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第1页 《香火》作者:云雨无凭【完结】 简介: 1966年,祝富华出生,他是五位姐姐唯一的弟弟,被父母和奶奶偏爱,起了个满含企盼的富贵名,脑子却不太灵光,一年级读了三年还是倒数第一,他有些跋扈,经不得风风雨雨,没人愿意和他做真朋友,在背后说他“傻瓜”。 陈淮水家境殷实,爸爸是军官,妈妈是大学老师,他从小就成绩优异、斯文白净。陈淮水姥姥家在祝富华家隔壁院子,第一次见面在两个人十岁那年,陈淮水在姥姥家窗前的桌子上写作业,祝富华砸了人家的玻璃。 十八岁的夏天,陈淮水从英国回家过暑假,祝富华做搬运工,他吃完陈淮水买给他的冰棍,掀起背心露出一小片肚子,在树荫下面吐着舌头扇风……二十一岁,陈淮水介绍祝富华去酒店当学徒,有天在巷子的角落里,黑漆漆啥也看不见,陈淮水执着地问:“做我媳妇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时代大潮滔天,社会飞速发展的九十年代,有人缔造行业传奇,有人执拗纲常孝道,人生苦尽甘来的祝富华,这辈子都忘不了爷爷爸爸的牌位前香火缭绕,在妈妈的训诫下,他扇了自己几百个巴掌。 陈淮水×祝富华 第一卷 我们的一九七六 ==================== 第1章 01. =================== 一九七一年的立春刚过,大姐宝女就扛着包袱来了,灰色的棉线头巾,落了油灰的袄子,她冲着门槛上吃手的富华笑,后来又冲着妈妈哭。宝女揭下头巾,二十岁不到的脸颊冻得通红、皲裂。 “富华,过来,过来呀,不认识大姐了?大姐来家里看你了。”祝宝女这个全家最憨厚老实的孩子,从小便被旧规矩旧理数压得喘不过气,现在嫁到城边的村里去,回趟娘家,连个“回”字都不轻易讲出口了。 祝富华的棉袄和裤子都是新布、新棉、细针脚,脚上鞋是奶奶新纳的,他还是坐在门槛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祝宝女。 祝富华快要过五岁了,还是说不清楚话,他看见了祝宝女手心里的两颗糖,于是站起来跑过去,抿着嘴调皮地夺,很快就把糖剥出来,塞进了嘴里。 “我的富华,想死我了,”原本都笑了,当把祝富华抱起来的时候,祝宝女又哭了,她看着炉子里通红的煤球,对妈妈说,“我生了刘丰年,可还是最喜欢我们富华,天热的时候给丰年喂奶,喂着喂着就哭了。” “你怎么招惹老刘家了?”王月香不搭话,询问起祝宝女忽然回娘家的原因。 “没招惹,刘二娃打我了,全家五口子没人拦着,他打得我满嘴都是血。”祝宝女不住地哽咽,可还是要给祝富华露出一脸笑,她亲了亲祝富华的脸蛋,继续把他抱着晃。 王月香俯身掀开了锅盖,水汽像大雾一样往外飘,她愁得皱起眉头,看了祝宝女一眼,再看第二眼。 说:“谁结了婚都有小打小闹,你男人脾气不好,你就多担待,别总往这儿跑,邻居看见了笑话。再说了,你爸现在连宿舍都没有,我们只能挤在这老房子里,睡觉都没地方。” 祝宝女把祝富华放下了,摸摸他的虎头帽,让他自己去玩,她重新把灰色的棉线头巾戴好,拎起了鼓囊囊的旧包袱。 说:“妈,那我回去了。” “宝女,”王月香上前来,攥紧了祝宝女的手,她的声音轻颤,说,“今天住下,以后再说以后,妈不是赶你,你现在是刘家的媳妇,别叫他们不高兴。” “我知道。” 宝女咬着嘴角点头,眼睛红得厉害。 第二天,顽皮的祝富华被路上的玻璃渣子弄破了手心,王月香抱着他拼了命地跑,去找大夫,祝宝女住了两夜就离开,从城里回乡下婆家了。 天冷,祝二女的耳朵冻得留脓水,这天夜里下了雪,二女晚上在被窝里看书,乖巧的祝三女给她打手电,俩人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三岁,模样很像,都随着王月香的细眉毛、薄眼皮。 祝二女压着声音,问:“灶房里还有什么吃的?” “灶房里没吃的。”祝三女学她,也压低了嗓子。 “我饿了。” “我知道奶奶买了蜜三刀,锁在抽屉里,只给富华吃,爸爸都不许吃。”祝三女说话温温柔柔,不生在富贵的家境,可是,神态做派都像个千金小姐,细细的胳膊,窄窄的肩膀,平时梳两边不粗不细的辫子。 祝二女把书合上,祝三女关了手电,然后,两个人便窸窸窣窣地躺好,盖着两床叠在一起的厚被子,二女问三女:“你想不想嫁人?” “不想。” “为什么?” “大姐嫁了人,过得一点儿都不好,刘二娃把她打成那样,她还是得给他当老婆。” 祝二女却说:“我挺想嫁人的,我不想在家里待了,奶奶只喜欢富华,妈和爸也是的,要是我过完年能嫁出去,我过得肯定比现在好,想上学就上学,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要是我男人有钱,我就去上大学,还要去美国留学。” “二姐,那你去美国了还回来吗?” 祝三女问着话,吸了吸冰冰凉凉的鼻子,她把被子再裹得紧一些,挽着祝二女的胳膊,把眼睛合上了。 祝二女压着嗓子哼哼了半天,最终,没答这个问题。 第2页 窗外漆黑寂静,树上松动的枯枝偶尔掉下来,腊月的这一夜,不知道又落了多厚的雪,几天之后,祝富华正式过了五岁,他戴新帽子,穿新衣服,被妈妈带去街上玩,买了糖和皮球,还得了一个挺大的红包。 奶奶买了肉,专程为祝富华的生日做包子,猪肉白菜发面皮,趁热咬开,松软喷香。 /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祝家少有变化,这期间最隆重的是祝二女的婚事,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过完那个极寒的冬天,她就离开了这个家,嫁给了王江——一个家境不错的准大学生。 如今,大学毕业的王江做了干部,祝二女和他有了两个女儿。后来,祝二女又靠着婆家照顾,成了毛纺厂的工人。 夏天开了个头,五姐祝引男过了十三岁,她扎着两个小辫,从巷子口那颗梨树上往下跳。 祝引男穿着紫红色带格子的布衫,和四五个男孩子一起走,祝引男的口哨吹得最响,下巴抬得最高,身形最标志,模样最漂亮,旁边有同学戳了戳她的胳膊,问:“祝引男,傻瓜呢?” “逃了学在家呗,十岁了,脑子缺根弦儿,一年级念了三年还考倒数第一,老师都不管他了,”小姑娘眼底带着不屑,嘴巴更是毫不留情,想了想,又说,“老太婆给傻瓜钱了,今天早上给的,应该还剩不少。” 祝引男话音没落,身旁几个孩子就发出领会的笑声,看样子,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熟悉的流程了,高个儿男生说:“祝引男,谢谢啊,拿到钱给你买糖吃。” 说着话,几个男生撒腿就往路的那头跑,祝引男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扯着嗓子提醒:“别跟他提我,不然以后谁都别想吃糖!” 男生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很模糊的几句“知道了”。 夕阳拖长了树的影子,深黄色的斑驳印在路边,头顶叶子“刷啦啦”地响。 祝富华在院子外面的平地上扔羊拐。 他剪着利落的小寸头,穿白衬衣、深蓝裤子,眼睛圆黑,笑起来明朗又可爱。那几个男生加入了扔羊拐的游戏,祝富华就眨着眼睛,弯起嘴角,说:“你们是我的朋友,对吧?” “对……对对,我们和富华是朋友,”高个儿面不改色,放下羊拐,沾了土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掏东西,拿出来张皱巴巴的一分纸币,他炫耀一般,问,“富华,我有钱,你有钱吗?” “有。”祝富华答得响亮。 “你的没我的多,是吧?” 高个儿提问,众人附和,脑子不灵的祝富华毫无防备,就把自己的一元大钞从口袋里拿了出来,说:“这是奶奶给的。” “富华,”高个儿老练地套近乎,胳膊搭在祝富华肩膀上,笑着和他商量,“你的这个少,我的这个多,这样……哎,换一下。” 手上的钱任由高个儿摆弄着,祝富华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便宜,他冲他们微笑,说:“那天我们也换了,所以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对,是好朋友。” 几分钟后,男孩子们的身影在巷子里四散开了,祝李氏来喊孙子回家吃饭,她远远地高喊:“富华,富华,乖孙,吃饭了!” 祝富华却还是蹲在地上,一心玩他的羊拐,什么话都不答。 祝李氏继续喊:“吃蒸面条咯,富华回家吃蒸面条,奶奶给你放个荷包蛋。” 这下子,祝富华才得了逞,他站起来往回跑,逆着夕阳的光影,他像一缕白色的小风,也像那种在野地里奔跑撒欢的羊羔或者牛犊。 待续…… 第2章 02. =================== 往巷子里再走五十米,就能看见新院子的大门。 新院子和祝富华家不一样,没有好几家孩子的吵闹,没拥挤的院子和混杂的邻居,宽敞明亮的三排房子,就住了两家人,西边一侧是卓家老两口,俩人都爱干净,房檐下面放着一排花盆,种着姹紫嫣红的花,卓老头还养鸽子,养灰鸽子和白鸽子,院里头天天有鸽哨声。 半年前,新院子另一家很凶的人搬走了,祝富华才敢和伙伴去里头玩儿,他们扔装了粗沙的沙包,或者踢球,亦或是坐在东边空房子的屋檐下面,吃衣袋里的爆米花,吃冰棍,吃水果糖。 这天午后踢球,祝富华像个战士那样冲锋,比谁都敏捷,太阳烤得汗珠滚烫,高个儿把球踢进门洞里,得一分,他兴奋地跳起来,脱了身上红背心,举在手上挥舞。 虎子喊:“富华!捡球!” 祝富华被晒得皱眉,他掀起背心的衣襟擦汗,迈开腿飞快地跑去捡球,捡了球就去找树荫,想要躲几秒钟阴凉。 高个儿说:“球扔给我!” 祝富华判不准该用几分力气,但看见高个儿已经伸出手准备好了,因此没了什么顾忌,他咬着牙,举起两只手,将那只脏兮兮的球扔了出去。 林荫之中,豆大的汗珠继续从祝富华的颊边滑落,万众瞩目的球像一颗灵巧的流星,掠过了一个顺滑的弧度,高个儿缩着胳膊躲开,于是,流星稳稳当当砸在了卓家的玻璃窗上。 不是陨石降落,更没有浅黄的光亮,球去得不猛,所以,那片玻璃像是深冬的湖面,裂开了几道崎岖的缝隙。 眼瞅着卓家的房门动了,玻璃后面有人影了,刚才还楞在原地的几个小子拔腿就跑,只留下了祝富华,还有祝富华的球。 第3页 祝富华也想跑,可他还是有些怕,怕人家追出来揍他,所以颤抖着腿站在原地。先出来的不是老太太和老头,而是一位学生,看样子和祝富华差不多大,穿着一件熨帖的衬衫,开着领子,卷着袖子。 “姥姥,姥姥,你出来看看。”孩子看了祝富华两眼,又回头朝屋里喊,然后,老太太就出来了。 老太太说:“小孩儿你过来,是谁家的孩子?我想不起来了。” “我爸叫祝有才,我奶奶叫祝李氏,我妈叫王月香,家里还有大姐、二姐、三姐——” “行了,不说了,”老太太打断了祝富华的话,问,“你踢上来的球吗?” “我不知道。”祝富华敲着自己的鞋,小声说。 “姥姥,就是他扔的球,我看见了。”那孩子白净、高挑,头发乌黑直顺,样子和这附近的顽皮小子们不一样,他对姥姥说完话,又从台阶上跳了下来,站在祝富华跟前。 老太太不是什么纠缠的人,否则,也不会容留这些孩子天天来玩,天天来闹,她告诉祝富华:“不让你爸买玻璃了,我去跟你爸说一声,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这天,祝富华还没回家的时候,砸玻璃的消息已经传到祝有才的耳朵里,他从厂子里下了班,脸没来得及洗,就去外面找祝富华,祝李氏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祝富华挨他爸的揍。 人找到了,人灰头土脸藏在巷子里玩玻璃球,祝有才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回拎,于是,自小长在溺爱里的祝富华开始大哭大叫。 十岁了,不是两三岁,蹬起腿来大人也拿他没办法,不光祝富华哭,祝李氏也哭起来,说:“有才,有才,别打他,别打他。” 后来,蹬着腿大哭的祝富华躺在了回家的路上,没谁哄得了他,也没谁能把他搬回去,祝有才怎么吓唬都没招了,祝李氏蹲在他,不住地安抚:“乖孙,乖孙,没人怪你,有奶奶在,有奶奶在……” 之后的几天几夜,祝富华甚至吓得睡不着觉,哪怕是到了学校进了教室,他都怕卓家人找过来,但一个星期过去了,卓家老头老太太没找来,祝富华也没道歉。 这样看,砸玻璃的事算是不了了之了。 / 卓家的女儿叫卓晴,从前是整片街上念书最好的姑娘,后来,卓晴进了大学当教授,嫁给一位少将,进了空司大院,她现在三十五岁,还是有着少女一样的漂亮,一把清甜的唱歌嗓子,会筝和洞箫,会钢琴。 又是一个星期日,大早晨太阳刚要升的时候,陈立旺就骑自行车带儿子出门,陈淮水绷着薄裤管里的双腿,自在地在后座上待着,夏天的早晨没什么风,太阳刚抬了头,就燥热起来。 “家栋,”陈立旺叫儿子的小名,没人应声,于是再叫一声,“陈家栋,怎么不答应?睡着了吗?” “你不要骑这么慢,再快点儿。”陈淮水却说着别的事。 “听我的话了没?”陈立旺没多少耐心,但还是压了压脾气,他说,“你晚上就留在姥姥家吃,吃完了自己坐公交车回来。” “知道了,你说八遍了,”陈淮水歪着头想了想,又说,“我妈也说了好几遍。” “去了就认真写作业,千万别一整天都在玩儿,你要上初中了。” “我知道我知道。”陈淮水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闭了眼睛,脑子里没想什么正经的,最关切的是书包里的报纸还没看完,他喜欢看科学相关的报道,喜欢化学,喜欢生物。 进了巷子,陈立旺骑车在前面,而陈淮水斜跨着军绿色的书包,在路边慢悠悠地步行,他要花几秒钟围观巷子口的孩子玩玻璃球,还要看别人拎出来的鸟笼子,看完这些,陈淮水再走了一段,他看见拐角处的空地上,一帮孩子围在一起。 陈淮水只瞧了两眼,就认出了一周前砸姥姥家玻璃的祝富华。 祝富华看着挺皮,他头发剪得精神,站在一群高孩子里滴溜着眼睛,其他孩子翻他的裤子口袋,他就皱着眉去捂,后来,又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 这次是崭新的两张一元纸币,旁边孩子说:“看,我的是三张,你的是两张,我用多的换少的,因为我们是朋友。” 虽然是不光彩的勾当,但那精明的孩子语气诚恳,还友好地拍着祝富华的肩膀,陈淮水躲在拐角的另一边,偷偷瞧那孩子几眼,再瞧祝富华几眼。 又听见另一个孩子说:“虎子,你别跟他说三啊两啊,他不识数,根本听不懂。” 随即,哄笑声响了起来,祝富华愣了一下,随即,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笑,他绷着嘴角,把钱递了出去。 即将要得逞了,虎子忽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几个人全都转过头来看着陈淮水,陈淮水也看着他们。 最后,陈淮水的视线才落在祝富华身上,他说:“他们在骗你,你的钱能买十几斤米,他们的钱连根油条都买不来,要是你不相信,可以回去问爸爸妈妈。” 虎子一行看情况不妙,已经打算溜了,高个儿皱着眉对陈淮水挥拳头,但被大头拦下了,几个人做了亏心事,所以还不敢太嚣张。 陈淮水揪住了大头的领子,说:“把钱还给他你们就可以走了,以后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我就去你们家里告诉你们爸妈。” “你哪里来的?”大头抹不下面子,于是没底气地质问。 第4页 “还钱,”陈淮水说,“不然我告诉我爸,他是空军的司令,专门抓坏人。” “我们又不是坏人,我们是小孩儿。”高个儿推了陈淮水一把。 高个儿力气很大,陈淮水的手搁在大头肩上,才不至于摔倒,他毕竟是个十岁孩子,也没做过几件出头的事,只能借一借陈立旺的威风。 他说:“小孩儿也抓,只要做了坏事的都是坏人。” 陈淮水的额头出汗了,一阵风刮过来,弄得脸上温凉,那几个小子撒开腿跑了,走之前不忘对陈淮水示威。 而祝富华呢,攥着那两张捏得皱巴巴的钞票,盯着陈淮水看,一言不发。 他犹豫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把钱递出去,一鼓作气,说:“给你们家……买玻璃,不然冬天的时候冷。” 陈淮水没接钱,他问:“他们骗了你几次?” “对。” “我是问骗了你多少次。” “我算一算,”祝富华不识数,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因此,陈淮水的问题弄得他有些窘,于是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好了,我要回家了。” 待续…… 第3章 03. =================== 见了第一回,又见了第二回,第三次见面是在附近的菜市,陈淮水和姥姥一起买菜,祝富华被三姐带出来吃早点,三姐身边是她的对象,叫秦子湘,俩人一个十八,一个十九,女的弱柳扶风,细声轻笑,男的内敛斯文,沉默少言。 祝三女是个天生的小姐身子,附近读过书的人都说她像黛玉,可她比黛玉爱笑,笑起来露一排白白的牙,冬天的时候,她脖子上总戴着毛织的蓝围巾,是最爱的二姐给她织的。 而夏天,祝三女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皱的浅黄色衬衣,麻色裤子,她张开小嘴咬油条,又伸手帮祝富华把油条撕开,仨人一人一碗豆腐脑,一旁的油纸上还放着给祝富华买的绿豆糕,祝富华遇见了陈淮水,把绿豆糕拿给他吃,姥姥在摊子前边等油条,陈淮水乖乖跟在旁边,一手拿着绿豆糕,一手拿着待会儿放油条的盆。 秦子湘不是个富裕的人,现如今进了城里一家没钱的小学,当了一名没钱的老师,他付了一顿早点钱,又把找零的分票数了两遍,然后,放进钱夹子里。 祝三女说:“等我攒了钱,请你吃好的,你就那两个工资,还要养活全家人,就别再给我花了。” 秦子湘模样倒是俊朗,鼻梁上还驾着银边的眼镜,他白衬衣的摆子塞在裤子里,系着皮带,整个人高瘦。 陈淮水咬了一口绿豆糕,说:“我每个星期天都来姥姥家,放暑假的时候也会来,放寒假的时候说不准了,天太冷了。” 想了想,陈淮水担心祝富华搞不清楚什么是星期天,又说:“天气暖和、不用去学校的时候我都会来。” “你会踢球吗?你有毽子吗?”祝富华想起自己那堆宝贝,便开始自豪地罗列,他说,“我还有弹弓和火柴枪,都是我爸爸给做的。” 陈淮水想了想,说:“我爸爸有真枪,能打死人的那种,比火柴枪厉害多了。” 祝富华还准备说什么的,但被祝三女叫走了,他跟在祝三女身后,祝三女走在秦子湘的旁边,俩人的指头勾在一起,总在说悄悄话。 / 夏天里见过好些次面,陈淮水吃了祝富华给他的糖和苹果,祝富华吃了陈淮水从家里带来的饼干和巧克力,两个人算不上什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顶多是见面的时候才记起彼此,单纯要好地玩玻璃球,玩羊拐,玩叮叮当当满街跑的铁环,玩祝有才给祝富华削的木陀螺 跟巷子里的孩子疯跑了一个暑假,陈淮水的小白脸蛋晒得黢黑,回了大院,他蹲在家里沙发下面吃西瓜,把刚进门的爷爷奶奶吓了一跳。 卓晴一边倒茶一边解释:“妈,爸,没什么事,在我妈那里一直住,满巷子疯跑,晒的。” “我都不认识了,像包拯一样,”奶奶从前也是部队里做官的,她去苏联念过书,什么都懂,又会讲话,问,“家栋,知不知道包拯?” 西瓜大得像月牙,陈淮水穿着裤衩背心,脸上黏着好几粒瓜子,他抬起头,说:“我不是包拯!” 后来,陈淮水还因为像不像包拯的事哭了一次,从此,全家再没人敢提,初中开学,天气渐凉,一个多月以后,陈淮水又逐渐白了回去。 读完文言版的四大名著,陈淮水也过完了十二岁生日,这一年总是下雨,祝富华终于要上二年级了,他总去卓家找陈淮水玩,但陈淮水总不在。 从前,陈淮水每星期都来的,现在,隔几个星期才来。 祝富华和巷子里的孩子一起疯跑,每天都开心,新仇旧恨都有,被欺骗的时候有,被欺负的时候也有,但这是孩子的世界,童真的滤网让既往不咎成了常事。 陈淮水有半年没来了,正月初三来了一次,踩着初春的薄雪,和爸爸妈妈坐汽车来的,他还专程去祝富华家里找他,给了他一包外国糖,一个在口袋里捂得热烘烘的橘子。 陈淮水说:“我那天在街上看见你三姐了,和一个男的。” “我三姐嫁人了,现在不在我家了。”祝富华把一块糖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陈淮水长高了,比祝富华高一点,他模样随妈妈,眼睛生得漂亮有神,眼尾轻轻扬起来,他微笑的时候,眼底和脸颊都在笑。 第5页 又过了两个月,春天真的来了,暂且不会下雪了,巷子里的树又快添上绿衣服,而新院子里那棵树也是的。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新院子里就没卓家老头老太太了。 他们搬走了,房门口的花和鸽子都搬走了,古朴雅致的房子空荡荡,门紧紧锁着,第一个星期没开,第二个星期没开,第三个星期没开…… 新院子里杂草长出来了,腼腆地躲在角落的砖缝里,没孩子再去那里踢球了,祝富华偶尔路过,会探头进去看看,后来,就不再去看了。 /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祝富华读完了小学,也算是读完了这辈子所有的书,旧自行车是二姐夫王江送他的,修了四次还是面目全非,骑上去“叮叮咣咣”地响,祝富华穿着衬衫和阔脚牛仔裤,和那群狐朋狗友鬼混,在街头巷口乱串。 从小到大,十几年过去,这座繁华的北方城市变得更繁华,街上人们穿起各色的时髦服装,汽车多起来,各色店铺多起来,夜里的彩灯也多起来。 祝引男十九岁了,不在家里住了,她租了个小房子,自己支起个小摊子,卖得都是广州产的服装,她独身一人,现如今是祝家上下过得最滋润的一个,去过远地方了,见过世面了,人还是小时候那样猴精,还是当着祝富华的面直呼“傻瓜”。 录音机里放着台湾的歌曲磁带,祝富华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听,祝引男穿着一条红黑暗格的裙子,一件白色坎肩上衣,坐在沙发上摆弄她自己的指甲。 浅蓝色鱼缸里养着几块圆石头、几块大尾巴的金鱼。 “哎!傻瓜,你问没问老太婆,她扣扣搜搜这么多年,给你攒了多少钱?” 几秒钟过去了,祝富华才从歌曲里回神,他还那样趴着,说:“和你没关系,奶奶说了,钱都是给我的,没你的。” 祝引男皱起眉头,冷笑了几声,她放下指甲刀,两步迈到祝富华的身边,用巴掌和拳头打他,说:“都赖你,都赖你,要不是你,二姐不至于后悔一辈子没读书,要不是你,大姐就不会嫁那么早,受那么多罪。三姐从小又瘦又没力气,现在为了养活她那个破家,大冬天地在街上给人修鞋补锅,四姐小时候生了病,想吃一个梨,都没人给她买……” 录音机里歌星的声音没停,祝富华在红色台灯下面抱着自己的脑袋,承受胡乱砸下来的拳头和巴掌。 祝引男气喘吁吁地停手,咬着牙,说道:“还有我,从小背着个晦气的名字,明明在自己家,整天梦想的却是逃出来,我烦死你了,你知不知道!烦死你了!” 祝富华被打得叫喊,可怜兮兮地瑟缩在椅子里,后颈火辣辣地疼。 他一下接一下,倒腾自己的呼吸,一会儿,却听见祝引男小声地在哭。 祝富华走得灰溜溜,出去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在路上遇见了从小一起玩的虎子,虎子给他递了两根烟。 问:“怎么了?你眼睛比兔子还红。” 祝富华靠着巷子口的树,傍晚的暖风吹过来,香烟的火点一闪一闪,他回答:“不红,不红。” 现在,祝富华看上去人模人样,比从前体面了几分,头发长了,梳了一个潇洒的偏分,衣着打扮和巷子里的人格格不入。 “你找个地方打工吧,我妈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得自己想办法往前冲,没人会帮你。”虎子小时候皮得要命,但长大了也就是个大人了,他诚心地劝告祝富华,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但祝富华不是正常孩子,他的脑子想不明白事,有些时候格外执拗,又从小被偏心、被溺爱,手里的零钱不缺,有九毛花一块,要是真没钱了就回家,找奶奶撒娇。 祝富华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我奶奶舍不得我出去,她说外边太苦了。” 待续…… 第4章 04. =================== 祝三女过得并不好,但她如同一株开在料峭寒风里的小花,多苦的时候都是笑的,她的身体窄窄薄薄,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布衫,在太阳底下晒得满头是汗。 一双皮鞋、一个小铝锅,修好了等人来取,换得几毛钱,看见祝富华推着自行车来了,祝三女就热情地喊他坐下,说:“华,怎么上我这里来了?晚上去家里坐坐?” 祝富华觉得自己的脚很重,几乎要抬不起来,眼前穿着旧裤子满手脏污的女人,正是从前那个天仙般的三姐,她的模样依旧年轻漂亮,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说她是黛玉了。 祝富华挨着祝三女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问:“我姐夫呢?” “他还是在医院照顾呗,他爸瘫在床上,他妈又得了那么重的病,还有奶奶和爷爷,都八十多,也需要照顾,大秀大龙才两岁,只能让大姑子先带着,我傍晚去把孩子接回家,早上五点就起,再送过去,”祝三女轻咳了两下,明明说着那么悲惨的事,但从容不迫,一直在微笑,说,“现在放暑假了,你姐夫不上班帮得上忙,开学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办,孩子的伯伯去香港了,可能不会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来?四姐暑假回家了。” 说着话的时候,祝三女从布包里掏出两颗桃子、一块鸡蛋糕,全塞进祝富华手里,她说:“四女那时候哭着喊着要上学,挨了好几次打还是要上,现在才知道她的坚持是对的,我们家就四女一个大学生,上的还是那么好的医学院,以后肯定有出息。” 第6页 祝富华咬了一口桃子,是不软不脆的,很甜,他执拗地问:“三姐,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顾不上啊,华,现在家里人少了,日子比从前好过了,你们就好好地长大,该念书的念书,该上班的上班,该做生意的做生意,我肯定是要回去的,等孩子奶奶身体好一些了,我就带着大秀大龙回去住几天。” 二十四岁,祝三女还是个小姑娘样子,下巴尖尖,扎两个辫子,穿什么都合身,过了一个钟,摊子上又做成两单生意,祝富华买了冰棍递给三女,这时候,三女家的秦子湘就来了。 他也骑着车子,但比祝富华那辆崭新很多,他的性子没多少变化,还是不说话,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像是生怕冒犯人,祝富华知道三姐夫在祝家长辈那里不受待见,甚至,那个乡野里长起来的、瞎着一边眼睛的大姐夫刘二娃都比他机灵。 / 这一年的除夕,下了一场大雪,早晨天还没亮,祝富华就听着了院子里的说话声,一大一小两束手电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然后,三女带着一抹笑推开了房门,她抱着大秀,身后站着抱了大龙的秦子湘。 两个孩子是龙凤胎,眉眼嘴巴生得极其像,因为爸妈都是漂亮人,因此,孩子自小就漂亮。 扫雪的王月香抖了抖扫帚,在门外问:“怎么大过年的回娘家?” “妈,这是我家,我不能回来吗?”祝三女还在笑,她把孩子放去暖烘烘的炕上,又用冰凉凉的手摸祝富华的脸,说,“妈,奶奶,大秀的伯伯回来过年了,我就带着子湘回我家了,好几年没在家过年了。” 祝富华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只露了半张脸,他的头发乱蓬蓬,炕角坐着祝李氏,另一边躺着放假回家的四女,四女话挺少,对谁都冷冰冰的,她忽然抬了抬手,把眼睛遮住,说:“三姐夫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我还没穿衣服。” 祝富华踹了四女一脚,问:“我也回避吗?” “滚,小屁孩儿。”祝四女伸了伸腿,还给祝富华更狠的一脚。 “四女,他是弟弟。”祝李氏抿了抿嘴,抱着脸蛋微红的大龙,警告般说道。 这下子惹怒了祝四女,她坐了起来,拿过衣裤随意地套上,下炕找鞋,说:“一大早的不让人睡觉,我去那屋睡了。” 出了门,身后还有祝三女和奶奶说话时的笑声,刚被嫌弃过的秦子湘穿了一件呢子大衣,缠着厚厚的一圈围巾,正蹲在房檐下抽烟。 他的旁边蹲着祝有才,祝有才吸两口就咳嗽,而王月香呢,正在热火朝天地扫雪。 这只是个普通的除夕,在这之前,祝家已经度过了好几十个除夕,虽说不算和睦也不算幸福,但年还是要安心地过。 锅里的热气升上来,炖着肉,祝三女从家里带来一条鱼,说是亲戚从东北带过来的,鱼冻得硬邦邦,放在炉子旁的水盆里等它融化,王月香、祝李氏、祝三女一起做饺子,秦子湘在奶奶屋里带孩子,祝有才躺在堂屋的椅子上,又睡了一觉。 即将要来的是猪年,因此,祝四女戴着手套,用雪在院子里推了一只猪。 祝富华大声地喊:“四姐,妈妈叫你进去!” “干什么?” “我不知道!” 祝富华迎着还没停的雪,从家门口跑到院子外面,又在人不太多的巷子里串了几个来回,路过了新院子,看见里头有人打扫,祝富华以为是卓家回来了。 是素不相识的夫妻俩,解释道:“我们不是卓家的,东边是我家房子,回来收拾收拾,扫扫雪。” “那卓家人还回来吗?” “说不上了,我婆婆前些天和老太太打电话,老太太现在住市中心的楼房,她女儿给买的。”女人还轻声细语地给祝富华答话,看上去不像他公婆从前那么凶。 祝富华吸了吸冷冰冰的鼻子,又问:“那陈淮水呢?你认不认识?” “陈淮水……你是说卓晴的儿子吧?是不是小名叫家栋?”女人想了想,说,“他去上海学英语了,过完年要去英国留学了,我也是听我婆婆说的,我对他们家不了解。” 雪踩在皮鞋下面,“咯吱咯吱”地响,祝富华又在巷子里串了几个来回,回院子里,和祝四女一起放鞭炮,屋檐下。祝三女抱着大秀,秦子湘抱着大龙,开心地看着他们。 待续…… 第5章 05. =================== 过完年的这个春天,祝富华十七岁,他青葱正好,个子高挑,模样漂亮,活得没目标也没趣味,旧自行车又被修理了一次,可能会在某天彻底坏了。 在新院子的树上一待就是大半天,绿色叶子还没完全长出来,房顶上灰色的瓦片整齐排布,由最近处往最远处延伸,天是最浅最淡的那种蓝色,风还很凉。 或许,此种景象是充满希望的,是许多文章里所说的闲适早春,可祝富华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每个白天都过得一样,走街串巷几次,再吸几根烟,回到院子里把破自行车擦干净,吃妈妈做的饭,再把奶奶给的零钱放进裤子口袋里。 下午回到家,裹着二姐夫给的旧大衣睡了一觉,当祝富华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院子里亮着暗黄的灯泡,堂屋有很多人说话,比蜜蜂窝里还嘈杂。 祝富华从床上下来,他上身是毛衣,下身是短裤,还没出卧房的门,就听见有人在哭,是女人的哭声,大概是妈妈在哭。 第7页 在堂屋门前和祝宝女撞了个满怀,宝女红着眼,穿了一件暗绛色的皮衣,她的生活比从前好了些,人也比从前胖了些,祝宝女冲进堂屋就下跪,哭得浑身抽动。 到这时候,祝富华才得知家里真正发生了什么。 爸爸祝有才在厂子里出了意外,才五十三岁,算不上十分年长,身体健康,没什么病。 厂子里共事的叔叔们来了四五位,还有一位陌生人是厂里的领导,另外有两位邻家的女人,一位搀扶王月香,一位照顾昏倒的祝李氏。 “富华,这可怎么办?家里的天塌了。”这是祝宝女在灶房里对祝富华说的话,她打算做些饼,给明天早上来帮忙的人吃,小米粥是给妈妈和奶奶的,这之前,宝女还去巷口铺子里借电话,与二女、三女、四女、引男都聊了天。 祝富华坐在炉子旁边,烤自己冻得僵硬的双手,他的眼泪汇聚在鼻尖上,一大颗一大颗地掉下去。 “大姐,怎么办?”祝富华无措地问。 祝宝女已经和好了两大盆面,她花十几年光阴练就了一手好家务,鸡蛋摊得薄圆,米粥熬得浓郁,她坐下了,和祝富华头顶头,流着泪说:“富华,幸亏爸有了你,真的,幸亏有了你。” 祝富华用手掌心胡乱地抹眼泪,他沉默了好一阵,就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祝富华真的怕了,怕穷,怕家支离破碎,怕没钱花,怕奶奶和妈妈伤心,怕曾经算不上安逸的安逸彻底消失。 骑着破自行车在街上兜到后半夜,祝富华在巷口空荡荡的路上打着车铃,路边有个人僵直地站着,看到了祝富华之后,她便立刻打着手电筒迎过来。 “华,急死我了。”是呼吸急促的三女,她把围巾裹在头上,穿了一件很薄的夹衫,这时候还是天凉,到这个点钟,人吐出去的气都是白色的。 三女说:“华,你别乱跑了,我没敢告诉妈你不见了,一个人找到现在。” 祝富华从自行车上跌跌撞撞地下来,他就穿了件毛衣,在初春的凌晨冷得颤抖,要去握住祝三女的手,祝三女却把热乎乎的手绢塞进他衣袖里,手绢里包着一截烤白薯。 “热的,我从家里带的白薯,你姐夫的学生送的,”祝三女理着祝富华被风刮乱的头发,说,“怕你饿。” “爸没了,”祝富华吞了好几口冷风,又饿,所以胃疼,他慢吞吞地重复一次,“爸没了。” “别难过,还有姐姐呢。” 说着话,三女就哭了,她推着自行车,在暗沉沉的巷道里走,祝富华跟在她身边啃烤白薯。 / 祝有才死后七天下葬,没有古乐也没有道场。 树顶的绿色浓了一分,风暖了半分。 祝富华揣着钱买烟,坐在卖部门前的石板上吸了两支,远远就看见了穿着大衣和毛线裙的祝引男,祝有才去世七天,这是她第一次回来。 祝引男的手上有个皮面的新潮手提包,她描着漂亮的细眉毛,嘴巴染得艳红,头发是烫过了,乌黑又蓬松,像云一样堆在肩膀上。 “哎!”祝引男站在几米之外唤他,说,“才多大的人啊,这么吸烟,你也想早死吗?” “五……五姐。” 祝富华掐灭烟头站起来,无措地看着祝引男。 “我去上海了,今天早晨才回来,没来得及睡觉。” “爸没了。” “我知道啊,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才不回来。” 于是,这个下午,附近邻里们看到花枝招展的祝引男在前面走,灰头土脸的祝富华在后面走,俩人隔了好几米,半句话都不说,祝引男刻意走得很快,祝富华就加快了步子追她。 进了家门,祝引男像个客人一样在堂屋里坐下,病中的祝李氏颤颤巍巍进来,说:“引男回来了。” “你身体还行么?”祝引男皱了皱眉头,问道。 祝李氏坐在椅子上,捂着闷痛的心口,说:“我不太好,可能也没治了,可是你爸,年纪轻轻就没了,你都不回来给他点张纸,昨天下葬,你今天回来。” “老太婆,我早就说过了,我乐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对你们再不好,都没以前的你们狠心,要不是算命的说留下我就能有儿子,我早就被我爸掐死了。” 一开始祝引男还心平气和,到了后来,她瞪大了眼睛看向祝李氏,将牙关咬得死紧。 “没人说要掐死你。” “老太婆,我今天能回来是看姐姐们辛苦,不是因为可怜你和我妈,”祝引男含泪的眼睛轻轻眨动着,后来,视线便落在了祝富华身上,她说,“更不是可怜你的宝贝孙子。” 祝富华的指甲,几乎要陷进他手心的皮肤里。 他慌乱地喘息,却没办法有底气地回击一个字,祝引男是强硬的,这种强硬从许久的悲哀里滋长,让人被恨和逆反填满。 后来,王月香留了祝引男吃饭,除去在外地念书的祝四女,其他人都在场,全家只剩下祝富华一个男的,他埋着头啃馒头,又抬起眼睛将围坐着的人一一扫视。 奶奶是羸弱的,妈妈是憔悴的,祝宝女系着围裙,总是站起来给每个人夹菜,祝二女是科长太太了,脖子上有个漂亮的蝴蝶坠子,祝三女捧着碗对祝富华笑,漂亮的眼睛眯了起来,带着无声的安抚。 祝引男不看向祝富华,也不看向任何人,在这个时候来这里,她打扮得光鲜亮丽,是很刻意的。 第8页 待续…… 第6章 06. =================== 一九八三年快到末尾,这天,絮状的大雪飘得很急。 市场前面的雪地上已经布满了脚印,卖鱼的把池子里的冰面敲碎,带着腥气的水溅在他的腿上、身上;买肉,肥的不行,瘦的也不行,买主和摊主吵了几嘴,又被附近旁人好言相劝;卖馒头的摊子前漫开了云一样的蒸气,有小孩被妈妈牵着手,一边走一边哭…… 陈淮水就是从这嘈杂、拥堵的人群里出来的,他身上穿着在英国买的大衣,脚上的短帮靴子很暖和,还戴了姥爷的皮手套。陈淮水左手拎着装了大葱、鲜鱼、水豆腐的篮子,右手里是姥爷点名吃的烧鸡,大雪没有要停的迹象,落满人的肩膀了,仍旧在飘。 遇见祝富华完全是个偶然,第一瞬间觉得熟悉,下一秒,陈淮水才想起究竟在哪里见过,人总要变,变得发达或是落魄,因此,重逢的时候,会觉得回忆成了难以想象的事。祝富华坐在面摊的棚子下面,穿着一件厚重的蓝色大衣,大衣的扣子紧紧系着,他的头发还是那样短的,鼻梁上可能是受了什么伤,深红色痂痕还没脱落,人高了,也精瘦了,看上去不是个小孩了。 老板把面端上来,祝富华搓着红肿的双手,从筷筒里取了筷子,他挑起热气腾腾的面条,没吹两下,就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有些烫,祝富华皱了皱眉,用颤抖的手蒯了一勺辣椒,放进面碗里。 陈淮水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打招呼,祝富华就察觉到什么一般,猛地把头抬起来了,他看了陈淮水两眼,握着筷子琢磨,黑亮的眼珠缓慢地滑动。 “是不是……祝富华?”陈淮水问。 祝富华把筷子搁在了碗上,然后,就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他抓了抓皱巴巴的衣领,最终,把攥紧的手放在了腿上。 坐的是矮凳子,因此,陈淮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祝富华慌张地吞口水,说:“是。” “好几年没见了,以前我姥姥家和你家住得近,咱们还经常一起玩儿,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起来?” 陈淮水表露出那种优渥之人的怜悯之心,把手上东西放下,然后,挨着祝富华坐了,他说:“我姥姥现在就住这附近,我出来买菜的。” 祝富华弯起嘴角微笑,很轻地说:“记得你,我在附近修房子的地方上班,现在天冷了就不动土了,我干点儿别的,挣钱。” 谁都能一眼看出祝富华是做力气活的人,他比小时候高了很多,肩膀也宽阔起来,穿得破旧,衣服也不干净,只在微微一笑的时候表露出小时候的可爱样子。 陈淮水问:“家里还都好吧?” 祝富华抿着嘴摇头,说:“我爸没了,过完年没的,我和妈一起挣钱给奶奶买药,我不想让奶奶死。” 十七岁的两个人,都快要变成大人,但也显得稚气未脱。他们处在天差地别的境况里,陈淮水才从英国回来,不久之后又要离开家,继续去那里求学,可是祝富华呢,连一件合身的、体面的御寒衣服都没有。 “我原来不愿意挣钱,”祝富华哆哆嗦嗦地拿起筷子,深吸了一口气,说,“去三姐家吃饭的时候被三姐夫打了,我怕他再打我,就出来找工作。” 很多的时候,祝富华都是笑的,他毫不做作、毫不保留,眼睛里写满了难得的纯真,却也混杂着苦痛,难堪的事说出来了,似乎变得不难堪了。 说完那些,祝富华再挑起了一口面,进嘴之前突兀地问了一声:“你吃不吃?” 陈淮水摇了摇头,说:“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这天,沙发上看电视的卓家老两口被外孙子吓了一跳,陈淮水顶着满头满身的雪进来,把菜篮子放下,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喘气,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姥爷,今天烧鸡吃不成了。” “去这么早都没买着?”姥姥问。 雪化了,弄得头发湿漉漉,陈淮水脱掉外衣蹲了下来,最后席地而坐,他一边解着靴子的绑带,一边说:“你猜我遇着谁了?” “我遇着祝富华了,就那年夏天在老房子的院子里踢球,砸了咱家玻璃的那个孩子。好几年没见了,刚才在市场外面遇见他,很可怜,没见过这么可怜的人……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没有,我把买的烧鸡给他,他不要,我就跑了。” 陈淮水还是岔着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眼眶都变得通红。 他的视线落在地板上,后来落在自己腿上,然后,就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一种极致的难过在心底堆积起来,陈淮水目睹了祝富华的境况,像是目睹着人世和岁月的无情。 明明那一年,他们还是奔跑在巷子里的、无忧无虑的玩伴。 没那么烈的阳光了,没浓密的绿色树荫了,并不要紧的儿时回忆像电影一样播放,陈淮水把眼泪擦在毛衣的袖子上,蹭得脸颊泛红。 姥姥对姥爷说:“家栋从小就这么懂事。” 后来,陈淮水惹得姥姥也掉了眼泪,他去洗了把脸,姥姥把衣柜深处半新的冬衣翻出来,有三件。 她说:“家栋,都是你不想穿的,一点也不旧,也不知道那孩子穿不穿得上,你给他送过去,明天去吧,明天雪就停了。” 姥姥还说:“别去家里了,街里街坊太多,人家可能不好意思收,你能不能把他叫出来,让他在哪儿等你。” 第9页 “那我明天去市场周围转转。”陈淮水说。 雪到午后止住,第二天的天幕变成晴明时候特有的瓦蓝色,路上被踩脏的雪先变成水,带着一些泥污,在太阳底下反射光泽,陈淮水中午到了昨天的面摊,一直等到下午。 第二天又去祝富华家找他,但家里的房门紧闭,看起来不是有人在的样子。 第三天,陈淮水几乎在市场附近待了一整天,他冷得直跺脚,但没见到祝富华,也没打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第四天,第五天…… 这个假期被等待消磨,让人焦急,后来,就是绝望的。 待续…… 第7章 07. =================== 祝富华换了工作,正到天最热的时节,城市里仿佛只剩下浓密高大的树冠,还有带着热气的微风。 对面就是一家卖电视机的商店,有个戴蛤蟆镜的漂亮女人踩着高跟鞋站在路边,从一群等活的搬运工里选中了祝富华,她弯着嘴角,轻声细语,问:“小伙子,我买了台电视机,帮忙搬上楼要花多少钱?” “大姐,我不干那个,我们是做重活的。” 祝富华还是笑的,汗水从他头上一缕一缕往下流,晒得有点黑了,留着小时候那种寸头,眼睛还是那么亮,他露着精瘦的肩膀和手臂,穿了一件洗得发皱的绿背心,上面印“胜利”两个字。 “多给你钱,”女人依旧温柔,她问,“你想要多少?” 祝富华蹙着眉思考,然后,笑着挠了挠头,说:“你家远不远啊?你得找个有摩托车的人,不然带不回去。” “没事儿,我开车过来了,你跟我一起过去,帮我搬上楼就行。” 女人看起来很气派,穿着白色丝绸衬衫和洋红色裙子,头发挽起一个精致的髻,她在前面走,祝富华跟在后面,抱着她买的大电视。 小轿车摇摇晃晃上了路,祝富华在后排扶着电视机,窗外树的枝叶落下倒影,正印着祝富华的脸上。 女人主动和他搭话,问:“小伙子,家是这里的?” “是,是本地人。” “多大了?” “十八岁。” “我儿子也十八岁了,上个星期才过完生日,你别叫我大姐了,叫我阿姨就行。” 祝富华愣了一下,乖巧地说:“阿姨。” 女人的家在空司大院里,车驶过了一段较为安静的路,再向前走,就是雄伟肃穆的大门,还有带着枪站岗的哨兵。 祝富华没来过这附近几次,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把电视从车上抱下来,这时候,路另一边来了两辆自行车,骑车的人和气派女人打招呼,说:“卓教授,要不要帮忙?” “不用了,找了人,谢谢你们啊。”女人自如地回应。 “不用谢,卓教授。” “卓教授……”祝富华轻声地问,“你是卓教授吗?叫卓晴吗?” “对。” “我知道你。”祝富华站在烈日下,缓缓地抬起了嘴角。 卓晴与他开玩笑,说:“我这么有名吗?” “我们以前是邻居,你的爸妈住新院子,我住老院子,我们那时候老去新院子玩儿,”祝富华深吸了一口气,跟在卓晴身边朝前走,他想了想,才小心问道,“陈淮水他……去英国了是吧?” “你认识陈淮水?”女人像是很惊喜。 开始爬楼梯了,纵使再有力气,抱着个庞然大物还是有些累的,祝富华一边喘气,一边说:“我们以前一起玩儿过,也不算是很熟,但我一直记得他。” “他想家了,放了假就回来了,今天早上和朋友出去,也不知道回来了没。”女人说着话,从手提包里掏钥匙。 上了三楼,女人将家门打开,房子是气派又整洁的,有个系围裙的女人从厨房里出来,说:“卓老师,回来就敲门呀,我一直在的。” “春梅,不用,我带钥匙了。”卓晴取了墨镜,她的脸和祝富华许久之前的记忆重合,于是,隐约能记起她更年轻时的样子。 祝富华把电视机放在地板上,站在进门的地方,额头上全都是汗珠,他喘着气,说:“阿姨,我不进去了,鞋太脏了。” “进来,没事儿,进来,留下吃饭,春梅你多准备点儿,”卓晴把高跟鞋脱掉了,对祝富华说,“这是我家的保姆,春梅。你来坐一坐,陈淮水待会儿就回来了,说起咱们巷子,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是哪一家的。” “我叫祝富华,我爸叫祝有才,以前是团结化工厂的工人,厂房着火了,他被烧死了。” 卓晴脸上的笑凝固,她叹了一口气,说:“那件事我知道的,听说死了三个人?太可怜了。” 卓晴从钱包里掏着钞票,祝富华换上了春梅拿来的干净拖鞋,他拘谨地站在客厅里,春梅给他倒茶、拿干果,热情地说:“坐吧,孩子,中午饭吃烙饼,你先喝口水。” “来,阿姨先把钱付给你,五块钱,你收好。”卓晴拿出五张崭新的一元纸币,整理好,递给祝富华。 祝富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抽了一张钱,说:“太多了,我不能要这么多。” “不多,大热天的,你又是个孩子,再说了,咱们是老邻居,又不是陌生人。” 善良的卓家二老教出了卓晴,卓晴教出了同样善良的陈淮水,他们的全家福摆在电视柜上,一张是卓晴小时候和爸妈拍的,一张是她和丈夫儿子拍的。 第10页 钱是卓晴硬塞进祝富华裤兜里的,她劝祝富华留下吃饭,说:“要是你就这么走了,阿姨一晚上都睡不好觉,现在就是吃饭的时候,不耽误干活的。” 没一会儿,门被敲得“笃笃”响,是陈淮水回来了,他一头洗得干净的黑发,白衬衫的襟子塞在浅灰色短裤里面,系着皮带,穿着白色球鞋、白色长袜子。 陈淮水只喊了半声“妈”,就楞在了原地,他看着祝富华,祝富华站在沙发旁边看着他。 “别这么盯着别人,”卓晴拍了拍陈淮水的脊背,说,“你还记不记得他?小时候你们一起玩儿过。” “当然记得,”陈淮水说,“我们去年还见过一次,在四海路那边的市场见的,怎么……他怎么在咱家啊?” “富华帮妈妈搬电视机,挺辛苦的,就请他喝点水,坐一坐。” 被陈淮水盯得有些久,祝富华躲开了他的视线。 祝富华感觉自己有些难堪,腿上一条朴素的铁绀色裤子,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再就没别的,而陈淮水穿得那么干净、时髦,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陈淮水觉得祝富华有略微的憨,又有很多的机灵,他笑的时候,总是露出雪白整齐的牙,显得别样可爱,胳膊上瘦瘦的,有点肌肉,眼睫毛很长。 “来,富华,吃肉。”陈淮水把凉切的酱肘子夹进祝富华碗里,看着他,说道。 祝富华明明有时会害羞,但还是坦然地往陈淮水眼睛里看,陈淮水绷不住笑,说:“吃吧,多吃点儿。” 待续…… 第8章 08. =================== 吃完了午饭,天更热了,陈淮水送祝富华到楼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如果你不忙的话,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趟四海路,有几件衣服送你穿,冬天的衣服。” “我不要,阿姨给过我钱了。” “那是你的报酬,不一样。” 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出了大院一直往南走,就到了街边商店多的地方,大槐树下有瓷砖砌面的花坛,一旁是买冰棍的摊子,陈淮水从裤袋里掏钱,皱皱巴巴搜罗出来一堆,他给祝富华买了一根奶油味的棒冰。 说:“你就坐在这棵树下面等我,这儿不热,我坐公交车过去,很快就回来了。” 祝富华想了想,谨慎地点着头,说:“好。” “千万别乱跑啊,不然我回来又找不到你了。” “知道了。” 貌似,祝富华还不太适应陈淮水的热情,所以有些愣,他看着陈淮水的背影远去,看他在路对面上了公共汽车,这才缓缓坐下,把冰棒外面的纸剥开。 阳光的明度极尽饱和,树荫下和树荫外是两个天地,路边几辆自行车吱吱呀呀驶过去,打着铃。急匆匆跑了这样一趟,陈淮水的额前和脊背都在流汗,他一手拎着装了三件旧衣服的提包,一手拿着两瓶下了车才买的汽水。 远远地,陈淮水看见祝富华把吃完棒冰的木棍拿在手里,他百无聊赖,东张西望,但很听话地没有走远,可能真的太热了,祝富华用另一只手掀起背心的下沿,露出一小片肚子,在树荫下面吐着舌头扇风…… 祝富华有种浑然天成的可爱,陈淮水想起有人说脑袋笨的孩子会长得漂亮,他站在远处大太阳底下,盯着祝富华愣了半天,才继续朝着那边走去。 把提包放在花坛边上,陈淮水也挨着祝富华坐下了,他把一瓶汽水塞进祝富华手里,仰起头把自己那瓶全都灌进嘴里。 喝完了,还在微微地喘气。 “喝的太快肚子疼。”祝富华拽了拽陈淮水的衣袖,陈淮水转过头来,一边擦着嘴角一边看他。 陈淮水笑着说:“没事儿,我太渴了。” “给。”祝富华把自己手上那瓶也递过来了,现在不着急了,没事情打搅了,他满是疤印的手背落进陈淮水眼里。 陈淮水皱了皱眉,问他:“你手怎么了?” “冬天在外边干活,冻坏了,留的疤。” 陈淮水看着祝富华,许久了,缓缓叹一口气,想了想,把笑容重新挂在脸上,问:“刚才那个奶油味儿的好不好吃?” “好吃。” 祝富华的笑漫在眼底,陈淮水也不由得笑了,说:“那就改天还给你买。” “这里有钱,”祝富华一边念叨一边掏钱,掏出了整齐的一摞,他把那些钱全塞进陈淮水手里,说,“你帮我再买一个,我奶奶病了,我给她吃。” “病了能吃凉的吗?” “我妈说她十天不吃饭了,一直躺在床上。”祝富华埋下了头,他着实觉得难过和烦恼,却不知道该对谁倾诉,更不知道该怎么倾诉。 / 五天之后,陈淮水得知了祝李氏去世的消息,清早,他站在巷子里那棵树下,听祝家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恸哭,再加悲怆起伏的唢呐曲子。 墙根下的大爷说:“老太太还等着抱重孙子呢,就这么没了。” “有才死了以后她就不出门了,听说那时候就病了。” “人家四女、引男都没回来,人死了都没落好,还要被几个丫头片子记恨。” “就该记恨,”大爷重重咳嗽了几声,旋开装过罐头的玻璃瓶,把水上的茶叶吹开,吸溜几口,说,“现在不是大清国了,是共和国了,已经改革开放了,你看看人家新院子卓家怎么养闺女,再看看祝家怎么养闺女。” 第11页 并不是为丧事专程来的,只是陈淮水来得巧了,他想在回学校之前见一次祝富华,问问他缺什么,和他说几句话。 夏季,午后的蝉声不落,太阳是一团会飞的火,树最绿最茂盛,孩子们穿着到腿根的短裤,从街这头跑去街那头……而发生在这些景象中的具体的事,更会成为许多年忘不掉的烙印。 陈淮水和大院的朋友们一起吃了饭,他将次踏上航程,去往英国了,这次不会很快回来,大概会待一年,甚至两年。 走前的一天和蒋杰骑车兜风,两辆自行车从微热的马路上碾过,天不那么亮了,但还没黑下去,蒋杰用口哨吹半首流行的舞曲,问:“要是过两年你找一个外国老婆,是不是就留在英国不回来了?” “我才不,”陈淮水说,“我一定要回来,外国不需要我,但我的国家需要我,哪怕我不怎么起眼,但读了书总归有用。” 风将少年们的衣衫鼓起来,蒋杰扶着车把,戴着一块很贵的手表,他长得明朗英俊,和陈淮水一起长大,从小到现在,俩人都无比要好。 蒋杰嚼着泡泡糖,说:“我还是决定子承父业,去部队了,我爸天天跟我念叨,都要烦死了。” “你不想去吗?” “倒也不是。” 天边染上美丽的红色,楼房的剪影有许多种形状,谁家养的鸽子飞起来一大群,从树顶掠过。 “你知道什么是牵挂吗?”陈淮水问道。 他的眸色沉下去,眼睛看的是前方。 蒋杰笑着说:“你这还没走呢……就开始舍不得家了?” “有一个原本不重要的人,我忽然和他重逢了,知道他过得很不好,很不好很不好,前几天去找他,本来想说几句话,问问他缺什么,可正赶上他奶奶走了,我就没进去打搅,”陈淮水先是缓缓吸气,继而缓缓吐气,他说,“我妈老说她把我生得心软,她说得挺对的。” “男的还是女的?老还是小?”蒋杰所问的都是重点。 “你乱想什么呢,就是小时候一起玩儿的朋友。” “你家真是不一样,我妈最烦老家的亲戚来借钱了,她和我爸都没什么同情心。” 陈淮水轻笑一声,说:“你真的别造谣啊,干爸干妈那么好的人,被你说得这么不堪,要是我跑去告状,干爸一定‘军法伺候’你。” 晚风里,全都是少年人恣意的笑,十七八岁,怀揣梦想,想要的全是那么宏大、那么纯粹、那么美好的。 陈淮水与蒋杰笑闹着,把车子蹬得飞快。 待续…… 第9章 09. =================== 这一年的春天刚来,祝富华就再次去了工地,他做着不需要技艺和思维的力气活,混迹于一群质朴粗糙的民工中,学会了在下工后喝得很醉,也学会了一些野蛮露骨的玩笑。有时候,一群人挤在脏兮兮的工棚里,在黑白电视机上看《西游记》。 转眼之间就到了六月。 下午的阳光仍旧清亮,巷子里的车铃声飘过来响在耳畔,王月香坐在床边,把顶针套在手指上,穿针引线,她比从前苍老了太多,抬起眼皮,眼角处的细纹就显露出来了。 “富华,”王月香说,“小奔脑子是不太好,有点儿傻,也比你年龄大,但听妈说,妈是这么想的,她家里还算是富裕,不嫌咱们,要是你和她结婚,小奔爸的铺子可以给你一间,你现在就得想想,是要副食店,还是要五金店,你想要哪个?” “我,我不知道呀,”祝富华脱了脏兮兮的外裤,里面是一条穿了很久的短裤,他捧起杯子大口地喝水,喝完了半杯,接着说,“我还不认识她。” “星期天你们见见?” “为什么要见?” “看一看啊,她也看一看你啊,虽然说妈见过她了,可你没见过,”王月香很快就给祝富华的外衣钉好了扣子,她抬起头,嘴边挂上了笑意,说,“你肯定会喜欢她的,她长得漂亮,挺文静的,个子……个子大概到你肩膀那儿。” “这儿?”祝富华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饶有兴趣地问。 “对,大概就是,我心里有数。” “这么快就见面吗?”祝富华问道。 王月香放下装针线的笸箩,清了清发干的喉咙,说:“你不小了,都二十岁了,小奔二十四了,要是入冬前能礼成是最好的,明年秋天我就能给你俩看孩子了。” “看孩子……”祝富华站在那儿,木讷地重复王月香的话。 王月香说:“我明天就去逛百货大楼,挑几块好布,给你做一件新西服,再早点儿准备孩子的衣服。” 祝富华对情爱和婚姻尚且懵懂,没什么向往,因此也少了反叛,他带着好奇和不解,在妈妈的安排下忽然认识了段小奔,第一次见面,段小奔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连衣裙,袖口和领子上都有漂亮的花边,她微卷的头发不太长,扎了两个短短的辫子,用红色的发绳绑着。 祝富华换上了一件很久没穿的衬衫,他一手里拎着两瓶汽水,一手里是电影票,看的片子是段小奔照着海报选的,叫《大桥下面》。 “还没到时候。”祝富华第三次抬起胳膊看手表,这是祝有才以前戴过的,平时都锁在王月香的箱子里。 段小奔的嘴唇抿起来,成了一条缝,她不笑也不闹,咬了咬牙根,说:“哥,你是哥吗?” 第12页 “不要瞎说,我是弟,我比你还小呢。” “给我买个奶糖好不好?”段小奔使劲地锤着祝富华的胳膊,看似询问,却是命令。 祝富华龇着牙齿,把两拳都还了回去,说:“我没钱,我没钱给你买糖,看电影的钱、汽水的钱都是我妈给的。” 于是,脑袋不太聪明的这俩人快在影院门前打起来了,段小奔比祝富华还傻,祝富华被她折磨得没办法,就从路边摘了一截草尖,说:“这个也很甜,不信你试试。” 段小奔把草尖放进嘴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她说:“不好吃。” “待会儿就好吃了,要再等等。” 祝富华说得那么真诚,段小奔就抿着嘴点头,她二十四岁了,可比三岁的孩子还好骗,祝富华把汽水的瓶子塞进她手里,说:“你待着,我去撒尿。” / 先是认识了,后来就是熟识了,见了两三次,祝富华的孩子气就冒出来,他的注意力没太久,耐心也没太久,尤其是在他觉得毫无回报的事情上。 第四次,就完全不想去见段小奔了,王月香气得满屋找鸡毛掸子,她舍不得对祝富华动粗,顶多是装模作样的吓唬。 “你到该结婚的年纪了,就该这样,”王月香说,“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姐都已经满院子跑了。” “我就不去,打死我都不去,没什么好玩儿的。” “你去公园里看看,那些年轻人都是怎么处对象的,你拉她的手呀,搂着她呀。” “那你自己去拉她的手!” “怎么会有男人不觉得女人好呢?你看她,文静又漂亮,不闹腾,还穿得好看,你就没一点儿想法?妈知道,你就是脸皮薄,所以不好意思见人家,”王月香脸上又挂起笑,她说,“等你开窍了就知道女人的好了,以后有了老丈人给的铺子,她给你生个一儿半女,晚上做好了饭在家等你,给你端洗脚水,她肯定也能体贴妈,妈以后就能好好享福了。” 祝富华努力地想了半天,仍旧参不透王月香口中的“女人的好”到底是什么,他知道人都是要结婚的,他也是愿意结婚的,可现在,他感觉不到结婚有什么好。 祝富华眼中,结婚是所有人都会做的、没什么趣的事情。 这天,王月香又是唱白脸又是唱红脸,先是威逼,再是利诱,过了一个多小时,祝富华才勉强将星期天的约会答应下来。 / 和祝富华一样,这一年的陈淮水真的变成个大人了,他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穿着柜子深处翻出来的旧军裤,以及熨得平整的衬衫,刚倒完时差,人还不太精神。 时隔两年的相见来得突然,周天的公园里到处都是人,祝富华和穿短裤的姑娘坐在湖边喂鱼,他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西装上衣,头上缠着纱布,皱着眉,看起来像是觉得无聊。 陈淮水从身后拍祝富华的肩膀,祝富华被吓了一跳,他站了起来,回过头。 “头怎么了?”陈淮水指着他头上的纱布。 祝富华没反应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仍旧面无表情地冲着陈淮水发呆。 “头怎么了?受伤了吗?”陈淮水抬高了声音问他,猜想自己的模样太着急,因此又换了一张笑脸。 “不是,”许久,祝富华才慢吞吞地回答,他说,“干活的时候磕了一下。” 待续…… 第10章 10. ==================== 祝富华被王月香刻意地打扮成这样。 身上的深红西装洗得发白了,看起来的确不合身,里边的衬衣是浅蓝色,腰带扎得很紧,祝富华又很瘦,因此,宽松的衬衣鼓了起来,他的手像是没地方去,犹豫了几下,选择乖顺地放在裤缝上。 “太久没见你了,”陈淮水说,“感觉样子有点儿变了。” “嗯……变了吗?”祝富华抬起手摸着脖子,转头看向身旁的段小奔。 段小奔背对着陈淮水,着急地抓着祝富华的胳膊,另一只手往湖水的中央指,说:“鱼,快看,有鱼来了。” 祝富华皱了皱眉,但看起来没到生气的地步,他把段小奔的手指头用力掰开,毫不留情。 陈淮水问:“这是谁啊?以前没见过。” “这是小奔,我妈让我们来相亲的,你肯定没见过。” 有了这个回答,陈淮水自然明白了八九分,他不由得在心底叹息,无措地旁观两个可怜孩子之间的荒唐事。 段小奔说起话,就如同还在上托儿所的孩子,她在太阳底下眯起眼睛,对着湖里的游鱼大喊大叫。 一旁,祝富华皱着眉把头埋下去,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这是整座城市里最大的公园了,所以,星期天在这里相遇不是奇怪的事,陈淮水问祝富华吃没吃饭,祝富华笑着说吃过了,可陈淮水还是带着祝富华往外走。他在公园外面的商店前停下脚步,买了两块面包,两罐健力宝,像哄小孩儿那样分给祝富华和段小奔。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陈淮水问。 祝富华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妈没跟我说。” 走在林荫道上时,祝富华还是热得满脸都是汗,陈淮水让他把外衣脱下来,可祝富华不愿意,他说:“怕弄脏了。” “不会,我帮你拿着。” 第13页 陈淮水把祝富华的外衣抱在手上,段小奔啃完了面包就横冲直撞地玩耍,没人能拦得住她。 一只麻雀落在地上,段小奔急忙去追,结果撞到了祝富华,因此,祝富华的肩膀狠狠撞在了陈淮水身上,热天的汗湿感瞬间变得强烈,祝富华险些摔倒了。 陈淮水伸手抱住了他,说:“你走这边吧,我走这边。” 可是,祝富华急忙皱着眉头推他,从他的手臂里逃出来,说:“我身上太脏了,别这么挨着。” 段小奔又去跟别人家的小朋友玩闹,险些把人家弄哭了。 “你喜欢她吗?”陈淮水问道。 “喜欢谁?” “她。”陈淮水冲着段小奔抬了抬下巴。 祝富华从来没经历过相爱,也没从身边他人的身上看到许多相爱,多浓烈的感情才算是喜欢呢,他不太会界定。 “不算喜欢吧。” “那为什么要结婚?” “我不知道。” 陈淮水刁钻的问题一个个冒出来,祝富华为难得快要落泪,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又说:“你去问问我妈吧,我不太会说话。” 陈淮水怎么也没想到,祝富华居然因为自己的问题生气了,但有点像小孩做样子,所以没什么威慑力,陈淮水说:“好了,不问你了。” “我没生气,”祝富华像是会读心术一样,说,“我是傻瓜,不像你,念过书,什么都知道。” “没人会管自己叫傻瓜的。” “我就是傻瓜,我知道。”祝富华这一刻居然是古灵精怪的,他微微弯起嘴角,看着陈淮水,陈淮水忽然凑近了一些,也盯着他看。 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我三姐也说过……说我眼睛好看。” 剩下午后的风是微醺的,染在人脸上,透出淡淡的、漂亮的血色,祝富华抬起手擦着自己脖子上的汗水,他今天不穿那身干活的衣裳,浅蓝的旧衬衫把他打扮得像个学生。 这两个人的目光没有一刻是移开的,就这么盯着对方看,像在幼稚地比赛一样。 “等我……”的确猜不出祝富华想说什么,他思考了许久许久,才说,“等我结婚的时候,请你来喝喜酒。” “喜欢才会结婚,不喜欢就不会结婚的,就算结婚了也不会幸福。” “我妈说男人娶了女人,再生个孩子,就会觉得幸福。” 陈淮水没法与祝富华讲理,可觉得心里像猫在抓挠,怎么都不舒服,他说:“要是你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回来了,那我肯定去喝喜酒。” 说完之后,陈淮水忽然有点后悔了,他瞬间觉得这个承诺很荒唐,比祝富华的婚事还要荒唐。 / 漫天的星斗,半圆的月亮正当空,祝富华把搪瓷盆里的水泼在院子里,然后在半旧的摇椅上躺下,蒲扇散发出植物枝干的气味,闭上眼睛的时候,祝富华忽然想起祝李氏还在的日子,那时候是无忧无虑的,祝富华总被过分地庇护,因此不是个顽强的人。 而现在呢,什么都变了。 晚上在公园告别的时候,祝富华把巷口铺子里的电话号给了陈淮水,陈淮水说自己会打来的,谁料到天刚黑就打来了,老板的小孙女跑来院子里,大声地叫祝富华的名字。 说:“祝富华的电话,祝富华的电话!” 祝富华一个激灵,他坐了起来,以为是哪位姐姐打来的,他踩着凉鞋疯跑,只穿了短裤子和背心。 铺子里亮着白炽灯,老板和老伴在吃饭,小孙女在一旁写作业,祝富华喘着气把电话拿起来,问:“二姐吗?” “不是。”陈淮水答道。 “三姐夫吗?” “也不是。”陈淮水不由得笑出声了。 这下子,祝富华终于明白过来了,他愣了几秒钟,轻笑一声,说:“我还以为是我家里人。” “是不是没想到我这么快打过来?” “什么事啊?” “没什么,就想打着试试。” 祝富华在电话那端傻呵呵地笑,问他:“你晚上吃了吗?谢谢你给我买的面包,下次见的时候我给你买一个,你不想吃面包也可以买别的。” “晚上吃了,”陈淮水打了个呵欠,说,“我奶奶他们过来了,很多人一起吃的,你给我买面包吗?好啊,我要挑一个最喜欢的。” 待续…… 第11章 11. ====================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陈淮水结束了在英国的学习和生活,回到了家乡。未来的学业有了计划,尘埃落定时,他再次骑着自行车,行进在故乡的夕阳里,身旁聊天的人仍旧是蒋杰。 陈淮水说:“陪我去找个人,行不行?” “我陪你吗?” “对啊,这儿就我和你两个人。” “不是什么坏人吧,”蒋杰说起话还是那么顽皮,抿着嘴想了半天,说,“行了,看上谁家的女孩子了?告诉哥,哥帮你追。” “没有。” 陈淮水答得轻飘飘,听起来像是敷衍的谎话,蒋杰爽朗地笑起来,说:“行了行了,别装了,撒谎都不会,被我一眼看穿了。” “不是,”陈淮水微笑着皱了皱眉,说,“真不是。” 一起在大院里长大的有许多人,后来,又认识了一些家境差不多的伙伴,因此,陈淮水从来不缺朋友,但和蒋杰的关系更好一些,小时候比谁读书多,后来又比谁长得高、谁跑得快、谁最坚强…… 第14页 天擦黑的时候,两辆车子一前一后进了熟悉的老巷子,陈淮水一边推车一边张望,说:“外面一年一个样子,这儿却没怎么变,老让我想起小时候。” “你姥姥家吗?” “对,你怎么知道的?” 蒋杰压着嗓子笑,说:“有一年你在姥姥家待了一个暑假,晒得比煤球还黑,你妈跟我妈说他们管你叫包拯,你哭着不让叫。” “滚,”陈淮水藏匿起略微的难堪,笑着说,“我的好事儿你全都记不清楚。” 好半天了,陈淮水还是扭捏着没说出要来找谁,因此弄得蒋杰更加好奇。 蒋杰知道喜欢陈淮水的姑娘很多,在念研究生的、家里是权贵的、青梅竹马的、闭月羞花的……着实想不通,这老房子、深巷子里到底有什么人,弄得陈淮水魂不守舍。 蒋杰嗅着夏天傍晚的花草气,一边侧过头注视陈淮水,一边猜,但连个大概都猜不出,他清了清喉咙,说:“家栋,我忽然想起一句话——‘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陈淮水推着自行车,还要伸脚过来踹他。 蒋杰毫不收敛,问:“你的金屋里头,贮了个谁啊?” 陈淮水摸了摸鼻子,继续埋着头推车,一言不发。 “这么害臊啊?”蒋杰笑得喘不过气,可又不敢大声说话,他潜意识中,这寂静深巷里似乎真的藏了个惊世骇俗的美人。 几分钟后,陈淮水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蒋杰,只说了句:“别告诉我爸和我妈。” 蒋杰挠着头想了想,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姑娘家里穷啊?没关系,你自己喜欢就行了——” “不是喜欢!”陈淮水猛地打断了蒋杰的话,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后沉默下去,不言语了。 蒋杰愣了一下,还是笑他,说:“矜持,我懂。” 借着夜色走路,聆听头顶树叶摇摆的“唰唰”声,蒋杰刻意地淘气,轻声说:“锦树围香,花灯夺昼。” 又说:“宝珠态度苗条,丰姿绰约,亦章台中之矫矫者。” 到了祝家在的院子外面,陈淮水把车撑子放下来,低声说:“我先看看在没在家,你在外面等我。” “我进去看看不行吗?” “你不用进来了,怕有人偷车,”陈淮水转着头四处看,像是在做贼一样,他说,“我一会儿带他去吃好吃的,你也一起去。” “没出息。”蒋杰还是笑他。 “别他妈笑了,”陈淮水站在台阶上瞪他,小声地说,“你就在外面等我,我马上就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蒋杰觉得陈淮水此刻很纠结,并且有着一种藏得很深的痛,他对陈淮水抬了抬下巴,说:“知道了,去吧,不逗你了。” 院子里小孩儿没以前多了,有些人已经搬走了,有个女人在屋檐下面洗衣服,一旁放着摇篮,里面躺着个小声咿呀的孩子。 祝富华家的灯是亮着的,陈淮水没来得及去敲门,就有人出来了。 “现在忙不忙?”陈淮水问。 他的确来得突然,一年没见了,见面的第一秒就在问问题,看起来有点惆怅,有点局促,想了想,又对祝富华说:“不忙的话跟我出去一下。” “回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吃惊过后,祝富华盯着陈淮水看,对他笑。 “没来得及。” “忽然这么过来找我,吓我一跳。” 陈淮水变得支支吾吾,他犹豫了几次,才低声说话,问道:“小奔呢?你们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没有。” 实际上,祝富华愣住了,他甚至都忘了有段小奔这个人。 “那……打算结婚吗?” 祝富华发着呆摇头,不解地看向陈淮水,他想了想,说:“我们现在不见面了,也不会结婚了,我妈说家里给她找了新对象,可能已经结婚了吧。” 倒不会因为这个惆怅到现在,可祝富华还是觉得段小奔没瞧上自己,所以有一点难过,这时,陈淮水笑了,他摸着自己的头发,说:“吓死了,还以为你结婚了呢。” “你长得不一样了。”看了陈淮水半天,祝富华猛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不一样了吗?”陈淮水问。 “就是啊,比以前更高了,还瘦了一点儿,”祝富华有别的要说,却不知道怎么说,他只得停顿几秒,问,“你找我去外面吗?” “对……对。” “那你等等,我妈不在家,我锁门。” 到头来没任何推拉和商量,陈淮水说出去吃好吃的,祝富华就乖乖跟着他走了,院子门外的蒋杰惊得半张着嘴巴,凑上来低声地问:“男的……男的?” “对啊,好朋友啊。” 蒋杰的世界里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他吃惊过后仍旧不忘调侃陈淮水,于是歪着头看了祝富华好几眼,说:“来,坐我的大梁,我技术好,他技术不行。” “我坐后面就行了,也不是小孩儿。”祝富华不认识蒋杰,他看对方友好,所以也没什么戒备,转头过去,却看见陈淮水对蒋杰咬牙切齿。 祝富华问:“你不高兴吗?” “没有,你别理他,他开玩笑的。”陈淮水说。 但蒋杰还是嬉皮笑脸,他说:“我叫蒋杰,你叫什么啊?” 第15页 “叫祝富华。” 祝富华有一双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睛,对着生人说话会有点慢,他看着蒋杰,想了想,接着说:“我们第一次见吧。” 待续…… 周五请假一天,之后照常更新,谢谢支持呀! ==================== 第二卷 奇异的如梦初醒 ==================== 第13章 12. ==================== 一星期内第三次见陈淮水,他还是骑着自行车,带着那个英俊风流的蒋杰,两个人从旧院子的门外进来,一个穿着牛仔衣,另一个穿衬衣和军裤。 雨停了没多久,青砖砌成的院子泛着潮湿,深一块浅一块,祝富华蹲在桌子下面,从抽屉里翻从前攒下的零钱,陈淮水在门外喊他一声,手上的锁没拿稳,砸在了祝富华的脚趾上。 “富华,有人找你。”王月香也在门外喊他。 天色不早了,桌角那里放着的半个苹果成了浅浅的黄色,祝富华抓起来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数钱,然后,把钱塞回旧本子里,把旧本子放在铁盒子里,合上抽屉,又低下头在地上找锁。 他忙乱地应声:“等一下,我就来了。” 见到陈淮水的一瞬间,祝富华忽然觉得自己该换件衣服,他摸着后脑勺,说:“你们去堂屋坐一下,我换件衣服。” 呼吸还是平静的,掺进雨后略微潮湿的空气,甚至变得更加平和温柔了,陈淮水看着祝富华,看到他穿着一件发皱的背心,但样子又挺拔可爱。 陈淮水淡淡地笑,说:“去换吧。” “我们出去等。” 似乎,陈淮水是真的打算去堂屋坐一坐的,可蒋杰偷偷看了王月香两眼,就扯着陈淮水的衣袖出去了。 他卷着衣袖,冲陈淮水的脊背拍了一巴掌,说:“你还真的不见外啊。” “怎么了,这我朋友家。” “朋友?”蒋杰冷笑一声,说,“人家妈都不认识你。” “怎么可能不认识,从小到大,见过不止一次了。” 蒋杰清了清喉咙,说:“那就说明人家不欢迎你。” 此时此刻,在屋里的祝富华把没吃完的苹果塞进嘴里,咬着苹果翻柜子,找了一件没穿过的短袖,翻领的,红白条纹。 衣服是祝引男送的,样子时髦,就是两边袖子不一样长,算件残次品,是店里卖不出去的。 祝富华现在没什么好衣服了,也不再是心无杂念、娇生惯养的少年人,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哪儿都普通,哪儿都比不上陈淮水。 第三次见面,祝富华终于拗不过热情,坐了蒋杰的自行车后座,蒋杰说:“再过两个月我就要去上军校了,富华,可能咱们挺久都不能见面了。” 祝富华不说话,两只腿轻轻地晃,他觉得蒋杰没说大话,蒋杰的确比陈淮水会骑车。 “富华,如果很久不见,你会想我吗?”蒋杰自然而然地发问,像个认识许久的亲密朋友,他把车子蹬得飞快,陈淮水也把车子蹬得飞快。 祝富华想了想,说:“会想你啊。” “你想他干嘛?”陈淮水大声地发问,风把他的头发刮起来了,他转头瞥了蒋杰一眼,继续说,“不准你想!” 听起来像是玩笑,因此,祝富华就觉得是玩笑了,他坐在蒋杰的后座上偷笑,说:“你管我想不想他?” “是我先认识你的,”陈淮水像是实在无话可说,所以小孩子一样幼稚地攀比,他说,“我们十岁就认识了。” 以前,祝富华觉得陈淮水是个好人,现在,祝富华觉得陈淮水身边也全是好人,比如卓晴,再比如蒋杰。 他老是冲着祝富华笑,还给他买了几条蝴蝶金鱼拎着,说:“富华,这鱼你可要好好地养,如果以后想我了,你就看看鱼。” 祝富华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什么郑重的任务,说:“不知道怎么养。” “你给它喂这个鱼食,如果吃完了就多买一些,”说着话,蒋杰又掏出二十块钱,掀起祝富华的衣襟,往他裤子口袋里塞,说,“钱要是不够,我下次再给你,谁知道它几个吃得多还是少呢。” 蒋杰逗得祝富华捂着肚子笑,蒋杰也不拘一格地笑起来了 鱼买了,吃的也买了,祝富华觉得自己不好再待下去,就说:“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去上班。” “你看,认识好几天,都不知道你是干嘛的,你在哪儿上班啊?” “我是……建楼的,小工。” 祝富华话音没落,陈淮水就一脚踩在了蒋杰的鞋尖上。 说:“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祝富华一手拎着鱼,看到蒋杰把一大把烤串拿了过来,祝富华轻声地问陈淮水:“你踩他的脚干嘛?” “我不小心的。” “不小心的吗?”祝富华像个小孩子那样卖弄机灵,说,“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龇着牙的蒋杰像是遇上了救星,他看准陈淮水的脚,同样毫不留情地踩了回去,随即,又嬉皮笑脸地揽住祝富华的肩膀,说:“以后我们也是好朋友了,富华人真好。” 陈淮水的嘴角抻得很平,他看了祝富华一眼,再去看蒋杰。 蒋杰正在冲着他得意地笑。 祝富华拘谨地站着,他忽然问:“淮水,你什么时候再去英国啊?” 第16页 不等陈淮水回答,蒋杰忽然急促地纠正,说:“你就叫家栋,我们都喊家栋的,他小名。” 陈淮水冒出许多不满,人变得极其矛盾,他一边看蒋杰不顺眼,一边觉得自己太幼稚。面无表情地回答问题,说:“不去了,就在中国读研究生,在国外过得不习惯。” 最终,还是没能立马回家,三人在摊子前面围桌坐下来,蒋杰忙着把烤串分给祝富华,还让他和自己用一个瓶子喝啤酒,陈淮水又要了一瓶,递给祝富华,说:“不用全喝完。” 陈淮水对蒋杰说:“别以为没人嫌弃你。” “是,你最文明,你最干净,是海归留学生,不像我这种部队里的糙汉子。”话不那么好听,但在蒋杰看来,不过是和平日没什么分别的调侃,他还笑着去攀陈淮水的背。 说:“真生气了?” “别带坏人家。”陈淮水说。 蒋杰说:“你怎么了今天?感觉挺暴躁的。” 神经大条、略微跋扈的蒋杰,一手举着啤酒,一手捏着陈淮水的肩膀,而陈淮水呢,看上去快要动手揍人了。 祝富华深吸一口气,他揪着陈淮水的袖子,说:“别生气,我还怕你们嫌弃我呢。” “没事儿,我跟他开玩笑的。” 陈淮水的手放在了祝富华的手背上,祝富华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袖。 祝富华的眼睛忽然红了,耳边全是过往人群的喧嚷声,他正紧张得胸廓伏动,热热的手背贴着陈淮水的手心,滋生出细微的汗水。 能感觉得到,陈淮水在暗自地用力,祝富华打算把手拿下来,可是,他越是挣扎,手被攥得越紧,后来,几乎要无法逃脱了,祝富华说:“淮水,我的手……”” 对陈淮水来说,这是一种奇异的如梦初醒,他松开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抬起手擦汗。 喧闹、夜灯、星点,还有每个人脸上每一丝表情,在深思和沉默里,这一切都变得细致而缓慢,蒋杰觉得自己的判断力不够用,他站了起来,回到自己的凳子上,又多看了陈淮水几眼。 祝富华把手里的烤串吃完了,陈淮水帮他拿着签子,然后,他举起祝富华没喝完的啤酒,迅速地吞了两口。 待续…… 修改满意了,终于舒服了~ 章节序号以带“.”的数字为准哦。 第14章 13. ==================== 五天之后,第一个回家的是祝三女,她仍旧漂亮年轻,剪掉了两根辫子,留着别在耳后的直顺短发。她一手里拎着红糖,另一只手里是自己赶忙烙的饼,大夏天赶了许久的路,所以前胸后背都是汗湿的印子。 祝三女见了祝富华,第一句话是:“华,你饿了没?” “先看看妈吧,三姐,我帮你拿东西。” 祝三女站在房檐下,没挪动步子,她解了手边的布袋子,拿出一张香喷喷的饼,递到祝富华面前,对他说:“放了油和糖,可好吃了,快吃。” 无论到何时,三姐都不会忘掉笑的,她弯起秀气的嘴角,脸上浅浅的红晕也显得好看,自己的发梢都湿透了,却从裤子口袋里找到手绢,帮祝富华把额头上的汗抹干净。 她说:“再着急也要吃饭,妈病了我们都着急,但我们再急也没用,妈可不想看见你饿着。” 祝富华觉得自己没那么爱哭,但此时此刻眼睛酸胀,他咬了一口饼,还是温热的,松软而甜,夹了厚厚的油酥,要多香有多香。 陈淮水打电话来了,巷口铺子的小孩儿在院门口大喊祝富华的名字,说:“陈淮水又打电话找你了!陈淮水又打电话来了!” 祝富华举着没吃完的半张饼,踩着凉鞋,急匆匆跑过去。 午后的热风刮过,急促的呼吸难以平复,陈淮水听到有人接起电话了,就说:“叫你别跑,你每次都这么着急。” “你再等等,等我攒了钱,就在家里安一个电话,”祝富华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已经在攒钱了,你再等等。” 陈淮水问:“你……为了我才打算安电话吗?” “嗯,”祝富华的应答轻飘飘,可也理直气壮,他说,“这样你就不嫌我跑了。” 祝富华的表情真得变得有些惆怅,他轻轻蹙眉,然后,低下了头,咬了一口没吃完的糖饼。 “我没嫌你啊。” 陈淮水说。 祝富华嚼着饼,视线落在柜台前的报纸上,他不认字,看不出什么,只能看报上的黑白色照片。 “你不忙吗?”祝富华大约是没话可问,于是问了这句。 陈淮水答道:“不算忙。” “有什么事儿找我吗?” “有,”陈淮水停顿了一下,才慢条斯理地说,“带你去吃好的,吃西餐,还有我两个朋友,我们一起。” “我不去了,我妈生病了,我得照顾她,你们去吃吧。” “什么病?严重吗?” 祝富华把剩下的饼全塞进嘴里了,皱着眉嚼了半天,所以弄得陈淮水很着急,在电话那头问:“很严重吗?你怎么不说话?” “没有,”祝富华终于把饼全都咽下去了,他深吐了一口气,说道,“慢性胃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祝富华怎么也没想到,陈淮水当天就来了,他这次是开着轿车来的,买了一堆卤味和水果,还有治胃病的药。 第17页 他说:“我不进去了,让阿姨静养,我和你在这儿聊一聊。” “聊什么?” “你坐下。” 汽水是陈淮水买的,吸管也是他塞进祝富华嘴巴里的。陈淮水想了想,终于清清喉咙,问道:“金鱼养得怎么样了?” “放在我大姐家了,我外甥丰年在养。” “死了没?” “当然没有,刘丰年小时候在乡下养鸡崽子,后来来城里上学了,又养狗,养鸟,他什么都会养。” 陈淮水笑了笑,说道:“我还以为是小孩儿呢。” “怎么可能,人家都十七了,比我高了,”祝富华咬着吸管,说,“他说满十八岁就去当兵,从小就想当兵。” 陈淮水说:“你都是这么大的孩子的舅舅了。” 想了想,他忽然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但你看起来还没十七岁呢。” 祝富华着实稚嫩,这种稚嫩不止在脸上和身上,也在他的神情里、眼睛里、笑容里,他的身形精瘦而挺拔,可脸的样子至今还是青春可爱,带着一种让人快要入迷的生涩。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祝富华说。 “我也是。” 陈淮水站了起来,拎着满手的东西,把祝富华往家门口送,他说:“我和蒋杰从小就最要好,可是那天,我因为你和他生气了,是不是挺奇怪的?” 祝富华像是一下子紧张起来了,他握着汽水瓶子的手不住发颤,想都没想,就慌忙认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想不明白事儿,有时候做错了自己都不知道,我五姐老是骂我,她骂得挺对的。” “不是……” “让你们生我的气了,怪不好意思,真的怪不好意思。”祝富华冲陈淮水深深鞠了一躬,他再次抬起头,牙根紧紧合住,看起来无比紧张,无比自责。 像是一场轻松氛围下的闹剧,一瞬间,陈淮水不知道应该心疼还是应该微笑,他把手上的东西全放在路边,接了祝富华即将握不住的汽水瓶子,然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说:“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不是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要什么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会受欺负的。” “我不怕欺负。”祝富华冲着他勉强地笑。 两个人站在大太阳地里,陈淮水还没治愈自己的纠结和慌乱,又要去安抚祝富华,他说:“我的意思是,可能我和你关系也很好,甚至比我和蒋杰还好,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嗯,我也这么觉得。” 祝富华的呼吸逐渐平复了,他眨着亮亮的眼睛,一口气把陈淮水送的东西拎到了家门口,实则已经推脱过了,但陈淮水的温柔和热心叫人无法拒绝。 祝富华想了想,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你好。” “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陈淮水低下头掐了掐指甲,问得有点急促。 丝毫不见祝富华的犹豫,他回答:“我奶奶对我好,我大姐、三姐也对我好,可都没你好,你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陈淮水说,“我们是好朋友呗。” 待续…… 第15章 14. ==================== 天黑之后,能凑齐的人终于凑齐了,祝二女的心里从小带着怨恨,所以不常回娘家,即便回来了,也不与妈妈过分亲热,她穿得崭新而端庄,浓黑的发丝挽在脑后,顶着张和祝三女相似的面孔,但两个人的脾性完全不同。 祝二女坐在餐桌旁边,剥开盘子里的咸干花生,皮堆在桌面上,仁丢进自己嘴里,她和提了两壶热水的祝三女聊天,祝三女放下水壶,便凑来趴在二女的背上,两个人还像小时候那样要好。 祝富华匆匆忙忙从门外进来,手上拎着爸爸从前用过的那串钥匙,他气喘吁吁,到了桌前就倒水喝,喝毕了,才擦着嘴角,说道:“我把大龙大秀接来了,让他们在这里写作业,灯有点儿暗,我又去巷口铺子买了蜡烛。” “你接俩孩子来干什么?都没地方睡觉。”祝二女说。 祝富华呆呆地看着二姐,随即,将视线挪到三姐脸上,他单纯地咧着嘴笑,又像是笑不出来,他说:“晚上和我睡,我不吵他俩。” 此刻,他有些累,有些兴奋,也有些委屈,急促的呼吸还没停止,祝三女便替他解释,说:“二姐,我让接来的,在家里孩子吃不好,他爸要照顾老人,忙不过来。” “你也糊涂了,让孩子跟我们受罪,”祝二女站了起来,把手心里五六粒花生塞进祝三女嘴里,又搓了搓她的漂亮脸蛋,感叹,“你真是和我一样,一辈子操心的命。” “二姐,因为我最像你呀。” 祝三女温柔又嘴甜,还在二姐脸上亲了一口,祝二女原本打算佯装严肃,可终究笑了出来,她捏了捏祝三女的鼻尖,说道:“也要多对自己好点儿。” “我知道,很好了,特别好。” 这俩人交谈了半天,一旁的祝富华也没插得上话,他的笑容展开在眼底和嘴边,因为家里难得的温馨融洽而欣喜,祝三女又给他擦了好一会儿汗。 说:“傻不傻啊你,这么热的天,慢慢地去就好了,谁让你这么着急的?” “没着急,”祝富华扯着衣襟擦汗,又对祝三女毫无保留地微笑,他说,“我怕赶不上公交车了,也怕耽误他俩写作业。” 第18页 / 夜幕降临,院子里的白炽灯招惹了一群蚊虫,绕着它不急不缓地飞。 才开饭,祝富华给每个人发筷子,白天王月香进了医院,现在还是虚弱的,她面前是祝宝女特地熬的稀饭。 桌上有些好菜,譬如松仁小肚、耳丝、香肠……这些全是陈淮水下午带来的,他买了一堆东西,还送祝富华到家门口,可是连院子都没进。 祝富华发完筷子,祝宝女首先发话,她说:“天热了,大家也都忙了,咱们兄弟姐妹很久没凑在一起吃顿饭,今天妈身体不好,也不是什么高兴事儿,但能凑在一起就是咱们的福气,四女医院里很忙,所以回不来,引男一个人照料那么大一摊生意,所以我们理解她们,心里也没抱怨。” 王月香提起虚浮的一口气,说道:“到我死的时候,祝引男都不会回来看我。” “妈,”祝宝女皱了皱眉,说道,“你才多大年纪,说这个干嘛!” “不小咯,五十多了。” 祝宝女开始给桌上每个人夹菜,她一边伸筷子,一边说:“富华还小呢,您还得等着他娶媳妇,生儿子……您不是从年轻就盼着这个吗?” 祝富华捧起碗,吹了吹稀饭,又紧张得把碗放下,他没那么排斥别人聊这个,但他的确没做好结婚生子的准备。 “给大龙夹肉吃,男孩儿长身体,要多吃肉,我病成这样,吃不了,”王月香说完,话锋一转,道,“我现在想想就气啊,多好的小奔,就这么吹了。” “妈,”祝二女拉着一张脸,终于憋不住话了,她说,“那段小奔算什么好啊,还不如咱们富华聪明,就是个二傻子,要是让她给你生孙子,指不定生个什么呢。” “老二,你也别这么说,人家小奔挺漂亮也挺机灵的,家里还富裕。”王月香说。 祝富华察觉到妈妈不高兴了,他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从何说起,因此只能埋头啃饼,吃大姐和三姐夹过来的菜。他觉得,自己的婚姻仿佛是什么生死攸关的要事,半点马虎都不能要,半点让步都不能有。 / 祝富华很少给陈淮水打电话的,可这天一早,他就在铺子前等着,把写了号码的纸条紧紧攥在手里。 风把天顶的云吹成了丝状,陈淮水穿完了袜子,又开始穿鞋,卓晴把削好的半个桃子递过来,说:“快吃,吃了再出去。” “我来不及了。” “你没吃早饭也不吃午饭,春梅都白准备了。” “你们吃,你们慢慢吃,我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出去吃,”陈淮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蹲在地上绑鞋带,说,“我们去喝牛肉汤。” 卓晴说:“喝个冰咖啡呀,吃个西餐或者日本菜呀,这么热的天去喝牛肉汤,想想都要上火了。” 炎炎夏日的正午,一碗牛肉汤配烧饼,陈淮水带着祝富华,坐在店铺进门的地方,两人用耳朵收进老板一声声吆喝。 “你觉得不够的话再来一碗。”陈淮水说。 祝富华有些拘谨地摸了摸鼻尖,原本,他没打算来和陈淮水吃饭的,早晨打完电话还去上了班,可后来,陈淮水就打了工地的电话,硬是约他中午出来。 祝富华摆了摆手,笑着说:“够吃了,不用再来了。” “再加半斤肉?” “不加了。” “半斤肉没多少,咱俩分一分。” 陈淮水嘴上说着好听话,可最终,一盘肉几乎全进了祝富华碗里。天还是热的,喝滚烫的汤,所以更热了,陈淮水至终也没吃多少,他看着祝富华,看他的眼睫毛和鼻尖,看他轮廓清晰的唇角。 然后跟他说:“你慢慢地吃,不怕迟到的,我骑车送你过去。” “我快要吃饱了。”祝富华抬起眼睛,立即就看到陈淮水清澈而缠绵的视线,陈淮水像是没在笑,又像是在笑。 “笑什么?我说我快要吃饱了。”祝富华把烧饼掰下一块,塞进嘴巴里。 其实是有些愣的,因为他不知道陈淮水为什么有这么善意的心,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自己做朋友,不知道他为什么盯着自己的眼睛看半天。 更不知道,陈淮水为什么忽然埋下头,抓了抓头发。 待续…… 之前修改掉的部分也加在合适的地方了~ 第16章 15. ==================== 不能经常见到蒋杰了,但陈淮水身边从来不缺朋友,方子月的爸爸妈妈都是陈立旺的下属,她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篮球打得比蒋杰都好,骑起车来风风火火,上初中的时候还给陈淮水写过情书。 还有一个叫朱红梅的,在空司大院里算得上顶漂亮的,她喜欢跳舞,小时候去苏联学过芭蕾,现在是人民剧院的演员。 当然,陈淮水的朋友里男生更多,国辉和乐乐都是在酒吧里认识的,他们家里有势力,也有生意;蒋杰、王文强等几个人是从小熟识的,算是最能交心的朋友了;郑润泽是从前在英国暂居的留学生,后来回来了,在大学里做老师…… 大院的几个聚在一起不算难得,吃的是市中心新开的俄餐馆子,朱红梅穿了一条大摆的白色裙子,眉毛描得细而弯,她一见面就问陈淮水:“你那天说要一起吃饭的是谁啊?到现在都没见。” “下次有空我叫他过来,”陈淮水顿了一下,说,“一个小时候的朋友。” 第19页 “哪儿的人?你要给他介绍对象吗?” “不介绍,”陈淮水站起来,一个个帮大家斟酒,说道,“我姥姥那边儿的人,说了你们也不知道。” “家里是做什么的?也是部队的吗?” 仙鹤一样漂亮高傲的朱红梅,并没觉得这是一句冒犯的话,她想了想,不等陈淮水回答,就说:“那我们空司聚的话,他来了算不算是外人?” 陈淮水轻笑了两声,把朱红梅的酒杯斟满了,说道:“你爸爸是空司的兵,你自己又不是。” “哎,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 陈淮水无比直接,可没引起什么实质的矛盾,毕竟几人从小互相损惯了,时常开各种各样的玩笑。 接着,几个人在餐前举了杯,暂且把关于祝富华的话题放在脑后了。 几天以后,蒋杰回来了,他骑着摩托车,载着陈淮水去找祝富华,天气没那么热了,上午的阳光像是柔和的纱。 路上,蒋杰笑得没心没肺,说道:“我还得问问富华,鱼养得怎么样了。” “人家早就不养了,送人了。”立即,陈淮水语气平淡地接了话。 “我不相信,不可能!” “不信你待会儿问他啊,你死了那条心吧,人家根本不可能想你,当时就是随口说说,谁知道你居然当真了。” 路边音像店在放罗大佑的磁带,蒋杰一边骑车一边哼歌,等到了目的地,陈淮水就把蒋杰的车钥匙夺了过去。 对他说:“好了,你走吧。” “走?我还没看见富华呢,这么久没见了,起码得聊几句吧。” “车留下,我带他去洗个澡,你自己坐公交回去。” 说着话,陈淮水就推着蒋杰的肩膀,说:“那边,看见了吗?去等车吧。” 蒋杰龇着牙齿,吸了一口冷气,他说:“哎,你这人,借我的车还这么凶。” 两个人还在交谈,陈淮水早已经骑上了车,他说:“你想想,他现在肯定很累,也没时间收拾自己,所以不一定愿意见你,与其见了尴尬,还不如不见。” “那你凭什么能见?” “我和他关系不一样呗,你看不出来吗?” 陈淮水保持着微笑,长舒了一口气,他一手搭在车头上,盯着蒋杰的眼睛,说道。 后来,便是蒋杰目送陈淮水骑着他的车离开,引擎轰隆隆地响着,蒋杰又不由得哼起刚才在路上听到的歌。 / 陈淮水在正午时刻的工棚外见到了祝富华。 有许多工人挤在树冠布下的荫凉处,捧着硕大的瓷碗,吃白菜炖土豆,他们把两个馒头扎在筷子上,亦或是举起装过罐头的玻璃瓶,喝泡到颜色极深的茶水。 祝富华捧着他自己的碗,呆在了原地,他在阳光底下轻微蹙眉,指腹放在搪瓷碗掉了瓷的那一片,像是说不出什么话,只能看到他翻领汗衫上浸出来的汗渍。 陈淮水踩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往前走,祝富华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许久了,把他自己的碗抱得更紧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还没吃吗?”陈淮水直接略过了祝富华的问题,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准确的。 “没,我准备去打饭。”祝富华的鼻尖和额角都沁出了汗,他微笑着抿嘴,又抬眼看了陈淮水一次。 陈淮水说:“我带你到外边吃,晚上你几点忙完?我朋友家是开大浴室的,咱们一起去泡个澡,搓个背,放松一下。” “我不去,这儿吃饭不要钱。” 交谈,静默,再环顾四周,陈淮水才察觉到自己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他看到祝富华捧着碗走开了,于是跟上去,一路跟到了简陋的伙房里。 吃的是大锅菜,祝富华拿了馒头,还问陈淮水吃不吃。 又说:“你还是别吃了,这里没那么干净,万一把你吃坏就不好了。” “你烦我了吗?” 原本,气氛还算平静,可陈淮水忽然皱了皱眉,这样问道。 祝富华在路边的砖块上坐下,咬了一口馒头,他捧着半碗看不见油腥的菜,呆呆地注视着陈淮水,许久,才眨了眨眼睛,说:“没有,真的没有,你别这么说,我就是觉得你不会喜欢吃的。” “你都能吃,我为什么不能?” “那不一样,我们天天都吃这个,早就习惯了,要是你饿的话,我给你拿一个烙饼,就在我包里,我妈早上给我带的,我本来准备留着晚上吃。” 话没说完,祝富华就匆忙地放下碗,打算去棚里拿包,陈淮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说:“别瞎跑了,我们一起出去吃,你天天吃这些,会营养不良的。” “你胡说什么,六几年的时候,还吃不上这些呢。” 祝富华说着说着,忽然有些哽咽,他的确因为陈淮水而感动了。 眼泪没掉,陈淮水还是抬起手碰了碰祝富华的眼睫毛,他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了,我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你,又怕你不要。” “你……饿了吧?” 祝富华想了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这个,他转过身,把地上的碗筷拿起来,又咬了一口馒头,没有章法地咀嚼,然后,生硬地躲开了陈淮水的目光。 第20页 待续…… 第17章 16. ==================== 天上点星闪烁的时候,祝富华正昏昏欲睡,整个人浸泡在金泉浴场的男汤里,他的指尖敲在池边的瓷砖上,发出细小的“咔哒”声。 从门外进来的陈淮水,弯下了腰,他把盛了红酒的杯子放在祝富华手边,鬼使神差地抬手,拍了拍祝富华温热的、泛红的脸蛋。 “睡着了吗?”陈淮水问道。 空气里游荡着不浓也不淡的热雾,祝富华抬起眼睛的瞬间,陈淮水已经灵巧地滑进了池子里,皮肤触碰到了温热的水,因此,他发出舒适的感叹。 “我们几点回去?”祝富华抬起眼皮,看到陈淮水举起了酒杯。 陈淮水说:“回去?不回去,住下了,在楼上开了房间,好好睡一觉。” “我得回去,”祝富华说得郑重其事,似乎,有什么不可推脱的大事急着去办,他想了想,继续说,“不然明天上班来不及了。” “我打电话联系朋友好吧?明天早点儿开车过来接,保准你不迟到。” 陈淮水喝了两口红酒,他示意祝富华也举杯,祝富华拘谨地把高脚杯端着,说:“不行,我必须晚上回工地住。” “干嘛这么急?急着回去看《西游记》吗?” 陈淮水说了个顺口的玩笑,他抬起手摸着自己潮湿的头发,然后,就被祝富华谨慎又委屈的模样逗得轻笑。 祝富华摇着头,回答:“不是,不是……” “你怕麻烦我吗?” “对。” 然后,祝富华就仰起头,一口气把半杯酒干掉了,他放下杯子,继续用指甲敲着瓷砖,说:“我有些时候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对我这么好是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祝富华甚至慌张到不敢看人,他的胳膊放在池子边上,下巴搁在了胳膊上,过了会儿,又把眼睛藏起来。 天更晚了,热汤里的人愈发地少,陈淮水叫了服务生,让他把开好的酒拿过来,他想了想,说:“要是有一天,我自己也弄清楚了,我会告诉你原因的。” 空气热而潮湿,泛着淡淡的香皂味,陈淮水顺手捞起一抔抔热水,浇在祝富华的背上,两个人全都赤条条泡着,感受似有似无的睡意,以及醉意。 “再喝一杯?”陈淮水的手心贴着祝富华的后颈,他能清楚地摸到那里凸起来的骨头,也能感受到祝富华的呼气吸气、心跳。 “不想喝了,喝了就想睡觉。” 祝富华的酒量没那么差的,可今晚就醉得这么容易,他用手背贴着自己发热的脸颊,露出一个没有防备的微笑。 陈淮水又喝了小半杯,他说:“这个不容易醉的。” “但我已经醉了。” “别人都是醉了说没醉,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喝醉。” 几天之后,陈淮水去还摩托车的时候,蒋杰已经回学校了,大院里有一整片园子,那里的葡萄藤爬开一大片,浓荫绿意下缀满了紫色的葡萄,陈淮水每次路过,都会特地看看葡萄熟了没,现在,是真的熟了。 卓晴下班回来了,手上捧着一个竹篮子,她小心翼翼地把篮子放下,说:“春梅,快把鸡蛋放冰箱。” “卓老师,买鸡蛋啦?你跟我说就行了,我去早市买,更新鲜。” “不是……家栋在不在?喊一下家栋,好像是他朋友送的,让他来看看。” 于是,卓晴在这边换鞋换衣服,春梅去敲卧房的门,把陈淮水叫了出来,卓晴指着餐桌上满满一篮子鸡蛋,说道:“你看看,你朋友送的,放在传达室了。” “哪个朋友?” “我不知道,人家给你留了字条。” 陈淮水挠了挠头发,他打开纸条看了半天,更猜不出是谁的字迹,看起来很整齐,可也很稚嫩,要是真的猜一猜,那么,写字的人大概还没上中学。 写道:这是一百个鸡蛋,很新鲜,可以煮着吃,也可以炒着吃,吃完了如果喜欢,我再给你送过去。 / 秋天,很难看见这么美的夕阳了。 底色是勾人的玫红,在浅黄色的光晕里浸染,天边散开黑色的、鸟群的影子。巷子里自行车铃“叮当叮当”,清风拂过,下了学的小孩儿从巷头跑到巷尾。 陈淮水给祝富华带了几串葡萄,葡萄就放在那只盛过鸡蛋的篮子里,祝富华并不是每天回家住的,但周五必定回来,他拎着褪了色的黄布包,跟在那群学生后面。 然后,就看到了等在树下的陈淮水。 “给。” 陈淮水把篮子递了上去,祝富华脸上立即没了笑,他的表情凝结,露出一丝伤感,几分遗憾,许久了,才低声地问道:“拿回来干嘛?鸡蛋不想要吗?” “你打开看看。” “这是在我大姐夫的老家,乡下买的,挺新鲜的,”祝富华怎么也不去接那个篮子,他慌忙地解释,努力说更多的话,“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就送了鸡蛋,你不是说你要上……要上研究生,所以给你补身体。” “谁写的纸条?” 陈淮水干脆一把掀开盖着篮子的布,把篮子整个塞进祝富华怀里,他淡笑着问他。 “巷子口开铺子的他家……孙女,我不会写,给她买了个大石榴,求她写的。” 祝富华木然地答话,他盯着篮子里的葡萄看,有些不知所措了。 第21页 陈淮水说:“这是大院里自己种的,不许乱摘,我趁着看园子的吃中午饭,偷偷摘的,险些被发现。” 的确有些奇妙,这种礼尚往来,既是质朴的,又是浪漫的,陈淮水歪着头,才捕捉到祝富华躲开的视线,他凑近了,低声告诉他:“尝一个,快尝一个,可甜了。” 祝富华小心翼翼地摘了一个,塞进嘴里,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说道:“挺甜的,挺好吃。” “好吃就看看我,为什么躲着不看我?” 夕阳被淹没在夜幕里,路上人少了,祝富华仍旧站着不动,他想了很久,回答:“没不看啊,没不看。” 觉得心太热,甚至过热,两个人谁都是的,陈淮水暂且忘却了世间另外的好,他真想让自己在这儿死去,融化进转瞬即逝的晚霞里,然后,将祝富华拥住。 “别站着了,带回去吃吧,洗一洗吃,”陈淮水清了清喉咙,然后,佯装自然地说道,“我要去上学了,有时候可能挺忙的,不能来找你。” “我知道,你说了。” “我没蒋杰那么厚脸皮,我不期望你想我,但要是有什么好吃的,我会给你送过来——” 陈淮水还在谨慎地措辞,忽然,被祝富华打断了话,终于,祝富华抬起了黑亮的眼睛,不喜不怒,他慢吞吞问道:“是不是……你也要买鱼让我养?” 待续…… 第18章 17. ==================== 刘丰年话不多,坐在灶房里添了一个上午的煤,他坐在角落里的小凳子上,边烤火边看小说。 祝富华带着一阵凌冽的风进来,他冷得脸颊发白,穿一件夹袄,外面是条绒的夹克衫,戴着掉了胶的劳保手套,一边的是蓝色,另一边的是黄色。 “舅。”刘丰年干脆撸起秀子,卖力地将炉火捅得更旺些,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绿色毛衫,人长得更高了,以至于刚站起来就吓了祝富华一跳。 祝富华脱下手套烤火,刘丰年舔了舔发干的嘴角,他说:“你的鱼我带回来了,死了,我实在没办法。” 说着话,刘丰年就从裤袋里掏东西,他掏出厚厚的一沓毛票,往祝富华手里塞,他说:“你再去买几只吧,这钱是我自己挣的。” 亮红色的火苗跳起来,又匆忙地落下,两个人,一个瑟瑟发抖,一个热得冒汗,祝富华一边搓手一边打哆嗦,推拒着,说:“死了就死了,我不要你的钱,是我朋友买的鱼,又不是我自己买的。” 刘丰年抿着嘴,想了好一会儿,把火钳立在了墙边,没一会儿,祝宝女就进来了,今天也没什么事,只是她现在在城里租了房子,离得近,所以常回来照顾妈妈。 “富华,多穿衣服,一夜之间就变天了,真的入冬了。” 祝富华说:“大姐,丰年比我穿得还少。” “你别学他,”祝宝女说道,“他身体好,从小就抗冻。” 祝富华对大姐露出善意的笑,而一旁的刘丰年已经把小说揣进了裤兜里,他说:“妈,舅,你们说话,我出去转转。” 祝富华对祝宝女说:“身体好了才能当兵,他以后就是军官了。” “能做个普通的小兵就不错了,我也没想那么多,现在是和平年代,也算是让他锻炼一下,家里没什么钱,也帮不了什么。” 祝富华忽然想起什么,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许久才勉强问出口:“大姐,我姐夫……他还打你吗?” “你提那些干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祝宝女进了门就闲不下来,忙着馏馒头,切菜,再把锅里的稀饭搅匀,她一边笑一边应声,没真的释然,但似乎不想提起了。 “五姐她说得没错,要不是因为我,你们都会比现在过得好,”祝富华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内疚又沮丧,他的手心被炉火烘烤得滚烫,想了想,继续说,“我今天去五姐那儿了,她挺忙的,顾不上跟我说话,但我知道她看见我就不高兴。” 祝宝女的笑凝固住了,可她仍旧宽慰祝富华,说道:“引男从小就是那种脾气,你不用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们都知道。” “嗯。”说不上认同或者不认同,但对祝富华来说,辩驳不是一件常有的事,他安静地点了点头,继续在火上搓着双手。 看他不开心了,祝宝女把一片香肠塞进祝富华嘴里,说:“尝尝,香不香?” “香。” 祝宝女问:“你今天为什么去找引男?” “路过,我和陈淮水去街上买东西,我说我姐就在建设路开时装店,我们进去坐了一会儿。” “陈淮水?” “嗯。” 祝富华不是空着手回来的,这天之所以破天荒地去逛街,也是由于陈淮水的怂恿,陈淮水给祝富华买了一件大衣、一件毛衣、一条围巾。 晚上吃完饭,祝富华把新衣服拿出来,一件件挂进柜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想给陈淮水打个电话,还没想好说什么,也没想好问什么。 外面仍旧刮着大风,干燥的落叶从脚边掠过,或者被踩碎了,发出“咔嚓”的声音。 思虑再三,祝富华还是把新围巾戴上了,他跑去巷口,站在寒风里守着电话跺脚,电话许久才接通,祝富华哆哆嗦嗦地说:“我把新围巾戴上了。” 第22页 陈淮水说:“这么冷还跑出去啊?” “不冷,围巾……很暖和,别说现在,可能下雪了都不会冷的。” “就为了说这个吗?” “不是,还有别的,”祝富华忽然觉得,有什么梗塞在喉咙里,弄得人要喘不过气了,他说,“以后就别给我买东西了,我不能再要了。” “那不行,你要是不让我买东西,我会生气的。” “你别生气!”夸张的玩笑话,却弄得祝富华一阵紧张,他急忙说,“好吧,你买吧,你别生气,我怕你生气。” “为什么怕?” “怕你有点儿讨厌我了。” 巷口铺子里的灯是暖黄色的,祝富华真想买个烤白薯来暖着手,但已经晚上了,又不在繁华的街上,所以根本没人卖烤白薯。 “淮水,”祝富华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喜悦,他说,“要是我明年攒够了钱,就给家里安电话,这样,就方便给你打电话了。” “你……总想给我打电话吗?” “不是,没有。” 寒风像刀子一样乱刮,可祝富华的脸忽然热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总想给陈淮水打电话,可至少,今天晚上他很想给他打电话的。 冬季去酒吧,玻璃窗被雾气熏得模糊,祝富华穿着陈淮水买的新毛衣,白颜色、细花纹、高领子,衬得人轻柔也素净。 一旁全都是陈淮水的朋友,他们穿得漂亮,长得漂亮,有着过人的谈吐,笑起来那么自信放肆。 而陈淮水呢,从洗手间回来就急得团团转,到处找人,问朋友们:“富华呢?富华呢?” 他又四处张望,叫:“富华,富华……” 朋友们笑着说:“富华去外边儿了,你别着急,他又不是不认路。” 陈淮水在酒吧楼下遇到祝富华了,他乖巧地站在卖糖炒栗子的摊子旁边,一动不动,陈淮水问:“你出来干什么?吃这个吗?” 祝富华不好意思说,犹豫许久才轻轻点头,说:“但换衣服了,钱没带。” “老板,我要一斤,大点儿的。” “你别——” “我也想吃。” 两个人再次进了酒吧,别人都是在喝酒、听歌、闲聊,而陈淮水和祝富华两个人挨在一起剥栗子,俩人肩膀撞着肩膀,呼吸混着呼吸,陈淮水还掰着祝富华的手指头,教他识数,从一数到三十。 待续…… 第19章 18. ==================== 一年又一年的冻伤累积,祝富华手背上的疤像是永远都好不了了。 陈淮水的手拥有白皙的皮肤、舒展的骨节、圆滑的指甲,他慢慢地分开五指,祝富华下意识用手心贴上他的手心。 两只手紧扣的一刹那,祝富华先是紧张和惊慌,而后,便感觉到从手上传来的、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皱着眉,把下嘴唇咬出了白色的印子。 说:“别这么捏,我手破了。” “这么轻都疼吗?” “对。” 祝富华的面容,被淹没在酒吧的彩色灯光里,他不喜不怒,茫然地望向陈淮水,只见陈淮水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用食指蹭着鬓角,说道:“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看不了,每年都这样,你别费心了,我四姐就是医生,要是真的能治好,我早就找她了。” 外面又在刮风,欺压着树木的枝梢,浓黑色的天顶上没一点星光,或许,真的快要下雪了。 祝富华在自行车上感受偶尔的颠簸,伤了的手轻轻放在陈淮水腰上。 “你手拿起来,抱着我,我怕你掉下去。” 这天气真不敢说话,一张嘴就有沙子吹进嘴巴里,在牙根上“嘎吱嘎吱”地响。 祝富华说:“不会掉的。” 他不知道该这么做才是对的,他也想抱着陈淮水的腰呀,但却不敢轻易这么做,说完了话,再试探好一会儿,陈淮水忽然说:“你下车。” 祝富华下了车,陈淮水也下了车。 他一边把车子放好,一边吐着白雾说话,有些着急,说:“把我的手套送你了,以后出门就戴着,我岳叔叔是军医大学的教授,我改天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你的手该怎么治。” “我刚才就说了不要,你为什么又说一遍?” 祝富华把自己的手往背后藏,他才不想要陈淮水的手套。 准确来说,是不愿意叫陈淮水挨冻。 可是,祝富华的执拗在陈淮水面前从不奏效,后来,还是被握着腕子,戴上了两只漂亮的皮手套,陈淮水把着他的肩膀,再将他的脸颊搓一搓,说:“送你了,以后冷的时候一定戴着。” “多少钱?” “忘了。” 这两个字如同两滴水,落在海里了,倒没很大的动静,只是,这种安静让人沉溺、茫然,以至于忘却冷冽的寒风,只感受着路灯下面陈淮水的眼神。 很久了,祝富华的脑子里还在回播一个短暂的画面,陈淮水失神地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告诉:“忘了。” 祝富华把脸转过去,低下头,说:“我随便问一下,应该挺贵的。” “不贵,”陈淮水顿了一下,继续说,“再说了,就算很贵,你也配得上,而且我都戴过了,不是新的。” 这天晚上的后来,风还是没停,几分钟之后,就有雪花砸下来,那种棉絮一样轻软的雪,和着风,洋洋洒洒。 第23页 祝富华抱着陈淮水的腰,忽然说:“淮水,手套里面还是热的。” “暖不暖和?”陈淮水骑车的间隙腾出一只手,将贴在他肚子上的手轻轻按了一下,问道。 “嗯,暖和。” “暖和就好,”陈淮水吸了吸冰凉的鼻子,说,“以后不许跟我见外,再不许了。” 祝富华默默地点头,正看见地上落下的影子,他轻轻晃着自己的脚,感受到了特别的愉快。人和人之间可以要好,也可以更要好的,可他和陈淮水之间却不是要好那么简单。 祝富华问:“你手冷不冷?” “冷啊。” “那怎么办?” 一件在陈淮水来说可以凑合的小事,却让祝富华陷入了为难的境地,等到了他家巷子口,下了车,祝富华急忙去看陈淮水的手。 说:“我反正成这样了,要是把你冻坏了,就拿不了笔,也写不了字了。” “你试试我手,冰不冰?”陈淮水用冷冷的手心贴着祝富华的脸蛋,问道。 “冰。” “冰吗?”陈淮水偷偷一弯嘴角,按捺不住忽然澎湃的心绪,他觉得自己真幼稚,又瞬间承认了这种幼稚,他说,“你帮我暖一暖就好了。” 祝富华着急地摘了手套,两只手捧着陈淮水的一只手,一边捂一边化解淡淡的难过,他真不想这么漂亮的手被冻伤。 “热了吗?” “嗯。” “我不要手套,”说着说着,忽然泪花泛滥,祝富华又不想人家看见自己失态,只能转过脸去,把表情藏起来,他说,“你再这样的话,买什么我都不要了。” 陈淮水笑出了声,说:“怎么都开始威胁我了?” “我生气了,心里不舒服。” 祝富华还是把眼泪憋住了,他为陈淮水捂了半天手,等平静下来,又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越界。 “我手很热,心里更热。”陈淮水说。 祝富华把手套递上去了,他觉得心里乱,怎么都静不下来,像是有一团火藏在身体里,烘烤着他的心脏和喉咙。 他只得复制陈淮水的表述,捂着自己的心口,说:“我这儿也烫,都赖你,我刚才就不应该喝那杯酒,弄得不舒服了。” “是,都赖我。” “行了,你回去吧,待会儿雪太大就骑不了车了。” 祝富华站在洋洋洒洒的雪里,他难受了半天,挤出浅浅的笑,又告诉陈淮水:“你头发上都是雪,回去洗一洗,别感冒了。” “你也——” “我没事儿,反正已经到家了,不会着凉的。” 祝富华说完话,便是好一阵的安静,可是,陈淮水还是一动不动地扶着车子,他叹了一口气,说:“行了,我回去了,明天还要去学校呢。” “走吧。” 祝富华以为,今晚的一切都办妥了,可没猜到陈淮水还是将手套塞进了他怀里,地上还没有积雪,陈淮水骑着自行车,很快消失在了道路的拐弯处。 祝富华很想喊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 手套里还存留着温度,祝富华在巷子口站了好一会儿,他带着浅浅的失落,也带着许多的快乐,他再次将手放进手套里,抬起胳膊,接了好几朵雪花。 然后,将自己冻得冰凉的脸颊捂住了。 待续…… 第20章 19. ==================== 空司大院附近的路上,栽种着望不到尽头的国槐树,冬天的时候一片叶子也没,粗细不一的枝丫延伸交错,将视野里的天空分成细碎的许多块。 晴天,可还是冷,祝富华戴着手套,穿着陈淮水从前送给他的厚衣服,他站在路边,看到大院里出来好多辆自行车,车上的人全是学生,他们穿得厚实崭新,个个笑容洋溢,祝富华试图从那一群人里找到陈淮水,但没能如愿。 过了一会儿,门边高大的哨兵走了过来,他背着枪,站得挺直,对祝富华敬个礼,说:“同志,你要等人吗?” “对。” 祝富华手足无措,他抿着嘴,许久才敢直看向哨兵威严的眼睛,没答出什么话,仅仅说了一个“对”字。 “那劳烦您再走几十米,去那边等。” “我是等陈淮水的,”祝富华着急了,他搓了搓手指,说,“他妈妈是卓教授。” “你是卓教授的朋友?” “不是,我们以前是邻居,住得很近的。”紧张的氛围里,祝富华还是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刻意的笑。 他没那么固执,哨兵给他指了路,他就乖乖往前走二三十米,站在上午的太阳底下继续等待。 这一路总有许多汽车和许多漂亮时髦的人,还有时常出现的军裤,以及那些在大院里长起来的孩子,他们自信有智慧,有自己的圈子,不总搭理外人。 祝富华不知道他们该算好人还是坏人。 于是,几分钟后见面,祝富华就对陈淮水抛出这个问题,他说:“以前,有些乡下的孩子来这里捡破烂,老是被大院里的孩子骂,你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谁告诉你的?”陈淮水问。 祝富华看到陈淮水在微笑,于是也禁不住笑起来,他说:“我大姐说的,她婆家在村子里。” “反正你相信我,我从来没做过那种事。” 陈淮水的靴子踩在一片薄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他一把抓起了祝富华的手,祝富华十分热心地应答他的话。 第24页 说:“淮水,我肯定相信你啊,你对谁都那么好,你肯定不会欺负可怜人。” “笑什么?”陈淮水掐了掐祝富华冰透的脸颊。 “看见你了所以笑。” “想我吗?” 陈淮水问得自然,可只是装作自然的,他心里紧张得要命,心脏几乎要缩在一起了。 祝富华被抓着手晃啊晃,他没心没肺笑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于是,换了个话题,说:“我打算找一个新工作了。” “可以,我觉得你什么都能干好,”陈淮水还是将手松开了,他隐藏着自己的私心,所以觉得怎么做都欠妥,他执着地提问,“你想我了吗?” “也就……”祝富华开始掰着指头数数,好一会儿了,说,“五天没见,才五天没见,就要想吗?” 盛夏都没有这么刺目的阳光。 祝富华抬起头看天,忽然说:“有飞机,我看见飞机了。” “我从小就看飞机。” 陈淮水不敢相信自己脱口而出这么幼稚的话,他又觉得有些乐意,他回头看见祝富华羡慕的眼光,说:“等有机会了咱们一起去坐飞机。”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要先想好去哪儿,我的话……最想去海边。” “你去过海边吗?” “去过。” “你还去过哪儿?”祝富华的这个问题,一开始是充满底气的,可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只剩气音,他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笨。 陈淮水连英国都去过,怎么会没去过海边呢。 / 祝富华和陈淮水一起去舞厅了。 那儿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她们一个个穿着鲜艳飘逸的裙子,烫了蓬松的卷发,总是风儿一样掠过,卷起久久回荡的清香。 陈淮水穿着浅麻色的手织毛衣,里头是衬衫,他和朋友一出现,就有人围上来说话。 “我们别来这儿了。”祝富华被陈淮水塞了一把瓜子,他把瓜子往衣袋里放,又怕和陈淮水走散,因此慌了神,小声地说。 陈淮水转过头看向他,握住了他的手腕,说道:“没事儿,不干别的,我教你跳舞。” 方子月带了两个女孩子来,朱红梅也带了同事来,可同行的男的少,其他男的她们瞧不上,所以,陈淮水就成了抢手的那一个,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要和他跳舞。 陈淮水低声问方子月:“你带的朋友自己不陪,让我陪?” “你不愿意和我谈对象,那因为我长得丑,我也理解,但人家两个够漂亮了吧,还有红梅的朋友,可是跳舞的,那身段那脸蛋。” 方子月永远都那么着急,也永远都那么大度,做不成夫妻就做朋友,然后又心血来潮,开始了一厢情愿的保媒拉纤。 陈淮水说:“你也没必要这么说自己。” “这么漂亮的你都不跳,那你要和谁跳。” 说着话,四周的人已经随着音乐晃起身体了,而祝富华还在陈淮水身边站着,安静乖巧,一动不动。 “我教富华跳舞。” “他跳舞?”话也被朱红梅听去了,可想而知换得了嘲讽,朱红梅大概觉得有些反应过激,于是,将笑容掩埋在一个捂嘴的动作里了。 “不能跳吗?”陈淮水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再次转身确定祝富华没有跑丢,祝富华的手腕在他手心里,脉搏充满张力地跳动。 朱红梅勉强地点头,说:“可以跳,可以跳。” 放的全是最新的音乐,跳的都是最新的舞步,陈淮水什么都会,他把祝富华拽进舞池里,借着教舞光明正大牵手。 面对面的第一句话,说:“我教会你了,以后就能常来了。” 祝富华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地说:“这么贵的……我从来没来过。” “你说什么?刚没听见。”陈淮水笑着把自己的耳朵靠过来了,震耳的音乐里,两个人手搭在一起,腿靠在一起,呼吸的起伏也因此传递出去。 “我说,太贵了。”祝富华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你玩得开心就好了,别的都不用管。” 陈淮水低下头,看着自己穿皮鞋的脚尖碰上祝富华的脚尖,祝富华穿的纯白色球鞋,擦得很干净很干净。 忽然,他像温驯的小猫那样凑近了,他小心翼翼地张口,对陈淮水说:“你在看我的鞋吗?我昨天特地擦干净的,平时舍不得穿,见你的时候才穿。” 待续…… 第21章 20. ==================== 抬起头之后,雪花就掉在鼻尖上,大白天的,祝富华却像身处难眠的黑夜,他趁着吃午饭的功夫,默默想了很多。 他多么希望这是待在工地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寒冬时节做不了工,祝富华的职责就是住在大门边的小房子里,日日夜夜不离开,看着工地里的东西不被偷。 祝富华烤着一个烧煤球的炉子,每天早晨要出去,将大门附近打扫一下,然后,便以微博的工资做支撑,劝自己勉强待下去。 就算来了捣乱的小孩儿,祝富华都不太愿意赶他们走。 今天,接替他的人来了,是个五六十岁的人,他穿着一件军用大衣,蹲在门前路边吸了一只旱烟,他问祝富华:“这么年轻就干这个?” “也干不了别的。” 第25页 “那为什么走?” 祝富华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把手放进衣袋里,回答:“不想干了呗,就是不想干了。” “挺好的,挺好,”对方说,“年轻人,还是找个钱多的、上进的工作,这种地方都是耗命的,不好干。” 祝富华忽然有点后悔离开了,但下个瞬间,他又勉强地将自己说服,他看着越来越大的雪,陷入了沉思。 他记得,陈淮水答应了今天会来接他的。 因此,这一阵的等待显得那么幸福,雪落在脸上也不觉得冷,祝富华的衣袋里还捂着两把五香葵花。 他上了陈淮水开来的车,陈淮水又帮他拎行李。 其实行李就是个打了补丁的褐色皮包,里面装着掉瓷的牙缸,一个冻成冰棍的毛巾,还有碗筷,以及半个烧饼。 “这包还能用吗?”陈淮水绷着张脸,看不出愉快。 祝富华说:“能啊,要是再破了,就去找我三姐补一下,她手艺很好的。” “提手都要断了,我扔了啊,给你买新的。” 陈淮水扶着方向盘,把包随意丢在了后座上,他看都没看祝富华一眼,开着车注视前方,看起来是一脸严肃的。 “不用买,还能用很久的。” “都断了,拉链也坏了,怕你弄丢东西。” 这个可怜兮兮的破包弄得陈淮水情绪低落,可他又不想表现出来,更不会说出来,当他一边自我劝慰、一边开车时,祝富华正转过头去,盯着自己的包看。 祝富华说:“就是新的啊,一点都不破。” “我回家给你找一个,我爸有很多皮包,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 “我不要。” 祝富华甚至委屈得撇撇嘴,他盯着后座上孤零零的破皮包,心疼得眼皮都发起抖来,他没看陈淮水,所以不知道陈淮水有没有看他。 沉默片刻,祝富华继续说道:“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我不想跟你关系好了,什么事儿我都得听你的,我也有不愿意的时候啊。” 陈淮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想到,什么事都想不明白的祝富华,居然对他说出这种话。 气氛到了冰点,祝富华有点迟钝,他把懊悔和抱歉放在心里了。 所以深呼吸了好几次,祝富华才转头去看陈淮水,他抬起薄薄的眼皮往上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 许久的安静以后,陈淮水还是主动说抱歉了,他原本是板着脸的,在开车的间隙转过头,看了祝富华一眼,再看一眼。 陈淮水露出了淡淡的笑,他安抚般,说道:“别生我的气。” 他多么好,他的优秀、聪明、温柔、活泼、谦逊、包容,全都抬爱着祝富华,让祝富华再一次陷入了自我批评里,祝富华不会说漂亮话,懊悔了不知道怎么表述,后来,连呼吸都乱起来。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祝富华声音哽咽,几乎快哭了。 “怎么,想去哪儿吃,我带你吃,”陈淮水变着法地抚慰他,因为他的抗拒而难过,但也知道,对于祝富华来说,做个圆滑的人太难了,他笑了笑,又说,“烤鸭吃不吃?四川菜吃不吃?” “我回家吃,我妈说要给我包饺子。” 这一天不是过年,也不是节庆,但在好几天前,祝富华就往巷口铺子里打电话,告诉妈妈自己今天回家,还说自己想吃饺子。 “说好了啊……” “对。” 祝富华听不出话里有话,更没可能猜出更深的心思,他很想给陈淮水道歉,深呼吸好几次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 “我送你回去吧,”陈淮水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厚脸皮过,后半句话是屏着呼吸说出口的,他说,“富华,都不请我在家里坐坐?” 陈淮水将汽车喇叭按得直响,心脏在身体里“咚咚”地跳着,几乎要蹦出来了。 祝富华说:“我刚才……刚才发脾气了,我三姐说在外边不能随意发脾气,会惹得别人不高兴,别人就不喜欢我了。” “还教你这个?” 陈淮水的手腕搁在方向盘上,前面的车缓缓移动,他才能跟上去,他脑子里想了许多许多,包括真的、假的、愉快的、伤心的、失落的、幸福的…… 这些全都和祝富华有关系。 后来,陈淮水开着车,带祝富华去了卖进口货的商店,他买了好些吃的和补品,冒着雪钻进车里,带来满身的冷气。 “给你家里买东西啊?”祝富华毫不知情地询问。 陈淮水转过头看向他,愣了一下,随即浅笑着回答:“对。” “这儿的东西不便宜吧?我好几次路过,没敢进去,怕人家不愿意。” “富华,以后和我聊天的时候,有两个词语不许说,一个是‘贵’,一个是‘便宜’。” 祝富华睁圆了眼睛,不解地看他,问:“为什么?” “其实还有东西比贵或者便宜更重要的,你猜是什么?” 祝富华无措地微笑,说:“淮水,你别考我,我从小就脑袋笨,肯定猜不出。” “是值得。” 说完,陈淮水轻吐一口气,看着车窗外越来越大的雪,他陷进了冷天深处的一派温柔里,没人感同身受,也没人能救得了他。 待续…… 第26页 补更,今天还有一章~ 第22章 21. ==================== 陈淮水成了祝家几年来最突兀的客人。他拎着一堆高级的礼品,穿得体面光鲜,不期而至。 趁着外面的天还有一丝光亮,王月香把屋檐下的煤球用雨布盖起来了,她穿着洗得颜色惨淡的青布白花棉袄,戴着护袖,一手拽着雨布的一角,另一手拿着用来压布的半块砖头。 而陈淮水,穿灰色大衣,戴着黑色围巾,他就站在祝富华的旁边,一只手里拿着礼品,另一只手还提着祝富华的皮包。 “妈,包饺子了吗?”祝富华问。 新搬来的领居家孩子多,致使院子里有点闹,王月香慢条斯理将雨布盖好,然后,下了台阶,她回答:“包了,你三姐昨天送来的牛肉,做的牛肉饺子。” 天猛地黑了下去,雪从白天飘进了晚上,可还是不停,祝富华去灶房里找王月香,帮她舔火,说:“妈,雪这么大,让淮水住下吧。” “嗯,人家不嫌咱们就好,我给你换新床单,新被子,你们一起睡。” 王月香常年揣着心事,或许是对亡夫的思念,或许是对祝富华的终身大事的担忧,也可能是对自己苦涩一生的唏嘘,她拍了拍祝富华的背。 祝富华说:“他不会嫌的,他说了,想来咱们家做客。” “四女给我打电话了,说是过几天,她和华杰要一起回来,我打算去菜市买只鸡,给他俩补身体。” “四姐?” “对,你说她,忙成那样,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 祝富华抿着嘴不说话,看着锅里的热气升了起来,他在想,祝四女也并不是个从小深受疼爱的孩子,她为了让家里同意念书,坚持不懈地闹腾了小半年。 但现在的祝四女不一样了,她是好医院里的好医生,丈夫比她小两岁,也是医生。 最不一样的是,妈妈对她刮目相看,甚至开始对她格外好了。 “也让大姐三姐她们回来吃吧,”祝富华提议,“也叫三姐夫过来,他对三姐很好。” “不叫,”王月香皱了皱眉,说道,“没看见他有多好。” 这不是让人感到意外的应答,祝富华从小就知道,家里大人都不待见秦子湘,觉得他怯懦、没本事,因此,秦子湘也从来没被隆重地招待过。 王月香把包好的饺子放进锅里,提起了往事,她说:“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爸爸不在了,你去他家吃饭,他把你打成那样,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记仇呢?” “三姐说了,让我别怪三姐夫,他打我是为了我好,要不是……我可能过得还不如现在。” 白色的、圆胖的饺子在热水锅中旋转着,起伏着,祝富华没再说话,他想了想,就转身出去了。 他一直记得,陈淮水还在堂屋里等他呢。 杯子里的茶可能被喝了两口,也可能还没喝,陈淮水就站在堂屋的门边,刚推开门,祝富华就跟他面对面了。 “怎么不坐下?”祝富华从柜子里取饼干盒子,他抱着盒子站在陈淮水对面,说,“我跟我妈说了,让你住下,明天再走。” “嗯。” 若是在别人家里做客,陈淮水是不会有留宿的打算的,可这次不一样,他能不客气则尽量不客气,劝告自己比当下再厚脸皮一点。 “我妈给你换新被单,”祝富华说着,埋头打开了盒子,把饼干取一块出来,又说,“你也自己拿着吃,先垫一垫,饺子还没熟呢。” “我手冷。” 三个字引得祝富华低头去瞄陈淮水的手,可没看见手,只看见遮盖着手的大衣袖口,祝富华皱了皱眉,苦恼地说道:“就不应该让你开那么久的车,肯定是冻着了。” 饼干很酥,有杏仁味和黄油味,祝富华把自己手上的往陈淮水嘴边递,说:“这是我二姐带回来的,在外国买的,你肯定喜欢。” “嗯,喜欢。”陈淮水咬了一大口,因此,祝富华手里那个圆饼干变成了个月牙。 陈淮水一边嚼一边点着头,回答他。 祝富华看着他鼓起来的腮帮子,忽然就弯着嘴笑了,说:“饿了吧?” “对。” “多吃几块儿,但别吃饱了,还要吃饺子呢。” 祝富华的手那么举着,陈淮水把剩下半块饼干也吃进嘴里,祝富华又拿了一块喂他,却被攥住了手。 陈淮水说:“你也吃。” “我不饿。”嘴上是这样说的,可祝富华还是笑着,乖乖咬了一口饼干。 他能感觉到,陈淮水的指头贴着他的手腕,如他所说的那样,的确是冰凉的 / 吃牛肉葱馅的饺子,还吃了刚从坛子里出来的冰凉凉的酸菜,王月香又特地为陈淮水做了一道炸豆腐盒子,她在灶房里低声告诉祝富华:“妈也想让你多交朋友,但又怕招待不好人家。” 雪没停,趁着路灯的光飘落,这顿饭上,每个人都局促不安,王月香眼中,陈淮水就是个高贵又神秘的人,她放不下忐忑,因此,弄得祝富华也有些忐忑了。 而陈淮水的紧张和他们不一样,慌乱是真的,无措是真的,愉悦也是真的。 屋里点着炉子,所以暖烘烘,陈淮水教祝富华写字,先教他自己的名字,又教陈淮水的名字。 第27页 “写字太难了。”祝富华不安地掐着自己的脸颊。 陈淮水笑着问:“那你还偏要学啊?” 犹豫之后,祝富华才答他的话,声音压得很低,说:“你学习那么好,什么都懂,我念了几年书,什么都没学会,连名字都不会写。” “因为你那时候太小了,没学会很正常。” 祝富华不好意思地摸着后颈,说:“其实……其实我比班上所有学生年纪都大,人家都会,就我不会。” “那是因为你长大得迟,他们长大得早。”陈淮水说。 迟疑之后,祝富华还是勉强点了头,他说:“我现在开始学写字,以后他们也不会笑我了,对吧?” “嗯。”陈淮水坐在祝富华的身边,桌上还有一盏祝四女用过的旧台灯,两个人肩膀撞肩膀,洗过的脸上还有淡淡的香皂味。 祝富华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一个字要写很久,一个名字要写更久。 他嘴里念叨:“陈,淮,水……陈淮水……” 夜深了,不知道外面雪停没停,后来,连邻居家最小的孩子都不哭了,祝富华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还紧紧攥着手中的铅笔。 陈淮水安静地看他,原本是打算叫醒他的。 和缓的呼吸声,需要凑得近才能听到,祝富华眼睫毛的影子落在他的下眼睑,他坐在陈淮水的身边,刚才,还在一笔一划写着“陈淮水”,一字一句念着“陈淮水”。 陈淮水的手心放在祝富华的发顶,他不敢用力,甚至连呼吸都不敢了,他轻轻地凑近,凑得更近。 在吻到祝富华的前半秒,陈淮水都是在犹豫、在纠结的。 嘴唇的皮肤碰上了,然后分开了,陈淮水的喉咙开始发麻,甚至快要发疼,他在近处低下视线,柔和地注视着祝富华的脸。 陈淮水感觉到,台灯的光烘烤得人眼眶发热,心脏滚烫。他知道,自己今晚因为情不自禁,所以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他轻轻地揉了揉祝富华的头发。 待续…… 今日第二更完成~第一更请点上一章。 ==================== 第三卷 他却不吝啬光芒 ==================== 第23章 22. ==================== 冬天中午的太阳,吝啬温度,却不吝啬光芒,早晨在实验室,有女同学告诉陈淮水,说:“陈淮水,听说音乐学院有个本科生看上你了,叫吴月玲。” “你别胡说,我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真的,我有朋友和她同班,昨天跟我打听你,问认不认识你,问你人怎么样,有没有对象,”女生说着说着就笑出声,看似很乐意帮忙牵这个红线,“那姑娘很漂亮,高个子,本地人。” 陈淮水趴在桌子上填表,把没水的钢笔放进墨水瓶里,他说:“你跟她说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们学校的吗?” “不是,”陈淮水抬起头,轻吐一口气,说,“我们从小认识的。” 聊了这个算不上愉悦的话题,陈淮水便想起了祝富华,并且,一整个上午都在想着他,他和同学一起去吃午饭,在食堂门口被人戳着肩膀塞了一张电影票。 对方是个扎两个辫子的女生,她捂着嘴笑,说:“陈淮水,我是吴月玲的同学,你应该认识她吧?就是中秋联欢会上唱《掌声响起》的那个。” “我不认识,中秋联欢会的时候我不在,请假了。” 即便不愿意说暧昧不清的话,不愿意让别人有一丝希望,可陈淮水还是报以微笑,他往食堂里走,那个女生跟着他,说:“不认识也没关系,月玲是音乐学院最漂亮的一个,她觉得你很适合她,买了电影票,又不好意思来找你,我就来找了。” 陈淮水一手拿着饭盒筷子,一手从衣袋里找饭票,他说:“没什么事儿了吧?我要去吃饭了,待会儿还要去实验室,你也快去吃饭吧,麻烦你转告那位同学,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能跟她一起去看电影了。” “你喜欢谁?” “必须得告诉你吗?” 到了这里,陈淮水有些不耐烦了,他侧着身体给来往的人让路,想了想,又说:“我没开玩笑,我真的不可能跟……吴月玲是吧?我不可能跟吴月玲有什么,我都没见过她,最重要的是我的心有归处了,这么说你懂不懂?” “你对象……比吴月玲还漂亮吗?” “大概吧。” 陈淮水露出笃定的微笑,他从小就高挑又清秀,活脱脱一个男版的卓晴,他将饭盒换了个手,说道:“反正,我很喜欢他。” 一瞬间,陈淮水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抿着嘴想了想,补上一句:“特别特别喜欢。” 后来,那个充当说客的女生走了,可陈淮水还沉浸在方才的荡漾里,这一天起床很早,又在实验室里泡了一个上午,但他却不知疲倦,神清气爽地去窗口前排队,又神清气爽地和同学坐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实验,聊论文,也聊别的。 终究到了所有人都感兴趣的感情问题上,同学咬着筷子,低声问:“你对象到底多漂亮啊?特别特别喜欢……是多喜欢?” 不等陈淮水回答,同桌的几位同学都捂着嘴嘻嘻哈哈起来了。 “感兴趣是吧?”陈淮水问。 第28页 “嗯。” “要是哪天,”陈淮水把手里的筷子搁在饭盒上,他忽然郑重其事,说,“要是哪天我能娶到他,我就带他来见你们。” 听起来是玩笑,可也是个承诺,陈淮水的话引得几人发出“哎唷”的起哄声,女同学还说:“那还不嫉妒死我们?你是不知道,我们女生宿舍天天晚上都聊陈淮水——” 奔放的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内敛的人捂住了嘴,还要辩解两句:“就聊了两次,才没天天晚上聊,太不害臊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 祝富华辞了工地上的工作,现在又整天奔波,企图找一个更喜欢的,他在最冷的化雪天帮百货大楼搬货,赚了几个饭钱。 陈淮水放寒假了,第一件事就是带祝富华去吃西餐,祝富华不知道蒋杰和方子月也去,他站在桌子旁边,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这时,只见一个人飞奔了过来,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蒋杰把祝富华抱起来,兴奋地转了好几个圈。 谁知,祝富华第一句话便是:“鱼死了,被我外甥养死了。” 他无措地盯着蒋杰的脸,蒋杰的胳膊还环着祝富华的腰,俩人离得很近,身体相贴,看起来没有丝毫的避讳。 “松手。”陈淮水慢悠悠过来,一巴掌拍在了蒋杰的后脑勺上。 手掌和脑袋撞出闷响,方子月都被吓了一跳,她放下手上的菜单,说:“陈淮水你吓死我了!” “臭小子你吓死我了。” 蒋杰越来越有军人气质,模样比陈淮水更英朗些,不太温驯,是那种风流洒脱的好看。他放开了祝富华的腰,就去锁陈淮水的脖子,说:“天天就知道欺负我。” 这半屋子的人,正好能坐一个矩形的餐桌,除了祝富华,其他人都光鲜又时髦,祝富华没穿陈淮水给他买的新衣服,他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怎么点菜,甚至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富华,”陈淮水坐了下来,就对着他微笑,说,“外衣可以脱了。” 后来,他甚至帮手足无措的祝富华解扣子,说:“天热了带你去吃日本菜,很好玩儿的。” “别说了,”祝富华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脸颊都快红了,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这不是在计划嘛,我早就想好还要带你去哪儿了。” 或许,蒋杰早就有了疑惑,但他没能及时清晰地给自己一个答案,所以,干脆将疑惑忽视掉了,而方子月还是神经大条,她笑起来,把菜单翻得“哗哗”响,说:“你俩怎么……这么像两口子。” “别胡说啊方子月,我警告你!”陈淮水拉下一张脸,主要因为他真的心虚了,方子月用菜单遮住嘴巴。 急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可是,即便在快被看穿的时候有些着急,陈淮水还是没遮掩什么,他在餐桌上对祝富华无微不至,教他使刀叉,帮他切牛排,甚至帮祝富华把滴在衣襟上的酱汁擦干净。 还逗他,说:“我在英国都是用筷子吃西餐的。” “为什么啊?”祝富华的眼神中有好奇和倾慕,他低声笑着问。 陈淮水回答:“习惯使筷子呗,就像你习惯吃饺子,习惯说中国话一样。” 待续…… 第24章 23. ==================== 一九八八年春季的某天,已经能隐约瞧见一点初夏的影子了,祝富华在晨光熹微前起床,去院子里洗脸刷牙。 这是他去酒楼上班的第五天了。 肩膀上的包是王月香亲手缝的,用了一件穿旧的牛仔衣,包里放一个铁饭盒,半盒便宜的香烟,一盒火柴,还有一个军绿色的水壶。 天上的星星都没走完,祝富华把牙膏沫吐在院子一侧的花池里,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整,他的脸比从前白了一些,彻底和以前的工作告别,开始了人生的新阶段。 在当下,祝富华不用遭受风吹雨淋,不用经历严寒酷暑,更不用一星期吃不上一顿好饭,他穿着红色袖口的灰色夹克衫,一条蓝色裤子,皮带扣上拴着家里的钥匙,头发短短,笑起来单纯又精神。 祝富华在酒楼里有一个师父,师父是专做白案的大厨,会蒸包子馒头,也会捣鼓南方的点心,祝富华帮他做事的同时也学本领,还能吃到酒楼里的好菜。 路上还没公交车,祝富华顺着巷子往出走,到了大路上拐个弯,忽然有人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过来,冲他打铃。 “上车。” “淮水!”祝富华惊讶地看着从夜幕里钻出来的陈淮水,陈淮水还在微微喘气,身上穿着一件深色的西装,把自行车停在了祝富华面前。 他说:“没睡醒吗?快上车,不然要迟到了。” 车到眼前,祝富华再没有推脱的理由了,于是,他跳上了陈淮水自行车的后座,问他:“你怎么起这么早?” “学校有事儿。” “那你不开车啊?” “不开。” “摩托车也不骑?” 祝富华忽然冒出一堆问题,手自然揽在陈淮水的腰上,陈淮水被他问得叹气,说:“自行车是没那么快,但咱们可以在路上多说几句话啊,你不想吗?” “哦,知道了。” 祝富华抓住了陈淮水的衣襟,他要时刻关注自己肩头会滑落的包,又要排解忽如其来的粘稠的气氛,祝富华说话的时候声音不那么大,说完了,还要将下嘴唇咬着。 第29页 确实,祝富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他不知道怎么讲才最适合,想了很久,才说:“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帮我找工作,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样?做得还好吧?” “挺好的,师父对我很好,老给我塞吃的,”祝富华忽然蹙起眉想了想,说,“这个问题你前天就问过我了。” “我以后也会问,说不定要天天都问。” 陈淮水的一只手覆在祝富华的手背上,让他将自己的腰揽得更紧一些,他说:“以后我每天都去接你吧,如果有事儿去不了,我就给你们前台打电话。” “你都不知道电话多少。” “我当然早就记下了,我现在都能背出来,不信的话……我背给你听?” 一大早,人还没彻底醒,没来应该是睡眼惺忪的、懈怠的,可陈淮水说的话逗得祝富华直笑。 说:“我相信,不用背。” 可陈淮水还是固执,他一边骑车一边说:“听着啊,我给你背……” 眼看东边的天尽头要有光亮了,街上有了早起的人,祝富华坐在后座悠闲地晃腿,听完陈淮水的话,又“咯咯”笑个不停,遇上玩笑了,就说:“你不要乱说话。” “哎,我说真的,我真的会每天晚上去接你。” “好。” 祝富华觉得每天都接很麻烦,自己不该答应的,可又着急地接了话,他的指尖陷进陈淮水的衣料里去了,一边脸颊快贴到他的背上。 “冷吗?”陈淮水问。 太阳露出半个脑袋,清亮亮的光晃在人脸上,新一天的一切都充满生机,更何况是在春天呢。 祝富华说:“才不冷,我穿得厚。” / 晚上九点多,白案师傅到了下班时间,祝富华轻轻晃了晃饭盒,又打开看了一眼,这才将它塞进包里。 陈淮水没有失约,他正站在酒楼门前的树下,无聊地低着头,把鞋底放在树干上,站了一会儿,又换个脚,继续那样站着,消磨时间。 一转头,陈淮水看见了祝富华,于是立即笑起来,走过来揽他的肩膀,说:“干嘛不叫我。” “你晚上吃了什么?”祝富华问道。 陈淮水说:“要开小组会,在食堂吃的。”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说着话,祝富华就从包里掏出了饭盒,那里头装着几个驴打滚儿,糯米、豆沙、黄豆面,比外面卖的更小一些,精致一些。 “里头有那个……玫瑰酱,对,玫瑰酱。是试着做的试验品,柏师父让我带回去吃,我已经吃过了,都是给你留的。” 祝富华笑着说话,两只手将饭盒捧在陈淮水眼前。 陈淮水说:“我不吃了,你带回去给阿姨吃。” “不用,”祝富华的笑容很浅,眼睛里忽然多了坚定,他说,“就是给你带的,不是给我妈带的。” “就只记得我吗?”陈淮水想表现得冷静一些,但笑还是从眼睛里跑出去了。 祝富华羞得埋头,什么都没回答。 这是祝富华特地给陈淮水带的点心,为了装点心,甚至连用不着的饭盒都随身带着了,陈淮水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还没嚼碎,就说:“好吃,我吃一个,其他的你带回去和阿姨一起吃。” “我不要,我吃过了,要是我妈想吃,我可以给她做。” 陈淮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那我……就只能吃别人做的?” “我怕我做的不好吃呀,”祝富华说,“我还得学学,要是好吃了就给你带。” “那你觉得喜不喜欢这个工作?喜不喜欢当柏师父的徒弟?” “喜欢。” “那如果你出师了,就可以自己开个店,专门卖点心,”陈淮水已经帮祝富华规划起未来,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他说,“然后,你就可以做老板,开几十家店,再去外地开,那个时候,全国人民都能吃到你做的点心了。” 祝富华知道,这些话听来的确是白日梦,可从陈淮水嘴里讲出来,似乎变得很真,像是不久以后就能实现的事。 “那你会来买吗?”祝富华问道。 陈淮水说:“我当然会买,我天天都买。” “那你不用给我钱,天天都可以过来吃。” 祝富华抿着嘴,笑了一下,他觉得,身体里仿佛有一只虫子,从他的喉咙开始啃噬,现在,已经到了心脏的地方。 待续…… 第25章 24. ==================== 额外的夜宵不是天天都有的,铝饭盒里的花样总在变,第二天是酒楼里最招牌的三鲜包子,第五天是领班给的两颗喜糖,后来,又有鲜奶馒头、黄油蛋糕……再后来,就出现了祝富华自己试做的芝麻烧饼。 这天晚上,陈淮水接了祝富华,硬是要拉着他在花坛边坐一下,他从随身的斜挎包里拿出一本书,书角平整,可书页泛黄,上面贴着学校图书馆里的标签。 “富华。”陈淮水轻叹了一口气。 “嗯?” 祝富华看不出端倪,只觉得陈淮水心情有些不好,他把自己的包放在大腿上,铝饭盒搁在包上,饭盒里放着两颗李子,几颗樱桃。 “我明天晚上不能来接你了,要去吃个饭,我奶奶以前的战友想让他孙女和我相亲,”陈淮水用指腹按着眉心,整理好了表情才抬起头,说,“我原本不太想去,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相亲啊……但最后也是没办法,因为各方面的原因吧,我还是得去吃这个饭。” 第30页 “嗯,你去吃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也用不着每天都接我。” 祝富华露出很浅的笑,看上去,他心情是比陈淮水好的,两个人四目相对,陈淮水便企图从他眼里看见一些其他的情绪。 “那个女孩子和我一个学校,是本科生,她以前还托人给我送过电影票,但我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 祝富华弯起眼睛笑,问道:“你是骗她的吗?” “不是。” 这句仓促的否认,从陈淮水的舌尖上滑过,他脑子里很乱,祝富华却拿起樱桃往他嘴巴里塞,笑得可爱又单纯,还说:“很甜的这个。” “他们长辈非要把人之间的情谊搞得很复杂,还要搭上晚辈的终身大事,我不喜欢这样,但我还是得顾全大局,也跟他们说好了,我不保证会跟吴月玲结婚,我只能保证明天去吃顿饭,见一面。” 祝富华点着头,把饭盒的盖子盖上,他想了想,说:“所以你还是有喜欢的人了。” “嗯,就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你都不早点儿告诉我。” 陈淮水挠了挠鬓角,说:“还没想好怎么说。” “你就是喜欢这个姑娘呗,只是想自己处对象,不想被安排?” 还不等陈淮水回答,祝富华似乎已经确认了这个答案,他脸上没什么波动,淡淡的笑容在眼中显露,看着陈淮水。 “你不要瞎猜,真不是喜欢她。” 陈淮水打开手里的书,把夹在里面的照片拿出来,照片上的吴月玲戴红色圆帽子,穿红色裙子,乌发红唇,无比漂亮。 陈淮水苦笑,说:“他们还专程捎给我一张照片。” “真好看。” “好看吗?” “比我三姐都好看。” 这或许是祝富华对容貌最高的褒奖了,他捧着照片端详了好一会儿,丝毫没发现陈淮水一直在盯着他,陈淮水的心情还是没好起来,后来,他随意地将照片塞进书页里。 升个懒腰,说:“明天吃完饭就算是过关了。” “要是你能看上她,也挺好的,她很配你。” 陈淮水皱了皱眉,问:“谁教你这些话的?” “不用教啊,我原本就知道这些话。以后,你肯定要去接媳妇放学,不可能来接我了。” 祝富华说起话还有些小小得意,这天晚上道别之前,他把饭盒里的水果全都倒在陈淮水的挎包里了。 / 夜里,祝富华埋在被窝里哭了好半天。 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不想看见陈淮水对别人好的,更听不得陈淮水在他面前提起什么漂亮姑娘,他那时坐在花坛边上,用微微发颤的手捂着饭盒,往陈淮水的书页里瞧。 于是,陈淮水就将吴月玲的照片递给他,他端详半天,心里愈发难受,可只能咬牙忍着,祝富华知道,如果自己冷下脸了,亦或是发一次火,会弄得很难收场。 可是到了晚上,祝富华越想越生气,甚至气得睡不着觉,心底又堆满了排解不了的难过、伤感、妒忌。 怕睡在隔壁的妈妈听到,所以,祝富华只能咬着牙关,埋在被子里偷偷哭。 晚上的月光是很好的,照得院子里满是,又透过窗格,照在窗帘上,留下浅浅的一束,正搭在祝富华的床脚,祝富华哭得枕头透湿,他翻过身来露出双眼,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止不住地抽噎。 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了啊。 想独占陈淮水的好是傻的,因为他相亲生气是傻的,又顾及脸面所以佯装撮合,更是傻的。 祝富华再次用被子埋住了脸,低落的情绪,让胸腔里一阵憋闷的疼感,他这一刻多不想看见月光,多想在彻底的黑暗中难过、失落、发泄。 可是,当月亮落下的时候,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到了酒楼换工作服,祝富华的眼睛还是红肿的,柏师父喊他去和面,他洗着手,将那些水全蹭在自己身上。 站在案前揉面的时候,祝富华还是想掉眼泪,他微微愤恨地叹气,将哭忍住了。 “富华没睡好吗?”柏师父的关切不在点子上,只把祝富华快跑掉的神拉回来。 他摇着头,说:“我头疼。” “是不是病了?” “没有,就是和别人闹别扭了。” 属实是闹了别扭,但目前为止是单方面的,祝富华揉完了面还没喘气,就有前台的小姑娘过来找他,说:“祝富华,有人给你打电话了,让你不忙的时候回一个。” “我没空回电话,要是他再打过来,就说我不在。” “怎么了?你遇上催债的啦?” “不是啊。” “要不就是借钱的?” “不是,反正我不回电话,你不用管我为什么。” “你放心吧祝富华,没人敢来这里找事的,咱们老板不会叫别人欺负你的。”小姑娘才来两天,对祝富华自然不熟,他一口西南官话,看似比祝富华还生气,还愤慨。 祝富华从来没这么发过脾气,所有的人,包括柏师父,都觉得他温和、可爱、好相处,要说顽劣谈不上,只能说有几分没消散的孩子气。 可是这天,连柏师父都不敢轻易地招惹他了。 待续…… 第26章 25. ==================== 第31页 牵强生硬的饭局,为了相亲而促成,满桌却只有长辈们的谈笑声,陈淮水夹了一块排骨,喝着茶端坐在那儿。 见面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陈淮水总共只看了吴月玲两眼,第一眼,是被奶奶催促着打招呼,第二眼,因为吴月玲为大家献唱。 唱的是长辈们喜欢的歌,《红梅赞》。 “淮水属蛇对吗?” “不是的,属马。”陈淮水已经在尽力保持涵养了,可他看起来还是十分冷淡,轻轻翘起嘴角,疏远地笑。 吴月玲的妈妈说:“我们小玲属猴,这两个属相在一块儿,能互相帮扶,不管是感情,还是事业,都会节节高升的。” 她进门的时候还是矜持的,甚至有几分高傲,可后来,大概是见识了陈淮水的年轻才俊,因此,便放下了架子,甚至开始热情搭话了。 陈淮水说:“阿姨,还没到那步呢,您别说这种话,今天就是看在我奶奶的面子上,来吃个饭。” “妈!”吴月玲也着急了,她的眉头轻蹙,撇了撇嘴角,小声地警告,“你别乱说了。” 看样子,她急切是急切,渴望也渴望,但还是想给心仪的人留个好印象的。吴月玲到底是好学校里的优等生,她言谈细腻得体,连笑都不轻易给一个,可看上去面善、美丽。 奶奶凑过身来,低声地劝着陈淮水,说:“乖乖的啊,说什么浑话。” 吴月玲是怎样一个人,陈淮水至今是不知道的,只觉得她像一朵结了露珠的、绽放之初的玫瑰,那种红色的小巧的玫瑰,看起来漂亮又乖顺。 或者,她实际上并非一个乖顺的人。 结束了晚餐,众人走到餐馆的门外,奶奶安排陈淮水,说:“你正好开了车,送月玲和月玲妈回住处。” 陈淮水自然是不情愿的,他说:“我不送了吧,让人家误会,我本来也没什么意思。” “心里有别人了?” “对。” 短暂的窃窃私语结束了,奶奶没再深入地问什么,她当然喜欢吴月玲,不是一般地喜欢,可陈淮水不喜欢,便是无法化解的遗憾。 陈淮水没有送吴月玲母女俩回去,他倚着自己的车,抬手看表,发现早就过了祝富华下班的时间了。 昨天说好了不去接祝富华,可这一刻,陈淮水忽然无比想看见他,微暖的风刮在陈淮水脸上,街边树冠摇曳在夜色里,开车的一路,街上风景收入眼底…… 陈淮水的心里没再想任何人了,全都是祝富华,喜爱的是祝富华,悸动的是祝富华,思念的是祝富华……陈淮水的胳膊肘搁在车窗边缘,等着行人过路。 他冷不丁地笑了两声,耳朵里像是听见一首歌,一首饱含着春夏之美的歌,一首只属于他和祝富华的歌。 去见祝富华,把车开到了他家巷口,又去院子门口彳亍了半天,院子里静悄悄的,大概所有的人都睡了。 于是,陈淮水又趁着夜色回去,他翻来覆去,几乎整夜没睡。 第二天,陈淮水便再次给酒楼前台打电话,他说:“你好,现在白案休息吗?忙不忙?我找一下祝富华,麻烦让他听电话。” “你是昨天的人吗?” “是。” “祝富华说了,你耽误他工作了,不用再打过来了。”那端小姑娘一口西南方言,说完就挂了电话,陈淮水连再次提问的机会都没有。 他惴惴不安地泡了一整天实验室,终于等到天黑,终于等到下课。 是个晴天,风是热的,但是很轻很轻,不知比昨天轻了多少。 夜里九点四十,穿着浅色衬衣、黑裤子的祝富华从酒楼里出来,他还是背着那个手工缝成的牛仔包,手里捧着铝制的饭盒。他看起来像是有些累了,正慢悠悠从台阶上下来,又慢悠悠往回家的方向去。 陈淮水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祝富华一对上陈淮水的视线,眼睛里立即多了冷淡和警觉,他转过脸去,绕开一大圈,走在路的最侧面了。 再往前,店铺就没那么多了,暗暗的路灯穿过树叶间隙,月光般撒了下来,陈淮水跟着祝富华走,后来,祝富华越走越快。 他猛地停下步子,转过身来,把轻飘飘的饭盒塞进陈淮水的手里,然后,顺着刚才的路继续走。 “带了什么?”陈淮水问道。 “自己看。”祝富华说。 陈淮水着急地掰开了饭盒的盖子,里面居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陈淮水问:“你不高兴了?” “对。” “你为什么不高兴?” 步履都慢了下来,但心情没有好起来,祝富华转过脸瞄了陈淮水两眼,说道:“快去看你的姑娘吧。” 陈淮水居然甜滋滋,没忍住笑了一下,他想了想,小声问:“你是不是在吃醋?” “吃醋……不是什么好词儿吧?” 陈淮水没有料到,祝富华居然真不知道什么是吃醋,他脑子不够用,碰到了不了解的词语,所以此刻更防备地看向他了。 陈淮水看着祝富华的侧脸,说:“你就是因为我和吴月玲相亲,怕我对她比对你好吧?” 这话没什么的,既不私人也不露骨,却让祝富华脸红了,他心里乱到答不上话,又被戳中了痛处,所以悲从中来。 祝富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花乱冒。 第32页 蜻蜓点水,比风抚摸叶子还轻,陈淮水看着眼睛乱转的祝富华,实在心软心疼,又觉得他无比可爱,所以没忍住,忽然亲了祝富华一口。 亲的是嘴巴,有点儿热,有点儿甜,是蜂蜜那种甜,豆沙那种甜,还有红糖那种甜,下一秒,祝富华就被陈淮水抱住了,连胳膊都束缚住。 祝富华抵着他的胸膛推他,推开了,又着急地用袖子揩嘴,弄得嘴边泛红一片。 他不敢看陈淮水,只能侧着脸找个无关紧要的东西盯着,然后,认自己被杂乱无章的呼吸支配。 左边是几棵树,右边是一面墙,陈淮水仔细看了看周围,接着,就冲上去抱祝富华的腰,他侧着头,又连着亲了祝富华好几下。 “我不要什么姑娘,我要你做我媳妇儿。”陈淮水说。 待续…… 第27章 26. ==================== 被抱得越紧,祝富华越想反抗,他的那些巴掌拳头全砸在陈淮水身上,陈淮水居然有空把饭盒放进他包里。后来,祝富华便觉得自己呼吸都很难了,陈淮水的视线比路灯还亮很多,正没有遮蔽地落在祝富华脸上。 祝富华抿起嘴看着他,皮肤下面的血色从脖颈蔓到颊边。 “你放开我。”祝富华气喘吁吁地说。 可他的请求不奏效,陈淮水仍旧炙热,弯起嘴角柔和地笑,又迅速地将一个吻落在祝富华的腮边。 “走。”陈淮水终于松开了胳膊,他毫不顾及,拽着祝富华的手腕,就往路一旁的巷子里去,那条小路黑漆漆,没有一丝亮,脚下头还有石子、砖块、杂草。 野猫跳上了墙头,睁着两只发光的眼睛,发出尖锐的叫声。 被陈淮水那么一推,祝富华的背便撞在了巷子角落的砖墙上,他的肩胛骨疼得发麻,又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心里越来越慌张了。 陈淮水像个算是理智的疯子,他捧起祝富华的脸,低声问:“做我媳妇,好不好?好不好?” 许久了,祝富华听到了他无数声急切的询问,他觉得,陈淮水从来没对自己这么低声下气过,渐渐地,眼睛能隐约看见陈淮水的轮廓了。 可还是很黑,很暗,以至于睁圆了眼睛也看不清表情,祝富华支支吾吾,说:“你不要这么问?” “为什么不许问?”陈淮水小心翼翼,他问,“富华,原来你不喜欢我吗?” “天太黑了,我还不回家,我妈要着急了。” 祝富华知道自己实在找不到话才说这个,他的手鬼使神差地抬了起来,他紧紧攥着陈淮水宽衬衫的侧面。 陈淮水可能是忽然心情不好了,所以,连笑意都没了,他轻轻叹气,又没有卸去炙热,而是在踌躇之后,再次吻了祝富华的嘴。 摸黑吻上去的,祝富华也吓了一跳,这一吻之后,是短暂的离开,然后,陈淮水便一下接一下地亲他,和刚才不同,他呼吸急切起来,变得更放肆了。 陈淮水将眼睛闭上了,祝富华也将眼睛闭上了。 其实,祝富华根本不懂如何接吻,可他没有推拒,在一片漆黑里一下下迎和,完成连在一起的,一个个短暂的吻。 野猫不止一只,它们窸窸窣窣路过。巷子更深处的杂草几乎半个人那么高了。 祝富华的手掌放在了陈淮水背上,吻毕的时候,鼻尖贴着脸颊说话,陈淮水问:“富华,要是想明白了,就快些告诉我,我知道你想明白了。” “嗯。” 祝富华感觉到陈淮水在揉他的头发,后来,又偷偷亲了他好几下。 陈淮水又说:“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其他的什么我都能解决。” “那个姑娘……不漂亮吗?” “我就看了她两眼,还是被我奶奶逼着看的,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不记得她穿什么衣服,跟她打招呼,脑子里想的却是你,我只在意你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衣服穿,是不是过得快乐,”一口气说了很多,陈淮水深吸一口气,他紧紧地把祝富华抱在怀里,说,“我不知道你愿意在我身边待多久,但我愿意一直陪着你,爱你,疼你,因为……因为你比他们都好,比谁都好。” 祝富华半张脸埋在他肩上,也用力地、动情地抱他,祝富华不知道爱情,不知道厮守,不知道新时代和旧时代完全不同,此刻,他的感觉是幸福和知足,还有挥之不去的讶异。 陈淮水说的那些话,几乎要将他捧上天了。 怎么会是陈淮水呢,是谁都不会是陈淮水的,对祝富华来说,陈淮水是个一出现便在云端的人,他时常被喜欢,因而不会缺可供喜欢的人。 可是,陈淮水告诉他:“我的未来里已经有你了,我谁都不想看,就想一直盯着你看,看你高兴,看你难过,看你生气,看你对着我笑,然后,我就对着你笑,别的什么不想做,就想亲你一口。” 晚上,从漆黑的巷子里出来,陈淮水硬要牵着祝富华的指头,祝富华有些怕别人看见,可还是愿意被他牵着。 / 陈淮水不在家里等电话,偏偏要去街对面卖部里等电话,一等就是半小时,后来打了两通,第一通无故断了线,第二次又接起来继续说。 工作忙碌的祝富华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他一手拎着帮大姐打的醋,一手拿着红色电话,站在巷子口那儿,低下头遮遮掩掩地说话,说就罢了,还老是笑。 第33页 这是个天气晴朗的周末,巷子口好多孩子跑来跑去,没到吃午饭的时间,陈淮水跟祝富华商量下午晚上去哪里玩,祝富华抿着嘴听他说,又换了个方向站着,问:“你忙不忙?是不是会打搅你学习?” “我今天不学习,你别穿那么多,太热了,要是凉了可以穿我的衣服。” “嗯,知道。” 陈淮水那边应该是在放音乐,隐隐约约听得见旋律,祝富华问听的什么歌,陈淮水答:“我不在家里,在外边呢,这歌是《我的未来不是梦》,你没听过吗?” “没。” “今年刚红的。” 祝富华笑了两声,说:“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情绪倒不是低落的,而是在称赞里藏了几分撒娇,再过了没五分钟,俩人还没聊多少,就听见祝宝女从里到外喊着祝富华的名字,她系着围裙,匆匆忙忙过来,说:“买个醋怎么打起电话了?急死我了。” “大姐,大姐,醋拎上了,我过会儿就回去。” 祝富华把醋瓶递过去,祝宝女就拎着瓶子,急匆匆走了,陈淮水还在那头盘算着要带他去哪儿喝咖啡,去哪儿看电影,去哪儿买张雨生的磁带。 “哎,我先回去了,我大姐他们今天都回来了,丰年要去当兵了,我们凑在一起吃顿饭。” 陈淮水不应答,只记得幼稚地挑刺,他说:“你不叫我淮水吗?叫‘哎’吗?” 平日里随时都喊着,可冷不丁要喊,却不怎么叫得出口了,祝富华酝酿了好一会儿,说:“淮水,淮水。” “富华,就愿意你叫我名字。” 待续…… 第28章 27. ==================== 刘丰年不是那种张扬的人,他穿着蓝色裤子和白色的汗衫,虽然没入伍,但整个人已经是板正挺拔的样子。他跪下给王月香磕头,给到场的姨妈们一个个磕头,然后,还要敬茶。 祝富华到得迟了,他从门外慌忙进来,就被祝宝女拽着去上座,祝富华无措地问:“怎么了?” “我们丰年要去当兵了,要给舅舅敬茶辞行。” 其实祝富华是不愿意的,他和刘丰年差不了几岁,小时候俩人经常一起打打闹闹,抢好吃的,一起长起来,算是半个朋友。祝富华觉得这个仪式严肃得过分,他很想站起来,可被祝宝女压着肩膀,牢牢地坐在太师椅上。 祝宝女有劲的手按着他的肩骨,有些疼。 然后,刘丰年就在祝富华面前直挺挺跪下了,他说:“舅,我要入伍了,我会做个好人,也会做个好兵的,我什么都能舍得,就是放心不下我妈,我爸那人你也知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你是我唯一的舅舅,今后我不在的时候,要是我妈受了欺负回这儿,你就留她住下,帮帮她。” 刘丰年的眼眶红了,他不等祝富华应答,就庄重地俯身,给祝富华磕了个头,他说:“要是某天,我死在战场上了,也麻烦你,还有各位姨妈照顾我妈了。” 几分钟之前,祝富华还在巷子口听电话,细碎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和陈淮水闲聊调笑,听着那些皮孩子们的笑声。 他全然不知家中是这种气氛,连在医院工作的祝四女也回来了,祝二女交叠着腿,倚着堂屋的门站着,祝三女拖家带口,大龙大秀来了,秦子湘也来了。而祝四女呢,只身一人,坐在侧边的椅子上玩指甲。 她玩着玩着,忽然就抬起头,说道:“丰年,不会有什么事儿的,你会是个好兵,也会载誉回家的。” 祝宝女哭了,她没念过书,从小当着全家最辛劳的老大,后来,又成了个更辛劳的农家主妇,她不懂什么大义,不解什么情恨,她只会一心地对别人好,自然而然疼惜弟弟妹妹们,也疼惜自己的儿子。 “我会照顾好大姐的。”说完了这句话,祝富华逃一样离开了那张太师椅,他站到祝宝女的身边来,安静。又有点无措。 秦子湘带着大龙大秀在院子里,邻居家老太太在破新下的青核桃,秦子湘就主动地给她帮忙,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祝富华站在房檐下,喊:“三姐夫,吃饭了,大龙大秀,吃饭了。” 阳光柔和,天际的颜色是清透的浅蓝,下午和陈淮水在街边见了面,祝富华第一句话就是:“我大姐今天哭了,因为丰年要走了。” “你哭了没?”陈淮水问道。 祝富华摇了摇头,说:“没哭。” “你也舍不得他,对吧?”陈淮水如此善解人意,他从不需要别人迎合他,甚至会给祝富华许多试错、出格、发泄的机会,他说,“要是你也想哭,可以靠着我肩膀哭。” 两个人肩并肩站着,等下一趟公交车,陈淮水偷偷把祝富华的手攥着,他又说:“到时候我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能在生活上照顾照顾丰年。” “不用了,这个真的不用,”祝富华抿了抿嘴,说,“我不想麻烦你。” “不麻烦,也谈不上什么搞特殊,只是有个熟人,你们心里也更安稳,再说了,他以后是我们大家的兵,是带着抱负和勇气的,照顾一下是应该的。” 不等祝富华再说什么,公交车就来了,陈淮水拽着祝富华上车,挤到车尾找座,两人都坐下了,祝富华这才偷偷挤了两滴眼泪。 第34页 陈淮水把手提包里的奶糖掏出来,给祝富华剥开一颗,是巧克力牛奶味的,他说:“很少看到你掉眼泪。” “才不是。” 祝富华本来是那种标榜自己不爱哭的人,可他却这样反驳了陈淮水的话,因为他想起不久之前的某天晚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了很久。 祝富华把糖含在嘴巴里,陈淮水也吃了一颗糖。 祝富华说:“没有,没有……我的确不爱哭,没见过哪个男人天天哭的。” 陈淮水却说:“富华,我有时候也会哭的,你觉得我不是男人吗?” 浓香微苦的糖果化开在舌根处,祝富华急忙摇头。 “那就好了,我们都一样,想哭的时候就哭吧,谁都可以想哭就哭的。” 阳光透过车窗的玻璃照了进来,正洒在陈淮水的脸上,他随意捋了一下头发,对祝富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他和许多人不一样,至少在祝富华的世界里,没出现第二个这般博学、包容、善意、高尚的人。 / 先是去公园里转转,两个人用一下午的时间划了船,还逛了商店,陈淮水买了两根很漂亮的蓝色塑料柄牙刷,一根赠给祝富华,一根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 祝富华说:“我有牙刷用,我二姐拿了好几个过来,都用不完。” “这不一样,”陈淮水说,“我们俩的是一样的,富华,你不想和我用一样的牙刷吗?” “想。” “那就拿着呗,我们又不能天天见面,但能每天用一样的牙刷,就能想起彼此了。” 陈淮水还是用好听的嗓子低声讲话,祝富华推拒不过,只得微笑着点头,说:“好吧,那我收下了。” 后来,张雨生的磁带也顺利买到了,这天晚饭的时候,陈淮水带祝富华去了一家江南菜馆。 天黑以后,俩人拿着汽水和瓜子,在电影院前面排队,陈淮水忽然凑过来,贴着祝富华的耳朵,说:“我真希望十几年之后,到了二十一世纪,我们还能一起来看电影,你希望吗?” 祝富华愣了一下,对他自己来说,这种畅想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不知道二十一世纪到底在多久以后,后来,艰难地想了想,祝富华说:“如果到时候你没搬家,我就去你家找你。” “找我?到时候我们肯定是住在一起的,”陈淮水说完这句,忽然又贴了过来,他的呼吸都落在祝富华的耳朵里,小声地说,“你是我媳妇儿啊。” 一刹那,祝富华的脸颊变得通红了,他看着陈淮水的眼睛,两个人的鼻尖都快贴到一起了。 “会吗?我们……会一起住吗?” “当然,我爸在丽水路有新房子,以后那个房子就是我的,他和我妈又住不过来。” 陈淮水一边笑嘻嘻说话,手上还在一刻不停地剥瓜子,然后,把瓜子仁塞进祝富华带笑的嘴巴里。 待续…… 第29章 28. ==================== 休完假没几天,祝富华又请了半天假,一向节省的他,轻易放弃了一个半天的工资,中午离开酒楼时是兴高采烈的。 他的手撑着吧台,在那儿和小姑娘聊几句天,人家问:“天天晚上在门口等你的,到底是谁?” “我不说,”祝富华抿了抿嘴,笑着回答,“我们关系很好。” “看出来了,他挺有钱的是不是?还是开轿车来的,”小姑娘清清嗓子,低声地问,“他结婚了没?” 祝富华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摇头,回答:“没结婚。” “我也没结婚。” “哦。” 小姑娘单纯可爱,把手上玩了半天的笔放下,她说:“要是他没对象的话……你看看我合不合适?” 祝富华脑子里尽在想陈淮水有多么好,他不便说出陈淮水多么喜欢他,却仅仅在想起他的时候就有些羞涩,他说:“我介绍不了,因为……因为他不会喜欢你呀。” 多云天的半透阳光丝毫不刺眼,祝富华坐在公交车上看着倒退的街景,他将包里的钱再次拿出来,细细地数了一次,或许已经有一百了。 这些钱是祝富华攒了很久很久的,他自己没什么想要的,就是很想给陈淮水选个体面的礼物。 坐过四站就到了百货大楼,祝富华已经来这儿看了好几次鞋,名牌的,不是平常人顺手能舍得买的。 那位三十多岁的女售货员已经快认识祝富华了,他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可没想到祝富华今天这样干脆,他趴在柜台上,从挎包里取出一沓零票,说:“大姐,我要这双,你给我装起来。” “这双?有黑的、白的、红的三种颜色。” “我要黑的。” “鞋号。” “什么?” “小伙子,穿的鞋号,多大的号?” 售货员算是耐心,她站在那儿等祝富华回答,祝富华却再次低下头翻包,他翻了好半天,拿出一张纸来,忙乱地打开。 上面是用笔铅笔描下来的、工整的皮鞋轮廓。 祝富华说:“大姐,我是送人的,不好问人家,所以去做客的时候偷偷描了张这个,我特地描的皮鞋,不知道能不能按这个买。” 祝富华不懂在社交中该如何讨好,他只能浅浅地笑,低头看着玻璃柜里的价签,然后,将手上的钱稀里糊涂又数了一次。 第35页 鞋终于买到了,对祝富华来说算是办妥了一件大事,他拎着纸袋子在路上走,用剩下的钱给祝三女买了幅手绢,浅蓝布料的,上面绣着黄色的油菜花。 然后,祝富华便乘车去看祝三女,然后借用她家的电话,他告诉陈淮水:“我下午不在酒楼,请假了,你不用接我了。” 陈淮水忽然有些着急,他以为祝富华生病了。 “我哪里都很好,有东西给你……你晚上来找我吧。” “好,我去趟新院子我姥姥家,你过来见我。” “嗯。”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聊得隐晦,刚挂了电话,祝富华一抬头,看见祝三女一脸好奇地走了进来,她低声地问:“去见谁啊?” “陈淮水。” “你们玩得好呀。” 祝三女还是留着齐耳的短头发,不再是许多年前扎两个辫子的样子了,她坐了下来,从铁皮盒子里取花生,一颗颗剥出来了,放在祝富华的面前。 祝富华觉得,那幅淡雅的手绢正配她。 / 晚上,陈淮水忽然向祝富华透露了要搬过来的消息。 他买了苹果,很大,一切四瓣,端给祝富华吃,俩人在房檐下坐着,照昏昏沉沉的路灯,嚼着苹果,肩膀撞上肩膀。 “我老是跑出来见你,所以不想在我妈眼皮子底下,住在这儿挺好的,清净,适合学习,上学也方便,最重要的是想什么时候见你就什么时候见你。” 其实,卓晴对陈淮水的管教并不算严厉,可陈淮水还是想更自在,于是,他记起这一处乌托邦,他觉得住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了。 “甜不甜?”陈淮水问。 祝富华又咬了一口苹果,撑得腮帮子鼓起来,他说:“甜啊,很甜。” “那你……”陈淮水看着祝富华的眼睛,问他,“你今天想我了没?” 问题有些突兀,有些直接,祝富华的手腕还搭在膝盖上,他的手缓缓攥成拳头,动了动嘴唇,回答:“有点儿想吧。” “有点儿……有点儿?” 陈淮水撇了撇嘴,看起来变得不太高兴了,他趁着祝富华纠结埋头,凑上来,一口亲在了祝富华脸上。 “有人。”祝富华急得皱眉,不知道怎么办了,就用胳膊肘戳他。 “没人啊。” “外面有人路过。” “没人会刻意往里边看的。” 买给陈淮水的新皮鞋藏在房檐下的废纸箱里,祝富华咬着苹果去拿,将盒子小心翼翼捧在手上,他进了屋,还险些被门槛绊倒。 祝富华把盒子递上去,说:“送你的。” 他说得那么谨慎,连呼吸都快乱了,不知道合不合脚,也不知道陈淮水喜不喜欢,不知道他是否看得上这个价格的皮鞋。 陈淮水什么话都没说,他接了过去,把盒子放在桌上,庄重地打开了。 他看了两眼皮鞋,然后,便抬起头看祝富华,问:“多少钱?” “一百多,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骗,但你教过我了,我现在会数钱了,应该不会有人骗我吧。” 陈淮水不接他的话,只是向他靠近,欣喜中夹杂执拗,说道:“我舍不得穿。” “为什么?” 祝富华的问题还没说完,他就猝不及防被陈淮水抱住了,被抱得很紧,快要无法呼吸,仓促的双手无处安放,呼吸还是在发抖的。 “富华,我很喜欢,感觉这辈子都舍不得穿。” 陈淮水几乎哽咽了,他毫不吝啬地表露动容与深情,又说:“没想到你会给我挑这么好的礼物,我说过了,你的钱都是辛苦钱,要自己留着。” “其实,”祝富华深吸一口气,他说,“其实安电话的钱我也攒了一些,但现在不用了,因为我们离得不远了,用不着打电话了。” 待续…… 第30章 29. ==================== 在天气彻底变冷之前,陈淮水将新院子的房子收拾干净了,时光仿佛往前倒回十几年,两人变成在这巷子里玩闹、奔跑的小孩,一起从夏天走到秋天,再过几十日,便穿上了暖和的冬衣。 树杈上剩下零星几片干枯的叶子了。 陈淮水晚上要是下课早,他就会去接祝富华回家,要是下课很晚,陈淮水还是会在路上买一些好吃的回来,他拎着东西,背着书包,站在祝富华家院子外面,吹口哨。 之后,往往过不了半分钟,祝富华就会小心翼翼地出来,他刚跳下高高的门槛,就会被躲在夜色中的陈淮水拽进怀里。 要是路上没人,陈淮水便会紧紧抱住祝富华,亦或是偷亲他一口,然后,将他无处安放的手牢牢牵着。 陈淮水说:“变天了,明天可能要下雪了。” “我妈睡了。”祝富华眨着透亮的眼睛,轻声地笑。 “她发现了没?” “不会发现,我就说我去虎子家看电视了。” 这完全是祝富华自己想出来的怪点子,他在陈淮水身后跟着,俩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晃着晃着,祝富华说:“我鼻子要被冻住了。” 陈淮水就转过身看着他,冲他笑,说:“马上就进去了。” 祝富华搓了搓脸,又把手放进陈淮水的手心里,俩人进了大门,等院子里的电灯打开之后,发现树上那几片零星的叶子也掉下来多半。 第36页 风刮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声音窸窸窣窣。 “我买了酱牛肉,人家马上要关门了。”陈淮水说着话,又从书包里掏出两串糖葫芦,看起来鲜红透亮,山楂上裹满浅黄色糖浆。 糖衣一定是脆的,祝富华想。 “馋了吧?我知道你想吃了,点心你天天都吃,可能要吃腻了,但这个不一样,酒楼里一定没有。” 在陈淮水把糖葫芦递过来之后,祝富华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他又将糖葫芦递到陈淮水的嘴边,陈淮水连包都没来得及关上,可还是顺他的意,咬了满满一大口。 “冻得太硬了,”陈淮水说,“有点儿费牙。” “真好吃。”祝富华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说道。 陈淮水去衣架旁边挂包了,他说:“两串都是你的,慢慢吃吧,我去切牛肉,咱们喝两杯?” “要喝吗?”祝富华往铺了垫子的木沙发上坐,问道。 “少喝点儿,太冷了。” 很快,烧煤的炉子旺起来,老房子里没有暖气,可有了人,便是冬日里能御寒的地方,祝富华脱掉了外衣,陈淮水把啤酒拿过来,把切好的牛肉、炸花生拿过来,他说:“以前总觉得这里住着不舒服,可现在回来,居然越住越喜欢了。” 祝富华想了想,他忽然问:“你晚上会不会害怕?” “不害怕啊,我胆子可大了。” “哦……”祝富华点了点头,说,“我还以为你一个人住会害怕。” 陈淮水瞬间觉得自己没安好心,因为他的下个问题居然是:“如果害怕会怎么样啊?你会过来陪我住吗?” “我觉得可以,但如果晚上不回去,我妈一定会知道的。” 祝富华露出一个单纯的笑,他大概是怕陈淮水误会,又解释道:“你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我一直记得。” “这只是暂时的,以后家里人肯定会知道我俩的事,毕竟咱们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是不是?” 不等祝富华反应过来,陈淮水就脱了鞋横躺在沙发上,他枕着祝富华的大腿,看着他,说:“一辈子是很长的,我现在想想,要是以后没有你陪着我,我该怎么过啊。” 炉子里的火燃得更旺了,火焰发出“呼呼”声,祝富华低下头,发现陈淮水总在盯他,就用手将他的眼睛捂住了。 要不是陈淮水主动说出来,祝富华是不可能妄想一辈子的。 他一边笑,一边问:“你什么都看不见了吧?” “对。” “淮水,你累吗?” “不累,跟你待在一起,就算一百个小时不睡觉,也不会觉得累。”陈淮水抓住了祝富华放在自己眼睛上的那只手,将手覆在自己脸上。 然后,他忽然在祝富华泛潮的手心上亲了一口。 祝富华羞得转过脸去,只听见,陈淮水说:“你手是香的。” “那是因为,我用香皂洗的手,那个香皂很香。” 陈淮水又往他手心亲一口,撇着嘴扮可怜,说:“富华,你都不看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 “那你看我,快看我。” 空气仿佛安静了好几个度,其实,陈淮水越是说这些肉麻话,祝富华越是不敢看他,但他觉得由不得自己,就低下了头,用自己的影子将陈淮水盖住。 眼中都是有对方的,陈淮水把祝富华的手蜷起来,继续在指节上细细亲吻,后来,气氛愈发不同,于是,落在指节上的亲吻也停了。 只能看着对方,只好看着对方,陈淮水坐了起来,把满杯的酒递给祝富华。 说:“来,干杯。” 不等祝富华说什么,陈淮水便仰起头,“咕嘟咕嘟”将啤酒喝干,祝富华哆哆嗦嗦地举起杯子,喝了半杯,他停下来,看着陈淮水。 陈淮水凑近了,抱住他,说:“爱你爱得不行了。” “我还没喝完……” “富华,平时见不着面的时候,你会像我想你那样……想我吗?” 问题才问出口,陈淮水就吻在了祝富华嘴上,他能感觉到,祝富华没有丝毫的反抗,相反,他大概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没有十分讶异,他在怀中任人摆布,发出出温柔又短促的呼吸。 他的手搭在了陈淮水的脖子上。 “会想我吗?”陈淮水问。 祝富华不是勉强,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因此,只能咬着嘴角点头,郑重地点头。 陈淮水又吻了他一下。 “说啊,说你会想我,说话。”陈淮水并没有生气或者急躁,他细声细语地,鼓励一般。 可是,一阵沉默之后,祝富华仍旧没有回答,他像是在默默积攒着决心,他忽然就搂着陈淮水的脖子,闭上眼睛,主动地亲了他。 这一次,祝富华的呼吸彻底失去了规律,他有些不得要领,吻得小心翼翼。吻过以后,他紧紧地与陈淮水拥抱。 陈淮水只得摸摸他的头发,说:“好了好了,不为难了,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你不知道。”祝富华倔强地说。 “好吧,我不知道。” 待续…… 第31章 30. ==================== 过春节的时候,蒋杰和陈淮水专程开车去找祝富华。 没有雪了,连背阴处时长不化的积雪都没了,蒋杰穿着毛领的褐色皮衣,看着路对面的阳光,他把手搁在车窗上掸着烟灰,想了想,轻声地问:“你真的搬过去住了?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第37页 “我没那么无聊。”陈淮水坐在副驾,他穿着一件米白色西装,配着红色条纹的领带,外面是一件浅灰色的羽绒衣,他拿着蒋杰的打火机玩了好半天,然后,又放回原来的地方。 蒋杰问:“为什么?” “你猜。” 陈淮水的内心是忐忑的,他不知道透露他和祝富华的关系有什么后果,他觉得这是一件惊人的大事,因此,哪怕是蒋杰,也不足以让他完全信任。 蒋杰把烟头丢在了外面,他摇起车窗,皱了皱眉,说:“我怎么猜。”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我想一个人安静学习,家里不太方便。” “为什么不去丽水路住?” “那是我的婚房,”陈淮水想了想,说道,“怕住旧了。” 他认真的理由听得蒋杰发笑,蒋杰清了清喉咙,把住了方向盘,轿车再次起步,向祝富华家的方向驶去。 蒋杰说:“怕什么,说不定到你结婚的时候,能再换一套新的。” “你不明白,一点儿都不明白。” 陈淮水又开始玩蒋杰的BP机。 蒋杰说:“你自己都解释不清楚,我当然弄不明白。” 至此,陈淮水甚至开始怀疑蒋杰是否真的愚钝,他转过头,盯着蒋杰看了好半天。 又问他:“你的学上得怎么样?除了学习之外……有没有遇到什么心仪的人?” “心仪的人,那可太多了,我都介绍不过来,”蒋杰又开始夸大其词,他说,“你就等着毕业喝我的喜酒吧。” 路上没有林荫,颜色单调的树的枝条在半空中伸展,投下网状的影子,陈淮水说:“前边就是,就到路口停。” “咱俩一起进去?” “不用了,”不等车停稳,陈淮水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他敲着车玻璃,说,“你在车里晒晒太阳,我马上带他出来。” 蒋杰的口哨精进了不少,陈淮水走了好一段路,还隐约听得到口哨声,他加快了步子,可是,还没走到巷口铺子那儿,就看见了祝富华。 祝富华冲他招手,靠近了,又冲他笑,说:“天暖和一点儿了。” “还是冷的。” “蒋杰呢?” “他开车,在外边路口等我们。” 一段路上的疾走,使得陈淮水气喘吁吁,他一碰面就把手覆在祝富华两边脸蛋上,问他:“过年好好吃饭了没?” “嗯。” “好好吃肉了没?” “吃了,”说着话,祝富华从衣袋里找东西,他翻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来,说,“吃糖,我给你带的糖,还有……” 一大把糖被塞进陈淮水的手里,祝富华又在自己另一边衣袋里翻找,掏出来的是炒榛子,他说:“我二姐从东北带回来的。” “谢谢。”对于这些心意,陈淮水从来不想推辞,他的衣袋被装得鼓囊囊了,祝富华站在他旁边笑。 祝富华说:“谢谢你托人照顾丰年,他给家里打电话了,说在那边生活得很好,我也跟我大姐说了,说你那么好,帮了我们丰年。” 他的手在空下去的衣袋里揣着,跟随陈淮水往大路上走,陈淮水说:“不用跟我客气,其实也没帮什么,不值得一提。” 陈淮水没有料想到祝富华会忽然牵手,他感觉自己的指头被冰冰凉凉的一只手掰开了,然后,小心翼翼抓了一下,还没有五秒钟。 陈淮水反客为主,不愿意将祝富华的手放开,他说:“不要怕,不用怕,没人会看见。” “别让蒋杰看见。”祝富华着急地嘱咐他,可是,他不敢将声音抬得太高。 陈淮水点了点头,说:“咱们到前边树那里就松开。” 风疾驰在冬与春的边界上,当时间过去了,才能真正体味时间的迅疾。 一九八九年过去了一百多天,天终于彻底变热了,祝富华的面点手艺能基本出师,他学会了做包子,做南北点心,做柏师傅最拿手的馒头,也学了怎样做加了黄油的面包。 陈淮水骑着自行车,祝富华坐在后座上,两个人穿过赤红色的夕阳,衣角轻轻飘动。北方的晴天很多很多,雨天倒是珍贵的,车轮扬起星星点点的尘土,有一些溅在祝富华的裤脚上,他把自己穿戴得干净整洁,还是留着不那么长的头发,买了一件很时髦的印花蓝色衬衣。 陈淮水把车子停在院子门口,祝富华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说:“我先回去了,我妈不在,说让我洗衣服。” “你早点儿睡觉。”陈淮水嘱咐他。 祝富华的一只手扶着车座,他与陈淮水面对面站着,看着他浸泡在夕阳光泽里的脸,应声:“我知道,再过四天我就休息,到时候来找你,你到时候骑摩托车带我。” “好。”陈淮水郑重地点头。 短暂分别时总有说不完的话,要回去了,祝富华说:“饿了就吃面包,我放在你包里了,我自己做的,可能没师父做的好吃。” 他已经转身了,已经迈开步子了,可刚走一步,陈淮水又贴上来拽手,见有人来,便将手松开。 那人没往这儿看,径直地走远了。 陈淮水的肩膀撞上祝富华的肩膀,他说:“晚上来找我睡。” “不行,我妈待会儿要回来的。” “好吧。” 天像是猛地暗了下去,明天是个晴天,不知道后天是不是也晴朗,陈淮水深吸一口气,看着祝富华离开,他把自行车往院子里搬,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第38页 / 四天之后,还是个晴天。 但闷热的感觉让这个晴天不太寻常,等午饭过去一个多小时,黑压压的云忽然从四面八方围拢,遮蔽了天际原本的湛蓝色。 热风旋动墙角衰败的树叶,又将新鲜的叶子掀起阵阵绿浪,后来,鸟的肚子几乎撞上矮处的草,天变得很黑,比平日里的黄昏还黑。 陈淮水将书合上,原本打算睡一会儿的,他看见祝富华从外面进了院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台阶,推开门进来了。 “淮水,”祝富华着急喊他,一见面,又变得吞吞吐吐,说,“我要……告诉你件事儿。” “怎么了?你说,”陈淮水帮他把乱糟糟的领子整理好,说,“我没去找你,怕耽误你今天睡懒觉。” “要下雨了。”祝富华说出了轻飘飘的四个字,很显然,这并不是他要说的事情,他看着陈淮水的眼睛,感觉快看不清了,因为屋里更暗了。 待续…… 第32章 31. ==================== 祝富华的表情是茫然的,带着些许惊慌,他无助到几乎要发抖了。 陈淮水捏起祝富华的手,亲他的指节,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可能……我可能要结婚了。” 祝富华的嘴角发了一下抖,他继续说:“我妈给我准备了结婚的东西,忙了一早上,我们饭都没来得及吃,我要娶媳妇了。” 还是不下雨,只是风变得更大,乌云变得更厚,天色还在逐渐变暗,眼前的人变得更模糊。 陈淮水还是握着祝富华的那只手,他倒吸一口凉气,想了想,试探般,说道:“要是娶了媳妇,你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 祝富华又在咬唇角,他看着陈淮水的眼睛,试图找一种方式缓和情绪,可要说的话全都那么突兀,那么无情。 “可是真的没办法,”祝富华说,“我妈给我攒了结婚的钱,攒了很多年,这次的姑娘是农村人,不嫌弃我。” 祝富华不敢看陈淮水了,他低下头,尽力地让呼吸平稳,他掐着自己手上的倒刺,掐得快要流血了。 陈淮水立即辩驳:“富华,没有规定说人人都要结婚娶媳妇的,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媳妇。” “可是我妈说……是个男人都要娶媳妇,”祝富华慢吞吞,他觉得陈淮水快要生气了,等外面一声响雷散去,他继续说,“男人和女人结婚,生孩子,过日子。” “男人和男人也可以结婚。” 话音落下半晌,陈淮水才意识到自己气得头脑不清了,他几乎要冲动到什么话都往外说,可看着祝富华小心又懵懂的样子,他又劝告自己不能发火了。 祝富华,一个不懂吃醋,不懂爱情,不懂心动的人,从小就过得可怜,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的循规蹈矩呢? 陈淮水按了按太阳穴,祝富华抬起头看他,说:“你骗人,我从来没见过男的和男的结婚。” 雷声从天边到耳边,又开始闪电了,大风刮得树枝乱晃。 陈淮水猛地凑上去,将吻印在祝富华嘴巴上,又问他:“那这算什么?如果我们以后不是夫妻,谁会这么亲嘴?” 陈淮水的呼吸声变得急促,他心脏都疼起来,他看着祝富华有些躲闪的眼睛,见证着祝富华彻底地陷入沉默。 后来,看着陈淮水将屋子的窗帘关上,祝富华终于出了声,他说:“你不要讨厌我,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没有。” 陈淮水在床边坐下了,祝富华于是也挨着他坐下了。 祝富华说:“就算结婚了,我也天天让你亲,让你拉手,全都不告诉我妈,我不说的话,她不会知道的。” 他以为自己想出了什么好主意,结果,被陈淮水按住了肩膀,陈淮水不笑了,也不温柔了,他说:“不可能这样的,你和别人结婚,我们就不能继续爱下去了,懂吗?” 祝富华认真地思索陈淮水的话,他眼眶里逐渐有了泪,他还是忍着不哭,说:“嗯,懂了。” “所以,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陈淮水问出了最悲怆的问题,他不能相信,他和祝富华之间脆弱到这种地步,无力到这种地步。 他知道,祝富华不是一个会主动反抗的人,但他完全不会责怪他,至少在祝富华自己稚嫩淳朴的世界里,他已经尽力去爱陈淮水,尽力把最好的全给他了。 陈淮水的吻印在祝富华的颌骨上,知道末日来了,所以忘情地吻,不顾一切地吻,他低声地告诉祝富华:“富华,把你的扣子解开。” “嗯。” 祝富华懵懵懂懂,他现在,只想着怎样让陈淮水高兴,怎样让陈淮水不怪他,因此,得了一个命令,就变得十分殷勤。 陈淮水的手放在祝富华光溜溜的肩膀上,还是吻他的颌骨。 退下来的衬衣挂在臂弯上,祝富华的指头不知道该放在哪儿,他攥起一个拳头,后来,又无措松开,他说:“淮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妈说完那些话以后,我就没什么可说的。” 祝富华里面还穿着白色的背心,闷热的天气,叫他出了一额头的汗,他的脊背蹭着印了格纹的棉布床单,肥皂的气味钻进鼻子里。 “淮水,淮水……”不知道陈淮水忽然跑去哪儿了,祝富华在床上躺着,衬衣还在臂弯上挂着,他盯着天花板看,着急喊着陈淮水的名字。 第39页 祝富华很希望自己正在做梦,一醒来,时间还是去年,陈淮水骑着车载他去上班,两个人在寂静的街上等待日出,可时间往往太早,所以等不到日出。 陈淮水只穿背心和短裤,忽然就钻进蚊帐里来,俯下身,紧紧地将祝富华抱住,这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了,噼里啪啦,声音越来越大了。 “富华,”陈淮水在他耳根亲一口,还是紧紧抱着,低声地说,“我不会怪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因为本来就很难,我知道很难,我没资格强求你,别人肯定觉得我对你的心思见不得光。” 这些话,祝富华或许只懂了一小半意思,他紧闭着眼睛,感受陈淮水响在耳畔的呼吸,呼吸声被雨声盖住了。 厚厚的云层,倾泻着瀑布一般的雨,在院子的地面上砸出白色的水洼,后来,整个院子像是一片湖,如果闭上了眼睛,甚至会猜想这是一片海。 空气是潮湿的,气味里带着生机,是树和花草的气味,也是泥土的气味。 这场难得的雨,在热天里来得十分及时,又没有立即离开。 雨停,也远远过了睡午觉的时候,乌云退散,阵风轻拂,阳光仿佛被洗得很亮很透。陈淮水的胳膊从蚊帐里伸出来了,他取了床头柜子上的青花茶杯,尝一口,发现杯子里的水凉透了。 陈淮水又喝了一大口,可没有往下咽,他轻手轻脚地把薄被子往下撩,才看见了祝富华的下半张脸。 把嘴里凉凉的水给祝富华,祝富华就闭着眼睛,毫无防备地凑上来,还把舌尖往他嘴里伸。祝富华还伸了胳膊,去抱陈淮水的脖子,一点点把水咽下去。 “够了吗?”陈淮水问。 祝富华先是点头,接着,小声地回答:“够了。” 他轻启的眼睛通红,又把脸埋进被子里,紧紧将陈淮水抱住。 陈淮水问他:“还觉得难受吗?” “有点儿。” 陈淮水放好杯子,也躺下了,他还没来得及听雨,却已经看到了透过窗帘照进来的光亮,他变得有些慌,甚至不知道接下去的日子要怎样度过了。 待续…… 第33章 32. ==================== 大雨过后,空气还略微潮湿着,枝头叶子翠绿饱满,沉甸甸往下坠。 呼吸的间隙,嗓子仍旧涩疼,眼看天要黑,祝富华才慢悠悠地回家,他推开灶房的门,看到王月香正将煤油炉点燃,火焰跳跃间,黑色的烟尘呛进鼻子里,在蔓延进嗓子里。 祝富华又是一阵咳。 “四女打电话了,她要去外地学习。” “哦。” 王月香穿着白布蓝花的坎肩,热得满头都是汗水,她准备蒸馒头,正等着祝富华回来帮忙,她问:“富华,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 “老板家里搬东西,我过去帮忙的。” 祝富华的眼睛往炉子上瞧,那些橘红色的火焰仿佛正在他心肝上燎着,弄得慌乱难耐,理由是陈淮水在被窝里帮他想的。 “你别乱跑了,我都怕找不到你,要结婚了,总要把什么准备准备。” 王月香对祝富华一向温柔,所以,回家太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她揉着案板上的面团,说:“你蒸得好,待会儿来弄,我给你打下手。” “好。” 祝富华把衬衣脱了下来,那上面还沾满了陈淮水身上的香味道,身上各处都是疼的,酸胀的后腰弯不得,胳膊更是抬不得,祝富华龇牙咧嘴着,全然没注意脖颈和胸口上鲜红的印子,他端着盆子去打水洗手,又端着盆子进来,站在王月香面前虚弱得喘气。 “你怎么了?” 王月香停下了揉面的动作,转过头看着祝富华,她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心里疑惑颇多,又问道:“脖子上怎么了?” 祝富华这才低下头看那儿,然后,脸和耳根都烧红起来,方才,陈淮水像狗那样压着他亲,弄得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祝富华把毛巾放进盆里,哆哆嗦嗦地抬头。 说:“被虫咬了。” “哪儿来的虫?” “下过雨了,虫子都出来乘凉,就咬我。” 祝富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没有高超的洞察力,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王月香到底猜透了没,两个人在狭窄的灶房里站着,祝富华搁下洗手的盆,“哐当”一声。 面是软的,手陷在面里,脚也像是陷在了面里,祝富华从来没这么疲倦过,开始的时候,他被陈淮水弄得有些怕,可还是乖乖听他的,后来就不怕了,大约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知道害臊了,也觉得向往了。 王月香头顶的灯泡总是闪动,弄得灶房里一明一暗,祝富华快喘不上气,他听见王月香说:“你结婚的事儿快办的话,明年这时候我就有孙子了。” “我都没见过要结婚的人。” “慧兰比段小奔好多了,什么活都会干,她能把你伺候得很好,妈就不用操心了。” “我不用别人伺候,”祝富华停顿了一下,他终于决心将想问的事问出口,他说,“妈,男人和男人也能结婚,是不是?” “谁告诉你的?”王月香走了过来,打算和祝富华一起搓馒头,她平静地问起,觉得大概是个充满童趣的玩笑话。 可祝富华答得那么笃定,他抬起眼,对上了王月香的视线,说道:“陈淮水说的。” 第40页 这个热天夜里,祝富华几乎是虚浮着搓完了几个笼屉的馒头,他洗个脸仰躺在床上,什么都来不及想,就睡着了。 / 要是祝富华不提起陈淮水,他那个突兀的问题只会被王月香当成戏耍,聊起两句便过去了。 被祝富华天天挂在嘴上的名字,出现在了最巧妙的时候,也出现在了最巧妙的答案里,像湖底暗流,弄得王月香心生恐慌了。 夏成了一个色调暗沉的季节,王月香像是做了一场心惊肉跳的梦,她辗转几夜,才决定这天晚上去酒楼对面的路上等祝富华,祝富华下班总那么迟,可陈淮水来得早,他是从公交车上下来的,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衣,站在那里踹了好半天树,他总往酒楼里望,望着望着又开始踹树。 九点多,祝富华终于出来了,他下了台阶,几乎往陈淮水的怀里扑。 路灯亮不了一路,两个瘦高的年轻人,在明亮处并肩推搡,又在昏暗处牵起了手,陈淮水把祝富华往没人的巷子里拽,他生得那么俊俏,笑起来时,眼底都是闪着光的。 祝富华扭捏,陈淮水就抱住他哄,往他的指头上亲了几口。 王月香脚底下有一块松动的砖头,她快要站不住了,就伸手去扶树,急得全身都是冷汗,可她不敢在大路上撒气,所以只能憋着,转头就往回走。 路灯的确亮不了一路的,祝富华喜欢不亮的地方。 陈淮水的手心微凉,将他的手紧紧握着,说:“要是你晚上能过来睡觉就好了。” “你又要干什么呀?” 祝富华低声地问着,还没问完就羞得脸热,他往后走了一步,脑袋一下子磕在了墙上,祝富华疼得惊叫了两声。 陈淮水立刻着急了,揉着他的头,说:“你小心呀,要撞蒙了。” 祝富华被陈淮水抱着安慰,像是溺进了一罐子蜜糖里,他知道,自己过不了从前那样的没有陈淮水的日子了。 “结婚的事怎么样了?” 陈淮水又往祝富华指头上亲了几口,他对他尽力疼惜,却怎么都疼惜不够。 “我连那个姑娘的面都没见着,”祝富华说,“但我结婚的衣服准备好了,要穿西服的,要打领带,还要穿皮鞋,挺麻烦。” “富华,”陈淮水的声音变得颤抖了,他将祝富华的手心往他脸上贴,说,“我一直在想,你结婚以后……我该怎么办。总在想这些,想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可还是想不出来。” 听着陈淮水这样一番话,祝富华几乎要哭了,他的鼻尖碰上陈淮水的鼻尖,又讨好般亲吻了一下,说:“你不要不睡觉,不要不吃饭,大不了我不结婚,我回去就跟我妈说,她心疼我,她会答应的。” 暗暗的巷子里瞧不见多少东西,两个人的委屈传染开,依恋也传染开。 他们抬起胳膊拥抱,呼吸短促,吻在一起了。 待续…… 补的明天发哦,今天没有完成,见谅! 第34章 33. ==================== 房檐下面原本有一盏照路的灯,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了,祝富华摸着黑穿过了院子,他去开堂屋的门,王月香就在台灯下坐着,她一手拿着水杯,把剩下的半杯水一口气喝干了。 “妈,还不睡?” 祝富华取下了挂在肩膀上的包,又从包里把饭盒翻出来了,原本是给陈淮水带的烧饼,但今天只顾着与他谈那些烦心事,所以走到家门口才想起来。 王月香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站起来就往卧房里去,她淡声说:“祝富华,进来,有事儿问你。” “哎……” 祝富华深吸了一口气,他从王月香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喊他,祝富华摩挲着衣角,从堂屋往套间的卧房里去。 他一脚迈进门里,一脚还在门外,他看见王月香拎着鸡毛掸子,站在昏暗的灯光下。 “妈,怎么了?”祝富华不敢再往前走了,他停下步子,把发抖的双手背在身后。 王月香抬抬下巴,露出极其严肃的面色,她抬起手,用鸡毛掸子指着祝富华,说:“你给我进来。” “我不进去。” 王月香越是发火,祝富华的危机感越重,他彻底不敢动,甚至想往外跑了,他咬着牙根忙乱地喘气,说:“妈,你干什么?你干嘛这么生气?” “行,不进来是吧。” 这大概不是妥协,祝富华能看出来的,他恍惚地跟随王月香转身,看到王月香几步走了过去,把堂屋的门关上了,她像是再等不了一刻,门一关上就变了个样子。 掸子上的竹条柔韧又笔直,砸在身上比刀割还要疼,祝富华弓着腰逃跑,竹条还是追上来,打得祝富华惊叫。 “祝富华,我从小到大都没舍得打过你一次,这次非让你涨涨记性不可。” 王月香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祝富华被吓得不清醒了,他觉得,那些话语像是碎成一片一片,他靠着隔间的墙壁,挣扎之间弄倒了搁洗脸盆的架子。 祝富华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挨打的原因。 他只能一声声地喊“妈”,“妈”。 “我今天就让你记住教训,你跟我说说,那个陈淮水,每天都带着你偷偷摸摸干些什么?你跟我说说,看看你能不能说得出口!” 第41页 王月香的头发乱了,气息也乱,不知不觉间,握着掸子的手被自己掐得发红了。 “妈,你饶了我,求你饶了我。”祝富华疼得大叫,竹条还在一次次往他脊背上抽,他抱着头蹲下去,逃不过,只能咬牙挨着。 “你说清楚,除了那句话,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妈,什么都没说。” 台灯光下,祝富华能看见一个属于自己的、虚浮的影子,他的泪快要涌出来了,可他还是忍着。 王月香还是继续打他,不说话地打,使了蛮力地打,一时间,这房间中入耳的全是祝富华的惊呼声、惨叫声,还有竹条掠过空气的“咻”声。 他喊着:“妈,饶了我!” 喊着:“妈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我听你的话,妈我错了……” 一直过了几分钟,看见邻居家的灯亮起来了,王月香几步走过去,机警地把窗帘关了个严实,她打得累了,就坐在椅子上喝水,牙齿撞在玻璃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月香哭了,她没大哭,而是一边喘气一边流泪,她瞪着那双红透的眼睛,说:“祝富华,你是不是想看见我死在这儿,是不是?” “妈,不是,妈。” 祝富华以为自己快要站不起来了,他蹲在地上,抬起眼睛,怯懦地注视着王月香,说:“淮水他不是坏人,他也没带我干过坏事,我们就是关系好,他喜欢我,对我最好。” “富华,我教没教你不能说谎话?” “教了。” “我都看见了,你跟他在街上,拉着手。他和谁结婚,过什么日子,都跟我没关系,但他害你就和我有关系,不光是我看着了,你爸爸,你爷爷的在天之灵也看着了,你干出这种事,你让他们怎么安息?” 祝富华的全身都在发抖,他站起来了,还把倒下的架子扶了起来,王月香让他过去站,他就过去站着。 王月香问:“疼不疼?” “快疼死了。”祝富华的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觉得自己的背上正烧着一把火,他的眼泪往下淌,可还是坚持着,一丝哭相都没有。 “告诉妈,以后还见不见陈淮水?” “不见。” “就得这样,你长这么大,妈头一回打你,但不是恨你才打你,”王月香从桌上取了另一只杯子,她还在抽泣着,一边倒水一边哭,说,“老祝家就剩下你了,你对自己的婚事不管不顾,整天都跟着那个花花公子瞎混,你怎么传宗接代?怎么延续香火?怎么给你爸你爷交代?” 水杯递到祝富华哆哆嗦嗦的手上,王月香捂住了眼睛,哭得更凄惨,她说:“要是富华你不听话,妈死了,上不了天堂,得下地狱,那些小鬼都来找我,放火烧我,打我,折磨我……” “妈,你别说了。”祝富华半口水都没咽下去,他又哆哆嗦嗦着,将杯子放下了。 “明天你找不找陈淮水?” “不找了。”祝富华低下头,眼泪便从他的鼻尖滑落,他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然后,一下子哭得不能自制。 “你哭什么?你哭什么!”王月香通红着双眼,再次举起了鸡毛掸子,她抽噎着,说,“要是你再去见他,你就别想看见你妈了,养的儿子这么不听话,我还不如一剪刀扎死自己!” “妈,我不去见了,再也不去了,你不能死。” 祝富华软着腿跪下了,他挪到王月香的身边,抱着她的腿大哭,他说:“妈,我求求你,家里只剩下你和我了,你别死行不行?我不见陈淮水了,真的,我不说谎话,不骗人,我不见他了。” 视野中只剩下泪水凝成的雾,祝富华哭得胸腔里又闷又疼,他没有丝毫勇敢反击的机会,就光是恐惧,已经将他彻底打败了。 王月香抚摸搁在自己膝盖上的脑袋,说:“富华,不哭了,妈明天一早就给慧兰村子里打电话,让她快点儿和你见一面,咱们下个星期就办婚礼,给你娶媳妇,你们拜高堂,拜天地,过上自己的日子了,烦心事儿也就都忘了。” 待续…… ==================== 第四卷 月亮也往西边走 ==================== 第35章 34. ==================== 陈淮水打开背包,把要带的书放进去,又把水壶放进去,他特地要去找祝富华的,所以赶在他上班前起床,天还没亮就出门了。 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一切都是熟睡中的,只有小虫的鸣叫点缀在寂静中,已然不嘹亮,而是微弱中带着嘶哑的。 辰星往西边走,月亮也往西边走,天的确快亮了。 院子门前有个人,看起来不太高,瘦弱,岔开腿站着,陈淮水正想绕过他往院子里进,才发现是王月香。 她睁着赤红的眼睛,看起来疲惫不堪,陈淮水对她笑了一下,说:“阿姨,我来找富华,他还没去上班吧?” “走了,出门有半小时。” 陈淮水想了想,只得点头,说:“那我先走了,晚上过来找他。” 王月香不是强势的,任何时候都不是,但她执拗、强硬,她挡住了陈淮水的去路,说:“你先别着急走,我是特地在这儿等你的,我有话跟你说。” “好。” 看得出她脸色很差了,陈淮水暗自盘算,不动声色,他甚至对着王月香笑了一下,拽了拽背包的肩带,站好了。 第42页 巷子里终于路过一个人,是脸熟的,但陈淮水不认识,那人和王月香打招呼,王月香应了一声,她的嘴巴闭着,直到那个人消失在路尽头的拐角处。 “陈淮水,”王月香说,“我等你就是想说,你以后别跟富华见面了,他已经订婚了,有媳妇了,下个星期就入洞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看不出败露是不可能的,陈淮水呼吸一滞,已然明白了王月香的意思,他仍旧礼貌,仍旧谦逊,说:“王阿姨,我们见不见面……和您没关系吧。” “祝富华是我的儿子——” “他已经成年了,不是小学生了。” 陈淮水的那些道理,在文化人眼中是道理,在王月香这儿却毫无说服的作用,王月香清了清嗓子,说:“富华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你不要害他,我求求你了。” 王月香虚弱地赔笑,还称呼陈淮水为“陈少爷”,她站着站着,忽然“扑通”地跪下,说:“老祝家就剩下富华了,这根儿不能断了,你说是不是?” 陈淮水艰难地向后退了一步,他说:“你不要跪我,我没理由跟你承诺任何事,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立场,可我也有我的立场,阿姨,你懂不懂?” 王月香是理论不过陈淮水的,因此她干脆不理论,而是用恳求的方式逼迫他,弄得陈淮水难堪、无措。 最终,陈淮水落荒而逃了,他说:“我先走了,你也别跪着了,有邻居会路过的。” 陈淮水几乎要无法呼吸,他一路奔跑着出了巷子,才真正觉得自己远离了王月香,他一路步行,走了一个小时才到酒楼,但员工都说祝富华今天不在。 “他没请假吗?”陈淮水气喘吁吁,自己从桌上倒了一杯水,仰头就灌进肚子里。 熟悉的前台姑娘说:“没请假,刚才柏师傅还在找他,但都说没看见,应该就是没来。” “好,谢谢,那我再去找找,喝了你们一杯水,感谢了。” 小姑娘见他急着要走,说:“喝水就喝啊,你别着急,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丢不了的,你留个电话,要是他回来了,我给你打过去。” 陈淮水思索一下,点了点头,他伸手接过本子,将家里的电话写下来了。 东边天际露出月光一样耀眼的银白色,市场附近的早点都出摊了,陈淮水买了一个热包子,站在路口等着公交车,他不知道王月香会对祝富华说什么,做什么,他想,祝富华或许是一个人去哪里散心了,也可能是被王月香藏起来了。 / 已经在家呆了三天,祝富华大部分时候都躺在床上休息,他想喝口水,就披着衣服下床,一边拍门一边喊“妈”。 “妈在,”王月香表露出了夸张的温柔,她问,“要出来遛遛吗?” “我喝水,口渴了,”祝富华挠了挠鼻尖,小心翼翼地问她,“能不能不锁门啊,反正吃饭撒尿什么的总要出去?” “妈也不是怕你跑了,知道你听话,”王月香把水杯递进去,隔着门缝看着祝富华,她说,“你没听街坊们说吗?街上最近来了个疯子,妈怕他窜进家里来。” “那你怎么不进来待着?万一疯子找你怎么办?” 祝富华着实地为王月香担心了,他一口气把水喝干,说:“我还想喝一杯。” “好,你先等一下,已经七点多了,慧兰今天要来家里,八九点钟就来,到时候你换上新衣服,洗洗脸,洗洗头。” “今天就来?” 祝富华明白自己还没做好准备,他妥协了许多,仍旧对齐慧兰没多少盼望,他不关心她长得如何,举止如何。 更不期待她来家里。 王月香把第二杯水递给祝富华,说道:“日子都看好了,再过五天你们就该结婚了,我找了你小舅舅的发小,到时候给你借一辆轿车,他们乡下人哪儿坐过轿车呀,到时候风风光光的,娶慧兰进门。” “我……”祝富华支支吾吾着,还有什么没有说出口。 王月香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放心吧,慧兰可比段小奔好多了,人聪明又能干,能好好照顾你,也能孝顺妈。” 第二杯水比第一杯更热,祝富华把杯子放在桌上,再次躺在了床上,他的背还是疼的,布满了竹条留下的伤痕,眼睛也是疼的,因为那天晚上哭得太久了。 他很想逃的,可他觉得,自己一离开这座院子,王月香就会立马拿着剪刀寻死了。 祝富华想念陈淮水一次,心脏就剧痛一次,他不敢再想他了,于是勒令自己去想些别的,晨风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了,祝富华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素未谋面的齐慧兰已经来了。 而祝富华的床头上,已经整齐放着王月香准备的衣服,祝富华换好衣服出了门,发现齐慧兰正在院子里蹲着,搓她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 她听见了王月香叫她,就猛地站起来,一转身,便看见了穿戴整齐的祝富华。 “月香姨。”齐慧兰长得低眉顺眼,不胖不瘦,她用围裙揩着自己湿漉漉的手,对祝富华点了点下巴。 王月香说:“慧兰,先不干了,先进来,和富华说说话。” “妈,我还没洗脸刷牙呢。”祝富华拽着王月香的袖子,低声说。 “哦,好,月香姨,我先去给……给富华打洗脸水吧,你们等着。” 第43页 齐慧兰端着洗脸盆又去忙碌,祝富华这才有空认真看她几眼,她的头发茂盛,扎着两根又长又黑的辫子,粗布裤子,花布上衣,脚上是一双桃红色条绒的布鞋。 “她不是客人吗?”祝富华对王月香皱了皱眉,说,“这又不是她家。” “乱说话,”王月香抓住祝富华的胳膊,进了堂屋,她压低声音,说,“慧兰这孩子,脑子好使,干活勤快,我太喜欢她了,这种姑娘难找了,咱们娘俩偷着乐吧。” 待续…… 第36章 35. ==================== 对祝富华来说,齐慧兰是个陌生的来客,她帮祝富华打洗脸水,还搓完了他的脏衣服,到了做午饭的时候,不等王月香嘱咐,齐慧兰就卷起了袖子。 她连茶都来不及喝两口,说:“月香姨,我去弄,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什么都会做。” “菜我都买好了,我吃什么不要紧,你去问问富华吃什么,让我也跟着沾沾光,尝一尝你的手艺。” 祝富华一个人在卧房里,整理着很久没打开的抽屉和柜子,那里头有他小时候的玩物,几个沙包,一把羊拐,还有破损的硬币,一个没了气的皮球;旧书和本子都是祝四女和祝引男以前用过的,祝富华拿起一个彩色封皮的笔记本,从里面掉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糖纸。 祝富华盘着腿坐在地上,不管乱放了满地的闲杂东西,他将那些糖纸一张叠着一张,重新夹回笔记本里,又捡着地上的羊拐随意丢。 正玩得起兴的时候,只听有人迈着碎步过来了,齐慧兰站在门外,说:“富华,你忙不忙?我来问问你吃什么?我从乡下带了些干花生,一会儿给你炒着吃吧。” 祝富华伸手抓着乱滚的羊拐,好不容易抓全了,他站起来,把羊拐放进盒子里,然后把盒子放进抽屉里。 “我吃什么都行,”祝富华觉得怪,他现在倒感觉自己像个外人,答案是敷衍着说的,他看了齐慧兰几眼之后,又说,“你别进来,那个脚拿出去。” 齐慧兰没觉得丝毫羞窘,祝富华怎么说她便怎么做,慢悠悠将那只脚放回了门外,说:“等吃完了饭,我把你的被罩床单也洗洗,还有什么要洗的衣服鞋,全都交给我,我一个下午就洗完了。” “不用,我自己能洗,”祝富华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他站在原地,看着齐慧兰说,“你是客人,用不着你干活,也用不着伺候我和我妈。” “富华,我都习惯了,我在娘家也这样,”齐慧兰又用围裙揩了揩手,她露出一丝笑,说道,“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以后家里的家务都交给我来做,你只管忙外面的事儿,我闲话不多,就是喜欢干活,没事儿,我乐意。” 祝富华心情没那么好了,他咬着牙,说:“卓教授家的保姆也干这些活,你是来做保姆的吗?” “对,那可能也一样,富华,我们女人这辈子,不就是做媳妇,生孩子,伺候男人,你别想多了,我是心甘情愿的,不会觉得苦。” 齐慧兰总是笑得内敛又笃定,她离开了隔间的门口,祝富华重新坐在了地上,他没心思玩糖纸了,就把全部的东西都收回去放好,桌子最左边的抽屉上了锁,里面只有两样东西,祝富华很想打开看看,却有些犹豫,他去堂屋的花盆里找钥匙,慌慌张张地回来,终于将抽屉打开了。 里面有一双手套,一张黑白的一寸照片,手套是陈淮水用过送给他的,照片是陈淮水藏在连环画里送给他的。 照片里的陈淮水穿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有些严肃,可眼睛里全都是天生的温柔,祝富华看了好几眼,才把抽屉合上。 他觉得,关上抽屉是折磨,打开抽屉更是折磨。 饭桌上,齐慧兰给祝富华夹菜,祝富华全都挑进王月香碗里,他连半个馒头都没啃完,就说自己饱了,说想去巷子里转转。 “去打电话啊?”王月香直截了当地问了,问了就是警告了,收到警告的祝富华立即收敛着情绪,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他说:“不是,不打电话,打什么电话。” / 这几天,到了晚上王月香也不许开灯,除了齐慧兰来的那半天,其余时候家门都是紧闭的。 小半根白蜡烛闪动着火苗,王月香借着光做针线,祝富华还在写陈淮水教他的数字,一个个慢慢地练,全都写得整整齐齐,一个数字要连着写好几页。 “你愿意识字了?”王月香问。 祝富华说:“我学得很慢,但总得学,不然以后什么工作都干不了。” 王月香点了点头,线在手上缠绕两圈,然后再用牙齿咬断,她说:“你小时候怎么都学不会,老是趁着老师不注意往家跑,往街上跑。” “我是傻瓜呗。” “哎,”王月香忽然提高了音调,她看着祝富华,说,“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了,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 “妈,为什么我们这几天晚上都不开灯啊?” 这不是祝富华第一次问了,王月香一边穿针一边说:“跟你说了呀,要下个月才能交上电费,晚上才能开灯。” “你是怕陈淮水来找我吗?” 王月香有些疑惑了,她没想到祝富华会在几天后猜到她的意图,她问他:“你关心他干什么?他要是找你,你要跟着他去吗?” 第44页 “不,”祝富华放下了铅笔,用手撑着下巴,说,“我就怕他以为我不在家,所以着急。” “要是他着急,早就来敲门了,你听听,这几天都没人敲门,是不是?”王月香穿好了针,往头发上蹭一蹭,说,“人家是大院里的孩子,是领导阶级,本来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他那么多朋友,不和你玩儿也不影响什么,说不定人家早就把你忘了。” 祝富华摇着头,说:“他不会忘的……”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王月香忽然一口吹灭了蜡烛,她警醒地往窗外看,但是窗帘把玻璃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王月香捂住了祝富华的嘴,她的呼吸有些急了,在祝富华要惊呼出声的时候,说:“别出声,别出声。” 的确是陈淮水来了,王月香一听便知道是他钥匙链的声音,他穿皮鞋,所以走在洋石灰上响得清脆。 这次,他敲门了,而不是只往黑漆漆的房里张望。 他说:“富华,富华在不在?要是在的话就答应一声,我找你好几天了,我知道家里有人。” 祝富华的嘴和鼻子都被王月香的手挡着,他难受得快要落泪,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王月香的眼睛。 可他不敢说话,因为,刚才还在笸箩里的那把剪刀,现在正握在王月香的手上。 王月香哭了,她不让自己出声,流泪的同时胸膛起伏,她看着祝富华,神色中只有冷漠、胁迫、绝望。 敲门声又响几下,陈淮水没再说话,过了半分钟,钥匙链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并且愈来愈远。 陈淮水走了,王月香也知道,这不是他这些天第一次来,更不是他第一次失望而归。 待续…… 第37章 36. ==================== 祝富华结婚,连许久不回家的祝引男都来道贺,远近的亲属几乎挤满整个院子,其中不乏姐姐们的丈夫孩子,以及更远的亲戚,甚至许久没见的朋友。 虎子、大头、高个儿几个,在门外衔着香烟招呼,祝宝女陪着王月香,二女三女在堂屋里端茶倒水,忙前忙后,而新房里是四女和引男陪着,四女不屑冷漠的包办婚姻,因此总皱着眉,话也不愿多说几句。 祝引男忙着熨烫衬衣和西服,又亲手帮祝富华穿上。 “所有人都在笑,”祝引男慢悠悠地系扣子,说道,“你也笑笑。” “我笑了啊,笑了好几次。” 祝富华一手拽着衣襟,又难为自己将硬邦邦的笑堆在脸上,他转过脸看着祝引男,问她:“可以吗?这么笑?” “可以。” 祝引男自然是不看好这桩婚事的,可她乐意看王月香的笑话,也有几分兴致看祝富华的笑话,火上浇油她是最在行的,说几句嘴甜的话,想叫王月香和祝富华得意得找不着北。 穿好了衣服,祝富华就被按着肩膀坐下了,祝引男要给他弄弄头发,抹几把油亮的摩丝,镜子里就是祝富华的脸,他低下头,把胸前的花挪了一下位置。 “祝富华,妈盼这天盼了大半辈子,你可要给她争口气,让你媳妇早点儿怀上,得多生几个,一定要有儿子,不然妈死都不会瞑目的。” 说到最后,祝引男几乎要咬着牙根了,她转过头看着祝四女,祝四女的讪笑快藏不住了,她毫无动力地劝解,说:“他五姐,也不能这么说,让人家有压力了。” 祝富华能听懂话的意思,却捕捉不到她们的眼神,更解不出更深的含义,他还在摆弄写着“新郎”二字的胸花,等着祝引男给他弄头发。 “听见了吗?要生儿子。”祝引男一手晃着摩丝的瓶子,又低声说了一遍。 “听见了。” 外面已经响起锣鼓声了,虎子还找了台录音机放在院子里,播放着一盘接一盘的流行歌磁带。 祝富华打开了身侧的抽屉,看着陈淮水送他的皮手套,以前是放在堂屋隔间里的,现在被他放到这儿来。 祝富华木然地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祝引男的眼睛。 他说:“五姐,我不想结婚了。” “你自己看看外面,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祝引男轻笑一声,说,“我送给你三个字——不可能。” “我,我就是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办了。” 祝富华完全一副临阵脱逃的架势,他又往抽屉里瞧了一眼,就将抽屉合上了,吵吵闹闹全灌入耳朵里,心却静得像一湖死水。 祝引男拿着梳子,揪了揪祝富华的耳朵,她说:“听大姐说了,齐慧兰虽然是农村的,但也挺好的,毕竟勤快能干,人也憨厚,妈就喜欢这种女人,你要是真想理论,也是找妈理论,我没办法替你做主的。” 祝引男化着漂亮的浓妆,饱满的嘴巴涂得殷红,而祝四女,正趴在桌子的另一侧啃桃子,她皱着眉端详祝富华的头发,说:“这样看着真怪,也不知道以后过得好不好。” “妈选的,那肯定好呀。”祝引男将祝富华的头发弄好了,她笑嘻嘻地转身出去,又笑嘻嘻地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一把漂亮的塑料花,红的是玫瑰,白的是百合。 “好了,拿着,西式婚礼都是要拿花的。”祝引男将花束塞进祝富华的手里,又理着他的领子,再后退两步,仔细地端详着。 “算个屁的西式婚礼,我不信齐慧兰会穿婚纱进门,再说了,你们有教堂吗?有神父吗?有戒指吗?这顶多就算洋不洋土不土,一锅稀粥大杂烩。” 第45页 祝四女居高临下惯了,也毒舌惯了,她痛恨这个曾经压迫着她的家,可她和祝引男不一样,礼貌要有的,来往要有的,她总是保持着适度的距离,精明、冷淡、不动声色。 “哎唷,已经足够洋气了,西服有了,花也有了,连小轿车都有了。” 祝引男自己是了不得的人,带回来的也是了不得的人,冯明明的脖子上挂着一台照相机,总听着祝引男的命令,忙前忙后,他要给新郎新娘照相,祝引男又说先照一张全家福看看。 她皱着眉,说:“你现在不照,她家在山里,接亲回来可能天都要黑了,二姐她们可能都回去了。” 王月香看人下菜,如今见祝四女夫妻两个都是大医院的医生,所以对祝四女格外照顾,她忙里偷闲,拿了鸡蛋糕给祝四女吃,还说:“要是你工作忙,就早点儿回去,怕累着你了。” “妈,您就去招呼客人吧,我心里有数,你不用管我。” “你脚上受过伤,别老是站着。” 祝四女说不动她了,只能扶着背推她往屋外走,说:“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早都好了。” 祝富华深吸一口气,只顾着迷茫和无措,他无暇顾及四周的热闹,更没心思掺和家里的争斗,闭上眼再睁开眼,一脚迈出了新房的门。 艳红的喜字贴上房门,贴上树干,祝富华迈开了步子,被好些人簇拥着往外走,院子里不仅有亲戚,还有来凑热闹的远近邻居。 录音机里唱着:“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唱着:“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还没走几步,一转头,祝富华就看见陈淮水了,他离他不是很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那些喧闹和嘈杂都和他没关系。 祝富华忽然有很多话想跟陈淮水说,他的一只胳膊被虎子拽着,回过头的时候,外衣的领子都快掉下去了。 家里买彩色电视了,祝富华也将安电话的钱攒够了,人过得比以前好太多太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祝富华能随时都吃得起喜欢的糖了。 下台阶时有些趔趄,直到看不见陈淮水的一点边角,祝富华才转过身,恍惚地看着前方的路,塑料花的叶子蹭着他的手背,弄得很痒。 这是个很热的晴天,可不是个绝对的好日子。 待续…… 第38章 37. ==================== 太阳把风晒热,把人的脊背晒热,柳树变得更繁茂,从树下走过去,绿色的枝梢扫得眼皮发痒,中午的时候孩子放学,那些穿着白衬衫蓝裙子的小姑娘在巷子里追逐嬉闹,她们脚上是带纱网花边的袜子,戴着红领巾,有短头发的,也有长头发的。 夏天,许多人家的院子里有花,香味飘出来,顺着风散往各处去了。 人走在阴凉处,阳光里的世界像是一幅画,明艳、动人、炙热,让陈淮水想到那副梵高所作的《向日葵》。 巷口的铺子还是卖冰糕,卖汽水,卖一颗颗水果味的、奶油味的糖,陈淮水买了一瓶冰镇的啤酒,他看到那边过来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就是祝富华家院子里的邻居。 “老板,你给我拿一包奶糖。” 陈淮水买好了糖,他就拿了店里的小板凳,坐在在店门边的树荫下面,喝了几口啤酒,等着那几个孩子过来。 “菲菲,过来。” 小姑娘看见陈淮水在笑,于是也冲着他笑,旁边三个女孩也跟上来了,她们都八九岁大,没什么修饰,长相身姿都不一样,却个个充满生机,个个是美好的人。 “家栋哥哥,”家长知道陈淮水的小名,所以孩子也跟着叫,她挠了挠头,皱着眉问道,“你怎么不回家?” “请你们吃糖,”陈淮水把装糖的袋子递上去,说,“都可以拿,想拿几个就拿几个。” “那……我要两个。”菲菲说。 陈淮水笑着看她,说:“好啊,来,你们自己分。” 说着话,陈淮水把一整包糖塞进了菲菲手里,菲菲小心翼翼地给每个小姑娘分两个,然后,她自己也拿了两个。 “家栋哥哥,谢谢。” 家都在近处,几个孩子拿了糖,道了谢,就急着回家吃饭了,菲菲把袋子递给陈淮水,但陈淮水没接住,他弯腰捡起袋子,问:“够了吗?” 菲菲点着头,然后,表情逐渐变了,她轻蹙眉头,低声地问:“你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 “哎,我妈早上说祝富华今天结婚,你们关系那么好,你都不去喝喜酒?” 陈淮水嘴角的弧度还是刚才那样,他摇着头,眼泪已经滑到了下巴上,他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揩脸,回答:“不去了。” “你为什么要哭啊?是不是你妈打你了?” 孩子的世界里,能让人哭的事情没几样,无非是疼了痒了,或者被家长教训了。菲菲没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又急着吃饭上学,因此只能同情地将陈淮水打量一番,说:“那我先回家了。” 后来,陈淮水的面前又过去好些孩子,他把糖送给他们吃,和他们聊天,说有趣的游戏,或者听他们说学校里的事。 热风拂面,没过多久,冰啤酒也变成了温的。 第46页 / 轿车从巷口开到街上,从城市的中心往边缘去,后来逐渐看不到高楼了,再后来,连平房都看不到,祝富华坐在后座,副驾驶上是虎子,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远房伯伯。 “我们不用去女方家里,”远房伯伯说,“村子太偏了,车进不去,早就说好了,他们往外走,在有路的地方等咱们。” 乡下小路并不好走,没有石子,更别说柏油,虎子转过身来,冲着祝富华笑,问他:“富华,晚上要入洞房了,紧张么?” 祝富华的表情不为所动,他将手里那束塑料假花攥得死紧,摇着头,淡淡回答:“不。” “别多想啊,我逗你的,但看看这地方,慧兰能嫁到城里,也算是有福气了。” 祝富华总是心不在焉,他含混地应答着虎子的话,别人说什么玩笑他都笑不起来,伯伯语重心长,说:“富华,你结了婚,也算是跟你爸有个交代了,他那时候出意外,走得早,肯定很放心不下你。” “能不能……” 祝富华似乎要问什么,可话只说了一半,他皱起眉头,乡道颠簸得人有些头晕,车继续行驶,大概一个多小时之后,就到了真正原始的、偏僻的乡村,路上能看见透蓝的天空、棉花一样的云朵,能看见翠绿色的、一块挨着一块的田野。 “虎子,”车上另外的人里,祝富华只和虎子最熟悉,他吞吞吐吐,说,“虎子,能不能停一下车,我想……想撒尿。” “撒尿……”司机首先应声,说,“能不能憋一下,咱们前面再停车。” “憋不住了。”祝富华情绪不高涨,因此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他像个痊愈不久的病人,连面色都变得苍白。 司机拗不过,因此,在一片树林边停了车,说:“好吧,你去吧。” 虎子在车上吸烟,一手搁在车窗上弹烟灰,祝富华下车时甚至有些踉踉跄跄,虎子笑他:“憨不憨啊你。” 陌生的空气是草味、土味,也染着林间枯叶腐烂的气味,祝富华有点晕了,所以站都站不稳,可他还是拎着那束假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树林里。 进了林子,就是不顾一切的奔跑了,一开始,腿还是软的,脑子还是糊涂的,跑了很久,祝富华都不敢停下,甚至想跑得更快。 他扔掉了西装,也扔掉了衬衣,只穿着崭新的白背心,还将裤腿卷了起来,这时候,林间的风刮在他身上,是一点都不凉快的,可祝富华像是从拘禁里得了解放,变得疯狂又恣意,然而,更多的是怕,他怕有人追上来,怕结婚,怕与齐慧兰变成夫妻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他更怕离开陈淮水,怕他生气所以不见自己,怕和陈淮水分离。 这不是一篇广阔的树林,祝富华没一个小时就见到了一条窄窄的村道,路上人不多,笔直高耸的杨树“哗啦哗啦”响。 祝富华觉得自己像一片失去了水分的树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怎么回城里,倒在树荫下,阳光从树叶的间隙射下来,像金色的鱼鳞。 歇了几分钟,祝富华就沿着村道往前走,他找农户讨来一瓢井水喝,又碰上一辆不知去向的驴车,祝富华问赶车的人:“大爷,你去哪儿?” “去镇上,去不去?你要去就上来,我捎你一段。” 祝富华瞬间就丧气了,他不知道镇上是哪里,但他的确不去镇上,他说:“我去市里,城里,回家。” 赶车人拿下草帽挠着头,皱起一张黢黑的脸,想了想,说:“我捎你到镇上呗,你到镇上找得着车,这地方没车。” 烈日不休,午后是更热更热的时候,祝富华搭了这辆摇摇晃晃的驴车,还戴着赶车人备用的帽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家了。 他只觉得逃离了接亲是很正确的决定,就像是,死里逃生。 待续…… 第39章 38. ==================== 陈淮水坐在姥姥家沙发上看电视,抬头看钟表,发现已经夜里九点多了,姥姥给他冲了一杯奶粉,又把中午买的新鲜面包拿过来,说:“家栋,你下午过来到现在都没吃饭,把这奶喝了,再吃点儿。” “我不饿。” 电视里在播广告,陈淮水也不换台,实际上他什么都看不进去,后来换了个姿势坐着,说:“行吧,那不吃面包了,我把奶喝了。” “你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要是不跟我说,我就给你妈打电话了啊,弄得我心脏病都要犯了,”姥姥挨着他坐下,说,“要是你在外边惹祸了,那得跟家里说,姥姥知道你是好孩子,没什么坏心眼。” “姥姥,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能惹什么祸啊……” “那你吃不吃泡方便面?吃的话柜子里还有几包。” 陈淮水干脆直接横躺在沙发上,他闭上了眼睛,说:“我觉得该回去了,已经九点多了,可能巷子里都没什么人了。” “我都给你铺好床了,就睡我这儿呗。” “不,我要回去。” 陈淮水不想将落寞表露太多,他喝了一杯牛奶下楼,当凉爽的风吹到脸上时,伤感也随之加重了。 这是一种带着恨的痛,可陈淮水说不出自己在恨谁,或许是王月香,或许是齐慧兰。他又想流眼泪了,不敢去想祝富华此时此刻的处境。 第47页 如他所料,巷子里没什么人了,陈淮水去老院子门前瞧了两眼,大门上的喜字还在,窗户上的喜字也在,院子里静悄悄,已经没有人声了。 陈淮水摸着黑进了新院子,他连路灯都不想打开,他打了一瓢冷水洗脸,,把漱口的水吐到树畦里。 听夜风里树叶抖动的声音,也听好几种不同的虫子的声响,陈淮水关了门就躺下,呼吸里混进来凉席的竹子气味。 闭上眼睛了,想的全都是以前的事,那时候他和祝富华都年纪小,也不算是对方最好的朋友,他们就在这个院子的这间房子前相遇,后来,在这条巷子里认识,用一整个夏天疯跑,分享零食,分享玩具。 那时候并没有这样的喜欢,而只是稚嫩的情谊,陈淮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忽然对祝富华变了感觉,他继续回忆,便想起在四海路市场外遇到的祝富华,那天的雪那么大,祝富华穿着一件破旧又厚重的大衣,鼻梁上的痂痕是残忍的深红色。 他可怜兮兮,搓着手吃一碗面,还问陈淮水要不要吃。 陈淮水在凉席上翻了身,他觉得自己至少得睡一会儿,所以就把眼睛闭上了,祝富华在做什么呢?他正和他的新娘躺在一起吗?他是失落的,还是坦然的? 陈淮水忽然有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像是时刻都在睡着,也像是时刻都在醒来,陈淮水打开手电筒看了一次表,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陈淮水开始计划着得过且过,所以连学习都暂时没了兴致,他这些天总是在旷课,他觉得明天应该给导师打个电话了。 过了十几分钟,陈淮水再次睡着了,哪怕是在这种浅眠里,他还是感受着清晰的伤感,他唯一记挂的就是祝富华,想知道他是不是被王月香教训了太多次,想知道他是不是受了伤,或者是因为结婚哭了。 陈淮水做着梦,祝富华在梦中喊“淮水”,“淮水”。 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响了,可人声总是压抑着的,陈淮水的心口像是忽然被什么控制着,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怎么都醒不过来。 “淮水,淮水,你给我开门啊,你睡着了吗?” 院子的门没锁,祝富华敲着陈淮水屋子的门,他很着急,但不敢大声地喊,因为很怕被王月香发现了。 几分钟之后,陈淮水终于战胜了层层梦魇,他顶着一额头的汗醒来,睁着眼睛愣了好几秒钟,他猛地坐了起来,鞋都没穿就冲出去开门了。 快要夜里十二点,借着月光还能看见人的影子,陈淮水昏昏沉沉,可他清楚看见祝富华站在房门外面,他穿着背心,手里还举着一把塑料花,他正剧烈地喘着气,却还在对陈淮水笑。 “淮水,我没结婚,”祝富华抿着干燥的嘴巴,他的话没说完,眼泪已经在往下滚了,他哽咽着,小声道,“车还没开到那儿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灰头土脸的祝富华,看上去十分狼狈,他说完话就往陈淮水身上扑,大哭着,紧紧抱住了陈淮水的脖子。 “我以为我走不回来了,我一直找不到路,也找不到车,我找了很多人问路,他们告诉我怎么走的。” 祝富华不算是思想进步的,不算是特立独行的,可他是勇敢的,他无法从环境制造的牢笼里出来,却暂时忘却王月香的训诫,忘却延续香火的重托,重新回到了陈淮水身边。 陈淮水抱着他,心酸涌上心头,触动眼眶,他摸着祝富华的头,说:“我这一天过得……我以为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 “那你想我了吗?”祝富华哭得声音嘶哑,他问。 “怎么会不想,除了想你,别的什么都没干。” 陈淮水也在落泪,开了灯,他捧着祝富华的脸,看他嘴唇已经干裂到出血了,所以马上去桌上拿凉白开给他喝,祝富华仰头吞下去一整杯,又把左手上残破的塑料花递上来,他说:“我觉得挺漂亮的,就想拿回来送给你。” “好,”陈淮水点着头帮祝富华擦眼泪,说,“好了,不哭了。” 正在过去的一天,对陈淮水来说黑暗而漫长,世界的一切照常运转,甚至还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可伤感藏在平静里,就更加伤感了。 祝富华说:“淮水,我不想娶媳妇了,永远都不想了。” 他努力地想笑,可还是忍不住哭,再次被陈淮水抱住,这才能让祝富华觉得真正逃离了。 “那你还是要和我恋爱呀,”陈淮水在他腮边吻一口,尝到的全是汗水的咸味,问,“你以后只能跟我结婚,好不好?” 这个问法,弄得祝富华有点害羞,也有点扭捏了,他抱着陈淮水的腰晃啊晃,说:“我还没想好呢。” “那你什么时候想好?” “我……反正你不能对我变心。” 这算是委婉地答应了,祝富华主动地在陈淮水脸上亲了一口,他含着泪花看向他,说:“我不喜欢齐慧兰,我只喜欢你。” 待续…… 第40章 39. ==================== 祝三女出现在了陈淮水家门口,她穿着黄色的翻领短袖,还有盖着膝盖的浅蓝色裙子。 “家栋,”她觉得叫小名会亲切些,抿着嘴,脸上一丝笑都没有,她说,“富华白天是要结婚的,但现在我们都找不到他,实在没办法,我过来问问你。” 第48页 祝三女的睫毛闪动,很想往门里瞧,可是灯都没开,陈淮水拿着一个手电筒,穿着短裤背心,低声回答她:“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下午的时候我一直在我姥姥家,晚上才回来。” 祝三女是温和的,她礼貌地点头,声音不算高,说道:“你跟他要好,如果碰到了,麻烦转告他,家里的彩礼送出去了,但媳妇还没娶回来,逃婚是男方的错,人家也不愿意还钱,现在我妈已经病倒了。” 固然,祝三女是心疼祝富华的,可她不知道他和陈淮水的关系,因此,对祝富华与齐慧兰的婚姻不抱有完全消极的态度,她满脑子都是困惑,当然,更多的是对祝富华的担心。 快要凌晨两点钟,忙碌了一整天的祝三女急得掉泪,她说:“家栋,富华总是跟我说起你,要是他来找你了,麻烦你劝他回家。” 陈淮水犹豫了一下,问道:“要是他回家了……还要和齐慧兰结婚吗?” “我不知道,但他总得回来,你这么问,是不是知道他在哪儿?” 祝三女的话音没落,房里的灯忽然开了,陈淮水侧身给她让开进来的路,说:“三姐,你进来坐吧,我们聊一聊。” 这是陈淮水常生活的房间,书架和桌子上整齐摆放了很多书,还有古香古色的毛笔架,以及摊开的、正在阅读的笔记。祝富华从里间出来,给祝三女倒了一杯水,然后站在桌子旁边,什么话都不说。 “你真的在啊?我们全都急死了,要处理女方那边的事,还要满世界找你,虎子他们把郊外的村子都快翻遍了,”祝三女很少这么直接地责备祝富华,她用指节蹭着脸颊上的眼泪,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的路,我恨不得走着出城去找你。” 几近崩溃的祝三女拿着杯子,颤抖着蹲在了地上,她这样子,弄得祝富华也开始懊恼了,他把祝三女扶起来,说:“三姐,你别哭了,你别哭了。” 一旁的陈淮水,拿了椅子让她坐下,他说:“你别急坏了身体,富华已经回来了,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你别这样,来,先坐。” “三姐,我自己根本不想娶齐慧兰,是妈逼我娶她的,你不能也和妈一样,是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怕结不了婚,也不是心疼钱,我就是担心你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祝三女从衣袋里掏出了祝富华送她的手帕,她抽噎着,说,“我就怕你出什么事,真的怕。” “我都已经长大了,我现在会写字,还会数数了,不会走丢的。” 祝富华仍旧处在一种缠人的焦虑中,觉得自己还在逃亡,他蹲了下来,把脸颊贴在祝三女的手上。 他说:“要是我和齐慧兰结婚,可能,她也不会觉得过得好吧。” 空气很安静,这三个人里,没有一个是不疲倦的,陈淮水对上了祝三女的视线,他从那里面看到的是劳累和焦虑,可是,看不到别的,不代表祝三女心里没有别的情绪。 “富华,咱们不打搅家栋了。” 不知道祝三女是不是洞悉了什么,她忽然站了起来,对陈淮水说:“家栋,家丑不可外扬,这么晚,让你见笑了,我在想,要是我们兄弟姐妹能出身和你一样好,那富华也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结婚的。” 祝富华的确是不愿意走的,他被祝三女拽着手腕,目光却停留在陈淮水的身上,他皱着眉头,身上还穿着陈淮水的短袖衫。 “三姐,三姐,你在外面等一下,我有话跟淮水说。” 祝富华低着头,他生怕祝三女不同意,所以十分小心地,用眼神征求同意,祝三女想了想,说:“你快点儿。” 进了门,祝富华就慌忙地将门合上,默契的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便紧紧地抱在一起了,祝富华说:“要是我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可又不能不回去,我怕我妈……淮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四目相对,陈淮水捧着祝富华的脸颊,两个人的表情都是无措的、绝望的、痛苦的,他们诀别一般,吻得难舍难分。 祝富华从前觉得陈淮水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现在仍旧这么觉得,他知道陈淮水有资本去爱比自己好一百倍的人,可陈淮水还是选了他,他们之间没有勉勉强强,没有无聊平淡,有的永远都是爱不够、思念与吸引。 祝富华再一次陷入两难了,他远离王月香时,可以毫不在乎她,可回到现实境地,回到这条巷子,一切都变得没想象里美好了。 交缠的呼吸终究是要消散的,祝三女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祝富华走向她,说:“走吧,三姐,回去看看妈怎么样了。” / 欢庆对祝家来说是稀有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为了解决棘手的事,亦或是悼念逝去的人。 祝宝女守在王月香的床边,柜子上放着许多药,药是祝四女跑腿买来的,她已经在隔壁房里睡着了。 祝引男靠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换作平时,这椅子她是不能坐的,可王月香病了,便没人敢阻拦她。 “引男,”祝二女把她从梦里晃醒了,说,“你去和四女一起睡吧,都这么久了,大半夜的,我们肯定得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想办法。” 祝引男打了个呵欠,睡意昏沉地说:“二姐,你也休息吧,我确实要去躺会儿了,撑不住了,明天一早我就给冯明明打电话,让他把车开过来,咱们就算翻遍整座城,也得把人找到。” 第49页 “快去睡吧,明天再说明天的。” 祝二女觉得睡不着了,于是打算去门口看看,谁知,一出大门就遇上了祝三女和祝富华。 “富华!是不是富华?”祝二女扳着他的肩膀,说,“全家人都被你急死了,你去哪里了?我们熬到现在都没睡,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跑,你是个成年男人了,你能不能替别人想想?能不能?” 面对新一轮更激烈的责难,祝富华是茫然的,他看着祝二女,祝三女在劝祝二女,说:“二姐,行了,我已经说过他了,大半夜的,让邻居街坊笑话。” “就你护着他。” 进了大门,祝二女去告知王月香祝富华回来的消息,她站在床边,疲倦地说:“妈,富华回来了,三女说他躲在新院子卓家,他跟卓家外孙关系好,所以才想着去找他的吧。” 王月香听了,说什么都要坐起来,她面色苍白,捂着起伏不定的心口,说:“让他先别进来了,在堂屋前面跪着,好好地想想。” 待续…… 第41章 40. ==================== 祝富华在院子里跪了半个小时,这期间,祝宝女向王月香求情,换来了严肃的质问。 “我攒的彩礼钱现在要不回来,家底都掏空了,”王月香靠着床头,哭得双眼通红,十几个小时前的中午,她还是喜笑颜开的,可现在,像是忽然苍老了十岁,她说,“老大,你不为妈考虑就罢了,也不想想这个家吗?” 祝宝女从小便乖顺惯了,她哪里有辩驳人的勇气,她在王月香身后又垫了一个枕头,搀着她的胳膊,说:“妈,我知道你想得都对,就是怕夜里太凉,冷着他了。” “不怕,你让外面几个都去睡吧,明天一早各回各家,也不能一个个为了我,连家都不管了。” 祝宝女低声地答:“妈,你别操心了,我已经让三女她们都去睡了。” 王月香虚弱到快要抬不起胳膊,可她还是决定下床,去院子里看看祝富华,由祝宝女搀扶着她,两个人慢悠悠地往外挪动着,堂屋的桌上还放着早准备好的红蜡烛、花生一盘、枣子一盘、糖两盘。 “妈,你坐这里,我把富华叫进来。” 祝宝女安顿着王月香坐下了,又关掉顶灯,打开了暗沉沉的台灯,她将虚掩的门开得更大一些,说:“富华,快进来,妈跟你说话。” 话一出口,祝富华才被忽然惊醒了,他揉着酸疼的后颈,慢慢抬起眼睛,他跪在那儿一动不动,想了很久才记起自己为什么跪着。 “大姐,我想睡觉了。” 地上的砖硬邦邦,磨得膝盖生疼,祝富华险些没能站起来,他感觉到腿在疼,后背也在疼,最严重的是疲倦带来的头疼。 “你先进来,等妈跟你说完话,你好好睡会儿。” 祝宝女不得不执行王月香的命令,她不太情愿,可她知道,换作祝三女、祝二女,她们会更不情愿,因此,祝宝女愿意做这个家中最温驯的人,她从小吃的苦太多,又经历了充满磨难的婚姻,她最会妥协了。 “妈。” 再次看到王月香的第一秒钟,祝富华已经是怕的,那种萦绕他许多天的恐惧再次出现了,祝富华看到王月香坐在椅子上,她每呼吸一次,胸廓和肩膀都要夸张地起伏一次。 “祝富华,你还是不听话,又去找……找他了?” “嗯。” “妈为了你,快搭上这条命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能好好地过日子了,你可倒好,跟我闹,跟我吵,还明目张胆地跑了,”王月香快要流不出眼泪,可她的胸腔仍旧是酸胀的,她说,“现在人没娶回来,钱也没了,我真的快活不了了。” 祝宝女皱着眉站在一旁,不忍心看到祝富华落寞到绝望的样子,她抿了抿嘴,低声说:“妈,你睡吧,我们都一天一夜没睡了,熬不住了。” “听我的话,天一亮就出发,买点儿点心啊,烟酒啊,去门上给齐家道歉,钱都给了,给他们个台阶,慧兰就愿意嫁了。” 王月香是压制着怒气的,祝富华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埋着头站在不远处,几乎要再次睡着了。 “祝富华,你答应一声。”王月香叫他的名字。 此时的沉默中酝酿了太多愤怒,王月香已经来到崩溃的边缘了,她说:“祝富华,你非要我去死,是不是?” 话语中夹杂着牙齿摩擦的声响,王月香掀起盛了花生的盘子,丢在祝富华身上,干燥的果实落得窸窸窣窣,王月香埋下头就往桌角上撞。 她说:“我没脸上天见你爸了,造孽,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王月香丢不掉她那点可怜的尊严,闹起来了,又怕声音太大失了面子,她压抑着声音哭喊,祝富华扑上来抱住她。 “妈,我再也不跑了,我不跑了,我求你了,求你了。” 黑夜、压制、威胁、疲倦……这些混杂交织着,是祝富华不能承受的。 / 还没睡,还在啜泣,遗照前的香烟直往鼻子里钻,祝富华在地上直直跪着,王月香也挨着他跪下了,她重重磕下三个头,直看向照片里的祝仰文与祝有才,说:“公公,有才,是我不孝,没给富华顺顺利利成个家,他不懂事,又太冒失,犯了大错,是我不孝,我对不起老祝家,给你们磕头了。” 第50页 祝富华的心里憋闷了太多情绪,可他没有发泄的胆量,更没有发泄的机会,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王月香说:“富华,现在没有外人,你得把做的错事儿都说出来,求你爷爷、你爸爸、列祖列宗原谅你。” 祝富华是痛苦的,也是愤怒的,他紧紧闭上眼睛,仍旧不愿意说出认错的话,王月香出去了,也将门关上了。 烛火跳动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晃晃荡荡,祝富华抬起颤抖的右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他像一尊奇异又悲情的雕塑,埋头,跪在微弱的光里。 接下去,便是一巴掌接一巴掌,已经顾及不到疼了,只有怎么都发泄不够的痛苦感觉,祝富华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一瞬间,微弱的判断力派不上用场,祝富华脑子里想了两件事—— 他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他不想王月香因为他去死。 祝富华终于感觉到了难捱的刺疼,脸颊迅速肿起来了,太阳穴也疼到了极点,可他的巴掌还是没停下,甚至一下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密,打得浑身都要发麻。 新鲜空气像是无影无踪了,祝富华越来越剧烈地呼吸着,他记不住巴掌有几百个,但的确打了很久,王月香又进来了,但祝富华的手还是没停下。 “你知道错了就好,”王月香的额角上有深色的淤青,是她在桌角上撞出来的,她说,“富华,给你爷爷,你爸爸磕头吧。” 祝富华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他还是保持着刚才的节奏,打得脸颊脆响,他的呼吸是发抖的,绝望到了极点,所以脑子里越来越空,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后来,祝富华磕头了,额头在地上撞得淤青、破皮、流血,当天边终于有了一丝白色的亮弧,祝富华便瑟缩着趴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嗅着地面上灰尘的气味。 待续…… 第42章 41. ==================== 两天之后,陈淮水跟随导师前往上海开会,走之前,他打算去见祝富华,他想告诉他,无论以后怎么样,要把生活过好,要注意身体,他还想说暑假马上到了,祝富华想去的地方,他都可以带他去。 总之,此时的陈淮水需要暂时放下他放不下的一切,分一些心在学业和工作上了。 去祝富华家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院子里的大孩子都去学校了,年轻人都去上班了,婴儿被放在摇篮里,两位上年纪的妇女刚刚买菜回来。 祝富华家的门紧锁着,只是这次锁落在外面,窗帘也没关上,陈淮水凑近窗户去看,透过玻璃能看清楚屋子里没有人。 任大妈是菲菲的奶奶,她拎着篮子在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了,她说:“卓家外孙,你来了?” “哦……任大妈,我来找富华。” “不在,昨天就不在,”任大妈压低了声音,说道,“富华那小子不是逃婚了么?前天晚上闹腾了一整夜,昨天,王月香带着小儿子去外边儿了,我看见他们带的大包小包,可能是去三女家住了,你要是有时间,过两天来看看,我估摸着他们要住几天才行。” 陈淮水惊讶于任大妈的描述如此详实,可细想想没什么奇怪,这老城区的街巷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什么事都是瞒不住的。 真正令陈淮水惊讶的是,自己和祝富华的事居然没被广而告之,成了个例外。 “谢谢任大妈,我先走了,过两天回来了再过来。” “你去哪儿?不在你姥爷房子住了?” 陈淮水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会,我去上海开个会,回来了还住这儿。” 他与任大妈告别,走之前还把口袋里两块巧克力留给了菲菲,他穿着胸前印着字母的米色T恤,宽宽的牛仔裤用黑色皮带扎着腰。 / 祝富华并没有去祝三女家,王月香带着他在附近的招待所住了几天。 祝富华没再去上班了,整天待在王月香的身边照顾她,祝富华问:“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住啊?” “想回去吗?” “想。” 王月香身体上的病是以前就有的,可更致命的是心病,还没五天,她就瘦了好几斤,看起来疲倦又苍白。 “咱们不回去了,以后都不回去了。” 王月香抓起祝富华的手,可被他挣脱开了,祝富华的眼睛瞬间红了,他问道:“为什么?回家也不行吗?” “我已经找好人了,把咱家的房子卖了,”王月香的眼泪比祝富华先流下来,她额前的发丝在电扇的风中抖动,说,“富华,妈也是逼不得已,实在没办法,咱们的彩礼钱要不回来了,但你以后不成家吗?你还是要娶媳妇生孩子的,我都打听好了,人家说深圳好,现在最好的地方就是深圳,再过两天,咱们就去那儿,找个地方挣钱,说不定以后能在深圳安家了。” 这是王月香擅自的决定,祝富华之前是毫不知情的,他站在招待所的桌子旁边,看着王月香皱缩的手背,然后,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 “房子……卖了,那咱们去了深圳,回来的时候就没地方住了。” 祝富华是慌乱的,他有许多疑惑的,有许多想说的,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该说哪句。 “咱们不回来了,富华,到了那儿,陈淮水就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你见不着他,他见不着你,慢慢地就真的忘掉了。” 第51页 王月香眼中洋溢着苦涩的关切,可在祝富华看来,这种关切让人冷得发抖,他深呼吸着,看着王月香的眼睛,说:“怎么样都可以,你别再提了。” 经历过那天晚上的痛苦,祝富华已经几乎不会反抗了,他变得沉默而顺从,这天要不是王月香提起卖房子的事,他大概会一直沉默不语。 王月香像在刮骨疗毒,为了让祝富华做一个祝有才那样的男人,她不惜卖掉祝家珍贵的祖产,不惜在上年纪的时候远走他乡,她是不舍的,可她更不想看到祝富华和陈淮水仍旧见面,仍旧保持联络。 / 临走之前,祝富华还是回了一次家,他想带走陈淮水送他的手套和照片,却怎么样都找不到,抽屉里空空如也,连陈淮水送的连环画和画报都不见了。 祝富华着急得将所有柜子抽屉翻了一遍,房子的买主来了,站在门口像个督工的,王月香说:“富华,东西我收拾好了,能用的都给你三姐了,咱们走吧。” “我的手套,我的手套呢?” 祝富华打开了最高的柜子,又颤抖着关上,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对王月香说:“妈,我手套不见了,我要带走的,还有一张照片,全都不见了” 祝富华快要哭了,他忍着眼泪向四周扫视,的确已经将这个屋子找了一遍,但什么都没找到。 “一双旧手套,别人不稀罕戴才送你的吧,说你傻,你是真傻,”王月香轻飘飘地说,“我送给要饭的了,走吧,妈给买新的,现在大夏天的,用不着那个。” 祝富华的眼泪流出来了,他急得跺脚,无头苍蝇一样又翻起抽屉来,说:“照片,还有照片没找见。” 一寸的照片太小,倒因为小而逃过一劫,祝富华从抽屉的缝隙里找到了它,便将它放在手心里,一边哭一边说:“妈,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都听,我想把照片带着,我求你了,我想带着。” 祝富华比王月香高许多,是个有力气的年轻人,可现在,他仿佛丧失了全部的攻击力,活在王月香极端的控制里,他无法对妈妈动粗,不敢说严重的话伤害她,他对她有些恨,可也担心她永远离开自己。 祝富华是很善良的,很单纯的,他只是想让所有人都好。 当他将那张小小的照片揣进衣服口袋里,穿过这座院子,并将二十几年的记忆全都留在身后时,他知道,这可能是永别了。 待续…… 第43章 42. ==================== 因为陈淮水给菲菲吃了糖和巧克力,所以任大妈给他切了两大块沙地西瓜,瓜瓤红得淌汁,早晨买来泡在凉水里,到午后切开,是又甜又脆的。 “你先坐下吃瓜,我跟你说,”任大妈又从屋檐底下拖来一只板凳,她说,“也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月香把房子卖给了市里开早点铺的河南人,河南人还没搬进来,现在还是空的。” 陈淮水的西瓜只咬了小半口,他来不及咽下,慌忙地问道:“那他们去哪儿住了?” “这个我不知道,要是你能联系上富华,你得问他,”任大妈算是个热心人,她甚至皱起眉头,说,“要是真的搬家了,富华肯定会跟你说的啊。” 午后,炙热的阳光烤得人额头出汗,树荫底下的风也是热的,陈淮水愣住了,他中午才从上海回来,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他以为能见到祝富华。 屋子里的确少了一部分东西,连灶房外面的煤球也全都清理干净了,不关窗帘,薄薄的灰尘落在门锁上。 “他们真没说再回来?”陈淮水拿着一块西瓜,顶着一额头的汗。 任大妈说:“没有,房子都卖了,肯定是不打算回来了,我听买房的叨念了几句,说是去外地了,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天,正好也是蒋杰从军校回来的日子,陈淮水和他一起下馆子,两个人几个月没见,都觉得对方有点变了。蒋杰穿着条纹的翻领短袖,头发剪得更短更精神,他给陈淮水开冰啤酒,一只眼睛还在瞧餐馆电视里的足球赛。 “出事儿了?” 蒋杰一眼就看出陈淮水闷闷不乐,他在他额头上猛地弹了一指头,问。 陈淮水皱着眉躲他,拿起瓶子就吹,一口气喝了许多,他抿了抿嘴,说道:“确实,出事儿了,而且是出大事儿了。” “你别吓我。” 蒋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缓缓坐下,拿起瓶子和陈淮水碰杯,陈淮水说:“王月香把房子卖了,不知道去哪里了,现在找不到人。” “谁是王月香?” 这不是什么豪华餐厅,而是一家开了几十年的家常餐馆,开着电风扇,又在背阴处,所以大夏天的傍晚也不会热,电视里进了个球,但蒋杰没心思在意了。 “富华的妈妈,”陈淮水又喝了一口啤酒,他说,“她卖掉房子去外地,把富华也带走了,我现在找不到他了。” “为什么?”蒋杰着实满脑子都是好奇,他问道。 陈淮水说:“要躲着我呗。” “躲着你?她欠你钱了?” 陈淮水摇着头,没法从低迷的情绪里逃脱,他说:“没有,不是这个原因,是别的原因,可我不太敢告诉你。” 蒋杰给陈淮水夹了一片酱牛肉,他眯着眼睛思索了半天,又仰起头喝了好几口啤酒,这才慢吞吞地问:“你和富华……你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第52页 “你欺负人家了?”蒋杰不等陈淮水回答,便使劲地叹气,说,“他其实就是个小孩儿,你欺负他干嘛,得亏富华还拿你当朋友。” 陈淮水勉强地笑着,说:“可惜你猜错了,我喜欢他、爱护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欺负他。” “喜欢他、爱护他……” 蒋杰的眼神有些变了,他低声重复着陈淮水的话,也在看向他的眼睛。 蒋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喜欢他的意思。” 蒋杰反应了好半天,好在终究反应过来了,他虽然曾经随意调侃了几句,也在某个瞬间因为陈淮水言行疑惑过,但从来没有任何笃定的判断。 绿色的啤酒瓶撞在一起,蒋杰一下子喝掉小半瓶,他说:“你这个英国没白去啊兄弟。” / 那天傍晚,陈淮水喝了一些酒之后,对蒋杰说:“如果富华是个正常人,他肯定不会跟王月香走的,但他的确就是这样,心地太善良,好欺负,别人说什么都会相信,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挺担心他的。我在考虑要不要去找他,可想一想,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这次肯定是下决心要走了,不然怎么会连个地址都不留。” 放暑假了,陈淮水从姥姥家的房子搬了出去。 花了一个上午,终于把带回来的东西归置好了,卓晴坐在沙发上等电话,问:“陈家栋,大夏天的,这么热,你来来回回在折腾什么?” “不想在那边住了呗,”陈淮水弯着腰把电视柜的抽屉关上,他说,“你要是烦我的话,我过几天就去丽水路一个人住。” “不是烦你,我就是问问,你自己看吧,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在王月香一番强硬的努力之后,陈淮水劝告自己应该试着放下了。他想,祝富华都被迫妥协,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祝富华与家庭决裂呢。 可是,这个闷热的暑假里,陈淮水还是独自跑遍了整座城,他找了酒楼的老板、服务员、柏师傅,找了在市中心开早餐店的河南人,找了祝富华儿时的一群玩伴…… 祝三女刚买菜回来,撞上了等在楼下铁门后面的陈淮水,她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在这儿?” “三姐,我找不到富华,所以……来问问你。” 陈淮水没有一丝底气,他抱着背包,可怜兮兮地看着祝三女,祝三女想了想,答他:“我真的不知道,我妈带他去外地了,没跟我去的是哪里。” 看到陈淮水还在迟疑,还在沉默,祝三女又着急地补上一句:“真的,我不骗你,我妈说要给我一些能用的东西,我以为是富华打算结婚,她要添新的了……后来才知道她把房子卖掉了,走了。” 太阳掩进云里,最后的希望彻底蒸发,陈淮水点了点头,说:“那打搅你了,我回去了。” 眼看陈淮水就要转身离开,祝三女忽然叫住了他,她露出清淡又淳朴的微笑,说:“上去喝口水吧,天太热了。” “不用,谢谢三姐,我要去赶车了。” 陈淮水几乎是逃走的,他还没走出社区门外的那条路,眼泪就流淌到了下巴上,是热的,在燥热的空气里很快变干,有些紧绷。 公交车过去了一辆又一辆,过了十几分钟,蒋杰才把车开过来,陈淮水上了车,第一句话就是:“找不到了,我不用浪费功夫了。” 可接着的一句却是:“我以后还是想找他的,也不可能这辈子都不见面了吧。” 待续…… 第44章 43. ====================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一切都是日新月异的,祝富华远走他乡,而那几条他经常路过的街道变得更繁华,灯火更多,高楼更高,回忆更陈旧。 这是一九九一年的深秋了,营房后面有一块空地,许多褐色、黄色的落叶堆在那里,一场阴雨后成了腐败的一团,刚休完探亲假的刘丰年把柿子和梨分给战友们吃,他没那么沉默,可也没那么开朗,站在那里沉稳又笔直,走起路来大步大步地迈。 “排长。”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见了太阳,刘丰年从营房的墙边跑了过来,他立正站好了,又庄重地敬了个礼。 “休假回来了?家里都怎么样?” 虽说算是上级,可蒋杰毕竟是个初来乍到的人,他五个月前结束学业,三个月前来到了这里,他说话的语气比平常收敛了许多,微笑要有,寒暄也要有。 “家里挺好的,就是我妈身体不好,我给她买了点儿药,”刘丰年抿了抿嘴,低声说,“排长你等一下,有好东西给你。” 蒋杰满脸的疑惑,龇着牙看他从裤袋里掏东西,确实不太好掏,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东西取出来,左边口袋是一个鼓囊囊的纸包,右边口袋里塞着两个又大又红的柿子。 “来,拿着,柿子是乡下老家自己摘的,花生是我妈炒的,里面还有几颗糖,我五姨不是结婚了嘛,是喜糖。” 蒋杰抱着那堆东西,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抬了抬下巴,问:“给他们都带了吗?” “带了。” “那就好,我可不能吃独食。” “但喜糖没那么多,就全都给你了。” 就算不是军姿,刘丰年也自然而然站得笔直,他比蒋杰略高一些,人聪明、稳重、热心,但的确很少笑,在班上很严格,在上级面前很庄重。 第53页 蒋杰都没想到刘丰年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拿着柿子和花生往宿舍走,却在楼梯上撞见了风风火火的话务员。 “你怎么了?” “蒋排长,你家里来电话了,”话务员急得直跺脚,她大口喘着气,说,“说是空司陈首长的儿子出事了,让你现在赶快请假回家。” “谁?” “陈首长的儿子,说是做研究的时候……实验室发生爆炸了,让你赶快请假回家。” 话务员的粗气还没喘完,她看到蒋杰露出了诧异又沉痛的表情,他双眼变得通红了,用颤抖的嗓音问她:“人还好吗?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那边没有多说,我也没时间多问,就说让你赶紧回去,我们班长给营长去电话了,但他不在,让我先过来跟你说。” 忽如其来的消息让蒋杰没了头绪,他诧异、茫然、难以接受,他绕过眼前的人就往宿舍里冲。 这天的最后一抹夕阳落在楼道里,是橘黄色,可天是越来越冷的,哪怕是晴天。 / 梦里是夏天,最有可能是盛夏时节的周日,水蓝色天幕成了云朵的河,有许多穿裙子背心的孩子笑着跑来跑去。 巷子走不到头,往往左边一个拐弯,右边一个岔口,视线就是跟着那些孩子跑的,一切变得很慢很慢,沙包砸到脸上没有痛感,含进嘴里的是一颗没味道的奶糖。 青砖砌成的墙壁向后退,人在燥热的巷子里喘着气。 陈淮水醒来了,一睁眼就看到装潢精致的白色天花板,以及透亮的吊灯,他需要用很久的时间消化刚才那个真实到恐怖的梦,他大口地喘着气,坐起来,然后从床头柜上取杯子。 从前,他是爱夏天的,可现在,陈淮水有些害怕夏天了,准确来说是害怕热,怕看见火一样炙热的太阳。 外面是冬天,不下雪,普照的阳光看似热烈,其实没有多少温度。 陈淮水穿着长袖的睡衣,肉粉色的疤痕从手臂上蔓延到了手背上,他没把手背藏起来,因此看到的时候还是心有余悸,那场火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他记得那是个下着雨的深秋,气温忽然变得很低,冬似乎近在咫尺了。 实验室里五位同学,只有原本就准备离开的陈淮水活了下来。 陈淮水站在阳台的窗前,穿着衣服,也盯着不远处大楼的顶层,那座楼下就是丽水路最繁华的地方,而这里曾经是卓晴给陈淮水精心装潢的婚房。 房子里很冷清,很少有东西,最多的就是书,到处都是书,塞了满满两大书架,桌子上也堆满了,客厅的酒柜下面也堆满了。陈淮水什么书都看,有时候一天能读完一整本,他读文学、读历史、读经济学、管理学和哲学…… 只是不再读他最爱的化学了。 穿好了毛衣、羽绒服、外裤,陈淮水自然而然从衣帽架上取了帽子和口罩,等全部都穿戴好了,他才敢去洗手间照一下镜子。 几天之前下的雪还没全部融化,街上人来人往,陈淮水只选择人少的巷子步行,在一个院子门口看了一会儿鸟,与养鸟的老人随意聊几句。 这可能是他近半年来唯一与陌生人的社交了,老人不打听他的事,往往只说鸟的事,说其他无关紧要的事。 老人说:“时间确实快啊,去年的这时候,苏联没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陈淮水埋下头叹了一口气,没把话说完,便恢复了沉默。 他是不想去回忆的,上一个冬天对他来说只有无边的黑暗,比起身体上的伤,更多的是折磨人的心病。 陈淮水的人生像是被那场火拦腰斩断了,一边是快乐、青春、光明、爱和想念,另一边是惶恐、退缩、噩梦与绝望。 卓晴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过来,陈淮水总是默默接听,然后规矩地应答几句,他知道父母也同他一起经历着磨难,因此,没有把太多的烦躁表现出来。 他不想见人,极端地不想见熟悉的人,也不想说太多话,他被孤独折磨,却也依靠着孤独。 因为孤独是最安全的。 笼子里的鸟叫得“啾啾”响,陈淮水盯着它们尖尖的喙看,看了好半天,他忽然问:“大爷,要是把它们放了,它们还会飞回来吗?” “我不知道,从来没放过。” “要是有个人不告而别,那是不是没机会再见了?” 老人家想了想,说:“你也不能这么想,那人和鸟他本身就不一样。” 陈淮水站了起来,被口罩阻隔的呼吸有些困难,以前他是期盼和祝富华见面的,甚至能费尽心思去找他,可现在,又实在害怕见到他了。 待续…… 第45章 44. ==================== 过去的四年里,深圳唯一的不变是总在变化,四处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灰色外墙、绿色防护网、塔吊上的灯光彻夜不眠。街头巨大的“万宝路”招牌下,有夹着皮包和大哥大的、西装革履的老板,也有扛着行李的、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工厂宿舍的窗户有成百上千,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像成群的旗帜…… 曾经,祝富华和王月香带着简陋的行李来到这里,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茫然无措,而现在,祝富华名下的“北方馒头”已经有两家分店了,当然,这算不上企业,只能称之为店铺。充斥着祝富华生活的仍旧是辛劳、忙碌与奔波,可他的生活确实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54页 附近中学的一位胡老师,二十来岁,也是北方人,最近半年,他几乎隔天就会来买馒头买包子,要是店里生意没那么忙,他还会站在店门口和收钱的王月香说几句话,聊最近的新闻呀,聊附近街道的新鲜事。 “我要回老家过暑假了,”热得人汗流浃背的这天,胡老师穿着短裤和拖鞋,说,“婶子,你和富华什么时候也回老家歇歇?” 王月香撑了撑嘴角,笑得很难,她说:“难再回去了,家里闺女都家人了,男人也早都不在了,回去也没有家。” “回去看看闺女也好啊。” “人家顾不上咱,她们也有她们的日子。” 王月香说着话,又来了买馒头的人,一旁坐下歇着的祝富华连忙站起来,撑开塑料袋装馒头,他留了偏分的头发,梳得整齐但没什么修饰,天气热,加上蒸气和粉尘的困扰,因此,身上一件翻领T恤加一条短裤完全够了。 “其实路怪远的,要不是因为找了对象,得带回家见父母,我也不着急回去。” 胡老师比祝富华大了两三岁,人长得不高,模样也不漂亮,笑起来露出一嘴残缺的牙齿,他说了暑假回老家的缘由,冲着王月香一笑,王月香的心脏便拧得难受,她的确是羡慕的,甚至是嫉妒的,她在想,要是祝富华也带个姑娘回来,该多好。 王月香问:“小胡,你在哪儿找的对象啊?去相亲了?” “也不是特地找的,她是派出所的,我有段时间总过去办手续,就认识了,后来就成我对象了,”小胡清着喉咙,说,“婶子,老思想要放放了,现在咱们推崇自由恋爱,要追求爱情,爱情比什么都重要,要是没有爱情,结了婚也是自己折磨自己。” “是嘛……我反正不懂什么爱情不爱情,能找个踏实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好,”王月香忽然提高了音调,说,“我们富华什么时候像你一样,我就放心了。” 祝富华送走了顾客,把皮面的套袖狠狠扔在了桌子上,然后,去看盆子里饧着的面了。 小胡笑着说:“婶子,你操心也没用,那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再说了,我这样的都能碰上合适的,富华长得这么高,这么标致,怎么可能没人喜欢?” 王月香脸上一丝笑容都没了,她看了一眼祝富华的背影,说:“小胡,那肯定比不成啊,要是他也像你一样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我肯定不操心了。” “别这么说,婶子,富华缺什么啊?有两个店面,雇人做生意,又租了那么好的房子住,我到现在还住职工宿舍呢,”小胡望向店铺外的大路、行人和树荫,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看看路上开豪车的,拿大哥大的,全都不是我这样的。” 没一会儿,又涌来了好几个买馒头的人,小胡就道别离开了,祝富华被王月香一番话弄得不高兴了,所以一言不发地做生意,再过一个小时,便迎来了又一个人流量的高峰时段,附近下班的白领、工人都来买馒头了。 夜里,终于有了难得的清闲,祝富华蹲在门口吸了一支烟,和隔壁卖灯具店里的小狗玩。祝富华已然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包括习惯来自全国的、口音各异的普通话,也包括习惯这里潮湿炎热的天气。 这家店面不算大,但它的前身是一个移动的馒头摊子,那时候祝富华来深圳没多久,他和王月香租着一间位于城中村的小房子,每天三点多起床揉面、蒸馒头,天没亮就蹬上低价买来的旧三轮车,到工厂宿舍前去卖。 一支烟抽完,邻居家小狗也被小主人抱回去了。到了夜里八点多,店里的馒头、包子、花卷都卖完了,祝富华和平常一样打扫卫生,王月香坐在门口算账。 “你想吃什么?”王月香把面额相同的钱放在一起,然后整齐地放进手提包里,她说,“昨天买的菜还有很多,今天也没顾得上买菜,但肯定够吃了。” 祝富华低着头清洗笼屉,说道:“我吃什么都行,本来就不挑食。” “哎,富华,不是妈多事儿,你看看人家小胡,自己就找到对象了,再看看你,到现在没有一点儿进展,你多大了?都二十七了,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刚来深圳的时候你就说了,不会管我——” “你说不让我介绍,我说好,可你自己得想办法呀,我挑的你不喜欢,你自己又不主动挑,”王月香长叹一口气,翻开了很厚的记账本,说道,“你这个媳妇,怕是我死了都等不到了。” 外面路上的车在响,祝富华把洗干净的笼屉晾在案板上,堆成了一座山,他沉默许久,最终并没有回应王月香的话。 王月香又说:“我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你的眼,就上星期来的那个湖南姑娘,虽然说就是个打工的,但长得漂亮,个子还不矮,人家抢着要和你说话的,你可倒好,苦着脸,半句话都不说。” “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喜欢。” “不喜欢?那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按着要求给你找啊。” 王月香有些咄咄逼人了,她舔了舔嘴唇,端起一旁的杯子喝水,然后,又开始唠叨:“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着急呢……我真的快为你愁死了……” 祝富华想了很久,他停下手上全部的动作,背对着王月香,说:“我喜欢谁你都知道啊。” 第55页 “你别跟我提——” 王月香的话音未落,就被祝富华忽如其来的呵斥打断了,这是他积攒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憋闷,也是挥不去的痛苦与思念。 祝富华通红着眼睛,微微转头,大声说,“我就是想着陈淮水啊,到现在还是想着他!你要是看不惯我这样,你现在就一刀捅死我算了!” 记账本的一页停在了半空中,王月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无法自控地咬紧了牙关。 待续…… 第46章 45. ==================== 因为找对象的事和王月香大吵了一架,从此,祝富华更加懊悔当初离开家乡了。 可这种懊悔中掺杂着许多矛盾,祝富华想,要是当初不背井离乡,不在绝境中拼尽全力,现在的一切都不会有的,和陈淮水分别许多年,早就没了联系,可到如今,他初有起色的事业也是拜陈淮水所赐的。 租的房子在繁华地带的中档小区,两室一厅,窗明几净,祝富华站在阳台前看着暖黄色的车流汇聚,听到王月香在叫他的名字。 “富华,”王月香打开录音机听戏,坐在小凳子上缝着那些没有用处的小衣服,她说,“十一点多了,能睡觉了,明天又得累。” “妈,”祝富华几乎是咬着牙的,他并没有转过身,他看着远方大楼上的字,问,“你现在怎么不用死威胁我了?” 祝富华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波动,他甚至没有回头,却使得王月香打了个冷战,她深吸一口气,谨慎想了好一会儿,说:“说这个干嘛?吵了五年了,不想再跟你吵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就再也不会回去了。” 祝富华无比痛苦,痛苦到没了愤怒的力气,他的手紧紧抓着阳台的窗沿,说:“我觉得我不一样了,我不想再那么听你的话了。” 或许,祝富华的脑子仍旧不那么聪明,因此至今也说不出拐弯抹角的话,可到了现在,做面点的好手艺是他的底气,两间店铺是他的底气,充满活力的特区见闻是他的底气,甚至,彻底的绝望也成了底气。 祝富华觉得,这楼宇间、天地间的风与故乡巷子里的风不同,虽说少了紧密的人情,也少了自然味道,可让他见得多了,因此懂得多了,包括三十多岁不结婚、却被一群男人叫老板的女人,包括印在报纸上的头戴皇冠的“东方小姐杯”冠军,也包括门前立着一个小丑的外国快餐厅,还有在上海宾馆前接吻告别的两个外国男人…… 与吴月玲的意外见面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天气持续炎热着,祝富华一眼就看见了店铺门前的吴月玲,她和挤在人群里走着,穿着牛仔短裙,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还是漂亮的,与以前没多少分别,否则祝富华也不可能一眼认出她。 虽说只是在照片上单方面见过,可那时低落的感受让祝富华记住了女孩的脸,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祝富华馒头铺的招牌,就停下来和身边的年轻男人交谈。 吴月玲不是从人潮中来的,而是从祝富华的回忆里来的,她的头发夹了起来,一进门就看着祝富华笑,问:“老板,你是北方人吗?” “是,馒头可以尝,很正宗的。”祝富华说着话,又要动刀切馒头,还要注视吴月玲的脸,因此有些应接不暇了。 祝富华切了两块馒头,一块递给吴月玲,一块递给她身边的男人,两个人都细细尝一口,吴月玲竖着拇指说:“好吃,我以为这儿吃不到这么好的口味。” “买点儿吧。”男人也点了点头。 “我要十个,你给我装起来,”吴月玲抬头看着价格表,说,“还有包子花卷是吧?那再要五个花卷。” “对,花卷也好吃。”一旁的男人附和道。 祝富华点了点头,熟练地将馒头和花卷放进袋子里,然后递进吴月玲手里,他有些犹豫,但他知道,如果吴月玲走了,他就再没可能向她打探陈淮水的消息了。 祝富华双手拽着袋子不松,他紧绷着一张脸,在吴月玲有些疑惑的下一秒钟,问:“你是不是叫……吴月玲?” “对。” “你来深圳住了?” “没有,”吴月玲摇着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说,“我和我先生来玩一段时间,住在我舅舅家里,我们认识对吗?我可能记忆不好,实在抱歉。” 吴月玲是温和的、有礼节的,哪怕到了如今,祝富华还是会感叹她和陈淮水是多么般配的人,祝富华摇着头,说:“你肯定不认识我。” 袋子终于递到吴月玲手上,吴月玲把袋子传给了她丈夫,她说:“那也不一定吧,说不定我有印象,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祝富华摆着手,说:“你没有见过我,我看过你的照片,是……陈淮水给我看的,因为你们家里……我……陈淮水他现在还好吧?是不是已经成科学家了?” 话说到一半,祝富华意识到相亲的事不便在这个场合提起,他看着吴月玲,对她露出一丝期待的笑。 祝富华实在想听她说起陈淮水,尤其是现在的陈淮水。 可是,下一秒钟,吴月玲的脸上忽然挂起了失落和怜悯,祝富华有些无措了,他抬头去看吴月玲丈夫的脸,发现他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种哀伤是极端的、绝望的、具有穿透力的,祝富华的心脏狠狠颤动,痛感从胸腔扩散到了全身。 第56页 “陈淮水他……出事了,”吴月玲打算强颜欢笑,可她终究皱了皱眉,眼睛红了一圈,她说,“九一年的时候出的事,我们熟悉的同学和朋友都知道,现在情况算不上太好,也不做科研了,挺可怜的。” 这个燥热的八月,电风扇似乎也不管用了,似乎,太阳撒下的不是光芒而是火苗,那种滚烫的、赤红色的火苗。 吴月玲声音里有了哭腔,她为了忍住眼泪,只能低声地说:“实验室爆炸了,一共五个人,四个人都烧死了,就他一个人活着,但他也受伤了,脸也伤到了,现在反正……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也不许我们去见他。” 一种似曾相识的悲痛感从祝富华思绪深处蔓延,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想了无数件事,第一个想的就是许多年前团结化工厂的爆炸和大火。 祝富华的父亲就死在了那场火里。 “陈淮水……活着吗?” 祝富华的声音是木然的,他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 后来,吴月玲走了,天还是热,越来越热,祝富华坐在店铺的柜台下面,电扇的风直往他脸上刮,他仰起头哭得不能自已了,这时候,去买菜的王月香才回来。 “我买了茄子,咱们晚上吃猪肉烧茄子。”王月香自顾自地说话,一进门就擦汗,她还没看到祝富华的表情,也没听到他压抑的哭声。 待续…… ==================== 第五卷 大院里种的葡萄 ==================== 第47章 46. ==================== 隔壁女人卖灯具,她的丈夫装灯具,还干了一些七零八碎的兼职,譬如换港币、接游客、帮买火车票。 祝富华和他们算是熟的,可也没那么熟,小狗喜欢祝富华,所以总在他裤脚处蹭来蹭去,女老板捧着碗坐在一堆纸箱里,吃米饭和青辣椒炒肉,她擦了擦嘴边的油,问:“祝老板,你去哪里呀?” “回老家,”祝富华怕被王月香阻拦,也怕被她发现,所以,他是偷偷过来的,更没向王月香透露任何有关陈淮水的消息,他压低声音,“你别跟我妈说,要是她知道了就不让我走了。” “肯定不说,你让我赚钱的嘛,”女人拿来了破旧的皮面本子,说,“你把时间目的地写下来,我老公马上就回来了。” “我,我不太会写。” “你都会记账还不会写字呀?” 祝富华深吸了一口气,说:“会写几个,我怕写错了。” 女人放下碗站了起来,她从拥挤的货架之间出去,在门口用方言大喊着:“妹妹,妹妹,你进来帮妈妈做事。” 妹妹是她家小女儿的乳名,小姑娘也就七八岁,长得瘦瘦黑黑,有一双微凹的眼睛,她穿着背心短裤跑进来,拿起笔站在祝富华的面前,女人说:“你听叔叔说,叔叔说什么你写什么。” “好。” 外面的天空很黑,空气还是热的,甚至比晴朗的时候更热,祝富华抬起手擦着腮边的汗,他说什么,小姑娘就写什么,小姑娘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是第二天早晨拿到火车票的,男老板排了大半夜的队,祝富华想多给他劳务费,他却只收了一半,男人说:“祝老板,要是你有老乡过来,接客人、买票、带着游玩,我都可以的。” “好,要是有人来深圳,我就让他们来找你。” 祝富华把火车票放进皱皱巴巴的烟盒里,把烟盒塞在裤袋里,他步行去外面的大路上转了一圈,那一片全都是买衣服鞋子的商业街,火车今天夜里就要出发了,祝富华想给许久没见的陈淮水带一件礼物。 下雨了,一切声音都被压抑在嘈杂的水声里,水像帘子一样从屋檐上落下,买好了礼物,在店铺里躲雨祝富华将烟盒拿了出来,他端详着那张火车票,人还在这里,可心早就没有头绪地飘远了。 / 一觉醒来,视野中全都是广袤的平原,没了那么多叶子宽阔的树,也没了高楼大厦,祝富华险些一头撞在了车窗玻璃上,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帆布挎包,尽力吞咽口水。 是有太阳的,那种下午才有的太阳,虽然偏斜,但仍旧热烈。 祝富华拧开水壶,把热水倒进水壶盖子里,吹了吹,再尝一口,他发现水没有想象得那么烫,因此又一连喝了好几口。 祝富华从挎包里翻出了崭新的钱夹,钱夹一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陈淮水的那张旧照片,那时的他青葱又文雅,爱交朋友,爱出去玩,和谁都能聊几句,可是现在呢,吴月玲说他谁都不愿意见了。 祝富华合上了钱夹,用手心把脸上的泪水抹干净,他一吸气,又颤抖着呼出去,身边坐着的女人抱着婴儿,婴儿沉睡在女人怀里。 她说:“小伙子,别哭了,哎,你别哭了。” 女人塞来半串紫红的葡萄,低声说:“吃吧,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看你哭,我都要心疼了。” “谢谢,谢谢姨。” “不谢,”女人爽朗地笑了一声,说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儿子媳妇在也是在深圳闯荡的,这不,我把小孙子带回家照顾,他们小两口顾不上。” 紫红色的葡萄,味道酸甜,听女人说话的时候,祝富华咀嚼着一颗,这种味道使他想起了空司大院里种的葡萄,那时候陈淮水偷偷摘来送给他吃,满满一篮子,颜色比这些还漂亮。 第57页 / 祝富华是不告而别的,天快黑的时候跟王月香说去另一家店里看看,实际上乘了一辆在路口拉客的摩托车,径直就去了火车站。 而几十个小时之后的现在,他已经坐在故乡旧街的一家小店里,吃思念了好几年的烧饼夹肉了。 祝富华刚下车就给陈淮水家打了电话,可是没有人接。 来这里是对的,再走一百米就进四海路,陈淮水的姥姥姥爷就住那里,祝富华变得会思考了,他没有闷头乱找,而是想到先找个靠谱的人问问,无疑,陈淮水的姥姥是最容易找到且最靠谱的人。 天气很晴朗,虽说深圳还处在炎热的季节,可北方早就过了热季,尤其傍晚到早晨是最凉快的,过去的四年里,这座城市变得新了,许多老旧的房子都拆掉了,祝富华一路走到陈淮水姥姥家小区门口,边走边回忆,以至于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老太太的头发更白了,样子倒没有怎么变,她开了门往外面瞧,看着祝富华的脸,好半天之后才惊叹道:“祝家……祝家的小孙子!” 接着,祝富华就被请进去坐了,老太太忙着倒茶,说:“你那时候和家栋玩得多好呀,好多年都没见你了,样子变了,从小就长得俊,现在变得更俊了,也白了。” “淮水姥姥,”祝富华不愿意坐下,由于他迫切想知道陈淮水的消息,他说,“我是从深圳回来的,我想找淮水,但不知道他住哪里,听说他……我很惦记,就专程回来看看。” “孩子,知道你心好,”老太太一说起来就要揩泪,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说,“但你不用去看他了,自从出了事儿,家栋他就不愿意见人了,我们都不常去看他的。” “那他现在……不做科学家了?” 祝富华站在客厅中央,咬着牙擦眼泪,眼泪一股一股往下流,他哭得不能自已,手里的军用提包都掉在了地上。 老太太答道:“不了,他在人少的街上租了个小铺子,卖旧书的,他喜欢看书。你的心意我替他收下,但我不能跟你说他住哪里,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祝富华流着泪弯下腰捡包,一抬头,他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张全家福,那里面有年轻的卓晴和陈立旺,有卓家老两口,还有在上小学的陈淮水。 陈淮水那时候还是个孩子样,脸蛋又白又漂亮,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还梳了一个整齐潇洒的偏分发型。 待续…… 第48章 47. ==================== 祝富华回到了以前住的地方,卓家新院子租了出去,里头住着一家四口人,他们在院子里撑起了桌子,几个人围在一起吃西瓜,孩子一个八九岁,一个刚会走,两个小家伙挤在一起闹腾,想将树顶上的塑料袋拿下来。 祝富华是不想回老院子的,那儿有他远去的童年,也有离开前一幕幕痛苦的回忆,开店的河南人大概很忙,因此到了傍晚都没回家。 长大了的菲菲坐在房檐下写作业,她写几个字,就往嘴里塞一颗蚕豆,一抬头看见祝富华进来了,菲菲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菲菲,现在还认不认识我?” 祝富华心酸到想要痛哭,他压抑着情绪看向菲菲,菲菲站了起来,往门里跑去,说:“妈,妈,祝富华回来了。” 没一会儿,菲菲妈就出来了,她用围裙擦着手,认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富华,你回来了?月香姨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我们家老太太前两年总惦记她,现在老太太也走了,最后还是没见着。” “走了……”祝富华低声重复她的话,变得有些失神,他说,“任大妈,走了?” “不在了,她心脏不好,去年就不在了。” 重新回到这座院子,那些离别的时间仿佛没那么漫长了,可看到长得高挑的菲菲,又听见了任大妈离世的消息,祝富华不得不恍然地接受时间的残酷了。 “我回来看看,想看看这儿有没有变。” 祝富华说出这句话后,看到菲菲拿了凳子来让他坐,菲菲妈又指着孩子去倒水了,她到跟前来说话,问:“富华,你和你妈现在在哪儿啊?” “深圳。” “深圳是好地方,我孩子小舅舅也去过深圳,说是那边比咱们这儿进步几十年。” 祝富华想了想,说:“也不是吧,现在咱们这里也挺好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哎,你走了以后,听我们老太太说,卓家外孙来找过好些次,后来就不来了,他也不住这儿了,老邻居搬走的搬走,不在的不在,现在倒是来了很多租户,都是上班的年轻人,的确没以前热闹了。” 菲菲把水杯塞进祝富华的手里,她抿着嘴戳了戳妈妈的后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拿出来,她捏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菲菲妈立即反应了过来,她忙把塑料袋接过来,着急打开,说:“富华,这肯定是你的手套吧,月香姨走之前送给菲菲了,我都不知道,后来这孩子跟我说,我赶快留下放好了,这个是外国牌子的,可贵了,她肯定看都没看,想着送给小孩子玩儿。” 皱皱巴巴的塑料袋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做鞋剩下的破布头,布也打开了,菲菲妈把手套取了出来,说:“你看看,我看得没错吧,这么好的东西,我月香姨也真是的,说扔就扔了。” 第58页 祝富华鼻子一酸,泪水立即充满了眼眶,他看不细致了,只能瞧见泪光外面那双半旧的皮手套,的确是陈淮水送他的那双,是王月香谎称送给乞丐的那双。 “就是我的手套,我找来着,没找到。” “那就收着吧,幸亏我多看了一眼。”菲菲妈把手套递上去,塑料袋也递了上去,笑着说道。 虽说,几年之前他们也只是聊个天帮个小忙的普通邻居,可现在,大概是失去的太多,因此想去珍视,使得重逢之时的关系变得更热络、更单纯了。 / 祝富华去了祝宝女租的房子,催促她给刘丰年的单位打电话。 “大姐,我挺着急的,”祝富华没有急声说话,可语气里全是不安,他问道,“能现在就打吗?” “人家晚上都睡了,”因为祝富华突然的出现而惊讶着,祝宝女一边给他铺床,一边说,“你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妈身体怎么样?深圳最近很热吧?” “没睡,现在又不迟。” 祝富华忽视了祝宝女的询问,只想着打电话的事,他焦躁地在床边踱步,又蹲了下来,看着祝宝女。 祝宝女说:“我去给你做吃的,你先吃饭,吃了饭再说别的。” “大姐,我求你了,打个电话吧,”祝富华紧紧抓住了祝宝女的胳膊,他说,“不用你说,你把电话拨通,我来说就行了。” “那得去房东那儿,人家孩子在写作业,我怕太打搅。” “大姐……”祝富华抬起眼,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祝宝女,说,“打个电话吧。” 到了祝宝女身边,祝富华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尽情与她撒娇,坐在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说起最近的情况,再想想晚上宵夜想吃什么。 最终,祝宝女还是带着祝富华去打电话了,电话一接通,祝富华就说找蒋排长,祝宝女在旁边听得发呆,低声问:“谁是蒋排长?你找人家干什么?” “丰年单位的领导,我那次和丰年通电话,才知道我和他以前就认识。” 祝宝女有些焦急了,她皱起眉头问祝富华:“富华,你到底想干什么?又不跟我说,我在这儿干着急。” “大姐,我以后会跟你说的。” 祝富华挂了电话,和邻居道谢,然后,他扯着祝宝女往外走了,到院子里,他说:“大姐,你现在一个人住,我姐夫也不管你,丰年又不在身边,虽然我不富,但还是挣了几个钱的。” 说着话,祝富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一百几十块的新钞票,连折叠的痕迹都是硬朗的。 “我不要,快装起来,”两个人站在路灯下面,祝宝女拉起祝富华的手,把钱往他手心里塞,说,“你挣的都是辛苦钱,一个一个地揉馒头,起得那么早,觉都没时间睡,我不能要你的钱。” 她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自己挣钱自己花,要是靠你姐夫,我早就饿死了。” 祝宝女不能心安理得地承受别人的好,却时刻都在心甘情愿地付出,她的神情沧桑了太多,粗糙的手上是一生的辛劳留下的痕迹。 第二天早晨,连太阳都没挂上天,早晨的阳光铺在院子那端,房东来叫祝富华接电话了,是蒋杰亲自回的电话。 祝富华手心在冒汗,他坐在房东家的客厅里,心跳加速、惴惴不安,将眼睛闭上了,才能把话说出口。 他握着红色的电话听筒,低声地说:“蒋,蒋排长……我是富华,我想问问淮水他住哪儿?” 这句话气若游丝,支离破碎,祝富华承受着疲倦带来的眼角酸疼,继续问他:“你知道他住哪里吗?能告诉我吗?” 待续…… 新文《雀屏之选》,现代豪门先婚后爱,优质凤凰男养成记,欢迎点进主页收藏!! 第49章 48. ==================== 大院里的葡萄吃不到了,丽水路东面的菜市场里卖一串串琉璃一样的新疆葡萄,祝富华买了两串拎着,他尝了一个,好甜,但没记忆里那种新鲜果子的芳香气了。 小区传达室里有两个人看门,他们一定要问清楚祝富华的来意,祝富华底气没那么足了,他攥着指头,说:“我找陈淮水,这是他家地址。” 祝富华空着的手在裤子口袋里乱摸,然后把那张鬼画符一般的纸条拿了出来,字写得本来就不好,早晨又那么紧张、那么情急,祝富华说:“你看一下,他就住这里。” “五号楼……行了,进吧。” “谢谢。”祝富华忙着鞠躬,险些挡了一辆汽车进来的路,他贴着墙往院子里走,走得算不上快,也算不上慢,他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想一想见到陈淮水该说什么。 可他是不太敢想的,踏进楼里以后不敢动脚,动了脚也不敢走得太快,蒋杰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他说:“我能把地址给你,但你得早点儿去,他每天都去书店的。”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下楼梯时从扶手上往下滑,祝富华险些被撞上,他只能更加小心地贴着墙根走路,一边走一边琢磨这是几楼。 楼上又下来一个拎菜篮子的女人,正和身后穿高跟鞋的女人说话,再后来,祝富华视野中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跑步鞋。 那人穿着黑色的长裤子和运动夹克,走得不紧不慢,祝富华抬起头看他的脸,却只看到了灰色钓鱼帽的边缘。 第59页 他戴着口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只流露出接近死寂的冷漠,他自然而然看了祝富华一眼,又继续低下了头,随在高跟鞋女人的身后走了。 他的确是陈淮水,祝富华不用琢磨就知道。 祝富华的视线紧贴在他身上,跟随了许久许久,可祝富华没想到,换来的仅仅是那样冷漠的一眼,然后,便什么交流都没有了,祝富华跟着一群人下楼,两个女人出了门就往小区后门的方向走了,陈淮水按着祝富华进来的路出去。 他丝毫没有要理会祝富华的意思。 不久之前,蒋杰在电话里对祝富华说:“他现在连自己父母都不想见,我也没怎么见过他,要是他不愿意理你,你也别怪他。” “好,我不会怪的。” 蒋杰叹了一口气,说道:“富华,其实我知道,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他其实应该挺想和你说说话,要是没出事儿该多好,咱们还能一起吃个饭。” “好啊,要是你有空就好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喝两杯。” 喝酒、聊天、游玩……曾经全都是愉快的、轻松易得的事,可现在,一切计划都带着沉重的包袱,藏着与陈淮水有关的惋惜和哀伤。 祝富华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大喊陈淮水的名字,他就跟在他身后十几米处,他走得快,祝富华就走得快,他走得慢,祝富华就走得慢。 穿过两条街道,又进了岔路深处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挨着巷子,越走人越少、越安静,附近有一些住家,因此,路旁边是有零星几个小店的,一家卖汽水饮料香烟的,一家门上全是衣服的裁缝铺,门口放着大炉子的是烧饼铺。 陈淮水的步子停下了,他从衣服口袋里摸钥匙,摸了半天也没摸着,他只得换个口袋摸,那里面倒是有东西,但不是钥匙。 钥匙是在裤子口袋里的,陈淮水没回头看一眼祝富华,他哆哆嗦嗦地开了锁,小店里轻微的霉味飘了出来,门头是手写的广告字——“旧书买卖”。 “淮水……” 祝富华忽然就低声地叫他,一声不够,就连着叫了好几声,接着,祝富华流泪了,他站在书店的门外,手上还拎着那袋葡萄。 陈淮水拿起鸡毛掸子,把书架上的灰尘弄干净,店里算不上太大,书架往后是书桌,书桌后面有张躺椅,有台落地风扇。 祝富华发着呆看他,像是在看带了柔和的光晕的影片,一切都那么和缓、独自、冷清,包括陈淮水也是的。 “淮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问题不见应答,祝富华站在窄门外面向里张望。 他说:“我昨天晚上给蒋杰的单位打电话,他今天早上给我回过来,他说你可能不愿意见我,我说不见也没关系,可我心里想的不太一样,我还是想跟你说说话的。” 陈淮水放下了掸子,开始一本本整理桌子上成山的书,他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将祝富华的话听进去多少。 祝富华看着陈淮水的背影,陈淮水看着旧书皱皱巴巴的封皮,谁都不说话,谁都不看向对方,也不走动。陈淮水的发尾修得很整齐,衣服是熨烫过的,领子的尖端尤为平整,他低下头想了很久。 说:“我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很不讨人喜欢,你快走吧。” 说着话,陈淮水就上来关门,甚至于连生意都不做了,这下子,祝富华真正地被拒之门外了,他用胳膊顶着门边,把手里的袋子塞进去。 说:“先把葡萄放下,我给你买的葡萄。” “你自己拿去吃吧,我不要,别再来找我了,”陈淮水也在压抑着剧烈的情绪,他似乎是抖了一下,低声说,“我求你了,别再来了。” 祝富华的呼吸由缓变疾,逐渐地,声音里有了哭腔,眼泪还是在流的,流得脸颊上全都是,被风吹得凉飕飕。 祝富华废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装了葡萄的袋子塞进陈淮水手里,接着,他站在小店的门前不知所措了。 从烧饼铺飘过来热乎乎的炭烟,秋季的天顶是淡蓝色,有个走得很慢的老人从巷子里过去了。 祝富华用衣袖把眼泪抹干,他的脸贴近了门缝,犹豫再三,才说:“我在深圳给你买了一双新的跑步鞋,比皮鞋舒服多了,但是在我大姐家,我今天没带。” 抽噎的间隙,风灌进肺里,微凉,带着刺疼,祝富华小声地问:“你真的再也不理我了吗?” 待续…… 第50章 49. ==================== 这里不像是婚房,许多年前的装潢尚且是新的,可有些跟不上时代的潮流,因此风格中带着陈旧感。 还是怕陈淮水生气,所以,祝富华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陈淮水给他沏茶,砌好了放在茶几上,问:“绿茶行不行?” 祝富华攥紧的拳头松开,阻滞的血液迅速流淌,整个手掌都在发麻了,他说:“什么茶都一样。” “要是觉得烫,等会儿再喝。” 陈淮水见祝富华没有坐下,所以只能自己坐下,他从茶几的底层拿出了一本杂志,翻开一页,再翻开一页。 杂志又被合上了。” 如果要维持稳定的情绪,那就不敢对视一眼,陈淮水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祝富华挂满泪水的面庞。 陈淮水放下杂志,站了起来,问:“你过得好不好?” 第60页 祝富华却不回答他的话,撇着嘴,只是摇头,终于,祝富华有些承受不了如此消极的气氛,他缓缓地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上,然后,他大哭出声。 在这个场合里的两个人,都是痛苦的、被动的,没谁能抚慰得了对方。陈淮水站在原地看着祝富华,眼泪流到了鼻翼上、下巴上。 陈淮水也蹲了下来,他试图把祝富华挡着脸的胳膊拿开,却换来祝富华倔强的反抗。 “你不要哭。”陈淮水说。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了,”祝富华将脸埋进手心里,他哭得不能自控,急促的呼吸快让人麻木了,他说,“你到底怎么了啊,淮水?我我太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办了。。” 从沉寂到崩溃,时间只过去了几分钟,陈淮水安慰不了祝富华了,他只能伸出胳膊,轻轻圈着他的背,抚摸他颤抖的后颈和头发。 祝富华一哭就是很久,后来,他抬起头,露出了哀伤的眼睛、紧绷的嘴角,他伸出手去,想把陈淮水的口罩取下来。 祝富华问道:“让我看看你,行吗?” 从他的眼角处晕开浅红色,泪水还在一滴接着一滴地掉,陈淮水却站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把外衣的袖子卷起来。 伤疤比从前淡了些,像一片规则不一的、寄生的活体,攀附在陈淮水的手臂上,他问祝富华:“很怪吧?” 大概,这世界上存在着比天塌还恐怖的事,那就是一个熟悉的人彻底变了。祝富华的手掌放在陈淮水胳膊上,他一次接一次颤抖地呼吸,将下嘴唇紧紧咬着。 然后,祝富华便看向了陈淮水的眼睛,他妄图从那里面寻找到陈淮水曾经的影子,然后,祝富华将下巴搁在陈淮水的肩头,抱他。 “很怪吧?”陈淮水还是问。 “没有,没有,”祝富华紧闭着眼睛,他还在哭泣,说,“我想救你,我怎么才能救你,到底怎么才能救你……” 过去的小半天时间里,祝富华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地崩塌着,他哭得发抖,哭得快站不住,一呼吸,能尝到浅浅的血腥味。 / 试了好几次,祝富华才用钥匙打开门,他换了鞋就去厨房,把盛豆浆的小锅放下,又去池子里冲手,然后,将油条从袋子里拿出来。 油条是热的,豆浆是烫的,祝富华满厨房地找糖罐,他这才发现陈淮水的厨房里基本上没什么东西,糖罐子的空的,酱油瓶也是空的,碗和盘子倒有挺漂亮的一套,全都是白瓷描金,但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没怎么用过。 才早晨六点多,天都没完全亮,陈淮水卧室的门还是紧闭的,他昨晚上睡得很迟,过了零点还在听广播节目,祝富华在门外问他怎么了。 “睡不着,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听听。” 话没说完,陈淮水就关掉了收音机,他隔着门说:“你去睡觉吧,我关掉了,不会吵了。” 现如今,陈淮水的生活沉寂得像死湖,连风都不会来了,祝富华在门外站了很久,却没再说一句话,他把脸埋在墙壁上流泪,后来,又躲在被窝里,哭出了声。 他很想救陈淮水的,可他没有任何的办法,苦难击垮一个曾经那般美好的人,便是比苦难本身还残忍的事。 这天早晨,陈淮水一起床就戴着口罩,他去洗脸、刷牙,这个过程一直是关着门的。 祝富华在厨房门前等他,问:“我能多陪你几天吗?我给你做点心吃,我在深圳卖馒头和包子,已经开了两家店了,要不是你介绍我去酒楼当学徒,我现在肯定还是什么都不会。” “挺好的。” “我住几天行吗?”祝富华像在祈求,他用两只手抓着陈淮水的胳膊,说:“我看看你的脸吧,没关系,我看一下就行了。” 陈淮水不应答什么,只是摇头,他皱着眉挣脱了祝富华的束缚,进了厨房,把门关上了。 “没关系的,淮水,没关系……” 祝富华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没什么底气,也没什么信心,只能发着呆在门外等他。 许久的沉默后,陈淮水说:“你去客厅坐吧。” “那你在里面吃饭吧,我都弄好了,你吃了再出来。” 祝富华还是在厨房门口站着,离开深圳,回到故乡,他至今还没给王月香打一个电话,但他不会愧疚了,也不会忧心了,在承受了压制以后,祝富华终于试着去反抗。 祝富华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错落的楼顶,天越来越亮了。 陈淮水这顿饭吃了好一会儿,他又忙着洗碗、整理厨房,祝富华在客厅里待着,他偷偷打开钱夹,看着照片上的自信又温柔的青年人。 说是恐惧不为过,祝富华真正地陷入了一种面临灾难的绝望感,他和陈淮水待在同一个时空里,知道他是陈淮水,又在恍惚间觉得他不是陈淮水了。 “你去书店吗?” 陈淮水出来了,祝富华慌里慌张地藏起钱夹,问他。 “十点再去,”陈淮水想了想,说,“你不用去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我先去拿鞋,我特地给你买的,也不知道穿着合不合适……”祝富华往前挪动了半步,站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说,“挺好看的,我看深圳很多年轻人穿,我就给你买了那个,我不太懂。” 第61页 待续…… 第51章 50. ==================== 祝富华住进了陈淮水的房子,试着融入他低迷寂静的生活中,有那么几个刹那,祝富华误以为他们从来没有过分别。 陈淮水几乎每天出门,无论走多远的路,他往往能不坐车就不坐车。 陈淮水穿着皮鞋、衬衣、方格布料的西装外套,从一场大雨中回来,弄得鞋子和裤脚上都是泥水。 收起来的黑色雨伞还在滴水,陈淮水从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一本书,他狼狈地站在门边,将包着书的油纸打开。 好在,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之后,书还是干的。 “裤子都湿了……”祝富华不知道门厅的灯从哪里开,他打开鞋柜,帮陈淮水找拖鞋,又说,“你先别进来,我给你找条裤子,换好了再进来。” 陈淮水用手理着半湿的头发,他的额头上也全都是水珠,他说:“不用帮我拿了,我自己去换。” “我刚拖的地。” 这一瞬间,祝富华似乎是真的生气了,算不上动怒,顶多是小小的抱怨,他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甚至在深圳时也没住过,他将这里打扫得比从前还要干净,只是没敢乱摆陈淮水的东西。 显然,陈淮水是呆住了,他抬起眼看着祝富华,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好,我在这儿换吧。” “把口罩取下来吧,湿透了,戴着不舒服。” 祝富华知道会被拒绝,可他还是在一次次尝试,他说:“我不知道你变成什么样子了,但我还是认识你的眼睛,我也不会觉得怪,不会害怕,让我看看吧,我想看看你。” 他几乎是在恳求了,陈淮水带着满身雨水的冷气,一声不吭,半分钟之后,祝富华转过身去,说:“我先去拿裤子吧。” 陈淮水在厨房里吃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祝富华在客厅里给祝宝女的房东打电话,又让房东喊来祝宝女。 祝富华说:“大姐,我最近都不回去了,我睡的小屋枕头里有二百块钱,你想吃什么就买,都是给你的。” “我不要,你又干什么!”祝宝女大声地说,“富华,那都是你自己的辛苦钱,我才四十多,有手有脚的,饿不死。” “大姐,现在不是六几年了,人不是填饱肚子就行了,你要吃有营养的,肉啊、牛奶啊、水果啊。” 祝宝女又笑了,她说:“肉是好吃,但也不能天天吃,吃多了人也不舒服。” “买条鱼吃吧,下次丰年回来,你也给他做点儿好的。” “他自己有津贴,每个月几十块钱,够花了。” 又说了好几分钟才挂电话,当祝富华准备起身的时候,陈淮水从厨房里出来了,祝富华问他是不是吃完饭了。 陈淮水说:“我听见你在打电话。” “给我大姐打的。” “你们在说……相亲?” “对,我大姐现在是个媒婆。” “那她不给你安排一个?” 诚然,陈淮水是没有一丝恶意的,只是他和祝富华的关系加之这句话,就生出了奇怪的意味,祝富华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也想让我娶个不喜欢的人?” 那么十几秒钟里,祝富华感受到了梦境的破灭,曾经,当他被世俗逼迫着险些走入错误的婚姻时,陈淮水是他唯一的信任与希望了,陈淮水为祝富华编织过一个轻盈却坚韧的梦,一个只有阳光与爱情的梦。 “淮水,”祝富华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无措到把手背在身后,指甲快陷进另一只手的皮肤里,他说,“我以为我们现在还是在一起的。” 祝富华很怕失去,他没有冷落陈淮水的理由和勇气,更不可能在陈淮水眼前高高在上,他有些卑微了,咬着嘴角等待陈淮水的答复。 “我不好,我配不上你。” 陈淮水说完话,就有些急躁地往卧室去了,他将沉浸在惊异与失望中的祝富华晾在一边,想寻找一个救命一样的、藏起自己的机会。 / 隔壁班班长从暴雨中抢物资,不小心摔断了胳膊,情况有些严重,当一群兵在副班长眼底下说小话时,就得知了班长住院的消息。 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也让人明白什么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蒋杰让副排长从排里抽个人来,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刘丰年站在办公室门外打报告,他个子高,齐步过来时落下晃人的影子。 “你来干什么?”即便已经知道了缘由,蒋杰还是无奈问了一次,他端起杯子,吹开水面上薄薄几片茶叶。 “报告,副排长说你要去慰问伤员,让我跟着你。” “就不能换个人?”蒋杰喝下一口水,失望得直叹气,他说,“关键是你这个子,我太有压迫感了,我都不敢抬头。” “我也不高,还没到男篮的水准,副排长说我力气大、走得快,比他们好多了。” 刘丰年是不常会犟嘴的,他说自己憨厚,其实有着深藏的精明,但这种精明是正面的、向上的、无私的。 “你去慰问别的班长,自己班上的事务都安排好了?” “好了,全权由副班长李智楠同志负责。” “刘丰年,你可别觉得跟我出去是去逛街的,伤员今天正好是生日,又断胳膊,所以咱们的温暖必须送到,我打算给他买个奶油蛋糕,再买一束花,”蒋杰站了起来,去衣架上取外衣,他说,“钱我自己添一部分。” 第62页 “这么好?” “好吗?胳膊都断了,还好?”蒋杰一边穿外衣,侧过身白了刘丰年一眼,他说,“你待会儿去医院骨科听听惨叫,就不说好了。” “要是我胳膊断了,应该能忍住不叫。” 刘丰年这天的确是有些话多了,蒋杰开始怀疑从别人口中知道的刘丰年是假的,他说:“呸呸呸,你是想让你们副班长累死吗?还断胳膊。” “那排长,我问你件事儿,”刘丰年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要是我也成了伤员,那你会掏钱给我买蛋糕吗?” “我给你买个……”蒋杰的衣襟还开着,就凑近刘丰年的耳朵,说悄悄话,他说,“买个空气吃。” 刘丰年还未反应,忽然便被蒋杰揪住了耳尖,他疼得龇牙,蒋杰使劲地冲他脑袋推了一把,绕过他往外走了。 一边走一边说:“以后别瞎说,不是什么好话。” 待续…… 刘丰年是个好孩子,就是喜欢立各种flag。 第52章 51. ==================== 祝富华觉得,这是自己有记忆以来话最少的十几天。 陈淮水每天都去他自己的小书店里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生意,总之,祝富华去的时候都是没人光顾的,只有陈淮水躺在藤椅上看书,或者坐在书桌前看书。 天越来越凉了,人该穿上一件风衣了。 一个阴沉沉的午后,陈淮水一抬头,就看见祝富华站在书桌的另一侧,那里有点昏暗,可至少能看清楚人的表情,祝富华正对着陈淮水温柔地笑。 说:“你看吧,我熬了银耳和红枣,给你带过来了,打开肯定还是烫的,喝了暖和。” 陈淮水没有应声,他的视线始终都落在祝富华的身上,现在的陈淮水自然了许多,不像刚刚重逢时那样疏远又冷淡了。 “我今天去五金市场了,买了一个小炉子,放在门口也不怕熏人,放在这里很合适。” 冬天还没那么近的,可祝富华提前为陈淮水盘算好一切,他从包里拿出暖烘烘的热水袋,放在陈淮水的腿上,说:“这两天还没那么冷,先用这个。” 陈淮水还没站起来,可他不需要抬头,因为祝富华就蹲在藤椅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祝富华的手捂在陈淮水手上了,陈淮水的手被包裹在手心和热水袋之间,他想要改变指头僵硬的姿势,可尝试之后,发现根本动不了。 但是,他发现祝富华的手心好凉,像一块潮湿的冰那么凉。 “你多穿点儿,手太凉了,”陈淮水脸上没有表情,可语气略微有些柔软了,他又想了想,说,“要是没衣服穿,就去买新的。” “你给我钱啊?” 祝富华说着话,陈淮水就把热水袋拿起来,捂在了祝富华的手上,他答道:“好几年没给你买过礼物,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面对陈淮水忽如其来的、生涩的亲近,祝富华竟然有些无所适从了,他只是想哭,于是将下巴放在他手上,又用脸颊蹭着他的手背。 祝富华的眼泪全掉在了陈淮水的指缝里。 “我最想要的就是你好起来,没别的想要的。” 天顶总是深灰色的,仿佛连空气也变得暗沉了,在这个点着一盏小台灯的小店里,光和暖意尚未离开,祝富华在绝望之时终于能自在呼吸一口了。 陈淮水伸出手来,弄祝富华额前垂下的发丝,他说:“你那时候一直是很短的头发吧。” “对。” “我那天说话不太好听,我跟你道歉吧,对不起。” 陈淮水还在因为十几天前的事自责,他低下头,说完了话,又轻叹一口气,他将热水袋塞进祝富华的怀里。 说:“你帮我看一下店,我出去一下。” “干什么?” “买好吃的呀。” 说着话,陈淮水取了系腰的风衣穿上,又去找钱包,他迈着很大的步子从店里出去,往大路的方向走了。 烧饼铺前有好几个买烧饼的人,淡淡的烟气总是不散,祝富华不知道陈淮水想去买什么好吃的,他抱着热水袋站在书店门口,过了几分钟,忽然从巷子那头来了个学生,问店里有没有英语字典。 / 祝富华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颗奶糖,他躺在床上,拿起床头的闹钟看时间,已经七点钟了,陈淮水还没回家。 “怎么睡着了?嗯……衣服都不脱?” 隐隐约约,祝富华听见有人说话,他猛地惊醒了,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他看到陈淮水正从衣柜里找东西。 “几点?” 祝富华俯下身去摸闹钟,才发现手心里还捏着一颗奶糖,糖已经有些化了,陈淮水转过身来,回答:“八点半。” “你才回来?” “对。” “你去干什么了?这么迟。” 陈淮水把找到的毛衣放在床上了,他想了想,才慢吞吞地说:“没干什么,就是迟了,看完书一抬头,天都黑了。” 两个人住在两个卧室里,平常说不了太多话,一天中还有许多时候是见不到面的,可这一瞬间的这个场景,像是真的过日子那样了。 “我给你下面条吧,吃点儿热的,还有牛肉。” “你不用天天做饭,我平时都是随便吃的,自己回来随便弄。” 第63页 陈淮水在叠柜子里乱掉的衣服,也在等待祝富华的赞同亦或是拒绝。 “我抱你一下。” 这句话,祝富华说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他几乎要将舌头咬掉了,胳膊环在陈淮水的腰上时,祝富华还感觉到了他下意识的挣扎。 陈淮水不敢转头,手上的裤子被紧紧攥着,他知道祝富华在看他。 “淮水,”祝富华干涩地吞咽,皱起眉头抑制情绪,他说,“淮水,我一直都喜欢你。” 台灯的光线被挡去一半,祝富华试着把脸往他肩膀上埋,说:“我现在不怕了,就算我妈打我一顿,我也不怕了。” “睡得晕了。” 或许,祝富华是真的晕了,因为他听见了陈淮水浅浅的笑声。 “不能在傍晚睡觉,傍晚睡觉就是容易头晕。”祝富华又把胳膊放下了,他抠着指甲,说道。 这天晚上,当陈淮水准备关灯睡觉时,忽然听见了祝富华的敲门声,开了门,他抱着枕头从外面跌进来,说:“我陪你睡几天吧。” 陈淮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既没有微笑也没有恼怒,他背身在床的一侧躺着,关了灯才拿下口罩,他还是失眠,还是梦魇。 他灵魂里的某一部分,似乎永远困在那场大火里了 “睡不着吗?” 祝富华拍了拍陈淮水背,摸一下他的被子,又摸一下自己的被子。 陈淮水说:“你睡吧,别管我了,我习惯了。” “你在想什么?淮水,你说给我听听。” “想很多,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也没办法帮帮你,看你这么难受,我也很难受,”祝富华有些哽咽了,他做不了什么,只能用手轻轻拍着陈淮水的背,他说,“我现在不想回深圳了,就算回去也得等你彻底好了,真希望我是个聪明人,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惜我不是。” 待续…… 新文《雀屏之选》,现代豪门先婚后爱,优质凤凰男养成记,欢迎点进主页收藏!! 第53章 52. ==================== 祝富华离开这么多天,王月香没打来一个电话,更没捎来什么问候,祝富华去祝宝女家,陈淮水让他拎了两大桶油,还去市场上买了一箱苹果。 “你还不回去?”祝宝女皱着眉头站在门口,把薄帘子拆了下来,她说,“把妈一个人放在那儿。” 祝富华走得气喘吁吁,他先是放下油桶,又转过去跟身后的人说谢谢,然后,将一整箱的苹果接了过来,他抬眼看着祝宝女,说道:“大姐,你别操心了,没什么事儿。” 祝三女是被祝富华叫过来的,她穿着一件深蓝色呢子大衣,还是像从前那样瘦,她把揣在衣袋里的左手拿出来,说:“大姐,咱们进去说吧。” “你怎么也来了?”祝宝女着实没什么准备,桌上还放着半碗刚热好的剩粥,她说,“你俩应该打个电话,我做好吃的,我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该给你们吃什么。” “大姐,富华说了,他今天请客,让我过来接你,怕你不听他的话,”祝三女的生活更好了,手腕上搭着一只金镯子,但周身还是质朴的,她笑着说,“我二姐也过去,四女也去。” “为什么呀……妈还在外地呢,背着她聚,多不好,”祝宝女的围裙还没系好,又得摘下来了,她想了想,又问道,“引男不去?” “可能不去吧。” 祝富华终于将重物都搬进了屋里,他揩了揩额前的汗水,说:“就是因为妈不在,才想把你们聚在一起的,这么多年了,很久没说话了。” 快到傍晚了,气温迅速降了下去,冬天的前奏有了影子,路边的落叶全是干枯的深色。 祝富华做东,祝三女帮他参谋了一家好饭店,祝二女早就到了,她穿金戴银,坐在桌边喝茶,祝三女倒不是很久没见她,可两个人从小好得分不开,因此一遇上就往彼此怀里扑。 祝四女是被丈夫华杰送过来的,她还是从前那样不苟言笑,见了人叫个称呼,连“好”字都不说。 “引男呢?” 祝宝女是最着急的一个,她仍旧是那种最渴望团聚的人,因此觉得少了谁都不行,祝三女在一旁说:“大姐,你别急了,我早就说了,引男太忙,不一定回得来。” “我有一年都没见她了,上次见的时候,她已经和那个照相的冯明明闹吹了,又跟着一个长头发的男的。” “大姐,你就跟妈一样喜欢多管闲事,”祝四女还没落座,正将手提包往衣架上挂,她说,“那是人家自己的事,你以后可别多嘴了。” “他四姐,我就随口说说,你别训我了。” 知道祝四女的性子,祝宝女赔着笑说话,几乎从来不生她的气。 这算是一家高档的饭店,包厢里点着明黄色的水晶灯,还有一个很大玻璃鱼缸,祝富华站在最边上,安顿着四位姐姐落座、喝茶,祝二女接了添满的茶杯,说:“现在有出息了呀,富华。” 祝三女立即接了话,说:“他肯吃苦,在那儿都能赚到钱。” “我们家还真不缺吃苦的人。” 祝四女意有所指,倒不至于不友善,她抬起眼皮将祝富华打量个遍,又说:“这样才好,妈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真的一辈子有人养活你。” 第64页 她弄得祝富华有些羞愧,拎着茶壶,无措地低下头,立即,祝三女开始清嗓子了。 祝富华终于落了座,他身上穿着新买的毛衣、球鞋、牛仔裤,完全没了多年前朴素又落魄的样子。 “等一下我五姐吧,”祝富华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特地请她了,她应该会来的。” 祝富华执拗地等待着,致使包厢里陷入了一片安静,只有细小的喝茶声,还有瓜子皮裂开的声音,祝富华看着陶瓷盘子上发光的弧线,又抬头看着圆桌四周的每一位姐姐。 许多年前,在那座老院子里,他们也像这样围着方桌坐,点着昏暗的电灯,争抢着简单的饭菜;姐姐们分零食吃,祝李氏提前给祝富华留一份;祝四女哭着闹着要上学,被祝有才举着扫帚追赶,因而在院子里一圈接着一圈跑…… 祝富华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站起来,什么话都不说地跑了出去,他去前台拨电话,是打给祝引男的,可是电话没人接。 祝富华把小小的电话本塞回了裤子口袋里。 他还在等,十分坚持地等着,祝三女也过来陪他了,两个人在饭店门口站了二十几分钟,终于,天快要全黑的时候,祝引男的小轿车停在了饭店门口,她拎着手提包下来,高跟鞋敲得地面“嘎达嘎达”响。 “两个二傻子吗?”祝引男在风中撩着头发,皱起眉头,说,“站门口干嘛?这么冷的天。” “我们在等你。” 祝引男在前面风风火火地走,祝富华在她身后跟着,听她说了很多很多话,祝引男进了包厢,把手提包递给祝富华,说:“你别想着道歉,你这辈子都对不起我,都对不起我们每一个人。” “他五姐——” “大姐,你就是最应该醒醒的那个,”祝引男抱着胳膊站在原地,转头看向了祝宝女,她说,“你和我在老祝家都活得不是人,你应该明白吧?” “引男,你别忽然这么……富华好不容易回来,咱们有话也心平气和地说。”祝三女是硬着头皮来劝解的,她没觉得祝引男说得不对,可她还是不忍心看见祝富华羞愧的样子。 祝富华抱着祝引男的包,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他说:“五姐,你说得对,我知道你从小受苦了,是因为我才受苦的。” “你知道?你知道了……所以我们的人生能重来一次吗?”祝引男深吸一口气,说,“等你以后顺了妈的心愿,给她生个带把儿的孙子,那她还是只记得生了你一个,我们算什么啊?” “五姐,”祝富华的呼吸滞在了胸腔里,他缓缓抬起眼,又将视线挪回到地板上,他低声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给她生孙子了,你放心吧,要是找个人过日子,那也是和淮水一起,我只能喜欢他了,喜欢不了别人。” 待续…… 新文《雀屏之选》,现代豪门先婚后爱,优质凤凰男养成记,欢迎点进主页收藏!! 第54章 53. ==================== 祝富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脊背挺得板正,他的样子确实变了,人白了很多,头发有些长了,穿着茶色的粗针毛衣,落地台灯的光正打在他身上。 陈淮水想要挨着他坐下,却在几番犹豫之后选择了侧面的单人沙发,祝富华的眼睛快要掉进电视里,他看斑马看得入神,下巴、颌骨都蹭在毛茸茸的衣领上。 忽然,祝富华转头了,正撞上陈淮水的视线,他愣了一下,说:“你快睡觉,我这就把声音关掉了,不吵你了。” 祝富华还是单纯的,说起话来认真、一字一句,陈淮水终究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坐下,问:“这个有那么好看?” “挺好看的。” 祝富华摩挲着手上的遥控器,最终,他把电视关掉了,他看着陈淮水的眼睛,说:“我昨天跟我大姐她们都说了,我说我喜欢你,所以想一辈子都跟你一起生活。” 陈淮水没有应声,点了点头。 祝富华攥着手指,深吸了一口气,说:“她们不懂,说因为我脑子不好,你才骗我,我说不是,我……” 他急得眼睛红了一圈,要想很久才能将想表达的说清楚。 “我说你可不能骗我的,我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骗的啊。” 祝富华去拽陈淮水的手指,抚摸他手背上的疤痕,陈淮水想了想,说:“但也可能有人因为你长得好看,所以骗你。” 这话由陈淮水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却弄得祝富华有些害羞了,他说:“我不好看,从来没人说过我好看。” “有啊。” 陈淮水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可内心是一如既往澎湃的,他多喜欢祝富华,哪怕在这种境况里,他还是在冰冷的魂魄里点了一盏灯,为祝富华常亮着。 祝富华是喜欢他的,至今还是喜欢他的,甚至比想象中还要喜欢,这使得陈淮水像是遇上良药,几十天之后的现在,他终于有了一点被治愈的感觉。 祝富华给了陈淮水一个拥抱,他把下巴放在他颈窝里,说:“我没有逼你的意思,要是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生活,我也不会生气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受伤了才这样。” 陈淮水轻叹一口气,说:“我没说……没说不和你生活。” “但你现在还不那么喜欢我?” 第65页 “也没有。” / 热水弄得人有了困意,祝富华从浴室里刚出来,穿着睡衣钻进了被子里,没一会儿,陈淮水进来了,他关了顶灯,坐在床沿上,盯着祝富华看了半天。 “你怎么了?我都想睡觉了,你也快睡吧。” 祝富华把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他看着陈淮水的脸,想象口罩之下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说:“淮水,我什么时候能看看你的脸就好了。” “别想那些了,困了就睡吧。” 陈淮水似乎不那么冷淡了,他有了更多的温柔,就像许多年前的那种温柔,他关了灯躺下,在一片漆黑中取下了口罩。 两个人各盖各的被子,全都面朝天花板躺着,祝富华倒有些睡不着了,他说:“我忽然特别想吃奶油的冰棍儿,你让我在树下面等你那次,就吃的那种。” “天多冷啊,热的时候再吃。” “我又不是现在就吃。” 祝富华说完了话,空气再次安静下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祝富华快要睡着,没再听见陈淮水说话,祝富华很希望他也快睡着了。 被子开始窸窸窣窣地响,陈淮水似乎坐了起来,忽然,他往祝富华被子里钻,趴在祝富华身上将他压着。 “淮水……怎么了?” 这是几十天里距离最近的一次,祝富华感觉到对方热热的气息钻进自己的鼻腔里,陈淮水什么话都不说,呼吸有些急促了,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捧着祝富华的脸颊,往他嘴上吻,湿热的舌头交缠。 祝富华感觉到他的手指挤进了自己的指缝里。 撞上了陈淮水的额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瞧见模模糊糊一个影子,祝富华也随着他喘起粗气,低声地问:“淮水,你……你想弄吗?” 几秒的寂静,然后,便是有来有往的吻了,祝富华看不清他,可是不重要了,因为陈淮水就是陈淮水,至今是,永远是。 祝富华理解了陈淮水的情不自禁,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的,无需对方说什么,吻了一会儿,更加觉得分不开了。 / 起床不那么早,祝富华还惦记着要去做饭,他垂着腿坐在床边,陈淮水从门外走了进来,把窗帘打开了。 陈淮水蹲下来给祝富华穿鞋,他说:“蒋杰要回来了,今天来我家。” “你不用给我穿,我自己会穿,”祝富华笑着,又说,“我都很久很久没见蒋杰了,有点儿想他了。” “不准想。” 陈淮水还是像以前那样,凡事总要与蒋杰争个高低,他想了想,又说:“他是回来结婚的。” “和谁结婚?” “家里朋友的女儿,做生意的,条件很好,”陈淮水说,“但他俩是自己谈的,双方都愿意,很幸福。” 祝富华笑着说:“那真好啊。” 另一只拖鞋在床底下,以至于陈淮水摸了很久才摸着,他一边的膝盖撑在地上,祝富华只能瞧见他乌黑的发顶。 “淮水。”祝富华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他的指尖放在陈淮水的脸上,于是,陈淮水抬起了头。 “我看你一下。”祝富华说。 这次,意外地没被拒绝,祝富华将他的口罩缓缓拿下来,像是在掀开新娘的盖头,陈淮水看着他,说:“其实我不想让你看。” “我想看。” 左边脸颊上的痕迹蔓延到了下颌、脖子,但他还是从前的模样,笑的时候会略微鼓起的颊肌,形状漂亮的嘴角,十几岁的时候是个小卓晴,现在还是小卓晴。 陈淮水把脸往祝富华膝盖上埋,他像是撒娇一样,轻声地说:“这么吓人,你别嫌弃我。” 祝富华却说:“你站起来,我还要多看看你。” 于是,陈淮水也坐在了床沿上,祝富华的那只拖鞋没穿好,又被踢到床下面去了。 陈淮水被看了半天,又被祝富华轻柔细致地吻了好几下,祝富华说:“那时候你出事,要是我能陪着你就好了。” 他哭了,泪水流到鼻翼上,又在低头时落在了鼻尖上,祝富华没太多的感受,有一种空荡荡的心疼,以及,他觉得自己更爱陈淮水了。 待续…… 新文《雀屏之选》,现代豪门先婚后爱,优质凤凰男养成记,欢迎点进主页收藏!! 第55章 54. ==================== 蒋杰和蓝思哲在全城最豪华的饭店办婚礼,正遇上一个最近少有的大晴天,这个场合有不少陈淮水的熟人,因而,他是不想去的,祝富华劝说半天也没成功,只能叹着气妥协了,说:“不去就不去吧,蒋杰肯定也不会怪你。” “我得给你讲讲他和蓝小姐的故事,”陈淮水岔开了话题,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说,“蓝小姐前几年身体不好,得了病,从小在姥爷家长大,跟着舅舅姨妈一起读书,所以有文化,脾气还不好,平时话少又高傲,喜欢她的人很多,可她全都瞧不上。有一次蒋杰去她家里吃饭,正遇上她从姥爷家回来,蒋杰第一眼就觉得她漂亮,但她瞧不上蒋杰。” 祝富华终于把裤子折好了,他转过身来,问:“蒋杰那么好,她都瞧不上?” “不正常吗?虽然蓝小姐的父母是生意人,但祖上都是书香门第,所以她也算是个大家闺秀吧,”陈淮水把报纸翻了个面,说,“她看贵公子看多了,忽然遇上蒋杰这样的人,肯定又不习惯又新奇。” 第66页 “你觉得蓝小姐好吗?” “只见过一次,还是我住院的时候,我都想不起来了,”陈淮水站了起来,开始帮祝富华整理身上的衣服,他说,“关于蓝小姐的事都是蒋杰讲给我的。” 祝富华穿着毛衫和风衣,他抬起下巴任由陈淮水弄衣服,忽然笑了,说:“听你这么说,他们就像香港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 祝富华倒没有穿得很隆重,他下了车,站在酒店门前的马路上,打量了一会儿才确定没有走错,进了门,一眼就看见了蒋杰和蓝思哲的结婚照,蒋杰穿军装,蓝思哲穿白色的纱裙。 后来,来了专门的服务生,把祝富华带进了宴会厅里。 祝富华匆匆忙忙从手提袋里拿红包,又被问及是男方亲友还是女方亲友,祝富华回答:“我是蒋杰的朋友。” 钱有两份,一份是祝富华的,一份是陈淮水的,祝富华起先没掂量清楚那个红包里有多少钱,此时拿出来数的时候才默默吐了吐舌头,他刚准备回身,忽然被谁拍了一巴掌。 “舅!你也来了?” 回身就看见了刘丰年,他穿着便服,白衬衫、蓝毛衣、夹克外套,比没当兵的时候端正了不少,也英俊了不少,他说:“我还以为你回深圳了。” “没,现在还不回去,”祝富华扯着他往旁边走,问,“你怎么也在?单位不忙吗?” “领导给批了假,这不是……蒋排长结婚嘛,单位送温暖,过来帮忙的。” 宴会还没开始,场子里乱哄哄的,刘丰年没和祝富华说上两句话,就忙着去搬东西了,他的确是个热心肠,从小就爱干活,现在仍旧是。 祝富华落了座,有人专门端茶端点心,他和桌上的谁都不认识,因此说不上话,只能坐下发呆,过了大约一小时,蒋杰终于到了,他穿着常服,被几个好友簇拥着进来,一见面就上来抱祝富华,祝富华还给蒋杰介绍刘丰年,说:“他是我大外甥。” “我早就知道,会多照顾的。” 祝富华怕蒋杰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连忙摇头,说:“不用,不用照顾,又不是三岁孩子了。” “富华,你先坐一下,我待会儿再过来。” 虽说很忙碌,可蒋杰还是要为祝富华专程空出时间,他已经走开了,旁边的刘丰年抓了一把瓜子坐下,又给祝富华递了半把。 说:“我明年就复员了,也回家娶媳妇。” “你怎么忽然……想这个?又不用着急,蒋杰他比你大好几岁呢,你还早。” 祝富华没听清楚刘丰年说了什么,或许,他只说了一个“哦”,就站起来走了。 这天的后来,祝富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像嫦娥一样的蓝小姐,还与她碰杯喝了酒,刘丰年没在这边坐,是和单位的小伙子们一起坐的。 小伙子们替蒋杰挡了许多杯酒,但刘丰年没怎么喝。 / 桌上的菜是蒋杰特地点的,比宴席上的更精致考究些,祝富华带回来热好,坐在对面看着陈淮水吃。 陈淮水夹了一块鱼,说:“你也吃呀,少吃点儿都可以。” “我饱了,不想吃。” 祝富华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更不可能永远什么事都不做,他要做接下来的计划了,包括他和陈淮水之间,以及他的生意。 “淮水,”祝富华托着腮看他,说道,“我可能过段时间要回深圳,毕竟是自己的生意,交给雇员还是不太放心,也不知道我妈一个人能不能打理好。要是我回去的话……你想不想一起去?我陪你玩一玩。” “算了,我哪儿都不想去。” “那我就把店转出去,回来在这里陪你,我怎么样都行,在哪里都一样。” “那不行,你好不容易把生意做起来,不能就这么放弃。” 陈淮水的理由有很多,本质的原因都一样,他还是不那么想接触外界,不想融入旧的圈子,也不想建立新的圈子。 不想让祝富华因为他放弃更好的生活。 祝富华抓了抓鬓角的头发,他说:“做生意不是最重要的,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做成什么大生意,我现在就是想好好和你待在一块儿,我过段时间回深圳,把什么都安顿好,然后就回来了。” 许久了,陈淮水才将一口米饭吃进嘴里,他说:“不能这样,要是真的放弃了,你可能会后悔的。” “等我再回来,就哪儿都不去了,在这里也可以做生意啊。” 两个人说着各自的话,想的却全是眼前的人,祝富华把菜夹进陈淮水碗里,又帮他揩去腮边的眼泪,说:“好了,淮水,不惹你哭了,我不会说话,就这样。” 是祝富华主动走上前抱陈淮水的,陈淮水将脸贴在他的肋骨下方,曾经,他无私、倾尽全力地呵护祝富华,而现在,祝富华却在呵护他了。 陈淮水紧紧抱住了祝富华的腰,说:“我那时候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以为到死都没机会见你了。” 待续…… 新文《雀屏之选》,现代豪门先婚后爱,优质凤凰男养成记,欢迎点进主页收藏!! 第56章 55. ==================== 祝富华回深圳的计划提前了,他并没有等到陈淮水的心病痊愈才离开,棉袄换成薄外套,坐在海边吹着那种又凉又暖的风,等到天幕渐暗的时候才起身,打算回去。 第67页 王月香坐在店里,像以前许多天那样算账,而在案前忙碌的是另一家店原本的雇员,王月香抬起了头,看了祝富华一眼,又低下头将一沓钞票用橡皮筋扎好,然后放进手提包里。 “妈,”祝富华已经回租住的地方洗过澡了,身上除了香皂味,还有海边风沙的咸味,他说,“你都不问问我去哪儿了?” “去找……那谁了呗。” 没几分钟,王月香就把雇员支走了,她合上账本,抬起眼细细打量着祝富华,她说:“我一点儿都没生气,因为我已经对你失望了,我权当没生过你,也不想强求。可我还是要说,你们最终走不到一起的,人家的父母怎么会愿意要你。” 祝富华有些气了,他把手里拎着的两斤香蕉扔在桌子上,说:“我又不和他的父母一起过日子。” “人家也就那么一个儿子。” 王月香习惯了以己度人,她紧绷着嘴唇,抬起手揉着干涩的眼球,又说:“你看你,说走就走了,也不来个电话,我一个人忙前忙后,才把两个店打理明白,要是我不管,这个店也别想开了。” 祝富华忽视着后几句话,艰难地活动牙关,他盯着王月香看,问:“一个儿子怎么了?一个儿子怎么了?” “一个儿子就必须传宗接代。”这天的王月香有些冷淡,又有些颓废,她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叹着气。 祝富华用指节碰着鼻尖,他忽然问:“要是就不呢?” “你别这么跟我说话。” 王月香在发出休战的信号,也算是准备推脱和回避了,而祝富华这个没有反叛的基因、更没有反叛的环境的人,忽然将反叛表现到了顶点,他捋着掉在额前的头发,说:“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过一辈子,我就不给你生孙子,你逼我也没用,怎么逼我都没用。” 祝富华转过身,然后换了一次呼吸,他打算回去睡觉了。 “你想干什么都行,但你爷爷、你爸又得给我托梦,也可能要给你托梦了,”王月香用含泪的眼睛看向前方,说,“到时候好好求求他们,让他们别气,我给他们赔罪。” 忽然寂静的小店成了喧嚣闹事里一个异类,这更是暴风骤雨前的沉默,祝富华的拳头暗自攥紧了,他转过身,把案板上一大盆清水浇在了王月香身上。 水是凉的,在夜里尤其凉,泼出去时落在人身上,落在地板上,比四年前得知婚讯那天的暴雨激烈,也比几个月前离开深圳那天的雷雨迅猛。 祝富华深吸了一口气,把盆子扔在了原来的位置,发出“哐当”的声响。 “我要再雇两个人,你不用在这儿忙了,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祝富华低声地说,“我要回去,离开深圳,开一家更大的店,我当了二十几年傻子,也该当一回人了。” 祝富华心里没那么笃定,更不可能镇静,他刚才所做的事完全是极端的冲动所致,他暂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完全没错。 可他不想思考那么多,因为他正在一个绝境中,他只能挣扎。 / 刘丰年管蓝思哲叫嫂子,吃她的细手捧过来的饼干和糖。 连里开军属联谊会,成了家的、单身的都到了,蓝思哲在所有人中不一样,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白色大衣,头发烫得云一样蓬松,铺开在脊背上,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带来一两样拿手菜,而是站起身与大家颔首,说:“很荣幸参加本次餐会,希望大家都能过得平安,过得幸福,实现自己的理想。” 家属中没几个有高学历,那几个读了大学的,也早就被家庭生活磨平了棱角,她们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蓝思哲,在嗑瓜子的间隙埋下头窃窃私语。 无疑,蓝思哲是个好人,她只是不足以面面俱到,因此招来一些不理解、不喜欢,她给餐厅里坐着的人分带来的饼干、糖果、巧克力。 “我认识的,”蓝思哲用胳膊肘戳着蒋杰的前胸,制止了他的介绍,说,“刘丰年,婚礼上来帮过忙的。” 食品的银纸袋“哗啦”轻响,刘丰年捧着双手等待,像是等来一场圣女的恩赐,他说:“谢谢嫂子。” “不用谢,听说你要复员了,以后常来家里坐。” “那当然好,但是怕打扰你们。” 始终,刘丰年只瞧了蒋杰一眼,他的视线落在蓝思哲脸上,神态与平时有些不同,他冲着她微笑。 “不会打扰,你尽管来,但我不会做菜,可能要委屈你了。” 大衣包裹下的纤细腰肢以及乌发,仅仅是背影,就显得那么靓丽动人,刘丰年目送着蓝思哲去了下一张桌子旁,一边的人还在低声打趣,说:“刘丰年,你也用不着这么看人家吧,人家可是嫂子。” “说什么呢。”刘丰年把手上的吃食全塞进他怀里,轻笑着坐下了。 他的确没太多不好的情绪,顶多就是难以接受蒋杰找了个这般高雅的女子做老婆,因为结婚这件事,蒋杰变得不是刘丰年想象里那种人了。 他不够亲切了,流于世俗了,变得和街上那些穿大衣的大院孩子一样了。 刘丰年坐下之后,还是没忍住回头,他又看了蓝思哲和蒋杰一眼,就在这个时候,身旁有人把两瓣橘子塞进他嘴里。 “酸死了。”刘丰年皱着眉打了个颤,忍住没将橘子吐出来。 “咱们普通人家,还是找个普通女人就好了,”一旁的人低声叹气,说,“人家是门当户对,咱也得门当户对。” 第68页 刘丰年舔了一下嘴角,说:“等我复员了,要去做点儿不一样的事。” “什么事?” “先买几件最时髦的衣服,再去上大学,遇到一个真正爱的人,结婚,在城里买房,建设国家。” 刘丰年是笑着的,也是咬着牙的,他从盘子上捡起了筷子,视线从十盘菜上扫过,最终随意夹了一块豆腐。 待续…… 新文《雀屏之选》,现代豪门先婚后爱,优质凤凰男养成记,欢迎点进主页收藏!! 第57章 56. ==================== 过完一九九四年的春节,几个月后是初夏深春,祝富华重新回到了故乡生活,他从这里嗅见了童年时没有的、更现代的都市气息,见证过这座古城二十几年的变化。 店铺的选址在市中心的商业街上,五月初开始装修,祝富华认为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监工,因此特地找了从前最不受待见的三姐夫帮忙,秦子湘看起来还是英俊的,也还是沉默少言的,他推着一辆算不清年份的旧自行车,坐在店铺前的台阶上,和那些工人一起吃着快餐盒饭。 “富华,”秦子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说,“来,坐下,今天有大鸡腿。” 最后一盒饭是祝富华的,可他犹豫之后还是没坐下,说:“姐夫,你明天就好好上班,不用再来了,谢谢你帮忙,等以后店开了,你和大龙大秀可以天天过来吃馒头吃包子。” “用不着,”秦子湘把筷子夹在端饭的那只手上,伸手去摸他干干净净的玻璃茶杯,喝了两口,说,“就像你姐说的,你能把自己喂饱,她就高兴,我也高兴。” “从小到大都给你们添麻烦。” “没有,”自始至终,秦子湘脸上都没有笑,他能穿着衬衣在讲台上授业解惑,也能卷着裤腿坐在这里,和一帮满身灰尘的工人一起吃饭,他说,“我……就是顺手帮几个小忙。” 祝富华中午不在这里吃的,他和秦子湘道别,就背着斜挎包往这条街附近的巷子里走,巷子尽头有一条去公园的小路,陈淮水就在公园的树林旁边等他。 他还是戴着口罩帽子的,等着祝富华的时候还要抓紧时间看书写字,一见面,陈淮水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他说:“快坐下,快坐,我有重要的事儿。” “怎么了?” 祝富华伸手把包取下来,往树荫下的石头凳子上坐,他凑上去看陈淮水的笔记,发现看不明白多少,于是,有些紧张地碰了碰鼻尖。 “不能做馒头了,”陈淮水把他写在笔记上的字圈出半行,说,“这可是一间有潜力的商业街上的铺面,等以后老百姓越来越有钱,肯定越来越愿意逛街,你想想,一对年轻的情侣,来现代化的商业街上买衣服、买首饰、看电影,然后再买个巧克力奶油蛋糕,喝杯咖啡……所以,不能做馒头了,这次你得听我的。” 实际上,陈淮水很少有这么焦急的时候,他虽然在低声说话,可祝富华听出了他的亢奋,祝富华摇了摇头,说:“有钱了也要吃馒头啊,我在深圳的时候,很多有钱人都喜欢吃我的馒头。” “不是这个意思,”陈淮水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祝富华的眼睛,郑重地说,“当然要吃馒头,但我们这里北方,不是深圳,你去街上转几圈,卖馒头的店到处都有,而且每一家都做得不差,但做烘烤糕点的并不是特别多,所以这就是你的机会。” 祝富华抓紧了放在腿上的包,他思考了许久,皱了皱眉,轻声地说:“我觉得街上的蛋糕店挺多的,也不是特别少,而且还有做点心的老字号,人家都开了几十年了。” “那不一样。”陈淮水一边笃定地否认,一边打开了三层的饭盒,里面是他给祝富华做的山药青笋和红烧肉。 陈淮水将筷子递进祝富华手里,他说:“差点儿忘了你没吃饭,快吃吧,我找我姥姥要的红烧肉秘方。” “你不用天天给我送饭,”祝富华象征性地抗拒,然而是幸福得找不着北了,他说,“淮水,我不懂有什么不一样,大家天天都吃馒头,但不可能天天都吃点心。” “你想啊,卖一个馒头赚多少钱?卖一个蛋糕赚多少钱?一杯咖啡又赚多少钱?” 虽说陈淮水已经不再是科学家了,可祝富华觉得他研究起什么都像模像样,他说:“幸好装修才开始,完全来得及改,而且我的想法是,要有自己的品牌和商标,有了品牌之后,你做的这个面包就不光是面包,而是一种文化,一种个性,你就能卖得更贵,别人还抢着买。” 这个夏天来临前的五月初,当祝富华还在计划今后几点起床搓馒头的时候,陈淮水已经为他画下了一个梦一样的未来,祝富华吃了一块肉,看着陈淮水,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富华,你知不知道McDonald039;s?”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深圳和广州都有,就是那个……黄色的M,门口有一个小丑的那个。” 祝富华深吸了一口气,说到陌生的英文他不知道,说到“M”他也不知道,但说到小丑,他立即就想起了那家门口站着小丑的外国快餐厅。 他点着头,说:“知道,但没吃过。” “为什么他们的一杯汽水比公园门口小摊上的贵那么多?为什么他可以从美国开到中国来?就是因为品牌,”陈淮水打开茶杯递到祝富华手边,里面装着的是清茶,他以玩笑的语气低声说,“柏师傅的手艺那么好,你又学得那么好,如果你愿意听我的建议,我们今后就能做成中国的‘McDonald039;s’。” 第69页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啊?” “我到处去看,把看到的都记下来,然后认真地分析,”陈淮水一边催促着祝富华吃饭,一边说,“我早就说过,以后的某天,全国人民都能吃到你做的点心。” “我以为你就是随口说的,我哪儿敢想那么多。” 祝富华还是朴实,还是谨慎,他不喜欢妄想,因为妄想总会落空,可难以否认妄想带来的快乐是极致的。 陈淮水又凑到祝富华耳朵边上,小声地问:“红烧肉好不好吃?” “好吃啊,也不用这么问吧?又不是怕别人听见。” 祝富华还在因为陈淮水神秘的语气疑惑,他缩了缩脖子,可下一秒钟,陈淮水就顺势在他耳根处亲了一口,是隔着口罩的,既不缠绵也不热烈,却弄得祝富华脸颊发烫。 “好了,不说了,吃吧,晚上回去再说。” 陈淮水抢了筷子往饭碗里夹菜,祝富华只能任由他殷勤地照顾。 “淮水,你现在是不是也觉得生活挺幸福的?”快乐的感言只说了半句,就弄得祝富华想哭,他眨了眨眼睛,对着陈淮水笑,说,“我觉得你现在又像以前那样了。” 待续…… 新文《雀屏之选》,现代豪门先婚后爱,优质凤凰男养成记,欢迎点进主页收藏!! 第58章 57. ==================== 再一个盛夏还没到来的时候,连长的电话亲自打到了祝宝女门上,她那天坐在窗前择青菜,房东女人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跑进了门,手腕上的泡沫都来不及冲干净,她喘着粗气,说:“你快把菜放下,你儿子单位的电话打过来了,不知道有什么事。”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祝宝女丝毫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刘丰年快要复员了,来消息是常事,她想着,他大概要嘱咐她忙碌就业的手续,她说,“他快回来了,以后就在城里上班了。” 窗前的矮桌子上放着一笸箩新鲜的小白菜,祝宝女摘了没多少,大部分还是带着梗的、沾着泥的,阳光在地上印出松散的菱形。 天还没特别热,但已经很热了,从大门口到营房,不知要跑几百步,蒋杰顶着满头的汗,顾不上回应路上遇见的问好,他上了楼,一把推开宿舍的木门,李智楠上前来跟他敬礼了,一边哭一边敬礼。 “还没收拾好?”蒋杰把手中的帽子扔在了地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皱眉,二话不说就往床下面钻,他又站起来去开刘丰年的柜子,说,“李智楠,没多少东西,能带的就带着吧。” “是,排长。” “不要觉得麻烦,我们做不了别的了。” 说过想考大学,所以柜子里还放着一本理工的书,书上面是用牛皮纸保护着的笔记本,里面的字全是大气端庄的正楷,一只钢笔,已经掉了半数油漆,却还在用着。 先是隐忍地落泪,后来,从铁皮烟盒里翻出刘丰年穿着常服的半身照,李智楠忽然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一只手撑着床架,一只手攥着照片,拱起了脊背,把脸深深地埋下去了。 初夏的阳光、绿树、花骨朵,全都不再是希望,而像一种离别时的故作欣喜,蒋杰背对着李智楠,他把柜子里的衣服也取了出来,还有字典和刘丰年的日记本。 “班长,班长,就剩三个月了呀,你说要好好过完这一生,说想考大学,”不只是泪水,李智楠的口水鼻涕全在往下落,他已经崩溃到快要瘫软在地,他说,“我们还等着看未来的嫂子长什么样,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宿舍里只有两个人在,却像是有两个世界,一个悲情又哀叹的,一个寂静也沉默的,蒋杰翻开了刘丰年的日记本,扉页上写起始日期和买本子的地点与缘由,第二页就是正文了,用的是蓝墨水,字比笔记上略潇洒。 刘丰年的世界里,仿佛很少有什么愁思,要么就是理想,要么就是思考,要么就是抱负,他甚至记下了班里每一位战友的生日,也写了每次联谊、聚餐的趣事,写文艺汇演的时候有哪些节目,还写探亲之前为母亲准备了什么礼物…… 甚至写:和排长一起去街上买了个蛋糕,是给伤员准备的,我也很想买个蛋糕,倒不是因为多嘴馋,而是想让妈妈在过生日的时候也吃到蛋糕。排长对我很好,请我喝汽水,还问我缺不缺钱花,我说我从小就攒钱,所以从来不缺钱,他又问我今后想做什么,我说我还没有打算,他说让我以后当他的领导,这样他就可以像我欺负他一样欺负我了,但我根本没欺负过他。 半张手撕的白纸露出来了,蒋杰翻开那一页将纸塞回去,那是大半年前的某天,日记的内容只有半首词,写的是: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再向后翻一页,没能看很久,蒋杰就把本子合上了,后来,他继续和李智楠一起收拾东西,把日记本也放进去了。 / 刘丰年离开的日期才是三天之前,他终于将拥有一直盼望的军功章。 那天的任务来得凶险又紧急,刘丰年饭碗里还剩没吃完的半块饼,他坐在车厢里打了个喷嚏,问李智楠:“我是不是在发抖?” “没有。” “我怎么觉得……我抖得这么厉害呢?”刘丰年又伸手摸了一把枪,他忽然笑了一下,说,“可能是昨天晚上洗澡感冒了。” 第70页 刘丰年的笑容,就此留在林荫道上遮了篷布的车厢里,再见他时,天已经黑了,李智楠的脸颊上还留着白天的血痕,靴底的泥土在医院走廊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脚印,他跟随副排长,副排长跟随蒋杰,蒋杰就穿了脏破的裤子以及衬衣,他转过头来,只说了几个字:“在外面先等一下。” 冷白色的灯光照着冷白色的地砖,也照着冷白色的墙面,嫩绿色墙裙在角落处有了斑驳,蒋杰揉了一下眼角,当他低头的时候,才发现指缝里的血迹没有洗干净。 蒋杰慌张到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把脏兮兮的手往衬衣上蹭,衬衣最底端那颗摇摇欲坠的扣子掉在了地上,蹦了两下,然后滚远了。 在从门外到门里的几秒钟时间里,蒋杰再次去不久前和刘丰年见面的场景,就是十几个小时之前,早晨,在食堂里,没说什么话,也没反常地多看他几眼,这只是连队里普通的一天,普通到天气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 似乎是气息过剩,也似乎是氧气不够,所以,蒋杰把呼吸的节奏换了几次。当他俯身去掀那张浆洗过后雪白的被单时,眼泪把眼窝和鼻翼弄得很痒,他轻轻皱眉,想缓解一下伴随着极端悲痛的紧张。 将被单翻开几十公分,在露出鼻梁时细致地折叠,蒋杰抬起通红的双眼,咬着牙,喊道:“李智楠,孙巍,你们进来看看吧,进来看看!” 语气不算是激昂的,只能算悲哀的,蒋杰拖着李智楠的领子就往前拽,他说:“你自己看看,看看你忍不忍心,你忍不忍心?” 李智楠不反驳没有缘由的责怪,更不可能生气,他只是哭,没进门的时候就在哭,进来了,于是哭得更狠,他趴在刘丰年的遗体上,一边哭一边大声喊着:“班长,班长……” 蒋杰继续将被单往下翻,刘丰年的整张脸都露出来了,他的面容平和,像是在睡觉。 “刘丰年是我见过最好的兵,”曾经,蒋杰这样对连长说,“他是有活力的,有理想的,什么都有,比我强太多了。” 出了门走远了,十几米之外仍然听得到李智楠的哭声,在墙裙斑驳的地方转弯,就是一处昏暗的楼梯间,蒋杰靠在墙上,然后蹲了下去,膝盖处的布料蹭得脸颊发麻,颤抖的胸腔中传来了气息振动的声音。 大约是几十天前,蒋杰和刘丰年说起那几条命运多舛的金鱼的故事,刘丰年紧张得抿嘴又皱眉,后来又承诺,说:“我一定要赔,等回家了给你买几条。” “我可没时间养。” “那我帮你养啊,”刘丰年躺在地上修连里的货车,他伸出半个身子从一旁够扳手,对蒋杰笑了一下,又钻回车底下,说,“到时候咱们都见不了面,我一看到鱼,就能想起你了。” 待续…… 我很难说得清这到底是什么,或许真的是悲伤的一厢情愿,然后留下白纸一样连残局都不剩的结果。蒋杰对蓝小姐是真的,更是全心全意的,或许在他这儿,丰年原本比不上蓝小姐百分之一重要,可现在,他成为了他一辈子都会痛惜的人。金鱼从它出现的那天起就是错的,它死去,后来养鱼的人也死去。对于这条线,我并没有用太多的故事堆叠,它像是水墨中似断非断的一笔,我希望对这条线的理解是丰富的、朦胧的、没有限制的,不需要赞颂深刻的爱,因为或许原本就没有,只需要去感受,像是闭上眼睛触碰几滴雨,然后想象是白天或者黑夜,春或者秋。每个人的理解可能都不一样,这也是我想要看到的。 第59章 58. ==================== 身处曾经幻想和盼望的千禧年,那么多遥不可及的事都成了真的,远大的计划变成现实,身边许多人来了又走……对陈淮水和祝富华来说,事业的转折点在九十年代中期,他们和许多有远见的人一样,抓住了经济腾飞的时机。 大概是早晨八点,公司里的人只来了小半,陈淮水下意识在文件的年份栏写下数字“1”,犹豫了一下,又改成了“2”。 还是这么普通的一天,入职没多久的打字员穿着细高跟鞋,一进门就跟陈淮水打招呼,她浑身沾染着芬芳,站在桌前,说:“陈总,早上好,该换夏天衣服了,你还穿这么多?” “早晨起床挺冷的。” “吃过了吗?楼下街口新开了一家西式早餐,要是你想吃,我明天可以帮你带。” 打字员年纪小,来了没多久,也不会察言观色,她栗色的直发在肩头晃动,心思太多,可也心思太少,因此弄得一旁早起上班的同事抿嘴咬牙,亦或是偷笑。 陈淮水把文件递给主管,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不用了,谢谢。” 作为企业的一把手,陈淮水倒也没那么不近人情,他总是耐心、亲切,都每个人都是如此的,秘书刘小姐拿着会议稿件进了办公室,她歪着头笑得了然,轻声说:“陈总,我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这么做的确让人不舒服。” 陈淮水拿了放在桌脚的茶杯,打算去洗一洗,他摇着头,说: “算了吧,不知者无罪,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更不是坏人。” “好,我懂了。” 早晨的第一通电话是祝富华打来的,他还是在总店做主厨,那时公司初步成型,他却拒绝了陈淮水关于他职位的一切提议,他说:“我从小到大最相信的人就是你,我们不是两家人,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做面包、会做面包,所以去店里我是最高兴的。” 第71页 总店的厨房没那么崭新,但处处明亮、一尘不染。面团中充斥气孔,在适宜的温度中沉睡、生长,然后苏醒,几百颗鸡蛋被敲进容器里,新鲜奶油搅拌至发泡,混合着高温之下黄油和糖的甜香…… 这一切,进入人全部的感官里,近十位师傅在玻璃橱后忙碌,祝富华也在他们其中,他得空去更衣室给陈淮水拨电话,说:“露姐跟我说,最近有人勾搭你,我不知道怎么问,想了好几天,觉都睡不好。” “露姐?她每天都在车间里忙,她知道什么啊。” 陈淮水把滚烫的茶杯放在了桌上,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咬着嘴角细想了半天,这时,只听祝富华说:“她就是知道。” “胡说,我待会儿去问她,”陈淮水围着办公桌走了一圈,然后,握着手机坐了下来,他说,“我中午去找你吃饭吧,你想怎么质问就怎么质问,反正我心里没鬼。” “听说是新来的打字员,才二十岁出头,长得又高又漂亮?” “她啊……那说‘勾搭’属实严重了,你放心吧,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我的,我也就是个普通人,还不至于。” 只是一句语气温和的、安抚的话,可谁知,午饭时候一见面,祝富华就往陈淮水背上跳,后来,又用双臂搭着他的肩膀,小声说:“你才不是普通人,以后不能说你是普通人了,我心里觉得难过。” “行吧,行吧,”几秒的沉默之后,陈淮水只能轻笑,说,“我知道了,今后不这么说了。” “你喝不喝咖啡?我去给你弄一杯,不加糖的。” “不喝了,”陈淮水清了清嗓子,就拽着祝富华的手往外面走,他说,“早上喝过茶了,我本来不打算细说这件事儿,因为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刘秘书今天还问要不要告诉她一声,我说不用了,她以后知道了就好了,但你早上那么说,我怕你多想,所以又让刘秘书去找她了,说我已经结婚了。” “没结婚啊。” 四周人没那么拥挤,可也是繁华的、喧闹的,这条街上有了越来越多的商店,有了更加密集的大型商场,天热了,门口的阳伞下有戴着墨镜的年轻人在喝冰咖啡,吃切块蛋糕。 “有什么不一样吗?你几年前就住进了我的婚房,现在还戴着我挑的戒指。” “那我们现在和那些夫妻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 祝富华看来,陈淮水似乎永远那样笃定,他承诺过的一切都会兑现,懂化学、懂文学、懂管理,几乎是无所不能。因此,祝富华从来不认为陈淮水是个普通人。 / 保姆每天做着清粥淡菜,完全顺应着王月香的口味,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逃不开王月香每天几句幼稚的数落。 当天就是端午,早餐却是一碟没有盐味的莴笋片,半块酱油拌豆腐,再加半杯牛奶和半个馒头,然而,馒头一口咀嚼半天,牛奶要人哄着才喝得下,买来的粽子放在冰箱里,哪怕是拿出来都会挨骂。 房子是祝富华买的,算是清净,两个不大的卧室,王月香和小保姆一人一间,过节的这天,祝富华和陈淮水到中午才进门,祝宝女和祝三女都回来了,两个人坐在桌前包粽子。 “嘘——” 祝三女示意进门的两个人噤声,她低声说:“睡了,不让做粽子,偏要吃元宵,我们偷偷地包粽子,跟做贼一样。” 祝富华脸上没有多少高兴,他把手里的水果放下,又去接陈淮水手里的东西,说:“不管她,咱们待会儿吃咱们的。” “缺什么?”陈淮水说,“我再去买点儿。” “不要,”祝富华皱着眉,直摆头,说,“买了也不吃,咱们一起包粽子,晚上跟大姐三姐一起吃个饭,还有,你别去惹她,我可不救你。” 陈淮水点了点头,就去厨房放买好的东西了,祝富华特地上前和祝宝女说话,他苦笑着说:“大姐,你不用每星期都来,妈现在不认识人,见人就骂,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祝宝女迟缓地抬起了眼皮,她还是那样和蔼,那样热心,可明显地苍老了,她失去了刘丰年,也算是失去了在这世上唯一的期盼,因此,眼神里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落寞。 “你别管,”祝宝女说,“你跟一个病人计较什么,让她骂吧,我又不会放在心上。” 这时,祝三女忽然拽了拽祝富华的衣袖,小声地说,“富华,大姐离婚了。” 祝三女的嘴角绽开了笑,又有着万千的感慨,到后来,她甚至眼含热泪了,说:“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但刘二娃都快成咱们全家的仇人了,大姐终于拿定主意了,离婚了。” 祝富华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高兴,他看着祝宝女的眼睛,问:“大姐,真的?” “真的,”祝宝女点着头,将端正的粽子放在盘子里,说,“我跟他谈好了,这么些年,我住城里,他住村里,他早就有个相好的,他俩一起去过了,我一个人过了。” 祝宝女不是完全坚定的,她尚未从旧世界里完全走出来,因此,孤勇之后又有一些担忧,祝富华抓住了祝宝女的手,说:“大姐,我早就说过了,这套房子今后就是你的,等你老了,我和淮水都会照顾你的,我早就说过了,你要相信我。” 祝富华的眼眶红了,然后,就有水雾堵在了视野中央,他脑海中反复演绎着刘丰年入伍前辞行的一幕。 第72页 那时候,十八岁的刘丰年给二十岁出头的祝富华下跪,磕头。 他红着眼睛,说:“要是某天,我死在战场上,也麻烦你,还有各位姨妈照顾我妈了。” 待续…… 明天最终章哦~ 第60章 59. ==================== 斜阳透过窗前的纱帘,落在了床脚处,王月香的这个午觉睡了数个小时,醒来之后,她不声不响地在床沿上端坐着,坐了快十分钟。 “小娟,小娟,”王月香低声喊着保姆的名字,然后,她转身趴在了床上,从薄薄的被子底下摸东西,她永远告别了年轻时代,成了一个真正的、羸弱的老人,她说,“小娟,我的元宝不见了,是不是出去玩儿了?你快去找找,天要黑了。” 小保姆摘了围裙,着急地从厨房里跑了过来,她一边揩手一边说:“老太太,元宝没出去,这就来,这就来了,我去把他抱过来。” 餐桌上的菜摆好了一半,天还没黑,但光线温暖的顶灯开了,祝富华站在桌子旁边剥蒜,陈淮水和祝宝女在厨房里忙碌着,祝三女凑到祝富华身边,小声说:“我听说上海有家医院专门看这种病,我想带妈再去一次,说不定能治好呢。” “三姐,要是美国能治好,我和淮水都能送她去美国,”祝富华把蒜放进碗里,叹了一口气,说,“人家医生都说了,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再说了,她现在这样,谁都不认识,就知道小娟,我们轻松,她自己也解脱了。” 王月香满头花白的发丝,走起路来算不上慢,她抱着那个脏兮兮的洋娃娃,从卧室里出来了,她将在场的人环顾一圈,忽然问:“小娟,这些都是谁啊?你怎么让他们进来了?” “老太太,他们是我的亲戚,来家里帮忙的。” “你别让亲戚做饭啊,你快去忙着,”王月香自如地坐在了祝富华旁边的椅子上,她抬起头喊了小娟一声,说,“别忘了给元宝冲奶,他饿了,又尿了,你们先坐,我给孙子换尿布,再给你们倒茶。” “你别忙了,”祝三女扶着王月香去了沙发上,说,“孩子没尿,你摸摸,干的。” 说话的间隙,祝三女转头看向祝富华,然后茫然地皱眉,而祝富华只是端站在原地,他看向这里的时候,什么表情都没有。 王月香的姿势像是在抱一个真正的婴儿,她给洋娃娃准备了一个蓝色碎花布的襁褓,还将奶嘴挂在它的脖子上,她忽然拽住了祝三女的手,问:“你家在哪儿?” “我是本地人,住得不远。” “这是我小孙子,叫元宝,八八年……不是不是八六年七月生的,刚一岁,是个男孩儿,”王月香像是在说什么令人欣喜的秘密,她凑在祝三女耳边,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她把祝三女的手往襁褓里放,说,“你摸摸他的小雀雀,是不是男孩儿?” 祝三女忽然不那么顺从她了,而像是触电一样将手缩了回去,她没回答什么,想了想,说:“你歇着吧,我们吃饭了,你又不吃肉,想吃什么就跟小娟和我们说。” 祝宝女出了厨房,给王月香端半碗放了白薯的稀粥,祝富华进了厨房,他不言不语,将泛红的眼睛合住,然后,把脸埋在了陈淮水的肩膀上。 “别放在心上就好了,她是个病人,说的话听听就行。”陈淮水一手翻动着锅里的排骨,一手揽着祝富华的脑袋,说道。 祝富华还是低声地叹息,他沉默了许久,说:“她是我亲妈,但我有时候挺恨她的。” 陈淮水是时刻都存在的温暖,至少,祝富华是这样认为的。在陈淮水面前,他能够把太极端的话说出来,也不会引来肤浅的说教,他有了一个全新的家,和那个从小到大生活的家有所不同。 端午节的晚餐快要开始了,但下一次相聚还没有确切的时间,祝富华和陈淮水并不会经常过来探望,祝引男几乎没来过,祝二女和祝四女一年来一两次,祝三女和祝宝女是最常来的,可也只是吃顿饭就离开。 王月香忘记了姐弟六个人,也不再需要他们,他们以各自的立场牵挂着王月香,只是,这种牵挂和爱是完全不同的。 王月香现在最常做的事是晒太阳,她总抱着那个叫“元宝”的洋娃娃,她最离不开的人是小娟,她唯一没忘掉的人是祝有才。 / 又一年之后,陈淮水将姥姥从前住的新院子全部买了回来,那条巷子里不剩几个旧相识了,砖瓦和门墙还是从前样子,奔跑的孩子还是从前样子,巷口铺子还卖汽水零食和酱油醋,还有台红色电话。 新创的子品牌主营高端中餐,招牌挂在了新院子的门上,卓家老两口早已西去,可他们养过鸟的笼子又被挂回了屋檐下,夏天傍晚,鸟叫夹杂院子外零星的虫鸣,陈淮水曾经的几位同学驾着轿车特地过来,这一顿是陈淮水请客,就像他曾经承诺的那样:“要是哪天我能娶到他,我就带他来见你们。” 现在见了面是称呼陈总的,甚至连卓晴也这么调侃地叫,她第一次过来参观,踩高跟鞋、戴眼镜,踏上了儿时走过无数次的巷道,她转身对陈淮水说:“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有时候却很相信命运,就像这个地方,我年轻的时候拼尽全力想飞出去,最终飞了出去,可现在我又回来了,你也回来了。” 第73页 “你不管我和富华的事儿啊?” 陈淮水忽然这样子问,倒像是在追着卓晴,求她管了,卓晴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口气,她说:“你自己做决定吧,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你们已经过了好多年了,再说,你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我还有什么奢求啊,你健健康康活着就好。” “妈,说实话,刚出事那两年,我觉得我这辈子已经完了,基本上什么都没有了,我甚至想过怎么能死得更体面,”陈淮水一手拎着外衣,揽住了卓晴的肩膀,他说,“我没想过一切还能重新开始,要不是富华回来找我了,我可能早就过得半死不活,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 夕阳剩下最后一缕最浓烈的光,曾经,十来岁的陈淮水就是在这样的光里奔跑了一个暑假,晒得浑身黢黑,丝毫没了平时白净的样子,而现在,他在这样的光里笃定行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他对卓晴说:“其实还好对吧,比起咱们空司别的孩子,我几乎就是个不叛逆的人。” “那的确,你爸爸以前还嫌你太文气,不够调皮。” “都晒成包拯了还不够调皮?” “他那时候希望你去开战斗机,但他没跟你说过,因为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所以希望你也有主见。”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已经能看见新院子门前的灯笼光晕了,陈淮水说:“富华特地给你准备了法国红酒,他二姐夫的好友有酒庄,他特地买的,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喝。” “他今天也在?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在总店忙了大半天,下午才过来,急得连午饭都没吃,我在外面街上给他买的煎饼——” 说起祝富华,陈淮水总会流露出特别柔和的神色,话到一半抬起头,陈淮水看到了站在几米之外的祝富华,他穿着白色的开襟短袖衫,下摆自在地张着,里面是掖进牛仔裤里的横纹T恤;祝富华脸上写着几分紧张,又有些不易察觉的苦恼,他不会对卓晴假客气,一见面就上前来抓陈淮水的手腕,说:“你手机一直在响,可能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快去给人家回一个。” 陈淮水一时间不知道先干什么,他任由祝富华抓着他,他回头对卓晴说:“妈,你自己先逛一下。” 这时候,祝富华大约才真正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站在卓晴面前,说:“卓教授,欢迎你过来。” “嗯,谢谢。” “我先带你去房间坐,让他……去接电话。” “好。” / 上一个冬天,往往有着具象的回忆,可上一个夏天,总让人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终于有了一个星期的、难得的休息时间,祝富华和陈淮水却哪儿都没去,过去的好几年,他们为了在全国开分店,总是没日没夜地坐飞机、坐火车,因此,休假的时候也不那么想出门了。 事业有成的三十五岁,一切全还处在新鲜的起点,心和身体都是年轻的,理想和情谊也是年轻的。一个计划中的午觉都那么惬意,台灯的浅光先是洒在脸上,后来,陈淮水伸出手关上了灯座中央的旋钮。 “睡觉。”他闭上了眼睛,从背后紧紧抱着祝富华。 祝富华也同样闭上了眼睛,他握着陈淮水的手腕,说:“要是能天天这么睡觉就好了。” “我也想啊,但我们太辛苦了,没办法。” “辛苦了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祝富华说。 身体紧贴的时候,呼吸和心跳仿佛也连接在一起了,睡意恍惚来袭,然后一发不可收拾,还不到一分钟,祝富华就沉沉睡了过去。 再过一分钟,陈淮水也睡着了。 这个午觉可能只是半小时,也可能到天黑的时候才能醒了,崭新现代的卧室里放着两双颜色一样的拖鞋,客厅里有柔软的沙发了落地灯,向窗外看,便知道这是一处豪华、便利、昂贵的住所。 后来,在休假的中途,正好给陈淮水过生日,祝富华提前一天就在做准备,还和店里最专业的裱花师商量了大半天,最后,祝富华在细致的指导下做了一个蛋糕。 奶油塑造着蓬松柔软的花团锦簇,白色花,点缀着红色的樱桃。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