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白月光自救攻略》 分卷阅读1 【穿越】《短命白月光自救攻略》作者:我们鱼崽 文案 “我撬了我哥的墙角,我的大嫂成了他的弟妹。” Tags【双向奔赴/回避型依恋人格人间小太阳】 露/水/情/缘/成/真/爱 她是他陷于情|欲的妄想。 他是她大梦初醒的人间。 1 京圈美人商晚睡了个小朋友。 睡完之后,她在对方诚挚吻过的踝骨文了一枝玫瑰。 后来,她成了小朋友的选修课老师,小朋友从宿舍搬到她家对面。 小朋友什么都要管,管她吃饭,管她胃病,管她穿吊带,却不管她和谁厮混。 没想到,这一不管,她就厮混到了自己大哥头上。 2 周家家宴,商晚挽着钻石王老五榜单top1的周以泽,笑眯眯地对周以尧说,“弟弟好。” 弟弟冷静片刻,面无表情,转头就走。 周母满意商晚家世,希望两人能早些结婚。 商晚:“我可以。” 周以尧:“不行。” 还没来得及说话的大哥:? 餐桌下,未来大嫂的细带高跟鞋不安分地蹭他的小腿。 周以尧绷着脸色,差点把银质刀叉捏断。 3 周以尧用灯光和全息为她模拟了一场蝴蝶效应,带她看了降落在不冻港的极光。 他说,“你以为极光是一种自然现象,却也无法证明极光不是因为一只蝴蝶的振翅而引起的随机反应,你觉得错的未必是被否定的,对的也未必是正确的。” 他领着她走出风雪,两人就像在卡瓦格博朝拜的信徒,向着神的指引走去。 “同理,我无法证明这些事情的对错,更没有办法反向推导出结果,无法从一场极光中倒推几万公里之外是否有一只蝴蝶在振翅。”他低声笑了笑,“就算是数学,有唯一解,也有无数解。” “但不管是哪个,我想,虽然有无数种解法,但你是伪命题唯一的答案。” “你是我的答案。” 4 分开很久后,周以尧选择从事与太空有关的人工智能领域。 他想给她穿越20年时空的浪漫,想给她永不枯萎的玫瑰。 给她一座花园,给她无上可嘉的爱意。 ** 非单元案/元气小仙女心机白切黑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大婚那日,她一身明艳嫁衣,而他仍是高山白雪般清冷出尘。 他仍记得她说, “我给你送一轮圆月,不管日后你在哪,相隔多远,只要有月,便是我想着你。若是无月,便是黎明之日。” 天亮的时候,所有魑魅魍魉不在人间。 冤死的魂灵会得到安息,枉死的人会得到清白。 那天雪很大,是个不可多得的晴日。 沉冤昭雪,大仇得报。 江倦吻着她的额心,“知知,还赠你月亮。” ** 许多年前,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守岁。 宋知知给他送了一条平安扣。 “你总是穿得这样白。” 宋知知很是满意,她拍了拍手,与他并肩而立,遥遥眺向远空繁密明亮的星子。 枝前的白雪铺上了一层烟火的艳色,院中红梅绽满枝头,一簇点着一簇,开得甚是明艳好看。 她回过眸,眼睛又圆又亮,将他的手放在怀中捂着。 “我得给你做个什么标记,以后在人群中走散了,我也好将你认出来。” “子昱。新年快乐。以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怔然很久,天边烟火放过一轮,宋知知等到快要犯瞌睡了,才听见对方低哑的声音。 “红色好认。但是,知知,我定不会将你弄丢。” 后来的后来,那条红绳一直戴在他手上。 无论沧海桑田,无论世事变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知知、江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死是不可能死的,绝对不可能死的 立意:一生向善,好好生活 第1章 小九 “九小姐呢?” “没见着啊!” “九小姐去哪了?” “好像往那边去啦……” “大事不好啦!——快去告诉大公子听!九小姐又又又又又跑啦!” ** 矮墙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手脚并用地攀上木架子,露在羽光袖外的一小截胳膊又白又嫩,像是在清凌凌的池水中淌过的一块豆腐,在阳光下白的腻人。 “小九,你快些!” 矮墙那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急得手舞足蹈,她双手圈成喇叭,抵在自己圆润小巧的下巴上,小小声喊道:“我看见那边小道来人了,你快往下跳,我接住你!” 宋 分卷阅读2 知知在手忙脚乱的攀爬之中抽空翻了个惊天白眼,语含嫌弃,毫不客气道:“永宁!你声音再大些,巴不得我那哥哥挨个儿找上来!” “哎呀!” 李书窈恨铁不成钢的跺了跺脚,一张俏生生的圆脸憋得通红,她的声音猛然拔高一截,就看见宋九小姐一副翻着白眼快要当场去世的模样,又愤愤地捂住了嘴,气恼的声音从指缝中飘出来,“快点快点,要不然赶不及了……” 宋知知吸了吸气,看着李书窈伸着自己的细胳膊细腿要接住她模样,她无声地晃了晃头,单手撑着矮墙,旋即向下一跳,稳稳的落地。 李书窈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地将手伸回来,还若无其事地振了振轻薄锦袖,嘴里却嘀嘀咕咕的腹诽,“宋知知,你真的过分。” 宋知知愕然的瞪大眼睛,奶包子似的圆脸皱成一团,“什么?我今天打扮的很粉?” 李书窈双手横腰,眯着眼冲她“哼”了一声,一甩羽缎锦袖,气呼呼的转头走了,“快些!若是晚了,一会儿又该买不到荷叶叫花鸡了!” “永宁。” 宋知知连忙小跑上前,亲亲昵昵的挽住她的胳膊,笑得乖巧,“我说什么来着?你不要那么执着于接住我,就你这小身板,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李书窈蓦地站定,她深吸一口气,抡起五指拍在宋知知的后脑上,斥道:“我已经和陛下说过了,要请谢珩之教我习武,你就等着吧,看你那孔雀尾巴能翘几天!” “嗯嗯。”宋知知极为敷衍的小鸡啄米点头,抬手扯下她的胳膊就急急往临水街跑,“走走走,不然我又该被哥哥们逮回去了。” 一阵你追我赶的打闹后,两个小姑娘排在队伍末端翘首以盼,李书窈眼巴巴地踮着脚尖往前看,空气中飘来骨肉炖烂的鲜味,李书窈绞着自己的绘有霞云彩蔚的云帕,神色紧张道,“知知,咱们今天一定能买到荷叶鸡的对吧?” 宋知知举着一把六十四骨工笔春景伞,将李书窈严丝合缝的纳入自己撑开的阴凉之下,她郑重其事的点头,看着很是胸有成竹,“今日我只被我五哥逮了半个时辰,应当没问题。” 不说还好,一说李书窈就来气,她跺跺脚,曲起食指蹦了一下宋知知白皙光洁的前额,“都让你提早出来等我,你倒好,又跟你五哥混到一起去!” 宋知知鼓起两颊,像个藏了食的小仓鼠,不甘示弱的回嘴,“我从大门走,大门有三哥堵我;我从后门走,二哥和六哥正在切磋;我为了避开大哥四哥,在府中跟捉迷藏似的绕圈圈,好不容易兜出了路,又被五哥给抓个正着!怨得了我吗?” 话音一落,眼眶恰到好处的红了。 李书窈最怕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她手脚僵了一会儿,连忙一叠声的哄她,“好了、好了小九、我、我又不是怪你的意思……” “呜呜呜……”宋九小姐演戏演得起劲儿,托着袖口挡住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假意嘤嘤了一会儿,猛地把袖子一拉,冲李书窈露出个鬼脸,满是恶作剧成功的坏笑。 “你!” 两人一阵嬉闹,惹得前后排队的人纷纷张望,一见是这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位头绑碎花巾的妇女给了她两一人一串冰糖葫芦,笑容可掬道:“原来是永宁郡主和宋九小姐,上次得以两位贵女出手相救,我儿才能从那霸王手中逃脱,这糖葫芦是我亲手制的,熬得是云洲特产的糖浆,若两位贵女不嫌弃,还请尝尝。” 李书窈微微红了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宋知知嘴甜,小奶猫似的舔了一口,随即在灿光下满足地眯起眼睛,“谢谢婶儿!好吃!” 见有人起了头,立时有人接二连三的给她们送东西,宋知知兜了一怀,一个个点头道谢,笑得眼尾都弯成了月牙。 好不容易排到她们,孙大娘惋惜地告诉她们今个儿的荷叶叫花鸡卖完了,李书窈一张明媚小脸顿时垮下,宋知知却不气馁,而是指了指一旁熬着的甜豆汤,眨着眼问,“我想买那个——” 她抿抿唇,大眼睛又闪又亮,“可以么?孙大娘——” 孙大娘哎哟一声,笑骂了一句,“你这丫头,鬼机灵的,这都是给你两留着那。” 宋知知也不见外,蹬着小短腿上了长凳,还顺带拽了一下李书窈,“快来,孙大娘做得好的可不止叫花鸡,她的手艺哇……”宋知知欲言又止,冲着李书窈竖起个大拇指,“绝了!我跟你说啊永宁,孙大娘是云州人,若不是忽逢变故,举家搬迁到耀京来,咱两也尝不到这么好的手艺。” 李书窈舀了一小瓷勺的甜豆汤,红豆熬得软烂,入口即化,好吃到这位永宁郡主抖了一下鬓发上的珠光钗影。 “对了,大娘,晚织姑娘呢?”宋知知抻着头张望一会儿,奇怪的问,“怎么今个儿没见她在这儿?” 孙大娘用汗巾擦了擦手心手背,“她呀,去照花路帮我取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 “唔。”宋知知点点头,又问,“她要取的东西多么?需不需要我搭把手?” “哎哟我的小小姐哟。”孙大娘端着茴香小油条过来,笑着摇头,“您可就好好的坐在这儿吃东西吧,这日头那么辣,您别去晒着了。” 分卷阅读3 “就是就是。”李书窈也跟着附和,“就她这跟雪塑一样的肌肤,轻易晒一晒,都是两道通红印子。” “一边去,你惯会打趣我。”宋知知老大不高兴的戳向她腰间的软肉,李书窈早有先见之明,用胳膊肘将她不安分的手指撞向一旁。 孙大娘将东西摆上桌后,正准备弯腰擦拭桌子,经由宋知知这么一问,她抬头望了一眼天,有些疑惑的低声嘀咕,“都去了大半个时辰了,晚织怎么还不回来?” 宋知知听见这句话,心中咯噔一声,她低眉想了一息,凑到李书窈耳边留下一句,“永宁,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哎?哎!”李书窈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见宋九小姐急急跳下地,转眼人就跑没了。 ** 临水照花是耀京城内最繁盛的两条街,分别位于京城的一南一北,距离甚远。宋知知着急去寻裴晚织,便绕了一条小路。 她着急不是没有原因,裴晚织生得好看,小小年纪便初露国色天香之姿,可惜家境贫寒,无权无势,她一上街,便引得一群衣冠禽兽不怀好意的尾随,宋知知撞见过几次,仗着自己是国相嫡女的身份出手教训,久而久之两人便熟识开来。 上次裴晚织被别人堵在幽窄巷子中,若不是她来得及时,若不然就要酿成一场大祸,所以她才这般放心不下,急着要来寻她。 宋知知心中想事情想得乱七八糟,步子也愈来愈快,不曾想脚步刚踏进深巷中,动作便被里头传来的声音逼得生生一停。 “给我打!这个狗杂种胆敢拿鼻孔看我?打!谁下手最狠、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最多!我重重有赏!” 从巷子深处传来拳拳到肉的声音,七八个十几岁的高状小伙子围着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少年,旁边站着一个衣着显贵的小胖子。 因为距离隔得远,宋知知看不清那少年的长相,只看见他原本干净的浅白交襟溅了斑驳污泥,露在外的一节胳膊满是青紫伤痕。 他用双手护着头颈,没有还手,也没有发出示弱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听见来人的脚步,那少年原本护在额前的手肘略微往下放了一点,露出一双极好看的眼眸来。 撞上视线的刹那,迎面而来的是更加凶狠的拳打脚踢,宋知知皱了皱眉,她最是看不得有人自持身份尊贵便肆意欺辱弱小,她故意将脚步踏得重若千斤,绷着有些怒意的唇线,向着那胖子走去。 “你们干什么呢!还不快住手!” 施暴的人尴尬的停下招呼的拳头,地上身子半蜷的少年支着手肘试图撑起身来,他刚一动作,为首的胖子低头往他脸上淬了一口,抬起脚就往他腹部踹去。 少年挨了重击,从喉间闷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那胖子见他似乎要反抗,脸上神情更加轻慢不屑,“就凭你也敢和小爷我抢女人?江倦,你是活腻了吧!弟兄们,给我上!今天不把他打残打废了我就不姓王!” 江倦? 宋知知立时一怔,一时间心绪跌宕起伏,她伫立片刻,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拎着裙摆气冲冲的踏上前。 “好哇!王富贵!又是你!” 王富贵认出她,心道一声不妙,便想争分夺秒的继续欺辱少年,他对宋知知视若无睹,皂底靴狠狠地踩过少年的手掌,少年佝偻着身子,又呕出一口鲜血,全喷在半蹲下来、想要用手扇他巴掌的王富贵脸上。 “你个狗杂……” 话未说话,迎面就被血腥唾沫喷了满头满脸,王富贵错愕的一连倒退数步,脚步踉跄踩在自己过长的衣摆,若不是身后人眼明手快的扶住他,怕是要往后重重栽去,砸起无数的飞沙走石。 宋知知半蹲在少年身侧,双手托着他的臂弯,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将他与王富贵那群人鲜明有致的隔开。 “王富贵,你是不是上次的教训没吃够,还想再讨一次?” 宋知知怒瞪她,她的身后是一大片灿烂的金光,照在她纤细的身影轮廓,晃得叠在江倦腕骨上的手指更加瓷白。 少年低垂着目光,眼错不眨的凝着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 王富贵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肥肿的眼睛微微一眯,满脸横肉的肥脸更加扭曲,“宋知知,又是你?” 他偏过头,暗自骂了一声,“晦气!” 少年眉心一蹙,撑着青石路面的手指捏起一粒碎石子,以衣袖掩着自己的动作,将石子往王富贵脸上弹去。 “哎哟!”王富贵捂着自己的脸颊,吃痛的嗷嗷大叫。 宋知知冷笑一声,她拿捏着国相九小姐的架子唬人的本事可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气势和声音俱是很足,“你说谁晦气呢?你有本事说的大声一点,最好让隔壁的王大家听到,我看你那三姨娘不过来撕了你的皮!” “嘶——”王富贵倒吸一口凉气,他自诩是京中霸王,自幼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就怕家中的三姨娘和宋知知。 “还不走?!”宋知知瞪大了眼,抡起袖子佯装吓他。 “走走走!”王富贵吓得一激灵,连脸面都顾不得擦,慌慌张张喊过身后的兄弟,临走前无不气愤的再瞪了一眼地上的少年,扭着肥硕的身躯出了巷子。 分卷阅读4 一行人乌乌泱泱的离开,迎面扑上蒙蒙灰尘,宋知知呛咳两声,用衣袖在面前扫了扫,这才旋身去看少年。 方才远远一望,只觉得这人的一双眼睛生得极为漂亮,眼下距离近了,发现他的瞳仁黑的纯粹,眼底无波无澜,却将自己的身影给清晰的映了进去。 宋知知神情复杂,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心里想点什么,全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她面上不知何时沾了点脏,就在眼尾扑簌的睫毛下,拢着小小一团薄灰。 少年觉出她眼底的犹豫不决的情绪,忽然低咳几声,咳得宋知知心里那点纠结烟消云散,她连忙扶着少年的肩膀,跪在他身侧用手不停的顺着他起伏的背脊,“你动作慢些、慢些……” 少年与她的距离极近,几乎就是互相贴抵,但是他又自持了些许理智,与她纤细精致的锁骨隔了毫厘之差。 宋知知听着他的低咳声渐渐止歇,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甜,终于没忍住问,“喂……你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新文来啦!!!!!!祝大家天天开心嗷!!! 第2章 子昱 宋知知在今年开春时刚过九岁的生辰礼,眼下还是一团奶气的小姑娘。她的五官尚且稚嫩,柔腻的面上透着薄粉,面颊仿佛能掐出水来,日晕薄薄的洒在她卷翘的羽睫上,在眼下柔和的盖下一层阴影。 她身着一袭薄粉衣裙,像是从三月里踩着一地桃花走过来,拂过他鼻尖的发丝都染着沁鼻的香甜。 少年满是泥泞的修长手指动了一动,他受了不轻的伤,整个人吃力的喘着,费了好大劲稍稍拉开与她的距离。 宋知知见他沉默不语,五指在他眼前挥了一下,拧着眉问,“你怎么样了啊?” 少年依旧不说话,眼神垂了又抬,宋知知的纠结又显在眉心,她张了张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又茫然地禁了唇线。 风依旧喧嚣,巷口栽着一排齐整的悬铃木,树梢交错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宋知知微微缩了一下肩,停在半空中的手也不知所措的垂回身侧,她的指尖蹭了一点地面的污迹,小姑娘低着头,在裙摆上揩去那点泥泞。 她不是个胆小的性子,国相府养出来的小姑娘胆比天大,连京城里最凶狠的痞子都敢叫板。而宋知知低下头……是因为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宋知知用手指勾过丁香腰封上缀下的流苏,软软的舌尖顶了一下齿列,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一时半会绕不出这个绳结,宋知知索性不想了,她长长的呼出一口薄气,将碎刘海吹的打摆儿,然后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从袖中抽出一条软帕。 那帕子边缘绣有一圈波浪似的花纹,质地轻薄,是用上好的冰蚕丝织就,里面混了湛蓝的绣线,被金灿的碎光一晃,像是头顶的一碧苍穹。 江倦阖上眼,羽睫颤得厉害。 这伤得也太重了吧…… 宋知知在心里小小的腹诽了一句,然后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将他颊边伤口的一枚碎叶捻起。 她靠近了,那双像是春水荡过的双眸更加的清澈明亮。 他束发的绳带已经被王富贵那帮子地痞流氓给丢的不见影,此刻发丝散乱,发尾黏附了好多地上的被晨露浆过的泥土,脸颊还破了伤口,几缕深黑的发丝就贴在皮肉翻绽的伤口边缘,看得宋知知倒抽凉气。 江倦下意识要抬手去碰她柔软的手背,宋知知黛眉一压,低低斥道,“你快别动了!” 误以为他要挡掉自己的手,宋知知随手一敛衣裙就在他身边蹲下,一只手摁住他抬起的手腕,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挑开伤口上的秽物。 窄巷幽深,荫蔽深浓,初夏的风分花拂柳,卷了她身上缕绕的莹莹香气送入他鼻息,少年轻轻阖眼,余光中是小姑娘雪一样纤白的手腕。 到底年纪不大,又是个再心软不过的性子,“怎么伤得这样重啊……”宋知知细细拧着眉间,语气中有拖了几分微弱的惊诧。 “你不会还手吗!” 她一说完,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王富贵带的人各个虎背熊腰,肌肉扎实,无论是从体型、还是数量,江倦都不占优势。 夭寿啊……要是这帮人知道自己欺负的是什么人,还不得连夜收拾包袱跑路。 宋知知咬了咬后槽牙,她自顾自的摇摇头,声音很轻,“罢了,那句话你就当我犯了浑。” 不管江倦以后是什么身份,他现在确实是手无寸铁,甚至人尽可欺。她现在说的这些话,无异于是何不食肉糜,太过孩子气了。 江倦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刚一动作,不料又扯疼了颊边伤口,低低的轻“嘶”一声。 宋知知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将他兜进去,她无声地叹了叹,心思千回百转之后最终妥协了,小姑娘将他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搁到自己膝上,然后低头在腰间翻找了会儿,摸出个浅蜜色的晶莹糖果儿来。 “下次再遇到,你就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没有还手能力的时候要学会自保。” 她说话时没有抬头,垂着眼在手心里翻 分卷阅读5 数着糖果儿。数完之后,她慢慢撕了透彩玻璃似的糖纸,然后捧到少年面前,小姑娘微微歪了歪头,眼里含了一汪友善的笑意,“善败并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细腻白净的手指往前递了递,自然而然的岔开话题,“这是我二哥给我的,可甜了,你尝一尝?吃了就不疼了。” 他的视线明明是落在那晶莹剔透的糖果儿上,偏偏却错了一毫厘,盯上宋知知的指尖。 她刚刚用这只手摁过自己的手腕,指腹上落了一点浅浅的薄红。是他的血。 江倦忽然舔了舔干燥的下唇。 看他默默的接了,宋九小姐以手托腮,唇角笑意乖而狡黠,她眨眨眼,圆亮的瞳底映着树影婆娑间滤下来的灿光。 她像是诱哄一样,手指轻快灵巧的掸去他袖边尘埃。 “你叫江倦,对吗?” 他闻言一愣,半晌,终于从喉间低低哑哑的说了第一个字,“……嗯。” 宋知知怕他误会,连忙解释,“我方才听王富贵说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我叫宋知知,是‘知还’的知,也是“是知也”的知。” 这句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但是宋知知顶着自己的齿关,忽然又补了后半句,“咱们名字还真登对。” 所谓登对不过是东拉西扯的强行客套,但是她神情很真诚,令人几乎犹疑如果说出什么否定的话来,这个小姑娘一定会晴转暴雨,眼泪汪汪。 宋知知见他没有明显的排斥反应,她眨了眨眼,又问,“我没有小字,但是因着在家中排行第九,所以大家也叫我小九。”她看着又陷入垂眸沉默的少年,慢慢道,“你有表字吗?” 她将问题抛出来时率先铺好了自己的解释,小姑娘双眼明净灿然,言语间尽是无心,听不出任何的试探。 两人好半天没说话,宋知知觉得自己大约是僭越了,便低头敛了敛自己的裙摆,指尖勾卷着垂下的细带。 江倦从余光里看见她搭下翘卷的睫毛,只觉得喉间干涩难忍,他咬着后槽牙许久,声音颤着,有些嘶哑,“子昱……” 他说完之后,双眼执拗的看着她。 他的眼珠很黑,像是在水里洗过的黑曜石,心底的秘密就算藏得再深也会在这样的眼神盯得无处遁形。 她面上的惊愕一闪而过,然后被更加明显的情绪给遮掩过去。宋知知扫了扫手心里的薄灰,随意在绣有鸾鹤和鸣的下裙上抹过,声音甜的跟抹了蜜似的,每个字音浆得软软乎乎。 “昱,明也。意寓光辉灿烂,美好明亮。” 宋知知微微倾身向前,五指拂过他的心口,将一片枯叶摘下。 “子昱,真好听。”她说,“给你取这个表字的人,一定对你有很高的期许吧。” 江倦的双眼忽然有些发疼,眼底有什么情绪几乎呼之欲出,宋知知见他再次偏过头,清瘦的侧颈线绷得很紧。 “这是我娘为我取的。” 宋知知呆了一下,瞬息之间,她想起烟姨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依样画葫芦的稍微变动之后,脸不红心不跳的将话复制过去。 “你看,如果你不好好照顾自己,你娘亲是会伤心的。所以下一次呀,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要让她伤心。” 宋知知点到即止,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衔香软帕和装着小吃食的荷包一股脑儿的滚到他手心里,做完这一切,她起身禅了禅腰间垂绦,笑出小兔子似的门牙,“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 她点了点自己的唇边,指尖白得腻光,与嫣红的唇撞在一起,让他想起樱桃。“要记得上药,伤口不要碰水。再见,江子昱。” 背影蹦蹦跳跳的,鬓发上晃着一对桃粉的步摇,一左一右,缎带像兔子耳朵。 江倦手里捏着她的软帕,上面余有小姑娘甜软的香味,他低垂的眼微微一颤,而后语气低徊呢喃,念着软帕边角绣的小小闺字。 “知知……” ** 宋知知没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来,她一路小跑,终于在照花街陈掌柜那儿寻到裴晚织。 “晚织姐姐!”小姑娘奶声奶气,双手攀在琉璃檀木的柜台上,眼巴巴地朝里张望。 裴晚织正和陈掌柜低声交谈,听见熟悉的声音,她微微一愣,有些惊诧的回过眼。 “哟,九小姐来了啊。”陈掌柜见她,当即也眉开眼笑,将她招到自己跟前,“来,陈伯这儿有好多好吃的,阿信,去给九小姐端来。” 宋知知也不推迟,笑着应了,“谢谢陈伯伯。”她话音一转,鼓起脸颊,“晚织姐姐,我同永宁在孙大娘那儿吃东西呢,左等右等不见你,听孙大娘说你来取东西了,我怕你一个人提得沉,特特过来帮你。” “咳,瞧我这脑袋。” 陈掌柜歉意地用手掌敲了敲额,不好意思笑道,“我同晚织讨论了一会儿云洲糕点改良后的做法,一时不察,倒是叫九小姐给等急了。” 宋知知的大眼睛一下子来了光,她将下巴抵在手背上,欢快着声儿:“我可急坏了,就等着陈伯新出炉的糕点呢!” “这嘴皮子哟。”陈掌柜失笑,裴晚织也同样莞尔,无奈又宠溺的摇摇头,“小馋猫。” 分卷阅读6 宋知知心满意足的顺了好几块松软的糕点,左手右手都帮裴晚织分担着货物。裴晚织原先不肯,但是架不住这位国相九小姐跟只兔子精似的精明,两手一提,说什么也不同意放下来。 “好好一个高门贵女,整日跟我这等身份在一起……”裴晚织见不得她辛苦,口中埋怨的话说到一半,又担心话语太过尖锐,生生截去后半的话头。 宋知知最不爱听她这么说,当即小脸一垮,乐不出声了,“晚织姐姐又嫌我。” 裴晚织被这顶天大的帽子扣的有些愣怔,她微微蹙起一道柳眉,不悦道,“小九何出此言?以后这等话莫要说了。” 宋知知就等着她这句话,当即伶牙俐齿的还了回去,“那晚织姐姐也不许这么说了!” 裴晚织一愣,她抿了抿唇,眸里深意万千。她不再说什么,而是小心地把宋知知护进绿荫深浓的阴凉地里。 路上意外碰上江倦,又在陈掌柜店里多说了一会儿话,等两人回到孙大娘的摊子前,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李书窈的精神气早已被熏得恹恹,卷翘睫毛都泛上了蒸腾的暑气。 “你怎么才回来?”她懒懒支起身,敷衍的抬抬手算是打招呼,手边摇一把精致团扇,可颊边还是不断有细密的热汗渗下来。 宋知知还没说话,裴晚织将手中提着的重物搁在地上,从茶瓯里取一个净瓷杯子,给李书窈沏了一杯温水,轻声道:“让郡主久等了,郡主饮点清水吧。” 桌上还未吃完的甜豆汤沉了黏腻的底,孙大娘泡得云茶她也没有喝几口,裴晚织猜想她口中的甜味还未化散,将云茶换成了一瓷清水。 “不打紧,我就是热的。” 裴晚织笑笑,不再多说,她低头收拾着八角方桌,刚要拿抹布去浸过水,视线随意一抬,随即愣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小朋友正式认识了(误) 第3章 碰瓷 “江倦?” 裴晚织微微敛眉,语气惑然,“他在这儿做什么?” 宋知知正替李书窈扇风,听到她的话,诧异地将目光寻过去。 街角的一棵悬铃木下,少年单手捂着左肩的伤口,见宋知知撞上他的视线,就像无知无觉的蝴蝶撞上一张精心织就的猎网。江倦低咳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宋知知“蹭”的一下站起身,将团扇塞回李书窈手里,急急道:“永宁,我去一下。” 李书窈被暑气熏得都没有精神还嘴,无所谓的朝她挥了挥手,“去吧,小白眼狼。” 裴晚织见她背影跑远,还是没忍住问李书窈试探道:“郡主,知知何时和江倦……”她顿了一下,换了个相对妥当的说法:“何时认识了?” 李书窈有气无力的望了宋知知背影一眼,无奈摇头,“整个耀京城内谁不认识她?跟朵招摇的小交际花似的。” 裴晚织摁下心中担忧,视线有些不放心的追着宋知知。 那厢,宋知知被暑风吹得有些心浮气躁,不停的用手掌朝自己面颊扫着风气,见到江倦,她有些意外,嘴上先抛出关心的问话,“你怎么样了啊?” 其实从两人自照花街分别至今不过半个时辰,但是宋知知却茫然的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她表面镇定的甩了甩头,把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扔出去。 江倦比她高上许多,宋知知堪堪到他的胸口,这个身高差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见他身上的伤口离开时是怎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宋知知扁扁嘴,抓过他的手直接翻过来瞧,不瞧还好,一瞧她又是心头火气,恨恨嘀咕道:“好一个王富贵,下手也忒狠了!若我下次见了他,不得给他个教训!” 江倦脚步虚浮,堪堪靠着枝干,他想缩回手,不忍心手上黏腻的血迹脏了她,但是身上伤口疼得厉害,他鬓间冷汗涔涔,全身抽不出一丝力气。 “知知……” 他的声音太轻太低,又逢一阵裹挟着杏花的风迎面扑来,生生将这两个字扑得无影无踪,宋知知疑惑抬头,盯着他唇角伤势可怖的淤青血污,奇怪道:“你刚刚说什么?” 他眸光一暗,旋即不动声色的将顶到齿边的话咽了回去。 江倦不说话,宋知知心里嘀咕了一会儿,也拿不准他在这里干什么,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那……我先走了?” 宋知知刚说完,还未来得及动作,江倦一下子拧住她的手腕,力道重的几乎要陷进她细软的腕骨中。 她被惊了一下,但也只是略微的怔了片刻,江倦毫无血色的薄唇抿得极紧,他近乎是执拗的、较劲的,不发一言执住宋知知,不让她离开。 “你没有来找我……”少年的声音又低又哑,却透着一股没来由的执着。 江倦的食指轻轻地搭着小姑娘微缓的脉络,忽然发现她伶仃细巧的腕上落了一点刺眼的红。 他局促不安的动了动食指,想要欲盖弥彰的将那点暗色的血珠擦掉,可是手指刚刚一抬,就听见宋知知惑然问,“我没有来找你,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心事被拆穿,江倦只觉得自己耳根发热,他依旧是紧绷着唇线,手指却不易 分卷阅读7 察觉的轻颤。 宋知知低头凝了一会儿自己被掐红的手腕,然后抬起眼,眼底湿漉漉的,一时间分不清是阳光滤下来的光,还是她真的疼出了一点泪意,“疼。” 江倦立时就慌了神,下唇轻微的战栗着,他微微松了指尖的力道,却没舍得放开她。 阳光熠熠,耀入她那双清澈干净的纯粹瞳仁,她的眼底纳了自己的身影,他忽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所有的肮脏心思都被强硬的撕开曝于□□下,叫他无处躲藏。 前世里,世人皆称裴晚织是天下第一美人,可这些人鼠目寸光,不知道国相府的宋九小姐才是真正的人间绝色。 宋知知这样明媚、美好的女孩子,她应该生活在一团锦绣之中,却偏偏被自己拉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是自己贪恋她的温暖,贪恋她像煦阳一样明朗,她坚韧、勇敢,有着世界上最纯洁的品性,若不是遇上自己,断不会白白葬送了一生。 甚至…… 甚至在宋知知死后多年,她的骨灰被姜彦一把扬了,他才得知,原来他一直都护错了人、惦错了人。 宋知知见他一声不吭,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她仔细觑着他的脸色,试图从眉眼分辨出些许异样的情绪,但是怎么看,她都觉得江倦真的是太可怜了,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尊贵小皇子,最后却流落到民间,连被人欺负都无力招架和还手。 思及此,从来都心软的九小姐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却见江倦像触了电似的,猛地将手抽回去。 宋知知:“……” 好在她也不尴尬,傻呵呵的笑了一声,歪着脑袋自下而上的看他,眼底铺陈着亮晶晶的碎光。 “江子昱。” 宋知知眯着眼笑得跟猫儿一样,她软着音,一叠声的唤,“江子昱江子昱江子昱江子昱?” “为什么?” 许久,江倦才在她近乎是撒娇似的软音里捉回神智,他不安的抬眼看她,猝不及防撞上小姑娘隐秘又期待的目光,被她这么大大方方的一瞧,他只觉得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喉间像是被撒了一把粗糙的沙砾,碾得他生疼。 她歪了歪头,发上的桃粉步摇也随着动作晃了一晃,明知故问道:“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对我笑、为什么要给我糖、为什么不像其他贵女一样避我如蛇蝎,为什么要对我好…… 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疑问变成无声的沉默,江倦不肯再说了,宋知知叹了一声,用软绵绵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胳膊,声音闷闷不乐:“你伤这么多、这么重,不去处理怎么行啊?” 她在担心自己? 少年晦暗的眼神蓦地一亮,眸色隐忍不表,指尖却绷得愈加颤栗。 等了老半晌,小姑娘粉嫩嫩的面颊被烈阳扫了一层薄红的胭脂,宋知知屈指弹去额角的一滴细汗,有些无措的看着他。 就在宋知知几乎要以为江倦已经入定成佛已臻化境的地步,不料少年忽然身子一软,直直往她身上倒下。 温柔的春柳拂风中,小姑娘惊讶的声音惊起了憩在枝桠上的一排云雀。 “哎、哎!江、江倦!” 江倦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宋知知手忙脚乱的托住他的身子,另外一只手艰难的扶住悬铃木的树干。 他瘦得过分的下巴抵在宋知知的肩窝,肌肤相贴的触感滚烫,宋知知登时一怔,费劲抽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额温。 这人…… 居然烧得这么重。 宋知知更加无奈,只觉得这人的反差实在过大,明明是个杀伐果断、不可一世的平南王,现在却是个挨了打、受了伤,还发着高烧的小可怜。 她看着因为高烧而昏过去的江倦,少年露出好看的半边侧脸,清瘦的下颚线条凌厉,一节白玉般的脖颈没入略微宽松的交襟中衣,他眼睫很长,盖在眼睑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若不是唇边伤口可怖,以这人的面貌,当真端的起一句“世无其二、公子无双”。 宋知知凝盯了一会儿,认命的叹了一声,将他垂落的小臂搭在自己肩前,十分吃力地撑住两人身子交叠的重量。 宋九小姐今年堪堪九岁,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奶团子,力气比不得小猫要大上多少。 但若是宋知知稍微留心一点,就会察觉凭着自己那瘦小身板根本承受不住他人的的重量,江倦虽瘦,但是个子极高,若不是他刻意地稳着身形,没有将全部重量压在宋九小姐身上,她现在肯定不能跺着脚懊恼。 好在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原本等在孙大娘摊上的李书窈竖了一只耳朵,她搁下吃了一半的切云糕,提着薄纱裙角向两人跑来。 “小九!” 李书窈看宋知知憋得小脸涨红,顿时目光有些奇异,“你这是在干嘛……?摆什么造型?” 宋知知正愁着怎么喊人呢,见李书窈来了,她眼睛一亮,急急喊道:“永宁,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搭把手,这人沉死了,压得我胳膊都疼……” 李书窈移了一下目光,只见这个少年的衣角遍布泥泞和血污,搭在宋知知肩膀上的小臂露出青紫伤痕,李书窈轻吸一口凉气,脚步往后一撤,立时向她摆了摆手 分卷阅读8 ,“知知,我金尊玉贵,定是托不动他的。你等着,我去给你喊人来。” “永宁!”宋知知气得直翻白眼,她看着李书窈一溜烟儿的跑没影,痛心疾首的大喊道:“你不就是爱惜你身上那条雪缎的衣裳嘛!我回头从我府中取了给你送去好不好!” “不——好!”李书窈头也不回,声音倒是中气十足的顺风传来,“这可是谢珩之送我的!” “什么嘛,整日就谢珩之、谢珩之!”宋知知低声腹诽,她动了动酸麻的胳膊,刚想换个姿势扶着江倦,就有人帮她撑起了江倦的身子。 “晚织姐姐?” 裴晚织微微抿唇,点了下头:“我帮你。” ——帮我? 电光火石,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宋知知浓密纤长的眼睫缓慢的眨了一下,随即想起在原著中,裴晚织可不就是江倦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白月光嘛!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路边的野男人不要捡。 第4章 兄长 这个念头让宋知知心底起了一点隐秘的想法。 她长长的、拖着尾音“嗯”了一声,避着江倦用力的眨了眨眼,转回来时双眼湿漉漉的,像淌着粼粼水光,她对着裴晚织扁着唇线,眼睫向下压着,一滴欲落不落的晶亮眼泪在眼尾悬悬欲坠,“晚织姐姐,你帮帮我……” “好。” 裴晚织敛了一下眉,她的手横穿过江倦肘弯,还未来得及动作,江倦忽然紧皱眉头闷哼一声,精准避开裴晚织想要搀扶的手。 “哎、哎!” 江倦又往她身上靠深了一些,宋知知咬着牙,颤颤巍巍的抱着江倦的腰费了大劲儿将人往上提了一些,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晚、晚织姐姐,你……” 裴晚织神色有些不易察觉的怪异,她微微抿了下唇,偏头往摊子上看了一眼,“知知,我去喊两个人来帮你。” 宋知知的手还箍在江倦腰上,听完她的话,双眼错愕的睁大,舌头打结了一会儿,磕磕绊绊的没说完一句话,裴晚织就已经扭头走了。 就这样走了? 宋知知呆在原地,直到自己的脖颈被喷薄的灼热呼吸给呼得酥痒,宋知知往后仰了仰自己的脑袋,有些闷闷不乐道,“怎么就这样走了呀……” 悬铃木盛开的花瓣迎风而落,宋知知眼底里落了一点明媚的白,分神的瞬间,原本温顺窝在她怀里的少年猝然睁眼,与不放心回头的裴晚织对上视线。 少年神情阴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幼兽。 裴晚织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那简直不像一个少年人的眼神,阴鹜、凶狠,眼中寒光化作有实质的利刃,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拆皮拔骨。 但只是匆匆一眼,江倦重新阖下目眼睫,仿佛那瞬间的逬出的惊冷杀意只是裴晚织的错觉。 “晚织姑娘?怎么了?” 身侧伙计奇怪的连问好几句,裴晚织有些不适的收回目光,摇摇头,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 两个伙计应了裴晚织,边走边捋起袖子,其中一个个高方脸的汉子对着宋知知语气恭敬道,“宋九小姐,请问要将他带到哪去?” 宋知知一边低声嘱咐“小心”,一边抻了抻自己被压得有些酸痛的肩背,她交叠着手指活动了一下,不确定道,“晚织姑娘没说什么吗?” “说什么?”方脸伙计一愣,随后笑起来,“哦,就让咱兄弟两个好好给九小姐打下手。” “不是不是。”宋知知踮踮脚,可是孙大娘的茶摊上早已不见裴晚织纤细的背影,她垂头丧气的跺了跺鞋后跟,还不死心,透腻如脂的面上都急出了薄红,“晚织姐姐没让你们把他带回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半天,“带回去?”那高个儿伙计露出惊讶的神情,“晚织姑娘只说任由九小姐差遣。” 江倦却在这时将烧得滚烫的前额贴到了宋知知的侧颈里,小姑娘被烫得瑟缩了一下,在两个伙计目光灼灼的注视中,终于小小声的妥协,“好吧……” “将他带回宋府吧,我给你们领路。” ** 宋知知跟着踏进自家后院大门,心内第一百零八次感叹。 “九小姐,人就给您送到这儿了。” 两位伙计小心地将人搁着雕花柱檐放下,向着宋知知拱手作揖。宋九小姐这才如梦初醒,她从腰间摸出自己的丁香荷包,倒了几枚碎银叶子交给两位伙计,“这天热,你们去换口茶喝。” 两个伙计也不推辞,心想这宋九小姐果真大方,喜滋滋地掂了掂手中分量不轻的碎银,再次向宋知知作揖道谢,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宋府。 虽说是春末,可这气温一旦蒸起来,还是极容易令人汗流浃背。好在现在时近黄昏,裹得人密不透风的燥热终于消停了一会儿,天边浮云轻轻袅袅的遮过最后一丝热风,宋知知从袖中摸出锦帕抹去额边的汗,她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在“喊人”和“自己搬”之间左右摇摆片刻,终于认命的转了脚步,在江倦身侧蹲下。 小姑娘拿着锦帕在他面前比划一下,翘起一根食指细致小心的挑起他垂落在鬓边的碎 分卷阅读9 发,然后用云缎柔软的手帕摁在他的额角,将细汗和一点污垢捻去。 “我只能留你在我府中一个晚上,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我无能为力。”宋知知细声细气的嘀嘀咕咕,枝桠上跳跃的鸟雀叽叽喳喳,她将帕子对角折叠,准备收回袖中的时候,手腕冷不丁被江倦抓住了。 宋知知像是受了惊的雪雀睁圆了黑亮澄澈的眼睛,江倦低喘了一口气,含糊不清道,“谢、谢……” 锦帕如一片轻羽落到青石砖面,隐隐萦绕着一息少女薄软的香气,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微微撑着指节的手背上。 宋知知不再多说什么,匆忙间忘了自己掉落的帕子,她刚直起身,甫一回头,面色一瞬僵滞,粉嫩双唇圆成一个错愕、震惊、久久难以回神的口型。 特特开了的小院偏门,心想着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府中兄长回到自己小院的宋知知,没想到被堵了个结实,简直比瓮中捉鳖还要鳖。 宋府长公子玉树临风的摇着一把水墨工笔折扇,见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存在,折扇敲在手背上利落一收,光风霁月的一张俊脸上隐有可称和善的笑意,但是说出的话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小九,你可回来了。” “呵、呵……” 宋知知笑得尴尬,倒是没忘要用自己娇小的身子挡着江倦,她有些无所适从的抓了抓鬓边的步摇,结巴道:“大、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说我在这里干什么?”宋逸笑得温文尔雅,扬起唇边淡淡弧度,眼神却冷得惊人,“宋知知,胆子大了,现在是敢□□,还敢半夜才回府!” 宋知知对这番控诉瞪圆了眼,她歪头看看天边薄暮成金的黄昏,又看看气得唇角微抽的宋逸,她扁了扁嘴,委屈道:“什么嘛,明明就还没有天黑。” 宋逸怒道,“你还敢顶嘴?” 宋梧倚墙而立,憋笑到肚子发疼。宋知知更加委屈,将求救的视线落到五哥身上,宋梧一边忍笑一边冲她挑眉,示意自己知道了。 “好了,大哥,你平时对小九的管教也太严了,她正是爱玩爱闹的性子,这样拘着她也不好。再说了,同她一起出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永宁郡主,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宋梧一番说辞信手拈来,见宋逸的表情还是冷冰冰的紧绷着,他使出宋知知的杀手锏,笑道:“小九玩到现在,肯定饿坏了吧,你就算要罚要骂,也得让她先把晚膳吃了。” “你就惯着这个小皮猴!整日不是□□就是揭瓦,我看等她及笄了谁敢来娶她!”宋逸一甩袖子,口气不复方才凌厉,显然是心软了。 听到这句话,不知从哪绕过来宋司忍不住插了一嘴,“大哥,咱们府中又不是养不起小九了!若是她嫁不出去,四哥养你一辈子!” “嗯嗯嗯嗯。”宋知知从善如流的点头,委屈一扫而空,笑得比小兔子蹬腿还欢。 她正要净了手溜到自己院中的小厨房吃饭,不料身后低低传来一声闷咳,宋知知登时脚步刹住,有些懊恼的用粉拳轻敲了一下额角。 “我怎么把江倦给忘了呢……” 宋律耳尖,他看着宋知知身后那一角冷白,有些不悦道:“小九又捡了什么阿猫阿狗回来?” “哎、六哥!” 宋知知急急摇头,想也没想将解释脱口而出:“这不是阿猫阿狗,他叫江倦,被王富贵给欺负了,他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我就擅作主张将人带回来了。” 宋知知用鞋尖在地面上行画了一个圈,小小声道,“而且他生病了,没人照顾,我……” 江倦垂在一旁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尖染了夜里薄冷的凉风。 宋善见怪不怪,他们这个小妹,自幼便是个最心软的性子,任谁磨她两句耳根,她都会一股脑的答应下来。只是在听到江倦的姓氏时,迟疑了片刻,“姜?国姓?” 宋知知蓦地瞠圆了目,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是江,江河瀚海的江。” 宋善笑了一笑,不再过多探究,“也是,不可能是国姓。只是我看他的样貌,却不大像是流浪乞儿。” 宋知知心中刚松了一口气,谁知宋逸面色比方才更加薄冷,他大步走来,掐着江倦的手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宋知知看得心惊胆战,只觉得自己大哥要将江倦的手腕给拗断了。 “大哥……”宋知知弱弱开口,生怕大哥下一秒就要把这个来路不明的臭小子给扔出府去,她一想到眼前这位弱不禁风,挨两拳打就发起高烧的江倦居然会在日后长成原著中手起刀落、屠尽九州苍生的平南王,宋知知就倍感玄幻。 “大哥,你、你可别把他丢出去啊。” 听见妹妹怯怯的请求,宋逸差点气笑了,他旋身回来,屈指弹了一下宋知知的额头,“在你心里,你大哥就是如此的豺狼虎豹?” “怎么会呢!”宋知知抱上宋逸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大哥对小九最好了。大哥,你看他受了伤,还生着病,如果不多加照料,万一出个事儿,该怎么办呀?” 宋司也附和道:“大哥,小九喜欢,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再说了,不就是一晚上,明日等他烧退了咱们再让他离开宋府。” 宋知知趁热打铁,又蹦到四哥身 分卷阅读10 边,小嘴跟嵌了蜜似的甜,一个劲的游说:“是呀是呀,不愧是四哥,隔着那么远都知道他发烧了呀!” 宋司师承大耀圣手,年纪虽轻,但已拥有岐黄医术。 “这么晚也别请大夫了,我来替他看看。”宋司说完,将青竹韵韵的袖口挽至手肘,吩咐府中家丁将人抬到后院偏房。 “谢谢四哥,四哥对我最好啦!还有大哥三哥五哥六哥……诶?二哥和七哥呢?” 宋善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拂去她发间的一片落花,“被爹叫到书房里去了。” “没事吧?”她嘴里嚼着一个宋梧递给她的大肉包子,小圆脸皱成一团,含含糊糊道:“不会是二哥七哥又惹事了?让爹给逮到了好招呼一顿打?” “你就不能盼着他们好点?”宋善失笑,将她唇边的一点油星揩去,“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挨罚我不清楚,小九若是好奇,一会儿三哥将老七抓来让你问问。” “这就不必啦。”宋知知努了努嘴,看着铅黑墨色的远空,已经袅袅升起一轮圆月。明明一行人没有说很久的话,但是暮色洗尘得特别快。 宋知知又咬了一口包子,有些未雨绸缪的叹了口气:“唉……” “好端端的叹气作甚?去吃你的饭吧,小馋猫。”宋善捏捏她的脸,温柔地推着宋知知进了屋。 宋知知恋恋不舍的冲着宋善挥挥手,谁知一转身就撞上了肿着一双核桃眼的喜鹊。 “小姐!”被宋知知无情诓骗了整整一日的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狠抽了一口气,奋力将鼻涕泡吸回去,“您若是再不回来,喜鹊只能以死谢罪了!” 宋知知被她哭得头疼,忙用剩下的半个肉包子去堵她的嘴,“什么以死谢罪,我让你少和我二哥学,他那人,四书五经都是倒着念的!” 喜鹊嚼着嘴里的鲜香肉馅,打着哭嗝,结结巴巴的应了。 “对不起小姐,喜鹊……喜鹊就是太担心您了。” “我这不是好好着呢,别嚎得跟哭丧一样啊,乖。” 宋知知踮脚摸了摸她的头,双手拍了拍,哼着欢快的小曲儿蹬上床,摸过藏在被褥里的小人书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问:九小姐到底有几位好哥哥? 第5章 留下 宋九小姐沐浴梳洗过后,让喜鹊为她绞着湿漉漉的长发,她趴在柔软的床榻上,晃着细嫩瓷白的足尖。 月色正浓,屋中点着一灯烛火,跳跃的橙红火光跃在屏风上,将云州春景衬得明媚动人。 宋知知捻着书页翻面,听见屏风之后的喜鹊对不速之客问安,宋知知询声回望,不出所料,果真是宋麒。 在宋知知的七位兄长中,她和宋麒的关系最为亲密,其一是因为两人年纪相仿,故而最玩得开;其二是因为每当宋知知闯祸,总是宋麒义无反顾的站出来替她背黑锅。 “小九!”宋麒毫不客气的拉过矮脚玫瑰椅,在她床侧大马金刀的坐下,一手抓了藤织果篮里的圆枣,一手抽了宋知知正在读的小人书。 “嗯,你这枣儿好吃,一会我回去了你分我一点。”他边说边用手指翻了页,看到趣处,登时乐起来,“父亲当真宠溺你,这书若是出现在我屋中,父亲还不得把我倒挂在檐上,抽我一层皮。” 宋知知招手吩咐喜鹊去给宋麒装一些新鲜的圆枣,然后用小手摁了摁他手腕上的一处淤青,微微蹙起眉,“你又和二哥打架了?” 宋麒立时怒瞪她一眼,佯装不悦道:“那怎么能叫打架呢?分明是我和二哥切磋,是我技不如人,挨了他几招。” 宋知知面露无语,供着他好吃好喝的舒坦完,这才打着呵欠出声赶人,“好了,你该回去睡觉了,否则再过两年,我都比你高了。” “小丫头心思还挺多。”宋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心满意足道:“行,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我听六哥说你带回来一个臭小子,过来看看大哥有没有罚你。不过见你也没缺胳膊没少腿的,我就放心了,早点睡吧,矮包子。” 宋麒走后,宋知知以一副困得不行、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的模样将喜鹊赶去了一旁的侧卧中,香阁中的鎏金铜台灯罩着金丝灯罩,拢出幽幽暗光。锦绣云纹床上的小姑娘微微睁开眼,听着打更人的梆声渐渐远去,在心中掐算了一下时辰后,掀起被子后蹬上鞋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子夜时分,临水街四下无人,只余每家每户檐下一盏被风卷的不停打晃的灯。 宋九小姐踮着脚走上碎石小道,一个矫健人影无声无息的落在宋府的翘顶屋檐上,清幽月色下只隐约辨出一个少年身影,他的视线梭巡一圈,确定无人后,腾起轻功,自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地如燕无声。 宋府内的一方莲池漾开浅浅波澜,一片落叶打着卷儿落下,一切悄无声息。 不速之客显然并不了解宋府格局,兀自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宋九小姐的院阁。 这间后院的屋子原是摆放杂物的,不过平日里一直有人打扫,倒也不显得脏乱。 来人绕过墙角堆叠的梨花木摆件,向着屏风后的木床走去。 月影疏忽明昧,冷冷映出 分卷阅读11 坐在踏上的一个清瘦身影。 见他突如其来的到访,江倦并不显得慌乱,只是漫不经心的抬了一下眼,修长五指卷着一节渗血的纱布,他用犬齿咬断纱布尾端,利落干脆的扎了一个结。 来人凝了半晌,终于懒懒出声,“看不出来啊。” 他抱臂倚在一旁的凤阁茶几上,扬着揶揄的语调:“为了进这宋府,你居然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甚至不惜主动衅事,让王富贵带人找你麻烦。” 江倦薄冷的眼尾瞥过来,薄唇轻勾,八风不动的将话头堵了回去:“看不出来啊。谢公子为了进这宋府,居然绕了这么大个圈子。” 谢礼顿时恼羞成怒,又怕声音过大惹来宋府侍卫,一时发作不得,只狠狠的瞪了好整以暇的江倦一眼。 世人皆知谢小公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却不知,这位才艺卓绝的小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 “罢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笑话。”口是心非的谢礼一振衣袖,从腰间摸出一个青瓷药瓶向他怀中掷去:“喏,给你。” 江倦稳稳接过,冲他微微颔首,言简意赅道:“谢了。” “哎,谢什么谢啊。”谢礼双手垫在后脑,仰天无语长叹:“真的不知道你是着了哪门子魔了,成日跟着那宋九小姐不说,居然还想出了这么个苦肉计。我说,你也真的不至于,我就当你心悦宋九小姐吧,可是离……离那地儿太近,你若是暴露怎么办?你不得想想你的以后?” 江倦对他的接连发问未置一语,拇指刚绷开瓷瓶的木塞,谢礼忽然眼神一变,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江倦手指轻顿,又将木塞紧回了瓷瓶小口。他将谢礼给的药藏于袖中,五指用力在包扎伤口的纱布上重重一摁,让伤口重新绷开,细细密密的渗出血来。 谢礼一惊,正要开口呵斥,却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江倦懒洋洋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委屈谢公子了,今日当一回梁上君子。” 谢礼皱眉看向重新绷裂的伤口,心道江倦一定是疯了。随后轻功无声无影,人便落在了房梁上。谢礼摇开折扇,扇去空气中的积灰。 木门“嘎吱”一声,宋九小姐提着一盏绢纱细灯,猫着腰走进来。 她将细灯停放在屋内一角,一团小小的明火驱散黑暗,宋知知慢慢合上木门,这才长呼一口气。 “江倦?” 宋知知将灯搁在床脚放下,用手背去试了试榻上少年的额温。 手心的温度已经恢复正常,她安下心来,“果真退烧了。” 一点幽渺的火光攀上他的眉眼,熟睡之中的少年眉间紧皱,他的鼻梁很挺,唇却稍薄,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宋知知原本要退开的手不知为何生生停住了。 他脸上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过了,唇边破了皮,用药敷过后,留了一圈深色的痕迹。 宋知知托着腮,忽然闷闷起了一句,“生得倒是怪好看的……就算受了点伤,也是好看的。”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伤口边缘,指腹柔软,贴在他脸上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唉。” 忽然听她叹了一声,江倦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拧了起来。 “我四哥虽说医术好,可是到底是个糙汉,下手没轻没重的,怎么给人包扎个伤口,还重新包扎出血来了。” 好在今日确实晚了,家丁们来不及收拾,屋里还堆着纱布和剪子。 宋知知重新将他肘弯处的纱布解开,伤口虽然敷过药,但不知怎么的又重新裂了,血丝顺着他清瘦的肘线流下,染红了榻上的被衾。 宋知知从小就为整日调皮捣蛋的宋迩包扎伤口,上药和包扎手法无比熟练。 绢纱灯被风吹得晃了光影,宋知知手指轻转,瞬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敲了敲蹲到发麻的双腿,起身将大开的菱格窗棂关上。 “这批新进的家丁怎么都笨手笨脚的,明知道他发烧受伤,还要把窗户开那么大。” 宋知知摇摇头,语气颇有些不满。 而被迫当“梁上君子”的谢礼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有些无辜的想,虽然窗是自己顺手推开的,但是推给宋府的家丁,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毕竟谁能想到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潇洒侯爷会做这种深更半夜闯人屋中的荒唐事! 谢公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他不过是来给自己的好友送个药而已! “江倦啊江倦,你赶紧好起来吧。” 宋知知撇撇嘴,衬着幽暗的灯火打量他。 这人好看是好看,惨……也是真惨。 但是仔细想想…… 宋知知被冷风扑了一个激灵,她慌忙拍下胳膊上起得疙瘩,站起来跺了跺脚。 这件事情不能细想,一旦细想,最惨的难道不是宋九小姐吗! 毕竟她可是死得不明白,不仅被人烧了,骨灰还被人扬了! 宋知知暗自神伤了一会儿,她想事情想得出神,没发现江倦已经睁开眼,清冷的黑眼珠错眼不眨的盯着她。 “你……” 冷不防被人这么盯着看,宋知知差点被吓得魂飞天外。 “你醒了怎么也不吭气!吓死我了!” 分卷阅读12 宋知知拍了拍胸口,没好气的瞠他一眼,旋即想到这位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爷,那点飞扬跋扈的姿态又偃旗息鼓。 江倦依旧是不说话,那双几乎要溺进夜色中的黑眸将她牢牢地圈锁在自己的视线里。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宋知知心想他不会又是烧起来了吧,她微微探身向前,小姑娘甜软的发香瞬间萦绕在他鼻尖,江倦闭上眼,感受到她柔嫩的手心再度贴上自己的额前。 “知知……” 藏在梁上的谢礼乍一听这句千回百转的“知知”,只觉得自己胳膊上的寒毛全都飕飕倒竖。 “我的祖宗啊……”谢礼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他该不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吧……” 宋知知无奈叹了一口气,将手垂回榻上,帮他把被褥拉过手肘处盖上,还贴心的拍了拍,“知道了知道了,快睡吧,睡一觉起来,什么病痛都没有了。” 江倦眼神却格外清明,像是雪原上最凶狠的一匹狼盯上了毫无知觉的天真小白兔。 “知知,你把我带回来了。” 宋知知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转念一想,也许是说自己没有见死不救呢? 她点点头,抿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没事,睡吧。” 宋知知见他暂无大碍,转身要走,江倦忽然执住她的手,少年微垂着目光,没有看她,声音低哑,“知知……我可以留下吗?”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超出她的思考范围,宋知知微微拧眉,却没有挣开他,“什么意思?” 江倦声音有些起伏颤抖,五指不安的松开,但尾指却与她勾缠在一起,“我能留……能留在宋府吗?” 宋知知愣了一瞬,她咬了咬下唇,觉得气氛有些无端的凝重,继而垂下视线,凝着在灯火下更显惨不忍睹的伤口。 宋知知不想和他有太过紧密的瓜葛,但是她想到自己未来的处境,一时间又拿不定主意。 似乎是看出了宋知知的游移不定,江倦语气急切,甚至因为快速说话而牵动唇边伤口,惹出了两声低咳,“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 宋知知趴在榻边,将下巴抵着自己的肘窝,慢慢道,“洗衣、做饭、打扫、梳妆。你会什么?” 江倦眼神微怔,沉默一瞬,少年清冷的声线里含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什么都会、什么都可以做。” 宋知知凑近他,不满的撇了撇嘴,“你简直就是古代版的辛德瑞拉。” 江倦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一双黑眸里不加掩饰自己的心慌和紧张,几乎有些乞求的意味。 宋知知觉得他就像是暴雨天被人丢弃的小狗,心软的一塌糊涂。她微微踮脚,附身上前,用手背轻轻拍了拍江倦的脸,一双清亮明润的杏眼泛着光,“别怕,你的王子马上就要来吻醒你啦!” 作者有话要说: 对应文案上的内容~ 第6章 夜谈 等着人睡过去之后,宋知知守在他身边大约半刻钟,确定额间温度不再烧得滚烫之后,这才将绢纱提灯留在了江倦房里,自己踏着朦胧晦暗的月色走回小院。 可是…… 为什么自己出门前明明熄了灯烛,檀黄的窗纸却跳着半点不甚明亮的烛火,隐约映出一个纤细单薄的人影。 宋知知倒吸一口凉气,噤声推开门,和屋内正擦拭着一柄雪亮银剑的少女打了个照面。 纪绾绾冷眼瞥她,细白的手指摁在剑锋上,一点幽微的烛火跃然而上,衬得她眉心更冷。 “把人带回来了?” 宋知知旋身将轩窗打下,仔细的合紧之后,小手轻拍自己胸脯,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纪姑娘,你总这样神出鬼没,若不是与你熟识,难免要将他人吓出个好歹。” 纪绾绾眉梢一挑,语意淡淡,“是么?” 宋知知“嗯”了一声,从茶瓯中取了青瓷盏,里头灌入云州春茶后,用食指顶着杯壁推向纪绾绾,“纪姑娘,放下你的剑,喝口茶吧。” 纪绾绾不为所动,手腕一转,一个漂亮剑花自奔宋知知发上的一枚桃粉步摇,宋知知身经百战,向右一偏堪堪避过,鬓边碎发被剑气带起几丝,宋知知慌忙用手摁下,不满地瞪她一眼,“纪姑娘,有话好好说,不要动刀动枪!” 那一剑使得行云流水,持剑的手腕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宋知知嫌弃地用指盖撑在剑身,将上面穿膛破肚的一只苍蝇给撑得远离自己,她拍了拍手,习惯性要从袖中抽出一丝软帕,但半天也没摸着,宋知知低头在自己腰间摸了两圈,惑然的拧紧细眉。 纪绾绾利落收剑入鞘,一身墨白短打勾勒出少女纤细腰身,玲珑腰线上束着一条白鹤扑林的腰带,她不梳京中时兴的少女发髻,而是用一条缀有红珠玛瑙的缎带将乌发高高束起,耳垂也不饰有珠珞耳饰,通身更是朴素简单,但少女姿容尤盛,斜飞如剑的眉角微微向下压着,一双乌灵黑亮的眼泛着如冬日霜雪一样的冷感。 “我之前同你说的,你考虑如何?” 宋知知一番摸索无果,便也不再计较自己的帕子掉在了哪儿 分卷阅读13 ,左右她妆奁里还有许多帕子,不愁用。 “我哪有选择?总不能再让你一剑捅……虽然不会死,可是会疼的好吗?”宋九小姐自暴自弃,见她没有要饮茶的意思,自作主张端起茶盏后一饮而尽。 纪绾绾掀起眼皮看她,薄冷的目光蹿上屋内爆开的灯花,她倚着妆台,又问,“那就行,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再来讨你一杯茶喝。” 宋知知一个激灵,急急回身看她,“你要走了啊?” “嗯。”纪绾绾甚少有情绪鲜明的喜怒哀乐,她的手指摁在剑柄上黑金繁复的古纹,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天边高悬的月色,“走了。” 纪绾绾推门而出,少女背脊挺直如傲立孤松,踏着清冷月辉消失在宋知知眼底。 国相九小姐今年九岁,纪姑娘看着十五六出头;可在很多年前,纪姑娘就是这一副容貌。 而这一切事情始末,还得从宋知知不慎翻开一本古早狗血旧文说起。 宋知知是宋知知,但不是国相小九宋知知。 她是根正苗红的21世纪拥有前程大好美少女,如果不是那天从书柜最里层掉出这一本小说,宋知知也不会为了打发时间随意翻看几页。 小说名字叫什么她根本没细看,只知道男主名为姜彦,是大耀朝的太子;女主叫裴晚织,罪臣之女。按照古早狗血文的属性,洋洋洒洒前几十万字全是在写男女主的爱恨情仇,各路男配女配都死了一轮回了,两人之间的重重误会和矛盾还没有解开。 宋知知看得百无聊赖,在众多的人名当中,她倒是记得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18线女配,平时不作妖不刷存在感,只有当男女主感情陷入瓶颈时才会被拖出来当做工具人缓和剧情。 然而这苦命的宋九小姐最后一次露面,却是在只言片语中,被太子一把扬了的骨灰。 宋知知:谢邀,现在心情极为复杂。 总之,穿书这件事情离奇荒诞到宋知知无法用一个合适的字词或者句子描绘清楚,她打一睁眼,就是襁褓中的奶娃娃,听着旁人一口一个喊着她“小九”。 等稍大了一些,宋知知才恍然惊觉自己是那位工具人九小姐,死于黄金三章的第三章,全文出场不过万来字,但却时不时被花式遛狗的提起百来章。 宋知知震惊、宋知知绝望、宋知知呼天抢地、宋知知悔不当初。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 好在她自认自己接受能力极强,一番打击后,宋知知很快从容淡定的接受了自己国相九小姐的身份。 不过这其中的个中缘由,少不了那位纪姑娘的出现。 她说,如果自己想要回到原本的世界,就需要改变书中所有人的命运走向,若是重蹈覆辙,那么她就要永远的被困在这个世界里。 宋知知以为自己青/天/白/日/的见了鬼,她不准备搭理这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地冒出来的纪姑娘,却料不到这位是能动手就懒得动口的主,一剑就刺死了她…… 临死前宋知知绝望的算了算,自己好像还没有苟过第三章…… 然后双眼一睁,她又好端端的站在宋府里,面前正是那位在漫不经心擦拭着剑刃上殷红血珠的纪姑娘。 宋知知双腿一软,差点给她磕了个响头。 她依旧是毫无起伏的音调,眼神冷的像雪巅之上更古不化的坚冰。 “宋知知,这就是代价。” 宋知知打着颤,结结巴巴道:“那、我……我该做什么?” “你须得多留心裴晚织和江倦,这两人前世都不得善终,今生他们的命运与你纠缠在一起。” 纪绾绾言简意赅,提点了她一句,然后将长剑收束进鞘,雪亮的窄光瞬间拢于黑金鞘身。她最后看了一眼宋知知,转身踏进了如墨的夜色,夜风把她腰上的环佩铜铃摇得叮当作响。 裴晚织她记得,原著中和天家有着血海深仇的罪臣之女,然而江倦…… 作为一个和宋知知功能属性相同的工具人,江倦的下场并没有比自己好到哪去。他爱慕裴晚织,为了裴晚织的复仇大计心甘情愿为她扫清前路一切障碍,最后落了一个乱臣贼子的反名。 彼时的宋九小姐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中凝神提笔练字,柔软笔锋刚描了一个“江”字,左撇横下来时,宋知知皱着小脸看了一会儿。 在她看到的章节里,江倦已经成为了手握重权的平南王,而姜彦和裴晚织依旧陷在你进我退的情深虐恋当中。 紫玉羊毫笔重新浸润朱砂,宋知知以手支颚,在江倦二字右边写下“裴晚织”三个字。 但是九小姐还是不满意,她从喉咙间闷闷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咕嘟声,又接着裴晚织的名字后写下当今太子的名讳。 宋知知左看右看,横竖都觉得“姜彦”二字极为扎眼,她翘着唇角,抓着羊毫笔的小手大笔一挥—— 将太子名字涂了个黑。 然后从“江倦”之下划拉出一条线连到“裴晚织”,中间还大大的画了一个爱心。 一切大功告成,宋九小姐把笔丢进笔洗桶里,她将双手垫在脑后,困扰多日的胸中郁结烟消云散。 在那之后,宋知知便安安稳稳的长大,纪姑娘时不时会 分卷阅读14 出现一下,还是多年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从微微向下的眼尾到拭剑的手指都与初见无半分差别。 寂静安谧的夜里,鎏金烛台上的灯火再次爆了一声,宋知知拢了拢轻若蝉纱的外披,瑟瑟抖了一下。 她将冷掉的茶水灌入窗边植种的花草,兀自托腮惆怅了一会儿,听得远处梆声四起,这才绵软的打了一个呵欠,将轩窗向外推开些许,让凉风往内拂进。 * 宋九小姐离开之后,谢礼一跃而下,脚步轻盈无声,他双手环臂,唇边噙着一抹略带戏谑的笑,手肘向下压着自己的佩剑,用剑尖顶了顶宋知知留下的绢灯。 这应该是她屋内的灯件,造型很是精巧别致,灯面上还精心绘有月兔衔珠,月兔两只圆汪汪的大眼睛似是镶嵌两枚黑曜石,让谢礼想起拥有一双灵动双眼的宋知知。 “九小姐倒是心善。”谢礼眼神撇过去,眼底依旧含有揶揄的笑,“若是她往后知道你今日做的一切,她会如何作想?” 江倦凝着那微渺灯火,指尖擦过温热的灯面,像是小姑娘腕上的余温。 少年一张神情冷淡的脸承映一方明昧,衬得如渊一般的眼神更加幽冷。他对着站姿懒散的谢礼一抬下颚,这个动作由普通人做来难免会有啼笑皆非的意味,然而谢礼知道他身份不凡,就算是跌落泥地的凤凰,也终有一日会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 “她不会知道。” 江倦拧了拧手腕,宋府用的药皆是名品上等,但是他为了做完一整出戏,不惜将自己身上的伤口展露得更加狰狞。 “行吧。”谢礼不欲赘言,他微微点头,敛去纨绔笑意,表情随之凝重。 “子昱,不管你行事如何,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不过,你既然选择了宋府这条路。除了宋相之外,还得提防……” 他顿了顿,舌尖顶上自己的齿关,眼睛微微一眯,冷声道,“小心宋逸。他多智近妖,与东宫那位不相上下。” 第7章 奶羹 宋逸。 宋府大公子,今年摘得殿试一甲,生得是一副温润清雅,翩翩公子模样。文可舌战群雄,武亦百步穿杨,而今未到弱冠之年,已在京畿京兆尹周大人手下谋事,虽官职不高,但伸手便是京中机密要务,足见当今陛下对其爱才之心。 两人一站一坐,中间立着一盏闺阁女儿家常用的绢纱灯,夜间风声总是喧嚣吵闹,吹得菱格方窗“嘎吱”作响。 “宋逸这人,我虽没怎么打交道,但是听我爹说,东宫那位和最近和宋逸走得很近,似乎是起了怀才之意。” 江倦听完,并未立时表态。谢礼垂眸把玩着剑鞘上李书窈赠予他的璎珞,一串璎珞打得歪歪扭扭,他用拇指摁着上面的花纹,隐约能辨出是云气浪纹。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江倦抬眼看他,谢礼耸耸肩,笑了一声,“我倒也不是担心你,就是觉得你这次闹出的阵仗有些剑走偏锋。”他抻了抻腰,以一个极为放松的姿势倚着窗框,指节叩着窗沿一角,低声道,“不过你向来自有主张,哪怕是对上东宫那位也不见得会落了下风,我只盼你日后行事多加小心,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让我来做。” 江倦伸指弄了一下火苗,他蓦地想起宋知知鼓着腮帮子时气呼呼的样子,忍不住用指腹点在其中一只小白兔上。 谢礼偏头看了一眼坠在枝头上的昏月,随口岔开话题,“话说回来,宋九小姐在宋府中排行第九,可我记得九小姐顶上只有七位兄长?” “宋夫人生产时,犯了血崩。当时诞下的是一对龙凤胎,知知是妹妹。只可惜先出来的那个婴孩体质孱弱,没熬过三日就随着宋夫人去了。” 谢礼刚皱起眉,又听他声音平冷的说道,“宋大人痛惜那个孩子命薄,便留了他的名字,按照族谱记载,知知才排第九。” “你对宋府真是如数家珍,这点秘辛你也知道。” 谢礼有些懒散的打了个呵欠,视线在屋子中乱转一圈,居然眼尖的瞄到江倦身侧的一篮果子,登时眼神一亮,伸手就要抢过来。 江倦反手抵住他的攻势,轻轻松松的捏住他的手指调转了方向。 谢礼捂着自己的手背,震惊的瞪着江倦,一时不知该不该控诉他护食小气,连宋知知带来的圆枣也不舍得分他一个。 片刻后,谢小公子自暴自弃道:“罢了罢了,是我高估自己在你心中的地位。” 江倦闷笑一声,将圆枣丢到他怀里,“总之,今夜谢了。” 谢礼潇洒的摆摆手,瘦薄的手掌禅开袍角蹭上的灰,“行,这句道谢来之不易,容我带回府中好生品尝。”谢礼双手搭上窗棂,旋即轻巧踩上窗框,他的手撑着窗沿一角,回头冲他爽朗笑道:“走了。” 宋知知离开前合上的四格棱窗又被谢礼推开,江倦起身将木窗合上,微红的烛火摇映在他清冷的侧脸,少年视线微微一顿,落在一侧半个小小的掌印上。 他凝了半晌,想起这是宋知知踮脚合窗时手撑在窗台上蹭过的灰。 月光正浓,裹挟着淡淡栀子花香的清风循进屋中,绕进他的鼻息间。少年垂着眼睫,修长的指尖点在那个 分卷阅读15 小小的掌印上,而后就这痕迹覆掌盖上,像个十指紧扣的姿势。 ** 翌日,宋知知虽然经历了一整日的兵荒马乱,但是难得的一夜好眠,她起了个囫囵大早,她织锦床榻上坐起来,用手背揉抵着眼眶,软绵绵的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闻着钻进鼻息的鲜香,下意识就道,“喜鹊,你做了什么?……唔,好香啊。” 喜鹊用双手攀着雕花床沿,露出一双大眼睛来,眨巴眨巴的看着宋知知,“小姐,我什么都没有做哇。” 宋知知左右甩了甩睡得有些发蒙的小脑袋,又问,“那是画眉做的?” 话音刚落,画眉跟雨地里忽然拔地而起的蘑菇一样,跟喜鹊齐齐冒出个头来,“也不是我,小姐。” 宋知知本来还有些昏昏欲睡的精神顿时被两颗蘑菇给弄醒了,她支出左右两根食指,分别摁在喜鹊和画眉的脑门上,将两个小丫头摁了下去,“好了好了,别蹲着当蘑菇了,起来说话。” 画眉笑眯眯地让宋知知搭着自己的胳膊起身,喜鹊让屋外端着净水铜盆的丫鬟进来,伺候宋知知洗漱更衣。 水纹镜中的小姑娘一脸困倦,乌发顺滑的落在肩后,有几缕因为睡姿不雅而在脸颊上印下浅浅痕迹。 宋知知刚被喜鹊压着肩膀坐稳,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女音。 “知知醒了?来,烟姨为你绾发。” 身着朴素的女子踏门而入,她通身未饰,唇瓣淡淡抹了一点淡色口脂,女子年纪不出三十,生得很是清丽秀美,身姿清瘦,腰线婀娜。青色浅墨的衣袖飘转而过,鼻间盈满特殊的檀香。 喜鹊和画眉对着来人福了一礼,姿态很是恭敬,“奴婢见过烟姨。” 宋知知眼里的困倦朦胧顿时消散,她回过头,笑出一排莹润贝齿,声音很是惊喜,“烟姨,你回来啦!” 柳烟怜爱地摸了摸宋知知的小脸,笑意温柔,“知知看上去个头好像蹿了一些?来,张开双臂让烟姨掂掂,看看我们宋府的小小姐长高了一点没有呀。” 宋知知笑得乖巧,先是依着她的话张开双臂,像是刚出窝的雀儿一样扑棱了两下,在对方渐深的笑容里窝进柳烟的怀里,亲昵的蹭了蹭,“烟姨,知知想你。” “烟姨也想知知。”柳烟环着她的腰,将她抱回妆镜前,拿过角犀梳为她仔细地梳着宋知知乌黑柔顺的长发。喜鹊和画眉对视一眼,一个去挑了一件明媚的灿黄色衣裙,一个从妆奁中取出几支精致的步摇。 “想来这段时日知知吃好睡好,这长发乌黑光亮,摸着像一匹绸缎。” 宋知知晃着腿,脚踝上挂着一串银链,铃铛恰好垂在踝骨上,随着她起伏动作晃出清脆声响。 “烟姨要给知知梳发,我听永宁说,李夫人就常常亲手为她梳发呢。” 柳烟持梳的手一僵,喉间溢上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她微微侧首,避过水纹镜中宋知知明亮又好奇的杏眼,她哽了一下咽喉,慢慢道,“嗯,烟姨替知知梳。” 宋知知亲近柳烟,是宋府上下心照不宣的事儿。 宋知知生母在诞下龙凤双胎后就因为意外辞世,与宋知知一母同胞的兄长因为出生时气息微弱,没捱过几日便也匆匆随着宋夫人去了。柳烟作为宋夫人的贴身丫鬟,签了卖身契的主人过世,这契约便再也算不得数。但是知知太小,让旁的奶娘照顾总不如用自己身边的人安心,宋相在与柳烟商讨过后,她自愿留在宋府内照顾知知。 从襁褓里一个含着手指的小不点,到现在跑起来跟兔子似的小姑娘,宋知知一路都是攥着柳烟的手长大。 刚到懵懂记事的年纪,柳烟会在夜里哄着宋九小姐入睡时,拾捡一些关于她生母当年的事迹说与她听。在她温婉构叙里,宋知知可以拼凑出她母亲的模样。 那定是个极好看的美人,不仅精通琴棋书画,更是写得一手风骨遒劲的行书。与宋相青梅竹马,心意相通,到了年纪便水到渠成的嫁为人妻,安心相夫教子,若不是红颜薄命,她这一生本该美好顺遂。 当往事的竹简翻到最后几页,柳烟抽噎的说不下去。宋知知会主动的将脸贴到她手心,小孩子的声音总是很软,尾音拖得很长,在和她撒娇,“烟姨,知知现在过得很好,若是娘在天有灵,定会感到欣慰。” 待她再大了一些,柳烟便拿出珍藏的宋夫人未出阁的一张画像,画上美人明媚娇艳,与宋知知的眉眼轮廓如出一辙。 柳烟缠过宋知知的长发,视线却怔然地落在小姑娘脸上,她用双手搭着自己的脸,有一下没一下的鼓着脸颊往上吹气。 “今个儿天气正好,有浮云,衬得不那么燥。”柳烟收敛心绪,轻轻拍了两下她的发顶,笑声浅浅传来,“烟姨给知知梳个双环髻好不好?再配上两朵粉桃,好不好?” 宋知知对自己的着装并不怎么上心,不过平日里喜鹊和画眉总是喜欢把她摁在妆镜前玩“扮娃娃”的游戏,多年以来乐此不疲,她现在是怎么被折腾都没有脾气。 她点点头,伸手扶了扶戴得规整的两朵嫩粉桃花发簪,微微撅着唇,有些委屈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 柳烟弯腰蹲下,双手绕着轻帛搭在她臂弯,仔细地理了理垂下的 分卷阅读16 珠珞金翠,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刚回府时,恰好遇见六公子,听六公子说,昨夜你领了一个少年回来?” 宋知知对着柳烟抿抿唇,不想让柳烟以一个伏低做小的姿态仰视她,她拉过柳烟的手,柔柔道,“烟姨,你坐我这儿,知知坐你腿上。”她歪头笑了笑,眼眸弯弯如一轮新月,“一会儿我带烟姨去见他。” “也好。”柳烟知道她总是时不时的捡一些小猫小狗回府,这次不过是捡了一个稍大了一点,细想之下居然并无不妥,也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揭过了,“我方才进来时,闻到一股香味,喜鹊和画眉又给咱们知知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宋知知这才一愣,想到刚起来时就闻到的那阵香味,她有些诧异地拽上柳烟的衣袖细带,“不是烟姨给知知带的吗?” 柳烟微怔,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是。” 话音刚落,画眉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头,她双手攀在窗棂上,眼神幽怨,语调拖拉着,幽幽的唤,“小姐……” 她努了努嘴,先是低头捣鼓了一会儿,然后双手呈上一碗奶羹,往宋知知跟前递了递,“都快要放凉了,要不要我替小姐重新煨热?” 柳烟用指腹碰了一下碗沿,而后拿过瓷勺轻轻搅弄,奶羹鲜香四溢,因为温度渐凉的缘故,面上浮了一抹透明的奶冻。 “不用重新煨过了,现在温度正好……”她沿着碗壁舀了小半勺,喂到宋知知和唇边,“这是画眉还是喜鹊的手艺?” 喜鹊从画眉探出脑袋,她用手指点了点窗外,宋知知含了一嘴的甜软奶羹,咕噜咽下后,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过去。 早春草长莺飞,满园盎然。少年一身干净清冽的白衣,站在灿而不骄的金芒之下,与宋知知的眼神撞在一起。 喜鹊一唱一和,“是小姐昨夜带回来的那个少年亲手做得哦。” 画眉配合她跟个捧哏似的,“天还未亮就见他守在小厨房里,恳请我给他开个门呢。” 宋知知心里咯噔一声,乌葡萄似的瞳孔微微睁大,她难以置信的低头去看舀了一个缺口的奶羹,蓦地想起昨夜那句无心的玩笑话。 “洗衣、做饭、打扫、梳妆,你会什么?” ——这不就用行动表示,他真的什么都可以做嘛! 第8章 疑惑 也许是宋知知的反应太甚,柳烟不禁担心起来,她抬手招来喜鹊,低声询问,“怎么你们小姐是这个表情……?这少年有什么来历吗?” 喜鹊摇摇头,眼神诚恳,“奴婢不知道,若说是来历,一早我便和画眉到街上去打听过了,他无父无母,平时里总被京中的纨绔子弟欺负,小姐见他受了重伤,这才把人领回来,想着照顾几日,起码得等人伤好了,再送出府去。” 两人说话间,宋知知慌乱地踩着自己的锦鞋跌跌撞撞的往外跑,手中不忘端过那碗奶羹,急得尾音都转了调子,“烟姨,您先休息,我去去就来。” 柳烟蹙起描了螺子黛的细眉,视线落在站在回廊入处的少年,看年纪约莫十四或五,身量极高,但是骨架看着轻瘦,那是常年食不饱腹才会特有的单薄感。他用一条绸白的缎带束发,身上的白衫明显并不合身,绣有青竹纹样的袖口过长,但是布料和样式看着眼热,柳烟猜测应当是府中哪位公子先前的衣裳。 但是……这些都不是让她心中疑惑的事情。 柳烟站起身,画眉端着云州春茶和早点儿小步进来,声音清脆,“烟姨,小姐特特让小厨房做了点您爱吃的清甜口……” 画眉将早点呈摆上桌,却迟迟不见柳烟入座,顿时奇道,“烟姨,您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少年有些古怪?”柳烟极轻地眯了一下眼眸,那边宋知知一路小跑,两缕碎发从耳后落下,像她臂弯间搭着的桃粉轻帛。 画眉愣了愣,也跟着看过去,就见自家小姐已经奔到那少年跟前,她左右看了一会儿,也没察觉出个古怪,摇摇头道,“不觉得。”然后又老老实实的补了一句,“但是感觉人不坏。对小姐很是知恩图报。” 柳烟眉心起了几道折痕,很浅很淡。 她自幼便和宋夫人一起长大,宋夫人姓文,娘家乃是云州富甲一方的商贾文氏,族中虽无在朝中担任高官之辈,但依着海贸生意富庶,文氏一族可称绫罗锦绣,而宋夫人又是家中嫡女,自幼更是千娇百宠的长大。 她随着宋夫人嫁到耀京城之后,曾经同宋相、宋夫人进过一次宫,宫里贵人各个仪态超然,举手投足间皆是不俗贵气。 她远远打眼一瞧,便惶恐的低下头,只觉得云泥之别,自己与贵人格格不入。 柳烟用象牙瓷筷分了一小块云州甜点,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忍不住再次探向窗外,宋知知与那少年依旧在原地站着,小姑娘不知道与他说着什么,少年微微弯腰,听得认真。 在那一刻,少年身上与生俱来居于高位的贵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刚负手而立的瞬间只是柳烟的错觉。 ** 宋知知的小院有个雅名,叫云岫院,取得是“云无心以出岫”之意。大到院中主厅、香阁、小到偏房回廊,宋知知都为其 分卷阅读17 一一取了名字。 眼下两人站着的这条回廊,环抱着院中一方锦鲤池和一座浮荷环绕的假山,顶上树冠茂密,枝桠交错着像一张大网,将碎光寸寸滤下来,透在少年极深的黑眼仁里。 “江……”宋知知舌尖猛地打了一个拐,她深吸一口气,圆灿的大眼睛有些焦急的盯着他,“子昱,我听喜鹊说,这是你给我做的?” 她拧着眉心,语气并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反而是视线落在他手腕上绑着的纱布时,眉间又皱深了三分。 江倦站在纳入了阴凉的廊檐之下,而宋知知半边身子镀着刺目金光,将她绣工精湛的肩线花样映衬的璀璨流光。 少年看着她露在羽袖之外一小节白若凝藕的细腕,左手轻轻搭上,将她往自己怀中拉扯一步。 宋知知踉跄一下,旋即怔怔抬眼,眼底流转过一片还未来得及妥善掩饰的惊诧。 江倦蹭了一下她腕骨内侧的柔嫩肌肤,在府中鱼贯而过的丫鬟目光中将手撤下,规矩的垂到身侧,声音很低,“知知……是嫌弃我做的不好吃么?” 这口惊天大锅扣得猝不及防,宋知知“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这样莽撞的举止可能令他误会了什么,很快解释道,“我吃了,特别好吃,有云州的味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娘生在云州,但我至今还未踏出过京城一步。” 也许是后一句话有些莫名其妙,宋知知露出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来,小巧圆润的下巴往他伤处那抬了抬,“你不是伤还没好么?又亲手给我做早点,真把自己当铁打的啊?” 她说完,又惶恐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太重,忙扭扭捏捏的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那个责备你的意思啊……我就是觉得你生病了,应该好好休息。” 江倦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受伤,他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情绪低落的就要往回走。 宋知知:!!! 动作先于理智,小姑娘原本想扯过他的衣角,没想到扑了空,细软的手指拽上他的手腕,小指还不慎缠进了纱布打着的绳结中。 他回过头,眼里亮起一点希冀。 宋知知另一只手快要拿不稳奶羹,她垂头丧气,垂着睫毛视线乱瞟:“你肯定还没吃吧……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一碗,要不……” 那碗很小,几乎就是巴掌大,奶羹也没有多少,一人三五勺便能舀个一干二净。 宋知知想要留他,嘴比心快的说了个根本站不住脚的借口,江倦看着她,视线温静沉润,让宋知知想起烟姨常和她描绘的云州的冬雪,干净而冷冽。 江倦从她手中拿过她单手几乎要捧不实的瓷碗,少年嗓音低沉,却很悦耳,“嗯?” 然后,宋九小姐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她叠着自己的手指,忽然结结巴巴的蹦了一句,“要不、要不……我把晚织姑娘请过来?” 片刻之后。 宋知知看着江倦冷冰冰的憋出一句,“不了,谢谢九小姐。” 她直觉江倦生气了,转念一想,倒是自己太过唐突,或许两人还没有相识,就这么贸贸然……等等、不对! 宋知知眯了眯眼,用眼尾一点薄光去觑江倦。 他自是不动,身形笔直如松,一节束发的绸带随风摇曳在右肩,目光微微垂着,摁着碗沿的手指消瘦冷白。 在她抛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江倦的回答太过斩钉截铁。 如果是寻常人,定会迟疑,然后问一句,“晚织姑娘是谁”?但他没有。 宋九小姐趁热打铁的追问,“你认识晚织姑娘?” 少年脸色显而易见的绷了一瞬,下一刻将自己清清白白的摘出来,“偶尔遇见几次,并不相熟。” 宋知知迷瞪的睁大眼,很是不信,逐字逐句将他的话复述了一遍,“仅是‘偶然遇到’?‘并不相熟’?” 江倦的手指触在余有温热的碗壁上,一股没来由的心绪丝丝缕缕的缠绕上心间,他忽然偏头呛咳一声,清瘦指节抵在唇边,哑道,“我虽父母早亡,但男女之间的礼义廉耻半点不忘。裴姑娘尚有家中亲人,我如何会与她亲近?” 这倒是实话,可宋知知歪了歪头,困惑简直要写在脸上。 “不对啊……”她的声音细细小小,两道眉都快蹙成一道笔墨画就的线,“你就没有对……对、对晚织姑娘……” 不等她说完,少年斩钉截铁的回答,“不曾。” 宋知知呆住。 兴许是头一次见她面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好几种情绪叠在眼底,难以置信又满腹怀疑。 江倦微微侧目,一节没进交襟白衫的脖颈修长,因为低低忍着笑,一道不甚明显的青筋攀在耳后。 “知知,日头晒了,你不要就这样站着。”少年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宋知知恍若大梦初醒,愣愣怔怔的点了两下头,刚要走,却见两人的影子交叠在脚下,而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虽然刚刚只同他前后说了不过十来分钟的话,但是这人却一直把她妥善的护在阴影之下。 她抿了抿唇,拇指轻轻摁过细腕上被一点遗漏的金芒晒上去的印记。江倦的手指紧了些许,“别搓,我一会儿找了药给你抹上。” 宋知知一怔,奇怪的抬眼去看他清瘦笔直 分卷阅读18 的背影。他明明没有回头,还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阳光漏过他平直的肩线,直直跃进宋知知的眼底。她猛地眨了一下眼,忽然被他衣袖上小小的一朵针绣银叶菊给捉去了注意力,她轻轻扯了扯那朵像如雪絮般的银叶菊,小嘴喃喃自语,“这个绣式我怎么瞅着那么眼熟呢?” 想了半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宋知知只得将这个念头暂时先压在心中,甫一抬眼,就见柳烟扶着红漆木柱缓缓踏出门槛,江倦掩在袖下的手松开她的小指,若无其事的退到宋知知身后,显出恭敬又谦卑的姿态。 “知知。” 柳烟温柔的用软帕将她鬓发边的细汗抹去,拿着精致团扇朝着她缓缓的打着一点凉风,宋知知将自己小小的手塞进柳烟的手里,一见她就笑起来,“烟姨,您要去寻爹爹吗?” 柳烟点头,“是,还有些事得同老爷商议,咱们宋府小小姐要好好吃饭,知道吗?” 宋知知应下,目送她走远,刚歪过头,兜头而来就罩下一身干净白衣,皂角花香芬芳扑鼻,少年修长的手指执着秘色的瓷勺,沿着碗边舀了一勺的奶羹,就抵在她唇边。 宋知知眨眨眼,被他惊得有些猝不及防,“你、你干什么?” 宋知知没有要张嘴的意思,他也没有伸回手,幽黑的双眸锁着她出了一点细汗的小巧鼻尖,淡淡道,“你喜甜,我多加了一点蜂蜜。” 宋九小姐诧异的拧着半边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江倦却是抿紧了唇线,想起自己的前世,在那段失明的日子里,宋九小姐备下的饭菜口味总是一味的偏甜,他不肯吃,她就哄着骗着,“日子已经很苦了,再不吃点甜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呢?” 她自有一套又一套的歪理,可是这些歪理却总能把他说服。 宋知知与他瞪着眼,江倦手中的勺子非但没有退回去半分毫厘,甚至还有一种她不吃他就不罢休的意味。 半晌,江倦终于在她微微眯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少年轻咳一声,言简意赅的解释道,“小厨房里有很多的蜜罐,也有许多糖腌的零嘴。” 他的意思很明显,是从一些细节中推敲出来的。 宋知知“唔”了一声,转身坐到凉亭里,看着他端正站在对面,然后从他手中抽出瓷勺,吞了一口后闷闷道,“好吧。” 确实,江倦做出来的奶羹味甜,比平日里她小厨房里的厨子放糖时的手还要抖。 “你的手艺确实很好。”宋知知咽下后,煞有介事的点评,“但是——你不用特地为我做这些,我府中并不缺厨子。” 江倦眼神晦暗,他垂下头,宋知知兀自不觉,仔仔细细地用勺子剔着碗沿的奶羹,细声细气的说着,“你呢,就安心在这儿养伤,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好吗?” 第9章 藏拙 江倦猝然抬眼,似是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说。 宋知知没有抬头,只是随意的向他摆了摆手,“昨夜那句话你就当我与你开了个囫囵玩笑,往后莫要放在心里。一会儿我让画眉为你腾一间屋子,你且好好住着。待伤养好了,你可以留在我身边。平日里我出府时多帮我望望风,虽然画眉和喜鹊都是我的人,但是耳根子软,经不住吓,我大哥三两句话就把我招得一干二净了。” 她说话总是跟竹筒倒豆子、一骨碌哗啦啦似的。因着是宋府中唯一的小小姐,再加上顶头有七位兄长惯着宠着,食不言寝不语只学了个边角,她边吃奶羹边说话,唇角挂了一点白色的奶沫,舌尖一抿,像只奶猫似的咂咂嘴,这才心满意足的把瓷勺搁下。 江倦低低“嗯”了声,宋知知一点不剩的剔边干净,将碗一搁,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问他,“你吃了没?” 江倦点了一下头,然后在她微微眯起的目光中硬生生将点着下巴僵着左右摇了一下。 要熬奶羹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况且听喜鹊说,天不亮就见江倦守在小厨房了。想来忙活到现在,连一口热茶都来不及润。 宋知知弯着笑眼,她理理打褶的裙摆,将手背到身后,脚步迈得又轻又快,“那你可赶巧了,今个儿小厨房做了好的,还有特特制的云州甜茶,我分与你尝尝。” 她走了两步,忽地一阵疾风扑过她的面,宋知知皱着鼻尖猛地倒退一大步,江倦刚好定在她身后,手心轻轻抵在她的左右两肩,好在宋知知很快就稳了身形,望见来人腰间缀着的一枚玉佩,小姑娘瓮声瓮气道,“二哥?” 宋迩从凉亭翘檐上翻身而下,他唇边噙着笑,吊儿郎当的绕着宋知知走了一圈,伸手就弹她鬓发上的桃粉发髻。 “小丫头片子,云州甜茶也不给二哥留一盏?” 日光铺得洋洋洒洒,照得她脖颈和细腕的肤色更白。 江倦后撤一步,与她避开主仆有别的稳妥距离。 宋知知点头,“已经让画眉送到二哥屋中了,还有各位兄长,俱都送到了。” 宋迩不置可否,虽是在微低着头与宋知知说话,但却往上挑着一点视线,看向宋知知身后沉默不语的少年。 “昨晚可听说了,这就是你带回的人?”宋迩笑得不咸不淡,“你 分卷阅读19 叫什么?” 江倦低眉顺目恭敬道:“回二公子,我姓江,单名一个倦,鸟倦飞而知还的倦。” 宋迩听完,慢慢笑了一声,只觉得这人有趣。 宋府怎么说都是京中威名赫赫的簪缨世家,他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乞儿,面对宋迩这等身份时仍能不慌不忙,面上怡然平静,并无半分攀附权贵的欣喜。 有关宋九小姐带回人的消息早如生了翅膀的在府中上下传遍了。更遑论今日一早就撞见宋善,两人便就着这事闲聊了会儿。 “我昨夜一见他,就觉得不似简单人。” 宋迩哼笑一声,“都撞到小九眼里,你若说一切都是巧合使然,我可第一个不信。” 宋善沉默一瞬,避重就轻的说着,“主要是这姓氏……着实令人深思。” 这句话说得隐晦,但是宋迩脑子清明,立时就明白过来。 姜是国姓,寻常百姓就算要搭个同音,也要拐了好几道弯,要么是曾姓、要么是边姓。 而耀京城中江姓高门屈指可数,而且均是与皇家有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大哥早就差人打听过了,这江倦不是耀京人,但具体打哪儿来的,信子也说不清楚。”宋善说,“不过经常被王富贵欺负倒是真的。” “和王富贵结过仇?” 宋善摇头,随手折了一支蒲苇咬在唇边,将手搭在弓起的一条腿上,“王富贵向来放浪形骸,招惹了棠梨院的几个姑娘,那些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姑娘,我听说是江倦出手护了几次,王富贵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京中谁人不知?约莫是记恨上了。” 宋善是宋知知的三哥,平日里好书画琴律,同棠梨院院主的小女儿私交甚好,经常到棠梨院同她讨教书画。他咬着根茎,齿间溅出清甜的汁水,又道,“这人平日里就在临水街的几处木材铺子讨生计,晚上呢,就宿在城郊西村的一间破庙里。日子过得很是清苦,棠梨院的雪杏姐姐接济过几次,但是都被他回绝了。” 宋迩想了想,问他,“大哥什么说法?” “还得看小九的意思,如果知知想要留下来,大哥自然不会反对。不过,若是他存了什么心意,放在眼前也好过在外头作乱。” 宋府大公子的意思很明显,无论江倦是做戏也好,亦或是阴差阳错也罢。只要他不伤害宋知知,也不会给宋府带来丝毫的威胁,那么宋逸就愿意留他一口气。 * 宋迩抱臂倚着漆红顶柱,他正是抽枝拔条的年纪,个子窜得快,宋知知的七位兄长中,除了宋逸,就属他个儿最高。但是和江倦面对面站着时,却不显上风。 他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齿关顶着些许的意味不明,“江倦。” 他懒懒散散的走过来,唇边笑意不减半分,“知知想让你留下来,但是宋府可不养废物。” 这话说得尖锐,宋知知轻“嘶”一口气,这里没人比她更清楚江倦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原想上前打个圆场,影子刚随着脚步斜过去,少年面容沉静,声线冷淡如碎冰撞玉。 他一阔衣摆,揖了个礼,“烦请二公子指教。” 江倦微微抬眼,恭敬之外,却有一层掩饰得很好的轻屑。 宋知知惊了惊,不明白这两人好好的怎么就说到切磋这个点上。先不提江倦身上还有伤,单说宋迩,自幼便被宋相丢进军营中历练,又随着缇骑军剿过好几次山匪,学得都是要人性命的招数。要是冷不防挨上两招,这身上的伤还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别想好了。 “二哥、二哥!”小姑娘横进两人之间,抓过江倦的手腕,“指教什么指教呀,你看看他身上的伤,那是能指教的嘛。” 宋迩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宋知知却把江倦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更加不悦道:“你就等他好了些不行么?左右不过是几日光景,二哥,你说对不对?” “九小姐。” 江倦轻轻挣开她的五指,上前一步,将人拦到身后,“九小姐无需担心,二公子自有分寸。” 宋迩眉梢一扬,似笑非笑地晲他。 好一句自有分寸,他若是下了重手,讨了宋知知伤心不说,更是自打脸面。 “外边晒,小九回院子里。画眉!去,给你们小姐领回屋。” 宋知知哪肯依他,眼见宋迩劝说不动,刚一转身,又见江倦似乎微微地对她点了一下头。 画眉推着她往里走,宋知知一步三回头,宋迩看着她脑袋都快顺着左肩掰成一条线,忍不住随手搭在江倦肩上,笑道,“知知倒是真的担心你。” 那一搭的力度不轻,但江倦佁然不动,平静道,“九小姐心善,江倦愧不敢当。” “那你可得好好护着她。” 宋迩搭着他吊儿郎当的往前走,语气虽是含着笑,但尾音却落的意味深长,“宋府就这么一个小姑娘,若是谁敢欺了她,我定是要生生剥他一层皮,用他的骨头制成狗食。你知道吗?京城里有很多流浪狗,吃不着东西的时候,可是连人都会扑呢。” 绕过宋知知的云岫院,两人来到一方开阔的场地。 廊桥转口搭着一架琉璃镜桥,三尺之下流淌着一汪清澈小溪,溪水涓涓汇入莲池,几尾锦鲤跃出水面,衔着日头 分卷阅读20 碎落的薄光。 宋迩随意活动了下肩骨,向他勾了勾手,“接我三招试试。” 江倦摁着腕上的伤口,在宋迩凌厉掌风奔袭至面门时,略微侧过身子。宋迩五指成爪,虚虚晃了一招。 宋迩出手狠厉,招式间隐有喷薄而发的血气,掌中宛如化出实质长剑,席卷一地的花丛草木,扫出一道又一道震耳的锐响。 三招之后,一片悬铃木落叶飘飘晃晃落在两人之间,宋迩甩了甩胳膊,沉沉笑了一声,“身手不错,不可能躲不开王富贵吧。” 江倦后退一步,靴地不偏不倚的踩上一片悬悬打转的落叶,依旧垂着目光,闻言应道,“是二公子手下留情。” “不必给我扣高帽。”宋迩眯了一下眼,自上而下的打量他。 以退为进,看似处处破绽,却又是处处陷阱。 “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宋迩失笑,摇了摇头,“明明身手了得,却伏低做小,任由他人肆意玩弄践踏。又在知知面上摆了一台大戏,博她同情,借机到宋府之中,你还有什么目的?” 春末的风总是挟有初夏的燥热,薄薄拂过眼角眉梢,好像都黏附一层热意。 宋迩斜乜他,“一只猎豹藏起爪牙,可不是什么令人倍感温暖的事情。” 少年不动声色的拧着手腕,宋迩的招式看着像是置人于死地,其实又留了一点转圜的余地。 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支开宋九小姐,好单独试探他一番。 江倦的手指摁在清瘦的腕骨上,终于缓缓抬眼,不紧不慢道,“二公子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宋迩城府不似宋逸,他最是不屑藏着掖着,此刻从腰间抽出一把黑金短刀,淬着寒风的锋刃隔着毫厘抵在江倦的咽喉上。 “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冷着声音,眼尾似有钩子一剜而过,手中摁了力道,脆弱的咽喉几乎就悬于锋刃之下。 江倦沉默着拢了袖子,宋迩打眼一瞥,恍觉他袖中的手帕纹样很是熟悉。 “二公子,我不会加害九小姐,更不会加害宋府。”他禅去袖口薄灰,指盖在刃面上顶了一下,撞出一声沉钝声响。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他极轻地挑了一下眉,眸中划过凛然寒意,出口的话语压着绵匝冷雨,如针一般游入脊背骨髓。 “二公子,我无意与你为敌。换言之,在护着知知和宋府这一事上,我与你同是一路人。” 第10章 四季 宋迩没说信或不信,缄言片刻后,他从容的收了黑金短刃。 “你还是不装的时候更讨人喜欢一些。” 说完,宋迩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将短刀别到后腰,松着肩骨往外走,“还杵着做什么?知知不是说要给你沏云茶么?赶紧去吧,这小丫头沏茶的手艺好得很。” 回到云岫院后,宋知知睁着大眼睛,扫视似的从上到下将江倦刷了个来回,紧张地揪着他的衣袖将手腕抬起来检查,“你没事吧?我二哥有没有为难你?” 江倦轻轻摇头,见她还是一脸不放心,主动敞开双臂,在她面前缓慢的绕了个圈,“你看,什么事情也没有。” 宋知知这才安下心来,扯着他的袖角将人往里屋拉,“那你已经见过我二哥了,一会儿用完早膳,我再带你见见我其余的兄长,顺便也让你熟悉以后的生活环境。晚些等我爹忙完了,我再带你去同他说会儿话。放心吧,我爹人很好,定不会为难你的。” 屋内,画眉和喜鹊早已等候多时,见自家小姐终于姗姗来迟,忙不迭的布菜摆筷,“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宋知知靠向玫瑰椅,百无聊赖的瞅了一眼,兴致缺缺道,“我方才吃饱了,子昱,画眉喜鹊,忙活了那么久,都上来坐吧,我都说了好多回不要铺张浪费,怎么还是弄那么多菜?这样、这样、还有那样,一会儿打包了给大家分分吧。” 两丫头面面相觑,宋知知敛眉一压,端出架子来,“怎的?还要我亲自请你们上桌?” 小姑娘人虽小,但气势一贯拿捏得足,再者这也不是第一次与自家小姐同桌用膳,画眉和喜鹊推迟扭捏一番还是老老实实的上座,反观江倦,气定神闲的挑了个同宋知知挨得最近的位置,起筷夹了一方甜点落进她碗里,“尝尝这个。” 宋知知贯是有些挑嘴儿的毛病,胃口更是比不得奶猫大多少,她干瞪着眼看着自己碗里渐渐堆积而成的一座小山,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挑着吃了一些。 画眉一脸惊叹,矮着身子和喜鹊咬耳朵,“小姐今日吃了好多。” 喜鹊跟着附和,“说得对呢,看来以后小姐吃饭,还得要江公子看着才行。” 江公子。 宋知知抬筷时仓促看了他一眼,江倦的吃相颇有观赏性,如果非要让宋知知形容,有点像她大哥。 宋逸在京中有一个极为别致的雅称,取得是“一榻清风方是闲”的“清风公子”,又有清风化雪的舒朗之意。 旁人不知道,但自幼和宋知知一起长大的画眉和喜鹊岂少得了辨人识色的本事? 这一声“江公子”唤得突兀且莫名其妙,但宋知知转了 分卷阅读21 转乌灵黑亮的眼珠,不打算纠正这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用好膳后,她真的遵循了自己许下的诺言,带着江倦在偌大的宋府中一间间院子问过去,先来到宋府大公子的竹庭中,小姑娘殷勤地招着手,宋逸手中捧着一沓竹简,见两人一前一后挨得极近,冷哼一声,青袖一挥,闭门赶客。 宋知知又牵着人问候了宋善,宋府三公子正在湖心亭中素手拨弦,宋知知给两人各沏了一杯茶,边品茗边听完一曲天籁,这才笑眯眯地冲着宋善挥挥手起身告别。 辞别了宋善后,宋知知拐到宋府四公子的药房。宋司正在熏药,见江倦自投罗网,将人摁在矮凳上,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重新给他的伤口换了遍药。宋知知绕着两人奔三走四,忙得满头细汗,见宋司不需要她搭把手之后,这才得空倚着喘了一会儿气。 宋府五公子正被夫子逮着背《策论》,宋知知趴在窗棂上,用口型冲着他开小差。熟料夫子一转身就被抓了个正着,宋知知龇出一口小白牙,袖中滚下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就这么对着夫子火冒三丈的脸,然后紧着江倦的五指溜得比小猫还快。 宋府六公子和七公子又在院中比划,宋知知一会儿蹦蹦跳跳挥舞着双手给六哥打气,一会儿双手圈着喇叭抵在唇边给七公子鼓劲,两个人切磋招式时招起的剧风还不如小姑娘的嗓门大,宋知知喊得累了,往后一靠,江倦轻轻把她接在怀里,一杯柚叶清茶递到她手上,轻声道,“歇会儿。” 闹了一圈后,宋知知从后院演武场出来时,早就困到脚步虚浮,眼睫毛掐着打架。 翘顶的琉璃瓦下有一道青石铺就的长道,两道栽着说不上名字的奇异小花,花瓣浅白透明,风一吹,像是轻盈的拢了一团冬日初雪。 少年在她跟前蹲下,小姑娘揉着眼眶,有些不知所措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江倦微侧着头,头顶金光滤过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丝丝缕缕的叠在他乌黑的眼珠上,蒙上一层清浅的笑意。 “我背你回去。” 她当真是有些困得神智不清,从前玩累了,总是会有一位兄长背着她回家。恍惚间宋知知错把他当成可以托付的亲近之人,轻手轻脚地攀上去,软得像条云锦绸缎的双手环上少年修长的脖颈,乖觉地趴在他不算宽厚的背上。 江倦稳稳托着她的身子,没一会儿耳边就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循着记忆往回走,踏上环形廊桥时,系在一根浮柱上的风铃叮叮当当的晃着脆响,少年脚步一顿,感觉到宋知知忽然用脸颊蹭了蹭他。 她软着声音,先是打了个呵欠,拖出几丝浓重的倦意后,宋知知说,“子昱,你太瘦了,以后要多吃一些。” 她垂落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慢吞吞道,“多吃一点。以后好打得过别人……也能、也能保护好自己。” ** 国相九小姐九岁时,从路边捡了一个少年回来。 九小姐十岁时,初秋为了捉一尾金灿摆尾的锦鲤,不慎从湿滑礁石上踩空跌落湖中。江倦想也没想跳下水捞人,岸上的谢礼和李书窈急忙高声喊人,待两人俱是湿漉漉的从湖里捞上来时,小姑娘呛了水,手指紧紧揪着江倦的一节袖口,任凭旁人怎么拉扯都松不开她半分手劲。 李书窈急得直哭,谢礼抹去她的眼泪,宽慰道,“放心吧,九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虽是这么说,但是九小姐当夜里便发起了高烧。宋相和府中七位公子轮流守着,画眉喜鹊顶着一双核桃眼给江倦递上一个食盒,哭得嗓子都哑了,“江公子,您多少吃一点吧,要不然等小姐醒了,又该怪罪我们了。” 他站在屋外,宋司的师傅正在扎针问诊。一豆烛火幽幽地拢着她紧蹙的眉眼,小姑娘面色苍白如纸。江倦踌躇许久,还是宋迩哑着声音把他唤进来,“过来守着吧,小九当时怎么都不肯松开你,若你在她身边,想来她会安心一些。” 九小姐十一岁时,冬日里裹得厚厚实实,打远了瞧就像一个小雪人。小雪人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雪地里,双手拢成圈捧了一大团雪,冷不丁就往李书窈脸上拍去。 永宁郡主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当即把汤婆子摔进谢礼怀里,气呼呼的追着人去了。 江倦一边搅着火堆,烧着一壶袅袅沸腾的热茶,谢礼双手抱臂,怀中兜着李书窈的汤婆子,两人低声说着话,不一会儿就沉沉的笑起来。 九小姐十二岁时,不知去哪捡来一只左腿受伤的小兔子,逼着宋府四公子救治,宋司一脸麻木,还是依着妹妹转身去医治兔子,宋司那双被誉为悬壶济世的双手第一次为一只红眼睛的小兔子绑绷带,脑海中无奈想到,如果自己要治不好一只兔子,怕宋知知就会哭成双眼通红的炸毛兔子了。 小姑娘喜爱极了,吃饭睡觉都要和小兔子挤在一起。只可惜宋府二公子是个皮痒的,捉了九小姐的兔子还不慎弄丢了,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了好多天,江倦绷着脸每日都在京中替她寻兔子,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雨夜里,浑身湿透的少年怀里护着一只红眼睛的小兔子,而站在他面前的小兔子也红了眼。 九小姐十三岁,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一手云州烧菜 分卷阅读22 ,每天上蹿下跳的霸占着小厨房,直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才捧出一碗灰扑扑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菜肴。府中上下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江倦佁然不动,一勺一勺吃得认真,还顺手用帕子揩去了小姑娘右脸上一团乌漆墨黑的灰。 九小姐十四岁,四月四时为早逝的兄长和娘亲扎了好大一盆金元宝,因为扎得实在太多,夜间烧火盆时,九小姐抱了一怀,拽着江倦的衣角将人拉到一方僻静之地。小姑娘眼睛透亮,她蹲下来,随手折了一支木枝划拉出一小片土地,然后将怀里的金元宝一股脑的倒给他,“我想你一定也有要祭奠的人吧。喏,这些给你,可不是画眉从棺材铺子买的,全是我亲手叠的哦。” 九小姐十五岁,及笄礼办得张扬盛大,几乎全京城的勋贵人家都来了,但是作为宴会主角的九小姐却牵着江倦翻出了宋府,因为少年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而傻乐了一晚上。 十五岁之后,国相九小姐出落的更加动人,但是性子还是没怎么变。见到有人恃强凌弱还是会仗义出手,王富贵也从一个小胖子长成了大胖子,一面在京中横行霸道,一面见着宋知知又夹着尾巴溜得冒烟。 她和李书窈的感情一日比一日笃定,两人时常去找裴晚织,谢礼总是不远不近的跟着李书窈,在旁人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同江倦说上几句话。 而少年的目光总是落在她身上。 他就这样陪着她长大。一年又一年,从初春到冬雪,从不缺席与她有关的每一场四季轮回。 第11章 失踪 “听说了么?桂大娘那丫头失踪了!” “还有肖大爷家的儿孙,也不见了……” “这个月都失踪几起了……官家老爷真的不管管?” “怎么不管?天子脚下、皇城中央,却发生这等要命的事儿,周大人现在日夜加快人手巡逻,但是有什么用呀!这京中的……还不是都失踪了!” “唉,这都宵禁几日了,整日闹得人心惶惶,我都把我家那两丫头关在家里,唯恐下一个……嗐!我说这些干什么呢!” ** “画眉,大哥回府了么?” 云岫院内烛火通明,宋知知趴在一方紫檀浪纹四方桌上,瓷白的指尖撞着一颗光泽莹润的黑子,在博纹棋盘里下得毫无章法。 “酉时时分回来过一次。”画眉剪着窗台上的一盆仙客来,她半弯着腰,仔细地裁去一根细弯的枯枝。“晚些又被周大人请去京兆府了,今夜不会回府了。” 宋知知皱了皱眉,心烦意乱的胡乱用黑子吞了一枚云子,闷闷不乐道,“知道了。我先前让你给晚织姐姐送的话都送到了吧?” “小姐细心嘱咐,画眉岂敢错漏一字。” 画眉将花剪收进桌奁里,旋身将棱格花窗合上,这才步过来将晾过的青葡萄端到桌前,“晚织姑娘让我回禀小姐,这段时日不会轻易出门的。对了,她还让我转告小姐,小姐也要擅自珍重,这夜里□□爬树的功夫,近日还是莫要使出来了。” 宋知知倒没有计较后半句话,她捡了一颗葡萄丢进嘴里,犬齿磨破果肉,清甜的汁水迸溅在唇齿中。 “画眉,你说,你都京中的第几起失踪了?” 宋知知眉间积着燥郁,连着跳着下了好几步黑子,“十七起!一个月内,整整发生了十七起少年少女失踪案!换言之,现在京中已经失踪了34个人,可是到现在失踪案依旧毫无头绪,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画眉亦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闻言叹了一口气,拿过小刀为宋知知削了八片雪梨,“小姐,这正是奴婢所担心的。这失踪的少年少女全无相似特征,但无一例外都是刚过十五六的年纪,其中有几位失踪的姑娘奴婢还见过,临水街的音姐儿上个月才同我说过话,熟料……” 她声音一哽,抽了抽鼻尖,又继续说道,“这音姐儿生得好,不日前才与苏郎中的公子传来好事,没想到不过几日光景,两人双双失去踪迹……” 宋知知心中更加烦闷,她以手撑额,将黑白子拨成一团,一豆火光跃在她眉心,蹙着浅浅折痕。 一点动静踏着幽袅檀香而来,月白云气纹的袍角松松扫过门槛,来人步入屋内,画眉赶紧给他问了安,“江公子来了。”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时光弹指挥间,他从当年清瘦单薄、无家可归的乞儿长成了京中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 江倦一敛衣袖,伸指抵在宋知知的眉心,轻柔地打着转摁了摁,“方才过来时同宋大人说了几句,这失踪案看着一盘乱局,实则已经抽丝剥茧出些许线索,知知不要再皱着眉了。” 他语气很轻,带了点不知不觉的诱哄意思,宋知知有气无力的点点头,邀他在自己对首坐下。 “我见你前段时日一直同大哥关在屋里商议此事,若是有了线索,还得赶紧彻查。这已经是第十七起失踪案了,京中人心惶惶,什么怪力乱神的说法都胡诌得有模有样,尤其是牡丹园的说书先生,唯恐天下不乱似的,编排了一出天母娘娘要收座下少男少女的戏文,可这京中谁人不知呀,所谓的天母娘娘,往好听了说是一方半人半神,可事实 分卷阅读23 上呢,这天母娘娘绞杀了数百条人命,根本就是索命的恶鬼!” 喜鹊沏了一壶云州春翠,沸水灌入紫砂壶胆,蒸出袅袅轻烟。 江倦沉思一会儿,抬手示意喜鹊不用伺候,喜鹊点点头,安静地退到画眉身边。 他执过碧青釉色的茶瓯,倒茶的姿势清贵好看,指节分明修长,垂眸神色认真,将半溢的茶瓯推到她跟前。 “荒诞戏文,自然是登不上台面。谢公子已经差人折了那说书先生的惊堂木,若是京中依旧传出这等扰乱人心的流言蜚语,通通押入京兆尹的‘天字号’牢房中。” 一叠糯米软糕端上,宋知知食不甘味,囫囵嚼了嚼,就着清茶咽下。 “摘月节就要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宫中都会宴请八方,但是今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知那……”她顿了顿,视线落到了半开的轩窗,一轮孤月清清冷冷的悬在枝头,明明是初夏,却生出了一股渗人的阴风。 江倦手指不易察觉的一顿,那瞬间的异样快得难以捕捉,他轻松的捻起一枚云子,接二连三的吃掉了宋知知的黑子。 “知知,何不食肉糜。京城的这把火,远远烧不到宣政殿上。” 画眉和喜鹊神色一变,两人四目相对,一个赶紧去压窗,一个急忙去合门,生怕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让旁人听去做了编排,给宋府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宋知知看两个小丫头火烧眉毛似的急燎,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她招招手,无奈道,“慌什么?这里只有你我四人,再说了若是有什么人胆敢听墙角,子昱肯定能发现。” 画眉和喜鹊悻悻的缩回手脚,鹌鹑似的将脑袋对贴在一起,喜鹊作恍然大悟状:“对哦,我都忘了,江公子身手很好的。” 宋知知眼看着江倦仅以一枚云子就将她的大势吞吃的七七八八,登时柳眉倒竖,气鼓鼓的用十指搓乱棋局,将原先的颓势清理的一干二净。 “重来重来!你得让我!” 宋九小姐蛮横不讲理,向来是个悔棋的个中高手,江倦笑了笑,从善如流的将指间的黑子滚进她的手心,顺手用竹签子扎了一块雪梨抵到她唇边,“吃点。” 宋知知偏头咬了一口,手中布了盘星定式开局,她把玩黑子良久,才终于点在一线上。 宋九小姐棋艺不精,却是个百战百败,再战再败也绝不气馁的性子,但是江倦让了她六年的棋,早就练就一身不动声色便轻易让小姑娘赢棋的本事。 两人一边博弈一边将话头绕回京中的失踪案,宋知知捻着黑子拿捏不定,对方轻轻颔首,示意她下在两点之间。 “虽说是烧不到四方城里,可是耀京到底是皇都,天子脚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四方城里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朝堂上如何水深火热,宋知知不敢置喙。但是从每日爹和大哥下朝之后的脸色来看,宋知知猜想事情一定比自己预料中的还要糟糕。 “景文帝从开春病到现在,现在是周皇后垂帘听政。而周皇后……世人称她为第二个富察皇后,其手腕心机深不可测,偶然听宋公子提过含糊几句,说是周皇后着手让刑部尚书姚大人彻查此事,但是具体要彻查到什么地步,就不得而知了。” 江倦声音很淡,说这句话时没有丝毫起伏的情绪,宋知知却是眼睫一颤,猝不及防的撞进他幽深的瞳底,连心跳都乱了一拍。 别人不知道个中缘由也就罢了,可宋知知再清楚不过。江倦的真实身份根本不是无父无母的流浪乞儿,他的生身父亲是当今天子景文帝,娘亲则是多年前已故的云贵妃。 多年的朝夕相处,江倦对宫内向来讳莫如深,他不说,宋知知自然不会旁敲侧击的询问。 她只是尽量在自己能给予的范围之内将最好的都给江倦,无论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夫子,亦或是军中武艺卓绝的少将,她都一一央求着让宋相请来府中。 虽然夫子的每堂课她都听得云里雾里,但是陪读的江倦执笔时神色认真。 宋逸笑她,美其名曰是为了自己,说到底,一颗心都是绕着他转。 宋知知也不顶嘴,只撒娇着黏在宋府大公子身上,笑眯眯道,“大哥,我第一眼瞧子昱,就觉得他日后要成大事。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金鳞岂是池中物,子昱就非池中之物,这方天地困不住他。” 宋逸啼笑皆非,俯身捏了捏妹妹的脸,宠溺道,“你要是肯把这心思花在读书上,何至于把夫子气得面红耳赤?” 宋知知不知道在原著里一笔带过的那几年里,江倦是怎么从人尽可欺的弃儿长成手握重权的平南王,她只是单纯的觉得,既然把人带回来了,就要负责到底。 日子过得如山涧泉溪平静,有时连宋知知都要忘了两人的身份,只当两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 见她恍然出神,江倦微微挑眉,嗓音里含了点清浅的笑意,“怎么了?” 宋知知猛然醒过来,她仓惶的低下头,抖着棋子随便乱下,不料一步踏入江倦布下的天罗地网,小白兔兀自不觉,正中黑心猎人下怀。 “没什么……”小姑娘用舌尖顶着上颚,故意用手拨了拨颊边的碎发,借势避过自己 分卷阅读24 不擅掩饰的情绪。 “最近皆从好些人口中听见周皇后三字,只觉得心中惶恐。” 这可就是明晃晃的瞎扯了。 江倦闷笑一声,不打算拆穿她拙劣的谎言,“哦?为何这么说?” 宋知知想了想,歪着头把玩着手中棋子,字斟句酌道,“这事儿本是周大人全权负责,但是姚大人……虽说过去不是没有京兆尹同刑部联手办案之先例,但我总觉得,里面有什么蹊跷。” 周皇后这道诏令下得太过巧合,先前耽搁了一个来月全无头绪时不见宫中有任何风吹草动,反倒是京兆尹查出些许蛛丝马迹后,皇城中枢就传来合并办案的消息。 最重要的是…… 宋知知咬了咬唇,在开了的上帝视角中,姜彦是周皇后膝下所出的唯一皇子。 而江倦被迫离宫,当年的云贵妃辞世,与这位周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12章 博弈 江倦捻着色泽莹润的云子,起落之间将宋知知的退路堵死,小姑娘拧着细眉,似是在看着棋局,实则神思还在云游天外。 江倦见她双目怔怔无神,五指在她眼前轻轻一拢,手心里虚握了一豆光。 “怎么又出神了?” 安静须臾,宋知知摇摇头,喟叹一声,“大哥好不容易查出点由头,周皇后那边就派人插手此事。我只是觉得太过凑巧罢了。” 宋知知言不由衷时,总会有一些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小动作,比方说手指总会扣着捏着什么,就像现在她掰着棋盘一角,圆润甲盖在一道道刻线中来回划拉。 自从景文帝一病不起后,朝堂之事便交由周皇后全权处理,朝中的骨鲠之臣不是没有上书反对,但退朝之后,这些老臣要么是称病避世,要么是自请辞官。一时之间,朝堂上人心惶惶。 若说其中关窍,定是离不开那位周皇后的手笔,可是她杀鸡儆猴的太过彻底,朝中老臣纵使有肺腑之言,也不敢再言。 有些人审时度势,甘愿忍一时捱一时;可有些心中有沟壑的,干脆罢朝不上。奇的是那周皇后不仅没有降罪,反而特特请了宫中御医到朝臣府中望闻问切,一番敲打真假虚实,倒是叫人辨不出她笑面之下的心思了。 现在朝中派系分明,一面是倒戈周皇后的朝臣,一面是忠于景文帝,宁愿被问罪也不愿随大流的老臣,还有一派便是持中立态度,其中又以宋相和谢阁老为首。 宋相是当年陪伴先帝又扶持幼主的两朝元老,而谢阁老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周皇后难以动摇根本。既然大树难撼,那就去动蜉蝣。周皇后从宋逸和谢礼之处下手,有意无意让两人在朝中边缘化。为的就是这两人在年轻气盛的年纪,指不定沉不住气闹出更大的事端来,好让她好借题发挥。 只可惜,宋逸向来是个画皮难画骨、知人不知心的心性,而谢礼根本无心朝堂,一心只想当个纨绔子弟,周皇后这一手好算盘倒是打错了。 猜测到她心中所想,江倦附手轻拍了下宋知知的手背,安抚道,“知知,无论是谁来查,只要能让这桩案子水落石出,还百姓一个公道,便不算辜负。”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宋知知始终无法对周皇后有一星半点的信任。 除去失踪案不提,让宋知知始终在意的,还有当年云贵妃一事。 云贵妃闺名若月,大耀三十一年进宫,三十二年有孕,四十一年因为意外辞世,彼时的江倦不过八岁。 但是,当年同云贵妃一起葬入黄土之下,还有景文帝最宠爱的五皇子。 宋知知抿出一个苦笑,她撑着额角,通身不饰,乌发散散垂在腰后,一节纤细修长的脖颈懒懒支着,目光动了动,片刻后移到江倦脸上。 原著里并没有着重详写云贵妃一事,而宋知知定是不能贸然询问。 她压下心间烦闷,轻声唤了江倦的表字,一双眼清明透彻,却微蹙着眉心,折着半点积郁的愁绪。 “子昱,你说,他们……拐走了那么多的少年少女,是要做什么?” 烛火掩映下,少年轮廓渐深,一身白衫干净出尘,束发的缎带还是宋知知亲手裁剪,一节尾端绣有万顷松涛,似有阵风吹拂,绿意波浪翻涌。 “他们?”少年微微挑眉,“知知何出此言?” 宋知知心不在焉的下了一枚黑子,挨着云子而落,黑白分立出一条楚河汉界,这点心知肚明的事情他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只不过是想听一听她的想法。 宋九小姐看着就娇憨,实则清明。虽然没有弯弯绕绕的心肠,但是一颗心七窍玲珑,总能想到旁人容易忽略的一些细节。 宋知知如他所愿,清了清嗓,娓娓而谈,“十七起,三十四个人。我更倾向是事先有预谋的作案,而且这么长时间了,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有可能是一批……经验丰富的老手。” 画眉和喜鹊早已悄无声息的守在门口,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忍不住无声的点头赞同。 “这句话说得难听,可我不得不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是这二者都没有。所以,我怀疑是有人把他们藏在了什么地方。” “这京中能藏匿多人的地方 分卷阅读25 不多,我想过了,若是京中哪一家权贵犯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必定会引人耳目才对,不该这么长时日了,还半点音讯全无。” 江倦颔首,小姑娘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人不再京中,那么能在哪儿呢……” 耀京依山傍水,若是藏在哪个山道的犄角旮旯里,要找起来也是费劲。 一时半刻想不出个条理,宋知知索性不再为难自己,另起了一个相关的话题,“而且,有一事令我十分在意。” 糊了茜纱的轩窗拢着幽微烛火,沿着少年清瘦下颌蜿蜒没入交襟的月白叠领中,他的目光微微闪动,片刻后,接上她的话,“是天母娘娘的传言?” “嗯。”宋知知也不打哑谜,干干脆脆道,“凡事不可能空穴来风,但是我从未听过自古以来有人供奉邪。神一说。我觉得这些事情好像一环扣一环,你看,从第一起失踪案开始,大家得知失踪的少年少女年龄正值十五十六时,免不了要添油加醋说上一番,可事实上失踪的多数人,那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就说那位王姑娘,是地道的耀京人,而陈公子,却是要往南上,只在耀京城逗留小憩片日。” 一开始京中还有传闻是眷侣不顾世俗反对执意私奔,但后来失踪案接二连三的发生,却是没有人再往这方面想。 再之后,古怪诡谲的天母娘娘传说开始在京中传播蔓延,像瘟疫一样,在所有人心中席卷而过。一些疯魔的百姓甚至扯着自家的女儿或儿子在街上游走,乞求天母娘娘将他们的孩子收走,以此谋求后世的福报。 喝人血、要人命的事情,却被张冠李戴成福报二字,宋知知听闻,摔了手边茶盏,差点被气笑了。 沉默片刻,江倦继续与她博弈,最后落子声清脆有形,撞得宋知知极轻的眨了下眼。 “如此,依知知所说,应该从何查起?” 宋知知朝他摊摊双手,白嫩手心腻得透光,“你问我,我如何知?再说了,这些事情你不是早就和大哥商议过了么?现下再来问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努努嘴,屈指弹开江倦的一枚云子,极其霸道的占领他的领地。 江倦沉沉闷笑一声,他用指弯抵着鼻尖,缓声道,“方才眉头都拧成了一团乱麻,还是这样更好一些。” 这人平时看着冷冷淡淡,常是垂眸看着脚下的三尺之地,只有宋知知蹦着跳着到他面前,一叠声的唤一长串“子昱”,他才会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来。 “不要不开心了,知知。” 小姑娘缩了一下脖子,藏在乌发下的白皙耳朵尖尖漫上一层薄薄的血色,她偏过头,低声嘀咕,“什么嘛。跟你说正事儿,你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 他似乎极轻的叹了一声,带着点不明不白的意味,“在想,我们九小姐怎么又不开心了?我该做些什么才能逗她笑一笑?” 话音里含了些许调侃,却也是点到即止,真怕把小姑娘逗出个好歹来。 江倦扫袖一摆,棋局便定了终章。 “知知,是你赢了。” 宋知知交叠着双手,将小巧的下巴抵在十指拱出的手背上。 少年如青竹般温润清隽地微抿着笑,眼神抬过来,烛架的火光摇曳进他眼里,瞳仁黑白分明。 他终于如愿以偿的看见她鼓了鼓腮帮,不情不愿的咬着下唇,故意偏着头不看他,好半天才嘟嘟囔囔的说了句“好吧”。 宋知知想了想,小鹿眼承着火光,拢出些许外泄的情绪。 她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抽出一只手,将花枝藤框里晾着的葡萄往他面前推,“作为输家的惩罚,你得替我吃完这个。” ** 刑部尚书姚大人插手京兆尹原先在管的失踪案后,京中倒是换来了大半个月的平安。 虽然失踪案依旧难有进展,但是在惊弓之鸟的高压之下,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与此同时,摘月节如期而至。 原想周皇后会不会为了堵悠悠之口,选择免了今年的宴请。但事实正正相反,京中三品以上官员都要进宫赴宴。 宋知知听宋逸说,景文帝已然好转,钦天监冯大人夜观天象,紫微星式微,是冲喜的好兆头。 摘月节当日,宋相携了宋逸进宫,临行前问了宋知知意见,小姑娘不知想到什么,听到大哥提了一句,“皇后娘娘说是很想见一见小九,小九可愿意虽爹和大哥一同进宫?” 宋知知登时打了个冷津津的寒颤,忙不迭的扭头跑了。 为了庆贺一年一度的摘月节,景文帝特意取消宵禁,京中百姓奔走相告,每个人面上喜气洋洋,似乎要将百姓心中一月多来的积压的恐惧害怕都烧成沿街挂着的火红灯笼。 宋知知原是不乐意出门的,宋迩也不大想她在局势未明的时候出府去。奈何架不住永宁郡主的过分热情,申时便便提着裙角风风火火的奔到宋知知的小院来,她踮着脚,中气十足的大喊,“宋——小——九——快——些——啦!” 谢公子慢悠悠的跟在永宁郡主身后,一脸生无可恋的捂着耳朵,“李书窈,你再大声些,看九小姐院内的果树会不会给你震下几个,好当晚上果腹的 分卷阅读26 食物。” 李书窈背着他翻了个白眼,双手搭在腰间,旋身过去,眯着眼狠狠踩了谢公子一脚。 第13章 摘月 李书窈和谢礼在前院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画眉支着耳朵听,笑得直打跌,“小姐,永宁郡主和谢公子又闹起来了。” 宋知知寻声看了一眼,随即无可奈可的摇了摇头,语气听着有几分哀怨,“只要他们不拆了我院里的花就好。上一次这两人来,差点把我亲手栽种的菩提树给烧了。” 喜鹊捂着嘴笑,取了一块胭脂淡淡扫在宋知知颊边两侧,柔腻雪白的芙蓉面像是春日早荷泛出的一尖儿粉白。 “永宁郡主和谢公子的感情真好。” 画眉将脖子扭回来,很是赞同的点点头,“永宁郡主和谢公子青梅竹马,又是门当户对……”她顿了顿,“若是以后也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喜雀抿抿唇,垂着眼神,字音含糊的附和道,“要是以后也能一直这样……” 宋知知听到两个小丫头略带低迷的语气,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院中的两人。 李书窈自幼就好看,及笄后更是貌美,她像是满园关不住的一株红芍药,眼角眉梢都是一团热烈烧着的火。 她与谢礼独处时,总是争强好胜,谢礼会百步穿杨,她也要学会持弓。因着备受景文帝的疼爱,李书窈倒真的哄着陛下让她习武。虽说功夫不怎么样,但积年累月的策马挽剑,让她原本柔情小意的眉眼显出一股女子中罕有的英气。 原著在这两人身上全无耗费过多笔墨,而宋知知也是在后来的某一天才想起来。 永宁郡主最后没有和谢家小公子修成正果。 景文帝一生只出五位皇子,大皇子七岁时落水夭折,二皇子是当今的太子姜彦,三皇子痴傻如三岁孩童,四皇子命丧一场天花,五皇子便是江倦。 后期边远部族日益强盛,为保中原和草原百年不起战事,便亲封了宗族里的适龄女儿,最后耀京城的永宁郡主成了大耀的朝归公主,远嫁草原和亲。 永宁自然是喜欢谢礼,而谢礼为人,虽然锋芒内敛,城府极深,但一直实打实的走在康明端庄大道。奈何皇权之下,他们也不过是比旁人多了十数载朝夕相伴的时光。 以后一个在旷寂无边的草原,与黄沙荒月为伴,一个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一生再无旁人。 到底是死生不复相见。 李书窈大约又和谢礼赌气,两人互相啄了半刻,谢公子终于无奈的高举双手败下阵来,宠溺又纵容地注视着她,“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依着你,好么?” 永宁郡主从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对方一给台阶,她便顺势下了,踮着脚张望了一会儿,嘀咕道,“怎么小九还不出来?” 宋知知收了目光,觉得舌尖苦闷酸涩,端了桌角的一杯冷茶随意咽下。 饮得又快又急,不料却被呛了一声,她撑着桌沿的手指顿时绷紧,一缕微光洒在她的手背,肤色比雪缎还要白。 画眉喜雀和她一起长大,又生在宋府这样一个簪缨世家,说好听了是位高权重,人人不得巴结奉承。但是往稍微不尽如人意的方向说,却是如履薄冰了。 她们自然不会口无遮拦,但兴许是眼下的氛围实在太好,两个丫头心性单纯,倒是忍不住未雨绸缪的伤感了。 连画眉喜鹊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们又何尝不知呢? 光是想到这里,宋知知只觉得胸口沉钝的痛,一时间心绪复杂。她低着头让喜鹊为她臂间挂上银绢披帛,看两个小丫头终于给自己折腾结束,双手撑着镜台起身。 今日是个爽朗的晴日,阳光铺陈在交错的枝叶树冠,粼光细闪的锦鲤湖畔撒下晶亮碎光,九曲回廊蜿蜒着没入湖心深处,像一条戛然而止的路。 她无意一瞥,水纹镜中的少女眉间浮上些微的错愕,衬得原本平澜无波的眼瞳骤然鲜亮明动。 “子昱。” 她向来人招了招手,晃得藕白细腕挂得一条镂空银链叮叮铃铃,一息之间收敛了愁容,拾掇好自己的心情,像只兔子似的蹦出去。 江倦站在门下,雕刻成鸟喙的檐角坠着一串铜铃,那铜铃造型别致,不似寻常人家常挂的具有祈福平安意义的铜铃,反而是一串小兔子,有的扭头咬尾巴,有的啃一根胡萝卜,还有两只挨在一起,一个挠挠耳朵,一个舔着前爪。 那是宋知知十四岁生辰时,江倦给她亲手送的一份贺礼。宋知知爱不释手,原先是挂在床沿四角,后来寻思着屋里不能时时刻刻的透进风,又取了给挂到门槛高处。 风一撞,清脆的摇铃仿似小姑娘俏生生的笑音。 宋知知就踩着风里清晰的铃声小跑而来,她站在掐金弄玉的光芒下,刻意笑弯了眼,“等急了吗?” 江倦抬手将她的步摇紧进发中,妥帖的撑起一把四十二骨工笔青竹伞,将小姑娘纳在阴影之下。 “我不急。” 江倦与她并肩而立,宋知知长长的“哦”了一声,正要往李书窈那边走去,不料江倦脚步一转,虎纹靴尖与她抵在一起。 宋知知一愣,愕然抬头,“怎么了?” 分卷阅读27 江倦替她挡着丝丝缕缕的热风,低下头问,“你不开心?” “啊?”她连连摇头,又笑,“没有啊,你别想太多了。” “是么。”江倦语气淡淡,没说信或不信,手指虚虚停在她的眉心,声音清润,“那这里就别皱着了。” 宋知知欲盖弥彰的搓了一把脸,鼓着脸说道,“真的没事,走吧,别让永宁等急了。” 她快了脚步,裙摆摇曳过一道薄光,像锦鲤池中波光粼粼的春水。 宋知知先和李书窈打了个招呼,又向着谢礼微微福身,“谢公子。” 谢礼敛去眉目间的倜傥之色,回了一个礼,“问九小姐安。”他移了视线,落在不紧不慢跟着她的江倦,顿了一下,弯着唇线意味深长道,“江公子。” 见人到齐了,永宁郡主挽过宋知知的手,两人贴在一起说了好一会亲密话。李书窈老大不高兴的撅着嘴,锦鞋踏得沉重,“小九,我在家都快憋出蘑菇来了!好不容易出来热闹热闹,我娘非得遣了人跟着我……好生没趣!” “哎哟。”宋知知听得哭笑不得,软着声音哄了两句,“李夫人是为了你好啊。这京中局势不平,按理说是不该随意出门走动。若不是正逢摘月节,想来咱们有不会有这个赏花问月的机会。” 李书窈掀起地支起一个细白的手指推抵着宋知知的前肩,咕哝道,“我当然知道,就是抱怨几句罢了……” 说着话,四人一前一后的来到照花街。天边光景已然拧成薄金,像是蘸了朱红和桃粉的羊毫松尖,浓墨重彩的在天际带过一笔。 照花街人声鼎沸,沿街小摊系着五颜六色的经幡,初夏的晚风拱着幡布,像一尾摇曳而过的小鱼。 许是这段时日的宵禁实实在在把京中百姓都压抑束缚坏了,摩肩擦踵的人群皆是带着雀跃兴奋的神色,好些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隔着一点分寸守礼的距离,却又不舍得避让些许。 宋知知好久没有和李书窈一起上街,原先眉心积着的细微愁绪此刻被街上活络热烈的气氛驱得一干二净。 她双手叠着拢在袖中,步伐迈得不紧不慢,李书窈像是关在金丝笼里的小鸟雀骤然得了自由,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江倦和谢礼跟在两人身后,谢公子装模作样的打着一把折扇,扇柄上缀着一串穗样璎珞。江倦一身浅青长衫,交襟前领月白与水色相叠,绣着一碧风吹芦苇,林立着一排或弯或站的红喙白鹤。衬得他长身玉立、清隽文雅,好似谁家芝兰玉树的小公子。 李书窈欣喜的见前方围拢的人群正在探头探脑的看着什么,她拉拽过谢礼的袖子,就要往乌泱泱的人潮中挤去。 “小九,我去凑凑热闹,一会儿棠梨院见!” 宋知知朝着她的背影迈了一步,旋即被横街而过的豆包小孩撞退回去,后肩却被修长的手指松松搭着,江倦温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小心些。” 她茫然的张着唇,复又闷闷合上,看着李书窈的背影钻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中,叹道,“还好有谢公子跟在她身边,总不至于丢了人去。” 江倦指尖一转,轻轻拂过少女肩上一小瓣雪屑似的落花,轻轻的笑起来,“知知,那你可得跟紧我了。” 这是什么话? 宋九小姐立时皱着眉横过眼,冲着他晃晃手指,摇头道,“非也非也。是你跟着我,而非我跟着你,明白吗?” 她最近和府中的墨守成规的教书先生学了一些古板规矩,动不动故作高深的“非也非也”、“此言差矣”。 竹青宽袖扫过她的身侧,江倦一边以手护着她,一边敷衍的很随意,“是是,我跟着知知,还望知知走慢一些,好让我跟紧了。” 宋知知向来不怎么喜欢热闹,便往稍微僻静的一方地儿走。她刚踩上一节青石阶,忽然想起了什么,视线越过人头攒动,遥遥远望。 江倦立于她下首,晚风涌着下摆衣袍,将万顷松涛吹得生动,青年身形颀长,负手而立,明明还矮着几级台阶,却是与她平视。 “在看什么?” 天色渐晚,月凉如水。 一贯是凉淡的嗓音撞进尘世中的喧嚣烟火,宋知知垂眸看了看他,一言不发的拎着裙摆又往上跨了几级台阶,踮了踮脚。 孙大娘照常出摊,摊前济济一堂的围满了人,裴晚织身着一袭天青水色的环佩衣裙,她面色淡淡,动作轻盈地为客人倒着茶水。 不愧是京中第一美人,身姿窈窕纤细,肤色欺霜赛雪,周身不着艳色妆饰,发上单挽一支简洁大方的碧玉流苏蝴蝶发钗,随着娉娉袅袅的轻盈步伐摇曳在沉沉乌发之间。 这里能排那么长的队,多是慕名来见一见裴晚织。 她似乎是感知到什么,越过无数食客,清明眼底映着宋知知,她愣了一瞬,旋即轻轻地笑起来,远远地点了一下头。 宋知知弯起不描而黛的柳叶眉,对着她晃了晃。裴晚织微微一笑,手背向内摆了一下—— 这是她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如果今日制了宋知知爱吃的小点儿,裴晚织就会给她留一碟。 “子昱。” 宋知知探着身凑近些许,咬着抹了薄红的下唇笑了笑,“你 分卷阅读28 替我去晚织姐姐那儿取东西好不好?” 月色铺叠在她周身,乌灵眼瞳水荡过似的漆黑透亮,红澄澄的挂笼灯火就映在她眼底,她指了指正南一个方位,唇线上扬的弧度柔软,“我去找永宁和谢公子。” 江倦偏了视线,不带任何情绪的落在那首尾排队都互相看不见影的小摊前,眉心不易察觉的紧了紧。 他转回来,夜风裹挟着不知名的浅淡花香扑在两人之间,宋知知眨了眨眼,娇花堆雪似的令人不忍拒绝。 江倦清瘦的喉结滚了一下,在风里微微眯了眼。 在这六年里,宋知知总是有意无意的将他往裴晚织的方向推,没有机会也要强行制造机会,六年来跑前跑后忙活了不少。 那边正排着长队,约莫没有半个时辰人是轻易回不来。 她心里的小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江倦岂会不依她。 只是不知道她那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前世里,宋九小姐和裴晚织并没有过多的牵扯,最后却因着各种各样阴差阳错的误会,成了姜彦对付他的一把利剑。 背在身后的手捻了捻指腹,江倦上前一步,青年俊美无俦,低头理了理她被风扬得散乱的鬓发侧缕,细致地将一缕长发压到耳后,这才道,“二公子派了人跟着你,别往人少的地方去。若是见到了永宁郡主和谢公子,你就好生同他们待着,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 宋知知双手撑在两颊旁,脆生生的应了好几句,这才心满意足的匆匆旋身跳着跑开。 江倦目不转睛的送着她的背影,直到一直隐在暗处的护卫轻巧跟上宋九小姐,他这才收了心,不急不缓的抬着步子向最长龙末尾走去。 但是,这一世里,她和裴晚织能少接触一次便少一次。 不管前世裴晚织有没有在宋九小姐的殒命中起过任何推波助澜,在这一世里,他不会再眼睁睁的放任一切重蹈覆辙。 第14章 面具 长街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几个稚童高举着手里的葫芦糖画一路小跑,笑得牙不见牙,眼不见眼,甚是可爱。 江倦停着看了一眼,在小孩儿跑过时松松扶了一把。 他的行事举止向来沉稳,不似纨绔风流的谢公子,在京中以张扬肆意闻名。他更像一把内敛的锋刃,将雪亮刀光悉数藏于一副光风霁月的皮囊下。 六年前隐忍不发的乞儿早已脱胎换骨,若是不被有心人多提一句,决计无法让人将他同过去那无家可归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饶是王富贵如此皮厚之人,现在见了他也要绕着跑。 边跑还边晦气的想,果然是跟着宋知知的人,一个惯会唬人,另一个—— 另一个根本就是有仇必报、睚眦必较的修罗! 江倦站定在一方八宝琉璃灯下,灯盏缓缓旋转,在青石砖面铺下溢彩流光,斜出一道孤挺的身影。 他的姿态闲适到仿佛只是随意路过,因着身量实在瞩目,在不知不觉间引起了一众姑娘家的议论,裴晚织听见窸窣的声响,百忙之中随意抬眼,先是看见了江倦,下意识的望他身后,方才那总是笑意满盈的小姑娘此刻却不见了踪影,意料之内又有些意外。 江倦自顾自越过人群,身后几人误以为他要横插而入,不想他只是停在一侧,与那裴姑娘闲闲说起话来。 “九小姐不来?” 宋知知向来和她亲近,是除了永宁郡主之外,最亲近信赖之人。 但是裴晚织始终不曾忘记两人身份的云泥之别,无论宋知知如何希望她改口,她始终只唤界限分明的“九小姐”。 “去寻永宁郡主了。” 裴晚织点点头,黛眉没有显露任何鲜明情绪,她在水桶里净了手,在帕子上翻着手心手背拭去水珠,轻声道,“江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取为九小姐准备的食盒来。” 两人并不多言,恪守男女大防的距离。 裴晚织进了内厅,约莫过了半支香的时间,孙大娘急匆匆的走来,一脸歉意地对江倦说道,“江公子,方才不知是哪位贪嘴小儿偷偷揩了一块,坏了摆盘。晚织已经去重新做了一份,不会耽误太久,还望江公子能在此稍等片刻。” “无事。” 江倦的情绪内敛从来不对着任何心怀善意的人,他微微低下头,不用孙大娘仰视着他,“让裴姑娘不用急,我在此候着。” 孙大娘长长出了一口气,让伙计帮忙招待客人,亲自邀他落座,江倦摆摆手,背脊挺直如利剑入鞘,又像雪巅之上的冷松。 “我站着就好,孙大娘不必顾虑我。对了,若是还有月牙饼,能不能给九小姐多包两块?” 孙大娘生得慈眉善目,笑起来更显富态,“行行,没问题。” 孙大娘一步一回头,见他始终不卑不亢,这才放下心去忙。 六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他从当年隐忍冷漠的少年长成了温润如玉的青年,说起来,还得感谢九小姐心善。 孙大娘信佛理命运,什么因造什么果。宋九小姐之于他是因,而江倦的往后余生之于宋九小姐是果。 他在她身边,登对的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裴晚织没耽误 分卷阅读29 很长时间,她拎着三层镶嵌红玛瑙的精致食盒出来时,孙大娘刚好唤住她,“晚织,来一下。” 孙大娘拉过她的手腕,将声音放得极低极轻,“给了江公子后就莫要多说话了,以免京中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你与九小姐亲近,切记别让她伤心。” 裴晚织知道孙大娘在担忧什么,她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放心吧,我不会做这些事情的。” 她只比宋知知大上一岁,但是性子却不如宋知知爱笑爱闹。除了宋知知和永宁郡主外,她几乎不与任何人亲近交好。有时候孙大娘看着她,想同她多说什么,见她清清冷冷的纤瘦背影,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裴晚织未来要做什么,要走哪一条路。而她的选择,将会使这些年的情谊悉数化为泡影。 但她也无法为裴晚织多做些什么。 “那就好。”孙大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一会儿不用忙了,去街上逛逛吧,我刚好缺一盒胭脂,晚织帮我挑一份? 裴晚织如何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她轻轻一笑,宛如明珠绽光,叫人轻易移不开眼。 “好。” ** 宋知知没有真如自己对江倦所说去寻永宁郡主,她沿着来路往回走,双手交叉扣着十指背在身后,脚步迈得轻快。 她一蹦一跃,轻快路过一方拐角中,宋知知猝不及防地被一道清瘦的身影撞了一连后退数步。 “你……” 那少女惶惶回头,眼中的惧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她扶起宋知知,搭在她手腕的细白指尖颤个不停。 她连声道了歉,纤细身影没入觥筹交错的灯影里。 宋知知有些无措的摸了摸鼻尖,好在这个意外的小插曲没有打消她的兴致。她看着街上的少年少女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一时心尖痒痒,便也想去买一个。 她停在一家面具摊前,仰着面数从右到左一一数来。 白皙指尖点到一个玉兔的面具时,她歪了歪头,脆生生道,“我可以要这个么?” 店主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哎”了一声,用竹钩将面具钩着面具的挂绳取下来,“小姐要的是这个吗?” 宋知知双手接过,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一会儿,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工艺做的真好!颜色也鲜亮——多少钱?” 女店主比了个“五”的手势,“五文钱。小姐……”她顿了顿,方才打眼一瞧只觉得隐约面熟,此刻靠近看了,才辨出她是宋府的九小姐。 “原来是九小姐,这不收钱,送给九小姐了。” 宋知知刚从丁香荷包里摸出一粒碎银,刚要交到店主手中,却被她冷不防的塞回荷包里,“不能收不能收,九小姐上次帮了我,我心里还惦记着呢。” 宋知知眨了眨眼,有些钝惑,想了许久才终于记起来,“哦——您是小石头的娘亲?”她歪着头往左瞧,“小石头如今可大好?” 店主连忙走近里屋,牵了一个舔着糖葫芦的小男孩出来。 宋知知眼神一亮,“小石头!”她敛着裙摆蹲下,温柔的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还记得姐姐吗?” 小石头五六岁大,一手牵着自己娘亲,一手咬着一串糖葫芦,晶莹的糖渍黏在脸颊上,像印了一个单边酒窝。 他的眼睛很大,兜着一星打铁花的金屑,“是仙女姐姐!” 宋知知愣了一下,下一秒她把手中的玉兔面具遮到自己眼前,支起一根细白的手指抵在唇上,狡黠的眨了眨眼,“嘘,不要告诉别人哦。” 小石头果然被唬住,圆亮的大眼睛懵懵睁大,在女店主爽朗的笑声中忙认真的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放心吧,仙女姐姐,我不会说出去的。” 宋知知眉眼弯弯,刚要掏了碎银藏到小石头手中,不料有人比她动作更快,视线里横过一节天青羽袖,袖角有她极为熟悉的绣样,宋知知诧异看过去,果真是江倦。 “子昱?”她倒是真没想到江倦回来的这么快,圆眼微怔,似是有不解之意,“这么快?没留下和晚织姑娘饮茶?” 江倦没急着回她的话,反而是替她将银子递给女店主,见她还要推辞,江倦提点了一句,“收着吧,不然该传出九小姐买卖不付钱了。” 女店主这才讪讪收下,将银子放好后,忙问,“九小姐,您看您还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了去,您瞧,给了这么多,总不能只拿一个孤零零的小兔子吧?” 她说着,又用竹钩取下一个狐狸面具,“这玉兔和狐狸刚好是一对,要不……”她的视线转到温文尔雅的青年身上,笑了笑,“送给江公子?” 江倦正要拒绝,宋知知却先扬了声音,“不不,不要狐狸。”她踮着脚,指着挂在最顶上的一个仙风道骨的面具,“这个才适合子昱。” 取下后,她将面具拍在他心口,笑出一排莹润贝齿,“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江倦从善如流,给她一个翘尾巴的机会,“不知道,还望知知答疑解惑。” “在那广寒宫呢,总不能只有一只小兔子,所以还要有一个小兔子养的人。” 她娇声娇气的说着,将玉兔面具遮在明亮的圆眼上,笑出弯弯月牙。 分卷阅读30 宋知知指如玉葱,但是架不住笨,绕到手腕泛酸也没系上扣结。 江倦无声的叹了下,将食盒暂时先搁在镇宅石像上,修长指尖勾过两条细细的白绵绳,两指一伸一饶,很快打了个小姑娘最喜欢的蝴蝶结。 “好,你是玉兔仙子,我是你的人。” 他曲起的指节无意碰了一下宋知知缀着粉晶琉璃珠串的耳垂,虽然触碰如蜻蜓点水,但他还是怔了怔。 好在宋知知兀自不觉,她被长街尽头打铁花的盛大焰火吸引,手指拽向江倦的衣角,拉着人往前小跑。 “非也非也。我不是玉兔仙子,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兔子。” 裙摆翩跹飞舞,泄了一地的银河星光。她鬓发上的珠翠步摇晃着细碎的轻响,小兔子骤然回头,嫣红的唇瓣上下轻碰,“快些呀!” 宋知知踩着一条不知从何而来洒下的细长金线,正蜿蜒着贴着地心,一路北上直行。 她不太乐意规矩着走路,手指提拎着柔缎裙摆,脚步轻盈雀跃。 “哎,子昱。” 江倦护在她左侧,以免来往的行人不慎与她相撞。闻言微扬唇角,尤有一点笑意。“嗯?” “你知道吗?打铁花其实是云州的传统。在正月十五的时候,云州会举办一个‘流焰’节,到那天晚上呀,焰火升天,整个云州都铺在光下。” 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宋知知用手指着启明星的方向,笑道,“喏,那边是云州的方向——烟姨是云州人,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 两人并肩而立,宋知知转眼看他,小鹿眼如雪后清明,兜了满满的星光。 “子昱,你说,云州的焰火和耀京的会有什么不同么?” 她发上的桃粉步摇被晚风涌得轻颤,眼睫似乎蒙了一层浅薄的烟气,细白的手指不知何时拽上了青衫的一角,将那团松云捏得起皱。 江倦嗓音微哑,他低下头,指弯轻轻点在她的鼻尖,蹭下了一点光屑。 “无甚区别,都很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8 14:19:55~20210620 10:3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uluck233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祭品 夜风吹得很凶,掀得衣角猎猎作响。江倦转了步子,侧着身替她拢着风。 长街尽头是一架六七层高的铁塔花棚,并且以花棚北面为指向,面向朝南再搭建一座神庙。 那神庙和花棚一般高,飞檐斗拱上镇着造型各异的五脊六兽,大张的血红兽口中衔着一串样式古怪的铜铃,风撞进去,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神庙前设香案贡品,九足鼎炉中插上九支长香,打铁花的表演便从第一支香烧起来时开始,于第九支香燃尽后结束。 穿着戏服的匠人正在出入忙活,其中一位正跪在神庙前,露出后颈的一小片皮肤苍白如纸。 跪拜之后,他拿着两根新鲜折弯的柳树枝扫了一桶冒着烟气的泉水,然后正南正北各甩三次。 那人动作利落的穿上戏服,羽袖金光灿灿,发冠镶着九尾羽翎,身段如女子般婀娜纤细,但看身量,却是个极为清瘦的男子。 他戴着一副半神半鬼的面具,半边青面獠牙,半边清冷出尘。 乍一看,好像恶鬼生了慈悲相。 宋知知见他踩着莲花碎步而来,在神庙前娉娉婷婷的绕了个圈,一番走位之后,男子翘着兰花玉指,羽袖含羞带嗔的半掩遮面。 他走到人群中央,从花台烛芯取了一小捧火,那火隔空燃在他的手心里,众人发出一阵惊叹。 那副半神半鬼的面具后透出一双荧紫的眼睛,从右至左缓缓移了一圈,不知为何,宋知知却觉得那眼珠极其僵硬。 她不禁揪了揪江倦的手指,青年从善如流的贴着她的耳廓落下,嗓音含笑,“这就看迷了眼?” 面具之下的眉心却是极轻的蹙了一道,宋知知压着自己的声音,微微摇头,“不是……我就是瞧着,有些古怪……” 江倦闻言,不由敛了神色,轻问,“知知觉得哪里不妥?” “你仔细看他的服饰——对襟长衫,是以戏文中帝王将相的扮相,但是从行头和发冠来看,却是明显做女子打扮,这是其一;其二,你再仔细看衣帔上的图样,那可不是一条腿的丹顶鹤,那是毕方。” “毕方讹火,过者大火通天蔽日。在我听过的传闻里,天母娘娘的御下之座就是毕方。” 才说着,那女相的男子骤然凌空而起,随着一道冲天的火龙,他踩着看不见的百级阶梯,一人一龙缠斗着直冲苍穹。 围观的老百姓组成人潮,将十里长街围堵得水泄不通。宋知知被挤在人群中,不知被谁猛力撞了一下肩膀,她向前趔趄一步,好在江倦于瞬息之间牢牢执着她的手腕,但因着惯性使然,她险些直直地扑进对方胸膛。 宋知知被他抬着臂弯护在怀里,惊疑不定地拽紧他的衣襟,心跳暂缓后,她小小的松了口气,“谢谢,子昱……” 分卷阅读31 江倦却没有立时答话,他被隐有灼气的烈风扑得眯了一下双眼,下颚微微绷紧。 “知知,你知道今年摘月节的庆典是出自谁手?” 冷不防岔了话题,宋知知一愣,贝齿轻咬下唇,很快想到,“我听我爹说过,往年的庆典礼单都是经由礼部之手,节目由宫中的司乐署编排,所以……” 所以没有上头的首肯,岂敢在京中大张旗鼓的编排这出? 话音戛然而止,宋知知迟疑着,字音含了几分不确定,“天母娘娘可是邪。神,……太凰宫那位会轻易授人把柄?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 这话说得无力,连她本人都很难被信服,宋知知抿了抿唇,只见围拢的百姓热情高涨,脸上洋溢着奇异的红光。 “不,知知。你还记得前段时日在京中有百姓携着自己的子女祭祀天母娘娘?也许在某些人眼里,天母不是邪。神。” 他紧着眉,看向那人踩在一根看不见的细钢丝,做出一个天女散花的动作。 无数的流金光焰火从他袖中洋洋洒洒的落下,江倦拂袖一挡,不知从哪抽了把油纸伞撑在两人之上。 宋知知一惊,“你从哪儿拿的伞?” 江倦双眸凝定如渊,微抬的下颚绷出清瘦的侧颈,“给过钱了,放心吧。” “我要说的是这个吗……”宋知知嘀咕一声,乖乖在他身边站好。 一年一度的打铁花庆典已经开始,宋知知和江倦却无心观赏。 唢呐和碰钟的声音撞在一起,奏出恢弘而诡异的乐曲,宋知知悚然一惊,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什么啊……”小姑娘猛然转头,只见老百姓好像全然没发觉其中古怪,机械麻木的拍手赞叹,刺目火光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映得如出一辙。 他们的嘴角像是被一条透明的线牵引,向上扯出一个死板呆滞的笑容。 江倦也发现了周遭异样,他用力摁掐着自己的指尖,十指连心,痛意阵阵传来时驱散了几乎要勾魂夺魄的丧乐。 他在袖中抹去殷红血珠,双手捂上宋知知的耳廓,将那哀怨阴冷的乐曲阻绝在外。 宋知知无声地张了张唇,指向那座搭建的神庙。 炸开的焰火刺得视线一阵晕眩,神庙中接连走出了数十位穿着轻衣舞裙的曼妙少女,她们均是戴着神鬼不分的面具,绫罗绸软环佩叮当,赤足纤细踝骨挂着一串火红的铃铛。 江倦捂着她双耳的手又紧了几寸,指节如钢铁一般烙在她额前,几乎揩出了鲜红的指印。 靡靡之音令人心弦震荡,宋知知只是隐隐听见含糊淫艳之词,便觉得心神好似被人紧紧攥住,只想跟着那引往通天之路的舞女踏上云雾仙宫…… “跟我来……” “你不想知晓哪里才是人间极乐吗?” “跟我来……” “你是被天母娘娘钦选之人,你的福报来了。” 不、不对! 宋知知猛然紧闭双眼,她在清醒的最后一刻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在唇齿瞬间蔓延,借着锥心刺骨的痛意,神智中诡谲激昂的哀乐终于被斩断。 宋知知只觉得耗尽了全身力气,后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双手环着自己的小臂,在剧烈的冷意中被迫弯下腰。 果然,一切都是幻觉。 没有那半神半鬼的天母娘娘,也没有响彻云霄的唢呐和碰钟,更没有舞姿袅娜、脚踝挂着火红铃铛的舞女。 她其实早该想到了,铄石流金的焰火落在身上却不觉得有半分刺痛,周围人僵滞如木偶的举止,还有江倦。江倦素来聪明绝顶,今夜却需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点一些小事…… 最后,江倦甚至莫名其妙的拿出了一把伞—— 伞? 宋知知迷惑的握紧手中的竹制异物,赫然是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伞面绘有接天千瓣莲,一簇连着一簇,正是菡萏盛开的时景。 她茫然地抬眼,四下环顾张望,她早已不在人声鼎沸的热闹长街,而是呆若木鸡的站在一条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的曲折山道。 天边乌云聚了又敛,一道惊雷横劈过夜色,惊起风林中无数渡鸦。 远处山坳此起彼伏,一弯晦暗残月悬挂在天际,耳边送来的风声宛如万鬼齐哭、叫人自脚心直蹿一股冷意。 宋知知一动不动,齿关打着冷颤,寒风摧枯拉朽的呼啸而过,头顶百年老树的茂密枝桠纵横交错,叶片摩挲着,渡鸦振翅没入压城黑云,嘹亮清嚎撕破寂静。 “江……” 她戚戚惶然地捏紧了手中的油纸伞,好像能从这把伞中汲取无穷的力量。但实际上伞柄冰凉彻骨,将她的指根冻得结了一层细霜。 声音里含了风雨飘摇的哭腔,宋知知咬着下唇,猛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声响…… 她的手指紧了又紧,指关节凸出惨白,电光火石之间,她抡起雨伞猛地旋身往身后砸去! “……” 这里的山风将万物刮得四仰八叉,一棵树的影子在碎石小道上无限地延长,乍一看像是抻着尖利指甲的黑风老妖。 毫无攻击章法的雨伞被来人抬手摁住,宋知知抽也不成,拔也不成,僵持片刻,她差 分卷阅读32 点“嘤”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 冷冷清清两个字,冻得宋知知脊背发麻,她“嘤”的千回百转,狠狠耸了一下鼻尖,怯怯地从油纸伞后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 来人披着凄迷月光,他一只手捉着宋知知的伞,另一只手抵在鼻下,似乎被冷风扰得心烦意乱,不耐地偏头轻咳一声。 “你、你是谁?” 听见她的声音不再抖得那么厉害,来人松了手劲,油纸伞顿时失了支撑的力道滚落在地,歪进了一旁的裂隙里。 他用脚尖踢了一下伞面,眉间极轻地皱了片刻,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宋知知愕然,“什么?” 来人敛衽蹲下,挑着油纸伞端详片刻,又撕了一角凑在鼻尖轻嗅。 半晌,他确定道,“原来他们是这样选择‘祭品’。” 宋知知小心翼翼地迈上前一小步,弯着腰去看他的动作。他又拆了油纸伞的伞柄,左右翻转着拿捏,确定再无任何线索才随手一掷。 那人蹲着,见一缕乌发散散垂在自己眼下,他顿了顿,偏着视线后仰着看她。 他用白玉冠束发,一袭水纹靛蓝常服,腰间束着犀角宽边锦带,贴着腰侧露出一角质地通透的玉牌。 玉牌的雕刻堪称鬼斧神工,上头隐隐刻风骨遒劲的左右撇捺,还不等宋知知定睛细看,那人已然利落起身。 他比个头娇小的宋知知要高上不少,因为身高差带来的巨大压迫,宋知知不得不仰起头看他。 也就是这时候她才想起,原来在府中时,江倦和兄长们从来都是自然而然的弯下腰听她说话。 沉默一息,宋知知还是决定朝这个冷冰冰的冻碴子答话,她磕绊着,舌头几乎打结,“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是谁?方才……方才为什么要说,‘祭品’?” 一连三个问题丢出来,那人辨着月色的双眼转回来,宋知知心里咯噔一声,不安地往后挪动着碎步。 那人的眼神极其锐利,像是开刃见血的剑尖,凉凉锥在宋知知眉心,眼瞳宛无实质。 被他这么不带任何喜怒情绪的一看,宋知知条件反射地绷紧了细弱的双肩,她神色紧张的揪着腰间荷包,差点将装点的珠珞扯坏。 那人自上而下的端详着她,瞳底若淬寒霜,薄唇讥诮地挑起一个弧度,淡淡道,“你是宋知知?” 第16章 小鸟 念出她名字的那刻,他心里起了一点意味不明的情绪。 这股情绪随着她的名字从唇齿划过,最终化成顶着上颚的舌尖。 他在很多地方听过“宋知知”三个字。 父皇尚未卧病在床的日子,他偶尔会同自己说起国相那唯一的小女儿,听说在京中颇有威名,常和永宁郡主仗义出手,遇见穷苦人家时,也从来不吝金银钱财。 父皇说着说着便笑,“太子,你该见一见那小姑娘。朕上次见她……大约也有好些年了。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小枣马,夺了骑射的彩头,最后还送给了永宁,是个心中有大义的。” 他和永宁不亲近,但是永宁和宫里的贤妃亲近,她要么说宋知知,要么说谢礼,左右来回是这两个人名。宫中的下人大多寂寂,听了一出便大张旗鼓的编排,等无意传到东宫时,话里的意思大多南辕北辙,但到底离不开那三个字。 她是国相府嫡出的九小姐,按照宋大人取名的排序来看,宋知知怎么都该叫“宋玖”或者“宋小九”,偏偏到她这里,却取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名字。 知知,听着不像名门闺秀会取的名儿,反而是在唤一只家养的小鸟。 他听一耳便过了,不在乎这个拥有小鸟名字的少女是个什么模样。 直到他偶然听到宫内碎嘴的小宫女在学着念诗,念的是靖节先生的《归去来兮辞》。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江倦。 宋知知。 他遣人去探了这位国相九小姐的日常,命人着手绘制少女容貌。徐徐展开信子送来的画像后,他觉得这少女也不过如此。 既没有京中第一美人的裴晚织孤傲清冷,又没有永宁郡主李书窈的明艳大气。 她怎么看,不过是比寻常少女多了几分明动。 但是……就算她的容貌跃然于笔墨和宣纸,仍能察觉出她那双应该总是弯着笑的眼睛。 彼时他既嗤嘲又轻蔑,便也没有再过多倾注心思在她身上。 却有细心宫女发现,东宫中不知何时被明令禁止再有人私念《归去来兮辞》。 ** “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我是宋知知。” 他抻了一下肩骨,声线懒懒,“行。三个问题,你想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宋知知却在短暂的沉默里将一些细碎的线索串联成线,她狐疑地歪着头,试探道,“你是太子?” 方才还有些惧怕之意,眼下却是松筋动骨的放松了。 宋知知见他的眼神蓦地沉下,她便直觉自己猜对了。 姜彦和江倦虽是亲兄弟,但眉眼生得实在不像。但是让宋知知在最初惊惧过后将他的身份认出来,还多亏了她在千钧一发之间 分卷阅读33 想起原著中对姜彦的描写。 他自然是极好看的,甚至比宋知知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好看。他光是这么站着,就让天地万物都失了颜色。 最重要的,宋知知记得原著中对姜彦的右手腕有这么一段描写。 他的腕上有一道殷红的、好似钝刀来回割据的狰狞伤疤。 宋知知想了想,腹稿起草了一遍,又在心底默念来回,觉得字句都挑不出错了,她清清嗓子,准备—— 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出口的话语猛地被寒凉的疾风骤雨给逼了回去。 雨点砸在她清瘦的肩线,发髻上两朵桃粉步摇在狂风暴雨中如孤舟飘摇,宋知知和他面对面站着,两人俱是看见了对方色彩纷呈的脸色。 春末和初夏的交接总是伴随着滚滚雷雨,一道又一道的惊雷砸下来,将少女苍白的脸色映得血色全褪。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那不是真的苍白,而是她修长的脖颈、套着银环的手腕,在迷蒙晦暗的月色和雷惊电绕下所折出来的白。 像雪一样。 宋知知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砸得懵了一瞬,等她把那油纸伞捡起来堪堪遮于两人之上时,心底陡然起了一股子气。 她和那个被撕扯开的豁口瞪了好一会儿,毫不留情地将伞面转到那人肩前,绷着唇角道,“你扯的,你来担。” 姜彦差点被气笑了。 堂堂一国太子,还不曾有与人共撑一把伞的经历,更遑论眼下这个小姑娘毫不犹豫地将豁口伞面转到自己的方向。 雨势又密又急,很快将他袍摆的吊睛白虎染得更加凶恶,缀了金线的袖角浸了雨水后,沉得吹不起来。 两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宋知知一路留心脚下凹凸不平的地势,遇上一个被泥沙填满的凹陷时不忘低声提醒,“小心!” 姜彦略带奇异的目光看过来,宋知知费劲地拎着自己溅泡了泥水后变得沉甸甸的裙摆,精致的云缎锦鞋已经被泥泞糊得辨不出原本颜色,隐约见边缘掐着一道浅金的云浪纹。 他并不像姜彦常在宫内见到那些世家贵女,她们恪守礼数规矩,足与足迈出的每一步距离好似经过了精密的计算,甚至连唇角上扬的弧度都如刻尺衡量。 去年的醒春宴上,姜彦见了宁伯候的千金,那位小姐美则美矣,却如同用线吊着的木偶美人,相处下来只觉得尝了一口看着精致实则无色无味的菜肴,令人乏味。 但是宋知知…… 湿成一咎的乌发被她随意压到耳后,轻纱披帛缠着手腕,发上的珠钗步摇一应拆下,囫囵塞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在她身上,名门闺女的优雅贵气连个边角都摸不着。 偏偏无拘无束的鲜活模样让他不得不注视,不是宫中被桎梏在金丝囚笼里的金贵鸟雀,而是振翅便飞向无边无际自由的小鸟。 他忽然对江倦的选择抱了一丝隐晦的理解。他记得江倦小时候,云贵妃命珍禽园给他训了一只会说话的白尾鹦鹉,江倦喜爱的不行。 但是周皇后不喜欢。 她不喜欢的事情可太多了,大到在龙椅上坐着的父皇,小到云贵妃为五弟养得一只鸟儿。 她让姜彦做了这个坏人,不仅摔死了他的鸟,还要将可怜的、总是亲亲热热喊着“太子哥哥”的白尾鹦鹉扔进了珍禽园的虎口。 生在帝王家,多少不由己。 ** 或许是暴雨,或许是身边难得有了令他可以短暂卸下心防的存在,姜彦负手而立,没注意宋知知已经快了自己三两步,她见身边颀长如修竹的身影没了,疑惑地回头,看太子殿下一脸冷然地站着淋雨,目光顿时变得惊疑。 宋知知急急往回奔,脚下没踩稳,左脚绊上右边裙摆,差点原地栽成一个泥桩子。 姜彦接住直直下落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捞住她的胳膊,隔着已经湿透的羽袖扶稳她的身形。 “毛毛躁躁。” 他微微皱起眉,宋知知尴尬地笑了几声,见他没有要把伞还给自己的意思,一时间同手同脚地走了好几步。 姜彦却是诧异她的接受和应变能力,方才还一副摇摇欲坠欲哭不哭的模样,现下却能自然而然地与他共撑一把伞,共走一条道。 宋知知专心走路,鞋底已经湿透了,冷意如附骨之疽黏着肌理,叫她浑身都不舒服。 她一边叹一边灵巧地跃过一块碎石,并且精准地避开了溅起的泥水。不知是不是落雨的原因,姜彦只觉得她乌亮的眼底像被水沉沉浸润,雪雀儿一样机灵。 一行无话,宋知知憋了满腹疑问,但是众多心思堆叠在一起,她不知道该问哪个,又该如何开口。 难道要说,“嗨,姜彦,我是不日后莫名其妙死掉的宋九小姐,你看,反正你和裴晚织注定无缘无分,不如跟我在一起吧。” 宋知知被这个诡异的想法激出了一身的恶寒,她猛地一抖肩膀,差点缩成一只鹌鹑。 “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却是姜彦,他的声音很凉,雨水顺着抬伞的指根没入肘弯深处,像落了一根封在冰里的银针。 宋知知默了一瞬,她抬头看了一眼从容澹定的太子殿下,他的背 分卷阅读34 脊磊落挺直,不因为一点污秽外物而显出半分狼狈。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鞋面,难得起了一点羞愧之心。 宋知知企图用裙摆遮掩一二分,她停了一下,在一块嶙峋怪石旁蹭着自己的鞋面,声音细细小小,“这并不难猜啊。殿下衣饰华贵,而且这气质,也是耀京城里的独一份。” 宋知知又看他一眼,不料视线却被对方捉了个正着。她缩缩脖子,小巧的下巴上下轻点,“这话听着或许、可能、有一些狂妄自大。但是……殿下,是你想要让我知道你的身份吧。” 姜彦扬了眉,语意深长,“哦?” “我虽只是看了一眼,但……姜是国姓。寻常人家可不敢犯这种杀头的忌讳。“宋知知在心里腹诽道:而且我原本只能看到一截,你却故意将腰牌露得更多。 但宋知知不能这样说,她故作沉思,乌瞳檀唇生动又漂亮,说话时唇线起伏的极为温柔,“你在问我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很有意思。你看,我就是我,不会特地称一句‘民女’或者‘臣女’,但你下意识不是这样回答。” 这样小的细节都被她察觉了。 姜彦又问,“仅凭这个?” 宋知知“嗯嗯”点头,“仅凭这个。” 姜彦哼笑一声,没说信还是不信。 宋知知低着头摆弄着荷包,还好她与姜彦是初见,这人并不了解她。 不然光看她这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就能知道她又在信口拈来、胡扯八道。 “那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好在宋知知脑回路向来比较清奇,瞬间就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 她跨过一段横倒的枝干,抿抿唇,用手背揩了额角渗下的雨水,“和我一样呗,被选中为‘祭品’。” “哦,不对。” 宋知知站定,跺了跺冻得发疼的脚后跟,她有些委屈的扁着唇,视线交错时,她从他侧面挺直的鼻骨,落到正在捏着喉结的修长指节,宋知知紧紧眨了好几下眼。 暴雨在潇潇风声中渐渐止歇,但是寒凉的冷雾依旧在骨子里见缝插针。 宋知知拧着自己湿漉漉的发尾,正在奋力地绞出滴滴答答的雨水。 她的内心五味杂陈,远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风轻云淡。 她这一世,只想安安稳稳的苟着,既不想死在权利斗争的漩涡中,也不想被纪绾绾一剑捅个对穿,再次读档重来。 他们四人的命运紧密相连,几乎是牵一发动全身。 但宋知知决定斩断四人之间的关联。 宋知知背在身后的双手交叠着掐着自己的手背。 身侧的人脚步无声,一步踏过水洼,踩碎了坑地肮脏的月亮。 这是姜彦,周皇后的皇二子,也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他是原著里和裴晚织纠缠了半生的太子殿下。 也是那个……一把扬了她骨灰的姜彦。 第17章 鸾也 宋知知说,“我是被‘选中’的,但殿下不是。若我猜的没错,殿下是主动入局,成为‘祭品’。” 最后两个字的尾音被她放得极轻,上扬的音调散在风里。 话止于此,姜彦是真的有些对她刮目相看。 他掐着自己挺直的鼻骨,冷凉嗓音闷了一丝浅淡笑意,“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但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乎情理。再怎么说,她也是国相之女,宋逸之妹。耳濡目染之下,必不会是一个空有锦绣表里的草包。 姜彦捻着指腹,将一滴沿着伞檐落下的透明雨点屈指弹碎。 “殿下,我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宋知知顿了顿,觉得这句话留白太多,她又自顾自地补上后半句,“算了,不该说我也要说。殿下,你是不是已经跟了我好久?” 姜彦言简意赅,“是。” 他看过来,小姑娘耸着鼻尖,听着风声如厉鬼恸哭狰狞,发上的步摇轻轻颤了一下。 她用一根细白如玉的手指抵在圆润可爱的唇珠上,声音瓮翁,“如果我没有从幻境中出来,殿下可会出手相助?” 姜彦极轻地挑眉,垂眸凝睇她片刻,“怎么?你觉得我会救你?” 宋知知摇头,爽快道,“倒不是如此。只是我在想,如果我没有阴差阳错的破了幻境,那么我一直走下去,会变成什么?” 她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天边晦涩的月光蒙上了眼底,双眸竟含了丝丝悲悯。 “是会变成京中失踪名册上的一员,还是会变成某堆黄沙枯骨?” 姜彦一时语噎,闷了片刻后,他道,“往前走就知道了。” 话里的安慰之意聊等于无,但宋知知还是敏锐地捉到一丝勉强可以同“宽慰”二字描边的意思。 但是她不敢自作多情,只点点头,慢声细气道,“是——不过我还有一事没有想清,既然是‘祭品’,那被选中的契机是什么?” 宋知知一手拨开垂弯的树丛,手指刚触到冰冷的叶片,那根小儿臂粗的枝干被人轻轻松松抬起。 姜彦面无表情地松了手,枝干疯狂震颤几下,晃下一地密集的雨水。 分卷阅读35 姜彦瞥她,“你不是很聪明?自己想。” 宋知知默了许久,而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今夜,只碰见过一位少女,但是我不识得她。除此以外……” 宋知知的话音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瞠圆眼,骤然想起她被那少女撞倒,她手中绘有千瓣莲的油纸伞滚落在地,宋知知替她拾起后,正想要还给她少女,转身却再不见她的踪影。 她也由此入了局,之后的种种不合常理的场景,皆是她的幻境。 “是她?” 宋知知注视着伞面莲池中盛开的千瓣莲,迟疑道,“还是这把伞?” 念头一闪而过,宋知知猝然抬眼看他,忙问,“殿下可是接了什么?” 姜彦不置可否,对细节做了微不足道的修改,“接了一把扇子,已经丢了。” 他不打算就这件事情细说,在最开始的计划里,姜彦不会以身涉险。 偏偏今夜看见那少女被人撞倒后,第一时间竟是无暇顾及自己,急急去看对方是否有受伤。 只不过是漫不经心的多看了一眼,姜彦觉得她有些面熟。待视线落到那双极为明亮灿然的双眼中,他蓦地想起,这是养着江倦的那只小鸟。 于是他就势顺了一把那少女身上的香扇,不出所料,上一秒他的护卫还在低声与他交谈着今夜京中发生的诸多事宜,下一秒他就站在了辉煌奢靡的太凰宫前。 太凰宫原先不叫太凰宫,周皇后一意孤行要将其改头换面时,司礼监的官员乌泱泱的跪了一排。 周皇后冷冷站在殿前,双手叠着金线刺目的羽袖,大红朝服叠三层奔日金凤。 姜彦从来不喜欢深艳的正红色。 好像用温热的人血灌浇,一层又一层。 周皇后牵着他的手,凤眸微眯,半晌轻蔑地勾起红唇。 太者,大中之大也。 凰,飞禽之王。 周皇后居高临下,睥睨冷傲,一字一句道,“你们是说本宫配不上么?” 许是跟在周皇后身边久了,自幼耳读目染她的行事作风,姜彦一贯不大看得上司礼监的官员。 这帮老臣唯父皇马首是瞻,自从父皇身体渐渐抱恙之后,司礼监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周皇后。 周皇后对此不屑一顾,转身就要大修原本的未央宫,并且亲自上书宫匾,“太凰宫”三字遒劲有力,而那些为了景文帝鞠躬尽瘁的官员们却一天少一人…… 姜彦觉得皇后朝服实在是红得太过刺眼。 就像是以人温热的鲜血灌浇,一遍又一遍。 ** 不过是一场手段低下拙劣的幻术,不至于将姜彦困顿其中。他只是恍惚察觉出周皇后的野心,也许比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更早。 若是往前追溯,有可能是在云贵妃薨逝之时,或是五皇子姜隽诞生那日。 他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于是多看了一会儿。 待他脱身之时,那只小鸟已经跌跌撞撞地走进一条僻静山道。他颇有闲心地跟在她身后,想着什么时候将她点醒。 姜彦确实没有想到,她还能有本事自己脱身。 原以为是一只任人拿捏的小鸟,那咽喉细而脆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她斩杀于掌心。 却不想,她是雀中之王的那只鸟,是鸾。 小鸟闭不紧鸟嘴,转头偏头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殿下……贵为一国太子,身边竟然没跟人么?” 姜彦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缓缓道,“你觉得呢?” 又要我猜是吧。 宋知知一言难尽,于是多言而尽,“殿下若是磕着伤着了,可不得招致祸难?当然——如果是得了殿下的首肯,那么这把火就算烧了过来,也有殿下挡着,对吗?” 姜彦轻挑半边眉,不置可否,“擅自揣测孤的心思,宋知知,好大的胆子。” 这会儿又开始拿起乔来,方才还一口一个“我”,现在真的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宋知知再次无声地腹诽了一句,但她面色不显,黛眉细细折起,有些愤愤地捶了捶自己酸麻的小腿,“所以这一切都是殿下的手笔,这样看来我也无需费心神猜测,殿下,那位少女是谁?京中失踪案、天母娘娘的传言,都与她有关么?” 她还记得那少女的模样,一双秋瞳盈盈剪水,本该是我见犹怜的美,偏偏眼底融了化不开的惊惧,她撞上宋知知的时候,还在回头看向巷子深处,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人。 两人匆匆一过,宋知知根本来不及留意她身上特征,唯独记住了她的一双眼。 像是饱经风吹雨打的蝴蝶,蝶翼缺了一角,被困在一方死地,怎么也飞不起来。 雨势又小了一些,姜彦垂眸抖着自己的袖袍,淡淡道,“她叫姚寄心,是姚述光的独女。” 姚寄心? 宋知知愣了愣,她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又好像没有。 她快要将一张瓷白小脸皱成一团,想了许久,终于在某个不经意的对话中捉到一点头绪。宋知知蓦然舒朗眉宇,长长地“哦”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听永宁说过,只不过不是叫姚寄心,而是寄心妹妹。大约是……五月以 分卷阅读36 前?照月夫人从宿州回京,让永宁给我带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其中还有一些极为珍贵的药材。当时我还问永宁,为什么养髓丸只有半瓶,永宁说,剩下半瓶照月夫人送给寄心妹妹。” 宋知知无法同自己听来的那少女与今夜引人入幻境的两人结合,她扶着额角,又道,“永宁的和她的关系倒没有特别亲近,因为姚小姐身子一直不大好,所以不经常出来走动。而照月夫人与姚小姐的娘亲是手帕交,这才会把一瓶养髓丸一分为二。我后来听完,觉得姚小姐比我更需要这半瓶,便让永宁送给姚小姐。” 宋知知从没见过她,自然不能第一眼将她认出来。她的神情渐渐变得困惑,兀自摇了摇头,“可是,这说不通啊?我和她素昧相识,更是无冤无仇,为何……?” 她的话音凌空截断,宋知知猛地闭上唇,出府前被画眉摁在妆镜前抹上的淡粉口脂已经斑落的差不多,她猝不及防的吞了一口冷风,两颊微微鼓起来,像饱满盛开的花骨朵。 宋知知无辜,那么其他被迫选中为“祭品”的人就不无辜吗? 小姑娘肉眼可见的陷入消沉低迷,姜彦却在这时侧目看她,宋知知蹙着的眉心像湖面攒起的波纹。 不知为何,他不大喜欢她皱眉的模样。 “‘祭品’罢了,何谈有没有仇怨,无不无辜。” 姜彦长在深宫之中,日日沉着目色望向朱红的东宫,他见过太多太多无缘无故死去的人。也许有人半日前还在与他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待入了夜后,他的尸首或被埋在某个荒芜的废地,或浮于某片荷池之中。 人命罢了,何须挂齿。 姜彦不打算将他所得知的一切线索对宋知知全盘托出。 那少女并非是全然无辜之辈,只是眼下证据尚且不足,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想,还不足以将证据链拼凑完整。 一方面,不够聪颖的人实在不配与他同路。 另一方面,也想试一试她到底有几斤几两。 “他们命不好,运气也差了一些。” 姜彦的眼底裹着寒风和雨雾,映出宋知知低垂轻颤的眼睫,他顿了顿,将出口伤人的话语吞了回去,“别多想了。不论是姚述光还是姚寄心,我们都会将真相查出来。” ——我们。 姜彦抿了抿唇,似在回味这两个字。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对谁说过“我们”。时隔多年,他甚至有一瞬间感到这两个字的发音陌生得紧。 “但愿。” 宋知知站在风口,远眺灰败山雾间缥缈的一豆隐绰火光。 大约又行了五里路,宋知知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座隐没在婆娑丛影中的荒芜寺庙,杏子眼透出巨大的难以置信。 “这……” 宋知知惊愕到说不出话,她茫然地转过双眼,却见姜彦从容不迫地将缺了豁口的千瓣莲油纸伞收拢,立于一节年轮密集的树桩旁。 “这是什么?” 凄迷的月色缓缓升至正空,半轮残月蒙着晦暗阴霾,借着这一点光亮,宋知知踮着脚努力辨认道观红漆剥落的门匾。 “会仙观?” 第18章 幻境 宋知知长在耀京十五载,从未听过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道观,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诡异古怪的道观。 寒风侵骨,她环抱着自己双臂,原地打了个汗津津的冷战。 这座道观在夜色中拔地而起,三层红顶飞檐,四方檐角各镇吻兽。 那吻兽的造型异常凶恶,饕餮的头颅,毕方的单足,鸱尾的羽毛,诸怀的犀角。 “四不像”兽口大开,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发出无声的长嚎。 宋知知撇下视线,开始观察会仙观。 整座道观都漆以浓烈朱红,然而又因年久失修,朱红壁瓦层层斑驳零落,乍一看千疮百孔,好不渗人。 阴风阵阵,悬月垂于一角枯枝,铅云缓缓垂透月影,正巧投落在西南方的道观檐顶。那吻兽的眼睛不知用什么奇异颜料点缀,在夜里亮着幽微的绿光。 她想起了幻境中,那位扮作帝王将相的男子。 他的眼睛就和没有生命的死物一样,阴沉又骇人。 一簇一簇的火光亮起,转眼又熄灭。像是调皮孩童正在玩捉迷藏,时隐时现,偶尔露出面嗤笑被戏耍的倒霉蛋。 现在宋知知觉得自己和姜彦就是倒霉蛋。 “殿下。” 宋知知搓揉一把自己的脸,指向那洞门大开、好似龇牙咧嘴怪物的观门,不确定道,“你听过会仙观吗?” 会仙。 姜彦紧了紧眉,“不曾。” 京中道观不少,但多是以山川河流命名,从未有道观会直白用以“会仙”二字。 会的是什么仙?又以何种方式会仙? “这名儿听着还听正常的……怎么这座道观看着这么阴森恐怖,简直就是闹鬼的好场所。” 宋知知跺了跺脚,她话音刚落,渡鸦凄厉沙哑的清啸撕开这座被月色围拢的道观,钢刀刮骨似的冷风又急又凶,将宋知知吹得连连踉跄,胡乱扶住了一根树杈才堪堪站稳。 姜彦在狂风中佁然不动,束 分卷阅读37 发的银冠折下一映冷光,他抬手将宋知知扯到自己身后,听见天地动乱中一串模糊的人语和脚步。 宋知知瞪大眼,她听音辨位的本事极佳,一只手捂着唇,手指猛地戳向会仙观的观门,上下睫毛眨得极快,“有声音!” 这座会仙观坐落于山脚,他们沿着一条崎岖山路走了许久才走到这儿,放眼四望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唯有一大片在夜色中张牙舞爪的枯藤树林。 姜彦思索一息,一手隔着微湿的轻薄锦裙掐在宋知知腰上,脚尖踩上一块尖利的巨石,无声无息地跃上头顶茂密交错的枝干。 宋知知小时候没少被宋迩提着飞天遁地,她面色不显惊慌。只是冷不防跟一个打照面还不足半个时辰的人如此贴近,她连呼吸都不太自然起来。 好在姜彦没有让她不自然太久,等两人落定,他便利落地抽了手,手指抬起一片枯化的垂藤,半眯着眸子细细去辨从会仙观中走出来的两个人。 宋知知也跟着看过去,但是她很快就察觉,那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 两个身形彪悍的男人踩着满地的枯枝落叶,顶着狂风怒号,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他们一前一后,中间抬着个披着缟素白布的担架,上面隐隐映出一个人形。 “真是晦气!” 走在前头的矮子狠狠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骂道,“又是咱哥俩做这等晦气事!凭什么他们可以在里头吃香喝辣,咱却被打发出来?” “你他妈闭嘴吧,否则被莲蕊夫人听见,还不得治你我的罪。” 矮子似乎很惧怕这位莲蕊夫人,当即憋了嗓子,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直把自己的脸憋了个五颜六色。 但是这个矮子是个不说话就会把自己憋死的性子,他粗粗喘了一口气,扯着公鸭嗓说道,“死一个,咱们又得逮一个。他的本事也不像他吹嘘的那么厉害嘛,这不,一夜之间醒了三个,吵着闹着要逃跑。要我说,等着为天母娘娘做事有什么不好?以后呀,那可是要升仙的!” 这矮子的嗓门比铜锣还大,但是胆子却比米粒还小。他自己说完,猛地一缩脖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登时如一根水草抖了一下,“不说了不说了,要不然我的午饭又得吐出来。莲蕊夫人看着如此貌美,没想到说杀就杀……” 他停了一下,目光惋惜地看着白布之下的年轻躯体,有些干巴巴地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这小娘子生得好看,要不……” 高个儿飞起一脚就往他后背踹去,怒骂,“收起你那些腌臜想法!妈的、整天花花肠子,红袖招的姑娘还不够你上?” 矮个儿挨了打也不生气,他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讪讪道,“物尽其用嘛。” 两人边说边走,踩着一地烂泥枯枝往会仙观的东北方向走去。那矮子不慎陷入一角泥泞,他一边咒骂一边吃力地将腿拔出来,抬着担架的手劲不稳,白布覆盖之下陡然垂下一只苍白的手腕。 一点冷光折过来,宋知知的呼吸心跳骤然加快,檀唇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齿关战栗的厉害。 她认出了那枚银镯……她甚至认出了戴着银镯的少女…… 临水街的音姐儿人美心善,常常制了甜点分给穷苦的小孩儿。但是音姐儿命苦,出生时就没了娘,等到稍大了些,爹又因为上山猎熊时不幸滚下万丈悬崖,只剩音姐儿和年迈多病的阿婆艰难度日。 宋知知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出了前因后果,盛怒悚然之下攥紧了一根四叉枯枝,尖利倒刺勾破白嫩手心,指根细密地渗出一道细长的血迹。 原来京中失踪的那些人,都被藏在了这里! 难怪刑部遍寻无果,在这种人烟罕至的荒山野岭中,就是等人骨头与三尺之下的藤蔓互相缠绕共存,他们也决计找不到。 深浅不一的人影逐渐消失在月下,宋知知扯了扯姜彦的衣袖,她双目怔怔,清亮瞳底泛了水意,“殿下……你放我下去。” 姜彦心中所想与她八。九不离十,他没有应声,一手横过宋知知,眨眼间稳稳地将人落回了地面。 宋知知转身就往那两人,姜彦眉心一凛,紧紧执过她的细腕,“你去哪?” 她被拽得脚步一跌,狠狠旋过身,动作大到潮湿的袖口甩出一道沉钝的闷响。 她垂着头,执拗的一言不发,抿着唇一根根去掰姜彦的手指。 她的力气不大,眼见掰不动他冷硬似锁链的桎梏,心下一横,开始抓自己手腕上的皮肤。 宋知知被人这么抓着,血液都堵到一块,手背上青筋绷得极紧,三两下就抓出了几道透红的血痕。 “九小姐!” 姜彦压低声音,声线隐有怒意。 “我要去看看……” 她委屈的抬起头来,眼眶红的像小兔子。宋知知抽了一下小小的鼻尖,努力哽了好几次才没有溢出破碎哭腔,“我记得她手腕上的银镯,我记得的……!那是音姐儿的银镯……” 姜彦蓦地撤开手。 松了禁锢,宋知知双手捂在脸上,细弱的肩膀颤得像暴雨里饱受摧折的粉色小花。 姜彦沉默地等了片刻,他从怀中抽出一条质地绵软的云帕, 分卷阅读38 侧着目光递给她,“擦擦眼泪。我陪你去看看。” 宋知知用手背大力揩过氤氲着一片薄红的眼尾,慢慢接了盈有冷香的云帕,声若蚊鸣,“谢谢殿下……”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宋知知落后姜彦半步距离。 她还在抽噎着,憋着眼泪到鼻尖微红。 东宫没有女人,姜彦也从未哄过小姑娘,他烦躁地呼出一口浊气,猛地转过来,与垂头丧气的宋知知隔了一寸。 “你先哭完再走。”声音透着冷意,甚至有些凶。宋知知咬着下唇,十指扣在一起,她摇摇头,低低声道,“我不哭了。” “罢了。” 姜彦顿了顿,垂眼冷冷淡淡的看她,“一会儿见了还得哭,你不如现在就哭完。” “……” 听听、这是人话吗? 宋知知胡乱地抹去眼泪,杏子眼洗过之后更加干净透亮,此刻凶狠狠地瞪着这位太子殿下。她磨了磨后槽牙,一字一顿道,“我、不、哭、了!” 姜彦点头,领着她往前走,“那你看好脚下的路。” 她不肯说话,兀自与他瞪了一会儿眼,心底捏了个名为“姜彦”的小人,报复性的重拳出击。 姜彦选的路极为刁钻,既避开了那两人折返的入口,又能带着她顺着两人的方向走去。 宋知知踩上一块矮石,借势抻头远眺。 原来会仙观后有一片巨大的滩涂,那高个儿和矮子一个站着一个蹲着,隐伏于灰色河面的礁石已经垒叠了好几块白布。 高个儿随手折了几根细木枝插在松软的泥地里,用火折子燎了一会儿,不多时,枝头就冒出了一点微弱的红光。 “姑娘,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杀的你,你就算要报仇,可千万别找错了人啊。” 高个儿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那矮子在一旁看了半天,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虎哥。” 矮子怯怯喊了一声,他指着无力垂落的一节苍白手腕,猛咽口水,双眼迸射出贪婪精光,高个儿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你又想做什么?” 矮子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将那手腕举起来,纤细腕子赫然挂着一枚银镯。 他裂开嘴笑,牙齿参差不齐,“大哥,你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些身外之物,我可不可以……” 宋知知呼吸一滞,拢在袖中的手用力攥成拳头。 姜彦目光闪过杀意,掐着金边的宽袖上下翻飞,瞬息间两枚银针射向那二人的后脖颈,高个儿后脊一麻,整个人还未反应过来,身子直挺挺地往后栽去。 那矮子还在尝试着要从手腕上褪下银镯,满脸横肉堆着令人作呕的笑意,死到临头无知无觉,额角重重地磕在礁石,鲜血溅在银镯边缘。 红的血,银的光。 一息之间,二人双双毙命,连一声轻哼都没有发出。 宋知知悚然一惊,喉间压抑着几欲冲破天际的尖叫,只觉得惊惧爬满四肢百骸,她的眼瞳骤然睁大,整个人如一叶孤舟无依无靠的打起摆子。 姜彦神色冷淡,他并不分心去看宋知知,袍角勾在尖锐的石刃上,他阔步向前,名贵衣料发出一声“刺啦”,刺耳的裂帛声在宋知知耳蜗猛烈炸开,她身形一阵摇晃,眸子下意识阖上。 姜彦的身影逐渐扭曲,四周景象如潮水倒灌,一口冷气呛进肺腑,宋知知茫然地弯下腰,剧烈地咳起来。 “宋知知?宋知知!” 一点冷凉的气息扣在她眉心,宋知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泪凝了满面。 她撑着树干直起身,缓了好久,对着面前面露忧心的姜彦勉力一笑。 “殿下,我好像又入幻境了。” 第19章 破局 他们两人还好端端的停在会仙观观门,既没有遇到抬着音姐儿尸体的高个儿和矮子,更没有滩涂上大片的、被潮水冲刷得腐烂发白的尸山。 姜彦也没有出手击杀那两人。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么音姐儿……音姐儿应该还活着。 宋知知闭了闭眼,单手抚上自己的心口,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一连两个幻境,真实与虚幻的交接令她心神疲惫。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入了局,是被姚寄心撞上之后,还是在更早、她踏出府门第一步开始,就已经入了连环局。 宋知知揉了揉眉尖,带着难以言明的积郁。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姜彦的手悬着毫厘停在她微微起伏的背脊,片刻后还是垂回身侧,他扫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宋知知,皱着眉道,“你看见了谁?” 她用手背贴住鬓边,乌发间已然冷湿一片。 宋知知才从一片混乱中堪堪抽身,段时间内尚且无法顺当的组织自己的言语,只循着记忆道来,“看见两个男人……一个很瘦很高,一个很矮,他们抬着一个担架……担架是我的一个朋友。” 她顿了顿,眼神清亮了些许,指尖点在会仙观的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他们往那儿去了,两人边走边讨论,说什么……” 那四个字显然有些拗口,宋知知启唇好几,才慢道,“莲蕊夫人?” 分卷阅读39 宋知知摇头,很是惶惑不解,“我虽学艺不精,但在我所知所认当中,确实从未听过‘莲蕊夫人’的别名。莲……莲?” 她猛地抬头看向姜彦,太子殿下的宽边腰带缕着祥云蟒纹,蟒爪描着乌金丝线,冷薄月光轻盈盖过,骤然像活了过来。 宋知知出了一身虚汗,欲出口的话却被卷回唇齿,她干干地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极力回想初见姜彦时,他的腰带绣图,那乌金巨蟒的爪下,曾经有过一片盛开的摇曳千瓣莲? 为何会是“你看见了谁?” 按照正常逻辑来推论,不应该是问她看见了什么? 宋知知的眼神蓦然古怪起来。 夜风涌着断裂青砖的枯枝碎叶,明明还是春末,这片寂寥荒地却像是寸草不生的寒冬腊月。 她的心跳无来由地漏了一拍,只觉得方才抹去的鬓边湿汗又沉沉地坠着额角。 宋知知不动声色地挪着脚步,软底锦鞋灌了水后像绑了一块铅石,她一时不察,崴进了一块地缝。 姜彦稳稳扶住了他。 眉心似有浅淡责备,深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像极了盯上猎物的猎隼。 “宋九小姐竟然不知连蕊夫人?” 他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五指如铁铸钳在她腕上,宋知知陡然吃痛,却不敢擅自言语,眼中几乎沁出泪花。 “天母娘娘,又称莲蕊夫人。” 姜彦戏弄掌中之物一般,似是很享受少女柔媚的面上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他一根根松开指头,被重重摁过的肌肤已然漫开一边薄红。 “她的本名早已不被世人记得,因着身死前被人残忍扔进了莲池,她便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因着巨大的悲愤和怨念,她成了绞杀无辜趟河之人的美貌魅鬼。终于,吞噬了七七四十九人之后,她重塑肉身,以‘莲蕊夫人’之名扮作寻常人。” 姜彦的声音本是极好听,温沉如玉,如流水激石。偏偏用这种不疾不徐的口吻缓缓道出一则鬼故事,宋知知觉得吹向自己后颈的不是冷风,而是什么东西正攀着树枝,垂着软若无骨的脖颈轻轻袅袅地朝她吐气…… “后来啊,她一心向善,在村中医治了数百位身患隐疾的孩童,但是用的法子不对,很快便叫人察觉出来……” 姜彦阴恻恻一笑,唇色红的仿佛染着鲜血,偏生齿关又齐又白。 就就没冲着宋知知一龇,她觉得自己好似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一只鬼,怎么能成为善人,成为神仙,对不对?莲蕊夫人以活人续命,受过她‘恩惠’之人,尽数成为了供她驱使的伥鬼。” 他说完,意态清闲地看着宋知知,一副洗耳恭听的谦卑模样。 宋知知神色复杂,已然察觉出不对。她转过眼珠,飞快扫了一眼月色,眸中波澜缓缓归于平静。 国相府养出来的小姑娘,自幼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鬼神之说,不过是话本子中引人注目的骗术罢了。 既然“它”没想伤害自己,宋知知大胆揣测,必然是自己对“它”还有用处。 真假虚实又有什么重要? 若是见不了天日的,等待日出那刻,自会烟消云散。 宋知知没有如他所愿露出尖叫或哭泣,而是低头敛了敛腰间垂帛,雀茶色的鲛纱披帛干得快,被风掀得上下起伏,居然有一种出尘谪仙的意味。 “这故事,恐怕还没结局吧?” 宋知知抬起头,笑盈盈地问他。 姜彦笑容加深一寸,宛如有把刻尺量在他唇边,那笑意却远远不达眼底。 “九小姐果然聪慧。” 他不轻不重地笑了两声,月光幽暗,斜斜倾过去,照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形。 宋知知现在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姜彦”未必是“人”。 “多谢夸奖。” 她不卑不亢,微仰着面,好整以暇。 “世人终于发现了莲蕊夫人的真面目,奈何她已吸食了数以万计的魂灵,一般手段难以奈何。她成了半神半鬼,最初的名讳‘莲蕊夫人’也弃用多时,而是被殉道者称为‘天母娘娘’。” “传言中,天母娘娘的御下之座是通天讹火的毕方,左右各侍奉数九的少男少女。据说,若是能被天母娘娘选中成为侍者,天母娘娘可永保后世福报,子孙百代福泽延绵、非富即贵。” 宋知知觉得继续任由他这样胡说八道下去,这本书不再是古早的狗血文,而是会被天涯禁言的鬼故事。 今夜真的突遭各种变故,饶是宋知知再有七窍玲珑,也难以从这一折一折的弯绕中迅速的将前因后果理清并串联。 她从未见过当朝太子,却能凭借原著中闪过的某句支离破碎的描写将人认出来。 如果这一切都是有心人设局,想要将她拉入水,那么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情有可原。 宋知知感觉自己露在衣缎外的小臂和手腕都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月色移过厚重的铅云,微弱的光晕铺洒在皎然侧颊,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扇子似的阴影。 她缓缓摩挲着腕内的细嫩肌肤,脉搏在肌理之下有序跳动,宋知知弯了弯唇,眼瞳剪水明亮,“ 分卷阅读40 一派胡言。只怕在京中推波助澜的并非是天母娘娘,而是幕后之人罢了。” “说起来,我本就不信鬼神之说。”宋知知双手叠袖,下一秒笑意敛去,神色冷冷,嗤道,“鬼神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虚无的传言。要知道,人心,才是这世间最可怕、最令人忌惮的东西。” 她的每个字音字正腔圆、掷地有声,方才及笄的少女面上还带着娇憨的幼态,一双杏眼又大又圆,将人清凌凌的兜进去,心底所有腌臜想法如被烈日当头暴毙、无处遁形。 姜彦披着森冷月光,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久久未发一言。 长久的对视之后,姜彦一声、一声地笑起来。 “宋九小姐,我很好奇。” 他故作遗憾的摇摇头,只是眼珠依旧僵硬,并不随着左右摇晃的动作而有变化起伏。 “是我哪里露了馅么?” 宋知知弯着的眼尾缓缓垂回平直,她挑了下眉,幽幽道,“我只是诈一诈,没想到,倒真将你的真面目诈出来了。” 姜彦显然一愣,仔细品味她话里的轻蔑之后,忍不住连声道了一句“好”。 “你是第一个能破了我的幻境之人。九小姐,若不是生不逢时,我都想与你结交。” 宋知知不以为然地支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不管你是谁,但真心实意地道一句。” 她眯着眼,想要在这幅清风皓月的皮囊下看出一丝破绽和端倪。 “你顶着当朝太子姜彦的脸,既令我不适,又令我觉得恶心。” 矜贵、冷淡,对凡事漠不关心,高高在上的太子姜彦。 与宋知知素昧平生、从未有过片刻交集的太子姜彦。 为何会是姜彦? “姜彦”脸色骤冷,他看向宋知知的目光如阴冷毒蛇,正吐着殷红的蛇信,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 他用姜彦的脸缓缓一笑,笑容诡谲森凉,眼珠一动不动,僵硬至极。 “对了。” 宋知知丝毫不忤,又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能分辨出你与太子殿下的不同么?” “姜彦”挑眉,“哦”了一声。 “太子殿下不曾唤过我九小姐,而是直呼其名‘宋知知’。想必,你的真实身份大约与太子殿下有着云泥之别,才会这般……”她故意歪着头,大眼睛眨出一丝惑然,“伏低做小?” 他的面具要绷不住了。 这人用着姜彦的皮囊,面色青红不接的走了一遭,但是直到最后,宋知知都没能将他的面具彻底的撕下来。 “九小姐,我果真没看错人。” “姜彦”不咸不淡地振袖,平静自得地扫去一枚五瓣针叶,目光从她面上一扫而过,像是给一篇古文作注脚,言辞中竟然听出了一丝诚恳,“你确实令我刮目相看,但是有一点我须得告诉你,你并非祭品。” 宋知知的重心却不再祭品二字上,而是微微拧起了眉,“你一直在跟踪着我和太子?” “自然。你们二人都是我精挑细选后的结果,我肯定要多加照拂。” 说得真是比唱得还好听。 宋知知忍了许久,才没有蹦出脑海中已经徘徊了千百次的腹诽。 “行,我不是祭品,那我是什么?” 这人像戴着千百张面具,上一秒还言辞恳切,下一秒笑容一变,神情温柔地用手抚上宋知知侧面,她反应极快地偏头一避,甩过一节黑亮乌发如蝶翼亲吻过他的指心。 他并不恼,反而是略带眷恋地低头嗅了嗅手指,看得宋知知一阵恶寒,胃里翻江倒海。 “有关天母娘娘的故事都是我为了蛊惑人心而散播的谣言,但是所有故事并非空穴来风……莲蕊确有其人。” 他徐徐捻着指腹,看向宋知知的笑容弧度不变,“九小姐可知当今陛下那位早逝的云贵妃?” 宋知知直觉不安,云贵妃是江倦生母,而姜彦又是江倦的兄长…… 熟悉的指敲迎面而来,宋知知仓促地闭上双眼,在一片突如其来的晕眩和缭绕云雾中,宋知知听见他含笑的声音。 “莲蕊,就是那位云贵妃的闺中之名。” ** “宋知知!” 宋知知呆怔原地,白雾骤然散去后,站在她面前的人赫然是太子姜彦。 见她混混沌沌的双眼终于清明,姜彦垂回了扣在她眉心的指弯,他摁着骨节,紧着眉问道,“宋知知,你方才是怎么了?” 姜彦? 又是姜彦? 宋知知此刻是真的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生怕这又是一个幻境,弯着腰上手去抠着腰带的蟒爪,原来那黑金长蟒并没有踩着千瓣莲,而是一团波浪起伏的云浪。 姜彦从未同女子这般靠近,他背脊一僵,少女发髻就搁在下巴,盈有阳春芳菲的浅香。 宋知知跟小猫嗅主似的绕着他踏了一圈,太子殿下的右手虚握又展开,周而复始好几次,终于忍不住抵着她的前额,将她推远了些许,“你做什么!” 宋知知没有动,狐疑地抬起头,就这么自下而上地眨着眼,浓密纤长的眼睫轻眨,露出茫然又无辜的神色。 他似乎真有愠怒,清瘦的指节绷出微 分卷阅读41 白指骨,嗓子干的发紧,“宋知知,宋相和宋逸就是这样教导你?” 她又眨了眨眼。 很好,眼珠转得动,而且看样子好像有些生气了,并且气得不轻,气得鲜活。 宋知知长长地舒了口气。维持着微微弯腰的动作,向他露出一个讨乖的笑来。 姜彦简直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他捏着自己的喉结,眉心皱得更紧,“你笑什么?孤有什么让你笑的?” “不是不是。” 宋知知摆着双手,她咬了咬唇,直起身的同时视线落在了姜彦的右手腕上。 她脑子一热,还没想清楚自己要问什么,话已经脱口而出,“殿下,你手腕上的伤疤怎么来的?” “什么伤疤……?” 姜彦额角青筋顿跳,他翻开手腕,筋骨微显,皮肤连一寸细小伤痕都没有,宛如一块上好的无暇白玉。 她终于安心,理了理被风扬得散乱鬓发,笑得乖巧,“无事。殿下,我方才又入了幻境,很奇怪,幻境里的人总给我提一个名字。” 姜彦无奈地移过视线,略有倦意地摁揉鼻骨,“什么名字?” 宋知知轻轻巧巧跳下石阶,她眯着眼眺向被山雾遮掩后更显阴沉的道观,一字一字道,“莲蕊夫人。” 她话音一转,脚步已然踏碎月光,少女不经意地回过头,眼里的笑意掩住别有用心的试探,“殿下可熟悉么?” 第20章 天女 “不曾。” 姜彦沉声答她,宋知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纤纤细指点着一条羊肠小道,“殿下,我要去那儿一趟。” 宋知知说完后,已经做好了姜彦认为她无理取闹然后弃之不理的心理建设,没想到矜贵的太子殿下没有思考一秒钟,他凝着眉看了宋知知眼,目光拢着深沉的底色,凉凉撂下一句,“你等什么?” “哎?哎!” 她忙不迭地跟上去,“你都不问问我去那儿干嘛?” 姜彦扫开一截折弯的枯骨,不曾回头,只留一个清朗俊挺的背影,“你入了幻境,想必是去证实些什么。” “咦。”宋知知冲着他竖起一个拇指,低声嘀咕,“太子殿下,真乃聪明绝顶。” 她按着记忆来到这片冷冷清清的滩涂旁,宋知知小心翼翼地避开一滩被泡化的泥泞腐朽,心想,果然幻境中的一切皆不能与亲眼所见相比。 没有高个儿和矮子,也没有孤苦无依的亡魂和被人随意丢弃的尸体。 宋知知蹲在滩涂旁,睁着眼看冰冷的河水将悬落的枯枝吹向深处,她鞠了一把水,浑浊灰暗的河水从指缝中流走,她徒劳地伸掌又合上,心思也随着水流一道被冲向无边无际的幽深寂夜中。 宋知知敛压裙摆,目光有些放空。 远处没有灯火,一寸月弯光芒黯淡。 她最后又掏了捧水,浇在长于河岸的枯枿朽株。 姜彦距离她一步之遥,面无表情地等着宋知知。她应该是正打算起身,却又不知道被什么事物给吸引了视线,抻着身子微微向前倾,手指捻落一片枝叶。 她将那片枝叶游进河面,像奉星节老百姓往遥江送去的、承载着无数思念的水莲灯。 “走吧。” 宋知知旋身,疏昧的光影落在她面上,映得她眉眼精致如画,彷如世间圣手精心描摹,星子代替墨色缀在瞳底。 她抿了抿唇,唇边恹恹地搭着,看着有那么一点可怜兮兮。 又让姜彦想起江倦养的那只白尾鹦鹉。 他想,她倒真的跟只小鸟一样,就数一双眼睛最灵。 ** 快走到会仙观,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步之遥。宋知知的愁闷心事向来散得快,她小跑一步跟上姜彦,细声细气的问,“殿下,你都不问我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吗?” 见他不说话,宋知知拖长音调,她眯着眼,露出小狐狸似的狡黠,“殿下,你就不好奇吗?我为何要问你莲蕊夫人,为何要问你手腕有没有伤疤?” 这位殿下恐怕是聋了。 宋九小姐丝毫不气馁,“殿下长”、“殿下短”的喊着,足足给姜彦喊出了立体环绕的错觉。 “宋知知。” 她还在绞尽脑汁地跟太子殿下搭话,冷不防被点了全名,宋知知一愣,掐了音。 “你知道你为什么接二连三的入幻境吗?” 啊这? 宋知知困惑,“难道不是因为对方想给我留什么线索吗?” 姜彦冷笑一声,目光梭梭如箭,裹着一层冰碴子将她扎成一只刺猬,“当然不是。这种低等幻术,只对草包有用。” 宋知知:“……” 难怪裴晚织不跟你在一起。 就你这张嘴。 该! 这一招戳了肺管子的招式好使,宋九小姐果然不再喋喋不休。、姜彦站在会仙观前,抬头看了四角吻兽,手指摁过已经被虫蚁啃噬成密麻小洞的观门,他沉凝一息,身后的脚步声一深一浅,少女轻纱在月影下摇晃,勾勒出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形。 指腹黏附一层厚重的灰,姜彦扣下生了青锈的门环,年久失修的机括沉钝的无法使力。姜彦增了手劲, 分卷阅读42 手掌猛地击向观门,一阵呕哑难听的推拉声差点让宋知知头皮发麻。 “殿下。” 宋知知跟在他身后,指弯抵着鼻尖,方才姜彦推门时带起尘土飞扬,而宋知知不慎一脚踏进,差点被呛了个魂飞魄散。 她眼里又积了泪光,宋知知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姜彦的背影,他似是感知到身后凝成尖尖实质的目光,沐在晦暗夜色的侧脸俊美无俦,风声送来他微沉的语句,“又怎么了?不是已经告诉你,我不认识莲蕊夫人了?” 宋知知追了他两步,她不满地摇头,踩着姜彦的影子,“我又不是要问这个!” 姜彦沉静视线瞥她,“国相就是这般教导你?遇到问题不是自个儿先想对策?” 宋知知更加不满,她双手掐在腰上,故作不悦道,“温先生说过,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若殿下金口难开,那我也只好自己琢磨。” 姜彦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凝睇她。 宋知知迎上他的目光,满脸的不知者无畏。 “就是永宁郡主,也不敢用这种语气同孤说话。” 宋知知并不在意他间歇性地变换自称,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笑容明媚亮眼,“是——所以我不是永宁,我自然敢问殿下了。” 姜彦哪里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性子,当即不轻不重地问道,“你想问什么?” “就是,殿下你刚刚推门的力气那么大,会不会打草惊蛇?” 姜彦觉得她这脑子大概是一时好使一时宕机,向来不搭理草包的太子殿下走了十多步后,不知道为何稍稍慢了步伐,等一等身后左顾右盼的少女。 “你觉得费尽心思把我们引到这来的人,还会担心打草惊蛇?” 宋知知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弯下腰,在一堆杂草中摩挲片刻,从中捡了一个什么东西起来。 一弯月钩从铅雾中漏下一缕光,恰到好处铺洒在她的眼尾,再抬眼时,水灵的大眼睛里闪着熠熠神采。 “殿下,你看这是……?” 细白的指间捻着一块晶亮的碎片,宋知知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疑惑道,“这是……一片琉璃?” 她嘟囔着,“好奇怪的东西。” 她百思不得其解,如何也想不通为何这片荒废之地会出现如此名贵的琉璃碎片。 姜彦向她折返,从她指间抽出那块琉璃瓷细看片刻。 宋知知观察着他的神色,却见他只是眉心微微蹙了些许,并无异样的大起大落。 “这是什么?殿下认识吗?” 出乎意料,姜彦点头道,“见过。但不是见过这琉璃,而是见过绘制的工艺。” 宋知知惊诧,愈发迷惑不解,“宫里的?” “是。” 姜彦言简意赅,“见过一次,因为绘制的技艺太精巧,所以印象深刻。” 宋知知揪着自己的手指,“啊?” “在云贵妃宫里见过一次,当年,我——”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宋知知微微张着唇瓣,双眸像两颗浑圆的黑玛瑙镶嵌在如玉一样的小脸,微微鼓着两颊,维持了方才疑惑不已的模样。 “算了,和你说了也不懂。” 宋知知有苦难言,她又不能告诉姜彦自己不仅知道云贵妃,还和她的儿子一起长大。 于是她只好欲盖弥彰地讪笑一声,“殿下说得对,殿下博览群书、博古通今,这世上就没有殿下不知道的事情。” 说话间,两人已经正式步入会仙观。除去那造型诡异的镇宅兽外,这里“看着”就和普通的道观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 没有这么重的血腥气就好了。 宋知知压下玩笑心思,她小心翼翼地踏进内殿,殿外幽眇的光照进来,映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她的心咯噔一声,眯着眼更加仔细地去辨认那尊死物。 宋知知身上没有带任何可供照明的工具,她正想唤一唤那位停在门槛处的太子殿下,她刚转过身,裙摆扫起的尘埃呛入鼻息,宋知知赶紧双手叠在口鼻处。 “殿下……” 宋知知泪眼迷蒙,却见一点微弱火光陡然驱散了破砖碎瓦上的孤长身影。 姜彦捏着一张香篆火折,缓步走进来,他环顾四周,在积了厚灰的烛台上尝试着引燃拧着火油的绵绳。 骤然亮起的一豆灯光迅速散去浓稠的暗色,姜彦环着内殿走了一圈,引亮所有可以燃火的烛台。 内殿逼仄,所有门窗全部封禁,空气难以对流,宋知知依旧捂着自己的小半张脸,声音从指缝中透出,“殿下,你看这是什么。” 她仰起头,借着火势去望黑影的真身。 那是一尊面慈目善、眼含悲悯的天女像。 宋知知的四哥信奉神佛,她自幼便跟着宋司拜遍了京中的大小寺庙或道观。但她从未见过这样…… 这样什么呢? 姜彦的影子与她交叠在一起,他也仰面去看,烛火跃在冷白的脖颈,映得他神色很淡。 他举起手中铺了厚灰的烛台,眯着眸子。随着火光照耀的范围一寸寸扩大,这尊天女像终于露出了全貌。 只一瞬,他心神大变! 错愕与难以置信一闪 分卷阅读43 而过,顶着飞鹤鸟羽烛台的拇指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去看宋知知,但她直勾勾地盯着那天女像,眉头紧紧锁着。 “……宋知知?” 姜彦嗓音低哑,宋知知没听出来他略有不稳的尾音,她诧异地循过视线,愣愣地看着他,玉葱一样的手指抬起又放下。 “殿下。” 烛火幽昧,映着宋知知小扇一样的长睫毛,朱唇微启,少女讷讷,“你有没有觉得,这尊天女像过分……过分鲜活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叹工匠的技艺高超,眼前这尊天女像被烛火幽幽一拢,低垂的温顺眉目好似转了目光,望向闯入禁地的不速之客。 “鲜活?” 姜彦摇头,神情晦涩难辨,“不只是鲜活,她就好像……” “要活过来了一样。” 而让一贯是面沉如水的太子殿下在瞬间分寸大乱,是因为这尊天女像的模样,竟生得和云贵妃一模一样! 第21章 王音 宋知知冷津津地抖了个激灵,她真的觉得自己不是穿进一本古早狗血文,而是穿进一本披着狗血外衣的恐怖故事。 她皱着小脸,冥思苦想,“额……不愧是太子殿下,这个比喻真的很高级。不是有个成语叫做栩栩如生吗?这尊天女像就是十分、百分、千万分的栩栩如生。” 姜彦没有理她。 事实上,他在看见天女像的初初一眼时,并没有将这尊毫无生命可言的死物同当年风华绝代的云贵妃联系在一起。 姜彦在幼时,其实同五皇子姜隽的关系很好。他们年纪相仿,又能玩到一起。 为此他没少见到云贵妃。 当年父皇盛宠云贵妃,她却从不恃宠而骄,不管对谁都极温柔极有耐心。 她疼爱五皇子—— 父皇也疼爱五皇子。 宫里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五皇子。所以姜彦和姜隽关系越好,受到的关注就越多。父皇在考察五皇子功课时,也会顺口问他一句。 他不卑不亢,不争不抢。大家都说周皇后的嫡子大度,从未堤防过储君之位最有可能的人选。 姜彦曾经想过,不就是太子,五弟来当,或是自己来当,都没有太大区别。 但是周皇后却对他说,东宫太子这个位置,只有你能坐,只能你来坐。 后来他真的如周皇后所愿成了太子,但是云贵妃和五皇子却永远的留在了那年冬天。 凤承宫烧起来的时候,风送过来的温度将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烘成极致的热。 他第一次得知,原来人的眼泪可以这么烫。 事情过了很久以后,东宫偶有碎嘴的小宫女会说起云贵妃当年的死状,说她烧的眼珠子都掉出来,头皮也被烧掉了一半,露出白森森的颅骨。 姜彦却无法将她们的描述付诸在云贵妃身上。 她是极美的,又很温柔。她鲜少自上而下看人,多数都是微微蹲下,与他平视着。 偶有那么几次,她垂着目光,眸光润而清透,像含着一汪粼粼池水,总有些慈悲温悯的模样。 这位出身簪缨世家的娘娘像一缕柔风、一滴细雨,润物无声。一眼就能留在人心底。 就和这尊天女像一样。 第一眼没有认出您来。甚是失礼。 ** 姜彦拢在暗金袖下的五指收紧,手背绷至指骨微显。 他想不出是谁还在祭奠着云贵妃,自周皇后夺权之后,这京中就再无人敢明目张胆的提起云贵妃。 除了她那位驻守边关的兄长,但是身负皇命,无诏至死,不得回京。 冷风骤起,涌着不甚明亮的烛火摇曳在天女像恍若鲜活的面相,宋知知越看越觉得熟悉,她轻“嘶”一口气,纳罕道,“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 姜彦一手端着烛台,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急厉侧步,火光扫过少女柔腻的侧颊,微弱的红光映在她眉心,舔砥出一瓣芍药花钿,他皱着眉,厉声质问道,“你见过?” “也不是……” 被他动静一唬,宋知知再去看这尊天女像时又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刚刚某个角度照过去时,有一些面熟。但是现在细看,却又觉得没那么面熟了。” 姜彦没有说话,眼神愈发沉冷。 宋知知再度仰面,瞳底蒙上一层朦胧的水色,她接过姜彦手中烧得滚烫的烛台,火苗无风自动,涌在天女微微向下抿着的唇边。 “好奇怪。” 宋知知微微睁大眼,举着的胳膊滑下一节羽袖,金丝绣线叠着浅淡的光铺在她如鸦羽浓密的眼睫下。 “她好像在哭的样子。” 周遭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宋知知后知后觉地发现太子殿下的心情也许、可能不大好,她轻咬下唇,将飞鹤烛台小心翼翼搁到天女座下一角,然后双手合上,阖上双目,朝着天女像心无杂念地拜了一拜。 姜彦愣是没有想到她会做出如此行径,当即怔在一旁。 他依旧拧眉,语气较之方才并未好上多少,“你做什么?” 宋知知直起腰,对着姜彦弯唇笑了笑,“我有个比较胆大的猜测,殿下不妨听听。”b 分卷阅读44 r 她重新端起烛台,边说边往外走,“会仙观虽然鬼气森森,但是你看那尊天女像——是天女不是天母,天女用我们云州话来说,是仙女的意思。” “而且,这座道观如此破败,少说也荒废了数十个年头,但是这尊天女像却难得的没有出现裂缝或者斑落,应是有人定期来修缮。” 她一只足尖抵过门槛,顿了顿,半旋过面,两人相视片刻,宋知知道,“恶鬼不生慈悲相。殿下。” 她说完,忽然想起幻境中那戴着半神半鬼面具的男子,她垂下眸子,旋即跨过门槛,夜风呜咽而来,似乎裹挟着冷松的味道。 恶鬼就是恶鬼,就跟故事里的莲蕊夫人一样,无论再怎么精心伪装,也不可能成为世人顶礼膜拜的神仙。 幻境中走马观花发生的事情,她看一眼、听一耳便过了,不会真的相信所谓天母娘娘就是莲蕊夫人,亦或是云贵妃的闺名真的有“莲蕊”二字。 她不是傻子,不会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她能判断孰是孰非,也能分辨善恶昭彰。 她第一眼见这尊天女像就觉得亲切,觉得面熟也并非偶然,只是她无法将所有事情都对姜彦全盘托出。 说到底,原著中宋九小姐不明不白的死去一直是她哽在喉中的一根刺,更遑论到最后,这位面如冠玉的太子殿下还亲手扬了她的骨灰。 宋知知空出的手扶在已经被虫蚁蛀空了内里的门框,夜风寒凉,她受了潮雨,穿得又单薄,露在外的瓷白小臂冻出一层细密的寒毛。 她耳尖一动,支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无声地示意姜彦。 她听见了一些异常的声响,声音很细很密,像是尖锐的长指甲刮擦而过…… 宋知知瞬间盯紧某个方向,心急如焚,“那边有声音!” 姜彦眉心微蹙,他认真听了一会,果然在风中捉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往这边。” 姜彦拂开衣袖,顺着细碎动静的声音凌空而去。 被原地抛下的宋九小姐无言又震惊,她呆了一秒,将自己憋了个面红耳赤。 小气,这位太子殿下真的太小气!既然轻功那么厉害就不能把她捎带上吗! 她原地蹦了蹦,简单活络筋骨,小鸟儿扑棱着翅膀道,嚷道,“殿下,你能不能等等我!” ** 一路疾跑,宋知知出了一身薄汗,鲛纱锦衣贴着背脊,似乎绕进了好些发丝。 她“嗬嗬”地喘着气,姜彦站在几步之外,落拓背影如一株青松颀长而笔直。 清冷幽微的月光描出他的背影,宋知知顿住脚步,小小声地唤了一句,“殿下?” 山雾如轻烟袅袅弥散,左右两间耳殿沉默地亮着微光。宋知知隐约觉得,她和姜彦在初入幻境时眺见的鬼火,应该是源于这两间耳殿。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力量一步一步将她召唤至此。 右边耳殿的大门已经大开,夜风掀着破烂木门“哐呲”作响,一角藕粉衣衫乍现,若不是沾了泥泞,宋知知甚至能猜出原本的藕荷开得有多生动。 她没有迟疑,与姜彦擦肩而过时衣袖盈香扫过他的指尖,他绷直的手指蜷了一下。 宋知知一脚踏进耳殿,顿时被眼前景象惊得骇然倒退一步,险险绊在门槛。 京中失踪的少女果然在这里,宋知知避开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数十位少女,她环顾四周,飞快地在心中清点一番人数。 总共失踪了三十四人,现下有一十七位少女在此,宋知知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可以短暂的松懈片刻,她往后靠在石墙上,极轻地呼出一口气。 男左右女,想来对立的那间耳殿,与眼下的情形应该如出一辙。 宋知知敛裙蹲下,她谨慎避开离她最近那人散乱的发丝,用手指在她的鼻息下探了几秒。 呼吸虽然微弱,但好在胸膛仍有细细起伏。 她不嫌麻烦,一个接着一个的探过去,殿内空气闷热,少女纤长脖颈很快淌下晶莹的密汗,宋知知自顾不暇,囫囵用手背抹了一把,随意揩在了绣有海棠的裙摆上。 她再次数了一圈,确认人数无疑,这才摇晃着撑起身。方才蹲了太久,两条小腿酥麻的软,好似内里融成了棉花。 这里多数都是生面孔,偶有几个曾与宋知知打过照面,但也仅限于萍水相逢。 她在找王音。 从最初的第一起失踪发生至今,时间已经流逝了一月有余。在这几十天日夜里,宋知知无法想象她们都遭遇了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至少从体貌来看,她们并没有受到非人的折磨。 宋知知不敢将这称之为“不幸中的万幸”,在这个朝代,未出阁的少女清誉何其重要,就算她们真的从未被碰了身子,但是百姓向来热爱撰写红粉之事,届时会被编排成如何,宋知知实在不敢去想。 她面色忧虑,挨个辨着她们紧闭的眉目,终于在枯朽破败的绢纱立灯下找到面色青白的王音。 宋知知蹲着附在少女耳边,尝试着唤她,“音姐儿……?音姐儿!我是知知……” 少女眉间极轻地动了一动,宋知知心中大喜,但等了片刻,蹙起的眉间纹理又归于平静,再没有睁开。 分卷阅读45 宋知知咬了咬唇,将她的手绕在自己肩上,准备托着她往外走,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支撑起王音后,她还未踏出一步,视线却猛然一僵。 王音无力搭下的另一只手腕,正对着宋知知无措睁圆的大眼睛。 第22章 魂丹 宋知知娇生惯养,自幼没怎么受过伤。但是宋迩和宋麒不一样,一个是活像生了根反骨,一个是活像跟生了根反骨的那位对着干,明明两人差了好几岁的年纪,偏偏能一路打上屋顶。 宋府四公子嫌这两不安分的主闹心,上药时没轻没重,把两人折磨得哀嚎连连。 宋知知总是心软,便扒拉着门窗,露出委屈巴巴的上半张小脸,宋司最受不得她撒娇,当即把人招过来,先顺了顺毛,再问她想不想跟着自己学一手。 她便跟着宋司学了一点医术,虽然只是浅显皮毛,但足够她认清创面伤口是因何而形成。 所以后来宋迩和宋麒身上落了不大不小的伤口时,几乎都是宋知知处理。 她见得不多,但总归了见了十几年。 但是她不明白,这样利害的刀伤,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十五六的少女身上。 王音的手腕上凝着细长蜿蜒的一道血痕,宋知知捏着腕骨两侧,对着点起的绢纱立灯细看。 伤口已经凝结成痂,皮肉翻绽着,乍看甚是惊心怵目。 宋知知沉眉敛目,尽量不让自己搀扶的动作触碰到王音的伤口,她加快脚步,将人扶到院中的龙爪槐下。 姜彦见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将肩上搭着的少女妥帖地安置在树干。然后屈膝蹲着,在一旁的湿润泥土里翻找着什么。 她双手并用,原本干净灵巧的十指尖尖埋入深深泥土,宋知知咬着下唇,刨了好几下,从中抽出一根翠绿的植物根茎,放在鼻间嗅了片刻。 宋知知眼神一亮,用手帕揩去脏泥,然后将植物根茎揉在掌心,直至溅出汁水。 做完这一切后,她翻过裙摆内里绸缎最柔软的一层,手中猛地使劲儿,只听一阵短促又尖锐的“刺啦”声,她撕下一块布条后,用犬齿牙端咬着一侧,将布条撕得更细一些。 宋知知包扎伤口的动作利索干净,最后双指一绕,打出一个凌厉的绳结。 她如释重负地闭了闭眼,细弱的肩脊却没有丝毫松懈,她强提起精神,又匆匆往殿内跑。 姜彦目光沉沉,在她托着第二个人出来时出言将她喊住,“宋知知,你做什么?” 她没有回头,先是捉着那少女的两只手腕细看,发现没有伤口后,蹙眉想了想,将衣袖往上掀了一半。 这回是在小臂。 她将方才挖出的数十根茎依样画葫芦,白布绑上对方小臂的动作又快又稳,“这是白石乌,咱们京城里特有的一种草药,对伤口愈合和止血化疗有很大的作用。我原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找着了。” 姜彦思索一息,而后阔步而来,他的影子叠过宋知知纤小的身形,对方微微俯下,麒麟纹金革带落在她肩上,宋知知偏过头,玉白的小脸上沾了一点泥腥,她却兀自不觉。 “等等。” 姜彦摁住她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正好抵在她微凸的腕骨上,宋知知虽然疑惑,但还是乖巧依言停下,只问,“怎么了?有何不妥?” 他用手指挑开布条,凝了须臾后,姜彦脸色不善,“这不是寻常伤口,这是‘引血’。” 引血二字通俗易懂,但是宋知知却听糊涂了,她重新低下头看那伤口,确是刀剑利刃所伤无疑,但是引血—— “什么意思?我看得出来这不是抵抗伤,因为伤口创面太过整齐,足见她们在受害之人并无反抗。换言之,她们是在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被人割了一刀。虽然有些伤口已有一段时日,但是却没有出现化脓和发炎症状,我想,应是有人定期来给她们清理……” “定期。” 姜彦冷冷截断她的话,哂笑一声,“你既明白这伤处,怎么不猜猜为何要定期清理?” “这……” 宋知知一时犯难,她又不是变态,难以用变态思维来思考整件事情,当下噤了声。 “我在宫中,曾听过一则‘续命’的药方。” 姜彦松了手,示意她继续为那少女包扎。 “这药方并不源自华夏,是从终年寒冷的狄罗国传来。据说,取九十九位至纯至真之人的血液,再以秘术融成一枚名曰‘九转凝魂丹’的东西……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宋知知听得目瞪口呆,她错愕地看着姜彦,面上满是不信,“这么荒唐的东西也有人信?再说了,若是九十九位才能凝成那劳什子东西,但是这里只有三十四人啊。” 她指着自己,又指指左右两间耳殿,纳闷道,“就算再加上你我,也不过三十六人,离这九十九起码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姜彦意味深长地扫了视线过去,起身时掸了掸袖摆的灰,淡声道,“这等荒谬之事,自然是无从考证。只是我方才到那边看了一圈,确实是京中失踪的人数不错,而且他们身上皆有不同伤痕,有的是手腕,有的如她一般,是小臂。” 宋知知仍是不解,但是 分卷阅读46 她想事情极快,“行吧,我姑且把这样的举动当做是以人为药引。不过,狄罗国不是早在百年前,就被当年的玉面将军夷平了吗?” “说是灭国,却也不完全。” 姜彦倏忽抬眼,观着天象,少顷,他垂下视线,正落在宋知知的眉心。 宋知知听过狄罗国,还是多亏了宋六公子,他对音律颇有研究,闲时会誊抄各国乐谱,其中就有来自狄罗国的曲调。 狄罗是小国,但是当年被玉面将军率领的惊羽十三卫攻城略地之后,归属为耀朝的一个州。 经过世代的通婚发展,当年的狄罗人早已同中原人无甚差别,并且在多年的文化熏陶下,狄罗人的习性渐渐趋于中原,写得是中原字,说得是耀京话,若是将一个狄罗人和一个耀京人放在一起,难辨两人区别。 宋知知听了他的解释,恍然大悟,但很快展平的黛眉又耷拉下来,像久涸而叶片蜷萎的枝叶。 “所以,依殿下的意思,有个狄罗国的后代,想要让什么人起死回生,所以安排了这一出?” 姜彦并不作答,而是再度抬眼夜观天象,宋知知也随着他一道去看,愁云惨雾拢着一团星子,月勾沉在枝头,应是入了深夜,连蝉鸣都歇了劲儿。 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个头头是道,宋知知将不耻下问的精神发挥到最佳,“殿下,你看什么?” 姜彦在心中掐算时辰,两人自进到幻境,又被引来会仙观,前后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情。 但是以现在的三垣四象来看,应是介于子时或丑时之间。 姜彦答她,“宋知知,你还记得你捡起姚寄心的伞时,约莫是几时?” 宋知知愣怔片刻,脱口而出,“殿下莫不是觉得,现在夜深的过分?” 她鬓发仍有湿意,却被这个猜想惊出了更深一层的冷汗,“难道我们一同入了幻境?” 宋知知猝然站起,与姜彦僵直对视。 “殿下……” 宋知知此刻觉得周遭光景扭曲成一片混沌,甚至连姜彦的神情都看的不太清。她极力地眯着眼,试图分辨真正的太子殿下与冒牌货的不同。 她咬着下唇,声线颤抖,“你、你是真的吗?” ** 明明只是春末,却冷得钻心剜骨,宋知知往后退了一步,眼前的雾气终于散了一些,姜彦的五官如拨云见雾,骤然明朗。 “狄罗人贯是会一些妖法邪术。” 他冷嗤道,从腰间抽出一支金刚莲似的长针,金色尾端缀着细小的碎金莲子。 姜彦拔开底部机关,金刚莲顿时在掌心绽放,下一秒直冲云霄,在浓稠的夜中炸开一朵刺目的红莲,如业火一般焚烧所有黑暗。 宋知知看得呆了,她磕绊着,双眸被刺得睁不开,“殿下,你好歹打声招呼……” 金色的碎屑落雨一样裹住整座会仙观,姜彦佁然不动,看着最后一点尾光渐渐消散。 “我说了,接二连三入幻境的,只有草包。” 宋知知没了跟他斗嘴赌气的心思,她飞快转身,确定王音和另一人还安然无恙地倚在原地,这才安了心神问道,“方才那是什么?” “东宫影卫得此讯息,会立即赶来与我会和。” 宋知知的震惊几乎都写在了面上,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扭曲,姜彦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你这是什么表情?” “原来你有影卫?” 宋知知差点一蹦三尺,气得跳脚,“我还以为你热爱单打独斗呢!我就说嘛,堂堂一国太子殿下,尊贵无匹!怎么可能一个人孤身赴险境?” 姜彦被她吵得头疼,真如同小鸟一样聒噪,让人只想拿什么堵住她的嘴,“闭嘴。”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她与姜彦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宋九小姐“嘤”了一声,把还未完全出口的骂骂咧咧憋了回去。 那火光冲天之后,时辰果然掰回正常,宋知知见他以这种方式破了幻境,又想起这人说着那句“草包才会接二连三的入幻境”,心中不知该恼羞成怒还是暗自庆幸。 怒的自然是太子殿下瞧不起她,用一句话翻来覆去戳着她的痛处。幸的自然是太子殿下被她这个“草包”牵连,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破了那人的陷阱。 她不说话,自顾自地卷折袖口。想来东宫影卫行事不会出错,他们只需在此静等片刻就行了。 宋知知打定主意,里里外外的进出几趟搬人,像个陀螺似的忙个不停。 一抹月色温吞地抹在她腰间,掐出绣工精致到几乎以假乱真的大片海棠。 姜彦怫然,喊住她,“你又干什么?” 宋知知累得说不出话,她先是将人慢慢靠在一起,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喘匀了一口气后,才道,“殿下不是长了眼睛么?我在搬人。” 姜彦不知道她这股针锋相对的怒气打哪儿来,语气不自觉加重,“耗费力气做什么?我已经通知了影卫,他们不多时就会赶到。” 宋知知缓了一小会儿,支起一根玉葱似的手指从右到左一一点过人数,“殿下,你的影卫都是男子,男女有别,殿下还是不要操心我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计较这个?” 分卷阅读47 “这不一样。” 宋知知摇头,短暂歇了一息,她抿了抿长时间未进水而略显干涩的的下唇,闷闷道,“她们都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原本这一对对的失踪就足够京中有心人编排一出遐想连篇的话本,所以有些事情能避就避吧。” 第23章 明月 亡羊补牢的事情,做得再好又有何用? 姜彦无言以对,他捏着自己的指骨,随着铅云逐渐散去,他走到一弯月下,周身沐在一片温润沉静里。 宋府教养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其中又以宋逸最为个中翘楚,这人多智近妖,就连自己与他打交道时都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但是这样的人,却能养出心性单纯善良的宋知知。 东宫影卫得令,必在半柱香熄灭之前赶到。身后是宋知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也不知她扛到了第几人。 他从袖中捻出宋知知在地上捡的琉璃碎片,一缕薄光透过流光溢彩的琉璃镜面,绘着一块破碎的仙子奔月。 今夜发生的所有怪异事宜,桩桩件件皆是指向了红颜薄命的云贵妃。 云贵妃之后,是一个偌大的皇宫。 而深红朱墙之内,稳坐六宫之首,还有一位周皇后。 “殿下。” 宋知知累得直喘,像只小猫不停呵气。 “数过了么?人数无异吧?” “无异。” 宋知知点点头,抹着侧颈的细汗,想道,“殿下,方才有个问题忘记问了,那边殿中失踪的人,可有身体孱弱之辈?” 得到姜彦的回答后,宋知知又道,“果然,这里确实不乏身强体健之人,若是真的想逃,不可能没有放手一搏的机会。再者,要看管三十四人,仅凭二三守卫可不顶事。但是会仙观中并没有多人生活痕迹。我仔细研究过耳殿的大门,不仅没有落锁,更是没有锁痕。所以,他们不是不想逃,而是不能逃。” 她说完,独自怔了怔,姜彦知她所想,淡淡道,“在我听过的传闻里,狄罗人所使用的妖法邪术中,确有一项是可将人变为‘傀儡’,看似如活人,但是无知无觉,一令一动,不会反抗和呐喊。” “……造孽啊。” 宋知知无力垂头喟叹,低声喃喃,“也不知道这妖法能不能治?殿下,你神通广大,可否认识什么知晓狄罗妖法的能人异士?” 姜彦极轻地蹙起眉心,旋即又稳稳展平。他不明白宋知知为何可以为他人忙至如此,明明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殿下?” 宋知知双眼如星子般明亮,她眼巴巴地直视姜彦,央求道,“我会让四哥替他们诊治,除此之外,您能不能……” 他手背向外,朝着宋知知摆了一摆,另一只手压着眉骨,终是妥协了,“行,我知道了。” 宋知知得了准信,小脸瞬间绽开笑颜,柔柔向他福了一礼,“民女替各位谢过太子殿下,殿下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 说完,莹白贝齿藏都藏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好似月弯的钩,她甜丝丝笑道,再度转身往耳殿跑去。 姜彦侧身回望,少女柔亮顺滑的乌发拂过门框,很快消失在殿中的幽微烛火。 少了宋知知那没完没了的聒噪,他在天地寂静中凝神抽丝剥茧。 这事要理清前因后果不难,虽然宋知知云贵妃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对方会找上她,多半是因为曾经的五皇子、现在与国相九小姐交好的江倦。 自己踏进这场天罗地网中并非出自意愿,而是背后之人推波助澜,以无数巧合造就了今日局面。 既是狄罗人,又知晓江倦隐姓埋名的身份,还能设局将九小姐引入局中,甚至连自己都变成了对方棋盘的一枚棋子。 究竟是什么人…… 想要为当年的云贵妃报仇。 ** 龙爪槐下已经安置了一排无辜少女,宋知知来回数了几遍,反复在心内核实人数,确定只差最里面的那一位,京中失踪的十七位的少女就尽数找齐。 宋知知不敢耽搁,径直往殿内跑去。 虽然这间会仙观从外观上看着甚是阴森可怖,但除了供奉着天女神像的主殿外,两间耳殿居然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 初初瞧见时尚未发现这间耳殿的机关,待端着烛台走到最里面,赫然发现别有洞天。 那是一段隐藏在走兽屏风后的玄色阶梯,一路蜿蜒而上,没入无边无际的深黑当中。 宋知知当机立断,将手中烛台往前一抻,火光立即驱散黑暗。 长阶年久失修,踏上时有种身处云端,恍若踩着缥缈浮云的错觉。 宋知知每一步都迈得极为小心,但木阶还是发出刺耳惊心的“嘎吱”声,好像她再踏快一些,或是再踏沉一些,这老旧的木阶都会承载不住她的重量,在风中化散为齑粉。 大概走了数十步之后,眼前逼仄的景象豁然开朗,这耳殿二层居然是一间阁楼,宋知知刚跨过门槛,猩红绢灯无火自起,拢出一个消瘦单薄的背影。 火舌“滋滋”燎着,照映满地堆叠的华丽戏服和沉重冠翎。 宋知知屏息一瞬,心中却不感慌乱和害怕,她往前一步,发现这阁 分卷阅读48 楼的所有天窗都蒙上了一层铂纸,风涌不进来,光也透不出去。 四四方方,像个囚牢。 宋知知认出这人,是她第一场幻境中打铁花的匠人,心念斗转一息,宋知知沉声试探,“是你?” 古怪又僵硬的两声“嗬嗬”笑声传来,像是破漏的风箱,声音刺着耳膜,沙哑难听。 那人没有回答,宋知知又往前踏了一步,烛火逼近的同时,她发现脚下浓墨的黑暗并没有减少分毫。 反而像是一滩泥泞石流,四面八方将她禁锢其中。 之前在人群中,因着距离尚远,宋知知只觉得他脖颈裸露的一小节皮肤苍白似雪,现下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那是苍茫大雪中盛开的一片千瓣莲。 莲花似用鲜血画就,拟态极为逼真。 宋知知蓦地想起那人口中的“莲蕊夫人”。 “是你。” 宋知知再次出言,加重语气。她逼近一步,眉间紧锁,未见半分胆怯仓惶。 “你为何不敢回头看我?” 少女掷地有声,眼神从对方后颈的千瓣莲移到他坠着金线的发冠。 “宋九小姐。” 那人的叹息如烟如雾,他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借着猩红如血的纱灯,宋知知终于得见全貌。 依旧是那身皇袍,面上戴着半神半鬼的面具。 但是露出的一双妖异紫瞳,却比两次在幻境所见皆要鲜活。 那眼珠动了一动,慢慢凝在宋知知身上。 “等你许久了。” 宋知知却是在他转身那瞬皱紧眉,他怀中抱着一个少女,因着屈膝的姿势,月白裙摆上折一节,纤细脚踝挂着一串银质铃铛。 因着被那人刻意遮掩,宋知知并未看清那少女的样貌,只是隐隐觉得面熟。 她提高音调,唇齿上下轻碰,出口的话语夹枪带棍,“你怀中抱着是谁?” 宋知知冷冷盯着他,神色不悦,又道,“你将她放开。” 那人又无来由的哀叹一声,眸中隐有哀痛。他缓缓将少女放在梨花木八宝桌前,姿态虔诚地微微俯身,眼底眷恋不舍地在少女额心落下一吻。 宋知知面色一凛,看他行事虽乖张狠厉,但是对待那少女却如同稀世珍宝。最后还将她散乱鬓发细细束起,又伸指别紧了她发间的金钗。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明月,你尚有如此好听的小字,为何姚述光会为你取名为‘寄心’……” 他贴在那少女耳廓,描摹过她苍白唇瓣的眸光极尽隐忍,他再次轻吻少女侧颊,面具下薄唇颤栗,触在毫厘之间,又克制的收回。 宋知知听见“寄心”二字,立时幡然醒悟,惊道,“她是姚大人之女,姚寄心?” “是啊……” 那人声线幽幽如鬼魅,他抬眼看过来,紫眸中情意退散的一干二净,只余冷若寒霜的眸光。 “世人皆唤你寄心,独我唤你明月。可若明月长情……凡人又该如何自处?” 在永宁郡主和她说过的只言片语中,姚寄心尚未有婚约,也不曾听说有过青梅竹马,但是那人明显与她亲昵,无论是姿态举止还是话语皆饱含绵绵情意。 “你与姚小姐是何种关系?” 那人直起身,一振衣袖,左手如女子梳发动作似的梳下一根七彩雀翎,右手五指翘成君子兰花,口中嘤嘤呀呀地唱起一段戏来。 那发音晦涩陌生,宋知知听得云里雾里,见他腰如水蛇,身段柔软,羽袖一甩,泄下三千流光。 一曲戏厥唱完,那人用袖掩面,哀哀泣了三声,“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宋知知虽然听不懂这戏文所唱,却能所感其中肝肠寸断的哀伤。 她欲言又止,原想劝上一句,又想起这人也许就是京中失踪案的幕后黑手,一时左右为难。 永宁曾经说过,姚寄心身子一大不好,多年来一直是靠药续着一条命。 若是姜彦所言不虚,这人以至纯至真之人的血为药引,是想要让什么人起死回生。 那么,他想要救的对象,必然是姚大人之女姚寄心。 她嗓子干涩,踌躇许久,还是道,“你若真想救她,犯不着用这等妖法邪术……耀京城里人才济济,实在不行可寻天下能人异士,你……” 宋知知还没说完,她猛然一顿,只见他从袖中滚下一枚青口瓷瓶,起开木塞后,在手心中落入一枚鲜红的药丸。 她瞬间睁大双眸,眼错不眨的地看着那人捏着姚寄心的下巴,强迫她樱唇微张,手掌微倾,将药丸滚落其中。 姚寄心虽陷入昏睡,那药丸却始终不入咽喉,那人低着身蹭她的唇,一遍遍恳求,“明月,求你了……明月……” “你用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救她,她会愿意吗?!” 宋知知心头火起,就要上前抢人。不料这句话正戳那人软肋,他僵硬地扭着脖子,紫瞳幽幽的盯着宋知知。 “宋九小姐,你生在花团锦簇,又如何懂腌臜蝼蚁的生活?” 她摇头,不赞同道,“你若是不把自己当人,这世间也不会有人把你当人。” “呵、呵呵……” 那人 分卷阅读49 笑声嘶哑,他向着宋知知步步紧逼,戴着沉重发冠的头和肩线几乎形成一个扭曲怪异的直角,他拖着步子走过来,撞进宋知知手中烛台照映之处,阴恻恻道,“九小姐,你是否太过何不食肉糜?难道我把自己当人,你们耀京人就不会烧尽我的国家,抢掠我的族人,除非我们对你俯首称臣,否则就将一切赶尽杀绝?” “当人?这世间,多得是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 他话锋一转,怪诞紫瞳眯出古怪笑意,“宋九小姐,太凰宫那位娘娘,可不就是全天下最大恶鬼么?” 第24章 大火 太凰宫? 周皇后? “你什么意思?” 宋知知压着声音,正对上那人自上而下看过来的视线。 紫眸罕有,多是异族人。狄罗皇室中人皆是紫眸。 但是中原人从未有如此妖异诡艳的瞳色,他们不仅视紫色为不祥之色,更是驱逐拥有一双紫瞳的人。 恶紫之夺朱也。 他想要翻天,这点火候尚且不够。 所以要牵扯出一些能撼动时局的人,比如国相府,比如当朝太子。 宋知知微微偏头,避过那人敛压狠厉的双眸。 一豆烛火跃然于她睫上,像是为少女柔腻面颊扑扫薄粉,又落到檀红双唇,娇艳欲滴如枝头上尚有凝露的樱桃。 他轻挑眉目,故意隔着一拳距离与她说话,话语黏腻如针,细密地敲进骨髓,如被万蚁啃噬,令人浑不自在。 “九小姐心思玲珑,但是,再心思玲珑,若要想通其中关窍,也要耗费不少时间。所以我特特请君入瓮,给九小姐指明一条路,同时,也让九小姐尽兴享受一场美梦。”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 宋知知忍无可忍,她虽是好脾气,但也不是任人戏弄的愚钝性子。 “我不管你是谁,又与狄罗是何种关系。你所做之事,已然超出人性慈悯。天女座下,你残害无辜,冠冕堂皇为另一人好!若我是姚小姐,只会早早与你斩断情意。” 宋知知怒从心起,恨不得上手扯下他那副令人生厌的半神半鬼面具。但他显然预料到宋知知的行径,身形如水蛇灵巧向后一滑,唇边笑意带着嘲讽和讥弄。 “是啊。我不仅要在天女座下残害无辜,还要将这出戏做全了、做好了!” 一阵阴风捣来,窗纸破开大半,阁楼精美陈设已然腐朽化灰,就连八宝桌上的姚寄心都不见踪影,只余一个针脚粗糙的人形玩偶。 宋知知一早便知这又是一场幻境,但是她明白这人是要与她单独说什么,这才避开太子殿下,以免又将他一同牵扯。 视线里乍然烧起一片火红时,宋知知置身火海,火舌燎烧过脚下的每一寸黑暗,她闭了闭眼,在纷纷绽放的大火中,却是想起了她与江倦的从前。 ** 除夕新岁,按照府中惯例,是要以喜庆红色妆点,每个人身上多少佩戴些深红饰物,寓意新岁平平安安。 宋府没有女主人,作为唯一的小小姐,宋知知自幼就大包大揽国相和七位兄长的平安结,她手艺不精,但胜在心意,就算编织得再丑,大家也乐意戴完一整个新月。 那是她和江倦第一次过冬天。 耀京城的冬日寒冷,冷风和刮骨钢刀似的,轻易一吹就给人掀下层血肉来。 宋知知畏寒,冬天了更是束手束脚,只肯待在烧了暖烘烘地龙的屋子,被画眉和喜鹊夹在中心。 画眉会学着街上说书先生仙风道骨的模样,一边拱手作揖,一边拿腔作调地说“有辱斯文”;喜鹊会扮作戏文中的娇小姐,一边咿咿呀呀地抬着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冬衣,然后用冻得发白的指尖去戳画眉的脸。 宋知知听得乐不可支,取了朱砂笔,在她们两眉心一人给描了一朵红莲。 江倦肩前沾着潮冷的雪,立在檐下听了好一会儿。听见九小姐数着自己编织的红绳,从国相数到宋府七公子,还额外附加了永宁郡主,柳烟,画眉喜鹊和院中一干丫鬟杂事。 他本来是要走的,但是不知为何,那天他偏偏想多停一会儿。 也许是她屋中飘来的暖意驱散了周身折胶堕指的寒冷,他心思很淡,却总想抓住什么。 屋内,画眉和喜鹊得到自家小姐亲手做得岁礼,高兴的合不拢嘴。 宋知知却慢吞吞地从怀中又掏出一个裹得严实的物件,单手支着下颚唉声叹气。 “小姐,您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呀?” 宋知知皱着小脸,很是苦恼的模样,“我想给子昱送这个——可是……” 她的调子陡然低徊,像是枝头惊落的大雪。 喜鹊心思活络,一瞬间就明白宋知知的迟疑。 新岁本是要和家人一同过,但她们都是宋府的家生子,自幼便和宋知知一起长大。往外讲是主仆,但实际上,宋知知不仅没有官家小姐的架子,更是将两人视若自己的亲姊妹。 那是江倦的情况和她们可不大一样。 她们听说,江倦的家人早已双亡,这孤零零被留下的一个,受了这礼,怕是要触景生情,徒增伤悲。 宋知知没有画 分卷阅读50 眉喜鹊想得那么多,但也差不离。 江倦虽还有父亲,可那人高高在上,这天下便是一人一句祝福他都听不过来。 他是被世人景仰供奉的那位,岂能想起他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位早逝的贵妃。 宋知知叹啊叹啊,叹得愁眉苦脸。 江倦冻得僵直的修长手指抵在她门上,雕花木门已然张贴新福,福字是倒着写的,用九小姐的话来说,是“请福到家”的意思。 他不再多做停留,径直没入纷飞大雪。 辞旧迎新那一日,宋知知被宋迩拽到了屋顶上看烟火。几位兄长皆是明白她不喜人多和热闹,故此没有刻意带她到京中参加游街庆典。 她在盛大烟火落下的那瞬看见墙角有个人正披着风雪,她计上心来,让宋迩下去,然后把江倦带上来。 宋迩一言难尽了许久,原想拒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头一回应得爽快。 宋知知没有等很久,江倦来得时候,一朵烟火冲天,将耀京城映得如白昼般明亮。 那一刻恰好是零时,在新岁和旧年交替的分秒之间,宋知知拉过他的手腕。 她相当霸道,不容拒绝地给他手腕套上一条平安扣。 “你总是穿得这样白。” 宋知知很是满意,她拍了拍手,与他并肩而立,遥遥眺向远空繁密明亮的星子。 枝前的白雪铺上了一层烟火的艳色,院中红梅绽满枝头,一簇点着一簇,开得甚是明艳好看。 她回过眸,眼睛又圆又亮,将他的手放在怀中捂着。 “我得给你做个什么标记,以后在人群中走散了,我也好将你认出来。” 她眼尾弯弯,望向他的双眸里是一片温热的赤忱。 “子昱。新年快乐。以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怔然很久,天边烟火放过一轮,宋知知等到快要犯瞌睡了,才听见对方低哑的声音。 他说,“红色好认。但是,知知,我定不会将你弄丢。” 后来的后来,那条红绳一直戴在他手上。 无论沧海桑田,无论世事变迁。 ** 海东青振翅而来,如一支利剑划破寂静的会仙观。 姜彦面色一沉,食指指弯抵在唇边,吹出一声低沉的哨响。 鹘鹰掀起飓风烈烈,在半空中盘旋一瞬,最后稳稳地降在姜彦肩头。 一息过后,姜彦周身无声无息地围拢数十黑影。 他不分眼色,反而是颇有闲心地摸了摸鹰隼油光滑亮的鸟羽,淡声道,“来时可有见人?” “不曾。” 一人抱拳上前,恭谨道,“不过,确是见过了清风公子。” 姜彦面色不变,却是轻哂了声,“倒也算快。” 影卫不再多问,退回暗处。 已至中夜,夜风寒凉呼啸,掀得靛蓝袍角金线沉重。 姜彦示意影卫去将耳殿中的少年搬出,但到少女时,他蓦地顿了顿,想起宋知知倏忽黯淡垂下的眼。 那厢影卫动作利索,其中一人上来请示,姜彦依旧顺着海东青的毛发,不咸不淡道,“细心一些。” 这便算不负她的嘱托了。 那鹰原是贴在姜彦手心,舒适地眯起锐利双眸,然风声夹着急迅马蹄,鹰眼犀利地射向某一处,忽然清啸一声。 影卫已将人安置妥当,旋身复命,“殿下,一共三四十人,不多不少。是否即刻回京?” “……三十四人?” 姜彦觉出怪异,再看那耳殿,在一息之间腾起熊烈大火,烧得眼底一片赤红。 “宋——” 姜彦被大火逼得倒退一步,他用袖掩住口鼻,怒斥,“里边还有宋府小姐,救人!” 宋逸策马奔来时恰听这句,顿时目赤欲裂,还没紧绳便要从马背一跃而下,眼看就要冲进火场。 但是却有一人比他更快。 他以一柄黑金短刃横栏在宋逸面前,火光照映着他颀长身形,青年一路急行,束发玉带却别的齐整。 握着短刃的五指坚如磐石,手指却在不易察觉的轻颤。 姜彦眼神沉沉,自他面上落到手腕,正系着一条已有年岁的红绳。 “大公子,我去。” 他说完,不等余下人的反应,踩着交错枝干腾飞而起,撞入耳殿二层漏窗。 宋逸神色不虞,好在没有失了礼数,先是一敛衣袖,对姜彦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今夜为何在此?” 姜彦并不显山露水,他虽挂心火场中的宋九小姐,但眼下已有人搏命相救,他便无需出手,便淡淡道,“与令妹一般,遭人设局,不得已而为之。” 影卫在这时捡着一根烧塌的木屑,放在鼻尖轻嗅,神色突变,“殿下,奇怪,这其中并无火油,这间耳殿如何能烧起熊熊烈火?” 第25章 折翼 熊熊烈火遮天蔽日,几乎将夜色烧成喷涌薄金。 宋逸面色愀然,往日里清风公子的温润不再,当即劈头盖脸地驳斥道,声音里罕见有股焦躁,“这里多以木材搭建,而木材本就是易燃物,火势烧得大有何奇怪?” 那影卫知他身份,只 分卷阅读51 对着宋逸拘了一揖,不再多言。 姜彦听他所说,心下了然,澹定道:“清风兄不必着急。” 他振衣上前,腰间盘旋的黑蟒在火光映衬下仿佛要活过来。 “殿下!” 影卫见他伸手欲触烈火,急急出声阻拦。 姜彦在明红中虚虚一拢,火光登时化作一抹白烟,在指根中徐徐上升,最后散进风里。 果然。 太子唇角微勾,冷嗤道,“蛮夷人便是如此,尽使些不登台面的手段。” 宋逸面上青白相接,罕见露出些许狼狈。 “一些劣等幻术而已,伤不到她,放心。” 他既说不会有事,那知知必是安全无虞。 宋逸见他神色自若,便也稍稍稳回心神。 姜彦随手示意,影卫得令,有条不紊地护送着失踪少年少女回京。 宋逸来时也发现好几架帷幄马车,稍压心头烦躁,询声问道,“殿下这是要将他们送去哪里?” 姜彦假意思索,垂着眉眼,懒懒散散捏着喉结,缓缓笑了一声,“不如就送到姚大人府中吧,权当孤赠他一份大礼。” 原本京中失踪一案是由京兆尹掌管,但姚大人插手之后,面上虽是维持着合作的名头,背地里却是唯姚大人马首是瞻。 但是命令姚大人彻查此事的偏是太凰宫的周皇后…… 而那位,是当今太子的生母。 这其中的关系利害,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宋逸眉间紧锁,尚未想明白这些事情为何会与宋知知牵扯上关系,这幅模样落在姜彦眼底,只觉得他是在担忧宋知知的安全。 姜彦明白宋知知之于他有多重要,故也不再多劝,步子刚行,旋即想到了什么,又从容地收了回来。 “摘月之夜,宫中设宴。按照往年惯例,若非二三个时辰,轻易结束不得。” 他轻顿,月上梢头,白雾迷茫,此时此刻确实未到宫中散席之时。 “今夜实在赶巧……” 宋逸眼神古怪一瞬,拢在袖下的五指几不可察地倾向某个方位,姜彦微抬下颌,月光轻薄在俊朗眉眼,未作犹豫,抬步与他一同前去。 避开了众人耳目后,宋逸将事情始末全盘托出,“月宴行至半场,陛下忽犯头疾。不多时,周皇后也称身子不爽,让诸位自行赏月。我本无事,而父亲与谢阁老有要事详谈,便独身离宫。甫出宫门,却收到一封传信……” 宋逸从袖中折出四方宣纸,平展开后,是一张巴掌大的浆纸,上头未写一词,反倒是笔锋错乱地画了一只折翼的雀儿。 那雀儿神态拟真,乌黑眼珠却透着一股沉沉死气,匐在沼泽里挣扎不起。 姜彦只一眼,直觉这画中的鸟雀正是宋知知。 “得此书信后,我便在京中寻人。但是幼妹踪迹全无,还得是……知知一位好友,我方能找到这儿。” 宋逸囫囵说完,含糊带过了一同寻来的江倦。 好在姜彦并不追问,嗓音裹着凉淡夜风,眼中似有不耐倦意,“这画收好了,日后仔细探查一番,总能捉住些马脚。” “臣明白。” “既然你来了,那孤先行回宫。” 宋逸再行一礼,恭敬道,“臣恭候殿下。” 待姜彦率人离去后,宋逸拨开枯枝,果不其然,目之所及已无刺目烈色。 他站在原地,不知是心境使然,或是暮春时节的夜风确实砭人肌骨。宋逸微微阖目,回想两人来时种种。 宋逸遇上江倦实属巧合,但若是依照今夜怪事从中抽丝剥茧,或许这巧合背后,亦是有意为之。 因为江倦同样收到了与自己分毫不差的画。 只不过,他没有关心则乱,而是依据画上寥寥线索,推测出宋知知被困之处。 两人一路策马急奔,扬起的铁蹄飒踏。闯破惊夜时,清寒月光如银河铺地,隐隐绰绰地拢着那尊天女神像。 宋逸只看一眼,便双眉紧蹙,那天女神像甚是逼真,若不是如静态死物,只怕再多瞧一会儿,都惶恐她将要活过来。 他在这时无意瞥过江倦,当下愣了一愣。 宋逸比江倦虚长几岁,但从未承过他的一声“兄长”。两人只当知己好友、以礼相待。 这些年来,宋逸也逐渐明白江倦是何种性子,他不喜言笑,话也很少。只有与宋知知在一起时,才像是雪巅上的松林,阵风轻涌,积雪化落,显出世间独独一份的温柔来。 但若是没了宋知知在他周围打转,他便冰冻三尺。炎炎夏日之下,冻得宋麒恨不得贴着墙绕着他走。 不过这股对外的冷箭并不包括他,在与江倦独处时,常是把酒言欢,江倦倒是运筹帷幄,却不言心中宏图霸业,只道世间完满难得,他已知足。 宋逸便笑道,“在锦绣金银里打转的,还能有这番心性。” 江倦遥遥举杯,隔空轻碰,“九小姐教得好。”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江倦从未刻意隐瞒自己身份,似是有意无意地与宋逸透底。 虽从没打开天窗说亮话,但江倦的三分表态足以令他猜上七八分。 也就是这七八分 分卷阅读52 ,令江倦今夜初见天女像的神情显得古怪起来。 然,这并不是最令宋逸在意的。 身上流着同一种血液,眉眼间或多或少有些相似。 连宋逸一个外人都能明辨是非,更何况是身在局中的两人。 但是今夜两人并无刻意目光交视,也无过多震惊惊疑。 就好像是再寻常不多的陌路人擦肩而过,片叶不沾身。 宋逸不得章法,低叹一声。江倦为何会对那尊天女像大为震撼,还得等事情尘埃落定,他在寻个合适时机一问究竟。 ** 大火如毒蛇吞吐而来时,宋知知被逼到了阁楼一角。 火浪翻山倒海,她却不觉得痛。 大约又是一场幻境了。 她本想沿着来路拾级而下,但是在灼灼火光之中,全无来路,与她面对着只有一场烧得明烈的大火。 宋知知想走,但走不了。 因为她在这场幻境里看见了江倦,和裴晚织。 宋知知茫然地睁大眼,无措地盯着大火蔓延过每一寸场景,逐渐勾勒出一副江南时景。 那应该是很多年后。 江倦已然是手握一方重权的平南王,傲然立于威风凛凛的高头骏马,依旧是那身磊落白衣。 而裴晚织站在烟雨江南深处,眉间柔和温婉,眼底情意流转,含笑带嗔地望向来人。 江倦见她,唇边微扬,从马上翻身而下,一手执过缰绳,另一只手牵了裴晚织。她与他正说着什么,宋知知听不真切,但大约是说到了兴处,江倦沉沉笑起来。 两人携手对视,愈走愈远,身影慢慢误入云间深处。 宋知知眼错不眨,她不知是被热风呛出了泪,还是被尘埃蒙了眼。 心底情绪不明不白的起伏着,一颗心烧得比烈火更烫。 对了,她今夜还让江倦单独去寻裴晚织了。在京中多年,这等子事儿她可没少做过。 她执意要将江倦和裴晚织凑一对,从前却是不肯回头看一眼。 到底不肯什么? 是不肯看见江倦对裴晚织像是对自己一般无二,还是仅仅不肯看见他们二人站在一起。 她听过好多,说裴姑娘与江公子登对,也说两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就连永宁和画眉都在说,若是日后江公子同裴姑娘成了,宋知知还得亲自去讨一杯喜酒喝。 但是,自己究竟在不甘什么、怨怼什么,她都说不清楚。 摘月节,本是京中少年少女的互表心意的一夜,然而她却被困在一方囹圄之地,和原著中亲手扬了自己骨灰的人在一起,那么江倦呢? 是不是正在和裴晚织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是不是将多年来的情意借着月色全盘托出,博美人轻柔一笑? 是不是…… 是不是? 宋知知将小脸抵在肩弯,紧紧抿着唇,眼泪将落未落。 以至于当那道浅白身影破开浓墨重彩的烈火出现在她眼前,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宋府中的几位兄长衣裳多是别出心裁,颜色和样式也按着四季流转,但江倦却是十年如一日的穿着干净雪白的白袍,唯一缀色便是袖摆一圈浅色的掐边云浪纹,或是匀了笔锋浸润而染的万顷松林。 就连束发的玉带都是泛了白的云锦绸料,在银装素裹的冬天里远远一站,好像刚从风雪中走来。 宋知知仍有少女天性,惯常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时候见江倦跟个雪人似的立在一边,觉得他太过无欲无求,便总是要取了自个儿的什么饰物系在他身上。 有时候是一条丁香粉的蝉纱丝带,有时候是缀金摇铃。偶尔玩心大起,还会命他定在檐下,额角撞着兔儿铜铃,宋知知蹲在一旁,手中取了颜料,一抹一抹地染在袍角。 江倦从来惯她,让她把好好的一件白袍染上暮色霞光,舔了朱砂的狼毫笔走龙蛇,画不成画,却是另有一番意境。 宋知知迷迷瞪瞪地想起这件事情,恍惚觉得,先前贪玩画在他衣袍上的黄昏,好像他身后的大火。 ** “知知!” 江倦一眼就看见了瑟缩在墙角的小姑娘,她的脸上蹭了薄灰,双臂环着膝头,无助地瞪大了通红双眸。 “这回又是什么?” 她喃喃自语,手背用力地搓揉眼角,声线颤成碎珠乱玉,委屈得几乎拧进人心里,“何苦来欺负我?你们恩爱便罢了,我又不会计较什么。” 小嘴是这么说着,可手中却绞紧了裙摆,将一团花线捏得褶皱。 她真的好委屈。 明明是她先遇上江倦的,可是江倦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却是裴晚织。 而她,虽与江倦有将将六年、一同长大的情分,可说到底,裴晚织才是他心有所属的那个人。 论美貌,她不如裴晚织;论才情,她亦是不如裴晚织。她和裴晚织站在一起,她是明月,可她不过是蒙尘的宝玉,还是最不值钱的舶来品! 大火烧到身上,连一根抽丝的衣线都燎不断。江倦一早了然,明白一切都是虚妄假象,定了定心后,倒没有急着去寻她。 他们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通天的大火, 分卷阅读53 一人身着白衣清冷出尘,一人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宋知知又狠狠抹了把脸,不想手背蹭了好几道灰,这样一抹,倒成了一只胡须小猫,她在哭。 宋知知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开心了便拉着永宁郡主或是画眉喜鹊的手在院中转着圈圈,不开心时双手掐腰,尽量将自己克制在无伤大雅之内,言之凿凿的谴责令她不悦不快的人事。 她总是鲜活的、生动的,虽然吵闹,但是不会叫人厌烦。有时候听她喋喋不休的说话,都能听上一整日。 但是宋知知生母早逝,她在四月四或宋夫人忌日时,情绪难免低落。 也就这个时候,悲从中来,才会扑进宋逸怀里哭一哭。 她是不常掉眼泪的。 但眼下她就这么瞪着通红双眼,晶莹泪珠从颊边滚落,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又傲气的模样。 话本子常写,为搏美人一笑,常有烽火戏诸侯。 如今看来,美人眸中带泪,未置一语,却是叫人心甘情愿的丢盔弃甲。 江倦再也不舍,他撕开火光和大雾,半跪在她身前,伸指揩去她眼中的细泪,哑着声道,“知知,别哭。” 第26章 临江 不哭?我凭什么不哭? 宋知知倔着瞪他,眼尾氲染通红,泪迹凝在小巧下颌,顺着侧颈洇湿领口桃粉薄纱。 就许你和你的白月光恩恩爱爱亲亲我我,还不许我这个短命九小姐发表一下自己工具人的立场吗! 她眼底防备不似作假,咬着牙又重复道:“你又要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 他极轻地低叹一声,抬手将人揽入怀里。 宋知知背脊一僵,但直到对方熟悉的气味铺天盖地淹没感官,她仍没觉得此事是真的。 她负气似的抓过江倦的手腕,恨恨一咬,权当发泄自己是个背景板的悲愤怨气。待唇齿磨出细腻的腥甜,她才后知后觉,松了牙口。 江倦手心贴着她盈有热泪的侧颊,一点点捻去面上薄灰。 小姑娘被眼泪浸润过的杏子眼更加透亮,她顶着发红的眼圈,迟疑地看着他腕上豁然见红的牙印子,又看了看了他。 “……子昱?” 哭得凶了,连声音都哑上三分。 “是我。” 她的委屈忽然成了无来由的洪水猛兽,现下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登时鼓起两颊,噤了声。 “你怎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宋知知哽着声音,双手还是拧着柔软锦缎。 江倦一根根掰开她的五指,松松拢入宽厚手心。 他执笔,也舞剑。指根有常年磨砺出的薄茧,硌着她嫩豆腐似的肌肤,磨得有些生疼。 宋知知低头看着,眼眶又慢慢漫上热意。 “回府了我同你慢慢说。身上可有伤?” 宋知知摇头,眼中很快清明不复,眼泪滴在虎口伤处,咸凉渗进皮肉,他却感觉不到半分疼。 “知知。” 江倦捧着她的脸,眼泪落一滴,他抹一滴,任由她哭得越来越凶。 “我们回家吧。” 虚实真假,她向来分辨的清楚,就算误有歧途之意,也很快从中想清,将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去。 偏生到他这里,明知道不大可能是真的,心却信了七七八八。 宋知知抽了抽红彤彤的小鼻尖,双手自发环上他的脖颈,将脸埋进隐有松冷竹韵的衣襟。 江倦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我背你回去。” “对不起。” 她轻声细语,贴着他耳侧喃喃:“是我不好,咬伤你了。” 他轻笑一声,哄她,“是挺疼的,知知回去可得替我仔细上药。” 宋知知咕哝着,浓黑眼睫挂着水雾,她贴着蹭了蹭,五指攥着,江倦察觉她仍是紧绷,心内无声叹气,空出手将她的手捋直,“别攥手指,我们回家。” 她不再说话,安心地将覆在他后背,手指不安分地卷着对方玉带高束的墨发,竟是渐渐有些困意。 ** 宋府从来不拘着宋知知,就算她要与江倦亲近交好,只要不过分越界,各位兄长俱是睁只眼闭只眼。 待到她从九岁的奶包子长成娉婷袅娜的姑娘家时,各位兄长哀叹为时已晚,已然是拦都拦不住的架势。 她与江倦更加亲近,一同用膳,一同栽花种树、养猫逗狗。宋知知满心满眼都放在江倦身上,成天亮晶晶的,遇上些罕有的物件便一股脑地送给他。 府中虽有微词,但没人乐意见九小姐成日不开心,便由着她去了。 但同时,他们也发现。近段时日里,自家幼妹是愈发勤快地将人往裴姑娘那儿赶。 赶人时面色红润,待回了府,却又鼓着颊儿不肯说话。 宋逸拿不住她的心思,倒是宋善是个大大咧咧的,直戳宋知知问了一通,将人问得恼了,连着好几日闭门不见。 若是较真来说,国相、亦或是宋逸对江倦并无挑剔,反倒是他,贵为皇子,隐忍筹谋数年,行事之间,又早将宋府摘得清白干净。 彼时的宋逸与他在月下对饮,不轻 分卷阅读54 不重地碰了一杯,青瓷酒盏撞出一声清响,酒香醇醇浓烈。 宋逸与他闲谈时,偶然会问,若知知得知此事,是否会伤心。 宋府上下将她看得如珠似玉,谁敢伤了她的心,那定是要十倍千倍的讨回来。 伤心…… 定是会伤心的。 这做法虽然狠绝了些,但却是最好最快的做法。 “她若伤心的狠了,往后再不肯见你,也是你咎由自取。” 当年的江倦尚且不知,一语成谶,是这个道理。 看不得她伤心,更舍不得她伤心。 原来女子眼泪,才是这世间的温柔刀。 刀刀见骨,刀刀催人性命。 ** 幻术烟消云散后,会仙观呈现本来面貌,两间耳殿孤零零的对立着,亘古沉默地守护这片荒芜土地。 妖法邪术无处遁形,月色清辉铺陈于葱茏枝叶,缕隙漏下薄光,正洒在从幻境中抽身而出的两人。 宋知知双手绕着青年,皎然侧颊贴着他,羽扇长睫恹恹搭着,小腿折进他臂弯里,撕成条状的裙摆飘成蓬茸垂柳,露出冰肌纤白的脚踝。 “小九!”宋逸揉了揉她散乱雾鬟,心疼道,“没事吧?” 宋知知仰头看他,复又有气无力的垂下,细声细气道,“大哥,不用担心,我好着呢。” 她窝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唇瓣轻动,呼出的热气一搭一搭地洒在江倦后颈,“对了,殿下呢?” 宋逸背手拭去她鬓边细汗,答道,“殿下回宫了。” “唔。” 宋知知点点头,微微收紧双手,整个人黏在江倦身后,明眸剪水,隐有还未消散的委屈,“那些失踪的人呢?” “小九。”宋逸无奈摇头,叹道,“殿下遣了口谕,会好生照顾着。咱们先回府,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想必是吓坏了吧。” 宋知知沉默一瞬,精致眉眼映着疲倦,她强打着精神,软软地拍了一掌在宋逸肩前,抿出安抚笑意,“大哥,失踪的少女中有个叫王音的,她家住在城郊西厢街,你让人给她家中送个口信,就说一切无虞,勿担心。” 宋逸应了他之后,宋知知靠着江倦肩窝,心满意足的笑出一排皓齿,“谢谢大哥。” “真拿你没办法。” 宋逸轻哂,“要不要大哥背你回去?” “不用了。” 宋知知黏黏糊糊地吐着字音,双眸已然困得上下掐架,看什么都是囫囵影子,“子昱好像又高了一些,大哥,我都快到你下颌啦。” 江倦低低沉沉的笑音扰着她所剩无几的清明神智,宋知知不满地噘起嘴,玉葱细指戳向对方因为憋笑而绷起的侧颊青筋,佯怒道,“坏人,不许笑。” “真是愈发没大没小。” 宋逸见她是真的有些困了,便不再与她多说,只让她好生休息,“江兄,劳烦你了。” 江倦双臂收拢更紧,将她稳稳托在背上,喉间应了声,“嗯。” 两匹马是宋逸从宋迩那里借来,训练的很是听话,见他有蹬鞍之意,前蹄深刨几下,扬起无数尘沙,嘹亮咈哧响彻夜色,惊起枝头无数渡鸦。 方才赶得急,无心留意景色。眼下这股缭绕着会仙观的阴森诡谲之气化散后,倒是显得另一重宁静祥和。 那三层宝殿的吻兽是意寓祥和的朱雀,长翅溢彩,似要一飞冲天。 会仙观坐落山脚,人烟罕至。不知是谁在这修了一座道观,更不知是何人在此祭拜那女子。 慈悲面容,怜悯众生。 但宋逸想起,却觉得古怪。 她的唇线微微向下,笑得像哭。 宋逸跟在二人之后,两匹骏马一前一后,扬起黄沙无数。 江倦踩着马鞍,单手将宋知知揽在臂上,小臂青筋骤绷。 她睡着时总是乖巧,一动不动,像个人偶娃娃任由摆弄。 江倦拢她在怀中,一手横在她腰肢,一手紧着缰绳,枣红骏马长长嘶鸣,随着掉头跃起。 马蹄跃于干涸莲池,从主殿侧道而过。 宋知知被抱得紧稳,眉间轻动一息,软软唤道,“子昱……” “嗯,怎么了?” 宋知知想起了什么,遥遥回头,瞳底蒙了一层轻薄水雾。 江倦等待着她的后续,俯身去听。 但是宋知知的声音被更加凶猛剧烈的声音掩盖,石破天惊的爆炸掀起飞沙走石,主殿中的天女神像轰然倒塌,砸进青砖地面,迸溅出无数尖锐瓦砾。 一条巨大火龙盘旋缠上整座会仙观,滚着瓦砾的灼热气流呈万钧之势,火龙吞吐间撕裂沉寂夜色,脚下大地震出一道天堑。 所有的变故似乎在瞬息间发生,地坼天崩之后,只剩满目疮痍。 宋知知的长发狂风中舞作一团,一点雨意黏在她额心,顺着眉骨没入眼睫,从眼尾淌下一道莹亮的水迹。 呼吸间好像灌入了一汪沸水,宋知知茫然地睁着眼,而后在他怀中弯下腰,剧烈地咳起来。 【太凰宫临仙阁】 觥筹交错的宴席未散,临仙阁的婀娜美人犹抱琵琶,轻声慢语地吟着靡靡之音。 那仙乐似有催人神智之效 分卷阅读55 ,听得人筋骨酥软,天灵盖仿佛被人敲过,脑子里只感一阵云雾缭绕。 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听得如痴如醉,那乐姬轻挑慢捻的一个眼神勾过来,生得仙姿玉貌,轻薄水袖掩不住凝藕细臂,指尖染着特殊花料,一朵极盛极艳的芍药开在她臂上。 他手中的金贵瓷盏顿时砸落在地,吓得他一个激灵,冷汗瞬间浸了满背。 这可是皇后娘娘喜欢的一套云景瓷盏…… 小太监不过十二三,面色苍白,细瘦的肩膀如狂风摧折的一根杂草,颤颤巍巍的等着脖颈落下的镰刀。 身穿窃青官服的御林军阔步上前,浑身染着浓烈杀气,仿佛刚从尸山血海踩着累累骸骨而来,靴底在玉白石阶留下湿蒙的脚印。 小太监两股战战,双膝一软,直直跪下,碎裂的尖锐瓷片刺进小腿,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对着来人的靴面不住磕头。 殷红的血珠晕在汉白玉上,来人漫不经心地驻足,弯腰伸指一捻,将血珠勾散,而后慢慢直起身,双指捏拢,血液顺着指腹纹理晕开。 水榭台间的乐姬还在唱,纤纤细指一拨,琵琶骤然激昂,红唇中的唱词愈发骇人,宛如一柄尖刀磨着耳膜。 来人猛力钳住他的下巴,迫使小太监抬起面,那双眼里映了惊恐神色,和他邪气四溢的笑容。 “啧,模样生得倒是好。若是扮作女儿相,说不定能捞个美人当当。” 他冷笑一声,拇指重重地摁进他的侧颊,将眼泪揩去。 “大人……陆大人,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小太监的脸颊被手劲捏得变形,来人从容半蹲,属于御林军的金玄铠甲扫过一地瓷片。 他慢慢笑起来,白齿森森,宛若吃干剔净的枯骨。 “娘娘宫中的牡丹不够艳,刚好,用人血滋养,会开得更好一些。” 戏谑语气言犹在耳,小太监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破碎求饶被堵进唇齿,眼前只见一道雪亮剑光,瞳底倏然迸溅血色,他双手捂着自己的脖颈,唇边喷出粒粒血沫。 死不瞑目的倒下了。 第27章 牡丹 了结一人性命不过须臾,伺候的宫人见怪不怪,有条不紊的取了洒扫器具收拾残局。 唯有年纪尚小,入宫资历浅薄的宫人吓得噤若寒蝉,若不是被老宫人虎着脸凶去做事,怕是今夜殒命在此的无辜之人不止一个。 溅了鲜血的剑尖盛着雪月交光,他沉默地凝着,眼底现出妖异红色。 一缕烟弯曲又拢直,陆大人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后侍卫习以为常的上前清理尸体,而台上的乐姬仍在唱着,只是不知为何,循着风声送来的唱词支离破碎。 伺候周皇后的竹云姑姑缓步上前,双手端放于腹,向陆升阳行了一礼。 她的声音很冷,“陆大人,娘娘宫中不养牡丹。” “是么?” 他动作细致地用那小太监的外衣擦拭佩剑上的血珠,眼神懒懒斜抬,眼尾钩子悬着一抹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如此,本将一会儿命人给娘娘宫中送一盆牡丹,就红色的,竹云姑姑意下如何?” 竹云目不斜视,寡言冷语,“陆统领好意。皇后还有要事吩咐,奴婢先行告退。” 陆升阳抻着肩骨,黑金甲胄撞着剑柄,绯色剑穗摇晃,被他屈指弹过。 目色虽是沉着,却跟上了竹云的裙摆,抬步间沉闷的鸦青色宫装中赫然现出一节明艳桃粉,陆升阳捻去指腹血迹,两个字音含着揶揄遐想从齿关中轻易吐出。 “无趣。” 乐姬又唤了曲调,戏腔拿捏得百转千回,闻者被曲中哀思所感,几乎要凝落下泪。 陆升阳却是听得皱起了眉,耳中被如泣如诉的唱词弄得不堪烦躁,他踢了一脚,怒道:“这唱得都是什么?!” 一个宫女仓惶跪下,方才她亲眼目睹了一出恶行,吓得几乎失语,眼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答话,“回陆大人,这首曲子名为‘思月’,是司乐署为今年摘月节特地编排的曲子。” 陆升阳的攒眉这才慢慢平复,他将就着听了一耳,觉出这乐姬唱得乃是残月之象,不由得抚掌大笑。 “好一个‘思月’。斯人已逝,这般深情怀念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宫女不敢擅自接话,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一些,脖颈和双肩呈现出诡异的弯度。 他大约是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刀光剑影,狭长双眸微眯,眸光恍如实质刀剑,遥望半空弯月,又落到眼前跪伏的人。 “你叫什么名儿?” 小宫女抖如筛糠,脑袋深深地埋下去,额角贴着冰冷地砖,“奴婢名唤碧玉。” 陆升阳嗤笑,不屑道,“俗气。” 小宫女姿若薄柳,紧咬下唇。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世间的纸短情长在陆升阳看来不过是登高位的垫脚石,终其所有,大约是没有比情爱更好掌控人心的事物。 他想起那位永远怀有悲悯之心的短命贵妃,唇角勾起玩味笑容。 “你见过云贵妃没有?” 小宫女猝然抬眼,眸中呈着惊愕。她入宫晚 分卷阅读56 ,而今不过三月有余,至今仍是太凰宫中人人可欺辱打骂的末等宫女,更遑论她今年虚岁也才十五,而云贵妃又已故去多少年—— 陆升阳低头压着剑鞘,眼风凉淡扫过,她仿佛被宫中御林军的绛紫尾羽射穿,齿关泛着十二月最颤抖的寒冷。 “奴婢、奴婢不曾……” 陆升阳截断她的话,“想来也是。” 他轻轻一笑,旋身抬步,是要向着太凰宫正殿走去。小宫女一颗悬着的心提吊在嗓子眼里,正慌不迭地福礼告退,陆升阳却道,“带路。我去找你们皇后娘娘。” 她猛地抬头,心中惊惧登时被拱上顶点,震惊的无以复加,双膝一软,直直地磕在汉白玉阶前,前额紧紧贴于冰凉瓷面,惊恐万状道,“陆、陆大人……我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姐姐早已过世,下有一个生了重病的幼弟……我爹早年进山采药摔断了腿,娘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弟弟跑了……全家仅靠我一人扬着……求求陆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奴婢吧!” 言毕,一声声钝响叩在他鞋边。小宫女不慎咬破舌尖,唇齿溢开一口腥气。 陆升阳面无表情,他一振镶红舆服,看向讨饶的宫女,声若冰刀,“既然这么爱磕头,那你便在此好好磕着。何时磕满了九九八十一个,何时再走。” 小宫女不敢言声,涕泪横流,额角一道鱼鳞伤口渗出细密血痕,从眉骨蜿蜒而下,正正晕在白玉阶的龟背纹。 竹云姑姑在此时折返而回,手中端着琉璃净瓶,拇指大小的瓶口中竖着一根新鲜欲滴的拂柳。她于几步之遥停下,眉色淡淡,“陆大人,今夜你已在娘娘宫中肆意打杀一人,现下还不停手?” 桨声灯影中的乐姬款款而舞,玉簪朱履踩着一丝一弦,姣美面容以珍珠帘卷遮掩,纤手举足环佩叮当,她踏上一方巴掌大的莲台,舞姿盈盈,几欲令人心神剧颤。 他故意没听见,搓揉着剑穗玛瑙好一会儿,才平平转眼,漫不经心道,“姑姑方才说什么?” 竹云绕过他,虚扶一把那小宫女,声音不复对着陆升阳那般冷冰冰,柔缓道,“这里没你的事,回去找点药膏抹上。行了,别磕了,下去吧。” 小宫女泪眼朦胧,她被人打骂惯了,从未有人向她施以援手,她含泪转了方向,重重给竹云再行一礼,这才躬着身碎步退下。 竹云欲走,陆升阳抽剑出鞘,剑锋扫起盆植牡丹,劈下簕竹尖锐的倒刺。 “我有一事问你。” 竹云轻瞥一眼,如看一件死物,声音平静而冷,“大人请说。” 陆升阳用剑尖描向水榭亭中那杨柳细腰的乐姬,大笑起来,“我听说这批乐姬都是楚王送来的,调。教得不错,但还是略差火候。”他顿了顿,别有深意道,“楚王心思细腻,惯是留有后手,所以,他准备贺一份什么大礼给皇上?” 竹云将琉璃净瓶交给身后宫女,不动良久,终于道,“大人,您的手不该伸那么长。” 陆升阳挑眉,懒懒执剑,剑尖却对向竹云。 “哦?我替你们皇后分忧,有何不可?” 竹云闻言,再不掩嫌恶,她并着两指拂开寒光凛凛的锋芒,从容不迫道:“若是陆大人能够控制自己,言官也不至于整日进谏皇后。” 陆升阳嗤嘲一声,语气带着散漫嘲弄,“那般老不死,杀了不就完了。” 竹云摇摇头,罕有的弯起浅淡笑意,“大人,滥杀无辜,与恶鬼无异。” 他并未生气,反倒闲心颇盛的看她,“这不正好?你们皇后也不是什么善类,与我,乃世间绝配。” “娘娘所行之事,虽未得天下人谅解,桩桩件件,未曾冤了谁,屈了谁。” 言毕,竹云不多做停留,抬步而走。 脚步声渐远,陆升阳阴郁地眯起眼,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意犹未尽道,“一丘之貉,能有什么好的?她手中若是真的干净,那么当年的云贵妃,也不会回来冤魂索命。” ** 已至亥时,宫娥有序并排在宫道两侧,手中提着绢纱红灯,祥云瑞气绘于细篾纱纸,内燃一根通明烛,烛光明灿,将绵亘不断的石子路映得朝光似昼。 宫女手捧香花灯烛,脚步齐整的鱼贯而入,行走时裙摆不起任何褶皱。 竹云领在队伍前段,踏上太凰宫正殿的三五长阶,一轮将落残月高悬于杨柳岸提,清风挟来阵阵冷意,冻得肌理寒毛倒竖。 太凰宫灯火通明,极尽奢靡之景。宫檐宝盖缀着梵语幢幡,随风烈烈而动。 竹云还未进殿,便有宫女簇捧着将呈上的锦匣宝盒收入库中,竹云拉过其中一个宫女,低声道,“我记得碧玉与你关系尚可?” 宫女生得圆脸杏眼,甚是讨喜可爱,闻言愣愣点头,“回姑姑,是的。奴婢与碧玉是一个村里出来,平日里多有互相照顾。” 竹云从袖中滚落一枚金叶子,递进那宫女手中,“明日之后,你与她皆到春锦手下做事。” 宫女瞠着圆目,攥紧的金叶子刺进手心,她眼眶一热,就要跪下。奈何竹云早有先见之明,手肘横过她的双臂,偏头往旁示意,“若不想节外生枝,就别声张。” 她点头称是,依言退开。b 分卷阅读57 r 竹云这才一手掀起深重卷帘,殿中幽香弥漫,精致镂空的美人榻上懒懒卧靠一人。 周皇后将奏木随手一放,倦着眼斜乜,“送什么来了?” 竹云亲自献茶,禀道:“娘娘,陆大人给您送了一樽红玉牡丹。” 锦匣随之打开,泄出一地澄澈流光。雕刻技艺鬼斧神工,花蕊镶以百八十细小珍珠,光华耀耀夺目。 周皇后双眸未抬,神情恹冷,“什么俗物,拿走。” 竹云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才要收起锦匣,却听散漫调子传来,并着一只纤白如雪的素腕横过,她半撑着额,眼尾凝上一星奇异红光。 “等等。” 竹云默默俯了头,双手递上。 红玉牡丹色泽鲜艳,托在手心里别致小巧。 周皇后用指心摁过一角,蹭下浅薄黏腻的腥血,她用舌尖顶着上颚,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宫里的牡丹,总是用血染……才够好看。” 第28章 皇后 太凰宫内,水晶瓦顶,青烟染玉,碧纱轻拢。 周皇后把玩了一会儿红玉牡丹,不多时便丧了兴致。她扔至一旁,寒光吊影蒙在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蕊,那深红色浓稠的仿佛要流淌而下。 殿外更深雾重,银烛衔着红蜡,九足鼎炉燃着眇眇幽香,既呛且浓,缕直烟雾轻若无质,化散后却争先恐后的钻入鼻息。 今夜轮值的小宫女倚光拿捏着手中力道,轻重有致地细细敲在她的双肩。 周皇后倚枕寻梦,凤眸轻阖。竹云立在香榻后侧,行云流水地沏着香茶,滚滚沸水灌入紫砂壶口,蒸起细流白烟。 “本宫让你给陛下送的药,送去了吗?” 竹云垂首恭谨,她双手端着白玉茶盏,摇着杯壁,答道:“回娘娘,奴婢亲眼看着陛下服用。” “那便好。” 周皇后身上仍是掐金嵌玉的明红凤袍,镂空镶玛瑙九珠护甲支着瓷白下颚,眼尾扫着绯艳檀红,她微微抬眼,眼波流转,妩媚似妖。 “今夜过后,陛下或许又要病上一段日子。” 竹云将温度适宜的茶盏捧于双手,周皇后打眼一过,并不接,精致手背向外,轻轻挥动,“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往后莫要说了。” 杯壁受热,烫着指根,氲出一层浅红。 竹云宛若不觉,将茶盏搁回原位,轻声道:“奴婢知错,还望娘娘责罚。” 松风入帘,珠光翠影,周皇后微微笑起来,眼底却没有笑意。 “你何罪之有?这天下,可没有哪道法律条规不许人说真话了。” 倚光听得心惊肉跳,上一秒还在出言责备,下一秒却又说无罪无错。这位皇后娘娘,果然如传闻中一样阴晴不定。 她用细长手指摁揉着后颈,周皇后又阖上双目,漫不经心地说:“本宫让你取的拂柳,可拿回来了?” “是。已经按着娘娘的吩咐,事无巨细的办妥了。” 那支拂柳是太极殿中的观音圣物,听过梵语祝祷,受过圣水滋养,如今正插向正南三尺方位,正是云贵妃当年被一把大火焚烧干净的未央宫。 倚光手指灵巧如蝶,轻柔转着周皇后两颊穴位,她装作言语不进的模样,垂眉敛目,只凝盯着自个儿指尖,视线不敢乱瞟。 殿外蝉鸣寂寂,竹间隐有脚步渐近,倚光只觉得有一道颀长健硕的身影兜头斜来,她心中一晃,指腹猛然重了些许,周皇后凤眸顿睁,尖锐护甲划擦过倚光手腕。 她踉跄跪下,倒吸一口冷气,仓惶出声告请罪,“娘娘饶命!” 护甲如锋利薄刃,那一下从虎口破到腕骨,鲜血从伤处涌出,滴滴溅落在波斯长毯。 倚光痛极,却不敢捂着伤口,她匍匐于冰凉华美的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娘娘、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娘娘开恩,绕了奴婢这一回吧……” 就像尘世间最微不足道的蝼蚁,轻易一捏,便尸骨无存。 陆升阳进殿时,倚光还在给周皇后磕头,他提着长剑阔步踩过倚光肩头,小宫女吓得登时噤声,将所有求饶的话咽回口中。 额心伤口痛得麻木,细瘦的肩膀颤颤晃晃,头上廉价的珠钗抽出鬓发,光泽暗淡。 偏偏他还要火上浇油,先是掐着美人下颌狠狠在红唇上携香,眼光却游移过去,轻哼一声,“这手好赖不错。若是漱雪喜欢,我亲自替你剁了,制成一个摆件如何?” 说罢,便作势仗剑出手。 倚光自知这位周皇后生了一副冠绝天下的美艳模样,却是修罗手段,恶鬼心肠。 周皇后素来喜怒无常,高兴时随手赏个绫罗珠宝。但若是叫她不高兴了,那也只剩掉脑袋了。 死在太凰宫的太监宫女,累累骸骨堆叠得比白玉长阶还要高。每日在阶前扫洒的宫人提拎着一桶桶水,从上冲刷而下,血腥味刺鼻不散。 宫里伺候的老人都说,那根本不是后来砌入的血玉,而是一条条枉死在太凰宫中,心有不甘的冤灵。 倚光自知没有活路,双目紧闭,等着凌迟的剜骨剧痛。 她十三岁时被父亲卖进宫,小心翼翼地活了两年后,因着长 分卷阅读58 开后,愈发标志的模样,她被分配进太凰宫。 在太凰宫中当差的人都知道,来到这儿,那就是提着项上人头做事。别看周皇后随手赏赐的物件可以在宫外置办一间宅子,但是有没有命享受,却是另外一件事了。 倚光胡思乱想,不知道自己死后,是剁成了肉块喂狗,还是草席子一裹,直接扔到乱葬岗。 痛意迟迟未落,上边也无人语,倚光勉力镇着狂乱心跳,喘息未定,怯怯抬眼。 磕得狠了,麻木到极致后好像没有任何知觉,但倚光却尝到了一股腥甜的血味,正源自她眉心破裂的伤口。 眼底刺过一道亮光,倚光见那出鞘利剑勾破皇后娘娘的金丝宫装,肌肤凝脂似玉,香肩纤纤,沉重凤冠早已取下,此刻鬓发黏湿,交缠在两人颈间。 她呼吸一滞,满面难以置信。 倚光曾经无意撞破宫中对食,彼时那娇喘□□不绝于耳,她崩溃掩面蹲于梅花台下,一心盼望着这场荒唐□□早些结束。 少女朱颜不掩惶恐,只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一个是当朝皇后,一个是御前带刀统领。 她想起一同撞破对食的宫女问心,她贯是个嘴比心快的泼辣性子,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尖声叫骂。 “光天化日,白日宣。淫!” 倚光不敢将这八个字用在周皇后和陆统领身上,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眼睫几乎扫过凝落在瓷面的血迹。 竹云习以为常,将冷掉的茶水端起,鞋尖轻顶在倚光的指根,她轻道:“娘娘的茶水凉了,你且去换一壶来。” 倚光先是愣怔,反应之后如蒙大赦,双手接过茶瓯,哽着眼泪含糊谢过,匆匆退向殿外。 竹云将两人揉乱在地上的外衣捡起,卷帘一沉,细数挡尽旖旎风光。 做完这一切,空气已然有股腥檀气味,竹云吩咐宫女备好热水,若娘娘吩咐,定要及时送上。 伺候的宫女眼生得紧,竹云怕她闯祸,多加嘱咐一句。小宫女悻悻点头,低头绞着衣摆发皱。 她无言轻叹一声,转头向着南三尺方位而去。 行到人迹罕至的偏僻处,竹云手中的银提灯被风搅得颤抖,她将提灯悬在镇兽虎爪,照着捣椒红墙,宫道被映得森然惨白。 竹云双手合十,遥望远方诚虔跪拜。 片刻,银提灯重回手中,竹云向月纵步行去。 ** 太凰宫内一夜要了三回水,一直到天光大亮,小宫女才揉着迷蒙睡眼,单手掩唇,小小地呵欠一声。 竹云端着一碗药膳而入,陆升阳正将羽箭上的紫尾搔弄着周皇后的玉足,她娇嗔嘤咛,眼尾如钩子驰魂夺魄的视他一眼,陆升阳捉了她的细腕,放在唇边一吻,带有糙茧的手指揩过她眼下一圈淡淡乌青,“皇后近日还频发梦魇?” “是。” 竹云目不斜视,专注舀凉苦味药膳,她先是尝了一口,再换上邻国进贡的银匙,沿着碗沿轻刮一圈,仔细凉后才递到周皇后手边。 “娘娘的魇症已经持续了半月之久,连续请了好几位大师,无一人能治。唯有饮过这熬了菩提花的药膳才能勉强入睡二三时辰。” 周皇后听完,似笑非笑的凝睇竹云,见她面色不改的落喉入腹,才单手端过。 陆升阳从她手里抢过药膳,亲自喂她,“太凰宫地处背阴,你这儿又栽种了如此多的松柏薄柳,难免招些不干不净的邪祟。我听说近日有一云游的‘请神班’,可捉妖驱鬼,不妨请进宫来看一看?” 周皇后低头啜饮,眼尾余光落在竹云面上,只见她垂首而立,神情无一丝波澜。 “宫中不兴鬼神之说,算了吧。” 陆升阳哼笑道,“这有何难?让钦天监那帮老臣们寻个由头,这所谓的‘请神’,咱们也可张冠李戴,祭天祈禳哪个不行?你这魇症真得看看了,要不然,可是疼在我心里。” 周皇后笑嗔,媚态尽生地偎在他怀中,两人又说了一些不堪入耳之话,竹云仍旧目空一切,将自己定为一件死物。 待陆升阳离开,竹云吩咐太监清理殿内,周皇后将昨夜未看完的折子平平展开,羊毫墨笔在几处勾撇画捺,先前几本还是谏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待到往后几本,却是言之凿凿的上书,要问周皇后将手中大权交予太子。 她越看越怒,眉心蹙起,笔锋狠厉拦截而过,未干墨汁浸润纸面,将上表字迹晕的模糊不清。 “定州真是反了天了!成日捉着周光宗那些烂事翻来覆去,就是茎根也都嚼成烂泥了!” 她手中攥紧,几乎将羊毫笔拦腰折断,薄唇愤恨道:“怎么?以为捉着周光宗就可以要挟本宫?笑话!本宫能有今日,难不成靠的是那文不成武不就的胞弟?滑天下之大稽!一个浮浪破落户,仗着自己科举那点功名,便敢太岁头上动土,本宫当真是小瞧他了。若有下次,本宫定要将他杀鸡儆猴!” 周皇后震怒,殿内无一人敢言语。竹云面色如常,亲自把奏折收走,旋身点在鎏金烛台,火舌寸寸将其吞没。 高温从指尖灼到心底,带来的却是无穷冷意。竹云从容松手,瞳底映进一行遒劲章草,约是“周翰此人,作恶多端,定洲一 分卷阅读59 十千户呈递血书,以达视听……” 她将最后一点灰烬散得干净,重新取了墨锭细细研磨。 竹云出声宽言,“娘娘,他若叫你不顺心,杀之后快便是了。” 递着琳琅玳瑁果盘而入的宫女闻言惊吓,惶惶然不敢多听,呈于八仙桌案后双手端放于腹前快步退下。 周皇后胸前起伏不定,却觉得这小宫女的模态有趣的紧,竹云极擅察言观色,见她眼中起了玩味,转着手中墨锭淡淡道:“娘娘有话问你。” 小宫女脊背一僵,挪着脚步无助跪下。她早就知道太凰宫娘娘是个加膝坠渊的主儿,今日被发配来轮值时向天祈祷许久,惟愿皇后娘娘不要注意到她。不曾想,从心中发愿到皇后娘娘盈着薄凉笑意看她,前后也不过一刻时长。 周皇后是有些折磨人的手段,能叫人怎样完满的进来,便怎样完满的出去。但是内里少了几根骨头,却经不起细数。 “本宫见你眼生,你叫何名?” 她姿态懒散地批阅奏折,翻起沙沙新声。 小宫女诚惶诚恐:“回娘娘,奴婢名唤青茴。” 周皇后染着春色墨黛眉微挑,“鸾回凤舞的回?” 青茴颤颤摇头,“娘娘,是茴香的茴。” 本是随口一提,就算对方叫阿猫阿狗她也不以为意。 “如今多大了?” 青茴慌张抬眼,却只敢盯着华美鞋履的数十颗明润珍珠,“回娘娘,奴婢今年十一有六。” 周皇后这才看她,绿鬓清新,柳眉杏眼,生了副不俗姿态。 “可有定亲?” “奴婢未曾……” “正好。”她将笔搁置玛瑙笔洗架,单手支颐,轻慢道:“本宫给你许一桩婚事,对方是定州知县方饮清,以你的身份,确实是高攀了。不过,他为人清正廉直,府中也无其他女子,想来,定会对你上心。” 周皇后笑意森然,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眯起,金边护甲搭着侧颊,眼弯一抬,笑里藏刀。 “当然,本宫不会委屈你,会恩赐你一个全新身份,以后你便好好侍奉在方饮清身边,以你的姿色,必不会是难事。” 青茴愕然,细唇抖如筛糠,她踌躇许久,一个字也说不出。 竹云置了墨台,双手浸在清水里,指根碰出泠泠水声,“还不谢过娘娘天恩?” 青茴苦涩难言,不敢不从,眼眶含泪行了周正大礼,鼻尖轻啜,哽咽道:“奴婢……叩谢娘娘天恩。” 青茴魂不附体地行出内殿后,竹云细细烹茶,周皇后又捡开一本奏折,批阅时的神情较方才轻悦许多。 “本宫上回让你给周光宗送的信,可送到了?” 竹云起手倒灌,茶水浇入绛色茶瓯,答道:“回娘娘,送到了。但等了半月有余,未见周大人回信。” 周皇后轻溢不屑,单手捧着细阅,另只手触到茶口杯壁,茶温适宜,是顶尖的春雪含翠。 “再去一封,让他收一收那招摇性子。方饮清是国相的学生,本宫不好轻易动手。还有,那些个勾栏女子,他玩一玩便罢,不要再惹出人命官司。” “是,娘娘。” “至于青茴,随便冠个五品官女的身份,待她嫁到了方饮清府中,不至于身份尊贵,也不至于任人欺辱。” 竹云将桌案上的精细镇纸狮子移开,把垒叠成小山的奏折分门别类的整理收拾,回道:“娘娘放心,青茴是个聪明人。别看她面上凄然惶恐,可奴婢是听清了,今日到娘娘身边当差的人原是另一个名唤若桃的宫女,可不是青茴。” 周皇后笑意讥讽,想起那圆脸杏眼的小宫女,明明是无辜之态,偏偏眼底的野心太过肆意蓬勃,如何也藏不住。 这样的人,就该放到兽园中厮杀,只有活下来了,才能为她所用,成为最好最利的一把刀。 第29章 太子 夜月皎洁,蟾光明昧。 银色影斜三千里,风动无声减半圆。 马车轱辘压过潮湿泥土,留下纵横印记。 黑马骑着一锦衣夜行,腰上环佩锃亮长剑,比水洼中的碎月还较三分夺目。 这条长街繁华,尽头有京城最繁盛的酒家。每逢节假日必定张灯结彩,引得许多垂髫小儿争相拨弄。 骏马急奔而入,铁掌马蹄将滚落的浑圆灯笼踩进烂泥,随着缰绳骤紧,清肃嘶鸣长响,几乎要揉进红瓦家宅的风灯中。 来人利落翻身下马,姿态极尽风流好看,待月光缓缓踱上他眉眼,却凝着肃然冷意。 京中失踪一案的三十四位少年少女连夜送入姚述光府中,府中下人慌忙阻拦,跟在他身后的黑衣人在小厮后颈横劈而过,一声呜咽还未溢出,整个人已经软绵绵的倒下去。 姜彦站在悬廊下,神色冷淡。 姚述光刚从宫宴而出,饮了好些酒,步不成调地被官家唤起身时,面色还带着微醺。 太子殿下傲然而立,枝头绽着白色小花,细细瘦瘦如一团薄雪。 见他来时,那目光自然的转过去,谈不上厌恶或嫌弃,反倒颇有闲心的笑了一笑,“姚大人,梅花酿难醉人,想来今夜,姚大人该是尽兴而归。” 分卷阅读60 暮春深夜,刮擦过颈边的夜风凉意惊人,姚述光一抖激灵,顿时酒醒一半。 “太、太子……” 他结巴着,一个混沌不清的拜礼还未行完,姜彦已然耐心告罄,收了笑意,下颌轻抬,身后影卫知意,上前挡于他身前,平铺直叙道:“姚大人,殿下已将失踪的三十四人安置府中偏房。若姚大人酒醒全了,可去瞧上一眼。” 姚述光错愕的张着唇,事情的前后因果还未理出个头绪,那影卫又道:“姚大人,殿下有句提醒,此事切勿声张。若是京中擅传任何捕风捉影的谣言……” 影卫手中的薄刃出鞘,长剑铮鸣,如厉鬼催命。 姚述光勉力稳着心神,向着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双手作揖,声音颤抖:“下官……明白。” 等了片刻,却不见任何动静。姚述光微微抬眼,却见太子殿下好整以暇地捏着指骨,修长指节在月下泛着冷调的苍白。 姜彦纵步而来,身形高而挺阔,天生带着天潢贵胄的上位者气质,居高临下的晲过来,登时让姚述光刚挂起的假笑扭曲得皱巴。 “殿下,还有何吩咐?” 姚述光正以为他要问罪时,却不想对方风轻云淡的起了一句,“姚大人,府上姚小姐可好?” 话音一出,姚述光心中“哐当”一声,不明此话何意。 但他不敢直言辩驳,只得将头低下,谨慎道:“感念殿下挂心,小女近日里受了风寒,眼下正养着病。” “是吗?” 姜彦语气不咸不淡,清冷月光轻薄眉眼,他微抬眉尾,笑意不抵眼里,“既是如此,那便让姚小姐在府中安心将养,直到失踪一案尘埃落定,都别轻易出府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姚述光眼珠猝然睁大,但姜彦显然不愿多言,他喏喏咽了口唾沫,将话应下。 姜彦朗朗旋身,玉冠折出星点微光,他单指摁着眉心,影卫躬身上前,低言一句。 眉心蓦然紧蹙,姜彦沉声问道,“你确定?” 影卫答:“属下确定。方才探子回报,……已然成为一片废墟。” 姜彦紧了手劲,耳边却响起少女聒噪如鸟雀的叽喳声音,他顶着齿关,“宋逸和那只小鸟呢?” “小……”影卫一瞬卡壳,面上罕见显露出为难,“宋公子与九小姐均是无恙,已在半刻时辰前折返宋府。” 他沉吟一息,管家手中的猩红提灯落在他漆深眼眸,如幽深寒潭,不起波澜。 “孤去一趟。” 影卫领命,随后隐进无边夜色。 姜彦接过管家手中灯,提着步子迈出姚府。姚述光忙不迭大声恭送,姜彦跨上拴栏白马,银月挂披在凛凛鬃毛,他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姚述光摸了满手虚汗,管家见他脚步踉跄,连忙上前搀扶。姚述光摆摆手,先是低声嘀咕一番,而后猛然想起姚寄心,浑圆身躯差点原地蹦起,焦躁道,“走走,随我去看看寄心。” ** 会仙观的山路并不难走,但是因着云雾缭绕视线迷蒙,脚程走得慢了些,等到拂向他的夜风里夹杂着滚烫火星扑面而来,他微微眯起眼,睇向肩前落了清辉的身影。 江倦从断壁残垣中拾起一块玉白碎片,指腹拭去碎片尘埃,赫然是天女座下的千瓣莲蕊。 姜彦策马而来,马蹄飒踏。江倦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交视,银线缕着交襟浮云,周身如沐薄雾,神色被拢得极淡。 “别来无恙。” 江倦面无表情,冷然道:“兄长。” 姜彦却是扬唇轻笑,好似极受用的点头,“多年不见,你如今过得不错,她也可安心。” 江倦手中攥紧碎片,不肖多想,姜彦必是见过了会仙观中神似云贵妃的天女像。 知他想什么,姜彦的目光越过他,直望他身后烧成一片焦墟废土的会仙观,眼光透出一丝阴鹜,“事关狄罗,我会查。” 江倦抿了抿唇,喉间干涩,烧得字词沉哑,“你知是谁为她修建?” 意料之中,姜彦摇头,“太凰宫那位视她如水火,宫中尚且不让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更何况是大张旗鼓为她修建一座道观。” 确实。 四周风声鹤唳,火势虽灭,但空气里仍然滚着令人不适的灼温。 江倦微微偏头,借着婆娑树影虚掩神情,指骨却撑得发白,青筋凸显。 “对了,有事需提醒你。” 姜彦沉声,话中隐有关怀,“你既已牵扯进来,就要做好应对太凰宫的准备。她若知你还活着,必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江倦不为所动,目色很淡,唇边扯起讥笑,反问,“听说她有意让你娶周隶的嫡幼女?那位可是对你情根深种。” “不过是互相巩固利益的交换,对我而言,娶谁都无所谓。” 姜彦遥遥笑道,三言两句间,倒是化散了方才略有沉重的对答。他松了紧绷下颚,面容缓和,“倒是你,当真喜欢那只小鸟?她虽是出身高,可宋家到底深陷权利漩涡,她难摘得干净。而且……” 他轻微叹气,眉间染上些许无奈,“她也太吵了一些。” 下一秒,江倦凛然出手,指间迸射的短箭 分卷阅读61 急迅破空,直直钉向龙爪槐折弯枝干。 江倦在月色下凝定不动,幽深瞳眸中情绪顷刻聚敛,眼光化成凛然机锋,一字一句道:“你别动她。” 姜彦一愣,手指抚上冰凉侧颈。那枚短箭射过来时,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到江倦平静之下的汹涌,却在出手瞬间稍转方位,偏了命门。 摁压着脖颈的指缝渗出丝丝凉意。 姜彦舔唇,缓缓一笑,他勒紧缰绳,掉转马头,顺风留下一句,“江倦,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难为情所累。如今你有软肋,可得藏好了。” 留他一人身影孤冷,久久立于月下。 ** 宋知知被送回府中后,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一场久违的高热席卷而来。 宋府连夜掌灯,画眉和喜鹊哭得稀里哗啦,一个手里端着热水铜盆,一个蹲在宋司身边打下手。 宋迩见宋逸袍角微湿,连忙将人拽到角落里低声逼问,“今夜怎么回事?你不是同父亲一道进宫?为何父亲未归,你却和小九江倦一道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快与我说说!” 宋逸被他连珠似炮的一通问话弄得心力交瘁,他摆摆手,接了侍女递上的一杯热茶,润了润喉,复才开口,“此事说来话长,小九和太子中了他人圈套,她受了些惊吓,别担心,没有外伤。” 宋迩瞪大眼,差点嚷出声,“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还有——” 他往左右看了看,确定众人都围在宋知知身边后,才道,“太子殿下为何会和小九在一起?” 宋逸见他急得快要冒火,缓了缓,从袖间抽出四方折叠的书信,待宋迩慌慌展开后,短暂惊愕过后,神情骤然冷冽。他捏紧手中桑皮纸,视线被钉在画中折翼的鸟雀上,难以置信,“这是冲着小九来的?” “说不好。” 两人说着,宋麒过来了,他这段时日正处于抽枝拔条,个子虽高,却因为不好习武而显出单薄,他搓着手臂,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见着江倦没?” 宋迩皱眉,指向内间,“不是里边么?小九拽着他的袖子呢,如何也松不开,就跟小时候似的。” 宋麒摇头,犹豫道:“若是他在,我也不必特地来问大哥……送小九回来没多久,就不见踪影了。”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宋司推门而出,他面色冷淡,扫了一眼围在一起的三人,不悦道,“闲着?” 宋麒冒了个头,“四哥,小九怎么样?” “她没事。一剂药喂下去就好了。倒是你,在小九门前吵吵嚷嚷,还让不让她好好歇息了?” 因为年纪最小所以无辜挨骂的宋麒委屈地撇了撇嘴,赌气似的双手抱胸,往横阑上一坐,大有种不走了的意思。 宋逸反手将宋迩推下台阶,“先让小九好好睡一觉,有事我明日与你说。” 宋司低声嘱咐了一道出来的画眉和喜鹊,两个小丫头泪眼汪汪的应了,宋司无奈扶额道:“你家小姐平日里最是生龙活虎,快把眼泪擦擦,这一会儿让人看了像什么话。” 画眉哽着声音应了,呜呜擦着眼泪目送几人离开。 喜鹊将手帕塞进她怀里,踮着脚张望了一会儿,面露疑色,“画眉,今个儿府中各个公子都来了,怎没见烟姨?” 方才宋知知被江倦背进来时,小小一团雪人安静地窝在他后背,好似只有进得气没有出得气,偏又浑身滚烫,叫她们担惊受怕的一阵忙活,直到这时才想起来些许不对劲。 “还有,江公子也不见了。” 画眉皱着眉毛,旋身探了眼在榻上安睡的宋知知,双手搓揉了一把脸,“奇怪。江公子最是与小姐寸步不离,怎的一转眼,人就……” 才说着,江倦沉稳的脚步渐进,他立于深墨夜色之中,悬灯都无法将面上的狠厉照去。 画眉心下一惊,但打眼细看,他已恢复如常,径直踏步而来,给画眉留下一句,“今夜我守着九小姐。” 屋里的烛火被人裁去三分,光亮骤然昏暗。 喜鹊贴着画眉手臂,见隐绰在纱窗的身影似乎是抄了一本卷书,光影描着他的侧脸轮廓,久久未动。 她看着看着,脑袋歪到肩前,“画眉。” “嗯?”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不应该在屋外,而是应该在屋里?” 第30章 永宁 翌日,宋知知醒了个大早,她揉着惺忪睡眼从榻上坐起,发了一夜的虚汗,后背寝衣湿黏,弄得她很是不适。 她绞着自己的乌发,下意识出声道:“喜鹊……” 声音很软,含了点模糊不清的睡意。 江倦凝神静气勾出遒劲大气的最后一笔,待墨迹稍干,他才搁下手中短锋兔羊毫笔,玉白镇纸压着宣纸一角,起身向她寻去。 她半眯半睁,余光中只见一道清瘦人影,她怔了怔,抬手就挽,“子昱?” 江倦俯身,瘦薄手背附在她前额,确定温度不再滚烫后,顺势撩起几缕发丝,挂上她小巧耳廓。 她刚醒,眼波如烟似雾,不施粉黛的小脸透着惊心的秀气,两瓣粉唇若张不张,迷瞪地看着江倦。 “你怎么在这?” 分卷阅读62 江倦垂眼看她,两人距离极尽,眼前少女面上未施粉黛,素净皎然,竟是比薄抹脂粉还要令人沉醉。 宋知知还没醒全,无知无觉的手指摁在他腕骨内侧,柔软指腹搭着古旧红绳。 她的肤色该是遗传了早逝的宋夫人,听闻云州水土养人,女子肤色如云其名,白腻无暇,宛如枝头绽绽的冬日薄雪。 江倦略微局促的偏过视线,却又落进她精巧的锁骨,蝴蝶振翅似开得平直。 撞进她的陷阱,又不自知。 宋知知得不到回答,心底的倔劲儿上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是守着我,一夜未睡吗?” 她蹙着眉心,因着刚醒,眼底水润迷蒙,清凌凌地将他兜入其中,好一副请君入瓮。 宋知知是有些大智若愚的话术,看着是留了台阶,但其实是要将他逼上死角。 就如昨夜她窝在怀中,哭得又凶又安静,问她什么也不说,颠三倒四的重复一些不知所谓的云云。 江倦哄得认真,却始终听不清她在念什么。 直到怀里的小姑娘哭累了,乖顺地阖眼睡去,细唇仍旧喃喃。 他俯首去听,却被她忽然仰起的薄唇轻扫下颚,听娇软的一声“子昱”。 “子昱?” 江倦骤然醒神,低哑着声应她,“嗯,你昨夜发了高热,我放心不下,守了你一夜。” 果不其然,她的不开心立马写在脸上,细声细气道,“那怎么行啊,你现在回去,赶紧,不睡三四个时辰别来见我。” 还未绾发,垂绦青丝柔顺垂在细柳腰肢,一小节没进月白寝衣的细颈如玉砌凝脂,随着她抬手的动作,盖至胸前的锦褥滑落,春光赫然映入眼帘。 江倦喉结一紧,俯身将锦褥拉至她弱不胜衣的细肩,宋知知骤然被蒙了个严实,人也陡然清醒。 手脚并用的挣扎片刻,到底抵不过男子气力。宋知知狠狠用粉拳毫无章法地乱打一通,拳拳砸在棉花上,哪还有江倦的身影! 宋知知抻着脑袋去看,是挥洒自如的一幅题字。 “江子昱!” 她气得一股脑摘下薄被,眼底却被窗外透进的金色天光刺得怔然,待时,屋内早已空无一人。 宋知知将摁过江倦腕骨的手指摊在阳光下,直到手心被熨得暖贴,她傻傻的笑了一声,手心搓上自己侧颊。 江倦站在檐廊,铜兔铃铛相撞,小院内盎然春景,杏花斜影,烟笼清风,是人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春景。 画眉喜鹊匆匆赶来,见他熬了一宿未眠,出声劝道:“江公子,您去补补觉吧,小姐由我们守着就行。” 江倦不推迟,听见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因为起势太猛而撞到额角的痛呼声。 喜鹊“哎哟”了一声,连忙跨过门槛,往里屋去了。 画眉摸摸脑袋,正要请辞,却见江倦忍俊不禁,手指抵着唇弯,轻笑一声。 “嗯。一会儿送药时,多备一匣蜜枣给她,你们小姐怕苦,我就不哄了。” 画眉脚步顿了顿,听出言外之意,“公子要出府吗?” “有些事。”他转身迈开一步,想到什么,又多嘱咐一句,“对了,同你家小姐说一声,晚些我回来陪她用膳。” 画眉应后,目送青年秀颀背影,才要推门,宋知知却在这时与她撞个满怀。 宋九小姐瞪着清灵双眼,一叠声问,“子昱呢?” 边说边踮脚张望,眼见曲径小院幽静悄然,宋知知又望上了檐顶,确定这人真的走了,立刻不满,小嘴儿高高挂起。 画眉将她往阴凉地赶,笑道:“江公子说有事出府了,还说晚些回来陪小姐用膳。” 她掐着腰,愤愤念叨,“混蛋!” 原地走了一圈后,宋知知蓦地想起要紧事,小旋风似的奔到妆镜前,晃着小手一股脑的招着画眉喜鹊,“快,替我洗漱梳妆,我要去寻大哥!” 只可惜等宋知知收拾妥当后,还没来得及踏出闺阁一步,就被问讯赶来的永宁郡主连人带药碗的抱回了榻上。 宋知知一脸麻木,只觉得小时候眼巴巴想要接一回自己的永宁郡主已经可以轻轻松松将她扛起,心下不免有些委屈,白皙下巴往锦被一塞,佯装一副抱屈衔冤的模样。 李书窈昨夜可急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人明明是一道出的门,分别也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宋知知不仅能有本事把自己给整丢了,还把京中失踪案连夜掀了。 宋知知听得云里雾里,想要出声拦下她,可永宁又是个管不住嘴儿的性子,哪容的她插话的地步。 她木着脸从头听到尾,期间还亲手给永宁递了一杯青瓷茶盏,让她润润嗓子,再接着往下唱戏。 “说完了?” 李书窈满面难以置信,颤着声音问,“就这?” 宋知知歪头想了想,皮笑肉不笑地给她茶盏灌满茶水,迟疑道:“要不这?” 李书窈觉得自己那一番抑扬顿挫、大言不惭、滔滔不绝如江河流水的输出全然没被对方接收,当即气得心梗。 她捂着心口,病弱西施的叹道:“小九,你让我好生伤心。” “德春源的戏 分卷阅读63 班子都没你会演。”宋知知撇嘴,从后腰抽了软枕朝她丢去,永宁抱了个满怀,小巧下巴抵在鹅毛锦面上,敛了敛玩闹,正色严肃道:“小九,你坦白同我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知知支着下颚,信手搅着药膳沉底的残渣,言简意赅道:“此事说来话长。” 李书窈柳眉倒竖,气呼呼道:“那你长话短说!” 正中宋知知下怀。她弯起眼尾,笑得像得逞的狐狸,贝齿龇着:“既是你这般要求,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永宁郡主表示洗耳恭听。 “昨夜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局,大约是有什么人想借我的手……” 她忽然抿紧唇线,眉心蹙起,很快否决:“不、不对,他不是要借我的手,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李书窈见她说话留三分,急得不行,眼巴巴地追问道:“然后呢?” 宋知知沉吟一息,兀自摆手,摇头道:“眼下情形尚未盖棺定论,我不好妄自猜测。待我有了眉目,再细细说与你听。” 李书窈虽然好奇,但不是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性子,当下与她击掌盟誓,笃定道,“那咱们可说好了,你不许骗我哦。” “放心吧,我绝不瞒你。”宋知知笑眯眯地伸手别正她的镂金蝴蝶八宝步摇,托着腮雪香鬓道,“说回昨夜,我与太子一同入了局,我比较笨,被人连耍三次……唔,你偷笑什么!” 李书窈捂住嘴,微微上挑的眼花开出春景桃花,令人多采撷。 “珩之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她吐吐舌尖,神态娇憨艳美,“你真的和太子殿下困在一起啊?这也太可怕了,光想想就渗人。” 宋知知斜眼觑她,很是不满,“你还听不听了?” “听!” 永宁郡主立马乖巧坐正,眨着大眼睛无辜看她。 “……反正事情始末大概就是这样,我入了三次幻境,所以现在很多场景想来,也难分虚实真假。” 李书窈听到心疼,将她揽进怀中拍了拍瘦弱后脊,“小九,对不住。若不是我昨夜任性贪玩,你也不会遭此横祸。” 宋知知听笑了,她牵着永宁的手,心中踌躇再三,到底是没有将姚寄心的事情全盘托出。 本想询问,但一来她与姚寄心不熟,二来,李书窈并不蠢笨,反而十分聪颖。所以两人谈话时从不藏着掖着,有事说事,没有的,也绝不会打着各种由头去试探一番。 又说了好些话,李书窈捧着自个儿面颊喟叹,“小九,你这一夜当真刺激惊险,若是安排成戏班子,定能在京中唱个三天三夜。” 宋知知啜饮清茶,杏眼从指间抬起,狐疑地看她,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听着比我描述的还要惊心动魄,棠梨院的说书先生后继有人了。” “去。” 李书窈拧她腰间软柔,两人闹倒在榻上,鬓发散乱,步摇金钗声声晃荡。 “说真的,小九,你家世高,模样嘛,比我是稍差一些,但也还行。才情不错,起码琴棋书画你也是个中翘楚。若是你与太子成了,还算一对不错姻缘。” 宋知知拢叠薄袖,抻着一节玉白小臂作势要打她,故意阴阳怪气道,“永宁郡主,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李书窈笑眯眯地躲过,“你生气作甚?我也没说错。我虽不曾与太子殿下深交,但有着表哥这一层关系,每逢时节少不得进宫赴宴。往日见他,总是冷冰冰的,似活在寒冬腊月里,我见他一次,都恨不得贴墙走。“宋知知蹙眉轻笑,轻拍她的手背,“哪有那么夸张。殿下又不是洪水猛兽,何至于此?” 李书窈耸耸肩,先是探着小脑袋望了眼棱花窗格,确定步伐走动不绝于耳,才压着自个儿声音,与宋知知咬耳朵,“我同你说坦白话,我惧怕的何止是太子,还有他身后之人……” 周皇后。 宋知知眉心一跳,顿时想起那紫眸少年说的话。 “太凰宫那位娘娘,可不是全天下最大的恶鬼?” 宋知知抬袖掩过一息凝重神情,她端饮茶水,并不觉得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反而更像一个开始。 第31章 晚织 永宁郡主侃天侃地的架势不比宋九小姐差多少,甚至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两人一直说到日上三竿,宋知知犯了懒,小手就要撑不住下巴。 眼见永宁就要和脱缰野马拉不回来,宋知知忙捡了一个圆枣儿塞进她嘴里。 “对了,昨夜事发到现在,前后也不出半日。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永宁的这番话里,虽然胡说八道的成分较大,但是话里话外都说到了重点,难免让她多想。 从她和太子被人算计开始,再到会仙观救出了京中失踪的三十四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和太子。 她,国相府金尊玉贵的九小姐,和大耀的当朝储君。 若是落到京中好事百姓耳里,还指不定怎么说三道四。 宋知知固然行得端做得正,但是她实在是不太想从旁人口中听见自己和太子的名字,太渗人。 而且她不觉得那位太子殿下会轻易让人落了把柄。 分卷阅读64 太子已及弱冠,至今未有太子妃。如果此时和自己传出些什么来,难免宫内圣旨会赐到宋府。 宋九小姐感到一阵衾寒枕冷,默不作声地拿锦褥裹实自己。 李书窈捱近她,支下花格纱窗,金芒被绢纸糊得柔和,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十指纠缠。 宋知知让了位置给她,永宁郡主顺势与她挤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贴着耳廓低语道,“我听珩之说的,不过你放心,消息已经压下来了,不会散播出去的。” “那就好。” 宋知知点点头,又问,“一会儿留下来陪我用膳么?我让喜鹊做你惯吃的。” “不了不了。”李书窈忙摆手,匆匆道,“我一会儿还有事,临出门前我府中下人给我递了消息,说是寄心妹妹病势加重,我放心不下,一会儿同母亲去看看。” 宋知知正低头捋着发尾,她拿过小巧花剪,裁去末尾一截,骤听此言,晃神间下了重手,竟是剪掉了一大段。 她顾不得心疼,心急如焚的追问,“姚小姐病势加重?怎会?” 李书窈捻起掉落她双膝的一截乌发,扁了扁嘴,“小九,你这发生得真好,像是浆在油里,又润又亮,不像我,发尾都躁了。” 宋知知皱眉,小小的锤她一下,“我问你什么你和我答什么呢!” “哎呀。”李书窈噘嘴嗔道,委委屈屈地趴在宋知知双膝,“寄心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听说昨夜受了风,今个儿人就病倒了。” 宋知知将五指没入李书窈如天落瀑布的乌发,永宁郡主顿时餍足地轻阖起双目,赖在她膝间撒娇。 “昨夜?她也去参与了摘月节吗?” 李书窈打了个呵欠,掩唇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宋知知黛眉轻拧,思索道,“永宁,我常听你说这位寄心妹妹,她如今……如今可有婚约在身?” 李书窈翻身,将宋知知的手揽入怀里,有些奇怪,但还是依言回答,“没有。姚大人老来得女,寄心生母又去得早,家中虽有姨娘,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对她的婚事并不上心,只想着嫁一门高枝,好让姚大人的仕途之路走得平步青云。” “这样啊。”宋知知眨眨眼,好似随口起了一个话题。 李书窈勾住她的尾指,不依不饶,“你与寄心并不相识,好端端的为何提她?” 宋知知低头凑近她,两人鼻尖对贴,她心中使坏,恶意呼出热气,“还不是为了我那几位哥哥。大哥就不说了,看着清心寡欲,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二哥不行,太过草莽,只会舞刀弄剑。三哥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四哥……” 她顿了顿,痛定思痛的握紧拳头,“四哥醉心医术,我怕两人说不到一同去,五哥不错,就是不知寄心能不能看得上,余下的兄长年纪与你我相仿,不知事,还是不耽误人家姑娘了。” 李书窈恍然大悟,俏眉舒展,点漆黑眸蕴出笑意,她并着两指,轻轻刮过宋知知鼻尖,留下一抹檀红。 “小坏心眼,原是打着做媒的主意。” 她不安分的翻来覆去,掐着春笋指尖,喟叹道:“你府中几位兄长皆是人才,要我说,嫁哪个都是妥当。不过,这等事情还需仔细过问她。” “这事儿不急,我就随口一说。” 宋知知将掩映在她雪肤上的乌发拨开,两人对视一刻,笑得窗台斜斜而入的杏花疏影轻颤。 又说了一会儿掏心窝的话,永宁郡主临走前仔仔细细地嘱托画眉喜鹊要好生照料宋知知,听得宋九小姐直发笑,她不满转头,瞪了一眼,宋知知从善如流地捏着手指划拉过唇线,眼尾却弯如新月。 “小姐。” 永宁郡主走后,喜鹊小跑而来,“郡主送了好多礼,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宋知知抻个懒腰,天边云卷云舒,日头爽朗,她原地踮脚张望许久,指着一团浮遮黛瓦的层云,“喜鹊,那是不是云州?” 喜鹊也跟着看了好一会,点头:“小姐眼神真好,确实是云州的方向。” 说着不觉心生向往,脑海中勾勒出云州春景,“常听烟姨说,云州景好、水好,养出来的女儿家各个都是模样顶尖的美人儿,叫人看一眼,三魂六魄都被勾了去。” 宋知知斜睨她,“那么夸张?好似你亲眼见过。” 倒吊藤萝花枝舞着春风拂面,喜鹊望望青云远方,又转头看看宋知知,诚挚道,“小姐,您是夫人的亲生女,相貌与夫人一脉相承,您呀,已经是咱们京城贵女圈中顶尖的美人了。” 她欢欣雀跃的说完,却没有等到宋知知的回应。喜鹊奇怪的看她,正要问“怎么了”,却见她家小姐蹙起细眉,“照你这话说的,那是我好看,还是晚织姑娘好看?” 喜鹊如临大敌,鬓发冒出热汗,只觉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差点将小脸憋成煮熟的红虾子。 她怯怯道:“小姐,说实话吗?” 宋知知:“……” 她绷着脸,僵硬地挥手赶她,“你去忙吧,不要说了。” 喜鹊“噗嗤”笑出声,掩着唇跑得飞快。 画眉从廊庑绕出,无奈摇头,“小姐,您可别和喜鹊一般见识。” 宋知知不想再继续 分卷阅读65 追究,以免伤着自己脆弱易碎的玻璃心。 “大哥在府中么?” 画眉又摇头,“听闻一早回了京兆尹,不知何时回来。” 宋知知想了想,吩咐道,“大哥回来的时候知会我一下,还有,永宁的送礼你们好生清点着,给我列一份单子来。” 画眉应后,宋知知踱步回屋,趴在紫檀方桌,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劲儿。 快要趴得犯迷糊时,柳烟却来了。 柳烟先是上瞧下望,确定她没受一点伤才稳下心神,复又探了她的额温,碎软细发打在手背,搔得指骨有些酥痒。 宋知知揉着眼眶,困意上涌,歪进柳烟怀里,喃喃道,“烟姨,知知想你做的合意饼。” 柳烟垂下眼睫,向来温婉面容却透着淡淡哀愁,如烟似雾的拢着眉眼,眉心纹理如何也抹不去。 “一会儿烟姨给你做,乖,把药喝了,再好好睡会。” 宋知知掐着鼻尖,一股脑的饮尽,药膳苦味难闻,回味中却有唇齿回甘。她用帕子抿过唇角,又倒进柳烟怀中。 柳烟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脊,将人哄着睡去。 只是面容渐冷,眸光里的温柔消失殆尽。 ** 天暮斜阳,长巷冷清,原先门市络绎的孙大娘小店却不见往日长龙队影,风支起杆前布幡,烈烈而响。 江倦顿足黄昏之下,身影斜长。 不多时,门闩打开,少女踩着薄金而来,她微微福礼,面容平静,“江公子,这边请。” 屋内已然收拾妥当,桌椅摆放齐整,只留了一张最靠内的八仙琉璃桌。 从前宋知知和永宁郡主常来,就是挑这张桌子落座。 裴晚织慢慢烫了一壶茶,茶水滚沸,清香萦绕。 “江公子见谅,这茶虽不名贵,却难得。” 江倦不语,信手执起茶瓯,忽而轻笑,“这是决定了?” 微光腻在她未施粉黛的面上,少女垂睫,神色罕有疲倦。 “是。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不过,晚织还有一请求……” 她抿了抿唇,透出些许不安,“耀京去往云州的路途遥远,若是可以,江公子能不能加派人手,护送大娘一程……” 江倦微微颔首,“知知向来喜爱孙大娘的手艺,这份手艺,将来还得在云州发扬光大。你且放心吧。” 见他保证,裴晚织安下心,扯出牵强笑意,轻声道:“多谢。” 不过一日未见,她却消瘦许多,云鬓花颜更是清减。眼下乌青深重,约是一夜未眠。 “你我何须多言,各取所需罢了。” “也是。” 裴晚织坐于他对首,兀自饮茶。 久久未言,一是他们二人都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二来,虽然相识多年,但确实算不上熟识。 但是不可否认,江倦十分欣赏她。 身上背负着那样深刻入骨的血仇,唯一能作饵的只有这一身冰肌玉骨,和满腔孤胆热血。 她的路从来不好走,而她也知道。 正因为如此,他才在这几年间,渐渐转变了对裴晚织的偏见。 有时候,女子亦是英雄。 江倦摁压着指节,淡淡问,“不和她说吗?” 沉默半晌,裴晚织倒掉茶水,烫了一壶热酒,灌入喉间烧刀子似的烈,她不动声色,眼眶却红了。 她茫然着,轻叹一口气。 “世间琐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江倦哼笑,笑意又短又急,听不出情绪,“你倒豁达,她可未必。” 那能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 裴晚织看向她,她自幼貌美,于是这身皮囊成为了她称手的武器。 皮囊之下一颗心肮脏不堪,是算计、筹谋、隐忍和欺瞒。 她想了想,仰头尽了,“我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身边还有那么多人的陪伴,纵使伤心,也不会太久。” 眼眶热意汹涌。 “不说了,她是那样好的姑娘。她的前路坦荡光明,而我注定不得善终。长痛不如短痛,她会明白的。” 气氛古怪,两人无言许久,清茶温度渐消,一颗心仍旧烧得滚烫。 “你可能还不算了解她。” 江倦避过目,一贯是嗓音凉淡,如压着风雪。 “她可能明白,但未必愿意明白。她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天真的近乎愚蠢,于是善良就变成了刺向她自己的一把刀。” 裴晚织一怔,美目轻阖,传出细微破碎的啜泣。 “我不是来劝你,只是希望日后,无论你如何行事,都不要利用她,也不要伤害她。” 她念念着,重复道,“我不会的、不会的。” 九小姐总是很吵,连带着永宁郡主也很吵。 赶她就会伤心,委屈的垂下耳朵,眼泪要掉不掉。 好吃好玩的要分她一半,遮雨纸伞也要分她一半。 她毫无保留,真诚大方。 有时候裴晚织想,如果家中最小的妹妹长大了,比宋知知还小一些,但性子应该差不多。 养在爱里的小姑娘,从来是赠予,不是索取。 江倦将她瓷盏 分卷阅读66 中的烈酒倒掉,换上温茶,淡淡道:“这条路,凭你一人,会走得很难,我尚且如此,你一弱女子,又有何倚仗?” “然世事弄人,你有你不得不踏上前路的理由,我亦有我送你一程的道理。” “只是往后路,绝无回头的可能。” 身后是端阳大道,是人间烟火,是她曾经眷恋热爱的一切。 而前方是二十年深宫寒冷,是孤注一掷,是蜉蝣撼树。 裴晚织紧着杯盏,力道大到指节绷白。 “我哪有路,哪有选择。” 她指尖颤着,好几次想用温热茶壁暖一暖,却发觉茶水已凉。 冷意萧索,她又想起十一年前迟暮的大雨。 那条街又长又远,父亲最喜欢牵着她的手带她到街上闲逛,会给她买小鸟儿,买簪花,买糖葫芦。 走得累了困了,父亲会背着她回家。阿娘撑着纸伞,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拨开细密雨帘。 后来父亲和阿娘成了长街洗不净的浓稠血迹,妹妹不知被官兵摔到了哪儿,很快不哭也不闹,最后连呼吸都没有了。 从此之后,这世间再大,她也没有归处。 “昨夜给九小姐送去的糕点……” 她顿了顿,像是终于想通,如释重负的浅浅笑起,“糕点凉了,吃了噎喉不说,还容易积食。回头劳烦公子给九小姐丢了吧。” 她站起身,又恢复到清冷傲然、刀枪不入的裴晚织。 她绽深笑意,眼底倔强清明,冷风呜呜咽咽,室内烛火摇摇欲坠。 江倦遥遥举杯,“裴姑娘,千里自同风。” 她将最后一壶茶留给他,“江公子,祝你我得偿所愿,不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周行己《送友人东归》 第32章 是夜 是夜,灯前月夕,墨色浓稠。 宋知知暮色时分醒来,等着江倦回府后,两人一同用了膳,席间美味珍馐,玲珑茶盏。多数都是她惯吃的甜口,不过她一直记着江倦的喜好,提前备下一壶解腻的清茶。 她没问江倦从哪回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宋知知托着下巴,小瓷勺含了入口即化的桂花藕粉羹,黏黏腻腻的感觉在唇齿蔓延,甜得她眯起圆溜溜的杏子眼。 “子昱。” 她眼睛一转,小猫样的露出点狡黠,起了个刁钻古怪的话题,“你觉得京中哪位贵女,与我大哥相配?” “我大哥年纪也不小了,寻常人家在他这个岁数小孩都到我小腿儿了,但是你看他啊,这么多年,身边都没个姑娘家。” 说罢,有模有样的比划一下。 江倦提着竹箸给她碗里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糖蒸酥酪,闻言冷静抬眸,一豆烛光幽幽在她眼底,宋知知敲着他的手背,急着催促一遍,“快说,你觉得京中哪家小姐配得上我家大哥?” 不知她又在打什么小算盘,江倦无奈道:“若是以人品家室,清风公子尚公主也不是不可。可惜陛下并无公主,思来想去,永宁郡主身份尊贵,与之相配。” 宋知知蓦地瞪大眼,口中咬了一半的糖酪“哐当”一声落进碗里,她大惊失色,“亏你身为谢公子的好友,竟说得出这种话!” 江倦笑意温缓,修长指节横过,揩去她唇边一粒碎屑。 “我如实答你,你又不乐意。我若欺瞒你,你又责怪我。知知,你让我怎么说才好?” 末了,竟是轻着尾音,露出些许怅然若失。 宋知知浑身一僵,她最怕江倦这样和她说话,偏偏她总是落套,千百次也学不会一次反客为主。 “我没有不乐意!我就是随口一问,你随口一答就好了。” 江倦轻笑一声,挑着眉,抬起她掩饰自己窘迫而疯狂倒茶的右手,意味深长道,“你的话,我哪敢敷衍。” “这话可就不对了啊江子昱。” 宋知知胡乱饮了一口,她瞪着眼,不满道,“你敷衍我的时候还少吗?” “嗯。” 他就当真敛眉仔细思索,认认真真想了一息,才答,“好像也没错。” 下一秒,他清润的双眼望过来,“但是我对你认真的时候也不少。” 宋知知手一抖,差点把清茶灌进鼻尖,她呛咳一声,欲盖弥彰的反手掩住双唇。 他这样一说,又让她想起自己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将幻境中他和裴晚织的一切锁进一个名为“永远不准打开”的匣子,并且把钥匙抛到九霄云外。 小姑娘面皮薄,经不起逗,当下耳尖腻出薄红,一抹晚霞肆意拈弄。 她一股脑的坐回凳,摇手扇风,嘀嘀咕咕道,“好了,不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她看他一眼,对方唇边仍扬着笑意,“好,你想说什么?” 宋知知努努嘴,不自然地低着头戳着瓷底酥屑,芝麻粒迸溅出来,落在银盘宛如碎星。 “我大哥回来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做了个资源互换。” 她执起鎏金的烛台,轻抬下颌,眼尾弯弯的刮了他一下,“知道什么叫资源互换吗?就是把你我手头现有的信息做个交换,然后 分卷阅读67 发表总结,走吧,里面说话。” 江倦让画眉收拾残席,好几样没动过筷的嘱咐送给吃不起饭的流浪乞儿,画眉点头,招来小丫鬟一同装点。 绕过鹤望闲云的九重轻纱屏风,宋知知从棋篓里挖出黑白玛瑙棋盒,翻着手心,给他递上黑子,发号施令,“不许让棋。” 九小姐棋艺不精,但是乐得找人切磋,不过府里真正能够赢她的也只有宋逸和江倦。 毕竟是两个千年人精手把手教出来的,再差,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赢她。 她落了几颗色泽如云的白子在手心,掂量片刻,眼眸眯起时下在一角。 “昨夜事发匆忙,好多事情没来得及与你交代。与你分别之后,我独自买了一个玉兔面具,原本想去寻永宁,不料路上被一个姑娘家撞倒,捡了她落下的千瓣莲油纸伞,借此入了局。” “哦?” 江倦布局,黑子与白子各立一方。 “然后,太子殿下不知为何也和我一起着了道,但是吧,我更倾向于他是故意的。” 宋知知思索一息,落得中规中矩,“要说殿下那般精明的人也会被骗?我看悬。” “殿下自然不是愚笨之人。周皇后既点名让姚大人接管,太子却偏要做这入幕之宾,其心思不言而喻。” 江倦一眼就识破她的小心思,宋知知的棋风十年如一日的稳定,他故作沉思,却还是给她留了破局的余地。 宋知知执棋的指尖轻顿,她诧异的目光寻过去,江倦转着黑子,姿态闲适,游刃有余。 两人相处时,宋知知鲜少提起姜彦,而江倦更是不会主动与她提及。 风轻云淡的说来,宋知知有一瞬间无所适从,但她很快就察觉到江倦话里潜藏的意思。 她皱着眉,声音细细,“你是说,太子是怀疑……” “我可没有这么说。” 宋知知气恼,觉得这人的心真是焉坏,尽是套她的话,“你不说那我说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周皇后动机不纯,朝堂上架空大哥和谢公子手中权力,将他二人边缘化。又指名道姓让姚大人来查案,我看,要不是我误打误撞,这件事就真的要以天母娘娘的荒唐说法而告终了。” 棋盘阡陌纵横,局势易攻难守,确实是宋知知的下法,莽而激进。 “知知,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是误打误撞。” 纱窗映着匆匆而过的人影,有序脚步撞入耳中,宋知知悚然一惊,话到唇边又生硬的咽下。 永宁郡主来时,她便想过自己的出现是必然还是偶然,但是深思熟虑后,宋知知断言,对方之所以会选中她,绝不会是撒网捕鱼。 那人说过了,她不可能是祭品。 那么…… 自己在这盘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交视片刻,她垂下眼睫,在眼睑处搭出一柄小扇。 “如果我非要说我没有这么想过呢?” 江倦抬手揉了揉她未饰任何发钗的发顶,缓缓道,“我们知知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通?” 宋知知看着渐渐分出高低的棋局,犹豫许久,才执棋落子。 “依照太子所言,设局的人乃是狄罗国皇族后裔,天生一双妖冶紫瞳,后颈有一处莲花样刺青,身段纤细,若从背影上看,更似女子。” “而且,先前失踪的那些人,基本都是京中的普通人家,可没有一户牵扯皇权。” 宋知知忽然敛容,她双手撑在四方桌角,秀气双眉微压,神色凝肃。 “设局之人与我透露了不少,每一处都让我极为在意。” 这方博纹棋盘是宫中御赐,宋逸见宋知知喜欢,便转赠予她。多年来她一直细心用松油保养,棋盘纹络清晰,锃光瓦亮。 “这人设局颇有手段,我虽是着了三次道,但是现在想来,他大约是要避开什么人,和我说一些,旁人不能听到的事情。” “第一次,是我和殿下刚到会仙观,那人引我发现京中失踪少女的所在之处。第二次,他顶着太子的皮囊,与我说了一个故事。” 宋知知的声音轻如烟缕,随着清脆的撞击声而落,江倦抬眼,与她交视。 “故事很短,三言两语便可说清。不过内容不值一提,竟是些荒诞的鬼怪故事。” 宋知知应该是刚沐浴而出,乌发间只挽一支质地通透的和田玉钗,目光专注,眼眸清澈明亮,唇角笑意渐平。 她压着声音,低低道,“你知道有一味药丸,名为‘九转魂凝丹’吗?” 江倦点头,“听过,这药源自狄罗,说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我看阴邪的很。” 宋知知忽然截断他的话,“你不信吗?” 他唇角微勾,笑意了然纵容,“你相信?” “你自幼不信鬼神之说,起死回生……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宋知知想腹诽但她不敢说,你不信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纪绾绾,那位是真的不是人,但具体是什么东西,宋知知如今也没想明白。 只是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如果见到,说不定可以问问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宋知知有些颓然,她刚想叹气,那边堵了一颗饱满圆枣,将她的一口气 分卷阅读68 硬生生憋了回去。 “别叹气。” “好吧。”宋知知鼓着两家颊,贝齿切开枣肉,咽下去后说道,“那个狄罗人呢,捉了这三十四人,是想要取他们的血,再施以秘术,凝成这‘九转魂凝丹’,是为了救一人的性命。” “姚述光之女?” 宋知知讶异,“原来你知道?既然你知道就好办了,我呢,猜测这人和姚小姐关系匪浅,已经让人去探查了。从姚小姐这边找线索,方向不会错。” “嗯。”他用一种夸奖三岁小儿的语气敷衍道,“我们知知真聪明。” 宋知知抬手就要打他。 “知知,方向是不错,就是略显麻烦了些。” 她皱着细眉,戒备道,“那你说,怎么查?” 他话锋一转,又捡了一个圆枣,放在手心掂量,“你记得幼时,每逢大雪,你与宋麒一起捕麻雀吗?” ——当然记得。 大雪凛冽,许多鸟雀找不到吃的。此时在院中扫出一小片干净的地方,里头撒上稻谷小米,再用一根细木棍支着竹筛子,等鸟雀入套,迅速抽出细木棍,就会把猎物困在其中。 江倦语气寻常,笑意微微,“姚小姐就是那只鸟雀。” 她震惊,音量陡然提高,“你想让姚小姐作诱饵?不可、万万不可!” 看样子是真的急恼了,双眼瞪得又圆又大,差点抖手打翻棋篓。 “我警告你啊江子昱!你赶紧把你满脑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给我收起来,通通收起来,连个标点符号都不能留!知道吗!” 江倦又笑,气得宋九小姐双手并用,手背叠着手背捂上他的嘴,“不许笑!” 他举起双手,因为说不出话,打手势向她求饶。 “这个话不许再说了。” 他低低哑哑的笑了一声,在宋九小姐怒目而视时用指弯抵在鼻尖,掩去笑意。 “好,我不说了。来,该你走下一步了。” 宋知知看也不看,狠狠敲着棋盘,江倦垂眸思忖,心内略有诧异。 棋局焦灼,白子看似混乱,实则弃用一子作为埋伏。 所谓草蛇灰线,伏行千里。 棋风一向光明磊落的宋知知,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等不上台面的招数了。 “言归正传,我自问从来没和狄罗国的人有过牵扯,身边也不认识这样的人。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他大费周章,所以,他看中的要么是我身后的相府,要么是我身后的某个人。” 她看向江倦,而他正对着错落黑白棋子沉思,片刻,江倦点头,两指起落,脆声骤响。 “你怎么看?” 她绽出笑意,桃腮盈润,无辜天真。 “如果是冲着宋府,绑我没用,得绑我大哥才行。但是对方显然没有这么大本事……或者是他有本事,但必须从我身上下手。可是我身上有什么呢?除了是宋府的小姐,和永宁郡主关系较好,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特殊之处了。” 执子的指尖凝着烛火残影,江倦掀起眼皮,小姑娘素雪般干净,纤长鸦羽轻颤垂落,烛光浮在颊边,迷蒙地带起一团薄日的瑰丽。 他轻顿,摁着棋子,行云流水的错开一格,“知知,你好好想想,有什么事情,与你有关,又与太子有关。” 宋知知蓦地抬头,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和太子不过才见过一面。要说和太子有关,难道是永宁?永宁可是他的表妹……不对,如果和永宁有关,那么直接绑了永宁不是更好一些?” 她惶惶不安,习惯性的用指尖扣着棋盘一角。 “等等,照你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 “咱们刚刚说过的姚小姐,与永宁关系亲密,照月夫人更是时不时去探望姚小姐。”她双手合掌,醍醐灌顶道,“你瞧,这不就对上了?我和永宁是好姐妹,永宁和姚小姐也是姐妹,永宁更是太子的表妹……” 拗口的差点舌头打结的宋九小姐摸了摸鼻尖,很快察觉出这个推理逻辑存在漏洞。 “不对,对方的目标明显是我,不会是永宁……可是这样说不通啊,有什么事情,既和我有关,又和太子有关?” 宋知知颓唐的抱着脑袋,眉心紧皱,翻来覆去的思考两者之间的联系。 江倦意态清闲,不为她的愁眉苦脸所扰。他拨弄着玛瑙棋盒里的黑子,所剩不多,足够然这盘棋局分出胜负。 “知知,你再好好想想。” “我怎么想啊。”她痛苦的抓着头发,顺滑发尾从指根流走,垂洒在桌面,“太难了!我想不出来……” 江倦看着她,视线沉静而温润,他的手跃过烛台,将她的长发从棋局上拨落。 视线对上的那刻,一个隐秘又绝无可能的想法如一根尖锐羽箭贯穿她的所有想法,宋知知猛地直起腰,唇瓣微张,开合好几次,喉间仿佛被揉进了一把粗粝碎石,原本放松的姿态瞬间紧绷如弓,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脑胶着,她整个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摁进波涛汹涌的汪洋里,海水灌着耳道,只听见一阵阵长久剧烈的耳鸣。 “你……” 他依旧神色淡漠,笑意在越来越亮的光中 分卷阅读69 渐渐,宋知知迟钝的转头,才发现是透窗的月色泼了他满身清冷的光。 相处的这六年内,她从未觉得江倦离她很远。 他明明就在身边,是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现在倒是叫人雾里看花,什么都看不懂了。 宋知知攥紧手心,仍是不敢说、不肯说。 “你想说,你不会想说……” 很久,久到她一度怀疑自己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才听见对方不疾不徐的轻点下颌,风轻云淡道,“是我。” “你明明就想到了,不是吗?知知,为什么要露出这么意外的神情?” 第33章 赢棋 耀京的春末总是冷,寒风凛冽,从支开的棱窗中奔涌而入,如一柄裹着雪霜的长剑擦着交襟外的颈侧。 檐下兔儿铜铃叮当碰撞,海棠迎风而绽,暗香幽然。 宋知知那一刻恍如五雷轰顶。 她想过太多太多的可能性,就连最不可能的可能她都考虑到了。 但是在江倦心里,她不应该是面面俱到的人,她这几年对他的所有好几乎都是借了大哥的手。就算要联想到一些事情,最先得知情况的也是大哥才对。 为什么会这么笃定? 还是因为…… 他记得自己和裴晚织的过往,从她有意无意撮合两人的举动中抽丝剥茧,将怀疑的种子深埋在心中,终于等到这一天生根发芽,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 她仍旧不说话,俨然是受了惊的兔子,圆眼无助睁大,却又在眨眼间飞速闪过一丝情绪。 江倦不急着要她的答复,指腹缓缓摩挲着光面润滑的棋面,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到底被吓到了,秘密猝不及防摊开在眼前,她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有些事情,藏着掖着,对两人而言并无任何益处。 在他陪伴宋知知成长的六年里,最清楚不过她是什么性子。 如果任何事情都冠上了她知晓一切的前提,那么她所有莫名其妙的举动都有了合理的归处。 她擅于藏拙,如果江倦一直不说破,那么他们之间的相处永远会带着戒备和试探。 这是他最都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他不会关住一只属于天空的小鸟,更不会用金丝笼吸引她、捕捉她。 她向往无拘无束和自由自在,他便替她劈开一条路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要在他身边。 她只能在他身边。 ** 白子渐渐落入下乘,黑子兵不刃血,大杀四方。 果然应了他的话,一步不让。 眼看胜负既定,宋知知却在瞬间骤然醒神,她摇了摇头,敛去乱七八糟的心思,凝神静气观察博文棋盘中黑白交错的厮杀。 这盘棋还没有结束,她不可以认输。 总会有破绽的。 寂静漫长,微弱蝉鸣扰着清池月影,锦鲤衔光而跃,泛起涟漪阵阵。 “为什么这么说?” 良久,宋知知叠袖执棋,笑意微微,从容澹定地下在死角。 宋知知的棋风忽然迥异,与之前的任何下法都不同,竟是让原本没有活路的白子死灰复燃。 “为什么要笃定是你?” 她微笑,挑衅着看着江倦。 “因为……” 江倦侧眸扫过她,见她扶着博纹棋盘的手指微微绷紧。 他便笑了,“因为你知道了,知知。” 毒蛇吐信般缓缓低语,他挑起小姑娘鬓边缕发,卷在修长指节。 她偏头避开,以手背格挡,玉指微青,冻出一层淡淡薄红。 安静须臾,她垂着目光,一团斜过来的烛火拢着她的侧影,小小的巴掌脸承了绯红火光,衬得乌发雪肤,眉眼精丽无双。 “我先前还在想,为什么那人会问我知不知道云贵妃曾有‘莲蕊’闺名。” 宋知知极力隐忍,声线仍旧被气得有些发颤。 声息忽静。 他指尖转着点漆黑子,缓缓落在某一处,“你当然不知道了,因为这句话,原就不是要和你说。” 她笑着耸耸肩,鼻尖翕着,故作轻松,唇边却扬着讥讽,“对,他根本是要借我的口,去问跟云贵妃有关的人。” 宋知知十指交叉紧扣,在掌心剜出一道深深指印。 “既是要问太子,更是要问你,我说的对吗?” 意料之外,江倦面容依旧沉静,唇边笑意却如冬日冰河,看上好像稳固,实际冰不承重,稍有不慎就会落个万劫不复。 她一步不让,困兽犹斗,死守着自己的疆土,“那人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引出我、还有太子,牵扯了京中这么多无辜之人,就是因为你吗?” 他叹一声,扯过小姑娘的手腕,不知是不是因为大病初愈,圈在手心里的腕骨瘦的惊人。 “当然不是,知知,冷静一点,如果你被他设下的埋伏带着走,事情就不可控了。” 她胸口起伏,仍是思绪混乱,“子昱,你见过失踪的那些人吗?他们都受了伤,如果我晚去一步,或者永远没有人能将他们找到,这个后果没有人可以承担。” 江倦揉着她微微凸显的 分卷阅读70 伶仃腕骨,轻声道,“你放心,他们都没事,太子遣人看过了,昏迷不醒是因为服用了一种能令人昏睡的药物,现在症状已解,这些人醒后,不会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宋知知挣开他的手,冷哼,“算他识相。” “你别生气,是我错了。” 认错流程行云流水,他又揉了揉小姑娘气到炸毛的发顶,问道,“你知道这些,是太子告诉你,还是宋逸?” 她侧过头,不满的捋顺自己的长发,视线落在屏风拓印出两人交叠的剪影,却在话音顿落的瞬间眼尾转过去。 宋知知眉眼生得纯,芙蓉云鬓,娇俏秀气,打一眼瞧她就知道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姑娘,不谙世事,又并非什么都不懂。 她从来与妩媚多情靠不上边,此刻却往后靠向织锦软塌,唇边弧度微扬。 她轻眨着眼,眼神很亮,手腕的羽袖滚到肘节,浑如冰山雪岭,结着一层白腻。 “子昱,你觉得大哥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还有太子,我与他是第一次见面,他又以什么立场、什么资格告诉我这些?” 鎏金烛台爆了一声,衬得室内一片死静。 她慢慢笑起来。 “说多错多,子昱。” 宋知知不喜欢任何蔻丹,指盖圆润可爱,浮云一样透白,五指搭在颊边,将笑意往上勾了一寸。 “你为何会和太子殿下相识?为何会与他有关联?是不是因为,你是当今陛下,那不明不白,死去的第五子?” 宋知知将最后一枚莹润云子落定,黑子再无招架之力,击溃的四散分离。 自此,局终。 她赢了。 江倦对着分崩离析的棋局凝思,将一枚黑子移了位,局势瞬息调转,重焕生机。 “子昱,下次不要这样了。” 她站起身,拂袖将棋子尽数扫进藤编棋篓,温婉笑道:“你试探我,我可是会伤心的。” 鸟雀惊枝,烛火幽微。两人静默对视片刻,她眼底拢着淡淡水光,几乎令人心碎。 输便输了,输了她这么多次,也不少这一回。 总归是他心甘情愿。 宋知知起身,背影纤细而瘦弱,在窗边定定站了一会儿,一支斜斜而入的仙客来嫩白花瓣摇曳,软绵的蹭过手背。 他捻着指腹,眉心微微攒聚。 “别站风口,知知,过来。” 她面色如常,往烧着醒神檀香的三青炉鼎中添了一块藕色的香料,香雾顺着尖尖小口,幽转散出。 “我还以为你会和我说些别的,怎么,现在要拿身份来压我了吗?” 话音脆脆,字句却是暗藏机锋。 “我哪敢。” 他叹息似的轻,“五皇子,早就和云贵妃命丧当年未央宫的大火。在你面前的,只有江子昱。” 她摇摇头,“我不明白。你一开始选择我,是因为我的身份,但是宋府这些年来的境遇你可是看在眼里,好听点,宋府仍是在朝堂中拥有难以撼动的根基。周皇后动不了我爹,但是可以从枝枝脉脉下手,而我爹虽有放权之意,可一日没有陛下的圣旨,就一日得在两派中周旋。就连我,堂堂国相的嫡小姐,可有人敢上门提亲?” 宋府权势煊赫,本就是周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太凰宫那位娘娘早早就掌握了一切,按兵不动是为了等待一击必杀的东风。 “没有人敢,子昱。现在的国相府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地雷,谁也不敢以身犯险,谁都不愿日后被牵连。” 宋知知垂眉敛目,凝着袖角云纹交织,想了一会儿,又看他,眼神平静,“如果你要报仇,那么从六年前开始,这一步就已经走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就好像你让了我那么多年的棋,明明可以赢的,可以从你让我的第一局开始,就注定了你要一直在这条路走下去。” 江倦的指节扣在紫檀桌雕刻的画栋飞甍,一声一声,循着廊檐的铜铃。 他换了个坐姿,衣襟随着动作敞开些许,罕有的姿态散漫。 江倦微勾唇角,意味深长,“为什么笃定我会报仇?” 她果然摇头,神色显露莫名其妙。 “你为什么不报仇?” 她言之凿凿的反问,“全天下都知道云贵妃和周皇后的关系势如水火,贵妃离后位仅有一步之遥,而你又是当年陛下心中堪当储君的人选……” 江倦轻笑, 他的拇指不轻不重的摁在她唇边,往上勾着力道,从唇缝中擦过,瓷白肌肤显出一点娇嫩欲滴的薄红。 “这些,也是宋逸同你说的吗?” 宋知知缄然许久,面无表情道:“不用大哥告诉我,这些事稍有心思打听一二便知。你不用试图给我下套,我可不吃。” “传闻都是捕风捉影,当年我不过七岁,如何能从偌大的皇宫中死里逃生?” 宋知知不动声色,心中冷笑。你身后有倚仗的云贵妃母族,还有谢阁老的相助,救你一人有何难? 但是她很快就驳回了自己的念头,如果能救江倦,为何不能救云贵妃,要知道,当年的贵妃可是盛宠,连周皇后都要礼让她三分。 “有时候,聪明过了头,反倒不 分卷阅读71 是一件好事。” 宋知知紧着唇线,不发一语。 “当年的事情,牵涉的人和事既广且深,不是三言两句就能够说清。” 他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双手松松拢着她身侧,拘着她。 “你既说到莲蕊,那你可记得你在会仙观中,所见的天女像?” 宋知知居高临下的瞪着他,硬邦邦道,“记得。那雕像鲜活,且天女貌美,令人过目不忘。” 他慢慢点头,“嗯”了一声。 “那是云贵妃。” “……” “是你要我提起这些伤心事的。知知,你看见的天女像,不是别人,她是我的母妃。” 他从来眉眼冷淡,一身白袍清冷如凌霜傲雪,所有情绪的极致似乎与他相悖,他就像是凛然冬日里的一捧雪,从心到骨都是冷的。 但是他抓着宋知知,像是抓着他和这个盛大尘世中唯一的牵连。 他这个人的名字、过往、现在和将来。 都与她有关。 从他被带回来的那一刻起,有了归途,也有了来路。 第34章 线索 咚、咚—— 有什么正急剧私撕扯着她的耳膜,喉间欲言又止的唇齿中仿佛烧起了一把烈火,将她的五感和神智烧得焦灼混乱,一阵头晕目眩后,宋知知听见自己徒劳又无助的声音,“你说她是谁?” “我母妃。” 江倦一字一顿,手掌滑落到她的尾指旁,背手与之缠绕,勾的很松,她却没有挣脱。 “怎、怎么……” 她看着对方,仍是温润又熟悉的眉眼,却生出重重叠叠的幻影来。 而那幻影之中,又有着浓烈到难以化解的郁结。 “很意外吗?其实我初见时,也觉得很意外。” 他从尾指一路缠进她的五指,缠得那样紧,像是溺水之人最后捞到的一块浮木。 惶恐一松开,他就会跌进深不见底的潮冷湖水中,从此孑然而立,踽踽独行,“我太久不见她,关于她的相貌早已模糊,偶尔想来竟会觉得如镜花水月,什么都瞧不真切。” 他牵了牵唇角,笑意自嘲讥讽,“是不是很可笑?天底下,哪有做人子女,却不记得自己母亲的相貌。” 宋知知沉默如哑,许久,她小猫似的轻轻挠了挠江倦冰冷的手心,“我从来没见过我娘。你知道的,我娘生下我和一母同胞的兄长后,没捱过病,匆匆去了。小时候,永宁哭了摔了,总能第一个奔回府去,可以撒娇耍赖去寻照月夫人。照月夫人会替她更衣绾发,逢年过节呢,还能收照月夫人的利是。 她笑起来,眼尾极弯,像一柄小小的圆月弯刀。 “我呀,总是很羡慕。也会想,如果我娘亲还在,定会教我弹琴写字,会把我的及笄礼办得风光,往后出嫁了,归宁时要敬两杯酒,而不是一杯遍洒大地。” “但是哪能有那么多如果呢?我虽然没有福气,但是我娘一直都在我心里。” 她摁着江倦的手,隔着一寸距离停在自己的心口上,“云娘娘也一直在你心里。” “我曾听随着母妃进宫的姑姑说过,当年未出阁时,因母妃喜爱莲花,便取了‘莲蕊’二字。不过是闺中密友常唤的闺名,自进了宫后,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也没什么人再提起了。” “诚如你所说,要打听这些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当年未央宫大火,死伤无数,但母妃身边还是有几位照顾她的人出了宫。别皱眉,知知。” 她刚攒起的眉心被修长手指平平抹开,指腹微凉,她不言不语,纤瘦背脊挺得端正。 “我明白了,他想让我和你先产生内讧,用这些猜忌和怀疑来离间我们。” 宋知知眼底划过一道冷意,轻嘲道,“不得不夸一句好手段。子昱,对不起,是我先入为主了。” 从她入手,将太子和江倦一起牵扯入局,然而各方实力盘根接错,除了宋相,还有谢阁老,永宁,姚尚书。 不可谓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用你道歉。本就是我连累你。” 他的手往上抬了一寸,原本想克制,但还是极轻的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 “给你看样东西。” 江倦从袖间滑出一枚通透溢彩的碎片,宋知知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这?” 他放在摇曳火光上,蜡泪蜿蜒,渐渐凝堆起小座雪山。“有印象?” 宋知知的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指骨,笃定道,“见过,当时在会仙观里,我捡了一片,太子见了,说这是宫里的技艺。” “是,也不是。” 江倦用食指蹭了蹭她的鼻尖,喜得宋九小姐白眼一枚,“好好说话。” 江倦抵着喉结,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这确实是宫里的东西,还是某年母妃生辰宴上,陛下赠予她一盏玄九谪仙美人琉璃盏,是别国进贡的贺品。这琉璃盏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呈现出九位姿态神色各异的仙子,很是别致。” 宋知知听得神往,“还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将琉璃瓷片接过来细看,赞道,“美人配明灯——既然如此,为什么云娘娘宫里的摆件会出现在会仙观? 分卷阅读72 ”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 清润眼底划过凛然寒意,江倦敛去笑意,“后来,母妃将这盏琉璃灯奉给周皇后。” 宋知知讶异的歪着头,乌发如瀑倾泻,垂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 “那、太子为何会说在云贵妃宫里见过,而不是在周皇后宫里见过?” 修长手指绕过青丝,勾过宋知知小巧白嫩的耳廓,她往后避开,“你这么一说,我现在有了一点头绪。” 宋知知的脾气来得快散得也快,她安抚的拍拍江倦的肩,脚尖一转,就要往外赶。 她刚拨开门闩,恰逢喜鹊正要进来,她手中端着个竹编滕织的果筐,里头盛着两串水灵灵的青葡萄。 她见江倦在屋内,便没有往前一步,只是抻着头问,“小姐,您和江公子下棋呢?” “是啊。” 宋知知摘下一颗,水葱似的手指撕开薄皮。 “哦。”她想了想,又说,“江公子又给小姐让棋了吧?” 宋知知差点被噎住,俏目圆睁,扯着声音为自己正名,“胡说什么!明明是我自己赢来的。” “好好好。小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喜鹊又往里面看了一眼,宋知知见她一副欲言又止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惑然道,“怎么了?你是有什么话对子昱说?” “不是不是。小姐误会了。” 喜鹊尴尬的来回徘徊,始终难以下定决心,将青葡萄往她怀里一递,跺跺脚跑了。 宋知知看得一头雾水,不明不白的边走边嘀咕,“奇了怪了,喜鹊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说话说一半的毛病?” 她将果筐搁在桌上,起身到窗边,将四开的篾纱窗合上。 “我去寻我大哥一趟,你稍等一会。” 江倦重新拽上她的小指,不依不饶,“知知,只有道歉并不诚意,许久不听你弹琴了,今夜你能否为我弹奏一曲?” 宋知知面露难色,半晌,犹豫不决道,“我琴技一向不好,永宁说,难听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得便是我。” “永宁郡主只是说笑而已。知知琴好,合我心意。” 他站起俯身,屈指蹦着她的洁白前额,笑了笑,不由分说,“我去替你取琴来。” 他踩着寒风折返时,宋知知让喜鹊重新收拾一番。重新点起两根烛台,正倾着烛台点起另外两盏四面腾云顶月缸,让屋内映得愈加亮堂。 这琴是宋知知生母的陪嫁之物,百年独一份的风头木九弦琴。 她净手焚香,指尖轻捻,弦音婉转,似玉盘相奏,银川落月。 一曲南楚年间,圣人王大家为祭奠早逝妻子而作的伤怀之曲。 她本就不会几首曲子,且学得都是助喜庆洋溢的助兴之曲,她矮子里拔高个,既是伤怀,也算勉强与此时此景搭边。 好在这首曲子是她的趁手之作,虽然感情欠缺,但技艺还算高超,抚琴间气质自华,微微垂眸,眼底流转淡淡哀伤。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宋知知听他娓娓念来,心间一颤,弦音便错了位,突兀的一声响。 “听烟姨说,我娘琴技精湛,无论是云州还是耀京,皆是无出其右。”她心疼地覆掌贴于九弦琴上,叹息道,“是我暴殄天物了。” 江倦垂眸,执着一枚青釉双鱼戏珠的玲珑茶盏,冷白袍角垂落在地,背脊磊落挺拔,风骨端正。 听她蓦然低落的声音,他施然而起,将她拨弦的手指横在掌心,指腹剜出几道陷口。 她张了张唇动了动口,想劝慰什么。 但是最后又徒劳的抿紧了唇。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其身,不知其痛。 思及此,宋知知压下心间愁绪,她让画眉把九弦琴收好,并附耳留了一句,“明个儿记得提醒我去寻大哥,我得让他给我请个先生。” 画眉悚然惊吓,声音劈叉,“小姐要请先生?” “怎么了?”宋知知故意凶她,“若是我弹不好这琴,我娘的美名可就被我辜负了!” 画眉干巴巴的笑了两声,“那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明日我会记得提醒小姐。” 宋知知点头,“回去吧,你两早些休息。” 木闩重新插拢,宋知知将烛台旁一沓捆扎结实的笺文拿在手里,指尖捻开第一页。 “太子曾和我说,这些被掳走的少年少女年,是作为‘祭品’的存在。我当时想,他们之间肯定存在我们暂未得知的联系,所以我在午时问大哥要来这份卷宗,这里面记载着了三十四人生平的详细卷宗生平。” 握着分量不轻,粗略数了一下,约有三十四张。 他看着展开的第一页,上面字迹工整,写的一手清秀簪花小楷,细闻还有淡淡的松墨味,是宋知知的字。 宋知知将玫瑰椅拉到他身侧,随手摘起一颗葡萄。 “看出什么了没有?” 等了约莫半支香的时间,宋知知数到第九颗葡萄时伸头问他。 笺文已经翻了大半,江倦几乎一目十行,他迅速扫过几行字,点头,“和他们本人无甚关联,反倒是过往经历、家人亲族……着实耐人寻味 分卷阅读73 。” 作者有话要说: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第35章 醒春 “是吧。” 她凑过来,眼尾凝睇一小截白腻的光,宋知知手指点着一角,轻言念道,“……父居云州淮海,母江陵程氏。” 江倦被她的发丝扰得微侧毫厘,没想到她又贴上来,轻薄柔软的鲛纱垂在他小臂。 宋知知浑然不觉,摁着他的手指又翻一页。 “你再来看这个,‘家中父母早亡,上有一姊,居于平川’,平川你知道吗?离云州不远,骑快马的话,半天功夫就到了。” “还有这个,虽然是路过暂歇耀京时被牵连,但是这人的是要从颍川走水路到云州。” “当然,耀京城里多云州客,这点猜想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但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查,我还发现了更多的东西。” 她反手敲在一个人名上,“冯轲,定州采水人氏,曾在定州首富周翰府中做木工。周翰其人你定是不陌生,他就是周皇后的胞弟。” “类似的还有他,方起萍的姑父,曾是定州的九品芝麻小官,与周翰起了争执,被活活打死在街上。” “音姐儿,也就是临水街的王音,你看……”她迅速的往前倒腾几页,“我之前没有往这方面想,所以才一直找不到头绪。我一直以为音姐儿家中只有王阿婆,其实不然,阿婆有一个女儿,早年进了宫,你猜她伺候在哪个宫中?” 宋知知蓦地抬头,双眼璀璨灵动,她双手合掌,不容置疑,“未央宫!换言之,她是云娘娘身边的宫人!” “这些、还有这些!全都连得上!” ** 江倦挑眉,掰开她的五指,葡萄沿着指根落入手心,“一切皆是猜测。好了,时辰不早了,晚间的药你喝了没?” 宋知知左右绕着快走几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向后敷衍摆手,“吃过了,我有些事还得想想,你先回去吧。” 江倦不做多留,临行前把三青炉里的芸香换了,“夜已深,你不要‘灯下黑’,我先回去,你早些休息吧。” 宋知知头也不回,她一把捞过卷宗和烛台,规整放到面前,手指翻页速度极快。 江倦看着她手中动作不停,没再说什么,将门严丝合缝的闭上。 才迈开一步,他就看见喜鹊在回廊拐角缩着脖子。 她也不嫌暮春寒冷,穿着薄衣,双手环臂,瑟瑟发抖。 青年白衣冷冽,身上气质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他眸中漆深,稍一顿,向着喜鹊走来。 喜鹊冻得倒嘶凉气,“江公子。” 江倦居高临下站着,眼底情绪压在无澜之下,他往宋知知的闺房方向示意,“不是有话跟你家小姐说?” 这便是知道了的意思? 喜鹊心中哐啷不停,她抿抿下唇,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江倦扫她一眼,眼神比风还冷,“春末,在冷风里站久了易感风寒,去寻你家小姐吧。” 说完,再不等她反应,拾级而下,如飘羽一般的白色衣袂很快没进转角,遍寻无处。 喜鹊再三犹豫,还是扣响了双扇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宋知知在里面喝道,“进来。” “小姐。” 喜鹊搓搓手,对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江公子走了?” 宋知知仍在翻阅卷宗,听她的话,抽神抬头,“他方才出去——怎么,两人遇见了?” 她点着头,挨着宋知知弯腰,唇形张成一个鸡蛋似的圆,却半晌没有声。 “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宋知知蹙眉,“神神秘秘的,你不会是犯什么错了,要来找我告罪吧。” “啊不不不。”喜鹊慌得连连摆手,“就是、小姐……” “是什么?你快说。” 喜鹊咽下唾沫,抽着自己的指尖,声如蚊呐,“今个儿上街采买,回来后春花同我说,江公子……江公子他去寻了裴姑娘。” 她小心谨慎的观察着自家小姐的神情,却见她未有异样,不咸不淡,“就这事?子昱去找晚织姐姐不是常有的事吗?” “那不一样。”喜鹊说,“往日里都是小姐让他去的,他自个儿去寻裴姑娘,这叫什么事啊?” “这是他的事。”宋知知摇头,“以后再遇上,不用特地禀告于我,好了,你下去吧。” 喜鹊支吾其词,还想再说什么,宋知知已然不耐,将卷宗合在自己眼前,“快去,别扰着我看书,不然罚你给我抄写十遍。” 喜鹊“嘤”了一声,委屈的缩回脑袋,将屋内灯烛点得更亮堂,小小声道,“那小姐,你仔细着眼睛,我先下去了。” 宋知知囫囵长呼一口气,她甩了甩略有酸痛的手腕,一行字在她眼前乱成暴雪时分的雪粒子,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她竟被影响心绪,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 宋知知将卷宗整理到半宿,天边刚浮现出一丝亮色,她便简单收拾洗漱一番,出门时还巧遇了宋梧,他登时被吓了一跳,指着小姑娘眼下的两团乌青嚷嚷,“小九,你昨夜做什么去了?这般疲惫—— 分卷阅读74 ” 宋梧看着方向,很快明白,“这是要去寻大哥?” “嗯。”宋知知提不精神劲儿,有气无力道,“我有要紧事,怕去晚了寻不着大哥。” 宋梧抱臂轻笑,另只手将新鲜出炉的大肉包子塞进她怀里,“回去好好睡吧,你大哥和江公子半时辰前就离府了。” “啊?” 因着睡意沉重,她的灵台不甚清明,反应了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垂下头,“那行,我等大哥回来了再找他。谢谢五哥,对了,五哥这是要出去?” “是啊。” 宋梧是宋知知几位兄长中模样最为清秀的一位,颇有些温润玉面小郎君的意思,不过这人是个典型的笑面虎,既风流,又留情,京中好些姑娘既爱慕他,又害怕他。 “这么早?” 宋知知傻里傻气的指着不够明亮的早阳,语气闷闷,“你去哪里啊?” “啧。” 宋梧吊儿郎当,薅小猫似的揉乱宋知知的头发,“你小五爷去醒春楼寻乐子,怎么,你也要跟着?” 宋知知吹了点风,垂着的眼睫快速眨了几下,忽然问,“五哥,是不是快要入夏了?” “差不多吧。”宋梧眯着眼看她,“小丫头片子是不是还没清醒呢?你有什么要紧事?” 宋知知含糊其辞,“会仙观的事情。五哥,你去街上的话,能不能顺便帮我打听一下啊?” “没问题。”宋梧掐了一把她的脸蛋,软的像白玉豆腐。刚要走,没想到宋知知不依不饶,倒是有点小时候倔强的模样了。 “你去哪?” 宋梧拿她没办法,只好答道,“醒春楼。” 猜到她接下来还要连环发问,宋梧索性说完,“你就别想让我带你去了,醒春楼可是咱们京中最大的风月地,你一小姑娘家家,若是闲的无聊,可以去找永宁郡主。” “那你去干嘛?” “你五哥是男子,男子去风月地还能干嘛?自然是寻花问柳了。” 眼看宋知知的小脸逐渐皱成一团,宋梧大笑开来,“好了,不逗你,五哥可没那个应对女子的功夫。今日是约了苏世子商谈议事,恰好听闻醒春楼新纳一批乐姬,而苏世子是好风雅之人,索性将见面地点定在醒春楼。” “好吧。”宋知知游魂似的走了两步,下一秒直挺挺的定住,她怀里还抱着鲜香四溢的大肉包子,对宋梧道,“五哥,我想吃醒春楼的上云十八点。” “知道了,回来给你带。” 宋梧轻轻推了一下她的后背,声音里带着笑意和宠溺,“回去吧,别在阳光下站着。” 宋知知回到自己房间,踩着脚后跟将鞋蹬掉后,呈大字状的仰面躺倒在云床,她眼皮子困得厉害,可脑子却很清醒,一大堆想法正在互相掐架,她好不容易从中抽了一条较为明显的线索,刚想挣扎着去拿笔墨,可还没挪出枕头,就忍受不住的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安稳,等宋知知醒来,永宁翘着腿剥蜜橘,刚抽出一根细长的白色橘丝,见宋知知满脸疑惑的看着她,顿时乐了,“哎,小九,你这个表情特别呆。” 她揉着眼睛,被永宁手疾眼快的捉下来,顺便塞了一块橘子瓣给她。 宋知知猝不及防被酸了一口,激得生理性眼泪都掉下来。她用帕子摁摁眼角,表情有些迷糊的置气,“李书窈,你干嘛呢?” “来找你出去玩儿。” 宋知知摇头,从枕头底下抽出卷宗拍进李书窈怀里,“不去,忙得很。” 这沓卷宗被宋知知翻来覆去无数遍,字迹下又添新的墨香,有些笔画写得很急,密密麻麻连成起伏一片。 “哇……”她小声惊叹,“就一夜时间,你已经琢磨出那么多想法了?” “不是。”宋知知并不邀功,她捶了捶酸痛的肩骨,“很多细节是经过大哥的提点我才想通的,不尽然是我一个人的本事。” “那你也很棒。”李书窈替她将卷宗放好,难免艳羡的看着她,“我娘总说,国相府各个是人才,就连你在我娘那儿,都是京中最知书达理、德才兼备的大小姐。不像我,整日只会给家中闯祸。” 听出她语气里的低落,宋知知将她拥到自己怀里,柔着声音哄她,“谁说的?我们永宁郡主的侠女风范还有谁不认可吗?照月夫人亲手教出来的女儿,总比我们这些只会做文章的闺阁小姐强得多。” “那又怎样?” 她依旧兴致不高,别扭的将脑袋埋在宋知知肩前,小动物似的蹭了蹭,“现在国家太平,我娘也闲赋在家,你说,一个将军,再也不能领兵上战场,还有什么意思?” “人生有意思的地方可多了。”宋知知摸摸她没有珠翠步摇的另一边头发,笑道,“你看,你行侠仗义,大家都说你有当年照月夫人的风范,虽然不能上阵杀敌,可还是帮助了很多需要帮助的人。” 宋知知抱着她,空出手将卷宗拿过来,“永宁,这是京中失踪的三十四人的生平过往,我一个人调查费劲,你愿不愿意帮我?” 李书窈眼神一亮,那点自愧不如的烦闷和郁结烟消云散,李书窈挤上宋知知的床,两个小姑娘挨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上次你还说要细细 分卷阅读75 求证,没想到今时今日来得这样快。“” 她小小的喟叹一声,“可我还是有些不开心……当然了,这不开心不是因为我不如你,而是你刚刚拒绝了我要出门的玩儿的请求。” 宋知知笑起来,明眸皓齿,云鬓娇颜,眼尾弯成漂亮又干净的弧度。 “谁能拒绝我们永宁郡主?若明知故犯,我让谢公子教训她。” 第36章 入夏 前夜宋知知和永宁郡主约定好后,不出三日,她便打扮得风风光光站在枝桠疏密不一的悬铃木下,踩着阴影蹦跳,鬓发间的珠光翠影晃了一地,一眼便见绫罗绸缎、富贵荣华。 永宁郡主的母亲是京中赫赫有名的照月夫人,但是在更久之前,百姓将其奉为照月将军。 而永宁郡主的父亲是江陵富甲一方的皇商,两人因战乱生情,只可惜照月夫人早年间因行兵打仗而落了病根,最后只保住了永宁这个孩子。 为了让两人安心留在京中,陛下给李大人许了个不大不小的户部侍郎官职,而照月夫人放权归政,李书窈被恩赐郡主身份时不过二三岁,而封号“永宁”取自长卿先生的“堙洪塞源,决江疏河,洒沉澹灾,东归之於海,而天下永寧”之意,是皇恩浩荡,同时也是对李家的一把枷锁。 照月夫人深谙功高震主的道理,这些年不再留恋兵权,也没有刻意教导女儿,只当她是寻常的闺阁千金。但是,却有一事在她心中积郁多年,就像悬在头颅上欲落不落的堑刀,不知何时就将她扒皮抽骨、痛不欲生。 陛下子嗣缘寡淡,多年来只出五个皇子,然而其中又有两位因病而逝,一位痴傻疯癫,平平安安活下来的也不过二人。 陛下没有公主,若是未来为了两国和平而择一人和亲,放眼整个京中,能堪当和亲大任,没有比永宁郡主更合适的人选。 虽然李氏皇商地位不高,但是照月夫人多年来征战沙场,部下仍有一批誓死效忠之辈。要想拿捏住可以制衡她的筹码,唯永宁一人。 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发生,照月夫人这些年一直深入简出,几乎不参与任何朝廷党派纷争。唯恐哪一步棋不慎走错,会将永宁推到权利中心,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但是孩子到底不是木偶傀儡或是鸟雀,可以任意操控或是关在金丝笼中。永宁自幼就和谢阁老的嫡子交好,两人青梅竹马的长大,如果放在寻常人家,如何不是一段天作之合。 只可惜,永宁是将门之女,而谢礼又是当朝元老的嫡子,若是两相结合,只会让天子的猜忌越来越重。 亦或者,是让周皇后的猜忌越来越重。 而永宁和谢公子并非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两家才默认了他们的相处。若日后永宁必定远嫁和亲,起码还能让她留下些许慰藉。 只是苦了这两个孩子。 从未想,上一辈的恩恩怨怨,竟然是要这一辈的无辜儿女来偿还。 ** 快要入夏了,层云裹着气浪翻涌着郁葱成荫的悬铃裂叶,茱萸攀墙盛放,莲池烟波浩渺,锦鲤游曳,小荷尖角,蜻蜓振翅,清风徐徐。 “连雨不知春去,一觉方觉夏深。” 谢礼跟在李书窈身后,不知从哪儿折了一根飘絮的蒲苇枝,时不时扫过李书窈露在颈后一片透腻似雪的肌肤,闹得永宁郡主凶着一张花颜小脸回头,惹得京中最负盛名的公子哥闷声笑开。 不出意外,宋知知从水纹镜中抬起头,就见两人掐起架来。 永宁郡主的一招一式基本出自谢礼之手,他一边假模假样的以一把玉骨折扇格挡,另只手仍旧用蒲苇去逗弄永宁。 两人就在宋知知的小院打起来,一瞬间落英缤纷,交手之间卷起的气流分花拂柳,看得宋知知心疼的倒吸凉气。 “我那棵宝贝树啊!那棵宝贝树是我不日前才亲手栽下的啊呜呜呜——” “小姐别担心,府中还有许多小树苗。” 画眉一边敷衍的应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挑了件堆金溅银的步摇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别进宋知知的鬓发间。 好在宋九小姐凭借多年的敏锐直觉让她在瞬息之中摁下画眉蠢蠢欲动的手,转头怒道,“不许给我弄得花里胡哨。” 画眉悻悻,仍旧不死心,“小姐,这可是七公子送来的步摇,您瞧这玉的水头,难得的名贵好物呢。” 宋知知未着盛服,发式也梳得简单。她一振衣袖,落下明亮蹁跹。 她随意拨弄妆奁中的金钗头冠,选了一支粉香玉色的蔷薇簪花,“就这个吧,大方。还有,不要整日就想着把你家小姐打扮成醒春楼的乐姬,人家有身段,有美貌有才情,你家小姐有吗?” 喜鹊端手在身后翻翻白眼,窃窃低语,“一来,小姐切莫妄自菲薄。二来,这京城的大家闺秀,没有一位将自个儿同醒春楼的姑娘作对比。” “那怎么了?”宋知知摇摇头,怒其不争的各支一根手指点在两个小丫鬟额前,“醒春楼的姑娘卖艺不卖身,就是你家小姐去,也未必能选得上呢。” 喜鹊连忙捂住宋知知欲长篇大论的嘴,“小姐,万万不可言说。” 画眉心疼地将步摇锁紧红绸紫檀 分卷阅读76 匣中,虽然细心保养,但不常戴,还是失了光泽。 “小姐,说回醒春楼,今个儿好似是醒春楼的‘点灯宴’。听说其中有位姑娘,那生得,朱唇榴齿,仙姿玉貌。可当‘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哦?”宋知知收拾妥当,起身又弯腰,凑近镜前,指腹用力摁了摁两颊一团晕开的胭脂色,“还能比晚织姐姐好看?” “那不能。”画眉向来护短,如战胜的小白鹅,雄赳赳气昂昂,“晚织姑娘就是咱们这耀京城中最貌美的姑娘,无一人能与她比肩耳语。” “说得真对。” 宋知知顺了顺画眉的小鸟毛,“永宁爱凑热闹,等我陪她去完醒春楼,再到晚织姐姐那儿给你们讨荷叶叫花鸡回来吃。” 画眉一瞬变脸,紧张兮兮道,“那小姐可得小心了。可千万不要再出事了。” “放心吧。” 宋知知反手拍拍她,笑出洁白贝齿,莹润似珍珠光洁。 “二哥派人跟着我。” “咦?江公子不去吗?” “他不去。” 宋知知两指勾着裙摆上栩栩如生的茱萸,跨出门槛,一轮赤金明焰透过罅隙洒在她挡眼的小臂上,好似一杯烧开后放了片刻的茶水浇过,但是很快,更加阴凉的温度覆盖,宋知知抬起眼,铜铃撞着风,青年将她护在身前,正对着两朵盛开的蔷薇。 “刺玫华贵,却有野客之意。倒是新奇。” 宋知知狐疑看他,“不新奇。对了,你要和谢公子议事吧?茶点我已经备好了。” 谢礼闻言而来,极尽纨绔浪荡的倚在檐角,手中懒懒摇着折扇,“早就想品一品这定州的香山翠,今日终于沾了九小姐的光,珩之感激不尽。” 宋知知豪气万丈笑道,“跟我客气什么呀,茶水小点管够。有什么事你就唤我院中的下人,任谢公子差遣。” 她跨一步,蓦地想到什么,柳叶新眉皱成湖面被清风扰乱的纤枝倒影。 江倦正听着谢礼说话,而谢公子一边与他低声交谈,一边含笑去戳永宁的缀珠花玉金步摇。 两人身量相当,但气质迥异。一人是京中提枪打马的风流公子哥,另一人则是雪巅之上的孤挺冷松。 光从外表上看,很难相信这两个人会是生死过命的至交好友。 既是好友,那必定不会有谎言和隐瞒。 所以谢礼他…… 肯定一早就知道江倦的身份。 思及此,那湖面倒映的涟漪更盛了些,宋九小姐气呼呼的扭头,抓过永宁郡主就给她告小状,“我跟你说永宁,谢公子的心思大大的坏。” 李书窈满脸莫名其妙,“他怎么啦?” 宋知知毫不犹豫盖棺定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的心黑的和江倦一样。” 于是永宁脸上的莫名其妙更深了些,她歪着头,漂亮眼眸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他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要给我说啊小九!我去给你讨公道!” 宋知知痛定思痛,重重牵过永宁的手,脚下踩着明月珰宝鞋,跺着小拱桥,“跟你说没用,你就是一个漂亮笨蛋!” ** “啧。” 谢礼收拢折扇,唇边噙一抹玩味笑意,“你和九小姐开诚布公了?” 江倦用晨间取下的露水煎茶,淡淡道,“自然。” “难怪。”谢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想来是将咱两归为一丘之貉。” 江倦冷冷扫过他,谢礼无辜耸肩,“看我干嘛?骗她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你继续杵着,这香山翠我倒了。” 谢礼悠闲自在的在他对首坐下,玉骨扇搁于桌角,扇柄饰着流光璎珞,与折在白壁的碎光交相辉映,粼粼如波涛光影。 “你这人忒小气,多向着你家九小姐学习,大方、坦诚,多招人喜欢。” 他的手一顿,深潭寒窖的眼底难窥情绪底色,“怎么,你也喜欢?” “是个美人,谁不喜欢?” 下一秒,剑势破空,谢礼两指稳稳夹挡攻势,他轻笑一声,屈指弹开凛冽剑锋,“你现在是连玩笑都开不起了?罢、罢。抓老虎胡须这种事情,有一无二最好。不过,我不觊觎你家小姑娘,却不妨碍有些不识趣的……” 他手中使着巧劲儿,将剑锋往下压。 “偏偏要往你这剑尖撞。” 第37章 点灯 谢礼说到兴处,把盏一饮而尽,高喝一声“好茶!”这才将未说完话的添上笔墨。 “督查院左都督的那位小公子,才向户大人坦明心有所属,而这所属不是别人,正是宋相府唯一嫡出的小小姐。子昱,你真是好快的消息。户小公子前脚才走,后脚你就使了手段,逼得人小公子硬是改口,就算这辈子当个云浮寺的和尚,也绝不敢再肖想宋九小姐。” “还有那吏部的管大人的嫡三子,我朝殿试一甲,你也看不上。无缘无故就折了腿,丢了官,被下放到什么犄角旮旯之地,没有三年,绝不得回京!” 江倦不为所动,拇指缓缓拨弄茶盏,垂眼漠然道,“户公子的年纪比知知还小,尚未入仕,如今靠着户大人的 分卷阅读77 荫庇才得以在京中横行,既无功名,也无建树,如何保护知知?” 谢礼憋着笑点头,抚掌道,“来,您继续说,我听着。” “至于管大人第三子,为人孟浪轻狂,轻浮放荡,不仅在外头养了三个外室,还惹了烟花楚馆的一堆莺燕,非是良人。” 谢礼虚情假意给他鼓掌,“您这消息四通八达,该不会把外室的祖宗十八代都打探出来了吧?” 江倦转着手腕,摁压着左手指节,冷笑看他,“你还真有脸说。之前不一样有人给李大人和照月夫人提亲,你做了什么事情,还需要我一一提点你吗?” 谢礼甘拜下风,双手抱拳,浑不成样的给他作揖,“江公子,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的计较,行么?” 香山翠已经煎好,谢礼轻嗅烹出的茶香芬芳,其味清苦,却回味甘甜。 插科打诨告一段落,两人终于说到正题。 “上次试她,确实是试出了些许意外之喜。” 谢礼闲闲支头,转着茶盖上的宝珠,“有什么可惊讶的,你什么都和宋逸说,宋逸又这么宝贝他这个妹妹,没有告诉她才是意外之喜好吧。” 江倦沉默,眉梢一扬。谢礼差点被呛到,他震惊道,“……不会吧?宋逸什么都没和宋知知说?” “他没说。” 谢礼几乎肃然起敬,“我还以为你告诉宋逸是故意而之,等的就是他亲口告诉宋知知的这一天。没想到……”他摇摇头,自说自话,“那她是怎么你的身份?如果真是猜出来的,那确实是我小瞧她了。” 江倦看向他,目光沉澹平静,“不光如此,她知道的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还多出不少。” 谢礼浪荡浮挑的抬抬茶盏,“路漫漫其修远啊江子昱。若是我有一桩天大的事情瞒着李书窈,估计她能把我的皮剥了然后挂在宣武门自然风干……不过,看九小姐方才剜我的眼神,我建议你试探有度,要不然下次来宋府可不是来品茶,而是来给你收尸了。” 这人从不肯好好说话,常是跑马圈地,上一秒还在同人商议军机秘闻,下一秒话头骤然飞到了棠梨院新来的说书先生。 “对了,上回你让我查的,那张画有折翼小鸟的传信,我已经替你问过了,无论是纸、笔还是墨,都是随意在京中一间铺子就可以买到的东西。不过呢,此番倒也不是两手空空的回来,我另外发现了一些事情。” “说来听听。” 谢礼从腰间抽出一叠折痕明显的黄纸,正是画着折翼小鸟的信笺。 “给你和宋逸的信上,都染有一种名为“陀靡”的花料。” 他背手敲了敲信笺一角,“陀靡此花,多是生在狄罗的百尺高的料峭山崖中,中原不曾有。而且,这花不易得,我曾听我爹说,狄罗皇族会专门开辟一块悬崖栽种此花,用于皇族的火漆图腾,换言之,这玩意,非皇族不得擅用。” 江倦两指转着精巧的琉璃瓷盏,思索间轻轻放回桌案。 “紫眸、狄罗皇族……还有这陀靡花。依知知所说,她看见这人的后颈文有千瓣莲的刺青。” 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就着水痕寥寥画出一朵莲花。 “千瓣莲,偏是我娘最喜欢的。” 谢礼含笑看他,“听你分析的意思,不妨从云贵妃这边入手。” 江倦骤然截断,水迹洇开,晕成一团墨色,“我娘和狄罗没有关系。” 谢礼却不为他发狠的尾音而恼怒,只点头道,“你可以笃定贵妃没有,那你能保证云大将军也没有吗?” 初夏时分,透过竹篾纱窗的金芒铺洒在镇着水色玉石的案台,江倦沉凝一息,眉宇微拢。 谢礼爽朗一笑,满是知根知底的通透了然,“知你不方便,所以放心交给我吧。我和你各走一道路,你和宋逸去查失踪案和周皇后的关系,我去查云贵妃和狄罗的关系。” ** 薄暮西垂,晚霞绮丽。 宋知知收拢六十四竹节骨伞,牵着永宁的手进了醒春楼。 虽然宋梧从不肯带宋知知踏足这类场所,但架不住宋府内有人惯着她,除了大哥外,余下几位兄长多少都带她来醒春楼边听小曲儿边吃糕点。 “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宋知知低声嘀咕,李书窈被浮华的火树银花迷了眼,连声惊叹。 醒春楼虽是京中最大的风月地,但是白日和夜晚却是两个模样。 白日只作寻常酒肆,供往来贵客议事或宴请。 但是晚间的醒春楼,取得却是“长梦未醒”的醒。 一只脚踏进来的人,就休想再干净清醒的出去。 “争气点!” 宋知知将她驻足的脚步拖到自己跟前来,“你可是永宁郡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赶紧的,把你的嘴合上。” 李书窈以手掩唇,眼尾被绢纱红灯凝出瑰丽红霞,衬得五官精致而娇媚,怯生中又带着眼花缭乱,好像魂儿都被款款而过的美人勾走了一半。 醒春楼三层飞檐翘顶,系着金线珠珞的摇曳幡巾。怀抱琵琶的美人如风轻盈,谈笑间笑语嘤咛。 华烟倚在红漆阑干上抽着水烟,远远就望见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 分卷阅读78 她“哟”了一声,细长的掐丝珐琅烟筒在手心里磕了一磕,眼神似摧折娇花,惹人怜惜。“贵客来了。” 候在一旁的小厮极有眼见力,忙阿谀奉承道:“瞧华姑娘这话说的,来咱们醒春楼的,哪位不是贵客?” 华烟轻轻一笑,媚态尽生。 “让秋烟去接待一下,就那两位——” 小厮抻长脖子,从上望到下,将整个醒春楼纳入眼底,奇道:“华姑娘说得可是那两位小姐?” “来。” 华烟用水烟勾过小厮腰间佩戴,巧劲儿将他拉到阑干,“那位,宋小五爷的妹妹,那位,永宁郡主,好生招待着,听见没?” 小厮连忙点头,心中暗道,难怪。若是这两位贵女,倒也不足为奇了。 坊间灯火阑珊,歌舞曼妙。玉阶彤庭之上,舞姬身着华彩胡服,环佩银铃绕梁不绝,声声酥糜。 宋知知和李书窈刚落座,没想一位娉婷袅娜的女子踩着莲步向两人走来。 “永宁郡主,宋九小姐,咱们儿掌柜有请,请随我来。” 秋烟眉眼含情,身上只着绫罗薄衫,隐约可见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 宋知知认得秋烟,微有愕然,还是乖巧应了,“有劳秋姑娘了。” 李书窈悄悄捣了捣宋知知的臂弯,附耳轻声道,“你认识?” “这里的上三姑娘是烟字辈,她腰间挂着花牌,单字‘秋’,我听我五哥说过,秋烟姑娘的梅花琴乃京城一绝。” 李书窈四下看了看各色美人,娇俏桃花眼根本藏不住心事,“果真如此——不过,怎么有些姑娘的花牌是‘花’或‘月’?” 上了三层雅间,张眼往下,底下熙攘繁华盛景,一派衣香鬓影、软红十丈。 秋烟奉上茶水,举手投足间妩媚多姿,檀红薄唇笑意轻绽,眼尾勾着一只美人蝎,深红朱砂舔砥眉心花钿。 宋知知贴耳为她解释,“这字派是遵循‘烟花风月’四字而来,上三姑娘是烟,花姑娘自成一派,下三姑娘是风月,各司其职,各不相同。” 李书窈若有所思的撑着小巧下颚,听得云里雾里,“这其中讲究还可多。我猜,烟字辈的姑娘多是技艺,风月姑娘是舞姬,那么花姑娘呢?” 宋知知四望一眼,虽有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但是探究之意大于恶意。 她轻着声音,“这花呀,是专门接一些‘暗活’的姑娘。轻易不见人。” 李书窈神色复杂,宋知知耸耸肩,瞧见一道明媚身影窈窕袅娜,她勾出笑脸,“秋姑娘,这账记我五哥的名儿。” 秋烟意味深长的睨她,没应接这句话,她双手轻拍,细白手腕上缀着赤金银链,随着她的动作脆音轻响。 “两位贵客,今个儿来得巧。这醒春楼的‘点灯宴’,可不是时常得见。” 小厮端着长形梨花白承盘候在一旁,李书窈一望,却见一把制作精巧的小良弓。 玄色箭镝锃光黑亮,箭尾勾着绛紫青羽。拿在手中分量不重,很适合女子使用。 李书窈和谢礼学了不少弓箭招式,当即拿起弓箭,试着挽了一把玄黑的弓弦。 秋烟见她动作熟练,笑道,“自醒春楼开业以来,还从未有女子使用过弦影弓。两位贵女若是想讨个彩头,大可放手一试。” “多谢秋姑娘。” 秋烟笑意婉转,缓步退下,只余两个身段亦是纤细柔美的侍女候着。 李书窈翘首以盼,见花厅内升起十多盏花灯,每一盏灯俱是不同花样,精致无比,美轮美奂。 她搭着宋知知的臂弯,靠近问,“这点灯宴究竟是什么来头?” “一会儿呢,会有十数位姑娘上台,若是哪家权贵看上了,便用这箭射过挂有姑娘花名的天灯。” 宋知知斜睨她一眼,捞了个圆滚滚的蜜橘,素手剥来,“我当你很了解才想要来看呢,怎料你是‘一问三不知’。” 李书窈抽了核桃小锤,捡了个色泽极好的核桃盘在手心,“我只是听珩之说今夜有热闹可凑。” 呈上的果盘和糕点皆出自上云十八点,宋知知将李书窈惯吃的摆到她面前,顺便掰开一片橘子塞进她唇中,“那你可得看好了。” 蜜橘齁甜,咽下后,她又伸手讨了一个,“话说回来,你也不是这醒春楼的常客,怎的有这般待遇?” “这事儿你还想不通?自然是因为我五哥是醒春楼的常客了,而且,他们认得并非是我,而是国相九小姐,明白了吗?” “哦。”李书窈似懂非懂,“怎么就没认出永宁郡主呢?” “别顾影自怜了,我一会儿嚎一嗓子,保准整个醒春楼的人都认识你。” 第38章 惊马 两人谈话间,华烟换了一身绣红衫裙,云鬓乌亮,不饰任何华美珠翠,只用一根木钗松松挽着发。 眉眼柔媚似水,右手架着一管珐琅水烟筒,她抵在鼻间,眼神慵懒地呼出一口烟气。 距离隔得有些远,李书窈看得不尽真切,“小九,那位是谁?” 宋知知仔细辨着,猜想,“看打扮和神态,应该是华烟姑娘。” 这位华烟姑娘 分卷阅读79 不难认,宋知知抬抬下颚,示意道:“华烟姑娘身上有胡人血统,是醒春楼的头牌,若是能一窥她作的‘惊马舞’,那是真的此生无憾。” 李书窈听过惊马舞,原是胡人上阵杀敌前所作的一支战舞,由女子演绎而来,绵里藏针,刚柔并济,只不过中原并不兴如此血性的舞蹈,故而李书窈只是听过,并未亲眼见过。 华烟耳力极佳,精准听见两人藏匿于人声鼎沸的议论,顿了顿,眼尾曼曼而过,向着宋知知的方向微微一笑。 宋知知一怔,却见底下因为华烟姑娘这一笑而气氛沸腾,华烟衣袂轻飘如九天仙女,她抬手一摇铃铛,一女子从轻纱垂帐中微步姗姗而出。 女子身姿轻盈,生了副柔情小意的江南烟雨模样,举手投足极尽柔腻。 宋知知转头看了一圈,发现不少贵客举着酒盏,一时忘了动作。 宋知知收回目光,“不愧是点灯宴,这姑娘生得真美。” 李书窈却不赞同,“离华烟姑娘差得远了,就连方才的秋烟姑娘,也要逊色几分。” 宋知知憋着笑,抬手指着西南角的一盏翠色花灯,“她是绿萼梅,如果有贵客心仪她,就用这把弓——” 话音被迅猛疾风截空,一支绛紫尾羽的长剑赫然贯穿绘有绿萼梅的花灯,花灯摇摇欲坠几息,缓缓落到那人手里。 宋知知摁住耳边鬓发,将手垂回身侧,“喏,就是这样。谁射中花灯,谁就得到了这位姑娘。” 李书窈听着,面色逐渐古怪,她露着几分难色,迟疑着低声问,“那……这和咱们在摊贩上的买卖有什么不一样?” 宋知知回想起宋梧曾经和她说过有关点灯宴的事宜,捡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说予她听,“也不尽所有人都会把姑娘当做玩物。你瞧华烟姑娘,虽是红袖招出身,可这京中再有权有势的达官贵族,也不敢轻慢了她。” 李书窈仍是皱眉,一言不发。 “而且醒春楼不做皮肉生意,点下的花灯,日后皆是做手中的刀剑,不会困囿后院之中。”宋知知笑着捏捏她,“让你不来吧,你又不甘心,亲眼所见了,又叫心底难受。永宁,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李书窈摇摇头,饮了口茶水,“我曾听我娘说,好多没落的官家小姐最后都走了这一道。” 宋知知点头,极轻的叹道,“这世道,女子本就微末。唯一能用的趁手,只有一腔胆识和皮囊。” 李书窈撇过眼,“以色侍人,岂能长久?” “这色字当前,还悬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永宁,可不是谁都能有这般勇气。”宋知知劝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温声笑道,“别多想了,你要是不愿看,咱们去找晚织姐姐讨一杯茶喝。” “来都来了。”李书窈想了想,还是坐回贵席。 美人鱼贯而出,花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箭射。落,宋知知双手捧着堆雪小脸,下巴垫在臂弯内侧,拿着小锤子砸核桃。 她的手边堆了一小簇核仁山,每敲一个,李书窈就填一个。 “美则美矣,却仍是不如华烟姑娘。”李书窈数了数浮空的花灯,共还有三盏。 “花开百种,各不相同,你是偏爱华烟姑娘罢了。” 李书窈对此评价照单全收,并不反驳,“你说得对。”她顿了顿,旋身回看,宋知知恰好对上她的目光,乌眼仁明亮干净,不染尘埃。 “错了,小九,我最偏爱你。” 说罢,双手将人揽过来,狠狠在她额前嘬了一口。 宋知知被嘬的生无可恋,用小锤子顶开她的手,她低头理着掉落在留仙裙的核桃碎,耳边却猛烈破开一道急风,李书窈的惊呼还未收尾,第二支羽箭从另一方向而来,狠厉的将第一支羽箭狠狠贯进花灯中。 厅内寂静一息,随手爆发起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这是抢灯。” 宋知知来了兴趣,抓着李书窈的细腕往花灯的方向拽,“我听五哥说过,如果同时有两方人看中了同一个姑娘,那便比谁先射。落花灯。最后那支箭留在花灯上,哪位才是赢家。” 玉阶之中的粉衣姑娘向着胸背伟岸的男人微微福礼,这便是应了这盏花灯的归处。 “最后这几盏花灯的竞争果然激烈。”李书窈喟叹道,一一辨来,“还有雪杏、芍药、香雪兰……千瓣莲?” 宋知知登时一怔,压着的核桃从桌案咕噜滚落,她那一锤落了空,险险砸在自己的指节。 “你没事吧?”李书窈见她分神,急忙捉了她的手检查,“还好没伤着!你发什么傻呢?” 宋知知双目放空,喃喃道:“千瓣莲?” 李书窈把核桃和锤子一并收好,疑惑道,“是啊。千瓣莲怎么了?” 怎么会是千瓣莲? 怎么又是千瓣莲? 还未给她时间去细想,台下引起一阵骚动,宋知知听见有人兴高采烈的嚷着,“来了来了,是锦书姑娘!” “我今个儿就为了锦书姑娘而来……美人,是真美人啊!”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前面这几位,美是美的,可若是比起锦书姑娘,那可真荧烛要与日月争辉了。” 李书窈一个劲儿的往下看,“锦书?这姑娘的 分卷阅读80 名儿……不是花名啊?” 宋知知心尖一跳,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站在阑干旁,眼错不眨的看着倚在红椒泥墙的华烟,只见她眼波流转,缱绻柔媚的抬了抬唇边水烟,修长玉颈微偏,于是那点落不进眼底的笑意轻柔地飘向了宋知知,她笑意扩深,继而转身步入内间。 宋知知顺着华烟对视的方向去看,那是醒春楼的云涧阁,古往今来,只有一人可以于云涧阁落座。 那人也看过来,鸦羽蟒袍,轻狂的噙着笑。 她不认识那个人,但是看他通身的服饰,怕不是哪位皇亲贵胄。 再对应上云涧阁的贵客…… 宋知知轻呼,心内断定,是楚王无疑。 楚王只看她一眼,便从容的收了视线,与身边恭敬站着的侍卫聊笑。 以宋知知掌握的线索来看,楚王这人,并无争夺皇位之意。他已及而立,府中侍妾无数,却无正妃,膝下甚至无所出。 他不问政事,风流成性,常是流连京中各大的烟花地,若看上哪位貌美乐姬,便出高价将人买下。 但是…… 她听过一些别的传闻。 早年间,云贵妃还是云大将军最疼爱的小妹时,曾经救过楚王。 但传闻到底是传闻,京中多人听一耳便过。但宋知知却觉得捕风捉影的事情,也要有风有影可以联系遐想,若二者全无,为何会将一个清清白白的世家小姐同一国殿下绑在一起,杜撰出莫须有的风月故事。 她来不及多想,仓促间却听到李书窈问了一句,“前两盏花灯分明还有人抢着点灯,为何现下大家却安静了?” 宋知知答着她,手却绷紧了。 “因为这盏灯有主了,别人不会轻易去碰。” ** 华烟缓缓而来,烟纱雾云般的裙摆扫过一侧,像清风拢过明月,扰乱满池涟漪。 “殿下。” 美人面上淡敷脂粉,花钿妖媚,转眸间如猫一样慵懒,她半倚着中柱,余光往下落。 “已经安排好了。” 楚王摩挲着玉骨扳指,并不太刻意将目光流连在美人身上。 锦书姑娘甫一现身,所有惊羡和赞叹的目光再难移去,踩着凌波微步,如飞燕游龙,铃铛作响的胡服下是一截比细雪还要白的小蛮腰,细骨脚踝用朱砂描着大片盛开的千瓣莲,那火红一路烧上去,在宋知知眼底成了滔天的烈火。 她惊得嗓音发哑,第一个鼓牌响起时,彻底击中宋知知的神智。 而李书窈和她宛如两个世界,她在这端天崩地裂,她却一无所知的跟着叫好鼓掌。 “小九,这位虽遮了面,但我却觉得,这位锦书姑娘最美。”李书窈侧头看她,猛见一滴细小的汗珠凝在她的侧颊,李书窈呆了一呆,愣怔,“小九?你怎么了?” 待牵过她的手,才惊觉冷得荒唐。 鼓点四起,是战鼓。胡笳急切凛冽,卷着大漠黄沙和尸骸白骨,她便在一片血色弥漫的黄昏中起舞,姿态冰冷的如同出鞘长剑。 宋知知从未见过那样凛冽又带有杀意的舞蹈,她不像是踏着莲花铜台,而像是踩着一柄雪亮的刀尖,下一秒,就要直取敌人脆弱的咽喉。 她呆着,只看清那女子姿态惊鸿,她面上蒙着胡姬的珠帘面纱,莹润的红榴石碎着光芒,额心点着一簇千瓣莲花钿。 似乎有轻笑顺进她耳里,“其实,在作鼓舞士气的战舞之前,惊马舞是在马背上对战争中逝去亲友的一种怀念,因为悲痛之意太过,后来鲜有人再跳。” 华烟站在她身后,鬼魅无声的将那把小小的弓箭放入她掌心。 她的手指一令一动,机械僵硬的起弓拉弦,在李书窈魂惊魄惕中将箭尖对向千瓣莲花灯,压着弓弦的手指一松,离弦之箭迸擦金光,却在贯穿花芯的电光火石之间,被另一支裹挟着惊冷杀意的羽箭截断,只听一声刺耳的碰撞,像是绷断的古弦,铮鸣久久回绕。 她气力一脱,当即往后跌去,好在李书窈眼明手快的搀住她,急得脑门冒汗,“宋知知!你听见我说话没有?你到底怎么了!” 宋知知咬着下唇,看着那支箭一石二鸟,连同她射出的箭一并稳稳锥住。 众人被这番变故惊得尚未回神,而台下之人静静伫立,朱红面纱掩去半张霜雕雪刻的脸,只余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眸。 那人旋过身,将手中的弓箭掷在桌上,他用侍女递上的湿帕净着手指,眼神压着不明的眸光,却让宋知知莫名想起腾飞在雪原山巅的独鹰。 她不知从哪生来无穷无尽的勇气,从李书窈怀中退开,定了定神,向着那人走去。 李书窈一惊,看清闲闲饮茶的那人后,已经连宋知知的衣袖都抓不着了,她原地跺跺脚,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第39章 楚王 鼓点和弦乐已然停止,她站在万人中央,终于缓缓仰起面,却见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小姑娘憋红了眼。 那支羽箭没有射落属于她的千瓣莲花灯,却将她的整颗心贯穿了。 她好像被人当众撕开了假面,皮肉鲜血淋漓的挂在锋刃上,叫她无处遁形。 手心 分卷阅读81 冒着细密的冷汗,裴晚织紧攥成拳,侧眸去看秋烟。 秋烟让舞乐姬登台,将闹剧掩过。 裴晚织比她高上些许,目光冷凉落在她面上,寒声道:“这也是你们安排的?” 秋烟挑起眉,八面玲珑的娇笑,“裴姑娘,这天要下雨,我们也拦不住,对不对?” 她解下面纱,随手丢进妆奁,“就算是默认了。” 秋烟仍是笑,她打量似的看着裴晚织,略带叹息,“可惜了,只做楚王手里的刀。裴姑娘若是选择我们醒春楼,假以时日,还怕捧不出第二个华烟么?” 裴晚织沉默的抽着腿根的赤金绑带,听她的声音半是揶揄半是惋惜,拇指深深摁进缀有宝石的弯刀刀柄,她勾起讥冷笑意,闪电间拔刀而出,凌厉剑锋扫过秋烟半落不落的薄纱,离她唇边戛然而止的笑容只有毫厘。 “我替他办事,可没让他以此做文章。” 秋烟耸肩,遗憾的情真意切,“楚王殿下向来只做划算买卖。裴姑娘,宫里的富贵,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福享受。你好自为之吧。” 闪着寒芒的薄刃逼近一寸,“有没有福,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秋烟面色微微一变,但她多年来在各类权贵中转圜,早已练就一身不动声色的本事。 她轻佻的用手指勾去雪白蛮腰下缀的铜铃,婉婉的笑,“裴姑娘若是日后飞黄腾达,莫忘了醒春楼的教养之恩。” 她说完,涂抹艳色蔻丹的指甲轻轻磕在刀刃,轻巧便转了方向。 裴晚织沉默着收了刀鞘,冷眼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走远。 ** 云涧阁离得不远,宋知知几乎是一路小跑,李书窈却紧紧拦下她,不让她在跨前一步,宋知知,你得给我说清楚了!” 她的眼睛红的厉害,眼神极凶,粗喘着气,一只手拨开李书窈的肩膀,沉着声,“永宁,你让开。” “你知那是谁?!”李书窈抓着她的手腕,紧皱着眉摇头,一步不让,“那是楚王!……” 她很快噤声,诧异道,“你认得?” 两人闹出的动静不小,但是因着是贵席,下人们又得了华烟的示意,故此往来人群无一人将好奇探究的目光置于她们身上。 “认不得。”宋知知仍死死盯着楚王,细白脖颈拧出几道不明显的经络,“但我知道,云涧阁只迎一人。” 她另只手摁上李书窈的手背,一根根抽着她的手指,“我有话要和楚王说。” 李书窈气急败坏,“别闹了!楚王是什么人,你没听过传言吗?他脾性不好,最是睚眦必较,你夺了他的花灯,还要眼巴巴的往他跟前撞——你有什么话、有什么事,先和我说!” 永宁郡主鲜少动怒,但是她现在气得狠了,五指摁出指痕,表面虽镇定,可声音在抖。 惊天怒意潮涌般消退,宋知知侧过头,冷汗涔涔湿了脊背,她终于醒神。 她轻着声,眼底的泪意几乎要淌出来,“……你看不出来么?” 李书窈仍旧扣着她,“看谁?” 对峙间,两人均使了不小的气力,宋知知却率先松手,心疼的揉着李书窈腕上发红的指痕。 “对不起……永宁,我、我不是要抢灯,只是华烟姑娘在我身后,好似蛊惑一般……”宋知知垂着头,思绪纷乱如麻,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她茫然着,清灵如小鹿的杏眼泛着湿漉漉的水光,“等我缓过神,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没事,你慢慢说。”李书窈顺了顺她的背,柔声安慰,“发生了什么?” 永宁郡主和宋九小姐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谊深交,她还从未见过宋知知有过出离失控的一面,然这一切却是因何而起,李书窈尚不明白。 李书窈看着她通红的眼尾,逐渐恍然大悟。 她的不对劲皆是来源于那盏千瓣莲花灯,而那身着胡服的姑娘款款登场后,宋知知便一反常态,甚至执起了对她而言最不擅长的弓,射出了被楚王凌空截断的一箭。 宋知知用指弯扣着眼尾,声音像是被人紧力掐住,破碎成指尖游走的一把细沙,“你真的没有看出来?” “到底是谁?” 宋知知看见一片粼粼明光斜扫而来,她顿了顿,对上华烟似笑非笑的檀口红唇。 “那盏千瓣莲花灯……是裴晚织。” 华烟的轻笑声恰到好处的打破僵持,她没拿水烟,而是摇着一把罗扇,半遮着唇,纤纤素手揽着薄风,“宋九小姐,永宁郡主,这边请。” 永宁将宋知知护到身后,华烟又笑,“楚王殿下有请。” 云涧阁的布陈如同一座精致华美的桂殿兰宫,甚至摆着一副假山流水,拱桥环月,小巧的苏州园林间站着一只黄嘴的鹦鹉。 见到生人,扯着破啰嗦大喊,“不够美、不够美!” “这小畜生。” 华烟掩面失笑,用罗扇敲过支棱着羽毛的鹦鹉,娇嗔骂道:“这还不美?” 鹦鹉还在喊,“不够美、不够美!” 楚王见华烟将人带来,目光专注的转着玉骨扳指,宋知知眯着眸光去看,玉上雕刻似一朵花。 李书窈咽了咽干沫,揪着自己的手 分卷阅读82 心,“楚、楚王殿下……” “嗯。” 楚王好整以暇的看过来,“是有一段时日不见永宁,现在是大姑娘了。” 李书窈尴尬的干笑两声,楚王似是看不见她的窘迫,又问了几句照月夫人的身体近况,听她规矩答完,他不紧不慢的摩挲着扳指光滑的玉面,向华烟摆了摆手,“华烟,你带永宁郡主到别间去,奉上你们醒春楼最好的茶水,切莫怠慢了郡主。” 华烟扫着罗扇香风,弱柳扶风的向李书窈微微福身,“郡主,这边请。” 李书窈紧紧扣着宋知知,一字一顿道,“我哪也不去。楚王叔叔,我代知知向您赔罪,您不要与她计较。” “我与她计较?”楚王不咸不淡的笑起来,大约是真的觉得好笑,低低咳了一声后,那笑意未减半分,却冷得彻骨。 “怎么看,都是这个小丫头要与我计较吧。” “都是误会。” 李书窈咬着下唇,仍是倔强,“楚王叔叔,我爹最近新得了一副字画,是王大家的真迹,楚王叔叔定会感兴趣。明个儿我亲自带着字画到楚王府讨教,好吗?” 宋知知却打断她,“永宁,素来听闻李大人是好字画的风雅之辈,这幅王大家的真迹还是留着欣赏吧。” “你……!” 李书窈正要还嘴,宋知知却不给她任何机会,“永宁,醒春楼最尖儿的那壶茶可值千金。华烟姑娘,这账是记给楚王殿下吗?” 华烟先是看了眼楚王,见他无动于衷,并折了一根木枝逗着鹦鹉,点点头,“这是自然。永宁郡主,烦请跟我来。” 李书窈无言以对,知道劝也没用,唇语无声道:“有什么事你喊我,看在我娘的面上,他不会为难你。” “放心吧。” 宋知知勉力笑道,背手抵着她的肩膀,将人推前一步。 她环视一圈,华烟已经遣了云涧阁伺候的下人,留在楚王身边的都是亲信。 那鹦鹉被喂足了小米,叫声渐渐歇了。 楚王亲自沏茶,将茶盏搁到她面前,“九小姐,醒春楼最尖儿的那壶茶,够不够?” 宋知知随意扫过,“客随主便。殿下,我有个问题,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你且说来听听。” “殿下,你为什么要她?” 宋知知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的问他。 楚王纳罕的挑眉,“你是以何种身份同我说话?” 茶水溢满,他却没有停下动作。 “可别抬你国相九小姐的身份,就连你大哥,我都未必卖一个情面。” 宋知知看着被浇洗得透白发亮的碧玉茶盏,微微一笑,“那殿下,又是以何种身份,做今时今日这一切?” 她扬着漂亮尾音,姿态不卑不亢。 “方才永宁行礼时我才想到,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要来醒春楼,谢公子更不会向她提起这些。” 楚王敞着姿态,轻慢闲散,腰间深紫绶带缠着一柄玄黑的剑柄,他的手就摁在昂起的巨蟒上。 宋知知对上他的双眼,眼中清明冷静,“殿下神通广大,必定知晓不日前我与太子殿下于会仙观遇险一事。既然如此,那殿下对会仙观中的天女神像,破碎的琉璃瓷片,甚至于那人后颈的千瓣莲皆不陌生。” “所以呢?” 三个字,轻若鸿毛,又重若千斤。压在她背脊上,她却挺得更直了些,“所以这一切都是事先预料好的。” 楚王一声接着一声的笑起来,看她的眼神锐利阴冷,出口的话却可堪温润。 “宋知知,你倒是有点意思。” 宋知知不为所动,“既然殿下金口难开,那我斗胆猜上一猜。” 她接起那杯茶,指腹摁着温热水渍,笑意轻敛,可眉眼生得实在乖,那些语气轻柔的像是小姑娘的赌气。 但楚王知道她不是。 她有足够的底气。 “裴晚织会选择你,必然有她不得已的理由。但是你选择我,是因为我早已身在局中,是你们博弈的手中棋、掌中雀,对吗?” 他背着花窗的光,静了片刻,刚要笑,却又沉身犯了咳疾,指弯抵在鼻尖,面上透出一股与他鹰隼般狠毒相悖的病气来。 楚王念着她的名字,“宋知知。”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不是小鸟,竟然是鸾吗?” 宋知知捻去指腹水意,淡淡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是鸟是鸾并不重要,重要的,殿下已经细数告知。” 她微笑着用细白手指推杯至前,她明明未饮一口,茶水却只至中壁。 “你这样聪明,那么本王考考你,我要裴晚织,是为了什么?” 宋知知偏了眸光,看着一支上好的檀烟缓缓烧完。 她顿了顿,笑意终于散得干净,“报仇。” 第40章 雨夜 夜里忽然起了疾风,冷雨如绵密细针,密密匝匝地下在这条长街,巷口的风灯颜色惨白,被风刮得呜呜咽咽,乍听好似歇斯底里的哀嚎。 奇怪,雨声并不小,可是她们对立站着,却衬出一片万籁俱寂。 这条街是醒春楼 分卷阅读83 的后门,宋知知八百年都不走一回。 她安静的站着,借着惨白风灯,看清了路的尽头。 “原来如此。” 宋知知自嘲笑道,“这是一条捷径,可我从未发现。” 裴晚织头戴黑色帷帽,披着全黑的斗篷,整个人密不透风的裹入其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九小姐,你生在锦绣阁,岂知这看似捷径的一条路,旁的人要耗费多少血肉。” 她的声音比任何一次听着还要冷。 “你不该来。” “这非我本意。” 入夏后总是多雨。而夏日正式由一场连绵不绝的梅雨拉开时序,偏生宋知知最喜欢各种轻薄衣衫,稍不容易就被冻个鼻尖通红。 她没有撑伞,冷峭雨水从肩前开始向内渗入,浸了水后的的薄纱裙角缀得沉重。 她第一次将自己和裴晚织置于对立面,在过去的十五年当中,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她们有比旁人更加亲密的关系,但是宋知知悲哀的想到,或许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用力搓了一把脸,眼睫还是湿的。 宋知知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晚织说,“比你想象的更早之前。” 她无声的怔了怔,旋即自嘲的抹住眼角。 雨水太密,她一开口,却叫冷风扑了回去,字音黏糊又破碎。 “为什么?” 她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幼兽,身后是万丈悬崖,前方亦无出路。 裴晚织看了她许久,像是最后一面,要把眼前这个小姑娘好好地烙印在心底,但是她又遗憾的想到,她想看见的、想记住的,应该是那位天真善良、无忧无虑的九小姐。 她不知道宋知知究竟和楚王做了什么交易,那位面狠心更狠的楚王殿下才答应让她们见一面。 裴晚织从来活得清醒,楚王和她说,“去见一见吧,做个道别什么”的时候,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楚王笑着捏扳指,“又不是天人永隔,总归还是有见面的机会。” 言罢,倒是意味深长的从裴晚织略显苍白的面上扫过。 裴晚织将垂散的鬓发拢起,露出眼下娇嫩欲滴的泪痣,秋瞳剪水,艳而不媚,眼波轻飘婉转,却不含任何旖旎情意。 她微垂着首,只抬三分目,而后如愿以偿的看见楚王殿下如遭雷击,提着的唇角顿时咬上一抹轻嘲。 “多谢殿下提点。若不然,我可忘了,天人永隔的,是殿下和贵妃。不是我和知知。” 她踮起玉塑般的赤足,身上还未换下火红似血的妖媚胡服,水蛇一样的腰肢曲意逢迎,两人鼻尖相抵,那滴泪痣就在他眼底中骤然与另一人重合。 只不过,云贵妃是柔枝嫩叶,裴晚织是染血刺玫。 华烟掀帘而来,她看着裴晚织披上黑色夜衣的背影,饶有兴趣的打着罗扇,“奴早就和殿下说过了,裴姑娘是把好刀,但是用之需慎,刀刃太利,有可能伤人伤己。” 楚王探身向珠窗,雨夜长街一览无余。 他垂下一根指尖,坠了一捧雨,甩开水珠后,淡声吩咐,“一会儿给宋九小姐递把伞。” 华烟微微一笑,“殿下,该淋湿的,都淋湿了,现在送一把伞,是不是有些事后功夫?” 她将烧尽的檀香尽数倒了,烟灰四散飞舞,华烟袖手轻拢烟尘,笑道,“备个暖炉和驱寒茶,总比一把伞好得多。” 雨仍在下。 宋知知等不到回答,固执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裴晚织向她走了几步,步伐很慢,白嫩的脚踝溅了乌色泥浆,封住了银铃的脆响。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但是你执意要听,我可以告诉你,我为太多原因,为我自己,为我家人,或者为了皇权富贵。” 裴晚织摘下黑色帷帽,面颊雪一样苍白,口脂红得像指腹摁开的浓稠鲜血。 她温柔地笑,“你希望是哪个都好。” 借着一星微弱的灯火,宋知知这才看清她。 说来好笑,她一直自诩两人一同长大,虽不是亲生姐妹,但到底有几分情谊。可临到头了,才知道她一直都刻意隐瞒着自己的真实容貌。 哪怕如此,她也是京中惊为天人的第一美人。 “我这里点了一颗泪痣。” 裴晚织用手摁在左眼下方,她用力的搓了搓,细嫩的肌肤氤氲绯红。 “用染了朱砂的细针烫进去,有多疼呢,好像拿着一根稍红的钢针钻着我的骨头,可是那人不让我哭,眼泪一流,伤口容易发炎。” 她的声音寡凉冷淡,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她还在笑,“就为了能让我更像云贵妃。” 宋知知哑然许久,她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像喜鹊总是喂养的流浪小狗。 她本来想问“你非得这样吗”或者是“能不能不要去”,可到最后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近乎茫然的点点头,“哦”了一声。 然后又说,“我见过云贵妃,你不像她。” “一颗泪痣而已,至多能让皇上在众多舞乐姬中对你有一份印象,可这印象太浅太薄,宫内 分卷阅读84 美人如云,而你绝非以色侍人之辈。” 宋知知受了风,鼻音浑重,她捏了捏自己的鼻骨,哆嗦着道,“我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凭周皇后的本事,陛下就是有心也无力。而楚王怎么看都不像鸨母,你还有别的筹码……最起码,能保你在后宫平安一段时日。” “鸨母”楚王被骤急的冷风呛了一口,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咳错了位。 华烟听得兴致颇高,还下点评,“九小姐她可真敢说。” 裴晚织听完,默了片刻,才说,“我还以为你会劝我。” “……” 宋知知刚一张唇,咸冷的雨水渗入唇缝,萦绕在舌尖的味道却是苦的。 她好像咬了一口黄连,苦味冲天,却又吐不出,只能囫囵的咽得更深一些。 裴晚织看她的眼底神色复杂,似有万千深意,却掀不起惊天波澜。 “我不够了解你,所以才会觉得你应该劝我。” 宋知知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强打着精神道,“我劝不来。更何况,我也没有资格和立场劝你。再说多,惶恐又要得一句‘何不食肉糜’。” “九小姐……” 宋知知摆摆手,雨水顺着指根没入贴在胳膊的衣袖,她徒劳的拧着雨水,不抬头,“我算是明白你为何总亲疏有别的唤我。是九小姐,不是知知,亦不是小九。” 脚步踩着水花,宋知知侧眸回望,瞬息间裴晚织重新罩上黑纱帷帽。 她一连退了数步,积成一滩的水洼只剩迷蒙晦暗的月影。 宋知知被人紧紧拥住,她嗅着对方发间熟悉的软香,终于精疲力尽的阖上眼。 是永宁。 “想哭就哭吧……小九,没事的,你可以发泄。” 可她等了许久,等到雨声渐渐止歇,等到新月钻出厚重层云,等到街角风灯下站着一个孤挺人影。 宋知知伏在她的肩弯,缓缓抬起头。 一张俏脸冻得惨白,唇瓣血色褪尽,李书窈与她紧扣的十指温度更是砭人肌骨。 李书窈几乎错觉她会倒下,可她站直了身,冷冷道,“永宁,我还有账没有算完。” 李书窈亦是看见了江倦,她迟疑许久,将冰凉伞柄塞入她手心,自己站到廊下,“我在这儿等你。” 宋知知接了她的伞,回头看了一眼李书窈。 永宁郡主冻得瑟瑟发抖,见她扯出一个干笑,示意她快去,不用担心自己。 宋知知动了动唇,最终将那句没说完的话和牙血吞。 她知道自己身后还有永宁郡主,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会回头。 但裴晚织不是。 她的身后虎狼环伺,是如履薄冰,又是刀山火海。 所以她不回头。 她裴晚织要走的每一条路,从来都不回头。 ** 雨停了。 宋知知单手绞着长发,不知从哪儿抽来一根湿透的系带,将长发胡乱的绑作一团。 江倦知道她在生气,但是她克制的太好,所以当她双眼通红的望过来时,很容易给人她是在难过的错觉。 宋知知扯过他的袖角,银线织就的腾飞白鹤被折断双翼。 他一身磊落的干净,风雪不沾。 宋知知逼他低头,两人隔着一息距离,呼吸微微交错之间,宋知知咬牙问他,“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如果你瞒我,从今夜开始,你不必再回宋府。” 他看了半晌,“好。” “今夜这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有没有你的手笔?” “有。” 宋知知松开他的袖口,转而拽上青蓝修竹的交襟。 夜雨虽然不下了,可风力劲盛。 江倦束发的绸缎白的显眼。 “你和楚王是一伙的?” 出乎意料,江倦沉声,“不是。” 宋知知微微错愕,但只是瞬间,她再度抛出下一个问题。 “裴家当年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江倦数十年如一日的冷静终于大变,他紧着眉,答非所问。 “你为什么会知道裴家的事情?” 第41章 从未 那夜的对峙没了下文,还不等宋九小姐言出必行将人赶出宋府,江倦已经自行请辞,从府中搬了出去。 宋知知听完倒是没有生气,冷冷淡淡的站着,将人自上而下的打量了一遍。 那眼神,活像在掂量着自己辛辛苦苦养起来的白菜能卖个几斤几两。 她撇撇嘴,“哦,那您慢走,我不送了。” 说罢,软缎似的袖角轻飘飘扫过他抵着推门的手背,江倦低头轻笑一声,用肘节拦着她。 “怎么不送了?” 他微微弯着腰,两人平直交视,宋知知的眼神从惑然到嫌弃,纡尊降贵的支起一个手指抵在他胸膛,愤怒的戳了戳,“让你白吃白喝那么多年,临了还要给你打包收拾,现下还要我相送——江子昱,你做人,可得有个底线啊。” 江倦顺势用尾指勾住她的第二指,骨节明晰修长。精瘦手腕挂着条与他不相衬的古旧红绳。 宋知知的气焰顿时 分卷阅读85 熄了一半,她鼓了鼓雪色面颊,半晌,慢吞吞的转了目光。 “知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凡事别逞强,别一个人去调查和当年有关的事情,要是有什么需要,你先找永宁郡主,谢珩之会帮你。” 初夏蝉鸣多躁,暑风将铜铃摇得叮当作响,她本就心烦意乱,两种声音错落无序的撞入耳中,宋知知出口便是夹枪带棍,“怎么了?有事我就不能找你?还是说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找你还得三令五申?” 她今日的装扮甚至春色明媚,肤质柔腻的如同糯米胎釉,发间缀着一条极细的银链额饰,落在眉心的是一滴玉色的观音泪,黛眉不画而弯,乌灵的眼瞳浸着水汪汪的光。 青丝如笔墨豪迈泼洒,风梢起发尾,几缕在他指尖勾勾绕绕。 “我的意思是——” 他曲着指弯,不轻不重在宋知知鼻尖上蹭滑一道,唇边扬着笑意,“他们都是次要的。我排第一。” 宋九小姐双手环胸,后撤半步,斜睨着他,“少说两句话吧。你可真不让人省心。” 江倦接的从善如流,“对旁人,自然不存在省不省心。对你,总要特别一些。” 风盛了些,宋知知瞠圆俏目恶狠狠瞪他,不料被微末沙尘蒙了眼,她垂着头猛眨眼睛,江倦覆手在她轻颤的眼睫上。 “你干什么……” 视线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宋知知却在那瞬间恍惚闻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冷松香。 好像万顷的雪原之上,风涛涌动的松林。 江倦轻阖双目,隔着瘦薄手掌轻轻吻在她的额头。 乌发缠入色泽微黯的红绳,平安扣的质地温润,碎光明灿。 明明是两种极致到天壤不同的颜色,此刻却缠绕纠葛,连着经脉肌理,从血管一路蔓延到温热跳动的胸腔。 “不送我可以,总得等等我。” 他极轻的叹息着,千回百转中是深刻入骨,却又难以言明的爱意。 宋知知重新见光,她缓缓揉着眼眶,好像要将什么即将蔓延而出的液体揉掉,低着头,不情不愿的别扭道,“想回来就回来,宋府何时都替你敞着门。” 察觉到自己漏了一句,她从眼尾睇他,闷闷不乐道,“当然,你要是乐意当梁上君子也行。” ** 江倦搬出宋府好一阵子后,府中下人回想起那日的阵仗,仍旧觉得心有余悸。 据宋九小姐的贴身丫鬟喜鹊和画眉说,九小姐是真的铁了心要往外赶人,不管谁劝都不听。 九小姐向来最喜欢的大公子来当说客,她“啪”得一声狠狠将门拍上,震得窗棂颤了三颤。 宋逸摸着鼻尖,眼神意味深长。 任谁来都被挡在门外,就连宋相都吃了一遭闭门羹。 他气得一甩衣袖,佯装愤怒,“好啊,宋知知,是爹把你给惯坏了是吧!爹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开不开门?!” 宋九小姐十分硬气的吼回去,“就不开!” 仙风道骨的国相宋大人直捋胡须,怒了半天,最后也憋不出什么狠话,只留一句“今个儿别给她送饭,看她能硬气到几时!” “宋大人。” 江倦面色不改,却见他唇角不易细察的微微抽动,他稍一作揖,说道,“感念宋大人九年栽培,子昱没齿难忘。” “子昱啊……” 宋相似有千言万语,临了摇摇头,将手搭在他肩上,上下轻拍。 他眼神复杂,像是对待爱子,又像是对待拐走自己唯一宝贝女儿的埋怨。 “你好好的,保重自己,万事以自己为先,不用担心小九,我们护得住她。” 眼神交错间已将所有难言的话尽数表明,总归不是永别,还会有再见之日。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江倦侧过眼神,在兔儿铜铃上停留一会,眼底凝上清浅笑意,“宋大人放心,子昱定当不负所托。” 宋知知的小院里云岫院里乌乌泱泱的挤了一堆人头,宋逸踩着石阶折返,先是对宋相微微点头致意,后对江倦抱拳,“……言尽于此,也只能这样了。” 宋府九小姐最是个心软性子,此刻却像是缺席了十五年的反骨忽然归位,只留一句,“他爱去哪去哪,咱们宋府这座小庙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宋麒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指着大哥,扯着嗓门喊道,“大哥,我方才明明看见你笑了!” 宋律白眼快要翻到天上,他从身后捂住宋麒的嘴,“闭嘴,现在还不到你拆台的时候。” 宋迩在宋知知廊檐上倒挂金钟,就这么不上不下的挂着,从怀中摸出一颗圆不愣登的青枣啃得嘎吱响,“你们在大点声,我怕三步之外的子昱听不见。” 宋善个隔岸观火,笑着摇头,宋司用净帕拭着手指,淡淡道,“他走了,指不定府中谁最高兴。” “咳、咳!”宋相重重的清了清嗓,从大儿子瞪到小儿子,一个也没落下,“一个个都闲着?” 宋麒立刻借口遁逃,“爹,我还有没看完的书!” 宋相:“你会看书?今个儿太阳要打西边出了?!” 还没说完,人已经跑没影了。 这七嘴八舌的人群 分卷阅读86 一散,云岫院显出几分平时里的清幽高雅,宋知知支着两颊,从头发丝儿恹到云缎鞋的东珠。 画眉实在看不下去,蹲着身过来劝,“小姐,您这么不舍江公子,为何又非得放狠话,将人赶出府去?” 喜鹊用手势抹着脖子,示意她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知知却没与她置气,翻了个面,将小脸枕在臂弯,细声细气道,“你不懂,他有他要做的事情。” 画眉不解,紧皱着眉,“我不懂,小姐,有什么事儿是离了宋府才能做的?” “太多啦。” 宋知知掰着玉葱似的指头开始数,从一数到五,从左数到右,反复来回好几次。 掰到最后一根小尾指时,宋知知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粉拳轻握,在画眉笑眯眯的眉眼中磕了一下,嗔道,“还有,什么叫我把他赶出去,分明是他自个儿要走,我拦也拦不住。” 画眉和喜鹊对视一眼,俱是无言,两个多愁善感的小丫鬟无声叹一口气,双双转步出了房门。 宋知知百无聊赖的从藤编果筐中捡了几个大红大绿的枣儿,抛掷在手中玩接石子儿,她丢得心不在焉,没接到一个,沿着桌角滚落深处,宋知知憋了好一股儿气,被这颗从她手中溜走的红枣儿点起了一把无名的火,烧得她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提着裙摆,半蹲在地面,伸长了手往美人榻里掏。 红枣儿滚得很深,她的指腹蹭上一层薄灰,愣是没捱到边角。 宋知知像是跟谁置气一般,切切咬着后槽牙,抿直了唇,势要将红枣儿摸出来。 肘弯被摩得生疼,宋知知的指尖却触到了一颗冰冰凉凉的物体。 她用力挖了挖,终于顶着掀起的尘埃将东西挖了出来。 宋知知用衣袖掩住口鼻,一连退到窗下,这才缓缓将掌心摊开。 是一粒小小的云子。 她怔忪许久,眼尾沾了一团墨色晕染的尘灰。 电光火石,她猛地转头,脚步磕绊的抓住了许久没有动过的博文棋盘。 这还是上一次她和江倦对弈留下的残局,彼时她是黑子,他是云子,当时的宋知知大杀四方,云子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她站在江倦的位置,沉思许久,好几次伸了手又缩回,心中接连跳了好几种下法后,最终才轻轻将这枚云子落在某一点上。 这盘棋便下完了。 宋知知的双眸在一瞬间睁大,她无措的瞪着黑白棋子交错而布下的一幅简体画。 她没来由的想起醒春楼的那一夜,两人近乎固执站在暴雨中对峙,宋知知扬了手,到底没舍得落下。 她可能是被雨淋得有些神智不清,亦或者是被今夜接踵而来的桩桩件件扰得不甚烦忧。 最后问出口的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句不成句。 “我为什么会知道裴家的事情重要吗?你告诉我,就算我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宋知知极不理解,她指着长街尽头,语气急促,眼泪却成了剪断的珠帘,滴答落了满面。 “你不是爱慕裴晚织吗?你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进宫?” 她剩下的话说不出口了,以吻封缄,将她所有的理智付之一炬。 坚定彻骨的两个字在她耳边如惊雷炸开,江倦字字沉声。 “从未。” ——那是一只小山雀。 乌灵黑亮的眼睛,纯白如雪的羽翼,像团糯米似的。 “我从未爱慕过裴姑娘。” 第42章 谋事 日子难得风平浪静了好长时日,宋九小姐闲来无事开始修身养性,在屋子里盘腿打坐能坐一整日。 她跟只蜘蛛精似的打坐时,不忘手捧上次抄录的三十四人生平,后来又借着宋逸之口和永宁郡主之手查缺补漏,修订了厚厚一沓纸笺,握在手中分量着实不轻。 永宁郡主踩着烈日骄阳到她院中时,就见宋知知左手端着墨色砚台,右手捏着麟管笔,正凝神屏气的写着簪花小楷。 “你们小姐这么用功呢?” 李书窈踏入一圈阴凉蔽开的影子,从棱格花窗探头张望。 永宁郡主身后跟着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年岁约和喜鹊画眉差不多,见了面,笑嘻嘻的喊了一声“画眉姐姐、喜鹊姐姐。” 喜鹊略一点头,扶了把佩瑶的手,“郡主快快请进,外边暑气重,不宜久待。” 画眉正弯着腰往屋内冰鉴添着“白雪”,厚重冰层叮当撞入其中,将盛夏熏蒸缭绕的暑气消得淡了些。 宋知知听见动静,也不回头,“永宁来了?” 李书窈让佩瑶把她带来的清凉解暑的新莲绿豆汤拿到小厨房用冰镇一镇,佩瑶笑得乖巧,挎着精致三层食盒和喜鹊顺着长廊走到小厨房。 “小九,你在哪儿,我好瓮中捉鳖。” 李书窈故意闭着双目摸索着门框,宋知知抄起一个废弃的小纸团掷到她怀中,“你才鳖呢。” 她将纸团展开来看,上面的清秀字迹微微走形,李书窈煞有介事的点评道:“潦草了一些,小九,你心不定啊。” 娇俏多情的桃花眼摇过来,宋知知垂眸动 分卷阅读87 笔,视她如空气。 可架不住永宁郡主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她在屋内绕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晃落满地的鬓影钗光,扰得宋知知不得不搁笔看她。 “你上这儿干嘛来了?” 李书窈伸指点在晶莹剔透的冰块上,指尖被冻得发红,她才如愿以偿的收回手,覆有薄薄水意的手指在帕角上蹭出一道洇湿的深色痕迹。 “我当然是来看看你。” 她转过眼,纱帘正好被掀得层叠,如打了一串玉珠随手抛进玉盘。 叮铃哐当,和叶浪起伏的声响混为一体,金石丝竹般悦耳动听。 “你说你来看热闹我就信你。” 宋知知抹去鬓边的细汗,抻着胳膊舒展筋骨。 “你最近好似憔悴了些。” 李书窈与她挤上床,宋知知嫌热,不肯近她。 袖中掉出一把摇风,李书窈打着扇,觉得她这小屋的格局构造甚是别出心裁,冬暖夏凉,就算屋中不用冰鉴,也是舒爽宜人。 “是啊。”宋知知随口答她,“每天都要想这些事情,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李书窈狐疑的看她,慢吞吞重复了一遍,“饭吃不下,觉睡不好……确定不是为江公子么?” 宋知知凶她,“提他做什么?跟他又没有关系。” 李书窈努努嘴,“得,现在连提都不让提了。” “跟他才没有关系。” 宋知知又道,从堆叠整齐的纸笺中抽出最底一张,呈到李书窈眼前,“这是我梳理来的,你自个儿看看。” 李书窈一目十行,很快阅览完毕,她微露讶异,却知道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她压着声音,只用两人才能听清的耳语道,“怎么……这桩桩件件,要么是周皇后,要么是云贵妃?” 永宁郡主百思不得其解,翻来覆去又看了好几回,“可是这和云贵妃有什么关系?她不是已经故去十数年了吗?” 宋知知又抽出一页笺纸,页脚有几支幽幽而绽的雪梅,沿着雕梁画栋逐日生长,细闻甚至隐有淡淡梅香。 “千瓣莲是云贵妃最喜爱的花,而跳大神那位、晚织姐姐的花灯,还有我引我入局的油纸伞,皆有千瓣莲的纹样。”宋知知托住她的手,语调深沉,“我得和你说一件事情,永宁,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神色郑重,李书窈同样收敛了玩闹,看着她的眼睛。 宋知知这双眼睛生得真好,不笑时亦温婉动人,笑时更是含了满园春意。难得的是,这双眼总是清澈明净,纵然偶有愁色,也很快散成烟气。 “姚大人,多半是周皇后的爪牙,而……” 宋知知如鲠在喉,见永宁急促的催她,她缓缓启唇,声线温缓却颤,“照月夫人曾与姚大人的正妻是手帕交,我怕……这其中的暗箭,会有一支是冲着照月夫人而来。” “我更怕……” 宋知知将李书窈拥入怀中,竭尽全力的抱着她,“周皇后是动了和亲的念头。永宁,陛下无帝姬,唯你身份最为尊贵,而照月夫人仍有一批誓死效忠之辈。她权柄滔天,定然是不甘愿受人掣肘。” “然……” 她却怎么也说不下去,李书窈伏在她肩前,两人仿佛身份倒置,又回到了醒春楼那一雨夜。 宋知知是不哭的,而永宁郡主,更是不哭的。 她抬起脸,仍然是明媚惊艳,眼尾风情万种的桃花却熄。 有风一路吹进她怀中,扰乱李书窈的云鬓。宋知知替她拢过发,耳垂上坠着一串瓷色的珠珞,撞着指尖,与白腻肤色不相上下。 宋知知抿了抿干涩的下唇,牵紧她的手,“谋事在人,我要成事也在人。我决计不会让你和亲疆北。” 许久,李书窈别过眼,神色被隐在窗前摇曳的杏影之中,“和亲之事暂无消息,先不必记挂于心上,我今日来,是要同你说另一件事情。” “你说。” 李书窈用手压着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纸笺,见她露在袖外的一小节藕臂已经染上绯色,当即打下遮光竹帘,轻声细语道,“寄心要见你。” ** 两人商议好,由府中最好事生非的宋麒和宋迩去给姚大人添点麻烦,闹他一整晚家宅不宁,而为着嫡小姐能够静心养病,定是不会加派人手看顾。 宋知知站在姚府侧门,仰头无语凝噎。 “你不会是想要我翻墙过去吧?” 李书窈一身靛蓝劲装短打,长发高束,英姿飒爽。 “以前不还总翻?怎么长大了,端起小姐架子了?” 宋知知折了一支薄柳就往她手背拍去,“胡言乱语,再者,翻我府中的墙,和翻他人府中的墙,这能一样吗?若是传出来了,我爹和我大哥的脸往哪儿搁?” 李书窈捂嘴轻笑,“话说你二哥和七哥对你真够言听计从。你让他们去给姚大人生事,倒就去了。” “放心吧,总归不是借着他们的手,查起来也算不到宋府头上。” 李书窈若有所思的“哦……”,她望了眼夜空,星罗棋布,辉光相映,如满天流萤,岔开了话题,“所以你是借了江公子的手?” 宋知知拍拍双手,眉目冷淡如薄月 分卷阅读88 寒芒,轻哼一声,“那是他该。” 李书窈知她嘴硬,转头笑得耳根微红,乍听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她刚一回头,就被延伸的梨花扑了满面,只见一个娇小身影跃跃欲试,真的要将读过的书、学过的礼仪通通抛之脑后,堂堂国相府大小姐竟然真的要翻墙! 明明是夏夜,李书窈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连抱带拽的将人从垫起的石碓中扯出来,还没说话,倒是被宋九小姐劈头盖脸训斥一通,“干什么啊?不是说好了翻墙?” “翻你个……”李书窈一肚子话憋了回去,她忧心忡忡的摸了摸宋知知的前额,目光疼惜道,“你到底怎么了小九?是什么让你放弃了你引以为傲的大小姐身份?” 宋知知被风吹得心浮气躁,一时间拿不定李书窈究竟要干嘛,瞪了她半晌,终于瞪到了院内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姚寄心身着鹅黄衣裙,她久病未愈,用帕掩着唇角,受了风后低哑的咳了几声。 “永宁姐姐……九小姐。”她对着两人微微福礼,李书窈连忙将她托起,“莫要拘礼,大家都不是外人,走,咱们先进去,别站风口,免得你风寒加重。” 宋知知见她面色苍白,人比夏日轻薄衣衫还要清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眉眼染着倦怠病容,连檀红口脂都无法为她带来一抹鲜活。 她又咳了两声,歉意的目光落在宋知知身上,声线并不柔婉,许是咳疾常犯的缘故,听起来略有沙哑。 “九小姐,这边请。” 宋知知微怔,只觉得姚寄心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既有不加掩饰的艳羡,又有一抹淡到转瞬即逝的…… 怜悯? 她在怜悯自己? 李书窈搀扶着姚寄心,缓缓进了内厅。 她的院子极为雅致,却见冷清。 走动的丫鬟奴仆目之所见不过三五,李书窈心算一遍,登时气道,“姚大人就是这般对你?嫡女的院子,竟不如旁的庶出精致?就连伺候的下人都要缩减一倍?” 姚寄心命人沏了茶,她将手搭在凭几,笑容淡得像是一团雪。 “永宁姐姐无须动怒,我素来喜静,这里伺候的人手脚勤快,每个都好使,人多了,反而容易落人口舌。”她扇开烟气,字音很慢,“今夜冒昧借了永宁郡主的面,请宋九小姐过府一叙。” 虽然夏夜,夜间的温度仍旧灼人,可姚寄心屋里却燃着熏炉,热得宋知知手心冒汗。 “你既是永宁的妹妹,对我便当姐妹看待。”宋知知不动声色的在袖内揩去水意,觉得自己已经热得有些头晕。 “松明,把熏炉撤了,将窗开起来。” 见她窘迫,姚寄心吩咐侯在门外的丫鬟,宋知知询声去看,只见是方才为两人开门的丫鬟,模样倒是不出挑,身段却很纤细。 宋知知出声劝她,“不用麻烦了姚小姐……” 话还未完,李书窈便向着那名叫松明的小丫鬟笑道,“差点忘了,我娘让我给你带的药还落在马车上,松明,劳烦你与我走一趟。” 两人一走,屋内仅剩宋知知和姚寄心。 宋知知端了茶,浅抿一口,眼尾扫过一缕余光,姚寄心进了屋,面色果然红润了些许。 “姚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第43章 逐日 相顾无言之间,宋知知沉默着打量屋内。 姚大人为官如何,宋知知尚且不知。但是永宁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姚府嫡出的小姐,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屋内摆件,虽看着朴素平常,但内里却暗含玄机。 无一不是名贵器物。 倒也应了姚大人对正妻所出的嫡女格外上心的说法,可惜,她自幼身子骨羸弱,再多的荣华富贵搁在手边,只如镜花水月,有心却无力。 两人中间置放一张梨花白的桌案,雕刻的极为精细,桌沿梨花焚焚绽放,像围了一层的云。 宋知知忽然想起院内枝撑如伞的白梨,现下花期已过,却开得别样好。 她看着海棠八角灯,提了句,“梨白花期短,而姚小姐院中的梨花开得如此繁密,可真难得。” 姚寄心唇边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僵滞一瞬,手指无意识的扣紧凭几,手背隐有淡青经络。 宋知知只做欣赏闲聊,对她温柔的笑了笑,眼尾弯成一小道笔锋勾出的新月,眼瞳黑润亮泽,衬在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整个人灵动又漂亮。 姚寄心无措的转开视线,却落在自己泛了青色的指节,她抿着唇,奋力擦了擦,却留下一抹刺眼的余红。 宋知知将手覆在她手背,和缓的摁了摁,“姚小姐不必紧张,我就是随口一提,许是府中有高人将养,才让这树礼花开得这么好呢?” 不知是哪里起了风,姚寄心又低低的咳起来,宋知知听得心中发紧。她的咳疾犯起来并不分时节,眉心蹙着,面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 她用云帕紧紧捏着唇角,待移开时,染开一朵烈焰梅花。 宋知知给她温上茶水,递到手边,“姚小姐,你这……?” 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她虚弱无力的接了茶,先低声道谢,才道,“我娘怀我时,被府中的姨娘动了手脚, 分卷阅读89 我本是双生子,无奈只保全一个,纵然如此,也是落下病根,这辈子苟且到何时尚不得知。” 宋知知愣了愣,事关姚府的后院秘辛,宋知知并不知道此事,但她的遭遇与姚寄心相差无几,倒是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来。 还不等宋知知想好说辞,姚寄心忽然摇摇晃晃的起身,她就像风中残烛,秀美面容满是不甘幽怨,她从桌几抽出一把花剪,一手摁着鎏金烛台,狠狠裁断烛芯。 火光将她的面色烘得明丽,两道清泪却婉转而流。 “或许——”她吃力的喘着气,一手捂着心口,泪流满面的摇头,“我也用不了多久了罢!” 她情绪激动,呼吸乱了方寸,宋知知连忙起身,将她扶回软榻,急问,“寄心,你的药在哪里?” 称呼变换的猝不及防,姚寄心懵懵抬头,眼泪仍在流,“你唤我、唤我什么?” 宋知知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蹙着眉催了她一句,“明月,你的药在哪里?” 明月是她的小字,除了她那薄情爹外,再无任何人这般亲昵唤她。 而且小字亲密,常是家中亲友或闺中密友才唤得自然,但是姚寄心和宋知知的关系用萍水相逢可以诠释。 若论交情,她与国相府的九小姐不过初见,若论身份尊卑,她也不敢僭越。 她的气险些上不来,姚寄心忽感天旋地转,她险险歪倒,用尽气力的指向某处,“那、那儿……” 宋知知替她将药寻来,打开紫檀木盒后,红绸布中呈着几颗颜色黑深的药丸,闻着有股说不出的异味。 情况不容许她多想,宋知知撑着姚寄心的后背,为她顺着气,就着茶水咽下药丸。 “多谢……” 她几乎是浑身脱力,方才宋知知抚过她的后背,手心已然洇湿。 这天气闷热,稍一动作容易挥汗成雨,而她屋中不仅有熏炉,窗户更是闭的密不透风。 宋知知刚刚握过她的手,不似活人温度,明明触着肌肤,却冻得唇齿轻颤。 姚寄心抬眼看她,宋知知的样貌生得乖,肤色白腻如干净冬雪,手捧着紫檀木盒,鲛光袖松松下落,手腕细的三寸红绳可以绕上几圈。 从前永宁郡主总说宋九小姐如何如何,与她爬墙打鸟,赛马夺花,活得肆意又张扬。 也听,她早早就没了生母,命运残忍,连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也一并夺走。宋府中唯有宋逸一人与宋知知血脉相连,而其他兄长,却待她如亲生。姚府却不像宋府,光明磊落,从未藏污纳垢。 姚寄心联想到如今境遇,忍不住悲从中来。她怔怔的,又重复了一遍,“多谢……” 宋知知倏然回神,笑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 打开的紫檀木盒来不及合上,宋知知的手指轻轻绕着云浪纹,终于说到正题,“寄心,你身子不好,我不该耽误,所以我们长话短说。” 姚寄心顿了顿,看着她,鸦羽般长睫微垂,“好……” 宋知知不再含糊,“你的小字是明月。明月生辉,前程似锦,寄心,你母亲对你有很高的期望。” 姚寄心低头不语,算是默认,肩前却颤得厉害。 宋知知又道,“照月夫人与姚夫人感情甚笃,是手帕交。当年照月夫人诞下永宁,原是有小字,小字“平明”,骏马逐日的之意。” 宋知知端茶细饮,她品茗的功夫一般,只能觉出是好茶,茶味先苦后甘,缭绕在舌尖。 她缓缓摁着杯壁,珐琅茶盏造型精美,丹蔻色花卉盛开的艳丽。 “可惜,明月蒙尘,骏马也困囿于一方之地。” 话音极轻,几乎湮没进夜间呼啸而过的穿堂风。但是字句珠玑,几乎是一柄烧红的烙铁,直直就要往她心间烫去! 姚寄心扯着染血云帕,将那团暗红印记撕得粉碎。她指尖发白,唇瓣细细战栗,脊背的细汗涌了一层又一层。 宋知知见她反应尤重,心知自己这条路是选对了,她微微叹息,“明月、明月……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这句诗被宋知知不疾不徐用不疾不徐的语气念出来,带着意味不明的惋惜,姚寄心猛然抬头,双眸瞪大,似惊恐,又似茫然。 “后来又有人唤你明月,他姓‘叶’,或者是‘夜’。”宋知知拭去她的眼泪,温声道,“你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曾经对你许下千金承诺,可是寄心,不是所有人都是君子,也并非所有人都能信守诺言。” 姚寄心的心理防线正在被她一步步击溃,宋知知的尾音绵延着如针一样的哀色,叫她振聋发聩,双耳失聪。 宋知知捧着她颤抖的双颊,并不刻意目光交视,声音落得更轻一些,“我知道你有顾虑,你想保护他,对不对?可是他将你用作吊我上钩的‘诱饵’,让我一步步探查到这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与你相熟,接手此案的会是姚大人吗?于情于理,这事儿本就是京兆尹的管辖范围,姚大人手再长,也难伸到这儿。” 姚寄心在混乱思绪中紧紧闭上双眼,细巧的咽喉往下吞咽,喉间涩苦难捱。 她没有想到宋九小姐竟然聪慧至此,她曾经绞尽脑汁的说辞,愚蠢又难登台面的把 分卷阅读90 戏,在她的直言不讳下几乎不值一提。 “寄心,你有顾虑,我亦有我的顾虑。永宁——你知为何后来再无人唤她小字‘平明’吗?因为这个封号代表的是皇恩浩荡,是天家制约照月夫人的筹码。” “用姚府,化成了对付照月夫人的一支暗箭,虽不致死,却会令天家疑心如湖中涟漪扩散,自古君恩最难消受,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永宁待你亲如姐妹,你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险境?” 姚寄心的眼泪顺着眼尾滚至手背,她抽噎着,词句破碎,“我没有……我从未想过要加害照月夫人或者永宁郡主……” “我知道你没有。”宋知知抬起手,绕过她双肩,虚虚的拥住她,“寄心,他非你良人,就算摒弃身份,也与世俗不容。你告诉我,摘月节那日,你是不是应了他的邀约?” ** 从姚府中出来后,已是三更天,星子寂寥躲入铅云,长街风灯晦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李书窈披着月白系带披风,凝着姚府檐下的绢纱灯,目色凝定沉静。 身后的佩瑶眼巴巴的站着,见宋九小姐终于从姚小姐院中退出,喜得蹦起来,“郡主郡主,九小姐出来了,您赶紧回马车里候着,这夜里风冷且急,奴婢真怕您冻出风寒。” 李书窈没应她,踩着打转儿的灯影迎上去,“小九。” 宋知知环顾四周,四面无人声语,她点点头,“隔墙有耳,我们进去说。” 两人上了马车,佩瑶差点泪盈于睫,李书窈将她赶去外边,佩瑶也懂事,忙不迭指使车夫率先送九小姐回府。 宋知知慢条斯理的叠起袖子,淡声道:“与你猜想的不错,寄心和狄罗余孽确实有往来。暂时还不得知对方名字,但是托你的福,从照月夫人口中打探出狄罗皇族的姓氏……” 她低着头,吐出一段古怪的发音,“用中原话、和中原汉字写来,确实是‘夜’。” 李书窈沉沉的闭眼,靠在宋知知肩上,“小九,接下来该怎么办?” 宋知知握住她的手,“此事决计瞒不过照月夫人,永宁,近日行事多加小心。对了,有关‘天母疑案’一事,需请你多让谢公子留意宫中风向,我怕,此事难圆,耀京城,许是要有一场流血了。” 第44章 劳驾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总是伴随流血事件,没有一任帝王不是踩踏着千万人的尸山血海登上皇位。 “凡昔元首,承天景命。”宋知知娓娓念来,“登高者,久居万人之上,这放眼所望,皆是浮云缭绕,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真切。” 李书窈听懂了她的意思,却不知该做如何回应。 陛下病重,皇后掌权,太子虽在其位,手中实权却形同虚设。 朝中宋谢两大世家不易撼动,然周皇后母族是盘踞京中势力百年之久的周家,女子间出过一代太后、两朝贵妃,到周皇后更是鼎盛,执一方凤印,甚至,执一方明堂。 “周皇后确实好手段。” 宋知知的轻薄里衣浸着汗,冷风一兜,感觉骨头缝都渗着冷意。 李书窈想给她兜上披风,宋知知摆手示意,她只好作罢,寻了帕子替她细细拭汗,“不错,周家女子各个人中龙凤,其中的孝敏皇贵妃,当年离后位仅有一步之遥。若不是生了变故,这历代的皇后之位,应该都由周家女来坐。” “不过……”宋知知沉吟着,“周家阴盛阳衰,不是长久之计。” 这句话里潜藏的、透露的信息太多,李书窈登时呆怔,久久没有回过神。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知知摁柔着自己的清明穴,忽然另问,“陛下与周皇后是青梅竹马一事,你知道吧?” 李书窈求知若渴的点头,“何止我知道,全天下都知道。” “我听子昱说,先帝当年青睐的储君人选并不是陛下,而是那位——”宋知知压低声音,附在李书窈耳边,用气音道,“血洗明堂的永遇太子。政变之后,各方势力各有重创,而后,周家扶持了德王,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她身为相府小姐,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要调查这些隐秘,是费些时间,但胜在不难。 李书窈神情懵懵懂懂,宋知知掀起帘子,不知何时天地间挂起了细密雨帘,雨雾蒙面而至,风灯一晃,晦暗微光衬出她清明双眼。 她移开眼,拉着细绳,缓缓道:“我和大哥秉烛夜谈,作了大胆预判和分析,也许周家之所以会选择德王而非楚王,其中原因,大概是因为德王性子柔顺,好拿捏掌控。这不,眼下的朝堂,可不是姓姜,而是姓周。” 先帝在时,德王只是闲散王爷,无伟大建树,只领清闲官职。虽与周家的嫡小姐青梅竹马,但依照旧例,周家女该入宫服侍君王,这两人的姻缘原本到这儿就该断了,奈何风云不测,永遇太子弑父杀君,楚王受了牵连,流放蜀地,不得回京。 直到周家扶持德王成为新帝,原本的太子妃人选成了周家小姐。当时的太后姓谢,是谢阁老的表亲,虽百般阻拦,却如螳臂当车,为了不让周家势力一方独大,太后又许了云家小姐进京。 新帝登基没多 分卷阅读91 久,太后因病暴毙,周皇后彻底手握六宫,谢家人欲加发难,却逢周皇后有孕,这是陛下的第二个孩子,又是中宫所出,自然是皇太子人选。 当今陛下子嗣缘寡薄,至今所出无几,平安无恙活到今日的皇子更是屈指可数,这宫中,除去三皇子外,再无旁人。 宋知知说:“既有母凭子贵,亦有子凭母贵。不管怎么说,谢家人看在太子的面上,倒是摁下了彻查太后病因一事。” 风声忽急,撞入耳中如漩涡般剧烈轰鸣。 李书窈忽然捉住她的手,整个人紧紧绷着,如惊弓之鸟,“为什么……周皇后不放权给太子?” 宋知知看着她,半晌,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我的傻永宁。因为太子姓姜,不姓周啊。” 太子姓姜、不姓周? 太子姓姜?不姓周! 李书窈愣愣怔住,宋知知扶紧她鬓边的赤金珠钗,“这些事情,都是我的推测,具体的,还得等楚王调查过后才有结论,我们——” “楚王?” 李书窈忽地截断她的话,纳罕道,“你什么时候和楚王打起交道?” 宋知知弯弯头,眼尾露出一丁点心虚,“互利互惠而已。我有他需要的,他也有我需要的,而且楚王行事,怎么说都比单打独斗的靠谱,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我问你,永宁,你有没有觉得周家奇怪?” 李书窈仍旧蹙着细细黛眉,很是不解,“哪儿奇怪?” 宋知知牵过李书窈的手,在她手心里描出一个“周”字,“周家无儿郎,不奇怪?” 月凉如水,在水洼中泄出一地银光。 宋知知反扣上她的手,对她笑道,“文臣久居庙堂,而武将镇守边疆。耀京的定北大将军,正是周皇后的兄长。说起定北大将军你定是不陌生,这位将军素有‘弑神鬼’之称,手下的定北军能以一敌十,可惜,多年前的六原之战,定北大将军迟迟等不来补给,最终与城共存亡。” 李书窈低头喃喃,“六原之战……我娘原是要去支援,路上却被敌军唱了一曲空城计,待赶到时,已是一抔黄土,一堆白骨。” 她有些无措的抓紧宋知知,圆润甲盖摁在她手背上,印出几道深深月牙。 这段鲜血灌浇而成的历史不过十数年,但是对于亲历当年之人,怕是恍若昨日。 “我竟然……竟然现在才想起来!” 她颤得如同雨吹霜打的小花,满眼难以置信,尾音忽地变了调,“原来……这盘棋局,早就在数年前布好了!” 宋知知安抚的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她:“哪有人有这通天本事,永宁,你不要害怕。当年六原之战的矛头根本不在照月夫人,当时的粮草弹弓已尽,又是百年难遇的暴雪,山路难走,水路不通,就算照月夫人都按着脚程赶到,定北大将军也撑不到那时。” 她顿了顿,继续道:“定北大将军殉城后,照月夫人主动交还兵权,再不问军政,如此也淡出了耀京城的权力中心,现在有人将照月夫人和你拉入局中,是想混淆视听,让这势力更乱一些,而他也能自保更久。” 李书窈双眸睁圆,茫茫然的摇头,“小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宋知知用鞋尖将小几拨到自己面前,手指抹了点茶水,于深色托盘中写下两个字。 簪花小楷笔画连缀,风骨天成。 却因为烛火昏暗,那凌厉撇捺顿时化成了无形的刀锋。 一个周,一个云。 “太后用云家来制衡周家,你岂能不知,文臣武将,东宋南谢,这京中,还有一人制约着定北大将军。” 定北大将军多年前命丧六原之战,而一统天下武将的却是骁骑大将军云唯岸。这位云将军,正是多年前蹊跷离世的云贵妃兄长。 李书窈惊了好长时间,一时间沉默无语。宋知知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早已凉透,她也不在意,润了润干涩的喉。 “一命换一命,难道是报应?”李书窈怔怔发问,“难道云贵妃,是周家的……” 宋知知支起一根手指,抵回了李书窈未完的话,“我不信鬼神之说,也不信报应。从失踪案开始,到天母传言,只不过是背后有人装神弄鬼。我今夜同姚小姐说了一会子话,倒是有了些别的想法。” 李书窈定了定心神,从她指尖夺下杯盏,仰面一饮而尽。 “你说,我听着。” 抽丝剥茧的分析并不是她的强项,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精疲力尽地轻阖眼睫,“姚大人是权贵出身,走得却是谢阁老的仕途。所谓一日为师,该以终身报答,可是这份恩情却比不上周皇后的给出的筹码。” 李书窈手指紧着杯壁,茶水见底,浮着几缕叶沫。 “这世间,少有人能抵挡得了对权力的渴望和诱惑。” “这是其一,但是我现在要说其二。”宋知知左右手各立第二指,并弯了弯右手指头,“自从定北大将军战死,周家的儿郎再无出人头地之辈。原就男丁凋零,此后周家儿郎更是接二连三的因故去世,若是按照当前京中的实力分布,宋谢分立,周家已然式微。若不是周皇后手揽天下生杀大权,周家……” 宋知知蓦 分卷阅读92 然停住,言尽于此。 李书窈却另有想法,“话不能这么说,若论根基资历,周家远在宋谢二家之上。这棵大树的叶子是凋零了不少,但是这百年树根,依旧稳如磐石的扎根在耀京这片土地上。” 宋知知靠向软垫,永宁郡主的香车宝马贯是精致,呼吸间有淡淡的芸香。 “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蝼蚁还可蛀空树心,等着罢,我们总会有机会的。” 说着话,马车却忽然急停,永宁郡主反应极快,单手拢紧宋知知,另只手猛然掀开帘子,黛眉娇蹙,柔白面颊浮上急色。 宋知知顿觉奇怪,眼下时至深夜,按理说路上不该有人大胆拦下马车,更遑论这辆马车有着显眼标识,纵然认不得户部侍郎李无定,也该认得照月夫人的红缨枪。 宋知知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手,轻声道:“怎么了,永宁?” 李书窈无言的坐回车内,朝外偏了一眼,无声道:“你自个儿看吧。” 宋知知愣了愣,弯身下马,就见目之所及,立着一匹明火般的骏马,那马儿撅着蹄子,鼻间喷薄热气。 骏马之侧,一人身形修长,穿着身干净却冷的梨白长衫,在黝黝长街谦谦而立。 见了她圆亮可爱的杏子眼,散漫的笑了笑。 “子昱?” 宋知知骤然出声,“你怎么在这儿?” 江倦牵着马向她行来,声影逼近的同时,宋知知才发现他紧着银鞍缰绳的手还提着一柄长剑。 宋知知退回车厢,有些歉意的看着李书窈,“今夜不用送我回去了,永宁,劳驾,借把伞。” 她点点头,两人深交多年,有些事情无须多问。她从箱匣内捡出一柄竹骨伞,冲她摆手,“去吧去吧。” 江倦俯在她身边,单手撑着车壁,将她护进自己怀中,顺便对永宁郡主微微点头,“永宁郡主,劳驾,借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凡昔元首,承天景命。”——《谏太宗十思疏》 第45章 生辰 雨势其实不大,朦胧月影碎在马蹄踏乱的薄薄水面,醒春楼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缓缓转圜,四方长街静谧而光影迷乱。 宋知知上手捋了一把微湿的鬃毛,那马儿极通人性,温顺的靠近她手心,黑鼻头小心翼翼的蹭了蹭。 她上手拍了拍,马儿原地踏开几步,尾巴甩的欢快,似乎极为开心。 “中原可养不出这样的好马。”宋知知偏眼看他,眼底盛着薄薄的月光,“说罢,哪儿来的?” “定州的马。” 江倦踩上银鞍,鹿皮靴围着一圈掐金云纹,细看,那起伏云浪亮着光,原是用米粒大的东珠穿针引线而成。 宋知知无声地挑眉,这双鞋是宋知知亲自请了京中绣娘给他纳的,那些细碎的东珠是她寻遍了京中的商铺,最后从一个胡商手中买到这一盒东珠。 是上好的品相,可惜太碎,宋知知以一包金叶子的价格买下来。 宋知知举着伞,裙摆湿了一些,将海棠洇得更艳更红。 江倦俯身,握住竹骨的伞柄,指节修长明晰,手腕红绳沾了雨,服帖得熨在清瘦腕骨。 宋知知垂眼盯了好一会儿,忽然道:“这红绳已有年头,下次,我给你加固一下吧。” 江倦的指弯似有若无的蹭过她细白耳垂,宋知知今日摘了一对小巧的玛瑙流苏,五色交织,光彩耀目。 月亮从重重铅云中透出来,又白又俏,他压过鬓边一缕乌发,指节扣进她的耳弯,极轻的触碰了属于他的月亮。 “你拿主意就好。” 江倦用手背轻贴她的侧颊,宋知知仰面看他,不偏不倚,眼神纯粹。 一把纸伞辟开小小一片天地,夜风稍急,连着呼吸都快了一息。 那马受了雨,铁蹄撅得更欢。 宋知知顺势后撤半步,被马儿甩了一脸雨水,“定州的马——云将军可是训马的个中高手。” 江倦轻笑一声,“这是他手把手养起来的,名唤清极。” 宋知知与清极投缘,嫣红的唇绽着笑意,“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她略略一顿,“是个好名。” “这番话从九小姐口中说出,才有了意寓。”江倦勒紧缰绳,“还好云将军有些墨水,不然就该叫清八了。” 宋知知被他逗笑,玉颊娇花堆雪似的砌出两道浅浅的笑痕,江倦却轻轻摁在她透了乌青的眼下,指腹微凉,隐有潮冷水意。 “怎么瘦了一些?” 宋知知避不开,佯装镇定,心跳却乱了一拍。 “感谢江公子不日前的飞书传信,若不是你给我指明这条路,我也犯不着彻夜掌灯。” “怪我。” 他低着叹了一声,温热吐息却故意听在她侧颈,宋知知浑身一僵,好在他一触即收,“走吧,给我们九小姐陪个罪。” 他单臂环过少女的盈盈楚腰,宋知知的惊呼被骤急冷风扑回唇齿。飒踏马蹄高高扬起,对月嘶鸣一声,撞入濛濛雨雾。 她坐于马背,困于他怀中,两人几乎亲密相抵,江倦懒散地将下颌抵在她肩上,虽是控着马,实际上,暗含侵略的目光不加掩 分卷阅读93 饰的落在她耳垂上。 那玛瑙晃得碍眼。 他眯了眯眸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欲念。 他好想咬一下。 “知知,撑着伞。” 竹骨伞柄温凉,浸了雨水后冻着手心,宋知知用力锢着手指,力气太重,指节渗了苍白。 江倦瞥了一眼,嗓音里含着笑意,“知知,这伞是永宁郡主的,你要是折断了,还得给她赔一把。” 说话间,仍是贴近她。宋知知忍了又忍,整个人如线控木偶般僵直,终于不耐烦道,“闭嘴。” 江倦不再逗他,清极翻云踏月,从临水街最长的一条长巷疾驰而过,留下一道朦胧的虚影。 出了耀京城,上了官道,宋知知看着在昏暗夜色中冷清的茶肆,猜不到他究竟要将自己带向哪里。 “几月前。”她指着那破了檐口的茶肆屋顶,雨水沿着瓷碗大的豁口滴答下落,在倒扣的桌膛里积了一尺雨水。 “我和永宁被二哥骗到这儿来,当时被大雨困住了,饮了一碗茶水。” 江倦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还记得?” “嗯。”宋知知点头,“三文钱一碗,味道挺好的。” 他答得随意又认真,“下次我陪你来。” “什么啊。”宋知知失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江倦嗅着她衣袖淡然的白梨浅香,说,“我是这个意思,届时,还望九小姐赏脸。” 她故作为难,却没拿捏架子太久,言词轻巧的揭过了,“等雨过天晴吧。” 不是这场雨。 而是阴沉冷肃罩在耀京城的这场雨。 约是向西又走了半时辰,终于见到远近高低、错落有致的山坳。 宋知知打掉他欲扶自己的手,江倦目露遗憾,凝着她纤细腰身。 “这是哪?” 群山环月,渡鸦惊枝。雨歇之后,树影漏着清冷月色,她正提裙绕过一方泥地,江倦却仗着人高腿长,双手摁在她腰上,如愿以偿的将人环抱,不让那双漂亮干净的云缎鞋染上星点泥泞。 江倦握着她的手腕,拇指摁着摩挲了下,“认不出来么?” 宋知知四下张望,摇头,“认不得。” 江倦招过清极,白马扬着铁蹄,跃跃模样。 “去吧。” 他一抬袖,清极便撒欢儿跑向深处。 宋知知狐疑的看着他手中的银提灯,江倦从容淡笑,“适才一直挂在清极身上,你没注意罢了。” “哦——”她拖长尾音,仔细着脚下的路,“所以你还没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江倦牵着她往前走,山道落满被雨水卷过的残叶和木梨,清香幽微的味道萦萦而绕。 “这里是云外山。” 两人停下,宋知知俯身蹲下,捡起一枚晶亮的碎片。 江倦将她牵起来,迷蒙光线照不亮雾气,却在影绰之间显出一道模糊的山影。 “换个说法你可能会熟悉一些。” 宋知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江倦敛了笑,眉眼俊朗而冷,白衫如冬日覆了满枝的雪。 她等着,听见他说,“这里是会仙观。” ** 竟然是个仙气缭绕之地。 猜到她所想,江倦从她手腕滑到手心,松松拢进五指。 他说话是冷淡,牵扣的手心却紧热得如同烧红的火,“是片难得的风水宝地。为了保护此观,外头设了重重防线,便是为了让这长眠之人不受外界纷扰。” 宋知知神色复杂,借着他高举的银提灯,看清了全貌。 “可惜。”纤长眼睫低着轻颤,“毁于一旦了。” 江倦继续带着她走,“凡事往好了想,再同我走一段。” “还走啊。”宋知知扁嘴,“你就不想想现下是几时了吗?” 他似笑非笑的凝睇过来,“那我背你?” 宋知知眯起眼,不轻不重的推了他一把,“想得美。” 孤雁鸣月,贴着树梢飞远。林间又起了雾,手腕又潮又冷,宋知知忍不住缩了缩。 江倦搓了搓她的手,又揉了揉她的脸,只把一小团松松蓬蓬的雪搓揉化了,看她恼怒的咬牙瞪着,面色红润起来。 “快到了。” 宋知知踩上一块石阶,蹭去鞋底的软泥,将他手中的银提灯抢过来,往前照。 是一面湖。 湖心有个飞檐水榭,窄小的走道就在她几步之遥,月光被涟漪搅浓成一层银亮的碎屑,有游鱼清闲摆尾,荷尖立着,似乎有红翅蜻蜓。 “你不会要告诉我,这湖叫云外湖,这水榭叫云外亭吧?” 宋知知想起摘月那日,她在这儿折了几根树枝以作祭告,却不想,她以为的死水,原是有着渊活的源头。 他轻哂:“若是知知给取的名,那便是这么叫了。” 宋知知轻快踏上湖心小径,惊扰深处游鱼,她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有些惋惜,“对不住了,今日什么都没带。” 几尾金灿锦鲤绕着她游了一会儿,又扫着尾巴游远了。 “上次偶然发现此地,觉得甚美,便想带你来看看。” 宋知知才不会被他 分卷阅读94 的甜言蜜语哄住,“诓我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江倦负手而立,黑金的长剑剑柄横在身后,他反手一转,薄刃如雪片一样轻薄,却割喉无形。 他忽然笑起来,轻佻浪荡的模样。 “我生于夏,是急雨时节,天地间常是昏暗,母妃便为我取名‘昱’,希望我有明亮端庄大道。但她不知道,我日夜活在不见天日里,活在彻骨大雪里,活在麻木仇恨里。” 宋知知茫然哑声,听他继续道,“你将我带回宋府后,我有了家,有你,有长兄,幼弟,还有老师。” 江倦提着剑,轻扫一道泓光。 光亮折进她眼底,微微刺痛。 “我从未告诉你,今日才是我真正的生辰。” 一瞬间心乱如麻,袖中叠着的手指无意识攥成拳,宋知知抿了抿唇,音色有些哑,“你不早说,好让我将欠你的礼物补上。” 他眷恋不舍的抚上她的脸,神情罕有的微惘,“知知,事情要查,我须到定州一趟,你等我……” “不等了。” 听出他的告别之意,小兔子眼眶又红了,倔强的退开,倔强的摇头,“当日事当日毕,今个儿的礼物,我现在送你。” 江倦轻怔,她出手夺剑,剑柄极沉,宋知知咬着牙,勉力挽了个剑花。 他移不开目光。 “我给你送这天下间最珍贵的——” 宋知知会些漂亮的花拳绣腿,虽疏于练习,但胜在姿态轻盈,渐上手后,使得行云流水。 她将江倦的手叠在剑柄上,探身吊着向外,剑尖虚浮着划过水面,盛了一轮圆月。 两只叠握的手,平安扣贴着肌理脉搏。 “给你送一轮圆月。不管日后你在哪,相隔多远,只要有月,便是我想着你。若是无月,便是黎明之日。” 天亮的时候,所有魑魅魍魉藏不在人间。 冤死的魂灵会得到安息,枉死的人会得到清白。 “是我将你带回这人间。” 宋知知持着剑,对向他的咽喉。 那一刻的江倦生起了某种隐秘的想法。 明明她向前一步就可以轻易了解他的性命,可她若是什么都不说、不做,他也愿意将这脆弱命门为她奉上。 第46章 鸟雀 翌日,云销雨霁,是个爽朗晴日。 楚王一大早以裴晚织的名义给她下了帖子,落款还装模作样的留了一个大马金刀的“裴”。 宋知知无语凝噎,裴晚织字如其人,而楚王这字迹,勾画撇捺都令人眼疼。 宋知知打扮妥帖,只抹薄红口脂,明艳却不张扬。 江倦给她备了马车,车夫对着她毕恭毕敬的行礼后,宋知知踏上小阶,进到车厢。 车夫受过江倦的命令,马蹄走得不快,缓慢驶过长街两巷,宋知知看着曾经食客络绎不绝的孙大娘小摊,内心五味杂陈。 幡巾仍在孤零零的支着,上头书写的“孙”字早被雨水浸泡的褪了色。 大约是真的走得很急,连摆在外面供往来过客休息的长桌小椅都没来得及搬走,有人路过,望着摇摇头,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又走开了。 醒春楼仍旧歌舞升平,华烟将她迎来,她的笑唇似乎不曾有片刻松下,那笑容几分妩媚,几分散漫,欲语还休的勾人。 “九小姐,殿下已经在云涧阁等着了。” 宋知知闻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淡香,香味很是别致。这醒春楼的姑娘各个不是庸脂俗粉,佩戴的罗扇香囊俱是好闻。 “多谢华烟姑娘。” 华烟笑而不语,招呼旁人,“给殿下上玉壶春。”又对着楚王娉婷袅袅的福身,“奴家先退下了。” 那鹦鹉见了她,歪着脖子喊起来,“够美、够美!” 宋知知从鸟盒里捡了碎谷子,摊着手心喂它。 楚王并不抬眼看她,专心品画,听见鹦鹉咿呀叫得难听,终于微微皱起眉,“见了同类,这番吵闹。” 宋知知背着他翻白眼,并不与他绕圈子,“殿下,您查到那人了吗?” 楚王捏着下巴,缓缓“嗯”了声,“八︱九不离十。” 宋知知若有若思点点头,对方没有要与她透底的意思,她也不追问,只另问了句,“裴姑娘进宫了吧?” 楚王这才闲闲的移过目光,见她支着手指逗鹦鹉,没有因为故意晾着她而显出不耐。 “半月前的事情。” “哦。” 长久的相顾无言,楚王不再看画,反倒颇有闲情逸致的看着她。 终于,他翘起唇角,“你不好奇?” 宋知知半回着头,理所当然道,“我好奇,不过,心里有了大概。” 楚王摁着扳指指节,稍点下颚,“说来听听。” 宋知知差点又想翻白眼。 “姚小姐没与我说实话。” 这倒是在楚王的意料之中,他将画卷收好,放进粗口的青花瓷瓶中,“姚述光对她确是不错,可惜,此人虽对嫡女怀有愧疚之心,却是个风流浪荡之辈,她有这种心思,不足为奇。” 宋知知没有接话,沉默的垂着眸光。 分卷阅读95 那晚和姚寄心剖心析胆的聊过之后,知晓她确实与天母失踪案无关系,但是,姚寄心却想给这件事情再添一把火,唯恐烧得不够热、不够乱。 宋知知很难与她设身处地,纵使姚述光有千错万错,可断不该以这种方式来偿还。 她静了片刻,还是道,“姚小姐受人蛊惑太深,而且,她并不知道失踪案与自己有关,只是想借周皇后来达成什么目的……” 楚王凉凉笑了一声,宋知知听得出嘲讽。 “和周漱雪打交道,真是给她十个胆子了。” 宋知知无法置喙,轻轻叹道,“不管怎么样,我今日来,已经告诉殿下所知所想,作为交换,殿下是不是也给跟我说一二分?” 楚王掀起眼皮,似笑非笑。 宋知知对他挂起微笑,做了个求知若渴的表情。 “下月初八,是吉日。” 宋知知“嗯嗯”应着。 “届时,陛下和周皇后会‘请神’,以祝祷陛下龙体康健。” 她手一颤,还好瞬息间稳住了,八风不动的继续将茶沏上,平平稳稳的答,“多谢殿下告知。” 楚王眯着眸光,目光带着鹰隼般阴狠锐利的审视。 他不喜欢太过聪明或者太过乖巧的女子,后者,实在勾不起他的征服欲。而前者,比起共赴巫山云雨的情人,他更愿意物尽其用,将她们用作自己的爪牙。 但宋知知不太一样。 她好像聪明,又好像乖巧。 那双眼睛看着灵,不谙世事,天真单纯,偏偏话留三分,她便知全貌。 他就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陛下身子尚可时,常是召永宁郡主进宫。 陛下无公主,便格外的厚爱永宁郡主,虽是郡主之封,实际行的是公主之仪。 而永宁郡主又与国相府的九小姐交好,常是听陛下说,两个小姑娘都好,聪慧懂事,招人喜爱。彼时的姜风眠不过及冠,便打趣着问,待宋九小姐长大了,是要许给太子成为太子妃,还是许给五皇子,成为五皇子妃。 本是兄弟间笑闹的玩笑话,可陛下唇角渐渐耷拉,摆摆手,模棱两可留了一句,“宫里水土不好,花期总是短。” 他转转眼睛,嘻嘻哈哈的转移了话题。 当年的宋九小姐确实长大了,可惜,没有如陛下所愿在宫外好好长大,反倒是被太子和五皇子牵连,卷入了皇家的浑水。 思及此,楚王再度看了眼宋知知,她恰好抬眼,乖乖巧巧的对着他弯了弯唇,“殿下再看民女,民女也决计无法对着殿下的容貌喊出‘够美’二字来。” 她施施然起身,柔顺道,“民女先告退了,这玉壶春,还是殿下自赏吧。”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可能是当年的周家小姐,也可能是云将军的妹妹。 他有时候喝得多了,或者实在烦闷,会想些没有结果的事情。 譬如当年永遇太子没有被逼谋反,周家没有扶持德王,太后不会为了制约周家而将远在定州的云氏纳入后宫。 这局中行进的每一步棋,远在十几年前,便已互为博弈。 金芒如烈焰般烧起来,他好像渐渐有些看不清,慌迫中出声,“宋知知?” 她依言停了,微微回头,圆亮的杏眼里略有惑然。 “殿下,怎么了?” 姜风眠骤然醒神,却因为看清了她的脸,反而生出一股无来由的困恹。 宋家的女儿,又岂能清白。 他摆摆手,眉眼深染疲倦。 “无事,你走吧。” ** 六月初八,京城高温流火,往日里人声鼎沸的照花街,却因为赫炎暑气,近日鲜有市井摊贩奋力叫卖。 因着陛下龙体渐有好转,周皇后特请了云游九州的“请神班”为陛下祝祷祈禳。按照官例,二品以上官员须到场,而周皇后为沐泽厚爱天下,特许其亲眷随同进宫。 初八这日,宋知知天不亮就起来绞面。前日得了命令,画眉和喜鹊不敢怠慢,翻出了好些贵重首饰。 宋知知揽镜自照,喜鹊手巧,发髻绾得又快又妙。画眉拿着几枚赤金玛瑙的发钗要往发间别,宋知知背手顶了顶,摇头,“只管不出错,不要招摇。” 画眉悻悻点头,将挑出的首饰给宋知知过目,得了她的首肯才仔细落入发髻。 “此次进宫是为陛下祈福,如果于外在下功夫,恐会喧宾夺主。再者,爹位高权重,而大哥仕途颇有曲折,我作为相府嫡小姐,不必刻意打扮,以免落了人口舌。” 画眉很是不解,“可是,若论京中贵女,除了永宁郡主以外,还未有人能越得过小姐的身份。”她努努嘴,“咱们小姐这样好看,尽要往素了扮。” 喜鹊用胳膊撞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多说。 宋知知却没计较,“眼下不一样,不说了,收拾得快些,车马已经候着了。” 按规矩,闺阁女儿需与夫人一道入京,而宋知知生母早逝,照月夫人念她孤身一人,便做主将她和永宁放于一辆马车。 马车帷幄被一只纤素白净的小手掀起,李书窈生得本就明艳,稍稍妆点更是艳美绝伦,鬓边的银月流苏步摇光泽耀目,随着手 分卷阅读96 腕轻抬而晃出细碎光斑。 “小九,就等着你了。” 宋知知却没急着上前,而是对背立海棠花丛下的照月夫人温声行礼,“民女见过照月夫人。” 她询声回头,发上未饰,只用银缎将发高束。眉眼英姿飒爽,倨傲的打量着她。 李书窈本想开口,见两人谁也不说话,当即缩了缩脖子,瑟瑟地窝回了车厢。 早间风急,伴有枝头梅香。 她的裙角亦有仙枝疏影,绛色绣线中掺了银线,更衬得梅蕊鲜艳。 宋知知叠着双手,微微垂眸。 照月夫人收回视线,从枝头摘下一支红梅。 “你这身倒素净,可惜,眉眼盛了些,压不住。”言罢,轻轻将红梅髻到宋知知鬓边,微微一笑,“我见过你母亲,你与她不大像,反倒是大公子像一些。” “爹也时常这么说,我像爹年轻时多一些,而大哥,则更加沉稳。” 桃腮粉面,杏眼檀唇,笑时唇角和眼尾一并翘着,看着猫儿似的伶俐。 “到底是年轻,行事间难免失了分寸。”照月夫人将零落的红梅碾于鞋底,淡着声音,却隐有刀剑出鞘的细微铮鸣。 “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仗着家世和一点聪明便肆无忌惮,你可知,权贵之上还有权贵,小小鸟雀,如何与天地搏斗?“这番话太过凌厉,宋知知千娇百宠的长大,还未当面遭过面红耳赤的责骂。 她定了定神,稳住想要后撤的脚步,又微微福了一礼,笑意诚挚不变。 “今日皇后娘娘特请‘请神班’进京,可若是上天能听见百姓的每一个愿望,也不会有如此多的饥荒、灾害、疾苦和冤案。民女想要的很简单,这世间,黑白、公道定要分明,就算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民女总要试了一试才知道。就算是小小鸟雀,岂非没有鸿鹄之志?” 第47章 祭奠 宋知知同李书窈进了宫,因为亲疏关系,永宁郡主需以皇女身份参加大典。 两人于宫道时分别,宋知知折返于贵女之中,与好几位相识的打了招呼。 李书窈给皇上和周皇后行完跪礼,动作分毫不错。皇上忽然咳了一声,微微眯起双眼,费力抬手招了招。 “永宁呵……?都长这么高了。” 李书窈乖顺的笑,目光却越过明黄龙椅,看向皇上身后以位份高低分立而站的妃嫔。 听说楚王为皇上献了一批舞乐姬,各个生得仙姿玉貌,其中有一名为锦书的姑娘,更是深得陛下喜爱,当夜便侍了寝,次日便封了贵人。 无论是秀女还是宫女,晋封都要按着位份来。而这乐姬出自楚王府,其实与下人一般卑贱,一朝飞上枝头,也是有得细说了。 但是这并非先例,早在云贵妃逝世后,皇上纳过好几个身份卑贱的女人,皆是不按规矩来,前夜里还是小小的常在,改明儿就成了妃。 周皇后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太过分,也就由着皇上高兴。 不过这些女子的性命大抵不长,所以宫内人人都说,这泼天的富贵里,藏着的全是毒,全是刀。 “永宁近日常在礼佛寺吃斋诵经,祈求陛下身体康健,国运绵长。” 皇上轻轻地笑,周皇后却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格外亲厚的模样,“永宁过及笄了吗?” 李书窈心中发憷,慌乱将视线垂下,恭敬的答,“回皇后娘娘,臣女虚岁十一有六。” 周皇后托着她的手,唇边笑意温润怜爱,端详片刻,将凤冠中一支金玉步摇摘下来,细致温柔的别进她乌发之间。 “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周皇后笑说,还征询了皇上的意见,“陛下,这支鸾回步摇还是当年您赐给臣妾的,如今臣妾年老色衰,倒是配不上这样好的物件了,做主送了永宁,陛下觉得如何?” 皇上仍是轻轻地笑,他久病未愈,精神不济,在酷暑难当的季节里,龙袍下是厚重的里衣。 “皇后觉得好便好。” 李书窈当即跪拜谢恩,那步摇很是有分量,可是她今日盛装出席,沉重之中再添沉重,却察觉不出细微分别。 反倒是方才周皇后亲自为她戴上这支步摇,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闭上眼睛,好似迎来的不是一双纤纤玉手,而是一把凌迟大刀。 “你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永宁,起身吧。” 周皇后身边的竹云姑姑搀扶着她,她低着头,先是对竹云道谢,再度对着帝后行了大礼。 内监总管端着药膳上来,皇后正要接了,身后却有人娇柔妩媚的拦下,“皇后娘娘要主持大典,这喂药之事,不妨交给嫔妾吧。” 周皇后便收了手,淡淡笑道,“锦嫔心思细腻,临安,由锦嫔来吧。” 李书窈背脊一僵,只把视线更低的垂下。 这样腻到骨子里发酥的声音,李书窈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裴晚织联系在一起。 她喂药时与皇上说了很多闲话,皇上也乐得与她相谈,好几次两人就要抱在一起,可临到关头,皇上却虚掩唇角,止住无尽咳意。 李书窈向来心思清明,心中很快有了一个大胆揣测,她不安的看向周皇后,她似 分卷阅读97 无察觉,正与太子交谈。 那药只下了三两口,皇上便不再饮,锦嫔让下人把东西端走,轻飘散漫的看了眼李书窈,忽用云纹团扇掩着鲜艳红唇,娇声道,“这是永宁郡主?真是生了好样貌。” 周皇后侧目,似笑非笑道,“是有一些当年照月夫人的影子。” 这话听着着实毛骨悚然,李书窈咬咬牙,谨慎对答,“臣女蒲柳之姿,不敢受皇后娘娘、锦嫔娘娘的盛赞。” 锦嫔睁圆了眼,扮出天真单纯,“原是照月夫人的女儿,听你虚岁已有十六,可有定亲?” 李书窈还未说话,那边周皇后已然替她出声。她拨着长如弯刀的护甲,在凤木上轻扣一下,“自然没有。郡主的婚事,自然有本宫替她安排。” 李书窈如鲠在喉,她自知自己的婚事向来拿捏在皇家手中,却不想周皇后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她李家的脸。 她心有不甘,又不可奈何,只赔笑,“臣女还小,还想多陪着父亲几年。” “哦。”锦嫔又道,“皇后娘娘,永宁郡主的年纪和周小姐的年纪差不多,可过段时日,周小姐就是东宫中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而郡主却还可侍奉在家人膝下。” 她似是累了,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话却只说一半,留白中引人无限遐想。 李书窈确实听照月夫人说过太子妃已经钦定人选一事,定的是皇后远亲,长郡周家的五小姐,周撷思。 周撷思父亲官职不高,还是偏房,所以这位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地位其实和嫡出的周皇后不一样。 而且周撷思是有些才名在身,若是为太子侧妃,还是看在了周皇后的面子,若是为正妃,对于现在不郎不秀的周家来说,其心可称为“司马昭之心”了。 李书窈不得多想,祭祀大典很快开始。 皇上病重,祭祀大典由周皇后主持,太子辅于身侧。永宁郡主站在宫中女眷中,忽觉天边一阵金龙翻飞,鼓声阵阵,那“请神”班子,已经开始向天作法。 周撷思也在女眷中,与李书窈仅有一步之遥,她悄悄侧了点眼角余光,周撷思的目光始终专注的落在太子背影。 又听震天动地的巨响,好似天地开裂,巨龙盘旋,金光粼粼,闪耀人目。 李书窈避之不及,惶恐阖眼。 下一秒,湿冷水意从她的眉间蔓延到肩前,李书窈怔怔抬手抹去,更急更凶的暴雨兜头而至,电闪雷鸣,恍如末日。 为首的国相和谢阁老如洪钟青松般傲然,冷眼看向那御龙而行的请神帮主,他不男不女,戴着一副神鬼莫测的面具,剑指苍穹漩涡,毫无惧意。 身后文武百官跪地齐呼,钦天监大人满身狼狈,多日卜卦占算,原以为是黄道吉日,不料却是自己的死期! 他重重的朝着龙椅磕了个响头,血水顺着额角淌下,很快在官袍上晕开红艳艳的云朵。 “金龙遇雨,是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 祭奠虽逢变故,却不可终止。 众人移步至宝相楼,宋相和谢阁老缄默不语,反倒是照月夫人双手抱臂,轻蔑摇头,“皇后,这可是不祥之兆。” 身后文臣面色一变,有人上前劝道,“李夫人,不可胡说。” 她有“照月”威名,现下却只得一声“李夫人”,照月夫人冷哼,“明摆着事儿,任人装聋作哑。” 周皇后只当看不见底下的暗流汹涌,“各位夫人小姐受了惊吓,已到内殿安置。本宫已备下热茶,也有御医伺候,大人们不必挂心。” 乌拉拉的道谢声连绵成一片,皇上抵唇而咳,问身边的小公公,“锦嫔呢?” 小公公知道皇上看重锦嫔,立刻嘴里抹蜜答道:“陛下放心,锦嫔娘娘贵重,已让小的们护着回宫。”他想起什么,又紧了一句,“锦嫔娘娘还将永宁郡主接到自个儿宫里了。” 皇上闭眼做憩,小公公躬身缓步退下。 宝相楼供着清源真君,手握三尖两刃刀,在檀香缭绕中怒目而视。 最初太子劝过,宝相楼路远,且供着的神明不宜。周皇后没有看他,一言定音,“暴雨成灾,清源真君可保京城避此劫难。” 姜彦捏紧五指,再不说一句。 他欲走,身后盈来浅淡的白梅香,宫女垂头撑伞,周撷思向他福礼,神色温顺,“殿下身边伺候的人怎不伶俐?香苑,拿上我的‘小山路——’” “不必了。” 姜彦话音一顿,鲜红宫墙之后,裴晚织将李书窈护在檐下,他的目光仿佛被冻住了般。 天光昏暗如晦夜,他却清晰明白的看见她的表情。 与跟在父皇身边不同,裴晚织神情倨傲冷淡,只一眼,不见旁物的移开视线。 连这一场雨都不如, 他与裴晚织的相识并不比她和宋知知晚,虽然已是很多年的事情,但姜彦却记得,那日也是这样的暴雨。 裴晚织用蓑衣遮着妹妹,跪在一间医馆前。 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背脊却挺得很直,疾风骤雨也无法摧折她的傲骨一分。 他动了恻隐之心,上前用伞遮于她发上,却见她怀中的小小人儿面色青紫,已现无力回天之兆。 分卷阅读98 当时姜彦年幼,见她孤苦无依,又求救无门,便掏了银子要给她。 不是诊治费,而是安葬费。 裴晚织冷冷看着他,眼中既无感谢,也无窘迫,她就这样仰着头,许久不言不语。 姜彦自持身份尊贵,自讨没趣后,他只把银子搁在她身边,起身走了。 后来她从定州到京城,遮掩样貌,成了不起眼的小贩女儿。 然后她又从这不起眼的小贩女儿,成了父皇的嫔妃。 说来荒唐。 在京中时,他从未与裴晚织说上一句话,而再见面,遵循礼数,她该给自己行礼,而他却要唤她一声“娘娘”。 姜彦心中说不出的烦躁,拨开周撷思的手,大步阔去。 虽然周遭人少,可周撷思还是头次被姜彦当众下了脸色,当即僵在原地,只觉得被人甩了巴掌,面上火辣辣地疼。 裴晚织和李书窈等姜彦走远了才上前,李书窈身份比她尊贵一些,但往后她就是太子妃,此刻把礼做全了,“周小姐,这儿雨大风急,咱们往前走走。” 周撷思与永宁郡主仅是点头之交,此刻见她眼底关切不似作假,也不拿乔推迟,“多谢郡主美意,这位……” 永宁郡主身边还站着一女子,周撷思认出是皇上新得的宠妃,“撷思问锦嫔娘娘安。” 她并不笑,神色冷漠疏离,稍一颔首,声音都冷得透骨,“不必多礼,既然遇上了,一道走吧。” 第48章 请神 姜彦是在湖心舫看见的宋知知。 她一个人,用一片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芭蕉叶,踩着水花一路疾跑。 姜彦耳力过人,在这场瓢泼大雨中听见一阵不寻常的响动,继而看见一小节桃粉色的衫裙匆匆扫过蒲苇丛。 今日进宫赴宴的贵女中,确实有不少人装饰桃粉,可那桃粉中却有一朵红梅的人,必然只有宋知知。 方才见了裴晚织,胸间莫名的烦躁还未尽数压下,又见宋知知不知道往哪儿去,他当即停下脚步,眉峰紧紧压着,隐忍不耐。 “不必跟了,孤去一趟。” 身着正四品官服的带刀侍卫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劝道,“殿下……” 另一人品阶比他高些,刀鞘一横,示意不用出声,那人只得讪讪退下。 旁人可能看不清、听不清,可他在会仙观时见过那小姑娘,是国相府的九小姐。 他摸着沾了雨水后愈发冷凉的刀鞘,眼神平静的透过雨雾,望向那遥迢天地间,立于昏暗灰色中的一抹艳红宫墙。 是当年云贵妃曾经居住过的未央宫。 胆大包天,竟是往这条路撞来了。 * 冷风张牙舞爪,几乎要把身上每一寸单薄而金贵的衣衫撕成齑粉碎片。 宋知知蹲在亭柱后面,被冻得瑟瑟发抖,她徒劳无助地用双手紧紧环着自己的双膝,下巴原想埋进去,没想到衫裙湿了水后变得又沉又冷,她打了个齿关战栗的寒噤,垂下的纤黑睫毛又长又翘。 她神色茫然,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走到了这儿来。 暴雨兜头而至,贵女们被吓得花容失色,乱作一团,多年悉心教导的涵养和礼数在天地震怒之间荡然无存。 宋知知被推搡得站立不稳,有人从背后虚虚扶了她一把,待她再醒神,自己已然脱离了人群,冒着雨游魂似的走到这处湖心舫来。 太诡异了。 她忍不住又搓了搓双臂,双手搭成一座小小的塔,抵在唇边呵气。 风声呼啸,化了实质般拉锯着裸露在外的细颈和脚踝,宋知知倒吸一口凉气,才要站起身走走,却见细密雨帘中隐约有一道人影。 她愣了愣,骇然自心底而生,瞬息化成剧烈大火! 这里可不是宫外,而是皇宫,她眼下被困在这湖心舫中,如果有什么人将她设计至此,而后想要了结她的性命,绝对是悄无声息。 杀人不过头点地的瞬间,可能还不如雨水迸溅在岸边微斜长石的声音要大。 她从发间拔下银钗,钗尖凌厉如一支穿云羽箭。 就算手无寸铁,她也绝对不会让对方讨到一点好处。 宋知知紧紧贴着柱子,缓慢地直起腰。 那人的行进速度不快,远看似乎是个身形瘦高的男子,撑着一把白雪红梅的竹伞,他的步调很稳,后靴踩下去,不见半分涟漪。 宋知知眼中显出些许惑然,她慢慢放下手,那人从倒挂珠帘的暴雨中收起伞,意态清闲地振了振微湿的袖。 她认得那颜色和样式,这天下,仅有一人能着金缘绣文九蟒朝服。 “殿下?”宋知知惊愕出声,她被冻了太久,鼻间堵着风,出口的话又黏又哑,“您怎么在这儿?” 姜彦全无狼狈,鹿皮靴甚至没有溅上斑驳泥点。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宋知知,视线移到她腰肢时却有些唐突的转开,捏着自己的喉结,沉闷道,“其余贵女都去了宝相楼,你为何会在此?” 宋知知有些迟钝的眨着眼,一双杏子眼被雨洗过,鼻尖水淋淋的,像是小鹿。 “我、我也不知道……”她摇摇头,紧握着银钗的手无力垂下, 分卷阅读99 “大约同上次在会仙观一样,被什么人骗来了吧。” 未干的水意沿着她清瘦腕骨渗入指尖,圆润甲盖白得几几近透明。 一阵疯狂浪涌,蒲苇折弯了枝,恍如被踩踏的雪。 宋知知捏了捏鼻尖,瓮声瓮气道,“殿下还没有告诉民女,殿下为何会在这?” 姜彦心情不好,俊眉拧着,话语满是冰渣,兜头盖脸的打了宋知知满脸,“你说呢?” 我上哪儿能知道啊! 宋知知满腹委屈,唇角向下一抿,水漫金山似的憋着,“民女走到这儿来,可不是民女本愿。殿下就算要怪,也不该怪到民女身上。” “你——” 一出口,便觉得荒唐,姜彦眉心皱得更紧,视线落在她青白的手背,那点银光亮得微弱,奄奄一息的闪着。 脚步一动,彻底将她挡在身前,冷风悉数绕过,再扑不到她身上。 姜彦说不清这股无名气是方才见了裴晚织还是现在见了宋知知,他按捺着情绪,又问,“算了,没什么。你可知道这是哪?” 宋知知有些无措,想将银钗别回发间,努力别了好几次,皆因为鬓发湿黏成结缕,而无法稳当地别回去,终于悻悻地放弃了,扁扁嘴道,“不知道。” 姜彦凉凉笑了一声,见那朵开得娇艳的红梅已经显出颓靡,他抬手一抽,掷到湖中,损了一角花瓣的红梅在空中打了几个悬,被急骤的雨珠拍进湖心深处。 “这条路鲜有人走,因为只通一个方向。” 宋知知感觉到对方逼近的冷意,还有令她倍感陌生的熏香,脚尖不安的地动了动,想要后退。 姜彦低声斥道,“别动。” 宋知知如被人点了穴,连眼睛都不眨了。 她被人拨着两肩,转了方向。 姜彦解下自己的披风,罩在她身上。 暮色四合,雨势仍旧很大,不见停歇。 他的声音仿佛一道被罩进了瓷瓶里,风雨飘摇地撞在耳中。 “你往那儿看。” 远方苍穹透着死闷的铅灰,厚重浓稠,就算是东升旭日也难以驱散丝毫阴冷。 那座宫殿冷冷的立着,像是在云间,又像是在十八层地底。 “那是未央宫。” 姜彦的尾音似乎是含了笑,偏又压着寒芒尖刀。 “当年云贵妃所居住的宫殿。” ** 虽然遭逢意外,好在没有误了祭祀时辰。 周皇后缓缓摩挲着手中108颗凤眼菩提,她的目光遥遥地落在请神仪式上,眼底却是寡淡的虚空,像是随意又散漫的落在某一处。 身侧龙椅余温渐散,皇上终究是心力交瘁,由内监总管扶着回了养心殿,如此一来,这里就如同每日的朝堂,成了她说一不二的战场。 陆升阳作为御前带刀统领,此刻垂首于她身后。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用剑穗勾着她凤袍的流苏,丝毫不在意眼前是法相庄严的神灵。 竹云眼神一动,缓步退到周皇后身侧,用自己挡住他暧昧又试探的动作。 周皇后神色恹恹,并不刻意带着笑。 众人神色怪异,各不相同。 宋相并不看殿中咿呀唱词的男子,而谢阁老双手端放于膝前,似乎听得极为认真。 照月夫人向来最厌烦这类冗长又无聊的祭祭祀,早早请了罪,说是不放心永宁,亲自去寻人了。 她听闻,挥手算作一应,心中却冷笑。 不放心? 她有什么可不放心? 堂堂一个郡主,她还能在宫里给她吃了不成? 虽然照月夫人一直不待见她,可为着李无定和李书窈,她的表面功夫得作全了,今日这般明枪明刀,还是头一回。 周皇后不悦微抬一指,竹云俯身侧耳,周皇后低声道,“去查一下,陆红缨最近和什么人走得近。” 竹云点点头,表示明白。 祭祀大典终于结束,谢阁老得令后率先起身,滴水不漏的说了一番话,顺带敲打早已两股战战的钦天监大人。 钦天监大人感恩戴德,双手双腿一折一弯,就要给他行跪拜大礼。 谢阁老轻飘飘的扫了袖,已经弯下的双膝骤然被托起,他无所适从的红了脸,谢阁老却笑了笑,“皇后召你。” 他心下一慌,忙不迭地跑过去。 见人散的差不多,陆升阳懒懒散散的抻着腰,用剑柄将他的下巴抬起来,“把人请到娘娘宫里。” 汗珠豆大,他连对方的脸都不敢看,连滚带爬的起身后忙去找那不男不女的请神帮主。 陆升阳嗤笑一声,“贱骨头。” 周皇后斜睨他,冷淡道,“贱骨头才好拿捏。”她示意竹云将自己扶起来,垂眸看着裙角凤舞九天的绣线,“这件事他办得不错,该给的赏赐别忘了。” 陆升阳飞快地用手在她唇角重重一揩,指腹染了绯红口脂,他顿了顿,旋即重重摁在自己的下唇上,风流放浪的笑起来,“放心吧。” 回了太凰宫,倚光早已得了命令,她双手端于腹前,低着头,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皇后娘娘,陆大人,竹云姑姑,已经安排妥当了。” 分卷阅读100 陆升阳大马金刀的躺倒在美人榻,拽着葡萄梗,往上丢了几个圆滚滚的乌葡萄,再用嘴一一接下,“你们娘娘最近夙夜难寐,定是有不干不净的东西作祟,你们办好了这桩差事,往后短不了你们好的。” 那面具不辨喜怒,亦不见情绪,他恭恭敬敬的福身行礼,两袖之间腾出缭绕白烟,一阵脆生生的银铃响起来。 瞬息间,华美奢靡的宫殿不见,伺候的其余人也被拢进白烟中,周皇后微微蹙眉,刚要出声,却猛听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你以为你赢了么?” 她似乎在哭,可那声音分明咬牙切齿,尤有无尽的怨恨和愤怒。 “周漱雪,你以为一切真的天衣无缝么?” 铃声停止,大雾散去,周皇后大梦初醒,面色苍白,尖利蔻丹深深地切进手心。 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带着不甘的血泪哭泣。 “我可是在天上看着……可是在天上看着那!” 第49章 大梦 周漱雪又梦见云若月。 德王登基后一年,太后留下了定州云氏的嫡女。 周家向来是有些瞧不上云氏,族中同有武将,可周家掌管着京畿重任,而云氏却只能驻守定州布防。 所以周漱雪自然不把她放在心上。 她出身高贵,一同进宫的贵女中,她没一个瞧得上眼。 更何况是定州来的。 定州那地儿不大好,赤地千里,民生凋敝。要么年年闹饥荒,要么年年闹洪灾。百年不遇的天灾人祸一年内全在定州集齐了,多是乱世凶年。 定州百姓贫苦,民风却意外淳朴,云唯岸攻下此地后,决心留在定州。 这座城地势微妙,拿捏着整个大耀王朝的咽喉,定州在,王朝在;定州风雨飘摇,那王朝必定朝不保夕。 云家各个都是经商好手,在定州住下后,发展了多年的验田和铸铜,定州倒是不复多年沉疴的模样。 许是为了抬一抬云将军的地位,又或者是嘉奖无上皇恩,云唯岸当年不过十五的幼妹,成了云嫔。 位份算不上高,也没有抬举赐了封号。 周漱雪第一次见到云若月,别的印象没有,就记得她雪一样的白。 定州的水土居然能养出这样的美人。 云若月,皎若云间月,皑如山上雪。 模样倒是应了她的名字。 太后吊着最后一口气前,给她留下了许多的麻烦,等挨个儿收拾解决之后,周漱雪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当年的云嫔仍是云嫔,时不时给她宫里送些东西,尽是不值钱的东西。听宫人说,那是云嫔娘娘长兄征战四方的时候,为她买的一些稀奇物件。 她是泡在富贵里娇养的人,什么稀世珍宝没有见过,自然不会将云嫔送来的不入流玩意儿放心上,她连打赏下人都觉得晦气。 而云嫔不是会曲意逢迎的性子,除了必要的请安和出席,几乎难在宫中看见她的身影。 但是她不一样,打从出生的那刻起,周漱雪便知道自己是周家巩固权势的筹码。 幼时母亲会问她,德王好还是楚王好,周漱雪没有犹豫,五六岁的小姑娘奶声奶气脱口而出,“娇娇和衡儿哥哥一起长大,自然是选择衡儿哥哥。” 母亲继续逗着她,“为什么?明明风眠对娇娇也很好。” 周漱雪拨弄着手中的琵琶扇,摇摇头,“风眠哥哥不听娇娇的话,但是衡儿哥哥听娇娇的话。” 她笑眯眯的抬起头,“娇娇喜欢听话的。” 母亲将她抱到膝上,揉了揉小孩儿柔软的发梢,“所以,三日前光宗送你的小白羽是你淹死的?” 周漱雪玩累了,随手将琵琶扇扔到一旁,软乎乎的下巴垫在母亲手上,奶猫儿一样的蹭,拖长了尾音,却没有撒娇之意,“娇娇说了,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 后来,她成了皇后;再后来,又成了周皇后。 她的姓氏为她加冕,而她也知道,不会再有不听话的人出现了。 除了云若月。 那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皇上病重,兄长殉国,周家的儿郎一个接一个遭受意外,曾经跟她说“惟愿希望娇娇一生平安喜乐”的娘也被一场来势凶险的疫病夺去了性命。 人人都说周家式微,她却偏不。她要披上最红的凤袍,戴上最沉重的凤冠,只要她还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坐着,就没人能动得了周家。 直到太后当年埋下的小卒开始缓缓前进。 云嫔成了云贵妃,平安诞下了五皇子。 周皇后身边碎嘴的奴仆说,千防万防,到底没有防住未央宫的狐媚子。 她却没有说话。 不是不妨,而是没想要防。 ** 长鸣烛微微闪动,爆了一声“荜拨”的灯花。 她醒过来,手臂搭在凤头凭几,倚光正轻轻捏着。 见她醒来,忙停下动作,轻声询问,“娘娘,多日劳累,可要继续休息?” 她只觉额边一阵突跳的疼痛,多年宿疾复发,冷汗黏腻贴着背脊,叫人在潮冷大雨中泡了一场。 “雨停了?” 倚光咽了口唾沫,“回娘 分卷阅读101 娘,还未。” “本宫睡了多久?” 竹云返身而来,原是命人去端了金猊炉鼎,里头重新添了丁香色香料,芸香被热气一催,青烟婉转直上。 “回娘娘,刚过半个时辰。” 受了风,她清醒了三分。单手摁揉着额边穴道,脑海中飞快地闪回一些模糊又破碎的片段。 扣着凤头凭几的手指紧绷着,声音成了抽筋扒皮的钢刀。 “叫陆升阳给本宫滚进来!本宫要问他,到底是打哪儿请来的这帮江湖道士!” 倚光一惊,忙不迭跪下。双膝重重砸在理石地砖,痛得紧闭双眼。 “娘娘莫生气。”竹云道,“陆大人亲自去送人,大约还有半时辰才能折返。” 头痛欲裂,几乎要扯着她的两臂将她活生生撕开,周皇后蹙紧眉心,怒道,“传程太医来。” 太凰宫一阵奔走,程太医用帕拭汗,毕恭毕敬地写完了药方,告了退正要走,周皇后忽然出声,“程太医,你好好闻闻,本宫宫中可有不妥?” 程太医谨慎应了,可是太凰宫四面通风,就算气味古怪,眼下也被朔风凛冽散得差不多了。 竹云遣散无关紧要的宫女和下人,独留几个亲近的给程太医帮忙。倚光自小是个鼻子灵的,她弯着腰,鼻尖耸动,在一盆开得极好极盛的牡丹前来来回回的嗅。 周皇后眼梢一抬,“可有发现?” 倚光慌乱回身,跪地回话,“回娘娘,奴婢家中三代皆是花匠,这牡丹……” 她咬了咬唇,怯懦道,“这牡丹好似有些不对劲儿。” 程太医连忙上前,周皇后让竹云给程太医搬来椅子,程太医惶恐落座,琢磨片刻后,小心翼翼道,“娘娘,这牡丹被人撒了红信石碾碎的粉末……” 程太医的汗越出越多,帕子都湿了半层,“娘娘不用担心!这红信石本没有毒,只不过,微臣刚刚在殿中地砖缝儿里,抹见了一点白色粉末,便尝了尝,是荷带衣。奇怪,这荷带衣是良药,可是,若以一钱荷带衣和些许的红信石粉末搅混其中,便可以制作出令人致幻的药物……” 倚光原是端着牡丹,听程太医断断续续把这段话说完,双瞳骤然睁大,嘴唇哆嗦着,“荷、荷带衣?” 周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竹云低斥,“知道什么,全说出来!” 倚光憋着泪光,尽量捋直自己的舌头,“娘娘每日安寝前饮用的药膳中,就有、就有荷带衣。” ** 太凰宫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生怕提在裤腰带的脑袋一不留神就掉了,官职稍长的想方设法将过错往底下人推,底下的人往更底下的人推。最后倚光泪眼汪汪,头磕在石阶上,长久的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别跪了。” 竹云叹了口气,“娘娘没有怪你,回去歇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倚光抽了抽被鼻尖,哽咽着问,“竹云姑姑,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如果生在寻常人家,合该是家中的金疙瘩,而不是进到这慢无尽头的深宫里为奴为婢。 竹云曾有个妹妹,病逝时,和倚光的年纪差不多,也许是爱屋及乌,她对这个年纪的姑娘总是格外的厚待一些。 “你多想了。”竹云淡淡看她,向她背手一挥,“笨手笨脚,往日好好学习规矩。” 她回了太凰宫,殿中撤了香,夜风穿堂而过,很是爽朗。 周皇后提笔批阅,手边奏折堆叠成小山。 竹云添了烛火,把山青墨研得更加润滑,周皇后一手支颐,烛火描在她眼尾,拉出一道狭长又妩媚的绯色余韵。 “娘娘,办事不利的那群人,已经拿下昭狱了。” 她并无表态,细白手指翻过一页,忽地嗤笑出声,“周家女不可为太子妃,怎么,难道他觉得他合适?” 她又翻开一本奏折,仍是就太子妃一事洋洋洒洒,周皇后连翻几本,内容大同小异,她凉凉笑了一声,“看来朝中最近是太平了,这些个满肚子墨水的老迂腐恨不得在自个儿脑门上刻下‘周氏独大’四个字,好警醒本宫不该让撷思当着太子妃。” 竹云想起不日前来请安的周家五小姐,生得很是花容月貌,娴静文雅。 “奴婢多嘴一句,娘娘,五小姐对殿下是有几分情意的。” “情意?”周皇后摇摇头,出言讥讽,“难道本宫当年对陛下没有情意吗?这宫里又长又冷,光有情意可活不下来。” 竹云垂首,“是奴婢说错了。” 外头传来动静,竹云听完太凰宫回禀的探子,将其原话描述给周皇后听。 “娘娘,方才探子来报,说是近日照月夫人并无和哪家走近,就是……”她顿了顿,许是觉得这个回答有些奇异,“今日照月夫人除了携着永宁郡主外,还带着宋家九小姐。” 周皇后笔尖一停,松软墨汁洇开团团铅云,“宋知知?” “本宫对她倒是有几分印象,陛下从前总提起永宁和宋知知,两人大小一起长大,对吧?” “回娘娘,正是。” “说起来,上次太子破获失踪案,身边跟的是宋九小姐?” 竹云记性极佳,不假思 分卷阅读102 索答道,“是——不过太子和宋九小姐先前并未相识。” 周皇后搁下紫毫小楷,漫不经心地转着手腕,“太子行事鲁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推给姚尚书。” 竹云为她递上温热净帕,“娘娘,殿下稳重,其中定是有什么缘由。” “缘由?”周皇后又笑起来,笑意却虚虚浮于表面,未达眼底,“他跟本宫置气罢了,能有什么缘……” 她想到什么,神色骤然一变,周皇后重重将手帕压于掌心,摁出细微水意。 “让人把失踪案的卷宗呈上来,现在!” 第50章 当年 太凰宫的烛火亮了一宿,小宫女倚着墙柱悄悄的眯了眯眼,晨钟穿云破雾远远传来,悠荡的撞进她耳里,吓得她逗了一激灵。 这一睁眼,眼底铺陈明烈大火,红色鲜艳的像打翻的朱砂。不偏不倚,正是凤冠朝裙的周皇后。 小宫女吓得呼吸滞缓,那明亮的火红烧过她眼底,与天边金灿的晨阳融为一色。 她诚惶诚恐的望了一眼,鲛纱层叠铺地,明光耀耀,金凤宝珠,青石珊瑚,博衣大袖延地,瑰丽逶迤。 “陛下的药送去了?” 周皇后垂帘听政,退朝之后,她独独留下了姚尚书,并不赐座,也不召见,手捧着一卷卷宗,闲闲地与倚光说着话。 “回娘娘。”倚光低着头,缩着脖子如鹌鹑,声音又细又小,“已经送去了。” “嗯。” 周皇后翻过一页,护甲划擦着纸业,蚂蚁啃噬的声响令倚光头皮发麻,她咬紧下唇,脖子和肩膀折出奇怪角度。 她抬了一眼,差点被逗笑,极轻地哼笑一声,“本宫让你站起来说话。” 倚光讷讷道:“是……娘娘。” “这般畏手畏脚。”周皇后看倦了,娇掩檀口,将卷宗搁置手边,“没有一点机灵样儿。” 倚光的肩膀还是塌拉着,她来了兴致,懒懒起身,掐着倚光细瘦的肩,将她扳直了,“去给陛下送药时,谁在伺候?” 鎏金凤纹护甲勾着她翠色宫女服的一团小花,针脚粗糙毛躁,那花开得颓败,周皇后微微皱眉。 “是锦……”倚光烫着舌头似的,若不是周皇后固若金汤的钳着她,差点又把脑袋折下,“是锦妃娘娘。” 周皇后对话里内容不感兴趣,反而是拨弄着她衣襟上的绣纹,却越看越嫌弃。 “本宫让竹云挑些模样出众的到跟前伺候,倒也没说净挑些小乞儿来。” “娘娘、娘娘!”倚光一惊,急得结巴磕绊,“这事儿不关竹云姑姑!都是奴婢,擅自拿了份例补贴家用……娘娘赎罪……” 她想哭又不敢哭,直打哆嗦。 周皇后掸着护甲,将她推得远了些,“往后若再犯,本宫就把你发落到掖庭做苦力。” 倚光膝盖酸软,匍匐跪地,眼泪淌成断线珍珠,“奴婢知罪了,奴婢谢娘娘天恩。” 她转过眼睛,并不笑,脚下踩着倚光的身影,赤金钗头凤刺目耀眼,眼尾妖又妩媚,“本宫记得,有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叫什么……青茴?” 倚光将头撑在交叠的手背前,点点头,“是。后来青茴……青茴却不见了,奴婢寻了好久,并未听她犯了什么事儿,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周皇后见竹云掀帘而入,收了眼神,她会意地上前让倚光起身回话。 “你想知道她去哪了?” 周皇后眸意深寒,却有一丝浅淡的笑意,“本宫大发慈悲的告诉你,你这好友青茴,在宫中的某口井里。”她单手支颐,如愿以偿看见倚光神色大变,姿态优雅地捡着笔架上名贵不费的毛笔,逐一挑拣过去,“吓唬你的,你也当真?” 竹云微微摇头,无奈地笑了笑,“青茴姑娘让娘娘送出宫了。当时,娘娘有意在你和青茴中选一个,不过你性子软,而青茴明事理,人也聪明,这才选了青茴。” 周皇后抽了支笔,蘸饱了墨,在折子上批阅,“听来可羡慕?” 倚光默默摇头,“娘娘,奴婢不羡慕,能在娘娘身边伺候,是奴婢修来的福分。” 周皇后轻嗤,“口是心非。”她将茶盏推远,淡淡道,“茶水凉了。” 倚光忙道:“奴婢这就去换。” “不必了。”周皇后屈指一弹,茶盏应声而道,在龙案上洇开一道化雪后的深色痕迹,“凉了好,正可以提点一些人。这天啊,一热起来,人心多浮躁。” 倚光似懂非懂,遵了竹云的眼色,缓步退下。竹云跟在她身后,“姚大人。”竹云微微俯身,“娘娘请。” 天气炎热,姚述光的官服内出了一身冷汗,叫太凰宫散着的冰鉴一吹,寒芒刺骨。 他掀袍跪地,“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嗯。”周皇后不动良久,半晌,只在奏折上圈了一处,“姚大人,本宫今日请你来坐坐,是有些事儿弄不明白。” 姚述光仍旧跪着,强打镇定道:“娘娘若不明白,那微臣——微臣就更不明白了。” “明不明白,姚大人等本宫说完了,再好好地、回答本宫的问题。”她微微一笑,口中却念了些别的,“户部……又是户部 分卷阅读103 。整日不是缺银子,便是要银子,这赵大人,怕不是老眼昏花,算不得账了。” 姚述光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赵大人为官二十载,向来清正廉洁,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 “赵大人为官二十载。”周皇后赞许地笑道,“姚大人确实好记性,那么姚大人,朝中任职,又有几年了?” 汗珠涔涔,姚述光里一阵冷,外一阵热,烧得他满头虚汗,“娘娘,微臣是耀元五年进的宫,如今已有一十八载。” “十八年。”周皇后笑意不减,却如雾里看花,只觉得她蒙着一张精心画就的人皮,笑容之下是要人性命的红颜枯骨,“十八年光阴似箭,本宫真是年老了,有些事情记得不大清,姚大人,当年你不过空有抱负才华的穷酸书生,如今坐到尚书这个位置,还是本宫母家的提携。” “娘娘大恩大德,微臣从不敢忘!” “你是不敢忘?”周皇后敛了笑,尾音陡然凶狠,一只昂贵茶盏疾风骤雨的砸下,“本宫看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姚述光不敢躲,额角被砸出血痕,他猛磕响头,言辞字字恳切,“娘娘明鉴!微臣从未有一天敢忘记娘娘及周大将军的提携之恩啊!” 这头磕得又急又重,原本破开的额角撞出的伤口更大,鲜血淌了满脸。 “好。本宫问你,这失踪案的涉案卷宗,你可看完了?” 姚述光猝然抬头,双目惊愕睁大,“回娘娘,此事自微臣接手后,向来亲力亲为,从不敢敷衍,这卷宗,更是逐字逐句的阅读,不敢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既然如此,你且说说,江陵程子杰,父居定州淮海,而定州人士,就有七人,祖籍平川,又有三人。定州采水方文道,曾经本宫弟弟的府中做事,还有王绣,呵,还是个老熟人。” 姚述光面色苍白,竹云提起冷凉的鸣泉风炉,离姚述光半人之距,高举着手,茶水兜头灌下。 “姚大人,这可是京中的新茶,外头,还喝不着。” 周皇后冷眼看着一壶茶浇灌到底,嘲讽道,“姚大人果然贵人多忘事,王绣乃是当年云贵妃宫中宫女,这些都是当年姚大人处理过的事情,怎么,一件都想不起来了吗?” “当年、当年……” 他颤抖得厉害,茶水正正浇着伤口,痛意锥心刺骨,上下齿关战栗着,终于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当年的事情微臣确实做干净了……!” 周皇后紧着扶手,眼神微压,若有寒霜,意味深长又幽深难辨,“本宫没说你做事不干净。” 她是娇艳却毒性至烈的美人蛇,从来只有她可以将别人肆意打杀,还未有人能够拿捏她的七寸。 一字一顿,绞杀中亮起尖齿。 “本宫是要问你,当年,是谁给你的命令?让你对云贵妃身边的人下手?” ** 自进宫之后,宋知知总是唉声叹气。 画眉变着花样给她做了许多素日爱吃的小点,又变着法儿寻些新奇的小玩意逗她开心,可是宋九小姐还是闷闷不乐。 “小姐到底怎么了?”画眉很是忧心,“是不是因为江公子不在府中,小姐忧思成疾了?” 喜鹊翻着白眼,“江公子刚走那两日,小姐可是吃好喝好,日日跟永宁郡主出府去玩乐,哪有半点忧思成疾的模样?” “……”画眉想了想,很诚恳的点头,“你说得对,是我记性差了。” “你才不是记性差,你是心大。”喜鹊摇摇头叹道,“小姐近段时日伤心,还不是为了晚织姑娘的事儿。” 画眉愈加费解,“晚织姑娘怎么了?” “唉!你怎么愚钝成这样!”喜鹊恨铁不成钢的跺跺脚,“晚织姑娘同孙大娘离了京呀!你这些日子出去采买,竟没留心过吗?” 画眉听完震惊,“晚织姑娘离开京城了?” 喜鹊作势要拧她的耳朵,“说你愚钝你还真愚钝!” “别闹别闹!”画眉拍下她的手,撅着嘴不满道,“你说这事儿我才想起来今个儿听来的传闻。” “快说,不许卖关子。” 两个小丫头站在檐下叽叽喳喳,比宋知知院子里养得鹦鹉还要闹人。 “云贵妃你知道吗?” “云贵妃?有点印象,五皇子的生母?” “对!我刚刚听来呀,说这云贵妃根本不是病逝的,而是被有心之人谋害,最重要的是……那些人说,五皇子还没死!” 回廊拐角,宋逸原是和宋司笑谈,可宋知知养得两只小鸟儿实在太吵,无奈分了一只耳朵来听。本来还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说到最后却越来越离奇,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在对方眼底看见难以言说的惊疑。 第51章 引蛇 盛夏一过,天气猛然阴了下来,连日雨水积流,不见明光煦日。 宋知知一大早接了谢小公子给她递来的书信,宋知知拆开信笺,第一行字顿显风骨,挥斥间遒劲有力。 “知知,见字如晤,展信佳。” 她背过身,倚在枝花轩窗旁,谢礼一抖衣袖,向画眉讨了口热茶。 “九小姐,这信儿刚送到,我立刻就给你送过来了。”他甩甩 分卷阅读104 额前微湿的墨发,爽朗笑道,“子昱走前特地嘱咐过我,不能借别人的手,一定要亲自给你送来。” 他抻了个懒腰,环臂倚着,“九小姐,我可惦记着上次的香山翠呢。” 宋知知微微偏头,眼含清润笑意,“谢公子,如今新茶时节已过,这香山翠的陈茶,用来入药最好。近日多雨水天气,谢公子多饮一些,可驱寒气,还能强身健体。” 谢礼豪气一口饮尽,见宋麒刚好路过,捋着袖子上前,提拎小鸡崽似的捏着他后颈,笑着说,“宋七公子,来和我过两招?” 宋麒平生最敬佩武学卓绝之人,当即恭恭敬敬的做了礼,“但请谢公子赐教。” 两个人在院中比划开,宋知知摇摇头,将信笺翻过一页。 “我同大将军说了你,他很是好奇,希望能亲自见你一面。” “定州天燥,你定是受不了。待入了冬,我再接你过来,这里的雪景比耀京要美,你会喜欢。” “养了两只小兔儿,不小心喂得太甚,大将军日日都惦记着要炖了下酒。” “一只叫知知,另一只等你来了亲自取罢。” “……” 和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性子不同,信笺落笔又密又满,有些笔劲太过,墨迹深了许多。 宋知知覆手摁了摁,那句话是一句小侍。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她温缓地笑起来,眉眼弯着,又平了,两眉蹙起淡淡哀愁,翻了又翻,不舍的看到末尾。 “凡事别撑着,多寻大公子和珩之。楚王心思不坏,相交有度。照顾好自己,不管听见什么,不要理会。” “等我回来。” 宋知知轻轻地呼了口气,眼眶清凌凌的折着光。 谢礼活动筋骨结束,单手翻过横阑,“九小姐,这信送到了,我也就先回去了。” 他挑挑眉,“多谢你的茶。” “哎。” 宋知知连忙唤住他,“谢公子,知知还有一事,想耽误谢公子片刻。” 谢礼望了眼天色,依旧沉闷,他点点头,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好,那我斗胆再问一杯茶。” 宋知知匆忙返回屋中,再出来时,手中捧了一支白梨和一张手帕。 谢礼一看,摆手退避三舍,“九小姐,这可是姑娘家的东西,珩之万万受不得,如若被永宁发现,她还不得闹翻了天。” 宋知知失笑,“这是我从姚小姐府中顺出来的。这几日我央求着四哥养着这白梨,好在没有枯萎。谢公子,如今已过白梨盛开的花季,但是姚小姐府中的白梨却如轻雪,而且细细闻来,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儿。” 她皱着眉想了想,拿不出合适的词语描绘,“是有些灼人的香。谢公子,您再闻这张帕子,亦是有相似的味道。” 谢礼心中感慨万千,只觉得堂堂国相府的九小姐定是做不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要么是被江倦那个道貌岸然的混球教坏了,要么是被永宁郡主给教坏了。 谢礼接过手帕,隔着些许距离横过鼻间,一瞬变了脸色。 “这是‘陀靡’的味道!”谢礼捻着那支白梨,先是用指尖掐着根茎,又折了一片花瓣,片刻后确定道,“错不了,这手帕染上了陀靡花的味道,而这白梨……” 他顿了顿,俊眉紧拧,很是嫌弃“类似的味道我在会仙观闻过,那夜你和太子在会仙观分开后,我和子昱重返了一趟,空气里尽是这股难闻的臭味!” 宋知知没听过陀靡,愣愣道,“陀靡?何为陀靡?” “是一种生长在狄罗峭壁的花。”谢礼语速飞快,“专供狄罗皇室所用。九小姐,你可知道这京中哪有潮湿寒冷的峭壁?” 恰好喜鹊路过,她止住脚步,忙答道,“小姐小姐,我知道!” 喜鹊给谢礼画了张简易的地图,他郑重折叠收好,问宋知知告了谢,踩着屋顶琉璃壁瓦的遁入府外。 “小姐。”喜鹊傻傻的看着谢礼身姿如燕的飞檐走壁,眼底艳羡道,“喜鹊也想在天上飞。” “喜鹊本来就能在天上飞。”宋知知脚步匆匆,“给我梳妆,我要出去一趟!” ** “九小姐,近日来醒春楼可真勤。” 华烟抽着水烟,腰肢细若飘柳,行步间脚踝银铃作响,眼尾红勾又妖又媚,“不过今个儿,殿下心情不大好,唯恐迁怒了九小姐,要不,九小姐还是请回吧。” 宋知知就要往云涧阁走,“我有事找楚王,华烟姑娘,烦请让一让。” 华烟见劝不动,当下不再自讨没趣,给她让了位,樱桃檀口中呼出一缕白色的细长烟气。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她惋惜地叹了口气,“九小姐行色仓皇,也是为了云贵妃而来?” 脚步放缓,宋知知单手扶着朱漆凭栏,站在长阶上回望华烟。 “看来我不是第一个。”宋知知轻笑,“华烟姑娘,黄粱一梦,只不过是一场梦。就像日月变幻、斗转星移,这梦该醒了。” 华烟渐敛了笑,瞳眸狭长妩媚,鬓边一支翠玉搔头,松松绾着三千乌发,薄纱挂着左肩,露出小截精细雕刻的锁骨。b 分卷阅读105 r “殿下向来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子。” 话语夹了冷厉,宋知知倚栏而笑,她支起一根手指,左右轻摇,“正好,我也无须你们殿下喜欢。盟友之间,只谈利益,不谈感情。” 言罢,再不与华烟多做纠缠,径奔云涧阁。 尚未进内,宋知知骤停一阵摔打之声,一只小巧精致的松云瓷碗滚到她脚边,碗沿裂了个豁口。 她避着豁口拾起,心疼道,“这些都是死物,殿下又何必跟这些堆金溅银的玩意儿置气呢?” 姜风眠眼含深重戾气,手中紧着一柄长剑,那剑鞘镶着数十颗金玉宝石,一眼望去流光溢彩。 他哑着声,剑尖指向宋知知,“你要拦我?” 宋九小姐将瓷碗放回端盘,抽了条帕子细细净手,微笑道,“殿下同民女云泥之别,殿下想做之事,民女如何能拦?” 她小步走到姜风眠身边,波斯窗绘色胆大,舞姬细腰如蛇,媚眼勾魂夺魄。 盛夏结束,迎来初秋,暑气早已散得差不多,眼下时值落日西垂,余晖遍洒大地,灿烂金烟蹿入她眼中,乌灵眼中愈发神采飞扬。 随着笑容绽深,宋知知脚尖一转,轻巧地面向楚王。 “世间情爱,当真奇怪。” 姜风眠仍是提着剑,“有何奇怪?” “有人为了自己所图谋、筹划之事,不惜将心上人诱为钓饵。” 她抬起手,掩在不描而黛的柳眉,微光却从指缝中滤下,“有人仅是为了一些风言风语,却愤怒至此。殿下您说,这不奇怪吗?” 姜风眠垂着眸,剑光凛凛,是把精炼锻造的好剑。 许是多年未用,锋刃却竟然有些暗淡了。 目光睇向遥迢苍穹,铅云厚重低垂,山风呜嚎呼啸,凉意渗骨,不寒而栗。 “你又知道些什么?”姜风眠一脚蹬在沉重木椅,摔出一阵迸溅震响,“若月是那样好的姑娘,在那些个贱民口中却成了不三不四的放□□子!本王要一一拔了他们的舌头,滚到油锅里,就算下到阎王宝殿也要让他们决计无法吐出一个字!” “谣言止在人心。”宋知知将木椅扶起,不卑不亢道,“更何况,这谣言只是借了云贵妃的名。楚王殿下,千万不要被一叶障目了。” 宋知知在来时便让大哥打听清楚,这谣言的来头原是山间的一位猎户,说是某日上山打猎时,突遭野兽围攻,幸得一位真人出手相救。那真人自言路过此地,见天有异象,便留了下来。 猎户好奇,多问几句。那真人样貌异常,一双紫瞳妖冶无比,身段纤细,模样也秀气非常,若是不细看,还当是雌雄莫辨。 真人便说,原本盘踞在京城上方的龙气已然式微,猎户大惊失色,忙问为何。 真人又道,“京城往北走,穿过岭南,西进千里,便可到定州。” 定州?猎户皱眉,“那可是云大将军的地儿,云大将军是好人。” 真人似笑非笑,“云大将军是好人,可他身边的人,却是‘一遇风云便化龙’。” 猎户听得似懂非懂,琢磨了一会儿,竟然也琢磨出了些许不对劲,他联想起不日前京中传闻的云贵妃被谋害,五皇子未死传言,大惊失色道,“难道是五皇子?” 当年殿下可是对云贵妃泽深恩重,这储君之位,本是属意五皇子,没想到天不留情,最后竟让周皇后掌了生杀大权。 猎户想了想,说道,“听闻周皇后夙夜难寐,请了云游的‘请神班’进宫,美其名曰为陛下祝祷,可背地里,是在镇压云贵妃的冤魂!” 真人只笑,向猎户讨了口水,便消失在云雾深处。 “殿下,这谣言所指,可是定州的云大将军啊。”宋知知柔顺福礼,轻振羽袖,蝴蝶翩跹般划开一道明丽光影,“姚大人这步棋藏了许久,是时候物尽其用了。” 姜风眠听她缓缓说完,神情拢罩阴霾,“国相和宋逸向来干净磊落,怎么到你这儿就是不入流的伎俩?” 宋知知眨眨眼,俏皮笑出一排洁白贝齿,“殿下许是误会民女了?姚小姐想让姚大人死,民女却不愿,但总能因此引蛇出洞。殿下且等着吧。” 第52章 谋反 近日京中怪事齐发,闹得人心惶惶。 先是传出了五皇子未死一事,后又有周皇后以雷霆手段将姚尚书下了昭狱。 为定民心,罪名是以姚述光驱使妖法邪术,以活人为祭,欲在京中施大逆不道之事,意欲谋反。 谋反! 这个罪名由狱卒冷冷念念来时,姚述光的天灵盖仿佛被人重击一拳,嗡嗡作响。 怎么就谋反了? 为何就成了谋反了? 千想万想,思绪乱做一团。 姚述光脸色青白灰败,身上还穿着觐见周皇后时的朝服,深紫袍摆溅染泥泞,将精致纹绣糊得污浊不堪。 按照当朝法律,向来没有不经过三法司审理而直接下昭狱的嫌犯。进了昭狱,相当于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除非有翻天覆地的本事,要不然,等待的只有一碗断头饭。 姚述光抖如筛糠,周皇后说翻脸就翻脸,他们周家人、没一个好东西! 分卷阅读106 全是喝人血、扒人皮的恶鬼! “大哥……大哥!!”姚述光声音沙哑,老树般枯萎的手指扣过一面凹凸不平的墙,他喊冤太久,又迟迟得不到一口水喝,缺水烧得他眼冒金星,看什么都重叠明灭,宛若隔着一片蒙了雾气的玻璃。 狱卒被他扯着袍角,动弹不得,施舍般垂下视线,眼神厌弃如同看着最肮脏不堪的卑贱蝼蚁。 真讽刺,昨日还是高高在上的大人,如今摇身一变,锒铛入狱,连洞里的老鼠都不如。 “有事快说!” 姚述光的手指皱裂,是被狱卒拖进昭狱时不慎磕碰磕伤,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许久,血迹早已凝固成褐色,他重重地咳了几声,空气间满是尘埃飞舞。 狱卒嫌弃地踢了一脚,姚述光被击中心口,五脏六腑当即打成绳结,拧得他喉头腥甜,差点呕出一口血。 “大人……求求大人!让我见一见皇后娘娘,让我见一见皇后娘娘!我是冤枉的啊!” 狱卒朝他淬了一口,眼神凶狠似草原饿狼,“皇后娘娘岂是你想见便能见?你口口声声说你冤枉,可是那与狄罗余孽往来的书信,可全是在你府中搜查而来!” 姚述光浑身发冷,他呼吸又急又快,双眼也渐渐看不清眼前场景,他跪着膝行上前,像捞着海中浮木,紧紧地抱向狱卒的大腿,“我真不知道那些书信是从何而来……我为官近二十载,从未有过谋逆之心啊!” 他的嘴唇一阵蠕动,视线茫然又聚焦,再度被发白的雾气遮挡,姚述光猛地甩了甩头,乞求道,“求求这位大人,让我再见一面娘娘,我能自证……咳、咳!让我……让我再见一面娘娘……” 狱卒目露厌色,摇了摇头,准备将人踢回牢房深处。 狭长幽邃的昭狱甬道中,沉稳脚步渐进,狱卒的手紧紧摁在刀鞘上,凌厉转身喝道,“谁!” 待看清来人所穿的金玉蟒袍时,他登时跪下,恭敬道,“卑职见过太子殿下!” 姜彦背手向外,狱卒领会意思,沉默着躬身后退,直到身影隐没阴影。 姚述光原本已心灰意冷,乍一听那声铿锵有力的请安,双眼登时睁大,跌撞着爬过来,双手抓着木栏,哭着用额头抵在缝隙之间,“太子殿下,微臣冤枉啊……” 昭狱里只开一扇小小的天窗,外头约是在下着雨,透进来的风也是冷的。 姜彦虚握了一把风,五指松拢成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说你是冤枉?” 姚述光连连磕着响头,顾不上原本烂着的额角伤口,恨不得以头抢地,哭嚎着,“太子殿下明鉴!纵然给我十万个胆子,我也决计不敢同狄罗余孽往来啊!微臣府中、府中的那些书信,定是有人蓄意嫁祸!求求殿下要为微臣做主啊!” 姜彦微撤半步,半蹲着看着他,眼底没有情绪,“你既说你是被人蓄意嫁祸,可这京中,又有谁想害你?” 姚述光觉得无可转圜,认为太子殿下与周皇后母子连心,周皇后不明不白将他下放昭狱,那太子殿下必定不会做出有悖周皇后一事。 他常年养尊处优,早就不复当年健硕体格,现在养得又白又圆,他那未满三岁的小儿子骑在他背上,揪着他的两只耳朵嗬嗬地笑,“猪神仙、跑得快!” 他一抖,身上白花花的油腻肥肉跟着抖了三抖,额头汗大如豆,转念间脑子里已经飞速过了好几个人名,而他始终如鲠在喉,是因为有可能、也最有手段害他的人,近在眼前! 等了片刻,姜彦已有不耐之意,“不说?那就留着说给刽子手听吧。” 见他起身要走,姚述光心乱如麻,再顾不上许多,连忙大声喊道,“是楚王!楚王——姜风眠要害我!” 姜彦从他伤痕累累的手指中抽出自己的衣袍,提着衣摆轻振两下,借此振开昭狱里不干不净的东西。 “楚王?”姜彦慢慢弯起唇角,眼眸被幽暗烛火斜得细长,寒芒一闪,在姚述光眼中成了自上挥下的银白大刀。 他大叫一声,猛地坐到扑着草垛的地面,溅起无数难闻的尘埃。 “楚王……”姚述光的面色苍白如纸,又细又薄的两片嘴唇好似快被烫熟了,他茫然地转着眼睛,失心疯般喃喃自语,“不、不对……是云贵妃,楚王要替云贵妃报仇来了……是云贵妃!” 他状若疯癫的喊叫,姜彦闪电出手,两指挟了团灰黑不分的抹布,狠狠堵进姚述光口中。 他白眼一翻,竟是原地昏死过去。 ** 宋知知得知姚述光入了昭狱的消息已然过了三五日光景。 午后大雨倾盆,宋知知在回廊下踮着脚着急让府中下人将她那满院子的珍贵花草全搬进屋中避雨。 “小姐!”画眉急得团团转,“入了秋季,秋雨绵绵,冻得人比针扎还难受。小姐快些进屋子里吧。” 宋知知指挥着,分不出心与她说话,“小心些……哎呀都让你小心些!这花儿可是永宁郡主送我的,当心再当心啊!” 眼见劝不动她,画眉和喜鹊无奈对视一眼,画眉却越过细密雨帘,看见撑伞而来的柳烟。 她像是见着救星,双眼倏地发亮,“烟姨!您快来劝劝小姐!” 宋知 分卷阅读107 知一怔,柳烟面带愁绪,从她身后围上一件月白大氅,细白的手腕落了雨,衬得肤色愈加透明,“怎么穿得这样少?” “烟姨才是。”她将下巴埋进毛绒领子,黛眉轻皱,像团雪堆的人儿,“烟姨跟知知进屋子来,屋里烧了地龙,热乎得很。” 柳烟轻轻一笑,指腹微微蹭过她的脸颊,揩去湿冷水意,“这花草是娇贵,可你才是这儿正儿八经的金贵小姐,这么冷的天,还要巴巴的往外跑,你呀。” 宋知知亲昵地挽着柳烟的手,偎在她怀里撒娇,“烟姨怪罪的是,都是知知不对。知知有段时间没见烟姨了,烟姨最近很忙吗?” “倒也没——” 她的话被冷风扑进唇中,柳烟微微抿起唇,对着来人福礼道,“见过永宁郡主。” “烟姨好。”她匆匆回礼,捉过宋知知的手,“知知,我有要事和你说!” 李书窈一路疾跑,她呼吸稍喘,眼角眉梢俱是惊意,见屋门落锁,她坐也坐不住,急得在屋中来回绕着圈走。 宋知知摸了摸她冰凉的手背,语气微带责怪之意,“怎么赶得这么着急?你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 李书窈被她摁进床榻,用厚软被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李书窈哭笑不得,伸手扯了扯——扯不动。 “小九,我跟你说认真的。” “我也跟你说认真的。”宋知知双手抱着她,不让她动弹,“但你身子比什么都珍贵,我已经让画眉给你熬了驱寒的姜茶,你待会喝完了才能走。” “你这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耍赖?”李书窈被她摇得鬓发轻晃,珠串打出清凌声响,却很快被屋外的风雨覆盖,“我是真的有要紧事。” “有什么事你可以让佩瑶告诉我,何苦冒着大雨跑一趟?”宋知知很不赞成,“说罢,我已让人守着,没人会旁听。” 李书窈费劲儿从被褥中抽出手,“你可知姚大人下昭狱一事?” 宋知知垂下眼眸,微微避开,“我知道。” 李书窈猜想宋逸必不会瞒她,并不惊诧,另道,“你知道就好,但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小九,珩之告诉我,姚大人被周皇后发落的缘由居然是与狄罗有勾结!” “……” 雨声极大,屋内却落针可闻。 李书窈脸上的焦急渐渐凝结,她圈着宋知知腕骨的手松了松,许久,惊疑不定道,“这事儿……你也知道?” 宋知知反手握住她,低声道,“那夜,姚小姐请我过府一叙,我便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 李书窈张了张唇,眼睫眨得缓慢,哑口无言。 “姚小姐……”她顿了顿,不知该从何开口,“那些搜查出的书信,是姚小姐放的。” “不、不可能!”李书窈陡然失声,难以置信,“寄心素来胆小,她怎么做得出这种事……这是叛国、是谋逆的大罪啊!” 一支细烟缓缓烧完,李书窈看着她摇头,惊惶而受伤,“你……你又怎么知道,那些与狄罗的书信,是她放的?” 第53章 帝后 细算起来,宋知知和李书窈认识的时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长。 她们是真的一同长大,也是真的亲如姐妹。 李书窈的质问言犹在耳,发梢馨香却在冷风中散得干净。 “我自问从未有任何事瞒过你,待你也远远比我那些亲族姐妹亲厚。你是我妹妹,可寄心何尝不是?你是要眼睁睁看着她一错再错,而不给她任何机会吗?!” 宋知知缄默许久,李书窈字句铿锵严厉的质问让她难以招架,而她更是在这种刀剑相向的对峙中无地自容。 “永宁,若我说,我身不由己,你信我吗?” 宋知知声音很轻,想要去牵她的手,到了半空,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钳制,许久动弹不得。 李书窈猛地站起,她眼眶积了泪,双眸破碎而绝望,“我如何信你?你与楚王交好,可楚王,楚王……你又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她像是被狂风暴雨摧折的一叶孤舟,在波涛汹涌的汪洋上孤苦伶仃的飘浮。 烛火晃了一晃,宋知知的身影也跟着晃了一晃。 “永宁,世间事,如何能两全其美?一个姚家,和一个天下,孰轻孰重,不用我多说答案了吧?” 李书窈抗拒地膝行后退,眼尾的碎泪欲落不落,她望过来,鼻尖和眼底烧起一片通红。 “我不明白……进宫那日,我娘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你和珩之近来总背着我相与,又是为了什么?桩桩件件,你让我如何不多心?如何不多想?!” “我知道一时之间你很难接受,可既然你知道楚王是何种人,那你又能猜不到,我为了今天这一步,我要付出多少?我与姚家素昧平生,与姚寄心更谈不上密友,而她先前已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我如今我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弥补这一切——” 宋知知逼迫自己闭起眼,她喉间又苦又涩,“我只能保得下她。” 李书窈不发一言,呼吸急促,胸脯微微起伏。 “你今日来的这么急,是不是照月夫人将你禁足在府中?” 泪盈于睫,宋知知将手背抵着眼 分卷阅读108 眶,哽咽着,“那是因为,她不想让你得知外界的消息。永宁,疆北的使臣已经进京,我听说,这和亲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周皇后会将你抬为朝归公主,可任谁都明白,朝归,你这一去疆北,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李书窈颓然地向后跌坐,她喃喃着,“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以为自个儿瞒得天衣无缝,可我李书窈又不是傻子。” 她以手掩唇,自嘲地笑起来,“知知啊,一码事儿,归一码事。我会不会被送去和亲,和你们瞒我,难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宋知知登时语滞,说不出半个字。 李书窈将扇撑开,冷风钻骨,乌发蹁跹纷飞,她抬手撩到耳后,冷冷淡淡道,“前朝有一位公主,封号朝阳,你读过她的生平吗?” 宋知知哑声,李书窈侧眸看着她,桃花眼盈着潋滟水光,“敬文帝只有朝阳公主一个女儿,送往和亲的路上,遭遇刺杀,香消玉殒。” “这是京中所知的第一个版本。可是,在我听过的另一则版本当中,朝阳公主没有死。敬文帝以这种方式为她换得了自由之身。从此她能摆脱公主身份的枷锁,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 “听起来很美好,对不对?可是,敬文帝深切爱女之心的背后,是战争。” 最后两个字又轻又快,烟尘一样缥缈无形地散了。 “能以一个女子换得天下安定,这是最划算不过的生意。小九,我打记事开始,便有了这样的准备。我没有那样好的父亲为我筹谋算计,而且,我不愿、也不能亲眼看着生灵涂炭的战争发生。” “周皇后虽然掌权已久,而云将军也远居定州,可是这京中还有一人能威胁到她的位置,那就是我娘,当年威风显赫的照月将军。” 李书窈凄凄的笑开,美艳绝伦,那滴眼泪终于滚烫的溅到她手背。 “小九,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我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 宋知知无措的揪着被褥,那团明丽的花纹在她手中□□得惨淡。 两相无言许久,宋知知松了手,心疼地抚平精致绣图。 “你有你的考量和打算不错,但是,事已至此,我不会给你这个选择。” 宋知知推开门,夜里刮着迅猛南风,吹得她满面都是咸涩雨水。 她不再多说,精疲力尽,“你先回去吧。” ** 画眉被永宁郡主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的背影惊得魂不附体,她站在门外踌躇半晌,被喜鹊推了一把,踉跄着脚步进来。 “小、小姐……” 宋知知拿着花剪裁去烛芯,闻言淡淡回头。 火光拢着她的小半边脸,向来乖巧的眉眼却意外显出冷若冰霜。 画眉紧张地吞咽着干沫,结巴道,“小姐、和永宁郡主吵架了吗?” 宋知知收了视线,提着绢纱灯罩细致罩入烛火。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画眉心中腹诽,可她不敢说。 她扁扁嘴,“哦”了一声,将刚刚煨好的姜茶放到小几中,自说自话,“永宁郡主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姜汤呢。” 宋知知将灯烛置在桌沿,抽了几张宣纸,吩咐道,“研墨。我给子昱去一封信。” ** 京中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待传入太凰宫时,已经连续几番演变,最后由倚光战战兢兢念来的版本,是—— “五皇子……五皇子要为、为云贵妃复、复仇……” “嗯。” 周皇后好整以暇的点点头,逗她,“你把舌头捋直了再说一遍。” 倚光:…… 经不起吓的小宫女颤颤巍巍的跪下,细眉恹恹耷着,欲哭无泪的小可怜样。 “娘娘……”倚光细声细气地抽噎,伏在地面不敢抬头,“娘娘为何、为何还笑得出?” “你这话说的。”周皇后揽镜自照,翘着金玉护甲翻开云纹宝漆黛砚,亲自描眉,“本宫为何不笑?难道云贵妃是我下手害的吗?冤有头、债有主,就算他姜隽要复仇,那也轮不到太凰宫。” 倚光似懂非懂,她睁着水雾朦胧的一双眼,像极了湿漉漉的小狗。 “起来吧。” 周皇后从妆奁中取出红玉凤舞步摇,她横进鬓发间,似是不满意自己的口脂,覆又重新抹了颜色。 竹云掀帘而入,“娘娘,陆大人……”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她目光发直地看着那枚步摇,很是难以置信。 这枚步摇造价不菲,无比金贵。是当年周皇后进宫时,太后亲自赏的。 除了封后大典那日佩戴过,竹云便再没有从任何场合中见过这枚步摇。 时隔多年,步摇光泽熠熠,珠翠堆挤,宝珠灿烂,宛若华盖。 再衬上她好似没有变过的容颜,时间登时斗转,回溯到竹云第一次见到周皇后的那一日。 她站起身,倚光忙扶着周皇后,她微微挑眉,慢声道,“你怎么了?” 竹云退了一步,垂头眨了眨眼,低声道,“奴婢失仪,还望娘娘责罚。” 周皇后轻哂一声,“什么责罚不责罚,倚光,去备轿辇,本宫去见一见皇上。” 倚光忙不 分卷阅读109 迭小跑,周皇后将金玉护甲紧了紧,轻描淡写道,“本宫是许久不戴了,怎么?令你想起了经年往事?” 竹云很快调整好自己,绽出无懈可击的微笑,“奴婢的经年往事都与娘娘有关,确实太久不见,有些恍惚,奴婢伺候娘娘已有十数年,而娘娘美貌一如往昔,从未有分毫变化。” 周皇后没有应声,竹云趁着四下无人,附耳低声道,“娘娘,陆大人……” 眉间立即一紧,周皇后冷下脸色,怫然不悦,“好端端提他做什么?本宫说了不见。” “奴婢知罪。”竹云环顾左右,确定隔墙无耳,才小心谨慎地说道,“娘娘,不可晾着陆大人太久……奴婢惶恐‘他们’会起疑。” “……” 这样的说辞,这样的劝告,周皇后听了太多太多遍。 听得多了,到了最后,甚至会变成“心甘情愿”。 深红的绸帘遮下,遮去了周皇后面无表情且抿得平直的红唇。 内监总管胡公公见她下了轿辇,忙躬身迎上前,“娘娘,您来了。” 周皇后颔首淡淡,“嗯”,又问,“今日谁在伺候着?” 胡公公道:“是锦妃。不到午时便来了。” 周皇后弯起唇角,“她倒也勤快。” “那可不是嘛。”胡公公跟在周皇后身侧,“近个儿日子里,一直都是锦妃娘娘伺候着陛下。” “她有心了。” 入了寝殿,周皇后轻抵鼻息,药味浓烈苦涩,她皱着眉,挥手屏退身后人。 竹云和胡公公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裴晚织听见动静,将经书搁在手边,“陛下,皇后来了。” 明黄龙床上躺着的男人病气深重,他勉力睁开双眼,贴身太监将软垫塞进腰后,让皇上靠倚得更加舒适。 裴晚织并不上前帮扶,只是静静看着。她起身行礼,“臣妾先告退了。” “咳……咳……”皇上低咳几声,喉间涌出密麻腥甜,他摇摇头,“皇后不用进来,朕怕过了病气给她。” 裴晚织一怔,目光终于看向他。 皇上不老,而今正是壮年。他的样貌生得异常英俊,又因为常年缠绵病榻的缘故,较之寻常男子多了几分阴柔的美感。 从小小的乐姬到高高在上的锦妃,她这一路晋升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但是,皇上翻她牌子最多,却从没有碰过她。 裴晚织问起,他只是轻轻地笑,“你与永宁年纪差不多,朕怎么可以行此之事,再者,朕知道你为何而来。妃位、荣宠,与你来说,不过是最看不上眼的俗物罢了。” 两人相处的日子,要么是读诗、要么是作画,裴晚织才情出众,有次与他信手拨琴,皇上出神良久,而后怔然落寞道,“你这曲子弹得没有周皇后好,欠缺了一点火候。” 裴晚织收回手,冷默道,“那臣妾去请周皇后过来。” 皇上偏头低笑,笑着笑着,面色却愈加苍白。 “罢啦、罢啦……朕见了她,总免不了唇枪舌剑一番。朕不忍让她伤心,还是不见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 “还是不见了。” 第54章 步摇 说是不见,其实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场合见到。 一国之君和皇后,岂能有日日不相见的理由。 请神那日,两人并肩立于高处而坐,她淡淡笑着,偏头在耳边低语一句。 “陛下,今日风寒,臣妾命胡公公给您取狐衾大氅来。” 她仍是那样美,明红宫装如烧起的火,将鬓边的珠钗步摇衬得艳丽万分。 垂眸时鸦羽般的长睫轻颤,嫣红唇瓣翘着漂亮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看着看着,片刻后错了眼,不知为何,他的咳疾又重了些。 皇上低头饮着药膳,病重之下,他渐渐尝不出香甜或鲜美,唯有苦味持久不消。 周皇后在这时进来,他刚好将瓷勺落回碗底,撞出一声低沉清脆的声响。 “皇后娘娘。”贴身太监躬身行礼,将用过的帕子和碗勺一并收拾,倒着脚步退出寝殿。 周皇后扶着步摇,目光落在裴晚织身上,“陛下今日如何?” “回娘娘。”裴晚织起身答话,“陛下的胃口好了些许,午膳时多用了一小碗。” 她自上而下的审视,唇边扬起,“有几日没见到妹妹,还未来得及恭贺妹妹晋为妃位。” 裴晚织微微一笑,滴水不漏的回答,“臣妾得娘娘庇佑才有今日,娘娘提携之恩,臣妾感恩戴德。” 周皇后莲步轻移,绕过裴晚织,“你倒是懂事。” 肩膀相撞,裴晚织后退半步,礼数周全,“娘娘来了,臣妾告退。” 周皇后没有回头,轻懒倚在榻沿,抽了手帕细细抹去皇上嘴边的一边水渍。 裴晚织旋身而出,胡公公侯于殿前,急忙问,“锦妃娘娘不留下来伺候陛下吗?” 宫女为她撑起伞,裴晚织目光遥望灰白远方,淡淡道,“既然皇后来了,我若还继续待了,岂不是不通变故?” 她搭上宫女的手,缓缓拾级而下,“走吧,咱们去太极殿。” 胡公 分卷阅读110 公面色纠结,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后,一甩拂尘,小跑回殿内。 裴晚织笑着摇头,声音极轻极低,没人听清她说了什么。 “去给未央宫那位娘娘上一支香。” ** 周皇后捧起裴晚织留下的经书,随意翻阅几夜,微微挑眉,“命终弃捐,莫谁随者;贫富同然,忧苦万端”。 皇上听她娓娓道来,轻阖上双目,“她喜爱这一句,常是翻来覆去的念。” 周皇后合上经书,盖着放下,“想不到锦妃通读《无量寿经》,臣妾还以为她只会讨人欢心的琴棋书画。” 皇上嗓音低哑的笑了笑,“皇后又知,《无量寿经》不能讨人欢心?” 周皇后从善如流的点头,很是受教的谦逊模样,“陛下教训的是,是臣妾狭隘了。” “你呀。”皇上微眯着眼,无奈又宠溺,“朕怎敢教训你,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朕不是都依你?” “陛下对臣妾好,臣妾心里都记着,一时半刻也不敢忘。” 她抬手摁了摁那红玉凤舞步摇,状似无意地拨动华美珠珞。 微光迷了眼,皇上轻怔,迟疑一息,不确定道,“这是……当年大婚时,母后赐的步摇?” 宫女端上果切,周皇后用竹签支起一小块,递到皇上口边,“陛下好记性。” 皇上偏过头,想要抬手去摸一摸,伸至半空,却徒劳地垂下。 他声音沙哑,嗓子里灌了冷风,“朕……朕怎能忘?朕还记得求娶那日,朕说,若娇娇可应,这步摇戴上了,就不能再摘下。” 周皇后见他不吃,微笑着将果肉丢至一旁,在铜盆的温水里净了净手,“臣妾不是还戴着吗?” 他颓然地垂下眼,倦容深重,“你从前总不爱自称臣妾。” 周皇后甩去指尖水珠,闻言抬起视线,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从前陛下,也不自称‘朕’呀。” 媚眼如丝的笑着,话音三分娇嗔,剩下的尽是砭骨寒冷的嘲讽。 寝殿中声息忽静,周皇后好整以暇地持扇轻摇,他不说话,她也乐意这样坐着。 眼下已是深秋,多日逢雨,天气本就不热,而她却闲适得宜的摇着扇,娇俏俏的笑着。 他们两人总是这样,见面便是各种你来我往明枪暗箭的周旋和试探,往往没说两句便擦枪走火,继而牵扯到当年的事情。 他明知道不该问,但心中总是不上不下的哽着一口气,非要她的一个答案,可是她给了答案,他便又觉得不满,想要从她真假虚实难辨的谎言中将真心抽丝剥茧而出。 可惜,最后总是事与愿违。 皇上撑着身子,虚弱地探身向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还是瘦,被层层叠叠的凤袍掩盖住,竟会令人恍惚,她不是需要保护的纤纤弱质女流,而是真正能手握大权登上高位的帝王。 周皇后凝睇半晌,没有挣开。 “你还是怪朕、是么?” 他还是要问,不甘心永远只得到同一个答案。 周皇后恍若未闻,这个人曾经牵着她跑马,如今这只手瘦骨嶙峋,早不复当年的潇洒恣意。 “说啊。”他不依不饶,手中使了气力,清瘦指骨勒出一道红痕,“你告诉朕,你还是怪朕!” 缄默许久,周皇后终于在惊涛骇浪汹涌的窒息当中轻叹一口气,“陛下说什么,臣妾不明白了。” “当年、当年……”他竭力坐起身,面容痉挛,嘴角抽着气,手中愈发用力,“你还在为当年死去的孩子怪朕!” 周皇后终于抬眼看她,视线温润平静,陌生的让他瞬间紧绷,如临大敌。 她转着自己被勒红的手腕,话语淡淡,“臣妾的孩子还好好活着,殿下忘了吗?如今他是太子,待陛下百年归去,他便是这天下的新帝。” 又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又是一模一样的答案。 他终于死心,仰着面笑起来,愈笑愈大声,笑声却混了沉钝的咳响,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咳得错了位。 周皇后只是瞧着,既不替他端一杯茶,也不轻顺他的后背。 “好……好得很。” 他们已经多年未有好好说话的一天,皇上侧过眸,苍白手指掩着喉结,视线落在她面上,很快又收回,口气冷淡,“皇后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吧。” 周皇后拢下红珊瑚手钏,遮掩皓腕上触目惊心的印记。 “说到太子,臣妾已为他择了太子妃,陛下也见过,是撷思那孩子。” 皇上疲惫不堪的歪着头,目光涣散,“周家的……” 周皇后拉上黄衾被,在皇上胸口轻轻拍了拍,“臣妾今日来,有两件事想要征询陛下意见。”她顿了顿,收回手,莞尔一笑,“除了撷思外,臣妾还选了几位适龄的官家女,模样好、品行好、各个都挑不出错。” 皇上不欲多说,“皇后看着拿主意就行。” 周皇后笑意加深,扫去如烟似雾的檀香,慢慢道,“臣妾以为,宋九便好。” 皇上猝然重咳,这回她终于纡尊降贵的端了半碗水,用瓷勺盛着,送入皇上口边。 他扬手打翻,泼开的清水溅洒在周皇后的凤裙,将 分卷阅读111 绣线上的东珠洗亮,锋利瓷器碎在鞋边,周皇后俯身拾起。 “陛下何至于动那么大的气?”她包着碎片,搁到桌上,“陛下不是喜欢宋相那小女儿吗?臣妾见过,模样生得乖,看着是个没心机的,同太子关系也好,这嫁进东宫来,还可以常来陪伴皇上。” 皇上粗沉的喘息,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你想要她……?不行,朕不同意。” 周皇后佯装诧异地掩唇,语含失望,“臣妾与那孩子投缘,还以为,臣妾有那样的福气。”她的护甲搭在颊边,手心支着下颐,眼尾弯月如钩,“也罢,臣妾从来不是有福之人,子嗣缘浅薄,强求不来。” 她是当真知道刀子往哪儿捅最疼。 “既然宋九不行,那臣妾还要说第二件事情。” 手指下移,正正点在抹了艳红口脂的下唇,她笑起来,原本娇媚容颜愈加夺目。 “疆北使臣已在不日前抵京,为保两国和平,此次疆北王子带了和亲的意愿。不过陛下并无公主,这京中贵女,又属永宁郡主的身份最为显赫,臣妾亲自拟了封号,就定‘朝归’二字,届时将以长公主仪仗和亲疆北,陛下觉得如何?” 皇上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朕若不答应呢?” 周皇后怅然的“嗯”了一声,“臣妾想到了,陛下肯定不会答应。不过,这也由不得陛下了。” 她站起身,抽出那支红玉凤舞步摇,姿态轻柔地放入皇上手心,“臣妾当年入宫,也没人问过臣妾的意见。臣妾的母家,与如今的宋知知、李书窈相差无异,可是她们却有人拼尽一切也要护她们周全无虞,可臣妾呢?陛下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臣妾,可是连臣妾的孩子都没有保住。” “陛下总问臣妾怪不怪,时间太久了,臣妾早已不记得。陛下总不肯放过自己,多年积郁,才落下这一身疾病。” 皇上死死攥着步摇,手心让宝石尖利的棱角划破。 殷红血珠滚落,染在腾龙眼中,泣血一般。 “陛下,臣妾幼时读过一句话,‘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臣妾与陛下,已经隔了这一千年。时移世易,臣妾早就不是娇娇,皇上也不是衡儿哥哥了。” 她背着光,脸上神情虚妄,即使笑,嘴角偏又向下垂着,抿出悲苦。 “这枚步摇,臣妾替当年的娇娇还给姜衡哥哥。” “臣妾不戴了,陛下也别再念了。” 第55章 黑白 太极殿内,梵经悠长,木鱼声声。 这里供奉着百尊金身神佛,众神面目慈悯,眼眸温缓,自上而下注视每一个参拜者。 身着碧色衣裙的小宫女随之蹲在锦妃身边,低声道,“娘娘,奴婢方才听小福子说,皇上似乎与皇后娘娘起了不小的争执,皇后娘娘离开后,陛下摔砸了好多东西。” 裴晚织双手合十,掌心扶着一根细香,她并不睁眼,唇瓣轻启,淡淡道,“是么?” 小宫女抿了抿唇,有些不甘的细声劝道,“娘娘,您平日最得陛下宠爱,您快去劝劝吧。” 裴晚织心中无愿,她慢慢站起身,手中细香刺入松软的香炉,再度俯身对着满室神佛拜了拜。 “不去了。” 小宫女焦急如焚,忙问,“娘娘,为什么呀?陛下一向将您视为解语花,若您能哄得陛下开心,娘娘日后还怕升不了位份吗?” 裴晚织微微顿足,眼尾用松墨画就,斜飞的一笔,压下清冷,勾出媚态。 金光浮跃于她周身,一瞬恍如九天谪仙。 小宫女在她身边伺候不足月余,知道这位锦妃娘娘生得美,但每一次见了她,仍是觉得她的美令人心惊肉跳。 若逢乱世,她这样的美人,或将酿成一场战争。 她眼尾轻佻,眼底晃着供台烛火,却冷如窖冰,没有温度。 红唇勾起,漫不经心道,“妃位之上,还有什么?” 小宫女误以为她想通,连忙甜着声音道,“还有贵妃、皇贵妃。” 裴晚织轻哂,抬步纤纤,步出太极殿。 梵音之中,听见她哑着的笑音。 “皇贵妃之上呢?” 小宫女紧跟着她身后,“娘娘,本朝还未有过贵妃或皇贵妃,如果娘娘能位及于此,就是天大的荣耀了。” 深秋的冷风俱是刮骨钢刀,背手一探,娇嫩瓷白的肌肤立即被剜出道道红痕。 小宫女撑起伞,眼神殷切,“娘娘,咱们去养心殿吗?” 裴晚织目光远落,因着大雨遮天蔽日的缘故,视线中皆是渺茫,她辨认着未央宫的方向,想起多年前的那场大火该是烧得如何惨烈,而那个女子,又如何以一己之身与权势抗衡。 “你说错了。” 许久,裴晚织终于轻慢道,她收回视线,没有等着小宫女跟上,径直走入瓢泼大雨中。 “皇贵妃之上,还有皇后。而皇后之上,还有皇上。” 小宫女不知是听见了,还是吓到了,傻愣愣待在原地,还是被公公赶了一脚,才后知后觉的追上前去。 ** 今日霜降,宫里早早烧起暖炉和地龙。裴晚织抖落满肩雨水,端起温热茶盏,浅浅啜了一 分卷阅读112 口。 宫中奴仆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她原是斜斜地靠在美人榻上,见一脸凝肃的春意走进来,她垂下目光,淡声吩咐,“下去吧,不需要伺候。” 下人们一一应道,春意向她福身,听着殿门关上,才道,“姑娘,京中出事了。” 裴晚织看着浮漂的青色茶叶,徐徐渡了一口气,吹得尖儿直打转,不疾不徐道,“什么事?” 春意是楚王安排到她身边的人,明面上是贴身丫鬟,实则是“耳听子”,专门为楚王传送消息。 “疆北出事了。” 春意最是言简意赅,平日总面无表情,说话从不拐弯抹角。 裴晚织一顿,她将茶盏搁下,凝着春意的脸,“怎么会出事?” 她转念一想,补了一句,“殿下动的手?” 春意摇头,“若是殿下,不会以如此招摇的方式。奴婢听说,现场极为惨烈,疆北来的人尸首分离,使臣的头颅高悬在客栈旌旗,吓坏了好多百姓。” 手段竟然如此恶劣。 裴晚织细细皱眉,“看着像谁的人?” 春意据实已告,“不好说。周皇后虽掌管禁军,但是禁军行事向来分明,不会以如此血腥的方式。太子殿下倒是养着一批影卫,但是出事那日,影卫皆在东宫。而五皇子及云大将军仍在定州,宋府几位公子从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她想了想,生怕还有什么遗漏,“还有谢阁老的独子,按理说,他的动机最为充足,可是谢公子从不是鲁莽之辈,而且探子来报,那夜他与人在醒春楼饮酒,众人皆可作证。” 裴晚织思索一番,极轻地摇头,“未必是他们亲自动手,有可能是指使了旁人也说不定。” 春意再俯身,声音也更加低,“殿下也有这般猜测,但是这批人死后,京中却有人声称是‘神鬼’杀人。” “神鬼?”尾音陡然加重,裴晚织眉间拧得愈紧,“什么意思?” 春意道:“说是杀人的时候被瞧见了,凶手面上戴着半神半鬼的面具,而且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所以被称为‘神鬼’杀人。” 裴晚织听完,冷声道,“无稽之谈,一切定是有人装神弄鬼。既说到半神半鬼,让楚王多留心夜霖和姚寄心,姚大人能进昭狱,离不开他们的推波助澜。” 春意点点头,“裴姑娘,宋府那边……还要继续盯着吗?” 她的手扣在茶盖,久久未动,“九小姐最近如何?” “听说和永宁郡主起了龃龉,多日未曾联系了。” 指节叩着茶盖,脆声轻响,裴晚织沉沉道,“李书窈本是和亲的不二人选,这个节骨眼又逢疆北出事,春意,京中若有什么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尤其是得知了疆北王子的消息。” 春意领命,恭谨应下,“是。 ” ** 云岫院,宋知知与宋逸月下煮茶。 两人各乘一张矮脚竹椅,中间支着火炉。 宋逸后仰,姿态闲适地靠着,“小时候总说,咱们小□□什么都快,任何事情只需提点三分,你便了然通透。” 宋知知没有心情,垮着小脸,提不起精神气儿,“大哥明知我近日梦魇深重,还捉着我不让睡觉,这么冷的雨,就为了熬这一壶茶。” 宋逸微叹,将热好的暖炉塞进她怀中,“你呀,长这么大也没见这么倔,你先和永宁郡主服个软,两人和好如初,不行吗?” 宋知知紧了紧毛绒大衣,伸出手烤火,闷闷道,“和好没用,若是她始终想不清楚,我与她之间永远都会有隔阂。” 茶水滚沸,白烟顶着紫砂壶盖,宋知知用铜火筷子将红,宋逸本想帮忙,她一个眼神瞪过来,只好作罢,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难为你能考虑到那么多。” “宋府各个是人精。”宋知知白了她亲大哥一眼,“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 她提起云屯,重新往紫砂壶中灌入煎茶泉水,白烟扶摇直上,熏着她的眼睫,宋知知微偏过头,觉得双眸湿润。 “永宁郡主会明白你的苦心。” 宋知知目露迷茫,“大哥,这件事后,我一直在想,打着为一个人好的旗号所做的事情,就是真的好,而不是道德绑架吗?” 宋逸沉吟片刻,抬手揉了揉小姑娘柔软的发顶,“这得分事情。” “姚大人一事,牵扯甚多,我们要保永宁,要保照月夫人,必须先下手为强。可是,永宁又与姚小姐交好,她不能接受为她好的一切均是建立在伤害他人的前提。” 宋逸看着她,“你怎么想?” “一开始,我很坚定。这个世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后来我才发现,是我想得太简单了。黑白之间,必有灰色边缘,有些人,看似刚正不阿,背地里心都黑透了。可有些人,做着令天下最为不齿的事情,却是在铺着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她意有所指,却没说破。 宋逸颔首,驱散烟气,轻轻喟叹,“我们小九长大了。” 宋知知等着茶水重新滚烫,满腹惆怅,“天下一乱,百姓必苦。这场战争,是逃不掉了。” “是啊。”宋逸过着滤尘,“杀害疆北使臣, 分卷阅读113 拐走疆北王子,幕后之人居心可测,为的就是让大耀和疆北反目成仇。” 宋知知点头,“这个时候,就算再提和亲也于事无补。更何况,和亲的旨意,到现在也没有拟下来。” 她有些怔怔的,“大哥,你说周皇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身为女子,执掌大权,处事上虽有偏颇,但她垂帘听政的这几年,天下多是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难怪。”宋知知将脸埋进手心,累极倦极,“百姓虽有怨言,这怨言却不足以成民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舟平稳着,水也平稳着。” 宋知知幼时倒是常和宋相同在雨天煎茶,听宋相说,当年宋夫人便是坐在小院下,一边烤火暖手,一边听他说世间繁多稀奇古怪的奇闻异事。 “这几日总不见爹。”她弯着腰,环着自己双膝,眼神落寞,“也不知道朝堂中怎么样了。” 宋逸刚要说与她听,不料被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打断。 “大公子、大公子——” 宋逸的贴身小厮急急忙忙的奔进来,因为跑得太快,还被衣角绊住,好在宋逸闪电间出手,将他稳稳托扶,才避免摔个狗趴地。 “不好了!” 宋知知偏头看过去,略有不满的责怪,“这雨下得这么大,何事急切如此?你笨手笨脚,若是摔出个二三,岂不是得不偿失?” 那小厮忙不迭道,“九小姐教训的是。”他大力抹了一把雨水,抖了抖脸,让自己清醒,“大公子,九小姐,已经找到疆北王子了!” 宋逸猛然站起,“人在哪?” 小厮登时成了锯嘴葫芦,表情纠结半天,愣是没说一个字。 宋知知催促道,“别支支吾吾了,快说呀。” 他定定神,咽下一口唾沫,几乎要哭出声来,“在棠梨院的东楼——他、他被制成了人皮灯笼,现下还在打着转儿呢!” 第56章 反目 挂在檐下的风灯刹惨白哀嚎,声声此消彼长,宛若厉鬼催命。 小厮说完,原地打了个彻骨的寒噤,宋知知半只脚跨出院子,寒凉雨水泼溅在她面上,她胡乱揉脸,拽向宋逸的袖口,“大哥!” 她喊停他的脚步,“我和你一起去。” 宋逸摁下她的手,神情沉冷严肃,“小九,别闹,你在府中好生待着。” 风雨凄凄,昏天暗地,一道白光凌空斩过,将院中映亮。 宋知知仰起面,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水洗过的黑灵双眼隐有不甘,最终还是克制的垂下,匆匆取了一把伞,郑重撑于宋逸肩前。 衫裙已湿,湿冷的贴着雪缎似的肌肤,勾勒出少女玲珑身段,她咬着榴红的下唇,眸中万千复杂,“大哥,万事小心。” 宋逸微微一笑,原想再揉一揉她的头发,奈何指尖已有冷水淌落,“放心吧,大哥不会有事的。” 小厮为他抖开御寒的狐氅,虎纹皮靴踩碎一池清冷飘摇的月光。 宋知知目送他渐渐走远,复又坐回小矮椅,双手支腮,陷入沉沉思考。 在她所看到的原著中,并没有疆北出事这一情节,更何况是疆北王子居然会被人制成人皮灯笼这等荒唐事。 此次疆北王派来和亲的是他的十一子,听说曾在马背上立下赫赫功劳,为人精明狡诈,是疆北王位的不二人选。 这样的人会死的这么轻易? 宋知知直觉其中古怪,思及此,她再也坐不住,起身间差点带翻矮椅,她仓促地扶了一把,急忙道,“喜鹊?喜鹊!你给照月夫人下一封帖子,切记,要避开永宁郡主。” 喜鹊见她焦灼不安,忙应下,“小姐稍安勿躁,喜鹊这就去。” 烧沸的茶水顶着茶盖,宋知知凝盯一息,猛然摇头,“不行,一来二去太耽误时间,给我备一匹马,我现在去醒春楼。” 喜鹊张圆了唇,惊诧道,“小姐!眼下雨势摧枯拉朽,小姐要到醒春楼去?” 宋知知不疑有他,“快去!我有急事,一刻都耽误不得!” ** 醒春楼和棠梨院是两个方向,宋知知虽然想亲眼去看一看那人皮灯笼,也好分辨出事情蹊跷。但是想到有宋逸在,她不好过去跟着添乱,只得把这个念头压在心间,一路策马疾行,顾不得蓑衣被风刮得向后飞起。 远远望去,醒春楼仍是火树银花、歌舞升平,宝瑟弦歌绕梁不绝,纤阿美人掌上作舞。 无论世事如何惊变,醒春楼永远置身事外。 宋知知控马停下,踩着银鞍一跃而下,将帷帽系紧,低着头急急走入醒春楼后门。 秋烟姑娘正与一位衣着光鲜亮丽的富家公子聊天谈笑,见她滴着一身水的站在漆红柱下,惊了一惊,用罗扇掩面,侧过的半边姿容娇笑着招呼过贵客,另半张脸慌张向她走来。 “九小姐?” 秋烟上上下下看着这一团冰雪的小姑娘,美目轻折,举手间环佩叮当作响,几个婢女鱼贯而入,她低声道,“去收拾一间厢房,再拿上几件干净的衣物,对了,还要姜茶和热水,快去。” 宋知知冻得指节颤抖,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勉力镇定,“秋姑娘不必麻烦 分卷阅读114 ,我有事要找楚王,问了话就走。” 秋烟双手支腰,反着扇柄轻轻推着她伶仃细巧的肩骨,没应她,“九小姐,怎的弄到如此狼狈?” 宋知知摇摇头,又问了一遍,“秋姑娘,我想上云涧阁。” 秋烟目露难色,往上看了一眼,随即轻叹一口气,“九小姐,不是秋烟要拦你,只是您今个儿来的实在不凑巧——” 她俯下身,胸前雪白呼之欲出,浓韵香味扑鼻,“楚王不在。” 宋知知垂头,拧了一把衣袖雨水,裙摆月季灌了水,花团锦簇的颜色黯淡,连绵着大片开到颓败的花。 “既然楚王不在,那我不便叨扰。” 宋知知向着她轻点下颚,转身小跑,留下一串小巧脚印。 “哎?” 秋烟仍要说什么,见她已然翻身上马,一腔话又憋了回去,闷闷地打着罗扇,嗔怪道,“一个两个总是风风火火,我也不知是欠了谁。”她摆摆手,再次迎向贵客怀中,“罢了,有人要淋这凄风苦雨,放弃温香暖玉,那也是他们的选择。” 离了醒春楼,她的心迟迟无法安定。 来找楚王,是需要确定一些事情,但是楚王不在。 醒春楼是他们议事之地,眼下京中怪事频发,宋知知往来醒春楼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就算楚王不在,华烟也会替他传话。 可今日只有秋烟姑娘。 冷雨密匝,沿着眼睫、鼻尖没入紧抿的唇瓣,她单手拽拉缰绳,狠狠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双眼,重新亮开一片清明。 她快马加鞭,星驰电掣,心中掐算着时间,约莫是半个时辰后,终于赶到了棠梨院。 远远策马悬停,湿冷空气中满是呛鼻浓烈的血腥味。 宋知知撑鞍下马,踮着脚极力分辨。 棠梨院已被重兵把守,玄衣蟒带的官兵持着佩剑,在暴雨中分立而站。 她只瞧了一眼,便觉出不对劲。 那官服她看得面生,并不是京中护卫,反而更像是不日前进宫时所见的禁军。 禁军的人出动的这么快? 宋知知心中大骇,她思绪混乱,很快否决自己。 禁军显然有备而来,说不定,是他们得知消息太慢。 可是这样说,还是有难以解释的地方。 从疆北使臣出事的第一日起,宋逸便在京中加派人手,以此盯住京中各方势力的一举一动。 然而在此之前,一切都安然无恙。 手心浸了雨水,她甩着指尖抖开,密集水珠很快又结成冻霜。 她牵马栓于巷中,后背紧紧贴着土墙,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棠梨院灯火明亮,在如注暴雨中却如鬼火般幽暗闪烁。 禁军往来交接,每个人面上死气沉沉。 她猛然想起摘月节那日,拥有妖异紫瞳的那人给她制造了一场盛大且光怪陆离的梦境。 有没有可能,这里还是一场梦境? 宋知知定了定神,想要去试探一番,鞋尖却不慎踢到一枚碎石子儿,撞出突兀如铮鸣刺耳的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裹挟着惊冷杀意的刀剑出鞘声,她被那银光闪了眼,浑身气力一瞬被抽空,她在脚步奔涌而来的瞬间一连倒退几步,对策还没有想出,却被人从身后大力禁锢过腰身,指根的雨水争先恐后的挤入她的唇缝,那人五指纤巧,手劲却极大,宋知知动弹不得,一声闷哼也来不及发出。 “别出声。” 那人几乎就贴在她的耳廓旁,气息又冷又凉,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裴晚织拖着她往回退,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不知丢出了什么,一只高跃于围墙的黑猫嘶嚎一声,禁军的人堪堪停下,互相放声大笑,“原来是一只猫。” “走吧走吧。” 待人声渐远,宋知知背贴着墙,唇瓣几次开合,舌尖绕满咸湿的苦味,她愣愣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知知的出现在她布局之外,裴晚织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狠厉,她双手抓着宋知知的肩,将人往墙上撞,恼着声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 肩胛骨磕上凸起的一块砖石,宋知知痛得低呼一声,谁知裴晚织毫不留情面,再次用掌心切进她的齿列,“你都听到了什么?” 她茫然地睁着眼,满腹委屈无人可说,炙热泪意凝在眼尾,倔强的不肯滴落。 宋知知偏头垂眸,含糊着说,“来的不凑巧,什么也没有听到。” 闻言,裴晚织脑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但她没有松手,仍然是牢牢地困着宋知知,“我让人送你回去。” 她憋着眼泪,缓缓摇头,“你得把话给我说明白。” 裴晚织惊怒交加,倾身逼问,秀美双眸中划过凛然杀意,“你凭什么以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宋知知,你那好爹爹做了什么,你心中清楚么?!” 尖锐质问劈头而下,宋知知被敲得头脑发蒙,脆弱辩白如鲠在喉,她费力抬起手,摁在裴晚织不戴任何饰物的腕骨,一字一字问,“你什么意思?” 她的眼比这夜更深更冷,终于,她不屑也不愿回答,松了手,淡声吩咐,“九一,你送九小姐回宋府。” 伸手不见五指 分卷阅读115 的黑暗中窜出一道身影,手起刀落敲晕了宋知知,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软绵的倒下。 宋知知的白马不安的撅蹄长啸,华烟自深处款款而来,她轻柔地摸了摸湿成结络的鬃毛,怜惜道,“九一最不会心疼女子,这一记手刀劈下去,没有三五个时辰决计难醒。” 胡人天性会驯马,一个指响行云流水,那白马果然安静,不再躁动。 她故作后知后觉的惊讶,“呀,原来锦妃娘娘也在”,随即红唇扬起画皮微笑,“华烟给锦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裴晚织冷眼看她惺惺作态,目光落在她之后,避于黑伞下的男子。 “楚王料事如神。” 姜风眠仍在黑暗中,不近一步。 “是你小看宋知知,她能想到来醒春楼找我,必然是猜到事情有古怪。”他缓缓转着润了水后更加清透明澈的玉扳指,唇边递出一个阴森悚然的笑,“她要是知道宋逸和谢礼被抓是因为你,她该有多伤心啊。” 第57章 发难 宋逸从前没少来京兆府的雀室,彼时他尊称京兆尹周大宾明为一句周大人,而周宾明常与他在雀室中一同审问机密要犯。 却不想世事难料,如今换他和谢礼坐在被审问的位置上。 宋逸颇有闲心,好整以暇地用袖口擦拭着落了灰的桌面,缕花灯烛火光幽微,迷离的衬在他黑如墨渊的一双眸上,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撕去光风霁月的□□,皮笑肉不笑道,“我教你的那些审问技巧,没忘吧?” 坐于他对面瑟瑟发抖的人是当朝探花郎,他勉强定神,翻开一页黄纸,提笔写下嫌犯名字。 刚描了一个宋字,那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再写不下第二笔。 谢礼堂而皇之的翘着腿,从腰间摸出一颗盘的油光瓦亮的核桃,放在手心里把玩。 宋逸瞥他一眼,“谢公子这伤……”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小臂,“需要处理一下?” 谢礼被押送到京兆府时和禁军起了冲突,纵使他武功卓绝,可对方人多势众,虽然没讨到多少好处,但还是撂倒了几人,算是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无妨。”谢礼耸耸肩,踩着四方桌的桌脚,敲过一只凳子腿,半边身子几乎倾斜过去,他朝着捏笔不稳的探花郎吹了口气,恶劣笑道,“姓谢,单名一个礼。” “你可写清楚了。” 言罢,唇角勾起,讥诮更深,“礼尚往来的的礼。” 探花郎悚然一惊,原本写得一手风骨遒劲的瘦金体,此刻却歪扭不成形。 “宋大人,谢公子。”探花郎将笔一放,哆哆嗦嗦的冲着两人作揖,“此事真的有误会啊。” 谢礼哼笑一声,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当然有蹊跷。若不然,我能和清风公子一同坐在这里与你饮着……” 他纡尊降贵似的支起一根手指,轻轻弹着粗瓷烧就的茶盏,嫌弃道,“这什么破茶?” 探花郎心中委屈,但他不敢说,忙抬手招呼身后几个要将脑袋垂到地底下的人,“去,给宋大人和谢公子换最好的茶来。” 接过茶壶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看来是在京兆府中帮打下手,他小心翼翼地瞅了眼宋逸,咽了咽口水,才道,“宋、宋大人,这已经是这儿最好的茶水了。” “……” 一时间寂寂无言,探花郎脸上色彩纷呈,好不精彩。 宋逸眼风凉淡扫过,后者齐刷刷倒退一步,就差把墙上的烛火一并熄灭,好让宋逸瞧不见自己。 谢礼却是笑出了声,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折扇,微笑着摇头,“好吧,小顾大人,现在可以告诉珩之,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被你们以这……” 谢礼欲言又止,反着扇柄指指他手中的茶盏,八风不动的微笑,“以这‘尊礼’对待。” 探花郎感觉自己脸都绿了。 他硬着头皮,眼睛却不敢抬起看那二人。“谢公子,是管理禁军的陆统领下此命令,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陆统领。” 谢礼抚掌而笑,用指腹缓缓地摩挲着桌沿一角,下一秒忽然发难,掀桌而起,“好个陆升阳!狐假虎威,禁军这道符,真被他拿捏的够劲儿!” 他看着玉质金相,没想到出手极为狠厉,还未来得及仔细记录在卷的黄纸纷扬一地,案角上堆叠的新旧卷宗一并掀乱得满天飞舞,铜质烛台侧翻滚落,白烛倾断,蜡油流淌。 众人吓了一跳,宋逸双手抱臂,微微向后仰靠,以一个极为放松,也极为戒备的姿态面对着他的同僚。 探花郎的眉毛拧得快要打结,他欲哭无泪,支吾道,“谢、谢公子,您先、先消消气。” “我不仅不要消气,还要一把火烧了你们这里。” 谢礼干脆将纨绔公子爷的做派摆到极致,“按照本朝律法,你们需得给我圣上亲笔御书,否则你们凭什么抓我?” 谢礼阴恻恻的笑着,白牙森森,“这里一个姓谢,一个姓宋,这两个姓氏代表什么你自问清楚吗?疆北王子死的不明不白,下一秒禁军抓人抓的不明不白,怎么,生怕抓的晚了,被别人发现些什么?” 探花郎 分卷阅读116 求助的看向宋逸,宋逸对他视而不见,反而扶着右侧腕骨的陈年旧伤。 “我问你,说话啊。” 谢礼步步紧逼,探花郎终于溃败,他向着两人猛然下跪,“谢公子、宋大人,此事真的和我无关啊,都是、都是周大人!” 宋逸和谢礼对视一眼,听见宋逸问,“周宾明呢?” 探花郎招来一人,急急忙忙赶他,“去,赶紧去请周大人过来!” 宋逸无心迁怒于旁人,他看着探花郎,终于出言,“起来说话吧,以后就是掌管京兆府的人,别动不动就软了膝盖。” 探花郎经不住吓,尤其是谢礼,方才他明明都看见他拔刀了—— “什、什么?”探花郎猛然回神,差点将双手摇出虚影,“不不不,宋大人,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的言录官。” 宋逸不置可否,他端起重新沏上来的茶水,并不着急饮,而是抵在鼻尖轻嗅浅浅烟气。 比起方才那又馊又冷的茶水,这个倒是令人心情愉悦多了。 谢礼懒懒散散的抻着筋骨,他将刚刚掀倒的桌子扶起,一一拾起满地乱物,探花郎哪里敢让他这尊大佛亲自动手,蹲着身一股脑地抢着干完了。 谢礼顿觉好笑,他向外看了一眼,等了片刻后,返身回宋逸身侧。 “怎么人还没来?” 探花郎收拾好东西,亲自去催了一趟。 待他走后,谢礼歪着头,用耳语在宋逸耳旁道,“清风兄,难道你也认为……” 聪明人三句通透,宋逸举起茶盏,在烛火前晃了一晃,“方才那茶水有毒。” “是么?”谢礼佯装无知的挑眉,“还好我一口没喝,啧,富贵病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宋逸道:“谢公子惯爱说笑。” 谢礼双手垫在脑后,“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是从何开始怀疑周宾明?” 说来话长。 而且眼下这个场景,并不是适合推心置腹或者交底。 宋逸言简意赅,“很早以前。” 早到,他们布下这个局开始。 纷杂脚步声风雨飘摇地撞入耳里,谢礼懒洋洋的笑着,不知从哪抽了一张干净的披肩折叠成方块,就这么垫着,还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管他外边发生什么,现在咱们都是谋害疆北王子的嫌犯,不如既来之、则安之,看看对方想做什么。” 宋逸眉头紧蹙,他望着不远处昏暗的甬道,捏紧拳头,“我担心小九。” “放心吧。”谢礼摆摆手,“有照月夫人护着她,不会有事的。” ** 次日清晨,宋知知在宛如宿醉后的头痛欲裂中昏沉醒来,她揉着自己的后颈,稍微一摁,便是钻心连骨的疼痛。 柳烟在她床边守了一晚上,见她醒来,眉目间满是忧愁,“知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知知没醒完全,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眶,见了柳烟,有些惊诧,“烟姨?” 她的手被柳烟捉下,“不要用手揉眼睛。” 宋知知这下清醒了,她眨了眨眼,“您怎么……”话音骤然截断,她猛地想起昨夜发生的种种事宜,撑着床就要起身,“我大哥呢?!” 她扬着声,“画眉?喜鹊!” 两个小丫头急忙进来,见她醒来,心中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露出精疲力尽的笑脸,“小姐,您可醒了,昨夜真是吓坏我和喜鹊了。” 她撑着痛意阵阵的脑袋,又问了一遍,“我大哥呢?” 画眉和喜鹊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胆子向她坦白。 宋知知见谁都不说话,催促道,“说啊!” 柳烟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肩,温声劝道,“知知,你先别急,听烟姨说……” 宋知知眼眶通红,她咬着唇,倔强地与柳烟对视。 柳烟轻叹一口气,昨夜事发突然,待消息传到宋府中,所有人皆感意外,生性莽撞的宋二公子甚至要亲自走一遭京兆府要人,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下。 “大公子……” 柳烟欲言又止,宋知知心中凉了半截,她不甘心地仰起头,“烟姨,您告诉知知,大哥出事了,与禁军有关,对吗?” 柳烟微微叹息,随即轻轻点头。 画眉喜鹊立在一旁不敢出声,宋知知又问,“还与疆北王子遇害有关,对吗?” “知知……” 柳烟不忍再说,宋知知强憋着泪水,一字一顿道,“他们怀疑是我大哥杀害的疆北王子?对吗?” 三句对吗,字字泣血。 柳烟想将她揽入怀中,宋知知却摇着头,伸手将厚重被褥掀起,打着摆儿就要下床蹬鞋,“我爹呢?上朝了?” “是……”柳烟迟疑着,“此事干系重大,不光宋相,谢阁老也进宫了。” 宋知知登时一怔,难以置信地回头,“还有谢公子?” “小姐您先别急,禁军要拿人,需要皇上口谕和证据,只要他们没有证据,时间一到,必须要放人。” 宋知知面色苍白,她摇头,“我得进宫……我要去见一个人!” 第58章 深秋 宋相不在,宋逸也不在,楚王避而不见,一时之间,宋 分卷阅读117 知知倍感孤立无援。 好在进宫那日曾对照月夫人透了底,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永宁郡主和照月夫人不可能一无所知。 但是贸然去寻找照月夫人,势必要让李书窈为她担心…… 她半蹲在檐下,一言不发地等着雨停。 此时已是深秋,在寒风中走一遭,伸在袖外的一小节肌肤被剜得通红。 柳烟将她牢牢看守在云岫院,就连画眉和喜鹊都生怕她又翻墙了似的,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她伸出手,瓷白细腻的手心接了一捧冰冷的雨水,手掌微微倾斜,雨水沿着指根溜走。 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宋知知没有回头,声音碎在风里,“烟姨。” 柳烟手中抱着件御寒的藕色披风,见她忽然开口,怔住脚步。 她忽然问,“烟姨,云州也会下这么大的雨吗?” 柳烟抖开披风,从她背后环上双肩,系了个漂亮的绳结。 “烟姨很久没有回过云州。”她陪着宋知知坐下来,将她通凉的双手捂进怀中,“已经快记不清了。” 她有些茫然,“会忘记吗?” “任何事都会被忘记。” “那些好的也会被忘记,是吗?” 宋知知是柳烟亲自照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她性子乖,脾气好,从不轻易和人争吵或红脸,此刻眼眶却积着泪意,鼻尖揉的通红,她抽了抽小鼻尖,固执地又问了一遍,“那些好的,会忘记么?” “……” 柳烟摸了摸她被冷风吹得有些微潮的发尾,微微笑道,“会放在心里。” 宋知知缓缓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柳烟将她揽进怀中,心疼地紧了紧双臂,“烟姨只希望我们知知好好地、健康平安的长大。” “烟姨。”宋知知反手握住柳烟的手腕,郑重其事道,“从小您最疼知知,知知求您一件事情好不好?” 柳烟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薄唇微张几次,终于在她眼泪欲落不落的瞬间心软了。 “那你要和烟姨保证。” “嗯。” 宋知知埋首在她怀中,郑重点头,“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 她披上柳烟准备好的披风和帷帽,从云岫院的后门出去。 她要去寻一趟照月夫人。 柳烟本是安排了两个丫鬟跟着她,可是转眼的功夫,宋知知就将人甩开了。 她踩着碎步,选了一条往日便不多人的小巷。 巷口以南深处,停放一辆不起眼的简朴马车。 宋知知顿了顿,她将头垂下,脚步匆匆绕过。 不想那白马颇有灵性,朝着她欢快地扬了扬蹄。 宋知知蓦然停驻,杏眼惊骇瞠圆。 那不是、那不是? 她昨夜骑出去的马?! 怎么会在这里? 像是为了印证她心中猜想,一只纤白瘦弱的手微微抬起车帘,半张脸掩在黑暗中,余光只见她嫣红的唇。 马车夫鬼魅般闪现而出,他面上蒙着黑巾,宋知知看不清他的样貌。 后脖颈再度沉沉地泛起酸痛。 宋知知用手摁揉着,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 她一退,那马车夫移形换影般又跟上。 宋知知悚然一惊。 她慌张四望,却见这里人烟罕至。 心中惊疑惴惴放大,她捏紧藏于袖中的匕首,目光死死咬着他看不见神情的脸。 “宋九小姐,这边请。” 拢在披风之下的指骨酸疼,许久之后,她面色不改,微抬下颌,冷漠道,“带路。” 那戴着黑色面巾的马车夫将她迎上车厢,内间没有点灯,只余一星半点刻薄冷冽的月光。 裴晚织放下手中经书,淡淡道,“你来了。” 宋知知从未想过两人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 尽管最初对裴晚织的身世产生怀疑,她也在暗地里调查了一番,奈何她当时势单力薄,只调查了只言片语。 但是她知道的。 从旁人口述而来的卷宗里,清晰明白的记录了裴家当年一事。 那道旨意是她父亲亲手拟就,皇上过目。 所以这些年对裴晚织的好里,多少是带了愧疚和补偿。 裴晚织亮起火折子,一手挡着彻骨夜风,于一盏简易灯烛中点燃浸了火油的棉线。 车厢亮堂了些许,可仍是暗。 不知她看久了这些阴谋算计,还是人心实在太暗。 裴晚织坐于她对面,冷眼打量着她。 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从前双颊丰盈,笑起来圆润肉乎,很是可爱。 如今心思深藏,竟是消瘦了不少。 九一下手重了些,再加上骤然听闻宋逸被抓的消息,想来一夜没睡,圆眼乌青深重。 “快要入冬了。” 裴晚织将明烛往她面前一推,敛了视线,并不看她,“下次你出来,穿得多一些。” 宋知知徒劳地提着唇角,“你怪我吗?” 裴晚织闻言一顿,视线相交,眼眸沉静如薄月凉水。 许久,终于没有表情地点点头,“我不杀伯仁,伯 分卷阅读118 仁却因我而死。” “宋知知,你说我,该不该怪你?” 宋知知面色苍白,她虚弱地扯了扯唇角,抿出一个自嘲的笑意,“可你明明知道,我是无辜的,我大哥也是无辜的。” 裴晚织将经书翻页,借着幽微火光,辨认佛语,“那你又知,我娘不无辜,我不无辜,我那死去的幼妹不无辜?” 无声中却掀刀光剑影。 裴晚织手上戴着一串色泽温润的小叶紫檀,她转着檀珠,问,“你和楚王做了什么交易?” 宋知知避过头不肯看她,喉间苦涩,“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裴晚织轻轻一笑,“我要你说给我听。” 她何时这么强势。 宋知知想叹,又生生地止住了。 “也没什么,借我的手,让京城各方势力更加混乱,好让幕后之人露出狐狸尾巴。” 裴晚织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她收起笑,冷若冰霜,“宋知知,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其实你非常不擅长说谎。” 她一愣,双手捂着自己面颊,声音堵得沉闷,“是么?可能从前大家听我说谎,也总是让着我,瞒着我吧。” 马车四角悬着铜铃,雨点一撞,迎风叮铃。 “姜风眠能与你达成盟友关系,我是没有想到的。” “你本该可以想到,但是你不愿意。” 宋知知与她隔着一盏烛火的距离,但实际上,两人从醒春楼点灯的雨夜开始,就已经走向殊途。 裴晚织总是冷的,从前是,现在更是,她不怎么爱笑,说话也少,但小的时候,她也会把她当妹妹看待,会照顾她,为她遮伞,给她留新出炉的小点儿,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府。 她们是真的好过。 “我是为了你。不管真相结果如何,楚王都会保你,这一生,虽不能说是大富大贵,但起码你可以到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交换的,是裴晚织的自由。 “至于我——我一个弱质女流,身上没有楚王可堪重用的地方,除了我的大哥,和我的家世。” 宋知知下意识攥着自己的手指,委屈的垂下水淋淋的杏眼,“或者是因为子昱。” “我看起来是局外人,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这些事情的起承转合都与我有关,我能清清白白地将自己摘出去吗?” 她抽着气,手背狠狠揩过眼角,“事已至此,我没有回头路。” “楚王要知道当年云贵妃惨死的真相,而你要当年裴家为什么会被灭门的真相。” “你们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而我没有。” 裴晚织听完,长久地陷入沉默。 裴晚织将腕上的小叶紫檀褪下,放在手心里掂着,“下完这一场雨,耀京就要入冬了。” “是啊。”宋知知仍是低着头,“子昱在信中还给我说了,以后若有机会,想要带我到定州看雪。” “定州……”裴晚织垂眸沉凝一息,“地势艰苦,民风淳朴,是个不错的好去处。” 两人对方才过于沉重的话题绝口不谈,只当是闲话家常。 “神鬼军一事你听说了没有?” “神鬼军?”宋知知皱着眉,“你是说,杀了疆北使臣的那批人?” 裴晚织若有所思地撑着额角,“最近定州不太平,想来江公子不忍让你挂心,所以没有与你细说。” “这支军队神出鬼没,几乎没有人在白日里见过他们,深夜行动时,又戴着半神半鬼的面具,听说遇见的人都像是入了一场幻境,醒后分不清今夕何夕。” 宋知知听完,立时笃定道,“是夜霖。谢公子已经调查过了,他是狄罗皇室的十一王子,生母是汉人,而且正是因为他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所以当年有人将他救了下来。” “不是从那场屠城灭国的战争。”裴晚织补充道,“而是他流落街头,因为紫眸被其余人欺负折辱到奄奄一息时,云贵妃救了他。” “是。”宋知知点头,“这事儿我也知道,当年他还很小,左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而云贵妃刚刚诞下五皇子,与皇上出宫祭天祈福时帮了他一把,从此他一直记挂在心中。” 额边不对劲地跳动着,大约是吹了许久的冷风,宋知知有些头疼,“这也就解释为什么我屡次入幻境,最后的线索都指向了未央宫。” 第59章 紫檀 那小叶紫檀沾了水,润得更加透亮,颗颗饱满圆润,就转在细腻的指尖把玩。 她通身华贵,将原本就极盛的容颜衬得天人之姿,手腕却不佩任何饰物,唯有这一串小叶紫檀。 本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从前也不见她戴过。 见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手中,裴晚织轻笑,“是未央宫,却并非全是未央宫。” 她数到第九颗—— 上次失手摔裂,裂了好大一道口子。 宫中匠人说可以修补,她想了想,还是作罢。 都说碎玉挡灾,这紫檀与她有缘,或许也为她挡了什么。 裴晚织倾身向她,挑起她鬓边掉落的一缕碎发,那串小叶紫檀划过她的手腕。 “权势斗争从来复杂,周家虽然在近几 分卷阅读119 年有式微之像,但根基深厚,轻易难以撼动。” 宋知知戴得正好,她垂眸时温柔,细致地替她摆正檀珠。 “当今陛下受周家掣肘已久,就是这天下,都说不清现在是姓什么,名什么。” “为了这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做了很多努力。” 她望过来,妖媚眼尾睇着昏幽月光,那笑意恍如薄雾,难以真切地落进眼底,“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们周家犯下那么多杀孽罪过,可曾会想到这一天。” 宋知知戴着她强硬套在自己手腕的小叶紫檀,有些不知所措。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也许觉得裴晚织变得陌生,又觉得,这应该才是本来的她。 她是原著中的女主,精心谋算,胆量气魄不输男子。 她的每一步,都是九仞歧途,走得异常凶险。 富贵、权力、人心、算计,不过是她手中闲闲执掌的棋。 那自己呢? 宋知知想问,又说不出口。 也许一同长大的那几年里,她从未走近过她的心,自然也分不出,她表露的善意,又忍着多少的厌恶和恶心。 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心如刀绞,疼痛难忍。 “你怎么露出这样的表情?”裴晚织微微扬眉,止敛笑意,“进宫月余,一位云游仙人为陛下祈福,见我时说我有缘,便交了这串小叶紫檀于我保管。” 宋知知讷讷点头,“原是这样……”她说着就要褪下来,“那你应该好生佩戴,我……” 裴晚织摁住她的动作,“送你了,就是送你了。当作,我对你的歉意吧。” 她心里疼得难受,指腹勾过檀珠裂痕,抿着唇不说话。 裴晚织不动良久,仍然是心软了,“那日在醒春楼时我同你说过,你不该来。” 你要走的路是端庄光明大道,你要去过花团锦绣的人生。 你不该和我这样被踩落在烂泥中的人有过多的纠葛。 冷风穿堂,将车帘掀得作响。 宋知知压实门缝,不让那风吹向裴晚织。 她转过眼光,杏眼灿灿明亮,神色诚恳认真,纤长卷翘的长睫轻颤,“我也同你说过了,那日并非我本意。” 阴差阳错,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和开始。 裴晚织忽然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极轻地叹息,“瘦了很多,知知。” 她从没有亲昵的喊过自己,宋知知眼眶一热,贝齿咬着檀唇,箍出一抹艳丽的血色。 裴晚织松了手劲,怜惜地捧着她的脸,“你就该好好的待在大家身后。会有人保护你,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 下一秒,小姑娘的眼泪无来由滚落,烫在裴晚织曲起的指弯。 “可是我也想要大家好好的。” 声音里满是破碎的哭腔,她低着头,狠狠地抽着通红的鼻尖,“我也想保护大家。” 她抬起的手在半空中滞了许久,终于缓缓地、缓缓越过她们之间看不见的那条界线。 她第一次拥抱了宋知知。 那一刻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裴晚织一直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她从未真的和什么人有过亲密的接触,就连小时候大家在一起打闹,她也只是站在一旁淡淡看着,在她踩着自己脚跟快摔倒的时候才会上前帮扶一把。 小小的一个人,跌进她怀中,好像跌进了一团轻盈柔软的雪。 她想,如果她妹妹平平安安的长大了,也该和她一样。 肤色很白,豆腐一般软,杏眼又圆又亮,笑起来眼尾弯弯。 她这样鲜活又明亮,没有人舍得看她亲身去经历一些不够好的事情,被迫接受成长。 裴晚织想过很多种离别,却不想是自己的离别教会了她长大。 见她想哭又不敢哭,裴晚织并着两指,轻轻夹过她小巧的鼻尖,温柔笑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爱哭鼻子。” 宋知知直打哭嗝,她的委屈又凶又安静,“我没有。” 话音顿落,袖中的匕首忽然滑落,刀鞘镶嵌18颗西域绯红宝石,裴晚织一愣,“你这……?” 宋府小姐独自出门,不带任何贴身侍卫,反而是带一把黑金短刀? 宋知知摸了摸刀柄宝石,又背着手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眶,眸光低落,似有怀念,“子昱送给我的。” 裴晚织盯了一会儿,忽然道,“他和你说了?” “什么?”宋知知蓦然抬头,眼眸纯真无知。 裴晚织轻蹙黛眉,“他一直心悦于你这件事情,他和你说了?” “……” 耳尖漫上血色,宋知知几乎要把脑袋埋进她怀里,晃成小小的拨浪鼓,只敢顾左右而言他,“你一直都知道吗?” 裴晚织拍了拍她瘦弱的背脊,“不然呢?从前你没少将他往我这儿推,为什么?” 宋知知小心翼翼道,“我觉得,我觉得他应该喜欢你……” 裴晚织露出奇怪的神情,“他喜欢我?他为什么要喜欢我?他做的一切事情,包括当年在临水街故意当着你的面挨王富贵的打,不就是为了算计你,让你将他带回宋府吗?” 宋知知讷讷地“啊”了声,“我从来没有往这 分卷阅读120 方面想过。” 裴晚织笑着摇摇头,“你还没说,你带着这把匕首做什么?” 宋知知咽了咽,轻轻道,“自保。” “自保?”裴晚织旋即失笑,“你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 “当时气坏了……又气又怒,没有办法,只想着要问一句公道话。” “公道话。”裴晚织点点头,“好,你问,我说给你听。” “当年……”宋知知斟酌用词,“贵妃娘娘的死,真的与周皇后有关吗?” 裴晚织掀起眼皮,“你觉得呢?” 宋知知轻叹口气,“周皇后并不像大家谣传的那般,对吗?” “你既已说是谣传,心中答案还不清楚吗?” “说的也是。”宋知知咬咬唇,“我总觉得,事情不是大家口耳相传的那样。”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宋知知看着她,“因为与她从未有过过密的关系,我也不了解她,但是我知道,光从只言片语去了解一个人,是不对的。” 裴晚织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知知,这世间,既然有黑,就有白,人也同理,就算一个人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也不能全然代表这个人。” “我明白。”她点点头,“周皇后垂帘听政这几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她的政绩要比陛下多得多。” “她的功名过错如此,史书自会评断,这些不是你该去考虑、该去烦忧。” 她换了座位,挨着裴晚织而坐,那经书还敞着,宋知知借着烛火辨认几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宋知知道,“是六祖坛经。” 裴晚织“嗯”了声,“宫中多寂寞,常去太极殿祝祷,听说这本经书原是放在未央宫的,当年大火,抢救出了一些。” 宋知知翻页的手指一顿,双眸对上她,“……多书易燃,他们能在大火中救下经书,却不能救下云贵妃?” 这个问题她何曾没有想过,只是不能细想罢了。 “算了。”见裴晚织沉默,宋知知岔开话题,“晚织姐姐,你在宫中,没少见到太子吧?” 话题转变猝不及防,裴晚织摇头,“未曾”,稍顿,又问,“好端端的,为何提起太子?” 宋知知一时无言,她总不能直截了当的告诉裴晚织,其实你们两人前世是一对怨偶吧。 她还记得纪绾绾和她说过,她这一生所要做的事情,是要改变裴晚织和江倦的命运。 她还说他们上辈子太苦了。 但是……就算是现在来看,宋知知仍然觉得他们还是太苦了。 如果不是血海深仇,也不是隔心如隔山,他们会是很好的一对吧。 “没什么。”宋知知笑得勉强,“替子昱关心一下。” “那确实是应该关心。”裴晚织从塌下抽出一把细剪,认真裁去烛芯,白烛烧了一节,火光骤然矮下,“周皇后将婚期提前了,下月初六。” “下月初六……” 宋知知低声喃喃,心中算了一把日子后,猛然惊诧抬眼,“那日是小雪?” 裴晚织不明就里她这么大的反应,依言答道,“是。” 宋知知双眸失色,只觉得手指凉意渗人,明明已经合拢了窗,怎么还会有砭骨寒风,将她吹得支离破碎。 “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日子……” 小雪。 前世的宋九小姐,不明不白死去的日子,正是小雪。 第60章 夜谈 在宋知知所记得的原著中,这位宋九小姐死的莫名其妙,连只言片语的描写都没有。 宋知知隐约又觉得后脖颈隐隐作痛。 她用手指摁了摁,小圆脸皱着,微微歪了歪。 等她的名字再出现,就成了太子激怒江倦的武器。 可怜她死都死了,还要被人扬了骨灰。 宋知知脸上色彩纷呈,红橙黄绿走了一遭,她尴尬地捏了捏鼻尖,不敢再往细想。 “不……小雪没什么,只是耀京过了深秋,便总是天寒地冻。”她搓了搓双臂,迷糊呢喃,“只是我不喜欢小雪……” 裴晚织如何瞧不出她的欲言又止,远山黛眉轻撇,“这分明是一桩喜事,为何你如丧考妣?” 宋知知觉得她真是极会用词,当即睁圆了眼瞪她,半晌无言以对。 心想我不是如丧考妣,我是为我那前路未卜的未来哭丧。 “没什么,你当我疯了吧……” 宋知知自言自语,可惜她脸上仓惶神色太过,裴晚织留了心。 “虽说是仓促了些,不过太子大婚一事皆是周皇后亲力亲为,想来又是一番盛大光景。” 远听一声马蹄清啸,宋知知回首张望,天地间织起一片细密雨帘,万家灯火被切割得破碎。 她想了想,又问,“太子妃是周皇后母家的人吧?” “是。”裴晚织点头,眸光无凭无澜,宁静悠远,“周家六小姐,周撷思,你见过吗?” “是有一些印象。”宋知知支着小巧下巴颏儿,若有所思道,“听说才名远扬,蛾眉曼睩,出水芙蓉,是个 分卷阅读121 难得的美人。” 裴晚织轻轻一笑,“请神那日,因缘巧合,我倒是见了她一面。” 宋知知连忙问,“然后呢?” “然后?”尾音扬了音调,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她的衫裙湿了,在御前行走难免会失了礼数,我便请她到我宫中更换衣裳。对了,永宁郡主也在。” “这样啊……” 如果她记得没错,原著中太子确实娶了一位周家小姐,不过不是太子正妃,而是太子侧妃。甚至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姜彦仍然没有太子妃,也没有皇后。 思及此,宋知知默不作声地捏紧粉拳。 这一世,太子没有与裴晚织有过多的纠缠,所以周撷思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正妃。 她应该庆幸的,偏离了原著后,裴晚织不会再像原著那样受到诸般折辱。 可是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心口堵得难受。 裴晚织见她手指绷紧,抬起了三指宽的缝隙,“是不是闷着你了?来,透透风,我瞧你脸色这样白。” “晚织姐姐,我没事。”宋知知偷眼看她,美人沉思垂眸,眉眼精致无双,艳丽却清冷。 谈话中提及永宁郡主,她不得不想起被制成人皮灯笼的疆北王子,顺势便换了话题。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明白,还望晚织姐姐给我答疑解惑。”宋知知清了清声音,“你让人敲昏我的那个雨夜……” 裴晚织神情微妙,凝睇着她。 宋知知“咳”了声,硬生生改口,“死在棠梨院的那个人,不是疆北王子吧?” “当然不是了。”裴晚织缓缓冷笑,瞳底淬着寒芒,红唇勾起的笑意讥讽,“只不过是一个身形与疆北王子相似的奴仆罢了。待我的人发现时,他的面容已被烧毁,不过,手中却紧紧攥着象征身份的疆北王室佩徽,生怕大家有眼无珠,认不出他似的。” 宋知知心间大石终于落地,她无声地吁道,“还好没有出事。” “还好?”裴晚织背手拍着她的侧脸,面无表情地摇头,“我们要的可不是这句‘还好’。” 宋知知没听明白,待她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时,惊愕失色道,“我懂了!这只是挑起两国纷争的障眼法!我先前还想,如果疆北王子没有出事,那么和亲或将按部就班进行……” 她蓦然想起进宫那日,照月夫人将一枝红梅簪在她发间,与她贴耳说了些无头无尾的话。 宋知知心凉如水,却又无从说起,捏着裴晚织的手愈发用力。 “照月夫人……” 裴晚织惊叹她能这么快想到这一层面,点头道,“不错,照月夫人不肯让永宁郡主和亲,自然会百般阻拦。” 她安静坐着,手足无措,裴晚织摸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三层食篮中端出茶盏。 她给宋知知倒了杯水,递过去,“你润润嗓子。” 宋知知一令一动,双手圈着茶盏,却没有动,“从最初的天母失踪案开始,再到京中传出云贵妃与周皇后有龃龉一事,甚至还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催命’、‘报复’传闻……” 裴晚织低眉敛袖,神态自若。 “五皇子没死的消息究竟是谁放出来的……‘神鬼军’出没,定州大乱,疆北时辰出事,我大哥与谢公子含冤……” 电光火石间,所有断裂破碎的线索连成一条清晰的线。 “我明白了!”她差点站起来,身形一晃,杯中洒了些许水珠,滚在虎口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借着云贵妃,撕开京城的平静,从而引起骚乱,最后名正言顺的谋反!” 她果然好聪明。 明明最是置身事外的一个人,心思却能缜密至此。 “子昱去了定州,肯定与狄罗有关。……不对,几个苟延残喘的余孽能掀起什么风浪?他们手中肯定还有筹码。” 裴晚织缓慢温柔地抚着她的手背,鼓励似的轻拍,“知知,继续说下去。” “周皇后,看似狠绝,却处处留了余地,太子,虽不问政事,也不掌权,但是那日我偶然听我爹提起,太子的影卫是周皇后亲手拨的,并没有经过周家或者禁军。周皇后是周家人,可她却做出这种事……” 宋知知捏紧杯子,呼吸一滞,“她想要保护太子殿下!” 裴晚织的目光划过她潮湿的鬓发,被水色蒙得透亮的海棠步摇,最后落到了圆灿清亮的杏子眼。 “我知道了,会仙观……是周皇后为云贵妃修建。所以,我才会寻到云贵妃当年赠予她的波斯琉璃灯……” 然而她又费解,眸子眨得费劲,“可是,这件事情,又与我大哥和谢公子何关? “很难想清楚吗?” 宋知知收敛七上八下的思绪,朝着她点头,“我不明白。” 裴晚织锁着宋知知的眼睛,她喜爱极了这双眼,干净,懂事,明明身居泼天富贵,却仍有毫无保留的真心可以交付。 她的声音很轻,“因为这个局,是我做的。” 宋知知浑身一僵,肩背好似被冻住,她许久不做声,一动不动,难以置信。 “宋相从来不站队,而谢阁老,最是八面玲珑。这两人的立场太过模糊,既然不能为己所用, 分卷阅读122 不如先置放到一边,以免突生意外。” 裴晚织轻描淡写地说道,“宋相肯定不会与你说这些,而你大哥,他多智近妖,不可能全无察觉。周宾明——也就是京兆府周大人,是周皇后本家旁支,他这些年,一直都在为周家做事。” “若我料想不错,宋逸和谢礼应该发现周宾明已经死了几个时辰。周宾明一死,就是预兆。” 隐隐约约窥见了天光一角,宋知知心中发沉,长时间未饮滴水,她喉间涩哑的厉害,“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疆北出事,必与中原交恶,这场战争,免不去了。” 裴晚织微微一笑,笑容寒凉彻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一切损失降到微末。” “你们……”宋知知一时语噎,缄默许久,哑着声音,“一早就提前布好了局?” “我们没有提前布局。”裴晚织看着她紧皱的眉心,并指附着轻揉,“殊途同归,我们都走在同一条路上。” 宋知知扣着杯壁浮雕,艰难道,“那……今日我爹和谢阁老进宫,你可有听说,周皇后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裴晚织微微挑眉,笑音低徊,轻轻摇头,“你为何下意识便觉得是周皇后,而非陛下?” 宋知知在她的笑容中悚然一惊。 “难道……难道?!” 她猛地站起身,带起的风晃动烛火。 裴晚织好整以暇,“楚王总夸你聪明,我也想听听,我们知知,到底有多聪明?” “我……”宋知知太过惊骇,以至于哑口无言。 梆声四起,漆黑雨夜中打更人如肩膀断塌的影子,他慢悠悠的踩着小道,慢悠悠地打更,慢悠悠地唱道,“丑时已至——” 裴晚织掀帘远望,眉梢轻挑,“……这个时辰了。”她旋过身,抬起宋知知的手腕,“嗓子都哑了,你先饮口水。” 她乖乖照做,一杯见底。 “丑时怎么了?” 裴晚织将她掉落在一旁的黑金短刀拾起,放在手心里转玩,“我们接到密报,夜霖要在今夜从昭狱中劫出姚述光。” 宋知知差点被呛到,“怎么可能?!那可是昭狱!禁军镇守重地啊!” “是啊。”尾音叹息似的轻,“宫中数十万禁军,如果他们不姓姜,而姓周,那么这一场劫狱,岂不是如果无人之境吗?” 凄迷月下,乌瞳丹唇,明眸皓齿,她美得不似凡人。眼神却极寒极冷。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早就倒戈相向了。” 她凌厉拔刀而出,刀尖正抵着宋知知的咽喉,“知知,对不住了。” 药效发作,宋知知勉力箍着她的手腕,小叶紫檀贴着裴晚织的腕侧,她微微笑着,看宋知知不甘心地动着唇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身子一歪,栽倒一旁。 她从容地收束入鞘,将陷入昏迷的宋九小姐揽入自己怀中,五指顺过绸缎般乌黑光亮的长发。 “好好睡一觉吧。” 第61章 定州 定州。 街上熙攘,颜色缭乱,绑着头巾的少妇和披着绫罗的少女逛街赏花,从议论不绝的谈话听来,民风淳朴的定州百姓没有被神鬼军一事影响。 抱着竹笈的少妇见了眼熟的人,喝高音调打招呼,“方大人又来采买啦?” 年轻男子芝兰玉树,负手而立,淡淡笑道,“家中娘子喜胭脂水粉,我想讨她欢心,却不知她喜欢哪一个颜色,大婶可得空帮我掌掌眼?” “哎哟。”那大婶拖长笑音,将怀中竹笈交给身后大约五六岁大的男童,用巾布拭了拭手,这才上前道,“方大人可真爱护小娘子,要我说呀,小娘子国色天香,不施粉黛也是美的。” 她在柜台前张望一番,选了一盒云蒸霞蔚似的珐琅胭脂盒,“所谓‘女悦己者容’,青茴小娘子饰丽,想来还是为了讨方大人欢心哩。” 方饮清只笑,并不附和。 几位路过的少女掩面窃窃私语,她们声音有些高昂,红通通的脸色不掩艳羡。 “方大人对青茴娘子可好呢。” “是呀是呀,凡是珍馐阁又进了什么新鲜宝贝,方大人总要给青茴娘子带几样回去。” “我要是有这样的福气就好了。” “你倒是想得美,你有青茴娘子那样美吗?” 大婶侧目过来,又回头看了眼方饮清,见他眼底仍有笑意,便知他并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京城是养人好地方。”大婶自顾自说道,“青茴小娘子一看就是富贵里养出来的人儿。虽说是嫁到了定州这偏远之地,可定州未必不好,但逢入了冬,这里拥有全天下最美的景色。” 她想了想,忽然又说了一句,“那进了宫的皎皎小娘子,可不就是个美人。” 方饮清选了好几样,珐琅盒子精致,掂在手心里分量不轻。 他摸出碎银,听见大婶长长地叹了一声,“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 清瘦的指骨一顿,碎银跌在算盘上。 回到府中,青茴的贴身丫鬟笑嘻嘻地说娘子在前院,他又绕到前院,青茴正蹲在一棵枯树跟前,愁眉不展。 听 分卷阅读123 见熟悉又稳重的脚步声,青茴回头,美人皓齿灿灿,笑靥如花。 “夫君!”她提着裙摆,娇音如铃,“你回来啦。” 眼底积压的沉郁一扫而空,他站在原地,等着她投怀入抱。 她像飞鸟投林,精准扑入他的怀中。 “给你带了些你喜爱的,一会儿同绣彩去看看。”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发,得到她惊喜的回应,青茴踮着脚,在他侧颊落下飘云一样的轻吻,又毫不留情、轻快地离开了。 青茴走后,他慢慢踱步到那棵枯树前,是一棵死去许久的合欢树。 她嫁入府中,对这棵合欢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日必定要研读各种草木经论,企图找出能医治枯树的法子。 可惜,百战百败。 方饮清的手扶着干枯皱裂的树干,在寒风中遥远地出神。 他太了解青茴是怎样的女人。 她这般虚荣、肤浅,心计颇深、曲意逢迎。 但是她又给他廉价的真心和誓言,在神佛前信誓旦旦的许诺将会陪着他一辈子。 一辈子…… 是一朵花开花谢,还是一棵树茂盛枯荣,她的一辈子,比这三个字念出来的时间还要短。 可他已经无药可救。 他爱她。 无可救药的爱她。 ** 阳关道。 黄沙卷烟,风起斜阳。 云唯岸举着杜康,在城墙上仰望。 江倦在百尺城墙下,弯弓射箭。 他的箭法极好,长箭裹挟着凛冽杀气射|向高空,大雁哀嚎。 云唯岸仰脖灌酒,朗声大笑,“一箭双雕!好!” 清冽酒水滑进领口,他豪迈抹去,将大雁扔给手下。 等江倦上来,云唯岸眯着眼睛打量他,“你那两只宝贝兔儿呢?” 江倦淡笑,“您可别惦记了。” “嘁。”云唯岸不满地嗤笑一声,“娘们唧唧的东西,也就你拿来当宝贝养着。” “我宝贝喜欢。” 云唯岸对他简直叹为观止,“要不你现在快马加鞭回耀京吧,这儿条件艰苦,不适合你。” 江倦抽出长剑,挑起一壶杜康,行云流水地送到云唯岸面前,“大伯又说笑。我如今无功无名,怎好回去娶她。” 云唯岸瞪了他半晌,无奈妥协,“也就你放着好好的皇子身份不要,偏要当什么上门女婿。” 江倦收了剑,弹去剑尖薄薄的水光。 “宋相对我很好。” 想起宋家,面上忍不住浮现了淡淡笑意,“他们每个人对我都很好。” “白草黄沙野色分,古今愁恨满乾坤。 ”云唯岸出神念念,重重叹了声,又饮了大口烈酒,“你娘小时候,其实是个骑射好手。” 江倦没听过这些,他抱着剑,倚在城墙上。 “在定州这么艰苦的地方,女孩儿娇养不起来。她也好,成日里跟着我上蹿下跳,没一点姑娘家的模样。” 说起过去,云唯岸眼中多了怀念,“那些劳什子尊卑规矩、刻板礼数,都是她进了宫才学的。” 那段回忆很长,可真正说起来却只有寥寥数语。 “要是我知道……我知道……”背脊宽厚伟岸的男人望着满天黄沙,神色哀伤,“哪怕是拼了一条命,我都不会让她进宫。” 江倦身上流着云若月的血,知道他的假设并不成立,“她用她自己换来的,可不是自怨自艾。” 云唯岸几乎要被气笑了,他摸摸鼻尖,揶揄道,“你和你家宝贝都这么说话?” “大伯见了她,肯定会喜欢她。” 江倦摇摇头,轻轻笑了,“她会点绣花拳脚,剑花挽得相当漂亮,马背功夫也不错。” 他的笑意加深些许,“我教的。” “可她毕竟是京中长大的小姐。”云唯岸说道,“她会愿意到定州来吗?” 悬月高挂,荒原一望无际,孤独凄凉。 许久之后,云唯岸才在喧嚣风里听见他的声音。 “我将她一个人留在耀京。” “各方势力中,她是最微不足道的兔子,却是破局的关键。” “她有很多事情不知道,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凭她自己。” 江倦侧着头,忽然觉得这样的形容有些不对,稍稍做了修饰,“也不全然。她有宋逸、宋相,永宁、珩之、照月夫人,太子和裴姑娘。” “她并不是孤立无援。”江倦终于温着声音,“她不会陷入我娘当年的境地。” 分别两个时节,不起南风时,这里星月漂亮。若是雨季,帐中烤火,看着高处涓流汇成小溪,也是美景。 长剑入鞘,薄刃交光。 江倦折起袖口,手腕上的红绳仍在。 “等到事情结束,我会带她到云州赏花、到定州跑马。她叫知知,有些吵,像只聒噪不停的小鸟。” “小鸟永远向往天空。” 顿了顿,他摸着冰凉的平安扣,终于落下最后一句。 “不是她愿不愿意来定州,而是她在哪,我在哪。” “她才是我的归途。” ** 云唯岸第一次见到他的小侄子,是很多年 分卷阅读124 前的冬天。 他从宫中死里逃生,本该到定州投靠唯一的至亲血脉,可他没有。 他选择留在耀京。 说不清原因,但他很任性,几乎把风尘仆仆赶过来的云唯岸气了个人仰马翻。 云唯岸最后拗不过他,只得在耀京安插自己的亲信,一面护着他,一面教着他。 他知道这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自己难以左右。却又未免心酸。 因为他几乎和云若月一模一样。 原以为他就打算用这个身份在宋府过一辈子,没想到书信一封,他一个人、一把剑,来了定州。 云唯岸喝空了酒,往下倒着瓶口,企图再榨出些什么,“上次的伤,好全了没?” 江倦“嗯”了声,“差不多了。” 没有酒了。他将酒囊远远抛掷,壶口绑着淬金的丝线,好像一尾坠空的流星。 “接下来是苦战。”云唯岸松动筋骨,双眼如鹰隼锐利,咬向了躲藏于暗处的猎物,“他们藏了这么久,野心早就等不及了。” 江倦不置可否,与他一同居高临下的欣赏最后的平静,“方大人那边呢?” “准备好了。” 江倦不得不佩服宋相的深谋远虑,“这枚棋子藏了这么久。” 云唯岸哼笑一声,“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离不开另外一个人。” 江倦了然,点点头,“周皇后?” “是啊。”云唯岸喟叹一声,他最后整理金光甲胄,拿起自己征战数十年的佩剑,“她将她训练出来的刀,捅向了自己最深的命门。” “他们周家,各个都是狠人。”云唯岸嗤笑一声,“我从前一直担心皎皎在宫中过得不好,但是,在她寄往定州的书信中,总是提到周漱雪的名字。” 他现在还能背出妹妹的信,甚至能想到她用夸张的表情埋头提笔,一边写一边念念叨叨。 “哥哥,我在宫里很好,你放心。说起来好巧,皇后娘娘的小字和我很像,不过她叫娇娇,我偷偷听到陛下这么唤她。” “她对我真好,收拾了宫里好多人,却没收拾我。” “皇后娘娘的孩子没了,她很伤心,我也很伤心。我给她送了很多很多我很珍贵的宝藏,她好像气得要来打我。” 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任何琐事都巨细无遗的记载。一封书信几乎抵得上大半年。 可惜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 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哥哥,不要为我报仇。” “当年——” 江倦与他并肩而立,不知是不是过于敏感,左肩的伤口又泛起隐隐的酸疼。 “没有她的默认,我逃不出皇宫。” 战鼓鸣聚,狼烟四起。 面上佩戴半神半鬼的“神鬼军”借着黑夜的掩护伺机而动,云唯岸运筹帷幄,对今夜的突袭早有击溃敌军的把握。 “那座皇宫太脏了。” 云唯岸迎风而立,他是定州的战神,也是定州的民心所向。 “用血洗一洗,总能干净些。” 第62章 初雪 宋知知一觉醒来,成为了古早狗血虐文中…… 死在黄金三章的短命白月光。 但是现在她一觉醒来,却不知被困在哪个地方。 她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茫然四顾,甫一转头,就和一个圆圆脸的小宫女大眼瞪大眼。 “你……”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全,圆圆脸蓦地绽开笑颜,双眼眯成一条细逢,“小姐醒啦?小姐应该饿了吧?奴婢这就去替小姐传膳——” 她转身要跑,宋知知眼疾手快地逮着她的胳膊,她不明就里的回头,发现宋相府的九小姐并没有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快速地打量着华美内殿。 她蹙着眉心,默了片刻,许多问题堵在喉间,一时间难以发问。 “小姐?”圆圆脸眨着眼睛,不解道,“您怎么了?” 半晌,宋知知才道,“这是哪?” 小宫女挠挠头,恭恭敬敬道,“回九小姐,这是明华殿。” 明华殿? 果不其然,小宫女的下一句话应证了她的猜想。 “九小姐,您可是锦妃娘娘的贵宾呢。娘娘特特吩咐了,要奴婢好生照顾小姐。” 宋知知摁上眉心,手劲儿带着不悦,“你们娘娘呢?” 小宫女几不可察地后退几步,垂着头低声道,“娘娘——这个时辰约莫在陛下身边侍疾。”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确定,“或者在太极殿里抄念经书。” 宋知知起身下床,“我去见她。” 小宫女悚然一惊,仓惶跪下,双手差点抱上她的小腿,“小姐,我的好小姐,去不得呀!” 宋知知冷冷睇她,“既说我是贵客,又岂有晾着我的道理?你带路,我亲自去寻你们锦妃娘娘。” 殿内熏着清淡幽香,浅浅送入鼻息的香味尾调泛着冷意。纱帘垂幄,光影明昧,宋知知望着空旷且无人声语的内殿,弯腰将她扶起,而后踩着斜长细影快步向外走去。 “小姐、九小姐!” 小宫女以为她要出宫,不料她只是站在殿前,被瓢泼 分卷阅读125 大雨阻绝了脚步。 “行。”宋知知一字一顿,“她不让我出去,那我便在这儿等着她回来。” 小宫女听她这么说,心中长舒一口气,又恢复到欢欢喜喜的模样,取了件御寒的雪白狐披罩在她肩上,甜着声线道,“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传膳。” 宋知知食不知味地用过午膳,期间她趁着小宫女不在时,试着踏出殿外一步。 赫然发现檐下站着一排体格壮硕,面无表情,身材精悍的宫中护卫。 宋知知收回脚步,倚着长柱而坐,抱臂沉思。 裴晚织将她迷晕后送进宫来,想必是为了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而她能在宋相的手底下光明正大把人带走,看来也是得了宋相的默认。 京中大约是不安全了。 宋知知穿得单薄,冷风如钢刀刮擦过颈边,她像是后颈被滴进冰渣,冻得轻微激灵。 小宫女看着欲言又止,想上前去劝,又想起锦妃娘娘临走前的嘱托。 “她醒来后,多少会不高兴。除了她要出门,凡事都依着她,别太拘着。” 她也不知道怎么哄这位宋九小姐开心,心思一转,寻了几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宫女,顺便再挖出一副叶子牌,准备凑够了数打打叶子牌,消磨时间。 宋知知无心于此,再加上牌技实在不精,没摸几把,就输得更加颓靡。 小宫女名唤脆桃,很是讨喜,她矮着身凑过来,在宋知知耳旁低语,“小姐,下一把我让着您,您肯定能赢!” 宋知知无语凝噎,刚摸了一轮牌,不想其中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将手中的叶子牌藏到身后,慌不择路地福身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脆桃背脊一僵,如提线木偶寸寸回头,见来人果真是太子,心中大惊,“奴婢给太子请安!” 宋知知垂头不语,只顾着看自己手里的牌。 脆桃又诓她,这牌,横竖都是死局,哪里有赢面。 她哀哀叹一声,甩牌而起,不情不愿地行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脆桃领着其余人悄声退下,内殿热闹不再,顿时寂静冷清。 宋知知又道,“殿下好大的阵仗,把我的人都吓跑了。” 姜彦长身玉立,负手垂眸,神色寡淡。 “你倒是有好兴致。” 天光昏暗,大雨瓢泼。 他的身影沐浴在窗棂的碎影中,显出格格不入的平静。 宋知知揣着手,抬头看他,目光清澈干净,未有太多的不甘和怨怼。 “殿下贵为东宫之主,却随意在后宫走动,想来不妥吧。” 姜彦掀袍而坐,与她目光交视,面无表情地反问,“你觉得这后宫还有几人?” 寒风如刃,扰得烛光摇曳,光影交织影绰难辨,映得她眉眼如画,温沉似水。 “也是。”她轻轻道,半侧过面,“耀京深秋罕有雨季。” 姜彦指敲着凭几,声音无波无澜,“这是最后一场雨。” 宋知知面上显出不赞之色,她摇摇头,柔和地答,“都说雨过天晴,可是连日暴雨不合时宜,京城恐有劫难。” 姜彦忽然问她,“你还记得请神那日,天降大雨?” 宋知知沉着面色,“记得。金龙遇雨,不祥之兆。” 不知是不是宋知知的错觉,她好似听见暴雨深处隐有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和利剑出鞘的斩杀声。 没人上前奉茶,姜彦手边只有空着的琉璃茶盏。 他粗略扫过一眼,记得在哪见过这花色。 应该是月前邻国进贡,陛下后又赏赐给锦妃。 “不详……”他若有所思的低声念道,随后放声大笑,“就连钦天监都是他们的人。” 宋知知与他隔着距离,黑宝石一样明亮璀璨的双眸,肤白似雪,小小的一个人,镇静中隐有冷漠。 “金龙遇雨,从来是吉兆。” 唇珠微扬,笑意不达眼底,“殿下,民女该道一句恭喜了。” “哦?”姜彦扬声反问,“你想要恭喜孤什么?” 宋知知掰着细白手指,慢慢数来,“心愿得偿,或者是大婚在即。” 她乖巧地笑起来,“哪个都值得恭喜。” 四面沉静如许,他不说话,风声都安静。 姜彦终于起身,撞过她脚下身影时淡淡道,“孤就来随意看看,毕竟父皇疼爱你。至于你的恭喜,等到那一天再祝贺我也不迟。” 宋知知冲着他的背影说道,“民女恭送殿下。殿下慢走。” “对了,你若是觉得宫中寂日难捱,孤可以让撷思来陪你。” 宋知知没应,沉默地送他。 ** 一转眼,深秋结束,初冬如约而至。宫中的银杏落了一地。宋知知半夜梦魇,天不亮便醒来。 她随意梳妆,端着烛台照亮脚下一小片方寸。 后半夜雨停了,取而代之是细雪压枝。 这里的景色其实与宫外无异,但是宋知知清楚的知道,她目之所及,便是被困囿的天下。 红梅绽的艳烈,铺天盖地的雪白之中,唯有一抹亮色。 宋知知俯身拾起,却听见一阵轻盈的步摇。 分卷阅读126 裴晚织站在她面前,似是熬了好几日夜,眉间倦意深重。 “定州不负众望。”她说,“知知,这是捷报。” 她从袖中抽出一卷信笺,郑重地交到宋知知手中。 宋知知愣了许久,手指被冻得僵硬,迟迟没有解开缠绕的细绳。 “你应该记得‘陀靡’这种花,谢公子找到后,命人一把割尽,而后放火烧山。” 裴晚织身上落了白色蒲苇似的细雪,她用手掌拂开,声音寒冰三尺,“还好江公子对此深有研究,发现了陀靡的其他妙用。于是,云大将军联合定州百姓,做了一场戏。” 宋知知指尖一颤,“你是说,让他们入了幻境?” “是啊。”裴晚织牵过她的手,宋知知却觉得她整个人比雪还要冷,“周旸以为云大将军和江公子已经战死,却不想是中了计。”她笑意讥讽地摇头,“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起周旸,你怕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大雪纷扬,越下越紧,将所有明丽颜色覆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宋知知落后她一步,看见她逶迤拖地的裙摆落了点点纯白。 “她是周皇后的兄长。”话音轻顿,裴晚织轻轻抬手,手心接了片无主飘落的晶莹雪花。 宋知知惑然道,“周皇后的兄长?不是很多年前殉城了吗?” 裴晚织笑意清脆,她抖落风雪,微微回头,眸光压着红艳底色,黛眉轻敛,眉眼含笑,“殉国?天大的谎言。” 脆桃给她上茶,裴晚织檀口轻吹烟气,慢慢道,“周氏流芳千古,端的是人前富贵清高,可背地里,却是通敌叛主,甘愿成了他国的走狗。” 雪后初霁,阳光没有温度,殿内烧着温热地龙,炉炭“荜拨”作响。 蛰伏在骨子里的冷意几乎要破土而出,宋知知惊得差点掉落手中信笺,“你的意思,周将军——周旸,与疆北有勾结。” “何止疆北啊。” 裴晚织笑笑,热茶捧在手心暖着,心却落入冰窖,“狄罗余孽,姚述光、姚寄心,京兆府周宾明,陆升阳,多得是他的爪牙。” 虽说宋知知猜出了七八分,可骤然展开这幅不堪宏图,她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这也……”良久,喉间哽道,“这也太胆大包天了。” “周旸隐忍数十年,精心算计,他确实聪明,什么都算进去了。可惜。”裴晚织见她还戴着自己赠予的小叶紫檀,微微一笑。 宋知知不明白,“可惜什么?” “可惜他错算了人心。”裴晚织温脉细语,“周宾明爱重宋逸,自尽前已经将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周皇后是他的胞妹,可是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他太高估这位从一开始就被推出去做棋子的皇后娘娘。还有云贵妃,当年她拼死一搏,换得云大将军后顾无忧。五皇子在太子和周皇后的帮助下逃离皇宫,又逢你与宋相接纳。楚王一直对云贵妃留有旧情,一心想要得知当年她惨死的真相。” 她反手拍了拍宋知知苍白的手背,“陆升阳是监视周皇后的人,可惜,他对周皇后动了真心。人若是有了感情,必然有软肋。知知,这些事情一环扣一环,若是没有你当初与太子一同入了夜霖的局,也不会有今日。” 她翕动粉唇,哑口无言。 “你父亲有一学生,姓方,名饮清,是个大有作为的人,为了这场大戏,他甘愿在定州领一份小小的知府差事。他的新婚娘子,严青茴,本是周皇后的人,没想到临了反水,一边传递假消息给周旸,一边与方饮清配合着搜罗谋反的证据。” “当年周旸背叛后,京中曾经发生一件军饷失踪案。那笔钱最后算到了我父亲头上,诛九族的旨意,是你父亲拟的。” 宋知知如被定住,愣怔许久,滚烫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裴晚织轻叹一声,弯起指节,轻柔地揩去眼尾泪珠。 “宋相当年,是被奸人蒙蔽双眼,我固然是恨,可后来得知,我家中老幼,能保则保,包括我和我妹妹。” 她摸上宋知知的脸,看着这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姑娘,“只是周旸赶尽杀绝,除了我,裴家无一人幸免。” “知知,沉冤昭雪,指日可待。” 她将哭得又凶又安静的小姑娘揽入怀中,“别怕,天就要亮了。” 第63章 大婚 小雪这日,是个罕有的晴天。 裴晚织特地嘱咐脆桃将她好生打扮,衫裙明丽,环佩金贵,透腻如脂的粉面淡抹胭脂,唇珠圆润可爱,抿了正色的红。 柔滑乌发高挽,花冠华贵,身着艳色宫装,行步间光影明灿,含笑时人间绝世。 宋知知鲜少做这么艳丽的妆饰,而她也确实衬得起盛极艳极的明媚。 “小姐。”脆桃端望着镜中少女,眸光痴痴,“小姐可真好看。” 宋知知默不作声,描着额心五瓣海棠的细笔落下,脆桃搁笔捧面赞道,“今个儿是太子大喜的日子,小姐怎么不开心?” 宋知知冷冷道,“又不是我的喜事,我为何要开心?” “也对哦。”脆桃吐吐舌尖,她扶着宋知知的小臂,不慎蹭到她腕上戴 分卷阅读127 着的小叶紫檀,凉意渗渗。 “走吧。” 被困在明华殿一月有余,宋知知终于踏出殿门。 她最后回望一眼,琉璃宝顶流光溢彩,明华殿三个字尽显风骨,却无端令人生出冷意。 总归是一座牢笼。 就算修缮的华美精致,也难掩宫阶之下被鲜血浸透的长路。 她毫无留恋地收了视线,一步一步,走出这座牢笼。 太子大婚,阖宫欢庆。 可翘顶悬着盏盏红烛,寒风料峭中犹如幽冥鬼火。 那“囍”字红得张扬舞爪,看一眼便叫人不寒而栗。 “吉时到——” 司礼太监尖细刺耳的唱词响彻远空,凤辇仪仗起,东宫太子妃缓缓拾级而下,她以洒金红骨伞掩面,眉心花钿格外鲜艳。 细看,竟然是一枚五瓣海棠。 姜彦身着喜服,金线沉沉压着袖角,冷风亦掀不起半分。 他沉默地看着,眉眼冷淡,并无半分喜色。 唢呐阵阵,不像送嫁,像是送葬。 他等着明艳惊人的太子妃走近了,微微一顿,向她伸出手。 缀有浅金流苏的团扇遮掩着太子妃的样貌,却见她额心花钿格外栩栩如生,好似真的被一枚海棠轻吻。 按照礼数,她应该从容大方地将手递给姜彦。 可不知为何,她生生顿住。 司礼太监急得满头是汗,连忙低声道,“太子妃、太子妃!” 她恍若大梦初醒,那细嫩柔夷终于交付在太子手心。 司礼太监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嗓子眼里,第二道唱词惊起停在拱顶的飞鸟,不是衔枝报春的喜鹊,而是意寓不祥之兆的黑鸦。 那宫阶细窄而漫长,一眼凝不到边。 入目皆是喜庆,可那烛火摇摇摆摆,周遭也无热闹喧嚣。 她安静地被太子牵着走,径直行到皇上和皇后跟前。 跪礼已经事先练习过千万遍,肘弯应该屈到什么程度、跪拜时花冠步摇不能乱、起身时须得与他步调一致…… 天气很冷。 被他牵着的手没有一丝温度。 皇上面容模糊,好似糊了一团晕开的水墨。周皇后立于身侧,凤袍如腾烧而起的烈火。 竹云看走了眼,错以为那是当年未央宫的大火。 “周氏之女,柔顺淑德,言容有则……今册令典,仰惟国章。” 周皇后高高在上,神情端庄恭肃,面无笑意。 “命尔为皇太子妃……” 团扇轻歪,她侧过视线,铅灰色的层云笼罩在京城上方,压抑得喘不过气。 她垂着眼,余光只见太子冷白的骨节和手背。 太子妃的宝册郑重地交到她手上,她顺从地再度跪下叩礼,却听见遥远之外传来沉沉钟声。 太极殿内,裴晚织为无名牌匾上了一炷香。 她望了许久,轻轻道,“但愿今日,得偿所愿,大仇得报。” ** 天地间一片沉肃的寂静,令人心悸而可怕的寂静。 不知何时起了雪,细雪霏霏,却在瞬间银霜遍地。 红色的宫裙、宫灯、囍烛一一被掩埋,手中的太子妃宝册覆了一层白雪,将上面字迹模糊得难以辨认。 她被风雪迷了眼,仓惶间只看见暴雪中破开暗日的一线亮色。 今年的耀京格外的冷,寒风寸寸割肌剜骨,冻得她裸露在外的细嫩肌肤蔓延开风霜似的红痕。 她再次听见沉沉钟声,撞破了京城四方寂静。 有人策马而来。 不。不对。 有人率着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马蹄飒踏,踩碎宫道白雪,长剑淬着寒芒,每个人的脸上溢满兴奋又诡异的红光。 陆升阳领着禁军统领,忽地一笑。 接着,那笑声愈来愈大,一声兼着一声,仿佛摧枯拉朽的腐木。 周皇后听他缓缓笑完,缓步转了身,直面着他。 她薄唇轻启,声音缥缈,如烟似雾,“那杯酒,算作饯别。” 陆升阳摩挲着剑鞘璎珞,闻言神色一变,“漱雪,你说什么呢?那杯酒,应该是咱们的交杯酒啊!” 周皇后微微侧目,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皇上,又平稳地转了回来。 “交杯酒么——”她笑起来,美艳似夺人精魄的艳鬼,红唇似血,“我这一生,只与一人饮过交杯酒。只可惜,那人不是你。” 她用世间最甜美的声线,轻吐杀人无形的字句。 “陆升阳,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次,都是我算计好了。”她反手抽出陆升阳的长剑,剑光如电一闪,直指他的咽喉。 “只有充当你们听话的傀儡,才能使他放下戒心。”她仍然在笑,那笑里却满是冰霜冷意,“你要权势,我便给你;你要情爱,我也给你;现在,我要你的命,换你双手奉上,呈到我面前了。” “你、你……!” 陆升阳目赤欲裂,他感觉自己成了濒死的鱼,不断摆尾,却只是加速死亡的时间。 呼吸困难令他面色青紫,他粗重地喘着气,却渐渐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了。 那药性极烈,从饮下到发作不过片刻。 分卷阅读128 他本不该有这样的力气,可是绝望与不甘却使他迸发出惊人的求生意志。 陆升阳踉跄一步,喷出大口鲜血,猛地拽向周皇后。 “你……你这个女人……”他眼底现了血色,怒意翻腾间隐有巨大的惊诧和哀伤,“好狠……好狠的心……” 他“嗬嗬”地挣扎着,手中渐渐使不出力,掐红了周皇后手腕的手指一根根松动,他死死瞪着周皇后,想要将她这幅模样烙印在心底,来日到了奈何桥,也好让她尝一尝肝肠寸断的滋味。 “周家人的狠心一脉相承。”周皇后冷眼看他,“你怎么学不会聪明呢?” 是啊,他怎么学不会聪明呢。 一开始周旸给了他一些来自狄罗的药,他便下在周皇后的饮食间。结果如他所料,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但是那药效太烈,她常是梦魇,往往会在天不亮时尖叫着醒来。 陆升阳对她真的有了情愫,擅自停了药,没想到她一样对他百依百顺。 他便被这世间最廉价的情爱蒙了眼。 “你不该杀她的。” 剑尖已经没入咽喉,血珠细密渗出,染红剑尖。 周皇后紧着手指,指节撑出惨白,点了口脂的唇一样惨白,“云若月是自刎没错,可是那把剑,是你递给她的。”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你有没有……有没有……” 临到死前,他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风雪重了,发间的赤金发钗不知被吹落到何处,乌发飞舞如瀑,挡了他与她的最后一面。 手中使力,长剑送入他的胸腔。 滚烫的鲜血喷洒如注,染红脚下。 她怔然松了手,他还有气,双眼瞪大,仰后栽去,四肢胡乱蹬作一团,很快没了动静。 雪下得烈,覆盖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竹云从身后递了湿帕,低声道,“娘娘,擦一擦吧。” 她却摇头,脚步踉跄,跌入冰冷的凤位。 “不了。” 她听见她自己的声音,恍惚间甚至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 父亲欲让她嫁与德王,她说“不了”。 长兄欲让她给德王下药,她说“不了”。 当年的姜衡墙头马上与她求亲,她说“不了”。 她沉痛地闭着眼,呼吸间灌入雪粒子,她弯下腰,仿佛要将十几年的情意一并咳出血泪。 “娘娘……”竹云欲言又止,“还没有结束……” 她只短暂歇息,再度撑起身,长指紧紧扣入昂首凤头,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看见大军压阵。 那人的身影她在熟悉不过,曾经背着她走过长街小巷,手把手教她舞刀弄剑。 周漱雪微微出神,无意识呢喃,“大哥……” 周旸身着黑金玄甲,长剑满是浓稠鲜血,他一路走,那血迹便一路拖行。 “我的好侄儿出嫁,作为舅舅,怎么能不来亲自道贺?” 姜彦挡在宫阶中间,寸步不让。 周旸浪荡挑眉,笑容轻蔑,“还真把自己当太子了?” 他的目光落在姜彦身后,小姑娘举着团扇,看不清模样。 “哟,撷思,都这般高——” 笑容却是戛然而止。 周撷思是他亲自看着长大,她绝对没有眼前这位“太子妃”这般小巧! “你!”周旸动手抢过团扇,姜彦以肘格挡,两人缠斗得不分上下,那抹红裙被他护在身后,周旸难以近身。 “你不是周撷思,你是谁!” 雪落在她的花钿,融化了海棠边缘。 团扇缓缓搁下,她无声地看过来,双眸清润黑亮。 很漂亮的一双美人眸。 不是周撷思,而是宋知知。 周旸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难怪入京城时便觉得周遭一片死寂,往来百姓如提线木偶一样面无表情,一令一动。 楚王姜风眠站在城墙,弓|弩手黑压一片,已经就绪。 他咬着牙根发狠,与姜彦酣战数个回合,宋知知自知不能成为他的累赘,一连后退数步,却不想湿雪难行,脚步打滑,眼见就要摔下百尺宫阶。 她往后跌去,天地间交织成迷离幻境。宋知知终于记起原著中宋九小姐身死那日,她也是这般从宫阶摔落,步摇磕碎,花钿分裂,她的视线蒙上一片血雾,在那人模样彻底清晰前无力地阖上双眼。 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远远却见到一节清瘦小臂将她的腰身箍住,腕骨上绑着的平安扣溅了血,质地更加通透。 那人满身风雪,一身清冽白衣,一如当年。 他说,“红色好认。” 借了今日这场喜宴,与你缔结一生;借了今日这场大雪,与你白首与共。 江倦重重抹去朱砂花钿,换以温柔一吻,“知知,还赠你月亮。” 第64章 终章 后来的事情,史书记载不过寥寥几笔。 但是在力透纸背的墨痕背后,是每个人鲜明的人生。 狄罗余孽被一网打尽,宋知知第一次得见夜霖的真实样貌,他站在金龙腾云驾雾的宣政殿内,剑指九天至尊皇位。 分卷阅读129 “我不认输,也不认命。” 宋知知欲上前一步,但是江倦紧紧地执住她的手腕,她挣扎半晌,最终轻轻道,“……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好似很怪异,那双恶紫夺朱的妖异眼瞳看过来,平静冷漠,掀不起任何情绪。 “宋九小姐,你和云贵妃一样。”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宋知知几乎听懂了。 若不是云贵妃一时心善,夜霖活不到今日。 若不是宋知知执意要给当初失踪案的受害者讨一个公道,他也不会选择鱼死网破。 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善便是恶。 她自幼生长在爱意里,这样的娇小姐,怎么能懂倒数着苟活的日子。 夜霖嘲地勾起唇角,冷冷笑道,“我那么爱她,怎么舍得让她死?但是来不及了,明月早已病入膏肓,她恨我、恨姚述光,也恨早死而无力保护她的姚夫人。” 宋知知抿了抿唇,内心踌躇,“不管怎么样,你不该——” “利用”两个字她说不出来。 “她活不了多久了,她想要亏欠她一生的爹去死,也想让我去死。” 姚大人趁乱逃跑,奈何刀剑无眼,分不清是谁在他心窝捅了一刀,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凉透了。 姚寄心不知从哪而来的消息,守在京中的谢礼和宋迩一个没看住,她如一尾游鱼跌入遥江,遍寻不着。 但是他们真的死了,她也不会独活。 宋知知听得哑口无言,她无意识攥紧手指,江倦牵过她的手,十指紧扣纠缠。 夜霖看见他们动作,避过视线,哼笑一声,“宋九小姐,有句话,明月劳烦你转告给永宁郡主。” 她的手心冰凉,江倦垂眸捂着,却发现她正在轻颤。 “告诉她,今生多有得罪。若说寄心这辈子还有值得留念,那必然是和永宁郡主一起相处的时光。” 话音缥缈,随即一阵轻烟爆开,瞬息间江倦将宋知知整个人揽进怀中,手掌覆上她的鼻息。 味道从指缝漏了几缕,她很熟悉。 宋知知眼眶温热,她仰着头,极力不让眼泪落下。 是白梨香。 但是耀京早就过了白梨的季节。 又是这样的幻术。 宋知知颓然地靠在江倦怀中,眼眶通红,鼻尖耸动。 “白梨……”宋知知喃喃道,“怎么那么像陀靡的味道……” ** 事情仍没有结束。 前线传来捷报,将军叩首朗声,表示叛党已经尽数剿灭。 清洗的时候,宋知知站在大殿上,目色迷茫地看着满地鲜红。 风又凶又烈,吹得她摇摇欲坠。 那样的红,比她身上的嫁衣还要红。 听说周旸死于万箭穿心,含着血泪的笑声震颤大地。他眼底迸裂着红血丝,死死盯着周皇后。 他说,“妹妹。”随即声音软了下来,像幼时哄她,“娇娇长大了。” 周皇后缓缓摇头,满头华贵的珠钗步摇散乱,鬓发在狂风中飞舞。 她的声音很冷,却有刮骨痛意,“大哥何故一错再错。” 周旸仰天长叹,甲胄被鲜血和大雪侵染,他伸手揩了一下,“人有七情六欲,我不过是想要的更多一些。” 不过是想要的多一些。 想要兵权,想要大军,想要坐在最高的位置,想要掌管天下。 “罢了罢了。” 他摆摆手,手心手背全是血,“娇娇,虽然我失败了,但是周家英明神武的周将军多年前就已经战死,我的事情,不会给你惹上任何麻烦。” 原来都算计好了。 就算起兵造反,冠的也不是他们周家的名。 充其量,是疆北的一条狗。 她想笑,可唇角仿若千斤重,如何也提不起来。 “大哥,机关算尽,何苦来哉?” 她闭眼轻叹,“宫变时,撷思自尽了。” 周旸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一脚踩断的枯枝。 “你把她当做我来培养,可是撷思与我到底不同,她真心爱慕太子。” 一记重锤不够,周皇后眼神平静,缓缓道,“这皇后之位,周家是守不住了——早年你让陆升阳给我的药厉害,已是陈年沉疴,药石无医。” “哈、哈哈……” 周旸本就是强弩之末,惊闻两个噩耗,他再也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跪地倒下。 周皇后看了许久。 身后满是人,她无暇理会,沉默地在他身边蹲下。 “千算万算……” 他眼底含恨,却透出一股悲天悯人的觉悟。 大概是知道穷途末路,不愿回首,只好往断崖一跃而下。 “回不去罢!” 最后一声沉沉回音,居然有几分当年的英姿骁勇。 周旸生得端正,眉眼俊朗帅气,因为常年行军,肤色有些深。 他是长子,她是幼女,两人隔了好几年岁,但是周家的所有嫡出小孩中,周旸最疼爱她。 多年前,以为是死别。而到如今,才惊当时错 分卷阅读130 。 当时错,步步错。 他们两人,再无回头路,也不必回头了。 竹云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娘娘……” 她浅浅“嗯”了声,手指已经被冷风冻得青白,抬起费劲。 最后还是落在了周旸大睁的双眼,轻轻地为他阖上。 日出于旸,他再也等不到日出了。 “竹云。”她道,“传我口谕。” 身后人背脊一僵。 周漱雪遥望远方,血色冲天,喜庆灯笼连成一排,烧成了无形的大火。 “剩余叛军,日出时处死,至于尸身,找个乱葬岗烧了吧。” 她闭上眼,睫毛颤乱,眼尾滑落晶莹泪光。 “人死如灯灭。一把火,一把烟,也算成全了他们死后体面。” 竹云依着她的命令吩咐其余人,刚与禁军副统领交代完,却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咬着唇忍着泪,手脚并用地爬过一人高的尸山,丢了半条命似的狼狈。 竹云紧紧皱眉,“倚光?” “竹云姑姑!”一见到她,倚光再也绷不住,大颗大颗眼泪滚落,歇斯底里道,“皇上、皇上不行了!” 周皇后猛地转身,脚步一顿,她手中紧握的红玉凤舞步摇刺进手心皮肉,殷红血珠沿着指根没入她深红凤袍。 ** 咳疾声在九龙环柱的大殿内余音不绝,周皇后跌着脚步进来时,宋知知听见动静回头,难以将眼前状若疯癫的女人与先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周皇后联系在一起。 她愣愣的,眼眶还是红,细声细气道,“娘娘……” 周皇后没有搭理她,正好江倦从殿中走出,他面色冷淡,径直走到宋知知跟前,狠狠拥住了她。 他的手在颤抖。 宋知知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哄道,“想哭就哭吧,我给你接着眼泪呢。” 锦绣宫装没有湿,江倦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嗓音嘶哑,“我对他没什么感情。” 宋知知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往的巧舌如簧好像失去了应有的能力,她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但到底是生身父亲。 他虽然无才无能,但是临到头,却费尽苦心布了这么大一盘局,搏了所有人后半生的命运。 江倦心情复杂,紧紧掐着宋知知的腰肢,好似这个世界上,他就仅剩怀中人的存在了。 周皇后却在这个时候唤了他一声。 “小五。” 是他的乳名。 周皇后面上的血迹已经妥善擦去,重新薄粉敷面,却掩盖不住病态死气。 白雪覆了乌发,她好像一息之间已至暮年。 江倦喉结轻动,三个字如鲠在喉,久久说不出话。 周皇后并不意外,扯着唇角自嘲地笑了笑,眼神落到宋知知身上。 “九小姐。”她道,声音寒凉,“委屈你了。” 宋知知连连摇手,尴尬道:“不、不算什么大事。”她默了默,小心地觑着周皇后,“娘娘,节哀顺变……” 周漱雪没料到她要说这句话。 心头郁积翻涌而上,她猛地弯下腰,沉沉咳了一声。 唇角有殷红渗出,她却毫不在意用手背拭去。 宋知知惊得不敢转眼,颤颤着从袖中抽出柔软云帕,往前递了递,“娘娘……” 周皇后没有接,缓过来后,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这句话,你留着一会儿再说吧。” 宋知知一愣,没明白过来。 周皇后却扶过江倦的肩,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原以为这辈子,没什么机会见你了。” 江倦垂眸,怀中还抱着宋知知,“当初……”他顿了下,声音很轻,几乎没被旁人听见,“多谢。” 周皇后只做没听见,最后揉了揉宋知知的脑袋,微微笑开,“小姑娘,你们要好好的。” 宋知知咬了咬唇,转头看着江倦。 “我怎么觉得……” 那句话,是周皇后对自己说的,亦是对天下人说的。 她的心跳很快。手指不安地缠进江倦指缝。 江倦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良久,终于一字一句道,“是国丧。” ** 大雪愈下愈大。 姜彦换下喜服,身着缟素一样的白袍。 宋知知抱着双臂,看着殿外纷飞大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曾经滚烫又鲜活的红。 江倦反手用剑柄横在他身前,神情冷冽。 姜彦脚步一停,不在往前,视线扫过小姑娘纤瘦的背影,对上江倦,“别看我,你要有气,找裴晚织。” 说时迟那时快,裴晚织从养心殿走出,她低声和竹云说着什么,随后抬头。 见是姜彦,她也没太多惊讶,没有福礼,神情冷冷淡淡,“关于周小姐的身后事,我已经差人好生厚葬了。” 已经到这一步,他们两人之间再无客套的虚礼。 姜彦拦下她,“你去哪?” 裴晚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去哪,与殿下有何干系?” 知道她的回答,姜彦忍了忍,又道,“关于你父亲的事情,你不留下来听?” 分卷阅读131 裴晚织轻笑一声,眉眼艳丽,却在笑他愚蠢。 “你当青茴是周旸的人?”她摇摇头,目含哀悯,“姜风眠为了今日煞费苦心,每一个从楚王府送进来的女子,身上各有使命。” 裴晚织轻哂一声,“青茴也是。周皇后聪明,明着是与方饮清对着干,背地里却是安插自己的眼线。只不过,我们都走在同一条路上,当她知道当年不翼而飞的上万军饷,最后在自己弟弟府中找到……心情可想而知。” “当年周翰为了栽赃陷害,让我裴家上下几十口人成了刀下冤魂……”她闲闲转眼,扫过宋知知苍白的面,眉心不易察觉地轻皱,“如今报应不爽,我听说,他被人施以‘千刀万剐’的极刑,每每要晕死过去,又用蘸了粗盐的水喷在伤口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话听着便悚人,她却说得若无其事,甚至微带笑意。 “至于当年草草拟旨的宋相,我听说已有辞官告老之意,而周旸已死,周皇后……”裴晚织耸耸肩,拢了雪白的鹅毛大氅,与姜彦擦肩而过,“殿下,新岁国丧,民女……哦不,臣女在此祝您福比天齐,来日若再听消息,天下人口耳相传,殿下不必担心臣女会忘了您。” 姜彦一惊,想抓住她,可她脚步太快,他的指尖只拂到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比不得落在肩前的大雪要重。 “晚织!” 他从来难以启齿的事情,宋知知替他坦然做到了。 裴晚织没有回头,只是略略偏了下余光。 宋知知想上前,又不敢,生生僵在原地,“你……” 风雪中,模样艳丽的女子温婉浅笑,“你的短刀还给你。九小姐,大婚那日,我再来讨你一杯酒吃。” 她那样单薄,又那样坚韧。 一步一步没入昏暗天际,再不回头。 宫人有条不紊地摘下张贴“囍”字的红色灯笼,宋知知缩在江倦怀里,抖得身子轻颤。 满目的红,变成满目的白。 白色幡巾烈烈涌动,白色灯笼泄出一地渗渗银光。 小太监亦步亦趋地颠过来,弯腰给姜彦递上一条孝带。 他抿了抿唇,未置一词,伸手接了。 “孤还有事。”他从容绑上,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预知,“先行一步。” 他走后,大殿空旷,人声寂寥。 宋知知坐在石阶,静了好久,才道,“子昱。” 青年抚着她的额发,淡淡应道,“嗯?” “在宫里这些日子,我知道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她顺从地贴着江倦手心,慢慢道,“当年的事情。” 江倦的食指抵住她的眼尾,感觉到潮冷的湿意。 “我知道。” 宋知知一愣,惊愕抬眼。 “母妃她是自尽,并非是周皇后陷害,死于大火。” 为保云家,也为了让云唯岸不受周家掣肘,她以死换得一条出路。 “那把火,其实是母妃自己放的。” “那……”宋知知哑然,想起楚王来,她试探着问,“楚王殿下……?” “他们之间本没什么。”江倦说不清心情,将她拉进自己怀中,吻着她的眉心,“楚王执意要查明当年真相,可真相便是如此。” 宋知知埋在他怀中,沉沉闭上眼,不愿再想。 风雪肆虐,乱着她乌黑的发和睫。 丧钟沉沉,穿云破雾,白色灯笼打着摆儿,如将死之人不甘地想要最后抓着什么。 “他不是个好父亲。” 天彻底暗下来。 白色烛光铺出一道长路。 “可能也算不上一个好皇帝。”江倦苦笑道,“后世人若提起,他应有功绩。” 宋知知紧了紧两人十指紧扣的手,低头细语,“我们回去吧。”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能饮一杯无? 无…… 至此再无。 ** “知知。” “嗯?” “很多年前,我做过一个梦。” “什么?” “我梦见你救了我,但是我却将你错认为裴姑娘。” 有些无奈,“……” “我一心报恩,却被利用,待我发现,为时已晚。” 想到什么,反问,“那天也是小雪?” “嗯。意外的冷,姜彦为了激我,洒了你的骨灰。” 尴尬地默默鼻尖,“……那还挺像太子殿下的作风。” “命运待我不薄。这一生,不要皇权富贵,只要你。” 手腕上的红绳系紧前世今生。 宋知知最后回头看了眼死气沉沉的宫殿。 “今年啊……新岁怕是不太好过。” 江倦捏捏她的指尖,“寒冬过后,春天来了。” 宋知知踩着他的影子下宫阶。 从前觉得这条宫阶真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如今一步一步,却是到头了。 “是啊。” “春天总会如期而至。” 身着深红盛装的小姑娘紧了紧青年的手,听 分卷阅读132 见遥远山巅上传来的风声哀嚎。 太极殿内,往生梵语吟唱。 从今之后,惟愿山河无恙,岁月绵长。 第65章 番外 “漱雪!” “为什么叫漱雪呢?冷冰冰的一个名儿。” “原来你的小字叫娇娇啊!” “难怪这么娇。” “娇娇,你若是接了这步摇,往后数十年,只得与我举案齐眉,白首与共。” “姜、衡、要、和、娇、娇、一、辈、子。喏,写好了。” “咱们的孩子,定是人中龙凤!如果是男孩儿,要像你这般勇敢,如果是女儿,自然要像你这般貌美。” “娇娇……我们还可以再要孩子……孩子一定会有的!” 迷糊中,他似乎看见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当年的姜衡还是个闲散王爷,最喜欢的便是捉弄周家冷冰冰的嫡小姐。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旁人都说周家有野心,姜衡却不觉得。 若真如此,为何放任周漱雪同自己交好,而不是亲近太子。 他沾沾自喜,却没想到,周家看不起他,故而不堤防他。 她本是太子妃。 奈何阴差阳错,永遇太子被逼谋反,他理所应当被推上皇位。 没人问他想不想,也没人问他愿不愿意。 周漱雪仍是太子妃。 后来,又成了他的皇后。 姜衡从来知道,她乃人中龙凤,聪颖沉稳,行事狠辣。 这位置,合该让给她来坐。 太后在时,尚有余力与周家斗一斗,太后归天,无人护着他。 想起弥留之际,太后抓着他的手,嘴唇颤抖,不甘地大睁着眼。 她说,“苦啊……我的儿苦啊!” 周皇后一身明丽,远远站在,看不清表情。 他们之间横着一道明昧光影,他在这头,她在那头。 对立着、遥远着。 他悲哀地想,好久没有看见她笑了。 太后逝世,周皇后雷霆手段,肃清了太后残存的势力。 他彻底被架空,倒也无妨。 姜衡知道周漱雪比自己更有能耐,每道奏折批阅仔细,从不轻纵一个贪官,也不污蔑一个清官。 他就退居幕后,养养花,逗逗鸟,日子无聊却也清闲。 直到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他欣喜若狂,不管是男孩女孩,他都百般宠爱。 可惜,孩子福薄。 她为了守住权势呕心沥血,孕中忧思操劳,保不住孩子。 姜衡想,他总得让她有个发泄的地儿,恨他也好,怪他也罢。 但是她不恨也不怪。 明明还是正月十五的枕边人,姜衡却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宫内渐渐添了几个孩子,却是夭折、痴傻、早亡。 世人道他偏宠云若月,其实,抬了妃位,也没有赏赐封号。 就连她的儿子,不过是五皇子。 小五和太子玩得好,他却总是要偏袒小五多一些。 大概是亏欠。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 云若月死于一场大火,所有人将矛头指向她,她不辩解,也懒得反驳,一身傲骨从未摧折半分。 他开始不分四季地犯病,周皇后日日遣人送汤药,那汤药有什么古怪,他又不是不知道。 是砒|霜,要喝,破心挖肚的毒药,也要喝。 很早很早以前,停留在未央宫尚未下完的棋局,已经算到如今局势。 宫内传言他不是没有听过,但是姜衡知道,她有她的苦处。 她只是不说。 她什么都不说。 他们早已离心,却又心照不宣地走回同一条路上,做着同一件事情。 她不在乎天下人唾骂,流言蜚语,明枪暗箭,她一一咬着牙应下。 周漱雪,这么个冷冰冰的名儿。 站在烈日骄阳,也捂不化。 姜衡神智不清,他勉力睁开眼,内殿静悄,但他还是听见了。 紧紧压抑,却从齿间泄出的哭声。 他早知有这么一天,临了却是有些遗憾。 想……想什么呢? 想见一见她。 “陛下。” 姜衡一愣,受了风,他的咳疾愈发急烈。 一双手扶过来,他怔住,缓缓抬眼。 周皇后那张冷冰冰的面具终于龟裂。 “娇娇是不是老了许多?” 见他出神,周皇后咬了咬唇,眼底有泪。 姜衡微微摇头,反手盖着她手背,掌心湿凉。 “娇娇……娇娇还如当日见。” 当日见,日日见,日日不相见。 时间如倒置的更漏,他所剩无几。 “是我,对不住你……” 说一句话,便少一分生气。 一根白烛快要燃到底。 “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住,对不住啊……” 她摇头,“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没用了,还得说一说。” 他想了想, 分卷阅读133 话到口边,又觉得没什么好说。 其实离了心后,他们两人一见面,要么是无休无止的沉默,要么是你来我往的争吵。 他一直想要一个答案,现在觉得无所谓了。 恨也好,原谅也好。 不重要了。 人死如灯灭,让他干干净净的上路吧。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他念着诗,想起那年,灿金日光,他小心又窘迫地将定情物别在她发间。 她微微红了脸颊。当真世间绝色。 举案齐眉,白首与共。 她的发怎么先白了? 细细看去……哦,原是下雪了。 上天不给他们共白首的机会,也不给他共赏一场雪的机会。 造化弄人。 “若有来生,你就,好好地、当你的大小姐。” 皇帝托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再被这些枷锁困住,你应该有锦绣、而灿烂的人生……” 周皇后俯在他怀中,摇头,“奈何桥上九十九,衡儿哥哥等等娇娇。” 他笑了笑,已是虚弱,最后摸了摸她的发。 手心拂过水意,雪化了。 “不啦……不啦。” “这辈子,娇娇太苦,若有来生……还是不要有来生了。” 周皇后没说什么,他却感觉到胸襟洇湿一片。 凉凉的,和指缝中融化的雪一样。 他精疲力尽地闭上眼,虚虚推了她一把,像是想借着这个姿势,将她推出这座牢笼。 “不啦……不啦。” 若能不相见,便可不相欠。 他闭上眼,眼眸中漏出一点天光,是她摘下了红玉凤舞步摇。 ** 皇帝驾崩,周皇后以步摇自戕。 两人先后,不出一息。 白烛终于燃烧殆尽。 他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按照规矩,生同衾,死同穴。 言官不依,直言她是祸国妖女。 新帝下令,周皇后送归定州。 本是帝后同棺,他的身边,仅有一枚染血步摇。 竹云跟随皇后,倚光放出宫。 新帝守孝三年,并无立后。 却为平南王和宋府九小姐赐婚。 大婚那日,已是风水轮转,又一年好春。 长街百尺,十里红妆。 他微服而至,笑着举了杯酒,“贺你,达成所愿。” 江倦笑笑,“皇兄。似有故人来。” 他一怔,僻静远处,骑在马上的女子和新嫁娘说着什么。 “先前说了,总得来讨你一杯喜酒。” 眼见她要哭鼻子,裴晚织将贺礼塞进她手中,眼光一顿,落在她手腕。 当年赠予她的小叶紫檀还戴着。 新嫁娘抓着她的衣袖不让走,细声细气,“不能留下来吗?” “这世间景色这样好。”她爽朗上马,曾经冷若冰霜的眉眼蕴出温暖笑意,“我替我家人看看。” 新嫁娘追了几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那你还回来吗!” 裴晚织勒紧缰绳。 宋知知已然料到她不会回头,只倔强地盯着她的背影。 没想到,她却寸寸转过身。 “知知,有缘山水自相逢。”她笑,“还会再见的。” 新帝倚墙而立,江倦走过来,挑眉,“不追?” 沉默半晌,他无所谓道,“算了。” 前不久梦见她。 两人本是佳偶,却因血海深仇成了怨侣。 最后害了江倦和宋知知。 梦中场景真切,爱真切,恨亦真切。 他想,无论虚实真假,总归爱过一场。 相爱过一瞬,也好过从未有半点交集。 两人只做闲话,一人看着新嫁娘,一人却目光遥迢。 “楚王病了。” “听说醒春楼的华烟姑娘一直照料着?” “是吗?不太清楚。” “永宁郡主来了?” 江倦轻笑,“她不来,知知得气哭。” 还未多说,就见自家小娘子被李书窈蛮横拉去,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 他想起什么,沉沉笑一声,“当年照月夫人一己之力围剿疆北数十精兵,甚是威风。” “照月夫人主动放权,带着永宁郡主远离京城。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就是苦了珩之。” 新帝一怔,迟疑一瞬,还是道,“也不算苦。” 在他的梦里,永宁郡主和谢公子的结局也不大好。 一人远嫁和亲,一人苦守耀京。 今生还能遇见,还能相守,就不算太苦。 喝过一杯酒,新帝随意掷下杯子。 “祝你们百年好合,长相厮守。走了。” 说罢,向着裴晚织相反方向,大步离去。 江倦无父无母,宋知知生母早逝。 拜过宋相,再拜九泉,最后敬了一杯柳烟。 宫变之后,柳烟向她请罪,原来在宋府多年,她早已对宋相倾心。 甚至一度产生想要无声无息害 分卷阅读134 了她的念头。 她袒露肺腑之言,宋知知听的惊诧,还不等她说什么,柳烟自请离开,到结云寺为宋知知生母守一盏长明灯,从此不问俗事。 听她大婚,只送了一封信来。 宋知知满心满意期待她会来,美好愿景骤然落空,她只好失魂落魄地敬了杯酒。 总归她从未害过自己。 喜宴闹至深夜,宾客散去。 江倦把玩酒盏,俊眉一抬,将喝得醉晕晕的小姑娘提溜过来。 “不许喝了。” 她红着脸,瞪他,“不许凶我!” 口齿混乱,胡言乱语,“不然我告诉云大将军!” “这么有活力?” 他俯下,在她耳边轻慢道,“省点,一会够你用的。” 她的脸红了又红,憋了半天,恼得抢了他手中酒。 他又抢了她口中酒。 ** “宋知知。” “干嘛?” “你信前世今生?” “神神叨叨,再不睡觉你就滚去偏房。” “我信的。” “……” “我们前世有缘。” “有缘个屁。” “……” “你很有精神?” “我没有!” “那再来一次……” “……” “滚啊!!!” ** 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 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冰雪消融,李白桃红。 你看,春天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的故事到此为此啦~因为很多不可抗力的原因,最终没有呈现我所想的版本,但是在我力所能及,给予了大家最好的结局。 感觉阅读到这里。鞠躬,感恩。 下一本故事再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