己的欲望,被放倒在铺着绒布的桌上,侧过头便能看到发出暖色柔光的灯笼,雪白的画纸上映着一朵极尽妍丽,舒展花叶的芙蓉。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滴露,坠落在花叶之间,花香萦绕,花瓣轻颤,她不由自主地滚落,浮沉,一点点靠近花心,被吸食殆尽。 一只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抬高了她笔直修长的腿,细密湿热的吻沿着小腿优美的曲线往上,几乎将她融化,颤栗着打开了自己。她喘息着,不自觉地蜷起圆润的脚趾,咬着指节生怕自己发出羞耻的呜咽与呻吟。 -- 第162页 一根柔软的藤蔓缠上她的手指,将她印上齿痕的双手温柔地吊起,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入她口中,低沉暗哑的声音自身下传来。 “别咬伤了自己。” 身下骤然传来的酸胀与疼痛让她下意识地咬住他的手指,发出低低的呜咽,后背拱起,他空出的一只手扶着她猛然僵硬的腰,与身下的强硬霸道不同,那只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腰眼背脊,让她缓缓放松了身体。 潋月冠的流苏有节奏地在耳边轻晃,撞击出悦耳的脆响。夜幕笼罩着静谧的药庐,昏暗的房间里,唯有芙蓉花灯温柔地燃烧着,映着交叠的人影。 徐慢慢不知自己何时被压在了柔软的被褥上,本该高高挂起不染尘埃的道袍被随意地扔在了床下,与暗紫金纹的长袍交缠着,难舍难分,就如她此刻一般。 她伏在床上,被他自背后压着,侵入,湿热的吻沿着背脊柔美的线条来回,在白如细雪的肌肤上吮吸出点点梅痕。 她微张着口喘息着,沉浮于一浪又一浪的快感。潋月冠落在一旁,散开的发髻如晕开的水墨,铺满了半张床榻。 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欢爱终于停息,她半敛着眼眸被拥入一个滚烫的怀抱,柔软的锦被盖住了布满痕迹的身躯。 “琅音……”徐慢慢的声音难掩沙哑。 “嗯。”他低笑应了一声,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心。“想说什么?”琅音低哑着声音问道。 徐慢慢看着地上的潋月冠,小声道:“潋月冠中的心花,你能不能收回去?” 琅音断然拒绝:“不必。” 那三瓣心花在焚天部时为徐慢慢挡灾已毁去了一瓣,只剩下两瓣。 徐慢慢叹了口气:“少了三瓣心花,你的修为受损极大,在无回殿时你便受了重伤……” “什么?”琅音一怔,打断了徐慢慢的话,“我在无回殿时何曾受过重伤?区区几个傀儡,不过就是趁我护着你时伤了我些许皮毛而已。” 徐慢慢也愣住了:“可我醒来之时,看到你气息颓靡,还浸了药浴。” 琅音这才想明白,不禁失笑,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我不是在无回殿受的伤。” 徐慢慢捂了下微红的鼻尖,纳闷道:“那你怎么受的伤?” 琅音的手指落在她肩上,指腹按压着细嫩的肌肤,低笑道:“我以为你知道……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若非我连放三日灵血,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生龙活虎更胜从前?” 徐慢慢哑口无言。 原来他知道她的身份,一切早就有迹可循,是她疏忽了…… “我纵是少了三瓣心花,这世间也无一人是我对手。”琅音轻描淡写地说着猖狂至极的话。白日里他收敛了魔气还要弱上三分,若是夜间魔气全开,确实是无人能敌,别说血宗四使被他切豆腐似地剁了,便是道盟七尊在他面前也丝毫不是对手,她堂堂四魂族人,号称当世半神,不也被他压在身下搓圆捏扁,为所欲为…… 而且他不但修为强悍,心眼也是不少,徐慢慢自以为牵着他的鼻子走,如今才知是他看破了一切心甘情愿跟着她走。在禁灵绝阵时,他的魔气不受禁灵绝阵克制,明明可以大杀四方,却看穿了徐慢慢的计谋,委屈自己被荆无叶俘获,乖乖到她盆里来,任她蹂躏花身…… 如今想来,他的抗拒是不是也有几分做戏的成分? 这朵看似雪白的芙蓉花极具欺骗性,白天琅音,晚上狼音,世人不明就里称呼他一声仙尊,她原也真以为他就是神仙般的高洁孤寒,不可亵渎,被蛊惑蒙蔽,吃干抹净,才知道这是朵食人花。 “慢慢,你无须为我担忧。”食人花轻抚着的后脑,亲吻她的额头,“你珍重自身便足矣。” 徐慢慢眼神微微闪烁,低声道:“我知道……” 琅音道:“我以前不明白,为何你金丹刚成,念一便赶着让你下山行走人间,寻找道心。或许他早已看出了端倪,知道你的身份。你是四魂族人,生来背负着众生意志,你的修炼之路不同凡人,唯有看遍人生百态。从众生中来,便要往众生中去。他不让我陪着你,便是担心有我护在身前,你无法真正地感受到众生疾苦。” 徐慢慢不得不承认琅音所言,他总是护着她,想尽办法哄她开心,可人生在世,又怎会只有喜乐,她需要经历足够多的悲欢离合,阅尽人生百态,才能真正蜕变。 “可是念一说的另一件事,慢慢,你不要忘了。”琅音微低着头,露出少见的严肃与郑重,“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在于悦己。你不能在众生意志中迷失了自己。” 徐慢慢瞳孔一震,心尖微颤,喃喃道:“悦己……” “是,你是四魂族的姜弈,可你也是徐慢慢。”他更用力地将她揉进怀里,温热的肌肤紧密地贴合,仿佛他们生来就在一起,两颗跳动的心此起彼伏,似乎被无形的红线牵扯着,同呼吸,共命运。 “我是徐慢慢。”徐慢慢的眉眼似春水脉脉,盈着温软的笑意,“我记着了。” 额头相抵,墨发缠绕,琅音低哑的声音说:“记着,做让你开心的事,这才是你的道心,而不是被迫承受命运的摆布。” 徐慢慢凝视着琅音深邃的眼眸,为他突如其来的郑重感到一丝诧异。“琅音,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 第163页 琅音低声道:“突然吗……” 徐慢慢狐疑道:“你有点古怪。”她说着脸庞微微一红,“还有点放肆。” 她怀疑琅音是吃醋,也可能是因为她近些日子太过忙碌,疏忽了他的感受。但是灾难当前,她疲于奔命,根本无心思及其他,唯有这两日听说赤苏子产量可观,又有敖修率五千海妖增援,她才能卸下心头巨石,稍稍放松一下。 琅音声音低柔:“我只是希望你开心。” 徐慢慢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濡湿的双眸闪过狡黠的笑意:“如果我喜欢上了别人,和别人在一起才开心呢?” 琅音呼吸一窒,冷眸微眯,眼底浓雾翻涌,低哼一声:“你又想看我吃醋,是觉得夜还长吗?” 徐慢慢瑟缩了一下,讨饶道:“我开玩笑的!” 琅音似笑非笑道:“或许是你觉得我不如某些人有几千虾兵蟹将能耀武扬威?” 徐慢慢忙道:“断无此事!” “还是不如某些笨鸟单纯讨喜?” 越来越阴阳怪气了! 徐慢慢后悔自己刚才那句话调戏了,因为琅音手上的动作愈加放肆了。 她轻喘着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开玩笑了……啊……你轻点……我没力气了……” “怎会没力气?”黑沉的双眸泛着笑意,“难道不是越来越精神吗?” 徐慢慢一怔,随即意识到,她的身体丝毫没有激烈欢爱后的疲惫,反而涌现出另一股生机。 温热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暗哑的声音轻笑着说,“千叶木芙蓉的好处,并不只有血而已。” 徐慢慢的脸色猛地涨红,她恍惚想起了黎缨说过的话。 原来这就是双修吗…… 第61章 随着上巳节的到来,春日的气息便也愈加浓郁了,偶一抬头,便能看见枝丫上新绽的新绿初粉,给萧索的人间带来第一缕生机。 虽是有了对抗疫虫的解药,城里城外的管制仍没有松懈,街上虽已有了行人的踪迹,但今年的上巳节便不如往年那般热闹了。流经天都的浸月河不知何时被放满了花灯,一盏盏烛火摇曳,各异的形状,寄托着同样的哀思与祈盼,温暖了刚刚解冻的长河,悠悠流向天边。 十四州所有的灵壤都已种上了赤苏子,春风解冻,又有海妖相助,阵师们得以空出人手,专心致力于赤苏子的种植。 徐慢慢坐镇天都,遥望枢机楼方向。今日午时,十四枢机楼便会开启传送法阵,将收成后的赤苏子按数分配往各州。十四州的病患皆翘首以盼,尽管他们早已得到消息,有足够的解药可以医治他们所得的疫症,但是没有亲眼看到,心中仍是不安。 这第一批赤苏子不仅是为了治疫病,也是为了安人心。 徐慢慢将调度之事交给了宁曦负责,然而眼看日晷渐移,午时已至,枢机楼方向却异常平静,丝毫没有法阵启动的灵力波动。 徐慢慢眉头一皱,忽感觉到天音法螺的震颤,宁曦焦急的声音从中传来。 “师尊,枢机楼法阵出问题了!” 徐慢慢神色微变,起身向枢机楼方向飞去。 宁曦看到徐慢慢亲至,立刻上前,急切道:“师尊,十四座枢机楼的法阵皆遭到篡改,所有的赤苏子进入阵中,便都消失不见!” 十四座枢机楼的扶摇法阵一直以来都是神霄派与四夷门共同维护,有着极为周全的防护措施,尤其是自瘟疫扩散之后,徐慢慢便将十四楼尽数收归自己掌控调度,便是徐慎之也不能插手分毫,有任何都逃不过徐慢慢的感知。 徐慢慢环视一周,十指翻飞,掐诀结印,感知外扩,将整座法阵纳入神识之下。每一粒尘埃的浮动都如掌心脉络一样清晰,庞大的法阵之上,晦涩的符文一如既往地缓慢运转,沟通天地灵力,逆转乾坤,未曾有过丝毫变化,但本该送往十四州的赤苏子却离奇失踪。 徐慢慢眉头紧皱,无数的符文如流星火雨一般掠过脑海,她耗竭心神,站在火雨之下,想要捕捉到其中的异常之处。 终于,她双目一睁,伸手向前一点,时空瞬间凝滞,无数相似的符文掩护着这一微不可见的晦暗符文,它像一个窥伺者在此蹲守百年,只为等这一个时机,偷天换日。 徐慢慢所指之处,骤然亮起一道红光,整栋枢机楼顿时一震,似乎被庞大的力量往下一扯,坚不可摧的大楼竟有了撕裂之感。 宁曦怔愕道:“师尊,那是什么?” “血尊的法阵造诣,远在我与徐慎之之上。”徐慢慢神色凝重,指尖微颤,“他的谋虑也远胜常人,这一道符文,自枢机楼建起便藏在此处,而我竟从未发现。” 那个人竟在一百多年前就在这里埋下了一颗棋子,不,十四枢机楼,每一栋楼都有他的暗棋,这一步暗棋,便足以摧毁十四楼,令徐慢慢百年心血毁于一旦! 徐慢慢的天音法螺不断震颤,四面八方传来音讯,焦急地询问她枢机楼的变故。 徐慢慢凝神看着那发出幽幽红光的符文,它似乎是在嘲笑,嘲笑她机关算尽,为人作嫁,又像是在蛊惑,蛊惑着她走进其中。 忽然,徐慢慢轻轻一笑,抬脚踏入法阵之中。 宁曦一惊,下意识便伸手要去拉她衣袖,却落了空:“师尊,你想做什么!” 徐慢慢气定神闲,微笑道:“宁曦,这是血尊的邀约,他在请君入瓮呢。” -- 第164页 宁曦急道:“那您还自投罗网!” “我有什么选择。”徐慢慢笑意冷了下来,“他以千万人的性命作为要挟,他知道,我不能拒绝。” 宁曦急忙上前:“我陪您去!” 徐慢慢轻轻挥袖,一股灵力如轻风温柔却坚定地将宁曦推出法阵之外。 “放心吧,我乃四魂族人,他杀不死我,也只想见我。”徐慢慢微微仰起头,明润的双眸望着虚空之处,似乎与那幕后之人遥相对望,“而且……他应该也不想杀我。” 那个人心狠手辣,深谋远虑,视世间生灵如草芥,自己于他而言是什么呢? 这个答案,应该很快便可以揭晓了。 徐慢慢屏息运转法阵,灵力汹涌,磁场震荡,逼退了试图靠近的人。 疾飞而至的人只看到眼前枢机楼如陷漩涡之中,钟声狂做,灵力喷涌。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漩涡之中那道光华流转的身影骤然消失,风息灵止,一切归于平静,唯有钟声绕梁不绝。 徐慢慢眼前骤然暗了下来。 她身处在一间空旷的宫室,四面墙上悬挂着琉璃宫灯,仅靠着夜明珠的光晕并不足以照亮这偌大的宫室。她微微眯眼,适应了眼前黯淡的光线,于明寐之间看到了一个颀长瘦削的背影。玄色锦袍沉沉曳地,衣摆上金线云纹栩栩如生,那人抬起右手,修长的五指托起一盏十四瓣的琉璃灯,灯心一点烛光,幽幽勾勒出男人俊秀雅致的轮廓。 徐慢慢紧紧盯着那人微翘的唇角,却见他轻轻一吹,吹熄了灯心萤火。 徐慢慢心有所感,将目光移向黯淡的十四瓣琉璃盏。 “这就是操控枢机楼的法器。”她淡淡说道。 那人徐徐转过身来,浓雾幻化而成的面具覆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凉薄而色浅的唇。他收了琉璃盏,幽深的黑瞳含着笑意凝视徐慢慢,轻移脚步,向她走去。 徐慢慢不躲不闪,直视他的眼睛。 “我早该想到是你……”她轻叹一声。 那人笑了笑:“这一世,我们见过四次面,但你始终没正眼看过我。” 徐慢慢回想了一下:“除却前两次天都议事,还有墨王一案,便是在天禄宫那夜,你虽是元婴之身,却能看见我的元神。”徐慢慢轻笑了一下,“是我忽视你了,谁又能想到,被视为傀儡的承煊帝,半废金丹,濒死元婴,竟是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血尊。” 承煊帝笑盈盈地看着徐慢慢,眼神温柔,不似看着一生之敌,倒像是看着旧日情人。笼在面上的黑雾面具缓缓散去,露出他原本真容。 他出生时,便已是王朝末日,结丹失败后,便成为晋光帝眼中的弃子,之后登基为帝,更是受诸侯所挟。为帝四百载,宫中人说起这个陛下,都说他脾气极好,谦逊温柔,对待奴婢草民也一视同仁。他身上没有帝王的霸气暴戾,倒是温润清逸,像一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谦谦君子。 若非亲眼所见,徐慢慢也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笑如春风化雨的俊雅青年,能够面不改色地残杀那么多人。 “姜弈,三百多年未见,你虽失去了记忆,却和以前一模一样。”他温声说着,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鬓角。 徐慢慢别过脸,避开了他的手,摇曳的流苏打开了他的手,她眉心微蹙,眸中冷意凛冽:“承煊帝,我来这里,不是和你叙旧,将赤苏子交出来!” “我就知道,若不是为了赤苏子,你不会心甘情愿踏进我的圈套之中……你以前和我说话,从不这么冷漠。”承煊帝黯然叹息,敛去了唇角笑意,“你也不会叫我承煊帝,总是连名带姓,叫我晏遮,那时候,我还不敢直呼你的名字,只能叫你……师尊。” 徐慢慢瞳孔一缩,心头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盯着晏遮,哑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日请你来,便是想帮你回忆起那些过去。”晏遮噙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四周光线骤然亮了许多,但徐慢慢心却沉了下来。 这熟悉的感觉……是禁灵绝阵。 不,比禁灵绝阵更让人窒息的禁锢,她甚至连众生愿力也无法感应到。 “这是专门为你而设的法阵,我取了个名字,叫做‘相思缠’。”晏遮柔声道,“我知道,禁灵绝阵已经困不住你了,三百多年前便让你逃了一次,这一次我不会轻易让你离开了。” 晏遮话音刚落,徐慢慢便陡然出手,一掌拍向晏遮心口,将晏遮击退两丈,未等他做出反应,便又欺身上前,连点他七魄脉轮,将他按倒在地,右手攥紧他的咽喉,目光凛然道:“你也在阵中,困住我也困住你,你区区元婴之身,难道以为我杀不了你吗?” 晏遮毫无防备,被徐慢慢连击数掌,封住了脉轮,顿时俊脸发白,唇角也溢出了鲜血。他轻咳两声,一双眼睛却亮得瘆人,仰着头凝视徐慢慢,忽地笑出声来,边笑边咳。 “咳咳……呵……哈哈……” 闷笑声自胸腔传出,徐慢慢掌心感受到喉结的震动,她惊疑地皱起眉头,看着晏遮似疯似狂的笑。 “师尊,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晏遮的双眸紧紧锁着徐慢慢的面容,毫不掩饰眼中的痴缠与依恋。他忽地抬起手,覆住了徐慢慢的手腕。“不过你杀了我,那些赤苏子可就再也找不到了,你能等下一批赤苏子长成,那些重病之人等得及吗?” -- 第165页 徐慢慢呼吸一窒,手上加重了力道,晏遮白皙的俊容霎时间因窒息而涨红。在他咽气之前,徐慢慢甩开了手,愤怒地攥紧了拳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晏遮猛咳了一阵,撑着身子坐起,微微仰起头看向徐慢慢。 “你对我们的过去,就当真一点都不好奇吗?”温润的声音变得沙哑,目光却始终炙热。 徐慢慢负手冷然道:“好不好奇,我也不会相信你口中所说之事。我与你过往有恩也好,有恨也罢,既然忘了,我便都一笔勾销。但你以血尊之名,祸害苍生,我不会姑息。” “一笔勾销……一笔勾销……”晏遮怔怔呢喃着四个字,俊秀的双眉渐渐皱起,不敢置信地看着徐慢慢,“姜弈,你心里可以装下天下苍生,为何便容不下我一人?不!你心里连你自己都没有!我伤过你,杀过你,你都可以不在乎吗?” “你杀不了我。”徐慢慢淡淡道,“而且……你并不想杀我,否则在幽玄峡谷,就不会只是时空法阵,你只是想困住我,让我不能打乱你的计划。” “是。”晏遮眼神一软,“你明白的,我怎么舍得杀你,我只是想你留下来陪我……你只要再等等就好了,等我收集了足够多的众生怨力,凝成第四魂,便能成为和你一样的神明,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众生愿力?”徐慢慢一惊,“你只是凡人,怎么能够汲取众生愿力?”话音刚落,她便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日神农庙上,灭运使窃取到的吞天神脉……” “不只是吞天神脉,还有当年你教给我的,四魂族的修行要义。”晏遮轻拭唇角鲜血,对着徐慢慢露出一个自矜的浅笑,像一个期盼师长夸赞的弟子,“这么多年,我终于寻到了一条真正的成神之路,师尊,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徐慢慢脑海中浮现无回殿的尸山,逆命部的血海,耳边响起阿音痛苦的嘶鸣,还有营地里无数撕心裂肺的哀嚎与生离死别的痛哭,她猛地攥紧了双拳,强忍着悲愤咬牙道:“你的成神之道,就是让千万生灵为你铺路吗?” “我有想过,肉身成神,但是失败了……”晏遮叹息了一声,“人身脆弱,经不起神脉的冲击,即便是天生神窍,融合了妖族血脉与神脉,也无法完成蜕变,反而会被吞没神识,沦为莽兽。我只能选最后一条,只是更费事一些。” “幽玄峡谷那些被改造过的疫虫,就是你的成神手段?”徐慢慢问道。 “它们都是失败者。”晏遮轻轻一笑,“我做了许许多多的实验,发现一个奇妙的事,越是强大的生命,越容易被天道法则针对。上古传说中的神兽,到如今也一代不如一代,早晚是要灭绝的。而那些微不可见,可被随意捏死的虫豸,却能生生不息。就像……你口中所说的苍生,卑贱弱小,却又绵延万世。那些被负岳神脉滋养过的疫妖也是如此,变得更弱小,生机却更强。原本的疫虫毒性极强,却只能繁衍一代,而被神脉改造过的疫虫,毒性减弱,却能繁衍不止。只需要两三个月,便能蔓延至整个大陆!” 徐慢慢倒抽一口凉气,怔愕地看着他:“数十亿人的生命,在你眼里,只是虫豸吗?” “神明之下,皆为蝼蚁,人命与虫豸,又有何区别?”晏遮漫不经心一笑,说道,“我倒不需要收割这么多生命,只要几千万人,便也足够了。我本想着,把你困在幽玄峡谷一年半载,等我成神之后,再将你放出来,到时候便也不怕你再跑了。可是你出来得早了一些,还发现了克制疫虫的解药……我不愿意伤害你,奈何你总是要阻碍我。” “所以你揭开了当年在枢机楼埋下的暗棋,掠走救命药草,就是逼着我踏入你的棋局之中。”徐慢慢冷冷道,“或者说,我一直都在你的棋局之中。你早知道我的容貌,那么之前你让敖修带着窥天鉴前往闲云殿时,便已经认出我了。” “没错。”晏遮炽热的目光盯着徐慢慢冷漠的脸庞,“我寻了你三百多年,终于又见到了你。不过当时我也不知道,你就是潋月道尊。我下令让敖修跟着你,只是想知道你这些年来在哪里,都做了什么,又有什么打算……” “血尊在天都筹谋对付吞天神尊,也是你让手下人故意泄露的消息,你想把所有人都引到天都,一网打尽。”徐慢慢又道。 晏遮轻轻点头:“是。” 徐慢慢道:“灭运使和敖修,这些摆上了明面的棋子,都只是你的弃子。你料定了我会救敖修,他会把我们带入逆命部。” 晏遮微笑道:“那时我已做好了一切部署,只等着你入瓮了。逆命部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徐慢慢的心一点点沉落谷底。 果然如此……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抽丝剥茧找到的线索,都是晏遮有意留下的,而她一步迟,步步迟,知道了真相,却已经输了全局。 “你如此心机手段,怎么甘心被困大兴宫四百年,当一个傀儡皇帝?”徐慢慢问道。 “有什么不甘的。”晏遮支颐轻笑,“这个身份是多好的掩护啊,没有人会怀疑我,我却能做很多事。肉身虽不能出大兴宫,但有你传我魂宗修行之法,我的元神可逍遥游于四海六合,来去自如,谁能奈我何?” 徐慢慢皱眉问道:“你若要一统七国,又有何难?” -- 第166页 “我为何要费那心力。”晏遮低笑一声,“七国混战,死伤不休,大批百姓流离失所,我掳走几万人,几十万人,也不会有人发现。姜弈,我不是你,我不会去想做什么事对别人有好处,当初挑了我作为你的弟子,你是不是后悔了?” 徐慢慢抿着唇,脸色发白,双手微颤:“弟子……” 眼前这个为祸苍生的恶魔,竟是她的弟子…… “你是后悔了,你还想杀了我……”晏遮叹息一声,“你发现我瞒着你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你就想杀了我,可你还是心软了……这心软,若再少一分,我便死了,若再多一分,你便不用死了。” 晏遮捂着眼,呜咽一般破碎的笑声从喉间溢出:“呵呵……我也不想杀了你,我只想剜去你的觉魂,让你忘了我的不好,我们就像最初认识的时候那样,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不要再去想天下人如何了,只看着我,想着我,不行吗?” 徐慢慢深呼吸,平复心中震荡,冷然看着他:“哪怕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身份,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我的血液,我的灵魂,来自于众生的呼唤,会让我一次次地走上同样的道。晏遮,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心里只有道吗?”晏遮放下手,露出猩红的眼,他自怀中取出一颗琉璃般的珠子。“这是你的魂珠,承载着你的过去。”他垂眸看着掌心明珠,目光缱绻而眷恋,“我们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他郑重而小心地捧着魂珠,视若珍宝,送到徐慢慢眼前,满怀期盼道,“师尊,你看看。” 只要她看一眼,就会想起过去所有温情的回忆,会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但徐慢慢视若无睹,一挥袖,扫落了那颗珠子,明珠落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朝着阴暗的角落滚去。 晏遮愕然看着那颗盛满回忆的魂珠渐行渐远,没入黑暗,听到上方传来她近乎冷漠的声音。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第62章 是谁弃了谁? 墨发覆面,晏遮轻轻笑了起来,他缓缓抬起头,狭长的眼眸潋滟着摄人心魄的光芒,瞳仁深处映照出徐慢慢冷漠的面容。 他恍惚想起初遇她的那一日,她将他从濒死边缘拉了回来,眼中含着三分温暖却又疏远的笑意,像是冬日里的暖阳,让置身冰天雪地的他感受到了一丝暖意,看得见,摸不着,一丝丝的渴望自地底深处翻涌着喷薄欲出。 “你是晏遮吧。”她伸手在他额上一抚,将他溢散的元神拢回神窍之中,“我要与你做个交易。” “我救你性命,传你功法,扶你登上帝位,助你平定六合。” 他怔愕许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能于深宫之中自由出入,举手之间收敛神魂,让他不由自主地信了她听似荒诞猖狂的承诺。 他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抿了抿朱唇,微微一笑:“我要你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那一年,晏遮十六岁,从巅峰跌落谷底,从天之骄子成了蒙尘明珠,他结丹失败,元神受损,被判定此生无望晋升法相。宫中皆传,晏遮遭逢巨挫,心性大变,日日将自己锁在屋中,酗酒度日,以泪洗面。 他幼年便展露了傲人的才华,博闻强识,七窍玲珑,十六岁便筑基圆满,被晋光帝寄予厚望。然而少年意气风发,终究是过刚易折,一朝跌落尘埃,便失去了所有光环。 晋光帝身体羸弱,全靠丹药支撑,本来偏爱幼子聪颖,但见他没了指望,慢慢的心也淡了,任由着他借酒浇愁,不闻不问。 宫中秘酿不断地送入晏遮的府苑,却是入了另一人的口中。 她说她叫姜弈,是四魂族当代行走,说这话时,她明润的双眼已经浮上三分醉意,她一手拎着酒壶,一手虚虚一点,指向东方。 “你可知道神农无面像。上古之时,天地遭逢灾厄,生灵涂炭,万千人族圣贤献祭血肉,滋养大地,令人族得以度过灾厄,繁衍生息,后人不念先贤之恩,铸神农无面像以念之。” 俊秀的少年半跪在她面前,清瘦的身子板正,一身的清贵温文,却无皇子的骄纵之气,也无受挫后的颓丧迷茫。黑白分明的狭长眼眸潋滟着光,仰慕地看着相貌昳丽明艳如神明,举止却不羁洒脱的女子。 “四魂族,便是神农氏吗?”他虚心问道。 “是,也不是。”她摆了摆手指,“神农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魂,是人族得以生生不息的灵魂,这种万众一心的凝聚力,能让人族度过每一次大灾变。我们四魂族便是感应众生意志而生,每逢有大灾变降临,便有四魂族人应运而生,为众生挡灾。我掐指一算,王朝末日,诸侯割据,野心勃勃,若无圣人降世,力挽狂澜,恐怕众生多劫,死伤无数。” 少年恍然大悟:“所以,您救了我,想让我成为圣君,阻止这场动乱。”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暗中观察了你一阵子,你聪颖好学,为人谦逊,品行良善,比你那个大哥好得多。这次你之所以结丹失败,便是你大哥从中作梗。” 少年晏遮眼神一黯:“皇兄……他怎么会……” 姜弈朝他勾了勾手指,他只觉腰间一紧,悬于腰间的龙形玉佩便朝着姜弈掌心飞去。 -- 第167页 姜弈握住了玉佩,用力一捏,玉佩应声而碎,一缕黑气溢散而出,被她一口吹散。 “他送你的玉佩里被种下了魔煞之气,你结丹之时便会侵扰你的元神,令你元神溢散,重则身亡,轻则丧智。” 晏遮垂下眼眸,置于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攥紧了,白皙的手背上翻出淡青的血管,泄露了他内心的哀痛与震惊。 “他的资质也是不差,就是心性不好。”姜弈扫了他一眼,“我看人最重心性,你虽被坏了根基,但我四魂族的修行功法可助你补全元神缺损。自今日起,你便拜在我门下吧。” 晏遮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喜色,颤声喊道:“师、师尊……” 姜弈轻轻一笑:“四魂族每代仅有一人,你算是第二人。不过,你便是修炼我族功法,也终究与我不同。” 晏遮道:“师尊可自创宗门。” 姜弈摸了摸下巴:“也无不可。” 晏遮又道:“叫魂宗可好?师尊便是弈尊。” 姜弈一笑:“只有两人的宗门,怕是有些磕碜。” “但这两人,却有一人是当世神明。”晏遮温声笑道。 姜弈也笑着道:“还有一人是未来帝君。嗯,不磕碜。” 晏遮温和地凝视着她,将她的面容深深刻在心底,那个轮廓一日深过一日,在心上刻出了血来,刺痛又腥甜。 她说晏钊心狠手辣,手段通天,而他尚且稚嫩,不宜与他硬拼,更何况诸侯虎视眈眈,有晏钊锋芒毕露为他挡箭,他才能安心修炼。 他听了她的话,韬光养晦,留给外人一个酗酒丧智的假象,每日窝在小院内,接受她的教导。 她一边饮着酒,一边指点他修行。 “元神与肉身是两套修行之法,世人的修行是自外而内,先强躯壳而后凝练元神,我们魂宗不需要这种事倍功半的落后之法。”她伸出手指在虚空之中勾勒出一幅幅星图,“你观想天地,将自己融入天地之间,接引灵气入窍,以元神接受灵气洗礼。” 他依言行之,她含笑点头。 “孺子可教。混沌之气分天地,上升为清气,凝化为星辰,上古神族便诞生于星辰,幻化自清气。观想星辰,便能接引清气,哪怕再少,也强过浊气万分。”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浅浅打了个酒嗝,“其实人心之中,也有一丝清气,所以神族才需要人族的供奉信仰,攫取人心中的清气为己用。这丝清气诞生于大悲大喜之间,只是大喜难得,大悲常有,所以……”她皱了个眉头,不愿再说下去。 “师尊,您的修行之道,和神族一样吗?”他问道。 “相似。”她淡淡道,“我汲取的是众生愿力,便是众生心中那一丝清气。但有所得,必有付出,天地之道,在于守恒。我自众生得到的,便有归还之日。” “归还之日……”少年心中一颤,“是什么时候?” “达成所愿,灾厄消弭,便是我身退之日。”她云淡风轻地说起自己的归期,“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了,那时候你也能独挡一面。你虽修行我族功法,却也只是个凡人,按我教你的去做,百年之内必能晋升法相,两百年内平定天下,还有七百年够你安享太平。” 只有三百年啊…… 晏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住了晦暗的双眸,也掩住了他不能言说的心思。 他何其有幸,得到了神明的垂青。 却又何其不幸,只能拥有短短的数百年。 见过大海的人,怎能甘心屈居于井底。 见过光明的人,怎能忍受无尽的黑暗。 他看着姜弈偶然绽出的明艳笑颜,忽然明白了为何神农像无面。 神明若有了倾国的容颜,这跪拜便多了几分不该有的妄念。 想要亵渎,想要独占。 他装作不经意地靠近,指尖摩挲过她微凉的衣角,只是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也足够他悸动多日。 可她总是离得远远的,目光也甚少在他身上停留,她蹙起优美的双眉,看着深宫之中复杂的人心,偶尔也会发出感叹——人心不古。 这宫里的尔虞我诈脏了她的眼。 他只能更加小心地藏起贪念与欲望,生怕她知道了,弃了他。 离得越近,便越恪守己身,唯有她不在身旁,才能放肆地思念。 “师尊,凡人与神明的差别在哪里?” 他状若无意地问起,藏起了想要成神的心思。 “神明无私无己。”她淡淡说道。 “若有了私心呢?”他问。 她轻蹙眉头,想了想:“或者成人,或者成魔。” “那凡人若是无私,便能成神吗?”他又问。 姜弈轻笑一声:“神明自人心而生,人人皆可成神。但若只是想拥有神明的力量,却不承担神明的使命,那便只是魔。” 晏遮心想——原来他是入了魔了。 “神明有倾世之力,您为何不自立为帝?”他轻声问道。 “我若为帝,灾祸便是因我而起。”姜弈无奈摇头,“我也曾想过,如何才能应众生之愿,令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但翻遍天禄宫藏书,似乎只有出圣君一途。” 晏遮微笑道:“原来,神明也并非无所不能。” “神明生而知之,却非全知全能。”姜弈支着腮蹙眉眺望远方,“一任圣君,至多也只可得千年盛世,如何能得万世太平呢?” -- 第168页 晏遮看着柔美的侧脸,心头一片温软,死死攥着双手,强忍着拥明月入怀的贪念。 不太平,便对了…… 若是万世太平,神明又怎会降临…… 他心底竟生出这样可怕的念头。 “你以后可得选一个圣君继任。”她忽地转过头看他,神情严肃认真,“你年纪也不小了,该选个合适的王妃了。” 心头的温软瞬间结为寒冰。 青年俊眉修目,已非昔日青涩少年,他维持着多年未变的温文笑容,声音低柔:“师尊希望我娶一个怎样的王妃?” 她说:“墨王府那个名为阿姮的少女,便是极好的。” 他低眸浅笑:“可是她心仪的是皇兄。” 她眉头微皱:“真是可惜了,你仔细再找找,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掌心渗出血来,疼得入了心,却不敢叫她看出分毫。 不敢让她知道,自己心里早已有了人,哪怕藏得再深,骗过了她,也骗不过自己。 一夜一夜地思慕着,痴念疯狂地潜滋暗长。 他不只想拥明月入怀,甚至想独占她。 ------ 此处删减 ------ 她是神明,哪能明白一个凡俗男子卑劣不堪的心思。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有望成为圣君的弟子,他们之间,名为师徒,却也不过是一场明明白白的交易,甚至这场交易的内容都与她无关。一旦达成所愿,她的结局便是死亡。 她无惧死亡,只有他在怕。 如何才能永远地占有她? 他苦思许久,翻遍典籍,终于有了答案。 凡人是得不到神的,除非他也成神。 于是他一次次有意无意地窃取她修行的秘密,翻遍了天禄宫绝密的典籍,古往今来多少法相尊者都在追求的长生之路,成神之道,究竟藏在了哪里? 正统修道走不通此路,那血修、魔修呢? 各地传说中的民间神明,他一一细查过,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不愿放弃。 晋光帝驾崩后,他理所当然地登基为帝。因惨案被封禁的墨王府,无人敢靠近,这个被尘封的隐秘角落,成了他的地下王国。先是皇城天牢的死囚,之后是无亲无故的流民,一条条生命成为他探索成神之路的垫脚石。他剖开一具具鲜活的□□,试图看穿生命的本质。 何为生?是心脏的跳动,还是神窍的波动? 何为情?是心动,还是神动? 滚烫的鲜血沾满双手,凄厉的哀嚎不绝于耳,他却浑然未觉,见惯了死亡的心越来越麻木。 他每一次都会洗净双手回去见她,带着他没有丝毫破绽的温文笑容与隐忍克制。 “诸侯发起战争,你为何不动用埋伏多年的棋子,平定叛乱?”姜弈皱眉质问。 “师尊不必心急,尚未到最佳出手之机,须得等他们互相削弱,再给予致命一击,此时贸然出手,只会徒增伤亡。”他微笑着解释。 姜弈并没有怀疑他的用心,这世上怎会有为帝者甘心当傀儡,坐实诸侯做大,自立为王? 可偏偏有他这样看似理智的疯子。 他不愿意如她所愿,不愿天下太平,她若了却心事拂衣而去,留下他一人坐拥天下,又有乐趣? 但终究她还是怀疑他了,一旦有所怀疑,他便无所遁形。 看着一地的尸首,镜中的残魂,神明那张温暖却又疏离的面容,第一次露出迷茫、震怒、悲痛的神情,这却让她看起来更像个人了。 “晏遮,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她的声音轻颤,呼吸也变得沉重。 “师尊。”晏遮轻轻唤了她一声,向她走近一步。 她猛地退开,拂袖怒道:“你跪下!” 他微微一怔,却还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就像许多年前一样,柔顺谦逊,毫无帝王的尊贵与傲气。 她俯视着青年俊美温润的脸庞,若非亲眼所见,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子,竟会背着她犯下如此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罪恶! 她一咬牙,抬手覆住他前额,灵力近乎粗暴地撞开他的神窍,搜寻他的记忆。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腥画面一幕幕涌入她脑海之中,她亲眼看着青年麻木而冷漠地切割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从应死之囚,到无辜之人,乃至于妇孺老弱……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心神大震,喉间一甜,鲜血便溢出唇角。 “晏!遮!”她一掌挥出,拍中他的胸口,将他远远打飞出去。 年轻的帝王后背撞上了坚硬的石墙,墙上绽出蛛丝一般的裂纹,他胸口剧痛,气血翻涌,鲜血难以自抑地涌出喉头。他却浑然未觉自身伤痛,一双黑瞳直勾勾地盯着姜奕,流露出关切与心疼,哑声道:“师尊,你受伤了。” 姜弈踉跄着站稳了脚步,面若寒霜:“是我看错了,你与晏钊,一丘之貉,当年我不该救你。我传你功法,助你平定天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晏遮低低一笑:“师尊,你看不明白吗……我想成神,和你一样的神。” 她的眼神越发冷漠,即便是看着一只虫豸,也未曾如此冰冷。 “人心不足,只会成魔。” 她缓缓向他走近,左手掌心凝聚起杀气凛然的灵力。 “是我看错了人,犯下了错,今日,便由我来结束这个错误。” -- 第169页 晏遮似乎无惧死亡,依旧用那双温柔缱绻的眼眸凝视她,只是多了几分哀伤。 “师尊,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有了成神的执念吗?” 她冷然道:“世人皆妄求长生不老,举世无敌。” “我不求那些。”他轻咳了一声,带出了一些血沫,声音低哑轻柔,“我只求与一人长相厮守。” 她走到了他跟前,微微一怔,眉心蹙起。 一只微凉的手冷不防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任由她掌心的灵力袭上右肩,他面露痛苦与委屈之色,她下意识便撤去了一半力量,被拉扯着半跪下来,与他四目对视。 “那人,叫姜弈。”狭长的眼眸燃烧着疯狂至极的笑意,眼角猩红,几乎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让他忽略了左臂断裂的剧痛,只因为这一刻她离他如此之近,她的灵力刻在他的骨髓里。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却抚上她惊愕的眉眼。 “亲爱的师尊啊……。”凉薄的唇因重伤而尽失血色,却又被鲜血染得艳红,说出的话字字惊心,“我会有今日,都是你一手造成。” “你欲成就圣君,却亲手推我入魔。” “你欲拯救众生,众生却因你而死。” “你欲消弭浩劫,浩劫却因你而起。” 他的每一个字都让她的脸色更白一分,神魂巨颤,气息紊乱,哪怕紧咬下唇,也无阻止鲜血自唇角涌出。 晏遮却忽然勾唇一笑。 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尸气弥漫,灵气禁绝。 她的心沉了下来,猛地推开他,向后退去。 “法阵。”她的声音虚弱沙哑了许多,“你早有预谋……故意将我骗至此地,撞破你的所作所为,又以言语伤我心神,以法阵困住我。” 他的身形自远处消失,低沉的笑声自法阵外传来。 “我知道你已起疑,既然瞒不过你,总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真相。”他抬起仍能动弹的右手,抵着唇轻咳几声,擦去了唇角的鲜血,又低头看了一眼几乎彻底断裂的左臂。“师尊,你还是心软了,方才若是没有撤手,我的心脏都已湮灭。” “我不该心软。”她冷然看着他晦暗的眼眸,“你好重的心机,我竟从未看破。” “不。”他眼底涌起一阵哀愁,“师尊,你若多给我几分心软就好了。你对我的这一丝心软,与对一只虫豸、一个贱民没有丝毫不同。我想要的,可不只是这一丝一毫。”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眉头皱起,厉声质问。 他低笑着收紧了法阵,拖着残躯向她走近,直至与她咫尺相对。 他贪恋地在她颈侧轻嗅一口,闻到了她身上清雅的香气——明明如此圣洁,却又如此蛊惑人心。 他睁开暗涌着欲念与癫狂的狭长眼眸,直直望着她。 “我要将你拉下神坛,为我一人所有。”殷红的薄唇说着亵渎神明的狂妄之言。 “若天下太平,代价是失去你,那我便要这天下战火连绵,生灵涂炭!” “我若不能成神,便是成魔也无不可。” “我要师尊,只渡我一人。” 第六十三章 神明并非全知全能,在他的法阵之内,他亦是神明。 她逃不出禁灵绝阵,他也无法碰触到她分毫。 他们都在等。 他在等她灵力耗竭,她又在等什么? 法阵只有两丈之地,尸气弥漫,一点点侵蚀她的元神。她元神受过的创伤无法愈合,只能一日日虚弱下去。 “晏遮,收起你的妄念,你杀不了我,我也不会屈从于你。”她冷漠地看着法阵外的晏遮。 他将她困在寝宫之内,好似夫妻一样共居一室,哪怕她日日盘腿调息,不搭理他的甜言蜜语。 “你会的。”玄色帝袍的俊美青年朝她温柔浅笑,却令她心生寒意。 他抬起右手,莹白如玉,修长如竹的五指轻轻捏住了一把灵力幻化而成的金色小刀。 “我在许多魂魄之上做过实验。”他轻声道,“只要割下部分觉魂,便会失去相应的记忆。你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我们的过去,也会忘了我的不堪。姜弈,我们重新开始……” “你疯了……”姜弈心凉了半截。 她了解人的三魂,深知晏遮所言为实。觉魂主掌记忆,觉魂受损,便会影响到记忆,但从未有人试过切割觉魂,因为人的三魂太过脆弱,一点点的刺激都足以令人陷入痴呆癫狂,乃至丧命。 她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死去,她的元神有自愈之力,只要足够长的时间,便能复原。但是被切割取走的记忆,却无法再记起。 “等你的灵力耗竭,我便会取走你的记忆。”他声音低柔,如倾诉爱意,“但我不会将你的记忆湮灭,我会制成魂珠,留着日日观赏……与你相识的这段回忆,我此生难忘。” “以后,你便不会只想着天下苍生了,你只要看着我,想着我就好了。我会镇压七国,一统天下,立你为后,此后千秋万载,只与你厮守。”他的眼眸泛起波光,似乎沉醉于自己幻想的未来。“弈儿,你可愿意让我这样唤你?” 姜弈只觉遍体生寒,令她忍不住轻轻颤栗。他觉得美好的未来,于她而言只有恐怖。 她紧闭双眼,不再回应他的任何一句话。 直到她灵力衰竭之日,他才踏入阵中,将她按倒在床榻之上,困在双臂之间。 -- 第170页 无形利刃刺入眉心,她的脸上血色尽失,却不发出一声□□。 “我会很轻的。”他的声音含着心疼,那双切割过无数生灵的手却是极稳。 元神割裂的剧痛,即便是她也难以忍受。她咬紧牙关,汗如雨下,瞬间湿透了长发,薄唇咬出了鲜血。 眉心迸射出夺目的光芒,像羿神之箭射入金乌心脏,烈日崩毁前绽出的最后一丝强光,耀眼而绝望。 抽出眉心的利刃带着点点金沙,落于晏遮掌心,凝成了琉璃般的珠子。 凝神看去,似乎可见一个俊秀的少年与清丽绝伦的女子相对而坐。 那时她看着他,眼里还有笑。 晏遮眷恋地看着掌心魂珠,却在此时,本该丧失意识的姜弈猛然睁开了双眼,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掌打中他的心脉。 之后没有多看一眼,向外飞去,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晏遮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他受了很重的伤,险些丧命,只能庆幸那时的姜弈太虚弱了,哪怕没有再心软,没有留有余手,她还是杀不了他。 他也想明白了,他的法阵仍有不足。禁灵绝阵只能禁灵,却不能阻拦她汲取众生愿力。她怕他发现此事,便趁着他不在之时偷偷积蓄力量,只等着最后时刻给他致命一击。 一旦放走了她,下次她再回来,便不会再给他任何生机。 他等了许久,等她回来取他的性命,可她始终没有现身。 他才想起,她丢了记忆在他手里呢…… 所以失去了记忆的姜弈,会去哪里? 他日日把玩着魂珠,回味着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麾下血宗奔走千万里,为他寻找姜弈下落,可她就想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晏遮坚信,她是不会死的,也许只是躲起来休养生息。可他却不能等这么久,他必须找到长生之路,否则,姜弈回来了,找不到他怎么办…… 无论是爱,还是恨,他们之间,总要有个结局的。 他寻了三百年,等了三百年,从在窥天鉴里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才算重新活了过来。 他暗中看着,看着她变了…… 她笑起来顾盼生辉,灵动狡黠,不似过去那样温暖却疏离地俯瞰人世,却是真诚而热烈地爱着这个人间。无须拉扯,她自己走下了神坛,拥抱了这人间,只是拒绝了他。 被精心雕琢过的魂珠满满都是美好的回忆,他盼着改变后的她能想起他的好,再给她一些温暖与柔情,但她比过去更加冷漠地挥袖震开他的手。 那些被他珍藏了三百年的回忆,属于她的魂识,被她无情地抛掷一边。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姜弈,是你弃我而去!”暗哑的声音响起,晏遮仰起头,晦暗幽深的双眸直视徐慢慢。 “我是潋月道尊,不是姜弈,更不是你口中的师尊。你与姜弈的过去,那些恩怨情仇,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知道!”徐慢慢疾言厉色,眼中渐渐露出不耐,她每拖延一刻,便会多一个人死去,她向晏遮伸出手,五指成爪,将他修长的脖颈捏在手中。 晏遮被迫跪在她身前,仰起了头颅,抬高瘦削的下巴,俊秀温润的脸庞莹如白玉,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眸氤氲着血气与浓雾,似笑非笑地仰视她。 徐慢慢的掌心抚上他光洁的额头,灵力强横地冲开他的神窍,侵入他的觉魂,想从他的觉魂中寻找记忆。她不信他双手送来的魂珠,只信觉魂所见。 晏遮忍着觉魂被侵的剧痛,汗水一滴滴滑落,额角青筋泛起,呼吸颤栗而粗重。 徐慢慢的灵力却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潭,本该承载着记忆的觉魂竟一片漆黑,胶着这拉扯着她的灵力。她意识到不对时,已经为时已晚,被晏遮紧紧攥住了手腕。 他低哑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想以四魂族的天赋神通,搜我觉魂?师尊,你忘了,你教过我的……也曾这么搜过我的觉魂……而现在,我懂的,比你更多了……” 徐慢慢封住了他七魄脉轮,让他肉身失去自由,却没料到他元神如此妖异,反客为主将她拉入泥淖之中,无法自拔。她感觉自身的灵力不受控制地被他腐蚀、吞噬,而身在绝阵之中,她流失的灵力无法从外界得到弥补,此消彼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力成为他的养分。 徐慢慢身子渐渐软倒,被晏遮张开的双臂接住,抱在怀里。她跪倒在地,无力地靠在晏遮胸口。 “师尊……弈儿……”他的下巴轻轻蹭过她的鬓角,撩起她脸畔一缕碎发,绕于指尖,声音低柔轻缓,缠绵悱恻。“你终究是不懂人心,不知道为了得偿所愿,人心能有多卑劣……” 徐慢慢抗拒地别过脸,排斥他的靠近。 “滚!”她冷冷地说着,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嫌弃。 晏遮低笑一声,似是不以为意。他站起身,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龙椅,将她轻轻放在铺着厚实软垫的宽大龙椅上。 晏遮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自她眉心而下,指尖轻轻扫过她俏挺的鼻尖,丰盈却又苍白的双唇,幽深的眼底掠过一抹暗色。 “拿开你的脏手。”徐慢慢别过脸躲开他的手,面覆寒霜,眼神冰冷。 “脏?你竟会觉得脏了……”晏遮一笑,骨节分明的五指扣着她纤细的下巴,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我的手上,是沾染了不少人命,以前每次回去见你,我会仔仔细细地洗去所有的血污,怕你察觉出一点污秽……” -- 第171页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我也愿意变成你喜欢的模样,可是我发现……你心里只有四魂族的使命。是,你是神明,高高在上,心怀苍生,众生在你眼中皆是平等,无论善恶,即便是我,站在你身边与你朝夕相处的我,在你眼里也与众生无异!你对我千般好,只是为了一场交易,让我去当你心目中的圣君,完成你的使命,救天下于灾厄!” “你心中甚至没有善恶之分!哪怕你目睹了皇城之内权贵的腐烂奢靡,暴虐无道,你也不会惩恶除奸,因为你认为这是天道,恶人也在这众生之中,而你不能杀生。” “所以我就想知道,如果我十恶不赦,你会杀了我吗……” “你不会。” 晏遮凄然一笑,自己得出了答案,她不杀他,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师尊不杀我,是因为对我心软。但事实是,你不杀我,是因为在你心里,我与芸芸众生无异,而你不能杀生,仅此而已。”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俯下身去,额头靠在她的右肩,埋进她柔软的乌发之中。 “我宁愿你杀了我……”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含着哽咽般的颤栗,“我宁愿你恨我……至少心里有我……” 徐慢慢失神地望着穹顶。 她失去了那段记忆,只能从晏遮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大概的轮廓。 原来她过去是这样的吗…… 冷漠。 她觉得那样的姜弈,太过冷漠,不像她。 姜弈把改变这个世道的希望放在了一个人身上,倾尽全力去栽培,却保留了自己的心。哪怕晏遮叫了她百年的师尊,在姜弈心里,从未与晏遮有过丝毫师徒之情。 “可是你变了……”晏遮的声音陡然一转,变得疑惑,甚至有点尖锐,他微微抬起头,凝视着她柔美的侧脸,“这三百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你的心变得如此柔软?你我朝夕相处百年,难道就比不上与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吗?你对宁曦关怀备至,与徐慎之惺惺相惜,就连敖修你也可以包容接纳,还有琅音……你对他动了情。” 晏遮的声音冷了下来:“原来你是可以动情的,只是偏偏不是我。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剜去了你的觉魂,让你忘记了四魂族的使命,才让你有了这些变化,让你走下神坛,变得越来越像个凡人?” 徐慢慢眼神一凛,倏地看向晏遮:“你又要抹去我的记忆。” 晏遮微微一笑,一只手轻抚她的眉心,徐慢慢顿时浑身紧绷。 “你放心,不是现在。”晏遮在她眉心印下一吻,微凉的薄唇流连片刻,才不舍离去,“等我成神回来,会仔细看你这三百年的回忆,我会努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徐慢慢冷然道:“你即便抹去我的记忆,也不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 晏遮轻笑道:“你永生,我不老,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厮守,下一次若是还不喜欢,我们还会有下下一次,总有一世,你会接受我,因为只有我,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晏遮的话让徐慢慢如坠冰窟,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青年俊美温润,却又显得苍白阴郁的面容。他打算生生世世地囚禁她,修改她的记忆,重启她的人生,直到她爱上他…… 徐慢慢深呼吸着,看着晏遮离去的背影。 “晏遮,你根本不爱姜弈。” 晏遮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狭长的眼眸波光流转,余光看向身后龙椅。 “你只爱你自己,只在乎自己能否得偿所愿。” 晏遮听罢,勾起凉薄的唇,浓黑的眼底泛起幽深笑意:“那是你以为的爱。尊重,放手,成全……那是凡人砌词美化自己的无能,我若爱一个人,便会不择手段地占有,让她心甘情愿地顺从。” 徐慢慢闭上眼,放弃了与他沟通。 “晏遮,你是恶鬼。” 晏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只有一声愉悦的低笑远远传来。 “那么,欢迎来到我的地狱,亲爱的师尊。” 第六十四章 晏遮的离开,让徐慢慢独自一人陷入幽暗之中。 她睁着眼睛,眼眸清亮沉静,毫无深陷绝境的惊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再次响起了脚步声,徐慢慢眼波一动,扬起下巴,尚未看清来人,便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慎之。”徐慢慢平静地叫出来人的名字。 徐慎之脚步几难察觉地略微一顿,很快便来到她身旁。 他倾身查探她的状况,见她神色如常,只是灵力耗竭,便松了口气,清朗的声音说道:“你无事便好,我早说过你此举太过冒险,万一血尊对你不利……” “不会。”徐慢慢打断了他的话,“在幽玄峡谷,他一点杀阵都没留,就不会在这里杀我。” 徐慎之皱眉道:“终究是兵行险着。” 徐慎之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粒红豆大小的琉璃珠子,亮光一闪,珠子便没入徐慢慢眉心神窍。 昨日,徐慢慢将这个魂珠交给了他,告诉他一旦自己失踪,便以魂珠感应自己的方位,解救自己。 ——你在担心什么? ——血尊想困住我,诱我入局,一如幽玄峡谷之时。 ——你既然知道,又怎会入局? -- 第172页 ——我必须去见他,以他希望的方式,而你的任务,就是找到我。 ——为何是我,而不是琅音仙尊? ——血尊精通法阵,你是唯一有机会破阵之人。血尊曾以禁灵绝阵杀我,若要困我,或许会故技重施,或许会在此基础上强化绝阵威力。我将破阵之法告诉你…… 徐慎之无法,只有听从徐慢慢的安排。便如她所料一般,血尊掠走所有赤苏子,逼她入局,将她困在法阵之中。 这个名为“相思缠”的绝阵可以阻断一切感知,但是四魂族的魂魄与众不同,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凝为一体。就如当日她在焚天部死后,魂魄回归本体一样。因此她自损元神,凝为魂珠,作为指引之物交给了徐慎之。 一切都如她预料的那般,没有丝毫偏差。 魂珠入体后,徐慢慢脸色微微红润了一些,但身上仍没有丝毫力气。 “慢慢,绝阵仍在,你灵力无法恢复,要不要破除法阵?”徐慎之问道。 “不,会惊动他。”徐慢慢制止了徐慎之。 徐慎之正色道:“这里是在天都城东的地下,法阵覆盖范围极大。” 徐慢慢眼波微动:“可是在墨王府的下方?” 徐慎之道:“位置临近,入口应是在墨王府。我们走出去应该要三四里路。慢慢,我将灵力渡于你。” “不必,于你大损,于我小益。”徐慢慢若有所思,对徐慎之道:“走吧,去营地,你背我。” 徐慎之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眸,温声道:“好。”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龙椅上扶起,将她柔而无力的双臂搭在自己肩上,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右肩处,便托着她的膝弯站起。 徐慢慢侧着脸枕在徐慎之肩上,随着他的脚步,发冠之上的流苏也轻轻晃动,折射着夜明珠温润的光,一晃一晃掠过徐慎之眼底。 他走得极稳,徐慢慢的体重对他来说轻如花瓣,却又莫名的沉重,只是这一份沉重是压在他的心上,让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徐慢慢半敛着双眸,忽然轻轻说道:“慎之,还记得三百年前吗?” 她没说明白,但是徐慎之一下子便明白她言中之意。斯文清逸的面容露出一丝温软的笑意。 “当年……是你背着我走出深山。” 他趴在她稚嫩的肩头,回头看到一路鲜红的脚印,哽咽着不敢哭出声,怕她知晓。 永生难忘。 “今日你背我,我们也算两清了。”徐慢慢淡淡笑道。 “怎么能两清?”徐慎之的声音轻如叹息,“当年的你我,不是今日的你我,你当年付出的,绝非我今日能比。” 当年她只比他稍长些许,却也不过是个十岁的稚童,要有多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支撑着她走完坎坷的山道。 与她分别之后,他被带回神霄派,深受师父器重。师父对他寄予厚望,严厉近乎苛刻,师兄弟嫉妒他,明里暗里排挤欺凌他,支撑他走下去的,却是慢慢单薄稚嫩,却又坚不可摧的背影。 还有那一排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慎之,你是我在这世上的第一个亲人,也是我最重要的知己挚友。”徐慢慢声音轻柔徐缓,如温润清泉濯荡心灵,“我们有同样的经历,同样的志趣,同样的道心,在焚天部时,我以为我难逃一死,但想到还好世间还有你在,吾道不孤,我便没有那么难过。” 徐慎之的呼吸骤然沉重了三分,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一丝轻颤。“与我而言……你也一样重要。” 徐慢慢笑了一声:“躺在那不能动弹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想,慎之会不会来,我会不会托付错了人。” “我一定会来!”徐慎之立刻便道,“无论多凶险,只要能救你,我可以不惜此身!” “其实若没有十分的笃定,我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你。”徐慢慢轻叹道,“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你若有心害我,在幽玄峡谷,我便没命了。” 徐慎之脚下骤然顿住,心脏猛地一抽。 徐慢慢的话还在继续。 “我只是不明白,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你对我可以豁出性命,对旁人却如此残忍。” 徐慢慢感觉到徐慎之的背脊绷得僵硬,心跳也杂乱无章。 她自嘲一笑:“当日闲云殿,我还说你看不懂我,原来遮了双目的,竟是我自己,你说是不是,逆命使?” 徐慎之的喉头发紧,握着她膝弯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辩解的话,只有一声干哑的:“慢慢……” “走吧,别停下来,赶时间呢。”徐慢慢懒懒地说。 徐慎之走得比之前急促了一些,徐慢慢发冠的流苏也晃得更厉害一些。 “我会在自己虚弱之时,与你说这些事,便是不怕你对我下杀手。”徐慢慢说着一顿,笑道,“或者说,我挑着这个时候说,便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对你下了杀手。” 徐慎之微敛双眸,眼底墨玉如碎,慌乱而痛苦。 “回来之后,许多次面对你,我都在克制自己质问的冲动。我知道我不能质问,问了也没用,你被种了心魔血誓,一旦说错了话,便只有入魔一死。所以我不问,我只是看……我看看血尊这颗棋,到底要怎么下。” “你是知道疫虫的存在的,但我没说说破,你也装作不知。” -- 第173页 “赤苏子我怀疑过有问题,但是群玉芳尊验过了,说没有问题,我便信你。” “可是枢机楼我不敢用了,你不会害我,却未必不会听血尊之令为害苍生。” “我将魂珠交给你,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是为了试探,也是为了将你调离。” 幽暗的甬道内,徐慎之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几乎盖过了徐慢慢的轻声细语。 他忽然开口:“赤苏子没有丢。” “嗯。”徐慢慢道,“枢机楼不可靠,我自然不会将赤苏子放在枢机楼。昨日便已经赤苏子秘密运往十四州营地,除了天都。” 徐慎之又道:“明明赤苏子仍在,你却要冒险入阵。” “不然怎么骗过血尊,拖住他的脚步,怎么把你调离天都。”徐慢慢淡淡道。 徐慎之凄然苦笑:“你不信我了……” 一缕光亮落在徐慢慢的眼睑之上,她抬起眼迎向那一缕光,平静的说道:“慎之,我们走出来了。” 徐慎之呼吸一窒。 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害怕见到光明。 他难以面对此刻的徐慢慢,更无法面对出去之后的她。 但他不敢停下脚步,只能低着头拾级而上,走出甬道。 上方果然是墨王府的庭院,正是墨王小院内的枯井。 徐慎之轻轻将徐慢慢放下,她缓缓恢复了力气,盘坐调息,灵力与众生愿力涌入体内,气势节节攀升。 徐慎之半跪在徐慢慢身前,沉默地凝视着她庄严的面容,片刻后才道:“慢慢……你想杀了我吗?” 徐慢慢睁开双眼,黑白分明的明润眼眸映着徐慎之的面容。 “慎之,当年重逢,你我对坐三日,道心相仿,不谋而合,于是有了枢机楼。你还记得你的道心是什么吗?”徐慢慢问道。 徐慎之缓了片刻,才哑声道:“无灾无病,万世安宁。” “你没有入魔,是因为你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遵循道心所指。”徐慢慢摇头失笑,“所以,我大概明白了……神霄派研发的那些丹药,逆命部研制的开元凝魄丹,都是出自你的手笔,而每一颗丹药研制成功,都意味着无数人因此丧命。你在无辜之人身上试药,看他们受尽折磨而死,你可以无动于衷,因为你坚信自己所行之事皆为正道。” 徐慎之垂下眼眸,压低了声音:“成大道者,必有牺牲。” “牺牲……”徐慢慢失望地看着徐慎之,“牺牲是奉献自己,而不是强迫他人。你不能以大道大义之名,美化你屠戮无辜的罪名!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你问过他们的意愿吗?” “不过是些流民难民,生如蝼蚁,活在这世间多一日便是多一日的磨难,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生死,而我只是让他们的生命更有意义。”徐慎之颤声辩驳。 “没有人能赋予生命更多意义,生命本身至高无上,而你把自己当成了神!”徐慢慢厉声道,“当年逃出徐家村的你我,不也是你眼中的蝼蚁吗?身为蝼蚁,你可曾有一刻想过放弃生的希望?我没有!走出大山的数十万步,我一刻都没想过死,你又凭什么去决定别人的生死!你听过那些濒死的哀嚎吗,那都是对生的渴望!” 徐慎之的脸色越发苍白,他攥紧了拳头,血管泛青,心神摇摇欲坠,不敢面对徐慢慢疾言厉色的训斥。 徐慢慢看着他的神色,不由轻轻一叹,放缓了语气:“慎之,得知我死讯之时,你是否伤心过?” 徐慎之声音低哑,语气沉重:“悲痛欲绝。” 徐慢慢笑了,眼神却十分悲哀:“人皆有父母亲友,七情六欲,你会因我之死而悲痛,别人也会悲痛。在你眼中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的人,也会是另一个人心里的全世界。” “他们……与你不同……” 徐慢慢缓缓站了起来,俯视徐慎之,阴影落在了他的身上,沉沉压着他的心口。 “没有不同。”徐慢慢轻声说,“命无贵重,只是你心里有亲疏。” “那日背你出深山,将你交给了神霄派,其实你我缘分,便该断了。”徐慢慢的声音又轻又冷,她转身离去,只留下八个字,“山高水长,不复相见。” 三百年前的话,言犹在耳。 ——慎之,你跟着掌门要好好修行,以后成了神仙,我也跟着沾光。 ——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山高水长,我们会再相见的! 慢慢说,他是她第一个亲人,她又何尝不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早慧,幼年时的回忆至今仍然清晰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破旧的四堵墙,祖母布满沟壑的脸庞,母亲蜡黄的脸色,还有昼夜不止的咳嗽声。因为难产,生下他母亲便患了病,因为家贫,她的病越拖越重。他与母亲睡在一张又冷又硬的床上,夜里常常会被一阵长一阵短的急喘猛咳惊醒,睁着眼,看母亲在脏帕子上咳出血。 红得刺眼,红得钻心。 他还很小,便已离死亡很近。 后来在一个相似的夜里,母亲也是这样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往床下歪去,他急忙下床去扶她,一口暗色的便喷在了他脸上,糊住了眼睛。 眼前的世界便是一片猩红色的,母亲抽搐了几下,便倒在地上不动了,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不知坐了多久,才从地上爬起,叫醒了睡得不省人事的祖母,告诉她母亲没了。 -- 第174页 他的人生,好像一直被那片血雾糊着,看什么都不分明,直到有一日,隔壁那个爱笑的小姐姐闯进了他的小院。 她趴在墙头,脸上沾了灰,本就平庸的容貌显得更丑了几分,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光,笑意盈盈的。 “你是叫慎之吗?我是住在隔壁的慢慢!你要和我一起玩吗?山上的果子熟了,我要去摘果子!” 他愣了许久,才说:“祖母不让我出去。” 祖母说,不要生病,病了就会死。 “那我摘了果子再来找你。”她说着,便一溜烟不见了。 她叫慢慢,大概是因为她跑得太快了,总听到邻居家的老妪让她慢点,慢点…… 天没黑,她就带回了一兜子的果子,挑出了最甜的分给他。 “你比我小,我照顾你是应该的。”她的脸更脏了一些,手上也有伤口,渗出了血丝。 “你流血了!”他惊慌失措,似乎已经预见了她的死亡。 她却不在意地摆摆手,随意地冲了冲水,笑嘻嘻着说:“不疼。” 她的身上……有着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东西,可是让他好生喜欢,似乎在她身边,眼前的血雾便会渐渐稀薄,最终散去。 他夜里时常会惊醒,好像咳嗽声还在耳边回荡。薄薄的土墙便会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慎之,你做噩梦了吗?” “慎之,我今天去集市上听了个很有趣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吧。” “慎之,我下次去集市里,给你带一样好吃的东西,你先猜猜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恐惧和阴霾,被她一声声含着笑的呼唤驱散了。 慢慢…… 在每一个失去至亲的绝望时刻,都有她伸来的手,小小的,却温暖有力。 “慎之,不要怕,还有我在呢,会没事的!” 她背着他,跋涉在崎岖的山道上,那一幕,几乎每一夜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后来他学道有成,被获准出门历练,然而走遍了小宗门,也没听说过有个叫徐慢慢的女弟子。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人命是如此的脆弱,而她不过只是一个十岁的稚童。她救了他,给了他莫大的机缘,自己却死在了十岁…… 他悲痛多年,直到后来与她重逢。 “慎之,我有个心愿,你能帮我吗?”她笑着问。 他立刻欣然点头,毫不犹豫:“好。” 他欠了她太多太多,只要她有所求,他无不允。 他告诉慢慢,他的道心,是无灾无病,万世安宁。幼年的阴霾成了他的执念,也成了他道心。只是他没有告诉慢慢,他的执念还有一点,便是她…… 愿慢慢无灾无病,万世安宁。 早在与慢慢重逢之前,他便已被血尊招入麾下,听了他的蛊惑,成为逆命使。但他也对血尊说过,此生此世,一切皆可为,唯不能伤害一人。 ——她是你心中所爱? ——她是我至亲之人。 ——若我要杀她呢? ——我会阻止你。 ——不惜性命? ——不惜一切。 他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但血尊还是瞒着他杀了慢慢,在他崩溃边缘,血尊才吐露实情——徐慢慢没有死。 只是血尊也不知道徐慢慢在哪里,他找了很多地方,甚至回了徐家村,却始终没有找到她。 原来她一直在他面前,只是他没有认出来…… ——山高水长,不复相见。 耳畔依稀又响起了她冷漠决然的话语。 徐慎之跪倒在地,双手攥紧了地上黄土,滚烫的鲜血滴落尘土之中,转瞬即凉。 第六十五章 黎缨昂首立于擎天巨木之上,高处的风分外凛冽,拂动衣袂,金红二色随之翻飞,耀眼如虹。 她微眯凤眸,眺望远方,见一凤影掠过天际,转瞬之间便到了眼前。 “参见羽皇。”帝鸾弯下修长的凤颈,发出恭敬的声音,“赤苏子都已及时送达。” 黎缨微微颔首:“知道了,回去吧。” 帝鸾扇动羽翼,却没有立刻离开,略一迟疑,还是硬着头皮道:“长老会有令,这是最后一次襄助道盟,羽皇应谨记自身职责,此事了结后即刻回朱紫墟。” 黎缨嗤笑一声,凤眸中无丝毫笑意,强大的威压令眼前帝鸾僵住了羽翼,险些坠落。 “天下羽族是听羽皇号令还是听长老会号令?”黎缨冷然道,“若是听我号令,那便让长老会闭嘴,若是听长老会号令,那我这羽皇不做也罢。” 帝鸾噤若寒蝉,不敢置身羽皇与长老会之间的矛盾,只能扑棱两下翅膀,赶紧飞走。 此次赤苏子转运之事,徐慢慢托付给了黎缨。血尊的力量无法渗透朱紫墟,而帝鸾一族也已久驻于十四州的重症营地,对此最为熟悉。赤苏子收成之后,便由群玉芳尊暗中自法阵转运至各处营地,由帝鸾一族妥善保管。 想要在一日之内便让数千万人都服下解药并不实际,只能集中人手,先救危在旦夕的重症病患,再顾及其他。 得知徐慢慢失踪后,不明真相的众人都惊慌起来,明霄法尊不知何时离开了天都营地,黎缨见他离开后,才着手派发解药。 黎却焦急地跑到黎缨跟前:“道尊失踪了!” 黎缨淡淡道:“我知道。” -- 第175页 “你不着急?”黎却一怔。 “你做好安排下去的事,她想得比我们更深远,不需要你担心。” 黎缨的淡定从容让黎却也冷静了下来,回想徐慢慢做过的所有事,好像是很少吃亏过,不能说算无遗策,多少是有些诡计多端的…… 黎却半信半疑,正要离开营帐,忽然被黎缨叫住了。 “黎却。” 黎却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黎缨,却见她罕见地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其实一直以来,我让你依靠潋月道尊,是有一份私心。”黎缨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转过头正视黎却。 黎却眼神一动:“你想辞去羽皇之位?” 黎缨一怔:“你……” “我又不是真傻,和你姐弟多年,看不出你心里想什么。”黎却撇了撇嘴,“你不愿意受长老会掣肘摆布,又担心一走了之会连累我,才委屈自己留在朱紫墟。长老会又逼你回去了吧。” 黎缨笑了笑,眼神柔和了许多,却没有回答。 “帝鸾生来就该翱翔天地之间,既然生了双翼,怎么能困守于废墟之中。”黎却扬眉一笑,英俊的脸庞焕发光彩,“长老会总担心帝鸾血脉断绝,严禁帝鸾外出,一心繁衍血脉。但自折双翼的帝鸾,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黎缨笑意更深:“黎却,你成长了许多。” “或许吧。”黎却弯了弯唇角,“所以你也不需要为我担心,因为我而屈从于旧秩序的约束。我并不是总需要有人庇护,我也是帝鸾,也有双翼。” 黎却抬手撩起门帘欲走,忽地又顿住脚步,狡黠一笑:“你下定决心,是因为那个叫白檀的猫妖吗?” 黎缨眼神微微闪烁:“为何这么说?” 黎却笑着道:“秋冬时节,天都城又哪来那么多蒲公英呢。” 天都城郊,荒山之上,一片空地被摆设成祭坛的模样,四个方位上立着石柱,石柱顶端是一朵半开的花,而其中三个花心悬浮着一个光球,光球表面异光流转,细看之下有蝌蚪似的符文游过,牢牢地束缚着光球中央的一团血雾。 那团血雾色泽鲜红,其中似有碎金闪烁,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即便隔着光球也能感受到其中磅礴旺盛的生机。 唯有一个石柱顶端没有血雾,却是一朵娇嫩欲滴的鲜花,而花心之中卧着一只通体莹白,仅有米粒大小的虫子。 一袭玄色龙袍的晏遮徐徐走上祭坛,环视一周,目光一一扫过四柱。 ——敖沧神脉、负岳神脉、吞天神脉…… 还有最重要的…… 他勾唇一笑,朝那朵鲜花轻轻招手,那只疫虫陡然一震,似乎受到了感召,身体像吹了气一般缓缓膨胀起来,变成了蚕蛹大小,却又背生薄如蝉翼的两片翅膀,飞到晏遮掌心。 这是他用神脉养出来的疫王,它的后嗣生生不息,可以繁衍无数代,乃至覆灭整个人族。晏遮指腹摩挲过疫王冰凉的表皮,它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强大之处,乖顺地伏在晏遮掌心,听候他的指令。 晏遮狭长的双眸渐冷,他一抬左手,将吞天神脉摄于掌心,微一用力,光球便碎为光尘,而那缕血雾却被他攥在了掌心。 这缕神脉是三缕神脉中最为稀薄的,仅仅只是一道气运,而他需要的,也仅仅是这一点气运。太多了,肉身怕难以承受,只要一刻的气运,便足以支撑他完成成神仪式。 有点可惜,凡人成神的逆天之举,却一个观众也没有。 晏遮轻叹一声,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疫王说了一句:“开始吧。” 疫王震动双翼,缓缓上升,飞过晏遮头顶,发出了人耳不能察觉的嗡鸣。这嗡鸣瞬息之间便到万里之外,丝毫没有减弱,似乎能够蔓延到天际。 与此同时,晏遮感受到体内一阵充盈与刺痛,吞天微薄的神脉血在他体内冲撞,仿佛要开拓出一片新天地。肉身刺痛,然而神窍却一片清明,晏遮只觉自己的感知力量被无限放大,能感受到万物对他的情感,或排斥,或顺服——这就是吞天的感知。 吞天能够吞噬信仰之力增强自身修为,如今的吞天摄取的是信众的喜爱与信仰,而上古时期,吞天摄取的却是恐惧之力。 姜弈曾说,人心之中有一丝清气,诞生于大悲大喜之间,这便是神族修行所依赖的力量。 然而大喜不易,而大悲常有。 晏遮今日成神,便是要吞噬人心中这一缕清气,从极致的悲痛之中! 嗡—— 受到疫王感召的疫虫在这一刻尽皆觉醒! 七国十四州数千万人,身中疫虫之毒者,尽皆痛彻骨髓,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陷入无边的痛苦与绝望之中。 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勾出了心中那一缕无形的清气。受到无名之力的吸引,清气挣脱了心房的束缚,自孔窍之中钻出,飞上天际。 十四州浓云骤起,遮天蔽日,宛如末日降临。 那一缕缕清气自四面八方而来,脱离了时空的限制,一点点地没入他神窍之中,悄然凝聚出第四魂。 凡人生三魂,命魂、觉魂、灵魂。 唯有神明生怀四魂,曰——神魂! 两道剑光携雷霆万钧之势,自千里之外而来,向晏遮当头斩落。 晏遮双目一睁,笼罩整座山的庞大法阵骤然凝现,堪堪挡住了这两剑。 -- 第176页 剑锋与法阵相撞,爆发出海啸般的气浪,十里之内树木摧折,百兽遁逃。 剑锋敛去,法阵也出现了明显的破损。 晏遮目光凛冽,看着瞬息之间飞到眼前的两人。 一人锋芒毕露,若出鞘之剑,却是剑尊谢枕流。 另一人清冷俊逸,貌若神人,则是琅音仙尊。 晏遮不解,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此? 但另一个方向飞驰而来的熟悉身影告诉了他答案。 “姜弈?”他低喃出声,眸中闪过暗色,“你怎么可能逃出绝阵?难道……”他眉头一皱,“徐慎之……” 徐慢慢被他制住,在绝阵之中彻底丧失行动力,除非有人从外破阵,救她离开。晏遮向来知道徐慎之对徐慢慢的感情极其深厚,因此此次行动他也瞒着徐慎之,却没料到他能找到绝阵所在之处。唯一的解释就是徐慢慢与他里应外合。而徐慢慢能追踪至此,定然是在他身上种下了什么印迹…… 徐慢慢感知到十四州异动,千万生灵痛不欲生,厉声道:“晏遮,你竟妄图以众生怨力凝聚四魂!” 之前徐慢慢从晏遮口中听到“众生怨力”四字,不明真相,还以为是“愿力”,但此刻方知他的方法竟是如此阴毒,要献祭千万生灵来铺就自己成神之路。 晏遮眼神冷了下来,唇角翘起,面带讥诮:“为何不能?难道生来是凡人就要认命,我偏要成神,又有何不可?你信天道,何不亲眼看看,我若能成功,便证明天道亦允许凡人成神,这便是正道!” “一派胡言。”一道金红凤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声冷厉的叱责。黎缨化为人形,与众人成掎角之势包围晏遮,截断他所有退路,“为一己私欲屠戮千万生灵,也配称神?” 黎缨的目光掠过祭坛之上的神脉血雾,寒意更甚:“当年便是你杀害黎却,令他被迫涅槃,折损一命。” 黎缨话音未落,手中长弓已握在手,凤眸中燃起怒火,九阳黎火凝成的神箭发出凤鸣之音,向晏遮疾射而去,狠狠撞上防御法阵,神箭化为火海,将整个法阵笼罩其中。受过琅音与谢枕流两剑的法阵本已破损,被九阳黎火一烧,再难支撑,猛然发出剧烈的爆炸声,火海化为青烟,而法阵也不复存在。 “羽皇,营地状况如何?”徐慢慢问道。 黎缨朝她点了点头:“重症者皆已服下解药,只是中毒者太多,还需要一些时间。我让黎却留在营地催促解毒之事。” 晏遮脸色微白,心念电转,很快便明白自己中了徐慢慢的圈套,难怪他感知到的怨力远不如预想中的那么多,原来他截获的赤苏子是假的,已经有许多人服下解药,驱除了疫虫的毒性,而且还在继续…… 如此一来,他想要凝聚第四魂难度便陡然倍增,需要的时间也更长。 任何事,都是拖则生变。 好在,他总是会做更多的准备。 晏遮深吸一口气,环视围着自己的众人,眼中带着冰冷笑意,似乎丝毫不将来人放在眼里。 “出来吧。”他噙着笑道。 晏遮话音刚落,便见祭坛之上徐徐浮现第二个身影。 那人清癯瘦削,挺拔如苍竹,怀中抱着古琴,清俊的面容不见悲喜,双目沉静平视前方。 黎缨凤眸一震,愕然唤道:“白檀……” 白檀眼波微动,抬眸看向黎缨,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石头,一棵树。 晏遮微笑道:“屠灵使,原来你本名是叫白檀么?” 晏遮的话让众人俱是一怔,尤其是亲历过无回殿之人,亲眼目睹了那个红衣女修的厉害之处,那个修为能与七大掌教并肩的邪修如果不是屠灵使,又是谁? 白檀低垂双眸,睫毛微颤,看起来只是个苍白清俊,修为低下的猫妖,但是当他轻拨琴弦后,气息便陡然一变,仿佛蒙尘多年的古琴被揭开了盖布,抖落了千年的尘埃,恢复了本来面目。 微白的长发被灵力所激荡,于风中翻飞,褪去乌色,尽皆化为雪白。琴声如刀锋凛冽,眼眸也越发凌厉,每一次琴弦颤动,气息便攀升一截,当琴音休止,他已恢复了本来面貌。 ——九尾猫妖。 传说中最强大的妖兽之一,原为碧瞳黑猫,游走于生死边缘,以死魂灵为食,也被称为不死幽兽。幽兽每死一次,便会生出一尾,妖力更强,及至生出九尾,便会褪去黑色皮毛,通体雪白,妖族之间难逢敌手。 每一尾都是他的前世,九世轮回,修为大成,但这也是他最后一世,一旦九尾折损,便散尽修为,归于尘土。 古琴悬于半空,骨节分明的十指按住琴弦,他半敛双眸,不发一声,背后九尾虚影轻轻晃动,看似柔软,却爆发出慑人的气息。 无须交手,仅仅气息便表明了他的实力,他的修为远在当初那个女修之上,甚至不输七掌教中攻伐之力最强的谢枕流。 徐慢慢心念一动,说道:“无回殿的‘屠灵使’,是你的傀儡。” 白檀没有否认。 徐慢慢自嘲一笑,看向晏遮:“你从闲云殿见到我之时便已谋划好了后手,让我们杀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屠灵使,却把真正的屠灵使放在我们身边。” 晏遮微微笑道:“无回殿不过是一些死尸傀儡,没了随时可以再杀,屠灵部从来都只需要屠灵使一人。”他说着看向屠灵使,“让他们看看你的手段吧。” -- 第177页 白檀轻抬眉眼,修长的指尖一一勾动古琴之上的琴弦,随着乐声响起,祭坛之上出现了四个身影。 ——黎却、绫织、吞吞、群玉芳尊。 他们四人仿佛被夺舍了神魂一般,双目失去了神采, 黎缨凤眸震颤,猛然冲上前去,却被徐慢慢拦了下来。 “黎却!”黎缨怒视白檀,“你对他做了什么?” 晏遮轻笑道:“屠灵使的法器名为‘心籁’,被心弦植入心中者,便会成为他的傀儡。无回殿的死尸傀儡,又怎比得上这些法相傀儡。” 一个真正的傀儡师,是不会出现在观众面前的。 自始至终,知道屠灵使真正身份的,只有血尊一人。 那一日在无回殿,他接收到的指令便是—— 揭穿,攻击,佯败,加入。 于是他收敛了气息,操控傀儡挟持自己,冒险接下黎缨一箭,如愿以偿地留在他们身边。 只为这一日出手,作为晏遮的底牌。 心思越是明净之人,越容易被心籁控制,他观望许久,小心谨慎,终于控制了这四人。 修为不俗,且能让道盟投鼠忌器。 ——铮! 一声弦动,四方风起。 被心弦控制的四人同时抬头,向徐慢慢等人攻杀而去。 黎却五指成爪,浑然无视自身安危,强攻黎缨颈部脆弱之处。黎缨过去打黎却也没少手软,然而此刻面对对方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势,却只能无奈防守,唯恐一不小心重伤了黎却。 同样情况也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绫织攻向徐慢慢,群玉芳尊攻向琅音,吞吞攻向谢枕流。 其中以谢枕流尤为狼狈,因为吞吞天生神力,与谢枕流的剑锋硬碰硬,只能两败俱伤,他逼不得已只能狼狈躲避,左支右拙。 四人之中只有群玉芳尊是人族修士,堪破生死关后,她修为更上一层,幻化出花神法相,半空之中下起花瓣雨,香阵袭人,落雨成刃,将琅音卷入其中。 然而,琅音才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花,花中之仙,天下之尊。 拒霜剑光华流转,如江海凝清光,一剑破万法,霜寒之意弥漫开来,花刃也为之凝滞。琅音举剑刺向花神法相,却在此时被一道绿影从旁打断。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群玉芳尊面前,急道:“不许伤害芳尊!” 琅音皱起眉头,无奈撤剑。 千罗妖尊忍着被花刃切割的疼痛,幻化出本体桫椤,枝蔓层层叠叠,似要遮天蔽日一般地疯长,将群玉芳尊包围其中,不断收紧。花刃在枝蔓上留下了无数深刻的伤口,绿色的血不停地渗出,滴落,千罗妖尊却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缠绕也怕太紧了会伤了她。 徐慢慢几次试图打晕绫织,却发现傀儡根本不会昏迷,即便昏迷也会被操控着继续进攻,毕竟是连死人都能操控,更何况是昏迷…… 绫织无知无觉,浑不畏死,背展双翼,红光大炽,霎时间翎羽如火流星一般铺天盖地射向徐慢慢。未等徐慢慢做出反应,便见一道流光当空展落,气势恢宏,似银河倾落,浇熄漫天焰火。 琅音一人一剑挡在徐慢慢身前,目光凛冽,左手向前一握,半空之中陡然生出出现两张枝叶繁茂的巨网,将绫织和黎却牢牢捆住。 这些被心弦控制的人,出手狠辣不留余地,招招都是玉石俱焚的路子,偏偏打不晕杀不得,千罗妖尊的方法给了琅音启发,只能将他们捆住了。 不过琅音出手自然没有千罗妖尊对芳尊那么温柔。绫织和黎却被绿叶捆得像个粽子似的,身上冒着金红之气,却无法挣脱千叶木芙蓉的束缚。 黎缨终于空出了手,凤眸之中燃烧着冰冷的怒意与恨意,拉弓举箭,高亢的破空嘶鸣响起,黎火神箭射向白檀眉心。 白檀以九尾相迎,黎火神箭射中白色长尾,化为火舌,竟生生烧去了一尾。 他眉心微皱,抬起眼看向黎缨。 她已再度举箭瞄准了他。 似曾相识…… 第一次看到她时,也是这样的景象。 最后一次,也是如此。 第66章 三箭连发,断去白檀三尾,黎缨面若寒霜,举箭相对,冷然道:“放开他们!” “我不能。”白檀轻声说着,摇了摇头。 “我会杀了你。”黎缨攥紧长弓,长弓顿时一亮,两端生出凤尾,火灵之力令黎火神箭威力更强。 白檀静静看着她,说:“你不能。” 黎缨凤眸一凛,心尖似被粗粝的石子划过一般,泛起绵密的刺痛。 她松开捏着箭翎的手,顿时黎火神箭化为凤影,一声清啸冲霄而起划破长空,将浓云烫出创口,清光洒落,映亮了白檀苍白的面容,箭头如喙,啄穿了长尾,钉入他肩头。 琴弦出现颤音。 黎缨的手也是颤抖着的,只是她紧紧攥着,不让人发现。 “帝鸾一族,有仇必报,欺我犯我者,杀无赦。”黎缨冷着眼看他,“白先生凭什么以为,我不能杀你。” 就凭这几个月的相知相惜吗? 就凭她确实对他有一点心动吗? 可若琴箫合鸣是假,温存缠绵是假,那这点心动便显得十足的可笑讽刺。 她自诩聪明,却是自作聪明,以为看穿了他小心翼翼藏起的情思,却不知面具之下仍是面具,他从一开始便是处心积虑地接近,别有用心地讨好…… -- 第178页 白檀的长尾折损过半,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唯有唇角的鲜血红得刺眼,划过瘦削的下巴,滴落在琴弦之上,发出微不可闻的颤音。 可是黎缨听到了。 她眉头一皱,忽地收了凤尾弓,欺身逼近白檀,试图夺取他的魔琴。 白檀抱琴而退,苍白的五指拨动琴弦,灵力掀起阵阵音浪,阻挡黎缨前进的脚步。黎缨背生双翼,猛一振翅,强横的灵力破开音浪,金红凤影轻盈地从中掠过,直逼白檀身前。 四根白色长尾袭向黎缨,遮挡了她的视线,看似柔软的绒尾竟坚硬不输玄铁,生生扛下了黎缨的攻击,趁其不备缠上了她劲瘦的腰身。 “你擅长弓箭,本不必近身。”白檀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虚渺,被琴声掩盖,唯有黎缨一人能听清。 黎缨冷冷看着他:“你本可以躲开,为何不躲不防?” 白檀凝神看她,沉静的双眸忽地泛起波澜,似笑非笑。 “你是不是还对我心存幻想,幻想我对你有几分真情?抑或是……你对我有几分真情?” 黎缨心中一痛,紧咬着牙根,凤眸深处燃起烈焰,周身灵力暴涨,双翼怒展,震开了白檀的长尾,俯身疾冲,羽翼如利刃一般划破空气,逼退了近身的长尾,转瞬之间到了白檀身前。 白檀之间一勾,五根琴弦发出一声铮鸣,脱离琴身化为利箭刺向黎缨。黎缨堪堪避过,却还是被琴弦划破眼下肌肤,渗出点点血珠,随风而逝。 黎缨抬起左手攥住四根琴弦,灌注了灵力的琴弦锋利无比,勒入血肉之中,鲜血自指缝间流出,黎缨却浑然未觉。她猛一用力,连琴带人拉向了自己,右手凝出黎火神箭,却见第五根琴弦骤然刺向自己心口,近在咫尺躲闪不及,她咬牙承下心口一击,将黎火神箭贯入白檀心口,去势未绝,将人钉在了山壁之上。 鲜血自心口漫开,将凄凉的白染得鲜艳,黎火卷住心脉,让冰冷的血瞬间滚烫。 黎缨愕然低头,看着刺入自己心口的琴弦,却未感觉到丝毫疼痛。而她手中的四根琴弦也在此时失去了锋芒,四道虚影脱离了琴弦,飞入黎却四人心口,而琴弦柔软温顺地垂落下来,仿佛只是寻常的琴弦,无一丝灵气。 白檀身后的长尾逐渐变得透明,抓着长琴的手也失去了力气,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你……”黎缨声音沙哑,失神地看着白檀清俊苍白的面容。 “黎缨……”白檀的声音若游丝一般轻,黎火的灼烧让苍白的面容染上了一抹绯红,他微掀眼帘,眼中隐隐有光,“我把心弦……还给你……” 虚影没入心口,琴弦缓缓垂落,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 黎缨恍然想起,他明明有五根琴弦,却只控制了四个傀儡。 “第五根琴弦……是我……”她声音轻颤。 白檀颓然倾倒,靠在黎缨胸口,气息一点点地消散,被黎火灼烧过身体千疮百孔,又迅速变得冰冷,可她身上却依旧那么温暖…… 他还是舍不得将她变为傀儡,哪怕早在数月前,在他读懂了她的心思时,他就已经在她心里种下心弦,任何时候,只要他轻轻一拨,她便会失去自我,成为他的傀儡,任他摆布。 可他舍不得…… 那样鲜活明艳的黎缨,折断了双翼,碾碎了傲骨,成为一个没有知觉的傀儡,她不知道痛,他却会。 “黎缨……”他努力地抬起手,想要抓住最后一抹暖意,艰难地启唇,鲜血却不断涌出,“我这一生……身不由己……你生而高贵……不要……任人摆布……” 长尾消散,气息断绝,他拼尽了全力,还是没有碰到她,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落在黄土之上,缓缓变得透明虚幻,最终化为原形。 清瘦的白猫阖上眼,半身浸血,蜷缩在黎缨膝上。 人已逝,弦已断,而余音未绝。 从落入血尊手中那一刻起,他这一生便注定不得自由。傀儡师,又何尝不是旁人手中的傀儡。九世重生,尝尽世间疾苦,万般死法,灵魂不得自由,他也不过是被血尊操控的一枚棋子。 他游走于幽冥,以腐尸死灵为食,生而卑贱。黎缨不同……她是煌煌如日的帝鸾,是万千羽族之皇,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她生而高贵,骄傲灿烂,是他渴望靠近的温暖,却又不敢直视的光芒。 然而他却知道,烈焰炽热,焰心却是寒凉。 帝鸾神鸟,生于骄阳,背负苍穹,翱翔九天,须当永远灿烂。而不是苟活废墟之间,固守旧日荣光,只论血脉而忘初心。 他的羽皇如此骄傲,不能和他一样,一生受制于人。 这是白檀为自己选定的结局,既然生不由己,便让他选择自己的死,让他的血温热她的心,余生自由,再无拘束…… 最好,她能一直记得他,不要如前世一般忘了他…… 心籁弦断,被操控的四人登时失去知觉,陷入昏迷。 琅音松开对黎却、绫织的束缚,将昏迷的四人交由千罗妖尊保护,自己飞至徐慢慢身侧,与她并肩而战。 晏遮背后已然凝出法相虚影,吞噬了无数清气之后,虚影逐渐凝实,一旦第四魂成型,他的力量便会直逼神明。神明之下,皆为蝼蚁,在神明意志之前,一切都是虚妄。 徐慢慢屏息凝神,双手掐诀,眉心金光骤现,一股浩然之气以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托着她徐徐上升。霎时间日月星辰、天地山川、飞虫走兽皆纳入感知之中,听她号令。 -- 第179页 ——她要镇压晏遮的气运! 时空忽然变得凝滞黏稠,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缓慢了下来。 晏遮徐徐睁开眼睛,冷冷地望着置身光辉之中,圣洁宛若神女的徐慢慢。 她高高在上,目若悬月,冰冷地俯瞰人间——不,是俯瞰他! 来自神明的威压让这一方世界都在与他为敌,褫夺他的气运,让他感觉自己正在不断失去着什么,渺小卑微到了尘土里,脖颈之上仿佛承受着万钧之重,不堪抬头,不堪仰视,不堪妄想。 世间亿万人,他在乎的,忌惮的,唯有她一人。 哪怕失去了神明的记忆,仅凭本能她也能阻碍他的计划。 一点寒星刺穿了凝滞的时空,晏遮未及反应,剑影已到身前,他略一侧身,勉强避过剑气,但那一剑的目标却不是他,而是他掌心疫王。 他悉心培养的疫王,霎时间被拒霜剑的剑气一分为二,雪白的身体抽搐了两下,化为一摊血水。 是了,她把所有的威压与敌意都覆压到他身上,却将他渴望了四百年的偏爱与纵容给了另一个人! 晏遮目露寒光,攥紧拳头,冷冷逼视数丈之外的琅音。 他听见自己变得迟缓的心跳,四魂凝聚未成,疫王却已死,他眉头皱起,目光看向另外两颗神脉血雾。 事到如今,也只能冒死一拼了。 他抬起右手,摄取两颗血雾在手,捏碎之后,血雾钻入掌心,顺着血脉游遍四肢。 ——咚!咚!咚! 心跳声骤然变得声如洪钟,每一次震颤都带来剧烈的疼痛,像是万千利刃刮骨割肉,烈火灼心,改造着凡人脆弱的躯壳,这种几乎将人逼疯的剧痛,若非元神强大根本无法承受。 即便是法相元神,在两股神脉的冲击下也会被湮灭,唯有凝聚四魂的半神,才能在脱胎换骨之时保持灵台清明,神智不散。 云蛟与负岳的神脉之血承载着磅礴的山海之力,惊涛撼天,而岳峙巍峨,两股力量在凡人之躯内交战、交融,碰撞出山崩海啸一般的波动,四周灵力为之震颤,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狂暴气浪冲天而起,以晏遮为中心向外散开,冲开了徐慢慢的威压,绵延百里不绝。 不可窥视神明!不可亵渎神明! 仿佛一颗星辰的崛起,恐怖的威压宣告着神明的诞生,徐慢慢试图镇压,神魂被晏遮突破之时的灵力震开,十倍反噬之力直冲神窍,仿佛劈天一击当头落下,几乎将她从中劈裂。 然而此时,潋月冠似有所感,大放异彩,一阵浓烈的花香荡开,夺目的珠光承受了八成的反噬之力,让徐慢慢免于濒死之危。 她脸色一白,自空中跌落,被琅音接在怀中。 晏遮冷眼看着前方一幕,缓缓握紧了拳头。 他身上充斥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被神脉改造过的身体每一寸都蕴含着磅礴生机,肌肤莹白如玉,却有负岳一族无可比拟的坚硬,灵力源源不绝,似汪洋澎湃浩瀚。这一刻,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与凡人不同,他是神明,足以号令天下的神明! 神明意志,即为天道! 他的道没有错,凡人是可以成神的,他的道,便是天道! “姜弈,你该为我高兴。”晏遮缓缓笑道,声音响彻于天地之间,“是你成就了一尊新神。” 徐慢慢呼吸沉重,脑中嗡鸣不绝,神魂受创令她气血翻涌,难以开口。方才一击,若非潋月冠中的一瓣心花为她挡下八成威力,她恐怕又要如三百年前一般陷入沉眠了…… 她如坠冰窟,手心发凉,没想到,竟让晏遮真的探索出成神之路,难道……竟是她错了吗? 一剑东来,破月开天! 谢枕流的剑气如月明千里,雪拥天山,携慑人气势朝晏遮当头劈下。晏遮轻轻抬眼,伸出二指,轻描淡写地便接下了破月剑。 他轻蔑一笑,微启薄唇,叱道:“碎!” 刹那间,似乎这方天地法则都因他一言而发生变化,谢枕流感觉到无形之力向他倾覆而来,想要将他碾为烟尘——这不是单纯的力量,而是法则。 正如同日头东升西落,昼夜交替一样,天地法则,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道。而这方天地在排斥他,与他为敌。 谢枕流向后疾退百丈,才感觉到压力稍减。 黎缨目光如炬,凤眸中燃着悲痛与愤恨,七箭连发,九阳黎火形成燎原之势,如天火降世,焚天灭地。 晏遮笑了,他融合了敖沧的神脉,拥有最精纯的水灵之力,怎会惧怕火灵。 广袖一挥,霎时间凝起冰川一般的巨浪,将九阳黎火挡在数丈之外。与此同时,无数冰锥如利箭一般向黎缨激射而去,黎缨拉满凤尾弓,空弹一响,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声,气浪震碎所有冰锥,半空中下起一场狂风暴雨。风浪逼迫着她退出神明的世界。 晏遮丝毫未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他将目光凝在徐慢慢身上,微笑道:“这回,该随我回去了吧。” 琅音目光凛冽,挡在徐慢慢身前。 “由不得你。”他冷冷说道。 晏遮冷笑着扫了琅音一眼,指尖朝他一点,傲然道:“跪!” 天地法则随之施压,似乎要逼迫琅音下跪——他要在徐慢慢面前折辱琅音,让他明白,如今这世间唯有他有资格与她并肩。 -- 第180页 然而琅音却未如他预想的一般跪下,微风拂动衣角,温柔顺服,对他毫无威慑力。 晏遮脸色一变,琅音已飞身上前,无数枝蔓自地底钻出,牢牢缚住晏遮双腿,拒霜剑挟雷霆之势直逼晏遮眉心。 法则之力无法压制琅音,晏遮不敢掉以轻心,灵力凝于身前,撑开重重结界,挡住拒霜剑的攻势。 拒霜剑受阻,却锐意更甚,琅音眼中寒光凛冽,将剑锋一寸寸压入结界之中,竟将结界压出细密裂痕。 晏遮深吸一口气,回忆起三百年前与琅音的那次交手,他的强横远超天下法相,已然是另一种境界。 神之下,人之上,是为仙。 那一次他自以为筹谋万全,带上了最强的下属,却依旧受到重挫。折损干将,依然留不下对方一片花瓣。那日的琅音仙尊,实力甚至远胜今日,他本以为自己晋升神明,能以法则之力碾压仙尊,却恍然想起他乃混元之气所化,身存混沌之气。 先有混沌后有天,混沌之力可以抵御天地法则的影响。 神明的手段,却是对他无效,因为他生而不同。 生于混沌之地的危崖,神魔战场唯一的仙葩,他身怀混沌之气,有他自己的法则,不是神明,亦似神明,拥有近乎半神的力量,也须忍受神明的枯寂。 他生来无心无情,三千年来毫无意义地开落,不曾爱过人,亦不曾爱过自己。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无心无我,永恒不过一刹。 却有一人,给予他爱与痛,让他的盛放有了意义。 ——原来一刹亦是永恒。 魔气自神窍喷薄而出,浸染白衣,威重霜剑。琅音气势陡然一变,节节攀升,目若寒星,锐意难当。拒霜剑红光一现,爆发出令人心颤的恐怖气息,往下重重一压,竟生生震碎了结界! 神若无道,我亦弑神! 晏遮眼中闪过惊愕之色——琅音的力量明明不如三百年前,为何仍然能给他这么大的威胁? 他不会明白,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即便拥有再大的力量,即便面对强敌,也无法激起战斗与求生的欲望。 而心有所爱,有一个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全心守护的人,却能激发出血液中十二分的战意。 不惜一切。 晏遮不敢轻忽,神脉游走全身,他举手硬扛拒霜剑,以负岳之坚挡下拒霜之刃。 他有双重神脉之力,凝聚四魂,又有半神之躯,不信挡不下琅音一剑! 两股浩然磅礴的恐怖力量与半空之中拉锯,震颤着几乎要撕裂此方天地,时空为之扭曲。 众人只能远远观望,这是神明的战场,已然不是凡人能够涉足。 忽然,密布的浓云散去,漫天金光洒落,似乎有意地向琅音倾泻而去,镇压他身上的魔气。 魔气因烈日而焦灼,晏遮意图以天光削弱琅音。三气失衡,便发挥不出混元之气的全部力量。 魔气在烈日之下便如细雪消融,必须承受焚心灼神之痛,但琅音似乎浑然未觉,甚至爆发出了更强的力量,逼着晏遮步步后退。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他若退了,身后便是慢慢。她方才受创,需要时间疗愈,而他舍了这条命,也要为她换来时间。 “你疯了……”晏遮睚眦欲裂,他感受到琅音不顾己身、同归于尽的决心。这一刻他不禁产生怀疑,自己半神的躯壳与神魂,能否挡住琅音舍命一击。 他在燃烧自己的性命换取徐慢慢的生机。 而晏遮也在拖。 四下黯淡,唯有琅音在发光。晏遮凝聚天光,将所有的光芒都聚于琅音一身,他仿佛身陷火海一般,无形的烈火烧灼着他的元神,他忍受着天劫一般的剧痛,冷汗自额角滑落,手上却丝毫未颤。 然而身上的魔气仍是一点点消融,他的气息也在急速转弱。 晏遮感受到琅音生机的消散,冷笑一声,向前猛进一步,气息暴涨,逼退拒霜剑,重重一掌打向他的胸前。 琅音折损近半,硬扛晏遮灌注全力的一掌,顿时脸色一白,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飞去。 徐慢慢拼着未愈之躯飞身上前,接住琅音,轻轻落于地上,想要以灵力为琅音治伤,却被琅音握住了手腕。 他声音沙哑虚弱,却十分坚定:“不要为我损耗你的力量。” 晏遮目睹眼前一幕,双手微颤背于身后,凉薄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冷然道:“生死相许,还真是感人至深……可是姜弈,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 徐慢慢感受到琅音的手骤然一僵,不禁怔住,她看着琅音,却听着晏遮嘲讽的声音响起:“看样子,你还不知道三百年前发生之事。三百年前,他被我设计围困,虽然杀出了法阵,却中了灭运部的血契。中血契者,若与人滴血结契,便为血奴,与契主同悲同喜,同生共死,我也是最近细查才知,琅音仙尊驻守四夷门三百年,便是为了守护契主吧。” 晏遮看向徐慢慢,露出残忍的微笑:“你便是他的契主,他对你好,不过是因为血契。你舍命保护你,也不过是因为你死了,他便活不了。” 徐慢慢愕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寻找琅音的眼睛,想从他眼中得到答案。 而他的眼神告诉她——晏遮所言,皆是事实。 同悲同喜,同生共死…… -- 第181页 原来如此,一切不合理的言行,忽然之间都有了极其合理的解释。 初一见面,他便喂她两年灵血,为她逆天改命,让她从短寿的凡人走上修道长生之路。 他明明无心无情,却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难过。 他努力地笨拙地想尽办法哄她开心。 他分出三瓣心花,保她一世平安。 他不信她葬身焚天部,因为他还活着。 他说只有她长乐,他方能无忧。 师父三番五次耳提面命:仙尊无心,他若对你好,你不必往心里去。 原来…… 是这个意思…… 晏遮凝视着徐慢慢变幻莫测的神色,微笑道:“姜弈,你明白了吗,你身边对你好的那些人,都是虚情假意。琅音仙尊是迫不得已,敖修是虚情假意,黎却是有求于你,唯有我对你是真心!” 第67章 “原来如此……”徐慢慢极轻的叹息响起,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你一直不敢告诉我的真相,便是如此?”她低头看琅音,轻声问道。 琅音沉静的双眸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良久才哑声道:“是。” 徐慢慢没有失望与难过,眼中浮起笑意,又将悲伤压了下去:“所以你说,我是你的心,是你的命。” 琅音呼吸微颤,不忍看她眼中的悲伤,却只能残忍地告诉她真相:“是。” “晏遮若不说,你这一生都不会提。”徐慢慢苦涩一笑,“你一直瞒着我。” “慢慢……” “你该早告诉我的。”徐慢慢带着轻微的抱怨说起,“那样……我便会更加小心地保护自己。” 晏遮以为,她会震惊,会失望,会愤怒,会动摇,会伤心,但是她没有,她只是轻轻一笑,然后收紧了抱着琅音的双臂。 “你怕什么?”她眼底的笑意温柔却又缠绵,“你怕我会难过,会介意,会怀疑你?” 琅音的沉默便是回答。 徐慢慢摇头轻笑:“晏遮也是这么想的,他这么说,便是想动摇我们的心神。可是琅音,你未曾懂情,他也未曾懂我。” “我不会动摇,只有心疼。” “我原不知你有多爱我,就如你也不知道……” “我有多爱你。” 在琅音怔愕的目光中,她含着笑轻轻吻上他苍白的双唇。 他是一朵无心的花,只是借着她的心去感知这个世界的温柔与疼痛,却不知道爱有许多种。 爱会让人患得患失,却也让人无所畏惧。 苦涩入了心,又泛起层层叠叠的甜,冲淡了心上的苦,也盖过了身上的痛。 琅音眼中郁结难化的浓雾悄然散去,却又生出几分隐隐的担忧,只是被浓密的长睫小心藏起。 晏遮攥紧双手,万箭穿心一般疼痛贯穿了胸口。他如今半神之躯,坚不可摧,便是琅音拼尽全力也无法让他受这样的伤,但徐慢慢轻轻一吻,便让心神受创,如坠冰窟。他本想揭穿真相动摇徐慢慢与琅音,没想到最后伤到了却是自己。 狭长的眼眸流露出冰冷的寒意。 “你故意的。”他声音低沉,蕴着怒与妒。 徐慢慢仰起头,温柔的眼神转为漠然。 “我有心的。”她淡淡一笑,“晏遮,你既不懂情,也不懂我,更不懂我的道,但琅音知我懂我。” 晏遮呼吸沉重,冷然一笑:“那我便杀了他!” 说罢朝着两人伸出手,一股磅礴的灵力向两人汹涌而去。 他不怕波及徐慢慢,反正即便受了重伤,她也不会死。而他现在却要琅音的性命! 徐慢慢目光一凛,抬起左手相迎,雄浑浩大的气息弥漫开来,似有众生絮语响起,庄重而神圣,在她面前竖起屏障,挡下了晏遮的攻击。 “我不会让你再杀一人。”徐慢慢素手一震,力量陡然增强,将巨浪一般的攻击生生镇压下。 晏遮脸色倏然一白,他没料到徐慢慢恢复如此之快。 她松开琅音,只身向晏遮走去。每走一步,她身上的气息便强大一分,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向她臣服,归顺于她。轻风托起她的衣袂,她踏着无形的阶梯登天,眉心焕发光芒,映亮了神女的面容。 “晏遮,没看清你的本性,是我的错,妄想以圣君治天下,也是我的错。” “但神明亦非全知全能,救世之路,亦不免试错。” “沉浮人间百年,看尽红尘万丈,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四魂族的救世之道,便藏在我们来时之路。” “自众生中来,往众生中去。” “从来没有圣君治天下,亦不会有救世之主,将希望寄托于一人之上,终是虚妄。” “没有不落之日,黑夜终将到来,能照亮长夜的,唯有众生心中的火。” 她伸出双手,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天地的低吟与众生的心音。 这力量浩瀚如星空,每一个人便是一颗星,每一颗心便藏着一点火。 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她只是众生的意志,是人族得以延续万年的精神。 万年前,天地灾变,无数先贤前仆后继,以血肉之躯滋养大地,焕发生机。死去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永生,这便是人族的长生。 我死之后,方能不朽。 此心长存,人族长生。 -- 第182页 不求长生道,但求道长生。 不能妄想一个人,或者一尊神明的牺牲就能换来万世的太平。这世间的每一次安宁,都是靠着无数平凡而渺小的生灵献出微弱光热,方能驱退凛冬,照亮长夜。 萤火之光,可耀日月。 蚍蜉之力,可撼青天。 以平凡铸就不凡,以渺小撼动乾坤。 “晏遮,杀你的,不是我,是众生的意志。” 无数看不见的清气涌向徐慢慢,甚至是晏遮方才凝聚的神魂也开始溃散。 它们有自己的意志与方向,争先恐后地从晏遮的神窍中散出。 晏遮脸色发白,他惊恐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地削弱,那些被他吞噬的力量抛弃了他,背叛了他,原本凝实的四魂悄然溃散,甚至反过来侵蚀他的命魂。 徐慢慢的手轻轻落下,浩瀚如星海的众生意志便压在了晏遮的肩上。他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鲜血自口中涌出,他艰难地抬起头,俊秀温雅的面容流露出脆弱与悲痛。 “师尊……”他哑声唤道,试图唤起她的一丝怜悯。 或许四百年前的姜弈还能有一丝心软,但已经被他亲手抹杀了。 徐慢慢沉静地俯瞰晏遮,眼中未有一丝波澜。 “晏遮,你该明白一件事。” “是众生创造了神明,而非神明创造了众生。” 四魂溢散,半神之躯在众生意志面前也如此脆弱,他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那股力量不容置疑地将他碾入尘埃。不属于他的神脉之血自七窍涌出,滴滴落入黄土之中。 他辛苦钻营四百年得到的,在这一刻尽皆离他而去。 他拥有的力量,他深爱的人。 他死死盯着徐慢慢,眼中涌现出绝望与不甘。 “师尊……”他的膝盖深深地陷进地里,眼中流下血泪,声音沙哑悲怆,“我宁愿……你当年没救过我……” 徐慢慢轻声道:“晏遮,我救你,不欠你,你的贪婪,与我无关。” 他含恨闭上了刺痛的眼,黑暗之中却又浮现当年的那一幕。 一样的疼痛与黑暗,他生不如死。 她伸出温暖的手,将他带离苦海,笑容温暖却又疏离。 是他太贪婪吗…… 想要独占一轮明日,终将自焚其身。 还是他爱她的方式错了…… 还是他遇见她的时机错了…… 可他至死也未能想明白。 徐慢慢再次醒来,已是七日之后。 晏遮死了,他的神魂被徐慢慢吸收,融合,成为了四魂的一部分。 她做了一场很漫长的梦,梦里她便是众生,经历了每个人的一生,就如同她过去三百年所见一般。 她仿佛轮回了无数世,几乎要在梦中迷失了自己,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四夷门,站在了药庐之前。 她好像在等一个人叫她的名字,可是许久也没有听到,终究,是她自己推开了那扇门。 柔和的日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在她的眼睑上,宁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师尊,你醒了。” 徐慢慢恍惚了片刻,才从床上坐起。 “宁曦……”她说话有些慢,似乎想了一会儿,才问道,“我睡了多久?” “师尊,您睡了七日了。” 宁曦给她倒了杯水,徐慢慢喝水的功夫,她便絮絮叨叨地将这三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晏遮化为尘烟,就此消逝了……其他人虽有受伤,但并无性命之忧。七日来众人都已陆续服下解药,疫虫之患死伤不少,但终究是熬过去了。 “明霄法尊这七日一直在营地不眠不休营救病患,他……”宁曦欲言又止,“他有些奇怪。” 徐慢慢淡淡道:“他是在赎罪。” 宁曦见徐慢慢的神色,便不敢再多问明霄法尊赎的是什么罪。 她总觉得徐慢慢这回醒来有些奇怪,好像……好像变得疏离了一些。 徐慢慢沉默了片刻,杯中水都凉了,才问道:“琅音呢?” 宁曦道:“琅音仙尊七日前便离开了天都,他似乎有事要回魔界。” 魔界? 徐慢慢一怔,想到他那日受烈日灼心之伤,魔气尽损,混元之气要维持三气均衡,恐怕这伤势不轻。 她想着去见他,但她非魔族,进不了魔界,而且魔界结界森严,天音法螺也无法穿透,她便只能等着琅音回来。 眼下她还有其他事要忙。 重定秩序,重整枢机楼…… 徐慢慢走出房门,抬头间不经意便看到了枝头的花,颤巍巍地在春风中散发出幽香,生机勃勃,鲜活可爱。 可为何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呢? 是因为琅音不在身边吗? 她摇了摇头,抹去了心中那点担忧,将心思转到正事上来。 她本以为,琅音很快便会回来,但忙碌了一个月,却还是不见他的身影。 心中的阴影便又日渐扩大,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十四州的营地也陆续撤掉了,许多患者毒性虽解,身体却还是留下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医修们彻日忙碌救治,又有神霄派和花神宫无偿供给丹药,恢复只是个时间问题。 悬天寺从简置办了掌教更迭仪式,广生长老自此便是广生行尊了。徐慢慢身为道尊,自然是要到场恭贺一番。 -- 第183页 “这次能解疫虫之患,还多亏了悬天寺两颗无相丹。”徐慢慢道贺之后,向广生行尊微笑感谢道。 广生行尊忙垂首道:“悬天寺不敢居功,两颗无相丹又能救多少人,都是道尊之功。” 徐慢慢温声道:“若非贵寺慷慨赠宝,我们也不能发现赤苏子能克制疫虫毒性。” 广生行尊微微一怔:“无相丹,赤苏子……道尊可有误会,无相丹与赤苏子有什么关系?” 徐慢慢也是一怔:“自然是医修分解了无相丹,发现了其中一味赤苏子可解疫毒。” 广生行尊眉头皱起,摇了摇头,道:“其中或有误会,无相丹中乃本寺秘药,药方不珍贵,珍贵的是药材。那日将无相丹交给明霄法尊时,亦将药方一并给了他,我很清楚,其中并没有赤苏子。” 徐慢慢心中一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子,干笑了一声:“许是我弄错了。” 她匆匆离了悬天寺,便直奔天都城。 自那句不复相见之后,徐慎之再不敢主动见她,与她说话,除非是道盟议会,他见了她便总是低头。他带着医修辗转于各个营地,日渐憔悴,他自诩心怀正道,却终究是走错了路,是功是过,徐慢慢无法审判,但他给自己判了七百年的囚刑。 以此诚意,以此正心。 徐慢慢本不愿再怀疑他,但却还是心生疑虑。 赶到医修营地时,却不见徐慎之,倒是见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医修,徐慢慢记性好,记得是那日与徐慎之一唱一和的医修,便立刻叫住了他。 “那日明霄法尊说无相丹中有赤苏子一味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慢慢不怒自威,那医修顿时脸色一白,腿软着就要跪下。 徐慢慢见他心虚的模样,心中一沉,厉声道:“说实话!” 医修哆嗦着道:“我没看过无相丹的药方……” “你不是说你是雍州人,你说疫虫会避开赤苏子产卵,赤苏子能克制疫虫毒性?”徐慢慢攥紧了拳头。 医修颤声道:“我确实是雍州人,可是……我不知道疫虫的解药是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赤苏子。是……是法尊让我那样说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赤苏子,但它确实能解毒。” “徐慎之在哪!” 徐慢慢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 “我在这。” 她回头看去,便见形容憔悴的徐慎之站在门口。 医修见状,如释重负,急急忙忙地逃了出去。 “徐慎之,你为何说谎?”徐慢慢冷冷看着他,“你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 徐慎之垂着眼眸看着身前地面,苦涩一笑:“我不愿瞒你……只是……他不让我说。” “他?”徐慢慢讶然,“是谁?” “琅音仙尊。”徐慎之半敛着眸,轻轻一叹,“这世上根本没有赤苏子,疫妖之毒,也没有解药。但是……千叶木芙蓉可解。” “赤苏子,便是他自己。” 第68章 徐慎之比徐慢慢更加精通医术,翻遍天下医书,也没有寻到解毒之法。 他心里其实也清楚,被神脉改造过的毒性,又岂是人间的药草可以解的。 可那一日,琅音仙尊找到了他,告诉他,千叶木芙蓉可解天下所有毒。 徐慎之以为自己听岔了,怔愣了片刻才道:“仙尊说的,我也知道,可是那又如何?” 琅音仙尊说:“以我入药。” 徐慎之瞳孔一震:“仙尊……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琅音仙尊淡淡道:“自然知道。” “中毒者乃是千万人之数,你如何能解千万人之毒?”徐慎之一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除非你散尽花叶。 可琅音仙尊说了出来:“千花万叶,散尽此身,便能解天下人之毒。” 徐慎之喉头哽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为何……”他哑声问道。 琅音仙尊看向了远处忙碌的身影,眼眸不自觉温软了七分。 于是徐慎之便明白了。 无心无爱的世外仙葩,终究是为了一人零落成泥。 “她的道在众生,我的道在她。”琅音仙尊淡淡一笑,“她不惜此身,我亦不惜此身。” 琅音仙尊郑重地看向徐慎之:“你应该知道,她是四魂族人,众生之殇,皆落在她身上,众生之苦,她亦感同身受。” 她每日徘徊于各处营地,日夜奔波,思虑劳累,未曾有过一日合眼。那些哀嚎与痛哭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敏锐的感知与元神,让她不得片刻安宁。 “你若真心为她好,便将此事瞒她。”琅音仙尊道。 “但散尽原形,你……岂非性命不保?又如何能瞒得住她,她终是会知道的。” 琅音仙尊道:“我本体乃混元之气所化,七分为药,三分为毒,那三分便是魔气。我散尽七分元气,只要魔气仍在,便能维持人形。” 徐慎之神色复杂:“魔气易涨,混元之气却是难再生,如此往后,你便无法再出魔界了。” 琅音仙尊望着徐慢慢的背影,轻轻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缓缓垂下眼眸:“或许她……也未必在乎。” 徐慎之愣神许久,心里想的却是…… -- 第184页 永生永世困守魔界,于他自己而言,便不重要了吗? 他难过的却是——慢慢未必在乎…… 徐慢慢听了徐慎之的话,浑身如坠冰窟,僵硬冰冷,无法动弹。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哑轻颤:“为何不告诉我?” “兴许,只是不想你为难。”徐慎之苦涩一笑,“其实……你自己便不知道吗?千叶木芙蓉可解天下所有毒,这一点天下医修都知道。” 是,她知道,她自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便知道了。 可是她从未想过牺牲他一人来救天下人。 徐慎之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他知道你所想,你宁愿牺牲自己,也不会强迫旁人牺牲,但是……他又何尝不是这么想。” 那日他碾碎千花万叶,承受分筋碎骨之痛,听闻她于营中昏迷,便又匆匆赶到她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淡雅的花香伴她安眠。 他费尽心思为她做了吃食,在灯笼上画下他曾经的样子。 回来时,看到的却是敖修站在她身旁,深情告白…… 呵…… 【是他诡计多端,别有用心,我怎么会怪你。】 他其实只是舍不得,喜欢她的人,她喜欢的人,无论出于何种情感,总是太多了,而他在她心里,至多也只是比众生多上一分。 【慢慢,是我图谋不轨,别有用心勾引了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纵容与欢喜?】 只是那一点点,他便也无怨无悔了。 【慢慢,你无须为我担忧,你珍重自身便足矣。】 三百年来,他默默做了多少事,从不愿让她担忧。 【记着,做让你开心的事,这才是你的道心,而不是被迫承受命运的摆布。】 他想的,只是让她开心…… 是因为血契,还是因为习惯,抑或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心口的绞痛让徐慢慢白了脸色,摇摇欲坠,勉强撑着桌沿不让自己软倒。 徐慎之面露不忍,却还是只能说出残酷的事实。 “你向来聪敏,若有心,又岂会发现不了端倪。” 徐慢慢凄然一笑:“是……我那日便该发现了……” 那日她便发现了,发现了他的放肆,还有言语之间的古怪,却被他含混了过去。她心里挂着太多的人和事,便总是忽略了他。所以他可以无所畏惧,却还是因此患得患失…… 徐慢慢哑声道:“我去魔界找他。” 徐慢慢踉跄着向门口走去,却听身后传来徐慎之的声音:“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不在魔界。” 徐慢慢骤然顿住了脚步,扶着门框,不自觉地颤抖。 徐慎之悲哀地看着徐慢慢的背影,心头涌上浓浓的愧疚与悔恨——他的所作所为,终究还是伤害到了最在乎的人。 “最后的三分魔气,也已经消散在烈日灼心之下了。” 他在那一日挡在她身前,燃烧最后的元神为她换取片刻生机。 枯寂三千年的花,因她而盛放,也终是因她而凋谢。 徐慢慢不知道自己如何到的两界山,她始终相信,琅音会在魔界。 或许,他的魔气仍有一丝残余,支撑着他回到魔界。只要回到魔界,那个拥有九幽业火的朋友,还有魔君,一定能想办法救他! 这一丝执念支撑着她飞越两界山无边的荒漠,来到万仙阵之外。天空是昏黄的颜色,连阳光也显得黯淡许多,凛冽的寒风夹着粗粝的沙子呼啸而过,刮得人生疼,这便是琅音生活了三千年的地方。 荒芜之地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仙葩。 他便是看着这样的景,心无波澜地一年年开落。 这天地于他而言本没有色彩,活着也没有意义,生无喜悦,死无痛苦。后来有一日,他心上的花也开了,这天地有了颜色,活着也有了意义。 然而却是生亦痛苦,死亦甘愿。 魔界的万仙阵是万年前的仙盟留下的防护大阵,阻隔了两界的往返,令魔族无法危害苍生,人族也不得进入。 除非得魔君许可,否则这世间怕是无一人能通过万仙阵,跨越两界。 但徐慢慢不是凡人。 人族神明在此,她说要进,这阵便给我开! 强横浩瀚的力量硬闯万仙阵,激起了阵灵的骚动,引来十方雷劫的绞杀。 徐慢慢硬撑着天雷地火,一步步走过法阵之中的幽隙。 一旦进入魔界,失去与人族的联系,她的力量便会迅速消退。她的气息减弱,加诸身上的阵劫却越来越强,它们要将闯入者诛杀在阵中。 雷刃割肉,天火灼神,这样的痛,是否琅音也曾尝过? 徐慢慢呼吸沉重,脸色苍白,元神割裂之痛令她眼前发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却不敢倒下,只怕倒下之后便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可这万仙阵到底有多大,何时才是尽头…… “琅音……” 她轻声低喃,忽然一道天雷落在眉心,让她再难支撑,颓然跪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雷劫骤然平息,暗色衣摆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 一声叹息在上方响起。 “堂堂道尊,人族神明,为情所困,竟也落到这般田地。” 徐慢慢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张有几分眼熟的俊美面容,眉心业火轻轻颤曳,令人心生敬畏。 -- 第185页 “你是……琅音的朋友。”徐慢慢精神一振,哑着声问道,“琅音回魔界了吗?” 昊一轻轻摇头:“他的魔气已经彻底消散了。” 徐慢慢呼吸一窒,支撑着自己一路走来的信念顿时烟消云散,刻骨的疼痛席卷全身,凌迟之痛漫上心头,让她登时红了双眼,一口鲜血涌上喉头,溅落一地。 “何必如此伤心。”昊一漠然看着她,“你是神明,心怀众生,本不该为一人心痛至此,难道你当真爱他?还是只是歉疚?” 徐慢慢颤抖着只手撑地,看着眼前鲜红的血,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却又仿佛一片空白,让她什么也抓不住。 满满都是琅音,却哪里也寻不着他…… 那日未来得及与他说完的话,她本以为这一世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与他厮守细说…… “怎么会是歉疚……”徐慢慢的声音嘶哑不似自己,带着颤栗的哭腔。 “琅音生来无心,七情皆无,三百年前,他身中血契,躲至四夷门,本来只要撑过十二个时辰,血契自会消失,但你不慎将鲜血滴落他花瓣之上,与他结成契约,自此,他便不得自由。” 那一年,她十四岁,日日在药庐为师父侍弄花草,手上粗糙常有伤口,也是难免之事。她这才想起,初识琅音的那一天,她便是晕倒在了药园之中,她只以为自己辛劳所致,却没想到与血契有关。 “契奴的悲喜,皆由契主掌控,你的每一丝喜怒哀乐,都会于他心中放大十倍。你但凡有一丝难过,他便会心痛如绞,若你有一丝开心,他也能尝到无尽欢喜,若你有一丝心动……”昊一说着一顿,轻轻叹道,“于他便是万劫不复。” 是她先动了心,却是他倾尽了所有。 原来,师父的那句话,不只是在保护她,也是在保护琅音…… 一只传音海螺递到了徐慢慢面前。 “上一次见面时,琅音将此物交给了我,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是念一尊者留给他的遗言。” 徐慢慢颤抖着接过,法螺微亮,响起了熟悉而苍老的声音。 “仙尊,你收到这个法螺之时,慢慢应已不在人世。她已死,而你无恙,你便应知道血契真相了。” “其实我早已找到解开血契的方法,慢慢结丹之日,我便为你们解开了血契。” “慢慢有她的道,她不能活在你的庇护之下,终须到人间走这一遭。但她的性命牵系着你,我不能冒险,只能解开血契,却又望着你能多照拂她,这才瞒你多年。” “但我没想到,你因她有了心,又对她动了情。” “唉……” “是我骗你护着慢慢千年,此情此义,顿首难还。” 法螺的亮光散去,昊一看着徐慢慢说:“其实两百年前,你们之间的血契便已经解开了,只是琅音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你心中有他,日日思念,辗转难忘,直到你陨落焚天部,他才找到这个法螺,得知真相。”昊一苦笑,“原来情根深种,相思入骨的,只有他一人。徐慢慢只有她的道,心里并无琅音,在徐慢慢心里,琅音不过是一个……比较熟悉的陌路人。” 他这一生漫长却又短暂,三千年毫无意义地开落,唯有这三百年才像真正的活过。 她在他心上种了一粒情种,无心照拂,它自会潜滋暗长,于荒芜之地生根开花,悄然怒放。 她怦然心动,又抽身离去,只留他一人孤身等待,这一等便是两百年。 徐慢慢恍惚地想起天都那日,余晖落在他肩上,满身孤寂,挥之不去。他站在繁华俗世里,看着人间灯火,双眸却一点点失去了光。 【……这两百多年虽聚少离多,我亦甘之如饴,以为她念着我也与我念着她一般多。直到她陨落,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而慢慢对我……原来只是些许的不忍心。】 其实真相早已脱口而出,她若细细去听,用心去想,早该明白的。 她听尽众生心声,却独独忘了身边至爱之人。 他便如一朵花永远在她身后安静地开放,她习惯了香气的萦绕,习惯了每次回头他都在。他初来这人世,因她而明白情动的滋味,却不明白该如何去爱一个人,思来想去,便只有六个字——慢慢开心就好。 她愿意如何,他便如何,看破她的心思,却不说破,慢慢想瞒着,他便故作不知,慢慢想做戏,他也奉陪到底,慢慢遇到危险,他以命相护,慢慢若有需要,他又何妨散尽己身,零落成泥。 那琅音呢…… 他轻声告诉她,琅音不重要。 话中之意,徐慢慢今日终于明白。 ——琅音对徐慢慢来说,不重要。 几分轻嘲,几分黯然,几分无可奈何。 既然不重要,那便散尽千花万叶,成全她的道,想必她也是不会那么伤心的。 即便解开了血契,他依然因她而喜,因她而悲。 他总是担心她会难过,即便是散尽最后一丝魔气,听徐慢慢抵着他的唇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心中泛起层层叠叠的甜蜜,却又渐渐枯萎下去。 他竟宁愿她只是在骗他,只是在激怒晏遮,否则…… 得知他的死讯,慢慢会有多难过…… 昊一道:“他耗尽最后一丝生机,想要重返魔界,但终究是来不及。” -- 第186页 “徐慢慢……你当真知道……他有多爱你吗?” 第69章 (正文结局) 那一年,琅音在戏楼上听了三日的戏,一出出都没有好结局。 他虽活了三千多年,却从未真正看过这人世,直到因血契与慢慢结心,他才感受到这世间的柔软与温暖。 缠绵悱恻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已无心去听,脑海里却只有另一个人。 他不见慢慢多日,心里空落落的,可若是见到她,心口又会生疼,酸涩喜悦,心跳无章。 他想了许久,也分不清这丝甜与痛究竟是来自于慢慢的心,还是自己的心。 应该是慢慢吧,他本是无心之花,又怎会生出喜悦酸涩呢? 他翻了翻念一的医书,若有所悟——此疾名为相思。 是慢慢喜欢他吗? 那到底是该见,还是不见呢? 他化形为人,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 他问那个戏子:相思成疾,何以解忧? 戏子说:两情相悦。 琅音一笑,芳华流转,天地生香。 原来,只要他回应她的相思,她便不会酸涩心痛了。 他是慢慢的药。 这个想法让他有一丝隐秘的欢喜,竟忘了……他本是不懂何为欢喜的。 是慢慢让他明白了何为悲喜。 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心里便常有波动,总是一念忧一念喜,他心里也跟着上上下下的,欲生欲死。 凡人小姑娘真麻烦啊…… 不开心的事都藏在心里,明明脸上还带着笑,心里却碎得跟蒜瓣似的,问她哪里不开心,她也不说,他便只能自己猜着,自己哄着。 他买下了一整条街,总算找到她喜欢的东西,看她眼中露出笑意,他心口的绞痛也随之消散,继而泛起波澜似的喜悦与悸动。 那样的悸动似乎时会有之,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酥麻与温软,让人回味流连。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便是心动。 是少女懵懂青涩的心动,小心翼翼,隐秘欢喜。 只是后来开启神窍,走上修行之路,她的心境便越来越平和了,那样的悸动也少了。 她在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便转身离去。 只有荡开的涟漪,仍留在他心里。 “念一,我要陪着慢慢下山。”他坚决地说,“慢慢只是金丹修为,孤身在外,怕会遇到危险。” 念一叹着气道:“仙尊,你若总是这样宠着护着她,慢慢如何才能寻到道心,突破法相?她资质平凡,若无法寻到突破法相,这一生寿命短暂,难道是你愿意见到的吗?” 琅音抿唇不语:“我暗中相随。”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机遇,她的路,必须自己走,我们任何人都无法同行。”念一语重心长,“你若是为她好,便该放她自己离开。” “慢慢怎么想?她……也想孤身离开吗?”他心里却是想着,若是见不到自己,慢慢可会思念难过? 念一道:“她自然也是这么想,不信你便自己去问。” 小小宗门,结丹不易,为贺她金丹之喜,对四夷门还有情分的师兄们都给她送来了贺礼。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宴席招待师兄们,到底是四夷门唯一的小师妹,又是如此乖巧的性子,师兄们总是念着她的好,觥筹交错,也不忘教导她下山游历应当小心注意的事宜。 这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了傍晚,师兄们才离开了四夷门。 热闹骤然散去,四夷门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寥。 她心里欢喜,拍开了封存百年的陶醉,喝多了秘酿,面染霞红,清亮的双眸也浮着雾气,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被他扶住了双臂,圈在怀里。 “仙尊,你今日……怎么没来啊?”她仰着头带着笑,眼睛雾蒙蒙地望着他,“我特地做了你喜欢吃的菜肴。” 琅音心中一软——他哪里有什么喜欢吃的菜肴,不过是喜欢陪着她罢了。 “慢慢,你今日欢喜吗?”他轻声问道。 徐慢慢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亮的:“欢喜!” “那为何还有一丝酸痛?”琅音问道。 为何我心里会有一丝酸痛? 徐慢慢微微一怔,半倚在他坏里,没听明白他言中之意。 “念一说,结丹之后,你便要下山了。”琅音犹豫着问道,“你心里难过……是不是有不舍?” 徐慢慢笑了:“自然是不舍的。” 酸软在心口蔓延开来,琅音无意识地圈禁了她温软无力的身子,温声问道:“是不舍得谁?” 她乖巧地窝在他怀里,带着醉意却又认真地说:“舍不得四夷门的一切,舍不得师父,还有仙尊……” 酸软散去,他的心猛地抽疼了一下,又泛起了那种令人迷醉的酥麻与悸动。 “慢慢。”琅音低头看着她的醉颜,“你喜欢我吗?” 她微仰着头看他,轻轻皱眉,好像努力地想要把他看仔细。可她喝得有些多了,眼前竟是有了两个仙尊,于是她抬起手来想找到那个真的。 温软的指腹碰到了他的眉心,抚过高挺的鼻峰,划过水色的薄唇,描摹他俊美的轮廓。 “喜欢。”她吃吃一笑,不太清醒,却又说出了真心话。 她当然喜欢他了,怎么可能不喜欢呢,只是她又怎配喜欢仙尊呢…… -- 第187页 只是她此刻醉了,那点心思便藏不住了。 双臂环住他的腰身,鼻尖蹭着他浸染芬芳的胸口,她嘟囔着:“很喜欢……可是不敢……” “为什么不敢?”他不解。 “仙尊对我这么好……我不可以得寸进尺,痴心妄想……” 琅音的手抚上她细软的发,她身上的酒香与他的花香融到了一处,那醉意也伴着晚风吹入他心里。 原来两情相悦,便是这种感觉。 “若我说,可以呢?” “嗯?”她迟钝地皱眉。 他的指尖勾起她的下巴,凝视她醺然的眼眸:“不是得寸进尺,痴心妄想……只要你喜欢,想做什么都可以。” 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她好像被蛊惑了,小虫子在心上挠着,她踮起脚尖,凑到他唇边,却又顿住了。 只隔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没有碰触,却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湿热的气息让空气变得黏腻而香甜,让琅音心口的跳动骤然沉重急促。 她却侧过了脸,生生压抑住了心底的欲望,只是将脑袋枕在他的肩上。 “不可以。”沙哑的声音含着醉意,似醒非醒,“喜欢一朵花,不该将他摘下,花会死的。” “若是那朵花愿意呢?” “我不愿意。”她紧了紧抱着他的双臂,声音低哑而真挚,“我想花好好地开。” 那是第一次,慢慢教他如何去爱一个人。 在慢慢心里,琅音是那朵不敢攀折的花。 在琅音心里,慢慢亦是那朵不忍摧折的花。 但慢慢终究不是花,她是风,花不能移,风不能停,风若停下,也会死…… 他低低一笑,修长的指尖勾起她细软的发丝,一圈圈地缠绕,紧紧地箍在心上。 他终得放手,看她扶摇九天。 “那便如慢慢所愿。” 你翱翔四海,我在这里等你。 两情相悦,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不能陪你,便让我的三瓣心花陪你。 永结道侣,此生不渝。 那一场醉后的真言,伴着酒气与花香化作一场春日傍晚朦胧的梦,让自己深藏多年的情思曝晒于阳光之下,被人珍而重之地拾起。 她深深压于心底,他沉沉存于心尖。 他们爱着彼此,却未曾真正相爱。 滚烫的热泪滴落于鲜血之上,心痛到了极致,她以为会放声痛哭,然而却只有一声呜咽与悲鸣,颤抖着发不出声,唯有眼泪汹涌不绝,模糊了视线。 昊一悲悯地看着她,神明动情,与凡人无异。 “我总觉得,你们两个太像,或许是因为琅音对人世情爱的所有了解都从你心上学来。你爱这众生,却忘了爱自己,而琅音爱着你,也忘了自己。他让你记着‘悦己’,他自己又何曾做到……” 徐慢慢苦涩一笑,声音沙哑破碎:“原来如此……这世间无一人如他这般深情,而我始终不知。” 昊一凝神看着徐慢慢,只见她眉心神窍骤然漫出一股魔气,丝丝缕缕,将她的眼眸染成了更深沉的墨色。 那日在客栈,她对着琅音立下心魔血誓。 【我对心魔起誓,我是徐慢慢最爱之人,也是最爱徐慢慢之人,若有虚言,心神俱毁!】 他听闻此言,眼中竟黯淡了下去。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他为何悲伤。 因为他终于知道——慢慢从未真正爱过他,也不明白他对她的情意。 这世上有很多人,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他是如此,慢慢亦如是。她的心太过柔软,总是轻易地对别人好,却忘了自己。 即便是在立誓的时候。 但她骗过自己一时,却骗不了一世。 魔界万仙阵内,她失去了众生愿力的庇佑,任由着心魔自心中滋生,缠绕她的神魂,束缚她的元神。 ——徐慢慢最爱之人,不是她自己。 ——最爱徐慢慢之人,也不是她自己。 ——是琅音啊…… 一念心魔起,墨染锦袍,神明终是走下了神坛,心甘情愿,悔不当初。 昊一凝眸看着徐慢慢。 魔气席卷全身,如无形锁链束缚心神,她紧攥双拳,青筋泛起,眉眼间圣洁之色为魔气所染,她缓缓抬起头来,浓雾氤氲的双眸幽深而慑人。 她自血泊中站起,踉跄着站稳了身形,无视一身伤痛与元神碎裂之感,只是盯着昊一,哑声问道:“如何……如何才能让他回来……” 昊一眼神微动:“若是他回不来呢……” 徐慢慢攥住昊一的衣襟,眼神凛然却又坚定:“你是他的朋友,他若死了,你如何能哀而不伤,定然是有办法复活琅音!” 昊一苦笑:“你们确实很像,连心眼也一般多……复活琅音,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付出极大代价……他散尽本体,但是,仍有一物留存世间。” 徐慢慢一怔,松开了攥着昊一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发冠。 她摘下潋月冠,颤抖着抚上流光溢彩的陨晶,在这陨晶之中,还藏着琅音最后一瓣心花。 “以神血滋养心花三百年,他或有一线生机。”昊一定神凝视徐慢慢,“但你或神力尽失。” 徐慢慢眼神一动。 昊一问道:“你犹豫了……” 徐慢慢看向他:“如何才能再多些生机?” -- 第188页 昊一一怔。 “只是神血便够了吗?” “能否以神魂养花?” “再加上血肉养花?” 昊一看着徐慢慢渴切的目光,摇头失笑,叹息道:“三日一碗心头血,足矣。” 昊一说着,眉心业火一颤,向徐慢慢飞去。九幽业火炼化了她身上七分魔气,只余三分无法拔除,深刻于她心底。 自此以后,神明不再纯粹,她有心,亦有因一人而起的心魔。 “徐慢慢……你珍重自身,等他归来。” 潋月道尊坐镇道盟五百年,兴建百座枢机楼,道盟大兴,天下安定。 只是不同于过去云游天下,后来的她长住四夷门,深居简出,孤守药庐,每日只守着一株娇嫩的花苗。药庐设着天下间最牢不可破的法阵,所有人都在传,药庐里藏着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以至于潋月道尊时时刻刻守着,除非要事不出门,便是出门也是必须赶在当日内回去。 无论是谁,都没有更大的面子让她多留一日。 她是一阵自由的风,三百年间走遍天下,最终还是回到了与他相识的那个地方。 她亲手给花苗搭了个可转向的棚子,取名“风亭”。棚子里一张躺椅一面桌,桌上一把匕首一个碗,没有浇血的时候,她便靠在躺椅上与他说说话,说得困了便躺着睡着。 阳光暖暖地落在身上,花香淡淡地绕在鼻间,就好像他一直都在。 “琅音,今日黎却来信,说黎缨离开了朱紫墟,不知去向,她剥离了九阳黎火,辞去羽皇之位,天地之大,任她来去,可我看她并不快乐。” “琅音,今日敖修来看我……你吃醋了吗?我们没有说别的,只是谈了一些正事。不过……他将那缕发丝还给了我。我想你应该也不在意,只是几根藕须而已,藕身都让你吃了……” “琅音,上元节又到了,宁曦知道我喜欢赏灯,把药庐挂满了花灯,不过都没有你做的那一盏好看。其实当年我没有放入河里,我总觉得是你亲手做的,上面还画着你的样子,我舍不得让它顺水流走……” “琅音,我发现每逢弦月之夜,我的心魔便会越炽,我只能以法阵困住自己,就不能来陪你了,你不要太想我啊。” “可是琅音……我好想你啊……” 那个总是站在她身后的修长人影,却无法回应她的思念,只有那盏灯画着他的模样,静静照亮黑夜。她彻夜无眠,提笔在空白之处轻轻落笔。 ——未解相思曲,已是曲中人。 她时常会梦到几百年前的事,少女情丝,欲言又止,东风温柔,繁花解意。梦里不自觉地勾起唇角,轻轻呢喃:“仙尊……” 或是在午夜梦回,心魔滋扰,她轻蹙眉心,无意识地喊了一声:“哥哥……” 世人面前光风霁月、圣洁如神的潋月道尊,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流露出情动心动的样子。 那朵花在她悉心呵护下,果真缓缓发了芽。 百年发芽。 百年长叶。 她轻触叶尖,似乎便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 两百年过去,层层叠叠的嫩叶盖满了风亭,微风一吹,便掀起一阵翠绿的波浪。 他终于结出了花苞。 她鼻尖轻蹭,馥郁满怀,心中便安定了下来。 琅音在四夷门等她的两百年,便是这么过来的吧…… 她日日数着花瓣,一瓣,两瓣,三瓣…… 有时候数着数着,便不小心趴在叶子上睡了过去。醒来之时身上柔柔地盖着几层叶片,为她遮挡风霜。 “你能感觉到我吗?”她轻抚着花瓣低声问道。 她本可以感知万物,但是三日一碗心头血,让她的修为大减,很难再如过去那样放大感知。 但她莫名地笃定,琅音是有知觉的。 哪怕只是本能,他依然会为她遮风挡雨。 那一日天朗气清,暖风微醺,正是四夷门十年一度开门纳新的大日子。弟子奉掌教之令,来风亭请潋月师祖前往前厅训导几句,却被结界拦在了药庐之外。 她垂首行了个大礼,便直起身想喊师祖的名讳,却有一阵风轻轻吹来,送来一阵淡雅馥郁的芬芳。 她瞪大了眼,看着站在风亭中的男子,他长身玉立,修挺如竹,仙姿神容,却又似春风一般温柔,眉眼温软含笑,凝视睡梦中的女子。指腹抚过她柔嫩的脸庞,一个吻轻轻落在唇边。 弟子张大了嘴,便见那神仙公子朝自己看来,支起食指抵着浅色的薄唇,轻轻摇头。 她登时红了脸,捂住了嘴不敢吵醒师祖,眼睁睁看着那个神仙公子俯身抱起了师祖,一步步朝着屋内走去。 她猛地回过神来,心里纠结着是要叫醒师祖还是回报掌教,那个男人该不会意图不轨吧,可这是师祖布下的法阵,天底下也无人能擅自闯入,除非他本就在里面…… 她忽然想起了修道界流传三百年的一件往事。 听说当年潋月道尊极其风流,搜罗天下美男双修,上至帝鸾,下至云蛟,乃至藏在两界山的一朵世外仙葩都不放过,可谓荤素不忌,风流成性。可她多情又无情,招惹了那么多人却是一个道侣也没有,最后躲到这小药庐里与世隔绝,对那些男人薄幸无情,始乱终弃。 原来……她躲在这里是金屋藏娇呢…… -- 第189页 弟子想起神仙公子那垂眸一笑,脸上不禁发起烫来。 也难怪师祖风流一世,却栽在了这里,那样温柔深情的神仙公子,又有谁能挡得住他春风一笑呢…… ==========正文完========= 番外还有一些,未交代完的细节与结局 第70章 番外 (一、心锚) 虽未公告,但道盟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潋月道尊有了一个道侣,正是消失三百年的琅音仙尊。知道更多的人便寥寥无几了,大概也只有宁曦和徐慎之,他们知道琅音仙尊从未消失,只是散尽千花万叶,唯留一瓣心花,靠着徐慢慢三日一碗血的滋养,这才复活归来。 徐慢慢心里也后怕,万一当年这一瓣心花都留不住,那岂不是世间再无琅音了。 “你再多给我几瓣心花吧,不然我不放心……”徐慢慢揪着琅音的衣襟便要摸他胸口。 琅音忍俊不禁,攥住她的手腕,低笑道:“你倒是盼我点好……”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徐慢慢心有戚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琅音凝眸含笑,看了她片刻:“我若不给呢?” 徐慢慢脸色缓缓变了:“你不爱我了,你是不是琅音?” 琅音轻笑一声:“是不是,你还不知道吗?”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一红:“那你便再给我三瓣心花吧,正所谓狡兔三窟,我一瓣放在风亭,有法阵护着,一瓣我贴身藏着,一瓣放在昊一那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把你救回来!”说着又轻咳两声,“虽然你修为会折损,但跟在我身边,我自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琅音眼中笑意更深:“既然如此……那你自己来取吧。” 徐慢慢一怔:“怎么取?” 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探入自己领口,压低了声道:“既然是心花,自然是在心上。” 指尖碰触到温热的肌肤,结实的肌理,徐慢慢顿时呼吸一滞,心跳也漏了几拍,脑海中掠过一些不堪细说的画面,让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脸上渐染薄红。 倒也不是她脸皮薄,只是昨夜弦月,心魔大炽,她难以自制,便过分放纵了一些…… 也可能不只一些…… 她占据了主动,以威压定住他的身体,将他压在床上厮磨舔舐,几乎将他吞吃入腹。他动弹不得,呼吸粗沉,一双浸了墨似的眼眸燎着火含着笑,只纵着她为所欲为。到了天快亮时觉得累了,趴在他胸口昏昏欲睡,他却又反客为主,搂着她压在身下,一遍遍地用舌尖舔舐勾勒她心口的红痕。 那是这三百年来取血之处,三日一刀,便是半神之躯,久而久之也会留下淡粉的印迹。 他笑说,这是她的心花,他便是从她心上生出来的那一朵。 徐慢慢呜咽着承受他的侵掠与温柔,眼角渗出泪来,恍惚地想着——他原是能挣脱她的禁锢的。 于是今日醒来,她便有些埋怨琅音昨夜没拦着她,任她为所欲为。琅音听了却是淡淡一笑:“怪不得我,我也入了魔。” 白日里清风朗月似的神仙公子,晚上入了魔便毫无廉耻之心了。 想她潋月道尊,多光风霁月、高洁庄重一人,若不是因他而生了心魔,怎会做出如此斯文扫地,丧心病狂之事呢…… 难怪当年琅音要以法阵困住自己,只怕魔性上头,伤了她。 好在此刻是白天,她的理智还是占据着上风,将手自他怀中抽回,假模假样干咳两声,若无其事道:“心花的事暂且不提,我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当年魔气外溢之时,可有控制神智的方法?” 琅音有些遗憾,捏着她嫩葱似的五指把玩,淡淡笑道:“也不是没有……” 只是不太想教她。 她魔气上头的样子,倒是十分可爱,而且也并不能伤到他,至多在他身上种些红痕。 但是徐慢慢非要问,他又不能瞒着。 琅音伸出一只手,便看到一片嫩叶浮现在掌心,朝着徐慢慢点头哈腰。 徐慢慢凝眉细看,恍然道:“你的叶子!”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当年这叶子还给她翻过书,琅音生气的时候想欺负她,把她的元神困在识海中,用叶片压她,便是这叶子顶开了其他叶片,将她放了出来。 琅音微笑道:“将一缕元神分化而出,凝为一物,就如同自己的分身一样,力量无须太强,只需维持清明,时刻提醒自身。不过也未必次次有效,它能提醒我克制杀意,却无法克制欲念。毕竟……清醒时的我,也同样会有欲念。” 所以那次吞噬了灭运使,他才会难以自控地缚住她的身体,不知轻重地在她身上留下种种痕迹,若非宁曦敲门打断,她定然是要在床上待到天亮。 徐慢慢本来还有几分高兴,听到最后一句,顿时也泄气了。 那这方法对她也没用,因为她清醒时也是想他的,只是更有分寸一些罢了。 “你沮丧什么?”他偏过头来看她,眼底含着轻柔笑意,“魔气乃杀虐与欲望之气,你心中没有杀念,只有欲望,又只有夜间才会发作,属实算不上难题,倒不如说是一番乐趣。慢慢……世间夫妻,也是如此……” 徐慢慢脸上微红,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皱起眉审视琅音:“你什么时候知道世间夫妻是什么样的了?” -- 第190页 琅音一怔,竟是沉默了。 “你瞒着我干了些什么事吗?”徐慢慢逼近他,拿出道尊的气势审讯他。 琅音眼眸微闪,抬起拳抵着唇轻咳两声,支吾了片刻,才道:“昊一让我看了些书。” 徐慢慢逼着他将昊一推荐的书都拿了出来。 徐慢慢一本本翻了过去,不禁瞠目结舌。 “堂堂魔君长子,混沌昊一,私底下竟看这种书……” “道德在哪里,廉耻在哪里,书肆在哪里……” 魔界。 绯月坠于悬铃树梢,浓雾不散,虚空海汹涌澎湃,不舍昼夜,每日都有弱小魔族从虚空海降生。 魔界是这个世界的影,那些人心中的执念都在这里凝聚成魔。有光的地方就有影,人族生生不息,魔族便也长生不死。 魔族虽然灵智低下,却也知道畏惧强者,他们看到那个唇角噙笑,俊美修挺的青年远远走来,立刻躲得不见魔影,生怕被他看到了就是一顿收拾。 混沌昊一,被魔族私底下称为魔头的男子。 听说当年魔君觉得魔族灵智低下,跟他们待久了会变蠢,便让混沌昊一去人界历练了几年。后来惹了不少祸事被魔君拎了回来,同时加固了万仙阵,无魔君手令任何人无法出入。 魔族众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好好一个魔君长子,去了人界一趟就学坏了,这可是魔族都没办到的事。 魔族众私下都说:凡人太可怕了! 昊一踏着轻快的脚步迈进诛神宫,唇角弯弯,语气欢快地说道:“父君,琅音醒了。” 宫殿之上一面魔镜微微亮起,映出了一个男子修长的轮廓。虽看不清面容,但只是一个线条流畅英挺的轮廓,便让人不由自主生出倾慕与敬畏之心。 略显清冷的声音自镜中传出:“这不是你窃取手令,私开法阵的理由。” 昊一唇角笑容一僵,干咳两声,道:“是母亲给我的,” 魔君似乎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几分无奈几分宠溺:“罢了,她又让你从人界带东西回来了吧。” 魔君一般不私开法阵,除非他的妻子要买东西。 昊一便打着母亲的名义,从人界搜罗了不少“好”东西。魔君倒是无所谓他中饱私囊,只要他不出去祸害人界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唯一一次得了父君手令打开法阵,便是三百年前徐慢慢闯阵之时。他奉父君之令,将复活琅音的方法告诉了徐慢慢。 有时候他都怀疑,琅音是不是父君和母亲的亲儿子,不然怎么琅音比自己更像父君。一样的善变深情,对别人便是清冷孤傲,对内人便是春风化雨,有时候圣洁庄重,有时候又霸道强横。 不过他也不怀疑自己是父君的亲生儿子,毕竟自己长得与父君有六七分相似,性格却是像母亲。 得益于父母对琅音的偏爱,他也打着琅音的名义得了一些好处。当然得了好处不能忘了兄弟,琅音也很够意思,遇到问题一定先找他。 三百年前,琅音便托他向父君问了一个问题。 ——为何四魂族可长生,历代却只有一任行走。 父君说:四魂族应运而生,脱胎于众生意志,感知无限天地。历任四魂族人心怀慈悲,每一次感知众生的苦难,便会进一步迷失自己,应运之后,四魂消散,还于众生之中。 昊一听后也是怔愕,便问父君如何才能避免这一结局。 父君沉默良久才道:入魔。 心有执念,方能入魔。 于是那一日琅音见了昊一,把一个传音法螺交给了他,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 昊一听后久久不能平静,只能说一句:“你疯了,你只是一朵花,人族死活与你何干,你散尽花叶,只余魔气,便无法再出魔界,若是魔气也受损,你便灰飞烟灭了!” 琅音淡然一笑:“过去念一常说,让慢慢不要忘了‘悦己’,要让四夷门成为慢慢的心锚,我那时不明白,现在才知道他的苦心。众生如长河,她只是一片偶然飘落的树叶,沉浮于世,若无心锚,便会失去自我,随波逐流,汇于汪洋。慢慢如今神魂归位,日渐忘了自我,若我不能成为她的心锚,她的神魂过满则溢,便会溃散归于众生之中。” 昊一苦笑道:“你就如此笃定,自己能成为她的执念和心锚吗?在她心里你有如此重要吗?” 昊一的话刺耳却是事实,琅音眼眸微震,轻叹道:“我不确定……” “为了一个不确定的事,就要牺牲这么大,冒着生命危险?”昊一试图劝阻他。 但琅音却道:“我若不幸罹难,你便将传音法螺交给她,她若明白我的情意,便会勾动心魔,生出执念与心锚。入魔之时万分凶险……你有九幽业火,帮我护着她。” “如果她不明白,如果她没有生出心魔呢,她消散神魂,归于众生,你不是白死了吗?”昊一追问。 琅音微微一笑:“若是如此,也不过同生共死。” 昊一怔愕许久,终是握紧法螺,沉默答应了他的所求。 琅音从未想过复活的可能,许是天意让他留下了最后一瓣心花,魔君念他情深一片,才让昊一打开法阵,指点徐慢慢复活之道。 三百年的心血浇灌,他终是在她心上扎下了根,成了她的心锚。 ------------------------------------------------------------------------ -- 第191页 (二、念一) 念一尊者精研天下药草,但凡听说哪里有仙葩异草降世,他便是舍了命也要去看上一眼,若有机缘能移植一株,那便再好不过了。 听说长生莲开花的日期又临近了,他早早便在琼琚岛等着,却有一日忽然听到林中传来异响,他以为是有人劫花,匆匆忙忙便赶进林中想要当个护花尊者。 却没想到来人的目标不是长生莲,而是长生藕。 那人生得一副摄人心魄的好相貌,应是倾城之貌,却又让人不敢直视,只看上一眼都怕是亵渎。念一尊者八百之寿,早已看破红尘,不受皮囊之惑,却也因看了那人一眼而心神动摇。 他自然知道这不是因为美貌,而是因为那人身上的气息圣洁浩大,极具威压。 更令念一尊者心惊的是,她竟只是一缕元神,而非真身至此,而且看起来应是身受重伤。仅是元神便有如此威压,那真身至此又当如何…… 能伤她的,又是何方神圣? 念一尊者神思恍惚,兀自猜测,便见那女子向自己而来,一缕灵力涌入自己神窍之中,须臾之间,他便觉得自己八百年人生都被她看了个通透。 她轻轻松了口气,脸色却更加难看。 “你是个好人。”她眼神中的疑虑散了开来,用淡漠的嗓音说道,“你帮我做一件事。” 念一尊者对她的声音莫名敬畏,当即俯身行礼。 “我乃四魂族人,此刻正被人追杀,觉魂受到重创,须得百年时间修复元神,只能藏身于长生藕中,转世百年,温养元神。” 每说一句话,她的脸色便又透明了一分。 “我原身与神魂藏于他处,分三魂至此,待我附身藕中,幻化成人,便会失去一切记忆。届时你将我带离此处,寻一处荒僻山村安置我。” 念一尊者听得心神惊悸,只觉自己撞破了天大的机密,他从未听过四魂族三个字,但人生来只有三魂,即便法相也不过是元神强于凡人,若有第四魂,那岂非神人?那追杀神人的,又是什么…… “上神容禀……”念一尊者颤声问道,“人世战乱不平,若投身荒村,转世之后无自保之力,怕上神会遭遇不测。不如我为上神寻个殷实富户投身。” 神女自嘲一叹:“我见多了富贵荣华,今日才知终究是浮云蔽目。我自众生中来,或许便该往众生中去,多灾多难,是我应受之劫,你不必为我担忧,更不必照看我。我唯有历经人世灾劫,汲取众生之念,才能温养元神。” 神女说完此话,身形已近乎透明,念一尊者目睹着她投身长生藕中,长生藕便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于柔光之中悄然蜕变。 绿叶为襁褓,藕节为人身,一个安静沉睡的婴儿在柔光中诞生,待柔光散去,她便再看不出丝毫异于常人之处。长生藕本就是上古神族容神之人偶,特殊的仙气可以遮蔽外界对她的一切感知,无法察觉她的元神殊异之处,甚至无法看穿她本来容貌。呈现于众人面前的,便是一张平庸至极,难以记忆的众生相。 念一尊者小心抱起婴儿,不敢有负神女所托,寻了个荒僻山村将她放下,见到神女被人抱走收养,这才放下心来。 但他心里始终记挂着神女转世的孩子,也对“四魂族”三个字念念不忘,查遍古籍,终于在一残本中看到了只言片语。 ——人生三魂,神生四魂。四魂族,相传为人族神明,众生意志所化,应运而生…… 果然是神明! 又是谁如此大胆竟敢诛神? 念一尊者昼夜难眠,想去看看神女转世,却又不敢有违神女之令。直到十年后,一个孩子跋山涉水来到他的面前。 念一尊者问她:“道盟仙宗何其多,为什么选择四夷门?” 她毫不犹豫便道:“因为四夷门最近。” 念一尊者心想,这大概就是因果吧,冥冥之中,一切自有主宰。 他不能主动去看神女,但神女竟跋涉万里来到他门下,这便是天道的安排。 他将名为徐慢慢的小姑娘收至门下,悉心照料,教她药草之学。 四年后,琅音仙尊因中血契,来到四夷门向他求助。那时他正好有事外出,只有徐慢慢听话地在园中侍弄花草。她手上被镰刀割破了口子,自己没有放在心上,却无意间滴落在琅音仙尊的花瓣之上,与他结下了血契。 多年前,念一尊者便是久仰千叶木芙蓉之名,奔波数月才到了两界山,诚心诚意拜见,才与琅音仙尊结下了一番机缘。琅音仙尊乃是无心之花,为人淡漠,不通世俗人情,但念一尊者精通天下花草,与他也能说上几句话。 他几片花瓣受了些损伤,想找个僻静之处调养,认识的人又不多,当下只能想到精通花草的念一,便赶到了四夷门,变回原形根植于灵壤之中调息——却没想到将一辈子都陷进去了。 他无意吸食了徐慢慢一滴鲜血,成为了她的契奴,生死悲欢都掌握在她手中。 念一尊者只能感慨造化之神奇了,便对琅音仙尊说道:“仙尊,我这弟子是无意,也是无辜,还请见谅。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设法减少损失了。” 琅音仙尊俊容清冷,不见息怒:“有何方法?” “我这弟子没有修道资质,若为凡人,再长寿也不过一百有余,而仙尊您是无疆之寿,若因为我这弟子而短寿,我们岂不是罪过大了。所以我有个想法,希望仙尊以灵血滋养她的躯壳,打通神窍,待她走上修道之路,晋升法相,便有千年之寿。这一千年,总能找到解开血契的方法,您说是不是?” -- 第192页 琅音仙尊沉默片刻,眉头微微一皱,便道:“也行。” 念一尊者心里总是存着私心的,几年相处下来,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弟子与昔日神女判若两人。神女圣洁却疏离,而小弟子却与凡人没有两样,他寻思许久,隐约找到了答案。一则,是长生藕的神异之处,遮掩了一切神圣气息。二则,便是神女当初所说,她觉魂遭受重创,将神魂藏在了别处,分出三魂至此。只有三魂,那便只是个凡人了。 百年来,他一直暗中搜查一切与四魂族有关的消息,也在追查到底神女的仇敌是谁,只是他身份普通,不比大宗门知晓那么多秘闻,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神女成长。 但他总会想起当日神女所言——她须得历经灾劫,汲取众生之念,方能温养元神。 四夷门小猫两三只,又怎算得上众生呢…… 念一尊者一时觉得自己做得对,一时又觉得自己做错了,思来想去,只能待神女结成金丹之后,再让她去红尘中历劫。 只是他也没想到,本该是无心的千叶木芙蓉,竟因神女的一滴血而生出了心。他教她如何修道,她教他如何为人,琅音仙尊自己或未察觉,可他旁观者清,仙尊对慢慢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情感,他无意识地将她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追寻着她的身影,眼中的冰霜色不知何时已经消融,他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却依旧以为自己的七情还是慢慢的七情。 百年来他千叮咛万嘱咐,只怕慢慢喜欢上无心的仙尊伤了心,却没想到是仙尊动情更深。徐慢慢结丹之后,他便悄悄解开了两人之间的血契,他以为若无血契,两人又分隔百年,这感情终究是会淡去,毕竟仙尊本就是个冷情淡漠之人,神女又心怀苍生。 一切似乎如他所料一样,琅音仙尊没有跟随神女游历人世,神女也未与琅音仙尊有过暧昧之举,他们便像一朵花上的两片叶子,同根而生,却又毫无交集。 然而仙陨那日,他才恍然明白——三人之中,最不懂人间情爱的,竟是他自己。 仙尊长留四夷门百年,若非深爱入骨,又怎能忍受这百年相思。 神女云游天下,唯有潋月冠片刻不离,流苏于耳畔轻响之时,她想起的又能是谁…… -------------------------- 琅音绝对是我笔下最温柔的男主没有之一(床上除外) 还有一个番外,晚上九点更新 番外--桫椤+后记 (三、桫椤) 与血尊一战,千罗妖尊为护着群玉芳尊,以血肉之躯硬扛下花刃香阵,又受血尊威压所创,内外皆伤,千疮百孔,一颗妖丹被碾出了裂纹,无力维持人形,变成了一株奄头耸脑的桫椤幼苗。 群玉芳尊自昏迷中醒来,怔愣地看着怀里几片叶子,一时竟没认出这是千罗妖尊的本体。 蕨叶像被火燎过似的,枯黄微卷,气息微弱,只有几息妖气残存,却还紧紧扒在她腰腹之间,撑开了不大的叶片想要护住她全身。 “妖尊……” 群玉芳尊脑中闪过被屠灵使操纵时的画面,记忆断断续续,却又拼凑出了全貌——是妖尊不顾自身安危始终护她周全。 心头涌上一阵酸疼不忍,她抬起手,指尖温柔地抚过叶柄,紧绷着的叶片似乎有所感知,终于放松了下来,无力地垂落。 朝樱与晚棠看到群玉芳尊怀抱一株桫椤回来,皆是大惊,听群玉芳尊说起千罗妖尊为救她而身受重伤,又觉得十分合情合理。 “芳尊是要将妖尊送回万棘宫,还是带回花神宫?”朝樱细心问道。 “他伤了妖丹,寻常灵壤无法治愈这等伤势,必须找到他化妖成精之地,将他种回原处。” 群玉芳尊种花数百年,对种植之道自然也是十分了解。每一株草木成精都万分不易,首先得是洞天福地灵气充裕之处,其次还得有一些机缘,才能开启灵智,走上自主修行之路。 草木与人和兽不同,它们根植于何处,便吸收当地的灵气与养分凝成妖丹,凶煞之地生出的草木成精便也凶残嗜血,灵蕴之地生出的草木便亲切和善,也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草木。 因此千罗妖尊妖丹之伤,便须得回到他生长之地,只有当地独有的灵壤,才能修复他妖丹之伤。 群玉芳尊虽说自己修的是无情道,却也从不是真正无情之人。她原对千罗妖尊无意,便也不愿利用他的深情。如今恢复了阿姮的记忆,心肠更是柔软了许多,受千罗妖尊如此深情,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当下便去了一趟万棘宫,找到与千罗妖尊熟悉的旧人,探问妖尊成精之地。 群玉芳尊得了一张地图,便循着地图的指引,抱着桫椤幼苗来到了地图指示之地。 那是一个安逸祥和的村镇,疫患解除后,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村民们陡然见到一个月宫仙子般的美人从天而降,全都惊呆了,晃神片刻竟跪下来叩拜神仙。 群玉芳尊无奈一叹,温声道:“我不是神仙,你们起来吧。” 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个村子叫神木村,据说四百年前有柱神木化形为人,引发了天地异象,百里之内灵气不散,自此水草丰美,百姓安居乐业,村民们为纪念此事,便将村子改名为“神木村”。 群玉芳尊心想,这神木想来便是千罗妖尊了。 妖尊化形之地被修成了一座庙宇,香火鼎盛,庙中却有一片空地被郑重地围了起来,据说是神木现世之地。凡人看不出门道,群玉芳尊却能察觉到那处有极其浓郁的灵气,而且这灵气十分特别,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竟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第193页 群玉芳尊环视四周,不知为何心生怅惘,她缓缓走入那片禁地,村民不敢阻挠,甚至远远避开,生怕惊扰了仙子。 群玉芳尊小心翼翼将桫椤幼苗植入土中,灵气似乎有了意识,迅速地向桫椤涌去,泛黄的叶片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 群玉芳尊稍稍松了口气,起身布下重重结界,以免有人打扰了妖尊修行。 她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感觉,这片土地牵扯着她的心神,让她觉得亲切又难受,让她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群玉芳尊在村中走了一圈,眼前所见皆十分陌生,却不知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村长早已注意到了仙人的驾临,见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便壮着胆子上前询问。 “敢问仙子,可是神木化身?”白发老人恭谨地问道。 群玉芳尊淡淡一笑:“我是他的朋友。” 那便也是仙子了! 村长心中大喜,只觉得这是莫大的机缘,便又道:“那便也是神木村尊贵的客人了!” 得知群玉芳尊会在村中住上几日,村长急忙让人在神木寺备下一间安静舒适的房间供群玉芳尊休息,又安排了人前来服侍。芳尊寻了个推窗能见桫椤的房间住下,却拒绝了旁人的服侍。 村长热情又健谈,见群玉芳尊说话温和,便也渐渐打卡了话匣子,说起神木村的历史来。 “当年我们这里只是一个穷山恶水的荒僻村落,多亏了神木化形的异象,才有了今日这般繁华,因此还改了村名为神木村。” 群玉芳尊听了却觉得有些古怪,穷山恶水,又怎会生出千罗妖尊这般天赋惊人的树妖呢? 她稍稍一问,村长立刻便解释道:“村志中有记载,那是因为四百年前有个得道行者途径此村,在神木之下开坛讲道,神木有慧根,这才开启了灵智,化为人形。” 千罗妖尊是因听了行者传道而开启灵智,此事也非绝密,道盟之中多有人知。但是群玉芳尊却是不信的,她种花无数,更加明白草木成精不易,若是听几日讲道便能成精,那悬天寺便该遍地草木妖精了。 她淡淡一笑,只觉得这不过是百姓神化美化所致。 但如此一来,她便更好奇千罗妖尊化形的原因了,于是让村长将村志送来让她翻阅。 夜深月明,她在灯下翻阅村志,朝窗外看去,那桫椤在月光下凭风招展绿叶,看着比昨日又精神茁壮了几分,好像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在她看过去时,叶柄又挺直了几分,摇摆的叶片好像在向她打招呼。 千罗妖尊的面容便宛在眼前了。 这人也是奇怪,怎么总是缠着她呢…… 群玉芳尊想起与他初见,那时是在万棘宫,她本是去见当时的万棘宫宫主,却无意撞见了躺在树上偷懒的千罗妖尊。 那时候他天赋惊人,却无心修行,日日躲懒晒太阳,群玉芳尊见到他时,他横躺在粗大的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拿着一片硕大的叶子盖着脸,被风一吹,那叶子便落了下来。 芳尊下意识便伸手接住了叶片。那是一片荷叶,荷叶怎会从天而降呢…… 于是她仰起头,便看到了从树上探出脑袋的千罗。 一张五官深刻而俊美的脸庞,若正经时该是十分的英俊,只是似乎刚刚睡醒,深邃的眼眸还含着几分慵懒与欢愉,他看着她时,眼中的慵懒便骤然散去,只余满满的惊艳与悸动。 “你是万棘宫新来的师妹吗?我怎么之前从未见过你?”他猛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她身前,眉梢眼角是不加掩饰的爱慕与惊喜。 群玉芳尊其时已有了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也习惯了旁人的惊艳与爱慕,只是如此坦诚赤裸近乎热辣的目光,仍是让她觉得不适。 她退了一步想避开对方,那人却又进了一步。 她冷下脸来,说道:“放肆!我乃花神宫宫主,群玉芳尊!” 那人愣了一下,弯着深邃的眉眼,明明是个树妖,却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原来你便是群玉芳尊……我叫千罗,我能加入你们花神宫吗?” 群玉芳尊都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身后传来一声呵斥:“千罗,不得对芳尊无礼!” 万棘宫宫主匆匆赶来,赔礼道歉,群玉芳尊才知道,原来那个叫千罗的男子是万棘宫宫主最喜爱又最头疼的弟子。 天赋千年难遇,顽劣也是百年一见,不服教训不爱修行也就罢了,如今见了个美人,竟然连万棘宫也不想呆了! 好在群玉芳尊没有挖人的心思,否则这株桫椤立马能化身狗尾巴草跟着人跑。 群玉芳尊很快便将此事忘了,后来却听说,万棘宫宫主拿着自己去激将那个徒弟,令他燃起了修行的斗志,竟是在短短百年间就一飞冲天,打败了无数同门,竞得了万棘宫宫主之位。 这百年间群玉芳尊也与他见过几次,每次他都是笑脸热烈地迎上前来,碰了满身冰屑也从未浇熄过他一腔热忱。 有次道盟议会,万棘宫宫主一脸无奈又羞耻地带着身受重伤的千罗来了。她心中诧异,便看到千罗瘸着腿一蹦一蹦地凑到她跟前。 “芳尊!”他俊脸笑得灿烂无比。 “你这是……”她眉心微蹙。 “师父说我能打败大师兄就带我参加道盟议会!” -- 第194页 万棘宫宫主捂着老脸,只觉得颜面扫地。 千罗口中的大师兄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大境界,他本是想以此为借口拦着千罗,不让他到群玉芳尊面前丢人现眼,谁承想他竟拼着两败俱伤的打法,真的把大师兄给打趴下了,自己险些命都没了。 万棘宫宫主见他这么豁出命,哪里还敢失信拦着,只能厚着树皮把他带来慰藉相思了。 群玉芳尊一看便也猜出了七八分,只觉得无言以对…… 他是树妖吗?他是蜜蜂成的精吧? 这样的事每十年便能发生一回,后来当上了万棘宫宫主,更没人能拦着他了,天天只想着入赘花神宫,别说是道盟了,天底下又有谁不知道此事呢…… 世人有称赞他痴心的,有嘲笑他妄想的,他似乎都不在乎,满心满眼的都是“芳尊,芳尊”…… 她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拒绝得不够明显吗,还是这张脸就真的那么美吗,能让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热情未减…… 她修的是无情道,克制己心,不动凡俗之情,有时候厌烦千罗纠缠不休,有时候却也怜悯他满身伤痕。 自恢复了阿姮的记忆,她心里柔软了许多,不再执着于无情,对千罗大概说话声音不够冷了,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哪怕知道她心里只有柏焉一人,他也百折不挠,只想跟在她左右。 群玉芳尊幽幽一叹,收回目光看向桌上村志,借着月光与灯光,翻开了书页。 这个村子,原来不叫神木村,而是匪石村。 群玉芳尊一怔,手顿时僵住。 匪石村…… 她小时候住过的村子,也是叫这个名字。 不过天下之大,同名的村子是有许多,她又继续往下看去。 ——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无名行者于本村落脚,在桫椤树下开坛传道,半年后,桫椤树得道成仙…… 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 这个特殊的时间让群玉芳尊登时心中一紧。 便是这一年,她与柏焉相遇。 他每日歪歪地躺在树荫下,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慵懒不恭的笑意,哪里有正经行者的样子。村民们识字不多,说的大道理他们也听不懂,他便捡着惊险有趣的故事说给孩子们听,最忠实的听众,自然便是阿姮。 没有开坛,只有阿姮为他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遮蔽风雨。 也没有传道,只是他说着世外的见闻哄她开心。 四百年,斗转星移,偷换人间,物易人非,故事已变了面貌,又有谁记得当年真相? 捏着书页的指尖轻颤发白,她惊愕地看向月光下的桫椤。 千罗便是当年为柏焉遮蔽过风雨的那棵树吗? 可她却忘了,她记得柏焉的面容,却不记得他背靠着的那棵树究竟是何模样。 ---------------------- “行尊,我想祭拜柏焉。” 群玉芳尊忽然出现在了悬天寺,众人都十分惊异,但广生行尊却早有准备。 他对柏焉与阿姮的那段旧事也略知一二,行者虽说清心寡欲,但每几十年都会有那么几个经不住诱惑动了尘心的,更何况是柏焉那样英俊有趣的男子,喜欢他的信女向来不少,他没想到的是,柏焉也会对旁人动情,甚至付出性命。 广生行尊屏退众人,带着群玉芳尊来到柏焉的墓地。 “柏焉被带回时,元神已散,七魄不存,又非法相之躯,因此肉身早已归于大地怀抱,芳尊节哀。” 群玉芳尊看着墓碑上的字,眼中酸涩,心口绞痛,良久方才平复了呼吸,哑声问道:“你可知道,当年是在哪里发现了柏焉的尸体?” 广生行尊摇头:“未曾听师兄提起。” “他死后不到七日,为何神魄皆散?”群玉芳尊皱眉逼问,“即便是用了解体之法,也不该如此。” 广生行尊无奈苦笑:“这恐怕也是为何当年师兄震怒,对墨王使用了搜魂禁术的原因。自然死亡,神魄七日方散,不足一日便散尽,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被人以邪术吞噬了元神。但是师兄搜魂之后,却没有任何发现。” 群玉芳尊身形一颤,脸色陡然变白。 一个恐怖的念头掠过脑海,让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抑制双手的颤意。 难道真是如此吗…… 她惊慌失措地逃离了悬天寺。 ---------------------------------- “还请道尊助我。” 群玉芳尊寻到了四夷门时,徐慢慢正在种花。 她净了净手,无奈地看向群玉芳尊:“你怀疑,是千罗妖尊吞噬了柏焉吗?” 群玉芳尊抿唇沉默,轻轻摇头:“不,妖尊的心性,不像吞噬生魂的邪修,但此事关系到柏焉魂魄所在,我必须知道。” 她见过徐慢慢的神异能力,想来以她神明之力,或许会有办法弄清真相。 徐慢慢低头寻思了片刻,又看了看天色,道:“我可以随你走一趟,不过得赶在天黑前回来。” 禁地里的桫椤已经长到了一人高,见到群玉芳尊来,他又招展起枝叶。 徐慢慢忍俊不禁:“真是身受重伤还贼心不死。” 她想起曾经听闻千罗妖尊乃是听了行者讲经传道,开启灵智方才成精时,心中还很疑惑——也不知道都讲了些什么,千罗妖尊幻化人形之后先是散漫不羁,后来又变成情痴。(第九章 ) -- 第195页 听了芳尊的讲述后,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或许芳尊心里也有这样的猜测,但是终究是要眼见为实。 徐慢慢微微一笑,向着桫椤的方向抬起手,掌心发出柔和的光芒,笼住了整株桫椤。 “万物有灵有识,芳尊若想知道四百年前之事,可以元神进入千罗的记忆之中。那些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事,都藏在他的血液里。” ----------------------------------------- 四百年前。 柏焉送走了阿姮,却又孤身引开了追兵。 他伤得极重,自知命不久矣,浑浑噩噩间,又回到了当日与阿姮相识之地。 那个阿姮为他搭起的棚子还在,他踉跄着跌坐在棚下,背靠着树沉重喘息,滚烫的鲜血不停地自周身伤口涌出,在身下聚成了血泊。 生命在不断地流逝,半步法相的鲜血能够滋养大地,他垂着眼看着鲜血渗入土中,便在这时,夜风温柔吹拂绿叶,轻蹭他的脸颊。 柏焉明润的眼眸骤然泛起波澜,他轻轻一笑,以指为刀,划破身上血管,顿时血如泉涌,仿佛有了意识似的,疯狂地朝地下渗透。 英俊的面容尽失血色,双眸却灿若辰星,口中轻念经咒,元神出窍而起,又缓缓没入身下大地。 他闭上了眼,身后的桫椤却陡然一震。 他的元神被碾成了烟尘,以身为饲,将自己的血肉与元神沉入这片土地,一点一点地自根部进入桫椤体内。 草木有灵有识,却无心,他便成了草木的心。 只是他终究也会失去一切,元神尽毁,他身死道消,记忆全失,转世而来的桫椤,还是不是他呢…… 柏焉不知道。 百年之后,万棘宫中,那株桫椤自树梢探出了脑袋,便有了此生第一次的心动。 他变幻了容貌,失去了记忆,情不知从何而起,却都流淌在滚烫的血液里。 后记: 八月一日动笔,九月三十日写完,35.6万字,正好两个月! 完结撒花~~ 作为《千朵桃花一世开》的系列文,《千古风流一笑中》和前作是形成了一个对照组。 桃花里,谢雪臣心怀苍生,暮悬铃唯爱一人。 风流里,徐慢慢心怀苍生,琅音唯爱一人。 桃花里,谢雪臣牺牲自己,消弭魔族之患,化解人族与妖族的矛盾。 风流里,摒弃了个人英雄主义,众生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人身上,更不能寄托于上位者身上,没有感同身受,不会有发自真心的救赎与悲悯,人须自救而后神救之,徐慢慢的道是点燃人心的火,以众生微光照亮长夜。 所以我将《千朵桃花》定位为问情篇,《千古风流》则是问道篇。 但是《千古风流》里面的感情也是有对照组的,最明显的就是晏遮和琅音对待爱情的方式。 晏遮的感情简单来说就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想要,便不择手段地得到,至于她怎么想,会不会受伤,他不在乎。他是傲慢、自私、残忍。 琅音原是不懂情为何物,他的情感启蒙就是化身凡人的徐慢慢,如果他遇到的是姜弈,可能也好不到哪去… 感谢晏遮做的媒,让他们在最好的时机遇上彼此。 (晏遮:你虾仁猪心啊!) 只有人族三魂的徐慢慢是温暖善良的,琅音从她身上体会到了欢喜与心动,也笨拙地学着她的方式去爱一个人。 喜欢一朵花,便不该将他摘下,喜欢一阵风,也不应强迫她留下。 那些晏遮看不上的“理解、尊重、成全”,恰恰是琅音身上最让慢慢心软心动的地方。琅音输在了话少,但他本来就只是一朵花,孤寂生活了三千年,可能一百年也说不上几个字,但他为慢慢做的一切,完全就是无底线的宠溺。 我有时候自己觉得慢慢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琅音,但是回想了一下,有些细节应该还是可以体现慢慢对琅音特殊的感情。比如闲云殿上,别人说她丑她不在乎,琅音说她貌丑,她就不那么开心了。药庐之时,看到琅音入魔,她立刻不顾暴露的危险去救他。无回殿时,琅音为了救她受伤,她道心都乱了。其实她一直很喜欢琅音,只是因为念一的叮嘱,还有受众生心声的影响,很容易迷失自己,很多次都是琅音在拉着她,不知不觉中成了慢慢的心锚。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皆在悦己” 这个也是贯穿全文的另一种道。无论是正派还是反派,其实做的都是自己认为对的,自己开心的事,只是道不同,但是邪道也是可以成就法相。 而念一最早点拨徐慢慢“悦己”,便是看到了她的违心。那时候她经历得还不多,讨好别人只是为了生存,而不是真正地对别人好,直到后来行走天下,历经灾劫,才真正明白了“悦己”的含义,寻找到济世救人的道心。 对众生,是“因为懂得,所以怜悯”。 对自己,是“但行己事,无愧于心”。 阿姮救墨王,就是为的无愧于心,当然主要还是她本心善良。 “悦己”还有另一层含义。 四魂族得到的众生愿力越大,越容易被众生意志干扰,逐渐失去自我,被众生意志吞噬。念一和琅音都是希望徐慢慢能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要再次成为姜弈,乃至烟消云散。 -- 第196页 消灭晏遮之后,徐慢慢被众生愿力的影响更大了,宁曦也感觉到她的日渐疏离,直到琅音以自己的死和情勾住慢慢的心锚,否则她可能也会和过去所有的四魂族人一样,消逝于众生意志之中。 这本书的架构断断续续花了快一年的时间,写完用了两个月,伏笔和坑基本都填完了,除了黎缨白檀的……其实构思了很多,但是太累了,没写完,留个空白自己想象吧。有个线索没展开但是很重要,就是九命猫妖前面八世都是黑猫,所以黎缨见过也不记得。 可能比较执着于对仙、侠、道的探索,所以对情的描写有些少了,包括很多暗线都是在最后几章才展开。同样的情节,从不同的视角重新再看了一遍,就是不同的感受。有时间的话可以带着剧透二刷,相信感受会不太一样。 最后感谢追更追评的读者,本来是想全文存稿再发的,不过感觉有点寂寞,有人交流讨论会给我更多创作灵感和激情。这本书就到此为止了,下本书再见~ 2022-9-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