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不想被爱有错吗[快穿]》 第1页 《万人迷不想被爱有错吗[快穿]》作者:半重瓣【完结+番外】 简介: 病弱的你穿越了 盛世美颜成了你的负累 他们要你跪在尘埃里献媚 你拒绝 于是新的故事发生—— 他们学会了为你而死 * 美貌成为利刃,言语化作刀枪 你还是那个祸水 可亡的不再是美人 【乱世哥儿篇】 城破前,哥儿与庶弟有婚约;魏暄克己复礼。 城破后,占据城池的仇敌掳走哥儿,待他却极好;魏暄做马奴做下人忍辱偷生。 拿回城池那日,魏暄杀了仇敌,望着哥儿问:“伤心吗?” 哥儿摇头。 这样也好,魏暄想,看来无论是谁做他的丈夫,他都不会在意。 所以庶弟的八抬大轿来到城外时, 魏暄押着哥儿先行拜了堂。 …… 阅读提示: 1.正文第三人称(づωど) 2.主角身体偏病弱,颜值祸水级别,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太监家奴都会痴迷的那种。非常之苏,会有为了主角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甚至死亡之类的情节。 3.攻切片,1V1。小药人世界被指出写得不像小说,建议跳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快穿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尘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盛世美颜病弱白月光(づωど) 立意:活在当下,珍惜每一刻的美好。 第1章 楔子 他听见海鸥轻盈的一声啼鸣,转头望去时,海鸥已渐行渐远。孔雀蓝的天里游动着的几抹白点,最后在他眼里,杳无踪影了。 卫戈强硬地拉着他上了游艇,他的右手和卫戈拷在一起,卫戈动得急,他没防备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游艇开动后,他靠在操作台旁,没有试图去抢方向盘,不止是卫戈手里有枪的原因,更因为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夏天,便也懒得挣扎。死在海里或死在病床,他不去想那有什么分别。游艇开动摩擦得水声哗哗,他的耳朵被大海灌满,卫戈的声音破开水流传了过来。 “你说,卫雁山知道自己唯一疼爱的弟弟死在了我手中,会不会后悔对我太过不留情面?” 他不说话,甚至不去看卫戈一眼。 卫戈用枪挑起他下巴,他望着卫戈阴鸷的面容,突然就笑了:“是大哥心软,没对你赶尽杀绝才造成这样的结果。其实挺好的,经此一役,大哥对你们这些私生子不会心软了。” 他移开目光,看着沉蓝的海:“只有足够心狠,大哥才能一直站在那个位置上。太过心软,只会跌得粉身碎骨。” “哈哈,心软?”卫戈嘲讽一笑,“确实心软。他杀的第一个人便是你母亲,杀了你母亲却把你抱回来当弟弟养。你这个为人子女的人,倒是足够心狠。” 母亲吗? 他脑海里关于母亲的记忆不多了,大多都浮浮沉沉隐隐约约,甚至分不清是他的梦还是真实发生过。但母亲不是大哥杀的。 虞家败了,父亲死了。母亲换了一身红色的旗袍,仔细梳妆。她没逃,逃不掉,也不想逃。她对着镜子瞧自己的面容,满意了才放下眉笔莞尔一笑。 母亲生活的年代很多人活不下去,时兴卖女儿。再穷点的,儿子也卖。被家里卖了后,母亲本来认了命,却碰上了虞家的大少爷。这个从国外回来接手家族生意的大少爷长得英俊,身上又带有自由的气息。他把她捞出来,做了自己的情人。 说不上幸还是不幸,虞家大少爷死在还没来得及娶妻的年纪。卫家吞并了虞家,自不会留下虞少爷的儿子。母亲拉开抽屉,取出药瓶晃了晃。 一粒粒药片白得凄惨,母亲倒出大半瓶吃了,蛮苦的,她却笑得清甜。灶上的粥好了,她把剩下的药片倒进白粥里。害怕太苦了孩子吃不下,又倒了半罐糖。 幼时母亲喂他吃那碗白粥时,他似乎一直在哭,喊着:妈妈,太甜了,我好疼,太甜了,我好疼…… 他不想吃,可母亲只是微笑着喂他一口又一口。喂到一半,母亲手抖了一下,碗跌在地上,碎了。母亲也跌在了地上。 卫雁山破开房门时,母亲已经死了。 门外陆续有脚步声传来,卫家其他的人也赶来了。卫雁山听到声响,看着屋里的一切,皱着眉头赶在卫家人闯进来时补了一枪。然后又把枪口对准了他。 他那时痛得昏昏沉沉,只是小声地叫着:妈妈,妈妈…… 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卫雁山,他放下了枪。还没成年的卫雁山抱着他回了卫家。后果便是震怒的卫父当着卫家的下人,把卫雁山抽得血肉淋漓。 或许是医生诊断出那药伤了他的根基,活不了多久。卫父放过了他:“一个杂种玩意儿,卫雁山你要养就养着吧!” 从小到大,他仿佛生在病床上的苔藓,潮湿堆叠着阴寂。卫雁山对他应该算好。每次大哥杀了人后,总是会来看看他的。 “大哥他……”他开了口,却又在海水的波涛声里停了。没必要跟卫戈解释,他想。 卫戈却接过话头絮絮叨叨起来,或许是临死当头,有些话再不说个干净就没机会了。 第2页 “卫雁山,哈。他是高高在上的卫家少爷,手里权势大把,却不肯漏一丝一缕给我们这些私生子。对一个败寇家的儿子比对我们这些亲弟弟好上百倍千倍。我原本也不怨的……”卫戈顿了一下,“可他不该,不该……杀了我的母亲。 “母亲是背叛了卫家,可当初他既然放过了你,为什么不肯放我母亲一马。送她出国,打发她走不行吗?”卫戈惨然一笑,“母亲只是想为我谋个前途罢了。卫家不肯给我的,她想从别处补给我。可我没发现,只是每天不停不停地抱怨……” 波浪声声,他提醒卫戈:“是卫老爷下的命令,你却不敢恨他。” 卫戈的话顿住了。 又有几只海鸥飞来,他的目光随着海鸥而去:“大哥养育了我,我不怨大哥。对于母亲和虞家的事,我若要挑出一个对象来怨恨,只能是卫老爷。卫老爷如今死了,大哥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那天你拿着针管不敢下手,失魂落魄间跑了。我走进去,拿起你落下的针管朝卫老爷扎了一针,他很快就死了。很好的药剂,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呢,卫戈。” “是你?!” “为人子女,弑父之罪何其沉重?我这个外人动手,挺好。” “原来是你。”卫戈自嘲一笑,“人人都道我卫戈心狠手辣,狼心狗肺,为了谋夺权势不惜弑父。原来是你下的手,那还真是多谢了。” 他也跟着笑了,苍白的面上笑意温柔:“卫戈,或许你不相信,但大哥确实手下留情了。他试过不杀你的母亲,可卫老爷派的人就站在他身边,他不杀,卫老爷的人就会把你连同你母亲一起杀掉。他的私生子何其多,并不差你一个。 “这些年来,你看大哥落下过好吗?卫老爷就是要大哥众叛亲离,活得像个傀儡,直到最后变成像他一样的疯子,弑父篡位,这才是卫家的传统不是吗?如果是大哥动的手,想必卫老爷不会死不瞑目。” “我还以为父亲杀了爷爷的传闻是假……疯子。”卫戈仰头望着天空,重复了一遍,“疯子。” 他听着卫戈重复的絮叨,抬眼望着孔雀蓝的天穹。天际夕阳斜坠,金光红影爬满他一身。他能从病房里出来的日子不多,去过的地方更是少得可怜。他从电影、书籍、纪录片里看过不同地方天空的颜色,却怎么也觉得不真切。 合拢张开的五指,他网住了一泓光。 今天他见到了,也触摸到了,他很开心。 倏然,卫戈拉着他站了起来。卫戈把枪抵在他太阳穴上,手.枪已经上膛,只需食指扣动扳机,他就真正地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卫戈突然如此,他顺着其目光往前望去,原来是大哥来了。 “放开小隐。”卫雁山站在游轮甲板上,面色阴沉,“我可以留你一命,放你出国。” 游轮与游艇的距离不断接近,卫戈早就料到卫雁山会追上来。他冷笑一声,朝天开了一枪:“停下,否则你养的这个弟弟现在就可以死了。” 卫雁山取出手.枪上了膛。他额角青筋毕露,和面上的冷静撞在一起,仿佛冰山撞击前无声的沉寂。卫雁山抬起右手,示意手下停止行驶,随即食指中指往下按,授意藏在游轮下层的狙击手瞄准。 卫戈肆意地大笑着,没有移开抵住他太阳穴的枪:“卫雁山呀卫雁山,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我还在乎能不能活?不管虞尘隐说的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晚了,晚了! “母亲已经死了,我也一败涂地,说什么重头再来,还有机会,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我确实败了,败给你卫雁山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累了,也倦了,愤怒也好,不甘也罢,都挣扎到头了!是时候彻底做个了结!你卫家冷血无情,我卫戈也绝不心慈手软。” “既然你在乎这个弟弟,那我就拉他陪葬!”话落,卫戈扣下扳机。然而,比他食指更快的是游轮里狙击手射出的子弹。 十多颗子弹穿透了卫戈的手臂和右脏腑,没有一颗伤到虞尘隐。他只是脸上沾了血,把苍白的面色污浊了。 可没用啊…… 卫戈向后倒去,被手铐拷住的虞尘隐也跟着摔下了海。 “小隐!” 大哥的呼喊被灌注而来的海水挡在了耳外。他竭力想听清,也只是随着卫戈落到了海的更深处。海里本该是蓝的、黑的,可卫戈身上的血将周身的海水染红了。呼吸之间,那海水落了些到他嘴里,腥而咸。 他挣扎了几下,徒劳无功,也就不挣扎了。还想跟大哥好好告个别的,他还没告诉大哥:母亲的事不怪他,虞家的事不怪他。卫老爷是他杀的,他已经报仇了。 他想告诉大哥: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海里好凉啊,明明夏天这么热的…… 卫雁山第一个跳下了海,手下反应过来也跟着下海捞人。卫雁山不断往下游着,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海色深,海水凉,卫雁山找到了虞尘隐,他将他抱入怀中,又连开几枪将卫戈的手打碎。卫戈试图锁住虞尘隐的手铐终究是失了效用。他破破烂烂的身体沉入了深海,只有零碎的骨肉和血液浮浮沉沉,摇摇摆摆,没了依托。 卫雁山抱着虞尘隐向上游去,那上面是光是温暖,他的小隐会没事的。 出了海,昏昏沉沉的虞尘隐终于可以跟卫雁山告别了。此刻,卫家的人开着救生艇过来接应;此刻,天边的夕阳落了半扇;此刻,奄奄一息的虞尘隐靠在卫雁山怀里,勉力睁眼凝视他的大哥:“大哥,卫老爷是我杀……” 第3页 “我知道。” “原来大哥……”知道啊。 “小隐,别怕,不会有事的。”卫雁山嘴里说着别怕,神情却截然相反。虞尘隐想抬手拭掉大哥不自觉落下的泪,却没力气了。 “大哥,卫老爷死了,卫戈死了,我也快死了。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大哥,你都放下好不好?每次杀了人,你都很难过。”虞尘隐体力不支,惨白着脸急喘了几口气,“大哥什么都不说,可我心里明白。” 卫雁山将虞尘隐抱得更紧,朝着卫家手下怒吼道:“医生!医生!让医生快过来! “小隐,你先别说了好不好,咱们先看医生,保留体力好不好?” 虞尘隐攥住卫雁山的衣角,浅浅地笑了:“大哥……大哥,我从没怨过你。你养育了我,照顾着我。大哥……我杀了你父亲,你恨我吗?” 卫雁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惨白的唇不住地颤抖。医生下过诊断,他以为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到头来都是自欺欺人的笑话。“小隐,大哥不会恨你,永远不会。大哥下不了手,是小隐帮了大哥……”说到最后,近似呜咽。 “大哥,你现在不用被逼着去杀人了。大哥,你是不是自由了?” “是,大哥自由了,大哥要和小隐过上新的生活了……” 虞尘隐微笑着闭上了眼。 “大哥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 “原来大海这么美啊……” 夕阳坠落,晚霞消散,阳光越过了卫雁山,也越过了虞尘隐。 夜色跌下来,浮在他们周身。其中一人说的话,另一人已听不到了。 *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 虽然存稿只有五章-(¬▽¬)σ 第2章 小药人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从深山里挖出来的怪物,一个由我亲手刨出来的药人,一个不饮不食的贱种。我把你带到这,我给你衣服穿,我替你掩盖事实。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赖许揪住他衣领,脸上的怒红蔓延到脖颈,“我为了你不娶妻生子,我耐心等待你开口说话,我搬出热闹的市集,我带你躲藏在这荒废的深山。我每天打猎养活我自己,你不用吃不用喝,在这破烂无人烟的地方倒还显得高贵了? “你就是一个没良心的贱种,一个异类,一个怪物!你还记得你刚开始不能走路,是我一路抱你出了深山的吗?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让你做我妻子你不做,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是下贱!还想跑?你以为你能跑到哪里去?嗯?你一个怪物离开我想在这世上活下去?是我把你从地里挖出来的啊,你怎么能忘了?你怎么能忘了!” 赖许一手掐住他脖颈,一手轻抚他的脸蛋,癫狂炽烈得要融化了双眼般凝视着他:“你怎么能忘了?我多想跟你好好相处,我也温柔地待过你。你想出门我拦你了吗?你不搭理我我打你了吗?我静静地默默地等待你开口对我说话,我安静地克制地劝自己不要对你动粗。我劝自己你也是人,你懂得人的感情,你不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我劝自己平等地看待你,我劝自己克制、节制、耐心等待、默默付出,我做得比狗卑微,可你却表现得比神还高贵! “哈。我仔细想了想,你就是一个药人罢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竟然还想着以人的方式对待你,追求你。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就应该拿一条狗链子拴住你!我应该调.教你,驯服你,把你变成我的奴隶!你这头怪物不会懂得人的感情,你就应该得到家畜一般的待遇!” 赖许掐住他脖颈的手收紧了些,可他还是一言不发,冷眼瞧着。他像在看一头发狂的狗,涎水流了满地还咆哮着真干净。他的手脚被绑住了,无法反抗,他便冷冷地瞧着,瞧一头野狗在他面前发疯怒吼,瞧一头野狗用尖牙利爪彰显自己的无上威风。 赖许仍旧不停不停地宣泄着:“现在还不晚,哈,现在还不晚。我捉到你了,你跑不了了。可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不奢求你的爱了,我只要你服从我,永远也离不开我。”赖许松开了手,将他揽入自己怀中。他抚摸他柔顺的长发,力道极轻,彰显温柔似的,“小隐,你害怕吗?你为什么不发抖不颤栗不反抗不挣扎,你开口骂我呀,你说话呀!你怕了?还是你根本不在乎? “你不在乎?哈,我知道你不在乎。我多想像我说的那样狠辣地对待你,多想你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奴隶。我多希望你是我的怪物、我的贱种、我的奴隶、我可以拥有的一切。我多希望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你的笑容,多希望日落回家能听到你说:阿许,你回来啦?我希望你屈服,我希望你低下头来看看我,我不用你跪在尘埃里献媚,我只想你坐在我身边和我说说闲话。你可以说你早上干什么了,开不开心,有没有想我;也可以说中午家里的狗又开始闹腾了,你本来想睡一觉也没睡成;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说,也没事的,我可以说。 “我会讲讲我打猎遇到了什么野兽,碰上一头野猪差点丢了性命,我猎到一头鹿想卖了换钱给你买些新衣裳,遇到老虎我赶紧跑了,不是怕死,只是怕我死了你就被别人拐走了。我可以说好多好多话,只要你愿意听,只要你不嫌弃,我可以从清晨讲到午夜,我可以讲到喉咙说不出话,我可以讲到自己变成哑巴。只要你开心,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做。” 第4页 赖许亲吻他的脸颊,泪也跟着滚落。怒红消退了,泪水在方才那张发狂的脸上显得滑稽而可怜。猎人英武的面容在自说自话中变得可笑至极。他毫无所觉,还自认温柔:“小隐啊,可你不愿意,你毫不在乎。我累了,我无法狠下心来伤害你,也无法软下心肠放过你。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小隐。阴曹地府走一遭,或许我会忘了你。” 赖许取出怀里的毒酒,本想先灌虞尘隐喝,可心里刺疼,就自己先喝了半盏。疼啊,真疼啊。“小隐,两年了,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你也别怕,如果地府真有恶鬼,我会保护你的。别怕啊,只是会有一点点疼,然后我们就能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赖许笑了,他举起酒盏靠近虞尘隐:“我方才不该那么骂你的,我向你道歉,小隐。我只是害怕,害怕你没有破绽,不让我循着缝隙钻进你的心,不让我赤忱地去了解你。我骂你,只是想让你生气,想让你愤怒,想让你理理我。我没打你不是吗?我是爱你的,爱到连毒酒都自己先喝,你不能否认我对你的爱。阴曹地府走一遭,我也不会忘了你。小隐,小隐……我用我的生命去爱你,你开心吗?你开心的话就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虞尘隐仍旧一言不发,甚至闭上了眼。 “原来你是真的不在意啊。”赖许自嘲一笑,“没关系了,没关系了。”他举起手,想强硬地灌虞尘隐毒酒,可他喝得太多又话多,毒酒见效得太快,他的手颤颤巍巍,颤颤巍巍,虞尘隐偏过头,他也没有力气扳过来喂了。 他挣扎半晌,只换来酒盏掉落,酒液打湿一地草的结局。 赖许死了。 轻风吹过,簌簌作响。 吹散一地酒气。 虞尘隐睁开眼,望到一轮赤红的夕阳。草木摇曳,红霞浮荡。即使赖许的尸体就在他脚边,也没有影响虞尘隐欣赏夕阳的心情。 来到这个世界两年,懵懵懂懂之际被赖许从土里挖出来,意识时有时无,每日昏昏沉沉。这样的他无法去到皇宫,去拿那尊传国玉玺。 虞尘隐意识流转之际,天命书在脑海翻开——在这个世界,他是一名药人,说是药人,倒更像是草药长成的精怪。其血为幽绿色,活人若饮有奇效,濒死亦能救活,但副作用极其严重,致疯致幻。若是刚死的人饮用,便会变成怪物,没有神智的怪物。 虞尘隐过目了天命书推衍出的命运,却并不打算顺从既定的命运。 在他身死的夜晚,灵魂离开了躯壳。他在空中望见大哥的游轮一直停留在那片海域。随行的医生诊断出他已死亡后,大哥猛地瘫软下来,抱着他的身体半跪在甲板上。 卫雁山不让任何人靠近,他抱着虞尘隐的尸体,轻轻地低低地凑到他耳边:“小隐,小隐,我知道你累了,可你说说话好不好,跟大哥说说话。大哥心里害怕,大哥——”卫雁山哽咽得说不下去,他扇了自己一巴掌——做出一副吊丧样,晦气不晦气。 卫雁山死命扯着嘴角,笑哇,给我笑,小隐还在旁边,不能吓着他。 他一直对着尸体絮絮叨叨,絮絮叨叨,难不成他以为只要自己的嘴不停,怀里的人就没死吗? 医生想把他拉开,他直接开了枪,对着天空连打十一发,最后一发对准了医生。 医生退下了,把甲板上的其他人也拉走:“让雁山一个人静静。” 卫雁山静了几天几夜都没静下来。夏天很热,尸体腐烂得快。他抱着腐烂的尸体看日落,他说了好几天却滴水未尽,他已经说不动了。 他抱着虞尘隐静静地看落日。他没再说话,他清醒过来,他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小隐。 卫雁山没有撑到黎明便晕了过去。医生立即赶到甲板分开卫雁山和虞尘隐。他们将卫雁山抬到紧急医护室,等卫雁山再次清醒的时候,虞尘隐已经变作了一坛骨灰。 已经不再年轻的医生被压跪在卫雁山面前:“我做的主。要杀要剐随你。” 卫雁山没有罚他。他将老医生扶起来:“你一直照看着小隐,我相信你的心痛不会比我少多少。小隐也不会希望你出事。王叔,你回老宅吧。我的理智告诉我,我该感谢你。可我现在……”卫雁山扯了下嘴角,没说下去。 他转过身,摆了摆手。阳光照不见他的面容,只能眼见着他一步一步走进阴影里。 好像他——突然就老了。白发掺了一半,黑暗里灰茫茫。 虞尘隐的灵魂飘飘散散,他无法赶到大哥身边对他说说话了。这便是死亡吗?他知晓自己即将消散,再也不属于这个尘世。 回顾这短短二十载,父母早亡,病痛缠身,大半光阴落在病床。所遇之人,寥寥无几;所见之景,针管吊瓶;所到之处,床榻一张而已。 这便是他的一生吗? 可倏然,有什么缠住了他的灵魂。藤蔓一般绞杀着他。 他该感到疼痛的,可他并无知觉。 那藤蔓绕到他面前,竟是一株幽蓝的昙花。 “我想活下去,你能帮帮我吗?” “我拒绝。” 出乎意料,那朵昙花竟然哭了。虞尘隐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声音太过稚嫩,像三四岁的小女娃。昙花的泪水如露珠般滑落,她哭得很伤心。 “我认你当哥哥,不,认你当爹爹,我想活下去,你能帮帮我吗?我和你的灵魂绑定,从此一毁俱毁。” 第5页 “我已经快消亡了,对你没意义。” “不!是天命书指引我找到你。只有你能驱使天命书。和我绑定,从此以后你便能超越轮回,穿越世界。我们可以一起成神。你不想去其他世界看看吗?” 昙花蹭着他侧颊,泪水滚到他颈窝:“快来不及了,我也快消亡了。都说人类对幼崽心怀关爱,可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救我便是救你自己。我成神便是你成神。” “我无心成神。你找其他人去吧。” 昙花支棱起来,直直地盯着他,本来很生气,可想到自己的遭遇又忍不住哭了:“神界毁了,所有的神都消散,我也快消亡了。我还这么小,我本来很快就可以修炼成形了。我真的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啊呜呜哇呜呜哇……” 昙花嚎啕大哭,她的泪水溅到他脸庞。不知怎的,虞尘隐想起了幼时的自己。那个时候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吃药片的?药片那么苦,母亲却吃了大半瓶。大哥又为何会救他? 曾有人戏言,养虎为患、认贼作父这两个成语并不适合他和大哥。因为他分明是只病猫,而大哥也不是他的父亲,知一点情的人以为是认贼作兄,而那人却戏言,分明是认贼作情人。 昙花的哭声让虞尘隐涣散的思绪收了回来。 “好,我答应你。”母亲分明撇下他就可以活下去,可母亲没有。大哥亦可以将他杀死,可大哥亦没有。 “诶?真的?真的!真的?” “嗯,真的。” 昙花不知眼前的人为何改变了主意,就因为她哭了?难道真的是出于对幼崽的同情?她的一声爹爹让他有了对幼崽的关爱? 昙花不太明白,也就不想了。灵魂绑定需要双方都心甘情愿,她无法强行绑定。只有眼前的人能驱使天命书,去拿到长生泥补充神力。既然如此,那就—— “爹爹,爹爹,我要绑定了!” 爹爹?他还未婚,就先多了个女儿。不过——也挺好。 昙花缠上他灵魂,从他魂灵的脊背上生出,绕住他脖颈,蔓延到头顶之上。 “我的魂灵支撑不下去了爹爹。你一定要记住我接下来的话。我是神界的一株昙花。我本来就要修炼出人形。可神界坍塌了,所有的神都消散,我这株昙花也无法例外。父神曾倾倒一半神力入长生海,神力和海底的长生泥融为一体,创造出无数新神。神界溃散,剩余的长生泥流入小世界变成了许多事物,奇花异草,传世珍宝,缥缈气运,甚至是人的灵魂,没有定性。 “爹爹,你必须让持有长生泥的人心甘情愿地把东西给你。我从神地拿来的天命书无法吸收强夺来的长生泥。拿到长生泥后,天命书会吸收一半神力用于穿梭世界和推衍命运。剩下的一半会供给驱使他的那人。我和爹爹的灵魂绑定后,这神力也能供给给我,爹爹,我会带你一起成神的,我发誓。 “爹爹你记住,天命书会指引你长生泥所化之物所在之地,亦能推衍出周遭人的既定命运。但命运可改,天命书不可尽信。一切都在流动,务必小心。 “爹爹,天命书神力不足,如果这次无法拿到长生泥吸收神力,我会死,爹爹你也会在那个世界真正地消亡。我的魂灵无法支撑了,我要沉睡了。再见,爹爹。一切小心……” 虞尘隐收回思绪,望向北方。这个世界的长生泥幻化成了传国玉玺,在层层高墙的皇宫里面。 他得去北方。 虞尘隐低头,望着脚边的尸体,有些犹疑。 要喂他血液吗? 赖许,你想活过来吗?以怪物的身份活过来,为我驱使。 * 作者有话说: 嘿嘿,太久没写文了,手生。 会坚持码字哒,希望能尽早找到感觉。 很开心见到大家,如果喜欢的话, 和尘隐一起踏上新的旅途吧。 第3章 小药人 落日照红赖许的半边尸体。他死得实在狼狈,处处透着滑稽。死得毫无价值。 他试图拉着虞尘隐一起下地狱,去阴曹地府长相厮守,十八种不同的残酷刑罚会让他以为自己还活着。 可他滑稽地自己一个人死掉了。 虞尘隐蹲下来,扳正他的脸:“你既然想与我长长久久在一起,那不妨就做一头怪物吧。我是妖类,你是怪物,这样听起来可比从前相配多了。赖许,我成全你。开心吗?” 虞尘隐咬破自己的手指,触碰赖许冰凉的唇进入到他口中。最开始尸体没甚反应,过了片刻,那尸身主动含吮起来,嫌弃不够竟然咬上了。虞尘隐被咬得生疼,见赖许有发狂的趋向,直接踹向他的头,将自己的手指救出。幽绿的血液顺着手指滴落,那小片土地蓦然长出极盛的花草又极快地败落。 赖许滚到地上,吃了一嘴土。虞尘隐轻叹一声,走过去掐住他脖子:“听话,知道吗?听话的人饮血,不听话就吃土去吧。” 赖许疯狂点头,他青筋毕露的脸有些伤眼睛,还有蓦然长出的又尖又硬的指甲,让虞尘隐微眯了眼:“嘴张开,我瞧瞧。” 果不其然,牙成了一排尖齿,闪着银白的光。 虞尘隐不愿看那张脸,回屋拿了赖许置办的锁链与面具。这些本是赖许为虞尘隐准备的,如今用到赖许自个儿身上,倒也算圆满。 怪物无法说话,只会呜呜咽咽和嚎叫。虞尘隐牵着锁链拉着怪物朝北方走去。药人不用饮食,光合作用即可,怪物亦不用,靠饮虞尘隐的血活。 第6页 这具药人的身躯还没长好就被赖许挖了出来。虞尘隐走不了多久就会疲累,好在怪物身强力壮,背个人不算事儿。 最开始不会背,全忘了做人时的经验,背得颠簸,虞尘隐并不舒服。可背着背着,这头失了神智的怪物竟好似会学习般,背得足够稳妥。虞尘隐常常靠着赖许宽大的脊背,在和煦的阳光轻柔的微风中睡着。 虞尘隐并不急着赶路,每逢碰到奇观异景,他总要拍拍赖许的肩膀让他停下来。他站在山巅上往下看,满目的绿,蔓延的白。树从山土里长,潇潇洒洒淋了半坡,云从山巅中生,要浮到更远处去。 前世他多么渴望亲眼见到这一切。不是从书籍从影像从幻想中,而是脚踏在实地上,手抚到真切里。他渴望呼吸不一样的空气,让林的绿、草的青、花的红、泉的透都入他肺中。如今真的实现了,心中却难免惶恐。他并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壮丽浮漾在眼前,可他患得患失又茫然。 “大哥……”不知为何,他念了声大哥。 赖许听到声响,以为是叫他,便迈着那双比以前粗壮数倍的腿走到虞尘隐身边。赖许作为猎户,生前本就壮硕,死了一回变成怪物身形高壮程度远甚以往,活像头猛兽。虞尘隐站在他身边,如同猛兽手里玩弄的娇花。 当然,虞尘隐是这怪物的主子,不是这怪物的玩物。所以他叫他跪下:“你挡住了右边的风景。” 赖许依言跪下,却忍不住探头探脑去蹭虞尘隐的手。赖许戴着的青铜面具不似玉般质地细腻,硌得虞尘隐手红了一片,微疼。虞尘隐不怒反笑,掐住他脖颈,要将他提起来。该死!这怪物重得稀奇!赖许没动分毫,虞尘隐先手酸了。 他几许恼怒几许羞窘,踹了赖许一脚,自个儿走开了。 赖许膝行跟着,虞尘隐停他就停,虞尘隐走他又走。 虞尘隐转过身,直视赖许:“你就在这儿,别动,让我一个人去观景。听话,知道吗?” 赖许跪下来,虞尘隐才能与他平视。这体型差弄得虞尘隐心烦意乱,见赖许听话地不动了,心绪才平复下来。 “罢了,我们走吧。”他绕到赖许背后去,将手搭在赖许胸前。赖许的背算不上柔软却很宽,他卸了全身力气,在滑落下去前,赖许伸出手夹住他双腿,站了起来。 “离京都还远,我睡着后记得加快速度。”他小声地说着,头搭在赖许右肩,浅浅的呼吸落到赖许耳朵里,像一团云,晚霞时候红。 赖许记不太清前尘往事,思考问题也很笨拙,像是从人类退化成荒野的兽,凭着一股本能行事。他感到背上的小药人软软的,一抔清泉似的,还有药草的清香。是深山雨后幽绿盎然的香气。 小药人好小,好脆弱的样子。他多使点劲儿就要碎掉了。背疼他了,他会哭吗?会低低啜泣不知所措吗? 把他放到泉水里,他会喝不过来死掉吗? 好小,好小,要跪下来才能好好看他。 背后的呼吸均匀轻缓下来。赖许右手上移,握住腰肢,放开左手,将虞尘隐带到身前,整个儿抱住。 怪物望着怀中的小药人,忍不住低头细嗅。阳光照在小药人身上,使他潮润润的幽香暖起来,像一片叶子晒干了蜷缩,又似冰块融化在橙花里。 这是他独有的植物,怪物想,他一定要保护好这株脆弱的植物,不让其他野兽将他咬碎。小药人怪娇气的,被咬一口指不定怎么哭呢。 虽然哭起来会很好看,但还是不要了。小药人睡着的样子、开心的样子、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怪物第一次对类似责任的字眼有感触。他内心深处觉得,他对这小药人是有责任的。他有义务保护好他、照顾他、容忍他的小情绪。怪物的意识之初便是小药人的面庞,他对自己从何而来不感兴趣,睁开眼看见小药人的那刻,这头野兽便打定主意要守护在植物身旁。 丛林里危险的有诱惑性的兽类太多,他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小药人便被其他可恶的野兽弄坏了。小药人这么娇气,要是被人骗走,那人不肯容忍他的脾气,玩弄够了就把他弄坏怎么办? 植物总是不能看清自己的弱小,且过分高估自己的魅力。除了他这样的傻大个,还有谁会跪下来只为让一株柔弱无法反抗的植物开心呢? 怪物从天亮走到天黑,星星落了满空。狼啸在不远处传来,他饶有意思地靠近。狼群看见这大块头便远远绕开。他不满地疾奔上前捉住一只咬碎了喉咙。 血液泛腥,怪物一口吐掉,把狼砸在地上,自个儿也坐了下来。右手一直抱着小药人,等坐下来怪物才发现那血不小心溅到了他脸上。 莫名有些心虚。怪物用手去抹,结果越抹越脏。 逃开的狼群又开始啸叫,叫得怪物心烦意乱。他抱着小药人站起来,准备前去把狼都踩死。 虞尘隐被狼啸声吵醒,瞥见地上的狼尸,头疼道:“你招惹狼群干甚?又不是真正的野兽,捕到了猎物你也无法吃。别嚯嚯狼了,快走。” 赖许却不肯。他脚一蹬,风似的蹿出去,虽然右手有好好抱着虞尘隐,但还是吓了他一跳。 赖许一脚踩住狼尾,单手把狼提起来。惊魂未定的虞尘隐和狼面面相觑。 他扶额道:“放我下来。” 第7页 赖许抱得更紧。 “我不需要不懂人话的兽。” 赖许掐得狼啸叫不止。 虞尘隐使劲锤了下赖许的手臂,没见赖许有反应,自己却手骨疼:“明日就把你毒死,不听话的怪物。养条狗都知道护主。” 怪物有点委屈,但还是把虞尘隐稳稳放在地上了才松手。 虞尘隐看着赖许手里那只狼,无奈道:“把狼也放了。” 狼龇牙咧嘴,赖许坏心地抡了几圈手臂把狼扔飞。那灰狼砸在远处,过了半晌才一瘸一拐地跑开。狼群等到同伴,见敌我悬殊,不再想报仇的事,携着那只受伤的狼走远了。 虞尘隐望着这一幕,意识到身边的怪物比野兽更凶残。若是无法驯服,不如早日弄死。 “跪下。” 赖许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依言跪下。 虞尘隐直视赖许:“若你不肯听从于我,我可以放你走,给你自由。”当然,是短暂的自由。毕竟没了药人的血液,这怪物也活不了多久。 怪物拼命摇头,一把将虞尘隐抱住,蹭着他胸膛使劲儿摇。 这该死的怪物还带着面具! 疼痛爬上脑海。前胸一定破皮,不,甚至流血了。虞尘隐用手肘猛击怪物的头,才让他停下来。 可血液的香气散开,那怪物好似失了神智,张嘴就舔。虞尘隐冷笑一声,垂腰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提起来,直直往怪物脖子扎去。 怪物意识到危险,猛地松开虞尘隐向右翻滚而去。匕首落了空。 “看来我是制不住你了。”虞尘隐收回匕首,不再望赖许,“你走吧。” 赖许不肯。虞尘隐走一步他跟一步,走五步他还蹿到前面去了。虞尘隐看着挡路的赖许,有些心烦。 制造了一头怪物就没法儿轻易甩掉。自己弄出来的东西,还能怎么办? 虞尘隐走到赖许跟前,仰头道:“你必须受到惩罚,否则我不会留你。” 赖许垂头丧气地跪了下来。虞尘隐拿出匕首,却难以下手。最后一把抓住赖许头发,齐耳割断。 他将断发摆在赖许面前:“古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次就割发代首。” 赖许点头。 虞尘隐扔了断发,朝前走去。赖许乖乖跟在后面。 月亮遥遥天际,光薄而淡,虞尘隐一脚踩空差点摔倒。深山野林,怪石嶙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走夜路的本事。回头见赖许乖顺跟着,似乎听话许多。他不再别扭,招来赖许又上了他背。 嗯,果然,和自己走山路相比,还是被怪物背着好。 第4章 小药人 四月的桃花,极淡的甜香。虞尘隐折了一枝轻嗅。他们走在高地上,有雾缭绕,雾水碰到虞尘隐化作滴滴露,沾湿散着的乌发。他将颈项里蜷着的发丝撩到背后,又蹲下将折下的桃枝插入土里。 他不在乎这桃枝是生长是腐烂,只是找了个地方丢下它而已。 有风吹过,花瓣纷飞,他接到一朵,放到唇边抿了抿,没什么味道。张开五指,任花瓣零落。 出了桃花林,寻到一潭水。虞尘隐在水面望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有血渍有污泥,定是那怪物弄的。 他回头,命令赖许往外走,去桃花林外呆着,不准返回来,否则就弄瞎他的眼。赖许手足无措,委屈巴巴地蹲下来,见虞尘隐瞪着他,不得不站起来转身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撕扯桃枝,不知摧残了多少桃树。唯独遇到方才虞尘隐插下去的那枝,躬下身极轻地摸了摸花瓣,想扯进怀里,顿了顿还是没有那样干。蹲下来看了小会儿才小心翼翼绕开走了。 虞尘隐看不见赖许背影,放心地转过身脱了衣衫跳入谭中。 水淹没他,他却游鱼似的悠然自得。破水而出,桃花的淡香,草木的清冽,潭水的柔凉将他浸染。他置身小小天地间,比不得树木高大,比不得水流无形,如露般脆弱易逝难寻。他落下的时候,水流抚慰他。他探出头时,空气亲昵他。他似呼吸似砂砾似风似雨,和周边的一切融为一体。 直到林外传来刀剑喧哗声,如银瓶乍破,水浆也迸,静画开始流淌。虞尘隐朝谭边游去拿衣裳。可林外的战局结束得太快,眼见着人影穿过桃花而来,他只得寻了块大石头躲在背后。 “看这衣衫。”走来的两人,一人蓝衣一人灰衣,其中蓝衣男子捡起衣裳轻嗅,嗅得幽绿润香,断言道,“药人就在附近。不,应该说,就在谭中。” 他望向谭面,其中无人,但几块大岩石十分显眼,可以躲人。 他们一族善培植草药培育蛊虫,药人是族中圣物,一代代人接力培育却未成功。就在族人都以为药人不过是传说时,到他这一代,碰上了快成熟的药人。然而族中人还来不及高兴,这药人就被赖许偷走。未成熟便被挖出的药人药性副作用极大,根本无法入药。代代相传的典籍以极严厉的口吻记述了这一点。 违背族规擅饮未成熟药人血液的族人,轻则逐出本族,重则献祭先祖。 林外成了怪物的赖许便是饮血的例子。族人用刀剑难以制服,趁其疏忽用蛊弄晕了他。每个爻(yáo)族人身上都种了蛊,赖许活着时一直压制着蛊虫,使得族人无法通过蛊虫伴生的蛊草找到他。如今他死了,成了个怪物,无法压制蛊虫,族人便取出能指引南北的蛊草循着方向找来。 第8页 他们虽然玩蛊弄药,但终是南方小族,和庞然大物的昭国无法比拟。前些年光景不行,培植的珍贵药草收成不好,导致这次上供贡品还差不少。 药人的传闻自古有之,不止是南疆知晓。这次寻了药人当贡品凑上去,也算解了这桩难题。况且这药人未成熟便被挖出,已然毁了药性,与其浪费在赖许手里,不如献上去,为整个族群做点贡献。 “出来吧,赖许已经被制服。我们并不会拿你怎样,不过是将你送到皇宫。我们一族为了培育你花费诸多心血,人类的孩子会回报父母,作为药人的你,我们也只是希望你能够像人一样,还了我们族群这份恩情。”蓝衣男子对着潭面喊,“你这一去皇宫,和我们爻族自此两不相欠。” 虞尘隐不应声。 “你若不肯自己出来,那我就让族人们找了。你的衣衫还在这里,我并不想让过多的人冒犯你。” 天命书推衍的命运里就有虞尘隐作为贡品进皇宫。天命书在一个世界里仅推衍一次命运,推衍出的既定命运如同初始剧本。他本以为作为贡品这一点会因为他救活赖许的行为有所改变,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了最初的剧本。 但他拿传国玉玺总得进皇宫,作为贡品进去也没什么不行。 “好,我答应你。把衣裳丢过来吧。” 听到声音,蓝衣男子有些恍惚。这便是药人吗,连声音也这般……极清的致命性,勾动起内心将之摧残的欲望。像是碰到花,白色的花,是月光搁浅,一小片的清冷搁浅了看不透的欲望,想要折断它的枝,想把它揉捏在掌中。要将它碾碎,要榨出它的汁液,要外敷要内服,要彻彻底底将之摧毁,直到再也看不见。要磨灭它存在的痕迹,要否定它的必要性。要给它泼脏水,要辱骂它,要诋毁它,要让它无法在这个世上生存。要自己的眼再也看不见,要自己的鼻再也闻不到,要耳朵无法倾听,要触感全失要一切都腐烂。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蓝衣男子闭上眼,静默良久。再睁眼时朝着声音的方向,将怀里的衣衫稳稳当当丢到了那边的石头上。 仍觉不够,脱了外衣一并扔过去:“将脸也挡挡吧。我并不想族人看见你,生了过多的恻隐之心。你是我们一族的心血,若是我族强大,也不想把你作为贡品献上去。但时局如此,无可奈何。” 蓝衣男子一旁的灰衣大汉道:“怀愚,你是否太过大惊小怪。我承认方才的声音乱人心。可药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妖,跟一个妖这么沟通半天,你确定他听得懂?” 虞尘隐穿好衣衫,拿着赫连怀愚的衣裳游上了岸。他将浸水的外衣砸到赫连怀愚身上:“还给你,我不需要。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见不得人的地方。” 赫连怀愚早愣在原地。衣裳没人接掉到地上,沾了淤泥脏得彻底。 灰衣大汉更是夸张,瞠目结舌,双眼呆滞滞,浑似碰上妖精被吸光了精魄。 赫连怀愚最先回过神来,直接一把将虞尘隐抱入怀中,遮住他脸。 虞尘隐挣扎不得,骂道:“混蛋,你干甚?” 林外的族人陆陆续续走进来,赫连怀愚冲灰衣大汉喊:“清醒点,去把那赖许的面具拿过来!” 灰衣大汉骤然惊醒,顾不得说什么疾跑去拿面具。赫连怀愚紧搂住虞尘隐,按住他脸,令他无法抬头。 “别挣扎了,我不会对你怎样。贡品的事早已上报朝廷,爻族献药人势在必行。我不想因此出了差漏,影响我一族人的命运。” “那你能稍微松开点吗?我快透不过气了。” 虞尘隐被按倒在赫连怀愚胸膛。赫连怀愚的心跳得比他的话快。 “以后也少说话。非必要不必言说。你既是药人,药在前人在后,那这剩下的路程里,请你做一株安安静静的药草吧。” 虞尘隐有些气闷:“你……你有病。有病就得治。别干抱着了,你不热我还热呢。面具拿来——我戴。真是夸张。”虞尘隐不是没见过自己的模样,无法自欺欺人说自己长相平平。可哪有夸张到遮面闭言的地步?徒惹他发笑。 “若我算有病,这世上的人都得病入膏肓。人要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你虽为药人,可培育出来就是成人模样。你真傻也好,装傻也罢,都要明白自身的危险性,也要懂得这份危险性会带给你怎样的麻烦。” “是,我第一个麻烦就是你。我自在沐浴你闯进来,素昧平生便搂搂抱抱,还要押我去什么皇宫。这副身躯是你们一族培育出来,去皇宫我无所谓。可你能先放开我吗?” 灰衣大汉疾奔而来,赫连怀愚接过面具给虞尘隐戴上后松开了他。 族人们吵吵嚷嚷走到了潭边,赫连怀愚一句话令众人安静下来:“药人擅迷惑人心,为了大家的安全,这一路就由我和谷魁送药人先行。大家押着赖许在后面跟着。” 众人信任新上任的族长,自是听从。 赫连怀愚拉着虞尘隐上路,走了几十步嫌他走得慢,直接一把抱起来快步前行。灰衣大汉跟在后面,神情仍呆滞滞的,像是还没回神。 “你干甚?我自己能走。” “太慢了。山下有马匹,到了那儿自会放你下来。” “我不会骑马。”虞尘隐有些气闷,总感觉一直在被怼。 “一株药草不需要会骑马。少言寡语即可。” 第9页 “你为什么针对我?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吗?把我异化、非人化、物化,你会更自在吗?” 赫连怀愚一愣,回想刚刚自己的言语,心绪复杂。他何时这么刻薄了?非得靠贬低对方才能压下内心的悸动吗? 他深吸口气,抱人的姿势也不再那么僵硬:“抱歉,刚刚是我失态了。” “好吧,我原谅你。” “这么大方?” “你算什么,不值得我记在心里。” 赫连怀愚心知小药人气未全消,不再多言,一心赶路。 爻谷魁跟在后面,渐渐回神,觉得怀愚今天怎么看怎么碍眼。特别是那双抱着药人的手,实在是碍眼极了。 他猛地闭眼,拍了拍自己脑袋,不要多想,不要多想。怀愚说得对,药人擅迷惑人心,得尽快把他送到皇宫,了却这桩事。 可他越是让自己不要多想,脑海就越混乱。当时小药人明明没哭,可水润湿他的发,沾湿他眼睫,从他眼下滑落时,就像哭了一样。他为什么要哭,是谁弄疼了他?是水吗?还是水下的石子?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表现得那般脆弱?他不知道越是脆弱的东西越是惹人攀折吗? 他为什么不肯用衣裳遮住自己?他在骄傲地炫耀吗?炫耀他的危险,炫耀他的致命性?像玫瑰炫耀它可怜的刺?他以为他是谁啊?一个药人罢了,一个妖罢了,连人都算不上,凭什么要把人的心踩在他脚下? 他一定在自豪吧。自傲的可怜的家伙。他自傲,可……他可怜吗? 爻谷魁倏然觉得可怜的家伙是自己。不行,不要再想了。爻族爻族爻族,爻族的春天是最美丽的春天,爻族的四季是轮转的四季。没有爻族,他爻谷魁什么也不是。 爻谷魁低下头看路,不再看前面的两人。 送药人入皇宫是不可更改的事。就把这些混乱丢给中原王朝吧。他们爻族偏安一隅,清净生活,自给自足,自娱自乐,挺好。 第5章 小药人 赫连怀愚抱虞尘隐下山。山里枝叶密集,土松石乱,并不好走。鸟鸣不绝,光疏疏漏下,风行得缓慢,一番午后小憩的旖旎。 然身上的衣衫干得很慢,浑身的水渍让虞尘隐很不舒服。布料和身体黏在一块儿,还有赫连怀愚身上的热度,火炉似的。他感到自己像条鱼被架在了火上。身上残留的潭水好似成了蓊郁的水汽,烟雾缭绕,让他看不清前路。 他似乎有些发烧。可一株植物怎么会拒绝生存的水源?一定是赫连怀愚。他抱得太紧,让他不舒服,让他从骨头到皮肉都疼。 虞尘隐有点想念自己的怪物。五大三粗的怪物背人却温柔。坚硬的骨头是床架,肌肉是硬毯,阳光是无形的被褥。还有周遭的清芬,是侍寝的香。 没有神智的怪物,物化成自己的床榻,死人的身体,本该埋进土里的身躯被他唤醒,到尘世来做他无尊严的物与狗。 他是否对自己的怪物负有责任? 自己的。自己的。自己的?如果那怪物属于他,虞尘隐想,他确实该负点责。 他仰起头,湿润的发蜷在他颈窝:“你叫什么名字?” 赫连怀愚目不斜视:“赫连怀愚。姓赫连。名怀揣之怀,大智若愚之愚。” “你们爻族不姓爻?还是只有你不姓爻?” 赫连怀愚没有回答。 “赖许不能离我太远,离开我很快就会僵化成尸体。” “那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虞尘隐扯住赫连怀愚胸前的衣裳:“他是我喂养的怪物,是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要你来安排他的去路了?” “你的?赖许生在爻族长在爻族,身为族长,我有义务救他脱离蒙昧,早入轮回。” “噢?族长这么义正言辞,我倒不好拒绝。不过他之前想杀了我,反而赔了自身性命,就算他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前尘尽忘,可我的仇不能不报。赖许该赎的罪没个着落。族长,你要帮他赎罪吗?” “赎罪?” “对呀。你不让他当我的狗,你自己上我也很欢迎。” 赫连怀愚停住脚步,皱眉看了一眼虞尘隐又很快移开视线。面具遮住他面容,可遮不住他的颈项他的长发他身上的水渍他身体的幽香。接下来赫连怀愚走得更快:“慎言。若你以后去了皇宫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被赐死也是你的造化。” “你生气了。”虞尘隐开心了些,“你为什么气?让你做我的狗你不开心吗?你把我当植物,我把你当动物,你还会动呢,你为什么要不开心?” 赫连怀愚深吸一口气:“别逼我用帕子堵住你的嘴。请少言少语安静些吧。” “你不让我露面还不让我说话。你太贪心了,我只能满足你一项要求。” 赫连怀愚终于忍不了了,从怀中掏出帕子闭着眼睛揭开面具塞进虞尘隐嘴里。 终于清净了。 虞尘隐挣扎无用,赫连怀愚只是抱得更紧。可他塞得太粗暴,虞尘隐嘴角疼。随着时间流逝,唾液润湿帕子,一滴滴往外流。 虞尘隐觉得难堪。 他想起前世自己在病房的日子,刚做完手术时也无法动弹。他感到自己不是作为人在存在,是一副被困的躯体。可他不是花瓶不是被褥,他的思想会流动,这份流动让他难堪。 每当这个时候,他最不想见和最想见的人都是大哥。他不想自己的狼狈被人看到,又怕无人来抚慰狼狈如此的他。 第10页 虞尘隐不再挣扎,显得老实而安静。 可这样的安静反倒让赫连怀愚不自在起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当然注定问也白问,他把虞尘隐的手脚都禁锢,又堵住了他嘴,难道还指望对方能与他灵魂交流,意识对话? 赫连怀愚垂眸望了会儿,面具遮挡,不见虞尘隐神情。他的衣衫干了小半,所以锁骨上的水渍有些显眼。眼神顺着水迹到了面具缝:“真是娇气,也没走路怎么就流汗了。” 虞尘隐羞愤得闭上了眼。他不确定赫连怀愚是在羞辱他还是真的不知道。 赫连怀愚还是没取下堵他嘴的帕子。虞尘隐从羞愤变得愤怒变得麻木变得安静。 如果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妄自尊大的赫连怀愚。什么大智若愚,我看是笨蛋,是蠢猪,是愚不可及! 到了绑马的平地,赫连怀愚才取下锦帕。湿哒哒的帕子让赫连怀愚很不自在。本来想扔掉,不知怎的竟又放在了怀里。 湿乎乎的,润着他胸膛处的里衣。 赫连怀愚抱虞尘隐上马。爻谷魁跟在后面。接下来的一路虞尘隐没再言语,不知是得了教训学乖了,还是纯粹累了。 赫连怀愚一边忍不住脸红,一边默念清净经。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可他明明是默念,却口干舌燥心中燥热难静。他望了望天气,无法欺骗自己是这阴天晒得他躁动。那是春天的原因吗?是四月的原因?是今年的春天太急躁,四月热烈得太快,花开得太盛,枝叶太繁茂。他见不着断柯折枝,只见得繁花茂盛,所以这激起了他的动念。 念头动起来就会生邪气。所以他不静难静无法静。可他能怪是春天太好太美,是这自然的祸吗?他将自身的情绪覆盖到自然里,怪花怪草怪春光,就是不肯承认是自己动了念动了心。是自己惹得一心狼狈还要故作干净,劝自己是这药人擅迷惑人心。所以他不要他露脸,不想听他声音。 所以他要他做一株不能动不能言语的药草。是安静的无声的贡品。是美丽的无言的花瓶。是爻族献给上朝的无上珍宝。 做物吧。做花也好做草也好做春光也罢。别做他怀中的小药人。 别破了他的清静经。 雨来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躲开光、缠住风、辞别雷,从天际洋洋洒洒落下来。 尘土润在一块儿,马蹄溅起飞泥,身上衣衫湿透。狼狈。 赫连怀愚眨了几下眼,将流连在眉眼处的雨眨落。无用之功。雨不绝,湿透每寸肌肤。一腔郁热暂歇。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若非虞尘隐靠他得近,决听不到这声叹息。雨声大,马蹄声大,山间回响。 湿哒哒的树,润漓漓的山,灰蒙蒙的天色。微苦。跟赫连怀愚此刻带给他的感受一样。剥开清冽的外壳,剥不开层层叠叠的芯。只有淡淡的苦涩从芯里透出来,一直嗅闻,却等不到回甘。 “我累了。”虞尘隐扯住赫连怀愚的袖口,“我需要休息。” 本以为赫连怀愚一定会拒绝,可他什么都没说,扯住缰绳拉停了马。 爻谷魁赶了上来:“怎么了?” “雨大,等雨小了再赶路。”赫连怀愚跨下马,留虞尘隐一人独坐。他牵着马慢慢往前走,看到路旁有蒲葵张牙舞爪地生着,将缰绳系在腕间,折了些蒲葵叶五指翻飞起来。没一会儿就编成了一顶略显简陋的斗笠。 他递给虞尘隐:“接着。” 虞尘隐不要:“我是植物,需要的是雨水。” “还气着呢。”赫连怀愚低低一笑,“那我再道一次歉。你不是植物,不是药草,是和我一样的人。只是娇气了些。” 虞尘隐:“……”如果没有后半句话,他会相信赫连怀愚的真诚。 “就算你缺水,今天也浸得够多。戴着吧。” 虞尘隐不搭理。并不是因为怄气什么的,只是觉得反正也湿透了,戴斗笠不如雨水淋着惬意。前尘隔海。在他还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时,他喜欢听下雨的声音。躺在病床上,床单消毒后的味道与药物在嘴里的余味,那样一种浅淡的不适几乎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每当下雨时,窗外的风会轻轻吹进来,带来草木和花湿漉漉的清香。 还有雨,打在泥土上和玻璃上是不一样的声音。他专注地听着每一缕雨,试图分辨它们落在了何处。有时候,他希望雨落得大些,更大些,最好裹挟上一股未知的破坏一切的力量,将他所在的病房整个击穿。 大哥喜欢送他花,每一天病房里都是不同的花朵,蓝鸢尾,红玫瑰,百合花香……很漂亮,很美丽,虞尘隐知道大哥的用心,却还是更期待落一场雨。在这座远离大哥远离前世的山里,雨落到他身上,使他迷迷糊糊昏沉醺醉,好似白日做梦——恍惚间他成了一泓浮云,飘过最高最高的雪山,路过最冷最冷的湖泊,游遍很多地方,最后遇冷化作了一场滂沱的大雨,淋淋漓漓,很快就落净了。 见虞尘隐不接,赫连怀愚没有勉强,顺手就把斗笠戴在了马头上:“好马儿,好马儿,主人宁愿自己淋雨,也要让你舒舒服服。以后记得草少吃些,别一天光惦记着那点草料,要跑得卖力点。” 烟雨流光,灰而温柔。没有蓑衣的蓑衣客,牵着马儿慢慢往前走。 第11页 他吟诵着词歌,潇潇洒洒,雨意迷离:“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山谷回响,声音仿佛沾了湿翠,令虞尘隐联想到竹。饱雨之竹,不耐万籁俱寂,倾诉夜梦往昔。而风雨情动,相伴了这趟淋漓。 虞尘隐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对赫连怀愚的观感好了那么一点儿。 * 作者有话说: 1.“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引用自清静经,全称《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2.“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引用自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第6章 小药人 过了小半个时辰,雨渐渐变小,直至不再滴落。她离开了,留给这座山的是湿意,留给虞尘隐的是凉意。他轻轻地颤抖,幅度低弱,在湿淋淋的衣裳下并不明显。颤意从胳膊上一闪而过,流连在脊背。他低下头,想用面颊蹭蹭手臂,可面具挡住了热意,传递过去的只有金属僵硬的质感。没有柔软与细腻,只有青铜一如既往的冰凉。 余光瞧见马头的斗笠有些歪了,扶正后虞尘隐对赫连怀愚说:“有些冷,能否生火烤干衣服了再走。” 赫连怀愚停下脚步,环眺四周,乱石嶙峋。见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便将斗笠从马头取下,扔给爻谷魁:“帮忙收着。”随即跨上马背,扯住缰绳让马疾奔起来。 “此处不方便休憩,寻个山洞再生火。”赫连怀愚说得很镇定,就像没有感觉到胸前靠着小药人。没有另一具躯体隔着湿漉漉的衣裳与他紧贴。他真心想骗过自己。 他拉紧缰绳甩动马鞭,让马跑得十分迅疾。虞尘隐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衣裳:“太快了。” 风擦过他的耳,虞尘隐的声音像是从风里诞生。裹挟了南北、流窜了西东的风,在他耳边变得安静而多情,吐出一句低低的——太快了。 不算快。如果这真算快,他的身体应该飞速向前,独独把心搁置在路边。失去情绪的身体不会像此刻一般浮起余热。 赫连怀愚竟有些近乡情怯。这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家乡,可怀中的躯体浅淡的热意,隔着布料相接,让他不住地胆怯。他只能甩动手中马鞭,让马跑得更急,让速度与疾风掩盖此刻不明不白的怯意。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沦陷。或许意识到了,只是不想弄明白刻意装着糊涂。毕竟这样对谁都好。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将黑。赫连怀愚瞧见不远处有一山洞,可以过夜。他拉停了马,而后迫不及待地跳下,近乎刻意地不去看虞尘隐:“到了,就在那边山洞过夜吧。谷魁,把马系在这里,带上布囊去山洞歇一晚。” 赫连怀愚取下包袱就往前走。爻谷魁叫住他:“药人呢?” “你系好了带他来,我先去探探。” 爻谷魁三下五除二系好马,走到虞尘隐面前,有些脸红:“那个……嗯……需要我扶吗?” 虞尘隐摇摇头,自个儿下了马。 爻谷魁将赫连怀愚的黑马系好后,不知所措站在一旁,想找个话茬跟小药人说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纠结半晌,冒出句:“你好,那个……那个,我叫爻谷魁,谷子的谷,魁梧的魁。” 虞尘隐回了句:“你好。”便没了下文。 爻谷魁满脸通红,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山洞口,看见赫连怀愚正在清理石块。原来这山洞竟是被堵住了。一块石头落下来,险些砸了虞尘隐的脚。 赫连怀愚丢了剑柄赶上前去,蹲下来试探着按了下虞尘隐的鞋履,见没有痛呼,松了口气。 虞尘隐蹙着眉后退两步,赫连怀愚的动作太快,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山洞清理所需时间不少,赫连怀愚望向爻谷魁:“这里危险,你先带他去其他地方,生点火烤烤。” “好!”回得太快太猛,爻谷魁慌了下,连忙找补,“确实太危险了,碎石容易砸到人。我这就去寻个平地。”他望向虞尘隐,虞尘隐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一番折腾,天色黑了。夜凉如酒。轻悄的冷躲在寂静之中,只有薄薄一层。 夜路不好走,虞尘隐方才摔了一跤,没有大碍,但并不好受。因此他没拒绝爻谷魁的好意。 爻谷魁抱着虞尘隐走在山林之间,脚下踩实草叶与泥土的声音,在夜里远比白日清晰。不知是什么虫在叫,离他们很近又似乎很远。 虞尘隐抬头望见的是一小点一小点的星,那星辰太多太多,令他有种错觉,天幕上的不再是遥远时空的星星,只是他手里洒落的一把盐。 可盐没有光,而星辰有光。夜是天上泥,星是无根的浮萍。没有水,所以它们不能动。 多少年过去,多少风风雨雨,代代的人死去又诞生,最后都付作尘灰。王朝会变,人世会变,不变的只有它们,永远高高垂挂,永远置身事外。人类的悲欢离合,它们毫不在意,人类的生死兴亡,它们甚至不愿低头凝望一眼。 无论人类宣称多么挚爱它们,它们也不能感同身受。 而唯一回应的星,会从天幕中跌落。来不及停留人世,倏忽间就砸在了陆地上。它在半空中燃着的亮眼白光,是它回应的见证。 第12页 可等到它摔在地上,身躯四分五裂,光芒不再时。人们不再惦念。他们极轻地叹了口气,似是怜悯,不忍多看。 于是他们转身,转眼就将它忘却。 一颗流星的死亡不会被铭记。 人类再次抬头,仰望着空中可望不可即的星星。遥远造就了妄念,他们期待着下一场相遇,而神情是那样的真挚。 于是又有一颗动了凡心。 虞尘隐垂下头来,靠在爻谷魁胸膛上。明明是凉夜,爻谷魁身上的温度却似红泥小火炉。没有柴火,是他跳得迅疾的心给了虞尘隐烧灼的错觉。 “谢谢你。”虞尘隐向他道谢。 “没……没有。我应该的。”爻谷魁心跳得厉害,手臂也开始轻轻颤抖。 感受到那双胳膊的微颤,虞尘隐有几分不解:“你怕我?” “不……不是。” 虞尘隐不置可否:“找个地方放我下来。生点儿火。” 爻谷魁加快了脚步,寻得一平地,蹲下来仔细摩挲一遍,确定没有会伤人的尖锐碎石子。他蹲下来时,抱着的虞尘隐滑到他大腿上,双手挂着他脖颈,脚已经沾了地。他贴得他好近,近到爻谷魁感受到他浅浅的呼吸。 摩挲的手抓住一把野草,爻谷魁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其他。他该放他下来了。这里的泥土松软,没有碎石,不会伤着他的肌肤,不会让他流血痛苦。可他的呼吸离得好近,像烧红的烙铁,已经烧焦了自己的皮肉。爻谷魁感到自己被打下了烙印,失掉了所有权。 成了奴隶后,就更离不开他了。他的肌肤有些凉,像泉水,他的呼吸里有遥远森林的清芬,是雨后雪后的草木,有一种清幽的勾人。爻谷魁想靠近,靠得更近,近到能摸到雨,抚到雪,尝到泉水。 明白这不对不好不能够的爻谷魁,竭力在心里不停不停地默念爻族、爻族、爻族…… 他将虞尘隐稳稳地放在地上:“你先坐会儿,我去砍些柴火。” 虞尘隐抓住他衣角:“记得快些。” 爻谷魁回答“好”,却低头不敢看他。 虞尘隐松开手,任爻谷魁逃离似的跑走。 那姿态绝算不上潇洒,却也够不着狼狈。介于理智与放纵之间,纠结得只能逃离。 爻谷魁躲到土丘后,确定虞尘隐看不见他半点身影了,他才猛地蹲下,然后是颓疲地坐下,躺下。今晚月亮太淡,太淡,淡得看不清。只有满天的星子,存在感太强烈,让爻谷魁想忽视都不成。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在意,在意了一路,已经快无法克制。小药人不是作为人被喜欢,是更遥远的更高高在上的,就跟他眼前的星一样。因为太过遥远,太过不可能,连这份喜欢都变得可笑而肤浅。而他还得克制住自己,不要表现出半分。 他该起来了,夜太深,小药人会害怕的。他得砍下柴火,钻木取火,生起篝火。他要让火焰温暖到他。要隔着红焰凝望他。 牢牢记住,而后忘却。送他到京城,从此再也不见。 从南到北万万里,他不是候鸟,便再无归期。 火堆哔剥哗响起来,由于下过雨,柴火烧起来黑烟很重。隔着黑烟,爻谷魁望不见虞尘隐神情。他坐在他对面,只能看清身形,像孤零零的灰影。 好似要融化在夜色里。 爻谷魁站起来,走到对面,擦着虞尘隐坐下。 他的余光只能看到虞尘隐垂下的手,被焰火照成凝固的蜜:“你还好吗?要不要睡一觉。” “不。我不困。” “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虞尘隐侧过头,与爻谷魁对视:“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 “我……我感受到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或许是焰火太热,爻谷魁变得直白,没有遮遮掩掩,亦或许是因为夜色,潜藏在黑暗里,人就要大胆许多。 “有啊。”或许是见他献殷勤太鲁莽,不够委婉,虞尘隐生起几分逗弄兴致。他扯住爻谷魁胸前的衣裳,将这个魁梧的男人拉低凑近,“把我的怪物还回来。” 太近了,近得爻谷魁能看清他的长睫,看到他瞳孔里的倒影。望着爻谷魁怔住的模样,虞尘隐轻嗤一声,抚上他侧颊:“嗨,回神了。” 爻谷魁猛地后退一步,带得抓住他衣裳的虞尘隐扑进他怀里。 “你在干什么?冒冒失失的。”虞尘隐微恼,松开手坐直。 爻谷魁英俊勇武的面容泛起两团红晕,完全不搭调的羞意,竟让人有些心痒痒想耍弄一番。 “脸红什么?” 爻谷魁闻言立马垂下了头,颇有些无地自容想找洞钻钻的意味。虞尘隐生起几分兴味,歪着头从下面望他,爻谷魁一惊又立马抬头,虞尘隐跟着抬头,就是要让他无地可藏。 爻谷魁往后倒去,虞尘隐就爬到他身上去:“你躲我干什么?我有那么可怕?” “不,不是。只是我,我,我……” “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谷魁兄,是不是这黑烟太浓熏着了你的嗓子?”虞尘隐凑近他颈项,“让我瞧瞧,到底是哪里受了伤。” “不,不用,别,不要,我……我没事。” “没事就证明给我看。别支支吾吾的了,我听得耳朵疼。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得为我想想,可怜可怜我的耳,要在这里受你吞吞吐吐的折磨。” 第13页 爻谷魁这下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闭上眼不言不语,好好当个床榻,只求小药人失了兴致赶快放过他。 “哎呀,怕我?难道我真是洪水猛兽,看我一眼就要把你杀掉,把你挫骨扬灰,让你下辈子沦落畜道,连人也做不成。哎,可真叫人伤心。” “不,不是的。”爻谷魁猛地睁开双眼,“不是。” “不是就不是咯,说一遍就好。” “好。你不是,你很好,是我太卑劣。是我不好。” 爻谷魁说得很认真,焰火照亮他半张脸,却不如他的眼里的光烁亮:“我是说真的。你是药人,是我族代代培育的圣物。那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成功过。只有你诞生了,你是奇迹。你不是植物,也不是草药,不是人类,亦不是妖精,你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你,你独特到让人嫉妒,这嫉妒就像欲望一样,让人分不清是爱是恨。 “所以怀愚不敢看你。所以他要遮住你面堵住你唇。可事实上,他只是怕你。怕你毁了他的理智毁了他的骄傲。赖许前车之鉴,他不得不防。 “我也够卑劣,我不能说自己没有半点私心。你摔了一跤我却高兴于能够拥抱你。小药人,你知道吗,你在不清醒的人面前变成符号了,欲望的符号,爱恨的代名词。 “你不再是你本身,你成了一种幻象,是无法得到的虚妄。于是人们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 “你开始和权力等同,和理智较量,你到底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了,我只是不得不承认我在乎你。 “你心里其实也明白吧。所以才会那么肆无忌惮,那么张扬甚至是狂妄。 “可你连狂妄时的样子也那样那样美。不,不是狂妄,对你来说,一切都轻而易举不是吗? “小药人,可你为何还是不开心?” 虞尘隐望着爻谷魁,他面上的红消退了,眼里的光却更亮。虞尘隐目光移到那张说了太多话的唇上,笑意淡淡:“你仿佛喝醉了。这夜是凉如酒,可毕竟不是真的酒,你怎么就醉了,醉到满口胡言,没个停歇。” “或许我是醉了。你靠我这么近,我的思绪已经无法运转,往日的人情世故都被抛到脑后,连羞耻也无,自尊心退得更快。只有本能驱使我,天性让我说出如此多的言语。我是醉了,醉得足够狼狈。” 虞尘隐一直用手撑着自己,避免直接砸在爻谷魁身上,说了这么久撑久了难免手软,浅笑一下准备退开,却被找上来的赫连怀愚抓个正着。 “你们在干什么?!” 第7章 小药人 这一声来得突然,吓了虞尘隐一大跳,他手一软直接倒在爻谷魁身上,看起来更亲密了。 虞尘隐侧过头,看到赫连怀愚愤怒得面容都微微扭曲,有些好笑:“干什么……干爱干的事呀。” 他说得天真,赫连怀愚却气个半死,什么风度风采要稳重全被抛到一边。他辛辛苦苦清理山洞,两人却露天谈情说爱。气性上来,像个老学究似的骂道:“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爻谷魁被压在身下,见状有些懵。嗯……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爻谷魁冲着赫连怀愚大喊:“怀愚!你误会了!” “误会?你告诉我这是误会?我误会什么了?”赫连怀愚更气,什么土话方音都冒了出来,“是我误会他趴在你身上,还是我误会你抱他抱得够紧?爻谷魁,可以呀。刚才那么急切地喊着好,噢,原来是为了抱得美人归呀。哎,早说呀,谷魁兄,你明明白白说出来,难不成我还会怎么着你?” “不,怀愚,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平日里族长的气度全然消失,赫连怀愚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大叫:“噢,我想什么了?你们露天席地滚在一块,还要我怎么想。是他骨头都掉光了,需要靠你来支撑吗?你是瘸了腿断了手站不起来?爻谷魁呀爻谷魁,你要是受伤了怎么不早说,我好歹会点医术,不及早救治,你要真瘫了怎么办?下半辈子一直躺在这里吗?躺到泥里腐烂掉?蛊虫从你身体里钻出,把你躯体啃成空壳?” 看到两人互喷,虞尘隐面上笑意更浓。只吵架怎么够,怎么不打起来?最好两败俱伤,然后他拿起匕首一刀一个。 啊,当然,开玩笑的。法治大晋江主角三观一向端正。 “爻谷魁!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爻谷魁的脸又红了,比上次更甚。他抱着虞尘隐站起来,等他站稳才松开。 赫连怀愚见着两人的亲昵,心里怒意更甚。他之前一直辛辛苦苦清理着山洞,就是想让小药人睡个好觉,见两人大半天没回,不放心出来找寻。瞧见这火堆找到方向便急冲冲赶上来,谁知竟看见这样一幕。 他的克制到底算什么?笑话吗?他纠结的这半天到底算什么?滑稽,哈,滑稽。 赫连怀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睁开,冷静许多:“谷魁,我知道你是被蛊惑了。没什么可说的,明天你留下来等族人,和他们一起走。” 爻谷魁皱紧眉头:“怀愚,你真的误会了。” “不管是不是误会,你都不能留在这里!” “那你呢!孤男寡男,你就比我好!你瞧瞧你做的什么,又是让药人戴面具,又是堵他嘴!”爻谷魁也生起点火气。 第14页 “爻谷魁,你多余的同情心该收收了。一族安危在前,还有心情同情一个贡品,我怎不知你变得如此善良?难道善良也能因人而异,长得美的便多几分善意,长得丑的还恨不得踩上一脚。” “怀愚,你先冷静一下。” “怎么?嫌弃我说话不够好听?”赫连怀愚刻意地不去望药人,只直直盯着爻谷魁,一双怒眼比焰火还红。 虞尘隐见着这怒红眼,挑挑眉,决定火上浇油。他牵住爻谷魁的手,十指交握:“族长,不好意思啊。我和谷魁在一起了。” 他说得轻飘飘,混不知这话有多混蛋。挑拨离间的手段粗浅得不行,成效却好得离谱。 赫连怀愚理智全失,不再嘴炮,直接冲了上来。虞尘隐松开交握的手,闪到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两人打起来。 一边看戏一边继续浇着油,恨不得这火呀烧得天黑地灭,把两人烧出个大窟窿,噢,变成骷髅更好。 “谷魁,加油!谷魁,你真棒!谷魁,我最爱你了!谷魁,谷魁,打倒他我们就私奔。私奔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管外面是打仗是下雨,安安生生过咱们的小日子。” “啊,谷魁,上啊,上啊,你能行,我相信你。” “你是我男人,连族长都打不过,叫我怎么放心跟你走。你方才不是说了要带我走吗?上啊,锤他!” 爻谷魁挡住赫连怀愚的一踢,悲愤大喊:“我没有!我没说过!” “你怕了,不过是族长而已,你竟然怕了。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认了。真让人伤心。” 爻谷魁分神之际,赫连怀愚一拳锤到他脸上,顿时淤青一片:“爻谷魁,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怀愚,我确实是喜欢他,但我——” “喜欢?你竟然喜欢他?不知廉耻!”赫连怀愚打得更厉害了。爻谷魁招招抵挡,也被打出点火气。 两人混战一团,打得热火朝天。虞尘隐望了望,悄悄移动脚步,见没人注意到,忙不迭地往战局外跑。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这两人他都烦了,还不如一人上路轻松。 到了山洞下,解开一匹马的缰绳,跨上去就用马鞭狠狠抽,马“吁”一声,带着虞尘隐飞奔起来。 虞尘隐没有马术可言,任由马匹横冲直撞。可马儿似乎通灵性,并没有故意甩虞尘隐下马。 一人一马在星辰下远离山洞。等打架的赫连怀愚和爻谷魁休战,小药人早已不见踪影。 两人顾不得身上伤口,四处寻找起来。山里有猛兽毒蛇,绝不算安全。到山洞下见少了匹马,才意识到药人是跑掉了。 天大地大,不知跑了多远。眼下青肿的赫连怀愚神情更阴郁了。 回想起来,刚才那小药人的话根本不可信。当时怒气上头,竟在那样的话激下,和爻谷魁打了起来。实在是…… 顾不得蔓延的情绪,他立即上马,冲爻谷魁大喊道:“你留在这儿再仔细找找,我去前面找。他若真骑了我的黑马逃离,最多明日我便带他回来!”族长的马一向名贵,为防偷马贼,种有专门蛊虫,无论马跑到多远,用蛊草即可识别方位。 “是,族长!” 而山野之外,虞尘隐驾着马一路疾奔着,越跑越快乐,越跑越开心,最后哈哈大笑起来,甚是快意。马儿也听话,甚有灵性,不狂不躁只一路狂奔,简直不像是赫连怀愚的马,倒像是他从小养大的了。 不过坐了它一下午,这马就变得这么听话,真是乖宝宝,值得嘉奖。等他有钱了一定多喂点草料,绝不像赫连怀愚那般抠门。 天从黑的变成白的,黑阗阗的眼不满足于漆黑一片,什么都望不见,所以翻了个白眼,天就亮了。 祂翻白眼比人类困难得多,太阳如血色破出,祂受伤了,却显得更美。破碎的、残酷的、处于被践踏与践踏之间,张力撕破了天地,光芒漫延到世界各地,祂用祂的血液灌溉大地,还娇俏地说着不在意。噢,祂只是看不惯死气沉沉一成不变,才不是为了什么花什么草什么人类什么妖。 傲娇。 虞尘隐一路狂奔着,风从耳侧擦过。他不知为何自己停不下来,什么驱使着他狂奔,狂奔。要奔到哪里去?奔流到海不复回。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不是人间的惆怅客,他没有理由泪纵横。 他只觉得天地向他四合而来,要么裹住他,要么碾碎他。他渺小得连一只蚂蚁也不如,却妄想着拿捏每一寸经过的泥土。 停下吧。已经足够远。 他扯住缰绳,马长“吁”一声,扯得太急,惯性使他差点摔下马背。他驾着马停在野草丛生的原野上,天光大亮,风行得缓,一切都暖洋洋,倦怠爬满全身,酸痛聚焦肉.体,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疲惫得无法行走。 他跨下马来,扔了缰绳,就地躺下。马匹要跑就让它跑,要逃就逃得远远的。他无所畏惧,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处理所有事情。 黑马完全没有跑掉的念头,只凑近他,用马头拱了拱,确定他没事,就走到一边吃草去了。 跑了一夜,黑马累得够呛,吃起来如风卷残云,很快吃秃了一块,露出底下黄褐褐的泥土来。 他躺在野草铺成的床上,并不舒服说实在的,野草生硬的锋芒刺得他轻疼,可更多的是痛快。天在他之上,地在他之下,砸不下来的天,飞不起来的地,给他一种醺醉的错觉——他正顶天立地。他是世界的中央。 第15页 他感到自身无限大,可与天公试比高。飞流直下的三千尺,还不如他及腰的乌发长。 把酒问青天,只怕祂的宫阙不够寒,降不下他一身热腾腾的温度。 虞尘隐意识到自己在发烧。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昨夜还彻夜狂奔,风也吹拂,雨也作客,不付出点躯体的损伤,倒显得他不够热情。 此去京城太远,还是把赖许找回来吧。 怪物好好教教,也能人模人样。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在白日的光亮里昏昏沉沉晕了过去,浑不知赫连怀愚已在不远处。 赫连怀愚不知疲倦狂奔一夜,远远见着人影,骑着马慢慢靠近。看到躺在草地上的虞尘隐,疲累才席卷身躯,下马来躺在小药人身侧。 赫连怀愚望向青空,长空万里,高而渺茫。回想跟虞尘隐相处的短短一日,竟觉度日如年,不是因为煎熬难耐,只是一天的时间里已消耗完一整年的情绪。 意志软弱如碎沙,他再无信心与虞尘隐单独上路。 躺了半晌,他抱虞尘隐上马往回赶。 回到族群,和爻谷魁对视一眼,赫连怀愚将虞尘隐放进马车。 虞尘隐接下来的一路清醒时候很少,赫连怀愚翻遍族内典籍,断定这是小药人的二次发育。 由于赖许将他早早挖出,他的天性偏向妖,这次发育完,他的秉性会更像一株药草。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会安静许多。赫连怀愚不再主动靠近小药人,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稳重风度。 告别那日,虞尘隐不顾赫连怀愚阻拦,将小半身血液喂了赖许。希望这怪物能活得久些吧。 他再也支撑不起,倒在马车里。赖许像一头兽一样舔舐他伤口。 赫连怀愚问:“我们还有见面的可能吗?” 虞尘隐只是笑:“族长想回到被蛊惑的时日吗?毛头小子似的大吵大闹,要不到糖就跟伙伴打架。” 爻谷魁上前一步,只是望着他,没说话。 宫里的太监赶到,清点了贡品,让侍卫抬小药人走。 赫连怀愚走到轿子前,挡住侍卫的脚步,他望向轿上的小药人:“我能再看你一眼吗?看看没有戴面具的你。” 虞尘隐手肘撑着下巴,摇摇头道:“回去吧,族长。别惦记一株药草,会遭人耻笑的。” 赫连怀愚静了片刻后,在侍卫们略显不耐的目光中抬起头,笑着道:“好。” 他让开步子,眼见着侍卫抬着虞尘隐迈入红墙绿瓦,深宫大院。 那是另一个世界了,和他再无关系。 赖许想跟进去,被他打晕扔给了爻谷魁。 人都进不去,怪物凑什么热闹。 一路走来,黄粱一梦。 该醒了。 “回南疆吧!”赫连怀愚带着族人往南走。得闲了,他会坐在拉行李的驴车上,叼着根蛊草唱爻族的歌谣。 “妹在家门坐哟,哥来讨杯茶。茶水讨不到哟,当头一身凉……” 爻族的青壮也跟着唱起来,山歌回响,风来伴奏。草也萧萧,树也瑟瑟。天凉了。 天凉了,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啊…… * 作者有话说: 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 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纳兰性德 把酒问青天——苏轼 飞流直下三千尺——李白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 …… 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么么啾!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别吃甜的、瑾辞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瑾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 4个;无 1个;耿直狗在微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国风少女 40瓶;人工智能 5瓶;无 2瓶;溯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小药人 轿子抬入皇宫,高高的围墙,严密的守卫,每一处都构建着规矩二字。然而拦住虞尘隐轿子的太子殿下却不那么规矩。 太子示意侍卫放下轿辇,侍卫哪敢不从。虞尘隐失血虚弱,垂眸望了眼,听得众人呼他“太子殿下”,不知这宫里的皇太子要干甚。 太子一脚踩上轿辇,命令道:“在宫中还戴什么面具?你便是南疆小族献上来的贡品吧,还扯上了药人的传说。揭开面具我瞧瞧,这爻族是真的献药,还是寻了个美人拿药当由头。” 虞尘隐不应。 “噢?脾气倒不小。难不成真是株药材,听不懂人话?”太子踏上轿辇,离虞尘隐仅一步之遥,“我可是期待你好久了。毕竟传说中的药人容貌昳丽,还能活死人肉白骨。” 太子抚上虞尘隐面颊,在粗糙冰冷的面具上摩挲。虞尘隐虚弱得厉害,也不反抗。太子隔着面具望见那双眼,竟有几丝惊艳。 太子故作轻浮地揭开面具,望见那人无甚体力地靠在轿辇上,一副任人施为的模样,怔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地把面具给他戴了回去。 太子转过身,还算镇定地下了轿辇,背对着虞尘隐说:“你这副面具太糙,等几日送你个好的。” 第16页 轿辇重新抬起,虞尘隐随后见到了皇帝。 皇帝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高冷的面容文弱的身体,和他那个气势张扬的儿子全然不同。一人如高山雪,一人似火里花。 皇帝算是待他不错,虽知他是药人,却并未取过他的血液。最开始虞尘隐是单独住一个宫,没几日太监就领着他搬进了皇帝的寝殿。和宫中的流言蜚语不同,两人并未天雷勾动地火,日日不休。 皇帝会教他书法绘画,也会在他沐浴后从太监手里接过帕子为他轻轻擦拭。 皇帝为虞尘隐画画,却只画背影,大太监机灵地问为何,皇帝笑答:“世上没有笔触能够描绘到位,不如只画背影,图个意境。” 虞尘隐也看了那画,画中背影缥缈神秘,如月如影,处处惹人遐想。他侧头望向皇帝:“若你不做皇帝了,做画师倒也能糊口。” 太监有些慌张,皇帝却不觉得僭越,走到虞尘隐身后,换了张宣纸,握住他右手画起了江天月夜。 “入夏后,我们去渡宫避暑。来皇宫几月,估计这里的景致你也看腻了。” 虞尘隐没答。他望着宣纸上出现的月与夜,不得不承认皇帝于绘画一道很有天赋。 在他的教导下,虞尘隐进步很快,从对书画的欣赏中,不可避免移情了几分到皇帝身上。 他待他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宫里宫外流言传遍,京都里巷传唱起不祥的歌谣,更有些诗词才子吟诗作赋,暗含讥讽。 虞尘隐不在意,皇帝也没因谣言有所避讳。 然而皇帝坐得住,宫里的娘娘坐不住了。闯进寝殿的那个妃子看着还挺小,多半是被人撺掇来的。骄横的眉眼,慌张的姿态,几分天真,几分无畏,最先瞧见的是虞尘隐的背影。 她骂了句:“真是不要脸的狐媚子。”便拔下发钗,准备给这个狐媚子几分颜色瞧瞧。 然而虞尘隐转过身后,她却愣在了原地。手里的发钗也掉到地上,轻“叮”一声。 妃子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想说点什么声张造势,嗫嚅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虞尘隐一向不喜旁人伺候,所以殿内无人。太监这时才赶进来,准备拉走妃子。皇帝却到了。 这是虞尘隐第一次看见皇帝冷脸。 “将云美人打入冷宫,殿内殿外伺候的一律五十大板。” 云美人脸色煞白,第一眼竟不是望向皇帝讨饶,而是红着眼圈看向虞尘隐。娇弱可怜无依无靠,好似下一刻就要被欺辱了去。 虞尘隐不忍:“陛下,算了吧。” 皇帝口谕不改。云美人被太监拉走,拖到殿门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将来的命运,大哭求饶起来。虞尘隐捡起地上她掉落的发钗,一步步走向她。太监见状没有再强拖。 云美人狼狈地倒在地上。虞尘隐蹲下,将发钗插入她散乱的云鬟中。云美人抬眼望他,本该恨他怨他,却在此时此刻不得不抓住他的手,寻求一点点安慰:“我会没事的,对么?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真做什么,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虞尘隐扶云美人起来,见她满眼惊慌,又强忍泪水的模样,安慰道:“会没事的,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太监拉着云美人走了。 皇帝不悦地站在原地。虞尘隐笑笑,回到案几旁:“还不过来,笔墨都快干了。” 皇帝面色好转,走到案几旁替虞尘隐研起墨来。 虞尘隐画完一幅,抬眼直视皇帝:“放了她和其他伺候的人吧。” 皇帝不应。 虞尘隐笑意转淡,放下毛笔:“她是你的妻妾,你竟毫无怜悯之意。这便是帝王心性吗?” 皇帝最终还是妥协了,云美人降位份,其他伺候的人罚月例。 相处久了,虞尘隐跟皇帝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当然,这只是虞尘隐单方面的认为。但即便如此,虞尘隐也从未向皇帝提过传国玉玺。 还太早了,不是时候,他想。 但命运总是无常,在避暑别宫,皇帝遇刺,伤重。 见着重病在床的皇帝,虞尘隐心生几分感伤,也发现皇帝的眼神有所变化。不再是大权在握的沉稳与威严,恐惧爬上他眉眼。 即使皇帝竭力掩饰、克制,对死亡的畏惧依然萦绕不散。太医无用,罚了一批又一批,开始贴皇榜,全国找神医。 然而都无用。只是徒劳而已。 皇帝望向虞尘隐,他一直好生养着的小药人。他不在床上玩弄小药人,并非不想或不喜欢,很多时候,他也差点克制不住。只是在他心里,妻妾是权势的附赠,若是把小药人也拉到床上,小药人和妻妾就没有差别了。 这让皇帝感到不适。所以他一直克制自己,像对待知己一样对待虞尘隐。 然而如今他要死了,虞尘隐却活得好好的。皇帝感到不甘。 于是他命太医取药人的血,每日一碗,连续半月。 皇帝慢慢好起来,却也渐渐地疯了。药人的血液副作用极大,将死之人要苟活,这就是代价。 前朝后宫血流成河,疯癫的皇帝仍不满足。或许他不是疯了,只是变成了一个残暴嗜杀的怪物。 他对权势的把控到了变态的地步,竟不惜杀掉自己的儿子。太子侥幸逃过一劫,筹谋着造反。 疯癫的皇帝对虞尘隐仍然很好,只是不再让他见其他任何一人,哪怕是太监也不行。嗜血的皇帝开始对红色情有独钟,不仅自己着红,还把虞尘隐的衣裳全换成了红色。 第17页 皇帝杀完人,就要饮虞尘隐的血,饮完小药人的血,又开始杀人。虞尘隐到最后失血过多,已无法行走。他的双眸转为幽绿色,乌发也全变作银丝。 皇帝一边怜悯他,一边还是不放过他。直到太医说继续下去,小药人会死亡,皇帝才开始学着克制。 虞尘隐整日昏昏沉沉,见着疯癫的皇帝,只觉得他可笑又可怜。垂死的人何必留念人间,如今活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的模样,真是可笑啊可笑。 清醒时候,虞尘隐找皇帝要过传国玉玺。疯癫的皇帝把玉玺拿给虞尘隐把玩,笑得冰冷又讨饶:“送什么的,尘隐你拿来也没用。玩玩便是,玩腻了再放回去。” 虞尘隐心知他是不可能从皇帝这得到玉玺的了。会送玉玺的皇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为了活下去变得疯癫残暴嗜杀的怪物。 虞尘隐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皇帝。那个如高山雪的帝王总是不苟言笑,就算笑也笑得极浅,总是威严冷漠的模样。如今的帝王呢?笑,嗤笑,大笑,怒笑,讥笑,活像是妖披了人囊。 在得知云美人被皇帝赐死的那晚,虞尘隐艰难地起身,从床上爬起来,取出书架上的几卷画轴。 这都是皇帝画的他。他揭开灯罩,用蜡烛点燃。 那个会画江天月夜,会为他轻拭湿发的皇帝终究是回不来了。 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太子反了。这是一场昭国上上下下都祈祷着成功的造反。对大臣对将士对百姓而言,这不是谋逆,是拨乱反正。 连宫内的侍卫都站在太子一边。理所当然,皇帝败了。 他在癫狂中被架下皇位,苟延残喘。传国玉玺就此换了主人。 太子登基,成为新皇,大赦天下。 虞尘隐再没见过皇帝。听说某日,被皇帝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某位小太监,在皇帝入睡后,绑住他身,堵住他嘴,而后将他凌迟。杀人众多的皇帝绝不会想到,自己的结局竟是被一太监千刀万剐。 太监服毒自尽,被新皇抛尸珍兽园。虞尘隐不知为何,竟赶在野兽食尽尸体前,去瞧了瞧死去的小太监。 瞧见小太监一双眉眼与自己极为相似后,虞尘隐对皇帝仅剩的几分怜悯也散了。他给小太监收了尸。 回宫路上下了雨,虞尘隐淋得很是狼狈。 当初的太子如今的新皇对他亦很好,只是与其父亲不同,他的目光更为灼热更为露骨。 新皇不准备继续克制的那晚,虞尘隐只是冷眼瞧着。被压在床上,也没反抗。新皇却怕了。他望着虞尘隐绿色的眸子,银色的发丝,回想起父皇癫狂的模样。那样一位明智的帝王,将权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帝王,最后却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皇族的耻辱,遗臭万年的笑话。 而这一切的开始,就是眼前的小药人。 新皇怕了,把揭开的面具又给虞尘隐戴上。他当初说过要送小药人面具的,可还没等到他送,小药人就搬进了父皇的寝殿。为了避嫌,金玉细雕的面具一直没有送出手。 等他成了皇帝,掌握大权,能送的何止一只面具?数不清的珍宝古玩,赏不尽的奇花异草,都堆在虞尘隐的宫殿内。 可虞尘隐接受的,只有那只不甚稀奇的金玉面具。 新皇冷静下来。权势理智与爱慕情绪,自是前者为重。 他要将小药人送去边疆,那里有他的心腹大患,大将军嵇衍。 将这个消息告知小药人时,小药人并未流露出伤心或困惑的神情,只是问了句:“皇族是否永远都不可能放下权势。” 新皇没回答。 虞尘隐已然明了。 新皇不可能心甘情愿送上传国玉玺。 虞尘隐推开床榻上的珠宝,任由几串掉落在地,给新皇腾出了一个位置。 新皇欣然坐下。在小药人床榻上堆珠宝是新皇的一个癖好,堆得多了,虞尘隐就直接推到地上去。新皇还是乐此不疲。 虞尘隐望着新皇,新皇张扬不减,登基后更添威严,从火中花涅槃成血凤凰。 “你快大婚了。” 新皇有些惊喜,他没想到虞尘隐会过问此事:“是,我要大婚了,选定的皇后是右丞嫡女。” “恭喜。”虞尘隐对他浅笑,“一定要早生贵子啊。” 新皇闻言并不高兴,俯下身抱住虞尘隐的腰,头枕在他肚子上:“你为何不是女子?若你为女子,皇后不会是别人。”若你为女子,亦能为我生儿育女,诞下这个王朝未来的帝王。 虞尘隐轻轻抚摸新皇长发,哄孩子似的:“右丞嫡女我有所耳闻,是位很好很美的女子,她会是最好的皇后,也会是你最好的妻。婚后好好待她。” “那个病秧子……希望如此吧。”所谓皇后的位置,不过又一场前朝后宫利益的谋划。皇后若安分还好,他不介意养一个没用的病秧子。若是不安分,也休怪他无情。 离开京都那日,虞尘隐恍如隔世。 几年前,他在这里辞别故人;几年后,他又将踏上新的路途。 边疆、大漠、战场。 第9章 小药人 京都的新皇送来了传闻中的药人。谁都知陛下不安好心,可这礼却不能不收。驻守北疆的嵇氏一族虽于开国有功,但其支脉曾和前朝皇室有姻亲关系,新朝初立时,嵇氏杀光支脉子弟,以证忠心。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嵇氏于北疆.独大,北疆百姓只知大将军嵇衍,全然忘却京都还有位执掌天下的帝王。 第18页 药人被送入将军府后院,幕僚聚在书房商讨该如何对待这位传闻中的祸水。杀之无异于公然谋反,逐之亦是违背圣令,难不成只能好好养在府中?将军听着幕僚们层出不穷的建言与阴谋,有些头疼:“罢了,不过一介药人,还能是洪水猛兽不成?就先放在府中,量其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将军,不可啊!”一灰衣幕僚急急上前两步,劝道,“先皇之死,前车之鉴,将军不可不防!我虽身在北疆,却也听得不少从京都传来的诗词与歌谣,那药人绝不是活死人肉白骨的圣物!分明是蛊惑人心的妖!一代清明帝王,与那药人厮混后,竟变成个嗜血嗜杀的暴君!前朝后宫血流成河,昭国上上下下民不聊生。若非将军您坐镇北疆,这里的百姓哪能过上如今日日饱腹的安乐生活!” “是啊,将军!”另一幕僚出声附和,“先皇驾崩,新皇即位。昭国上下还未恢复生机,天子便将主意打到了北疆。据传,新皇亦对这药人百般宠爱,珍宝古玩堆满了药人宫殿,任其砸摔抛碾,听响取乐。真是十足的荒唐!百姓尚衣不蔽体,宫中的妖邪却‘金满山,银满山,山山悦耳’。呵,这市井里巷的童谣足以见得,新皇对药人异常看重。而今舍得送到北疆来,定是所谋甚大!” 嵇衍揉揉眉心,挥手道:“诸位先坐下,诸位的考量衍清楚。但衍身为昭国大将,哪能未见其人,就先惧其势。这些童谣歌赋衍也有所耳闻,但传言不可尽信,京都里巷里的谣言从开国到现在就没有停歇过。想必诸位也听过不少讥讽我嵇氏的诗词文章,而这一套不过是那些穷酸书生另辟蹊径求扬名,向皇帝表忠心的手段。至于那药人,我并未亲眼见过,不能轻率地就下了判断。” 灰衣幕僚长叹一声:“将军仁善,这是北疆百姓之幸,却于将军自身有祸。我知将军不想过多地为难那药人,但——”灰衣幕僚“砰”地跪下,“若那药人行事不端,蛊惑将军,吾宁死也要为将军除了此等祸患!” 嵇衍快步上前,扶起灰衣幕僚,感慨道:“君且安心,衍明白。” 如果一个人说自己明白便是当真明白,此后一生也绝不会违背当下之坚定的话,古往今来便不会有那么多纠结难缠命运难违生死难料的大戏。 虞尘隐来北疆这一路,沉睡时候偏多。或许是被嗜血的先皇伤了根基,他眉睫皆白,银丝及腰,眸色幽绿,人也虚弱。他感到自己的秉性越来越靠近植物,会想要长久地晒太阳,也想要沐浴雨露。到了将军府,他不顾下人阻拦,一个人躺在院里的泥土上,任太阳洒遍身躯。他变得不爱说话,不爱闹不爱笑,只是整日地昏乏。传国玉玺没有着落这件事,他也没有精力去想。 晒太阳时候,觉得戴面具不舒服,不能享尽阳光,便揭开面具扔到一旁。他不愿为了别的人让自己不舒服,无论新皇是如何想的,无论北疆要如何待他,好像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阳光雨露,雷霆泥土,无所谓了。 没过几天,这小院的下人都变了态度,从严防死守药人,到严防死守外人。他们默契地守在小院里,竟不想让院外任何一人打扰,哪怕那是他们发誓效忠的将军。就让小药人呆在这里,安安静静躺着,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别的人。 将军见到小药人那刻,下人的心碎了一地,扫帚扫不动,风也吹不走,只能变作一滩污泥,平白让人恶心。 将军换掉所有下人,随后带小药人去了马厩。 虞尘隐从未见过汗血宝马,抚摸着赤马火热的皮肉,浅浅地笑了下。 “你很喜欢?我还有一匹,送给你。” 虞尘隐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骑不动马。” 将军闻言大笑三声:“那又何妨?我带你便是。” 将军带小药人疾奔在北疆辽阔的草原上,遇见大雁,拉弓射出。大雁倏然落下,中箭的翅膀扑腾半晌,再不动弹。将军下马拾起大雁,要送给虞尘隐。虞尘隐没要:“我拿这做什么,你喜欢自己留着。” “那你喜欢什么,奇珍异宝,或是快刀名剑?” “奇珍异宝,我自己不是吗?要刀做什么,杀人还是饮血?” 将军并未生气,长叹一声:“你受苦了。若你愿意,就在北疆安然生活,我保你此后无虞无忧。” “但愿吧。” “你不信?” 虞尘隐轻抚汗血宝马,并未抬头望将军:“不是不信将军,只是不信人心。先皇也曾有明智的时候,也曾执笔研磨为我书画,也曾严于律己待我如友。可最后……成了个嗜血嗜杀的怪物,日日取我血,伤我身,痛我心。将军……”虞尘隐抬起头,直视嵇衍,“你是否也无法放下权势?” 虞尘隐望着眼前英雄霸王似的将军,心绪略有不平。他会是玉玺的突破口吗?还是又一次徒劳无功。 将军上马,带着虞尘隐再次急速狂奔,风擦过他们的耳,将军笑得爽快:“说来尘隐可能不信,我并不贪恋权势。若衍有心,前些年昭国动乱时候便是造反好时机,何必龟缩北疆,忍受京都那帮皇帝大臣的鸟气。我嵇氏一族,顶天立地,个个是一等一的英雄汉,若不是为了昭国百姓着想,担忧战火之下民不聊生,早将疯皇帝取而代之。” 虞尘隐没有回应,马奔得太快,他不想说话,只懒散地靠在将军胸膛,感受着恣意的风。 第19页 府里的幕僚们知道将军与那药人十分亲近后,百般劝说,将军仍一意孤行,只道:“民间传闻不可尽信,尘隐心性纯良,不慕权贵,哪是那等祸国妖姬?先皇自身不正,才得此结局。新皇心性不定,故将其送人。既然新皇送他来到北疆,从此北疆便是尘隐的家乡。我待他,就像对待北疆的百姓一样,只有怜爱,没有欺辱之意。诸位若是见了尘隐,也定会大为改观。” 有一蓝衣幕僚见将军劝不动,便偷闯进虞尘隐所在的小院,想先礼后兵地来上一套,让这药人知道知道勾引将军的后果。然而所有的伎俩都没施展开,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就不敢再靠近,灰溜溜地离开了。 后来幕僚们再劝将军时,这蓝衣幕僚竟奇异地帮小药人说起话来:“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将军心胸宽广,仁厚豪爽,我相信将军的判断。” “人不可貌相?你见过那药人?”有幕僚不解地问。 将军也望了过来。 蓝衣幕僚有些心慌,但多年的僚佐经验让他面无异色,沉着冷静:“这不明摆着。若那药人生得丑,怎会让两代帝王念念不忘,与之纠缠。传过来的歌谣诗词里可没说药人貌丑无言,具是恨不得夸张了再夸张。” 将军收回目光,叹道:“过几日便是衍的生辰。到时候我邀尘隐作客,诸君记得来,与衍共饮一杯。” 堵不如疏。既然藏着不行,那就明明白白展露出来。让幕僚们自己做判断吧。 宴会那日,饮酒的酒洒了,道贺的声止了,交流的语断了,入席的愣住了。席上久久沉默,只有酒在滴答。虞尘隐入座,将备好的礼物递给嵇衍。 “给我的?” “当然。” 嵇衍打开,是一幅画卷。画上他骑汗马拉大弓,弓满箭出。夕阳不及箭头红。任谁看了都要称声英雄。 嵇衍大笑三声,随后小心翼翼将画卷递给身后的下人:“来!传给诸君看看!衍当不当得这画中的大英雄!” 嵇衍的大笑打破了席上的沉默,众将士幕僚掩饰般痛饮几杯,大声喧哗起来。 见过画卷后,一将士起身敬酒:“将军之姿,今得以描绘!将军流芳百世,画必随之!后人亦能瞻仰将军豪迈,喜哉喜哉!” 嵇衍豪爽取酒,大笑着与将士同饮。 那日过后,众人对药人改观。仍有劝将军的,却只是劝将军不要过于沉湎。至于逐药人走?再没人开口。 画是先皇教的,先皇死了,虞尘隐画技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而画那幅画时,他并未想到先皇,一刻也没有。 嵇衍待他越发地好,这好并不含把玩轻薄之意,或是像嵇衍对幕僚说的那样,他待他,如待百姓,如待知己。 他们会一起去看大漠,赏孤烟,训雄鹰,晒夕阳。 在落日的余晖里,虞尘隐竟有些期待,好像这样的日子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新皇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这样平静的日子又能安宁多久呢? 第10章 小药人 虞尘隐身体渐渐好转,偶尔也能与嵇衍双双骑马疾奔于草原之上。一望无际的天空,飞翔的雄鹰,除了少雨干旱外,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由。 他前世困于病房,为了消磨时间,也曾看过众多书目,其中不少记载了古往今来的英雄事迹。在他无法踏出病房之时,书中的英雄豪杰成了他心中的一份寄托,他们或骁勇善战、气吞山河,或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或取义成仁、赴死如归……而今,他身边出现了一位真正的英雄。北疆的百姓爱他敬他如待神明,将军府的幕僚亦对他心悦诚服、忠心耿耿。 身体虚弱无法习武,虞尘隐便将目光放在了兵法上。嵇衍见虞尘隐有意学习,不吝亲授。幕僚们纵使放下大部分偏见,出于立场仍然反对,劝导将军不要予容色倾国之人以智慧,防备勾起其野心。放置后院,锦衣玉食即可,教其战争兵法,是自寻麻烦。一个药人懂得多了,便不会安于后院。 嵇衍摇头失笑:“诸君是怕了不成?因为虚无缥缈的可能,就要断绝他人向上之心。衍以为,诸君成竹在胸,乃运筹帷幄之能人,自是不该畏惧于一药人。况且北疆儿郎读书习武,心怀壮志,药人入我北疆,亦是我北疆儿郎,闲时读读兵书,有何不可?况诸位推崇儒道,难道不知教化之功?若诸位真的闲得只能盯住一药人,不如去做他师傅,好好教导于他。令非我族类的他彻底归化,也不失为美谈一桩。” 这事传言开来,还真有仁人义士准备尝试一番。某日,一琴师求见将军,称自己虽文武不才,但于琴之一道略有薄名,愿替将军教化药人。嵇衍大笑,没想到还真有人送上门来,道:“先生先留宿几日,待我告知了那药人,先生再教他也不晚。” 嵇衍让属下探查了琴师身份,确定其为赫赫有名的琴道大家,且身份清白与京都毫无牵扯,才放心地将他介绍给了虞尘隐。嵇衍越发地忙碌,虞尘隐不想过多地占据他的时间,亦不想打扰其他人,便应了此事。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虞尘隐重新戴上面具。他最初对弹琴没有多大兴趣,但琴师的琴声安抚人心、清净怡然,他不知不觉也学了下去,且生出几分喜爱来。琴师是个奇怪的人,在他之处弹的是清欢与安乐,回到自己屋内,却常常是苦涩之曲。听闻琴师客居的厢房内不时传出极哀的琴声,令听闻之人无不涕泗纵横。 第20页 他因此事询问过琴师。琴师却扭转了话头,并不直言。 某日,琴师笑曰:“你已习得我七成功力,剩下三成少的是历练与心境。我已无法教你什么,过几日便向将军辞行。” 虞尘隐挽留:“先生言过其实,先生之琴艺,我难以企及。先生是否家中有事,若无,可否多停留一段时日。” 琴师笑曰:“家中确有要事,须得速速赶回。不知尘隐是否饮酒,我盼走前与你共饮一杯。” 虞尘隐让下人上酒,两人对着夕阳共饮一壶。然而虞尘隐内心隐隐不安,琴师的笑虽竭力爽朗,却隐有晦暗苦涩,像是有难言之隐,却不能与人说。 “先生若有难事,不防对我倾诉一番。将军素来仁厚,未必不能帮先生一把。” 琴师只是大笑道:“尘隐多虑,只是将要离开,有些不舍。” 虞尘隐不再追问,替琴师斟酒,与之继续共饮。 黄昏傍晚,光芒黯淡,下人点起灯火,琴师抱琴告辞。 虞尘隐望着琴师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幻,最后走入那沉沉夜色中,再不见踪迹。 翌日,将军遇刺。 刺客是那号称文武不才的琴师。 幕僚们来不及震怒,就收到了两封十万火急的军书。北边匈奴来犯其势汹汹,南边新皇派军陈兵于重城之下。 北疆,危矣。 嵇衍顾不得养伤,披挂上阵,先击退匈奴,后求和于新皇,称嵇氏一族忠心耿耿,绝无谋反之意。新皇却要北疆献上嵇衍人头,称嵇衍一死,他定不伤北疆百姓分毫,亦可放过其他嵇氏族人与将士幕僚。新皇任命的前军主将直接大骂道:嵇氏一族开国之时,自请镇守北疆,谁知其野心勃勃,几代下来,不听朝廷号令,分明是有自立为王之意。若嵇衍当真忠心,应当自刎报国。 将军府的人自是不应。新皇那边也意在讥讽,并不指望嵇衍真的自刎。战争一触即发。 然而嵇衍先是遇刺,受了不轻的伤,后又与匈奴激战,伤情更重。新皇一直陈兵不打,未必不是想坐拥渔翁之利。此时北疆却出现一股前朝遗民势力。 其领头人求见将军嵇衍,劝他趁此反了昭国,并口呼嵇衍殿下。 原来前朝皇室并未灭族,当年嵇氏女嫁与前朝的五皇子,在前朝灭国之际,命下人带走了自己的孩子投奔嵇氏,随后自刎殉情。嵇衍实乃五皇子后裔。纵使昭氏坐拥天下几十年,对前朝念念不忘的仍大有人在。 这群前朝遗民还组织过一场避暑别宫的刺杀,导致当时的皇帝重伤。 嵇衍思虑良久,终是不信新皇会放过嵇氏族人与将士幕僚,决定开战。 然而退去的匈奴又袭来,新皇那边亦开始攻城。嵇衍伤重,无法亲自退敌,只好派兵遣将分两路进军。 久战不下,情况越发危急。北疆恰逢大旱,各处开始缺粮。 嵇衍只得再次带伤上阵,重击匈奴后,打得他们签下和约。相比昭国新皇,匈奴若闯进北疆,会导致这里的百姓死伤惨重。这时候,大破匈奴的嵇衍看着疲乏的士兵,短缺的军粮,已明白,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他身,大势去矣! 杀人诛心,新皇传来消息:他当时的命令仍然有效,只要嵇衍自献头颅,他定不伤北疆百姓分毫,亦放过嵇氏族人与将士幕僚。新皇本还想说若嵇衍不从,他若破了北疆,破一城屠一城,抓到嵇氏族人,定千刀万剐。但大臣劝了下来:“陛下,哀兵必胜!若此言让北疆上下众志成城,破釜沉舟,恐此战危矣!” 这时嵇衍重病久久不愈,遇刺后两度带伤上阵,纵是当世猛将,肉.体也仍属凡躯。况北疆存粮不容乐观,就算他有心打下去,也难以取胜。若战争久拖,百姓生存只会更艰难。他不愿见到几十年前人食人的现象重返北疆。 嵇衍应了新皇,只请求宽限些时日,容他处理完家事。 众将士幕僚苦苦请求与新皇决一死战,北疆的百姓却分成了两派。一派痛哭流涕痛骂新皇坚持追随嵇衍,一派沉默不言心底里暗暗期待着嵇衍早日自刎结束这场灾难。随着缺粮情况越发严重,前者开始倒向后者,连将军府里的某些人也开始动摇。 虞尘隐问嵇衍:“值得吗?” 嵇衍答:“我待百姓如待你,是一厢情愿,亦是心甘情愿。” 虞尘隐闻言,再也忍不出,失声痛哭。他想抱住将军,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握住将军的手,感受他尚还温热的体温。 他不要将军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从此再没有人会手把手教他兵法,会带他骑大马拉大弓在夕阳落下前驰骋草原,连风都那么恣意。 他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说,却只喊出了一声:“将军……” 恸哭良久,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血,将军,我的血,要不饮饮我的血吧。这样你会立即好起来的,你明天就能披挂上阵,大破敌军!你会带着北疆的军民打败新皇,你会打到京都去,你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将军……” 嵇衍笑着摇了头:“毋宁清醒而死,不愿癫狂中亡。尘隐,别怕,衍这二十载光阴,活得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恣意,衍已经很满足了。我死后,将士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尘隐,去那里开始新的生活。忘了我,也忘了北疆。就当你从未来过。” 第21页 嵇衍前往重城,虞尘隐并未跟随。他听闻嵇衍当着新皇自刎于重城之下,随后天降大雨,七日不绝,北疆大旱就此解矣。 有北疆百姓说是上天感念将军仁义,也有百姓说是灾星已除,所以上天才降了雨。 虞尘隐失踪。嵇衍的将士没有找到,新皇的人亦没有。 他消失在人群中,自我流放,因不用食不用饮,便四处流浪,不管有无猛兽,是否绝途。 新皇的告示贴满了全国,奖赏越积越高,可此后没人见过他,连一丝踪影也无。 新皇悔恨不已。他送小药人到北疆,一是想暂时隔开他让自己冷静下来,二是让嵇衍接触药人后变得跟父皇一样癫狂,如此一来,北疆便能不攻自破。 可嵇衍久久未疯,他便坐不住了。跟匈奴谈判,让其突袭北疆,同时陈兵北上,大军压境,誓灭嵇衍。 嵇衍自刎,他成功了。 小药人却下落不明。 此时的新皇还不知道,嵇衍残部与前朝遗民正往京都而来,誓要报仇雪恨,杀他以祭奠将军。 第11章 小药人 走过很多山,路过许多河,人迹罕至之地,也遇猛虎豺狼毒蛇。但凶兽皆对他视而不见,不靠近,亦不远离,仿佛虞尘隐真是株平平常常的植物,没什么稀奇。 他不知自己到底流浪了多久,直到听闻新皇遇刺的消息,才决定结束自我的放逐,重回京都。 新皇遇刺那夜,皇后也在现场,惊得流血早产,生下皇子便去了。皇子情况亦不容乐观。新皇重伤,皇后已薨,皇子早产亏损,皇宫上下乱作一团。 右丞站出来主持大局,新皇大难不死,却命若悬丝,太医暗地里告知右丞恐陛下命不久矣,好在皇子在太医的细细调理下,情况渐渐好转。右丞面上沉重忧虑十足,心里却隐隐生出不同的想法。若陛下就这么去了,皇后也薨了,这昭国的天下就凭一小儿,能够治理得井井有条?还不是要仰仗他这位老国丈?如此想来,女儿虽死得可惜,但为昭国诞下皇子,也算死得其所。 皇帝的情况越发不好,右丞一边控制了宫廷,一边将刺杀的罪名安在了左丞头上,将出京办事没来得及赶回京都的左丞斩在了半路。盛夏炎热,皇后的身躯很快就散发出腐臭,右丞之妻垂泪劝丈夫先把皇后的丧葬办了,入土为安。右丞却怒曰:“国难当头,左丞谋反,陛下生死未定,皇子先天不足。若皇后娘娘在泉下有知,也定是希望我这个当爹的以国事为重。如今,陛下与皇子之安危乃头等大事,左丞谋反之事亦须快刀斩乱麻。丧仪繁复,皇宫上下忙忙乱乱,心余力绌。此刻我哪能弃陛下于不顾,而独顾自己女儿?” 其妻却怒泣曰:“女儿本就体弱,若非你执意送她入宫,怎会早早地魂归西天!撒手人寰!你不配做她爹爹!我只恨当年信了你的旦旦信誓,不顾爹娘阻拦,私奔下嫁于你,常年被人耻笑便罢了,谁知跟的人竟是兽心人面,假仁假义之辈!你的庶子一堆,自是不稀罕我唯一的女儿。可她已身亡命殒,你怎忍心放着她的尸身在那深宫大院里日益腐臭!国丈爷!她在进宫之前,也是咱们的女儿啊……” 右丞大怒:“妇人之仁!”便拂袖而去。到了宫廷,果真闻到腐臭蔓延,回想起妻子早年义无反顾跟了他,陪他一路从微末走来,又想起女儿的乖巧孝顺,终是不忍,分了人手处理皇后丧仪。右丞素服慰礼三日,心下不安,担心事有变故,便装作哭晕被太医抬了下来。 急急询问属下,左丞势力是否一网打尽?皇帝龙体如何,还能撑几日? 属下答:“左丞已毙,其势力土崩瓦解。至于陛下,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右丞大喜,又担心皇子身弱,便亲赴后宫,准备看看自己的好外孙。 谁知竟在那里看到了好好站着的皇帝陛下?! 右丞大惊,来不及上前行礼,便被新皇命人拿下。 新皇抱着嫡长子哄其入睡,见右丞满头大汗大嚷出声,不悦地让御林军拖他出去,丈打三十大板。 右丞一条命去了半条,已明白这是中了陛下的计。他与左丞势大,原来陛下早有不满,趁宫廷大乱之际顺势布局,将他与左丞一网打尽。 右丞心知无力回天,临终前求陛下放过家中老妻。新皇应了。 右丞趁乱谋逆,斩杀左丞,挟持皇子,赐死,斩立决;念在皇后无辜,诞子有功,恕其母罪;其余人等,秋后斩首;罪责三族,流放西南。 随即昭国戒严,捉拿刺客,若有知情不举者,罪及满门;若有收留刺客者,株连九族。前朝遗民与将军残部在严酷的律令影响下渐渐覆灭,于几年后消声灭迹矣。 人心惶惶之际,虞尘隐抵达皇宫。 当日的刺杀确实重伤了新皇。新皇从昏迷中醒来后,得知皇后离世皇子诞生右丞入宫,当机立断让太医下猛药保持清醒,并开始布局让左丞右丞鹬蚌相争。他自知时日无多,断不能让昭国江山落入他人手中。只恨命运无常,他方大获全胜,收复北疆,正待大展宏图治国安.邦之时,却遭遇行刺,身受重伤。天不假其年,要他早崩,恨矣! 皇后离世,稚儿年幼,他的其他兄弟亦被父皇杀绝。回顾周身,竟是亲族尽散,鳏寡孤独。 就在这个时刻,太监来传:小药人回来了。 第22页 一时之间,他竟不敢相信。 虞尘隐望着眼前的新皇,竟有些认不出了。猛药虽让他保持清醒,却也极大损耗着他的生机。或许新皇本能再活一年,如今却最多支撑半年。他还不到二十,就已生出白发,面容憔悴,骨瘦形销。 这么多年折腾下来,先皇去了,将军去了,如此见到新皇,他亦时日无多。虞尘隐只觉心中悲凉,本想质问于他,琴师是不是他派出的刺客,心有不忍,换了话头:“你……还好吗?” 新皇坦率道:“不好。可你回来了,心中好受许多。尘隐,你清楚的,我已时日无多。留下来,陪陪我吧。” 虞尘隐留了下来。新皇本打算任托孤大臣,并适当分权六部,相互牵制,以待皇儿长大。虞尘隐回来,他又生了其他想法。 “尘隐,我若离世,大臣定不容你。做昭国的国师吧,孤想你看着孤的孩子长大。” 想到传国玉玺的事,虞尘隐应了。新皇开始教虞尘隐处理政事,并和他一起照顾孩子。在这样的日常相处中,新皇竟觉得很幸福,纵使时日无多,但爱的人在身边,孩子也在身边,他不再是孤家寡人。或许人之将死,对权势看淡许多,更愿着眼于眼前之人。 他没想过饮血续命,父皇的结局足够不堪,他没有重蹈覆辙的爱好。立国师相对轻易,左丞右丞的势力拔除后,朝廷相当于新皇的一言堂,敢于犯颜直谏的人极少。那少数几个有异议的,在新皇一意孤行、杀一儆百后,也放弃了上奏。不久,新皇又立太子,国师加封太子太傅并辅政。 新皇几乎是毫无顾忌地为虞尘隐铺路,在此时此刻的新皇心中,这世上的其他人、其他事物,包括权势也好、浮名也罢,都不值得放在心上了。他幼年丧母,青年丧父,本以为大权在握就可坐拥一切,可苍天从不厚待于他。既如此,他离世前放纵一回又如何? 新皇枕在虞尘隐腿上,听他不急不缓地念着奏折,倏然不想听政事了,出口打断:“尘隐,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夫妻?”小太子躺在他们身旁,咿咿呀呀不知说着什么婴语,虞尘隐放下奏折,轻抚新皇灰了一半的长发。那灰发并不柔顺,干枯、发黄、无光泽,和其他重病之人的头发没什么不同。坐拥天下的皇帝,在生死面前,也只是凡人罢了。虞尘隐慢悠悠梳理着,没有扯痛虚弱的皇帝陛下。 新皇见他不答,倏地起身,凝视虞尘隐:“我们成婚吧,就在下月,不,这月,不,明日,明日我就昭告天下。” 新皇起得太急,虞尘隐没来及得松手,他低垂目光望着手中几根灰发,沉默良久,没有抬头。 对面的人不肯回答,甚至不愿抬头看看他。新皇心知他对自己无意,只是没想到他也足够无情。新皇已时日无多,小药人与他成婚,有了名分,利远远大于弊。如此,虞尘隐能名正言顺抚养小太子,摄政治国。新皇本以为就算他不爱自己,看在权势份上,也能犹豫几分。 可他不屑一顾,甚至不屑于回答。 太子突然嗷嗷呜呜哭起来,新皇的愤怒不甘失意仿佛有了出口,喊道:“来人!抱太子出去!一天哭哭啼啼的,能做成什么大事!” 虞尘隐将太子抱起来,下了床榻准备往外走。 新皇拉住他衣角:“你知道孤不是让你走,你就这么狠心,连个念想都不愿给我,让孤做场梦都不成吗?” 虞尘隐缓缓地摇了头,扯开新皇的手,略有些急促地走了出去。 走到廊下,虞尘隐靠在梁柱上,又想起了自刎的将军。 新皇望着洞开的房门,不见的人影,苦笑几声,咳嗽起来。浑身乏力,他不得不重新躺回床榻。 罢了,他想,罢了。 新皇驾崩那日,下了很大一场雪。他终究是没有熬到新春,在深冬里殁了。 虞尘隐恍惚间回想起,刚进宫那日,似火里花的太子殿下一脚拦下他轿辇。殿下那样张扬地走上前,揭下他的青铜面具后,又故作镇定地给他戴回去。 “你这副面具太糙,等几日送你个好的。” 虞尘隐有心答“好”,却又倏然意识到,那送他面具的人已然不在了。 而那只金玉面具,也早已遗失在流浪途中。 又过几年,早早登基的小皇帝终于能够走路,不要人抱了,也识得不少字,却还是会软软乎乎地喊虞尘隐“师父”。 “师父,师父,今天老夫人送了孤一把小弓。” 老夫人是先皇后的母亲,本准备自缢,想到女儿的孩子刚出生便没了娘,涕泪交加地从小凳上走了下来。虞尘隐担心老夫人因右丞的事迁怒于小皇帝,拒绝了老夫人进宫看陛下的请求。可老夫人一直不放弃,虞尘隐心有不忍,多番调查几次试探后,慢慢让小皇帝跟老夫人接触起来。 “师父,师父,我本来是高兴的,可老夫人只送了我东西,没给你。她偏心。” “师父,你千万不要伤心,孤送你东西。你喜欢什么,告诉孤,孤都替你寻来。” 虞尘隐浅笑着蹲下来,开玩笑道:“好,你既有心,我就不客气了。就把陛下你最爱的传国玉玺送给我吧。” 小皇帝一听,小手紧巴巴扣在一起,垂着胖乎乎小脸蛋,要哭的样子。 虞尘隐正准备开口说是开玩笑的,不要他的玉玺。 第23页 小皇帝却垂头丧气地把玉玺从案几上拿了下来。他咬咬牙递给虞尘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后悔呜,我就送给你了哼,明天你也得送我东西才行。不然我要哭了呜呜。师父欺负我呜呜嗷嗷嗷——” 虞尘隐没接,拍拍小皇帝的肩,问:“你知道玉玺意味着什么吗?” 小皇帝哭着说:“玉玺就是玉玺啊,可以盖章玩。我以后不能玩盖章的小游戏了呜呜嗷嗷嗷——” 虞尘隐试探着接过来,玉玺到他手中那刻,天命书出现在脑海。玉玺顿时化作一团无形的长生泥,微微发着白光。 “咦,玉玺不见了!”小皇帝哭泣声顿住,好奇地左望望右望望,见真不见了,大哭起来,“我送给师父的东西,师父不珍惜,这么快就搞丢了。我再也不要理师父了,除非师父明天送给我更好玩的东西,否则我一定不要理师父了,绝对绝对!” 小皇帝哭着跑走了,虞尘隐神色复杂地望着小皇帝的背影:“你竟真的心甘情愿。” 在尚且年幼的小皇帝心中,玉玺只是玉玺。他年幼到还不知权势的好处,便送得那么那么轻易。虞尘隐回顾这一路,悲凉有之,惬怀有之,终于是结束了。 他坐下来等待天命书吸收完毕。 神力收集完,他试着让天命书捏一个空有其形的传国玉玺,成功了。 他将玉玺放在案几上,随即踏出殿门,走出宫门,走入春光中。 虞尘隐去京都市集上挑了些礼品,又去看望了琴师的母亲。 琴师死在那场刺杀中,虞尘隐掌权后,才查明这一切。 新皇以其母逼迫琴师行刺杀之事,琴师素来孝极,也极为敬重将军,痛不可忍之下,望着娘什么都不知的神情,惨然一笑,拜别母亲,只称是好友去世,欲前往吊祭。 琴师一路北上,风萧萧,易水寒,他留在了北地,再不能复返。 魂魄难归故土,尸身被喂了野狗。 小皇帝八岁那年,琴师母亲去了;九岁那年,老夫人去了;十岁那年,虞尘隐安排好一切后,留下书信就此消失于尘世间。 小皇帝一生功绩卓著。北击匈奴,南平诸族,文治武功,彪炳千古。赫赫之功,终流芳百世。 第12章 乱世哥儿 她从软塌上坐了起来,一头青丝也跟着滑落。她不爱束发,也不喜往头上戴些金钗玉簪步步招摇,可男人们送礼物净会送些金玉珠宝、锦衣华服,省心不费力的同时,也彰显自己的权势。 在她十三四岁时,或许还需要外物的装饰,十八岁那年,王爷为了博她一笑砍断了大臣嫡子的腿。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再不用费心费力地装扮了。王爷不是她最后的归宿,当然也不是第一个。 她第一个男人,只是个无名的书生。生了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妄想为朝廷做点事,还没来得及外派,就被大太监弄死了。 她是个弃婴,书生比她大五岁。据说那年五岁的小书生在河边拉住了装她的木盆,把她抱回了家。书生八岁那年,家里的大人都死了。他就每日田里耕种、上山打猎,闲暇时分就站私塾外边听课,顺便帮忙打扫卫生。 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见他好学又自觉,就没赶他走。日子最难过的时候,有牙婆上门叫书生把她卖了。说她生得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牙婆愿意出双倍的银钱。 书生没卖。他拉扯着她长大了。 书生很有天赋,他一路考到了京城。发榜那日,书生与她成了亲。没有高堂,没有媒婆,两人吃了碗有肉有蛋的面,喝了杯最便宜的交杯酒。 然后没多久,书生就死了。 她给书生收了尸,也没钱买棺材。就随便找个地埋了,搬几块大石头压着,表明那里踩不得。后来她才知道,书生只是被连累的。有天赋有智慧的书生,就这么在朝廷的斗争中死去,没掀起半点水花。 在京城活不下去,回乡下也没钱。书生死后,租的小破屋外总是来来往往地走着些不知身份的男人。 她以为自己要进窑子了,好一点可以去哪家做个妾。很幸运的,碰到王爷,做了个外室。不幸运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或许是对书生有点感情,或许是当时太年轻不知事,她没喝下那碗堕胎药。为了生存,她不再像对待书生那样对待王爷,花了几分心思。或许男人就是爱以貌取人,她的拙劣手段没有被拆穿。 生下孩子后,她的容貌更盛。王爷把她囚在小院里,不让她外出。其实她并不感到难过什么的,金尊玉贵的悠闲生活比乡下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好过得多。唯一不太满意的,是孩子的性别,一个哥儿。哥儿难养活,要是她还在乡下,铁定把孩子扔了。 后来啊,就跟唱戏似的,调子拉得又高又长,随后戛然而止。朝廷乱了,皇帝啊王爷啊全死了,大太监小太监大臣小臣斗得天翻地覆。某将军攻进了皇城,皇位没坐稳几天,又一批人马来了。天下彻底大乱。 她被转手几次,每一次的结束都伴随着上一任的鲜血。不知怎的,她竟然没丢下哥儿。或许是那双眼长得有点像死去的书生,每次想扔掉时,书生把食物推给她的场景就会浮现出来。 慢慢的,她也习惯了。反正养着,自己也不费力,总有些男人想当哥儿野爹,出钱出力不亦乐乎。 第24页 乱世嘛,人命比狗贱,活着也没趣。好在总有些男人愿意给她乐子看,她瞧着瞧着倒也不觉无聊了。 她从软塌上坐起来,还没来得及穿鞋,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血腥气随之翻涌进来。 她讨厌才下战场的男人,可才下战场的男人却很有兴致。 她躺了下来,想着做工时间到了,罢了……反正她不觉得痛苦,有几分乐在其中。无趣的生活就这么打发着,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在行军的另一个帐子里,虞尘隐靠在床榻上,推辞着魏侯小儿子的邀请:“没甚意思,你一个人去吧。” 魏扬扔下红缨枪,几步走到床榻前:“为何不去,阿隐,你一天天呆在帐子里,对身体也不好。晚上篝火宴大家一起唱唱歌喝喝酒,来嘛。” 虞尘隐放下书,躺了下来,还特意翻了身,背对着魏扬:“我不爱去,也不喜被人打扰。你走吧。” 魏扬脱了靴,跳到床的里侧,蹲坐下来望着虞尘隐:“我们定亲了,你就是我将来的妻,做相公的邀请你,你也断然不肯去?” 虞尘隐睨他一眼:“不去。” 魏扬长眉紧皱:“你为何对我这么冷淡?还是真像别人说的,你喜欢的是我大哥,却跟我定了亲。所以打心眼里就讨厌我。” “跟你大哥有什么关系?” “哪没有关系。”魏扬冷哼一声,“我大哥是已逝侯夫人的嫡子,还是父亲的长子,大哥是众人眼里的继任者。我呢,不过一介妾生子。跟我定亲,你根本就不愿。” “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累了,请你出去。” “是,我是在胡言乱语。可大哥的婚事父亲自有主意,你只是虞姨娘带来的孩子,阿隐配我难道就委屈了?” 虞尘隐揉揉额头:“你到底在闹什么?吵得我头疼。我不过跟你大哥见过一面,你就要听了外头的编排来刺激我。你要继续说下去,那我就去找娘退了这门亲事。” “你总是这样。我说什么都是我无理取闹,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我闹也好,不闹也好,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虞尘隐拍拍魏扬手臂,示意他低头。魏扬心头砰砰直跳,红着脸忘了不快,一点点贴近虞尘隐。 虞尘隐却顺手取了桌上的红枣,塞进魏扬嘴里:“吃你的枣吧。不过一件小事,你却闹腾半天。罢了,什么篝火宴,我去。” “当真?”魏扬囫囵吞着枣,含糊不清地说。 “当真。” 魏扬兴奋地跳下床,趿着靴拿起红缨枪就往外跑。 “我晚上再来接你,反悔也没用了!” 夜晚,魏侯的营地升起篝火,宰杀猪鸡,庆祝大胜。魏扬拉着虞尘隐走进少年堆里,众人一起笑啊闹啊击鼓而歌。虞尘隐安静坐在篝火前,坐得远,火星子噼里啪啦也炸不着他。魏扬拉他站起来随性而舞,他摆摆手却不及魏扬力大,被拉扯着站了起来。 虞尘隐望着笑闹的少年们,浅笑着摇摇头,后退一步,拊掌打起拍子,却不愿加入其中。 魏扬没有勉强,只是跟着退出了篝火圈。 虞尘隐拍掌的手顿住,放了下来:“不用顾及我。” “你总是站在远处,我叫你一声,你就抬头看看我,不叫你,你就望向别处去。你离所有人都远远的,就算是虞姨娘,你也没有多亲近。” 虞尘隐苦笑:“我没有不理娘,是娘不愿理我。” 魏扬靠近一步:“虞姨娘是冷淡慵懒的性子,不愿理你,亦不怎么搭理我父亲。可我呢,我对你一向热情得不能再热情,同伴们都开始取笑我是一腔热血非要贴你这块儿冰锥子了。” 虞尘隐略感疲惫:“我累了,我想回去了。” “就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人了,你喜欢你说,我跟他光明正大地竞争,可每次你都不说,什么都不愿说。我只能一个人猜啊猜,却怎么也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阿隐,你为何不能对我直率一些。” 虞尘隐不想跟人掰扯,直接转过身,准备回帐里。魏扬拦在他身前,不让他走:“虞尘隐,我魏扬的妻子,断没有让给其他人的可能。你要走可以——” 魏扬取下腰间酒囊,扔给虞尘隐:“喝光,我就让你走。” 虞尘隐没接,酒囊掉到了地上。有见势不对的人从篝火圈走了出来,劝道:“魏扬你这是做什么。尘隐一看就是累了,他身体不好你也是知道的。累了早些回去休息有何不对?” 魏扬正在气头上,一把推开那人,吼道:“我跟我未过门的妻子说话,轮得到你劝?” 沈琒整了整乱掉的衣衫,没忍住出言讥讽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得意什么。” “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沈琒也来了火气:“我说你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炫耀啦,到时候鸡飞蛋打岂不可笑可笑?” “有本事再说一遍。” “再说就再说,你以为我怕了你?!你魏扬鸡飞蛋打,鸡飞蛋打,鸡飞蛋打!” 魏扬冷笑一声,挽起袖子:“看来今天不打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虞尘隐就在身边,沈琒也不甘示弱:“来啊,平日里大家都敬你是魏侯儿子,让你几分,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了。今天不打得你认输,我沈琒名字倒着写!” 第25页 虞尘隐没心情看两人混战,捡起地上的酒囊慢悠悠离开了。到得一山包,爬上去对月饮了几口。今晚的月特别的满,月盘圆,圆月盘,光也很亮。凉凉的光,一点点清冷,混了点糖的甜,像梨子。 酒却蛮苦的,并不好喝,还辣嗓子,喝了几口就开始头晕。可这头晕也没什么不好,晕乎乎飘飘然,忘却人间。又喝几口,身上开始冷飕飕的。仿佛酒液还没入胃就蒸发,浸得他肌骨生凉。 没过多久,虞尘隐被人找到。原来是魏扬跟沈琒闹起来,惊动了篝火宴的大人们。沈琒父亲并非籍籍无名,是魏侯最看重的军师。小儿子跟军师儿子打起来,不管由头是什么,传出去都不好听。 虞尘隐到主帐的时候,魏扬跟沈琒被押着跪在一边。虞尘隐目不斜视地走过,先上去跟娘和魏侯打了个招呼:“娘,亚父。” 虞滟君笑着让哥儿坐在自己身边:“真是越长大越像我,跟你那个死去的爹一点儿都不像。” 魏侯喝酒的手一顿,又面无其事地一饮而尽。 “娘。”虞尘隐无奈地喊了一声。 魏侯本想好好教训一下魏扬跟沈家小子,此时也没了心情,让两人抄书十卷作罢。 至于虞尘隐,滟君带来的这个孩子,真是越长越邪乎。滟君本已是人间至美,无人能敌,虞尘隐却渐渐有神鬼之姿。早年定下了魏扬跟虞尘隐的亲事,本是为了讨好滟君。哥儿稀少难养活,身体弱,一般没人家愿娶,就算娶过门,多半几年就得成鳏夫,白费了银钱,还得背上克妻的名声。 可随着虞尘隐渐渐长大,这亲事反倒成了人人都想要的大好事一桩,少年郎没有不眼红的。 今天闹的这出,无非是争风吃醋。魏侯感到些许头疼,放任下去恐成大患,送走虞尘隐又担心滟君不喜。罢了,先这么遭,等过两年小儿子跟他成亲了,就让哥儿少在外面走动。再过个七八年,估计也和其他哥儿一样,香消玉殒了。 虞尘隐有心跟娘说些什么,可看着娘将心思放在了瞧刚染的丹蔻上,又止住了念头。走出帐子时,魏扬跟了过来。 他脸上青了一团,嘴角还带伤,跟头大型犬似的跟着,也不说话。 虞尘隐止住脚步,魏扬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 魏扬不吭声。 “没事的话,先去抄书吧。你今天太冲动了,沈军师多得魏侯看重,你就这么跟人儿子打起来。魏侯不罚你也说不过去。” “我受伤了,阿隐只会劝我冷静吗?当真没有半分心疼?” 虞尘隐转过身来,看着魏扬:“我讨厌给我找麻烦的人。” “所以我是给你找麻烦的人,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麻烦。”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你成天胡思乱想,想不通就来闹我。魏扬,你十五了,你大哥在你这年纪已经带领军士打下了好几座城池。而你,只会跟人争风吃醋,没个消停。” “我为什么吃醋,你心里不明白吗?因为你不在乎,你不在意,你根本不在意到底是跟谁成亲。是我也好,是那沈琒也罢,只要没人打扰你,你就怡然自得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阿隐,我就站在你面前,可你把我当什么,一个摆件吗?” “你要自轻自贱,我无话可说。” 虞尘隐转身走了,魏扬这次没拦他。 半月后,魏侯攻打丰山郡,虞尘隐听说魏扬也跟着上了战场。但此战并不顺利,魏侯久久攻打不下,最后是沈军师用计离间了丰山郡郡守与都尉,使其内部生乱,才将之攻克下来。 论功行赏,沈军师当之无愧头等功,却没要诸多赏赐,只提了个请求:望魏侯将虞尘隐送到淇城,在那里准备待嫁事宜。淇城是魏侯的大本营,其嫡长子魏暄就在那儿料理后方诸事。 魏侯明白沈军师的想法,他只有沈琒一个儿子,自然紧张许多,担心沈琒为了哥儿闹出什么大事来,只能将哥儿先行隔开,断了他的念想。沈军师劳苦功高,魏侯不好拒绝,应了。 虞尘隐离开那天,虞滟君没送。魏扬骑着马一路送了很远。 分别时刻,魏扬检讨自己说着对不起:“我错了,尘隐,我不该跟沈琒闹。早知道沈军师会把你送走,我站在那任沈琒打,绝不还手。” 上过战场的魏扬糙了很多,道歉时却还是垂头丧气炸着毛,跟家犬似的委委屈屈。 “没受伤就好,以后上战场也小心些。”虞尘隐表示不在意,只是心里记挂着娘,担心娘一个人在这里出事,便开口说,“魏扬,记得帮我护好我娘。魏侯事情繁忙,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你帮我看护着,我在淇城也安心些。” “虞姨娘根本不在意你,你走了她也不来送送。你那么担心她,她却连面子功夫也不做做。” “魏扬,别说不讨喜的话。”虞尘隐垂目望着窗帏,“你帮我照顾下就成。” 魏扬气闷地耍了几圈红缨枪:“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别跟我大哥走太近。” 虞尘隐不解:“为何?” “他是大哥,你这个做弟媳的避避嫌不好吗?” 虞尘隐浅浅笑开:“又吃醋啦。好,我答应你就是。” 再不舍也到了离别的时候。马车再次启程,魏扬牵着马立在原地,没追。 第26页 见马车越来越远,快看不清轮廓,魏扬心下有些慌乱,急急大喊道:“阿隐,你记得好好待嫁,我两年后就来娶你!” 没有回答。只有山谷的回声一圈圈散开。 魏扬沮丧上马,提着红缨枪往回疾奔。 只要他奔得够快,情绪就会落在身后,来不及酝酿就轻飘飘散掉。两年而已,很快的,等他再打几次胜仗,再立几次功劳,就能风风光光地迎娶阿隐为妻。 然而虞尘隐这一路却并不顺畅,在半路遇上为祸一方的山贼。护卫被杀,金银被抢,虞尘隐也被劫掠上了山。 第13章 乱世哥儿 马车行至高江郡外,两侧是山坡,中间为谷地。官道年久失修,颇为颠簸,虞尘隐在马车里坐得疲惫,护卫们也腹中饥饿,一行人停在路边,原地修整。虞滟君深得魏侯喜爱,虞尘隐身为她的孩子,魏侯明面上待其极好,甚至好过小儿子魏扬。这次虞尘隐回淇城,随行的护卫两百,锦衣华服、金银珠宝、笔墨书简等装载了七八辆马车。 随行的厨子生火做饭,虞尘隐马车里坐得头晕,下了马车走到山坡一侧,看看青翠草木解解烦闷。一护卫急忙放下水囊,跟在其身后。 虞尘隐看到块儿颇为齐整的岩石,准备坐下。护卫却拦了下来:“此处脏,卑职去把凳子拿过来吧。” “不必,我只是随意坐会儿。” 护卫没有纠结,未带锦帕,便抽刀砍断衣袖铺了上去:“公子您坐。” 虞尘隐轻叹一声:“何至于此。” “卑职职责所在,应该的。” 护卫低着头,虞尘隐望不见他神情,没再说什么,坐了下来。护卫蹲在一旁。 “你是哪里人?” “在下淇城人士。” “淇城。这次回淇城,你也能跟父母亲人多见见。” “卑职家人都离世了。”护卫望着虞尘隐的鞋履,这样一双鞋能供普通人家吃用三月,“死在流亡途中。” 虞尘隐有些歉意,正准备岔开话题,护卫却移到他身前,捧起他双脚。 “你干什么?” 护卫用另一只衣袖轻柔擦拭鞋履,原来是上面沾了泥点:“脏了。” “脏了便脏了,放开我。” “如果当年我妹妹也有这样一双鞋,可能跑得快点,就不会被吃掉。” 虞尘隐闻言一怔。在这个世界,国家四分五裂,战争频繁,百姓苦不堪言,更有征兵重税的重担。淇城以前还不是魏侯的领地,占据此地的将领户户征兵,要求每五户出一头牛,十匹绢,百姓卖儿鬻女也筹不上,逃亡者众。逃亡路途缺衣少粮,惨剧连连。 后来魏侯夺得此地,休养生息,许多淇城人返回故土,想必眼前这位护卫也是那时候回来的。 虞尘隐略有些不知所措。泥点难擦,护卫擦不干净,很是沮丧。 虞尘隐连忙道谢:“已经很好了,谢谢你。” 突然,虞尘隐抬起头来,望向山坡高处。他隐隐有些不自在,仿佛有人在稍远处盯着他,还不只一个。 他扶起护卫,自己也站起来。将护卫割断的衣袖从岩石上拿起,递还给他:“多谢。” 虞尘隐心中不安,决定让众人先出了谷地再休息。可不等他上前,一批批箭矢倏然从半坡射了下来。护卫们没有防备,十之二三就此倒地。 虞尘隐身前的护卫抽出长刀,大吼道:“敌袭!”随即将虞尘隐推入岩石后,守护在侧。那箭矢朝着路的另一侧落下来,虞尘隐这侧的护卫死伤较少。活下来的护卫们来不及多想,立即奔向虞尘隐将之围在中央。 箭矢很快射下第二批,依然落在路的另一侧,由于护卫们急急奔向虞尘隐身边,此次几无损伤。 山坡上有人大喊:“中间那个!抓活的!冲啊!” 随即两侧山坡密密麻麻冲下来一群大汉,皆持有武器,刀剑枪甚至是斧头不一而足。护卫见敌人众多,立即抱起虞尘隐往马车处跑,其余护卫随行。 虞尘隐刚进马车,护卫便驭马狂奔,可没等多久,护卫拉停了马。虞尘隐揭开窗帏往外看,竟是山坡上滚下落石,将前路悉数堵住。 护卫大喊:“诸君可知这是谁的车架?速速放我们远去,或可保全性命!” 一大汉于半山腰大笑:“若不知,我们怎会埋伏在此地!别挣扎了,束手就擒罢!” 护卫不降,砍断车辕,骑马奔向敌群,杀进杀出,然敌人众多,不久便身中一刀,落下马来。虞尘隐往后看,见护卫们大多重伤,出了马车朝山坡大喊:“我们投降!诸君若为金银而来,挟了我便是,自有人奉上银钱!我这些护卫与此事无关,绑了他们便是,何必伤人性命!” 那大汉大笑道:“杀光护卫!不要留活口!” 虞尘隐见状,取出马车里的长剑,拔剑置于颈边:“想必诸位此行只为生擒我,停下,否则我立即自刎,绝不叫诸位得逞。” 大汉笑意顿散,挥手让手下停止屠戮。 “放我的护卫过来。”虞尘隐冲敌群大喊。 盘洼寨的人方才只是远远望见虞尘隐,此刻见其衣衫凌乱乌发散了一腰,手持长剑欲要自刎,竟有几人没忍住呼出声来:“小心那剑!” 大汉从山腰下来,挥手让手下让开条道路。 重伤的护卫们想要站起来走到公子身边,然而身受重伤,爬行了几步再不能动弹。唯有方才砍袖铺石的护卫不愿放弃,一点点爬行着,在官道上留下长长血痕。 第27页 大汉怒笑着靠近虞尘隐。 “站住,不要过来。” “你的护卫都不中用啦!我当你的护卫如何?” “无耻!” 大汉背着手,笑眯眯地停下:“刀剑无眼,哥儿就别舞刀弄枪的了。” “备马,我就放下。” “哥儿把我当蠢物,这不可行。”大汉右手猛地抽出大刀,径自砍向爬行护卫。 虞尘隐惊呼:“不——” 谁知大汉左手握有石子,右手只是虚晃一招,掷出的石子打中虞尘隐手腕,长剑落地,大汉猛地上前制住虞尘隐,暗恨道:“将护卫都杀了!” 虞尘隐被压倒在地,顾不得疼痛,急道:“不!你与他们无冤无仇,绑了他们上山亦不会走漏风声。何必做得如此绝,非要取人性命!再则他们已身受重伤,活不了多久,补刀何用,任其自生自灭可好?” 大汉捆好虞尘隐双手,拎他起来,恶狠狠道:“杀了我弟兄,还想活?” 虞尘隐冷下脸:“他们只是为了保护我。诸位中若有亡故的,可向魏侯寻得补偿。” 大汉不为所动:“杀!” 不过片刻,挣扎的护卫们便一动不动了。虞尘隐大恸,第一次对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有了实感。他来到此世,作为虞滟君的孩子,虽先后在王爷、将军等府里生活,可由于娘亲的原因,并未受到薄待。世道再混乱,礼乐再崩坏,他也没有因此缺衣少食。幼时一直和娘亲生活在权贵后院,稍大些娘亲跟了魏侯,他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等待着天命书的指引。 不知为何,这天命书在此世毫无反应,跟昙花也联系不上。按照昙花所言,天命书能推演出周遭人的命运并指引长生泥所在地,可天命书在上个世界只推衍出药人会进宫,皇宫会生变,便没有其他的了。到了这个世界,不但没有只言片语的推衍,连长生泥的下落亦不曾指引。 虞尘隐无法,只好默默等待。谁知今日当头一棒,虞尘隐意识到若天命书无法唤醒,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便不是过客。他再无法置身事外。 他不想在这群贼子面前落泪,可泪水不听使唤。大汉粗糙的手擦过他脸:“哭什么?在这个世道,能干脆利落地死已是享福。” 他偏过头,大汉的手落了空。 虞尘隐望着地上血泊,不忍再看,闭上了眼:“你既杀了我的护卫,最好现在也杀死我。别叫我活着,否则我定要将你五马分尸。” “哥儿连说狠话也这么柔软的吗?你该狠一些,恨意多一些,这么轻飘飘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在调情。” “无耻!” “嗯,有点够味了。不过还是差了火候啊……” 大汉匡盛大笑着绑了虞尘隐回盘洼寨,装了珍宝华服书简的马车一并拉走,只留下小部分人马处理尸体和拼杀痕迹。 虞尘隐被关在山寨,寨民送来饮食,他不用,如此两次,寨民告诉匡盛。第三次匡盛亲自来送,虞尘隐依然不用,匡盛干笑两声,随后直接掐住虞尘隐双颊,将碗里的水灌下。 虞尘隐挣扎不开,被水呛到,匡盛放开后,他咳得脸颊薄红,泪水盈眶。挣扎时水液有些落到颈项,凌乱的发有几缕积在锁骨,一并润湿。 匡盛蹲下来,替他拨开湿发,讥讽道:“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你怎么如此狼狈了还维持着这副清高劲儿。” 虞尘隐不语。 “若我真想折磨你,就饿你几顿。保准不出两日,你便哭着求着要吃饭。”匡盛站起身来,笑道,“名扬天下的滟美人的孩子,自是不知粮食对平民百姓来说有多么珍贵。死了几个护卫,不高兴了,就不吃,要等人来哄是不是?” “几个?你杀尽我护卫,还轻描淡写为几个。” “魏侯踏平寿鲁州时,死去兵士何止上万,破城后杀尽我宗族。如今我不过杀了他两百人,已如菩萨般慈悲。尘隐,你对我实在是太过苛刻。” 寿鲁州,寿鲁州,虞尘隐抬头凝望匡盛,若除去旺盛的胡子,眼前大汉竟和匡将军的嫡子十分相似…… “你是匡盛。你竟还活着。” 匡盛大笑:“我活着,你不开心吗,尘隐?若论先来后到,第一个跟你定亲的可是我。城破后虞滟君被魏侯掳去,你也跟魏侯儿子定了亲。怎么?是我匡家待你娘俩不好,不殉了我家便罢了,还要跟魏贼结亲。真是毫无廉耻的下贱玩意儿。” “你有怨杀了我便是,何必骂到我娘身上。” “你娘就是个祸害!等着吧,魏贼只会步我匡家后尘。” 虞尘隐冷笑连连:“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偏要怪罪到我娘身上。匡将军杀王爷时,怎不义正言辞令我娘殉情?如今你匡家败了,不过是步了王爷的后尘。你既逃得一命,若要复仇,也该找魏侯,而不是在这里杀我护卫,骂我娘亲。” 匡盛没生气,笑嘻嘻的:“好几年不见,你倒伶牙俐齿许多。峰回路转,哎呀呀,还是落到了我手里。不过放心,我不会折磨尘隐的,只是虞姨娘没能给我父亲生个大胖小子,让我父亲颇为遗憾。如今我继承他老人家遗志,让你给我匡家生一堆孩子,延续子嗣,也算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了。尘隐啊尘隐,你意下如何?” “无耻!几年不见,你竟变成这副模样。匡将军在泉下,只怕恨不得你身死寿鲁州,好过活着丢人现眼。” 第28页 匡盛仍然笑嘻嘻的:“丢人现眼就丢人现眼,只是苦了你了,要跟我这个丢人现眼的在这个小小山寨度过余生。可惜啊可惜,可怜啊可怜。” 匡盛话落狠狠抱住虞尘隐,将之嵌入自己身体般,抱得虞尘隐呼吸不畅。 “放开我——” “不放。”很久之后,匡盛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昏昏沉沉的虞尘隐没听清。 他说:我只有你了。不放。 第14章 乱世哥儿 不知过了几日,虞尘隐已经不想彰显悲伤。护卫们穿着一样的衣裳配着一样的兵器,又总是低着头,不肯抬起头来看他,留给虞尘隐的印象里,他们的相似太多,不同却太少。虞尘隐荒谬地发现,就连那位砍袖的护卫,他也想不起来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因为从不关心,也不知道他们的模样,因为从不在意。而今他们死了,连仅有的哀悼在匡盛的逼迫下,也显得浮华而虚伪,伪善而矫情。 他不吃,匡盛就强硬地喂,喂得他一身狼狈,不得不吃。他不饮,就强灌,灌得他一身淋漓,疲惫不已。这么折腾下来,何必呢? 他端着碗一口一口吃着,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挣扎了。 匡盛吊儿郎当坐在对面,笑眯眯看着他吃。毛狐狸一样,盯着自己捉到的小猎物。等这娇凤凰等了太久,舍不得一口吃掉,还拿些吃食来喂,喂胖喂饱了再折腾。 虞尘隐受不了这番黄鼠狼的好心,放下筷子道:“你在这里,影响我的胃口。” 匡盛撑着头微笑:“胃口不好,就少吃些。” “不吃了。” “娇气,又要我来喂。” 虞尘隐长眉微蹙:“我说我不要了,不吃了。几时不见,你聋得这么厉害,还不去看看大夫,省得到时候不仅耳聋眼也给瞎掉。” “眼可不能瞎,瞎了怎么看我的妻?” 虞尘隐摔了筷子:“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匡盛没答,长手一捞,从桌下拾起筷子,也不擦,拎过虞尘隐饭碗就着剩菜吃起来。 “恶心不恶心啊,匡盛。穷得只能吃我剩下的啦,真可怜。” 匡盛满眼笑意堆在一块儿,凉飕飕的:“不恶心的都死在逃亡路途,我还活着,算不上可怜。可怜的早入了黄泉。” 他夹一箸饭,咽下后悠悠道:“尘隐啊,你是不是忘了,此刻的你不过是我阶下囚。嚣张可不是一个哥儿该做的事。” 虞尘隐站起来,踢开板凳:“你到底要关我多久?” “才几日就暴躁起来,不好,不好。再休养一段时间吧。等你心平气和了,我们再谈不迟。” 虞尘隐口气软下来,疲倦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报仇?东山再起?还是金银权力?” 匡盛不答,继续吃着饭菜。这里的饭菜自是比不过从前,但他饿过,饿得狠了,现在啥也不嫌弃。只有这只小凤凰,还是娇生惯养的模样,看来在魏侯那没受什么苦。也好,受苦了会哭唧唧的,他不爱看。他犯贱,就爱小凤凰这股清高劲儿。 “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我讨厌呆在这里,狭小的屋子,狭窄的窗,每日就你过来戏弄我几番。匡盛,你是想驯服我,还是要逼死我?” “说你娇气,还不认。” 简直是鸡同鸭讲,虞尘隐觉得头晕:“你,你——” “好好好,等会儿给你换个大屋子。” 匡盛吃完,放下碗筷,瞅了瞅虞尘隐:“真是的,都脏兮兮的了,等会儿洗一下,免得夜间睡觉不舒坦。” 虞尘隐顺着匡盛眼神往下望,衣裳确实脏兮兮的,有几处还破了。他微微羞窘,恼道:“拜你所赐。” 匡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客气。” 虞尘隐颓丧地坐到床榻上,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类人交流了。无论他生气也好讽刺也罢,对方浑似听不懂,只摆张笑脸出来,加之一堆囫囵话。 “怎么,累了?” 虞尘隐不搭理,脱了鞋履翻身上床,背对着匡盛,明摆着不想理他。 “看来不是累了,饱暖思淫.欲,是邀为夫上床啊。” “你无耻!”虞尘隐坐起来,怒意涌上心头,连着这几天的痛苦与烦躁,再不想忍耐,拾起地上靴就朝匡盛砸去。 匡盛手一伸,接到鞋履,绕过桌子走到床边。 “你要做甚?”虞尘隐后退一寸,又不敢示弱地挺起腰板。 匡盛握上他脚腕,不待虞尘隐踢,直接拉出床外。虞尘隐摔到床上,头发散了一身。 匡盛慢条斯理抚上虞尘隐脚腕处的三枚竖排小红痣,调笑道:“哥儿的脚腕被我看光了,怎么办,好像只能嫁给我了。”哥儿的脚腕上会有小红痣,太平年间,确实只有夫君能瞧。 虞尘隐摔得轻疼,支起身子,冷冷道:“放开我。” 匡盛放下鞋履,将虞尘隐拉到自己怀里,摁住他,不让他反抗:“怎么办,突然不想好好待你了。养不熟的小凤凰,要不要管教呢管教呢,阿隐?” 匡盛摸红了脚腕,移到他颈项,松松掐住他脖子:“有时候真想杀了你,不能说话就乖巧多了。先杀了你,再杀掉你娘,最后我也下来陪你们,到了黄泉,和父亲相见,我们一家就整整齐齐的了。” 虞尘隐挣扎不开,索性不再挣扎,冷嗤道:“疯子。” 第29页 匡盛的手继续上移,掐住他脸颊,逼他与自己直视:“我若真疯,阿隐可就惨了。为了你着想,我还是不疯为好。” 匡盛轻笑一声,松开虞尘隐,拾起鞋履给他穿上:“走吧,给你换间屋子。” 虞尘隐穿好鞋,踩在地上,冷冷转过身,不动。匡盛站起来,从背后抱住虞尘隐,环住他细腰,笑道:“怎么,掐疼你啦?” 虞尘隐不答。 匡盛的手上移,轻抚他右颊,触感软而凉,泉水一样:“不走,就在这洞房花烛。” 虞尘隐偏过头:“让开。” 匡盛乖乖放开,虞尘隐上前两步,转身,冷睨他一眼便伸手扇去。匡盛轻飘飘握住他手腕:“尘隐,不要试探我的底线。” 他将他的手拉至唇边,咧开嘴笑了一下,径自咬下。 虞尘隐没有防备,被咬得生疼,轻啊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在哼唧,咬紧了唇,一声不吭。刺疼,从牙齿的接触面开始往外蔓延,激刺与麻痒混成一团,虞尘隐意识到匡盛从咬噬,变作暧昧的舔舐,间或的吸吮。他无法再忍,随手抓起桌上的碗砸去。 匡盛猛地松开嘴,向右跳了一步,险险躲过。他擦了擦唇边的唾液,笑道:“这就受不住了,真是娇娇儿。” 碗落到地上,碎了一地。匡盛也不气,拉起虞尘隐的手,将自己残留的唾液擦干净,见上面齿痕未消,低下头轻轻吻了下:“可怜,弱得不像话,没人伺候可怎么活。” “不需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阿隐可不是小耗子,分明是只断了翅膀的小凤凰,只能靠这双娇弱的腿慢慢挪步,风一吹就要倒,雨一来就像在哭。可怜啊,没人庇佑的小凤凰,除了比落汤鸡漂亮点,也没什么可矜贵的了。” “总比你这条丧家犬好。” “咱俩土鸡瓦狗,正好天生一对。命中注定的姻缘呐!” 虞尘隐已经说倦了,无耻无耻无耻,也就懒得说了。 跟着匡盛往外走,虞尘隐望见四周青山环绕,也能瞧见不远处河水在流淌。盘洼寨,盘洼寨,名副其实。四周是山,中间为洼地,易守难攻的地形。虞尘隐心里微沉。 路过的寨民直瞪瞪望着虞尘隐,匡盛掏出锦帕,拉过虞尘隐缠到他脸上。 “干甚?” “日晒。” “……”虞尘隐抬头望天,云一团又一团,阳光虚弱缠绵在其后,没见着多灿烂。 匡盛系好锦帕,隔着帕子瞧那双迷梦般的眼,闷笑道:“真是个傻子。” 虞尘隐蹙眉:“你才是。” “好好好,我是,我是傻子,你是傻婆娘。” 虞尘隐:“……”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忍。 第15章 乱世哥儿 所谓的换屋子,也不过是换到匡盛自己的屋,确实大了不少,但也称不上多好。 匡盛要和他躺在一块儿午睡,虞尘隐懒得再和他言辞纠缠,打也打不过,还能咋地,也就顺了他意。 沐浴的水还在烧,没热,匡盛侧身,拉扯虞尘隐,让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虞尘隐无所谓地睨着他,似觉得乏味,或是累了,慢慢闭上眼。匡盛一推,又把他闹醒。 “你要做什么啊?我累了。”虞尘隐没甚力气地嘟囔着。 匡盛没有摆出那张碍眼的笑脸,反而十分平和,整个人都安静不少:“不做什么,就想你多看看我,免得又把我忘了。” 虞尘隐揉揉眼,睡意朦胧:“我记性一向不好,就算你现在死在我眼前,明天我就忘了。不好意思啊,天生的,我也没办法。” 匡盛也不气,反而柔柔和和笑起来,这清清浅浅的笑有了从前的模样。虞尘隐想起以前,问道:“你留这么一大把胡子是不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来?” 匡盛讶异:“你还知道关心我?” 虞尘隐想了想,道:“其实从前你对我不错,还会带我上山摘桑葚。摘来的桑葚你也不吃,找到溪水洗了全捧给我。挺好吃的,酸酸甜甜的,那时候春夏交接,阳光不晒刚刚好,咱俩躺在山坡上,云飘来一朵又飘去。风吹来,咱凉一阵,太阳冒出来,咱热一阵。整个山坡都绿油油,天蓝云白,风透明,阳光赤红渐散。那时候咱们还小,也不关心大人的世界,仿佛眼前的小小天地就是此后一生,无忧无灾、慵慵懒懒。” 匡盛的眼神软下来,似融了蜜,亮汪汪的。 “这里有山坡吗?要不我们再去一次。” 匡盛眼里的蜜霎时凝了:“回顾往昔是假,打探地形是真吧。想逃跑?跑不掉的啊,可怜的阿隐,这里四周是山,有人把守,唯一没人的是悬崖,跳下去直入黄泉。” 虞尘隐翻了个身,背对着匡盛。 “怎么,被我说中了,生气?” “不想理你,安静些吧。” 匡盛翻到床内侧躺下,两人距离太近,鼻尖快碰着鼻尖,虞尘隐向后滚了一圈拉开距离,恼道:“你干什么?” “尘隐,你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啊?不像你娘也不像其他人。”匡盛感叹着,无奈有几分,爱意更甚,如此一来就不像埋怨,倒像是乐在其中。 “我娘?”虞尘隐有些怅然,他第一世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第二世没有母亲,到这个世界了,好不容易有个娘,娘却不在乎他。他觉得这样也好,在这个乱世,娘谁都不在意才能过得好,可虽然这么劝自己,心里半点难过没有却不可能。 第30页 “匡盛,你说我要是从此失踪,再见不着我娘。娘是不是一滴泪也不会流?我就没见着娘亲流过泪,王爷死的时候她淡然,将军死的时候也如此,跟了魏侯,也没见着娘多喜欢他。我很开心娘不在意那些人,可是当我也成了娘亲不在意的一员后,心里就闷闷的,有些难受。”虞尘隐下了结论,“人就是贱,我也贱,就在乎无法拥有、求而不得的。” 匡盛却笑起来:“我才不信你说的,打探地形不成就开始扯感情,尘隐,我没那么傻。或许你有几分在意你娘,可绝没有到什么求而不得的地步。与其说是你娘不在乎你,不如说是你暗示自己去在乎娘。若你娘真死了,你也不过掉几滴泪,穿身白憔悴几分,还是一样的美,一样的故作有情。阿隐啊,若你娘不是你娘,你跟她还真般配。一个无情,一个故作有情,冠冕堂皇地活上那么一辈子,叫外人瞧了,还以为多郎情妾意呐!” 虞尘隐不认这番指控:“连我娘的醋都吃,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原来你知道我喜欢你啊,尘隐,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装糊涂。” 虞尘隐望着房梁,有蜘蛛网却不见蜘蛛,道:“其实我明白,只是不想去想那么多。一个人想得多了,灵魂就会越来越沉重,最后砸到地上,啪,没了。” 匡盛倏然抱住虞尘隐:“别动,睡吧,水好了我叫你。”匡盛觉得现在的虞尘隐很柔软,是棉,是云,是揭开蚌壳后的软肉。他把自个儿的珍珠露出来,把心底的真实想法露几分,这让匡盛感到满足,惬意得仿佛被松香包裹,松脂淹没他也没事,凝成琥珀也没事。他这只无家可归的小蜜蜂,愿意溺死在虞尘隐化成的松香里。被死亡包裹,被虚假的爱包裹。不,他甚至没说爱,只是将自己袒露几分,小蜜蜂就迫不及待要融入他,献上所有,连同翅膀与蜜囊,融化,融化,在死亡的余韵里高潮。 虞尘隐眨了两下长睫,像蝴蝶在飞,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匡盛听见他说:可你抱着我,我睡不着。 他怎么能这么脆弱,在别人的怀里会睡不着觉,听到不想听的话就会嘲笑。一个内里无情的人还要装得那么活色生香的,就算他杀了自己又能怎样,自愿的献祭也能算是杀戮吗? 他是如此的弱小,一柄快刀就能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甚至不用刀,就用这双手,去掐住他脖子,他也无力挣扎无力反抗,也就那么去了。 虞尘隐不需要匡盛的心疼,可匡盛真真切切的惊惶,害怕只是一转身,他就跌进那尘埃,再也寻不见。 匡盛抱他更紧,紧得虞尘隐呼吸微微不畅。 匡盛道:“你会习惯的,睡吧。” 虞尘隐困了也乏了,不想再嚷嚷,慢慢地就睡着了。 又在这山寨呆了一段时间,虞尘隐感到山寨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不管是半夜试图闯进屋子的,还是当面挑衅匡盛的,少,但越来越多。他的行李匡盛没有分出去,金银也好华服也罢,仍然原样摆着。寨民们闲言碎语里,不乏有人觉得是大当家想独吞。 匡盛不会一天到晚呆在屋子里陪他,不知那些寨民是有心还是无意,常有站在窗外聊天的。有人大声叫嚷大当家的不够讲义气,有人嬉皮笑脸说没准大当家的只是没想好咋分,还有的吆喝着要把他拉出来当寨妓开荤。 这一切在盘洼寨二当家的回来后,气氛焦灼到极点。二当家的拉了好几车金银回来,异常大方地分给寨民,自己分文未取。 二当家的是个天阉,脸上还有大片胎记,素来与匡盛不合。匡盛行事有底线,二当家却无,他曾带人去高江郡抢了批男男女女回来凌虐,匡盛命人放走,二当家的不愿,跟匡盛干了一架,输了,而后说是第二天就放走。谁知翌日那批男男女女全死了。乱世残暴之人多,像这类身体残缺的残虐更甚。 匡盛之前一直压制着二当家,但随着世道越发混乱,毫无顾忌的人越来越多,寨民们渐渐不满于匡盛定下的条条框框,更想跟着二当家的大干一场,痛快杀人痛快干人,什么道德人性的,让他们越发不耐。 匡盛不是没有察觉,不放心将虞尘隐一个人放屋子里,便走哪儿都带着他。虞尘隐终于能出来透透气,心情却算不上好。盘洼寨里的人目光越发露骨。前几日有人偷了他马车里的衣裳做淫.邪之事,事毕还将沾满秽物的衣衫从窗口塞进来,正吃着饭的虞尘隐瞧见了直犯恶心。匡盛将人揪出来,砍断手逐出了山寨。这也让其他寨民们越发不满,焦灼的气氛里沉沉压抑着什么,好似等来一根引线就要炸得天翻地覆。 跟在匡盛身后的虞尘隐百无聊赖,魏家竟还没找到他的行踪,想让匡盛放他走,好似也难。正准备尝试一番,二当家的却出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大哥,这是要带着客人去哪儿,不嫌弃的话,小弟也来凑凑热闹。” 二当家半张脸都被胎记遮盖,虞尘隐不想多瞧,移开了目光。但二当家的眼神太黏着,虞尘隐心生厌恶,扯了扯匡盛的袖子。 匡盛心领神会:“二弟啊,我去看看马匹,你忙去吧。” 二当家却不顺着台阶下:“没事,我不忙,好久没跟大哥好好聊聊了,咱们一起去瞧瞧那些马崽子。” 匡盛见赶不走人,一把揽过虞尘隐的腰,抱进自己怀里,笑道:“这是你嫂子,不用叫什么客人,喊嫂子就成。” 第31页 “原来是嫂子啊,小弟不是外人,嫂子也不必整日遮面,在我跟前别见外啊,嫂子。” 虞尘隐蹙眉,不想搭理,二当家的竟直接伸过手来要扯围脸的锦帕。匡盛挡开他的手,怒斥:“你这是干甚?” 二当家一拍脑袋,哎哟一声:“大哥哎对不住哎大哥,小弟穷苦出生,没见过那么好的料子,想摸摸,见笑了见笑了。” “我看二弟今天是累得眼花了,还是好好休息去吧。” “不累,不累,跟大哥聊天怎么会累?小弟求之不得的事!” 二当家绕过匡盛,靠近虞尘隐,眼神黏腻如蚊蝇,虞尘隐无法再忍,侧过头去,怒道:“滚。” 二当家却不怒反喜,好似有了回应就是喜事:“哎呀,嫂子这么说可就伤我的心了,我心头痛得很,比被人砍上一刀痛得多了。除非是嫂子动手砍我,那我痛得哎呀叫唤的时候,想到是嫂子动的手,心头也会好受些。哎呀哎呀,一想到这,还觉得甜滋滋的。”二当家砸吧砸吧嘴,眼神上上下下晃悠,好似在啃梨,这里咬上一口,那处舔上一舔。 虞尘隐感觉自己在二当家的目光下,好似被扒光了一样,周围还渐渐有寨民围拢过来。他望向匡盛,害怕有之,愤怒有之,诸多情绪氤氲在那双眼眸,少许可怜,更多的是无助。匡盛气极,冲二当家怒道:“滚!” 二当家却不滚,没脸没皮地叫嚷着:“大哥啊,你对小弟真是太不公啦!大家已经共患难了,怎么能不一起享享这福分!金银珠宝你不分,绝世美人啊你要藏!大哥,做人呐,不能亏心!什么嫂子不嫂子,做我们大家的妻子不好吗!咱们盘洼寨也算一方势力,搞妓.女大哥你不让,抢民女你也不准!大哥这么正直,不如把嫂子让出来好了!咱们伺候嫂子夜夜春宵,保管让嫂子试过了就不想走,乖乖给大家生孩子,生一堆小崽子!” 二当家对围过来的寨民问道:“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 “没错!二当家说得对!” “对!大当家的只顾自己,还是二当家会为我们着想!” “只有二当家会带我们开荤!大当家的只会搞独吞!” “金银是大家一起抢的,美人也是,凭什么让给大当家!我们也出力了,还死了好些弟兄!大当家的却只顾自己享乐,全然不顾我们死活!盘洼寨不需要这样的大当家!” 局面开始失控,从一开始的怨气变作不忿、愤怒,甚至是怒不可遏。越来越多的寨民围了过来。 “什么大当家!匡大不配!” “大家伙想一想过往,匡大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我弟弟不过是劫虐了十几个民女,就被他一刀砍了头!” “我哥也是!只是杀了七八户人,就叫匡大给弄死了!” “还有我二弟……” 匡大是匡盛的化名。眼见着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叫嚷的声音越来越大,虞尘隐抓紧匡盛的袖子,心里有些担忧。 匡盛试图让场面冷静下来,但二当家不断煽风点火。在匡盛来到这个山寨前,二当家是老大,匡盛把他打怕了,二当家才拱手让出了位置。后来盘洼寨的人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二当家却跟个毒瘤一样,纠集了一群人马不服寨子里匡盛立的规矩。匡盛还没来得及收拾,这毒瘤就越滚越大,到了今天这地步。 二当家的拔出腰间大刀,吼道:“诸位兄弟!匡大不把我们当人!杀我们的弟兄!抢我们的金银!夺我们的美人!我们该怎么做!” 二当家的人在人群里呼应:“杀!” “杀掉匡大!祭奠我们死去的兄弟!夺回我们的金银和美人!” 其他人也闹腾起来:“杀掉匡大!杀掉匡大!” “我听二当家的!” “上啊!杀掉匡大!美人给我们生孩子!” “杀匡大!干美人!夺回金银珠宝!从此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杀啊!弟兄们!杀掉匡大!咱们就什么都有了!” 匡盛眼见着场面是控制不住了,夺了一把大刀,抱起虞尘隐突围。双方拼杀起来,然虞尘隐在战局中,双方都受其牵掣,束手束脚。拼杀中遮脸的锦帕掉落,眼见着一把斧头砍歪直直朝虞尘隐而来,持斧头的人又急急收回,可惜受惯性影响,斧头直接劈在了另一人身上。那人离虞尘隐较近,涌出的血淋湿了虞尘隐小半张脸。 二当家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又不忍心伤了美人,便喝道:“匡大,你放开美人!我保证不伤他!” “去你奶奶的!当我傻子!”匡盛杀掉甲,又踹开乙,横劈了丙,将丁之头颅踩在脚下,一时之间,众人畏其勇猛,不敢上前。 虞尘隐被紧抱在怀,抑制不住心中的惊怯,微微颤抖着,匡盛血淋淋的手轻拍其背,安抚道:“别怕,我今天一定会带你出去。” 他也不想怕,但眼前血肉横飞,谁见了都会不适。 二当家心中暗恨,到了如今这地步,匡大必须死,至于美人,只要不死掉,受个伤断个胳膊腿什么的,不影响使用。而且看匡大这副小心样,就算真有刀落下,也是他自己去抗,只要自己这边不在乎,匡大就不得不分心保护美人。 二当家吼道:“诸位兄弟,都到这地步了,就别怜香惜玉!杀了匡大,高江郡的美人多得是!匡大要不死!死的就是咱们!人死了,美人再甜也干不到!还等什么!杀掉匡大!” 第32页 不等话落,二当家一掌将身侧一寨民推向匡盛,匡盛执刀再砍,拼杀再起。死亡之下,众人杀出血气,顾不得那么多,只是不断地劈砍杀! 匡盛开始受伤,突围变得缓慢。虞尘隐心中一凉。难不成真要交代在这儿?天命书没有反应,也不知道还会不会轮回转世。 若是被这群人抓住,虞尘隐不愿多想,还不如跟匡盛死在一起。 第16章 乱世哥儿 当日子越来越忙碌,歇息的时候就不愿意想太多事。魏扬啃着没甚滋味的干饼,一身血汗也懒得洗,躺在帐子里,望着帐顶,眼神没聚焦,思绪不知飞到了哪儿。 上战场时自是一身的精力用血洗礼,下了战场血汗不再是勇猛的象征,需要摒除而非负重,魏扬想念着虞尘隐,这让那些血与火都远去,安宁的净土上只有阿隐躺着数星星。 思念酸一阵,甜一阵,苦一阵,不是酒,不是糖,是浑身赤.裸跌入江中,呼吸在江之上,甜蜜而眷念,折磨在江之下,痛苦却甘愿。思念是一场不那么痛快的自毁,连连绵绵,无法一刀斩断,只能任其如蛛丝,如渔网,包裹自己,越来越紧,陷入血肉中。 若这思念是互相的,倒还好些,可对魏扬而言,一场单相思罢了。他记挂的人,若能闲时想起他片刻,已经算有良心。 干饼里掺了肉,味道好一些。思念虞尘隐,也让魏扬乏累的生活好受些。 只是阿隐应该早就到了淇城,竟也没个回信。回信自然是有,魏侯的嫡长子魏暄见虞尘隐迟迟未到,判断是路上出了差错,带领人马出城寻找前,写了封书信给父亲。魏侯不愿让虞滟君担心,也不想分了小儿子的心思,将讯息压了下来,只是吩咐长子尽快将人找到。 探寻了一路消息,高江郡的城门守卫和其他人等,均未见过两百人的队伍,但上一个郡却有不少人见过那么浩浩荡荡一群人,据说当时还有不少人围观。两郡之间,为祸的最大势力便是盘洼寨。寻常势力根本无法悄无声息地灭掉两百人的队伍,魏暄推断这未过门的弟媳有极大概率是被盘洼寨劫掠而去。 盘洼寨易守难攻,魏暄所带人马不足,决定回淇城重整兵马再攻上山寨。这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魏暄陈兵山下隐蔽处,打算夜间再攻上盘洼寨,探路的前锋来报:山寨正内讧,双方拼得血肉横飞,看守的也跑了一半。魏暄当机立断,不再等待,挥兵上山。 此时盘洼寨内,田埂洒满了鲜血,虞尘隐亦是一身狼狈。匡盛独木难支,伤痕累累,竟生出股末路的绝望来。血肉堆叠在他周身,众人一时不敢上前。 二当家的劝降:“匡大!认输吧!你现在停下还能有个全尸!” 匡盛仰天大笑:“绝无可能!”说罢轻抚虞尘隐侧颊,想要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净,却只是越擦越脏。 “阿隐,别怪我。若我将死,只能一刀了断了你。与其把你留给这群人,不如陪我下黄泉。” 虞尘隐已经麻木,不怕了也不想吐了,只是想着结束吧,怎样都好。他回望匡盛,浅浅笑道:“好。” 两人相视而笑,在这末路绝途中,竟觉得这样也好。匡盛抱紧虞尘隐,轻吻他眉心:“阿隐,是我对不住你,将你性命断送在这小小的山寨。可我不后悔,能和你死在一起,我不悔。早在城破族灭那日,我就不该活着,残存了这么些年,是我赚了。” 临死当头,虞尘隐善良许多,笑意温柔如水,并不怪他:“没关系的,阿盛,你死我殉,就这样吧。” 二当家见两人心存死志,匡大死了当然好,美人死了他岂不是白费功夫,死了这么多人,奖赏却飞了,二当家不能容忍,推几个寨民再次杀上去。 “弟兄们!到了这地步,鸡飞蛋打岂不可惜!匡大已经撑不住了!上啊!” “杀啊!杀了匡大!库房大开随意拿取!今后吃香的喝辣的美酒佳肴美人娇婢!” 匡盛动作确实迟缓许多,有人不甘心作罢上前拼杀,也有的被杀破了胆,心生悔意,慢慢往后退。 匡盛又杀几人,大笑道:“就这点本事了吗!一群鼠辈!” 见匡盛已是强弩之末,二当家的不再迟疑,怒道:“别得意!我来会会你!”遂拔刀上前砍杀起来。 匡盛推开虞尘隐,持刀劈砍几回合,在其跌倒前又拉住他移位再杀。二当家抵挡不住,喝道:“都愣着干甚!一起上!” 有二当家的带头,众人不再犹疑,斧头刀剑枪一齐上。 阴风阵阵,乌云密布,天上倏然下起雨。雨水冲刷了虞尘隐身上的血迹,匡盛的刀却红得一如往昔。他出刀的速度变慢,越来越慢,身上的伤增多,越来越多。 眼见着一把剑直冲匡盛而来,而他已无法躲闪,虞尘隐大喊:“够了!”随即挡在匡盛身前。 那人急急收回剑,二当家挥手示意:“停下!停下!都退开!” 匡盛持刀而立,却不到片刻,就落下地来,他砸在地上,单膝支撑,手紧紧握着刀,不愿放弃。 雨水冲刷他身,使得伤口更痛,血流更多。失血过多,唇色冷白,匡盛低声自嘲:“阿隐,我本想立刻了断了你,可我下不了手。” 虞尘隐抱住他,想替他挡挡风雨,却只是徒劳。或许是雨太大,激起虞尘隐心中几分悲凉:“盛哥,小时候我便这么叫你,盛哥,那时候你明明也不大,却总是装着副小大人模样,处处照顾我,还要管着我。盛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关系,没关系的。” 第33页 匡盛闻言大笑,似悲似喜,不知眼眶里落的到底是泪是雨。他竭力起身,抱住虞尘隐,将刀置于他颈前,冲二当家的喊道:“喂,我认输。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放开阿隐。不然就叫阿隐与我共赴黄泉。” 二当家的心中急躁,生怕美人一刀惨死,喊道:“说来听听!” “给我一匹快马!” “休想!带着他一起逃吗!匡大,你当我傻子!” 匡盛失笑:“原来你不是啊。二当家的,我可以把阿隐让给你,但要你八抬大轿娶他为妻,保他护他,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二当家一愣,他当然也想独占,可也得看弟兄们答不答应。 虞尘隐不解。匡盛靠近他耳侧细细低语:“活着,只要你活着,就还有机会。魏家绝不会坐视不管,或许已在路上。我死后,阿隐,你记得拖延时间,哪怕半日也好。” 虞尘隐却不愿:“我不要这种苟延残喘的活路。” “当真不要?” “不要。” 匡盛大笑:“好,也好。阿隐,就让我们死在今日,黄泉路上有你,足矣。” 二当家的连忙大喊:“住手!匡大你住手!我答应你!” 眼见着来不及了,匡盛已经动手,二当家的大惊却来不及阻拦,倏然横飞而来一只箭,射中匡盛右手,大刀落地。虞尘隐颈间流血滴滴,好在伤痕不深。 他抬眼望去,一人驭马持弓,马蹄落地箭也落地。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将军。将军也曾挽雕弓如满月,一箭之下,无人能逃。 魏暄喝道:“众将士,杀尽盘洼寨!论功行赏!” 魏家的军队来了,盘洼寨节节败退。魏暄骑着盘洼寨马厩里的马直冲虞尘隐而去,挡路的尽皆死在他一剑之下。 虞尘隐抱着再无法站立的匡盛,默坐在地。他收回心神,望向匡盛:“盛哥,我们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虞尘隐才开始恍惚,可他还不能昏。 他抱紧匡盛,冷雨冲刷着两人。虽然狼狈,却决不让人轻视。魏暄挡在他们身前。不知过了多久,盘洼寨的人灭了七七八八,剩下的直往山林逃去。 魏暄这才收回剑,转过身来。他望着自己将来的弟媳,雨冷血冷,一时无话。魏暄转身,叫随行的军医过来。 虞尘隐闻言,这才安心地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颈间已被包扎好。虞尘隐往四周望去,仍是盘洼寨。他急急起身,询问军医匡盛在哪,得到的信息却让他诧异。 “什么?地牢?” “大公子认出他是匡将军的儿子,虽没立即斩杀,但也不会留其性命。我看那小子伤得重,也没人治伤,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虞尘隐坐不住,立即跑去找魏暄。魏暄也像早就等着他了,斟了一杯茶给他:“请用。” 虞尘隐无心饮茶:“他是我救命恩人,大哥,放了他吧。” “虞弟,你可知他乃匡将军之子。” 虞尘隐沉默片刻,如实回答:“我知。” “你可知他带着这盘洼寨的人杀光了魏家两百护卫。” 虞尘隐沉默更久,饮了一口茶,似乎想暖暖身子。不知不觉饮完一杯,魏暄又满上。 他望着魏暄,答:“我知。” “你可知你乃我魏家之人,将要嫁给吾弟。” 虞尘隐微微低头,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水不热,他吹了两下,低声道:“我知。” “就算如此,你也要救这魏家的仇敌吗?” 虞尘隐饮完杯中茶,道:“是。” 魏暄放下茶壶,没添,道:“今晚就斩了他,断了你的心思。既入我魏家,当宜家宜室,而不是为了一介仇敌,刚醒过来就跑到我跟前替他讨饶。” “大哥!可他救了我,我怎能坐视不管,任由他死。” “记住,你是魏家人。请回吧。” 虞尘隐不走:“魏暄,你是否非要杀他?” “是。” “那我只能将他救下的这条命还给他。” 魏暄面色更冷:“你威胁我。” “不敢。只是恩义难两全。” 虞尘隐起身:“大哥,我先去看看他。希望您能改变主意。” 虞尘隐拉着军医赶到地牢,看守的人不敢拦滟夫人的孩子,魏扬将来的妻,也就退开了。 虞尘隐给军医打下手,匡盛伤口太多,大半个时辰才包扎好。军医叹息一声,将地方留给两人,离开了。 虞尘隐轻抚匡盛面庞,替他刮了胡子,现在已经被认出,没有掩藏的必要了。露出整张脸的匡盛,和以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眉眼还是那般熟悉。 他身上的伤太多,虞尘隐不敢碰,那么多伤口,也不知他怎么撑下来的。他望着匡盛,心绪复杂。 如果他残忍点,不顾匡盛死活也没人指责,如果他柔弱些,非要跟匡盛一起死,也没人能拦住。可他…… 虞尘隐靠在地牢的墙上,这里很昏暗,只有昏黄的烛光勉强照亮一室。干草堆在角落,并不能取暖,他感到有些冷。婢女没有随行,所以他湿淋淋的里衣并未被换下,只是重新套了件外裳。在这阴凉的地牢里,冷意使他瑟缩,轻轻战栗。他一边轻颤着,一边想着什么,可最后也没想出个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匡盛终于醒来。虞尘隐注意到了动静,走过去喂他水喝,担忧道:“好些了吗?” 第34页 匡盛低声道:“你还活着,太好了。” 虞尘隐摇摇头,有些落寞:“魏暄认出你了,要杀你。” “没关系,阿隐,没关系。你还活着,我真怕当时我真杀了你。如今你还活着,这已经是上天垂怜,给了我恩赐。”匡盛拉住虞尘隐的手,“我还想再听你叫我一次盛哥。” 虞尘隐依言喊道:“盛哥。” 匡盛听见这声亲昵的盛哥,思绪飘忽起来。他浅浅笑道:“阿隐,我很开心。你还记得吗,小的时候咱俩的事。那时候你小小的,却总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就很好奇。我娘很早死了,滟夫人进府后,我本以为她会像我娘那样待我。可她不关心任何人,甚至是你。我就想,是不是你娘的原因,导致你总是冷冷的,对什么都没兴趣。 “没多久,父亲给我俩定了亲。这么说来,你就是我以后的妻子了,我想着我应该照顾你,代替你娘照顾你。我花费了很多力气,你才答应跟我一起玩耍。 “我们走过了那么多地方,你记得吗,尘隐?我们去过山岗,路过小溪,抓过兔子,也一起躺在山坡上无所事事。父亲让我习武,你有闲情逸致时,还会在我身边弹弹琴。我喜欢那样的琴声。那时候我懂的不多,路过的婢女会笑着看我俩,我也毫不羞涩。你是我将来的妻,你弹琴来我练剑,这不正是琴剑同调,琴瑟相调? “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可城破了,父亲被杀,族人被斩。你和滟夫人也被掳走。 “我勉强逃得性命,可天之大地之大,竟无处容身。阿隐,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在你身边时,仿佛一切又回到从前。父亲在,滟夫人在,你也在。我会继续练剑,你也偶尔弹琴。等你十八,我们就成亲。就这么慢悠悠过完一生。 “阿隐……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我死时,你可愿为我伴奏,再弹一曲?” 第17章 乱世哥儿 “你就这样认输了,认命了。”虞尘隐站起身来,他觉得冷,尤其是匡盛的话,渲染着温情的薄凉。他以为自己说一些过去,述一些无奈,就能将尘世都了结,就此安然退场吗? 虞尘隐低头望着匡盛,他苍白的脸色狼狈的身躯,刮掉胡子后露出的年轻面容,他分明和自己一般大,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可度过,现在就这样放弃,似乎活着是件无可无不可的事。他怎能不挣扎就这样赴死,难道他以为自己会夸他一声英雄。虞尘隐背过身,道:“若你要死,我不拦你。但……你也休想我会记住你。” “没关系。”匡盛勉强撑住自己,靠在墙上,“不记得我也好。” 虞尘隐不愿看他,却还是转过身,席地而坐,与他交谈:“盛哥,还没到那一步,我们可以走,可以逃,可以做很多事。你的伤会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匡盛只是笑,笑得并不温柔,似是冰渣子碎了一嘴:“过来,让我抱抱你。” 虞尘隐微蹙着眉靠近匡盛。 匡盛抱住虞尘隐,从轻轻的安抚,到极重的紧箍,虞尘隐还没反应过来,匡盛的手就抚上了颈间的伤口。他问:“痛吗?” 虞尘隐不屑撒谎:“只要是伤口,就没有不痛的。” “若那只箭,没能射中我的手,阿隐,此刻你已经死了。黄泉里孤独一人,若我不来陪你,你该怎么抵挡那无穷无尽的恶鬼。怕吗?” “我未死,也不会入黄泉。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匡盛拆开包扎颈间的布条,低头亲吻虞尘隐的伤口,如果他是狼,此刻就咬断他的脖子,如果他是蚁,就沿着伤口钻进去,无论他是什么兽什么鬼,都不会放着虞尘隐孤零零一人在世间。可谁让他做了匡盛…… 虞尘隐轻嘶一声,有些不适。匡盛放开他,笑道:“可怜见的,竟在我手里受了伤。” 虞尘隐也笑:“盛哥,你还是这样笑着好看,你方才的笑容让我觉得,不等片刻,你就会掐断我的脖子。” “你不愿意吗?” “能活着,谁想死?我的一生太长太长,不能在此刻停下。” 匡盛彻底歇了心思,他将布条一圈圈缠回去,道:“好好养伤,我也不会就此认命。” 虞尘隐点头:“你方才抱我太紧,伤口可有开裂?我再去叫军医来一趟,你醒了正好喝碗药。” 然而这次,虞尘隐叫不来军医。魏暄下令,严禁为匡盛治伤,亦不准提供药物、饮食等。虞尘隐去见魏暄,却被拒之门外。这样下去,魏暄不主动杀,匡盛也必死无疑。 虞尘隐回到寝房,沐浴一番,换了身衣裳,便抱着床上的被褥等走向地牢。匡盛昏睡过去,虞尘隐分了床被褥给他,随后给自己也铺好。 他躺下来,并不舒服。地牢冷而阴暗,他盖上被子,也不觉得热乎。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果然有人送来了饮食、药物,虽只是他一人份的,可好过什么也没有。 他吃了小半饭菜,便将剩下的饮食和药物都放到匡盛身边。懒得喂,冷了也能吃,匡盛醒了自然会用。送来的药是治疗颈间伤口的,但匡盛也是外伤,应该能用吧。 就这么过了几日,匡盛的情况并未好转,他也憔悴许多。他想出去寻些药草,看守的士兵却拦住了他。 “郎君,大公子吩咐,如果您这次出去,就不能再来地牢了。要么一直在这里住下去,要么就彻底离开。” 第35页 虞尘隐停住脚步:“大哥人呢?我要见他。” “若郎君是要认错,出了地牢即可见到大公子;若郎君执迷不悟,大公子是不会见郎君的。” “我若踏出去,再回来,又会如何?” “只能先杀了我。我若私自放您再入地牢,您不杀我,大公子也定会斩了我。” 虞尘隐闭上眼,轻叹口气:“这些天麻烦你了,我不会出去的。若大哥要关我至死,我认了。” 士兵劝道:“盘洼寨余孽未绝,大公子会在此地停留一段时日。郎君,您还是服个软吧,何必为了外人,伤了您与大公子的情分。” 虞尘隐摇头:“多谢。”而后退回地牢。 地牢毫无阳光,匡盛总是昏睡,虞尘隐无论坐着、站着、躺着,心中依然苦倦。他蜷在被子里,望着昏暗的光色,些许麻木,更多乏力。他也开始昏睡,只要睡着了,就无所谓白天黑夜。 匡盛醒来后劝他:“离开吧。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亦毫无反抗之力。这样下去,也只是搭上你自己的身体。” 虞尘隐躺在他身边,侧着身子支起脸庞,浅浅地笑:“我只是太累了,走得太久,现在停下来歇会儿。” 虞尘隐望向干草堆,怔愣地问:“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前脚离开,后脚你就会被诛杀,可我不离开,你的伤势恶化,照样会死。那我要是绝食呢,魏暄会来见我吗?我好歹跟他弟弟有婚约,魏侯又看重我娘。他……大概不会任由我死去吧。” “阿隐,”匡盛笑,“你可曾为了别人付出这么多?” 虞尘隐回以一笑:“到现在,我只想求一个结果,让尘埃早日落定。” 匡盛笑容不变:“你还是你,从未变过。” 他忍耐着疼痛缓缓从被褥里爬起来,挤进虞尘隐的被子里。匡盛捧起虞尘隐双手,轻咬了一口又放开:“说真的,尘隐,我死那日,为我伴奏一曲吧。我已经很久没听你弹过琴了。” “你心灰意冷了?” “我不认为魏暄会放过我。魏家杀我父亲,灭我族人,他若放我,无异于放虎归山。” “倘若命运变幻,你处在魏暄的位置,他处于你此刻的处境,你会因我放过他吗?” 匡盛收敛了笑容,叹息一声:“不会。我会第一时间将他杀掉,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入了轮回。到时候你再怎么闹腾,也无济于事了。且你向来忘性大,我好生哄哄你,过不了几月,你就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我有这么无情吗?” “不是情无,只是情薄。就跟朝露似的,没等入夜,早已风干。” 虞尘隐并不恼怒,有些好笑地问:“你是想逼我离开?” 匡盛会心一笑:“你猜?” 虞尘隐才不猜:“看你还有精力跟我开玩笑,看来暂时还不会死。” 匡盛笑着,没有回答。 第18章 乱世哥儿 第三顿饭没吃时,虞尘隐开始想念糕点的味道,想念肉的味道,米的味道。糕点绵而甜,肉类有嚼劲,米饭香又软。想念水果的味道,当甜甜的汁水滋润唇舌,他咬一口又咬一口,将整个水果吃光,他一定会吃得干干净净,绝不让果核携带诸多果肉被扔掉。他要将果核啃得干干净净,舔得只剩它自己。他要让它孤零零落入尘埃,在春风里在雨里在阳光中不得不发芽,不得不在秋天的时候果实累累,奉献它自己,成就一堆又一堆的水果。 他会在蔬果堆里沉眠,左手碰到梨,右手拿着鸡腿,他会先咬上一口肉,再饮上一口泉水。泉水清得他看不见,泉水里有春花有秋月有冬雪的凌冽,他饮上一口,所有的灼热都退却。晕眩的被挤走,难受的被推开,还有湿淋淋的汗意,都会被吹走吹干,远离他再也不见。 他意识到自己发着烧,不舒服,腹中饥饿如火滚。他想念饮食,需要药物,他希望自己健健康康,而不是在地牢里蜷缩着见不到天亮。 魏暄还没来吗? 他是否真的铁石心肠? 匡盛从昏睡中醒来,见到食物,发现虞尘隐没吃东西,挣扎着起身靠近他。 “傻,你怎么这么傻。”见他面色潮红,匡盛抚上他额头,“好烫,阿隐,你不能呆在这里了。” 匡盛踉跄着走到地牢门后,对士兵说:“你家郎君不能再呆在这里,他未饮未食发着烧,需要大夫。” 士兵叹气,他发现郎君没吃东西,就第一时间去找大公子,但大公子剿匪去了,不在。 士兵道:“你先喂郎君一点吃食。”说罢让另一士兵去找军医来。 匡盛跌跌跄跄回到虞尘隐身边,将他抱起,准备喂些吃食。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右手因没得到后续医治,已经开始溃烂。他换了只手喂虞尘隐吃的。 虞尘隐迷迷糊糊醒过来,低声哼道:“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要吃桑葚,要吃果子,要吃肉。” “好好好,等你出去,要吃什么吃什么,来,先吃一口饭。” “魏暄来了吗?” “别等了,吃吧。” “我不要。” “不吃也得吃。”匡盛将勺子递到他唇边,“张嘴。” 虞尘隐偏过头去:“我现在吃了,前功尽弃。” 匡盛放下勺子,头低下来,埋在虞尘隐颈窝。他的声音朦朦胧胧传出来:“你已经尽力了,走吧,阿隐。” 第36页 “你若不走,”匡盛的唇碰到虞尘隐灼热的肌肤,“我就杀了你。免得看到你这么糟蹋自己。” 虞尘隐心中生出几分委屈,呛道:“好啊,你杀。” 匡盛笑起来,掩饰着悲怆。他松开虞尘隐,任由自己向后倒,头狠狠跌到地上,虞尘隐倏然失了支撑,也砸到他身上。 匡盛干笑了几声,笑不出来,渐无声响。 久久的沉默后,他带着颤音道:“我败了,虞尘隐。我彻底输给了你。” 虞尘隐听着他胸膛的心跳,没有回答。匡盛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匡盛为自己的一生下结语,这是独属于他的沦亡。 “精彩。”踏入牢房的不是军医。魏暄剿匪归来,一身污血,还没来得及换下盔甲,得知虞尘隐绝食的讯息,便带着几人踏进地牢。 士兵拉开匡盛,按倒在地,令其无法反抗。 魏暄走到虞尘隐身边,又叹一声:“真精彩。” 手里的刀血渍污红大半,魏暄将之斜插入地,地面开裂,裂纹如蛛网。 刀锋离虞尘隐不过一寸,他望向魏暄方向,刃几乎擦着他鼻尖。 “跟姓匡的耳鬓厮磨,虞弟,你是否忘了,你乃我魏家之人?” 虞尘隐不语。 “听闻你闹绝食?你跟着父亲在军营,你娘也不上心,竟无人管教于你,助长你娇气,加重你愚蠢。这才让你今天站到我魏家敌对面,跟我来闹腾了。” “大哥——”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大哥。不知情的,还以为你跟姓匡的郎情妾意,云情雨意,好一对恩爱夫妻。你可考虑过魏扬的脸面?他上战场立战功想着风风光光娶你,可你呢?为了一个贼子,在这里又是入地牢又是要绝食,你把我魏家当什么?炫耀你情情爱爱的垫脚石吗?” 魏暄拔出大刀,冲向匡盛:“我今日就斩了他,断了你的念头。” 匡盛被按倒在地,动弹不得,大笑道:“好啊,魏暄,来吧。你若是迟疑片刻,反叫我瞧你不起。” 虞尘隐却不准,他抱住魏暄大腿,劝道:“大哥,你若是对我不满,回去后我就跟魏扬解除婚约。” 魏暄左手掐住他下巴,令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魏暄讥诮道:“瞧你这副狼狈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在跟我调情。谁知你是在求情啊?来,再可怜些,说不定我一时心软留他一命。” 匡盛低笑道:“都说魏家大公子杀伐果断,谁知不过是头软蛋。欺凌弱小算什么本事。” 魏暄轻飘飘道:“堵住他的嘴。”士兵听令行事。 虞尘隐被掐得生疼,他仰望着魏暄,语气冷了几分:“大哥,何必羞辱于我。” “你也知这是羞辱?我还当虞弟笨得不知人事,蠢得无药可医。”魏暄低下腰背,濡血盔甲轻响,鼻尖和虞尘隐相隔不到三寸,“虞弟,你真当我敬你几分,你就可以踩着我魏家脸面送人情。你,和你娘,都是我魏家的胜利品。他匡家败了,死在我刀下也是理所应当。而你,既然来了我魏家,就学学你娘,把那份多余的善心收收。谁给你锦衣玉食,你受着便是,还记挂故人做甚?我看你是奴性未改,被他匡家养得不知所谓。当惯了匡家的小媳妇,不知道该怎么堂堂正正做我魏家妇了。” “魏暄——” “怎么?不叫我大哥了?” “大哥,”虞尘隐垂下眼睫,“他已经废了,匡家的人都灭了,他也闹不出什么风浪。你是要驰骋天下的大人物,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瞧瞧,这张嘴多会说话。”魏暄抚上他唇瓣,慢悠悠摩挲着,虞尘隐蹙眉忍耐。 忽地,魏暄松开了他,任虞尘隐倒在地上:“为了他,忍到这份上,我该说什么,虞弟?” “魏扬将你捧在手心,你不受,要来我这里委屈求全,一副任人予取予求的模样。”魏暄收了刀,叹道,“既然你想与他同生共死,我成全你,虞弟。” “从今日起,严禁任何人给他俩送饮食,违者斩立决。”魏暄蹲下,拍拍虞尘隐沾满尘灰的衣裳,温情道,“虞弟,后悔了就让士兵来找我。军医,我给你留下,免得还没饿死先病死了。” 抚了抚虞尘隐的额头,魏暄站起来,感叹一声:“真烫啊。虞弟,保重。期待你回心转意。” 魏暄大踏步出了地牢,士兵们松开匡盛,跟着走了出去。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6 22:25:19~2022-05-01 15:3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无 11瓶;duoduo 5瓶;酒九 1瓶;小甜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乱世哥儿 军医熬煮了药,递给虞尘隐喝下。喝完后收回药碗,瞅了瞅匡盛,见他状况实在不好,出于大夫救死扶伤的习惯,本准备给他瞧上一瞧,倏然想到魏大公子的命令,又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摇摇头,提着药箱走了。 喝完药,见效没那么快,虞尘隐眩晕不减。他蜷在被褥里,头疼、胃也疼,像有蚂蚁在他身体里乱窜,让他不得安生。他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人在病房里,苦熬着病痛,也不知到底为什么活着,就只是熬着,熬到春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白茫茫一片,冷冽却无法穿透病房。无论是夏还是冬,病房永远是那个温度。走过病房的人,也永远是那些人。医生来又去,护士来又去,大哥来又去。 第37页 只有他,在病房里扎了根,却扎不破墙与窗,永远蜷缩在一个地方,就跟此时一样。 匡盛抱起他,像抱一个孩子。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说话也很轻:“没事,没事啊,喝完药就好。” 虞尘隐嘟囔着:“我不好,我头疼。盛哥,我胃也疼。” “让你刚刚不吃东西吧,现在知道饿了。饭菜都还在,只是冷了,凑合一下。”匡盛扶他靠在墙上,之前送来的饭菜魏暄并未让人拿走,匡盛端过来,一口口喂虞尘隐吃。 吃了几口,虞尘隐发现不对劲。匡盛用左手喂他,右手端着碗,却一直轻颤着。 “你右手怎么了?” “不碍事,来,多吃两口。” “我问你右手怎么了。” 匡盛放下勺子:“在溃烂。” 虞尘隐将袖口掀上去,见衣裳之下,手臂已经紫胀乌黑流脓。他没忍住,干呕了一下。 匡盛将袖口耷拉下来,掩盖住伤口,嘻笑道:“这玩意儿够恶心吧,吃饭的时候就别瞧了。” “你的手快废掉了。” “别嫌弃啊,只有左手我也能保护你。” “不嫌弃。” “你骗我?” “你猜到啦。”虞尘隐堆起笑意。 “猜到啦。你我还不知道。”匡盛想继续喂虞尘隐吃饭,虞尘隐却接过碗,自己吃。 “我要成废物了,阿隐。” “嗯,你要成废物了。” “伤心吗?” “有一点。” “那就好。”匡盛笑意不减,“诶,阿隐,我发现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哪怕只有片刻。” “好啊,你挑个片刻,我用来记住你。” “嗯……”匡盛细细想着,“春天,春天吧。你看见第一株盛开的梨花时,就想想我。” “如果我在的地方,没有梨花呢?” “那就不用想我。怎么样,我还是挺省心的吧。诶,阿隐……别哭。” 虞尘隐不知道自己竟落了几滴泪,他拭泪的时候还有些茫然。 匡盛抚上他眼眶:“都红了,你却不自知。” 匡盛低头靠近虞尘隐,想吻吻他多情的眼眸,却只是吻在了自己手上。他亲吻着自己的手,把手想象成另一人的肌肤,他肆意地啃啊咬啊,咬得再痛,也不会伤到那人。 虞尘隐捉住他左手,上面已经见了血:“盛哥,你的右手快废了,现在又要废掉你自己的左手吗?” 匡盛只是笑:“如果可以,真想将你囫囵吞下腹。” “为何不做?” “你死了多可惜。这世上多少儿郎还没见过你。没见到之前,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竟能如此狼狈;见了你,狼狈就狼狈吧。” “你死了不可惜吗?” “不可惜。”匡盛望向地牢外,只望得士兵几个,刀剑几把,不见阳光,不见天色,“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阿隐,我只是要回家了。” “那我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抬眼望向匡盛,半阖的眼睫掀开,显露出一种不解的娇痴,是春天的白花。风会拂过他,掀起一阵袅袅轻轻的摇曳,而他于光与雨露中绝世独立,似乎永不会落下枝头。匡盛将他凌乱的发撩到耳后,轻声哄道:“我爱你,可你不是我的家人。不必与我同去。” 虞尘隐耷下眼帘,不再作声,端着饭吃了半饱,便将碗递给匡盛:“你也该饿了,吃吧。” 匡盛没推脱,接过吃起来。饭菜都凉了,味道算不上好,但身上血气重,凝固的血渍、溃烂的伤口,指不定哪样更难闻。他也确实饿了,黄泉路太远,吃饱才有力气走。 这一顿过后,竟真没人送饭食来。他俩躺在一块儿,偶尔聊聊天,说说闲话,到最后没力气了,就只是安静地躺着。地牢一如既往的昏暗,蜡烛熄了一根,士兵又取了新的点上。嫌弃太昏沉,一连多点了三根,才回到门前继续站着看守。 太静了,匡盛错觉听到蜡烛燃烧的声音,微末的哔剥声,在他耳廓跳动。匡盛打破沉寂:“你该走了。” “我不想认输。” “傻子,魏暄是庄家,你赌赢或赌输都拿不下我这条命。” “九死一生,一线生机。” 匡盛浅浅一笑。这是他俩的赌局,无非是一个想驯服,一个不想输。他俩在局中对弈,而他早已失去执棋的机会,沦落成一个无伤大雅的赌注,也罢。 早知他情薄,最会自欺欺人,几分良善,几许淡漠,水中月,涟漪起,散了吧。 可匡盛做不到。他无情也好多情也罢,只要他是他,就好。 盘洼寨大院,天色阴沉。因在群山之中,有雾气遥遥,山色空濛与天渐染,灰蒙如水墨,连地起,望不尽。 魏暄正练刀法,长刀破风,刀随意动,清越之声,阵阵如林啸,横劈斜刺挥刀翻砍,一套刀法行云流水。见士兵前来,他收了攻势,问:“虞郎君还坚持着?” 士兵答:“是。军医说再这样下去,恐怕会伤了身体根基,难以挽回。” 魏暄手势一转,提刀抚摩,食指轻弹而上,刀身清“噔”一声。只听他道:“啊,难缠。虞弟可真难缠。”语气有点暧昧,士兵不敢接话。 “让军医备壶毒酒,随我去地牢。” 士兵心头一惊,不敢违抗命令,只好依言而行。 第38页 再次踏入地牢,见两人昏睡着,魏暄饶有兴致地推醒虞尘隐:“虞弟,怎么睡着了。外头天色还亮着。” 虞尘隐醒过来,不说话。 魏暄抚上他前额:“嗯,还好,烧退了。怎么,还想跟我闹下去?” “我没闹。”虞尘隐没甚力气,说得轻微。魏暄离他近,才能勉强听清。 “是,你没闹。你只是要挟我。用你的身体,用你的性命,和我魏家对你的一点怜惜。虞弟啊,你怎么就看不清形势,你无权无势无兵可用,依附于魏家,却又跟魏家作对。这世上可有这么好的事?可惜我从未听闻。” 虞尘隐闭上眼,没有精力沟通下去。魏暄接过军医递来的药,喂虞尘隐。虞尘隐不喝。 魏暄直接将他从被褥中拖出来,抱在怀中,掐住他两颊,迫使他张嘴。 强灌的汤药呛着了虞尘隐,魏暄放开他,他支撑着自己咳嗽不止。 “喝是不喝?” 虞尘隐勉力抬起头,睨着魏暄,不语。 “好,有骨气。”魏暄冲士兵示意,士兵拉开匡盛,弄醒了他。 匡盛奄奄一息,被按在地上也只是喘着气,没有言语。 “虞弟,我数五下,五下过后,你不喝,我砍断他手,再不喝,脚也断掉吧。匡家的血脉,如今跟条爬虫似的。想必匡将军泉下有知,也不愿认这个儿子。既然如此,我帮帮他,做虫,就乖乖做,手脚于他无益,只会令其生出些伤风败俗的心思。” “五——” 虞尘隐怒视着他。 “四——” 虞尘隐垂下眼睫,不再多言,端过药碗一口气喝光。 “哎,急什么,时间还长,慢慢喝。” 虞尘隐倒转药碗,唯余少少几滴汤药滴下:“我喝了。” “真乖。”魏暄伸手,虞尘隐蹙眉偏过头。 “怕什么,只是瞧你喝得太急,嘴角沾了药还不自知。”魏暄从唇中擦过他唇角,拇指食指摩挲几下,将药液擦干。 “真是我见犹怜,难怪魏扬待你如珠似宝,也好,我卖他一个面子,给你个机会。”魏暄拍了一下手,军医端上来两盏酒。 “这两杯酒,一盏有毒,一盏无毒。虞弟,你选一杯给那姓匡的,若他饮得无毒酒,我就大发慈悲,饶他一命。” 虞尘隐望着两盏酒,酒液在杯中微微摇晃,酒气稍浓,地牢单调的气流里染上几分沉醉。两个杯子并无分别,酒液他也瞧不出什么花样。 “魏暄,你当我傻。” 魏暄笑着:“怎么,不愿一试?” 虞尘隐也笑:“让匡盛到我身边来。” 魏暄点头,士兵们将匡盛拖到虞尘隐身侧。匡盛力竭,半阖着眼,不甚清醒。虞尘隐轻抚匡盛面庞,低声哄道:“盛哥,你也渴了,不如与我共饮一杯。” 他将一盏酒置到匡盛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盏。 虞尘隐轻抬起头,一双笑眼望着魏暄:“大哥,我赌我的命,你能否坐视不管?” 说罢,举杯欲饮。 * 作者有话说: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引用自李白《拟古·生者为过客》。 第20章 乱世哥儿 魏暄抓住虞尘隐手臂,讥讽道:“了不起。” 他取下酒盏,砸到地上,叱令道:“把姓匡的拖出地牢,你们也出去。” 士兵们听令行事,利落地拖着半昏的匡盛往外走,军医怕惹上事端,生怕迟了一步看见些不该看的东西,赶紧收拾了药箱,紧紧跟在士兵后面。 片刻后,地牢里只剩两人。魏暄将虞尘隐按倒在墙,揶揄道:“虞弟,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可有想过后果?” “后果?你能怎样?”虞尘隐低喘着气,毫无顾忌地挑衅。 “你真是被惯坏了,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魏暄掐住他脸颊,逼他正视自己,“你瞧瞧你自己,现今是什么模样,手无缚鸡之力,是个男人都能把你办了。虞弟,我真是困惑,你的底气从何而来。” “那要问你们自己了。” 魏暄单手制住虞尘隐,将其双手按在墙上,他近了虞尘隐几分,望着那双眼眸,心下复杂又怪异,似是被什么挠了一下:“看见你这张脸,我只觉得厌烦,跟你那个祸水娘一样,明明不祥,世人却趋之若鹜。兽类还知趋吉避凶,世人眼中却只剩下欲望作祟。” 魏暄是真的疑惑,也不解:“若我是父亲,看见你娘俩那刻,就提刀将你俩彻底了断,免了你们尘世奔波。” “你怎么不说话?”魏暄逼近虞尘隐,离得太近,两人呼吸缠在一块儿,一个热一个冷,混成温凉气息,缠缠绵绵,唯余低低喘声,如雨砸到室内,惊醒了魏暄,“你喘什么?” “手疼。” “骗子。”到这地步还不忘勾引人。 虞尘隐身倦力乏,垂着眼睫,缱绻的绮丽到这时候也不肯抛下他,反叫他破碎中滴出媚意。 这让魏暄有种错觉,不是他需要美,是美缠着他。他也不需要底气,这底气分明是自己给的。是自己的容忍,才让他如此肆无忌惮,妄作胡为。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魏暄凑到虞尘隐耳畔,低声暗恨。 “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我选择的路,结果我也担。” 第39页 “真是坦率啊,将一件蠢事说得如此光明正大,叫听众听了,是不是还得夸你两句。” 虞尘隐莞尔一笑:“随你,我不介意。” “别笑,”魏暄倏然捂住虞尘隐的嘴,冷声道,“别跟我调情。” 虞尘隐蹙眉,眨了下眼。 魏暄松开左手:“收起你对付魏扬的那一套,要做我弟媳就好好做,别勾三搭四的。” “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双手被箍得很疼,虞尘隐忍不住反驳道。 “谁知道呢?像你这种需要人供养的祸水,不正是时时刻刻都要炫耀一下你惑人的眉眼吗?你说……”魏暄讥笑出声,“我要是毁了你的脸,魏扬还会娶你吗?” “尽可试试。” “真骄傲啊。”魏暄吊起了虞尘隐手腕仍不肯清闲,指尖轻轻滑过他手心,又狠狠按下去,留下几点红痕,雪中梅也似,“要是魏扬不要你了,我倒可以收你做个妾。” “呸,你当你是谁?” “有骨气。”魏暄离得太近,虞尘隐想往后退,但身后是墙退无可退,他只好偏过头,移转视线。魏暄几乎擦着他耳垂,将口中剩下的半截话徐徐吐露,“千万别把骨气折在我手里。” 温热的气息拂进耳廓,虞尘隐不适地轻颤一下。 魏暄笑谑着松开手,站起来:“虞弟,随我上去吧。应该……不需要我扶吧?当然,你要是走不动路了,做大哥的,乐意效劳。” 虞尘隐的手腕被箍出红痕,手臂也酸软不已,他随意揉了下,便不再理会浑身倦乏,勉力站起来。喝了药汤后,恢复不少精力,他试着朝前走几步,却踉跄了下差点摔倒。魏暄摇头失笑,左手一伸轻轻一揽,搂过虞尘隐腰身,横抱在怀朝前走。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客气什么,你也是我魏家人,我这个做大哥的,怎能不看顾你几分。” “虚伪。” “承让。” 到了地面,魏暄放虞尘隐下来。此时天色昏黄,已近傍晚。天际红霞涌动,地上人影柔淡。虞尘隐环顾四周,拖走匡盛的士兵远远站着,却不见匡盛人影。虞尘隐心下不安,回头质问:“他人呢?” “死了。” “你——” “怎么,恨我啊?”魏暄挑眉,“可你又能如何?” 虞尘隐靠在梁柱上:“你骗我。” “为何要骗你?你真以为我会妥协?一个匡盛,快刀斩乱麻,杀了便是,费不了多少心思。去地牢前,我便吩咐了,若姓匡的不饮毒酒,就拖出来即刻斩首。别提那晦气的玩意儿了,倒是你……折腾这么几日,累坏了吧。” “你为何要这么做?”虞尘隐扣紧牙关,“为何?” “你太不乖了,为了外人闹出这么多笑话,士兵们的闲言碎语说不定早传了出去。闹到现在这地步,你以为我当真会留情放他一马?天真。” “那你也不能草草将他杀了!” “姓匡的现在就是一匪贼,杀就杀了,还要给他脸面吗!” “我宁愿我自己杀掉他,也不要他死在你手里。你让我变成个笑话,你凭什么?” 魏暄强忍怒火:“凭我是魏家嫡长,是你大哥。” 虞尘隐大笑,带着颤音道:“大哥?你算哪门子的大哥?不过是叫你几声,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他再也支撑不住,从梁柱上滑了下来,枯坐在地。 他不想哭的,可觉得太滑稽,一切都太可笑,一定是乐极生悲,所以他才会落泪。 匡盛怎么会就这么死了?那么多人围杀他没死,城破族灭他没死,却死在了这么个小地方,被一群无名之人所杀,杀得那么轻易,毫不费力,跟碾只虫子有什么区别。虞尘隐宁愿他死在那日,死在众人围攻之下,也不要他死得如此滑稽,死得这么……这么的可笑。 虞尘隐抱住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难过什么,是难过于死亡,还是难过于突然,亦或是难过于不可掌控的命运。 他倏然停止落泪,将泪意强行逼下,虞尘隐扶着梁柱站起来,冷声道:“他的尸体在哪儿?” “怎么,还要给他收尸不成?” “魏暄,别将事情做得太绝。” “哎呀呀,瞧你这副模样,我不过诈上一诈,便显露出这般情态。虞弟啊……”魏暄不再忍耐,拔出腰间长刀。 “你——” “人还没死,收尸倒不必了。”魏暄面色幽沉,笑得冷冽,“既然你非要保他一命,好,我给你选择。” “一,我砍断他双手,逐他出去,饶他一命。二,”刀尖对准了虞尘隐,“盘洼寨有处悬崖,你逼他跳下去,是死是活看天命。” 魏暄轻慢一掷,刀直直插入梁柱,与虞尘隐相隔仅一寸,斩断了他几丝乌发。 魏暄道:“选吧。” *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嘿嘿,抠脑壳,不知道该说啥,上一次入V公告写了老长啦,这一次有点词穷。 那就祝大家健健康康、开开心心、顺顺利利! 第21章 乱世哥儿 选?他要如何选?他怎能越过匡盛自身去选择他的命运? 他该有多么自大, 才会以为自己有权利去替匡盛选择? 人甚至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又如何能去裁决匡盛的结局? 第40页 虞尘隐侧身, 在刀面上望见自己的眉眼。他退后两步, 握住刀柄,想把刀从梁柱里拔.出来,可他攥得手生疼, 也无法将刀拔出。虞尘隐终于意识到,魏暄和魏扬是截然不同两个人, 魏扬会妥协的,魏暄不会。 虞尘隐松开手,不再做无果的尝试,他面向魏暄, 道:“给我三天时间,我和匡盛作别。三日后, 给你答复。” 魏暄面色略有好转:“太久。” “让大夫给匡盛治疗,提供药物和饮食,三日后,由他自己选择。无论匡盛选什么, 我此后都没有机会和他见面。大哥……看在我未来和你是一家人的份上,准了我的请求吧。” “你妥协了。” “是。” “乖就好,要是继续跟我犟……”魏暄一步步走近梁柱, 轻而易举将刀拔出, 嗡鸣一声,刀回鞘中,“不等过夜, 你就能收到他的人头。” 理智回笼, 怒气散了大半, 见虞尘隐面色苍白,脸颊泪痕犹在,料想有些受惊。魏暄将手按在刀鞘上,虽止住了为其拭泪痕的冲动,却下意识开口安抚道:“可怜,闹了这么些天,总算冷静下来了。虞弟,这件事告一段落后,就别再招花惹草,回淇城安心待嫁,好好学学怎么做个贤妻良母。你将来的孩子,还得叫我一声大伯呢。魏扬是个傻的,你也能轻而易举拿捏住他,安安稳稳做我魏家人,有何不好?收了那些多余的心思,你乖巧一些,我也待你好些。” 魏暄不想承认自己此刻心情愉快,虞尘隐还是臣服了,终于顺服了,若再跟他闹下去,魏暄不保证自己能够一直紧守人伦。毕竟佳人在怀,别样情动,谁能幸免?他若是自荐枕席…… 魏暄还是抬起了手,缓缓靠近虞尘隐眉眼。虞尘隐退后一步,轻声道:“大哥自重。” “只是看你哭得可怜,做大哥的心疼。”魏暄察觉不妥,猝然收回了手,“以后别这么哭了,败坏我魏家家风。一天哭哭啼啼的,不像话。” 虞尘隐又退一步,和魏暄至少相隔三尺了,才开口道:“大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的你不会反悔吧。” “嗯?” “我要见匡盛,就现在。” “你对大哥是用完了就扔?如此迫不及待,虞弟,这不太好吧。”魏暄往前踏了一步,和虞尘隐的距离再度缩短,虞尘隐再退,魏暄直接将其逼退到梁柱处,让他退无可退,只能靠到梁柱上,抬头望自己。 他微仰着头的姿态,彰显着他的束手无策、无力反抗。他是如此的弱小,一手便能掐死的脆弱生物,却又如此的妩媚,身体越软,性子越犟,这样的反差让媚意从他试图反抗的举动中慢悠悠淌出来。他的肉.体偏要违抗他的灵魂,魂灵越是高傲,身体越是幽媚。在他急切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或是颓疲乏力时,他的美一直慢悠悠地、春日游般闲适流淌。美与他的灵魂分了枝丫,真不幸啊。 魏暄强硬地抚上他眉眼:“哭得脏兮兮的,大哥给你擦擦。” 虞尘隐被迫直视魏暄,离得太近,他几乎看见了对方眼瞳里自己的倒影:“放开我,我自己擦。” “这里又没镜子,你擦不干净,小花脸让外人见了,笑话你。”魏暄一只手掌包裹了他大半张脸,魏暄抚眉的时候,掌心分明擦过了他的唇,抚鼻的时候,拇指分明碰着了他的颈,等他移到下巴颏儿,掌心越过锁骨似乎要滑向更深处。 虞尘隐无法再忍,按住魏暄手腕:“大哥,你逾矩了。” “逾矩?怎会?我是在关心你啊虞弟。瞧你,总是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做大哥的,不帮忙收拾干净怎么行。” 魏暄反手将虞尘隐的手也按在梁柱上:“这几天没好好吃饭,看你手腕,瘦成什么样了。弱不禁风的,大哥轻轻一拧,恐怕都要断掉了。要是真断了,以后吃饭岂不是都得大哥来喂?” “大哥先把我放开吧,日常饮食不劳您操心。” “客气了,虞弟,有什么需要的跟大哥说,都是一家人,别客气。” “我要见匡盛。” 魏暄冷笑出声:“给你情面的时候,虞弟,学会默默接受,不要炫耀这份情面,免得送出的人心头膈应,反手把情面扬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明白吗?” 虞尘隐蹙眉:“魏暄,放开我,你摁得我手疼。” “气了就叫魏暄,求人就叫大哥,虞弟,你这套花样……怎么不再多一些?”魏暄低下腰背,凑得更近,两人鼻尖几乎快碰到一块儿,“再发展些其他称呼,我也欣然接受。” “大哥,你这是在跟我调情吗?”太近了,呼吸都碰成一团。 “调情?只是跟虞弟交流交流亲情,无关风月,是虞弟多想了。” 虞尘隐冷哼道:“那我也能跟其他人这么交流了?比如魏扬,哦,不对,我是他未来的妻子,我跟他交流,是不是得时时刻刻唇齿相依啊,大哥?毕竟我跟他关系更亲近。都说亲疏有别,我也不能厚此薄彼,对吧,大哥?” 听到魏扬的名字,魏暄面色沉冷了一些。他松开虞尘隐,后退三步:“如果你能做到,我倒不介意旁观。” “无耻。”虞尘隐没忍住低骂出声。 魏暄却戏谑地笑起来:“多谢夸赞。” “好了,不逗你了,匡盛我会让人带去见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和他彻底了断,我便不计较你这段时间的出格。”魏暄右手按上刀鞘,捻摩了下,“但倘若你这几日还不安分,要闹出新名堂,我就将姓匡的五马分尸,尸身尽喂野狗。明白吗?” 第41页 虞尘隐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魏暄冁然而笑:“真乖。”语罢,大踏步转身离开。再呆下去,要是克制不住就不好看了,毕竟是将来的弟媳……为了小小一美人,闹得家宅不安,那才是真的失了神智。 江山多娇,何必挂念此时的小小一处。 话虽如此,虞尘隐照顾匡盛的时候,他还是赶去了。匡盛伤得很重,又没有得到有效治疗,目前处于昏迷状态。 魏暄命人将匡盛拖到虞尘隐屋内后,自己却不放心,担心这最后几日,生离死别之下,两人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放下手中兵书,魏暄趁着夜色也去了虞尘隐寝房。 虞尘隐刚为匡盛清理伤口、擦拭身体,衣裳还没来得及给他穿上,魏暄就不请自入。虞尘隐惊诧之下,只好用被子盖住匡盛。 “你来做甚?” 魏暄不好回答,看见一旁换下的衣物,先发制人道:“你在做什么?” “军医忙碌,半个时辰后才能赶来,我先给他清理一下伤口。” “清理伤口?虞弟,我记得你还没出阁吧,这么迫不及待要瞧男人的身体是吗?”魏暄用刀鞘挑弄那堆衣物,戳戳点点,“是我给你拨的护卫不能做事,还是军医慢上半个时辰他就会立毙?”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世道虽乱,做哥儿的也别太粗心大意,随随便便就瞧别的男人,碰上太平年间,虞弟,你的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魏暄心头火热,却不能不管不顾地发泄,有心想碰碰人家,却又碍于情理不能妄为,说出的话也没什么力道,就跟无事找事似的,非要寻个由头呆在这里。 他忘了,自己傍晚时候还下定决心,不要为了个美人徒增烦扰。这还没过多久,就按捺不住,非要夜间来到哥儿房内,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挑弄对方,非要人对他使点小性子他才畅快,才能够安眠,不然孤枕难眠,情.欲难消。一言以蔽之,哥儿服软那刻,他就开始飘了。以为自己征服了什么,可以获得什么,殊不知哥儿不过是迫于形势,心不甘情不愿点了个头。又不是为他而点,他却兴奋得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浑似恋人答应了婚约,他就此能够光明正大深入发展了。 魏暄离弱冠还差点年岁,从未碰过房事,但往日并无冲动,也不知最近自己是怎么了,浑身躁动,匪贼的鲜血也无法浇灭欲.火。他拿着剑戳衣物,并不能给自己呆在这里找个正当理由,心中又升起微薄的愤怒,对于自己的无法自控感到恼恨,还有些酥酥痒痒的慌张,在他心头麻溜溜乱转,顶着虞尘隐不解的目光,一向桀骜不驯的魏暄,竟生出些无地自容的羞窘来。 “你若无事,就先出去吧。”虞尘隐下了逐客令。 不知不觉蹲在一旁的魏暄,停止了戳衣物的举动。他闭上眼,试图沉静下来,睁开眼,以为自己可以了,却又瞥见虞尘隐在洗帕子,他鬼使神差站起来,走到虞尘隐身后,按住了他洗帕子的手。他的五指循着虞尘隐的指缝插进去而后紧紧握住。 那力度摁得虞尘隐手指、手掌皆疼:“你做甚?” “这等粗活,哥儿就不必做了。”他分明跟哥儿十指交握,嘴里却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卑劣。他的胸膛也想靠近虞尘隐,他险之又险制止住了自己不听话的身体,但手离心脏太远,不听命令,非要抓着哥儿的手不肯放开。盆里的水是温水,帕子并不柔软,魏暄握着哥儿的手,一时紧一时松。他意识到这完全不像话,他不该握住未来弟媳的手,他应该松开,松手,远远地走开,对哥儿不理不睬,对哥儿毫不在乎才对。他现在成何体统?深夜前来这传出去好听吗?抓着哥儿的手不放是什么道理? 可哥儿身上为什么这么香?他一定是沐浴过了,头发分明没有干透彻,他竟然在姓匡的面前沐浴,就算姓匡的昏着也不行。他知不知道这样多危险,被人看光了身子他还能嫁得出去吗?他竟然想当魏家记入族谱的媳妇,他这样不知廉耻,不知羞耻,他怎么配得上八抬大轿? 如果是我,我愿意用十八抬轿子去娶他。魏暄心神一震,连忙松开了虞尘隐的手,他到底在干什么?!还娶他? “无事,你要照顾姓匡的可以,让军医让护卫来。”说罢,魏暄忙不迭地退后三步,也不说告辞,径自走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儿。 虞尘隐不知魏暄又发什么疯,拧干帕子,搭在盆边。转身回到床前,看着仍然昏迷的匡盛,叹了口气,有些哀意。他折腾这么些日子,还是失败了,救不了盛哥。 如果盛哥是他,盛哥不会放弃。可盛哥不是他,他也不是盛哥。 死亡到底是一件怎样的事?是彻底的沦亡,完全的沦陷吗? 虞尘隐打开窗户,窗外黑沉沉一片,今夜月光也眠,不肯出来相见。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就像什么都不存在,一切都是幻象,一切都是虚无。或许他经历的这一切,都只是临死的虚妄中独自的渴望,渴望中生出幻想,幻想里不愿承认自己的消亡。 或许他早已死去,只是没能发现,或是不愿承认。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如何去拯救一个将死的人?一个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人,如何去插手他人的命运? 是他自大,还是该夸他一声勇敢,或是用善良、懦弱、无耻、虚伪这样的字眼去形容他,或是辱骂他、践踏他,将他贬低到尘埃里,否认他存在的正当性,为他以往的消亡提供一个正当的理由? 第42页 真实是什么?如果真实是他此刻经历的一切,他该哭泣吗?为了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 他要用眼泪雕刻真实吗? 如果他不肯流泪,这到底是证实了这个世界的虚幻,还是证实了他的虚伪? 他望着眼前遍体鳞伤的男人,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了。虞尘隐在脑海里拼命呼唤着天命书,呼唤着昙花,但没有回应。 他突然冷静下来,关上窗户,坐到床榻,抚上匡盛额头。没发热,很好。 军医来后,仔细给匡盛处理伤势。他摆弄着诸多瓶瓶罐罐,药箱里的取了大半,边给匡盛敷药边抚着胡子叹气。虞尘隐在一旁给他打下手,问:“这伤多久能好?”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就算好了,身体也大不如前,每逢阴湿天气疼痛能从骨头里漫出来,遭罪哦。” 治疗结束后,军医留下内服外用的药走了。匡盛身上给包扎得密密麻麻,虞尘隐静坐一旁凝望着他。 他发现匡盛瘦了很多,长眉也微蹙着。虞尘隐抚上他眉眼,是凉凉的触感,有些糙,他这些年过得应该不太好。匡将军死后,他是如何活下来的,那个时候他还不大,抢食物也抢不过别人,流亡的人那么多他能够活下来,一定很不容易。 从大将军之子沦为匪贼,从锦衣玉食到食不果腹,他都挣扎着活下来了,但虞尘隐内心深处明白,这一次,匡盛绝不会选择断臂苟活。 虞尘隐倏然想起刚来盘洼寨时,匡盛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跑不掉的啊,可怜的阿隐,这里四周是山,有人把守,唯一没人的是悬崖,跳下去直入黄泉。 虞尘隐闭上眼,不愿再想。不知过了多久,匡盛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虞尘隐连忙问:“喝点水吗?” “阿隐,外面是什么声音?” 虞尘隐倾耳细听:“雨,下夜雨了。” “原来是雨,对,是雨。我刚在做梦,耳边窸窸窣窣的,我以为你在唤我,赶紧醒来,原来是落了夜雨。” “盛哥做了什么梦,要不要讲给我听?”虞尘隐扶起匡盛,靠在墙上,喂他喝了点水,又把熬好的药端给他。 匡盛一饮而尽,虞尘隐接过碗搁在一旁。 “尘隐愿意听吗?” “当然。” 匡盛有些难为情,苍白的脸涌上两团薄薄红晕:“我梦见……我梦见你给我生了个孩子。” 见虞尘隐没有生气,匡盛放宽了心,絮絮叨叨起来:“我在梦里造了间草屋,屋外有竹,竹四季常青,冬天的时候落了雪,雪积在叶片上,由于过重,裹得竹叶摇晃。雪与碎冰从千片万片的竹叶上落下,清而脆,有回响,像是连绵的风铃。你就站在竹下抬着头仰望,偶有碎雪落到你头上,你站得越久,头发越白,倏然一声孩童的呼唤,你回过头来,我这才看见你。孩童叫你“娘”,我循着声音找去,发现孩童就被我牵着,我牵着他胖乎乎的小手,捏了捏,他抬起头来,给我一个大大的笑脸,说着:爹爹,我们到娘那边去儿,我也想看竹子。” “阿隐,这个梦是不是很奇怪?” 虞尘隐摇头。 “不奇怪就好……可惜我忙着醒来,我牵着小孩的手,没能走到你身边。” 虞尘隐垂下眼睫,把手覆在匡盛手背上:“没关系,你现在就在我身边。” 匡盛反握住虞尘隐的手,取笑道:“这次可是你主动的,咱俩这也算执子之手了……” “嗯,是我主动,我还能更主动些。”虞尘隐也开起玩笑,他脱了外裳爬到床上,匡盛浑身是伤,他尽量不碰着对方。 匡盛却没顾忌,直接将虞尘隐拉到怀里,拉得急了,撞到伤口,他闷哼一声,戏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虞尘隐睨他一眼:“都受伤了,还闹什么?” 匡盛只是笑,虞尘隐见他没心没肺的样儿,叹道:“盛哥,你知不知道你还有几日可活?” 匡盛豪气道:“五日?” “不对。” “四日?” “不对。” “不会三日都没有吧。” “三日。” “还不错,三天够我们做很多事了。” “你还真是容易满足。” 匡盛不顾身上疼痛,抬手捏了捏虞尘隐的脸:“瞧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我都捏不起来。白折腾一番,还受了这么多罪,以后别这么善良了,我的阿隐哎。” “我要真善良就该以死相逼才对,我还是放弃了,你不怨我吗?” “你这小脑瓜子想什么呢。我和那魏暄有仇,害得你这些天受苦受累,你已经够义气了。小时候你总是板着个脸,没心没肺的,怎么长大了反而要自顾自揽罪受?”匡盛点了点虞尘隐额头,“以后给我收心些,不要在乎旁人的生死,我的小弟,这可是乱世,顾好你自己,乖啊,做你自己的英雄就很棒。” 虞尘隐无奈叹气,本来心底生出的哀意都被这插科打诨的弄散了:“你这样我很为难啊,盛哥,你死了我会哭不出来的。” “哭啥哭,小笨蛋。爷要自由了,还不快快祝贺爷,将得自由身,往那无边世界去也!” “那你不带我?” “带你干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阿隐,你还是留在这人间去祸祸其他人吧哈哈。” 第43页 “你——”虞尘隐突然觉得头疼,那个毛狐狸又回来了,一脸讨打的笑意。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咱们快快睡觉,明天早起,盘洼寨库房里有琴,你让人拿来,爷要点曲。” “……还惦记着呢。” “那是,我向来长情。这辈子没干成什么事,唯有喜欢你——你的琴声这件事,有始有终。” 虞尘隐心下一颤,双眸有些冒雾,顿了片刻,忙掩饰道:“好好好,我会的可不多,你要点着我不会的了,我就不给你弹了……” 两人又是笑闹半天,随后伴着雨声睡着了。 翌日,匡盛缠着虞尘隐弹了曲还不够,要他画幅自己的画像给他。 虞尘隐问:“你要我的画像做甚?” “我要把画像放怀中。我都要投胎去了,没你的画像,把你忘了,下辈子找不到你多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这辈子的罪没受够,下辈子也要搭进来?” “我乐意嘿,爷乐意。”匡盛说完,正色些许,站在虞尘隐身后,弓下腰身将头搭在他肩上,“小隐,你要记住,别人爱你爱得要死要活是他们卑劣,真死了也与你无关。爱你不是找罪受,被爱才是。看,你现在都学会伤心了,这岂不是平白无故给自己揽了桩罪受。” 虞尘隐感受着左肩的重量,静默良久:“盛哥,你都快死掉了,还这么安慰我好吗?” “笨蛋,就是看你太笨了。你以后要是过得不好,我又不在你身边,被欺负也没人保护你。你要是伤心难过了,我在黄泉地府也不会开心的。” “那你投胎也太慢了。” “不看着你过完这一生,我不要喝孟婆汤。” 虞尘隐鼻尖一酸,一时之间没了嬉闹的心思,久久没接话。匡盛也没开口,只是抱着虞尘隐,将头埋到他颈窝,等脸上又能摆出笑容了,他才抬起头来,走到虞尘隐面前,笑道:“好了,时间紧迫,还不快去画画。” 虞尘隐低低“嗯”了一声:“那就画你的梦吧,竹林、你我、孩子。” 他俩不会有结果,白头偕老更是虚妄,可是梦境无边无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虞尘隐的画上,匡盛和他牵手站在竹林下,匡盛笑嘻嘻的抱着个孩子,孩子也笑嘻嘻的,一大一小两个狐狸。虞尘隐也在笑,笑得浅,但能看出他很愉快。竹林落雪,雪落了些在他们身上,还没来得及化,也永远不会化了。 “这孩子怎么长得像我,像你一些才好。” 虞尘隐收了笔:“像我有什么好,长你这模样也不错。” 匡盛坐在桌前,伸手想碰画,又很快惊醒,将手收了回去。 虞尘隐这时候告诉他魏暄给的两个选择,匡盛笑眯眯的,邀请虞尘隐在他跳崖那天,再为他伴奏一曲。 虞尘隐答应了。 第四日天气很好,魏暄由于自己的心思,这几日没找虞尘隐麻烦,见他俩已做了选择,没有异议。 一群人浩浩荡荡上了山,不知情的,还以为只是上山游玩。 山色很美,路有些难走。虞尘隐抱着琴,走得越来越慢,一行人不得已放慢了脚步。 他拒绝了他人帮他抱琴的好意,自己斜抱着,琴弦印在手臂上,这样的微疼让他心里好受些。他不知道是这难走的山路让他难以前行,还是匡盛的将死令他不愿前往。 魏暄离他俩远远的,这几日他有意避开虞尘隐,今日也如此。士兵们跟在魏暄后面。 匡盛提着把剑,他伤势很重,不可能在短短三天中恢复,可他仍然托阿隐寻来了库房里的剑。琴剑同调,琴剑同调,没有剑怎能同调? 虞尘隐踩上一松滑石块儿,踉跄一下,匡盛眼疾手快扶住他,笑道:“如果我有三头六臂,就专门来做你的轿子,省得这些不听话的石头绊倒你。” 虞尘隐抬起眼眸与匡盛对视:“盛哥……”一声呼唤,却无下文。 “瞧你,怎么一副快哭的样子。今日风景这般好,是天公作美,良辰吉日,高兴些。” 虞尘隐闻言,垂头片刻,再抬起时露出一个笑来:“好。” 不管走得多慢,不管走了多久,他们一行人还是抵达了悬崖。天边的云和以往的云没有什么不同,草叶还是草叶,太阳还是太阳,只有匡盛,会从一个能说能笑的人变作不言不语的尸身。 悬崖下是河,如果匡盛没有受伤,或许还有渺小的生存可能,可他重伤,除非命运保佑…… 虞尘隐坐下弹琴,琴声回荡在山间,鸟鸣一时沉寂。风有似无,兽类也静。匡盛伴着琴声舞剑,他舞得并不快,那些漂亮的炫技的招式重伤的他都使不出来。可虞尘隐觉得他舞的剑很美,舞的不像是剑,是于流淌中舞山川,于变化中舞日月,他身处万物之中,又于万物之外。 士兵们站得稍远,没人出声打扰,耳饱琴音,眼饱剑韵,向往中生出怅惘。 魏暄望着眼前别离一幕,并未生出成王败寇的得意,按着刀鞘坐在岩石上,一言不发。 虞尘隐琴不停,匡盛剑亦不停,悠悠山川,湍湍激流,山风起,山音亡。虞尘隐弹断了弦。 匡盛伤势裂开,血透衣衫;尘隐手指流血,染红琴弦。 他们弹不动了,也舞不动了。 匡盛松开手,剑哐当落地。虞尘隐走向他,与之相拥。 第44页 虞尘隐靠在匡盛怀里,泪水沾湿衣襟:“盛哥,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不要你离开,盛哥,我们逃吧,我们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离所有的恩怨都远远的。你可以造草屋,我可以种竹子,你想要的我可以慢慢给你。盛哥,我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妥协…… “嘘,别怕,别怕。”匡盛轻拍着虞尘隐的背,低声哄着,“乖,别哭,别哭。” “阿隐,这不是赴死,这只是一场归途。乖,别怕,我只是太累了,要回家了。” “可你的家里没有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生生世世,再也无法重逢。我不会留在这个世界,我不属于这里,盛哥,你到底懂不懂,我们没有可能重逢了。”虞尘隐泪如雨下,咬牙切齿,“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我。匡盛,别……别离开我。” “没关系,那我下辈子不要做人了。做……做一阵风吧。等你活个七老八十,寿终正寝,被埋在墓穴里,我就吹啊吹啊吹到你身边来,从此再也不离开。如果有盗墓的,我就变作风刃,逼退他们。阿隐,活着的我没法保护好你,等我轮回过后,就来保护你的墓穴。你不要嫌弃我不能说话,当我吹过树林,拂过春花,你细细听,你能听到的,我没有离开你。” 虞尘隐泪流不止,紧紧抱住匡盛,不让他走。匡盛却足够心狠,推开虞尘隐,径自走向悬崖。虞尘隐情急之下抓住匡盛衣角,流着泪向他摇头。 匡然却只是将衣角撕开,随后头也不回地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虞尘隐抓着碎裂的衣角跪倒在地,随着“咚”的一声,他整个人彻底沉寂下来,蜷缩在地。污泥弄脏他,碎石碾伤他,他也只是任泪水润湿土地。 他似乎昏迷了,又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可以在梦境中拥有一切。 魏暄从远处走过来,将虞尘隐抱起,同时吩咐士兵道:“沿河搜寻,若他死了,好生埋葬。若还活着……就地格杀。” 士兵齐齐应:“是。” 第22章 乱世哥儿 “来了, 他来了,快快快, 妹妹快过来!”一妙龄女子靠在栏杆上, 眼睛直直盯着街道,手还不忘疯狂摇着绢帕。 “虞郎,虞郎, 瞧这里!” “姐姐,我挤不进来!拉我一把!”酒楼栏杆上挤了一排人, 妹妹根本挤不进来。 姐姐无奈往后一瞅,瞧见妹妹人头,伸手去拉,但实在太挤, 她非要去拉只能是自己也被挤出去。回头瞅一眼,见远远的虞郎来了, 便顾不得妹妹,左手紧紧抓着栏杆,右手拼命挥舞着绢帕:“虞郎,虞郎, 瞧这里!” “别挤啦,别挤啦,虞郎, 虞郎看这里!” 一堆妙龄女子与风韵犹存的女人挤在右边酒楼围栏上。路左边的酒楼也不遑多让, 能站人的地方挤满了男子,他们唤人却是不同,口呼:“虞君, 虞君, 我今天摘了新的花, 瞧过来,瞧过来!” “虞君,虞君,我给城主府投递了帖子,你一定要来啊,宴会,宴会!” “虞君,虞君,我是李校尉府的李栗,想跟你交个朋友,看我,看我!” “虞君,虞君,看我!我给城主府投了几十封请柬,你记得拆开来看一眼啊,虞君,看我!” “别挤啦,挤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不想挤走开,站在这里抢人位置干甚!” “你——” 虞尘隐骑着匹乖顺的白马自街道远处缓缓而来,两侧的护卫骑着高头大马守卫左右。 争抢位置的两人顾不得吵闹,眼睛直直望向街道,路两旁霎时沉默,杳无人声,半晌后爆发出更热烈的吼闹声。 “虞君,虞君!” “虞郎,虞郎,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 “虞郎,被人压有什么乐趣,来啊,娶我,压我!” “虞郎,看我,看我,我新绣了带花的帕子,看我!” “虞君,瞧我,我,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都给你!” “虞君,看过来,看过来!” “虞郎,这辈子我非你不嫁,臭男人有什么好的,哥儿跟了我吧,我家财万贯,娶我就分你一半!” “虞君,别听那些娘们的话,她们可保护不了你,我武艺高超,我哥我弟都武艺高超,嫁进我家,我们兄弟三一起保护你,要什么都给你!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我心肝也绝不迟疑!” “虞郎~” “虞君!” 虞尘隐拍了拍白马,让它走快些,这白马胆子小,好似被吓着了,停在路中央不肯走。虞尘隐无奈,果然,就这片刻,右边酒楼的绢帕层层叠叠扔下来,左边的各类鲜花也一起抛下。虞尘隐被绢帕扑了一身,又裹了满身鲜花,连靠他近的几个护卫也遭了殃。 出行前清清爽爽的虞尘隐,此刻香气满身,又被女郎男子们大胆的言辞弄得脸颊薄红,本以为习惯了,可每次出行都能听到新花样,不带重复的,好似不看他脸红不满足,说不定私下里还专门研究过怎么挑弄他,好让他露出众人都满意的神色。 他垂下眼睫,拿起鞭子使劲甩了一鞭白马,白马吃痛,响鼻一声,终于肯走起来。这白马乖顺归乖顺,但胆小如鼠,行动起来慢吞吞,不抽得它狠了绝不肯跑。 白马的马蹄踏过一路的绢帕与鲜花,香气太浓,又打了几个响鼻。虞尘隐垂着头坐在马背上,明明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偏偏在绢与花的衬托下,像是被人束缚住,被迫低头,被迫羞红,易碎又令人心痒痒。 第45页 他来到淇城后,与魏暄互相冷战,为了排挤心中哀意,参加了几场宴会,没想到就此受人追捧,在淇城声名鹊起。每逢出行,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的人群就开始围堵。魏暄派了更多护卫保护他出行,人们见不能再围堵他接近他,就爬上酒楼两侧寻得更好的视野。听闻他喜欢花,女子开始绣带花的绢帕,男子则四处寻来各类鲜花。 淇城在魏家的治理下极为繁华,虞尘隐初来乍到,还以为来到了太平盛世,而非征伐混战的乱世。 “虞郎,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虞君,看我,看我!” “虞君,你要去哪里,是要去参加哪家宴会吗?” “虞郎,你怎能如此绝情,连让我们瞧上一眼也不肯。” 白马驮着虞尘隐缓缓前行,鲜花被它踩踏出淋漓汁液,绢帕被它弄上层层尘灰,女郎辛苦刺绣的时光,男子四处寻花的付出,皆在马蹄下一路溃散。 “虞郎,看我们一眼吧~” “虞君,多留片刻,别走~” “虞郎~” “虞君!” 虞尘隐很无奈,这声音唤得他仿佛是千古第一负心汉,仿佛他与周边的人已经发生过了千百回的爱恨情仇虐恋情深。 他抬起头来,道:“多谢厚爱,诸位请回吧。” “他开口了!他说的什么,别吵了,别闹,别闹,安静!” “肃静!肃静!” “虞郎,你再说一遍,我们没听到!” 街道顿时安静下来,虞尘隐无奈道:“多谢诸位厚爱,请回吧。” “我没听到,我还是没听到!” “有听到的吗!虞郎说了什么!” “虞君说多谢我们厚爱,让我们回去!” “我不回,不回,不回,我特意从城北赶来的!” “虞郎,再跟我们说说话,再说说吧!” 虞尘隐的回应是又甩了一次马鞭,白马终于走快了些。虞尘隐也想骑烈马,但烈马难驯,不听使唤易受伤。这白马乖顺到像头老驴,就是懒惰了些,但虞尘隐骑它这么些日子,也生出点感情,便没打算换掉白马。 终于出了城,人群的哄闹声离他远去,随着白马越走越远,那些喧闹声便歇了。 此刻他浑身花香未散,薄红也未全然消退,像受罪的神灵,又似被困缚的妖精。左右两旁的护卫们心猿意马,只觉他该落些泪才好,再娇弱些才好,最好是连骑马也做不到,只能被人抱在怀里才能够驱使着马匹前行。 护卫们换得很频繁,每过一小段时间就会被魏暄换掉。如此频繁的更替下,虞尘隐记不住那么多名字,便将十来号护卫排了序,卫一走了换成新的还是卫一,卫十二换了几人还是卫十二。 他唤道:“卫六,还有多远?”他有些累了。 卫六一惊,从香软隐晦的迷梦幻想中脱离出来,忙收敛了神色与思绪,回道:“大约还需小半个时辰。” 还有这么久,虞尘隐腰酸背疼,尤其是大腿的肌肤,磨得他实在受不住骑马,道:“扶我下来,我走走。” 卫六连忙下马,走到虞尘隐白马身旁,跪下,而后腰背跟着垂下,手撑着,道:“主子踩着我下马吧。” “扶我下来即可。” “主子,属下不敢。”魏暄严令禁止护卫触碰虞尘隐,扶也不成,背、抱更是禁止。违令的人会被立刻换下,卫六不想被换下,不想走,不想离开。 虞尘隐望着担当垫脚奴角色的护卫,心情变差了些。不再言语,从另一侧自己跌撞着下了马,差点摔倒,好在白马有点良心,赶紧贴着虞尘隐让他抓住了自己毛发站稳。 虞尘隐松开缰绳,道:“站起来,牵着它。” 卫六连忙站起,膝盖和手都脏了,他不敢弄脏主子的缰绳,撕开内衬衣物,把手包着才去牵马。 虞尘隐缓缓走在道路上,踢着石块,踢了几块儿脚疼又消停了。匡盛走后,好似很多事情都没了意思。他虽尽力给自己找乐子,排遣心中伤悲,可乐子只是乐子,高兴那么一会儿,自己独处时,哀意又涌上心头。 魏暄又不准城主府里的人靠近他,他无法,只好靠参加宴会的方式和人玩乐。若总是一个人呆着,那样的伤悲会淹没他,就像匡盛掉入的那条河,湍湍激流,连绵不尽,仿佛没有尽头。 他希望盛哥还活着,又觉得希望渺茫,便不再抱这样的期望,只当他是彻底死了,如今已入轮回。 一阵风吹过,拂动他的发丝,虞尘隐心知这风与匡盛无关,可心情还是放松了些,面上也带起浅浅笑意。 与君诀别,永不会相见。再欢乐的宴席,也终会散。他双眸微湿,笑容浅浅,劝自己放下吧,忘了罢,又回想起以往种种,终是不舍。只得将这份思念放到心底深处,午夜徘徊时取出来酿月光造酒,月光白,梨花白,风透明,酒透明,只有他,是凉夜的灰影,独自起身,难眠。 他也想回到过去,回到盛哥还在时,他会对他好一些,让他开心些。纵使结局无法改,也希望他走之前遗憾别那么那么多。他怎么会这就么诀别?虞尘隐回首过去,还是觉得好突然好突然,一切就如梦幻泡影,他只是眨眼间,这件事就发生就过去就成为了往事。 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要再提,往事一词仿佛将过去一切都压缩,压缩成薄薄一片,在雨中湿透,在风中被吹走,落入了泥淖里,让人瞧上一眼只觉得,休要再提,让它安安稳稳地沉下去吧,让它静默地消亡。不要吵闹,不要大叫,不要哭泣,没有墓碑,因为不需要祭奠。 第46页 一切终将过去,他自己也会死亡,可他为什么忘不掉? 凡尘的欢乐,只要肯找,总是有的。虞尘隐拂过自己眼眶:安静些,安静些。 他安静下来,默默往前走,护卫跟在他身后,像是押解囚徒的狱守。 终于到了城外的河流处,护卫们在河边铺开席子,虞尘隐坐在上面,侧身捡起石滩上几块鹅卵石玩。阳光很好,河流缓缓,虞尘隐坐在一旁,扒开石块儿,还能看见躲在石缝里的极小螃蟹乱溜溜爬。河水很清澈,没有后世的工业发展,这里的一切都呈现一种透明的质感,河水是浅浅的幽绿透,天空是淡淡的悠蓝透,虞尘隐躺下,席子很厚,他还是被硌得微疼。 但这样的微疼让他享受,什么感觉都没有才会让他寂寞。 护卫们不肯与他玩闹,他也不觉得无聊,一个人溜达在河边,瞧瞧鱼,让护卫把长刀递来,护卫不肯递怕伤着他。他让他们折根枝丫倒是答应了。 虞尘隐拿着木枝戳鱼,戳不到。戳不到也好,戳到了他也不会吃它,白白浪费一条性命。 护卫们想帮他捉鱼,他不让,他一个人玩得很开心,不需要人多管闲事。这群护卫虽说是来保护他的,可他要干什么都是这也不让那也不让。 他嫌他们烦,但又知道自己离不开他们。若他一个人来此地溜达,走不到城门就被人围堵着生吞活剥了。淇城人的狂热令他觉得有些疯癫,这里的太平让淇城人不仅仅满足于生存或生活,他们仿佛得找个爱的东西,打发一下悠闲无聊的日子。 这让虞尘隐心中觉得颇怪异,战争频发的世界,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吃饱穿暖外,还能追求点精神生活。这样的太平日子,真的能永远维持下去吗? 安乐乡?乱世的安乐乡难道不是香饽饽? 虞尘隐不愿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他从席上起身,河边玩了个遍,没有尸身,很好。悼念已过,他不想再玩了。 由于先前他下马的事,卫一推测他不能再骑马,便快马加鞭独自回城让人赶来马车,虞尘隐想离开时,马车早已候在路旁。 卫六又想跪下当垫脚石,虞尘隐直接绕过他爬上了马车。他觉得卫六有毛病,好好的人不做要当他的垫脚奴。卫六确实有病,他不知怎的,第一次被拒绝后,站河边想了一下午,是不是自己没跪好没跪稳,所以主子才不肯踩着他下马。他在混乱的迷思中,幻想着主子的脚踩到自己背上,娇软无力,他微晃一下,主子就直接摔到了自己身上,想爬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一直靠着他靠在他的背上低声啜泣。 主子那样柔软的人,连骑马也骑不久。他为何下马,是不是大腿被磨破了。被磨破了要记得说呀,他有金疮药的,主子又不需要费力,只要躺在路边,躺在丛生的杂草里,自己慢慢褪下衣裤,脸红着,泪珠儿坠着。哎呀,真心疼,他会给他好生敷药的,减轻他的疼痛,也抚平他的羞涩。 心荡神驰的护卫们上了马,跟在马车两侧回城。那匹懒懒的白马被卫六牵着,不得不跟着其他马匹的步调跑起来。 回城时候,却遇到一位不速之客。此人乃是邓都尉的弟弟,名邓栾。 邓栾拦住车架,喊道:“可是虞郎君?东畔今晚灯火船会,虞郎君何不与我共去?今夜花样甚多甚美,虞郎君见着了一定会开心的。” 虞尘隐与邓栾有几面之缘,宴会上碰着过几次,想着回去也无聊,便应了。护卫们却不准。 邓栾笑道:“城主府的护卫真是了不起,这是要翻身做主子了。主子行事,有你们说话的份吗?” 卫一拱手道:“邓公子,城主吩咐过虞郎君不可去烟花柳巷之地,小的们也是听命行事。还望邓公子行个方便,让开道路。” 邓栾却不让:“虞郎君,你瞧瞧,你的这些护卫们表面上尊你为主,背地里还不知怎么编排你呢。” 虞尘隐也烦了这群护卫,什么都拦着,道:“无事,邓公子,我坐你的马车去。” 虞尘隐下了马车,护卫要拦,又不敢碰他,只好围着邓栾的马车不让虞尘隐进去。 虞尘隐略有些烦躁,邓栾见此,挥手示意,邓府家奴们一拥而上。 卫一见此,担心发生混战,伤着虞尘隐,忙道:“好,郎君要去也可以,我们跟着便是。请郎君回马车。” 邓栾的一个家奴趁乱将城主府马车的车夫推下,自己坐了上去。见着邓栾点头,知道自己做对了,回府后定少不了赏赐,才松了口气。 卫一本打算虞尘隐回到马车内,就命车夫速回城主府,这下车夫被推下,卫一不好强行回府,只能跟着马车前行,同时让卫八回去通知城主。 到了东畔,已近傍晚。邓栾早早包下一条彩舫,引虞尘隐前往。 天边红霞,湖上船只,灯火渐起。人声沸沸,光影扬扬,颓靡而艳丽。红霞印到虞尘隐的眸子里,使得他与凡尘生分了几分,好似他压根儿不属于这个尘世,只是被迫逗留,不得不留。只有在这样的傍晚,看到天上的红光,回忆起神界的过往,才会流露出几分靡态来。 邓栾不自觉看痴了,护卫们亦同。但护卫们几乎跟虞尘隐朝夕相处,习惯些许,回神快些。 虞尘隐继续往前走,见邓栾没跟上,回头问:“怎么了?” 第47页 邓栾猝然回神,讪笑道:“只是天边红霞甚美,看痴了。” 虞尘隐望向天边,点头道:“确实很美,值得你看痴一回。” 邓栾收敛心神,快步跟上。 船内,琵琶女小曲弹着,见着虞尘隐时顿了片刻,曲断不成音,直到邓栾狠厉的眼神扫过来,她才知自己犯了大错,手指连忙拨弦,小曲又弹起来。 邓栾邀虞尘隐入座,菜肴依次端上来,邓栾亲自夹菜,虞尘隐婉拒了。 “邓公子,我虽体弱,可自己用餐还是没问题的。” 邓栾讪讪,放下筷子,止住了自己还想给他喂饭的冲动。 菜肴里有道鱼,虞尘隐夹了一箸,邓栾却十分紧张,忙道:“鱼有刺,让我剔出来再吃。” 卫一上前,道:“不劳烦邓公子,小的来就成。” 虞尘隐失了兴致,放下筷子,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我又不是孩童。” 见惹得他生气了,邓栾连忙讨饶:“虞君,虞君,是我太胆小了,勿怪,勿怪。” “就算我吞着刺了,受罪的也是我,你怕什么?” 邓栾知道虞尘隐不喜欢听那些黏黏糊糊的话,只好说:“是我请虞君来的,要是虞君受了伤,在下万死难辞其咎。” 就这么一小会儿说话功夫,卫一已经剔完了整条鱼的刺。这类鱼刺本就不多,剔起来并不耗费时间。卫一和邓栾也完全是大惊小怪,别说是虞尘隐这么大一人,就算是个十岁小童,也不容易吞着刺。 卫一用筷子剔鱼刺,却并未将鱼捅得烂碎,鱼还是那副模样,似乎根本没被人动过。 卫一将鱼盘摆到虞尘隐面前,讨好的意思很明显。虞尘隐想发发火,让这群人收敛点,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可气的,拿起筷子,乖乖吃起来。 卫一见虞尘隐这般好哄,心里化了一块儿,退回护卫堆里,眼神却柔得堪比湖水。 吃了几口,见桌上喝的只摆了茶水,虞尘隐放下筷子,对邓栾道:“我要饮酒。” 邓栾邀请虞尘隐来这东畔,已是出格,若敢让虞尘隐饮酒,定没有好果子吃。他哥邓都尉是城主的人、淇城的将领,若让邓都尉知晓自家弟弟竟引得魏家的珍宝小心肝儿饮了酒,说不定会抽上他二十鞭子,以此向城主表忠心。 但邓栾无法拒绝。虞尘隐望向他,轻声地把自己的需要告知了他,他怎么能只想着自身的安危,而不顾虞君的快乐?他做不到,也不想那样做。 于是邓栾让人上酒,护卫们却站不住了。 卫一劝道:“郎君,你还小,不可饮酒。” 卫二也上前两步,跟着劝道:“是啊,郎君,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你看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你要瞧灯火,那咱们府里也挂上灯火好不好?” 卫六心里却不想劝,哪怕真让虞尘隐饮了酒,他们也会被责罚。他只想瞧主子晕醉的样子,脸红耳也红,浑身被酒液晕得粉粉羞意,连走路也无力,只能被人抱着,否则就要跌进尘埃里。 但其他护卫都劝了,他不出声有点说不过去,便也跟着劝道:“是啊,主子,你饮酒的话,城主会生气的。”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虞尘隐反倒坚持起来。本来无可无不可的事,在他们的劝导下,虞尘隐生出逆反心理,非要饮上一饮。 酒呈上来,虞尘隐还没来得及拿,卫十二就从下人手里抢过了酒壶。他是护卫中年龄最小的,脾性也跳脱些,只见他委屈道:“主子,你饮酒畅快了,回城主府小的们可就遭殃了。”卫十二并非顾全自身,只是每次他说起护卫会受罚,虞尘隐都会妥协。 但这次虞尘隐却没让步,他受够了这群护卫,总是管东管西让他不得自由。他看向邓栾,微扬下巴,邓栾意会,让自己的家奴去拿酒来。 卫十二当即跪下来,膝行到虞尘隐脚边:“主子,你不怜惜小的们了。” 虞尘隐垂头望向卫十二,笑得戏谑:“你便是死了又如何?” 虞尘隐讨厌身边的护卫摆出一股奴态媚态来,尤其是卫十二,面容姣好又一脸委屈的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他小妾呢。 “小的死了便不能伺候郎君了。” “不用你伺候,你愿意伺候谁伺候去吧。” 卫十二见虞尘隐面上薄怒,知道自己是真惹着了他,心下发慌,担心自己回府就被换下,手一颤,怀里的酒壶猝然摔到地上,溅湿了虞尘隐的鞋履与裤脚。 邓栾骤闻声响,连忙抱开虞尘隐,一脚蹬向卫十二。卫十二被踹倒在地,不慎按到碎片上,流了一手的血。 邓栾惊惶未定,连忙半跪下来,抚上虞尘隐的脚:“怎么样,受伤没有?” 虞尘隐退后两步,一连串的事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瞥见卫十二手上血渍淋漓,望向邓栾:“你踹他干甚?” “他——”邓栾一脸迷茫,一个下人把酒壶摔到了主子脚边,难道不该踹? 见着邓栾神色,知晓自己与他说不通,无奈道:“起来吧,我没受伤。我穿了鞋的,又不是光脚。” 又见卫十二还跪着,有些头疼:“都起来吧,我没事。” 卫十二反应过来,脸色煞白,顾不得地上碎片,膝行到虞尘隐鞋边,上手抚脚,见真没事才反应过来自己主动碰了主子,这次回去…… 他心慌意乱之下,只顾着讨饶:“主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我没拿稳,我——” 第48页 “好了,没事,不怪你。”虞尘隐伸手扶卫十二起来,竟没扶动,无奈冲卫一道,“扶他起来,先送他去看看大夫。” 卫十二手与膝皆流血,虞尘隐身上也沾了他的血,还有刚刚的酒,一身的酒气与血气,兴致全消,没了游玩的心思。 卫十二满脑子都是回去就会被换下,回去一定会被换下的,他不要离开主子,不要。卫一走过来时,卫十二心生一计,如果碰了主子的不只是他呢?如果在座的护卫都碰到了主子,他们还会去告发自己吗? 此时虞尘隐退开位置,让卫一扶卫十二起来,起身时卫十二佯装没站稳,使劲浑身力气撞向卫一。卫一没防备直接摔到虞尘隐身上,把虞尘隐带着砸到了地上。 虞尘隐做了次人肉垫子,整个人摔在地上起不来,不知道是哪里受伤了,他只觉得浑身都疼。 邓栾大惊,赶紧刨开卫一,露出被他压在身下的虞尘隐。 卫一浑身腱子肉,块头又大,砸着虞尘隐倒在地上,虞尘隐受到的冲击比他自己摔一跤严重多了。 邓栾想抱虞尘隐起来。虞尘隐急忙呼停:“别,别碰我,叫大夫。”万一是骨折什么的或是更严重的情况,可不能随意移动,免得造成二次伤害。 虞尘隐痛得眼泪盈眶,卫十二满脸煞白站在一旁,卫一顾不得多想,冲着卫二吼道:“快去请大夫!” 卫二到卫五,四人夺门而出,剩下的护卫围了过来。 “郎君,你怎么样?” “郎君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主子你哪里摔着了?” “主子,你哪里受伤了?” “哪里痛?” “主子你说话呀,哪里最痛?” 卫一拦开众人:“别凑太近了,让郎君缓一缓。” 其他护卫怒目而视:“要不是你与卫十二,郎君怎么会摔到地上。” 也有护卫看清了卫十二自以为高明的动作,沉默不语。 卫一作为当事人,自然明白那力度绝不是没站稳,分明是故意撞向他来了。但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郎君的伤要紧。 邓栾急得团团转,只觉得今日诸事不利,怎么就摔着了,还摔得这样严重,大夫怎么还不来? 一旁作为背景板的琵琶女弱弱道:“先父是大夫,我也会点医术,要不我先瞧瞧?” 邓栾一头怒火正没处发,喝道:“你一个弹琵琶的会什么医术,伤着他了你担得起吗?!” 卫一却道:“你父亲行医几年,你学过多久?” “先父行医二十载,可惜不惑之年逝世,只留下我和妹妹两个孩子,没能守住家财,我这才——” 卫一打断道:“说重点。” 琵琶女精神一振,知道机不可失,道:“我幼时便跟着父亲学医,十岁便能打下手,十二岁那年父亲离世,我流落此地,亦没有放弃医术,常常挑灯夜读。” 卫一道:“过来给我家郎君瞧瞧,若你真有本事,赏赐少不了,若你只是弄虚作假欺三瞒四,小心你的性命。” 虞尘隐早痛得意识涣散,他这副身体本就病弱,对疼痛异常敏感,这一摔令他十分后悔要来东畔看什么灯火。 琵琶女上前,道:“得罪了。”便伸手探上虞尘隐脚踝。力道放得很轻,但还是弄疼了虞尘隐。 听见虞尘隐低低啊了一声,邓栾怒斥:“放轻点。” 琵琶女没回答,细细摸索着,判定道:“想必是脚扭了,好在没骨折。” 又问:“郎君你手能抬起来吗?试着抬一下。” 虞尘隐轻轻抬起,邓栾连忙抓住他手,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琵琶女手伸到虞尘隐腰背处,一路往下摸,邓栾怒视着,好在理智还在,保持着沉默。 琵琶女又摸了下后脑勺,道:“肿了,但没流血,身上无大碍,估计是摔青了。主要是脚扭了,需要静养,养不好容易习惯性崴脚。” 卫一松了口气:“现在可以抱郎君起来吗?” “可以,抱到榻上去吧,小心脚。” 邓栾自告奋勇,卫一没阻拦。 虞尘隐躺在榻上,慢慢缓了过来。他一身血气、酒气,眼眶泪意点滴,乌发凌乱,衣衫不整,周边还围着殷殷切切一堆人。魏暄处理完事情迅速从城主府赶来,看到的正是这幅画面。 “玩得够野啊,虞弟。” * 作者有话说: 今明更新二合一,下一章在5.9晚十一点过后~ 推一下我的预收和完结文嘿嘿~ 预收有三: 《就想当万人嫌不可以吗[快穿]》 《命运要我做天命之子的正宫》 《一个平平无奇的beta》 完结文: 《病弱万人迷该如何拒绝爱意[快穿]》 小故事多多的万人迷受文,感兴趣可以瞅瞅哦~ 第23章 乱世哥儿 魏暄踏进船内, 部下紧随其后。 魏暄一步步走近虞尘隐,护卫们退开让路, 紧随其后的部下跟着走近, 随即将护卫、邓栾、琵琶女都隔绝在外。部下们亦转身朝外,形成一堵人墙。 虞尘隐躺在榻上,眼尾轻红长睫湿漉漉, 眉微蹙唇紧抿,像朵被暴雨打蔫的红花。听到魏暄的声音他睁开眼来, 眼眶里盈盈的泪没了阻挡,落下几滴,似是暴雨残留的气息。魏暄走近才发现,他连眸子都润得薄红, 想必疼得厉害。 第49页 “怎么,把腿玩断了?” 虞尘隐没有心情跟他吵闹, 把眼闭上,不搭理他。 魏暄抚上虞尘隐面庞,轻缓柔地将几滴泪擦干:“睁开,让我瞧瞧你眼眶里还能包住多少泪珠?你这泪亮得跟珠子似的, 好在不硌眼睛,否则这双可怜的眸子……” 魏暄拇指柔拂过他右眼眶:“可要瞎掉了。” 虞尘隐反驳道:“走开,不要你假好心。” “几日不见, 虞弟这张嘴真是越发讨人嫌了。”魏暄凑到虞尘隐耳畔, 低声恐吓,“日日夜夜把你嘴堵上,让你不能开口, 到时候虞弟应该会安生些。” 虞尘隐不想再听, 偏过身, 却压着了青肿处,低低喘吟了一声。 魏暄道:“虞弟啊,你是急着要挑选堵嘴之物吗?你说,你要哪种,做大哥的都替你寻来。” 虞尘隐止住痛吟,低骂一声:“无耻。” “别急啊,要布还是要玉的,要铃铛还是要其他?大哥不建议铃铛,你又不安分,四处乱跑铃铛乱响,让外人听了多不好。大人听了最多鄙薄你两句,要不慎让孩童听到,脏了人家的耳朵,你赔罪都来不及。这些都还是小事,要让淇城那群天天围堵你的男男女女听到了…… “虞弟诶,到时候被生吞活剥,可别怪我今日没提醒你。” 虞尘隐睨他一眼:“够了没?” 魏暄收敛神色:“说吧,怎么伤着的。” “不慎摔了一跤。” “那摔得够狠啊,不会走路就别走,老老实实呆在府里绣个花安生点。” “要你管,我乐意。摔就摔了,摔死也是我的事儿。” “厉害,有长进别哭啊,嘴上说得这么狠,眼睛哭哭啼啼的干甚?你是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自控,需要人帮助是不是?做大哥的倒不介意帮你一把。”魏暄按上他唇瓣,“你眼睛要哭,还止不住,没关系,嘴也跟着哭哭就好了。” 虞尘隐作势要咬,魏暄掐住他脸颊,迫使他张口,张得久了,口水溢出,湿了魏暄一手。 “这样多好,眼软嘴也软,浑身湿到一处去。” 魏暄松开手,虞尘隐终于能够阖上嘴,他浑身都疼,现在连脸颊也疼起来,他再无力气跟魏暄折腾。闭上眼不作声,长睫颤巍巍的模样,简直就是枝头花蕊被摧残,却不敢骂那辣手人。怪可怜的。 卫一站在人墙外,情绪越来越沉,面上却不露半分。魏暄虽说得尽量轻声,可能当护卫的皆是耳聪目明之人,挑逗戏弄的话被他们听得一干二净。卫六却不同,听着这些话,他尽想着主子是不是又羞红了脸。而作为人墙的部下们,有的眼神止不住涣散起来,还有的耳朵都红了,只能尽量维持着肃穆。 邓栾朦朦胧胧听清几句,可也不以为怪,面对如此美色,他才不信做城主的就能多么淡然。他没想着独占虞郎君,只是渴望着能跟着喝口汤,舔上一舔,尝上一尝。 卫二到卫五,四人请来几位大夫,终于到了。魏暄命部下让开路,大夫看过后,和琵琶女说的无甚差别。 卫一出声,将琵琶女看伤的事说了一遍,替她讨功,魏暄随意道:“那就给她赎身。” 世道混乱,琵琶女流落淇城,卖艺为生。若只是重获自由身,没有其他银钱来源,到最后说不定又是重蹈覆辙。 琵琶女瞅准机会,连忙跪下,道:“奴会医术,愿侍奉虞郎君左右。” 虞弟体弱,若有个会医术的婢女随时伺候,也无可无不可,但烟花柳巷的女子……魏暄想到这儿,道:“抬起头来。” 相貌只是清秀,又问:“可是清白身?”若身上有什么脏病…… 邓栾没忍住插了句嘴:“当然,我怎么会找那些接了客的给虞郎君弹曲?” 魏暄转头对一部下说:“派人去问问,若真是个干净的,就赎身带回府,让管家调训下,送到郎君身边。” 语罢,抱起榻上的虞尘隐往外走,众人跟在后面。邓栾留在船内,有些心慌,城主从头到尾没跟他说一句话,哪怕骂他几句也好。这次回府,兄长知道了,定会抽死自己。 东畔天色已黑,灯火闪烁,湖面倒印的火树银花影影绰绰。笙歌鼎沸,彩船缓游,纨绔子弟们偎红倚翠、放歌纵酒。魏暄见着这些恣心纵欲的画面,对虞尘隐的恼怒更生几分。可见着他疼痛难忍的模样,叹了口气,没有再出言训诫。 魏暄的船靠岸,他抱着虞尘隐上了马车。想到邓栾,心中不喜,让一部下去找他兄长邓庶好生说说这件事。 马车缓缓前行,虞尘隐一直闭着眼,紧抿着唇强忍疼痛。因不好在船内脱衣医治,只好先回了府再让大夫瞧瞧。 马车晃了一下,虞尘隐伤被碰到,低啊一声,魏暄没好气地抱稳,低头见其额上、颈项都疼得冒了薄汗,还是没忍住,出言讥讽道:“会玩啊,虞弟。瞧你这汗冒的,是太热了,要我给你宽衣吗?” 虞尘隐不搭理,魏暄更为恼怒:“说话,闷着干甚,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怎么,是刚才把你掐疼了还是掐哑了?父亲把你送到淇城,是要你安心待嫁,一个未出阁的哥儿流连烟花柳巷,你这待嫁法子够新奇啊。怎么,是不想当正经妻子要学那些风尘女子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吗?” 虞尘隐本就浑身疼,魏暄还喋喋不休没个消停,吵得他头疼:“够了,你以为你多堂皇正大?哪家的兄长会抱着弟媳,哪家的兄长会掐弟媳的脸。魏暄,收起你那套义正言辞理直气壮的嘴脸,让人瞧了直恶心。” 第50页 “我这是管教你,你还没嫁进府呢,摆出一副成了婚的姿态,羞不羞?” “羞?你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够了。” 魏暄自己心里有鬼,并不打算现在就揭了这层遮羞布:“接下来好好养伤,别有的没的乱跑。要是闲得慌,府里请了刺绣女娘,跟她好生学学,腿断了不耽误你的手。” 虞尘隐不作声,他筋疲力尽,懒得跟魏暄折腾了。 护卫们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卫一侧头,瞪视卫十二。 卫十二煞白着脸,低下头来。卫一压低了嗓音,冷厉道:“回去再收拾你。” 回了府,魏暄忙活着虞尘隐的伤,暂时没工夫询问护卫具体发生了什么。 十二个护卫聚在卫一房内,气氛微妙,相对无言。 卫一提起刀鞘猛击卫十二腿脚,打得他跪了下来:“卫十二,你今日是何居心?” 卫十二低着头沉默不语。 卫一冷笑:“你这心思不说我也明白,胆子够肥啊,你当真以为我治不了你?为了私心伤郎君,明日我禀告城主,到时候小命不保,下了阴曹地府可别怪我。” 卫十二倏地抬起头来,低吼道:“卫一,你以为你能讨得好?是你倒在主子身上,可不是我。到时候我会死,你也逃不掉!” 卫一一脚踹倒卫十二:“好,有志气。那我们试试,看是你先死还是我苟活。” 卫十二倒在地上,捧腹大笑:“卫一啊卫一,你以为此事暴露,你还能留在主子身边?不止是你,卫二卫六你们所有人,都会被换下。也好,都来陪我,我也不亏啊。” 卫二怒目而视,其他护卫亦狞视着卫十二,好似下一刻就要将之砍断手脚逐出府去。 卫六不慌不忙站在一旁,慢条斯理开口道:“诸位别急,这事说难办也难办,说好办亦好办。只要我们所有人咬紧牙关,众口一词,城主也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主子向来体恤下人,又不喜城主,不会跟城主多言。至于邓栾邓公子,这次回去恐怕会被打得好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不必管他。” “但此事若暴露,咱们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凭什么因为卫十二,牵连到咱们所有人!” “是啊,卫六,咱凭什么为了卫十二担责?这小子心思不正咱都看在眼里。一副奴颜媚骨的模样,低三下四狐媚惑主,摇尾乞怜卖弄风情,恨不得做主子的狗做主子的奴妾!” “救他这贱奴,可不值得搭上我们自身!” “没错,狐媚魇道,掇臀捧屁,行奸卖俏!这小贱奴让他死了才好!” “平日里就会对主子卖笑,今天卖不出了,也是他活该!主子是何等高贵,需要他在这搔首弄姿吗?难道他真以为主子会瞧上他!” 卫十二冷笑:“都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我只不过做了你们都不敢做的事!卫一卫六你们这群人扪心自问,自己就没有半点那份心思吗?” “卫十二你还敢逞辩?!你故意牵连卫一,导致郎君受伤,你还有理了?” “死不悔改,让我教训教训你!” 卫六高声道:“大家消停会儿,消停会儿,再闹下去,全城主府都听到了!密谋啊密谋,这里虽位置偏僻,独成一院,院外向来无人走动,但这也不是让你们在这吵吵嚷嚷的理由。” “卫六你说,你向来点子多。” 卫六似笑非笑,道:“谁说这事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卫十二碰着了主子,卫一也碰了。既然他俩都碰了,我们为何不能?” “不行!”卫一开口打断,“今日已是僭越,怎能再犯?” 其他人却是意动。 “卫一你别急呀,又不是要冒犯主子,只是主子体弱,咱们扶一扶抱一抱的,也是为了更好地伺候主子。又不是要做主子夫君,只是当个更贴心的奴才罢了。”卫六嘴里这么说,心下却不这么想。反正此时乱世,先哄着这帮人不要打草惊蛇,等时机到了,掳走主子远走高飞,他城主又能如何?天下这般大,难道城主还能一尺尺一寸寸地搜?至于这群傻子,就先给他们点甜头,到时候将他们一一杀了,再与主子双宿双飞。 至于主子,离了人便不能活,到时候身边只有他一人,还能如何,犟几日便从了。就算想逃,那双无力的腿能跑吗?恐怕跑上几步就被石头绊倒,哽哽咽咽吞声饮泣,爬不起来只能娇喘声声,到时候自己再出面好言好语安抚于他,要还是不从,关到屋子里先办了他又能如何。 反正自己会待他好的,也有的是时间,主子犟便犟了,就当是情趣,陪主子玩上一玩也不是不成。 第24章 乱世哥儿 卫十二哼哼两声, 有些不满,主子哪是他们这些人能触碰的, 可想到自己处境, 面色顿沉,没有多言。 卫一还是不能接受,道:“不成, 这是对郎君不敬,明日我会如实禀报城主。无论结果如何, 我都认了。” 卫六双眼微眯,唇角冷勾:“卫一,你这是不顾虑大家的处境啊。你如实禀报,城主要是觉得这是我们所有人不力, 将我们都换下,可就再也不能好生伺候主子了。” 卫二也劝道:“卫一, 卫六方才都是胡言,我们一向敬着主子,又怎会干出僭越的事?” 卫八老实道:“没错,卫一, 你将这事瞒过去,咱们还跟从前一样,你不用受罚, 咱们也不会丢了职位。” 第51页 其他人七言八语道:“是啊, 卫一,别傻愣愣直说,城主可不会体恤咱们的难处。” “这份职位多好, 多少人想要, 你瞧瞧淇城人狂热的样儿, 咱们不做得挺好的吗?你稍微换换说法,这事也就过去了。” “是啊,卫一,城主公事繁忙日理万机,你就别用这事打扰他了。” 见着火候到了,卫六神安气定,道:“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咱们统一一下说法,别漏了陷,功亏一篑。” 卫一犹豫不决,却也没有开口阻拦。 翌日,城主果然问起此事,只听卫一道:“上菜的奴仆打翻餐盘,郎君被吓了一跳,没站稳摔了。” “衣裳上的血迹?” “邓公子大怒,当即将那奴仆踹进碎片堆里,那奴仆急忙向郎君讨饶,血沾到了郎君身上。奴仆随即被邓公子家奴拖了下去,恐怕……” “好了,下去吧,各领三十大鞭。若下次再让郎君受伤,可不会罚得这么轻巧。” “是!多谢城主,绝无下回。”卫一磕头请罪,随即恭敬退下。 在护卫们受鞭刑的时候,邓栾也不好过。他磨磨蹭蹭回了府,还没跑到母亲院里求庇护,就被迎面而来的兄长狠狠甩了一巴掌。 邓栾被扇倒在地,脸肿得老高,吐了口带血的沫子准备站起来,刚爬一半又被兄长踹倒在地。 邓庶收了脚,冷声道:“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邓栾抱住头,本以为还会被继续教训一番,不打得他下不了床不罢休。谁知小道上急冲冲跑来一人,小声跟邓庶说了什么,他那兄长眼神骤变,像毒蛇鳞片的反光,让邓栾不寒而栗。接着,邓庶跟着那人迅急出府,邓栾抱着头等了半晌,见人真不见了才敢起身。 侥幸逃过一劫,邓栾想出府却被管家拦下。管家告知邓栾:都尉先前吩咐,小公子您禁足三月,不能出府。 邓栾刚得教训,不敢闹,悻悻地回了房。 邓庶带着人马低调出城,出城后疾奔,于城郊二十里外拦下告密之人。 那人原本是邓庶手下的兵,跟着邓庶一起欺上瞒下为非作歹,为了攒军功攒金银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出头,邓庶还是个小军吏时,就曾围杀平民,斩下首级来谎称是杀贼告捷,骗领军功。等他官越升越大,杀平民的恶习不改,还偷派手下盗墓,一些不出名的王侯陵墓成了他们大量攫取金银的来源。 但因果轮回,邓庶一派又一次骗领军功,屠了一偏僻之地的小村落,那村落正好是这告密人的故乡。 告密人是被派去盗墓的一员,谁知回来后惊闻噩耗。他不愿在乱世做个饿死的农民,发誓要出人头地,就算违背良心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在所不惜。可父亲不允许他当兵,十五岁那年,他偷跑出村,发誓除非衣锦还乡,否则再也不回。 可谁知……他望着周边士兵提着沾血头颅笑嘻嘻登记的样子,不敢暴露半分情绪。只咬着牙谎称身体不适,脱离了那人间炼狱。可此后他昼夜难眠,只要一闭眼,就是自己兄弟姐妹和父母亲的头颅在滴血,在嚎啕,在咆哮。 他以为自己的良心已经被狗吃了,可更深夜静,他清醒着回想过往一切,终是泣涕如雨。该下地狱的是他,不是父母姐弟。 他小心翼翼收集好罪证,准备告发邓庶时,他的异常被人发现,邓庶先一步派人来杀。 告密人险之又险逃出生天,从此便成了邓庶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便停了盗墓等掠财行径,全力搜捕告密人。 今日,邓庶得知消息,便带着人手马不停蹄赶来,截住了他。 邓庶勒住缰绳,阴冷道:“交出证据,我可以饶你一命。” 告密人心知自己逃不过这一劫,早已将罪证转交他人。 告密人大笑道:“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都尉,你且等着吧!”说罢,拔剑自刎。 没能活捉,邓庶心中怒极,手愤恨一拍,竟将马当场击毙。 邓庶坐在瘫倒的马尸上,怒笑道:“搜,在他身上搜不出证据,就将他尸体剥了皮喂狗!” 邓庶无功而返,寝食难安。翌日,将胞弟打折了腿,后上书城主痛陈自己持家不严,请城主降职责罚。 魏暄看了文书,只觉邓庶要么忠心耿耿一片至诚,要么心狠手毒所谋甚大。魏暄更相信后一种可能。但他既已将胞弟打断了腿,魏暄倒不好借此责罚于他,此事便翻了篇。 由于不知证据在何人手里,现在是不是已在路上,邓庶寝不成寐、坐不安席,若真是被魏暄得知一切,他绝没有好下场。魏暄作为魏侯的嫡子,生来就拥有一切,而他呢,一官一职都是自己挣的,虽然肮脏不干净,可在这乱世,能活下来的除了那些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人,他这样的贱民,不狠毒不凶残不狼子野心,怎能活着熬出头?他残虐不仁伤天害理又如何,他还活着,活着爬到了都尉的位置,死掉的人不过一堆垫脚石罢了。人为鱼肉我为刀俎,不杀,不是蠢吗? 邓庶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既然他已经爬到了现在这位置,上面就顶着个城主,那……换一个城主有何不可?邓庶不是不想拿下淇城,可他清楚自己的实力,远远不足以抵抗魏家的势力。魏暄这伪君子,非要搞个爱民的名头,他不可能容下自己。且魏暄对他日益不满,说不定早就想将他除之而后快,把柄到了他手里,自己必死无疑。 第52页 既然如此,城主……别怪我无情,要怪只怪你太过标榜仁义。 邓庶亲手写了一封书信,派心腹送往代州的龙骧将军赵晃手里。若里应外合,趁其不备,淇城有六成几率能拿下。事已至此,不得不搏! 而就在此时,魏侯前线久攻不下,粮草被烧,军中瘟疫等诸多不利情况下,最终导致一场大败,接连丢失几座城池。对战方来了位厉害谋士,为了支援父亲,魏暄决定亲自押送粮草前往战场。 虞尘隐由于养伤,在床上休养多日,无聊之下,竟真的如魏暄所说,跟绣娘学起了刺绣。从最基础的平针绣、轮廓绣学起,到最后也有模有样了。魏暄欲前往战场,就想要虞尘隐给自己绣个平安符。 魏暄刚表明来意,虞尘隐就放下了绣绷和针线。魏暄示意绣娘退下,而后拿起绣绷,道:“怎么,这么不情愿?” 屋内只剩两人,虞尘隐也不客气:“你还需要平安符?大哥,你不是最厉害的吗,难道还会担心自己的安危?” “你学得挺快绣得挺好,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那也不要,我累了,不想绣。” “任性,娇气,哪个夫君能受得了你这样的妻子。”魏暄拿起针线,戳了戳绣绷,“不过魏家人,一向能包容,你不绣就罢了。你该换药了吧,大哥帮你换。” “不劳烦大哥,大夫一会儿就过来。” 魏暄没理会,放下绣绷,直接坐到床边抱住虞尘隐:“小没良心的,我都要去战场了,这小嘴还叭叭个不停。你娘亲也在军中,你不担心我便罢了,也不担心担心你娘亲。” 有些疼,虞尘隐轻喘了一声:“伤还没好全,抱这么紧干甚。既然前线危急,还不快快上路,在这磨蹭做什么?” “粮草还没备好,别急。” “大哥,劳烦放开我,再过一年多我就要跟魏扬成亲。你逗留在我房中,传出去恐怕不好听吧。” 魏暄笑:“你还有什么名声,落入过山匪窝,还能怎么清白?也就是我魏家不嫌弃,愿意娶你,哄你,让你锦衣玉食、仆从成群。虞弟啊,你得知足。” 虞尘隐一手抓过绣绷,砸到魏暄头上:“滚,魏暄,不想搭理你,别凑上来。” “几日不见,就脾气渐长,温婉贤德没一个长进的。学了刺绣,就学不会人家绣娘那份温顺?”魏暄略生薄怒,捉住虞尘隐的小腿,“罢了,不跟你一般见识,让我瞧瞧你的脚腕怎样了?” 伤处被拿捏,虞尘隐不敢挣扎,担心自己伤上加伤,恼怒道:“你个没脸没皮的家伙,装什么正人君子正直仁义,闯进我房内,逼我绣甚么平安符,还义正言辞要为我换药。得了吧,魏暄,装什么呢,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小白兔。” “你确实是狐狸,还是只喋喋不休的小狐狸。”魏暄瞧了瞧脚腕,轻轻捏了下,看着没有大碍,“养好你的脚,不要乱跑,我上战场这段时间,不准出门。我已经跟管家说了,你要什么都找他,但是绝不能出门,明白吗?” “凭什么?”虞尘隐不服。 魏暄将他的脚小心翼翼搁回原处:“你这性子,太能惹事。我在的时候能镇住不轨之徒,我不在,虽然也有主事的,可压不住这一城人。要不是战场危险又紧急,你又娇弱不堪,真该把你随时带在身边,免得一个没注意,就被恶狼叼去,吃得你泣不成声呜呜咽咽。” “你要去战场就赶快去,省得贻误军机,我这里没什么好瞧的,请回吧,大哥。” 魏暄看着他抗拒模样,也不想折磨一个病患,道:“还有几日呢,明日再来看你。” “别来,以后都别来,你不来我就开心,你来了我就烦闷。大哥,好心一点,起码在我伤好之前,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你当真这么厌恶于我?” “是。” 魏暄闷闷不悦地走了,虞尘隐拿起一旁剪子,想要把绣绷剪烂发泄,但转念一想,这跟绣绷有什么关系。平白无故弄烂,它岂不是受了无妄之灾。想到此,虞尘隐将剪子放下,揉了揉眉心,等大夫来换药。 第25章 乱世哥儿 过半晌大夫来了, 身边跟着个样貌清秀的医女。大夫指点着医女给虞尘隐换药。 虞尘隐觉得她有些眼熟,问了下。 医女恭敬道:“奴婢寇菱, 是当初船上琵琶女。” 虞尘隐“嗯”了声, 不再好奇。 寇菱的手法很轻柔,换药全程疼痛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日, 魏暄的部下查明寇菱确实还未接客,就赎了她带回府。寇菱本是被送到管家那调训, 管家担心她医术不精,又先送她跟大夫学习。寇菱现在不必卖笑卖艺,还能跟着大夫学习医术,心里对虞尘隐很是感激, 伺候换药俱是小心了再小心。 临走前,寇菱恭敬向虞尘隐道了谢:“多谢郎君, 奴一定好好学习医术,早日学成早日来伺候郎君。” 虞尘隐摇头:“不必,好好生活吧。”瞧她身体单薄,又赏赐她一些金银。 寇菱不敢接, 身旁大夫拉了拉她袖子。寇菱会意赶紧接过。 出了郎君寝房,大夫劝道:“郎君要赏你,就接, 别推辞, 拂了郎君好意。” 寇菱自然是缺钱的,可也不敢拿那么多:“可是郎君赏得太多了,我……” 大夫抚须笑道:“对你我而言自然是多的, 对郎君而言, 不过随手一赏, 跟扔石子也没什么区别。” 第53页 寇菱会意,连忙将赏银分成两份,多的那份双手捧着恭敬递给大夫:“您教我多日,寇菱无以报答,还望您不嫌弃。” “哪里哪里。”大夫推辞一番,寇菱仍然坚持,大夫接过了金银,抚须道,“孺子可教,接下来学习要更用功些,早日学成我也好跟管家交代。你日后到了郎君身边,记得好好伺候郎君,不要生出二心。” “是,寇菱明白。” 寇菱揣着剩下的小半金银跟着大夫往前走,心里并无不满,大夫愿意教她,就是对她有恩。只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金银,回故乡赎走妹妹? 自父亲去世,族人强占了家财,她和妹妹生活无以为继。无奈下,妹妹竟自卖自身,入了烟花柳巷。寇菱亦自身难保,流落淇城,学琵琶卖艺勉强讨得口饭吃,并没有奢望有朝一日能给妹妹赎身,只是期盼着自己能够煎熬着活下去。 如今寇菱比以前过得好多了,生活有盼头,又重拾了医学,内心欣喜而满足。但一想到妹妹仍然受着苦,喜悦的心情便骤然拂上阴影。城主府如此富庶,寇菱相信,只要自己伺候好郎君,就一定有攒够金银的那天。 到时候,她就回故乡给妹妹赎身,然后把妹妹接到淇城来。在乱世的安乐乡——淇城,她们姐妹相互扶持,齐心协力好好生活,相信也能有个安身之所。 入夜。 魏暄辗转反侧仍无法入眠,想到白日虞尘隐的言语,只觉得心头针扎一样不痛快。虞尘隐哪是在刺绣,分明一针一线都扎到了他心头,扎得狠了扎得他血肉淋漓虞尘隐还视而不见,似乎他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钢筋铁骨,受了这绣花针,也是活该。既然不致命,那就无所谓了。 魏暄念在虞尘隐受伤的份上,将态度放得柔和,可虞尘隐根本就毫不客气,他让了一寸,虞弟就要进一尺。肆无忌惮,别样嚣张,底气从何而来?不过是他作茧自缚,非要关心虞弟,导致自己步步后退,狼狈不已,逼得他退步的人还毫无自觉,一副关他何事的模样。 魏暄放他出府,允他参加宴会,要什么给什么,可他根本不在意。 魏暄心潮起伏,难以入眠,最终决定不再忍耐。 翌日,天朗气清。 彻夜难眠的魏暄,今日上门来讨骂。不过这次他强势多了,恢复了以往脾性,强硬地要求虞尘隐绣平安符。 虞尘隐不想给他绣什么平安符,魏暄竟自己穿好针线,随即捏住虞尘隐的手,强硬地将针线塞入虞尘隐指间:“好吃好喝地养你,做事却不肯,这世上哪有这般好的事?” 虞尘隐推拒:“不绣,就是不绣。战场无情你怕什么,你不比战场更无情吗?” “战场,马革裹尸又如何?可恨你这般待我,我掏心掏肺养着你,你竟没有半分软化。”魏暄将虞尘隐强制抱入怀中,右手捏住他手指,左手拿过一个新绣绷,“你不绣,好,我带着你绣。” 魏暄紧握着虞尘隐的手开始刺绣绷,他什么都不会,攥着虞尘隐手指一味地扎着,将布料扎得全是小洞,这哪是什么刺绣,分明发泄情绪来了。 虞尘隐骂道:“疯子。” 一个绣绷坏了,就换上一个新绣绷,继续刺,听到虞尘隐这声“疯子”,魏暄手下一顿,随即将绣绷从头划到尾,绷纱裂为两半。 魏暄扔了绣绷,又拿了个新的,虞尘隐手指被他捏得生疼,恼怒道:“放开我,你要玩刺绣一个人玩去。” 魏暄冷静了些,不再是纯粹的发泄,带着虞尘隐的手绣起字来,绣成一团乱麻,魏暄扔开,又拿起新的继续。虞尘隐被折磨得受不了,妥协道:“好,我绣,我绣行了吧。” 魏暄却不理,非攥着虞尘隐的手继续绣,不知废了多少绣绷,虞尘隐手指都快磨出血了,魏暄才绣出一个“平”字。虞尘隐受不了,大骂:“你个疯子,无耻下流,还不放开我。我不绣了,不绣了,不绣了。我手指都要磨出血了,你要玩刺绣找绣娘玩去!折磨我的手干甚?” 魏暄顿住:“你当真以为我想要的就是个平安符?” 虞尘隐不语。 “你明明什么都清楚,就是不肯给我一个好脸色。你对魏扬也是这般?你在他面前是不是乖巧柔顺讨着好?你在那姓匡的面前倒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你知不知羞,你知不知道你是谁家的人?成王败寇,姓匡的都死光了,你还惦记,一天惦记个没完,还要去河边搞祭奠。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让你休息休养,我给你时间,我有耐心,我可以等。可你呢,一天除了沾花惹草,你还会做什么?除了给我摆脸色,你又会做什么? “刀不能抗手不能提,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只是叫你稍微柔顺些,你都不肯,干脆把你带到身边,若在战场上你死了,你也值得这般结局。” 虞尘隐反驳:“你用什么身份跟我说的,有婚约的是你弟不是你,你来管教我作甚?” 魏暄冷笑,松开手:“我今日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来是要把昨日没能办成的事都办了。既然你手疼,好,平安符的事放你一马。” 魏暄扯开绣绷,将只绣了“平”字的小方布揣入怀中:“现在,该我给你换药了。” “我不需要,你走,现在就走,你走了我就浑身轻松,疾病全消。” 第54页 魏暄为了防止虞尘隐挣扎,扯下床帘,将虞尘隐紧紧缠在其中,系了死结,让他动弹不得。 “现在没有你说话的份,我好心好意帮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赶我走?虞弟,你不乖啊。” 魏暄脱了他鞋袜,犹自愤怒,干脆将里裤也脱了干净。虞尘隐感觉下身凉飕飕,不敢挣扎了。 魏暄寻到药瓶,直接倒了满手,覆到虞尘隐小腿上,愤恨一捏,气消了些,才缓缓移到脚腕,给伤处轻柔擦了药。虞尘隐小腿被捏得轻红微肿,他不适地喘着气,又不敢大吼,担心魏暄变本加厉折磨于他。 魏暄擦着药,竟慢慢将头靠到了虞尘隐拱起的膝盖上:“虞弟,虞弟,你能不能消停些。”他额头触碰着虞尘隐温润的肌肤,话说得咬牙切齿,又好似强自按耐着冲动,唯恐自己现在就输得一败涂地。 “我没招惹你,是你一直要来打扰我。我不想见你,你若烦了,离开便是。”虞尘隐被裹在床帘里,没好气道。 魏暄冷笑几声:“你说得倒轻巧。” 他抬起头,继续擦药,药倒得太多,他擦完脚腕擦小腿,小腿擦完手掌往上移时,虞尘隐叫住了他:“魏暄!你今天是要干甚?” “怎么,怕了?你也有怕的时候。怕什么?怕我现在办了你,还是怕我办了你,你就嫁不成魏扬?” “你无耻,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碰我,你装大夫装上瘾了去给你那些兵治啊!去让他们感激涕零去,去让他们给你卖命去。” “不知天高地厚啊,虞弟。你当真以为我现在不敢办了你?你能挣扎吗,你能做什么,除了嘴上骂骂我,你能杀了我吗?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除了在我面前耍耍威风,你还能作甚?” “你来啊,有本事你来。你给我刀,你看我杀不杀你。” “好,我给你,我都给你。”魏暄撕开床帘,放虞尘隐自由,而后走到案几上,拔出自己长刀,扔到虞尘隐床上,“好,拿起刀,杀了我,我绝不反抗。来啊!” 虞尘隐握住刀把:“这是你逼我的。” “是,我逼你,一切与你无关。你的善心有没有好些?一切都是我自作孽,我死了也是我应当,来,杀了我,证明给我魏暄看,你到底有多狠,来啊!” 虞尘隐举起长刀,手微颤着指向魏暄:“你死了也是你活该,你逼我的,你自己让我杀的,你活该,你活该。” “对,我活该。虞弟,颤什么?直接捅过来,来,我就站这里,捅过来,让我得到教训,来啊,你不是想报仇吗,你不是厌恶憎恨我吗,报仇的时候到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虞尘隐没忍住,啜泣起来:“是你离我太远!我捅不到!” 第26章 乱世哥儿 “真是娇弱啊, 提刀都提不起吗?好,我走过来, 我靠近你, 我自己送死,好吗,虞弟。我不让你费劲, 我帮助你杀死我自己,开心吗?”魏暄果然朝着虞尘隐走了一步。 眼见着就要碰到刀尖, 虞尘隐大喝:“站住,不需要你假好心!我自己能办的事你凭什么插手?” “那虞弟在颤抖什么,刀都要掉了,嘴那么硬, 手硬不起来吗?” 魏暄继续朝着刀尖走,虞尘隐手一颤, 刀砸在了地上。“哐当”一声,虞尘隐再也抑制不住,哭泣出声。 “你滚,滚到战场上去, 我再也不要瞧见你。” 没了刀,魏暄身不流血地走到床榻边,抱住啜泣的虞尘隐:“是你输了。虞弟, 是你输了。我给了你机会。” 虞尘隐哭得不停, 魏暄蹲下来亲吻他湿透的脸:“虞弟,我会待你好的,我会取消你和魏扬的婚约, 我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虞尘隐哽咽道:“我不要, 我不要。” 魏暄紧紧抱住他:“不可以不要。虞弟, 你自己选的,既然没能杀掉我,那就只好嫁给我。” 虞尘隐挣扎着魏暄的怀抱:“我就是不要,你滚开,你走开好不好?” “乖,别哭,别怕。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你只是换了个丈夫。我能给你的,远比魏扬能给你的多得多。你会拥有一切的,虞弟,乖,我会保护好你,我也只会娶你。等你有了孩子,就来继承我打下的基业,你会快乐起来的。忘了匡盛,也忘了魏扬,你只能有我。” “我不要,走开。”虞尘隐没能停住啜泣,“你这个疯子,我只是不想杀人,你却当作我爱你。你无耻。” “我无耻,对,我无耻。”魏暄亲吻虞尘隐的额头,“我无耻。” 亲吻虞尘隐的眉心:“无耻如我。” 亲吻虞尘隐的鼻尖:“无耻的大哥。” 亲吻虞尘隐的下巴:“你骂我吧,我无耻。” 魏暄最后吻上虞尘隐的唇瓣,按住他头不准他往后仰,一直吻到虞尘隐不能呼吸才放开:“对,我就是这般无耻。虞弟,我的无耻你感受到了吗?我还能更无耻些。只是你太娇弱了,等我们成了婚,我再对你无耻,让你给我生孩子。要不是你体弱,真想虞弟给我生一堆,男孩、女孩、哥儿我都喜欢,只要是虞弟生的,我都会待他们很好很好。” 虞尘隐喘着气,狼狈哽咽。 魏暄将虞尘隐抱到怀里,安抚孩子般轻拍他的背:“乖,别怕,别怕。是大哥错了,大哥以后温柔些。” 虞尘隐真的很想怒骂他,可他实在太累了,脚疼手疼嘴也疼,情绪稍微缓和,就那么睡着了。 第55页 魏暄这几个月来的纠结徘徊终于尘埃落定。他哄着虞弟,哄睡了又把他轻轻放回床榻,给他洗了把脸,重新敷好药,将红肿的指尖也擦了些药膏。 他垂头轻吻他的手背,亲昵地怪罪:“真是娇弱,想养好你可真难。”不过大哥会努力的,给你最好的一切,免得你又要哭花脸。后半句话魏暄没说出声,话含在唇舌中,变作一抹惬意略羞的笑缀在嘴角。 此后几日,魏暄上门,虞尘隐全然不搭理。魏暄不想逼他太急,觉着给他留一段时间想通也好。安排好一切后,便领兵赶赴战场。 魏暄带着军队出城那日,全城欢送。管家提出虞尘隐可以乘轿子,前去送送城主。虞尘隐拒绝了。 他独自躺在床上,拿起剪子捏着线头剪断,低声道:“呸,死了才好。” 他绣了一丛竹林,绣罢,觉得不甚满意,扔在一旁后,沉沉睡去。 整日闷在房内,情绪不好,虞尘隐伤好得差不多可以走路了,便想四处走走。但管家不让,命护卫抬来小轿。小轿抬到城主府的湖心阁,护卫才轻轻搁下。 虞尘隐靠在轿上,望着湖畔景色,恍然发觉,已是夏末秋初。不比盛夏与晚秋,纯粹繁茂与衰败,临界的日子里,盛未消枯未至,一切都在流动,流向不可知的命运。 天命书无反应,昙花无反应。恍惚一切只是他大梦一场,投胎转世保留了记忆。 卫十二净了手,仔细剥了葡萄,一个个圆溜溜滚滚胖胖,挨个装在小盘里递上,虞尘隐却没胃口,只道:“你吃吧。” 卫十二也不沮丧,边吃着葡萄边笑着讨好道:“主子想吃什么,我立马去寻来。” “没什么想吃的,不必了。” “那主子可有想玩的?”卫六插入话题。 虞尘隐乏累地靠在轿壁:“叫个戏班来吧。” 卫一立马去办,其他护卫抬着轿子又绕了几圈,虞尘隐看了半晌湖畔美景,觉得没甚意思。不过风吹着很舒服,比呆在屋内好多了。晒晒太阳也好,阳光和煦,虞尘隐昏昏欲睡,护卫们彻底安静下来,没有出声打扰。 虞尘隐慢悠悠睡着了,卫六望着他睡颜,心软软的,觉得主子像猫一样,又懒又娇,好生养着他,护着他,他也不领情。想摸摸他抱抱他,他就高傲地走开,完全不理人。 卫六走近虞尘隐,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抚到耳后。 卫十二上前捉住他手,压低了声音质问:“你干什么?” 卫六狡黠一笑,点点卫十二的手:“忘了?你碰过了,咱们也能碰。” 卫十二面色铁青。 卫八上前拉开两人,走得稍远些了,劝诫卫六:“这次就算了,卫六,以后别这么干。这是对主子的不敬。” 卫八一向老实本分,卫六不准备现在就翻脸,陈恳道:“实在对不住,刚才是没忍住。” 卫八表示能理解,拍拍卫六的肩:“郎君模样确实……但咱们作为护卫,无论如何也不能僭越。要本分,才能活得长久。” 卫六表面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 傍晚,天色步入黑暗,管家让人在大院里四处点了灯火,亮堂得和白日无甚差别。戏班敲锣打鼓演唱着剧目,虞尘隐看着闹腾腾的一切,心情略微好转。丫鬟家奴们时而看看台上的戏幕,时而偷偷瞅瞅虞郎君。虞尘隐命人多安了几张桌子,摆上些瓜果点心,让众人坐下来和他一起看。 奴婢们想推辞,在管家的目光下略微僵硬地坐了上去。随着剧目演到精彩处,丫鬟家奴们暂时忘却尊卑,喊道:“好!” “好样的!” “精彩!” “再来一个!” “好样的!” 虞尘隐莞尔,管家瞧见此,又让人端来几张桌椅,摆上瓜果点心,让护卫们也坐。 护卫们不想拂了好意,在一旁坐下,跟着赏起剧目来。卫六装作不经意地占了靠虞尘隐较近的位置,拿起块儿点心,却不吃,只用余光望着虞尘隐笑颜,直到管家目光扫过来,才囫囵将点心吞下。 台上的戏班子是淇城顶尖有名的,达官贵人的宅院去过很多,极少怯场。可一听是给魏城主家的虞郎君唱戏,心下还是不免忐忑。此时见台下终于热闹起来,虞郎君亦莞尔,这颗心才放在了肚子里。 台上越发火热,台下越发欢闹,管家还让人备了烟火。夜色中,烟花在低空盛开,光影璀璨,倏忽而逝。虞尘隐抬头望,有种恍然隔世之感。周遭热热闹闹,欢欢喜喜,锣鼓喧天,欢声如雷,虞尘隐却倍觉孤独。 台上轮番演了好几场戏,直到深夜管家才叫停。管家赏了戏班后,问:“郎君若喜欢,府里养个戏班子可随时开唱。” “不必。”虞尘隐从席上起身,“只是听个热闹。” 又过了些日子,虞尘隐伤好全,也将城主府逛了遍。城主府虽大,可一日日逛着,也总有逛完的时候。卫十二见着主子无聊,就与护卫们私下商量怎么搞些花样给主子解闷。 护卫们各有各的建议,有说弄些民间玩意来的,有说找些话本解闷,还有的说舞剑给主子瞧。 卫十二“呸”了一声:“舞剑,你舞的剑有什么好看的?” 卫五怒道:“你——” 卫六打断了即将发生的争执:“去城外看看山水如何,主子似乎蛮喜欢去河边。” 第56页 卫一出声反对:“城主离开前吩咐过,郎君不能离府,更何况出城?” “明日管家会出门办事,我们偷偷地去偷偷地回。” 卫一道:“你当真以为能瞒过管家?” 卫六笑:“也是,那就——”卫六思索着怎样才能带主子出府。此时城主不在,他若想带走主子,这是最好的时机。这段时间就得想好法子,尽快执行,等城主回来,就没那个机会了。 护卫们在这头商量着怎么讨好主子,邓府的邓栾断了的腿脚还没好利索,躺在母亲怀里边哎呀叫唤边跟母亲诉苦。 邓母原本是个农户,靠劳作生活那么些年,性子并不软弱,但面对大儿子,她也怵得慌。哪敢教训大儿,只好安慰小儿:“很快就好了乖乖,你哥也是为你好。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惹上那魏家哥儿,还让人家受了伤。你哥不打你,城主哪会放过你?乖乖,以后安生些,少出门惹事。” 而都尉邓庶正在房中踱步,他终于等到龙骧将军的来信,打开一看,见赵晃果然答应,心绪才勉强安定下来。 真是天助他也,魏暄此时不在城内,邓庶的胜率在六成的基础上又多两成。他的势力加上赵晃的兵力,不信拿不下这座淇城。 赵晃是个纯粹的武将,虽然勇猛,但没什么谋略,来到这淇城,强龙不压地头蛇,邓庶心想,先借赵晃夺淇城,再用计谋分裂赵晃的部队,吞食他的兵将,壮大自身。 赵晃既然赴约来了,邓庶是个豪爽的主人家,定叫客人宾至如归,再也不回,死也死在这淇城。 邓庶踱步到烛火处,点燃书信。火苗蹿到纸张上,信封很快化为了灰烬。 代州的龙骧将军赵晃当时收到书信,大喜过望,没想到人在家中坐,有人送城来。又听闻那魏侯战事不利,魏暄领兵出城,此时城内又有人接应,要与他里应外合,如此大好时机,怎能放过? 赵晃拿上勾月戟,带上部将,点了两万兵马,轻装速进,朝淇城而来。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1 15:35:00~2022-05-11 23:1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别吃甜的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长夜漫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滴滴滴 22瓶;华韵斐然 20瓶;惟w 10瓶;是阿咩鸭 8瓶;s 6瓶;无、多面(:з∠)、佳佳酱油 5瓶;小甜粥、艾德、和小姣贴贴 3瓶;玛卡巴卡的小车、胡萝卜不靠谱、贻笑、小盘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乱世哥儿 一个平常的午后, 淇城如以往一般繁华,从东畔到西巷, 从北湖到南山, 做生意的、游玩的,人流如织。有携妻带子踏秋山者,有小摊上削面摆菜者, 有孩童闹着要糖葫芦,有丈夫细细挑选着银钗, 有玩杂耍的博得阵阵叫好,有听说书的嗑完了一盘又一盘瓜子,嘴里咸又干,唤小二续壶茶水来。 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处, 那是一场以少胜多、以小博大的辉煌战役,多少的英雄将军勇猛士兵, 多少的战场血肉为家为国,那些离新一代淇城人极其遥远的战争故事,令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拍手叫好。孩童们给不起茶水点心钱,就簇拥到酒楼外, 扒着窗口支棱着耳朵细细听。 一个极其平常的午后,和以往的日子似乎并无不同。虞尘隐百无聊赖地从午睡中醒来,护卫们新学了杂耍演给他瞧。管家看着虞尘隐没有太大兴趣的样子, 说起舞女们新排了舞蹈, 府上又多请了几位说书先生,新一批的话本画卷已经送到,珍兽园新添了学舌鹦鹉和难驯的鹰类, 也可去瞧瞧。 就在这样平常的午后, 邓庶部下杀光了守城门的人。魏暄留下的主事将领, 匆匆赶来陷在了与邓庶的对峙中。将领命手下速速调兵来,镇压邓庶反叛,又命部下突破邓庶防线,冲到城门处看守。但没过多久将领就听到了马蹄声声如雷震,邓庶大开城门,代州兵马长驱直入。 将领组织反击,赵晃与将领临军对阵,兵戎相见。士兵们短兵相接,浴血奋战,推锋争死。 邓庶的部下却悄然于激战中撤退,冲入城中富庶之地,烧杀劫掠。 血肉横飞,流血漂杵,哭喊震天,平民难以置信,毁他家园害他性命的竟是淇城自己的兵。 “为何如此?如何如此啊!”平民的问题没人回答,拿刀的兵痞笑嘻嘻地砍断了他的头颅。邓庶部下杀过的平民多了去了,只是以往发生的地点都在那些山野偏僻处。这一次,他们拿起刀,却是明目张胆地砍向了淇城人。 城主府,有小兵来报,管家心知这场战怕是要败了,命护卫们乔装打扮趁乱送走虞尘隐。 管家自己却不走,誓与淇城共存亡。 虞尘隐亦不走:“王叔你有此心,焉知我没有。” 管家劝道:“老朽一介贱民,死便死了,能与这些无辜受难的百姓一起死,也算赎罪。可哥儿不同,你还如此年幼,怎能轻易就送了性命。大公子托我照看好你,我怎能弃大公子命令于不顾。” “那些死去的孩童比我年幼得多,我怎能于危难中独自逃生?王叔,就让我们一起面对吧。” 管家眼眶微湿,说话却狠厉起来:“哥儿!你呆在这里能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被那群人抓住,你会落得什么下场?别说了……卫一!还不快快架着你们主子离开,去鹤怀郡,去大公子的母家!快!再拖延下去就来不及了!” 第57页 卫一闻言强硬将虞尘隐禁锢在怀中,朝管家点了点头,就往后门冲,其他护卫亦紧紧跟随。护卫们方才已经换了服饰,城主府统一的护卫服实在太过显眼。但虞尘隐还未换,锦衣华服,银线暗绣,白昼里光华流转。 卫一道了声:“得罪了。”便脱了虞尘隐外衣,只留素白的里衣。但还是较为显眼,只能边往外冲,便将手能蹭到的灰泥全蹭到虞尘隐身上、脸上。又将他发冠取了扔在地上。发丝落下,遮蔽着面庞,卫一松了口气。 小厮们早将马匹牵至后门,十二个护卫翻身上马。虞尘隐被卫一抱在怀里,亦上了马背。但冲出去才发现,淇城早乱了,街道上到处是哄抢着逃跑的百姓,马匹根本无法通行。若强行骑马往前冲,必会伤了百姓性命。 卫一拉着缰绳,犹豫,卫六道:“还顾忌什么,主子性命要紧。” 卫十二很是慌乱:“可是……可是百姓的命也是命,我们也是淇城人,怎么能……” 一向老实的卫八反对往前冲,喊道:“卫一,咱们还是下马吧,咱们跑得快,一定能将郎君安全送出城!” 其他护卫意见不一,有喊着冲的,有说着下马的,还有的说杀回去罢,与贼寇斗个你死我活,死了也畅快。 卫一拉着缰绳的手青筋毕露,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虞尘隐从卫一怀中挣扎着抬起头来,拍板道:“下马。” 卫一不再犹豫,猛地松了缰绳,利落下马。卫六气极,一掌拍死了马,瞋目切齿地跟在卫一后面。其他护卫亦迅急下马,护卫着虞尘隐往前冲。 一路上百姓争抢着逃走,踩踏中死者众多。有百姓见到留在路中央的马,心一狠爬上去往前冲,可惜其未能驾驭,反被马匹甩落死在了马蹄下。但其冲锋过程,亦导致不少的百姓死去。 如此多的百姓逃亡,除了城门失守,更多的原因是邓庶部下在城中烧杀劫掠,逢人就砍,逼得百姓不得不逃。 西门、北门、南门尽皆失守,唯有东门,赵晃的军队鞭长不及。但等护卫和百姓们到了东门,才发现邓庶的部下早已拦截在此,不放任何一人通行。 卫一抱着虞尘隐往后退,邓庶派了一千人把守东门,千夫长此时站在城墙上,眼尖地发现了卫一。城主府护卫可都是淇城的大红人,跟在那虞郎君身边的谁不多注意几分。他过去也奢想过成为虞郎君的护卫,但城主府如铁桶,绝不会吸收邓庶的部下,只能作罢。 见到卫一,千夫长往周围看去,果然,其他护卫也在,虽做了伪装,换了衣衫,涂了污泥,但在这群懦怯孱弱的百姓之中,他们身形高大,肌肉壮实,如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城主府的护卫此时不守着府邸,跑来东门干甚? 千夫长心下生疑,见卫一似乎抱着什么,人群太挤,密密麻麻,千夫长看不清。 突然,千夫长面上狂喜,护卫们一直保护着虞郎君,怎会在此时弃虞郎君于不顾,就算是送密信出城,也不用十二个人这么大阵仗,还聚在一堆,生怕人瞧不见,如此一来……就只剩一个可能。 “来人,把东北方向的那群人带过来!” 卫一心知不好,不再躲藏,抱着虞尘隐急急往后撤退。其他护卫围在他们周身,跟着往后撤。 千夫长见此,从城墙上往下冲,边疾奔边怒吼道:“快!快去截住那群人!若让他们跑了,提头来见!” “包围!从后面包抄!堵住他们退路!” “快!还在磨蹭些什么!” “截住他们!” 护卫们果然被包抄在了中间,进退两难。 千夫长赶到,大笑:“你们也有今日,真是风水轮流转。还不快快交出怀中人,下跪求饶,磕头磕得我高兴了,没准儿饶你们一命!” “呸,休想!”卫十二怒道,“就你这小贼,还要爷爷我下跪,天大的笑话!” 千夫长嚣张的脸怒红,喝道:“去,先杀了那小子!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卫一按住虞尘隐,不让他抬起头来,同时出声喊道:“可是孙千夫长?咱们平日里也没什么嫌隙,何必做得如此绝?事情还没到那地步,咱们可以商量一番。” “商量?你为鱼肉我为刀俎,凭什么商量?你要是现在就把怀里的人交过来,看在你识相的份上,我倒可以饶你一命。” “休想!”卫八喝道,“孙贼,你今日叛淇城,杀百姓,不忠不义之徒,就让爷爷来会会你!” 卫八冲了上去,其他护卫道:“卫一,我们突围,你趁机带着主子出城!”护卫们也跟着冲上去,只有卫六还留在卫一身边,不知思索着什么。 过了好半晌,卫六才冲上前去,但并不是杀敌去了,而是趁乱混入了百姓中,弓腰驼背融入人群。 这群傻子,十二人怎能抵挡千人,还想突围?主子那样的美人,谁舍得杀?他娘亲滟美人被转手几次,依然活得好好的,当初保护滟美人的那堆人却早入了黄泉。卫六不想就这么白白送死,死得没有丝毫价值,死在主子的回忆里,也只是模糊的十二个护卫之一。 主子甚至不知道他的本名叫甚?卫六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就算主子真被俘虏了,清白不再,也没关系,反正主子本就不可能只属于他一人。 只要他活着,活到最后,活成魏侯那样,权势美人尽收手中,主子也会落到他手里。 第58页 卫六消失在人群中,卫八冲锋右手被砍断,换了左手持刀继续往前。一向妩媚娇笑的卫十二亦没有求饶,肩膀中了一刀,咬着牙横劈斜刺将挡在面前的士兵击退。总是爱秀武力的卫五此时也遍体鳞伤,他大喝一声,劈开挡路士兵,抡着大刀继续往前冲。还有卫二、卫三、卫四。 卫七、卫九。 卫十、卫十一。 只是一堆编号罢了,编号下的人却活生生地往前冲,皮破肉烂、体无完肤、手断臂碎,分明痛入骨髓,却仍要坚持着往前冲。 虞尘隐被卫一按压在怀里,甚至无法抬头亲眼记住这一幕。 等到前面的护卫死光了,卫一开始带着他冲锋时,败局已经注定。 卫一浑身血肉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砸在地上,仅用一刀支撑。 “郎君,对不起,我保护不了你了。” 他想听郎君说说话,半晌才意识到,冲锋时他抱得太紧,不慎把郎君弄晕了。 这样也好,卫一想,这样郎君的伤心想必会少一些。 不用特意的别离,他本就是个无名的护卫。 第28章 乱世哥儿 临死前, 卫一回想起第一次见郎君那日,天气极好。郎君穿着青色的衣裳, 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 护卫们拥上来献殷勤,郎君却不准人推秋千。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对周围的言语无动无衷, 偶尔起了兴致,就往后退几步, 自己晃起来。明明院子里有那么人多,郎君却活得好似只有他一人。 明明都在向他献殷勤,明明他才是主子是中心,可为什么……他没有半分在意。 卫一好奇, 又有些心疼,可他一个下人, 又有什么可以心疼主子的。 卫一被领到虞尘隐面前,说是旧的卫一调到其他地方去了,这是新的。 卫一本该像其他人那样,说些表忠心的话, 叫几声主子,可卫一不知为何,叫了声:“郎君。” 郎君。临死前, 卫一想, 可能那便是一切的开始罢。 但终究是没有结果了。 大刀落地,卫一倒在地上,怀里的虞尘隐也跟着倒下。他的血早已浸湿了虞尘隐, 而他的尸身很快便被赶来的千夫长推开。 千夫长抱走了昏迷的虞尘隐, 而卫一的尸身遗留在原地, 和其他护卫们一样,曝尸东门。因为今日,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尸身不再稀奇,跟地上的尘土一样,很是寻常。 夜间,千夫长想要鬼鬼祟祟将人转移,谁知东门的事早已传出。 赵晃打下淇城,邓庶收割金银。邓庶向来欺上瞒下,对自己的部下自然也不放心,军中眼线甚多。千夫长战战兢兢弓着腰在邓庶面前汇报东门之事,本想隐瞒,但见邓庶手上把玩着匕首,刀光在烛火下细闪,千夫长心中甚是慌乱,连忙跪下,将实情告知。 邓庶收了匕首,扶起千夫长,拍了拍他肩膀以示鼓励,赏赐一番,随即命人带回虞尘隐。 就在这时,赵晃派人请邓庶赴宴,说是要庆祝攻下淇城。 赵晃势大,邓庶不好推拒,带着部下前往。 谁知宴席过半,赵晃那武夫饮酒正酣,竟直接三两步跨过案几,抡起勾月戟架在了邓庶脖子上。 “龙骧将军这是?” 原来赵晃早就听闻滟美人的哥儿在淇城。滟美人天下闻名,她生的哥儿亦传出美名。赵晃占了城主府,没能见到美人,管家为了挑起矛盾,只说是被邓庶掳走,赵晃信以为实。谁知护卫们没能送走虞尘隐,结果也确实如此。 赵晃本以为攻下淇城,城池、美人与金银,便尽皆在手。谁知邓庶这小人在他攻打时早收割了金银,又将美人也掳走。赵晃气极,酒兴上头,越看这厮越可恶,拿过勾月戟便想解决了这厮。 “淇城是我的,你却纵容部下烧杀劫掠,破坏我的财物。这便罢了,如今还想私藏我的美人。 “勾月戟,勾人头,你交是不交!” 邓庶知晓赵晃这脾性,一个让他不如意,没准儿不顾后果真杀了自己。可恨武夫,行事全无章法,令人猝不及防! 邓庶并未亲眼见过虞尘隐,他忙于事务,并不参加什么纨绔子弟的宴会,对于胞弟邓栾的痴态,也是讥讽居多。但美人如珍宝,不收白不收。可恨,还没到手把玩一番,就得让出去。 邓庶赔笑道:“将军哪里话,本就准备宴席过后送给将军。朱士,去,将虞郎君带上来。” “是,都尉。” 见赵晃神情稍缓,邓庶连退三步,端起案几上酒碗,道:“在下敬将军一杯,将军半日便攻下淇城,把所谓的悍勇魏军打得弃甲曳兵一败涂地,在下实在佩服。若将军不嫌弃,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赵晃傲然收了勾月戟,回到席上,与邓庶对饮一碗:“既然邓都尉有此心,吾便受之。” 宴上紧张的氛围略缓,劝酒声、笑闹声再起,成功的喜悦、名利的喧嚣、战争与胜利、死的是敌军活的是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他们喧嚷起来。 利剑如美酒,战果似佳肴,刀刀刺人肠,口口胜者粮。 他们是胜者,胜利的一方,而这胜利还来得挺轻松。但这一切的喧杂随着一个人的走近很快止住了。 灯火,夜晚的灯火想必不够亮,才会比不上来人耀眼。酒,一定是酒太烈,所以在座的人都产生了幻觉。还是有人下了迷药,还是有人蒙蔽了他们双眼,还是他们已经死去灵魂被囚在了迷蒙幻境。 第59页 应该怪月光,是月光隐晦,应该怪星辰,星辰太蒙昧。 赵晃松手酒碗砸了,又落下了勾月戟。他近乎踉跄地走下席去,走到来人面前:“你,你是……” 虞尘隐不答,只漠然道:“我饿了。” “饿了,饿了啊。”赵晃飞跨几步,端来一盘糕点,略显紧张地问,“吃,吃这个,吃这个好不好?” 虞尘隐拿起一块儿,咬了一口:“冷了。” “冷了,竟然冷了,谁让它冷掉的?都是我不好,来人,来人,上菜!”赵晃冲着奴仆大吼,奴仆回神,疾奔而出。 尽管后来上了很多菜,虞尘隐也没什么胃口,只略略吃了点,不再饥饿便作罢。 这一日死了很多人,他熟悉或不熟悉。一个平常的午后,轻易便能打破。静默的凝固的,陡然碎裂了,便再也不能寻回。 赵晃携虞尘隐离席,邓庶坐在原地,面色越发冷沉。倒酒的奴仆战战兢兢,竟不小心倒溢了。还不等奴仆跪地求饶,邓庶猛然拔出匕首插进其脖颈。血飚出四溢,染红酒碗与邓庶半张脸。冷风侵袭,烛火摇晃,邓庶形如恶鬼,面不改色地喝尽碗中酒。 回到府邸,邓庶命人叫来千夫长。 千夫长战战兢兢赶来,一到屋内连忙跪下:“都尉,您,您找我何事?” 邓庶杀人的匕首未洗,他把玩得满手血渍:“你私藏他一下午,摸过他没有。” “他?”千夫长意识到是谁,连忙求饶,“没有,我岂敢,都尉,虞郎君一直昏迷着,我只是看了两眼。” 邓庶道:“看了两眼啊。” 邓庶掌上的匕首翻飞得越来越快,千夫长抑制不住抖颤,牙齿也磕碰起来。 “你怎么不摸摸他,摸了也好向我形容一番,到底有多香软。” 千夫长闻言骇得只顾磕头:“都尉,我错了,我错了,我该第一时间上交,都尉,您给我个机会,求您给我个机会,我做牛做马也报答您,都尉,小的知错,都尉,求您了!” 千夫长磕得满头是血,邓庶让他上前来,千夫长不敢不从,战战惶惶膝行上前。 邓庶玩乐般将匕首搁在千夫长头顶。 “别颤,顶好匕首我就放过你。” 千夫长骇然,邓庶刚松手,匕首就往下掉。邓庶可惜道:“罢了,都是天命。” 随即剜了千夫长眼球。 千夫长惨叫起来,邓庶觉得太过吵闹,干脆了断了他。 深夜。 赵晃占了城主府,洗漱后抱虞尘隐上床,试图一亲芳泽。 虞尘隐疲倦道:“我决不无媒苟合,我要将军告知亲友,八抬大轿娶我过门。否则……宁死不从。” 赵晃支起手臂,从虞尘隐颈窝里抬起头来,低喘着气:“现在各地战乱,礼节早已沦丧。哥儿,别怕,我绝不负你。” 虞尘隐低嘲道:“既然将军把我当玩意儿,就别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让人听了恶心。” “你不信我?” “信你?”虞尘隐乏力地说着,“将军今日杀的人不少,想必多我一个不多。若将军执意如此,我也无法反抗。” 赵晃皱眉起身:“我没有杀你的意思。” 没了压迫,虞尘隐支起身子靠在墙上,并不看赵晃,只轻轻喘着气。 烛火昏黄,他眼睫微颤,心里的情绪并不如面上平静。 赵晃见他有些害怕,拍了拍自己的头,很是苦恼:“别怕,刚刚是我,是我唐突了。” 虞尘隐不说话。 赵晃别扭地安慰几句,见没有效果,心头陡然涌起怒意。只是个战利品罢了,他好言好语相劝,已经够有耐心,要是其余人他早砍了。 赵晃一把捉住虞尘隐脚腕,欲要拉他过来直接办了。生米煮成熟饭,他还能如何? 虞尘隐这时抬起眼睫,莞尔一笑:“我当然相信将军。” 赵晃愣在原地,怒气顿消。 虞尘隐继续笑着:“将军摁得我脚腕疼,可否松开?” “疼吗?”赵晃抚上他脚腕,揉弄微凉的肌肤,“哪处疼,我揉揉。” 虞尘隐笑意几乎维持不住,勉强压下厌恶,虚与委蛇道:“将军,我不疼了,请松开吧。” 赵晃耍赖,从脚腕揉到小腿,还有往上的趋势。 虞尘隐倾身摁住他手:“将军,我不疼了。” “别害羞,疼也没事。”赵晃低下头来,欲要吻弄。 虞尘隐冷声道:“将军,你非要如此吗?” 赵晃抬头,一脸无辜:“什么,哦,你不疼了,好,好我松开。” “哥儿你真美,怎么生气也这么好看,真奇怪,真奇怪,我竟然不想砍了你。”赵晃拍拍脑袋,“我真的不能和你今晚就成事?非得等到吾告知父母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虞尘隐压住嘴里讥讽的话,放柔了声音,道:“自然。” “哥儿怎么这么麻烦。”赵晃皱眉,“这世道要那些花样有什么用,平添麻烦。” “若我不愿呢?”赵晃问,“你待如何?” 虞尘隐冷静地说:“杀了我或杀了你。” 赵晃烦闷起来:“罢了,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他翻身下了床,找出卷席子铺在地上:“算了,睡吧,不动你就是。” 虞尘隐松了口气,攥着床褥的手疲软下来:“多谢。” 第60页 赵晃吹灭了蜡烛,虞尘隐在暗夜里思绪万千,身体疲倦至极,精神却无法安眠。 过了很久,虞尘隐才意识到自己落了几滴泪。 又死了一些认识的人。 第29章 乱世哥儿 秋天的夜间凉, 虞尘隐将手放在颈间取暖,手热乎了, 肌肤却被冰得凉飕飕的。 他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 靠在墙上,不知想着什么。被子堆叠在他周身,缠绕着他, 却不肯带给他温暖。窗子半阖着,薄薄的光攀爬进来, 抚亮小小的一块儿地。 他望着那灰亮的地,如小扇一把,夺了屋外的风,拂到他身前。虞尘隐抱紧被子, 蜷成一团,只露出半张脸来。嘴鼻陷入被褥里, 窒息是轻微的,被子本身浅淡的气味将他包围,虞尘隐有一种被围攻的错觉。 今夜,秋太凉, 凉到让人的思绪凝冰。他混乱的千丝万缕的思绪安静下来,如薄薄冰层,虽静默, 却经不起敲击。或许只需要轻轻一按, 薄冰便顺着力道裂开,顺着流动的灵魂淌出来,使他看上去冷漠许多。 突然, 赵晃坐起身来, 动静惊动了虞尘隐, 他望过去,望不清,连身形也无法瞧见。他听见他说:“怎么了,还没睡?” 虞尘隐不想回答,赵晃却翻身上了床。 “瞧你睡不着的样子,怎么,不习惯与人呆在一个房间?” 虞尘隐不知该说什么,埋在被子里“嗯”了一声。声音低软模糊,像蒸发得很快的薄雾。 赵晃没摸到人,手顺着被子底下钻进去,捉到了脚腕:“怎么这么凉?” 像一块烙铁似的,烫着了虞尘隐。他试图把脚往后缩,赵晃却将另一只手也探进被褥里,捧着他的脚轻轻摩挲起来:“我给你暖暖。” 赵晃的气息闯入,像白熊一脚踏碎冰层,虞尘隐不适地躲闪,却无济于事。武将的手很热,也很糙,虞尘隐的脚似被烈日下的砂砾裹住,冷是不冷了,可麻痒与轻疼一个不落。 “有些疼……” “疼吗?”赵晃停住,“哥儿好生娇弱。” 赵晃整个人钻进被子里,将靠墙的虞尘隐抱入怀中。虞尘隐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他血气炽热的怀抱里。他的气息比被褥强烈得多,和他的武器勾月戟一样,恣意又张狂,跋扈到令虞尘隐呼吸间都是那样的热烫。 虞尘隐的挣扎是薄冰的挣扎,烈日下徒劳而已,终免不了水雾的结局。 “你好凉,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暖暖,免得生病了。” “不用,多谢将军,我已经好多了,真的不用,请放开我吧。” 赵晃置若罔闻,心却跳得厉害。怀里的人好软,好香,黑夜中瞧不见美人,视觉的缺掩不下触觉与嗅觉的欲,他像一团泉水,捧着怕溜走,舔舐怕弄脏,含下又舍不得。 赵晃抱得更紧:“我想吻吻你,我不弄你,只吻吻你可以吗?哥儿,你好香……我会娶你的,不会负你。让我吻吻吧。” 赵晃低下头,虞尘隐推开他:“不行,不可以。将军,我困了,想睡了,你下床好么?” “哥儿,不要,我不要下床。”赵晃摁住他腰肢,“哥儿好软,腰这么软,心怎么那么硬。” “将军!我困了!让我睡吧。” 陡然拔高的声音打破了暧昧黏着的氛围,赵晃清醒几分:“怎么又生气了,我不碰你就是。” “把你的手拿开。” “再让我抱抱,再等一会儿。”赵晃身上的热度很高,出了些汗,“你这么凉,冷冰冰的,我抱着你却比呆在火炉旁还热。哥儿,你把我弄湿了,却不肯让我吻一吻。” “放开我。”虞尘隐说累了。 又过了半晌,赵晃才松开手,磨磨蹭蹭下了床。他回到席子上,身上的温度渐渐平稳,心跳却一如既往的剧烈。 “我明日就写信通知爹娘,你放心,我既然抱了你,就会对你负责。” 虞尘隐不需要,却不能反驳。他躺下来,翻身背对赵晃。 “哥儿,你信我。” 虞尘隐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只好低低“嗯”了声,结束这段对话。 赵晃得到回答,心跳慢慢平缓,趴在席子上,让地面的凉帮助自己冷静下来。 闹腾这一番,虞尘隐累了,很快便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恢复到过往。赵晃打仗自然不会带着奴仆,为了让人照顾虞尘隐,他将城主府的管家奴婢都放了出来,只是严加看管,没人能出城主府。 管家一见到虞尘隐,就落了两行老泪:“苦了郎君,是咱无能,累得郎君如此。” 管家似乎误会了什么,虞尘隐解释:“王叔,没有,我没被——” 管家打断了他,似是不忍听下去:“我知,我知,郎君受苦了。没事,别怕,大公子会救咱们出去的。没事的,别怕。” 虞尘隐蹙眉,不知该如何说,舐了舐唇,放弃了。 赵晃夜里一直与他睡一个房间,从最开始睡地上,到非要睡床,从睡床边,到揽着他睡,虞尘隐无法挣扎,只能妥协。 可是等到一天,管家偷偷端来落子汤时,虞尘隐整个人都懵了。 他自不会喝这奇怪的汤药,管家却苦口婆心地劝,虞尘隐有些薄怒:“王叔,你先离开,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管家无奈,放下汤药离开。虞尘隐望了半晌,随后踢了桌子一脚,碗砸在地上,药汁四溅。 第61页 虞尘隐明白,管家冒着风险端来这汤药,无非是把他当做了魏家的财产,被玷污已经够糟糕,若是怀了孕生了仇敌家的孩子,可就彻底废了。 他没把自己当附属物,可每个见过他的人却都想给他打下自家的烙印。 虞尘隐将脚边的碎片踢开,听了个脆响。 夜间。 赵晃越来越不安分,嗅着虞尘隐的乌发,离他脸颊越来越近。虞尘隐用手捧住自己侧颊,隔开了赵晃贴近的唇:“将军,自重。” “好心狠的哥儿,书信早该到了,不知为何没回信。你要仪式,天一亮我就给你,红灯笼红蜡烛婚服彩礼,都给你好不好。” “请自重。” 赵晃不想忍了,拉过他手就要吻下去。虞尘隐也不慌,从枕头底下取出藏好的匕首,贴近赵晃颈项。 “将军,你觉得我手中拿的是什么?” 冰凉的触感令赵晃清醒过来:“好狠的心,你竟想杀了我不成?这些日子我待你哪样不好,你竟如此伤我的心。” “只是让将军清醒清醒。” 赵晃冷哼一声,迅速出手摁住虞尘隐夺了匕首:“手无缚鸡之力,还想威胁我。看来是我待你太好,宠得你不知轻重无知妄作。” 赵晃起身点燃蜡烛,在昏黄的烛光里瞧着匕首冷笑。他愤恨一扔,匕首直插入墙,随即转身上床,拉过不断往后退的虞尘隐,怒道:“你当真以为我没有脾性,任你戳圆捏扁。” 随即不顾虞尘隐挣扎,就要解开他的衣裳。 “放开我。” 赵晃捂住他嘴:“生米煮成熟饭,你还能如何?到时候怀孕挺着个大肚子,还能跟我犟?” 虞尘隐无法说话,挣扎得更剧烈。 赵晃脱了他中衣后,只剩薄薄一层里衣。虞尘隐停止挣扎,只是睨着赵晃。 赵晃反倒停了下来:“你哭什么?” 原来泪珠顺着眼角淌落,他自己却毫无所觉。 赵晃松开捂嘴的手:“我问你哭什么?” 虞尘隐还是不答。 赵晃愤恨地锤了下床,床板咯吱一声,竟是裂了一块儿。 “我待你哪样不好,你非要用这些玩意儿刺激我,说啊?要是旁人敢跟我舞刀弄枪,我早拧断他脖子。” 虞尘隐闭上了眼,竟是不想瞧他。 这彻底激怒了赵晃:“你闭眼不言,好,可以,我数三下,你还是不开口不睁眼,我先办了你,再把原城主府的奴仆都杀了! “三——” “你杀啊,把我也杀了。”虞尘隐低嘲道,“反正都把我当个玩意儿。你能强迫我,却不许我反抗。”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玩意儿?我是会娶玩意儿,还是会让一个下贱的玩意儿如此折磨我?我要真把你看得那么低贱,见你第一晚就办了你。哪会忍到现在,忍到你如此肆无忌惮踩着我的脸皮取乐?你当真以为我没有半分自尊,什么都能由着你?哥儿啊,你有没有心?” 虞尘隐半阖着眼:“将军,你这指责未免太无赖了些。明明是你轻薄于我,嘴里还说着宠爱我,却不肯克制你自己,非要夜夜与我宿在一起。” “这是你想伤我的理由?” “没想害将军,只是不服气。将军想作甚就作甚,我却只能接受吗?” “你还想要什么?”赵晃气消了些。 “我要将军不止宠我,也敬我几分,把我当做你未婚的妻,而不是一个随意轻贱的奴妾。”虞尘隐放缓了声音,压下心里烦躁,柔柔看向赵晃,“将军……” 虞尘隐第一次这样看赵晃,柔和中带了几分情意。赵晃竟莫名心慌起来,脸上也燥热不已:“你……你心甘情愿嫁给我?” “自然。”虞尘隐继续做戏,“将军骁勇善战,英姿勃发。这些日子的抗拒,只是不想将军轻贱于我。” 赵晃舔了舔唇瓣,有些不敢相信:“只是因为这?” “将军难道觉得这不重要?” 赵晃当然不看重这个,毕竟敢轻贱他的人不是还没出生就是早已死了。而是否轻贱别人,赵晃一向骄矜,除了爹娘,还真瞧不起别人。 但现在,眼前这个脆弱的哥儿,却要求得他几分敬意。 赵晃蹙眉:“宠你还不够?” “不够。” 赵晃松开手,叹了口气:“真是娇气,锦衣玉食百般宠爱还不够。” “将军……” “好吧,吾试试看。”赵晃又是高兴又是苦恼,不过总体还是高兴居多。 他手一伸,将掉到床沿的中衣抓到手中,没好气道:“起来,我替你穿。这算是对哥儿有几分敬意了吧。” 虞尘隐咬牙,深呼吸片刻才起身柔柔笑道:“多谢将军。” 赵晃吃软不吃硬,跟他硬着来,只会让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虞尘隐决定忍耐几分。 赵晃给虞尘隐穿好中衣后,就又抱住了他,被子一盖,哄道:“睡吧,不碰你。” “嗯……”虞尘隐告诉自己忍耐,“多谢将军。” 赵晃喜滋滋地抱着虞尘隐入睡,这次的手规矩了很多,没有时不时的打扰,虞尘隐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赵晃不知发了什么疯,竟拧干了帕子,要给虞尘隐擦脸。 “哥儿,我服侍你洗漱,是不是又对你敬了几分?” 第62页 赵晃一向起得早,虞尘隐却要睡到日上三竿。大清早就被弄醒,虞尘隐有些烦躁:“多谢将军,我还想睡会儿。” “我先给你洗了,你再睡。” 虞尘隐真的很想一盆水浇过去,叫他知道不要吵人睡觉。但形势如此,他不得不忍。 “将军……我真的很困……你要敬我,就让我睡下,好不好?” 赵晃叹了口气,一副十分包容的模样:“真娇气,好吧,我去军营了。” 虞尘隐被他那副大度模样气得咳了两声。 “怎么了,可是着凉?” 虞尘隐舔了舔牙齿,让自己冷静冷静,随即笑道:“无事,将军快去吧。” 赵晃担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温度正常,道:“记得叫大夫来看看,风寒可耽搁不得。你这小身板,让大夫给你好好补补。” 准备走了,仍是有些不放心,命人唤来大夫,诊断后真没事,才拿起勾月戟去了军营。 虞尘隐躺下来,准备睡个回笼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干脆起床,洗漱完准备去湖心阁走走,却在半道遇上了淇城叛贼邓庶。 邓庶似乎是来给赵晃送礼的。虞尘隐权当没看见,正要路过他,却听他压低了声音—— “赵晃昨夜干得你爽吗?”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1 23:12:43~2022-05-15 23:1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悠~悠 30瓶;s 20瓶;更新每日份的快乐 4瓶;要涩涩就要涩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乱世哥儿 “赵晃昨夜干得你爽吗?” “你——”虞尘隐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字眼。 邓庶古怪地笑了几声, 拍了下手,让抬着箱子的奴仆们先去。 那笑声瘆得慌, 令虞尘隐厌恶更甚。他没有与之交谈的欲望, 准备绕过邓庶。 邓庶却捉住了他手腕。 “你干什么。放开。” 眼见着奴仆们走远了,邓庶毫无掩饰道:“你被男人干得爽吗?” “不可理喻,放开我。” 邓庶猛地一扯, 虞尘隐踉跄着扑入他怀里。 “哎呀,怎么这么弱不禁风。郎君还好吗?” 邓庶掐抱着他的腰, 还问他好不好。 “我让你放开我。” 邓庶掐住虞尘隐后颈,制止他的反抗,又低头埋入他颈窝:“真香,真软, 郎君夜夜缠着赵晃,是不是食髓知味了。郎君要是喜欢, 别羞啊,将人选扩大些,闺房之乐在下也会。” “无耻,你再不放开, 我喊人了。” “嘘,别闹,别叫。让我再闻闻。” “来人——” 邓庶捂住了他嘴:“让你别叫了, 郎君怎么不听话?” 邓庶猛然将虞尘隐拖到一旁的灌木丛中, 压住他双腿,低哑着嗓子道:“郎君不要叫嚷,我只是想跟郎君聊聊。跟在下说说, 赵晃怎么弄你的。嘘, 别闹。” 邓庶将他双手压过头顶, 以一种哄人的语气道:“乖啊。” 身下的灌木丛碎石子硌得他浑身疼,邓庶的压迫更令他惊慌。 “我松开手,你别叫嚷。要是不乖,郎君,你知道后果。” 邓庶将捂住他嘴的手移开,虞尘隐想喊人,在邓庶邪冷而危险的目光里张了张口,没能喊出来。 “真乖。”邓庶夸奖他,却粗喘着气像头饿狼,“好,现在告诉我,夜间你们怎么消遣的。他怎么摸你,会舔你吗,舔哪。” “你……你要做什么。” “在下只是好奇。” “没有,他没碰我。”虞尘隐慌乱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与你无冤无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你还不松开。” “没碰你?真是个小骗子。”邓庶探出食指,轻快地点了下他唇瓣,“真是我见犹怜。” 远远的,听到有脚步声,邓庶猛然埋在他颈窝里深嗅了两下:“乖,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虞尘隐缓过来时,邓庶早没了人影。巡逻的士兵问他怎么了。 虞尘隐苍白着脸,摇了摇头:“只是摔了一跤。” 见着士兵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目光火热得怪异,虞尘隐连忙婉拒了士兵要扶他去阁楼里休息的好意。 被折腾这么一出,也没了赏景的心思,虞尘隐狼狈地回了房间,惊慌退去,怒意涌上来。他砸光了案几上的茶壶酒杯,才勉强冷静下来。 虞尘隐乏力地躺在榻上,感到颓疲,又有些莫名的无所谓。或许他只是累了。 黄昏时,赵晃回府,听说虞尘隐砸了东西又不吃饭,走进房内将勾月戟置在武器架上,边脱盔甲边问:“今天怎么了?” 虞尘隐躺在榻上,没有应付的心思。 赵晃换了便服,走到榻边:“怎么,又要跟我闹脾气。早上不还好好的。” “没什么。” “没什么不吃饭还砸东西。” 虞尘隐不说话了,赵晃抱他到怀里,叹了口气:“怎么了,跟我说说,谁惹着你了。” 虞尘隐半阖着眼:“真没什么。” “还不说。” 虞尘隐沉默半晌,道:“……是邓庶。” “他?他今日是来过一趟。” 第63页 虞尘隐又不说话了,赵晃抬起他下颏,望着他微颤的眼睫,才意识到他在害怕:“跟我说,他对你做了什么。” 虞尘隐掀起眼帘,望向赵晃:“他……” 赵晃见着他不安无措地张着口,却迟迟没出声,鼓励道:“你说,我听着。” 虞尘隐蹙着眉,冷郁而焦灼,赵晃轻轻拍他的背,安抚于他。良久,才听虞尘隐道:“将军……他,他说将军不过一介粗鄙武夫,而我……我人尽可夫。他说要……” 虞尘隐咬着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样:“他说要先杀了将军,再掳我去做军妓。要把将军的头颅做成……” 虞尘隐揪住赵晃的衣裳,好似痛苦无法宣泄:“将军,我不想再说了,他还说了很多很多难听的话。早上我醒了就睡不着,想去湖心阁看看,谁知半道上碰到了他。他把奴仆都挥退,拉着我的手不准我离开。将军……” 虞尘隐用一种情意绵绵,寻求依靠的目光凝视着赵晃:“我害怕……他说还会再来找我。” 赵晃愤怒地拍裂了榻沿:“我就知道,贼心不死!” 从入城开始,邓庶就给他使绊子,抢金银夺美人还试图买通他的部下。老实上报的部下自然忠心,可谁知有没有兵吏折服于金银,就此成了那贼子的奸细。 赵晃冷哼一声,将虞尘隐放回榻上,冲着仆人喝道:“备宴,邀邓都尉一聚。” 随即吩咐部下,只待他摔杯为号,便冲进来杀了那邓庶,以解他新仇旧恨。 鸿门宴备好,谁知邓庶根本不来,随意寻了个家母生病需伺候在旁的理由便推脱了。 赵晃怒极,拿起勾月戟就要往邓府冲,被部下好不容易才拦住。 “将军,淇城还未安定,不能操之过急啊!” “是啊将军,咱们代州的兵马还在路上,等大军一到,再杀他不迟。” “况且魏侯长子应在回城路上,我们虽埋伏了一路,可终究还未捉下他。此时不宜内讧啊。” 赵晃听到这,问道:“魏暄还未到东桦?” “此乃回淇城必经之地,按照探子回报,应也不远。” 赵晃冷静许多,先解决魏暄为重,免得千里迢迢赶到这儿,最后无功而返。至于邓庶那小人,就暂且多留他活些时日。 赵晃吩咐道:“明日,趁那邓庶出府,带人去将他母亲请来,就说是城主府大夫多药材足,可以更好地疗养。” 部下应:“是。” 赵晃杀气未消,颇感败兴。拎着勾月戟回到庭院,练了小半个时辰的戟法招式,抡扫挑打追刺,抛接倒握阻击,也只是微微喘气。 再次回到房内时,虞尘隐似乎睡着了。 可等他走近,望见他眼睫微颤着,才发觉他并未入眠。 “我让下人重做了晚饭,起来吃点。” 虞尘隐不应。 赵晃挂好勾月戟,抱他到案几旁:“乖,那邓庶的头颅改日送给你,别气坏了身子。” 虞尘隐垂着眼帘:“不想吃。” “乖啊,过些时日,吾将他千刀万剐,你要有兴趣,也来割几刀。剐下来喂狗或是喂猪,随你。” 虞尘隐靠在赵晃胸膛,倦怠道:“怎么杀他我不感兴趣,将军,我只是害怕。”虞尘隐揪住他衣衫,揉皱在手中,“我这样的人如果真做了军妓,大概是命不好。只是……我不想将军死,不想在我受辱的同时瞧见将军被摘了头颅,被他们踢玩取乐沾上秽物。将军,你该是永远的雄鹰,永远将他们压制在脚下才是。” 赵晃心绪复杂,既有对邓庶的愤怒,又有对虞尘隐的怜惜,还为了他话里话外流露的爱意与崇拜感到十足的兴奋。 赵晃低头亲吻了一下虞尘隐的头顶:“别怕,我会保护好你,也会让邓庶那群人死无葬身之地。” 赵晃少有的不含情.欲,只是怜惜安慰。吻罢,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补汤:“来,吃点,别饿坏了。” 虞尘隐张口,咽下:“我自己来,将军。” 赵晃抱着他,闷笑一声:“就让我来伺候你罢,让吾,嗯,更敬你宠你几分。” “将军取笑我。”虞尘隐垂下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赵晃放下汤匙,轻轻抬起他脸庞,手指擦过他唇角:“岂敢。瞧你,喝汤也不小心,落了滴在唇角。” 赵晃面庞靠他越来越近,虞尘隐倏然侧过头去。这明显的躲闪令赵晃心中生起几分不快。 虞尘隐撒娇般推了推他,补救道:“将军,我好饿,让我吃东西吧。” 赵晃微妙的不悦散了,笑道:“好,让你吃。以后也不要折腾自己不吃饭,有什么告诉吾,吾给你出气。嗯?” 虞尘隐点头:“嗯,多谢将军。”他咬着下唇,又松开,加了句,“我明白将军待我好。” 用完餐,洗漱毕,赵晃不肯让虞尘隐脱离怀中,非抱着他做完一切又抱到床上。赵晃蹭了蹭他侧颊:“吾还没有孩子,却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你。” 虞尘隐在赵晃看不见的角度蹙着长眉,灯火下他并不欢喜,更无情意。 “哥儿,咱们成亲了,给吾生几个孩子。闺女小子我都喜欢,哥儿我也疼爱。你就呆在府里,要什么我都寻来。嗯?” 虞尘隐不想答,却还是“嗯”了声。 赵晃欢喜起来,吻了吻他乌发:“哥儿倏然乖得吾难以置信。” 第64页 虞尘隐收敛了神情,柔和道:“我只是想通了,在这样的乱世能得将军庇护,已是福分。我若是争着吵着闹着不要这福分,若真落入更悲惨的境地,倒有几分咎由自取的意味。” 这番较为实际的话,让赵晃心里踏实了些。他实在不敢相信哥儿突然转了性子,要爱他了,若是心里害怕想求庇护的理由,倒更能说通。 “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嗯,将军,我困了……” “好,睡吧。”赵晃轻轻拍着他背,安抚道,“乖乖睡,我在呢。” 夜深人静,一室酣眠。 而在千里之外,魏暄带领的军队离东桦越来越近。 殊不知,淇城早已沦陷,而他的前方亦早早埋伏好了众多敌军。 只等他出现。 第31章 乱世哥儿 东桦。 魏暄虽悍勇, 纵马横刀,锐不可当, 但面对突如其来的埋伏, 终是难以抵挡。困兽犹斗,浴血奋战,勉力逃出东桦, 而士兵十不存一。 残兵败将能逃往何处? 辎重都丢失在战地,没有粮草补给, 还要应付沿途搜捕的敌军,没了活路,士兵开始叛逃。 魏暄带着残余的部将逃往小城,谁知此地坚壁清野, 成熟的稻子都被烧光。 没有粮草,走投无路, 魏暄决定翻山越岭逃回魏侯领地。 谁知此时部将也叛逃。从部将那得知消息,代州兵马追寻而来。 魏暄在一个树林里被俘。 说来好笑,代州军没见过魏暄,自然不认识, 指认他的还是那个叛逃的部将。 代州军领头的不敢私自处理魏暄,将他押往淇城。 淇城,城主府。 赵晃近些日子不知怎么了, 竟三日里有两日要与虞尘隐呆在一起, 武不练了,军营也不去了,成天抱着虞尘隐, 玩笑逗乐。 虞尘隐有些厌倦, 推开他脑袋:“将军近些日子似乎没什么事可干。” 赵晃也不掩饰, 拿起点心喂他:“想陪着哥儿。” 虞尘隐不吃,推开他手:“我不要这个,成天喂我吃的,我想去哪儿走走都非要抱着。我又不是残废。” 赵晃用头顶蹭他脸蛋:“怎么,我陪着你还不开心。” 虞尘隐拍开他头,像拍一头驯化的野狗:“将军,你还是忙正事去吧。”真是腻歪得慌。 赵晃捏住他手,十指交握。他掌心指节又糙又热,虞尘隐试图挣脱,挣不开。 “哥儿,我怎么感觉你在躲着我。”虞尘隐坐在他腿上,手又被握住,赵晃还不满足,将头埋进他颈窝蹭啊蹭,“哥儿根本就是懒得应付我,才打发我去军营。” “痒死了。”虞尘隐揪住他头发,“别这样。” 赵晃不动了:“我再靠一会儿。”说话吐的热气洒在虞尘隐颈上,酥酥痒痒得他轻颤了一下。 赵晃闷笑出声:“哥儿真敏感。” 虞尘隐扯紧他头发,不满道:“赶快起来。” 赵晃拒绝:“不要,好想瞧哥儿在床上的样子,天色这么好,哥儿真不与我白日宣淫一番?” “赵晃你无耻。” 赵晃荣幸道:“多叫叫我名字,我爱听。”说着说着吻上了虞尘隐的后颈。 虞尘隐哑着声音,有些娇:“别碰我。” 见他不停,使劲扯住他头发。赵晃“嘶”一声,抬起头来:“没忍住。” 虞尘隐没好气道:“忍不住就滚,滚到军营去。成日跟我呆在一起算什么。” 赵晃将他手从自己发上捉下来,揉捏在掌中:“真是狠心,罢了,不碰你,带你出去玩玩。你也闷坏了。” 虞尘隐不去,赵晃非让他去。 备好了马车,两人正要出府,赵晃的部将来报:魏暄押送到了。 赵晃想与虞尘隐出游的心思更盛,随口道:“那便杀了,头颅吾回来再瞧。” 虞尘隐一惊,脱口而出:“等等。” “怎么。” “魏暄?” 赵晃面色微沉:“怎么,你和那魏暄有苟且?” 虞尘隐咬着下唇,愤恨道:“他仗着我与他弟弟有婚约,处处管教我,曾经逼我绣刺绣,绣不完还不给我吃的。魏暄常常骂我是贱人,奴妾,配不上他魏家,说是把我弄死了,也好过进他家族谱。他还骂我娘一样贱,用匕首指着我脸说早晚寻个机会把我和我娘都解决了。” 虞尘隐靠在赵晃胸膛,撒娇道:“将军,你让我出口气再杀他罢。” “他竟如此待你?” 虞尘隐啜泣起来:“都看不起我,魏暄还把我关到地牢里,饿了我好几天。最后是魏侯的来信才让他收敛些。魏侯亦瞧不上我,不过看在我娘份上,保我一命。赵晃,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就觉得我该被折辱才对。” 赵晃抚上他眉眼,哄道:“别哭了,我给你出气。”对部将吩咐:“砍断他手脚,饿他几天。” 虞尘隐一颤:“这有什么意思。魏暄一向高高在上的,折磨他肉.体我才不痛快。我要他当我下人,当洗脚奴,让他瞧瞧我厉害。” 赵晃闷笑道:“给哥儿洗脚算什么折辱,我看这淇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愿意的。今晚我就给哥儿洗,还可以帮哥儿沐浴呢。” 虞尘隐羞红了脸:“讨厌。” 赵晃笑着抱虞尘隐上马车,对部将道:“先饿他两天,别弄死了。” 第65页 部将领命,却不走,面红耳赤低着头,脑海里全是哥儿娇纵哑媚的声音。要是他,他也愿做那洗脚奴。将军说得没错,那哪是惩罚,分明是美差。 赵晃上了马车就忍不住脱了虞尘隐鞋履:“哥儿不用走路,就别穿鞋了。这一下午都呆在我怀里。” 虞尘隐脚腕被握住,蹙眉:“赵晃,别这样。” “我帮你出气,怎么,不给我点报酬?” 虞尘隐落泪:“不给报酬不可以吗。” “怎么越发娇气了。”赵晃抱着他哄道,“别哭,别哭,不逗你了。” 虞尘隐靠在赵晃胸膛,泪流不止:“你就知道欺负我。” 赵晃心疼道:“乖,今日是怎么了,这样伤心。” 虞尘隐捏住赵晃手掌,抠抠他手指掐掐他虎口:“赵晃,你会保护我的,是么。” “自然。” “好,那你把魏暄看好了,不能让他轻易死了,我要折磨够心里才痛快。” “好,我不让其他人动,你想怎么玩怎么玩。” 虞尘隐破涕为笑:“将军,你怎么待我这般好。” 赵晃点点他唇瓣:“我以后孩子的娘,自是与旁人不同。” 虞尘隐揪紧衣衫,片刻后,莞尔一笑:“多谢将军。” 去了山林,虞尘隐根本无心游玩,但为了不被看出端倪,仍是打起精神小心应付。先是淇城破,如今魏暄也被俘。其实就算魏暄死了又如何,为何那一刻他要出声,又对赵晃虚与委蛇撒谎做戏。 他只是难以置信,强势如魏暄,竟也会被俘虏成为阶下囚。而生死就在赵晃随口一说中。 赵晃射来好几只猎物,命仆人生火烤了,洗了手抱住虞尘隐:“怎么不开心。不喜欢这处景致?” 真实的理由当然不能说,虞尘隐半阖着眼:“大家好像都有事做,就我无所事事。将军,我感觉自己像个废人。” “你怎么会是废人。这么娇贵的哥儿,疼你还来不及,要你做什么事。况且你手嫩脚软的,多走上一会儿都会累,乖,让人服侍就好。要什么都给你寻来,不用自己取。” “可是……” “那魏暄让你做什么刺绣也是可笑。别听他那套,跟在吾身边享乐就成。” 虞尘隐转愁为笑,将手搭在赵晃肩上:“将军,你都不知道,我那几日绣得手指都快磨破了,还押着让我绣。既然他现在沦落至此——” 虞尘隐咬着唇瓣笑:“将军,你先让他绣上一百件衣裳罢。” 赵晃摇头失笑:“糟蹋布料。先饿他几天,再关进马厩,让他与马争食,这可比什么刺绣解恨多了。嗯?” 虞尘隐心下一颤,面上却道:“好啊,我到时候可要好好瞧瞧。” 赵晃点点他鼻子:“你啊,还是太良善了些。若让我来,酷刑之下,人恨不得成鬼。只是砍断他手脚,你看了未免恶心,罢了。” 虞尘隐回抱住赵晃:“我只是想出气,可不想做噩梦。” “就知道你胆小。娇气又骄纵,碰一下都要哭。” “不可以碰,你还没娶我呢。” “我爹娘应了,只是让我带你回代州,在代州成亲。淇城……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吾会派新的人来治理。”赵晃抱着虞尘隐轻轻摇晃,“走之前,先杀邓庶再杀魏暄,这两人都欺辱过你,一并杀了。咱回代州成亲,放心,以后必不会有人敢轻贱于你。” 虞尘隐望着天色,一望无际,有鸟飞过,眨眼便不见踪迹。 良久,虞尘隐道:“多谢将军。” 第32章 乱世哥儿 夜间。 白昼的一切都散去, 连同光与红,云与蓝, 幽绿的植被, 山谷的醉染,都在沉沉夜色里淹没成黑影。 蜡烛在噼啪响,响得轻微却热烈。赵晃端来洗脚的热水, 竟真要与虞尘隐玩一场主子与洗脚奴的游戏。 虞尘隐不肯。 赵晃脱了他鞋袜,按进盆里:“羞什么, 吾来伺候你。” 他嘴里说着伺候,手却抚上虞尘隐脚腕,摩挲那上面竖排的三枚小红痣。红痣芝麻大小,一连三粒, 沾了水后润亮的石榴红色,鲜艳欲滴、惹人垂涎。 虞尘隐抬起脚, 踩在他肩上:“别闹了。” 赵晃肩上湿了一块儿,晕开来像落了霜花:“我乐意。” “可我不愿意。” 赵晃抬头望他。他长睫半阖着,目光不知望着哪里。蜡烛的光穿透他眼睫扑闪成柔灰的蝶,留在眼下微颤, 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或许是夜间微凉,他显得有些冷漠。缺乏生机、欲望,像一个摆件儿。 赵晃捉住摆件的一部分, 他的小腿, 戳了戳腿上的软肉。虞尘隐这才望向他。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赵晃没了逗他的心思,用帕子擦干他脚,洗手后将虞尘隐整个抱在怀中, “问你呢。” “哪有。” “不肯对吾说实话?” 虞尘隐靠在赵晃怀里, 赵晃胸膛并不柔软, 属于武将的肌肉发着烫。赵晃整个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呼吸都带着热度,像是滋啦跌入水里,一大团雾气冒上来。他每每凑近虞尘隐说话,麻痒喷洒在虞尘隐柔凉的肌肤与耳垂,惹得虞尘隐时不时就发颤,像是一滴清露刚冒头,便让炽阳收拾了去,炙烤与蒸发中酥痒微醉。 虞尘隐在这种无法推拒的热浪里,浮浮沉沉,浑身都不自在。还好现在秋天凉,若是夏天,他真是一刻也不想跟赵晃呆下去。 第66页 “我只是累了,今天玩了一下午,筋疲力尽,只想入睡。” “这么娇弱可怎么好,只是游玩都这么累,以后——” 虞尘隐打断了他:“赵晃,你说我是不是要得太多了。” “嗯?” “既想让你庇护我,又不想让你伤害我。可以没有代价就获得一切吗。” “哥儿,我怎么会伤害你。”赵晃抬起他脸庞,直视他,“你在怕什么。” 虞尘隐将手搭在赵晃肩上,点了点他湿润的衣裳:“你方才还欺负我呢。” 赵晃失笑:“小傻子,我要真欺负你,你就该在床上而不是我怀里。” 虞尘隐咬着下唇:“我都不要。” 可怜得诱人,赵晃没忍住低下头,吻了吻他眉心,肌肤柔软微凉,似在吻一朵午夜的花,连绵黑夜中吻碎了他也无法反抗。赵晃粗喘了几息,缓了片刻,喑哑道:“不可以。吾会等,但不会永远等下去。” 他摸向他小腹,软软的,有些凉:“以后你这里会怀上我的孩子,一天天变大,哥儿这么娇弱,说不定连走路都需要人抱着。到时候我就抱着你,哄着你,给吾生孩子。” 虞尘隐按住他手,不让他摸:“正事都不干了,一天天与我腻歪在一块儿。将军,乱世残酷,岂可眷念温柔乡。你还是将心思放在别处吧。” 赵晃闷笑:“怕什么,就算吾不去军营,也出不了乱子。” 虞尘隐拿开他手,挑眉道:“将军不去,邓庶当真会老老实实任将军杀他吗?若到时候生了变故,我就不要搭理将军了。若连为我报仇都做不到,叫我怎么死心塌地跟着你。” 赵晃低叹一声:“原是为了那邓庶要赶我走,也罢,魏暄任你玩着解闷,这几日我去会会邓都尉。” 总算能暂时支开赵晃,虞尘隐实在不想成日跟他呆在一块儿,乏闷得很。 可惜没管上几日,赵晃就故态萌发。军营去是去了,但下午太阳还高挂着,就迫不及待回了府。 虞尘隐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早,他也只是说了句都安排好了,就把虞尘隐从塌上抱起来:“怎么这么懒,都不出去走走。” 赵晃揽住他腰臀,虞尘隐双腿没有落处,只好勾着赵晃的腰,烦闷道:“别闹,我午睡呢。” “睡多了也不好,乖,咱们出去走走。” “那你放我下来,没穿鞋。” 赵晃一脚踢开地上的鞋履,笑道:“穿什么鞋。走,咱抱着你骑马去。”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虞尘隐揪住赵晃发冠,“你放不放。” “不放又怎样。” “我拔你头发。” 赵晃失笑:“你拔吧。” 虞尘隐果真拔了一根,还没得意,赵晃就捏了一把虞尘隐。他拍拍他屁股,点评道:“真软。” “你无耻!” “还能更无耻些。哥儿拔我一根,我捏哥儿一把。嗯……划算的买卖。” 虞尘隐攥他头发的手顿住了:“你……” 顿了片刻,没好气道:“你这样抱我出去,我真是没脸了。以后都在背地里骂我淫.娃.荡.妇你才开心是不是。” 赵晃将头埋进虞尘隐胸口,闷笑不断:“哥儿啊哥儿,你怎么这样可爱。叫我怎么舍得放下你。干脆就叫我做你的鞋,走上每一步都踩我身上。” “不要脸你。” “吾不要脸,要哥儿软软瘫在我怀里,给我生孩子。” 虞尘隐一掌拍到赵晃脑袋上:“将军是困了罢,我帮将军醒醒。” 赵晃捉住他不老实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又吻:“真是狠心,要拍死了我,哥儿就成寡妇了。” 虞尘隐蹙眉:“别亲了,松开我。” 赵晃松松咬上一口,留下薄薄牙印才放开:“好,松开,松开。” 他放他回榻上,拿来一双新鞋给虞尘隐穿上:“咱去马厩。饿了魏暄几日,我方才命人带过去了。去看看,解解气。” 踏进马厩,虞尘隐微蹙眉头,用手背捂住鼻子,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 往里走,仆人谄媚地说着魏暄在哪一间。真正看见魏暄那刻,虞尘隐不自觉垂下手,面色微沉。 虞尘隐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魏暄,奄奄一息,瘫倒在马厩的角落里,周围除了干草就是马粪。衣衫脏得厉害,还有苍蝇、蚊子嗡嗡缠着死尸一样的他。 他简直,简直比乞丐还狼狈。就算乞丐见了他,也会绕着走。 可他……他不是魏暄么。 魏侯的嫡长子,众人称赞的继任者,让他弟弟也嫉妒的大公子。十四五岁就上战场,带领士兵攻克城池战无不胜战功累累。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舞长刀挽大弓,多少敌人命丧他手,而他又是多么恣意多么潇洒,甚至不觉得这值得得意。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应当的根本不值一提。 他那么厉害一人,如今却像一堆腐肉堆在角落,惹得苍蝇蚊子嗡嗡缠绕,马粪的臭味和他身上的血臭,到底哪一种更难闻。 他—— 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赵晃搂住虞尘隐腰肢,讨赏般:“怎样,有没有解气一点。” 虞尘隐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赵晃困惑:“怎么了?” 虞尘隐掐了自己一把,缓了片刻,笑道:“真是狼狈,都看不出来是个人了,像条死狗。” 第67页 而那条死狗听到熟悉的声音,似乎睁开了双眼。 隔得太远,虞尘隐望不清他神情,只想离开这里。起码不是现在,别叫他现在就站在这里,看着那人如此落魄、贱如虫蚁的模样。 虞尘隐发觉自己……不忍心。 赵晃吩咐仆人:“都是干草,也没法吃。去,弄些猪食倒马槽里。” 仆人听命行事。 赵晃抱着虞尘隐退了一步:“太脏了,别靠太近。” 虞尘隐笑道:“他好像要死了诶,真死了就不好玩了。” “放心,没那么容易死。今日,就叫你看看这魏大公子是怎么吃猪食喝泔水的。” 虞尘隐揪紧了衣衫。 仆人很快就提着泔水桶来了,倒进马槽里,馊臭的味道让虞尘隐干呕起来。 赵晃用袖子捂住他口鼻,冲着仆人道:“快,把那魏暄拖到马槽边。” 仆人开了马厩,走进去拖了几步才想起,由于前几日魏暄太能闹腾,把他手脚用锁链锁上了。现在主子要折辱他,绑着手脚未免影响主子兴致。便掏出钥匙解了锁链继续拖。 魏暄跌在马槽旁,勉力仰起头来望向虞尘隐。 隔着马厩栏杆,隔着赵晃的衣袖,虞尘隐还是那样美,就算淇城陷落,看来他也没受苦,只是换了一个人养他宠他。 像他那样无心无情的人,或许根本无所谓吧。 魏暄渴慕地望着,多日以来的担忧终于放下。没受苦就好。 见着魏暄不吃,仆人担忧赵晃生怒,提起魏暄脑袋就往泔水里砸。 赵晃被这场面逗得大笑,虞尘隐却笑不出来。 “魏侯嫡子,不过如此。”赵晃道,“落得如此下场,实在狼狈,不如一刀杀了,给他痛快。哥儿,意下如何?” 虞尘隐握紧了手,娇笑道:“不成,我还没玩够呢。” 赵晃捏了捏他脸颊软肉,点评道:“淘气。” 虞尘隐拍开他手:“别这样,捏疼我了。” “好,不弄疼你。走吧,太臭了,改日再来寻乐子。” 虞尘隐笑着:“好啊。” 仆人闻言停了手,魏暄满头满脸沾了泔水,恶臭难堪,却仍然抬起头来,望向虞尘隐。 虞尘隐隔着马厩木栏与他对视。 笑着,却跟哭了一样。 倏然,变故突生。 魏暄反手掐住仆人脖子,直往地上砸。仆人剧烈反抗,但魏暄死死掐住他发了狂一样狠砸地上,没过多久,仆人脑浆血液迸了一地。 赵晃饶有兴致地看着,没插手。 魏暄提过仆人温热的尸体,一边望着虞尘隐一边痛饮仆人的血。 好似他们仍在初见那年的宴上。 魏暄第一次见到他的虞弟。 一眼万年,自家弟媳。 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无法做,魏暄只能移开视线,痛饮美酒,劝自己忘了那一眼罢。 美人而已,不值得惦念。 如今时过境迁,世事轮转,魏暄蓦然发觉,原来他从不曾忘却。 虞弟。虞弟。 第33章 乱世哥儿 应该觉得恶心且残酷的, 应该不适应该呕吐,应该作为一个旁观者去谴责, 而不是被这样一个沾上了血液与脑浆的人拉进他的世界。 虞尘隐下意识上前一步, 凝视着魏暄。 他发现魏暄不是死狗,不是虫蚁,不贱也不狼狈。他在脏臭与昏暗中饮血, 在干草堆里泔水槽旁,提着一个人的尸身, 堕化为野兽,为虎伥,眼睛却石刻般无法改变,只能望着自己。 虞尘隐错觉自己是他的伥鬼, 是他嘴里的猎物。他啃噬着另一人,却肖想着自己。 马厩的木栏杆腐化, 脚下的石板地裂纹,苍蝇仍在嗡嗡响,天色的烂红与醉蓝没有交界线。 魏暄的眼神让虞尘隐生疼,他错觉自己在被占有, 被吞噬,从身体外到身体里,从肉.体到灵魂—— 他不肯放过他。 明明只能是疼痛的, 虞尘隐猛地移开视线, 为什么情动。 为什么不是因为害怕而战栗。为什么在这样的目光下自认失败。 虞尘隐转身,不顾赵晃在一旁,径自离开。 赵晃顾不得其他, 追了出来, 问是不是吓到了。 吓到了? 对, 他是吓到了。虞尘隐点头,慌乱地不知所措地轻颤。 赵晃抱住他,安抚道:“没事,没事,别怕,我在呢。” 虞尘隐靠在他怀里,雨打铃兰般垂着头:“我不要呆在这里了。” “好,咱们不要在这里了。”赵晃摸着他的后脑勺滑到他颈项、腰背,乌发顺滑如水凉如泉,“可怜,吓坏了吧。” 虞尘隐低低喘息着,魏暄的眼神如蛛网,离开了也缠住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靠在赵晃怀里,语气软怜:“走吧,现在就走。” 赵晃揽着虞尘隐离开,走了十几步他将虞尘隐打横抱起:“可怜,路都走不动了。回去后喝点酒暖暖,很快就不怕了。嗯?” 虞尘隐闭上双眼,脑海翻涌混乱,听到赵晃的建议,低低“嗯”了声。 回到房内,赵晃命人上酒。 仆人们送来酒并一些小菜。赵晃捏起一颗花生米要喂他,他心神恍惚下,竟下意识开张嘴,让赵晃的手指戳了进来。粗糙热烫的手指磕到了他下齿要往里探去,虞尘隐猛地回过神来往后仰,没坐稳往后摔去。 第68页 赵晃拉住了他,拉进自己怀里。他的臀坐在赵晃大腿上,虞尘隐跟烫到一样要站起来,赵晃不准:“怎么慌里慌张的。” 赵晃揽住他的腰,不让他动:“没事,别怕,喝点酒就好。” 赵晃斟了一杯递到他嘴边,虞尘隐望着酒盏里的酒液,他有多久没喝酒了。 虞尘隐拒绝了赵晃的投喂,接过来自己喝,一盏饮尽,赵晃又给他斟了一杯。 虞尘隐开始眩晕,赵晃的手搁在他外裳上,抚蹭着,顺着金线往下滑。 又饮尽一盏,赵晃的手解开他外裳,摸到中衣里,掐抚他的腰。 随即又给虞尘隐倒了一杯酒。 虞尘隐意识到不对,推开送到唇边的酒盏:“你……不可以这样。” 赵晃将酒盏丢到案几上,头垂下来,贴近他的脸。 虞尘隐推开:“不、不可以。” “哥儿,你不知道你刚刚靠在我怀里,多么惹人怜爱。别害怕,不会痛的。” 虞尘隐酒意散了大半,揪住赵晃的衣裳:“将军,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不让我碰,也不让我摸,我只能干瞧着,哥儿,及时行乐才是真。” 虞尘隐长睫轻颤,眼眸也湿润起来,他按住赵晃的手,乞怜道:“可是将军,我害怕,别、别这样。” “吾不想再等。”赵晃制住虞尘隐的挣扎,“不要叫吾再等。” 虞尘隐无法反抗,只能啜泣:“赵晃,你是要我去死。你、你没安好心。我本就害怕,你让我喝酒,原来只是为了你的兽.欲得逞。我还当将军是怜惜于我。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你要做甚就做吧。明日我就撞死在这里,免得以后日日受你欺辱。” 赵晃抬起他下颏,紧皱着眉头:“每次都这样扫兴,哥儿,你当真如此冰魂雪魄,受不得半分欲念侵袭?我在这里要烧着了一样,只是叫你给吾几分玉露,你偏偏兜头砸来冰霜雪雹,非要叫吾心头生凉。” 虞尘隐泪珠缀在眼角:“分明是将军倒打一耙,答应我的做不到,还要责怪于我。” 赵晃食指擦了他眼泪,又戳进他嘴中:“尝尝,你自个儿的泪到底是珍珠还是鸩酒。” 虞尘隐舌头抵住他食指,又偏过头去,咳嗽两声,才叫赵晃的手指从唇中钻了出去。 “将军哪是要娶我,分明把我当妓子。花言巧语哄骗我真心,骗到手了却又弃如敝履。你要做就做罢,一次欢爱让我认清将军。值了。” 赵晃顿住:“你说什么。对吾有真心?” 虞尘隐却不肯再说,只呜呜咽咽哭起来。 “你的泪真如鸩酒般,每次都叫我不得不退,一退再退。”赵晃捧起虞尘隐脸蛋,擦拭上面的泪水,“哥儿,你真是狠心,每每撩拨于我,却不肯给我个痛快,只是叫我等、忍,吾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吾快烧着了,你感受不到吗。” 赵晃捉住虞尘隐的手,放到自己胸膛处:“你撩拨起热火,却不肯负负责,将它灭了。只叫我心头烈火四起,烧得我头昏身焦灼。哥儿,你当真以为你的泪效果如此好,不过是吾在乎你几分,还顾着你意愿。” 虞尘隐双眼湿朦,凝视赵晃:“将军,你若懂我,便会明白我不愿现在就与将军享乐,全是因为我发觉自己爱上了你。赵晃,你明不明白,倘若你不愿给了我名分后再占有我,我……我实在没有脸去爱你。我只会觉得自己在你眼里就是个奴妾,低贱到看你一眼,都会被人骂下贱。” 虞尘隐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泣音,可他没能做到:“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说我是个累赘,稍大些,又说我表面上冷淡自持,实则背地里淫.乱放荡。无论我在何处,都没有人肯尊我半分,我可以是他们意淫的对象,偷偷辱骂的主子,梦里的贱奴,唯独不可以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虞尘隐哽咽着,咬住自己指节:“是我错了,我还奢望将军会有所不同。是我错了,或许我就是所有人眼里的妓子,谁都能踩我一脚,谁都能欺辱于我。连将军都不肯怜惜半分,我又有何脸面继续活在这世上。” 虞尘隐作势要往桌角撞,赵晃焦急地拦住,将他紧紧桎梏在怀里:“别怕,别怕,我方才冲动了。我不会对哥儿怎样的,没人能看不起你。谁敢在背后里嘴碎,我拔了他舌头,连眼睛也挖下来喂狗。” “别怕,别怕,是吾错了,吾以后不这样。”赵晃捧起他脸,“乖,别怕,别哭,我心都要碎了。” 虞尘隐侧颊轻蹭着赵晃粗糙的手,泪水顺着眼角落到他掌中:“赵晃,你真的吓到我了。我好害怕。我怕你真的就要欺负我,不管我了,要把我碾到尘土里叫人践踏。赵晃,我害怕。” 赵晃恨不得将他塞进自己身体里般,焦急安抚:“别怕,是吾错了,吾一时冲动,我……没有下一次。哥儿,哥儿,你别怕,你睁开眼瞧瞧,没人能欺负你。” 虞尘隐睁开泪水打湿的眼睫,回抱住赵晃,悲咽出声:“将军……你会保护我的,对么。你会是以后我孩子的父亲,你会爱我敬我,我将是你的妻,不是你的妓子,对么。” 哽咽与泣音听得赵晃心疼不已:“对,哥儿是我名门正娶的妻,是我孩子的娘,没人能欺负哥儿,也包括我。” 虞尘隐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赵晃轻拍他的脊背帮忙顺气:“乖,别哭,别气,跟着我深呼吸,来——” 第69页 虞尘隐听话地一呼一吸,吸气吐气,慢慢缓了过来。 他湿着眼睫挣不太开,赵晃安抚道:“睡吧,睡吧,睡一觉就好。” 他低低地可怜地说:“可我没洗漱,好脏。” 赵晃又心疼又好笑:“乖,睡吧,只管入睡,我给你擦脸。” “你会偷偷碰我吗?” 赵晃叹一口气:“哪敢,睡吧。我不会那样干的。” 虞尘隐不太放心地睡着了。 赵晃抱他到床上,打来热水给他细致地擦脸洗脚,结束这一切,赵晃颓丧地坐在床榻边,一壶又一壶的喝起酒来。 今夜的月亮圆而大,赵晃确实有一晌贪欢的心思,但在虞尘隐的泪光里很快便终止。 他并不完全懂得哥儿的心思,乱世里有今日没明日,哪有王侯将相美人在怀不碰,要娶成妻子了才洞房花烛。传出去平白让人笑话。就连哥儿他娘,也是跟了不少人,为什么哥儿竟如此看重名分。 哥儿是真的要名分,还是真的不想跟他? 赵晃弄不清楚,他一时觉得哥儿是当真爱上他了,或许没爱上也有几分情意;可偶尔又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哥儿的虚与委蛇罢了,他的那些小心思小目光,真的是他赵晃多想吗? 赵晃不愿再想下去,喝光了酒,本想叫下人再上,又担心吵醒了虞尘隐,便罢了。收拾了酒壶,自行洗漱完,回到床上抱住哥儿。他的身体一直较常人微凉,喝了那么多补药也没见好,赵晃捉住他手,放到自己胸膛处暖着。 可怜的哥儿,他又能有什么心思。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若没人保护,谁都能欺辱了他去。在这乱世里,恐怕哥儿的心思,无非是想求得一片安宁之地清净生活。 哥儿既然不想现在欢爱,那就罢了,他赵晃虽血气方刚,忍得难受,可战场上受的那么多伤都忍下来了,难道还不能为了心爱之人,忍耐一下自己的欲.火。 赵晃摩擦着虞尘隐冰凉的手,见暖不起来,放到嘴边哈了几口气,终是没忍住吻了几下。 这是为了取暖,大概不算碰吧,赵晃想。 他吻着哥儿的手,像在吻一泓捧不住的泉。 除了吞下,真的能留住吗? 城主府另一处。 马厩里的魏暄未眠。 他望着月亮,圆满的十五夜。 虞弟此刻在干什么,被那赵晃压着干吗? 他可以容忍淇城陷落,虞弟无奈失身。他可以容忍虞弟在别人的身下低喘轻吟。 因为这是他魏暄的过失。他魏暄导致这一切,有何脸面怪虞弟。 可他绝无法忍受虞弟怀上其他人的孩子。若他当真怀孕—— 魏暄怔住。 他不会让那孩子生下来的。打胎药、落子汤什么都好,若虞弟不喝,他灌也会灌下去。 倘若没能打掉,真生了下来,他也一定会掐死那孩子。 这世上除了他的血脉,虞弟不需要也不能——孕育第二个人的骨肉。 虞弟被人弄脏了,没关系,魏暄想,用那人的血液洗洗就好。 可孩子,从虞尘隐的肚子里出来的,只能是他魏暄的孩子。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5 23:14:37~2022-05-20 23:0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 3个;s、4731300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s 10瓶;白晏 5瓶;更新每日份的快乐、Clement 2瓶;好好生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乱世哥儿 第二日落了雨。 虞尘隐打开窗户, 百无聊赖地望着院中的一切。树有树的颜色,雨有雨的声音, 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一方小院, 淅淅沥沥、淋淋漓漓,一切都湿透,都润泽, 泛着水光,偷来天色, 乌云垂在天际,雷声不肯罢休。 自然在玩着自然的游戏,而他与众人游散其间,你追我赶, 你躲我藏,你来我往, 循环往复,直到死亡将一切终结。 他伸出手,想去接一捧雨,说不出从何而来的欲望, 他希望能触碰到雨的形状。纵使他知晓不过徒劳无功,但有些事不需要结局。 赵晃按住他手,拉回屋子里:“容易着凉。” 虞尘隐的手上沾了点雨, 赵晃用拇指去摩挲, 很快就将雨水擦干:“本就身体不好,乖,不要碰冷雨。” 虞尘隐任他抚摩自己掌心, 微垂着眼睫试探道:“将军, 折磨一个人成为野兽, 好像并不能使我快乐。但杀了他这么轻而易举的事,也让我不满足。赵晃,你说我怎样做才好。” 赵晃抬起头来,想到昨日场景,道:“我们还得在淇城呆一段时日,走之前再杀他罢。” “那……这段时日呢?” “吾没有折辱狠厉之人的爱好,我会让他死前稍微体面些。做你的马奴如何?” 赵晃眼里的欣赏很明显,似乎是对同类人的宽容,他大发慈悲,不再迫使魏暄做猪狗。 虞尘隐望向窗外,雨色下的泥土朦胧而仓促:“将军,我不想再花太多心思在魏暄身上了。我只想跟将军在一起。便让他做个马奴吧。” 魏暄的事情敲定,虞尘隐便明里暗里催促赵晃对邓庶动手。除了私怨,更多的是想支开赵晃。 这日,赵晃去了军营。 第70页 虞尘隐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午后,他踱步到马厩,让仆人拿来鞭子便让众人退下。 仆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让虞尘隐与魏暄独处,万一魏暄挟持或伤到了虞尘隐,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们下人。 见众人不走,虞尘隐道:“等等,将他绑到那根柱子上再离开。” 仆人们闻言松了口气,魏暄也不反抗,绑好了仆人们才退下。 “虞弟,别来无恙。” 这几日魏暄作为马奴,虽需做些粗活,但食宿正常,面容渐有旧日光彩。 虞尘隐不接话,拿起鞭子先抽了两鞭。他向来体弱,力气也不大,抽在魏暄身上疼痛感有限。 虞尘隐又抽了几鞭,才回答:“我很好,倒是大哥,我以为你死了,没成想还活着。” 魏暄贪恋地望着虞尘隐:“虞弟,你没事就好。” 虞尘隐冷笑:“我自然没事,不过要从你魏家转手到赵家,换个地方住罢了。就跟我娘一样,世道乱了三四拨,死了一批又一批,我娘仍然活得好好的。如今我步娘亲后尘,也挺好,不是么。” “你怨我。” “大哥想多了,只是大哥还记得匡盛吗?曾今你为刀俎他为鱼肉,你不肯放过他。如今大哥沦落到如此地步,焉知不是因果轮回、循环报应。” “虞弟今日来,就是为了那匡盛伸冤?” “是又如何。” 魏暄微扬下颔:“虞弟,我从不后悔逼死匡盛,只后悔没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才会让他在你心里留下痕迹。” “到了今日,你仍然如此么,大哥,你知不知道弄死你是件极容易的事。” 魏暄笑:“倘若你要我死,就不必玩那么多花样救下我。” 虞尘隐扔下鞭子:“跟你无话可说。”转身欲走。 谁知魏暄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他几步上前抱住虞尘隐,将他强硬搂进怀中,跟野兽似的按住他后脑,嘴贴上去,先吻了个遍。 魏暄压住他挣扎的手,不让他退也不准他逃,吻舔他的眉眼他的鼻尖,随即堵住他欲喊的嘴。 虞弟的唇瓣是蜜糖做的,口腔是春花染的,魏暄摘一朵花,拿到手里了指尖不肯放过,碾花蕊舔花瓣,最后囫囵吞下,感觉还没尝到味,不肯离开春花地。 虞尘隐喘不过气来,使劲挣扎,魏暄仍不肯放开他。 直到他窒息得停止了推拒,魏暄才大发慈悲离开他的面颊。 虞尘隐急急喘起气来,胸腔起伏,浑身软成水。 魏暄爱怜地将他凌乱的发丝抚到耳后:“若虞弟与我无话可讲,我便只能一直亲下去。” 虞尘隐抬起手,一巴掌扇过去,可惜他此时浑身乏力绵软,手打到魏暄脸上,跟爱抚无甚差别。 魏暄捉住他手,放到唇边…… “你混蛋。”虞尘隐急喘着气骂,没什么力气,骂得也跟调情似的。 “我混蛋,大哥本就是混蛋。虞弟,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那天你站在马厩前,望着我,只那一眼,我真想吞了你。我多想把你……叫你疼叫你恨,叫你知道,你是大哥的,是我的,虞弟。” 魏暄掐住他下颔:“赵晃也这么碰你吗,你是不是被弄透了,嗯? “你有没有怀孕,肚子里是不是装着赵家的野种。说啊。” 虞尘隐冷笑:“我救了你,你却如此践踏我。魏暄,你应该作为一条死狗被砍了头颅。而不是摆弄着你的躯干,在这里欺辱我。” “欺辱?我倒想欺辱你,践踏你,叫你活成贱奴。谁叫你心太硬,身太软,非要求个心性。” “我求什么了?”虞尘隐大笑,“我能求什么。我不该反抗吗?你要碰我我就该妥协?还是你要我欣喜自豪于你对我有欲望。真正卑贱的是你,下流无耻,装腔作势,魏暄,你厉害个什么劲儿啊。淇城沦陷,死了那么多人,你怎么不去死,还要苟活于世间,还要叫嚣着干我。魏暄—— “要点脸面吧。” 魏暄凝望着虞尘隐,抚上他面颊:“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虞尘隐湿着眼眸睨着他:“你就是个废物。” 魏暄笑:“没错,我是废物。倘若我不是,绝不会让你在别人身下喘吟。” 虞尘隐扇了他一巴掌,缓过来后这一掌有力多了:“死了那么多人,你却只惦记着我的身体。贱不贱啊。” 魏暄偏过头来,只是笑,一味地笑着。笑得难看,笑得像在滚玻璃渣,一嘴的血,一身的夸张。 虞尘隐推开他,这次竟很轻易。他从魏暄怀里逃出来,靠在柱子上,急喘了几口气。 魏暄半跪在地上,扬起头望他,或许是光色具有迷惑性,虞尘隐竟觉得此刻的魏暄有几分可怜。 一人站着,一人半跪着,一人靠柱子,一人落尘里,泾渭分明。 良久,虞尘隐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 魏暄半跪地上,垂下头来,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虞尘隐快走出马厩时,魏暄疾跑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别走,虞弟,别走。” “放开。” “虞弟,再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好想你。”魏暄的声音低落下来,“虞弟,虞弟,虞弟,虞弟,虞弟……” “魏暄,发什么疯。” “叫我大哥,乖,喊我大哥。大哥没能护住你,大哥不是故意的。”魏暄声音嘶哑,竟有几分悲意。 第71页 虞尘隐冷嘲道:“魏暄,你算哪门子的大哥。再过些时日,我便是赵晃的妻。和你魏家,再无关系。放开我。” 魏暄不放。 他腰背像是失了力气,狠狠弓起,头垂到虞尘隐肩上,闭上眼,手搂得更紧。 “魏暄,我厌极了你。” 魏暄先是静默,良久的静默,而后惨笑出声:“我知道。” “我厌恶你,讨厌你,恨你,恨不得你去死。” “我知道。” “你知道却不肯放开。” “不放。”魏暄贴近虞尘隐,耳鬓厮磨,“大哥不会放手。 “大哥卑鄙无耻下流,虞弟碰着了就甩不掉了。你骂我也好,恨我也罢,这辈子别想逃离我。” 虞尘隐乏了,也累了:“随便你。” 不知过去多久,魏暄终于肯松开他。虞尘隐不曾转身,不曾回头,沿着出去的道一路往外走。 很快,魏暄便瞧不见他身影了。 第35章 乱世哥儿 虞尘隐往外走, 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他不要魏暄看着他瞧着他, 他不要被凝视。 匡盛如今走到哪里了,黄泉路走到一半了吗,他说他会变成风, 傻子,一个人怎么能变成风呢。 虞尘隐伸开手, 去捕风,捉不到的呀,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 匡盛要他在春天在看到第一株梨花的时候想起他。可现在是秋天,丰收与枯黄的季节, 凉寒的前奏,大雪还未落下, 春风得等啊等,等到雪来了又化,等到他习惯了寒冷,等到来年, 等到他忘却。 他等不及了,于是早早地在秋天想起。 虞尘隐按住一棵树,稳住身形, 他不要弯下腰来, 不要蹲下身去,不要倒下。 这条路还那么远,他要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没有尽头, 也不需要尽头。 回到房内。 虞尘隐还没来得及收拾心情,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有些慌,走到铜镜前望自己,嘴唇红得异常,来不及掩饰赵晃就走了进来。 他背对着他,听到赵晃的呼唤,干脆直接跑到他怀里哽咽起来:“将军,我想你了。” 赵晃讶异又惊喜:“吾提前回来,开心吗?” “开心。”虞尘隐靠在他胸膛,没有抬起头。 赵晃心下闪过一丝怀疑:“听说你午后去了马厩。” “将军不在。”虞尘隐咬着下唇,咬得狠了唇色泛白,便没有那么明显,“我很是无聊,就随便玩玩。” 赵晃抚上他脸颊,虞尘隐没有抗拒,顺着力道抬起头,湿着眼眸讲述自己都干了什么:“我本来想鞭打魏暄的,谁知道根本就打不疼他。我好没用啊赵晃,还好我让下人都退开了,不然大家都看到我废物的样子,我就不要见人了。” 下人禀报过下午的事,对于支开仆人,赵晃本来心存疑虑,现在却只剩心疼:“下次别自己上手了,小心伤着手腕。”他边说边拾起虞尘隐的手,“要做什么命人做就是。” 可接着,赵晃瞧见指节上的牙印,面色顿沉,攥着虞尘隐的手怒问:“这是什么?谁干的。” 该死的魏暄,虞尘隐心中恨骂,面上却一脸不解:“什么啊。”随即垂头瞧自己的手。 望见了牙印,虞尘隐似乎才意识到一般,垂着眼睫怜软地说:“我刚刚回来路上哭了一场,不想被人听见,只能咬住自己手指了。” 他抬起眼帘,寻求安慰般望向赵晃:“将军,我觉得我好没用啊,甩鞭子甩不好就哭,哭又不想被人听见。我咬得自己好疼好疼,也没法不发出声音。赵晃,你会不会嫌弃我?” 虞尘隐湿了眼眸,眼睫也坠上泪珠。赵晃犹疑不定,一时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一时仍然有些怀疑。 虞尘隐垂下头:“你也觉得我是废物对不对。” 赵晃皱着眉头:“不是。当真是你自己咬的?” 虞尘隐不解:“将军在说什么啊,你攥疼我了。” 赵晃松开他手腕,虞尘隐退开两步,先发制人:“你今天好奇怪,我受伤了都不肯给我擦擦药么,将军。”说着说着,他咬上手指,一边啜泣一边咬着指节,好似压抑得受不了,转身想离开。 赵晃连忙抱住他,捏住他脸颊,将手指解救出来:“哪里学的习惯,想哭就大大方方哭,别咬手指。” 赵晃摸索着上面的牙印:“竟咬得这么狠,都破皮流血了。” 虞尘隐轻颤了一下,低低地说:“疼,赵晃,我疼。” “疼就对了,以后还咬么。” 虞尘隐委屈地摇头:“不咬了,不敢了,给我擦点药吧,赵晃。” 赵晃叹口气,将虞尘隐抱到榻上,取出抽屉里的药瓶,小心细致地敷着药物道:“哥儿若是爱上了咬手指,我可以代劳,将你浑身咬个遍。” “你、你吓我。” 赵晃挑眉:“哥儿可以试试。” 虞尘隐蹙着眉头,泫然欲泣:“我不敢了,不要吓我。” 赵晃失笑:“哥儿啊,你怎能这样可爱。” 擦完药,放回药瓶,他将虞尘隐抱到怀中:“太脆弱了,吾该怎样保护你才好。” 虞尘隐反驳:“我才不弱呢。” 赵晃吻了下他的后脑勺:“狡辩。” 虞尘隐不服,赵晃掐住他腰,横抱过来:“哥儿,吾得告诉你个坏消息。” 第72页 虞尘隐抬起头望他。 赵晃摸了摸他脸颊:“吾还得在淇城多呆一段时间,我们的婚期随之推迟。” “为何?” “有人对代州动手,兵马回援,代州后续派来的兵马赶了一半路又赶回去了。今后较长一段时间内,代州无暇顾及淇城,吾暂时走不了。” 虞尘隐担忧道:“将军……不会有事的,对么。” 赵晃笑:“当然,别担心。” 虞尘隐自然不担心,但他抑制住了神情,柔柔地扮演一个担忧未婚夫的哥儿。 赵晃很是受用,低低地安慰安抚,心底里的一些怀疑彻底被抛诸脑后。 与此同时,魏暄联系上了城主府的旧仆。 城主府里除了新招的奴仆,原来的下人也留了一部分。 早在很久以前,魏暄便将暗卫安插进奴仆群里,监视府里发生的一切。 魏暄写好信,吩咐暗卫一定要将之送到义州的萧潭手里。 魏暄幼时母亲尚在世,他跟着母亲住在鹤怀郡,与萧潭有一些交际,算是有几分情谊。 萧潭习武长成后投靠义州,虽名声在外,却不得重用,屡受排挤,郁郁不得志。魏暄离城前,萧潭曾来信,希望魏暄将之引荐给魏侯。 如今魏侯在前线局势紧急,难以分兵。此次丢了淇城本就是大过,唯有兵不血刃地拿回来,才能弥补此过。魏暄思虑着:萧潭此人并非纯粹的武夫,文武双修,智勇双全。他若想投靠父亲,有功劳会更受重视。 夺回淇城的机会,萧潭必不会拒绝。 如今淇城内,赵晃与邓庶两两相争,萧潭假意来投,如雪中送炭,赵晃那蠢货必不会多加怀疑。 只是得防备着代州派兵来……但代州常与周边有摩擦,就算派兵来,也派不了多少。 此时的魏暄还不知道,代州确实派了兵,但赶了一半路又回援去了。 处理好公事,魏暄又想起虞弟。 他此时在做什么,是在跟赵晃调笑,还是被人抱在怀里亲吻。 他是欣然接受,还是憎恨厌恶,亦或无所谓,压根儿不在乎。 从始至终,难道虞弟在乎的只有那个匡盛吗? 姓匡的有什么好,值得他惦记这么久。 倘若他魏暄死了,虞弟会记在心上,还是笑在嘴角,亦或抛诸脑后—— 魏暄无法判定。 他望向窗外的月亮,久久凝视后,垂下头来,给自己倒了杯苦茶。 虞尘隐也喝了一口茶,由于手敷了药,赵晃不让他动手,他便只能接受赵晃的投喂。 赵晃随即舀来一勺补汤,虞尘隐推拒:“不要这个了。” “乖,再来一勺,大夫特意开的方子。” 这补汤不知混了什么,药味很浓,虞尘隐蹙眉:“我不想喝。” 赵晃碰碰他脸蛋:“谁让哥儿身体虚,听话,再喝一点。” 虞尘隐蹙着眉头喝下,赵晃放下勺子,笑着吻了下他脸颊:“真乖。” 虞尘隐偏过头:“将军,你有时表现得像我爹一样,什么都要管。” “不管着你,你只会弄伤自己。瞧你今日干的好事。”赵晃捏住他手腕,“细细弱弱的,还要咬自己。” 虞尘隐有些难为情:“将军不要再说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赵晃夹来一块肉,“啊——张嘴,多吃点。” “我又不是小孩子。”虞尘隐嫌弃地蹙起眉头,“弄得我跟个傻子似的。” 赵晃失笑:“怎么惹着哥儿了,瞧这恼怒的小模样。哥儿可不能傻,要傻了以后生出一堆傻孩子——” “赵晃!” 赵晃忍俊不禁:“好好好,不说你,不说你,来,继续吃饭。” 好不容易吃完饭,赵晃自己倒是随便糊弄几口就作罢。 “瞧你一天无聊,我让人叫了戏班子,走,去听听。” 虞尘隐不想早早入睡,答应了,才跟着走了几步,赵晃就嫌弃他走得慢,直接抱入怀中,快步前行。 虞尘隐恼怒道:“我自己可以走。” 赵晃低头蹭蹭他额头,笑道:“没办法,吾就是恨不得哥儿黏在我身上。” 虞尘隐无奈,懒得挣扎。 到了大院,戏班子早早候着,仆人送来点戏的折子,虞尘隐翻开,随便指了一出。 台上开唱了,虞尘隐瞧着旦角有些眼熟,恍惚间想起来,是了,他们曾来过城主府。在淇城城破前,也是这个院子里,他们在台上扮装唱着,丫鬟护卫们在台下笑着闹着。 那日还放了烟花,转瞬即逝,淇城的安乐也如此。 其实台上戏班子虽还是那个戏班子,但早已换了小半的人。不少人在城破时死去,这个戏班子也无法例外。 他们台上唱着,瞧见虞尘隐,心中涌起哀意。城主府里的哥儿仍然活得好好的,城破没影响他半分,淇城新的主人对他亦很好。哥儿永远是那个哥儿,被人捧在手心,享受无边快乐。 而当初那些追捧哥儿的男男女女们,早就从安乐城里摔下来了,摔到这个乱世里,运气好的苟活着,命不好的早砸成了烂泥。 而他们这群唱戏的,无非是继续唱下去,无论世事如何,总有人会听戏要听戏,死了他们,台上换些人,又是一场场戏,开唱啦—— 虞尘隐却并不如戏班子想的那么开心。 第73页 他回想起一些故人,一串数字,从一到十二,数下来得要好片刻时间呢。 但当赵晃问他为何不高兴时,他只是摇了摇头,笑着道:“没有,只是看戏看入了迷。”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这样的谎言或许以后还会说上千千万万遍。 可人生哪里没有谎言? 分明处处都虚假。 赵晃抱他抱得更紧,似乎想为他取暖。 可虞尘隐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暖意,是他禁锢的手带来的轻微窒息。 虞尘隐略微喘不过气,可他却笑起来,是在为这场戏喝彩吗—— 台上热闹,台下亲昵,旁观的躬腰垂头听候命令。 第36章 乱世哥儿 当戏曲落幕, 夜已深深,凉意从天上漏下来, 浸在虞尘隐身上。 他像一条鱼, 游在冷光里,被水草缠住,便无法前行。 赵晃拿起块点心喂他, 虞尘隐没拒绝,糕点是甜的、绵的, 软到口腔里,他只咬了一下便不再吃。剩下的大半块赵晃也不嫌弃,碰着牙印吞进了口中。 仆人递来戏折子,赵晃翻开瞧了瞧, 问:“还看吗?” 虞尘隐摇头:“不看了。” 于是散了场。 回到房内,赵晃揽着虞尘隐问:“不喜欢今天的戏?” 虞尘隐沉默, 不知该说什么,赵晃等待着,没催。 良久,虞尘隐道:“赵晃, 我想喝点酒。” 赵晃自不会拒绝,拿了酒与虞尘隐对饮。 窗子半开着,虞尘隐饮尽一盏, 撑着手肘扶住额头, 笑:“将军常饮酒,而不是喝茶,为何?” 赵晃倒酒:“茶温和, 酒凛冽。见的血多了, 喝茶无味。” 虞尘隐饮完第二盏, 微阖长睫:“无味么。想要过得有滋有味,多难啊,赵晃。” 赵晃笑:“随心即可。” 虞尘隐也笑。强者随心,弱者服从,这便是滋味么。 他不喜欢。 “赵晃,过来。”虞尘隐张开双臂,“抱抱我。”嗓子被酒浸满了,吐出的字滴滴流淌,像钓鱼的钩子。 赵晃扔下酒盏,走到虞尘隐身前,蹲下抱他。 他站起来,虞尘隐双腿夹住他腰,顺手拿了桌上的酒壶,低声道:“我喂你好不好。” 赵晃没有不答应的。 虞尘隐哪是喂,简直是在灌,赵晃猛地咳嗽起来,下巴、胸膛满是酒液。 虞尘隐抚蹭他的下颔,湿了一手,仍不满足:“将军,再喝一点好不好。” “你醉了。” “没有,将军嫌弃我。” 赵晃无奈,眼见着壶嘴对准他眼眸,只能往后仰,可惜迟了些,鼻梁上滚下酒液,虞尘隐用食指碰了下,笑:“将军变成酒做的了,湿乎乎的。” 赵晃咬着牙:“别玩了。” 虞尘隐偏头:“赵晃,你嫌弃我。我想服侍服侍你嘛。来,再喝一口。” 赵晃抱着虞尘隐,躲闪不及,酒从头上浇下,湿了半身。 虞尘隐的衣衫也湿了。 赵晃不再忍耐,夺了空酒壶,扔到地上,抱虞尘隐到榻上:“真是个小傻子。” 虞尘隐按住他手:“我自己可以换衣服。” “羞什么。” 虞尘隐蹙眉:“不要你换。” 赵晃无奈松手:“好,你自己换。免得明日着凉。” 虞尘隐双手搭在赵晃肩上,笑:“赵晃,你真狼狈。” 随即将他凌乱湿润的发抚到耳后,摸摸他同样湿淋淋的耳朵,问:“将军,酒落到身上,跟血砸在身上,差别大吗?” 赵晃无奈一笑:“大。溅血的都死了,敢往吾头上倒酒的,哥儿头一个。” “那将军要杀掉我吗?” “傻子。”赵晃捉住他不老实的手,“我去给你拿衣裳。” 赵晃打了热水,拿了衣裳,放到虞尘隐身边,摸摸他脸蛋:“把自己收拾干净,我去整理一番。” 等赵晃收拾干净,走到床边,发现虞尘隐已经睡去。 脸蛋微红,眉头轻蹙,赵晃替他拨开乱发,又在眉心印下一吻。 随后剥了衣裳,夜里光凉而弱,赵晃担心着凉,没有多看,替他换好衣衫。 即使没有多看,赵晃仍是动了情,丢下虞尘隐去了外间,又沐浴一番。 折腾到大半夜,饶是赵晃也累了,抱着虞尘隐沉沉睡去。 翌日。 赵晃说是要给他找回场子,领着虞尘隐去了马厩。 魏暄被绑在柱子上,神色淡漠。 赵晃命仆人拿来鞭子,放进虞尘隐手中,道:“吾教你怎么甩。” 随即揽虞尘隐入怀,握住他手,狠狠甩在魏暄身上。 一鞭就见了血。 一连甩了十几鞭,魏暄皮开肉绽不吭声。 眼见着是要鞭打至死的节奏,虞尘隐蹙着眉头道:“赵晃,我累了,手有些疼。” 赵晃松开他手,见掌心指根都红了,怜惜道:“换一样?刀还是匕首,干脆剜了他双眼。” 虞尘隐咬着下唇:“你、你吓我,会做噩梦的。你是不是生气了,昨天我不是故意的。” 赵晃笑:“想什么呢。还玩吗?” 虞尘隐摇头:“我累了。” “你先离开,吾帮你出气。” 虞尘隐拉住他袖子:“不要,我走不动路了。” 第74页 赵晃本只是带虞尘隐找回场子,可见着魏暄皮开肉绽仍一声不吭,倒起了玩玩的心思。看是不是被剜了眼,他还能不叫嚷。 下人呈上匕首,赵晃拿到手里,抛接几回,道:“没事,让下人抬小轿来,你站远些,害怕就闭上眼。” 虞尘隐拉住他袖子不放,不让他走:“赵晃,你宁愿在这里耗时间,也不愿陪我玩吗。我想出去看看风景,咱们骑马去好不好。” 赵晃掐住他腰:“怎么一会儿一个心思。” 虞尘隐扑到赵晃怀里,搂住他腰背:“好不好嘛。” 赵晃摸了摸他长发:“也罢。” 对仆人道:“牵马来。” 赵晃的马太高,虞尘隐上不去,一直是赵晃抱他上去,这次却不同。 赵晃命人将魏暄押到虞尘隐脚边。 “做马奴太可惜,干脆做个垫脚奴吧。”赵晃踩住魏暄脖子,直踩到泥里。魏暄握紧拳头又松开。 赵晃向虞尘隐伸手:“来,踩着上去,我扶着你,别怕。” 虞尘隐没动。 赵晃皱眉:“你不是怨恨他吗,哥儿?” 虞尘隐心下一颤,或许是方才的表现让赵晃起了疑心。 他咬着下唇道:“他、他会不会突然站起来啊,我要是摔了……” 赵晃失笑,脚下踩得更狠:“不要这脑袋,倒能站起来。” 虞尘隐望了两眼,不好意思地笑笑:“别嫌弃我,我就是偶尔,极偶尔,会有一点点杞人忧天。” 他搭上赵晃手臂,一脚踩了上去,魏暄做肉垫,踩得并不舒服。 虞尘隐不满道:“踩这人真是脏了我的鞋。” 赵晃稳稳扶住虞尘隐:“鞋履多的是,一会儿扔了便是。” 虞尘隐笑起来:“也对哦。” 他跨上了马,垂头望赵晃:“将军不来吗?” 赵晃侧头与奴仆交流半晌,不知奴仆说了什么,赵晃面色微冷。 他低声吩咐几句,随后踢开魏暄,利落上了马,抱住虞尘隐,握紧缰绳:“坐稳了。” 游玩半日,回府时,远远地便见到魏暄颈项被枷锁扣住,跟栓狗似的。 到了大门,赵晃先下了马,仆人走过来将锁链把手递到虞尘隐手上。 虞尘隐不解地望向赵晃。 “哥儿专属的垫脚奴,遛着玩。他要是不听话,吾砍了他手脚。” 虞尘隐试探着拉了拉锁链,魏暄果然面色冷漠地走了过来,极其自然地跪下,俯下身去。 虞尘隐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面上只是笑着,踩着下了马,扑到赵晃怀里,赞道:“还是将军有办法。” 赵晃笑道:“吾想着这魏暄要是残缺,你见了未免害怕。就叫人先砍了那管家的手,威慑于他。这不,以后你想怎么玩怎么玩,玩腻了杀了便是。” 虞尘隐愣住:“什么?” “怎么了?” 赵晃还是起疑了,或许心里只有一点不舒服,但这一点不快便让他砍了王叔的手,且开始逼迫魏暄做狗。 虞尘隐勉强堆起笑意:“太突然了。” 赵晃笑:“以后玩这魏暄,别支开下人,大庭广众之下玩才有意思。” 赵晃想起仆人说的,那日他们虽隔得远远的,但听着声响不像是在鞭打。 赵晃掐住虞尘隐的腰:“明白么?” 虞尘隐娇娇地说:“赵晃,你掐疼我了。” 赵晃收敛了力道,心下一想,应该不至于,大概只是自己多疑。 虞尘隐将手搭在赵晃肩上:“将军,我累了,你说我是要你抱我,还是骑在魏暄身上进府啊。” 他咬着下唇,揪了揪赵晃的衣领,有点勾引的意思。 赵晃大笑,将他横抱起来,虞尘隐顺势丢了手里的锁链,只专注地望着赵晃,望了两眼,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脸有些红。 “害羞了?” “将军,这么多人瞧着,走快些好不好。” 赵晃垂头吻了吻他额头:“这会儿知道脸皮薄了。” 虞尘隐没有抗拒,只是将面庞埋进他胸膛,低低道:“羞死人了。” 哄得赵晃高兴起来,一时也忘了继续折辱魏暄。 夜间。 赵晃不知怎了,一改往日作风,捏住他手道:“身子不能用,那就手吧。” 赵晃拉着他的手往下探去。 虞尘隐蹙眉:“你怎么了,怪怪的。” 赵晃不答,虞尘隐推拒起来。 这个口子不能开,一旦开了,他便无法制住赵晃,到时候什么名分什么婚期赵晃都不会顾了。 虞尘隐开始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让我害怕。我、我昨天真的只是喝醉了,不是故意的。你要是讨厌我,就浇回来好了。我只是不小心洒了点酒在你身上,你就开始欺负我。” 赵晃停住:“什么酒不酒的,我何时怪你了。” “那你今晚是怎么了。” 赵晃不想说出心中的浅淡怀疑,但他确实不快,道:“只是瞧你怜香惜玉,与其怜惜那魏暄,不如怜惜怜惜我。吾忍得痛苦,哥儿帮帮忙?”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忍得痛苦关我何事。你不开心就拿我寻开心,我就是个乐子是吧。”虞尘隐睁着湿漉漉的双眼,“还睡不睡了,今晚。我真的好累呀赵晃,别闹我好不好。” 第75页 赵晃望着他,不答。 虞尘隐无奈叹口气,凑近赵晃,吻了吻他脸颊:“将军,好困,睡吧。” 赵晃倏然按住虞尘隐,发狂似的亲他。不仅吻他面颊,还舔舐他唇瓣。 虞尘隐没有反抗。 赵晃变本加厉,撬开他口齿,吻得虞尘隐神智不清了才抬起头来。 “哥儿,你最好没骗我。” 虞尘隐呜咽起来:“好疼,我的嘴好疼。” 赵晃摸摸他唇瓣,都肿了,真是可怜。 赵晃心里畅快了些,不再追究下去:“睡吧。” 虞尘隐只顾着啜泣,赵晃见他泪水湿了满脸,心疼地摸摸他眉眼,怒与疑散了大半:“当真疼得厉害?” 见虞尘隐没反应,只低低地轻轻地喊着疼。赵晃抱他起来,又问:“怎么了。” 虞尘隐才听到般,睁开湿漉漉的长睫,可怜道:“破了,嘴里好像破了。” “张开,我看看。” “不要,都是你害的。”虞尘隐躲闪着,“都是你欺负我。你总是这样,死性不改,没过几天就要欺负我一次。” 虞尘隐说着说着泪又落下,挣扎着赵晃的怀抱:“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赵晃叹口气,安慰道:“好了,好了,我让大夫来看看。” “你这是让所有人都看我笑话。”虞尘隐不让,“松开我,我今晚要一个人睡。” 赵晃皱眉,搂着虞尘隐躺下:“别闹了,不看大夫就睡吧。” 虞尘隐挣扎一会儿放弃了,泪却还流着。 赵晃摸到他眼下湿意,心下复杂,道:“是我多疑了,以后不会这样。” 虞尘隐啜泣起来:“当真?我都不敢相信你了。” “当真。” “那……那我再相信你一次好了。只有这一次哦。” 赵晃失笑,又亲了亲虞尘隐脸蛋:“娇气,快睡吧。” 等赵晃睡着了,虞尘隐不再装睡,他睁开眼望着雕梁画栋,松了口气。 故作娇态,矫揉造作,他累了。 但以卵击石硬碰硬…… 想到王叔,不知赵晃说的是真是假,但心里仍是凉了大半。 他想坐起来,又担心惊动赵晃,只能将一切埋在心里,满怀心事地睡去。 第37章 乱世哥儿 自从那日赵晃给魏暄栓上了链子, 就没取下来过。虞尘隐为了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每隔几日就要去折腾魏暄一次。有时脱了鞋扔掉, 要魏暄去捡, 捡来了又扔掉,又要他去捡,跟训狗似的。 魏暄脖子上的锁链在他走动时哐啷哐啷响, 锁链的把手就在虞尘隐手里,有时鞋扔得稍远了, 魏暄不得不扯着锁链继续往前走。 魏暄脖颈上红肿破了皮,虞尘隐也被拉着踉跄着往前。 魏暄捡来鞋,虞尘隐被拉着走了几步,长袜早脏了。魏暄半跪下来, 脱了他沾上污泥的袜子,要给他把鞋穿上。 周围奴仆的目光很刺眼, 虞尘隐咬牙,一脚踩在他脸上:“贱奴,谁让你碰我。” 魏暄望着他的目光有些冷,虞尘隐腿颤了一下, 对下人道:“给我拿鞭子来。” 然而就在这时,魏暄猛地抓住他小腿,虞尘隐以为自己要被弄得摔倒了, 闭上眼准备承受疼痛, 疼却久久没来。 他睁开眼,见自己的脚套上了鞋履。 原来只是穿鞋啊。 他不敢望魏暄,下人呈来鞭子, 他草草甩了几鞭便没了心思。 虞尘隐落荒而逃。 傍晚, 赵晃回来了听下人禀报却不满意。 叫人绑来魏暄, 令其头顶苹果,赵晃握住虞尘隐的手,说是要教他射箭。 虞尘隐讨着巧,说是自己会,不用赵晃教。 然而拿起弓箭对准魏暄时,虞尘隐强忍颤抖,也久久没能射出。 在赵晃也拿起一把弓时,虞尘隐深呼吸,他是学过的,在他第二世,嵇衍将军曾手把手教过他。 别慌。 别怕。 虞尘隐射出一箭,正中苹果。 果肉炸开,污了魏暄一脸。 虞尘隐手发软,脚也软。扔了弓箭扑到赵晃怀里,故作兴奋地撒起娇来:“射中了!赵晃,我是不是很厉害。” “真厉害,哥儿真棒。”赵晃抱着他,嘴却不老实,开始亲他。 虞尘隐红着脸:“不要在这里好不好。” 赵晃抱着他离开了。 魏暄留在原地,见不到人影后也不走,仆人们不敢上前拉锁链。 赵晃说过,那是哥儿专属的奴,下人们不敢自作主张。 魏暄蹲下身来,寻到了虞尘隐射出的那只箭。 夜间,回到马厩旁的小屋里,他抚蹭着箭头,在月光下垂下头来,轻吻箭身。 · 随着局势发展,赵晃和邓庶斗得白热化。 由于失去代州后续支援,邓庶又一向狡诈,赵晃虽仍占上风,却拿邓庶没办法。 早在先前,邓庶推脱那次鸿门宴时,赵晃命人强硬请走了邓庶的母亲,其人一直住在城主府最偏僻的院子里,被士兵看押着。但邓庶行事作风毫不顾忌自己母亲,赵晃虽恼怒,却也没有真把他娘怎样。 邓庶诡诈,银钱开道,军营里生出不少事。赵晃虽勇猛,但没什么谋略,手下的将领又开始闹矛盾不和,甚至有将领主张敲邓庶一笔后,放弃淇城,回援代州。 第76页 一是淇城财富大多被邓庶掠夺,而邓庶这块肉难啃,僵持下去崩了牙得不偿失;二是魏侯前线开始稳定下来,担心魏侯稳住局势后回头攻打淇城;三是代州被攻,与其咬着淇城这块鸡肋不放,不如回援代州,建功立业。 也有将领不肯放弃淇城,各自说出了一番道理。 赵晃听着将领们的吵吵嚷嚷,迟疑不决。 就在这时,有兵来报,义州萧潭带兵来投。 萧潭名声在外,却不得重用。各州的人都觉着萧潭会另择新主,赵晃没想到他竟会投奔自己,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置信。 见了萧潭,在萧潭的言语攻势下,赵晃不再怀疑,大喜过望,当场要与萧潭拜把子称兄弟。 谁知萧潭却说:当今世上,英雄唯龙骧将军值得敬佩。他此次来投,不是为了找兄弟,而是希望赵晃成为主公,参与争霸。又说代州如今主事的,不过尔尔,问赵晃可甘心屈居人下。 赵晃以前从未想过逐鹿天下,但在萧潭不遗余力的吹捧下,好似自己成为代州之主天经地义。但最后关头,他还是把持住了,要萧潭先与他合力解决邓庶再谈其他。 兴头过了,赵晃便有些生疑,决心用邓庶试试萧潭是否真心忠于他。 萧潭出走义州,还带走了自己的兵马,这一来淇城,邓庶独木难支,开始思虑其他出路。 萧潭远道而来,赵晃邀其住进了城主府。赵晃一向对城主府不上心,除新招了奴仆外,为了维持日常,竟还沿用了部分城主府以前的奴仆。赵晃一向矜傲,瞧不上这些下人,认为这些不过是看着形势苟活的奴隶,生不出什么风浪,便也不曾在城主府的管控上花心思。 在萧潭的运作下,赵晃渐渐失去对城主府的把控。 这日,虞尘隐又玩起了扔鞋的游戏。 最近赵晃忙得厉害,不再那么热衷于折辱魏暄,虞尘隐也就扔扔鞋意思意思。 可这一次,魏暄捡来鞋后,仆人却开始往外退。 虞尘隐不解地望着下人们离去的背影。 魏暄走过来,掐住了他脸颊:“望他们作甚。” “你——” 魏暄没有多言,掐住他脸亲了下去。 犹不满足,开始解他衣裳。虞尘隐推拒,偏过头扇他巴掌,却被魏暄握住了手腕。 “折辱大哥这么久,收点利息不过分吧。”魏暄捻摩着他的手腕,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被养胖了,软乎乎的。” “你——” “怎么,还没反应过来。跟着你的这批仆人,全换成了城主府的旧奴。” 虞尘隐惊疑之下,竟忘了制止。魏暄剥开他外裳,捏住他腰腹:“这里不见长肉,很好,应该没怀孕。” “别掐,赵晃会发现的。”虞尘隐按住魏暄的手,“不管你要干什么,总不想现在就暴露吧。” 魏暄冷笑:“他除了弄你,还要夜间点着蜡烛看你身子不成。” 虞尘隐羞红了脸:“你在说什么荤话。” 魏暄将虞尘隐桎梏在怀里,捏着他软软的耳垂笑:“虞弟,咱俩像不像在偷情。” 虞尘隐不答。 魏暄仍然笑着:“虞弟真是人尽可夫。大哥若是你的贱奴,你就是大哥的婊.子。” “闹够了就松开,我得回去了。” 魏暄不松手,他感到怒火与嫉妒,愤恨与怜惜,破坏与残忍,交织一起烧在脑子里,混成一把熊熊燃烧难以扑灭的大火。他想折磨虞弟,又想亲昵地安慰他,想剥了他衣裳破坏他,又忍不住摸着他后脑勺怜惜他。 被弄脏不是虞弟的错,魏暄劝自己,不是他的错。 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弄得你舒服么。” 虞尘隐冷笑:“自然。” 魏暄想掐死他,碰到他脖子了,又只是轻轻地爱抚着。 “不疼就好,免得以后大哥弄你,你害怕。” 虞尘隐按住魏暄的手:“发疯发够了没,我真得走了。” 或许是这些时日以来,虞尘隐一直在欺辱魏暄,心里有些底气不足,便不像以往一般跟魏暄争锋相对。 毕竟自己踩着他上马下马,又总是扔鞋子让他捡,虽非他本意,虞尘隐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歉疚。 这时,有仆人敲了敲木栅栏,魏暄听到声响,道:“虞弟,觉着舒服可以,但千万别习惯了。免得以后换了人,疼起来,可不要怪大哥。” 他松开手,虞尘隐退出魏暄怀抱,睨着他道:“不劳大哥操心。” 虞尘隐转身准备离开,却被魏暄拉住,心烦道:“还要作甚。” 魏暄蹲下身来,扣住脖颈的锁链随之哐啷响。他慢条斯理帮虞尘隐整理衣裳,外观上看着没有差错了,才站起身来,摸了摸他脸蛋:“好了,去吧。” 虞尘隐神色复杂地望着魏暄。 魏暄却只是笑着。 虞尘隐看不懂那抹笑容,不再迟疑,转身离开。 回到院内,他见到赵晃,亲昵地扑进他怀里,开始述说今日自己又干了什么。 赵晃揽着他进了屋。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0 23:04:12~2022-05-24 23:0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吴钩 40瓶;s 20瓶;多面(:з∠)、和小姣贴贴 5瓶;白晏 3瓶;西姆斯教堂 1瓶; 第77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乱世哥儿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他不过是出了院子散散步,沿着人少的地方走。城主府那么大, 他走过湖心阁, 看了看秋末初冬的湖水,又踹开一颗挡路的石子。仆人们跟在他身后,并不跟他搭话, 背景板一般。 以往的护卫胆大些,总会跟他聊聊天的。如今跟着他的这些人, 却总是垂着头,他只是稍微靠近些,仆人们就避之不及地往后退,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沾上了便是自取灭亡。 或许是魏暄吩咐的,或许是赵晃吩咐的。他明明生活在这么大一座城主府里, 身边跟着这么多人,却有一种被关押在囚笼里的错觉。金银珠宝、锦衣华服、珍馐美食,乱世里的百姓求而不得的一切,都堆积在他周边, 他该满足的。 虞尘隐又踢开一块儿石头,准备沿着这条路走走。 极其突然的,眼前就闯出来一大批人。带着刀剑, 兵器上滴着血。 虞尘隐望见了熟面孔——邓庶。 还没反应过来, 奴仆们就开始大声喊护卫、护卫,而后拦在他身前,让他跑。 护卫没赶到, 虞尘隐先被围困。他咬牙望向邓庶:“邓都尉, 你这是作甚。” 邓庶不接话茬, 直接开抓。虞尘隐无法,只能翻身跳进了湖,没想到邓庶也跳了下来。 湖里冷,虞尘隐游不太动,没游出多远就被抓到了。邓庶揪住他衣裳往岸边拖,虞尘隐呛了好几口湖水。刚拖到岸边,邓庶为了防止他叫喊直接弄晕了他。 萧潭、赵晃步步紧逼,邓庶敌不过,就动了逃出淇城的心思。就算他斗过了赵晃与萧潭,缓过来的魏侯也不会放过他。与其等死,不如带着部下和金银逃往他方,落草为寇,等候新的时机。 临走前,两人必须带走。一是他娘,二是虞尘隐,都在城主府,邓庶使了出调虎离山的计谋,随后闯进城主府带走了两人。 但他不知晓除了明面上的赵晃与萧潭,魏暄开始恢复势力。听到喧闹,赶来发现人丢了,魏暄当机立断,命暗卫传令给萧潭留在城中的心腹,即刻闭锁城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强闯城门失败,邓庶部下离散,他带着老娘、弟弟和虞尘隐藏身淇城一户人家。 接连的落败令邓庶怒不可遏,压下内心隐隐的恓惶,他兜头一壶水浇在虞尘隐身上,见着哥儿狼狈不已的模样,心情才好些。 邓庶还想动手,邓栾挡在虞尘隐身前:“哥,你拿他撒气也没用。” 邓母也劝道:“庶啊,你冷静些,到了这地步,咱气也没用。” 虞尘隐打着冷颤醒来,咳嗽几声,见着周围环境,想着要不还是装昏吧,却见邓庶推开了邓栾。 邓庶蹲下来,摸了摸他脸蛋,冷笑:“装什么,眼睛睁开。” 虞尘隐不睁。 邓庶直接掐住他颈子要往墙上撞,邓栾急急用身体挡了下。 虞尘隐不得不睁开眼,哑着嗓子:“放开。” “郎君不装了?” “我与都尉无冤无仇,都尉抓我干甚。” 邓庶揪住他头发,令他不得不凑近自己:“贱人,明知故问。” 末路穷途下,邓庶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只想破坏弄坏发泄。他直接拖着虞尘隐往里间走,邓栾拦住了他。 “哥,别这样。” 邓庶一掌扇倒邓栾。邓栾爬起来,不愿放弃:“哥,这事跟虞郎君没什么关系。” 邓庶又扇了他一巴掌,邓栾嘴角流出血,怯弱地捂着脸,仍是不肯让开路:“哥,算了吧。” 邓庶冷眼瞧着,笑了起来,竟不准备换地了,直接拖虞尘隐到角落,撕了他衣裳:“你要瞧就瞧着吧。” 邓母慌张地出了屋子,并不想管这桩事。 虞尘隐剧烈挣扎,冲着邓栾喊:“邓公子,救我。救我。” 邓庶掐住他脖子,令他喊不出话来:“贱人,乱叫什么。” 邓栾捂着脸站在原地,面色惨白,望见邓庶用撕开的衣裳绑住了虞尘隐手脚,又堵住了他嘴。 虞尘隐望着他,泪水湿了满脸。 邓栾僵住,在虞尘隐的目光下移开了视线。 但见着邓庶已撕了外裳,而虞尘隐无法反抗。邓栾不知为何想起以前的虞郎君,高高在上,众人爱怜,何曾这么落魄过。 邓栾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拿起地上的砖头向兄长拍去。 邓庶被砸得头破血流,什么情爱心思都没了,掐住邓栾就往墙上撞。 邓栾不敌,喊起娘来。邓母慌乱地冲进来抱住邓庶大腿求饶。 邓庶推开邓母,拿起掉落在地上的砖头,就往邓栾膝盖砸去。 邓栾凄厉惨叫一声,虞尘隐听得浑身战栗,顾不得惊怕,趁着这场面往外爬。 才到门槛,就被邓庶抓了回去。 邓母哭得邓庶心烦意乱,也没了风月心思,打晕虞尘隐丢进了地窖。 萧潭出城不久意识到不对,明白是中计了,急忙禀告赵晃,随后与其带着部将士兵匆匆赶回城。 淇城自此全城戒严,开始一户一户地搜。 邓庶如瓮中之鳖,很快便被发现。 他掐着虞尘隐,要求赵晃打开城门,并提供一匹快马,金银粮食若干,否则就要当场掐死哥儿。 这时候,老娘弟弟什么的,邓庶都不顾了,只管自己逃命去。邓栾被他打断了腿,累赘,娘也无用,只会拖他后腿。 第78页 邓母抱着邓栾哭:“庶啊,我留下就是,但你不能抛下你弟弟。你让他们拉马车过来,这样你弟弟也能离开。他一向没什么坏心,就是人傻了点,你不能抛下他啊。” 邓庶吼道:“闭嘴。”面向赵晃,走投无路下额头青筋毕露,狠厉道:“马和粮食,要快,否则我掐死他。” 赵晃应了。 马一到,邓庶让士兵都退开,赵晃照做。 他挟持着虞尘隐上了马,担心背后有乱箭,将虞尘隐绑在身后,骑着马朝大开的城门狂奔而去。 虞尘隐昏昏沉沉半阖着眼,浑身疼痛不已。 他勉力抬起眼帘,眼见着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心头慌乱难减,若真让邓庶逃了出去,只怕他…… 邓庶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匪寇,跟他玩什么迂回示弱根本无用。 虞尘隐阖住眼帘,不愿再看。 倏然,一箭袭来,直中邓庶。冲击力惊得虞尘隐睁开了眼,往城门望去,只见城门之上,一银甲将军持弓而立,不等第二箭,邓庶就跌下马。虞尘隐被绑着,跟着摔下马来。 邓庶的血汩汩流着,湿了虞尘隐大半身体。 萧潭放下弓,望着城门下的一切,没有靠近。 赵晃从后赶来,抱住虞尘隐,替他解开束缚。 虞尘隐望着天色,原是黄昏了,难怪漫天的红霞不退,血色难消。 邓庶死了,尸体被挂在城墙上风干。可惜没等风干,先腐烂了,苍蝇蚊子乱飞,弄得城墙臭烘烘的。 虞尘隐被救下后,昏迷了好几天。醒后得知,邓栾、邓母当日便被斩首示众,尸身就堆在城门底下,野狗叼走了大部分。现在去看,大概还能瞧到些碎烂的尸骨。 至于邓庶其余被搜出来的部下,自作孽不可活,都拉去菜市场腰斩了。 赵晃一直守着虞尘隐,很多事都交给萧潭去办。萧潭这次救下了虞尘隐,赵晃承他情,对他信任许多。 虞尘隐醒来后瞧见赵晃满脸胡茬,伸手摸了摸,挺扎手的。趴在床榻边的赵晃惊动而醒,见哥儿终于醒了,喜不自胜。 赵晃端来汤药喂,虞尘隐乖乖地喝下。 听到邓庶邓栾结局,也没发表意见,只是抱住了赵晃,在他怀里缓缓阖上眼,低声述道:“我好累啊,赵晃。” 赵晃回抱住他,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安慰:“别怕,吾在呢。” 第39章 乱世哥儿 孤月繁星, 月明星稀。疏疏漏影,几点烛萤。 洗漱罢,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虞尘隐抓住赵晃的手,举在眼前,细细地看。 “原来你的手上有这么多伤痕。”白色的疤痕, 摸起来硬硬的,纠集了周围的皮肤, 破坏了原有的纹路。手掌上还有厚厚的茧子,曾握过多少兵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结成茧,糙而硬, 并不好看,然而力量涌动在血肉中, 远比好看来得骁勇。 虞尘隐握住赵晃的手,像是铃兰主动落入泥中,玫瑰陷落沼泽,美玉心甘情愿被石头封锁, 雾被乌云缠裹。 “疼吗?”虞尘隐问。 赵晃老老实实地躺着,任虞尘隐研究似的摸索他的过去:“忘了。” 其实没忘,幼时练武常受伤, 留下的疤痕并不少, 但赵晃不想在虞尘隐面前摊开自己弱小的岁月。他希望自己在虞尘隐心中是强大的,这样他才有资格说一些保护他的话。 虞尘隐揉了揉赵晃拇指上的瘢痕,低声说道:“忘了也好。” 赵晃收回手, 带着虞尘隐的手触到自己唇上, 轻轻吻了两下:“别担心, 再过段时间我们就回代州。” 虞尘隐凝望着赵晃,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瞧他。其实赵晃长得蛮好,若是在现代,铁定能迷倒一大群迷妹。脸上的线条硬硬的,像刀像戟,此刻垂着头亲吻虞尘隐的手,眉目柔和许多,像剑裹了月。 虞尘隐用空着的手摸了摸赵晃的头,发丝也硬硬的,乖乖任他摸,像是一大把刺主动软化了,非要凑到他手中。 虞尘隐说:“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晃总是陪着他,虞尘隐也不再劝赵晃多顾虑公事。 淇城暗流涌动,赵晃却浑然不知的模样,虞尘隐这日拉着他到湖心阁饮酒。 冬天越来越冷,初雪却没来,湖心阁的湖水结冰。虞尘隐从赵晃怀里跳出来,靠近结冰的湖面。身后是红泥小火炉,焰火劈啪响,酒已温热,赵晃饮了一口匆忙搁下,从凳子上起来急急几步拉住虞尘隐。 “危险。” 虞尘隐转过身捧起他手,浅浅地笑:“我不怕。”他后退了一步,踩上冰面:“已经结冰了。” “可是——” 虞尘隐松开手,又往后退了一步,双脚彻底踩在了冰面上:“不会有事的。” 赵晃皱眉:“乖,过来。危险。” 虞尘隐笑得有些俏皮:“你的酒还没喝完,喝完了再来找我。”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得并不快,却也算不上轻缓。 赵晃拿过石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就跟着踏上了冰面。 他走得快,很快就走到了虞尘隐面前,拉住他:“你怎么了。” 虞尘隐抬头望他,笑着:“将军,如履薄冰。赵晃,如履薄冰,你明白吗?” 赵晃明白:“对,你现在正踩着薄冰。” 虞尘隐摇头:“不是我,赵晃。不是我。” 第79页 赵晃不明白,但他不能让虞尘隐再停留在冰面上:“乖,咱们回去,回岸上去。” “低头。”虞尘隐命令道。 赵晃闻言乖乖低下头,但他还是太高了,虞尘隐不得不踮起脚尖,才吻上他的额头。 他脚下的冰开始裂纹,一吻结束,虞尘隐拉住赵晃:“跑吧,赵晃。” 赵晃听到裂纹声,也顾不得其他,拉起虞尘隐就开始狂奔,冰块迅速开裂,虞尘隐还踩下一个窟窿,眼见着就要跌下去,但赵晃拉着他,拉离了裂开的冰洞。他们跑得很快,没有回头。 到了小亭里,赵晃将温好的酒递到虞尘隐嘴边:“快喝几口,别着凉了。” 又蹲下看他的鞋,见果然湿了,让虞尘隐坐下后脱下他鞋,又将自己外衣剥下,裹住他的脚。 赵晃将虞尘隐整个抱在怀里,让他的脚抵住自己热乎的腹部:“以后别这样,身体本就虚弱还没调养好,别碰冰的冷的。” “记住了吗。”他接过空酒盏,搁在石桌上,又用手擦了擦虞尘隐嘴角,那里缀着一小滴酒液欲落不落。 虞尘隐踩了踩赵晃的腰腹,硬邦邦的发着热,又宽又结实:“记不住。” 赵晃闷哼一声,握住他脚腕:“老实点,别乱踩。” 刚刚好像踩到了……虞尘隐顿时不动了。 赵晃戏谑地笑了一声:“怎么,怕踩坏了夫君我,以后没有幸福日子可过?挺结实的,要不要摸摸。” 虞尘隐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赵晃笑笑,摸摸他的脚,见暖起来了,将裹脚的衣裳打了个结,而后抱他起来:“回吧,这里风吹得冷飕飕的,不可久呆。” 回屋的路上,虞尘隐将头埋在赵晃胸前,蹭了蹭他热乎乎的胸肌:“赵晃,你……”你多久回代州啊,你听懂我的暗示了吗。 但虞尘隐只说了个“你”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赵晃问。 虞尘隐靠在他胸前,默了很久,说:“没事。” “是冷吗?” 虞尘隐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利落的下颚线条:“赵晃,你真是越来越像个老父亲了。” 赵晃笑:“那叫声爹来听听,吾不介意当哥儿的爹爹。” “将军太贪心了,一个人不可以既占有我又掌控我。”事实上两者都不可以。 赵晃垂下腰背,亲昵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吾选前者。” 虞尘隐按住他太阳穴,将他的头推了上去:“好好看路,别摔着我。” “真是小没良心的。”赵晃抱紧了些,加快了步伐,免得寒风吹疼怀中的哥儿。 虞尘隐拽紧赵晃的衣衫,不是因为害怕被摔下。 前路茫茫,总得拉扯上一个东西,才不至于空落落的。 至于那场生死的暗示,或许在赵晃心里,不过一幕调情的戏码。 魏暄果然找上了他。就在赵晃不得不离开城主府去处理公事后,魏暄明目张胆地走进了虞尘隐的房间。 虞尘隐正温酒喝,不知为何,就是想喝一点酒,不必太多,微微醺醉就好。半梦半实,飘浮在酒精带来的虚无中,兴奋、刺激、疲倦、百无聊赖,尽化作杯中酒入了豪肠。 这兴奋不是他的兴奋,是酒的狂欢,占据他身体,释放自个儿天性。 见到魏暄走进来,虞尘隐食指关节敲了敲酒盏,一下又一下:“大哥怎么来了。可是天冷讨酒喝?” 魏暄从善如流坐到他对面,拎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盏:“饮一杯也好。” 虞尘隐连饮三杯,搁下酒盏,道:“说吧,大哥来此有何贵干。” 魏暄用帕子擦了擦自己嘴角:“没事就不能来找虞弟?” 虞尘隐胳膊支着脑袋,歪着头看他:“魏暄,我累了。你与赵晃要斗也好,斗得你死我活也罢,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哦,”虞尘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除了这座城池,我似乎也是战利品。对吗,大哥。” 魏暄搁下酒盏:“虞弟可不是什么战利品,今夜我会给父亲寄封书信,解除你和魏扬的婚约。” 虞尘隐拿起魏暄搁下的酒盏,点了点杯沿:“那我是不是该跟大哥提前喝杯交杯酒?” “虞弟如此自觉自愿,倒让大哥惊讶。” 虞尘隐笑了笑,倏然掷出酒盏,摔到了魏暄身上:“哎呀,手滑。” 魏暄攥住虞尘隐的手,不让他收回去,拇指缓缓抚蹭他的肌肤:“确实挺滑。” “放开。” “被赵晃抱久了,就对大哥生疏了。真是不乖。” “是啊,赵晃抱得我很快乐,不像大哥,让我厌烦。” “虞弟喝醉了。”魏暄离开位置,走到虞尘隐身侧,摸摸他的小脸,“大哥很想你。不要为了无关紧要的人跟大哥发脾气,好不好。” “你没有资格要求我。”虞尘隐拍开魏暄的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魏暄按住他酒杯:“不可以再喝了,喝多伤身。” “伤我身,关你何事。在你们眼里,我不就是附属物吗?坏掉了,换一个不就好了。”虞尘隐抬头望魏暄,“不能带给我快乐的人,留你何用。” 魏暄蹲下,擦擦他嘴角:“乖,别喝了。你醉得厉害。” 虞尘隐偏要喝,魏暄不得不扔了酒壶。他抱住虞尘隐,耳鬓厮磨:“是大哥来迟了,等拿回淇城,我们就成亲。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 第80页 虞尘隐却不想让这些过去,他故意的,戏谑地说:“大哥还不知道吧。抱我的人可不止赵晃,还有邓庶邓栾两兄弟,他们争着抢着碰了我,大哥,我是不是该高兴。” 虞尘隐确实醉了,醉到开始说胡话,魏暄却当了真。他当场拍碎了红木桌,吓了虞尘隐一大跳。 “你干什么。” 魏暄不答,抱住虞尘隐,将头埋在他颈窝,很久很久都没抬起头来。 “不要在我肩上流口水。”虞尘隐昏昏醉醉地说。 魏暄缓缓抬起头,良久,道:“好,不流。” 他亲吻虞尘隐后脑勺,亲到一瀑冷润的乌发:“不流。” 魏暄待虞尘隐睡着后,收拾了残局才离开。 一回到马厩旁的小屋里,魏暄就取出纸笔研墨开始书写。大意说是因为城破,患难下情难自抑,与虞弟有了肌肤之亲。写到这里,担心魏扬不肯罢休,又加了句,现今虞弟已怀孕,实在无法再嫁弟弟。 故请求父亲解除虞弟与魏扬的婚约,他必须对虞弟负责,为了虞弟,也为了他肚子里的孩子。 之后又写了些淇城局势之类的讯息,写好后封好,递给暗卫,让其速速将信交到父亲手里。 无论他夺城失败与否,都要虞弟与魏扬再无任何瓜葛。 第40章 乱世哥儿 初入夜, 赵晃踩着最后的光线回了府。 虞尘隐还睡着,像朵榻上的睡海棠, 费尽胭脂也捻不成那般模样。醉卧的他比平常时候更娇一些, 浓酒淡红,无关憔悴,分明潋滟, 情意绵绵。像烫化了的蜜装成露,似浮动的红霞凝成雾, 虚无不可捕捉的浮华、丹青难以描摹的极艳,都淋洒洒水漉漉落到他身上。 这才是天下无双,赵晃这般想着,竟一时不敢上前, 恐惊了佳人,醒后便回了那琼楼玉宇天上宫阙, 再也无法相拥。 赵晃的目光太强烈,虞尘隐迷迷糊糊醒过来,见他直愣愣站在远处,有些困惑:“怎么傻站着。” 赵晃倏然清醒, 快步上前抱住虞尘隐,直到哥儿真切地入了他怀中,赵晃才勉强放松下来。他用食指点了点虞尘隐眉心, 又点了下, 是真的,并非虚幻迷梦,赵晃猛松了口气。 “怎么了?”虞尘隐不解。 赵晃食指从他眉心滑到鼻尖, 落到唇瓣, 又从下巴滑下, 落到颈间时,赵晃食指蜷进掌心,不再继续往下。 “哥儿长这副模样,一定受过不少苦。”乱世里的美人,和金银权势一样,人人都想分杯羹。他又如此柔弱,从饿狼口中保住自己,一定很不容易。 赵晃自嘲般苦笑,他又何尝不是饿狼。回想起初见,自己还想着强逼于他,将哥儿当做胜利品,恨不得当晚就占有他弄疼他,一个美人罢了,不用在床上还能放哪儿。 他望着哥儿,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强迫他。经过邓庶掳走他的事,赵晃蓦然发现,哥儿不是战利品,不是乱世里点缀的美人,他就是他,就是虞尘隐,不用在床上还能放哪儿? 放进眼里,放入心里。他是妻,不是欲。 虞尘隐听到这话,怔愣住了,良久才轻描淡写道:“没有受苦。” “小骗子。”赵晃点了点虞尘隐鼻尖,“没事的,以后不会了。吾会待你很好很好的,吾会竭尽全力给你最好的一切。哥儿,做我的妻吧。做我的妻子,让我成为你的丈夫。” 虞尘隐偏过头:“你怎么怪怪的。” 赵晃垂下头,蹭了蹭他脸蛋:“吾以前太混蛋了,以后不会了。” 说罢,赵晃关心起虞尘隐饮食情况,得知还未用晚餐,让仆人上了饭菜。 吃饭也不肯放虞尘隐下来,非要抱着喂他。虞尘隐懒得跟他折腾,随他便。 这夜,赵晃简直像奴一样伺候着虞尘隐,生怕他冷了热了饿了渴了。赵晃以为自己还有大把时光可以弥补以往的粗暴与轻蔑。他以为自己还能活好多年,还能照顾哥儿很久很久,这是他一次感受到权势以外内心之间,那份情感的重要。 他想保护他,想照顾他,想让他快乐开心幸福。这样酸涩又满足的情绪,赵晃以往从未体验过。 他怎么看哥儿,都是那样的可爱、柔软、易碎,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竟有些慌张,不知该怎么待哥儿才好。但他还有大把时间,无数岁月,他可以学习,他会学得很好的。 然而翌日,淇城便变了天。 萧潭是假意投奔,魏暄则趁此蓄势。赵晃出了城主府,在去往军营的半道上遇袭,重重围困,无数箭雨。护卫们顷刻间就死了大半,赵晃挥着勾月戟突围,好不容易赶到军营,看到的却是一地的尸体。 投毒下药的计谋后,仍活着的代州士兵也成不了气候。赵晃被俘不过是时间问题。 车轮战之下,再是勇猛,也只能败下阵来。 赵晃被活捉,魏暄这才从士兵背后走出来。他一脚踩到赵晃脖子上,就如同以往赵晃踩他,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魏暄使劲碾了碾,见了血才收脚。 他命人将赵晃关押,择日斩首示众。魏暄跨上马背,赶往城主府。 得知赵晃被俘,虞尘隐有些怔愣,他坐在榻边,好半晌没反应。 思绪过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字眼才真正钻入脑海。虞尘隐站起来,欲往外奔,却被魏暄一把抱住:“你要去哪?我胜利了,不开心吗。” 第81页 “放开我。”虞尘隐并不挣扎,只是低声地说着,“放开我。” “虞弟,你在想什么。你是魏家人,这场胜利你无法微笑吗?”魏暄抚上他唇瓣,软软的,“乖,笑一笑。” 虞尘隐仍是低声说着:“放开我。” 魏暄面色顿沉,他掐住虞尘隐下颚:“放开你,你要去哪?去见那赵晃,又来一套救人的把戏?你以为这次大哥会给你机会,让你跟大哥磨蹭。” “魏暄,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静?虞弟,你是被弄习惯了,舍不得奸夫?你要是喜欢,大哥也可以伺候你。”魏暄掐住他腰,咬牙切齿,“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对那赵晃有几分在意。你不该恨他怨他吗?为何要做出这样一副模样。说啊。” 虞尘隐竟笑了起来,笑得哀意流淌:“没办法,天性贱。弄得我爽了,自然要在意几分。” “我贱啊,大哥,你不知道吗,我贱。”虞尘隐笑着骂自己,“太贱了,没办法。除了当奴妾,当贱人,当妓子,被人弄被人碰,我毫无价值。大哥不是喜欢碰我吗,弄吧,就现在,等什么呢。” “像我这样的人,无论被怎样对待,都是活该,都是自找的。”虞尘隐不笑了,冷静地无所谓地点评自己。 魏暄不知怎的,松开了虞尘隐,他近乎落荒而逃:“虞弟好好休息,改日大哥再来看你。” 他点了一把火,将虞尘隐烧得精光,烧完了又无法承受是自己放的火。虞尘隐没有望他溃逃的背影,他将房门关上,而后失去所有力气般,靠着房门瘫坐下来。屋内无光,黑黢黢的,人的幻影侵袭。 他恍惚间看到了昨日的赵晃,抱着他,不肯让他一个人坐着,连吃饭都要手把手喂。虞尘隐并不喜欢这样,却也无法违心说讨厌这样的赵晃。 他对待自己,像对待易碎的瓷,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温柔缱绻。一个人,怎么可能讨厌温柔。 勇猛的赵晃也可以柔婉,可以温顺。他胸膛明明那么硬,虞尘隐却感觉是躺在了温香软玉里。错觉。错觉。 他劝自己,都是错觉。 赵晃行刑那天,下了初雪。 这么冷这么冷的时光祂不下,非要等待赵晃离开那日才下雪。做什么啊?做埋尸的灰吗? 虞尘隐被魏暄掐在怀里,亲眼看着。 围观的淇城人兴奋不已,快乐难耐,占据淇城的恶人恶有恶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大快人心呐! 刀一落,头颅滚,血流满地。 原来杀死一个人这么轻易。 欢呼声冲破天际。 人群散后,虞尘隐推开魏暄,爬到行刑台上,抱起赵晃掉落的头颅。 雪落到他身上,落到头颅上,落到满地的血里。热的血液,冷的雪霜,死去的人如何与天然的冷对抗,没一会儿就结了冰。 赵晃的睫毛原来这么长,沾了血,也凝了霜,白中红,红里冰花。 这位骁勇的将军彻底安静下来,眼眸却不肯闭。不闭上眼,怎能长眠? 虞尘隐温柔阖上赵晃双眼,亲昵地说:“乖,天冷,睡吧。” 睡吧,睡吧。这条路太长,赵晃,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虞尘隐抱着头颅唱起童谣,哄着将军睡觉。 雪落到他们身上,白茫茫的,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 魏暄踏上行刑台,强硬地要求虞尘隐离开。 虞尘隐不肯落泪,也不肯走。 魏暄扣住他手,一点点扒开,赵晃头颅掉落,砸到血与雪里,红与白中。 虞尘隐这才意识到赵晃真的离开了。 魏暄强硬地抱走了他。 徒留赵晃头颅在原地,像朵冷梅。 第41章 乱世哥儿 下人来禀告说虞郎君整整一日未用餐, 连水也不曾喝。魏暄听了,心痛又愤恨, 将收尾的事交给萧潭, 便往府里赶。 到了虞尘隐榻前,见其双目紧闭,不肯睁眼来看, 魏暄心冷且怒,命下人端来补汤, 就要强硬喂他。 虞尘隐这才缓缓睁开眼,并不多说什么,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魏暄心下稍缓,却仍愤懑不平道:“虞弟今日做出这副模样, 是给谁看?” 虞尘隐并不作答,翻过身去, 自顾自睡觉。 魏暄摁住他肩膀:“虞弟,可否给大哥解惑。” 虞尘隐睨着他:“不过是没胃口罢了,何必大惊小怪。” “没胃口?没胃口就能整整一日不饮不食。虞弟,你是当大哥傻, 还是当大哥耳聋眼瞎。” 虞尘隐冷笑一声:“怎么,我连吃饭喝水的自由都无,非要按照你的心意行事?” 魏暄拉他起来, 掐入怀中:“你要闹, 你痛痛快快闹;你要哭,你尽尽情情哭。你现在这算什么!用自己的命自己的身体殉情? “他赵晃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我魏暄难道就不如他,你要如此作态, 痛煞我心, 让所有人都瞧我笑话。你身为魏家的人, 却为他赵家魂不守舍、食不下咽,虞弟,你到底在做什么。” 虞尘隐百无聊赖瞧着魏暄:“大哥,你说什么胡话呢,不过是没胃口,你偏偏扯出这些话来。我不爱听,你要说出去说吧。” 魏暄闻言,哀意上涌:“虞弟,别闹了,乖,你要是难受,大哥陪着你。你哭一场,这事也就过去了。” 第82页 虞尘隐不想搭理了:“请出去吧,我想歇会儿。” 魏暄挫败地抱着他:“虞弟,你到底要大哥如何做?你安心些,好好跟我过日子不好吗。” 虞尘隐疲乏地说:“好啊。以后跟大哥过日子。” 魏暄苦笑:“我宁愿你骂我,打我,也不想见到你现在这副颓败样子。倘若什么对你来说都无所谓了,我之所求,毫无意义。” 魏暄掏出腰间匕首,递到虞尘隐手边:“倘若虞弟不解气,捅我一刀,可好?” 虞尘隐望着匕首,笑了笑:“大哥这是做什么,捅伤了你,对我并无好处。我只是没胃口罢了,很累,想休息,让我休息吧。” 魏暄扔了匕首,一点点剥开虞尘隐衣裳,虞尘隐毫不挣扎,脱得只剩单衣了,魏暄停手道:“好,看来虞弟心意已决。你既非得如此,那大哥就不客气了。父亲已解除你和魏扬的婚约。 “三日后,我们大婚。到时再与虞弟度春宵。”魏暄收敛了神情,一派平静地将衣裳给虞尘隐穿了回去。 “虞弟,好自为之。” 说罢,魏暄拂袖而去。 那日,魏侯收到书信,解除了魏扬与虞尘隐的婚约。魏扬却不服,当场忤逆魏侯离开军营,带人抬着八抬大轿朝淇城而来。如今已离淇城不远,大概四五日路程。 魏暄早已收到消息,吩咐两日后紧闭城门,任何人来都不得打开城门,尤其是魏扬,决不允许放其入城。 魏暄与虞尘隐即将大婚的消息传遍了淇城。遭遇大难的淇城人如今正需这样一场喜事,冲刷过去的苦痛,于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欲与城主同乐。 三日后,城主府挂满了红绸红灯笼,鞭炮声震天。虞尘隐坐在房内,丫鬟欲服侍他穿上婚服,虞尘隐却岿然不动。丫鬟们不敢强迫,只得禀明了城主。 早已穿好婚服的魏暄踏进房内,命丫鬟们都退下。屋内只剩两人了,魏暄问:“怎么,到了今日,还想反悔不成。” 虞尘隐只是说:“太累了,行不动婚礼。” “只是叫你坐着轿子绕淇城一圈,又不必走路,何来太累无法成礼的说法。” 虞尘隐仍低声说着:“太累了。” 魏暄不再多言,走到榻边,把虞尘隐衣裳脱了个精光,又一件一件将婚服给他穿上。 虞尘隐并不挣扎,魏暄将他抱入需八人合抬的花轿内,凝视他许久,没有说话。放下轿帘,魏暄骑上系了红绸的高头大马,一声令下,婚仪队伍出发。 敲锣打鼓洒碎银铜板,一路上欢呼雷动,家家户户放着鞭炮,街道上小孩捡铜板捡得不亦乐乎。似乎那一段城破时光已经过去,曾经的淇城岁月又回来了。 与此同时,紧赶慢赶三日便到达淇城的魏扬,却被拦在了城外。无论他如何呼喊,如何言语相逼,城门始终不开。他挥剑砍城门,也只是徒劳罢了。 转了一圈又回到城主府。魏暄揭开轿帘,抱着虞尘隐一步一步踏入府邸。 观礼宾客齐聚一堂。到了大堂内,魏暄放下虞尘隐。 断了一臂的管家是这场婚礼的傧相,他满含笑意念出赞礼辞:“一拜天地——” 虞尘隐却不肯跪。 魏暄押着他与自己一同跪下,又摁住他头,老老实实跪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未到,只有空席。魏暄同样押着他行了跪礼。 “夫妻对拜——” 魏暄望着他,虞尘隐仍是不动。魏暄笑笑,摁住他头,行完对拜之礼。 “礼成——” 魏暄抱虞尘隐起身,亲自将他送入洞房后,才出来招待宾客。 这场一方强硬一方不愿的婚事,终是成功缔结。宾客们都瞧出了异样,却不敢多言。萧潭也在座下,掩下心里其他心思,与众人同饮美酒,恭贺新婚。 入夜,春宵时刻。 魏暄摁住虞尘隐:“虞弟,你既要做根木头,大哥我就笑纳了。” 他剥去虞尘隐外裳、中衣,虞尘隐一动不动。 只剩里衣时,魏暄抬眼瞧他,仍是一副木头作态。 魏暄冷笑一声,剥光了他的衣裳。 到了这时候,虞尘隐也只是微微蹙了眉头。 可等到魏暄的手按到他赤.裸的身体上,虞尘隐好似将将反应过来,这一日到底做了什么。他蜷缩起来,默默流泪。 魏暄打开他,像打开蜗牛的壳,就着泪水的咸,将虞尘隐吃干抹净。 这时候,魏暄才发现,虞尘隐那些被人碰被人弄的话全是骗他的。 魏暄心疼地吻饮着虞尘隐的泪,却怎么也不肯停下。 折磨与欢愉拉得无限长,虞尘隐最后昏了过去。 翌日,城门大开。 魏扬终于入了这淇城,然而心上人早已嫁作他人妇。 为时晚矣。 第42章 乱世哥儿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一夜荒唐。 魏暄叫了水,抱起昏睡过去的虞尘隐, 仔细轻柔地替他沐浴梳洗。哥儿柔软又脆弱, 即使最后关头魏暄缓了又缓,哥儿还是没受住,在香汗与泪水中昏了过去。 铃兰开成牡丹, 白露浸了红霞,宣纸被笔墨捻破, 落得零碎满床。 魏暄垂头亲吻虞尘隐眉心,摸摸他头,爱怜地柔抚他红肿破了口子的嘴唇。不料这又勾起了身下兴致。 第83页 魏暄冷静半晌,瞧着昏迷的虞弟, 终是不忍继续折磨他,将虞尘隐身上残渍洗净后, 送入被褥里紧紧盖好。 随即叫来一桶冷水,踏入桶中静坐,良久,终于消了兴致。 虞尘隐醒来的时候, 魏暄已经离开了城主府。刚收回城池不久,需要做的事情太多,魏暄为了这场婚事已经耽搁了三四天时间, 不能再拖下去。 虞尘隐躺在床上, 不知想着什么。他望着雕梁画栋,回顾这一世的经历,觉得有些可笑, 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身上痛得厉害, 他不想动, 也不勉强自己动弹。 他想着,自己或许是入戏太深了,把这个世界的人看得太重,才会让他们伤自己至此。其实死了便死了,无论匡盛还是赵晃,都是他漫长生命里的过客,不值得自己难过至此。 回想起近些日子,虞尘隐觉得自己是入了魔怔,才会抑郁压抑到放弃自己,如了魏暄的意。 一夜的疼痛,倒让他清醒不少。 虞尘隐没有折磨自己的爱好,让丫鬟叫来大夫,给自己开了点药。 大夫身边跟着个样貌清秀的医女,虞尘隐有些眼熟,问:“我见过你,你叫什么。” 寇菱恭敬道:“奴婢寇菱,是当初船上琵琶女。之前有一回伺候过郎君换药。” 虞尘隐想起来了,问那大夫:“她如今医术如何?” 大夫说是已经学得够好,足以应付大多数情况。 虞尘隐打赏了两人,道:“寇菱,你留下,就近伺候。” 寇菱自是喜不自胜,忙跪下来道:“多谢郎君,寇菱今后一定好好伺候郎君。” 虞尘隐留下寇菱,自是有自己的打算。被魏暄上也就算了,他也不是不能得趣,但要是怀了孕,这件事可就不好玩了。他注定不会停留在这个世界,绝不想生个孩子牵绊住脚步。 虞尘隐不知道这样的心态改变是好是坏,但与其钻入牛角尖不放,不如放过自己。 没有谁比他自己更重要。没有。 魏扬被拦在了城主府外。虞尘隐命人抬来轿子,丫鬟扶着他坐上去,虞尘隐屁股疼得厉害,咬牙暗恨,心中怒骂魏暄,什么大哥,死狗才对。 他坐在轿子上与大门口的魏扬见了一面。 魏扬想与他搭话,城主府的护卫却牢牢守着虞尘隐,不让二人接触。 虞尘隐看魏暄不爽,正想给他找点麻烦,便泪眼婆娑地望向魏扬,一切尽在不言中。 魏扬见他如此,心中判定落实,一定是魏暄强迫了阿隐,才叫阿隐难过如此。 他大喊道:“阿隐,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没喊两句,看守大门的护卫就开始关门。 虞尘隐满含期冀地望着魏扬,依赖且不舍,眷念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任由泪水滴滴落下,红了眼眶。 “魏扬——”大门缓缓阖上,虞尘隐望着魏扬,浴着泪水道,“忘了我罢。” 大门阖上后,虞尘隐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哭也是件累人的活,他靠在轿辇上,冷漠道:“回去吧。” 虞尘隐身体不舒服,擦了药后躺了一天,稍见好转,回了府邸的魏暄又开始求欢,虞尘隐也不惯着他,将手里能触到的东西全砸到了魏暄身上。 魏暄面色冷了下来:“魏扬一来,你就懂得反抗了。怎么,死了匡盛,赵晃就是你新欢,赵晃死了,又准备勾搭魏扬?” 虞尘隐冷笑:“我本就和魏扬有婚约,是你横插一脚。” 魏暄掐住虞尘隐手腕:“那又如何,如今你已嫁给了我,再和魏扬勾勾搭搭,当心家法伺候。” 虞尘隐睨着他,感到十分可笑:“大哥,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磨磨唧唧做什么。” 魏暄松开他:“杀你?不,我怎么舍得杀了虞弟。” 他站起来,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你如今恢复活力了也好,至于魏扬,我会处理。以后虞弟安安心心呆在城主府,作为魏家妇,我不要你做什么,也不要你服从,你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只要不勾搭男人,随便你做什么。” 虞尘隐反问:“我偏要如此呢?” 魏暄回过头来,笑了笑:“虞弟,你不会想知道的。” 虞尘隐也笑:“最差的情况,不过一死。大哥,我陪你玩下去。” 这日魏暄念着虞尘隐身体状况,没有强行与虞尘隐同房。 虞尘隐心中气难消,竟真的瞧上了一个侍卫。他故意唤那侍卫到自己身前伺候,也不必做什么,不过半日时光,侍卫瞧虞尘隐的目光便不一样了。 虞尘隐问道:“侍卫一般都干什么,我有些好奇。” 侍卫被目光注视着,话都说不利索,嗫嗫嚅嚅说了好半晌,虞尘隐一直鼓励他说下去。等侍卫说完,虞尘隐叹了口气:“竟这般辛苦。” 扈邱红着脸急忙道:“不辛苦!能服侍郎君,是扈邱荣幸!” 虞尘隐轻轻一笑:“别急,慢慢说。” 这一笑令扈邱脑袋彻底宕机,只顾着直愣愣看虞尘隐,什么尊卑规矩全都给忘到了脑后。 虞尘隐被这样瞧着,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算了,你退下吧。” 扈邱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身边的人踢了他一脚,扈邱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犯了大错,连忙跪下求饶。 见他如此,虞尘隐心中的几分逗弄兴致全消。摆了摆手,其他侍卫连忙将扈邱拖了下去。 第84页 休养了一段时间,虞尘隐身体好转,魏暄又踏入他房中。虞尘隐倒也没推拒,实在是城主府太无聊,乐子就那么几个,自从第一夜做了那档子事,虞尘隐发觉哥儿的身体实在很适合干这些事。 魏暄痛快,他也痛快。但魏暄还需要调.教,于是每次他不舒服了,就非逼得魏暄停下,久而久之,魏暄也形成了以他的快乐为先的习惯。 很多时候,魏暄都不能尽兴,但或许是怜惜或许是其他,魏暄并没有强行要虞尘隐。只是等他睡着了,再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夹着他的腿将事情干完。 虞尘隐累极,并不会醒来,只能像个娃娃似的被随意摆弄。如此一来,两人倒挺和谐,并未因房中事发生争吵。 但半年过去,虞尘隐仍未怀孕。魏暄换了几批大夫,都是哥儿体弱,难以孕育的车轱辘话。 虞尘隐闻言,还挺开心,省了找医女偷偷摸摸堕胎的事项。魏暄却沉闷至极,在城主府里养了一大批大夫调养虞尘隐的身体。 端来的药或补汤,太难喝了虞尘隐全倒掉,味道可以接受就随意喝喝。 两人争吵过,最后还是魏暄退了一步,让大夫们尽力将补汤味道做好些。面对魏侯那边的质疑,魏暄只说是孩子不小心掉了,魏扬却气得够呛。 他断定那封信就是假的,全都是为了横刀夺爱编造而出。这半年来,魏扬成长许多,并不像以往一样在父亲面前大吵大闹说着不公,只是一脸挫败痛苦,却不吭一声。 魏侯见了,反倒心疼几分,更关心魏扬起来。 滟夫人瞧着这些戏码,扇着扇子慢慢摇晃。哥儿怎样,魏暄魏扬怎样,她并不关心。 此时的萧潭,经魏暄举荐,已跟了魏侯半年,却仍旧不得重用。沈军师一直压着他,萧潭初来乍到,无法与沈军师抗衡,想了几夜,终是决定告别魏侯,回到淇城,从此跟着魏暄干。 萧潭临走前,沈军师的儿子沈琒找上萧潭,扭捏半晌,终是将一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呈上:“这是我送给虞郎君的礼物,可否请校尉帮忙转交。” 萧潭虽对沈军师无好感,却并不讨厌他这个儿子,答应了。 虞尘隐拿到这把匕首,随意瞧了瞧,确实挺好看的。至于沈琒,他早已想不起是何样貌。 萧潭还站在堂下,虞尘隐困惑了下,怎么还不走,暗示道:“我乏了。” 萧潭垂着头,余光只能瞧见虞尘隐轻轻一捏就能碎掉的手在随意把玩着匕首。宝石的光辉远远比不上他肌肤的温润,不只是宝石,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眼前的这位虞郎君。 刚踏进大堂时,他瞥见了如今的虞尘隐是何模样,比半年前更艳了些。或许是房中情.事的浇灌,以往单薄的身体如今像朵食人的花,任何胆敢靠近的,不掏出心脏献祭都免不了一死,然而掏出了心脏也只能死。无非是死得更迟缓更痛苦,眼睁睁瞧着自己陷落却无力反抗。 也不愿反抗。 一场香艳的死亡戏码,只开在萧潭的脑海里,当事人浑然不知。 萧潭深呼吸一口气,将所有心思都压下,镇定地告了退。 黄昏时魏暄回了府邸,得知今日萧潭来转交了沈琒的礼物,有些不悦,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管家尽快去收集一堆新鲜玩意儿,务必要让虞尘隐失掉对那把匕首的兴致。 没过几天,管家便收集来一堆玩意儿,各式各样,令虞尘隐眼花缭乱。虞尘隐一样样把玩着,果然忘了那把匕首,丫鬟将之收起来,束之高阁。 * 作者有话说: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曹雪芹《好了歌注》 大家儿童节快乐呀!接纳过去,活在当下,拥抱明天,要开开心心的哟,加油! 第43章 乱世哥儿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 处理好淇城事项后,魏暄决定与父亲两头分工, 各打各的, 最后再跟魏侯汇合。 整顿兵马,囤积粮草,加固淇城防御工事等等, 如此一来,又过半年。 这半年来, 魏暄为了让虞尘隐怀孕,哄着宠着房事频繁,但始终不见喜讯。问大夫虞郎君能否怀上孩子,大夫也不敢说死, 只说是虽难但也有可能,再养养身体或许就可以了。 面对端来的补汤, 虞尘隐越发不耐烦,这日正吃着晚饭,大夫又递上一碗。虞尘隐嘭地扔下筷子:“不吃了。” 随即气冲冲掀开内室的珠帘,自顾自躺床上去了。 魏暄让众人退下, 搁下碗筷后走到内室,摁住虞尘隐肩膀:“又怎么了。” 虞尘隐啪的一声将他手拍开:“魏暄,你就是有病, 脑子坏掉了, 该喝这些汤汤水水的是你。” 魏暄叹了一口气:“大哥只是想要个孩子。” 虞尘隐怒从心中起,讥笑道:“孩子?就凭你,给你生孩子?就算真有了, 我也给它流掉。” 魏暄面色如常:“何必说这些气话。” 虞尘隐戏谑地笑着:“气话?我看未必。说真的, 大哥真想要孩子, 有的是法子,何必非在我身上下功夫。” 魏暄坐到床榻边,将虞尘隐捞进怀里,摁住他,不让他挣扎:“你明明知道,我只想要和你的孩子。” “这是你折腾我的理由吗?” “那汤并不难喝,虞弟为何如此抗拒。” 第85页 “不难喝,天天喝不腻吗?你瞧着吧,你要是再让人端这些给我,端一碗我砸一碗。” 魏暄轻轻拍着虞尘隐脊背,试图安抚他的情绪:“虞弟,我让人换个口味好不好。这不只是为了生孩子,也是调养你的身体。你本就体弱,将身体调养好了以后也能睡得更香,活个七老八十,嗯?” 虞尘隐冷笑:“七老八十?跟你呆在一起,我活二十都嫌多。” 魏暄面色冷了下来:“你要是不开心,想闹,砸了整个城主府我也绝无二话。但不要咒你自己,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我就咒,我多灾,我短命,我不得好死——唔——” 魏暄捂住了虞尘隐的嘴,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唐:“大哥到底哪里做的不好。虞弟,你到底想要什么。” 等魏暄松开手,虞尘隐冷漠道:“我要自由,你肯给么。” “自由?”魏暄干笑两声,“自由……虞弟,我若是放手,你不等走出淇城,就被众人生吞活剥了。你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谈何自由?” 魏暄抱着虞尘隐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望着夜色,道:“虞弟一向衣食无忧,要什么我能给的都尽量给,锦衣玉食、金银珠宝堆积在你身边,倘若你用不完想砸了听响我也不说什么。你过惯了这样的生活,觉得腻味了,想追求其他的。可虞弟——” 魏暄望向怀中哥儿:“你知道淇城以外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卖儿鬻女、易子而食、饥毙冻逝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兵役、徭役、赋税等等,一层又一层搜刮着平民百姓,活不下去吊死在路旁者众。你要是沿着官道往前走,能瞧见一路的尸体。夏季苍蝇蚊虫黏缠不去,腐臭味道经久不散。” 魏暄长叹一声:“这就是乱世。诸侯割据,苦的终究是百姓。我有志结束乱局,我也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我的基业。虞弟,大哥明白你不想生不愿生,但大哥必须让你生。” 魏暄爱怜地摸了摸虞尘隐眉眼:“作为魏侯嫡子,我必须有后代。虞弟,你明白吗?” 虞尘隐不为所动:“我不明白,我也生不下来。” 魏暄摸了摸他嘴角:“是大哥不够努力,才没让虞弟怀上。” 他阖上窗子,哄着虞尘隐又开始了造娃大业。 这一年以来的调养效果良好,虞尘隐已经能坚持到最后,且不会受伤。两人房中事越发和谐,然而虞尘隐却越来越烦躁。 他也说不清所以然,或许只是腻味了这个世界。 一夜过去,又到了清晨。魏暄早已离开,虞尘隐望着雕梁画栋,有些茫然。在这里被人养着,什么也不用做,咸鱼一般的悠闲生活,似乎没什么不好。可是…… 虞尘隐不知道可是后面是什么,他摸不清自己的心。 这一日,他命人在湖心阁里摆一张琴,随即自己慢慢踱步走去。到了湖心阁,对着湖与天一线,又命人摆了一壶酒。他饮了几盏,就开始弹起琴来。 弹琴还是上一世琴师教他的,记得当时琴师说他已习得七成功力,剩下三成少的是历练与心境。如今这么多岁月过去了,他似乎还是老样子。 没弹多久,虞尘隐手指就开始疼。太久没碰,生疏了。 他望着湖面,叹了口气,不知是叹今日还是叹往昔。 夜间魏暄回来了,虞尘隐几乎是主动抱着他求欢。 天命书无反应,什么都没反应,或许这一世就是他的最后一世。虞尘隐想,他不想闹了,妥协了,随便吧,就这么过下去。 最后都是归于尘土罢了。 魏暄惊讶于虞尘隐的热情,却在望见他眼眶里的泪水时,喜意尽散。 “虞弟,你怎么了。” 虞尘隐按住魏暄的嘴:“别说话,你不是想要我生孩子么,卖力些。” 最后,虞尘隐如愿以偿地昏睡过去。 就这样睡下去吧,睡着了便什么也不用想。 魏暄以为是有人在虞尘隐跟前念叨了什么,查下去却并没人刺激虞尘隐。面对这样颓丧妥协的虞弟,魏暄无奈而不解,只能先停了补身体的汤药。 就算他想要孩子,但这绝不代表孩子比虞弟重要。他吻了吻虞尘隐眉心,便不得不出府处理事宜,走前吩咐管家再去找些新花样,好生哄虞尘隐开心。 魏暄整顿好兵马后,第一个目标就是代州。这一战打了半年,萧潭作为军师而非武将出征,在这场战争中献策颇多,均有良效。得到魏暄的器重,萧潭开始站稳脚跟。 魏暄自此崭露头角,身份不再只是魏侯的嫡子,拿下了代州,他有资格参与争霸。一年后,他攻打义州,同样取胜。与此同时,魏侯也连战皆捷,拿下了大片领土。 自此,魏家父子占据的领土已达到这片大陆的一半,其他诸侯倍感威胁,放下过往恩怨,联手抵抗魏家。 双方谈和,战事稍缓,各自厉兵秣马,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 魏暄太久没见到虞尘隐,一回到淇城先干了个地老天荒,连饭菜都是下人端到门口放下就走。折腾了几天几夜,魏暄仍未餍足,但见着虞尘隐已是不行,只得停了动作,开始诉衷肠。 虞尘隐泪意难断,浑身累极疼极,魏暄边给他擦药,边说着爱他想他的话,虞尘隐只想一巴掌扇死魏暄,但他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啜泣着再次昏睡过去。 第86页 等虞尘隐再次醒来,他浑身都擦满了药。而魏暄忙碌,早出了城主府处理公事去了。 这一身被折腾惨了的软肉养了半月才见好。 谁知刚养好身体,魏家境内再起风波,魏暄又将出征,临走前非要求欢,虞尘隐这次结结实实真真切切地扇了他一巴掌。 “魏暄,你当我是妓子不成。” 魏暄揉揉脸,竟破天荒地有些委屈:“虞弟打我干甚。” 虞尘隐咬牙恨道:“你当我是铁做的人,不需要休息吗?割韭菜还知道留一茬呢,你简直要把我薅光了。” 魏暄将揉脸的手放下,无奈道:“是大哥疏忽了。” 他抱住虞尘隐:“好吧,不碰你,我亲亲就好。” 嘴里说着亲亲就好,最后还是干了个爽。第二日,虞尘隐醒来想踹死罪魁祸首,然而心虚的魏暄早带着大军出发了。 虞尘隐气极,却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躺床上休养。 此后三年,虞尘隐再未见到魏暄。那场风波是其他诸侯催发,魏暄解决后索性带着大军开始征讨诸侯。魏侯主力,魏暄从旁掠阵,魏军势如破竹,不过三年,就攻下了另一半领土。 自此,这片大陆终于结束了诸侯割据的乱世局面,迎来大一统,太平盛世即将拉开序幕。 魏侯登基为帝,定都隋安,国号为周。立滟夫人为后,魏暄为皇太子,魏扬为轩王。其余诸功臣,皆有封赏。 魏暄派人来淇城接虞尘隐入隋安,离开淇城那日,虞尘隐回头看,万千思绪,皆化为一壶惆怅,难以吞吐。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4 23:04:01~2022-06-02 01:0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 20瓶;加藤洋洋子、53268705、悠~悠 10瓶;s 9瓶;我不妙了喵、虎子的小可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乱世哥儿 从淇城到隋安, 即使车马放缓了速度,虞尘隐还是受不住长久赶路, 还没到隋安就病了。 这病不好不坏地养了一路, 到隋安时,虞尘隐已瘦了一大圈。 马车缓缓驶进皇城,到了东宫, 医女寇菱扶着虞尘隐下马车。虞尘隐顾不得去见娘亲,在寝宫里昏天黑地地睡了好几天才勉强缓过来。 南境洪涝之灾严重, 前些日子魏暄请命治理去了。又过了半月,在太医精心调养下,虞尘隐身体渐渐好转。 曾经的魏侯如今的周帝也赏赐不少珍贵药材,免了他的觐见, 只叫他好好养身体。 皇后娘娘来过一次,虞尘隐还在昏睡中, 虞滟君擦了擦他额上的薄汗,没过多久就走了。 由于还未正式册封为太子妃,东宫里的太监、奴婢们尊称虞尘隐为殿下。管家领了个东宫主管的职位,继续管理着诸事。 魏暄回到隋安那天, 进了东宫拉着虞尘隐又是一夜春宵,但顾念着虞弟身体还未好全,节制许多。结束后他抱着昏昏欲睡的虞尘隐, 吻了吻他眉心, 假嗔道:“几年不见,虞弟怎还是这般体弱。” 虞尘隐不耐烦应付他,躺在他怀里低低喘着气, 但魏暄吻着吻着又开始动手动脚, 虞尘隐不得不抬起无力的胳膊, 推开他的脸:“别闹了。” 魏暄一口咬上他胳膊,使劲抿了抿,像吸果肉似的,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好吧,不闹你。” 他轻轻拍着虞尘隐的脊背,顺毛似的:“放心睡吧,我守着。” 虞尘隐累极,很快就睡着了。魏暄等他睡了,毫不老实,几乎将他从头到脚都吻了一遍。但念在他体弱,魏暄勉力克制,舔了舔他唇瓣就叫了水,自个儿解决去了。 翌日,魏暄觐见周帝,随后周帝下发了册封虞尘隐为太子妃的圣旨。 周帝对这个儿媳并不满意,毕竟不能生还多病,但他也没阻拦,既然魏暄自己想要,那便罢了。 东宫里的人改了称呼。成了太子妃娘娘,虞尘隐还是老样子,无心接管诸事。魏暄也不想累着他,提拔了医女寇菱,和管家一同管理东宫的琐碎事务。 魏暄白日忙于政事,晚上努力造娃,半年过去,白日的事大都干成了,晚上的事毫无效果。好在魏扬拒婚,皇后也没生,周帝只有他和魏扬两个儿子,无论怎样,都越不过魏暄这个嫡长子去。 但两年过去,魏暄仍旧无后。朝野上下对于太子无后这件事颇有微词,更有的直接上书希望皇帝赐太子几个妾室。 周帝早有不满,当天就赐下两个美人。但魏暄让人打发到了偏僻小院,完全不碰。 周帝得知后大发雷霆,大儿子无后,小儿子拒婚,这江山打下来谁来继承?他甚至迁怒了皇后,怒道:“你和你生的那哥儿一样,都是不能下种的废物。我让你做了皇后,我儿子让你孩子做了太子妃,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们,可你们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周帝说罢,拂袖而去,翌日命人遴选后妃。但过了几个时辰,周帝又收回了这道命令。他走到皇后宫前,走进去见皇后完全没受到影响,自顾自吃着婢女剥好的葡萄,心中又气又好笑,最终化为了一声无奈的长叹。 他拥住皇后,吻了吻她的头顶:“罢了,罢了。” 这天夜里,东宫,魏暄独自呆在书房。 第87页 酒喝了一壶又一壶,魏暄扶住额头,长眉微皱。他与虞弟成婚八年,却始终没有一个孩子。如今的局面能够维持住,不过是父皇没有第三个孩子。倘若皇后有子,或是魏扬死了心成婚生子,这岌岌可危的平衡很快就会被打破。 魏暄顿觉头疼难耐,又饮尽一壶酒,都说酒能解千愁,但魏暄只喝得心中燥郁不已。他扔了酒壶,走到寝殿里,让奴仆都退下。 虞尘隐正准备入睡,见魏暄来了,也没管他,自顾自脱了衣裳上床睡觉。 魏暄却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 他强硬地拉着虞尘隐往外走,虞尘隐踉踉跄跄跟着,到了门口,虞尘隐按住大门,道:“我已经脱了外裳,你确定要我就这么走出去。” 魏暄笑了笑,收了手,竟沿着大门瘫坐下去。他双手扶着额头,眉头紧皱,心中苦郁无处发泄。 良久,魏暄道:“虞弟,你为何不肯给我个孩子。你能不能给大哥一个孩子?” 成婚八年无子,外面的人不仅仅怀疑虞尘隐,也有不少说魏暄本就不行,所以才不愿纳妾,明面上的深情只是为了维护尊严。更有的还背地里怜惜虞尘隐守活寡,说是可怜一个美人,要跟个不行的男人。 也有的假意为他说好话,说是太子也不容易,当年征战四方打天下,铁定是那时被伤着了…… 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无法禁止,除非他有了孩子,才能不攻自破。 朝堂之上,他虽贵为太子,但沈军师一派总是与他作对。父皇冷眼看着,谁风头盛了就打压一把。魏扬虽不成器,但父皇也特意扶持着……简直四处都是敌人。可回到寝宫,虞弟向来不关心他,不说排忧解难,连安慰都无。 他也是人,会累,会冷,受伤了也能感受到疼。 魏暄抬起头,扯住虞尘隐的袖子:“虞弟,过来,让大哥抱一抱,好不好。” 虞尘隐垂头望着魏暄,他从未见过魏暄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病弱如虞尘隐,也能轻飘飘将他伤害。 虞尘隐瞧着,慢慢摇了摇头,从他的手里扯回了袖子:“我累了,你自便吧。” 他转过身,想着,可那又如何,魏暄受伤了,他就一定得去安慰吗? 魏暄望着虞尘隐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缓缓站了起来,摁住大门,终究是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魏暄转过身走到床榻边,将虞尘隐拖出来掐到怀里:“虞弟,你不肯给大哥的,大哥自己来取。” 随即又是一夜春宵。 但这一次,无论虞尘隐怎样喊疼,魏暄也不肯停下。 虞尘隐软成了一泓水,眼眶里也满是泪意,他望着粗暴的魏暄,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魏暄,我不是生孩子的器物,你要是想要,找别人好不好。别来折腾我了。” 魏暄摸摸他眼眶,柔情又无情地说:“虞弟,你要怪,就怪你娘把你生下来。你既然来到这世间,就少不了受折腾。与其叫我瞧着别人折腾你,不如大哥亲自动手。” 魏暄吻了吻他湿润的眼:“这辈子,虞弟,就让我们纠缠到死。就算你一直不能生,没关系,大哥想要的都不会放手。”哪怕囚父夺位,杀尽兄弟,也要将东西拿到手里。 他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狗急了还会跳墙,他若是急了,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虞尘隐低低地啜泣着,好似疼得厉害,但魏暄并未放缓动作,甚至是更粗暴更猛烈。不爱他也好,恨他也罢,不管如何疼痛,终究逃不开他。魏暄想,这样也好,反正虞弟是个无情的,叫他痛得狠了,想必记忆更深刻。 与其温和待他,不如以粗暴、残忍、折磨,叫他记住,记得牢牢的,到了黄泉路上也无法忘却。 翌日,虞尘隐病倒在床,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 但身体稍有好转,就被魏暄逼着吃药,各种调养身体的提高受孕概率的汤药,一碗又一碗端到虞尘隐面前。最开始端来一碗,虞尘隐就砸一碗。但砸了十几个碗后,魏暄直接掐住他脸硬灌,灌得猛了虞尘隐咳嗽不止,但魏暄只是冷冷瞧着,等他咳完了就取出帕子,一点又一点地把他嘴角、下巴上的药渍擦干净。 力度并不柔和,几乎是按压般刮擦着他的下巴,擦红了一大片又状似怜惜道:“可怜,都红了。” 晚上也不肯放过虞尘隐,几乎要吃了他一样狠厉,虞尘隐几乎怀疑自己是魏暄嘴中肉,在被他一点点吞咽殆尽。 虞尘隐从怒骂到求饶到只能啜泣着急喘,往往不到半夜,就被弄得昏睡过去。但他昏过去了,魏暄仍不肯罢休,几乎是泄愤一般享用着眼前这具昏睡过去的身体。 没过多久,虞尘隐便日日夜夜躺在床上,就算到了白日,也没有力气走出东宫了。 他总是蹙着眉,阖着眼,睡觉也睡不安稳。魏暄本来心软了,但太医诊断出皇后怀孕的消息后,软化的心又冻成了寒冰。 夜间,他凑到虞尘隐耳畔,低低地叹息:“虞弟,你娘都怀孕了,你却不能给我个孩子。” 话落,又开始了一夜的折磨。 不知过去多久,某一天,虞尘隐被弄着弄着就开始干呕,魏暄以为虞尘隐是厌恶他至极,才表现出这副反应。气急败坏地叫来太医,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喜讯。 “你说什么?虞弟,他,他——” 第88页 太医跪在一旁,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诊断:“殿下,太子妃娘娘有喜了。”但…… 太医没把但字及之后的话说出口,他擦了擦鬓角上的汗,想着明日再说,明日再说罢。 魏暄欣喜若狂,想将虞尘隐箍在怀里,又担心伤着他肚子,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虞弟,你听到了吗,你要当娘了,我要当爹了。我们有孩子了。虞弟,你醒醒,我们有孩子了,有孩子了……” 虞尘隐半昏半醒着,闻言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他劝自己没什么的,这样也好,应付了这个疯子,起码能从床榻上下来,可他一闭上眼,泪水就再也留不住,接二连三地落下。 魏暄爱怜地亲吻他面庞,将泪水一一吻尽:“哭什么,这是好事。” 虞尘隐不愿再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只求自己赶快睡去。 睡去吧,让他睡去,睡着了,就不用再见到这张令人反胃的脸。 第45章 乱世哥儿 自从怀上孩子后, 魏暄不再强迫他,整个人变了性子般, 待虞尘隐温柔细致。 太医说这胎不是很稳, 开了保胎药后,魏暄也不像之前一样强灌,只是小心翼翼赔着笑, 端到他面前哄着他喝下。 虞尘隐并不反抗,端什么喝什么, 给什么吃什么,只是很少笑了,常常半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帝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管家拿过来给虞尘隐瞧,虞尘隐也没什么反应, 管家只好讪讪地将东西都收起来。 合宫上下都为太子妃终于怀孕松了口气,魏暄赏了不少赏钱,太监宫女们更是高兴不已。整个东宫喜气洋洋,明明是夏季, 却好像提前过了年。 只有女官寇菱会在众人瞧不见的时候,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太子妃。 这日,虞尘隐终于出了寝宫, 他想自己走走的, 但是身体很累,他走了几步就不得不靠在寇菱身上歇歇。 寇菱劝道:“娘娘,您坐轿辇吧。” 虞尘隐不愿, 勉强走了几步, 腿却发软止不住微颤。寇菱连忙扶住, 再次劝道:“娘娘,奴婢让人抬轿辇来。” 虞尘隐想要推开她,自己走,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却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劝道:“太子妃娘娘,您不能走了,您要是有个好歹,咱们实在担不起啊。” “娘娘,求您坐轿辇吧。” “娘娘,求您怜惜则个……” 虞尘隐望着这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突然心中生出一种卑鄙的破坏欲来。一种莫名的要跟他们同归于尽的快感涌上心头。 但事实上,奴婢们并未惹怒他,也不曾伤害他。 他靠在寇菱身上,妥协了:“叫轿辇吧。” 轿辇抬到御花园,今日天气很好。这样好的阳光,虞尘隐记不得多久没看到了。 他陷在寝宫里,被情.欲裹挟,刺痛从身体扎到心里。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魏暄都掌控着他,像掌控一只没长出翅膀的残缺幼鸟。不能飞,便只能被随意玩弄。 他突然好想娘亲,想见见娘,想娘亲抱抱他。 话还没出口,就已失了声。娘亲并不在乎他,他突然想起来,娘亲并不在乎他的。 虞尘隐阖上眼,靠在轿辇里,像是在午睡,只是眼睫微颤着,或许是在做噩梦吧。 他瘦了许多,身体白得有种透明的错觉,太阳照在他面上,也没能给他增上几分色彩。虚弱如幻影,让人疑心是不是要他变作艳鬼,只有勾了人的魂魄尝了,才能重新温暖起来。 傍晚魏暄回来了。 一回到宫里就走到虞尘隐面前,摸摸他散着的头发,问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虞尘隐不回答,他也不泄气,亲自端来补汤,一口口喂。 喝了小半,虞尘隐实在不想喝了,偏过头去,魏暄竟也不喂了。 他将虞尘隐抱进怀里,隔着衣裳摸摸他的肚子,笑道:“不想喝就先不喝了。睡前再喝点就是。” 魏暄实在高兴,让人端来温水净了手后,解开虞尘隐衣裳系带,钻进他里衣,实打实地摸他的小腹:“好像有一点显怀了,虞弟,咱们的孩子在长大,真乖,没闹腾你吧。” 虞尘隐不说话,魏暄也没强迫他说什么,只是轻柔又亲昵地抚摸他的肚子:“软软的,再胖点就好了。” 魏暄摸着摸着手就开始不老实,但望见虞尘隐没什么反应的脸后,讪讪地将手收了回去。 魏暄系好他衣裳,亲亲他脸蛋:“怎么了,不开心吗?想要什么跟大哥说。” 虞尘隐还是不说话,魏暄稍微沉了脸,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让人布了菜,一点点喂虞尘隐吃:“乖,稍微多吃一点。” 虞尘隐来者不拒,吃着吃着就开始干呕,又恶心又吐不出来。魏暄慌忙叫太医,太医来了只说是怀孕正常反应,没法医治,只能放缓心情,保持愉悦什么的…… 魏暄沉默地让太医离开了。 他擦了擦虞尘隐眼角渗出的泪水,头疼道:“怎会这样。” 将虞尘隐抱到床榻上,给他洗了脸,又亲了亲他额头:“别怕,没事的,别怕。过段时间会好起来的。想要什么跟大哥说,嗯?” 虞尘隐勉力睁开湿润的长睫,喃喃道:“你走,我想要你走。” 魏暄蹲下来,亲了亲虞尘隐冰凉的手:“除了这个。” 他摸摸虞尘隐汗湿的鬓角,讨饶道:“我是你的夫君,是孩子的父亲。虞弟,大哥不可以走的,你要其他的,大哥能办到的都给你办。” 第89页 虞尘隐想笑,又没笑出来:“我要见魏扬。” 魏暄面色顿沉:“这个也不行。” 虞尘隐笑了:“魏暄,你瞧瞧你,矛盾不矛盾。你就是哄哄我骗骗我罢了。” 魏暄抑制不住的烦躁:“你见魏扬干甚。你已经嫁给了我,好好跟我过日子不成吗。一切都在变好,虞弟,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 虞尘隐翻了个身,不想再见魏暄。 魏暄摁住他肩膀,扶他起来:“虞弟,前些日子是大哥做错了。大哥认错,大哥……”魏暄想说些讨饶的话,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之间顿住了。 虞尘隐默默地瞧着他。 魏暄叹了口气,亲亲虞尘隐脸蛋:“大哥就是想要你,想跟虞弟一直生活下去。让大哥用下半辈子补偿好不好。” 见虞尘隐不说话,魏暄让宫女太监都退下,无奈道:“大哥服侍你好不好,我问过太医,可以适当替你纾解。” 虞尘隐默默瞧着,魏暄则像下定决心一般,漱了口半跪到虞尘隐身前,掀开他衣裳,准备替他纾解一番。 虞尘隐按住他头:“不必了。”狎亵般抚了抚魏暄唇瓣:“我不想要。” 食指中指缓缓入他口中又取出来,瞧了瞧沾上的唾液,虞尘隐畅快地笑了,轻蔑道:“太脏了。” 随即将唾液涂抹到魏暄脸上:“大哥,你太脏了,瞧着伤眼。” 魏暄皱着眉任由虞尘隐施为,等了好半晌才道:“饿不饿,再吃点吧。” 虞尘隐摇摇头,拒绝,将手指拎到魏暄面前:“脏了我的手,替我擦干净。” 魏暄眉头松开,领命道:“是。” 端来热水,试了试水温,稍凉后,魏暄将虞尘隐的手放到盆里,细致地洗着,不放过每一寸肌肤,连同手腕一起洗净。 用帕子擦干净后,魏暄笑:“好些了没。” 虞尘隐见着那笑容,反倒冷了脸:“大哥,你就是根贱骨头。” 魏暄继续笑着:“还是虞弟宝贵些,可惜美玉虽好,碰到骨头也只能妥协。” 他就着这盆水匆匆搓了把脸,用帕子擦干后,将虞尘隐抱进怀里:“大哥现在干净了,干净的贱骨头要亲一亲珍贵的美玉。把美玉弄得脏兮兮的,嫁狗随狗,只能从了。” 说罢,他就把虞尘隐脸蛋几乎都亲了一遍,跟吃水果似的,呢喃道:“虞弟香香的,软软的,大哥好想咬上一口。还是不了,弄疼了你又该哭了。” 第46章 乱世哥儿 月份渐渐大了, 虞尘隐却越发消瘦,只有肚子慢慢鼓起来。 太医接二连三地来, 到最后几乎是住在了东宫。调养保胎的方案换了又换, 虞尘隐的情况却并未好转。魏暄大发雷霆,派人将都城内外有名的大夫都召进宫来,然而商量半天, 还是没人能拿出个有效的主意。 只能是一日日调养着,勉强熬下去。 魏暄在周帝那里说明了情况, 自此不再去前朝,将事务都分发了下去。他一日日陪着虞尘隐,眼见着他的痛苦,焦心如焚却一筹莫展。 虞尘隐已经无力行走, 整日不是躺在床上、轿辇上,就是魏暄的怀里。 这日, 魏暄抱着他坐在浮碧阁里,阁外就是湖泊,四周花草树木十分清新。 虞尘隐勉力睁开眼,望着亭阁外的碧与绿, 乏累地揪住魏暄衣领,虚弱地说:“大哥,我饿了。” 宫女连忙递上尚温热的肉糜羹, 魏暄喂他吃了几口, 可没过半晌,虞尘隐又反胃地吐了出来。 他躺在魏暄怀里,奄奄一息。魏暄咬着牙抑制自己的情绪。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杀了那帮太医, 可事实上造成如今这副局面的是他自己。 魏暄收敛了情绪, 端来水给虞尘隐漱了口, 将他整理干净后,摸摸他脸蛋,安慰道:“没事,一定是这肉羹不合胃口。我让他们做些新的来。” 虞尘隐虚弱地笑了笑:“大哥,孩子太能折腾了。你摸摸他,让他安静下来好不好。” 或许是时间久了,虞尘隐渐渐接受了自己怀孕的事。人一旦身体不舒服,就越发依赖身边的人。面对一直陪着他的魏暄,虞尘隐不知怎的,竟没心思去追究过去那些事。只想眼前有人陪着他,哄着他,如果能让他身上的疼与累减轻些就更好了。 他不想一个人孤独地痛下去,他想要有人陪,无论那人是谁,无论那人是否伤害过他。 随着身体越发不适,虞尘隐对魏暄的态度越来越好,他没发现自己笑得多了的原因,不是因为快乐。 无力行走的他对着魏暄展露笑容,那笑里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讨好意味。然而这不易察觉只针对他自己,魏暄明明白白看在了眼里。 每次看见这样的笑容,魏暄都感觉自己像在刀剑的碎渣子里滚了一圈,好像浑身都受了伤,但是又流不出血,说不清到底哪痛,只觉心头堵得厉害,恨不得拿刀把心掏出来,扔到身体外面,这样心头就不会痛了。 魏暄阖上眼,将试图涌上眼眶的水意逼退。 半晌,他睁开眼,将手覆在虞尘隐肚子上,慢慢柔抚:“有没有好一点。” 虞尘隐微微摇了摇头,湿着眼眸道:“大哥,为什么怀孕会这么不舒服啊。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把孩子生下来,我好累,我好想吃一顿饱饭,睡一顿好觉。我好想站起来四处走走。” 第90页 他扯住魏暄的袖子,茫然道:“我可以不走出东宫的,大哥如果想用我,我也会乖乖让弄的,床上、桌子上、地上,我都会乖乖受着,真的不会反抗了。大哥,你让孩子安静下来,不折腾了好不好。” 魏暄没能抑制住,近乎哽咽了一声。但望见虞尘隐惶惑的神情,魏暄旋即咬紧了牙,竭力将情绪都压下,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来:“别怕,你会没事的,虞弟会没事的。大哥让全国都帖了告示,很快就有神医到了,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虞尘隐阖上了眼,说的话带着轻轻的泣音:“很快是多快啊,我好疼,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要疼,不想疼。我想安安静静的,只要不疼就好了,我会很乖的,大哥……” 虞尘隐虚弱地睁开眼,扯住魏暄衣裳,求饶道:“大哥,是不是我让你不开心了,孩子在惩罚我。你快告诉孩子,我真的喜欢你,我真的会乖的。大哥,我以后都乖乖的,你要怎么用我,我都会高高兴兴地配合,是我在床上太冷淡了吗,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大哥,你告诉我,你要怎样才可以放过我。” 虞尘隐没忍住啜泣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眼睛,害怕被人瞧见,又害怕被人忽视。 魏暄再也忍不住,抱着虞尘隐,又哭又笑起来:“不生了,虞弟,咱不生了,不生了…… “这孽种咱们要不起,不生了。” 魏暄大笑着,泪流了满面:“虞弟,咱不要了,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要这孽种了。” 送虞尘隐回寝宫后,魏暄在书房召来太医和前些日子请进宫来的大夫,让他们说实话,这胎保下去大人会如何。 太医颤颤巍巍跪着,不敢说。最后是一位宫外的大夫,捏着胡子说了实话。 “太子妃娘娘先天不足,难以有孕。强行受了孕,也很难生下来。若是太子殿下执意保胎,草民与诸位大人齐心协力,或能保住小殿下,但娘娘恐怕……” 这位大夫与魏扬颇有渊源,进宫前魏扬曾拜托这位大夫,一切以太子妃娘娘为重。 眼见着太子妃娘娘越发不好了,大夫也深感不能再拖下去,只得咬牙出了头。 魏暄沉默地坐在原处,很久都没说话,太医大夫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无人再开口。 夜色黑了,书房里点起蜡烛。太医们跪得头昏脑涨,一室内只有蜡烛的哔剥声。 魏暄望着众人被蜡烛的光拉长的影子,哑着嗓子问:“怀胎五个月的孩子,是不是已经成形了。” 无人回答。 魏暄自顾自说着:“孩子,不要怪爹爹。 “不要怪爹爹。 “不,不要怨你娘……”要怪就怪我这个做爹的无能。保不住你。 又过了不知多久,太医们才听到太子殿下最终的抉择:“准备堕胎药吧。” 第47章 乱世哥儿 那碗汤药端来的时候, 虞尘隐好似明白了什么。 他罕见地从浑身的疼痛里钻出来,求得几分清醒。药汁的气味浓烈, 侵占了他周遭的空间, 还试图往他身体里钻。 难道他是一团红泥,捏扁了捏烂了,就用手掌重新把玩。魏暄试图捏出个满意的形状来, 可到底问没问过他,到底愿不愿意。 虞尘隐勉力抬起手, 碰翻了药碗。 见药汁洒得到处都是,他这才望着魏暄笑了:“大哥,我本来不想生的,可你现在不想要了……你不要了, 我要。” 魏暄没说话,只是让人又熬了一碗。 虞尘隐躺在榻上, 低低喘着气,有些茫然:“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在问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底需不需要缘由。 药熬好了。魏暄端着药, 坐在虞尘隐身边,缓慢又冷硬地说:“虞弟,这孩子你生不下。” 虞尘隐笑了笑:“你强求了又放弃, 早知今日, 当初何必逼迫于我。” 他闭上眼,默了半晌,缓缓道:“这药我不喝, 若大哥要强灌, 就灌吧。” 魏暄坐着, 端着药没动。他端了很久很久,久到药都凉了,手也不曾颤一下。 “凉了,我让人再换一碗。” 过了小半个时辰,新的药熬好了。魏暄端在手里,一口饮尽:“有点苦。” 他又让太医去熬新的来。 没多久,又熬好了。 魏暄让宫女太医都退下。寝宫里只剩两人后,魏暄开口道:“孩子与咱们无缘,随他去吧。” 虞尘隐抿着唇,不语。 魏暄摸摸他额头:“大哥下辈子给虞弟做牛做马,为奴为犬。这辈子,是大哥对不住虞弟。” 他将虞尘隐抱进怀里,用勺子舀过药汤,碰到他嘴边:“乖,喝了吧,喝完了,以后就安生了。” 虞尘隐不肯张嘴。 魏暄张开口,准备说些什么,可惜没能说出声,喉咙像是被灌了鸩酒,只能发出些类似野兽的不明悲泣。 那悲泣极低,压抑得不见天日,若非此刻四下无人,一片孤寂,虞尘隐疑心自己是听不到的。 良久的沉默。 像是风声被刀剑阻隔,气流由水波桎梏,人的发音器官被掳夺,整个世界都淹没,文明开始坠毁,星辰由此堕落,生灵从有到无,众生毁于一旦,于是,沉默,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亲吻。苦涩的,并不柔软,带着刀剑无眼的刺痛,从一个人的心钻进另一个人的胃。 第91页 魏暄喝一口药,就喂一口。他吻他时,也渡下药,渡下情,渡下厄。 在唇齿交缠的世间情.事里,虞尘隐恍惚听见了果子被碾碎的声音。 疼痛后知后觉涌上来,虞尘隐才发觉自己听错了。 哪里来的果子,不过是他腹中的孩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虞尘隐都躺在床上休养。听宫女说,娘亲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可惜他身体还没好,不能参加那小子的百日宴了。 也不知等身体好了,再去见那婴孩,他会不会认得,自己是他的兄长。 后来,皇帝陛下早年的暗伤复发,大病一场。魏暄趁此把持了朝政。某日,他将皇后娘娘的儿子抱到了太子妃面前:“这是咱们的皇弟,也会是将来的皇帝。虞弟,你可愿养他。” 虞尘隐摇了摇头。 魏暄没有勉强,却仍然将三皇子留在了东宫。皇后娘娘并未派人来要,也未去照顾重病在床的皇帝。她说是要去别苑消暑,却连着两三年没回皇宫。 魏暄听之任之,只是每回各地献上珍贵玩意儿后,总要往别苑送一份。 再后来,皇帝驾崩,太子登基。 宫里的人开始尊称虞尘隐皇后娘娘。 做皇后与做太子妃对虞尘隐来说,并无太大区别。他一向是不管事的,也没人敢把事闹到他面前。 宫里的事魏暄都设了专人管理,宫外的事也轮不到虞尘隐来管。 总的来说,他无事一身轻,享尽了荣华富贵。他应该是快乐的。 只是身体总是好好坏坏地养着,魏暄夜间抱着他,并不做情爱方面的事,只是抱着他,像是忧心一旦放开,他转瞬就会消失掉。 至于消失去哪里? 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某日,魏暄抱着他坐到龙椅上。虞尘隐脑海里倏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是那昙花的。 原来那昙花不知为何,只能从天命书那里拿到微薄的神力,于是无可奈何地陷入了沉睡。 直到虞尘隐接触到这个世界长生泥所幻化之物——皇座,她才勉强清醒过来。 她告诉虞尘隐,天命书不知为何,将大部分神力都储存了起来,她拿不到,天命书的基本功能也废了大半。 天命书供给她的神力太过微薄,她只能选择长眠下去,以后的日子,只能虞尘隐一个人单干了。 如果他顺利的话,昙花相信,他们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再见。 疑惑得到了解答,昙花的声音消失。 魏暄抱着虞尘隐在龙椅上,来了一场久违的情.事。一切结束后,虞尘隐让魏暄把这龙椅融了给他。 魏暄应了,只说要再等等,等他命人打造好了新的龙椅,就把这旧的融了给他。 毕竟皇帝站着上朝,观感不好。 虞尘隐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吧,那我宽限大哥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过后,虞尘隐拿到了长生泥,神力涌入天命书,虞尘隐知道,自己可以去下一个世界了。 但他没有急着离开。 毕竟谁知道下个世界是怎样的,或许会好点,或许更糟糕。 他想呆到这具身体自然死亡再走。 魏暄对他近乎百依百顺,他过得算是畅快,再多活一段时间也好。 三十五岁那年,这具身体熬到了终点。 皇弟已经长大了,娘亲也回宫来看望他。魏暄握着他的手,摸着他的头,安慰他:“别怕,别怕。” 虞尘隐笑了笑:“大哥,我不怕。我走以后,你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得开心一点。” 接着他望向这个世界的娘亲:“娘,您能抱抱我吗?” 虞滟君将虞尘隐抱进怀里,拍拍他的背:“娘在呢。” “娘,我想听您唱童谣,娘,我好困,您能哄我睡觉吗。” 虞滟君温柔地哼起了哄小孩子睡觉的乡间歌谣,这俚歌,还是当年那书生唱给她听的。 在哄小孩睡觉的歌声里,虞尘隐就这么睡着了。 等人没了呼吸,魏暄才允许自己泣出血来。 皇帝退位了,将皇位传给了三皇弟。 荣升太上皇的魏暄,决意守皇陵。 这一守,一生就过去了。 他们的故事到此终结,他们的传说还在继续。 正统史书、稗官野史、诗词歌赋、后人闲谈…… 但这些,都与他们——无关了。 第48章 乱世哥儿 【匡盛】 跳下悬崖,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但一切也仅限于活着。 冲击使得手脚尽断,河里的碎石刮擦掉半张脸皮, 顺着河水他不知飘去何地。沿路搜寻尸体的士兵害怕责罚, 谎称已经搜到尸体埋在了土里。 他被一家寺庙救起,虽跛了脚毁了容,手也不灵活, 可好歹活下来了。 日日夜夜,想去找那个人, 可瞥见自己的手脚和镜中的脸,一切又成了梦幻泡影。 他剃度出了家,可内心并不清净。诵经时想念那人,吃饭时想念那人, 干活时也会想想他现今如何了,过得好不好。 他的内心在这座寺庙里平静下来, 一种悠长的寡淡的疼痛,昨日不是昨日,明日亦非明日。 日子一日日过着,春秋一季季轮转, 他近乎以为自己忘掉那人了,毕竟他已经很久都没心痛过。只是仍然祝愿那人好,常常抄经书为其祈福。 第92页 听说他大婚了, 听说他怀孕了, 听说他的孩子没能生下来,听说他成了皇后娘娘,听说他去世了。 和尚手里的念珠不知为何倏然断裂, 珠子落了一地。 翌日, 寺庙里的小和尚发现师父没来念经打坐, 找到师父时,师父已经圆寂了。 他坐化于一棵梨树下。 梨花白,疏疏落。风吹过,阵阵响。 “春天,春天吧。你看见第一株盛开的梨花时,就想想我。” “我下辈子不要做人了。做……做一阵风吧。等你活个七老八十,寿终正寝,被埋在墓穴里,我就吹啊吹啊吹到你身边来,从此再也不离开。” 【卫六】 卫六逃离淇城那日,以为自己将干出一番大事业。美人、功业、权势、名利,他以为自己都会有的。 他藏在人群里,不屑于其他护卫的愚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护卫们都忘了,只有他还记得。 他躲藏多日,在一个城门把守稍微宽松的午后,乔装打扮逃离了淇城。 后来在义州当了个百夫长,努力奋斗,努力升官。然而,在一次将败的战役里,卫六又逃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才不要跟这群无名小卒死在一块儿。 再后来卫六沦为贼寇,那些过往的雄心壮志都散了。 官兵来剿匪时,他被斩落马下。 过往记忆,走马观花。他倏然记起,蝇营狗苟这么多年,他还是没能做到——向主子说出自己的本名。 他不叫卫六,不是卫六。 他有名有姓,有父有母。 主子,我想告诉主子,我…… 卫六摔下了马,很快就没了声息。 【寇菱】 东宫女官寇菱,在隋安也有了一处小宅院。她赎回来的妹妹就住在这座小院子里,养养花,喂喂鱼,过着安生的小日子。 姐妹相聚时光虽少,但经历了从乱世到此时,两人已然心满意足。 皇后娘娘薨逝后,寇菱离开了皇宫。恩泽下金银不少,寇菱带着这笔钱做起了生意,妹妹也从旁帮衬。成了蛮有名的皇商后,寇菱还开始搞航运生意,说是要带着妹妹出海去,多看看。 到了大海上,看着眼前一切,寇菱想,要是娘娘也在就好了。 娘娘会喜欢的,这里的天蓝、海蓝,最重要的是一切都无边无际,自由自在。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2 01:08:23~2022-06-07 01: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夜漫漫 3个;BEATRI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 20瓶;竹一、三味杂食 6瓶;虎子的小可爱 5瓶;陆言的舔鱼、小甜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蛇与兔 “小兔子, 下午跑哪去了。”黑王蛇不满地缠住虞尘隐的腰,冰冷的蛇尾还有往上缠的趋势。 “嗯?怎么不说话。”他摸着可怜小白兔的耳朵, 有点不耐烦地捏了捏。 兔子的长耳非常敏感, 虞尘隐被捏住耳朵,浑身颤了颤,眼里不自觉泛出泪意:“别, 别碰耳朵。” “谁让宝贝跑出去的,不听话就该受到惩罚。”黑王蛇不肯放过他可怜的长耳, 还伸出信子舔了舔。 虞尘隐浑身颤动不止,竟然就这么去了。 闻到气味,黑王蛇戏谑地笑了起来,终于大发慈悲放开了可怜可爱的长耳, 哑着声音道:“真是只爱发情的小公兔。” 黑王蛇收回冰冷的蛇尾,化为赤.裸的双腿, 将虞尘隐抱在怀里,舔舔他脸蛋:“要不是怕伤着你……宝贝未免太不争气,一年四季都发情,怎么养都养不胖你。” 虞尘隐红着脸, 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羞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溅到我身上, 我都没骂你, 宝贝怎么自个儿羞起来了。” 虞尘隐颤巍巍睁开长睫,湿湿的:“王墨,你不要这样。” 黑王蛇没忍住, 舔了舔他眼睛, 将睫毛润得更湿:“可怜的宝贝, 下次不准跑出去了。我会担心的。外面都是食肉动物,随便碰上一个都能吃了你。” 虞尘隐蹙着眉:“难道我要一辈子呆在你后院。” “这里不够大吗?”黑王蛇捏了捏他腰上软肉,“你这小不点能装下上万个。” 虞尘隐无心跟他争辩,抓住他手,状似不经意地说:“王墨,这扳指好漂亮。” 黑王蛇笑笑,将扳指取下,套在了虞尘隐拇指上:“祖传的,只给媳妇。宝贝戴着试试。” 一会儿就够了。虞尘隐状似不经意将手搭在黑王蛇肩上,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扳指消失,长生泥到手,随即一点神力又幻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扳指。 虞尘隐收回手,取下扳指,捉住黑王蛇不老实的手,将扳指戴了回去:“我不喜欢蛇,王墨,你还是找其他兽当媳妇吧。” 黑王蛇脸上的鳞片突然冒了出来,漂亮的黑鳞片此刻瞧着却有些渗人:“小兔子自作多情,谁要娶你当媳妇,当个情人倒还勉强。就你这小身板,难不成还想娶只母兔子。宝贝,你能满足人家小姑娘吗。” 虞尘隐蹙起眉头:“我单身主义。” 黑王蛇嘶了嘶蛇信子:“宝贝别惹我生气。” 虞尘隐听话地不说了,门外传来敲门声,黑王蛇冷静了会儿,把兔子放了下来:“你先呆着,我去处理一下你下午跑出去惹出的事。下次再敢乱跑,就不是捏捏耳朵这么简单,明白吗。” 第93页 虞尘隐随便点点头,一看就没听进去,黑王蛇摸摸他脑袋,无奈地走了出去。想着干脆这周边都安上电网,这样小兔子想出去也没法出去了,除非自愿变成烤兔子。 长生泥到手,虞尘隐不准备继续呆在黑王蛇这里。黑王蛇一走,虞尘隐便偷偷摸摸走到小院角落,从自己刨出的洞里钻了出去。 这个世界奇奇怪怪,他刚化形有了神智,就被黑王蛇捉到了。从此就呆在他后院,黑王蛇虽然不准他出去,但好吃好喝地养着他。长生泥幻化成了黑王蛇的扳指,虞尘隐想要搞到手,也就乖顺地留了下来。 现在长生泥搞到手了,虞尘隐决定在这个世界游历一番再离开。 可惜没跑出多远,就被一群没有神智的野兽狂追,可怜的小兔子在食肉动物眼里香喷喷。 虞尘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就要入了狼口,没想到黑王蛇赶到了。 他击退了野兽,用蛇尾缠起兔子归了家。 “就知道你不老实,要跑,要不是我觉着不对劲匆匆赶来,你这小可怜就死翘翘了。” 黑王蛇不解:“你跑干嘛,我哪里对你不好。” 虞尘隐气喘吁吁,缓了好半晌才道:“我想到处走走。不想一直被你圈养着。” 黑王蛇沉默,许久后才开口:“你要是想走,可以带我一起。反正我家当不多,卷一卷就可以走。外面很危险,你一个人上路,走不出一千米就会被吃掉。反正我也呆腻了这个小镇子。” 虞尘隐经历了这番被追着吃的体验,沉默了许久,说:“约法三章。一,不可以碰我,耳朵什么的都不可以;二,你要任劳任怨,给我找吃的;三,你不可以吃兔子,灰兔、黑兔都不成。” 黑王蛇嘶了嘶蛇信子:“我已经不吃兔子了。本来上次想开开荤,捉到只肥肥兔,可惜那耳朵长得跟你差不多,我也舍不得咬坏,就放走了。 “至于不碰你,我只能尽量。反正你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同一物种,我的东西放不进你的洞里,乱搞只会把你搞坏。我最多馋馋嘴,舔一舔。 “找吃的当然,小兔子不一直我养着的。” 虞尘隐拍了拍他冰凉凉的蛇尾:“那算了,我宁愿一个人走。” 黑王蛇不肯松开尾巴,翘着尾巴尖尖松松缠住他颈子:“晚了。” 于是黑王蛇和小白兔就这么上了路。小兔子长得漂亮,黑王蛇从不带小兔子到化形兽聚集的地方走,一群有神智的玩意儿聚在一起,只会跟他抢兔子。 就那天下午兔子跑出去那么一会儿,就被好多兽惦记上了,要不是他实力强,体型庞大,还真压不下那群化了形的虎狼狮豹。 这小白兔根本不知道兽心险恶,他王墨只会亲亲舔舔,好歹能克制住进食欲望,要让其他兽捉住了,指不定就是个先奸后吃的命。 他带着兔子走向各种偏僻的地方,反正兔子吃草他吃肉,大多数地方都有动植物。 有时候兔子走累了,就趴在他身上,黑王蛇任劳任怨化作原形,一条十几米长的大黑蛇,鳞片黑亮冰凉,小兔子最喜欢夏天趴在上面滚来滚去,当成现成的去热神器。 小兔子还挺淘气,除了吃草,最近还沾上了吃花的坏毛病,越漂亮的花越喜欢,不漂亮的花还不肯下嘴。 他能怎么办,只能宠着了。带着小兔子漫山遍野的给他找,这座山头的看不上就去下一座山头。 王墨最讨厌冬天,蛇素来冬眠,他虽然能克制,但整个冬天也打不起精神来。每逢冬天就忧心小兔子趁他一个不留神跑掉。 好在小兔子还有点良心,冬天的时候乖乖的,并不让他怎样操心。 但在这个冬天,小兔子从外面捡回来一条刚有神智的狼,说是他皮毛热乎乎的,冬天可以取暖。 小兔子趴在狼身上不肯离开,王墨很是生气。那灰狼如今还小,全然不是王墨对手,三两下就被打败。 王墨指着狼骂:“这臭狼有什么好的,除了多身皮毛,有什么值得你捡。你要是喜欢,我现在就剥了他的皮,让你暖个够。” 虞尘隐拦在灰狼面前:“你跟他计较什么,你看他身形,分明还是小孩子。我不过化成原形在他背上呆了呆,哪值得你这么生气。” 王墨指着虞尘隐“你、你、你”了半天,才冷静下来:“你敢留下这臭狼,我铁定剥了他的皮。” 虞尘隐无法,从行囊里掏出王墨的肉干,装了些递给灰狼:“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找你的族群去。” 灰狼不肯走,王墨一个长尾就甩翻了他。 虞尘隐扶着额,无奈道:“王墨,我们走吧。这座山头我呆腻了。” 王墨没好气地瞪了他两眼,终是妥协,化作原形,将包裹甩在背上,恼道:“还不快上来。” 虞尘隐爬上蛇背,沮丧地跟灰狼告别:“小狼,我走啦。你自己保重。” 灰狼还想跟,王墨直接用蛇尾将其甩远了。 走出了山头,虞尘隐还能听到嗷呜嗷呜的狼啸声。 王墨冷嘲道:“怎么,心疼那奸夫啦。要不要回去跟他再你侬我侬一番。” 虞尘隐使劲儿拍了拍蛇头:“胡说什么呢。算了,不跟你计较。王墨,我饿了,你还不快点赶路。” 王墨缠住虞尘隐,用蛇尾轻轻打了好几下小兔子屁股,软软的,倒有些上瘾。 第94页 虞尘隐红着脸捉住蛇尾,恼道:“发什么疯呢。” 王墨冷哼道:“犯了错就要被惩罚,免得小兔子闹上天。” 虞尘隐不干了,回击,却只是打得自己手疼,闷声不吭生起气来。 王墨见他没动静了,碎嘴道:“小白兔,软又白,生起气来像发情,一年四季发个没完,养不胖啊养不胖。” 虞尘隐猛锤了好几下王墨,那鳞片漂亮得跟琉璃似的,却怎么也锤不烂。 王墨见他手都锤红了,眼也红了,用蛇头碰碰他脑袋:“算了,算了,不逗你了。别锤了,你手锤烂了,我还得找草药给你敷。” 虞尘隐放弃,瘫倒在王墨身上:“别惹我,惹我把你烤了吃了。” 王墨张着大蛇嘴,嘶嘶地吐着信子:“小兔子真厉害,让我舔舔。” 虞尘隐不给舔,王墨也怕他生气,只好缩回蛇信子,悻悻地赶路。 王墨越赶越气愤,真该把那头狼弄死了再走的,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 他嘶着蛇信子一边看花花草草有没有能入小兔嘴的,一边恼怒于该死的其他野兽,不要脸,就知道勾搭他家小白兔。 他俩作伴游历了很多地方,不知多少岁月过去,小白兔走不动了,只能趴在黑王蛇背上。 小白兔用软软的爪子拍拍蛇头,温柔道:“王墨,我该走啦。谢谢你,陪伴我这一路。” 小白兔的寿命走到了终点,黑王蛇本来早有预料的,兔子寿命本就不长,化了形的也比不过蛇。 但不知怎的,真到了这时候,王墨还是受不了这世间只剩他一兽。 他寻来很多很多鲜花,铺成床,将小兔子放在上面,免得小兔子饿了。 而后黑王蛇围着小兔子缠绕起来,他盘成了一座小山丘。 黑王蛇陷入了久违的冬眠中。 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醒来。 *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写什么,先码一章小故事过渡一下哈哈~ 第50章 大结局 再一次醒来, 虞尘隐以为自己又将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 过不同的人生。 但望见那张熟悉的面容, 虞尘隐愣在了原地:“魏暄。” 魏暄见他醒了,眉眼的冰霎时融为春水:“虞弟。” 虞尘隐不解地往四周看,一片晕白, 并无他人,此时此刻此地只有魏暄。 可是他怎么会…… 难道是在梦中。 虞尘隐推开魏暄的手, 翻了个身,阖上眼试图入睡。 魏暄却不肯放弃,轻柔而不容抗拒地将他抱入怀中:“虞弟,我好想你。好想你。” 虞尘隐不肯掀开眼帘, 仍蹙眉闭着眼,他宁愿相信这是梦, 一个奇怪的梦。 魏暄抚上他长睫,柔抚他眼眶:“虞弟,你不愿见到我吗。” 虞尘隐不答。 是不愿见到吗?倒也不是。只是一切都过去了,虞尘隐不想回顾。过去的事就应当过去, 记忆中的人好好留在记忆中就好了,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不要再出现了。 既然一切都已经发生, 也已经逝去, 就不要出现在此时此刻。 回忆可以美化一切,真实的人却只会丑化现实。 魏暄又如何,大哥又如何, 已经是极遥远的事了, 应当被埋在土里, 而不是玩诈尸的把戏。 虞尘隐不睁眼也不回答,权当没看见没听到,都是梦,都是虚幻,当真作甚。 魏暄将头搁在虞尘隐肩上:“虞弟,终于见到你了。我真的……真的……”好开心。 魏暄不想说那些煽情的话,自己却没忍住红了眼眶。但他好歹留住了泪,没玩一些雨怜露怜的把戏。 魏暄紧紧拥着虞尘隐,力度太重怕伤着他,力度太轻又怕他跑掉。 魏暄乞求道:“睁开眼,看看大哥,好不好。” 当魏暄守在皇陵,无数次幻想虞弟醒过来了,虞弟没离开,离开只是一场噩梦。是噩梦做得太久,太沉,他被困住了,被困得太苦太痛,放不下便醒不来。 皇陵太冷,太冷,虞弟怎么受得了这般的寒冷。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地下,会不会有虫子咬他,会不会有不长眼的孤魂野鬼伤害他,魏暄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他只是惊惧地从睡梦中爬起来,一定要挨着皇陵冰冷的石头才能够勉强清醒。 可清醒过来又能如何,只有陵墓不见人,只有薨逝的现实没有温热的血肉。他无论怎样求,怎样寻,都寻不到了。 一个离开的人,一个不在世间的人,该怎么去寻怎么去找,要去蓬莱吗,要到仙山吗,还是去炼丹,去酗酒,去吞毒,去杀掉自己作祭奠。 该用刀剜掉血肉,还是用匕首挖出双眼,用剑刺穿肺腑,还是用斧头砍掉头颅。 怎么做。该怎么做。 临终那刻,魏暄也没有醒悟。 若是有黄泉,剐了他也不喝孟婆汤。若是无黄泉,灰飞烟灭碾作尘也不会放手。 就算真成了土,让虞弟踩上来也是好的。 他走过的世间,都踩在自己身上,以死亡以孽贱,留住短暂的相拥。 魏暄知道虞弟现在无法接受,便低声为他述说起此间事的来龙去脉。 “天命书其实是大哥的本命神器……” 天地混沌里,诞生了第一个神灵。神说:我需要同类。 第95页 祂散去一半神力,倾倒进长生海底,海底里的长生泥与神力融为一体,无数的新神出现了。可争端、噩梦、战争也随之而生。 后来神界沦为废墟,所有的神灵也随之消散。魏暄本名司危,神躯在战争中毁灭,神魂裂为碎片,流落小世界。 当他作为卫雁山时,神界的昙花竟拾得他的本命神器天命书,来到了他身边。 当时虞尘隐濒临死亡,卫雁山想留住虞尘隐的意念远远大于其他。于是本命神器并未选择与卫雁山绑定,令其想起一切,重修神身。而是转头与虞尘隐绑定,保住了他即将消散的魂魄。 本命神器用神力给卫雁山打下标记,卫雁山在死后神魂碎片便回归到了天命书里。 第二世的嵇衍也是司危的灵魂碎片之一,第三世的魏暄,第四世的黑王蛇……他与虞弟已经相伴四世。 新神本就从长生泥里诞生,流入小世界的长生泥能提供神力,凝聚神魂,重修神身。 四世过后,四个碎片凝为一体,司危觉醒。 他第一时间解除了虞弟与昙花的灵魂绑定,随即将自己与虞弟的灵魂绑定起来,从此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天命书不供给昙花神力,将大部分神力保存下来也是为了凝聚神魂。 昙花仍然沉睡着,司危提供着些许神力,只待以后回到神界,再好好培育这株昙花。 当然,现有的长生泥提供的神力,并不能使司危带着虞尘隐成神,只能保住两人灵魂不散,记忆不灭。 此时此刻,他们相聚在天命书内部。他们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走。 听完这一切,虞尘隐沉默许久,睁开了眼。 他望着眼前的人,有些难以置信。用记忆中的事试探,每段记忆都对得上,甚至很多他不知晓的细节,司危也一一低声述说着。 虞尘隐还是难以置信,纵使司危先后幻化出四张面容,虞尘隐上手摸了摸,不是易容,不是画皮,也仍是不愿相信。 “大哥自由了,大哥要和小隐过上新的生活了……”这话分明是卫雁山说的。 “我待百姓如待你,是一厢情愿,亦是心甘情愿。”这话分明是嵇衍说的。 让他堕了一胎的是可恶的魏暄,伴他走过一路的是淘气的黑王蛇。 但现在,面前这人告诉他,他们都是同一个神的灵魂碎片。 虞尘隐觉得很可笑,嘲道:“顶着魏暄的面容做什么,做你自己吧,司危神。” 虞尘隐试图推开司危,却无法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 魏暄道:“虞弟,我知道你暂时无法接受。大哥会等下去,一直等下去。” 虞尘隐挣扎不开,僵持了一会儿,放弃了。 “随便你。” 虞尘隐叹了口气,无法分辨自己的心。 只是时光,时光会告诉他答案。 虞尘隐决定,将一切交给时间,顺其自然,顺着命运的洪流一路往前。 * 作者有话说: *背景与《病弱…爱意》一样,“天地混沌里……战争也随之而生。”这段上一本出现过。 *还会更新一些番外。 第51章 两小无猜 夏季, 蝉鸣,女主人做好了小饼干, 端到花园的矮桌上, 招呼两个小娃娃来吃。 饼干有小熊形状的,还有小猫、兔子、花朵、小树……等等等等,各式各样, 相同处是都可爱,一样的可爱, 分不清哪一块更俏皮。 花园里有好多的花,绣球花、向日葵、栀子花、鸢尾、月季、玫瑰……一大团一大团、一簇又一簇,有些爬到了支架上去,阳光只能透过花群的隙缝洒下。 女主人坐在矮桌旁的软椅上, 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任疏疏阳光洒在眉梢。一头卷卷的蓬松的秀发, 像吸取了光泽似的,水一般流云一般。 两个小娃娃呆在一簇月季旁,瞧着稍小的那个,眼睛又亮又大, 睫毛长长卷卷,头发也卷卷,小脸被阳光晒得微红, 嘴微嘟着, 似乎对另一个小娃娃有些不满,在撒娇呢,不想理他了。卷毛小娃娃长着神话里的小天使的面庞, 呆在月季旁, 衬得月季也更加的遥远浪漫了。 另一个小娃娃看着稍大, 正拉过卷毛娃娃讨饶:“虞弟,虞弟,对不住嘛。我不该乱揉你头发。” 这个小娃娃虽年纪小,却分明显露出了另一种的风流意态。浓墨乌发,霞山作鼻,薄唇勾月,眼敛长风。 “伯母叫我们去吃小饼干了,虞弟,别气了好不好。我不跟你争,都让给你。”魏暄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也从未争过,有什么好吃的,铁定先让虞弟吃到满足。 虞尘隐哼了一声,大方道:“算了,不跟你计较。” 这一世,由于父母那辈关系极好,父辈们便开玩笑说要定个娃娃亲。谁知小娃娃魏暄一口答应,虞尘隐也没反驳。毕竟这一世的长生泥幻化成了手镯,戴在魏暄母亲手上,这手镯一代传一代,专门在结婚当日给儿媳。 只要两人长大后结婚,手镯就自然而然到了虞尘隐手里。 见两个小娃娃如此,父母们大笑起来,随即在魏暄的强烈要求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定了一个娃娃亲。说是等长大啦,两个小娃娃要真想结婚,那就在一起好了。 这个世界,同性婚姻是很正常的事,周遭没人反驳,只是笑着看两个小娃娃成天呆在一起。事实上,是魏暄总是缠着虞尘隐,虞尘隐无奈,却也没想过赶跑他。 第96页 就算赶,哼,癞皮狗,赶不跑的,虞尘隐没好气地想着。 魏暄拉着虞尘隐站起来,慢吞吞走到矮桌旁,选了个兔子形状的小饼干递给虞尘隐,两眼笑眯眯的,被虞尘隐瞪了一眼,魏暄倒不给他了,塞到自己嘴里,故意吧唧吧唧嘴:“小兔子真嫩,好吃好吃。” 虞尘隐白了魏暄一眼,跑到妈妈面前,告状道:“妈妈,妈妈,魏暄欺负我,他拽我头发。” 魏暄不紧不慢道歉:“伯母,是我刚才不小心扯到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虞弟的。” 女主人摸了摸虞尘隐卷毛:“宝宝乖,哥哥道歉了,宝宝接不接受。” 虞尘隐没好气道:“勉强可以接受。” 女主人笑着将虞尘隐抱进怀里:“宝宝怎么这么可爱!宝宝真大气,来,妈妈喂你吃小饼干好不好。” “好~” 魏暄站在一旁,笑着看乖乖巧巧的虞弟。变成小孩子的虞弟,真是稚气又淘气。 魏暄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盛夏过去,到了九月,秋高气爽,小学开学。一年级三班的两位小朋友来到学校,乖乖上课。 好不容易放了学,虞尘隐感到想去卫生间,急匆匆跑出去,却被人拦下了。是一个三年级的男孩子拦住了他,大孩子胖乎乎的小手里拿着封粉色的信,支支吾吾的,嘟囔半天也没说出个啥。 虞尘隐跺着脚,咬唇道:“快让开。” 大孩子红着脸不肯让,张开手不准虞尘隐走。 虞尘隐急红了眼,好在这时魏暄来了,他方才被人拉住问一道数学题。魏暄一把将大孩子推开:“走开,好狗不挡道。” 虞尘隐慌慌忙忙往卫生间赶,可惜刚到门口,就没忍住尿了裤子。好在这时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不然明天可就要传遍整个学校,说是一年级三班的那个洋娃娃尿裤子啦。 然而虞尘隐还是没忍住,开始掉泪珠。魏暄紧接着赶了过来,两眼一扫往他裤子一瞧,明白发生了啥,将虞尘隐拉进卫生间,锁上门,安慰道:“别哭,别哭,没人发现。” 虞尘隐啜泣着,长睫毛都湿成了一缕一缕的。 魏暄戳戳他脸蛋,见虞尘隐没反应,无奈道:“天已经有些冷了,你一向又病弱,别穿着这裤子了,免得感冒。” “哪里有其他裤子换呀。”虞尘隐垂着头,不想见人。 魏暄笑:“我不也穿着裤子吗,和我换。” 虞尘隐不要:“我才不要。” 魏暄可不管他要不要,直接脱了他裤子,又准备脱他内裤一起换了。虞尘隐忙按住魏暄的手:“不要脸,我不要穿你内裤。” 魏暄无奈:“好好好,不穿,不穿。”却仍然将他湿哒哒的内裤脱了下来,没扔,卷吧卷吧装兜里了。 “魏暄,你恶不恶心,快扔掉。”虞尘隐一抽一抽地啜泣着,小脸红彤彤,洋娃娃似的大眼睛坠着大颗大颗泪珠。小卷毛好似也耷拉了下来。 天有些凉,魏暄连忙将裤子脱了给他穿上。又毫不介意地将虞尘隐湿淋淋的裤子三两下套在自己身上。 他出去洗了把手,然后才摸了摸虞尘隐卷毛:“哭啥,没事,我不会让人知道你尿了裤子的。” 虞尘隐嘟囔着:“不要你假好心。” 魏暄嘿嘿两声,心里想着虞弟怎么这么可爱啊。 牵着虞弟走到校门口。司机早等在那里,有些坐立不安,见两孩子还没到,正准备下车进校找找,看是不是出事了。 见两娃娃手拉着手走了过来,司机才松了口气。 坐进司机的车里,魏暄道:“别急着回去,先麻烦陈叔绕个路,去商场买两套衣服和两双鞋来。” 说了尺码后,魏暄打开书包,将副卡递给司机:“麻烦了。” 司机知道少爷秉性,没推脱副卡,接过道:“少爷哪里话,应该的。” 到了商场,司机下车。过了一段时间,司机速速返回,将衣物和副卡都递给魏暄。 魏暄摸摸虞尘隐卷毛,打开隔板,替虞尘隐换好了衣服鞋子,自己也重新换了一套。 换下的魏暄也没扔,回到家中后拒绝了保姆的好意,自己手把手洗干净了衣服,刷干净了鞋。晒干后好好地收了起来。 * 作者有话说: 因为有评论说,希望主角做个快乐的小少爷,有一个青梅竹马,过幸福的一生,也有评论希望他拥有一位温柔母爱的娘,所以写了这个番外世界嘿嘿。 还没写完,还有后续哦~ 第52章 两小无猜 转眼, 小娃娃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在这转眼的时光里,春夏秋冬缓慢又奢侈地走过。 这日, 两人逃了课。中午说是出校吃午饭, 吃完却没回校。 虞尘隐端着碗很辣的小吃,叫做都卷子。辣椒、花椒洒得足足的,虞尘隐吃着吃着就辣得眼泪直掉。魏暄让他别吃了, 虞尘隐却不肯,绕过他的手, 又戳起一卷儿放进嘴里,辣得直呼呼,又爽又疼。 魏暄无奈,只能掏出餐巾纸给他擦眼泪:“缓缓, 缓缓,别急, 慢慢吃。” 虞尘隐又吃了一卷,嘴受不了了,忙叫道:“水,水, 给我水。” 魏暄端过小吃碗,将矿泉水递给他。虞尘隐一口气喝了半瓶,舌头仍疼得厉害。 魏暄道:“以后还吃吗。” 第97页 虞尘隐给自己唇瓣扇了扇风:“吃, 就要吃。” 魏暄无奈:“那少吃点。”说着见虞弟一直没缓过来, 为了防止他稍后继续吃,端起小吃碗将剩下的都吃光了。 过了会儿,虞尘隐果然又要, 却只得了个空碗。他瞥了魏暄一眼:“哼, 你倒是能忍。” 魏暄唇瓣红得厉害, 被辣得微肿。他却仍然一副平静样,甚至挑了挑眉:“味道确实不错,但也不能多吃。走,上山去逛逛。” 虞尘隐不服气地跟在魏暄后面,魏暄回头,牵起虞尘隐的手:“听话。” 虞尘隐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挣脱他的手。上了山,山上空气很好,目光所到之处,尽是绿,幽绿、浅绿、青绿…… 到了山顶,苍天浮蓝,万丈云风。 两人坐在大石块儿上,肩靠着肩。魏暄突然问:“虞弟,这辈子,你心甘情愿和我成婚吗?” 虞尘隐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垂着长睫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答案。 魏暄捏着他的手掌:“你是愿意的,对吧。” 虞尘隐答:“或许。你在意这个做什么,不管我愿不愿意,都不会逃婚。这已经够了,不是吗。” 魏暄笑笑,跟着答道:“或许。” 回过头去,微仰着头,山顶的风有些大,吹得魏暄的笑意渐渐散去。 可没等多久,魏暄又扬起笑脸,掏出兜里的巧克力:“吃吗?” 虞尘隐点点头。魏暄撕开包装,递给虞尘隐。见着虞弟慢慢咬巧克力的模样,魏暄突然释怀了。 虞弟爱或不爱他,没有关系。能陪着虞弟的,只有他魏暄一人。 这世上的人都会离虞弟而去,父母、朋友、同学、甚至是陌生人,他们最终会在时光里烧干肉.体与灵魂,化作历史的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只有他和他,灵魂不灭,永世长存。无论虞弟愿意也好,不愿也罢,若虞弟无法包容孤独,便也无法拒绝他。 他们的命运早就缠结在一起,是善缘也好,是孽缘也罢,总之,是无法分开的了。 又过了两三年,刚刚拿到高中毕业证,魏暄就催促着父母给他和虞弟订了婚。 两人读的同一所大学,刚开学,魏暄就表明了自己与虞弟的关系。一举消灭了大部分来自他人的纠缠。 若还有不肯放弃的,魏暄也不手软。这样一来,久而久之,两人的生活宁静许多。 大学一毕业,魏暄就举办了婚礼。 婚礼上,魏暄的妈妈将手镯给了虞尘隐,长生泥到手,婚礼继续。 夜晚,虞尘隐推开魏暄的手:“我暂时不想这样。” 魏暄笑了笑,将手收回:“好。等你想要了,记得告诉我。” 虞尘隐想翻个白眼,忍住了:“睡吧。” 两人在这个世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双方的长辈离世后,两人处理完后事,立好遗嘱将财产都捐出去。 一个午后,两人选择离开。 于是,虞尘隐和魏暄同时没了呼吸。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