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糖果》 分卷阅读1 【现言】《精神病糖果》作者:里之里 简介: 三年前弟弟于禁忌之山走失。 三年后再次出现的他失去了一切记忆。 于是我谆谆教导—— “这是电风扇,我是你姐姐。” “这是沐浴露,我是你姐姐。” “这是公交车,我是你姐姐。” 而他的回答只有—— “你不是我姐姐。” 【年下tag仅指外表。】 内容标签: 年下 时代奇缘 灵异神怪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有樽,珂琉 ┃ 配角: ┃ 其它:第一人称 一句话简介:精神病人的世界沉浸式体验 立意:关爱病患 失踪 “如果在毋山上听到有人喊你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回头的话,就会被珂琉大人带走。” 尽管奶奶已经过世多年,她语气缓缓地将怪谈娓娓道来的那些夏夜情景却依然留存在我的记忆里,那时葵叶制成的蒲扇与她的语气同样迟缓,一下一下、钝钝地落在我和弟弟的身上。 虽然怪谈能为炎热的夏夜驱逐些许暑气,但是由于这个怪谈的发生地点太过于接近现实,还是让当时已有九岁的我感到了害怕,于是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珂琉大人,不会从山上下来吗?” 奶奶是这么回答的:“是啊,珂琉大人是不能下山的。如果有樽害怕的话,不要去毋山就好了。”她的声音轻缓而坚定,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嗯!我永远也不会上毋山上去的!” 与这么轻易说出“永远”的我不同,年仅五岁的弟弟将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好奇地向奶奶问道:“珂琉大人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他要把人带走?被带走的人又会到哪里去?被带走的话要怎样才能回来?” 奶奶的回答我早已忘记,我只记得那是絮絮叨叨的、很长的一段话,她说了没一会,我便进入了睡前迷迷糊糊的状态。 想起那时的弟弟来,会发生如今这样的事也算是早有预兆。 奶奶过世后,弟弟成了我仅剩的亲人,我们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在那个早上的争吵中,他撂下一句“与其和这样的姐姐一起生活,我宁愿被珂琉大人带走。”这样的话,便离家出走了。 气消之后,我出去找他,村人给出了:“你说惜樽啊……好像早上看到他往毋山的方向去了。”的答案。 无论问多少人,都只能得出他上了毋山的结论。 直到正午也没有再回来。 哪里管的上七年前许下的“永不上山”的诺言,我提起院子里的柴刀,只身上了毋山。 就算珂琉是真实存在的,我也要他把弟弟还回来。 然而,不管是惜樽或是珂琉我都没有遇上。 我在毋山上没有遇见任何一个人。 傍晚时分,体力透支的我不得不消沉地回到家中,怀抱着一丝“说不定惜樽已经回来了”的希望推开了自家的大门。 等待我的只有中午所剩的午餐,它纹丝不动地摆在那里,与我离家前别无二致。 我甩了甩头,试图将失望透顶的情绪甩出体外,强打起一丝精神,味同嚼蜡地吃下了那份本属于惜樽的午餐。 还有很多要打起精神才能做的事情,得继续找他,不把他找出来就不行。 我所在的蛇口村没有村长,当需要一个组织者、领导者时,听竹书院的山长便会出面充当这个角色。 那天夜里,在我的请求下山长组织了搜山。 夜晚的毋山比白天更令人感到不安,它成了一座仅凭远观就会让人产生寒意的崇山。再加诛那个人尽皆知的怪谈,实际上遑论黑夜,就连白天也鲜少有人接近。 为了防止迷路,作为领队的我用左手拿着麻绳的一端,其它的村人也用左手牵着麻绳,我们被一根麻绳连接在一起。就这么借着手电的光,几乎已经把整个山翻过来找了一遍,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断断续续地,麻绳尾端的人群渐渐减少,人站的越来越疏。稀稀落落的人群更给毋山蒙上了一层冷寂的恐怖感,到了凌晨三点,村人们心照不宣地放弃了搜山。 最后,连手中的麻绳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山道上。 明明是半夜一个人走在山道上,却没听见有人喊我的声音。该说珂琉的传闻果然是假的,还是该说现在已经是连怪力乱神也已经进入了梦乡的深夜了呢? 到了最后,我的脑中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在这之后甚至坐在山顶上看了一场日出。 再之后就是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搜查。与毋山相邻的每一个村落都被我问了个遍,结果却是落了一个又一个的空。 “他……他会不会是……被珂琉大人带走了呢……?”眼前年逾九十的老人拄着拐杖 分卷阅读2 ,颤颤巍巍地说道。 珂琉是围绕毋山的整个盘蛇地区所共同信奉的神祇,就算是在自己所住的村子之外,也能时常听到有人提前,于是我顺着老人的话问道:“珂琉大人是怎么样的人?” 也不是没在自己的村子里打听过珂琉的事,然而大部分时候都是得到“好像有听过世的祖母提起过,具体是什么来着……”这样的回答。 “珂琉啊……他……他……”老人似乎陷入了回忆,吞吐的语句逐渐变得明晰起来,“确实是被人遗弃在山上的孩子吧……那时的‘毋山’还不叫‘毋山’,而是被叫做‘母山’的。当年有个被遗弃的孩子……在山上找回家的路,找啊找,找啊找……就这样,超出身体极限地一直寻找着……最终,变成了超越人类的存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你看那个‘毋’字,不像一个因为不得不遗弃孩子而流泪的‘母’亲吗?” 我隐隐约约地回忆起,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奶奶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再细问下去,就是饥荒年代把无能为力养育的孩子遗弃在山上的事情。 我想,珂琉这种存在只是遗弃孩子的母亲为了减轻罪恶感而编出来的“孩子还存在于某地”的浪漫主义故事罢了。 但我还是继续问道:“被带走的人又会到哪里去?” 我突然察觉我所问出的都是弟弟曾经问过奶奶的话,不禁后悔为什么当时才听了一会就抵不住困意睡去了。明明如今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小时都未必能产生困意的体质,小时候却有一副一沾枕头就睡的好身体。 “……那是……被招待起来……了吧?” 被招待?虽然不明所以,但好歹不是类似“被吃掉”之类的回答,甚至听起来还不太坏。我微微松了口气,继续问道:“被带走的话……还会回来吗?” “啊……啊……我还小的时候,村里就有人被珂琉大人招待过……是、是谁来着……” 她看着实在不是能成功想起来的样子,我干脆地问出了更重要的问题:“那个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吗?……回来了吗?……”老人仿佛突然陷入了失智状态,只是不断重复着我的话语。 ……算了,何苦为难一个耄耋老者,说到底,不过是个编出来的故事罢了。 毕竟,如果真的有珂琉存在,最近频繁往来于毋山的我早该被“招待”起来了。 我摇了摇头,向老人道了谢,又开始向其他人打听起来。 毋山被冬天染成了白色,又被春天染回了绿色,四季在山道上流转,弟弟失踪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年。 奶奶曾说这座山在过去之所以被称作‘母山’,是因为它土地丰饶,周边的四个村落都是靠其哺育才得以发展起来。而即使我在这座山上已经踟蹰了两年,也依然没使它毋剥下那层怪谈造就的恐怖外壳,露出哪怕一分“母山”的亲切来。 它所施与我的,只有阴冷的春、阴冷的夏、阴冷的秋,还有阴冷的冬。 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不管尽多少努力,我都无法在这被阴森笼罩的山上寻得弟弟走失的蛛丝马迹,他从此了无音讯。 我成了孑然一身的人。 “卫惜樽已经死了,被珂琉大人带走了。找了这么久,你也该明白了吧?”卫明奕说得肯定,然后他又放轻声音,安慰般对我说道,“你不是孑然一身的人,只要你愿意回到过去的样子,我就能够成为你新的家人。只要你能回到原来的样子,父亲就一定不会再阻扰我们。” 与山长的长孙、也就是眼前这个人定下婚约,是两年前我与弟弟爆发争吵的原因。 家中常年只有我们两个未成年人生活,本就轻薄的遗产早已消耗殆尽。我会答应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能让弟弟顺利完成学业,而我又恰巧不讨厌他而已。 而伴随着弟弟的失踪,结婚的理由也早已失去。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总是能想办法把生活糊弄过去的。 如果如卫明奕所说,弟弟已经死了,那么我反而该将不与他结婚作为弟弟的遗愿来完成。于是,我就这样干脆地退了婚。 第三年,穿越毋山的生活意外地成为了我的收入来源,我承接过数次来自各个村落的搜山委托,并无一例外地找回了所有委托中走失的孩童。 珂琉果然是仅仅存在于村人口中的生物,那么,惜樽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这么想的同时,我又察觉到了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能找回重要之人的事实。 牵着垂髻之年的走失孩童向他家所在的村落走去时,我这么不痛快地想着,突然非常想甩开那只手。 “姐姐,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会不会是……珂——”孩童似是早已察觉到我心情不佳,一路上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就连此时的这句,也是在犹豫了许久该不该说后才怯生生从口里挤出来的。 “我不是你姐姐,叫我卫有樽。”不等他说完,也因为知道他要说什么而没必要等他说完,我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近来我越发讨厌起被人叫姐姐来, 分卷阅读3 仿佛有什么仅有一个的名额被人随意占了去一样:“如果知道害怕的话,一开始就不该上这座山上来。” 我继续口出恶言,仿佛是要故意要惹人讨厌一般。 “对、对不……”孩童的声音越来越小,连最后的字节也被淹没在哭腔中。 “委屈了?那就不要再上这座山上来。如果再在这座山上迷路的话,就还得再次遇到我。”或许在这些被我带出山的孩童的眼里,我是个比传说中的珂琉还可怕的人也说不定。 至少,曾经大人哄骗小孩不要靠近毋山的话语已经从“上山会遇到珂琉大人”逐渐演变成“就算上山也会被那个冷冰冰的姐姐带回来”这样的话了。 或许正如惜樽离家出走前所说,与和我一起生活比较起来,还是被珂琉带走要来的好些。 我既没有共情力更没有同理心,还把婚姻当做交易。正因如此,惜樽才会不顾一切地逃离我,躲到我所找不到的地方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将孩童交到他父母的手上,再踏上回村的山道时夜幕已经沉沉地压到了毋山上。 心绪没有一丝波澜地打开手电,我踏上了熟悉的山道。 我究竟还要在这条山道上往返多少次?这真的有意义吗?惜樽他一定是因为讨厌我而避人耳目地逃离了吧。或许,那时他只是故意让人看见向着毋山的方向走,实际上则根本没有上到毋山上来,而是从别的方向离开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 他背叛了我。 为什么会现在才注意到呢?事到如今,我该去哪里、找谁打听才好呢? 我是个恶毒的姐姐,不管他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理想生活,我都非把他拽回到我身边不可。 “有樽。” 早已千疮百孔的精神终于临近奔溃的边缘,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 我想,我一定是已经不正常了。 “如果在毋山上听到有人喊你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回头的话,就会被珂琉大人带走。” 在那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奶奶自十年前发出的警告。但是,只有一瞬间。 我非回头不可。我不可能不回头。 因为那是曾经十分熟悉,又已经不再熟悉的,惜樽的声音。 即使在我身后的是昭告着精神失常的幻象、是会将我“招待”、将我神隐的珂琉,我都非回头不可。 肥皂泡 我回过头,见到的果然是那个三年来都在找寻的身影,虽然这个场景在我的梦中已经上演了千百回,但当它真的发生在眼前时,我甚至连路都走不稳。像是刚学会走路一般,我蹒跚到他面前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他的肩膀,生怕我现在不过是处在那千百个梦中的一个里,遇到的依然是那一触即灭的幻象。 人类的体温自指尖传来,是真的,可以被触碰到的他真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这才敢用力地将他抱紧,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我闻到早已不再使用的肥皂香味。 “真是的……到底到哪里去了……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我又是哭又是骂,把他干净的衣服都弄得脏兮兮的。 他茫然失措地僵在那里,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惶惑:“……我……我只是找不到该去的地方,所以跟着你。” 活像是在说自己在毋山里迷了三年的路一般。不过,这期间的事回去再说也罢,最重要的是,他总算是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将脸擦干净,站起身整了整衣裳,然后向他伸出了右手:“已经不会再迷路了,来,我带你回家。” 然而他并没有如我所想地伸出自己的手,而是茫然地看着我的右手,木然说道:“手,受伤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一道蜿蜒的伤痕赫然出现在虎口到手腕之间。在山上受些皮外伤是常有的事,何况最近的我常常陷入神思恍惚的状态,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早上或是晚上、今天或是昨天。 不过,这都不重要,我将右手收回,伸出了左手,这总算是只干净的手了,不管是指缝里还是指甲缝里都没有泥土。 惜樽又将那只手端详了好一会,这才把自己的手递了过来:“你、知道我家?” 我不明所以地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你该不会……认不出我了吧?” 我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说到一半时却突然察觉到这种事发生的几率或许不小,我和三年前的差别,可以用“换了一个人”来形容。 不管是外表还是性格,我都和曾今的卫有樽判若两人,仔细想来,认得出来才比较奇怪。 但是,他刚刚明明叫了我“有樽”啊! 我想不明白,只能向他问道:“你刚才叫了我‘有樽’吧?” “嗯。下午你在山上这样说了。”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像一潭不会起波澜的湖面,他过去从不会用这种语气讲话。 “原来 分卷阅读4 那个时候是你跟在后面……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越说越小声,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的嘟囔。 但他还是听清了,并且回答我:“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知道我迷路了,找不到该去的地方。” “你失忆了吗?”我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只忘了我一个人,所有的人和事都被他无差别的忘记了,“你的名字叫卫惜樽,我是你的姐姐。”我告诉他。 “失忆?”他疑惑地歪了歪头,然后又有些不太确定的点点头,“但是,我想我不是你的家人。” 我愣在原地,左手被继续向前迈步的惜樽徒劳地拉扯了一下,他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停下脚步一般,疑惑地回头看我,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仰起的右脸上,在这样的夜幕里,他仿佛不是这个世界之物一般。 越来越多的乌云在月亮周边汇集,做出要将月亮吞噬的势头。他一定会随着月亮一起被吞噬。 “为……为什么?”生怕他被另一个世界夺走,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只是有这样的感觉罢了,”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你是不是认错了人?……?为什么要哭?” 他的身体看似赢弱,却能将手轻易地从我的手中抽中。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是在用非惯用手握着他的缘故。 他转过身,走到了我的面前,踮起脚来,举起一只长长的袖子为我擦拭眼泪。 三年前的家里还很穷苦,衣服总是要买大一些,袖子也会长出来很多。那衣服在三年后也还是没有变得合身。 也许是从我刚刚用他的肩膀擦眼泪中得到了灵感。老实说,这种擦眼泪的方式实在是很奇怪。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在被泪水晕洇的景色中看清他的脸,“喂、你叫我一下。” “有樽。”他乖乖听话,叫了我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不是这个。叫我姐姐。” “你下午说过不能叫你姐姐……” “叫我姐姐。”我仍旧坚持道。 “……”他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开了口,“姐姐。” “嗯,就是这样。你是惜樽,我是你姐姐。”我用右手将他仍旧停留在我脸上的手腕移了下来,顺势握在手里。我已经学会了,重要的东西一定要用惯用手来握。 “……”他好像还想辩解些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此后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在夜幕下的毋山行走,一直走到了位于蛇口村的家里。 我让他坐在旧时他在饭桌上的习惯位置,仅仅是他座在那里,这座很久没有被我称为“家”的房子便神奇地成为了“家”。我走到厨房,简单地加热了牛奶与馒头,再回到餐桌时,只见他正举着的左手,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上猩红的血迹。 我忙放下手中的碗碟,急切地抓起他的左手:“受伤了吗?” 他摇了摇头,只是平静地看着我:“这是有樽的血。” 我抬起自己的右手,那条蜿蜒的伤疤果然已经裂开了,正往外面渗着血:“还好没弄进食物里。” 纯白的牛奶与馒头没有掺杂进任何血色的痕迹,散发着安全与洁净的气息。 “不包扎吗?”他看着我的右手。 “家里没有备用绷带。没事的,只是个小伤。” 气氛再次回归沉默。在沉默中吃完晚餐,我为他拿出三年前的睡衣,要他先去洗漱。于我而言漫长又痛苦、将我完全改变的三年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时间就像从三年前的那个早上跳跃到了今天的这个夜晚一样,他的身体毫无成长,身上甚至还带着三年前的肥皂香。 我环顾四周,整理了一会思绪,起身从房子内部把门闩上,又拿出只有在离家时才会从外部挂上的门锁将门从内部锁上,这才安下心来,进了惜樽的卧室为光秃秃的木板床铺上被褥。 当我做好这些工作后,惜樽也很快地洗漱完毕,我像以前一样用干燥的白色毛巾为他擦干头发,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像一个没有思想的大布娃娃。 “你身上的味道很奇怪。”明明用的是同一个浴室,他洗出来的味道却和我洗出来的完全不同。 “……我找不到香皂,就用了洗衣台旁边的。”他的头在我手的作用下晃来晃去,但还是乖乖回答道。 我的手不由得一顿:“……你用了洗衣皂?对了,你还没有用过泵式的沐浴露,那个东西只要按一下就能用来洗澡了,下次用那个。”我尽量让语气温和,使自己的形象尽可能与三年前重合。 一定是我的变化太大,失去记忆的惜樽才会在潜意识里认为我不是他的家人。我得找回那个温和的自己才行。 我抱有让他回想起我的奢望。 将他的房门落上锁,这夜我破天荒地在没有借助药物的情况下睡着了。 但是次日的清晨里我却被前所未有的不安所侵袭,我害怕昨夜的一切只是一 分卷阅读5 场美梦。我太习惯这种情形。 为了使自己安下心,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惜樽房前。解下门锁推开一条门缝——然后用力推开房门。 铺的整齐的床上空空如也。被子下面没有。床铺底下没有。衣柜里没有。连每一个抽屉都拉开找过了。 没有、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我知道了! 一定是我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我慌乱地座到床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令人安心地肥皂味从被窝里传来,我缓缓将被子拉过头顶,只有被这味道所笼罩,才能使我的精神安定下来。 是梦、是梦、一定是梦。 只要能再次睡下、再次醒来,一定就能再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虽然如此不断地重复默念着,无法抵御的恐惧却从心底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最终转化为了低声地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从被子的上方突然传来了钝钝的轻拍声。那触感就像多年前奶奶的蒲扇一样,每一下都像是在安慰我。 “有樽很喜欢哭吗?” 我轻轻把被子向下扯了扯,正好能使一只眼睛露出来,惜樽正座在床沿认真地问我。 他是认真地把这作为一个疑问句来问我,见我不回答,他继续问道:“怎么了?有小偷来过吗?” 我环顾四周,房间里一片狼藉,比起小偷,更像是有强盗来过的样子。 我摇摇头,问他:“你去哪里了?” 他指了指桌子上多出来的一包东西,“你受伤了,应该包扎,”他又指了指大开的窗,“抽屉里找到的钱。门打不开,我从窗户走的。” “窗户……?这里是二楼……” “嗯。是二楼,”他说的若无其事,接着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受伤了,应该包扎。” 好恶 他带回的那包东西似乎是医疗用品。我犹豫地把手伸出了被窝:“但是,包起来的话,就没办法给你做你最喜欢的河蟹汤了……” 手掌被碘伏染上棕色,又被以一种非常不熟练但没有一丝迟疑的手法包扎了起来:“那个什么时候做都可以。” 这句话就像是对于未来的许诺,安心感使我的嘴角上扬:“嗯,什么时候做都可以。”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无论想做多少次河蟹汤都可以的未来。 “一下哭一下笑地,有樽真的好忙。”惜樽不带情绪地点评了我的行为,然后将一个包子递给了我。 “竟然买了包子。”这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是有常识到意外的行为。 “不是,”他摇头否认:“是路上遇到的人给我的。” “……路上……遇到很多人了吗?” “没有,他们都远远地看我,只有那个给我包子的人问我为什么要买药,是不是有樽受伤了。我说是手受伤了,他就去买了包子过来,还说晚点会来看你。”惜樽一边小口啃着另一个包子,一边说道。 在时钟快要走到12点的时候,惜樽所说的那人敲响了家门。 他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左手拎着竹制的三层食盒,地上还放着为了空出右手敲门而放下的礼盒。 “有樽,先恭喜你找到弟弟,”卫明奕讷讷开口,“我可以进去吗?” 虽然在听惜樽说起时就已猜到是他,但当真的看到他站在门口,我还是不禁在心里直摇头,与之相对地,在实际行动上则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我吩咐食堂刚做出来的,都是你爱吃的,虽然不及你做的好吃。”进了门后,他径直走向餐桌,干净利落地取出一个又一个餐盘,整整齐齐地摆到了桌上。 座在庭院专注看了许久天空的惜樽终于从那没有任何特殊的云朵上移开了视线,交错地在我与来客的脸上观察起来。 “我早就忘记怎么做菜了。还有,我说过不要再来我家。” “……但是你现在找到惜樽了……”他说着,正打算把筷子送到我手里,又发现我的右手被绷带缠绕得严实,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样子,“你的手受伤了,我可以——” “我可以用左手吃。”我接过他的话,顺便用左手接过他手中的筷子,“你该回去了吧?” “嗯,你知道的,我家里——” “我知道,你家里反对你和我来往,所以不要再来我家。” “但是现在你找到惜樽了,只要你回到原来的样子,父亲是不会反对的!” “卫明奕,我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我冷淡道,说话如惜樽一般没有情绪,“你该回去了。” 卫明奕咬了咬唇,似在把千言万语都咽回心里,只留下一句:“你好好休养,我会再来看你。” 卫明奕走后,惜樽才从庭院挪到饭桌前来,他看看菜又看看我,问道:“那个人是谁?” “……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只 分卷阅读6 能转移话题,催起他吃饭来。 “但这是送给有樽的。” 没想到他会这样想,我忍俊不禁,笑道:“那我再转送给你。” 惜樽不太理解地歪歪头:“我真的可以吃吗?” “不然你要我再去做饭给你吃吗?” 惜樽这才摇摇头,肯定道:“我吃。” 我的口味偏甜,桌上所摆的尽是些糖水煮蛋、红烧肉、蟹黄包这样的甜口菜,甚至还有一小碟云片糕。 惜樽从小不爱吃甜的,这桌菜里他能下口的大概就只有那碗青菜钵。 结果,他却雨露均沾地吃完了这一餐。我十分欣慰,或许是失忆让他忘记了对食物的好恶,偏食的毛病倒是好了。 我正准备清理餐桌,就看见门外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 她看上去有些面熟,大概是惜樽曾经的玩伴之一。 我决定给他们一些私人的空间,便叠起了两个盘子,单手拿起向厨房走去。 哪知道惜樽也有样学样地叠起了剩下两个盘子跟在我身后,只有还没吃完的半碟云片糕被留在了桌上。 把盘子端进来还不算,他还跃跃欲试地卷起袖子,一副要洗碗的架势,我只得说着“不用你洗,你朋友在外面等你。”把他赶了出去。 而他前脚才刚迈出去,我却又忍不住听起墙角来。 我关上水龙头,闭上了眼睛。水珠顺着前一刻才刚弄湿左手滴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你快跟我过去,我和……是乘爸妈午睡偷溜出来的。因为你和三年前的样子一点没变,……都忌讳你。但是我很高兴!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说不喜欢和比你小的孩子玩,现在,我可是比你大一岁了!”看来村里还是有不在意惜樽被神隐过的人存在的,我有点开心。 “啊!那里的云片糕可以给我吃一点吗?我最喜欢云片糕了!”我不禁笑起来,小孩子就是想到哪说到哪。 接着响起的是惜樽的声音,他的声音因为平稳的缘故而格外清晰,在偷听的情境下解析难度极低:“不可以,这是有樽的。你是谁?” ……笑容逐渐消失。我、我的弟弟怎么会这么无情? 小姑娘的想法大概与我完全一致,很快,我就听到了咬牙切齿地骂声、忿忿不平地跺脚声、渐渐远去的跑步声、以及像我这边靠近的走路声。 我忙睁开眼睛,打开水龙头,假装在认真洗碗的样子。惜樽见我洗了那么久竟然一点进展也没有,权当我果然无法做到单手洗碗,径自揽下了洗碗的活。 甚至、他还想学做菜。 于是在准备晚餐时有了这样的画面:“嗯,就这样把蛋打散。” 我站在旁边看他,从他打蛋的手法中竟能感受到一丝娴熟。 但不知为何,他突然皱起了眉头,而且越皱越紧。 “怎、怎么了……?”我开口问道。 “……没什么,”惜樽很快恢复了表情,“只是……这个蛋可以孵出小鸡吗?……我把小鸡搅碎了。”他说着垂下了眼帘,一副失落的样子。 “孵不出小鸡,”我赶忙安慰道,“这是鹅蛋。” 然而对方并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 于是我继续说:“你想……把它孵出来吗?” 惜樽这才抬头看我,眼睛里闪烁着亮亮的光。 “你……”你小时候可是被鹅揍到留下心理阴影,后来看到鹅都要绕着走的啊,“……你想孵就孵吧。” *** 次日,当我和惜樽座在通往蛇腹村的公交时,他不安地拽紧了我的手,“有樽,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他好像忘记了公交车的存在,自从公交开动,他就惴惴不安地四处张望,每逢转弯就要更用力地抓紧我的手。 “这是公交车,我是你姐姐。”我向他介绍道,末了,又添上了一句自我介绍。 他却好似没听到一般:“有樽,我有点害怕。” “那……我们就不去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他摇摇头,坚定道:“要去的。” 为了购买孵化鹅蛋所需的孵化箱,我们正搭乘在去往蛇腹村的公交上。 车窗外熟悉的景色极速往后退去,惜樽也被这景色所吸引,座在靠窗位置的他出神地凝视着车窗外的风景。 “看是可以,但是不要把头和手伸出窗外。”见他将头越来越靠近车窗,我出声提醒到。 “欸?为什么?” 他对常识的记忆十分混乱,虽然记得像处理伤口与洗碗方法这种琐事,对关乎生命安全的交通规则却毫无记忆。 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反倒希望他记下的是后者。 “在这辆班车始发的第一天,有一对父子像我们这样座在最后一排。也许是被什么奇异的景色吸引,座在靠窗位置的父亲将头伸出了窗外。当他们到站时,孩子回过神来摇了摇父亲,才发现身边座着的父亲脖子上仅剩血肉模糊的切口,上面……没有 分卷阅读7 头。 “或许,当他的父亲将头伸出去时正好对面有车开来,又或许,是持有镰刀的贪玩妖怪吸引他将脖子伸出窗外,然后将他的头斩下……总之,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吸引他把头伸出去,是什么将他的头带下了身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头直至今日都没有找到。我听人说,那颗头仍这条路上徘徊,找寻着每辆经过此地的车上有没有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体当年所座的位置,就是你现在所座的这个位置。” “……”惜樽的表情逐渐严峻,当我说到最后时,他突然战起身来,猛地拉上了车窗的窗帘。 “害怕了?”我轻笑道,“这个怪谈是在村子刚通车不久、我们第一次座上车时你说给我听的。当时我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那时你才九岁吧?” “我……我不记得了。然后呢?当时有樽不害怕吗?” “害怕吗……?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是常常讲怪谈哄我们睡觉的。你在车上给我讲这个怪谈时,我条件反射地感到很困,结果就这么在车上睡着了。你也没把我叫醒,我们就这样坐着车饶了一整圈,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又回到蛇口村了,最后我们哪里也没去成。” 想起13岁那年第一次与惜樽一起乘坐公交车的那个夏日,我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幸福微笑。这笑容大概是我找回惜樽后所露出的最接近过去的一个,所以他才愣愣地看了我很久。 “有樽和弟弟感情真好。”他说。 “什么啊这个奇怪的说法?”我笑着摇摇头,“应该是‘我和姐姐感情真好’才对吧?” 烂柯人 “……我还是无法觉得,我和有樽口中的惜樽是同一个人。”惜樽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小声说道。先前害怕坐车的反应也消失了,笼罩在他身边的氛围又变得如同往常一般,平和、沉静、又有些哀伤。 我摸了摸他垂下的头:“那我问你,你现在对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清晰的概念吗?” 左手下方传来了头发摩擦的触感,是惜樽在摇头。 “对吧?”我继续说,“比起刚找回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个‘有自我’的人了,有想要做的事情、会失落、也会害怕了对吧?既然能找回失去的感情,总有一天会找回失去的记忆的。” “……我真的是卫惜樽吗?”左边传来的轻轻闷闷的声音,这声音即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问。 “嗯,我确定你是卫惜樽,就像我确定我是你的姐姐卫有樽一样确定。” 此后,惜樽就这样陷入沉思,既没有再打开窗帘看一眼窗外的风景,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一直到公交抵达蛇腹村。 *** “我们店最大的孵化箱可是能同时孵化两千枚鸡蛋的,如何?”直到我们走到农贸市场里,惜樽才终于恢复了神采,眼睛里放出了夸张的光。 “两千枚!”惜樽向我重复道,那神采奕奕的骄傲神情活像那可以同时孵化两千枚鸡蛋的孵蛋器是他本人亲自研发的。 “……给我最小的那个。”我无奈道。 “有樽,把孵化箱给我。”走出店门后,惜樽向我伸出左手。虽然能明白他十分喜爱孵化箱的心情,但我实在不觉得他能提的动这个能同时孵化一百枚鸡蛋的“最小型”大家伙。 理所当然,我拒绝了他:“这个对惜樽来说太重了。” “但是不给我的话有樽就空不出手来牵我,汽车、可怕。” 我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是蛇腹村时不时出现的车辆让他害怕,于是想让我牵着手,而我的右手又被包扎的严严实实,只有一只左手在使役中。如果我用左手拿着孵化箱,就不能再用左手去牵他。 “不如我们打车去车站?”我提出折中的建议。 惜樽并没有收回伸出的左手:“给我。” 我只得将孵化箱在地上放好,示意他提提看,并嘱咐道:“这个有点重。” 未曾想,他用左手像提起一个空纸箱一般将孵化箱轻巧地提了起来。随即又用右手牵起了我。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不愿细想这想了也得不出结论的问题,我牵起他的右手,将视线从孵化箱上移了开来。 “啊!”正当我不知道该将视线往哪搁时,看到了马路对面展板。 绿色的展板上写着六个红色的大字:花瓶姑娘巡展。 蛇腹村偶尔会有这种巡展,早年我和惜樽也去参观过。说是将人从小养在花瓶里,随着岁流逝,人体渐渐生长,身体慢慢将花瓶填满,只余一个头在花瓶的上方,故曰“花瓶姑娘”。 当然,花瓶姑娘是活着的,也能和来者对话。 上一次去看这种展览已经是很早很早以前了,在后来被贫穷笼罩的生活里,根本拿不出门票的闲钱。 “?”惜樽疑惑地看着没有下文的我。 “我们去看花瓶姑娘吧,”我提议道, 分卷阅读8 看到过去所感兴趣的事物说不定能让他回忆起一点过去,“你以前和她说过很多话的,很多年不见了,不知道她还好吗。” “……花瓶姑娘是?”惜樽犹豫不决地问道。 “就是以花瓶为身体、人头瓶身的漂亮女孩。” “……”惜樽的表情严峻了起来,随后断然拒绝道:“不是很想和这种东西说话。” 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但惜樽似乎被吸引到了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展板的方向。 “虽然这么说,果然还是想去?” “不是,”他摇了摇头,“那边围着好多人。” 从展板下围绕的人群中,勉强能看出其中心摆着象棋残局的摊子。 “在下残局呢。” “残局?我可以去看看吗?”他歪头问我。 “当然可以。”虽然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生这种兴趣的,但是我早就决定了找回他后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 牵着他的手,我们到了马路对面红红绿绿的展板之下,然后挤进了满是中老年人的包围圈中。 棋局似是到了尾声阶段,在以塑料纸做就的简陋棋盘上胶着了没几步之后,摆摊的老板就摇头认输,将三元钱递给了获胜者。 胜者喜形于色地收起来钱退出包围圈扬长而去。 “还有没有人要来的?”老板一边将棋子恢复残局的面貌一边发出懊恼的声音,仿佛还在为刚才的失手所羞愧。 看来即使刚刚才有人赢取了奖金,围观群众依旧没什么信心。 “小兄弟,要来一局吗?”摊主见惜樽盯着棋盘沉思,便出声邀请。 “规则是?” “如果你赢了,我给你三元,否则你给我一元。” 惜樽摇了摇头,表示不玩。 摊主仍旧满脸堆笑,继续怂恿道:“看你年龄这么小,给你个优惠,若是你赢了,我给你十元,若是和棋或是你输,你还是只要给我一元。”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起来,其中不乏有“玩吧,我会指点你的,到时候你只要分我一块就好了”的自信声音。 这么有自信的话明明自己去玩就好了。 惜樽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我点点头:“你想玩就玩吧。” 得到我的同意,惜樽这才看向摊主:“可以,不过要改改规则。如果胜者是你,我给你一百,如果你没能胜利便给我十元,如何?” ……?刚才的那个眼神里竟然是包含了这么多信息的吗? 宛若职业赌徒的发言使我诧异,我赶忙蹲下身,在惜樽耳边小声说:“现在身上没有这么多钱。” 惜樽也学着我的样子,在我耳边小声说:“没关系,我们不会输的。他摆的是《心武残编》里的‘千里独行’,即使他不错着,最坏的情况也就是打出平局。” ……?他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但既然他这么自信满满,我也不愿打击他。 横竖不过是一百元,要是真输了,去银行取也就是了。 摊主的笑容因为保持的太久已经有点生硬:“怎么样?和你姐姐商量好了吗?” 惜樽点了点头:“你愿意的话就开始吧。” 摊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转头对我语重心长道:“这可都能算上是赌博了,你这样教育孩子可不好。” 我皱眉斜睨了他一眼:“你下不下?” 摊主竟退缩了一步:“我、我不下……这昧良心的钱我不能赚……” 我这才相信,如同惜樽所说,这是盘只能输或平局的棋。围观群众也一片哗然,发出一阵喝倒彩的声音。 人声正在议论“看来这棋果然是只能平局啊?”、“欸?那刚刚那个是托?” 我拉着惜樽走出人群,他抬起头神采奕奕地看着我,宛如邀功一般。 古有一人名为王质,他上山砍柴时见到两个老人在溪边下棋,于是放下斧子驻足观看,一局棋还未下完,脚边的斧子已经腐烂生锈了。当王质一头雾水地回到村里,村庄已经变了模样,距离他上山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后人将这个典故称为“王质烂柯”。 也许惜樽也用了三年的凡间岁月做了一回烂柯人,好在时间对我还算温柔,没有在百年之后才将他还给我。 “惜樽真是聪明。”我摸了摸他的头。 他神情一滞,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我们去看花瓶姑娘。” “欸?”对于他突然的转变我疑惑不解。 “刚刚有樽让我下棋了。” “所以你也要让我做想做的事?” 惜樽点点头,我自是不会拂了他得好意,于是排起了观看展览的队伍。 “你们是今天最后的呢,接待完你们之后花瓶姑娘就可以休息了,所以虽然规定的参观时限是一分钟,你们可以在里面多呆一会哦。”时间已近正午,营业人员扬起了公式化的笑容。 在我手中的惜樽的手明 分卷阅读9 显变得滑溜溜起来,那是被冷汗浸润的原因。 我一时坏心眼,说着“这里又没有车,没必要牵着手吧”就放开了手自顾自地走进了展览室。 “欸!?”惜樽急忙抓住了我的衣角,紧跟着我进入了展览室。 村中的花瓶姑娘巡展向来采用分别接待模式,前面的客人离开展览室后,后面的客人才能进来。 于是偌大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人。……如果花瓶姑娘能算做人的话。 直面入口的墙面正中靠着墙摆放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是一个仅有靠我们这面开口的正方体盒子,花瓶姑娘就摆在盒子正中,正笑脸盈盈地看着我们。 她生得十分漂亮,泛着柔润光泽的细腻黑色发垂落到桌上,即使在这种特意做的昏暗的环境下也显得明艳动人。 我走的更近了些:“不是以前那个花瓶姑娘……”虽然以前的花瓶姑娘也很漂亮,但在如今的现实前,过去的回忆竟显得黯然失色起来。 眼前的花瓶姑娘露出忧伤的神色来:“你们说的是奴家的义姐吧?她在不久前离世了。我们花瓶姑娘身体羸弱,活不了太长时间。奴家对这位姐姐一见如故,如果姐姐能常来看看奴家、甚至为奴家赎身,奴家心情愉悦了,兴许能多活上几日。” 身后的惜樽拉了拉我的手,惊恐地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 我不由得轻笑:“如果把你买回家,我家的弟弟怕是要惶恐到少活几年了。” 惜樽忙不迭地将头点得如捣蒜。 花瓶姑娘楚楚可怜地咬着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她的戏未免太多。 花瓶姑娘 我环顾展览室,展览室的四壁空荡荡的,唯有身侧的墙上挂着一张花瓶姑娘的介绍,我驻足观看,企图在其中找到花瓶姑娘是批量生产的证据。 抓着我的衣角不时向花瓶姑娘偷瞄的惜樽突然发出了低声的惊呼:“有、有樽……她、她的脸变得好可怕!” 我回身往花瓶姑娘的方向看到,见她仍是那副可怜兮兮地样子,于是蹲下身向惜樽安慰道:“这里太暗了,所以看错了吧。” “啊!又出现了!” 我再次抬眼看向花瓶姑娘,这次花瓶姑娘却是一脸不悦地看向这边了:“你大可不必如此诋毁奴家!” 气氛变得不对劲起来。 带着刚刚经历过灵异事件的惜樽来这种地方,我的确是心太大了。 我轻轻拍了拍惜樽的肩膀,站起了身:“姐姐在你身边,不用怕,我们现在就出去。” 我握紧他的手,无视花瓶姑娘一声高过一声的挽留,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推开作为展览室出口的后门,眼前是一条小巷,虽说狭窄,空气仍是瞬间变得明亮起来,惜樽还未从刚才的氛围中脱离出来,只是被太阳晃的眯起了眼睛:“我刚刚真的看见了……有樽不相信……?” 我摇摇头:“相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巷口传来啪啪地掌声,两个体格强壮的青年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中,手上拿着明晃晃的铁棍。 我抬头一看,眼前是方才排局摊的摊主和先前从摊主那赢去三元钱的青年。他们果然是一伙的,我忙将惜樽挡在身后。 “还真是感人的姐弟情。”棋摊摊主将铁棍指向我,“别摆出这幅凶巴巴的样子来,仔细一看你这不是挺漂亮的嘛,如果你能陪我们好好玩玩,我可以改变主意。” 虽然在毋山上寻找惜樽的三年使我拥有了超乎常人的体力,但要说赤手空拳地对付两名手持工具的成年男性,那肯定是做不到的。 我将声音压低到只有惜樽能听到的音量:“我拖延时间,你现在就跑,去人多的地方。” 惜樽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瞪大了本就很大的清澈眼睛。 青年也逼近了过来:“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啊!” “……”看来这里非得虚与委蛇地说些违心的道歉话不可了。 还未将心中的腹稿脱出口,从背后的巷子里就传来了“城——管——来——了——”的吆喝声。 两个青年交换了眼神,最后用凶狠的眼神死死盯了我一眼后转身快步跑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条件反射地转身往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位有些面熟的漂亮少年带着明艳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向我们走来。 “是、是花瓶……”惜樽又拽紧我的衣角,刚才面对两个青年时他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这位漂亮的少年正是摘掉长长假发后的花瓶姑娘。 花瓶姑娘,性别男。 “姐姐,刚刚那里虽然很暗,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所以马上就出来相认了。”他开口了,用与在展览室时完全不同的声音。 “……你是谁?”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见过这个人的印象……不管是作为男性还是女性。 “真是心酸呢,才几天不见,姐姐 分卷阅读10 就对人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人家可是清清楚楚记得姐姐的名字,把姐姐的名字铭刻在心里。”少年假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来。 “既然记得名字就不要叫我姐姐。”我冷淡道。 听到我这么说他也不恼,倒是笑了笑。然后换了一种说话方式,正经道:“有樽,找到弟弟了吗?” “你到底是谁?” 他用余光将左右草草扫了一下,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我是未崃,现在绝赞出走中,所以希望你用我的艺名‘怜怜’来称呼我。” “……这个更像是花名。” 惜樽似乎把他当成了什么妖魔鬼怪,仍然躲在我身后:“有樽认识花瓶姑娘?” “说不上认识,只是有一面之缘。”我漠然答道。 他是我接下的第一单毋山寻人任务的对象,记得是玄术组织慈安堂的小少爷。但是我记忆中的他和眼前的实在相差很大。明明只是相隔一年,他不应该有如此成长才对。 ……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好过分……至少不要在本人面前这样说。”小少爷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然后?你又离家出走了?还真是不让家人省心。” “慈安堂那么多孩子,也不缺我一个。”他无所谓地答道。 “……你可是很值钱的,当年找你得到那笔钱到现在也还没花完。如果现在把你绑回去,大概又能拿到一大笔钱吧。” “……我刚刚应该算是帮了你们一把吧?竟然恩将仇报……” “……你刚才在展览室的时候故意做鬼脸吓惜樽了吧?” “那只是玩笑!打招呼的玩笑!” 惜樽又扯了扯我的衣角,这次却是对未崃搭话:“花瓶姑娘,是男的?” “嗯。”未崃心情很好地点了点头。 惜樽继续问道:“那为什么叫花瓶‘姑娘’?” “……大概是姑娘比姑爷听起来更有吸引力吧。”未崃笑道。 “这就是你女装的理由?”我瞥了他一眼。 “我也不是因为想才女装的,”他苦笑起来,“家里在找我。” 竟然为了不被找到而做到这一步……我微微诧异:“你还真是相信我。” “……你是把我从那座山带出来的人,”他正经起来,“我一生都会把姐姐当做恩人看待。” “……大可不必,钱款你家已经付清了,”我拉过惜樽的手,“看在你刚才帮了我的份上,我今天就当没见到过你。惜樽,走了。” “有樽,他还在看这边……用可怕的脸。”惜樽一路频频回头,似乎对未崃在意到不行。 又在做鬼脸吗……?我陡然回过头去,只见未崃正一脸凝重地望向这边,见我回过头来,又马上换上一副柔和的笑脸,并举起手来与我招手挥别。 “回家了,”我拽了拽惜樽,“难道你改变主意?又想在家里摆一个花瓶姑娘了?” “欸……?那、那很可怕啊……!……不过有樽好像什么都不怕,”惜樽说着一样一样地如数家珍起来,“不怕汽车、不怕花瓶姑娘、不怕痛,也不怕受伤。” “前面两样姑且不论,我可是即怕痛又怕受伤的。” “……?可是刚才有樽叫我先跑。” “让你跑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没有你这个包袱我就能打赢……开玩笑的。倒是你,为什么不跑?” “因为我也觉我得能打赢。”他平静地这么说。 ……竟然学会了开玩笑。 将玩笑话放在一边,我向惜樽解释起来:“虽然我又怕受伤又怕痛,但是比起‘害怕的事情’还有‘更害怕的事情’,身上的伤口总会有愈合的一天,但是如果把你弄丢了弄坏了,……” 惜樽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再次开口:“……我会努力的。” “?”我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他在说的什么。 “……我会努力想起来,……姐、姐……”惜樽说的磕磕巴巴。 我的心跳一滞,无法名状的幸福包围了我:“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惜樽只要知道我是姐姐就可以了。” “不,”惜樽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要想起来。” 威胁 在蛋壳上写下“1”、“2”、“3”,惜樽将三颗鹅蛋放进孵化箱正中对着观察窗的位置。 第二周,3号蛋在手电光的照射下被确定为无精蛋,被惜樽做成了鹅蛋烧。 第四周,2号蛋在破壳当天夭折,被惜樽埋在了院子的角落。 只有1号蛋成功成为了一只毛茸茸的健康幼崽。 看着桌上这只不断往手里钻的粘人毛球,我向惜樽建议道:“给它起个名字吧。” “它叫卫一。”惜樽从容介绍,似乎早就想好了。 我提前在院落里种下的黑麦草也开始萌发,按计划成为了卫一的口粮。 惜樽又将卫一在屋子 分卷阅读11 里悉心照料了一个月,当它退去黄色绒毛、换上第一新羽、住进院门旁为它搭建的鹅窝里时,时间已经进入十二月,天气陡然变得冷冽起来。 游神的时期也即将到来,围绕毋山的这一带的村落信仰珂琉。12月4日在传说中是珂琉的生日,从12月3日晚开始到12月4日早结束这一通宵的游神可以说是珂琉的专场,是他的庆生会。 12月4日之后的一周则是扫墓的日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地域性的信仰、这和扫墓又有什么关系都让我不能理解。 上一次观看游神已是四年前的事情,回想起那时与现在判若两人的自己,是一个看游神时虔诚到连现在的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人。 就如今的情况来说,毕竟都做过带着柴刀去找珂琉要人、在毋山上大放厥词这种事了……我看这游神还是别去了吧。 况且,基于惜樽被珂琉神隐过的可能性,我更是一生都不想让他接触有关珂琉的任何东西。 “想去。”但是当惜樽的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是二话不说地应允了。 这就是我们现在寒风中裹紧了棉服站在市集的原因。 这是在游神的必经之路上临时搭建的小市集,贩卖和游神相关的东西,比如贡香、花灯、还有售卖驱寒汤摊子。 最夸张的还要数面具摊,那是在珂琉的神像上所覆的面具,青色的面具上有皱着眉头的凶恶双眼、咧的巨大的嘴里露出翻飞的獠牙、头上还有两只金色的角。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在迷惑这种面具为什么能卖出去?为什么这样的摊子竟能行而不辍地开十年之久?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将这种面具带回家? ……又或者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如果从“他摆了十年摊却还没把十年前投资失败的面具卖完”这一角度来思考就会变得合乎情理。 “我想要那个。”惜樽拉拉我的衣角,将我从无聊的思考中拽了出来。 他所指的方向正是那绿油油的面具摊。 我一时语塞:“……你……你不是害怕这些东西吗?” 我当然没有忘记,曾经的他是很喜欢灵异的东西的。说不定他也曾想把这面具带回家,只是碍于当时贫寒家境、又或者是忌于当时我的排斥表现得太明显而没有开口罢了。 他点点头:“害怕。但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带上之后说不定会想起些什么。” 于是我成为了“究竟是怎样的人”,把面具买了过来。 “现在吗?”我问他。 他咽了咽口水,重重地点了头。 待他带上面具,我也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向他传递一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力量。 虽然是这么面目可憎的面具,但一想到背后的人是惜樽、为了我而努力恢复记忆的惜樽,便也觉得这面具变得可爱起来。 惜樽反握着我的手,一会紧、一会松,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就这么重复了数次之后,他只手摘下了面具,表情没有什么波动。 “怎么样?”我也假装平静,不给他太大压力地问道。 他缓缓摇摇头,有些魂游天外的样子:“我看到自己带着这个,躺在一口小小的棺材里……” 不等他说完我就刻夺过他手中的面具,毫不迟疑地将其摔在了地上,做工本就粗糙的面具瞬间四分五裂,成了青色混合着金色的碎片。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表情不那么狰狞,这才蹲下抱住他:“不可以想,那是在山上的记忆,不可以想起来。” 我急迫地阻止他,像是只要他想起来,就会被什么带走一般。 “惜樽……你是惜樽,对吧?”我紧紧地抱住他,我是多么想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让他再也不会离我而去。 “……姐姐,太、太用力了。”惜樽回过神扑腾起来,我将力道放松了一点,他便马上安静地回抱住我,用令人安心的声音娓娓说道:“我是惜樽,我不会消失……姐姐、冷静,我会一直都在的……” 这样的情景自找回他之后已经重复上演过多次,在安抚我这件事上惜樽渐渐习惯了起来,配合着轻柔的语音缓慢拍着我的背。 “……抱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将头埋进他的肩膀,“但是还想再这样一会儿……可以吗?” “不行。”身后传来了有些淡薄印象的女声,声音的主人伸出一只手,试图把我往回拉。 我放开惜樽,恶狠狠地回过头,只见拉我的人是未崃,因为弯腰的缘故,长长的围巾快要垂落到地上来。 他戴着长度及肩的卷曲假发,身穿米色的针织连衣裙,脚踩纯白的毛绒短靴,那只停在我肩上的手还戴着可爱的猫爪手套,我本是凶恶的表情在看到这身精致的打扮时凝固住了。 “未——”我正要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在他的挤眉弄眼下,硬生生地将下一个字拗成了“怜。” 他一脸很想对这个名字吐槽的样子,但还是憋了回去:“……事出突然,去你家再说,快。” 分卷阅读12 他压低了声音,白气从他的口中一团团呼出,像是刚从一场追逐中脱身。 我又转过身看了一眼惜樽,虽然前不久的他还对这场游神充满期待,但我已经改变了主意。以此为借口,让他离游神远远的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等我开口,他却先摇了摇头:“……回去吧,我不想看了。” 于是我们三人逆着来看游神的人流,走在越来越僻静的道路上。 确定四下无人后,我向未崃问道:“所以?你为什么在这里?” 未崃哀怨地瞪了我一眼,用花瓶姑娘的声线委屈道:“因为花瓶姑娘的巡演开到蛇口村了啊!奴家一直等着姐姐来看奴家的,结果这都三天了,奴家都要等成望夫石了!” “……我没有交门票,你大可不必表演的如此卖力,”我想了想,又解释道:“这几天没出家门,根本不知道你们过来巡演了。” “知道的话就会来?”未崃又换回男声,有几分期许地问道。 “不会。”我老实回答。 惜樽在另一边拉着我的袖子,小声地问我望夫石是什么。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三个人回到了家。 “今年的游神和以往不一样,”关上家门后,未崃马上解释起来,“今年是六十年一次的绕境游神,游神团队会从慈安堂出发,绕毋山一圈,从蛇胆村依次巡游到蛇腹村、蛇口村、蛇尾村,再回到蛇胆村。慈安堂的人会一家家敲开门,讨要香火。” 这确实比往年盛大,往年的游神是各个村子各办各的。一晚上的外出使我有些疲倦,我靠在木制长沙发上,打着哈欠问他:“这又怎么了?” “怎!么!了!?这意味着我会被慈安堂发现,他们肯定会顺便找我。” “就这?你离家出走也有好些天了吧,玩的差不多就回家如何。再说,你的女装不是完美无缺吗?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女装的话那你女装的意义是什么?该不会……”我假装惊讶地捂住了嘴,“你说你是因为不想被发现离家出走才女装的,其实是为了满足女装的癖好才不得不离家出走的吧?” “……”未崃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却又说不出一句话反驳的来,显然是我说的太有道理,他无言以对了。 但他也不退缩,蛮横无理道:“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住在这边!”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惜樽,他立马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向我传达着“绝对不要”的讯息。 于是我也以绝对不能商量的口吻说道:“不行。如过你硬要赖在我家,等游神来到这敲门讨要香火的时候,我就马上说你在这。” 未崃仍是一副微笑表情,从自己所座的单座沙发上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在我身侧弯起一只脚半跪在沙发上,我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没……没用的……穿女装施展美人计是没用的…… 他向我俯下身来,把手撑在椅背上,低下了头。 他的唇就在我耳边,我瞟了眼惜樽,不知道是不是要叫他回避一下,只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听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他说的很慢,被冻僵的耳朵把每一个字的热气都感受得清清楚楚:“你就没觉得你弟弟有哪里不对吗?他的身体里寄宿了一部分珂琉的灵魂,如果我被慈安堂发现,马上就会把这件事上报,他必死。” 游神 说完这句话,未崃保持着柔和的微笑回到了他的单座沙发上,“想继续听的话,是不是需要一个可以说说体己话的空间呢?比如、你的房间?” “……”我看了眼惜樽,“你先去睡觉。” 惜樽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眼里写满了“为什么”。 “现在已经深更半夜,你是小孩子,该睡觉了。” 他摇摇头,显然,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 未崃也加入了对话:“一会珂琉会来敲门,他想把你带回毋山上去。我和姐姐要在这守着门,不让他进来。所以你要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要出声。” 果然最快的解决办法还是编鬼故事了……我虽然于心不忍,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点了点头,昧着良心肯定了未崃的说法。 果不其然,惜樽脸色一变,马上站起身来,乖乖上了楼。 待听到他关上房门的声音,我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到了可以问时倒挑不出哪个是最重要的来:“为什么带有珂琉的灵魂……他就要死?” “珂琉可是这一带、也是慈安堂的最忌讳的禁忌。” 要说禁忌,那确实是禁忌:“可是,今天不是还给他庆祝生日了?” 未崃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那不是庆祝,是安抚,是镇压。” “就不能把珂琉的那一部分灵魂除掉吗?”虽然就“惜樽身上存有珂琉”这一点上还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 “……且不论有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以慈安堂的作风,最方便、快捷、安心的做法就是毁掉容器。” 分卷阅读13 “所以有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这个问题极其重要,我不可能放任珂琉在惜樽体内沉睡,这就像在他的身体里埋上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的炸弹。 未崃歪着头,用食指卷曲着短短的假发:“没有前例。前例就是毁掉容器。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和我互惠互利,我可以想办法隐藏他身上珂琉的气息,你只要把他连同我一起藏好,不管躲不躲的过‘十五’,总之先躲过这个‘初一’。” 我点头答应,这场交易成立得过于理所当然,甚至不需要经过思考:“……珂琉究竟是什么?” 未崃张了张口,鞭炮和锣鼓的声音隐约从远方传来,他只得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该去找惜樽了……下面就交给你了。如果慈安堂的人要上楼,你就说惜樽发烧了。” “嗯,他在右手边第一个房间,右手边第二个房间是空房间……你今晚可以住在那里。” 就这样目送他上了楼,根据他的说法,我去杂物间找起贡香来。 随着喧闹声的靠近,院门果然被敲响起来。 站在屋外的是身着浅紫色旧式衣袍、提着红色灯笼的年轻女性,一年前去慈安堂接受委托时也是她招待的我。我依稀记得她是未崃的姑姑。 对方看到我后就展露了笑容:“原来这里是有樽小姐的家啊。”她侧了侧身子让我看到后面的情景。在他身后是穿着灰色衣装,推着推车的四个仆役,推车上放着一鼎大型香炉,这鼎香炉比这一带最大的庙宇上见到的还大。再往后是两个捧着小香炉的小女孩、座在轿子上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神偶、花团锦簇的花车、在推车上翩翩起舞的美丽少女……繁华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连素来聪敏的卫一都看的傻呆呆的,成了一只呆头鹅。 “我是来接香的。”姑姑与我一同远眺了一眼长长的队伍,向我提醒道。 “好……”我回过神来,把手中准备好的贡香递了过去。 专职燃香的小童手捧风灯烛台向我走来,我将贡香伸进风灯中,贡香燃起来点点红光。 我走到香炉前,香炉上的贡香已经插的满满当当,毕竟,这上面已经有三个村子的贡香了。 将贡香随意插在空隙里,我退回了院门前。 游神队伍又移动了起来,往蛇尾村的方向缓慢行走。 我目送着队伍离开,不得不感叹一句这还真是盛大到夸张。 本该走在队伍前方的姑姑也与我并排站着,一同看向这幅盛景:“那个是我的孩子喔。”她突然这么说,她视线所指的是在推车上起舞的少女。 这么说的话,她还真是显得年轻啊…… “捧着小香炉的女孩子、拿着风灯的男孩子,都是我家的孩子喔。”她又自豪地补充到。 这么说着他们确实都穿着代表慈安堂血统的浅紫色衣袍。慈安堂内的个人地位直接反应在衣袍上,简单的说,就是衣袍上所绣的金线越多,其在慈安堂的地位就越高。 我看着混杂着紫色从面前穿过的队伍,从他们身上所能寻见的金线越来越少。当队伍走到尾端时,我又看了一眼姑姑,刺眼的金色杏花从她的腰间胜放裙摆,理应是走在最前头的她,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心下不安,但也只能杵在这,卫一咯咯叫着,伸着脖子向姑姑靠近过来。它终于想起了,它是一只不允许别人靠近家门的护院鹅。 “我能进去坐坐吗?”姑姑并不畏惧它这只才换过一次绒毛的小鹅,无视卫一向我问道。 “……当然可以。”我十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将她引进了屋内。 “听说你找到弟弟了。”她方一坐下,就提起这件事来。 “嗯……”我不得不点头承认。 “听说他之前被珂琉大人神隐了?”她精致的红妆与我家徒四壁的朴素房屋一点都不匹配,但房子的气场却仿佛为她改变了一般。如果这个人硬是要上楼,我真的能拦住吗? 我摇摇头,给她递了一杯水,强作镇定道:“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是指、你知道的,我常年在毋山上往返,毋山并不如传言所说,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而且惜樽他非常正常,我不认为他和你们说的那个、珂琉有什么联系。” 她轻押了一口水,柔声问道:“我能上去看看吗?”声音明明轻柔,却满是威压。 “不行,”无论是多么的有压迫感的环境,我都不可能在这里退缩,“他生病了……发烧了,在静养。” “这病,”她站起身来,“或许是在山上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慈安堂的业务范围了。” 我也站起身来,比她更快地挡在楼梯口,但她看似轻巧地把我的手一推,我就变得不可动弹起来。 ……为什么?我不认为我的身体是这么脆弱的,要说的话,绝对要分类到身体强健的那一类人里去。 “这种事情还是要早发现,早治疗才好,讳疾忌医是不行的喔。”她柔声说着,缓步走上了楼。 分卷阅读14 此时我的脑中只有“他必死”这三个字在徘徊。 即使使劲挣扎,但直到她开门的声音传来,我的身体才从僵直中解除,迅速冲上了楼。 惜樽的房间在右手第一间,是靠近楼梯最近的房间。如果她开的是那间房门的话…… 当我跑到二楼时,她已经在惜樽的房间中了。 房间是一副奇怪的景象,惜樽把被子拉到鼻子上,只露出半张脸来。 而她正座在床侧,闭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乍一看是在测体温,又好像不是。 听见我走来的声音,她睁开眼来,似乎惊诧于我会那么快就跑了上来。 她收回了手,冲我笑了笑:“他很正常,虽然在发高烧。恭喜你,终于找到他了。” ……发高烧也能算是正常吗?我担忧地看了眼惜樽,是未崃为了隐藏珂琉的存在对他做了什么,让他产生了排斥反应吗。 她反倒安慰我道:“发烧总会有康复的时候,比很多事都要好得多……” “……是吗……你也看到了,我们还是下去说吧?” 她点点头,跟随我到了楼下。 “刚才冒犯了。不过我们慈安堂的人就是有这职业病,还请你见谅,”她继续说道,从包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礼盒放到桌上,“我不是医生,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是一点赔礼……是五十年的人参,和今天上供给珂琉大人的是同一批的,给他补补身体吧。我也该走了,不然要赶不上游神的队伍了。”她俏皮地冲我眨眨眼睛,这么一来完全就是副妙龄少女的样子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另一个少女的妈,反而和未崃有那么几分相像。 “啊、对了!”将她送到院门口,她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放下的一颗心猛地又悬了起来。 “说起来,你最近有看到未崃吗?” “嗯?”是这件事吗……“没有,他怎么了吗?” 她的语气又委屈起来:“又离家出走了!都好些天了……” “……是毋山?”我明知故问。 她摇摇头:“不是,不过……他一年前说的话现在还算数噢。慈安堂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如果家里能有个让他眷恋的人的话,也许他就不会老想着跑了……” “……他的父母呢?”我忍不住好奇。 “……早就不在了。”她望着远方,从游神队伍离开的方向隐隐传来鞭炮的声音。 又向我道了一次别,在卫一咯咯大叫的逐客令下,她总算转身离去了。 己巳 不待她走出太远,我忙关上院门,又关上堂屋大门,上楼来到惜樽的房里:“怎么了?怎么会发烧呢?还醒着吗?” 我趴到床边,急切地问道。 被团里突然动了动,被子里的人坐了起来,大力呼吸被子外的空气:“是我啊、是——我——,惜樽在隔壁房间里。” 从被团里坐起来的人是未崃,怪不得他先前要用被子盖住半张脸:“如果她把被子掀开的话怎么办?你和惜樽就买一送一了。” “她不会的,”未崃肯定道,“……就算会,她也未必认得出我来。” “……?”我不太明白他后半句话的意义,姑且还是对前半句话提出疑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慈安堂的人,”他神秘笑笑,但还是马上向我解释道,“慈安堂的人都有一定的行为模式,比如先从右边第一个房间查起。不会掀被子,是因为没必要,像这样,”他将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把手放在上丹田,把神识侵入进去,就能看到对方的成分——恭喜,有樽是人类。” 将手离开我的额头,他继续解释道:“我也勉强还算人类,所以她探测到了一个人类。” “……勉强还算人类。” 他只是冲我神秘笑笑,这次没有再做解释。 “……说起来,你姑姑她几岁了?” 他的笑意更深了:“真失礼,打听女人的年龄。” “那你今年几岁了?” 这次他用女声回答我:“都说不要打听女人的年龄了。” “……那我们说说珂琉。珂琉到底是什么?” “就不能关心一下我为什么会发烧吗?……算了,珂琉……是祟神。因为作祟而被供奉为神灵以求平息其怨恨的恶灵。” “为什么今年的游神这么盛大?之前说的六十年一次?” “因为今年是己巳年,珂琉是己巳年出生的……说起来你知道的竟然比我更晚,你的消息还真是比外乡人更不灵通。” “……毕竟没有你美丽可爱,所以也没有人特意告诉我。” 己巳年是天干地支纪年法六十甲子中的一个,即是说每六十年只有一个己巳年,一个人就是再长寿,一生中也顶多只能碰上两个己巳年:“也就是说是珂琉的六十大寿……?” 未崃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定 分卷阅读15 是六百大寿了吧。” “这么说的话,因为你先前也不知道己巳年要绕境游神,所以现在还不到六十岁。” “……倒也不必。” 惜樽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门外,见我看向他,他才开口问道:“已经没事了吗?” 未崃掀开被子跳下了床:“嗯。那这里就还给你了,我回自己的房间了。”说着便走出了房门。 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惜樽平静地接受了未崃的入住,而且还是距他只有一墙之隔的隔壁。 我本以为他是被未崃舍身替他的事感动了,直到惜樽告诉我:“他说要是不让他住下来他就吊死在我们家门口,这样他就能以幽灵的形式自由地住进我们家了。” ……好狠一男的。 就未崃的身份问题,惜樽也曾向我发表过他的大胆猜测:“姐姐,我觉得他是只玉兔。” “???你说什么?”我从未如此怀疑过自己的耳朵。 “昨天下午你午睡的时候,怜怜带我去看了戏班子,讲的是瘟疫期间,嫦娥派玉兔下凡治病,他一会化作男人,一会化作女人,治好了所有人。” 此时游神刚过去两天,村里还沉浸在节日的余韵中。 “……他有治好过谁吗?”我嫌弃道。比起这个,我更惊讶他居然肯跟未崃一起去…… “有啊!前天晚上珂琉要来敲门的时候他就给我喝了符水。” “……你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这至少比生活在恐惧之中来的强……一只兼职过花瓶姑娘的玉兔,一下子就脱离了恐怖的范畴,变得滑稽起来。 唯一的问题只有:“为什么你还在我家?”我向未崃问询。 “一想到可能会被慈安堂抓回去,我就寝食难安,如果到时候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来……”说着他就假装起坐立不安来。 “……你的工作呢?” “花瓶姑娘吗?那个老板老是想把我的照片印在展板上,我就走了,反正是日结。” “……你在这里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想把珂琉拔除。”他突然正色道。 我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他果然又笑到:“开玩笑的……慈安堂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可能做到呢……我只是怕如果珂琉出现……” 他越说越小声,我也不愿将这无法拔除的炸弹作为话题。我只要度过一个“初一”、然后再度过一个“初一”、接着再度过一个“初一”……平静的生活就会这样在缺失“十五”的情况下永远地持续下去,只要这样就好。 “所以,我在这边的时间可能会稍——微有一点长,别再叫我未怜了……干脆给我起个像是本地人名字吧。” 慈安堂的人没有姓氏,他们名字中的头一个字取自十二地支,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一。 我想世上没有人能靠听力就把“未”和“卫”区分开来,所以他的提议十分没有意义。 “你的名字本身读起来就像是姓‘卫’,已近足够本地人了。如果你执意要更像本地人一点,那就改名叫卫零吧” “……我属于家禽?” “卫一是宠物。” “……” 最终,在未崃“与其做数字辈、不如做‘樽’字辈”的抗议下,他在蛇口村的假名就以“卫零”的谐音加上“樽”、“卫怜樽”固定了下来。 “要记得尊重大哥。”我告诫他道。 卫一仿佛听懂了我的话,抬起专注吃草的头,在院子里咯咯咯地叫着昂首阔步了起来。 *** 12月9日这天阳光晴好,我临时决定带着惜樽去祭奠亲人。 打发了未崃去买供祭的酒果和纸钱,由这个“远房表妹”出门置物比我或者惜樽出面都更好。虽然那个时候我们谁都没能想起,远房表亲一般姓氏不同这个问题。 我从自由出入毋山起便被视为异物,从毋山上回来的惜樽更不必说,也成了让人退避三舍的存在。 怜樽这个小表妹就不同了,她美丽可爱,古灵精怪,声音还甜,即使知道她是我家的客人,村民还是忍不住亲切对她。 “我不一起去真的可以吗?我是你表妹欸。”怜樽在目送我们离开时这么问道。 “因为是远房,所以没关系。” 怜樽扬起他标志性的温柔笑容挥了挥手:“那你们早去早回。” 虽然盘蛇地区的先人的多是葬在毋山上,但自从毋山开始流行异闻传说的某个时间点起,墓地就改到了平地里。 由于平地上的墓园是逐渐扩大的,所以按照立碑先后顺序,我们先是祭奠了印象薄弱的父母,最后才来到深处的奶奶那边。 虽然如今记得她的也只有我了,但我还是让惜樽去给她字迹变淡的石碑描红。我想起奶奶离世的第二年,那时我们定下了一人描一年的约定,结果我却一个人描了三年。 描完奶奶的名字,惜樽突然停下手中的狼毫笔, 分卷阅读16 头也不回地愣愣说道:“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是吗!?”我又惊又喜,“因为是奶奶把我们带大的啊,想起什么了吗?” “嗯……是个穿着深蓝色衣服,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末了,他回过头向我问道,“那是奶奶吗?” ……这个回忆显然有问题,但这或许是因为看过奶奶小时候照片的缘故。至于颜色则是想象出来的:“……可能是吧……不过,不想起来也没关系,惜樽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带上青面獠牙面具后的样子还能清晰地重现在我的脑海中。 如果说回忆过去能触发珂琉的开关的话,那把过去抛弃显然是更明智的选择:“因为未来比过去更长,将在毋山遇到我的那一刻作为记忆的起点不是也很好吗?” 惜樽摇了摇头,回过身继续为描起石碑下剩下的字。 “为什么大家都不把坟墓立到毋山上去呢?”把碑文复就鲜艳的色彩,惜樽放下手中的毛笔,突兀地这么问道。 “把坟墓立到山上当然是约定俗成的做法,”将容易利用的平地留给活人,不容易利用的高山则献给死人是殡葬文化一经产生就默认下来的事,“但是我们这里流行着如果把死者埋在毋山上,就会使他的亡魂作祟的传闻。” 惜樽眨了眨澄澈的眼睛:“作祟是回来的意思吗?” “……可以说是。” “那不是更应该埋上去吗?” “……你觉得死是不好的事情吗?” “不知道,”惜樽诚实地摇了摇头:“如果姐姐的身体不在了,会想让姐姐的灵魂回来。” “……不,让我安眠吧。”仔细想想,如果我不在了,葬礼八成还真是惜樽操办的,他说不定真的会把我埋到毋山上去,不纠正他一下就不行。虽然生死观是个人的事情,除了我不是很想被埋到毋山上以外一点问题都没有…… “姐姐,想死?”他不解地抬头看我。 “不,”我摇摇头,“就算是美满的人生也需要用一个终点……不,”我又摇了摇头:“世界上没有美满的人生,所以死亡是必要的。对很多人来说,死亡是唯一的出口。” 就好比奶奶的一生,就算是站在孙女的角度来粉饰,也无法将其称为幸福的一生。 惜樽垂着头,显得很沮丧:“可是如果姐姐不在了,我会很难过。” 我摸摸他的头,哑然失笑:“说什么呢,我又不是要马上去死……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你还会活很久,我也还会活很久,我们都还有很长时间去做想做的事。了无遗憾地度过每一天,到不论哪天死亡降临都不会有遗憾的程度。……所以一定不要把我埋在毋山上。” “……那……要是我先死呢?”我怎么也没想到,惜樽会问出这样的灵魂拷问来。 “……”其实,我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失踪的三年里,这个可能性屡次将我折磨的身心俱疲,我确实曾想过,如果找到的是一具尸体,就将其埋在那座禁忌之山的最顶端。 见我不回话,惜樽却笑了起来:“我懂了……姐姐,谢谢你。”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感谢,只知道自己短暂的生死观教育以失败告终。 蟹 到了可以用“春寒料峭”这个词来形容天气的时候,我使用金钱的力量将惜樽送入了听竹书院。 我自然知道这所村里的书院不会欢迎一个遭遇过珂琉神隐的人,但要我将他放到规模更大的蛇腹村的学校我又因这距离感而安不下心来。唯有带着八面玲珑的怜樽将大把钱财用于老师与其他家长身上。 于是伴随着春天的开始,惜樽继续了自己的学业。 并非没有将怜樽一起送入学校的想法,但他以“咦?明明不知道我的年龄,你敢假定我是小学生?”糊弄了过去。 以一个慈爱姐姐的形象将惜樽送出门后,我逐渐心神不宁起来。 怜樽座在饭桌旁慢悠悠地喝着他的牛奶,半眯着的眼睛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冷静一点,现在还没过去五分钟,你已经看了五十次时钟了。” “怎么可能冷静的下来!我——!”我终于离开了那让人如坐针毡的奇怪椅子,“我——” “怎么了?”怜樽也一扫之前的慵懒姿态,变得紧张起来。 “我要去抓河蟹!” “……啊?” 说走就走,为了换身的衣服我向楼上走去。 “等等、”怜樽叫住了我,“现在可是三月份、三月份!就连我也知道现在不是河蟹的季节,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我很冷静、”我小声默念,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般,“三月份也是可以抓到河蟹的,不过是比较难罢了,我能抓到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怜樽也只得无奈地目送我上了楼。 然而当我换好衣服下楼后,却看到了已经换上女装戴好假发,挂着乖巧的微笑的他。 分卷阅读17 “……?”我不解地忘着他。 他却回以一个爽朗的笑容:“既然能抓到,那我就去帮你吧。” 我无言以对,只觉得他这灿烂的笑容把我衬的分外阴暗。 那颗覆满漆黑的心脏却又像被冬日的暖阳难得地惠及到了一般,不合时宜地鼓动了起来。 ……虽然那身承袭他一贯风格的可爱装扮如我所想,在抓河蟹一事上并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他就像个真正的少女,在将脚伸下冰冷的河水前要经过无数次的试探。在终于下到河里后,他一边复念着“好冷、好冷”一边打着寒颤晃晃悠悠地向我这里走来。 ……很难说是不是在心血来潮地扮演一个初到乡下的富家小姐。 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我迅速地移动到更远的地方,力求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以免被恶心到。 “过分——”果然,他娇嗲地嘤咛了一声后,一跺脚就朝这边冲过来,一点也没有了刚才那扭捏的样子。 我不觉一笑,手上摸索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栖夜河里的每一块石头的手感都是那么的熟悉,没有哪一块有陌生的纹路:“……这块大石板从来没有辜负过我,一会我把它抬起来,你看好了。” “嗯。”怜樽正色点头,蹲下身去专注着盯着石板的下方。 我双手使力,将石板搬举了起来。 “河蟹——真的有河蟹!”他激动地连男声都发了出来,同时眼疾手快地将两只河蟹捞了出来。 对着天空,他将小小的河蟹高举起来。我也丢下石板,终于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之后虽然又经过了两个小时的奋战,却所获无几,不过好歹算是凑够了一碗河蟹汤的量。 “现在可是三月、三月!能抓到这么多,已经是伟大的奇迹了!”怜樽搂着装着河蟹的竹篓,我们皆是心情很好地上了岸。 唯有跟在我们身后出来的卫一仍旧恋恋不舍地飘荡在这波光粼粼的清澈水面,尽情享受着春日的馈赠。 回到家后,怜樽先是去洗了澡,我则径直奔向厨房,为河蟹去壳去腮。 在洗白菜时眼泪却不知为何一滴滴地滴落在了手背上。 没有道理,这没有道理。 明明就在上一刻,我还是那么的开心。 这是没有道理的事。 是太安静了吗?是惜樽离开太久了吗? 没事的、只要再过二十分钟、再过二十分钟他就又会回到我的身边。 所以我才要像现在这样,在不合时宜的季节里准备他最喜欢的河蟹汤。 这是为了庆祝他重回校园而准备的,不能让其中混入泪水的味道。 洗完澡的怜樽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我对着白菜流泪的景象。 “怎么了?”他轻轻抽走我手中的白菜,让自己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极其温柔地问道。 “不知道,”我止不住抽泣,“惜樽还会回来吗?不会就此不见吗?” “会回来的,”他赤脚踩上厨房的矮凳,试图让视线与我齐平,“但是他总有一天要长大,会有自己的人生。” “我知道、我知道啊……但是至少现在、现在让他陪在我身边……” “我陪在你身边,”他轻轻拥住我,安慰似地拍着我的背,洗发水的香味自鼻尖传来,“弟弟不在的时候,就依赖我这个妹妹吧。” 他没有穿女装、没有戴假发、甚至没有切换成女声,就这样说出狡猾的话来。 我犹豫地抬起手,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回应这份卑鄙的温柔。 上了年纪的木制厨房门突然被用力一推,发出刺耳的吱呀哀嚎。 惜樽站在门外,脸上的表情由于逆光而看不清晰。 “……对不起,一不小心没控制住力道,”他做出手足无措的样子来,声音却没什么温度,显得那副不知所措像是装出来的,他疑惑不解地歪歪头,“不过你们在干什么?” 先放开手的是怜樽,他面不改色地登下椅子,以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你看,回来了吧。” “嗯、嗯……”我草草抹去眼泪,勉强自己挤出了笑容,“你回来了,我在做午饭……” “我知道……”他也缓和了语气,“我来帮姐姐。” 怜樽也笑了笑:“那我就不在这里碍手碍脚了。” 厨房变成了仅剩二人的空间,他没有再追问刚才发生的事,就像我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还没到放学时间就到家了一样。 “姐姐。”惜樽埋头专注地切着白菜,从清脆的白菜断裂声中传来他低声的、闷闷的话语,他好像下了十二分的决心,才这么说道:“人妖殊途。” “……啊?”我往锅里放盐的手一抖。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姐姐……所以,不要被妖怪骗走。”他说的极其认真。 “……说起来,”往被炒红的河蟹中加了一大碗水,我盖上锅盖,我想起了过去的事,“你小 分卷阅读18 时候喜欢过螃蟹精呢。 “大概是在你六岁那年,奶奶讲的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不信怪力乱神的书生在传说有蚌精出没的湖边垂钓,钓上了一只浴血的巨大螃蟹。 “螃蟹的十肢都断去了,断面流出的血将它染红……嗯,谁都知道螃蟹的血不是红色的。 “书生竟没有感到害怕,还将螃蟹带回家中供养起来。一直到螃蟹再生出所有肢体的这天晚上,它化生为了人。原来她是在湖中修炼的螃蟹精,在与蚌精斗法时身受重伤。在临时前,她想与其将内丹送给蚌精,不如干脆上了书生的钩。没想到却被书生带回家养好了伤。 “她告诫书生以后不要再去那湖后便离去了。在往后的几天里,螃蟹精化作人后的面孔总是在书生的脑中浮现,他明白自己是喜欢上了那个妖精。 “他再次去了湖边。” 锅中响起了咕噜咕噜的水开声,我忙掀开锅盖,往里加入白菜。 “然后呢?”惜樽催促我继续讲下去。 我盖上锅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被蚌精吃了。” 其实我已经忘了故事的后续,加上河蟹汤就快煮好,于是草草为它编了个合逻辑的结尾。 “欸——?!”惜樽发出难以置信的感叹声。 “后来你就吵着要去找螃蟹精,”我继续说,“一直求我去河里找拥有红色血液的螃蟹。虽然最后只找到了普通的河蟹就是了。奶奶把那些河蟹做成了白菜螃蟹汤,你一下就喜欢上了那个味道。但是你还是执着于寻找螃蟹精,不过理由变了——你想尝尝那么特殊、那么巨大的螃蟹,吃起来会是如何的鲜美。” “……”惜樽为自己的豹变打了个寒碜,瞪大眼睛像看着什么恐怖东西一般地望着那还在“咕噜”个不停的河蟹汤。 关掉炉灶的火,我露出坏心眼的笑容:“煮好了。” 除了其它几个菜外,我还泡了贝母茶。我幼时体弱,时常咳嗽。每逢六月,奶奶便会为我去栖夜河边挖些浙贝母回来晒干备用。贝母茶于我而言就与河蟹汤相同,都是充满回忆的味道。 但无论是惜樽还是怜樽对其的评价均是“可怕的味道”。 ……不要紧,河蟹汤就不一样了。河蟹汤是我的拿手菜,不论是过去的惜樽还是我自己皆是这么认为。 而此时的惜樽却如临大敌地注视着摆放在他面前的汤碗。 与之相对的,怜樽已经以优雅的动作以及极快的速度使自己的那碗河蟹汤见了底。 但当他将视线瞥向惜樽未动汤勺的汤碗问他:“怎么了?不喜欢吃吗?要我帮你吃吗?”时,惜樽又赶忙护住了自己的汤碗,像下定了艰难的决心一样地说出了“我吃”。 最终他痛苦的吃了起来,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将汤勺送入口中。 谁也没有想到,就这么一小碗汤就使他的四肢迅速长出红疹。用左手捂住胸口,他急促地喘息起来。 过敏 “别怕,姐姐这就带你去诊所。”我虽然这么对他说,那句“别怕”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惜樽更剧烈的喘息着,左手撑着桌子,努力地点了点头。 将他打横抱起,对充忙站起身打算跟着出来的怜樽说:“你别跟来,我自己去。” 怜樽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男装,无可奈何:“……嗯,你要小心、要冷静……” 我点头答应,不等他说完就冲出了家门。 所幸诊所离家不远,步行的话也就五分钟距离,我只要两分钟、只要两分钟。 两分钟后,在医生帮助下吸入扩张剂的惜樽逐渐稳定了下来。此时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年迈的医生轻咳了一声:“过敏源有头绪吗?” “……大概是河蟹。”我代为答到。 “哦?”医生皱起眉头,诧异地看着我,“你们姐弟俩以前经常去栖夜河抓河蟹吧?这是在……回来之后才……?” “不,他在回来之后也吃过蟹黄包,”怕传出奇怪的流言蜚语,我忙又补充道,“慈安堂的有来看过,那一点上大可放心。” “是吗?”医生松了口气,“突然对以前不过敏的东西过敏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既然慈安堂看过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医生开过药,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放我们离去了。 回家的路上惜樽一言不发,把头埋的低低的,他的手在我手中冰冷异常,我还没有见过他这么失落的样子。 于是我强打精神,做出一副乐天的样子:“怎么了?不过是不能吃螃蟹了而已。就算不能再吃螃蟹,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的。” “不是,”惜樽闷闷嘟囔着,“我只是觉得,那是好吃到那个地步的东西吗?至少、我觉得云片糕要来的更好吃啊……我真的是……吗?” “这样啊,”虽然关键的地方听不真切,我还是尽力安慰他,“那姐姐明天就去买 分卷阅读19 。还有、以后不会再讲鬼故事了,对不起。” 突然喜欢以前不喜欢的口味就像突然对以前不过敏的东西过敏一样,不算什么异事。 惜樽用力地摇了摇头:“不是云片糕的问题、也不是鬼故事的问题。我……我……”但坚定不过一句,又吞吞吐吐,“我”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你总是觉得你不是你,”我轻轻笑了笑,“可是那个十七岁的我与现在的我又有什么相似之处呢?过去那个五岁的,十五岁,未来二十五岁的我,一定也与现在的我不同。既然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那我们不就扯平了吗?” “……我可以不是我吗?”他问得很小声。 “可以。”像在说悄悄话一般,我也很小声地回答。 回到家后,我让惜樽回房休息,自己则径直走向方才吃到一半的餐桌。 “没事了吗?”怜樽座到桌边,他温柔娴静,“那我们继续吃吧?你刚才没吃多少。” “……”先前压抑着的感情如山崩般向我压来,狂躁使我歇斯底里,“怎么可能没事?为什么这种东西还在桌上?” 我伸手就去够那盆万恶之源的河蟹汤:“这种东西就不该出现在餐桌上,不该存在于世界上,这种东西应该下地狱!” 没曾想一直以来都以柔顺态度应对我的怜樽少见的反抗起我,站起身把那碗汤护了起来:“不行,如果你不吃,我就一口不剩地把它们全部吃掉,我的胃就是它们的地狱。” 他抬眼看我,眼中竟微微泛红:“这里的每一只都是我亲手抓起来的,你对弟弟和妹妹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吗?” “什么妹妹?”我冷淡道,“你是卫一的妹妹,不是我的妹妹。你今天如果执意要和这种东西共存亡就滚出这个家。” 卫一听到自己被提及,大摇大摆地扑腾着翅膀就向屋子走来。而它很快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是吗、是吗?”怜樽用力眨了眨眼睛,“那、那给我十分钟,我吃完就滚。” “……随你喜欢。”撂下气话,我转身上了楼。 我去冲了个凉水澡,精神却像还没宣泄痛快般地在已经很疲惫的身体里叫嚣。 睡个午觉的话也许会好起来。 我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知道我做错了,我在乱发脾气。 去道歉吧,他是温柔的人,只要我说“对不起”,他就一定会说“没关系”。 这么想着,我又从床上起身下了楼。 楼下没有怜樽的踪迹,就像空荡荡的餐桌上没有河蟹汤存在过的痕迹。 他太过温柔,以至于我都快忘记他不姓卫。他是没有姓氏的人,是慈安堂的人。他像慈安堂的所有人一样捉摸不透,我也从未试图捉摸他。 *** 怜樽走后惜樽自然有问过我:“怜怜到哪去了?” 我昧着良心回答他:“回月亮上去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内疚,并把其误会成了其它的感情,苦口婆心地劝告我:“人妖殊途,姐姐喜欢他是不行的哦。” 除了苦笑外我做不出其它反应。 到了四月的时候,栖夜河两侧高高低低的贝母花开始盛放。我对惜樽说“这是你过去最喜欢的花”,于是他对浙贝母也开始出现了过敏反应。直到此时我才反应过来,要说他对什么过敏,那就是对过去过敏。过去即是他的过敏源。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一定是对自己施与了过大的压力才会如此,于是我时常安慰他“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无论有没有过去的回忆,我们是家人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互相守护着岌岌可危的精神,我们的生活又逐渐回到正轨。 当然,我的精神状态比他危险的多,我常常处在失控边缘。 我又想起怜樽还在的时候,那时他周围的空气总是很安定。 ……明明说惜樽不在的时候,他会陪着我的。 ——骗子。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逐渐掌握了其它获得安定的诀窍:在惜樽上学时睡觉,在惜樽放学时起床。 但即使吃了安眠药,也总有实行的不顺利的时候。 奇怪的是惜樽总能在精神到达临界点前出现在家门口。 有时是快下课的时候,有时则是刚刚开始上课的时候。 他总是出现的恰到好处,以至于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我的幻觉。 如果是的话,又从哪里开始是呢? 他翘课回家的时候?在毋山上找到他的时候?第一次坐公交车的时候?他出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我坐在院落的石椅上,一边等着惜樽放学,一边眯着眼睛望着就要开始暗下来的天空。正当我思考着这些让人在春日里懒洋洋的迷思时,有来客登门拜访。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倒不是说那人是位稀客,与此相反,可以算是常客。 分卷阅读20 “卫明奕?上课时间,真少见啊。”他毕业后便在自家的书院帮忙讲课,看在他是惜樽老师的份上,我呐呐地开口,准备从迟钝的大脑中搜出一些干巴巴的寒暄话。 他经常来,用着“家访”的借口。但没有一次成功走进家门。 不是因为我不好客,而是因为卫一已经长成一只气派的大鹅——就是那种欺负遍全村每一只狗的村霸鹅。 卫一说谁不能进家门,谁就一定进不了家门。 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愧疚与不安交替出现在他眉清目秀的脸上。 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慌忙问道:“惜樽出事了吗?” 卫明奕摇摇头:“是明莳[shì]。” 明莳……? 卫明莳?我愣了许久,才终于从记忆深处搜寻出这个人来,她是卫明奕的妹妹,没记错的话和惜樽同年,也就是说现在比惜樽大三岁。 “她上毋山去了,就在刚刚,”卫明奕扶了一下额头,“和我吵架以后,被人看到,上毋山去了。有樽,你可不可以……” 他明白自己在提出不情之请,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取而代之地,以恳切的眼神看着我。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了足有一分钟,最终我点了头。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在没有找到惜樽的时候,我希望谁都能品尝一下我的痛苦。尤其是那些没有阻止惜樽上山、不肯前去搜山的人。而现在,明明只是得到了脆弱的幸福而已,我却圣母般地希望谁都不要与那时的我感同身受。我曾经记恨过的人们也好,现在回避、讨厌着我的人们也好,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度过平稳的一生。 当然,我会答应下这件事,这其中还有想要偿还过去人情的原因、为现在的人情做补足的原因、还有钱这种世俗的原因。 “别去,”惜樽喘着气,突然从门后冒了出来,绕过卫明弈走进院门拉住了我的袖子,“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我也一起去”。 “你不能去,”我抽出了袖子,“我在毋山上往复了三年,我想珂琉对我没什么兴趣。你应该也有听说,很多人在背后说我是‘被毋山接受的人’。” 惜樽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我有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 “那是因为你曾今被那座山藏起来过吧?”我用顺了顺他的头发,“所以你不能去。” 我复又交代卫明弈:“我现在上山去,最好在入夜前找到她,你看好惜樽。”草草准备后便向毋山的方向出发。 春天虽已是毋山最温柔的季节,但毋山与村落之间仍旧像是隔了一层看不到的结界。 结界外是世俗、是红尘、是芸芸众生,结界内是寂静、是黑暗、是死气沉沉。 对于已经半年未踏入这座山的我来说,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我跨过这道结界,踏入这座正在慢慢浸入夜色的山中。 与过去一样森冷的空气钻入鼻腔,我定定神,朝前路看去。 无论是误闯毋山的人还是赌气出走到毋山上的人,都会选择相对好走的路线。虽然在这座已经久无人烟的山里,哪条路线都算不上好走。 但是相对好走的路是存在的,那就是曾今用于安葬先人的那条路。循着这条路登上毋山的孩童往往会落下严重心理阴影,以及足够受用一生的噩梦素材。 ……要是能在卫明莳抵达那块最近的墓地前找到她就好了。 我加快脚步,在崎岖的山路上尽可能快地攀爬着。 然而就这么一直到黑夜完全降临,我也没有寻到卫明莳的踪迹。 我的心中不禁泛起嘀咕:是我推测错误了?或者说卫明弈在她出走时间上撒了谎,其实是在更早的时候? 虽然疑心暗起,我也只得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 而就在快走到第一块墓地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影。 在高悬明月的恩泽下,能看清那是个穿着深色衣裙,扎着马尾辫的女孩。 我正要出声喊她,背后却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那声音叫着“姐姐”。 我不禁愕然。 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像如果是前后脚走在毋山的同一条路上,我不可能追不上卫明莳一样,惜樽亦不可能追得上尽全力爬山的我。 脑中响起奶奶的那句警告——如果在毋山上听到有人喊你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回头的话,就会被珂琉大人带走。 现在在我身后的……会是那个总是出现在别人口中的珂琉吗? 我不敢回头,只得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 背后的人很快就绕到我身前,眼前出现了惜樽担忧的脸:“真是、走的太快了……姐姐……”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 “欸……?”我一时间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些呆愣地问道:“不是让你不要跟过来吗?” 惜樽叹了口气:“没办法啊,你刚上山不久,卫明弈家就有人来找他,说找到卫明莳了。她只是在山脚的一个废弃的屋子里 分卷阅读21 ,根本没有上毋山上来。但是姐姐你如果找不到她的话,就会一直找到明天吧。我不想你一直呆在这座可怕的山上。” “这太危险了,”我先是责备道,又想起刚刚看到的小女孩来,“可是我刚刚看到那里有个女孩……”我朝前望去,先前所看到的那个孤独的背影已经不见踪迹。 “……可是卫明莳是男的啊。”惜樽犹豫地开口。 “……是、是这样吗?”老实说,对卫明弈的这个弟弟或是妹妹,我也记不太清楚,“可是如果有人在那里的话,那一定是谁家走丢的小孩吧。既然距离这么近的话,还是把她带下山比较好。” “你以前是这么善良的老好人吗?你不讨厌村里的其它人吗?”他突然问我。 “……讨厌过。只是当自己得到幸福,就会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 “……我是无法理解。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他人的幸福才是理所当然的吧?我们每天都在做的不就是如此吗?就像为了摄食就要牺牲掉被食用者的生命一样。” “所以我才希望所有人都幸福,这样我们就不会不慎沦为被牺牲的幸福。” 惜樽愣了愣,有些不情愿地妥协道:“好吧,那就再往前走走。” “嗯,”我点头,“没事的,前面是个墓地了,是条死路,不会走太久的。” 结果,一直到道路的尽头,我们也没再遇见那个女孩。 “不是幻觉吗?”惜樽突然这么说,“姐姐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幻觉了吧?”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尖锐直白地对我的精神状态做出评论。 ……我有见到过幻觉吗? 我分辨不清楚,也无法反驳。 他突然颤抖了一下,像是冻着了一般:“喂、姐姐,快下山去吧,这里又冷、又可怕。”虽是示弱的话语,语气却十分强硬。 他向我伸出了手。我感觉到些许不对劲,但想到他曾在此遭遇神隐,也许是受到这里气氛的影响……那么也说不上是特别不对劲了。 于是我接过他的手,这样牵着他下山,就像半年前做过的那样,但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是气氛吗?还是因为他正在说着:“姐姐,刚刚叫卫明弈一起上来叫你回去,他竟然不敢,”他说着还用鼻子哼了一声,“真是胆小鬼,喜欢那种人可不行。” “怎么在你的嘴里,喜欢这个也不行,喜欢那个也不行?”我轻笑道,“不敢上这座山才是人之常情,你要尊重师长,知道吗?” “嗯——”他不情不愿地回答,把尾音拖的长长的。 这之后,或许如惜樽所说,或许卫明弈自惭形秽,又或许是怕我质问他为什么没有看好惜樽让他上了山,在我面前出现的频率骤减,倒使我落得轻松。 *在珂琉眼中 进入这座山越久,就越觉得难以忍受。头顶的天空越来越低,黑暗像得到了自主意识一般要将我压入地底。 头疼、心慌、喘不过气来。 这是过敏发作的表现,在一阵已经熟悉的哮喘之后,各种各样的记忆一瞬间涌进了大脑之中。 总算知晓了自己是谁、为何存在于此,心中却并无畅快的心情,有的只是想吐的氛围。 所有违和感都有了原因,前不久的“我”大概会对确认我不是卫惜樽这件事深感遗憾。 毕竟那是个因为逐渐意识到自己不是卫惜樽就将自己看做偷走别人幸福的小偷,还因此产生了过敏反应的人。 真是个傻瓜。无法承认那是我。 我望着那轮孤月低声自语:“要不就这样下山吧。” 一直停在我脚边的黄色毛球碰了碰我的脚,这个东西,叫什么来着……? 被塞下太多古早的记忆,现实中的“之前”就变得稀薄起来。 嗯……确实是叫卫二来着吧。那只一出生便夭折、被“我”做成了祟灵的小鹅。 后来它被“我”用于守备“姐姐”的情况,一旦她有不安定的苗头,它便会飞奔到书院通知“我”。 它能听懂人话,自然知道我想直接打道回府。 虽然卫有樽看不到它,它却似乎将其当做半个主人来爱戴。 是,支撑卫有樽在毋山往返的意志力已经消失,她已经走不出这座山了,但是她走不走的出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知道我从生理上接受不了这座山,在这里哪怕只呆一秒都令我作呕。 卫二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我皱起了眉头:“听不懂,你要是不想走,就自己呆在这里。” 祟灵不过是想要多少便能制作多少的廉价之物,这种不听管教的更是其中的劣质品。就算一脚将其踩扁,也死不足惜。 “那样就会变得像月亮一样吧。”想象着那轮印在地面上的微型月亮,我笑了起来。卫二全然没有察觉我在想象他的死相,见我露出笑容,以为我终于回心转意 分卷阅读22 ,开心地围着我转起了圈圈。 哼,被这样俯首称臣地恭敬着的感觉也不坏。况且,让那个人继续活下去也并非对我全无好处。 善良宽厚的我,最终仅限这次地把她带下了山。 要我扮演“我”即无可能,也无必要。 无论做出多么不合理的事,“姐姐”都会替我寻得合理的解释。 就算露出再多破绽,她也会为我补全借口。 ——她无法承受“我不是卫惜樽”的可能性。 书院那边就更好糊弄了,就算闯了祸,只要对卫明奕说一句“你也不想让姐姐操心吧?”,他就能将一切都压下来。 我告诉他“姐姐不愿原谅你那天不上山找她的事,所以在取得原谅之前,不要到家里露面”。 于是他隔三差五便托我当信使,要我为他传递写满道歉话语的书信——我也就只是在开始拆开过一两封。 后来那些信都被我流放到栖夜河里了,我想他的爱意与歉意能让河蟹更幸福地成长、让浙贝母更长久的盛放,对他自己也不失为一件大公德。 然而在某次流放完信件的第二天,本该已经被水泡烂的信却皱巴巴地被握在了一只粗短肮脏的手上。 手的主人是同在听竹书院上学的、与我不在一个班的学生。 他把我约到栖夜河边,以做作的语气夸张地说着诸如“明奕老师这么护着你,你竟然这样糟蹋他的心意?”、“这样吧,你给我五百块,我就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什么?谁不知道你姐姐通过那座山发了多少不义之财”、“谁不知道她超宠你的,你倒是找她要啊,再不济,你偷偷拿一点也不会被发现的”之类的话。 一言蔽之,就是敲诈勒索。 书院的生活本是平静,书院里的人对我的神隐经历多多少少有些忌惮,于是也并没有人会来主动招惹我。 总之,虽然说不上是好,但也说不上是不好。 难得我想多享受一会被那个人围着打转,即平静又平凡的生活—— 轻而易举地将那封信从他手中夺走,重重地揉成一团抛入河中,我笑道:“如果敢破坏我完美的谎言——” 威胁的话还未出口,脸上便挨了一拳。 ……不讲武德。 我诧异地捂住自己的脸,睁大了眼睛。 如果说祟灵是想要多少便能制作多少的廉价之物,一个可以使用的身体就是千金难求的珍稀之品。竟敢在其上留下伤痕—— 不自量力也要有个限度。 被激怒的我抡起拳头对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把他本就肥胖的身躯打到看似比原先还要胖几十斤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手。 看到他在地上无助抽搐的样子,我的心情逐渐好转,于是蹲下身来安慰道:“怎么了?很痛吗?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身体上的伤总有一天会痊愈’——我要给你留下的是永远的心灵创伤。” 我最后又站起身踹了他两脚,婉言相劝道:“你要是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一定会特别照顾你,直到我离开这里为止。” 伤 “这个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被欺负了就老实告诉姐姐。”将冰块包裹在毛巾里,我一边为惜樽肿起的左脸冰敷,一边无限担忧地问道。 “说了没事的,只是自己摔了一下——好痛!”我一时没控制好力道,惜樽痛呼起来。 “真的是自己摔的吗?”我深感怀疑。 哪知他十分诚恳地直视了我的双眼:“真的是自己摔的,没事的。‘身体上的伤总有一天会痊愈’,不是姐姐说的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无法继续往下问。先移开视线的是我,因为对上这样真挚的视线,就会把自己接下来将要做的事衬得卑劣起来。 我在休息日的早上对惜樽说要出去买菜,出门后便径直前往卫明奕家打听情况。 虽然听竹书院的山长不喜欢我,但我因寻找卫明莳上毋山在前,他也不好表现的过于明显,还是十分客气地将我迎进了屋。 “不碰巧明奕昨晚去了蛇腹村,”山长摸了摸还未开始发白的胡子语速极慢地说,很难从中看出卫明奕是真的去了蛇腹村,还是只是山长不想让他见我,“但是明莳还没向你道过谢吧?我去叫他出来。” 想着卫明莳站在同学的视角或许更清楚惜樽的情况,我点点头,坐在厅里等了起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规矩的男孩从侧门被领了进来。 他拘谨地看了我一眼,随后非常干脆地鞠躬道:“对不起,让有樽姐姐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 他看上去比惜樽还要小上一些。 我的脑中一瞬间产生疑惑,怜……未崃也是,卫明莳也是,为什么我身边会出现一个又一个年龄与我记忆不符的人?是我的问题吗? “没关系,回来就好。”但我很快就把这个疑惑抛到九霄云外,脑子里想的尽是“书院按年龄分为三个班,如果他是 分卷阅读23 这个年龄的话,应该和惜樽在一个班。这样问起问题来大概还方便一些。”这样的事。 “谢谢有樽姐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找我。”我们之间的对话既公式又敷衍。 “那是因为你家给够钱了”——这样的话我自然不会说出口。边说着“不用谢”,我边盘算起怎么自然地转移话题来。 “和哥哥和好了吗?” “嗯。” 话题没有成功继续,又因为提到了卫明奕,山长也朝我这边看过来,一时之间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我只得放弃“自然”,单刀直入地说道:“其实我这次是为了惜樽的事来的,他之前受了伤回来,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是这件事啊,”他缓了缓,望向自己的父亲,“爸,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果然发生过什么事! 山长老派地坐在太师椅上,似乎并没有打算挪开位子的样子:“怎么?是我不能听的事吗?” 卫明莳皱起眉头,为了得知事情的真相,我也只得向山长请求道:“山长……拜托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好吧,”山长终于不情不愿得站起了身,“明莳,好好照顾客人。” “是,”卫明莳应了一句,直到山长的足音完全消失在门后才有些急躁地开口道,“卫惜樽他除了不爱搭理人外一切都很正常,虽然一直独来独往,但是他很聪明,体能也很好,我想不出他能被谁欺负。只是——” 他画风一转,极其突兀地说道:“——只是既然你不生我的气,可不可以也不要生哥哥的气了?他最近变得很憔悴。都是因为我的任性,破坏了你们的感情……” “……?”他把山长支开,竟然只是为了说卫明奕的事吗?我一边放下心,一边开始不爽他的让我白白担心,于是语气不大好地说道:“我没有生过他的气,我们之间也没有可供破坏的感情。” 卫明莳点点头:“看吧,果然在生气。” “……”渐渐地,我开始真的有些生气起来,只是这怒气不是对卫明奕,而是对眼前这个卫明莳的。 自打山长离开这间屋子,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仿佛一只只要家人不在,就会张开所有刺的小刺猬。 然后他突然从上衣口袋掏出盒奇异的东西来。 那是一个扁平的棕色塑料包,上面用金色烫出了我所不认识的异国文字。 “给你。”他强硬地将塑料包塞到我的手上。 “……什么?”我不明所以。 “咖啡,”他平然解释,“是从外国传来的饮品,没见过吧?是在大城市生活的姨母夹在信里寄给妈妈的东西,因为姨母在信里写味道很奇特,我就向妈妈要走了。这是你在盘蛇地区买不到东西——你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就得原谅哥哥才行。” “……不要。”我把那盒子放在桌上,就要起身离开。 他竟按住我的肩膀,左手手腕上金色的镯子露了出来。那金色镯子是在幼童身上常见的那种与长命锁成套的可调节式手镯。我和惜樽小时候也带过类似款式的,只不过是银制而非金制。按照常理,以卫明莳的年龄早应将其取下了。 见我在看那只手镯,他更加不悦地怒视我:“如果你不收下,我就告诉爸爸这是你托我送给哥哥的。你明白了吧?” 将手从我肩上移开,他用右手拉了拉左手的袖子,金色的镯子再次被藏到袖子里。他放缓语气:“虽然我和哥哥吵架的原因是你,但是我现在想通了,就算我再不喜欢你,比起看到哥哥这副憔悴的样子,我宁愿接受你进我们家门。我也会帮你们说服爸的。” “……哈?”我顿觉汗毛直竖,虽说如果当初的婚约顺利发展,也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但以现在的我看来,所能感到的不过只有后怕而已。 我看了眼认真说着这些话的卫明莳,又将视线移到了桌上那盒咖啡上。之后一句话也没说,仓惶地拿过那烫手的山芋,以丢盔弃甲的形式夺门而出。 从身后传来卫明莳满意的声音:“只要倒到开水里就可以了。” *** “是一种叫咖啡的饮品,只要倒到开水里就可以了。”回到家后,我向惜樽解释道。 他撇了眼桌上棕色塑料包,兴致缺缺道:“你不是说去买菜吗?” “……菜市场有个洋人在卖东西凑回国的路费。”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脸上仿佛写上了“我信了你的邪”六个大字:“你去卫明奕家了吧?” “……至少称呼他一句老师吧,”我坦白道,“我去了,去问了问你的情况。” “所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不高兴。 “听说你不太合群。”我有些心虚,话里颇有些倒打一耙的意味。 他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让我猜猜是谁说的,卫明莳?” “……” “猜对了?……姐姐不是不久前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吗?这才过了 分卷阅读24 多久就变成会赠送贵重物品的关系了?”他笑了笑,“不过这个人平常就喜欢说谎,姐姐可不能相信他。” “……是……是吗?”虽然卫明莳不大好相处,但我也实在不觉得他像是那种说谎成性的人,顶多是习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扮乖罢了。 “我有朋友的,”惜樽指了指自己左脸的伤口,“姐姐不是想知道这个伤是怎么来的吗?其实为了保护被欺负的朋友而受的。” “……咦?”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如果不是我的话,可能已经死了。” “居然卷进这么危险的事情里……” “已经没事了,”他轻轻摇了摇头,“伤人的是从蛇尾村跑过来的疯子,我已经报了警,他早就被遣送回家,应该已经被家人牢牢锁好了。真是难过……我不是说去相信外人的姐姐不对,不想让姐姐担心而不告诉姐姐受伤原因的我也有错。” “对不起……既然是朋友,那就应该去医院看看他,姐姐陪你一起去,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生怕自己的话里透露出怀疑的意味。 他倒是乖乖点了头:“他伤的很重,现在住在蛇腹村的医院。” 于是在这个下午,我们又一次来到了蛇腹村里。 “就是那个五天前送进来的学生,鼻骨骨折、牙齿脱落,应该去过口腔科和耳鼻喉科,骨头被打断了十几根,现在应该在骨科住院的患者。”在导诊台前,惜樽这么向护士描述。 “我记得那个患者!……真的被打的好惨啊……”护士很快反应过来,拿起就诊记录翻了起来,“是叫卫晖吧?” 惜樽点点头:“嗯,是叫卫晖。” 护士翻了会就诊记录:“他在226号床。” 在去寻找226号床所在病房的路上,我轻声询问惜樽:“为什么不直接说名字?” 惜樽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继续向前走着,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比起他的名字,病情更让人记忆深刻吧?你看,这不是一下就找到了吗?” 挂着“224226”门牌的病房房门已经在眼前,他踮起脚向观察窗望了望。随即推开门,以一种轻快的口吻说道:“喂、卫晖,我来看你了。” 跟在他大步流星的步子之后,我抬脚迈进了眼前的病房。 顾名思义,这是一间由三个床位组成的普通病房,但是靠门的224号床、居中的225床皆是空的,不太干净的白色床单上既没有棉被也没有病人。唯有位于最深处,靠窗的226号床上有一个不知是被打的、还是原本就胖成那样的圆滚滚的身影。 他本睁着眼睛默默躺着,听到惜樽的声音后突然瞪大了眼睛,身体开始抖了起来。 惜樽走到他身旁,为他掖了掖有些滑落的被子:“现在还在倒春寒呢,不好好盖被子可不行。” 卫晖的头上固定着头颌弹性带,说不出话,只能抖个不停,惜樽微微笑道:“不必这么感动,我们是朋友嘛,你应该有猜到我会来看你的吧?” 将慰问品放到床边的矮柜上,他轻轻跃座到隔壁的225号床上,用下巴努了努这里:“我还带了姐姐……‘超宠我的姐姐’——姐姐,你不进来吗?” 妄杀 “……不。”我本就不擅长这种场合,如今确定了惜樽在社交上没有问题,我也就放下心来,来医院的路上再次见到的花瓶姑娘巡展令我在意。自未崃从我们家再次离家出走后,我托往来于村落之间的邮递员在路过蛇胆村时为我打探消息,至少到上周为止,未崃没有回到慈安堂去。都叫人不知道是要担心他好,还是要庆祝他离家出走大成功好。 于是我对惜樽交代:“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在这里陪陪他。”便想再去花瓶姑娘的巡展看看。 话音刚落,病床上的身影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惜樽瞟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向我:“姐姐要去找未崃?” “……嗯,是。”虽然知道去再未崃或许会使他不高兴,但既然他说的这么直白,我也不好再糊弄他。 而他却没有露出预想中不悦的表情,反而温柔地笑了笑:“我对那个地方不太行,只能姐姐自己去了,”他说着,从矮柜上拿起一本书,“这是我之前来看阿晖时给他带的,上次只读到一半,这次就读完它吧……现在是下午两点半,读完的时候差不多该四点半了……这样一来就来不及顺便去蛇胆村买那家超出名的杏脯了,该赶不上末班车了……” 他说着烦恼起来,我歪歪头:“你想吃杏安堂的杏脯吗?我帮你买就是了,算上来回时间,回来时也差不多四点半。” “真的可以吗?谢谢姐姐。”惜樽笑逐颜开。 ……习惯校园生活后的他似乎进入了叛逆期,总觉得他很久没有这么乖巧了。 于是在这两个小时里,我先是去了花瓶姑娘的巡展,随后乘公交前往蛇胆村,在去杏安堂买杏脯之前,先去慈安堂打听了未崃的行踪。 ……最后,除 分卷阅读25 了五斤杏脯以外一无所获。 返回蛇腹村的医院时大堂的时钟已经走到了四点四十,怕赶不上五点回蛇口村的公交,我不敢多做停留,扶着扶手就跑上了楼梯。 当我有些喘着气地再次推开“224226”病房的门时,卫晖已经睡熟,独属于酣梦的呼噜声平稳地传来。惜樽背对着房门,双手撑在窗台上,望着远方小声地哼着调子轻快的歌。他的发稍由于房门打开带来的对流风而轻扬,搁置在225号床上的书也被这阵风肆意翻弄起来。 惜樽缓缓回过身,见来人是我,他歪歪头开心地笑了起来,如兔子般蹦蹦跳跳地撞进我的怀里:“姐姐。” 他轻唤着,叫得甜甜的。我上一次见到类似这样的撒娇场景还是在他五岁的时候,我疑惑地揽住他,轻声问道:“突然之间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抑制不住的开心却从他的话语中溢了出来,“好像快下雨了。” “现在还是喜欢下雨吗?”鼻尖微微传来土腥的味道,或许真的马上就要下雨,我也禁不住莞尔,“可是我们家早就没有种菜了。” 他还是摇头:“我喜欢的是——在大家都躲不掉的大雨里,唯有我……和姐姐躲在温暖的家里,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 被他的描述所吸引的我已经失去了评论这种思想是否有问题的资格:“……那首先得在下雨前赶回家才行。” 那天晚上果然下了的超乎想象的暴雨,并在盘蛇地区造成三人伤亡。 ——我们在享受安全感时,真的有人在失去生命。 而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冲击,远不如三天后从收音机里播出来的那则消息:蛇尾村三口井均遭投毒,导致10户59人全部死亡。 那时惜樽正闭着眼睛,一边吃着杏脯一边拨弄着收音机。 “姐姐为什么一副失落的样子?蛇尾村有姐姐认识的人吗?”他这样问我。 “就算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人会在听到这样的消息后满心欢喜吧……虽然确实有接受过那里的寻人委托。”我想起过去的事来,那是我和蛇尾村的唯一一次交集。 “那里不是很穷吗?”惜樽不解道。 那位委托人的面孔浮现在我脑海里:“因为那家只有姐弟俩,我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情况投射了上去。” “没有收钱吗?”他歪头问我。 “让她写了空白欠条。”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有些想笑,但想到那时充满活力的姐弟俩现在已经变为两句不会说话的尸体,我又不胜唏嘘。 “……这不会有点过分吗?” “换做是我的话就会同意,如果没有这个等级的在意就不值得我去找寻。” 如果没有投毒案存在的话,这一定会是个愉快的话题。 我第二次下意识地将我和惜樽的情况投射到他们的身上。如果绝对的命运有朝一日降临到我们面前,我又有力量能够阻止他变为尸体吗? *** 蛇尾村是盘蛇地区——即围绕毋山的四个村中规模最小的村,整个村拢共只有十户人家,59人,由于规模太小,并没有修建通往其它的道路。在蛇口村、蛇腹村、蛇胆村已经通车的现在,与外界的物资交换仍旧依靠走商进行。 正因如此,明明发生了全村村民死亡这样的大事件,却在多日之后才被前来贩酒的行商发现。 村民的死亡推定时间是三天前的下午三至五点。 与蛇尾村距离最近的蛇口村自然成了最先排查对象。我与惜樽也接受了盘查。 假若可以从比毋山的最高峰还要高的地方俯视,就会发现围绕它的四个村落就像一条衔尾蛇。蛇口宽大,蛇腹深长。 再让我们把毋山简化为表盘,将北方的蛇尾村看做12点方向,那么蛇口村便代表了2点方向、蛇胆村则代表9点方向。最特殊的蛇腹村横跨了5至8点,是四个村中规模最大的村落,近年来也一直流传着周边三村要与蛇腹村合并为镇的传闻。 蛇口村离蛇尾村最近,但两个村落之间的地势复杂,由蛇口村出发单程前往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从蛇口村乘车到蛇腹村的时间则需要四十分钟。 能拿出1:30自蛇口村开往蛇腹村、5:00自蛇腹村开往蛇口村的往返车票,并有司机作证,即表示我们拥有1:302:10、5:005:40的不在场证明。 没有人能在2:10至5:00之间内的两小时五十分钟内由蛇腹村途径蛇口村到达蛇尾村,再原路折返。 我们没有接受后续排查的理由,除非警察认为我们在这两小时五十分钟内可以从蛇腹村翻越过毋山到达蛇尾村,再从蛇尾村翻越毋山回到蛇腹村。 然而那是一座连警察自己都不会去翻越的山,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认为仅靠两小时五十分钟足够在蛇腹村与蛇尾村之间往返。 我会被怀疑无可厚非,不仅是因为我能够翻越毋山,还因为蛇尾村供奉珂琉的祠堂遭到破坏,警方从中嗅到了复仇的味道。确 分卷阅读26 实,有着充足的理由怀疑凶手对珂琉有非常深刻的仇恨。但比起对珂琉的仇恨,凶手对整个蛇尾村的仇恨怎么看都要大的多。 好在由于杏安堂老板的证言,我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故而排除了作案嫌疑。 而对于惜樽,警方之所以如此慎重,大概是由于他被毋山神隐过的关系。 他们甚至对那次神隐做了诸多提问,惜樽一概以“记不得了”回应,警方也只得作罢。毕竟他们对于信奉超自然之事还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 最终,他由于从两点半进入医院到四点四十与我一起出医院的时间里没被见到从二楼的房间出来而排除了作案嫌疑。 在蛇尾村投毒案还未锁定任何嫌疑人的时间里,暑假悄然来临。 壁虎的断尾会再生,蚯蚓的断尾也能重生。 即使蛇的尾巴不像壁虎或蚯蚓,但就算失去尾巴也不至于死掉,自然也不会永远生活仓惶之中。 虽然比盘蛇地区的其它居民找回平稳的时间要晚的多,我也终于回归理性,下定决心解除自投毒案发生以来就被我锁在房间的惜樽的门锁与窗锁。 惜樽不恼也不闹,只是安静地、微笑地看着我。 就算门锁解除,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而与我而言的“理性”仅仅回归了十天,十天后发生的听竹书院山长一家灭门案再次轰动盘蛇地区。除了一个下落不明的女儿外,山长全家被杀。急转直下的现实再次将盘蛇地区好不容易重归的平静摔得支离破碎。 山长确实不喜欢我,但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讨厌我。 在奶奶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我们家受过他们诸多照顾。在后来没有钱交学费的日子里,山长也提出了让我在书院的食堂边帮工边读书,以此换取惜樽继续读书的机会。至于我和卫明奕的事情,他也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如果没有发生惜樽走失的事…… 如果没有人能为山长一家举办葬礼的话,曾受山长一家照顾最多、却随着他们一家的覆灭再无法还清人情的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有送他们这最后一程。 *** 十天后的下午,打听到他们的尸首还在警局的我去蛇腹村警局认领受害者遗体时却遭到了拒绝:“你是他们家什么人?” “……算是未过门的儿媳。”虽早就编好这个理由、一路以来都在心中重复,到了要说出口时却还是很难。我支吾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胡话来。 执勤的老民警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如果是为了遗产的话,我劝你别多想。” “……”我压住焦躁,尽力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我只想安葬他们……” “行了行了,”老民警摆摆手,“现在案件还没有查明,你名不正、言不顺的,我们没有办法让你认领遗体。” 他板着脸说完这句,见我垂下眼睛咬紧下唇,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补了一句,“这样吧……如果等到可以领的时候没有人领,我们再联系你。你先在这里留下你的姓名、住址。” 他递过来笔记本,前一页的文字力透纸背,“入室抢劫?”、“连续作案?”的字眼映入眼帘。我装作没看见,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与住址。 连续作案……如果警察是按同一犯人考虑的话,至少惜樽不会再受怀疑。在蛇口村灭门案中,惜樽唯一的不在场证明是我提供的,又因我与他的亲属关系,那还是个说服力不大的假不在场证明。 但是如果这个案子是和惜樽有着稳固不在场证明的投毒案所关联的话,他就是安全的。 虽说如此,这也只是从被当做犯罪者的角度在考虑。犯下这两件案子的真凶穷凶极恶,作案手法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冷酷无情。他一天不落网,惜樽就一天处在危险之中。 在返回蛇口村的公交上,我反复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思考的再多,到最后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保护好他而已。 花费了预想外的时间,做好晚饭时已经将近七点。将打好饭菜的托盘小心地放到惜樽房前的地上,我腾出手打开已经开始爬上铁锈的挂锁,然后故意用力推开房门:“对不起,回来晚了。” 生路 惜樽很快从房间内按住门,不让我完全推开,他近来总是这样,要说是叛逆期到了,情绪却又十分平和:“姐姐去哪里了?” “……警局。”为防止误会,我认真地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 “……姐姐变得温柔了,比起刚刚找到我的时候,”他微微一笑,“我记忆之外的姐姐就是这样的吗?”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过去的事明明是很长时间里我们都心照不宣竭力避免提起的话题,“……至少不是会把你锁起来的人。” 虽然是心怀愧疚地说出这句话,但或许就是因为心怀愧疚,语气才会不自觉的强硬起来,反倒显得凶巴巴的。 “……对不起。”所以我很快又为此而道歉,通过打开不大的房门打量着 分卷阅读27 他。最近好像瘦了——这是身为家长对孩童普遍存在的错觉,但我可以断言这次不是错觉,完全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又因被限制外出而变得白上许多,看上去比先前更是羸弱了:“最近有好好吃饭吗?是生病了吗?还是因为在生气,所以都没吃?” 他歪歪头:“我没有在生气,相反还非常开心。” “那我可以进房间吗?”我问惜樽。 “那我可以出房间吗?”他以反问回答我。 “还说没有在生气!明明就是在生气!” “……我才没有在生气!姐姐看上去才更像是在生气!” “是在生气!现在真的生气了!”我更加用力地想要推动眼前的木门,它却纹丝不动,像是在跟我叫板一样。这个力道的话,明明都足够破门而入了。 最终,门在没有被推动的情况下发出了最后一声吱呀哀嚎。 ——它断了。 我忙拉住它,想让它倒向自己这边。从断缝的那边却伸出来一只戴着金色手镯的手拉住了它。 这种颜色的金属从不会出现在我们家。 那只手自然也不是惜樽的手。 ——是卫明莳的手。 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果然是卫明莳站在那边。 他比上次见面更加消瘦、更加憔悴、无法外出修剪的头发也长到可以微微遮住眼睛,使他显得更加阴沉——但是他还活着,没有如报道中那要死去。 但比起这个……没有门了。没有门的话、我要怎样才能把惜樽留在这里? 在我还在失神时,惜樽与卫明莳已经一起将断掉的门板搬至墙边靠好。 而我只能愣愣地抓住惜樽的肩膀,反复念叨着“对不起”、“不要走”之类的短句。 惜樽回头看我,淡然的眼神里看不出情绪。垂下眼睛,他叹了口气:“又变的麻烦了。” 卫明莳见他苦恼,有些大义凛然而又有些忧伤地对他说:“以前妈妈也经常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你不擅长安抚人的话,就让我——” 惜樽脸一沉,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的话:“住口,交给我。” 他拉我座到床上,自己仍是站着,低语了一句“是这样做的吧?我都快记不得了。”后轻轻拥了上来,他的头搁在我的肩上,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姐姐真是笨蛋……区区门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关的住我呢。有门也好,没门也好,我会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我想在这里。我会在姐姐身边的,所以安静一点。” 他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就像奶奶当年讲故事的口吻一样,是可以将人哄睡的级别。 我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越过他的肩膀,我见到卫明莳站在那边。 昔日热爱扎人的神气小刺猬茫然无措地站在断裂的门板旁看着这边,双目中所写的是如弃犬般的落寞。 *** “所以,是怎么回事?”平静下来,且让他们下楼吃过饭之后,我终于问道。 惜樽与卫明莳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由卫明莳开口:“是慈安堂。” 虽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被省略的部分却雍容置疑——“杀死我家人的是慈安堂”。 “……理由,知道吗?”我也问得模糊,不愿将对他而言无比残忍事实说出口。 卫明莳摇头:“不是很肯定,但根据他们和父母的对话推断,他们断定我已经被珂琉附身……还说什么‘右臂’‘右腿’的……” 惜樽的目光突然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望向别的方向。 我侧身拍拍他的背:“别怕,你没有被珂琉附身这一点姐姐最清楚了,”又回过身问卫明莳,“你那天真的没有上山吗?” 卫明莳否定的很干脆:“绝对没有!我连栖夜河都没有越过!” 我犹豫地将右手伸到他的额头上:“——好烫、慈安堂有没对你做过这个动作。”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他们又不是做医生的。” “奇怪,那为什么这么确信呢?”我自言自语。 “他们根本没有触碰到我。” “啊?” “父母把我护在身后,在那些人想要过来的时候让我逃走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被——……然后我想方设法跑到了后门,家里的一个女佣……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从我出生前就在我家做女佣了。她把我送出门后反锁住了门……大概还用身体挡住了门,因为才一会儿、就有一把剑从门缝里刺出来,血溅了我一身。那个人、那个人一定是——”他越说视线的焦点越游离,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一日的情景里。 把自己右手覆盖在他那因为激动而不断颤抖的左手上,他的瞳孔猛地一缩,终于回到了此时此刻的光景中来,慢慢将视线重新汇集到我脸上。 “然后呢?”我尽量将语气放的温柔,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看到惜樽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带我一路躲藏,到了这里、把我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分卷阅读28 “……你去那里做什么?”我问惜樽。 惜樽眨眨眼:“因为蛇尾村出事以后,姐姐不打一声招呼就把我关起来,我有一本书放在书院没带回来,那天想去拿。” “……对不起。” “没关系——我到书院以后,感觉气氛不对,就绕到了后门爬上围墙想看看。” “你看到了?” 惜樽摇摇头:“我刚爬上去就听见后门被打开,然后我翻下围墙,就看见明莳一身是血的站在那里。” “然后你就带他来了我们家,把他藏在自己房间里?” “嗯,”惜樽点头,“对不起。” “……我们应该报警。” “姐姐,”惜樽一字一顿地开口,“你知道负责这个案子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 “他叫辰易,‘子、丑、寅、卯、辰’的‘辰’。没有姓氏的人。” “……” “如果你不想让他死,就只能把他藏起来。” 我看向明莳,只见他正闭着眼睛倚靠在凳子上。眉头紧锁,面上泛着潮红,右手死死握在左手手镯的位置上。 “……他病多久了?” “之前还好好的,大概是终于被姐姐发现了,一直紧张的神经反而放松下来,于是就生病了。” 没有别的办法,我直的心一横将他打横抱到自己房间里。 惜樽一直跟在我身后,见我给他盖好被子,才开口问我:“为什么是你的房间?” “免得传染给你,”我解开衣领的扣子,“我换衣服买药,你出去。” “?”惜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在有人的房间里换衣服?” “他已经不省人事了,而且还是个孩子,有什么关系,”说话的功夫里我已经解掉了第二颗扣子,见他还在原地,我推了推他的肩膀,试图将他推出房门,“好了,快出去。” “他在没关系的话那我在也没关系,”他站的直直的、据理力争,“而且,为什么不把他搬到未崃原先住的房间?你还在等他回来?” 原本轻飘飘的空气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我只是觉得……那样的话他就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所以?说到底姐姐就是喜欢他。” “……惜樽,世上除了风月之情,还有很多别的感情。” “哼,比如?” “比如姐姐对你的母爱。” “你给我出去换衣服。”他一瞬间暴怒起来,打开衣橱随便拽起一套衣服砸到我的身上,将我推出了房间并关上了房门。 ……人真的永远也不知道叛逆期的孩子在想些什么。 在走廊换好衣服的我默默在心里下了这个结论。 我敲敲自己的房门:“我去买药了,你之前想去书院拿的书叫什么?” 房门拉开一条小小的缝,露出惜樽不高兴的脸:“干嘛?” “最后没能拿到吧?赔给你。” “……《100个真实灵异故事集》。” “……《100个真实灵异故事集》……”我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是我在他某一年生日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你现在不是对怪谈不太行吗?” “……在克服。” 听到这个答案,我的心情神奇地变得轻快起来:“我说过很多遍了,不克服也没关系。” 他却像是在赌气一般,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足尖:“现在就是想看。” “好、好,买给你。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买得起的,”我摸摸他的头,“不过不能勉强自己,还有、不要一直呆在有病人的房间里。” 流浪猫收容所 我本计划对医生说生病的是惜樽,快到诊所时却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自手心传来的是不寻常的高热。 按照惜樽的理论,我或许也是因为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而将先前积压的隐痛爆发了出来。 “放松下来”了吗……如果将这个理论套用我身上的话,我的神经应该是“崩断”了才对。 于是我拿着两份药回到了家。 “为什么姐姐要和他一个房间?”惜樽见我把药煎下后就回房开始打地铺,他一边问着一边随脚就将我刚铺好的垫褥踢歪。 …… 他最近情绪不稳,时而温顺,时而狂躁。在不久之前明明一直都很乖巧的……不过,和我这样无法控制情绪的人生活久了,会被同化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感到内疚,于是又摆正了垫褥,更加和声细语道:“因为我们都在发烧,不能传染给你。” “那为什么你要睡地上?”见我将自己的枕头拿到地上,他继续问道。 “啊?睡一张床上终归不大合适吧……” “——我是说为什么不让他睡地上。” “他病的很重,而且我是成年人……”我头脑发 分卷阅读29 晕,逻辑也变得混乱起来,“好了、你别呆在这里了,你要健健康康的……啊、如果能帮我把药拿来就好了……” 惜樽皱着眉头,脸上似乎写着“谁管你啊”四个大字,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房门。虽表现得如此,不久后却又端着两碗药进到了房间。 喝过药、并给神志模糊的卫明莳喂下药之后,我早早将灯拉下,结束了这身心俱疲的一天。 *** 半夜里,我被卫明莳的梦呓吵醒。 他浑身是汗地战栗着、绷紧了身子无声地嘶喊着,一副像是被魇住了的样子。 观察了一会之后我还是决定将他叫醒。先是轻轻地拍他、摇晃他,没想到他竟咬紧牙关,开始抽噎起来。我只得无奈地开始猛摇,并压低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他终于睁开泪眼婆娑的眼睛,对着我说的上是凶神恶煞的脸,竟开口叫了一声“妈妈”。 “我可不是你妈妈。”我的语气可以说是无情。 他眨眨眼睛,努力看清我是谁后转身背对我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见没什么事,我便躺回地上,等待再次睡着的时刻来临。 空气安静了很久,久到都要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从上方传来了闷闷的声音:“你不赶我走吗?” “等你病好。” “……” “……” “……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事到如今才想起打感情牌吗?……不过,随你喜欢吧……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你小时候就是这么叫我的。” “我不记得了,”空气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因为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不是我。 “我根本不是书院家的孩子,大家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刚开始懂事时就知道了。那个传闻在同学之间传的很广,想不知道才是不可能的。要说起来,曾今认识过那个卫明莳却对这事毫无察觉的你才令人称奇。 “流言大概是这么说的:多年以前,慈安堂带走了书院家的小女儿,失去女儿的母亲精神不振,时间没有治愈她,反而使她慢慢陷入了精神不稳定……或者该说是异常的状态。又过了几年,书院的某个女佣诞下了不知父亲为谁的孩子,那位精神异常的母亲一见婴孩,便笃定那是自己被夺走的小女儿,硬是把孩子抢了过来。哪怕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女孩。 “这个流言很好查证,事实就如流言所传的那样。 “我就不用说那个孩子是谁了吧? “我手上的这个镯子,是当年妈妈与慈安堂争夺亲生女儿时从她手上拽下来的,后来它就套在了我的手上。我已经长这么大了,却没有把它解下的权力,只能一年年地把它调大。 “不久前我还在想‘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把它从我的手上摘下’,会发生这种事,是我这样想的报应吗? “不仅如此,因为流言的原因,我还远离书院的所有女佣,我怕听到别人说我是她们之中哪一个的孩子。我讨厌生母的卑微,更讨厌养母连一个名字都不肯给我,所以我疏远生母,也不真心亲近养母……但是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让自己变得优秀了,努力地在养父母面前扮演他们心中理想的“卫明莳”——我一定要比那个真正的“卫明莳”所可能做到的做的更好才行。 “那一天养母说什么也不愿意慈安堂碰我的头,因为她的女儿当年就是被慈安堂这么碰了一下头之后带走的,她不想再次失去她的‘女儿’。 “是我给大家带来了杀身之祸。那天为我挡住后门的那个女佣,她——她一定是我的生母吧,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现在她们都不在了,我才知道,我好想她们、好想她们中的每一个。我好想再见见生母,她竟然可以为了我无聊的自尊而一直远远地看着我;也好想再见见养母,好想再次被她拥入怀中,不管她是把我当成谁来疼爱的,我是愿意把这个手镯继续调大的、我愿意的…… “但是我害死了她们,还害死了爸爸、哥哥、所有人……” 对生母的愧疚以及对养父母迟来的爱将他击垮。虽然说的断断续续、用了不短的时间,但他总算把这段话讲完了。我默不作声地听他讲完,因为有种一经打断,就无法再听其讲下去的预感。 “被害者会被害,唯一的原因是加害者的存在。你的生母一定没有怪你,所以她才愿意为保护你而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原因,我的喉咙发干,声音也有些嘶哑,“对你的养母来说,比起与第一个明莳相处的时间,她与你相处的时间要多得多。对她来说,你一定比那个明莳要来的更名副其实。……之前我还觉得奇怪,明明记得以前大家都把明莳的‘莳’读作[shí],怎么突然又读作[shì]了……原来是两个人啊。大家在有意的把你们区分开,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有自己的名字,你是读作第四声的卫明莳。” “……是这样的啊,”卫明莳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对某件事下定了决心,“听说只要抱着强烈的怨愤而死,珂琉大人就能我把变为强大的怨灵。” 分卷阅读30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开始生起气起来,以一种戒训的口吻问道:“我说、你今年几岁?”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变得严厉,一时怯懦起来:“……十、十一岁。” “十一岁……这不就是在走捷径吗!?比起借助不知真假的传说,你就不想体验亲手报仇的快感吗?至少给我活到成年吧,如果到时候还不行……再考虑把这作为最后手段。” “成年人,就没有不能做到的事了吗?”虽然这是个问句,但他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寻求答案。 “是啊。”我信誓旦旦。 “骗人。”他说的果断。 我答得也干脆:“是在骗人。但是你喝过咖啡吗?” 突然改变的话题让他一愣:“没……” “那个东西,它又黑又苦。” “啊?” “但是又有点甜。” “……想象不出来。” “那就去喝一次看看。” “我买不到……” “如果在这个地方不行,那就去更加开化的地方;如果在这个国家不行,那就去更发达的国家;如果都做不到,那就乖乖等着,至少给我活到能简简单单就喝到咖啡的年代。明白了吗?” “……明白了,”过了很久,他才小声地回答我,那声音带着些微的哽咽,“谢谢……把床让给的事也是……谢谢……” 第二天,退烧了的卫明莳消失在了我的家里。 “他去哪里了?”不知为何起的很晚的惜樽一边用勺子将碗中的米放碾平一边百无聊赖地向我问道。 “谁知道呢,”这是谎话,卫明莳正是拿着我为他买的车票离开的,“……不过,一定是去可以让他长大的地方。” “……” “不要玩食物。” “为什么?”从投入的玩弄中,他抬起头看我。 “什么为什么?你这两天是不是不开心?” “嗯。”他又没精神的垂下眼睛,继续玩弄起碗中的食物来。 “……难道其实是喜欢被关起来吗?”脑中闪过的奇思令我睁大了眼睛。 “……什么?”惜樽也像听到了荒诞离奇的话一样,又将视线转向了我的脸。 “被关在房间的时候你说自己非常开心。” 惜樽放下手中的勺子,扯出一个非常勉强的笑脸:“不是的,姐姐,”他笑得很难看,“我现在比‘非常开心’还要更加开心那么一点。” 我编不出来了 “我想吃杏脯。”连日来心情都处于不佳状态的惜樽这天早晨座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云彩时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自不会放过这个让他心情好转的机会,立刻接话道:“我这就去买。” 于是停下手上的事,即刻出门搭上去往蛇胆村的公交。 但在去杏安堂买杏仁饼之前,我先在蛇腹村下了车。 我惦记着要赔他《100个真实灵异故事集》的事。蛇口村不过是个小村庄,没有像样的书店。我打算借这次出门的机会将惜樽没拿回的那本书买回给他。 下车后我沿着站台徒步走到村落中心,终于在记忆中的地方找到了书店、买下了书。 正当我打算原路返回站台,继续乘车前往蛇胆村时,空气中传来了浓重的烟火气味。 我知道感恩祠就在附近,但那里的香火再怎么鼎盛,味道也不会浓烈至此。 抬头看到的是薄薄的黑烟,我将眼睛眯起,试图看到更远的地方。果然,感恩祠的方向燃起点点火光。 感恩祠是供奉珂琉的祠堂,它的名字来的莫名其妙。就像我不明白‘母山’究竟给我们带来过什么福祉一样,我也不觉得珂琉有给过我们任何恩泽。 于是我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缓步向那里走去,“着火啦!”“救火呀!”的喧闹声越来越真切得传来。 与那些灰头土脸、被烈火驱赶而抱头从祠堂里逃窜而出,或是慌忙地拿着水桶奔赴正门的人不同,我心平气和、甚至还有点小高兴地观赏着这与我不对盘的神明之家被烈火吞噬。 正因为这份从容,我才得以看到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不会吧…… ——我看到了惜樽的背影。 这说不通。 从时间上说不通,从蛇口发往蛇腹村的公交车只有早上9:30、下午1:30两班。既然他不在我所乘坐的9:30发车的那班车上,就不应该在下午2:10之前出现在这里。 从逻辑上就更说不通了,他没有特意支开我,然后出现在这里理由。 “是看错了,只是一个背影罢了。”我的理智这么告诉我。但我的身体早在开始思考之前就驱使我循着那人的方向迈出脚步。 避开嘈杂的吵闹,那人有意隐藏身影,向祠堂的后方走去。 我也小心不被发现地跟在他 分卷阅读31 身后,眼见着他开始攀上感恩祠高高的围墙。 他如飞蛾扑火般奔赴火场自取灭亡的景象在我脑中生成。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快步向前走去,随即抓住他那只还未登上围墙的一只脚。 “——你!”那人转头看我,脸上满是诧异。他竟然真是惜樽。 他迅速调整好表情,又回到了那副熟悉的、乖巧的样子:“姐姐,这样会痛,可以先放手吗?” “你在做什么?!”我没有放开他的脚,因为情绪激动,大概还用力了几分。 显然,我和他都没想到他所攀着的那块瓦会在这时脱落。 他连人带瓦摔到了地上,我也向后仰倒,后脑撞在地上,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扶着头摇晃着站起身来,还好,他还在那里。 他以手掌与膝盖着地的姿势趴跪在地上,头低的深深地,看不见表情。 “……摔痛了?”忍住后脑传来的痛感,我忙上前扶他。 “别碰我。”传来的声音冰冰凉凉地,让我想起在毋山上找回他的那个夜晚。 “对不起……” “对不起?”他抬起头看我,脸上竟写满了仇恨,“你一而再地破坏我的计划,以为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吗?” “……你在说什么……?”脑中的嗡嗡声变得尖锐,与不远处木建筑燃烧所发出的噼啪作响声混在一起。就像在拍一台收不到信号的收音机一样,我按按头,希望它安静一点,“你为什么在这里?” 惜樽没有回话,一直维持着那个咬牙切齿的神情,恨恨地看着我。 “为什么不说话?”我放软声音。 就那样满怀恨意地看了我半分钟,他最终答道:“因为我编不出来了。” “……?” “我编不出来了,请你随便帮我想个理由糊弄你自己吧,姐姐,”怜悯的嘲笑在他脸上浮现,“这不是你的特长吗?” 我一时语塞:“……是我太纵容你了吗?” 未想他认真摇了摇头:“是我太纵容你了。” 他说着转身座在地上,那动作虽一气呵成,却又十分勉强,一看便知右脚骨折了。 他将我拉向自己,面上依旧是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你认真看看我是谁。” 我被他拉地半蹲下来,脸也离他很近,连平常所不会注意到的眼角小小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挂着一副惜樽不会有的表情,但除了惜樽外,他不可能是任何人:“是我弟弟卫惜樽。惜樽,你到底怎么了?” 他突然伸出左手捏住我的下颌,一字一顿说道:“我是你们口中的珂琉。我今天来这里,是要拿回自己的左腿。结果连现在这个身体的右腿被你弄坏了,只能由你代我取了。我的右腿就在珂琉的神像之中,只要把它破坏,就能看到了。” 他话中所含的信息使我一时消化不过,于是傻傻地保持了这个被他捏住下颌的动作足有半分钟才挣开他的手,张了张嘴:“惜樽呢……?你什么时候开始控制他的身体的?那次上山找明莳的时候?” “连姓都不叫了,你们的关系变得很好了嘛,”他说的阴阳怪气,“——看来你也不是一点没察觉的嘛,不过可惜,打从你找到这个身体的时候,里面的人就一直是我,只是那次上山使我恢复了记忆。” “那惜樽——” “他好着呢,不过你要是不能帮我拿回左腿就不好说了,”他抬头看了看头顶越发浓厚的黑烟,“你确定现在要我在这里慢慢解释这些东西吗?” “我拿。”我一鼓作气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或许由于站的太快,视野变得模糊起来,脚下的惜樽——不,珂琉变成两个、三个,又逐渐被黑暗吞噬。 珂琉好像在说着什么,但自脑中传来的嗡声盖过了一切,我再次倒在了地上。 不行——得拿到他要的东西才行!不然惜樽会…… 然而无论意志再怎么坚强,终究敌不过身体的极限,脑中的嗡嗡声于这一刻停止,我的意识消散了。 *** 我睁开眼睛,视线上方是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 ——不是家里。 与那木结构的温馨屋子不同,我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六面皆是纯白的冰冷盒子里。 空气中满溢消毒水的气味,左手边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透明的药水被挂的高高的,通过同样透明的输液管缓缓流入我的身体。 右手边则传来翻书的声音,印着《100个真实灵异故事集》的书名挡住了那人的脸。 他座在隔壁的床位上,右脚由膝盖至脚掌缠满绷带,大概是打了石膏,显得非常粗壮。两只医用拐杖靠在床边,很难让人不觉得这里是骨科病房。 “——”我开口想叫他的名字,发出的却是模糊不清的低吟。 他手中的书本微微下移,书本上方露出圆圆的杏眼。 见我看着他,他弯弯眼睛,露出像是在笑的神情。 察觉到我要开口说话,他用右手 分卷阅读32 将书放到膝上,左手则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压低声音道:“姐姐想说什么?不要吵到别人喔。” 他歪了歪身体,让我看到先前被他的身影所挡住的病人。 那看着是个年逾五十的阿姨,她正好奇地看着这边,一与我对上视线,便温柔地笑着向我点了点头。 我想说我做了一个恐怖非常的梦,梦到他不见了,我一直找啊找、找了他三年。终于寻到他、刚刚开始重归普通的生活,他却说自己其实是珂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粗糙的手掌早已寻不见当年的稚气,上面还多了一道狰狞的红疤,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腕。而眼前的惜樽却还是如当年那般纯真。 我没有做梦。我所见到的是比所有噩梦都要来得可怕的现实。 那个看似纯真的恶魔拿起拐杖,轻松地支撑身体站了起来,“你快挂完瓶了——还有你醒了的事,得告诉医生才行。”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吊瓶,熟练地撑着拐杖转身离开了。 床位靠门的阿姨开始说话:“你有一个好弟弟。” “……” “他为了照顾你,硬是求医生让自己住进脑外科,明明自己还是骨科的病人。骨科和脑外科又不在一个楼层,他也不麻烦医生,每天自己拄着拐杖,晃晃悠悠下楼换药。” “……” “你昏迷了两天,他帮你看了两天的吊瓶,你每天要挂十几瓶,他没有一次是没注意到挂完、让血倒流进输液管的。” “……” “看着你们姐弟俩相依为命,连我这个外人都能感到幸福。真希望下辈子我也能有能够相互扶持的亲人……” “……” 病房的门被推开,惜——、珂琉带着医生走了进来。医生为我换上新的吊瓶,做了简短的检查、并交代了长长的注意事项后终于离去。 我想问珂琉的事有很多,却又顾及那位阿姨在场,且一直以慈爱的眼神望着我们。最后干脆装作语言中枢受损,失去言语功能的样子,直到两天后她从病床上消失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出院了?”望着空掉的床位,我终于开口说道。许久没有说话,连自己的嗓音都变得陌生起来。 珂琉座在我的床沿,望着天空的彼方:“她死了。没有一个人来看她,没有一个人为她的死流泪,她在昨天的午夜孤零零地离开了世间。” 我的心脏猛的一颤:“你做的?” 珂琉回头看我,眼神中是难以置信、口中是忿忿不平:“……你知道这里是什么科吗?她只是普通的死了,”末了,又反唇相讥,“她死了不是正合你意吗?你终于可以开始问那些你在意的事了。” 愉快犯 我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起最在意的问题来:“惜樽——” 话刚出口就被打断:“他好着呢。我也没有难为他的打算,他是我的人质,我还得用他威胁你呢。所以和他有关的问题我都不会回答。” “……”他竟然如此直白的说出来,我也决定直白地开始问:“蛇尾村投毒案是你做的吗?” 他又背回身去,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 “我的右手在那里,为了拿回我的右手。” “那也不至于对全村都下毒手吧?!那个村庄那么封闭落后,你应该有办法做的更隐蔽才是。” “越是封闭落后才越是棘手。而且,我为什么要做的隐蔽?不过是顺便投一下毒,就让那个村一个活口也不留,这不就是你们说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就是要说是上天的旨意也不为过,他们该死。” 见他说得理直气壮,我试探性地问道:“你和蛇尾村有什么仇吗?” 似乎很惊讶我会这么问,他沉默了一会后十分突兀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讨厌人类——我是指全人类。” “……”就算追问这个话题似乎也是徒劳,我干脆换了个话题:“你的不在场证明?” “那天也是在这个医院里,我在导诊台问护士话的时候,听到里面房间的护士长交代护士说‘忙完手上的事去把毒性药品室的门锁好’,总之就是在说定期盘点毒性药品室的事。 “于是我计划趁她‘忙完手上的事’之前支开你,循着疏散图找到那个房间,偷走其中的药品。 “偷走药品之后,我又回到卫珲的病房,对他说‘突然想睡觉了,你也一起睡吧’,就拉上他病床的隔帘,从窗户翻了出去。 “然后就是通过毋山,大概在你还没到蛇腹村的时候,我就到了蛇尾村。报道虽然写了‘投毒’,但是没有对外公布‘投的是什么毒’吧。那是因为我投了很多种,中药和西药都有,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每种都拿了点。 “我本来只是想制造点空隙,让我行事更方便一点。至于他们是死是活,我才不在乎。但是他们都死了。”他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要爽朗的 分卷阅读33 笑声在病房回响。如果此时有人从门外路过,一定会以为那扇小小的、单薄的门的另一端在说什么愉快的家长里短吧。 他笑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我拿到右手后,又通过毋山回到蛇腹村,爬上了二楼卫珲的病房。好险,差一点就要在你之后回来了。 “不过,没想到医院竟然为我提供了十分有利的口供。大概是怕追查起来,没有管理好毒性药品的事会暴露吧。人类从来如此。”这次他发出了不屑的低笑。 我不知是否该对案件的真相发表什么看法,也不知是否该对他对人类的偏见表示什么批判,张了张口,我还是问道:“山长一家灭门案是你做的吗?” 他歪了歪头,想了会才开回答道:“要说是我做的也可以,不过我没有亲自动手。我只是把从蛇尾村拿来的右手藏在了书院,再写封告密信寄给慈安堂罢了。”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与其说是不解,不如说是质问道。 “……我也很后悔,”珂琉懊恼地答道,“就因为一时兴起想看借刀杀人,从蛇尾村拿回来的右手和一直以来保存在书院家的右腿都被慈安堂带走了。 “不过我很快做了补救措施,那天我趴在书院后门的围墙上看戏——那是我研究了很久得出的最佳观赏角度——就看到卫明莳从后面跑了出来。那个瞬间我就明白了,这是命运在眷顾我,我要引导他燃起仇恨,然后引导他死亡,让他成为我最厉害的提线木偶。利用他从慈安堂夺回我的肢体——但这个计划被你破坏了,要不就由你来替代他当这个祭品吧?” 他侧过身斜睨我,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等我回答“好”或“不好”,而是像是在等我说“对不起”,见我久久不回话,他才继续说道:“算了,他跑了不是没有任何好处,慈安堂现在全力追捕他去了,我的行动也就不用顾忌那么多,所以就原谅你了。说到这个……那个叫‘辰易’的警官是我胡编乱造的,你可以去警局告发我喔。” 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我继续询问最新发生的纵火案:“感恩祠的火是你放的?” 他点了点头:“要不是因为你多管闲事,我也不至于亲身犯险。” ……“亲”身?他到底是在用谁的身体犯险? “没有被怀疑吗?这次的案子……要是彻查起来你相当可疑。”光是明明没有乘坐9:30的公交,却出现在了10:30的蛇腹镇这一点就足以把他当做犯罪嫌疑人了。 “因为我做的很完美,祠堂里也没有‘东西’失窃,所以没人把这次纵火当做人为事件。” 说是‘东西’…… “你放在感恩祠的左腿……?”我顿了顿,终于还是问道。 珂琉瞥了我一眼,沉着脸冷冷一笑:“你还记得关心我的腿呢?托你的福,现在已经变成普通的烧焦肉块了。” ……这已经是不说“对不起”就不行的气氛了,迫不得已,我只得道了违心的歉。 哪知他摸摸鼻子,满不在乎道:“原谅你了。” 在我昏迷的几天里,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连自己的祠堂都烧,还打算破坏自己的神像……”或许是因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而形成的后遗症,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把心理活动自语出口。 珂琉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张我所熟悉的脸被不符合年龄的狂妄与仇恨所扭曲:“不过是人类的自私、伪善、假惺惺,我从来就没有接受过他们的香火,我的存在也从来不是因为人类的供养,而是因为对他们的恨罢了。他们祈祷什么,我就诅咒什么。” “……”幼时奶奶常带我去感恩祠祭拜珂琉,我许下的愿望之所以一个都没有实现,原因说不定就在于此。 “你向人类借用身体的目的是找回自己的身体?”严谨地考虑了措辞,我这么问道。 他只轻蔑笑道:“你不过是想问我怎样才会把身体还给卫惜樽——和你想的一样,只要我找回自己的身体,自然不再需要借用别人的身体行动。” “我的四肢——现在是三肢了,如今右手与右脚皆在慈安堂,我要你替我拿回。不过,在此之前,请先去蛇顶村回收我的左手。” “蛇……顶?”我复念着毫无印象的村名,在记忆里检索是否有在哪里听过。 “别想了,蛇顶村在两百年前覆灭了。” “……你做的?” “……”他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那神情最终演变为苦笑,“我也希望是我做的。” 山走 次日,医生在清晨查房后通知我已经可以出院,珂琉一等医生离开,便幽幽开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办出院手续,然后去蛇顶村。” “我们……?你画张地图,我就可以自己去了,”我看了眼他打着石膏的右脚,皱起了眉头:“不要给他留下后遗症”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留下后遗症才公平吧?” 我知道他在说那条因我 分卷阅读34 而失去的左脚:“害你失去一条腿的人是我。要报仇的话,就在我失去利用价值以后打断我的腿吧。” “不要着急嘛,打断你的腿就像捏断一根鱼骨头那样容易。但是比起让你自己断腿,当然是让你的珍视之人因你而断腿更让人愉快,”他说得不假思索,“而且这条腿已经这样了,这个身体用起来好困难喔,我现在好想快点找回自己的身体。” “……这个身体可不是一次性用品,你要是把他当做一次性用品的话,我绝对会杀了你。”我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 他咪咪眼睛,又勾起了嘴角:“怎么杀?用那把柴刀吗?我建议你别玩那种玩具了。” “烧山。”我说出了昨夜就思考出的答案。 “……”珂琉的瞳孔缓缓放大,接着那双眼睛变得闪亮亮起来,“什么啊这个?你真是想了个不错的主意,你这样说我不就变得期待起来了吗?!” “……?” “好开心,”他的眼睛弯的像月牙,“那就依你喜欢来办吧。” “……?”他的意思是……同意了? “首先是回家吧?”他将手伸向我,我条件反射地想接过那只手。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不是惜樽,于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最终以一个别扭的动作折了回来,拿起靠在床头的拐杖递给了他。 办好出院手续后,我雇了车让他在患处不受压迫的状态下回到了蛇口村的家。 到家后他即刻拿了纸笔,皱着眉头开始在餐桌上忙活。 在他绘制地图的时间里,我外出买了些压缩罐头。 老板见许久不曾关顾的我又再来买压缩罐头,欲言又止地以一种担心的目光看着我。 明明只是像之前每一次穿越毋山一样来买东西而已。要说有哪里不同,不过是数量上的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惜樽失踪的第四年,对我来说就仅仅是这样而已。 回来之后,我将压缩罐头分给珂琉一半,又将惜樽的床在二楼拆分,再搬到一楼组装。尽量让珂琉少做走动,将他可能对惜樽的患腿产生危害降到最小。 做完这些后,他也正好放下了笔,将画好的地图递给了我。 我注意他是用左手放下笔。 难道他是个左撇子吗?——这个无聊的问题很快就被否定,因为他递过来的纸是一张无意义的、比白纸还要来的更加无意义的纸。 纸被墨色满满涂黑,连一道白色的缝隙都无法寻着。 连我接触到纸的手指都被染上了黑色,见我就要生气,珂琉变本加厉地将自己染得更黑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蹭,满不在乎地笑道:“别急着生气嘛,姐姐,我这不是无聊吗。我会告诉你的……你记得毋山上的那棵槐树吗?” “……不要叫我姐姐。” “一下让叫姐姐,一下不让叫姐姐,姐姐真是善变。”他的指尖又再我的脸上划了一下、两下。 “……你知道我不喜欢被惜樽以外的人叫姐姐。” 或许是那手再不能在我脸上蹭出颜色,又或许是终于玩腻这无聊的游戏,他收回了手,这回换上了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就是因为知道,所有我才叫你姐姐,我可怜的姐姐。” 我明白了过来,这不过是在拿我寻开心。他擅于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算我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槐树,我记得。”放弃纠正他,我回到了先前的话题。那棵槐树我很难不记得,它是在被阴森气息所笼罩的毋山中唯一生机勃发的生物。 这份生机勃发却莫名使我不寒而栗,每次经过都不愿将视线在其上停留。它的生意盎然来的太过异常,以至于有的时候我看着它,会有一种它将整座毋山的生机,都劫掠而走的感觉。 就像只要看的久些,自己的生命也会被它吸收一般。 珂琉点点头:“就在那下面。” 我不是很懂:“……蛇顶村……在毋山里?” “是‘现在’在毋山里,”珂琉微微低头,笑了起来,“那段时间下了很多雨,诱发了山崩。蛇顶村靠毋山太近……就变成毋山的一部分了。真可怜。” *** 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我驾轻就熟地来到了那棵槐树底下。 槐树的花期是四至五月。如今虽已九月,白色的槐花却挂满枝头。 每当有风吹过,槐花就缓缓飘摇下来。 我在这槐花雨中仰起头,只觉得一年不见,它又长大了许多……或许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 要生长多少年,才能长出这么大的槐树呢? 说起来,槐树好像是北方的树种吧,这里可是南方啊。 我摇摇头,不去想这些问题,避开它的根系就向下挖掘起来。 在老槐树的阴影下,我不再做多余思考,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向下挖。 我在不停歇的槐花雨里成为了只会重复一个动作的挖掘机器。就像要被毋山吞没一般, 分卷阅读35 我随着挖掘的进度一点又一点地下沉。 当我沉入距地面有三层楼那么高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三天,手中的铁锹发出一声嘎吱悲鸣,锹头自木柄上脱落开来。 刚刚那一铲的手感异样是铁锹坏掉的原因吗……? 我有些怀疑,徒手拿起锹头继续挖了起来。 不一会儿,与土不同的东西果然出现在了眼前。 我又挖了一会,把它周边的土也铲了开去。 那是一片青瓦,与蛇口村常见的瓦屋面不同,它的铺设方式的极为密实。我从中抽起一片来,又察觉它比其平常所见的瓦薄上许多。 我更卖力地挖起来,让一米见方的青瓦露出了地面。 紧接着,我拆除了这块区域的青瓦,密密麻麻的椽露了出来。 我探头往下望了望,此时东方刚露鱼肚白,借着晨辉可以看见从屋面至地面大约有五米距离。 得回家拿软梯降到地面…… 破坏椽也需要其它工具。 我向上望了望那因为挖掘而形成的土坡与其上的地面。得先回家一趟才行。 登上那未经压实的松软土坡,每走一步,脚就要陷进去一次。我一次又一次地将脚从土里抽出,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地面。 踏着熹微的晨光,我踏上了下山的道路。 好在当我回到蛇口村时,整个村还处于沉睡之中,只有鸡鸣与犬吠自远方传来,没人看见我蓬头垢面的样子。 但当我靠近家门时,却看见自家的烟囱正冒着袅袅的炊烟。我心中疑惑,轻声将门推开,卫一突然从还未完全开启的门缝中窜出,绕着我“鹅鹅鹅”地响亮地叫了起来。 我朝它比了个“嘘”的手势,侧身进了门。 走过前院,我来到了厨房门前,厨房的门敞开着,珂琉正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拿着汤勺在砂锅中搅拌。他边做着这些边哼着歌,怎么看都是一副和谐的农家情景。 因此,我冰冷的声音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你在做什么?” 珂琉依靠拐杖,缓缓转过了身,面上是和煦的笑容,就和这厨房里飘散的米香一样温暖:“看到还不知道吗?我在做早饭,”他说着又将左手伸到我面前展开,特大号的水泡显眼地扎在他的拇指上,“只用一只手准备早饭果然很不容易,但是——” 不等他说完,我向前粗暴地拽过他的左手,大大的水泡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加大了力道:“……你以为我拼死拼活地为你卖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让惜樽健健康康地回来,”我向他逼近,他站立不稳,被逼得不断后退,“在我累死累活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千方百计伤害他的身体?” 他神色一暗,咬住了下唇,“对不起……姐姐。” ——竟然还敢叫我“姐姐”? “不要叫我姐姐!”咣当声与米粥沸腾的咕噜声一起传来,他被我逼地撞到了砂锅上,随即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忙把他拽到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很痛吧?……我多希望这些伤口可以全部转移到我的身上……”我口舌干燥,头发打结,身上散发着汗臭与土臭混合起来的味道,连指甲缝里都满是泥土,无论与怀中洁净的那个人还是这里飘着食物香气的空间都格格不入,比起他,我才像是这个家里的异物,“……对不起……我去洗澡。” 我放开手后退一步,不愿再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散发着“家”的香气的空间。 我洗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其中有身体实在太脏的关系,也有不知如何面对珂琉的原因。 等我终于做好心理建设下楼后,只见珂琉正蜷起了那只健康的腿,借着阳光座在窗台上看书。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 去厨房打了仅剩余温的粥,我久违地吃起这新鲜的粮食来。虽然只剩下微微的热气,但粥中加了肉和浙贝母,入口的滋味比起闻起来的味道来的还要好。与作用仅仅只是饱腹的压缩罐头对比鲜明,难以想象是单单用一只手做出来的。 ……他还记得我喜欢吃贝母。 我又看了珂琉一眼,或许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用力将书狠狠地翻过了一页。 我原打算饱食之后稍事休息,未曾想这觉生生睡了20个小时,当我悠悠醒来时已经过了凌晨4时。 这样也好,没人能看到我上山。 我随手热了两个馒头,吃完之后带上手板锯和软梯再次出了门。 *** 降下槐树下的陡坡,我在椽上锯出一个足够下人的开口,再将软梯固定到槫上,终于降到了这座被埋在地下建筑里。 地上的世界里晨光已经普照,地下的世界中晨光却只能通过屋面那小小的开口倾泻下小小的一块。我打开手电,观察起这散发着药材气味的空间来。 这是个偌大的中药仓库,一个个规格相同的樟木箱子码在一起。我随手掀开一个摞的不高的箱子顶盖,浓重的药材味就涌入鼻腔,再伸 分卷阅读36 手进去摸摸,竟然干燥异常,没有一点霉变的迹象。 不应该——就像这个明明被埋入地下不知多少年却完全没有霉味的房间一样不应该。 我继续探索,在仓库大门边的桌子上见着了毛笔与砚台,宣纸制的进出库明细翻开一半,上面是以毛笔写就的娟秀字迹。 桌角垫有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本,我抬高桌子的一角将其抽出——除了中间有一个被桌角压出的方形凹陷外一切完好,内里的印刷字体时深时浅,有些字周围可见方框的痕迹。 ……活字印刷…… 我在偌大的仓库里东搜西罗,找不到一点现代化的痕迹。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摇摇头,把这个问题甩出了脑袋。关于珂琉的事,我只要知道他是害我与惜樽分离的人就好,其他事我一件也不需要知道。 他将惜樽从我身边夺走,我只要恨他就好。 我又将思绪重新归于这像处于另一个时空的奇异仓库中,甚至踟蹰地伸出手,推了推那看似能推开、推开后仿佛会回到百年时空以前的仓库大门。 大门纹丝不动。外面是正常的、被淹没在土壤中的现世。 我松了口气,回到了仓库的正中。 那里有着我所最不愿直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异样的、却又是最显眼的光景。 那棵槐树的树根直直向下,冲破了仓库的屋面,将某个木箱包裹了起来,像是在保护其中的东西一般。 木箱没有盖子,透过盘杂的树根之间的缝隙,里面的东西隐约可见。 即使只是隐约可见,但只要见到那么一点就能明白:那是珂琉的左手。 我告诉自己这是好事,顺利地找到了他所要求的东西。 于是稳下心神,拿起手板锯打算将树根锯开。 ——或许正是因为这伸下的树根不断向仓库索求着水分,这个被埋入地下的空间才得以保持如此干燥的状态。 锯条落到树根上时,我突然想到了药材维持干燥的原因。 “你不知道槐树是不能砍的吗?”如泉水般清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声音虽不大,却在仓库中形成了回音重复了几回,因此显得十分有分量。 “……?” “你没听说过吗?”好听的声音继续响起,“槐树是用‘木’和‘鬼’写成的,如果你把‘木’砍了,就只剩‘鬼’了。” 槐花茶,桂花酒 “……倒也不是没听说过。”我低声回答,然后转过了身。 在那站着的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少年,还未完全退去婴儿肥的脸上是冷冽的五官——它们在他脸上形成了一种时间稍稍错位就无法达成的微妙平衡。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长度已及脖颈的平齐短发——那是有如六角雪花般毫无杂质的白色;还有那眼尾上翘却又因为不够细长而并不能说是凤眼的眉眼——饶是最漂亮的黑猫都没有那样剔透的碧绿双眼。 他穿着纯白的衣袍立在那我登下来的软梯旁,晨光自那扇被我凿开的“天窗”撒到他的半边脸上,那只被照耀到的绿色眼睛似玻璃珠般晶莹剔透。 我一时看的入了神,但他的下一句话马上打破了那仿佛身后开满美丽槐花的形象。 “我是槐守,这棵槐树的守护人……我不想变成鬼!”他带着哭腔,这么控诉道。 …… 槐树妖…… 家中有珂琉在前,我不该觉得惊讶的…… 我调整好心态,以一种平常心对他说道:“那箱子里的,不是你的东西吧?” “不是我的东西,但是因为它我才能修炼的这么快,只用了四百多年就修成了人形,虽然今天是第一次化为人形……我还没有走出过这里——没有看到过千米之外的风景。如果你把它拿走了,我就又要变回那棵哪里也不能去的树了。”他低声抽泣着,边哭诉边走近我,最后竟拿起我的袖子擦起了眼泪。 “……好了,难得漂亮的脸,都要被我的袖子弄脏了,”我竟鬼使神差地安慰起他来,“你已经受了它四百年的恩惠了吧?现在它的主人正需要他,应该心怀感激地把它还给主人吧?” “嗯、嗯,好像是这样……”他抽着鼻子点了点头。 ……啊?同意了?是因为涉世未深,所以特别好说话吗?我竟有了一分做了坏事的罪恶感。 “但是、但是,”他拉拉我的袖子,“这山上本来就没什么人,我见过最多的人就是你了,明明我的花都是开给你看的,你每次路过却还加快脚步……你能不能、能不能、路过的时候,在我的树冠下歇歇脚,采釆我的槐米、槐角,这样我会很高兴……不过、不过,把‘那个’还给他以后,我就不能有这么长的花期了,你能不能、能不能……” “明年的花期,我会来看你。”见他哭成这样,我着实不忍心拒绝,在他还没问出那个问题时便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等我再次修炼成人的时候也要 分卷阅读37 第一个来看我!” “这……有点难吧,我又没法知道是什么时——”他仰头看我,碧绿的眸子里满溢泪水,“——好吧。” 他伸出左手:“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的小指被在他纤细的小指勾着摇晃。 承诺了几乎没有可能做到的事,色令智昏不过如此。 “好耶!”他抹去眼泪,开心地笑了起来,“下辈子的约定、约好了哦?” ……欸? 下……下辈子吗…… 我心情复杂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随后,树根便像有自主意识一般扩展了开来。 盒子里的东西一览无余。 那是已经超过四百年没有照耀过阳光的白皙的手,那手十分纤瘦,看上去比惜樽的大不了多少。 ……他死的时候究竟几岁?这么小的年龄,又能做的了多大的恶事呢?还要被分尸成这副悲惨模样…… 我摇摇头,勒令自己停止思考。他是坏人,一定是因为做尽坏事才落得如此下场。 ……不认定他是坏人就不行。 “怎么了?”碧眼妖精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我含糊其辞。 “说的也是……这里毕竟是地下,待久会缺氧的。好了,快拿起‘那个’,回到地面上去吧。”他拿起那只手塞到我手里。 “……”我犹疑着把手放到了麻布袋里。这个袋子本来是用来放手电、手板锯、软梯、以及罐装食品的。但珂琉的肌肤那样细嫩,我着实无法将其与如此粗糙的杂物放在一起。 最终我将手板锯与罐装食品留在了仓库里,仅带着珂琉的左手登上了爬梯。 槐树妖精十分乖巧地站在自己的树根旁向我挥手,语气里却满是坚定:“我会等你的,明年的花期也是,后年的花期也是,下辈子也是。”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点点头,一鼓作气地向上爬了起来。 快爬到屋顶时,我回身向下一望,想再看一眼那个今生都不会再见到的碧眼妖精。 树根旁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人影。 回到屋顶,又登上土坡,我如约在他的树冠下歇息了许久,第一次认真地看那迅速凋零的槐花。虽说是“凋零”,每一朵槐花却都是保持着盛放的样子脱离花枝的,明天这颗槐树上就不会再有任何一朵槐花了吧。 “再见。”从地上捡起一枝槐花,我离开了毋山。 *** 再回到蛇口村时已近午时。 麻布袋因仅剩一只手而轮廓突兀。我将袋子卷成圆筒形缠在身后,决计若是被人问起就说是钓鱼用品。 于是十分自然地绕去市场买了些午餐的食材才回到了家。 仔细确认关好了门,我进屋卸下被卷成圆筒形的麻布袋放到了桌上。 珂琉似乎决计与我冷战,明知我多半已经带了他的手回来也无动于衷,不舍得将他的视线从手中的书上移开。 没有办法,我从麻布袋中拿出他的手——从手肘上方被整齐截断的手。好在虽然它温热似活物,但不会从切口处流出鲜血。我握住截断的地方,将手递到他眼前:“对不起。” 他只瞥了一眼那手,就仰头盯住我:“这句对不起是给你弟弟的身体还是给我的?” 见他这别扭的样子,我突然很想用这手拍拍他的头,并且也这样做了:“给你的。” 他错愕地瞪大眼睛,待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才开始暴跳如雷:“你干什么?!好恶心——”然后终于一把夺过了断手。 见他会骂人了,我便把这当做获得原谅的标志:“我现在去做饭,做蜂蜜桂花炖奶可以吗?——你喜欢吃甜的吧?” 他抱着那只仅有一截的手臂座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这是他的身份暴露后我们第一次如此和平地相处,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友善对他。但我又看了眼那手——罢了,也就是这段时间的事了。如若能够和平共处,办事的效率也能高一些,惜樽也就能早些回来。 于是不再多想,跨出厅门去了厨房。 *** 吃着桂花炖奶的珂琉显得异常乖顺,有些像我把他误认为惜樽,刚从毋山上带回来时的样子。 那竟然已经快要是一年之前的事了。 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互相扶持地共同度过了那么多日月,那些日子又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小口小口吃了有半碗,终于抬头问我:“你在喝什么?” “嗯?……嗯……市场买的桂花酒,”我迟钝地回答,连接思想与语言的神经已然麻木,“你……未成年、不能喝。” “……难得起了看上去千杯不醉的名字,结果竟然一杯就倒,”他一开口,乖巧的假象果然破灭,“那这是什么?”他指着另一个杯子。 “嗯……是槐花茶。”我老实回答。 分卷阅读38 “……这是什么组合?”他费解道,“那这个我总能喝了?” “不行!”我赶忙将槐花茶推到面前护到怀里,“这是为我开的,只有我能喝。” “哈——?”他更加不明所以,“说到底为什么要突然喝酒?”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突然背起唐代的诗来。 “……现在是九月的中午。” “我、失、恋、了!”我说的格外大声,仿佛在得意地炫耀什么天大好事。 “……”珂琉终于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开始和空气说话,难道他也喝醉了吗?“喂、卫二,他在山上遇到人了吗?……嗯?认识的人吗?……是未崃?不是?是卫明莳?不是?……” “……只会点头摇头的话完全不明白……”这貌似自语的动作持续了好一会,珂琉终于再次抬头看我,这次换上了张烦躁的脸:“你在山上遇见谁了?” 我得意洋洋地告诉他:“我遇到槐守啦!还做了聊斋的主角!” “啊,山野精怪吗?”他恍然大悟,皱着眉头看我,“……你被做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其实这辈子是序章,下辈子才是正剧。” 他眯了眯眼睛:“你们定下了来世的约定?” 空气中弥漫起危险的气息,那是一种似乎要让我快进到下辈子的氛围。但我的鼻腔中已闻不进酒香以外的气味。因此我喝了一口桂花酒,又喝了一口槐花茶,对他隆重宣布道:“是的!”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用力舀下了一勺桂花炖奶:“自降身价。” 我笑容满面地回答他:“因为没有身价,所以没关系!” “你应该是我的信徒吧?!”他咽下桂花炖奶,咬住空空的勺子有些恼怒、又有些没底气地看着我。 我瞪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你倒是说说他有哪里比我好?” 我眨眨眼,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不是认真问出这话的,然而看到的也只有越来越多的重影。我所幸闭上眼睛:“要找到个比你坏的人才难吧。” “……” “而且他好漂亮——好漂亮!”生怕他听不到,我越说越大声,可以说是大喊大叫了起来。 “——你好吵。”他被我吵得捂住了耳朵,我拉开他的手,继续对他传教:“要是你能见到他,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吵死了——” “喂,”我叫他,好多个重影又合成了一个,“你为什么会被……弄成那个样子啊?” “这个问题——”他顿了顿,“如果你酒醒后还想知道的话。” 他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一句,放下手中已经空掉的碗。然后拄起倚靠在桌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床榻。 我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跟着他走到床榻贴着他坐下:“己巳年的话,你是哪一年出生的?1389年?1689年?总不能是2049年吧?谁杀的你?为什么要杀你?你为什么要杀山长一家?是他们害得你吗?……你昨天烫到了手、还有背……还痛吗?” 那些被理性制御的问题像连珠炮般一次性从我嘴里倾泻了出来。 珂琉再次用双手捂住耳朵,拐杖掉在了一边:“走开,我要睡觉了。” 他这么一说,我也顿觉困意袭来,身子一倒便躺到了他的身旁。 “……”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惜樽,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躺在一张床上了。” “……嗯。” “小时候这张床可以躺下三个人呢!” “三个人?” “嗯,我们还有奶奶,这种天气她就该给我们摇扇子了。” “……”从半空中伸来一只断手,那断手向他递去一块纸板。他接过纸板在我身体上方迟疑地摇了起来:“这样?” “嗯!还会讲鬼故事!” “……” “那个时候如果永远都不要过去就好了……” 前夜 这一觉我睡了很久,醒来时天已经暗了下来,珂琉正对我座在餐桌前,断肢在他身边悠悠转着,画面很是诡异。 见我醒来,他让断肢漂荡到我眼前:“你控制它试试。” “……啊?”我不明所以,脑袋还有些嗡嗡作响。 “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可以暂时控制它。” 我盯着那只漂浮在我面前的手。 “你有什么不满吗?怎么看吃亏的都是我吧。”珂琉见我迟迟没有动作,不悦地催促道。 ……说要试试……我试着驱使它为我端一杯水来,它便乖乖向水壶移动:“真的……”它仿佛是由看不见的神经连起的第三只手,“不过为什么要让我来控制?” “是借你的武器。” 第三只手是武器……难道是:“……要我去偷东西吗?” “……也 分卷阅读39 不是不能这么说,”他顿了一会,“总之你先适应它的存在。” 于是我尝试了躺在床上用它完成拖地擦窗、站在厨房门口用它作完了四菜一汤、并且用它吃饭喝汤。躺在床上吃东西然后把手砍下来去洗的梦想也得以实现。 当我要带它进浴室时,珂琉终于阻止了我:“别尽带着它做奇怪的事情!” “洗澡算什么‘奇怪的事情’?” “总之就是不行!”他的耳朵尖红红的,“虽然现在连接的是你的感觉,但这是我的手。你记住,是我的手。” “好、好,你的手、你的手,”我不以为意,随口敷衍道,“但是做菜洗碗有什么不好?你的厨艺说不定会因此精进。” “我又不需要精进厨艺。”他说的斩钉截铁。 “你没有想过夺回身体以后要正常生活吗?” “……?”他木然地看着我,像个傻子一般。 “就算打算向谁复仇,复仇之后也会开始普通的生活吧?”我用他的手拍拍他的头,“真没想过吗?” “……我可以有吗?” “你不能有吗?” “……” 第二天,珂琉从厨房拿出一颗过去晒干的贝母放在自己手心,让我将断肢的血滴在植物上。 虽不知他意欲几何,但我还是言听计从,用水果刀划破了他的手。 尖锐的疼痛传来,血方滴到贝母上,它就迅速抽出了绿芽。 绿芽一经抽出即刻凋零,膨大的鳞茎中立马又长出了叶子。很快叶子再次凋零,新的鳞茎与拔高的叶子迅速取而代之,最后在顶上开出淡绿色的漂亮花朵。 浙贝母从发芽到结果需要五年光景,这五年的光景在他手中顷刻演绎,我呆呆看着这一切,由于惊讶而说不出话来。 “给你。”他将花带着鳞茎递给我,我本能地接过,视线仍是惊疑不定地落在他身上。 我咽了咽口水,为何北方的树种能在南方茁壮成长、为何他对人类有着无差别的恨、感恩祠究竟所感何恩,某个能解释以上问题的答案就在这一瞬间于脑中生成:“己巳年不是你出生的那年,而是你死去的那年……你死在1569年,是吗?那一年因为干旱盘蛇地区闹了严重的饥荒,但1570年时明明干旱没有结束,却奇迹般的结束了饥荒。那是因为你被……分到了四个村子里……” 明明一直在警告自己不要踏入他的因果,但——但…… 已经推出的结论是无法撤回的。 “你要掌握让它迅速划破它自己的窍门,这不难,我指甲很利,”珂琉不置可否,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只继续讲解他的战斗要领,“至少要能让树苗在一瞬间长高,刺中从它顶上飞过的鸟。慈安堂是个危险地方,只有熟练到这个地步,我们才是安全的。” 珂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的心中却有了明确的答案。我点点头:“嗯。”我要夺回我的普通生活……如果可以的话——还有他的普通生活。 “不过如果离我太远的话,你就无法操纵它了。” “……我不会让惜樽深入险境。” “我知道,”他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狡黠微笑,“我可以长期把这只手出借给你,让它在远离我的时候也能被你控制——但是,白白借给你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有点不对,“我应该是在替你跑腿吧?” 他摇摇头:“你在替卫惜樽跑腿。” “……”我明白与这不讲道理的小霸王多做纠缠也是徒劳,“那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这个。”他用断肢取出一张白纸递给了我。 白纸上赫然写着“借条”两个大字——也只有这两个大字。 “你在这边按手印就行了。”珂琉指指左下角。 “……这上面既没有写我借了什么,也没有写违约赔偿——”我说着一顿,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这是我曾经对蛇尾村的那位委托人做过的事。 “嗯,”珂琉眉眼弯弯,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换做是你就会同意’,是吧?好姐姐锦标赛二十年冠军。” 他说的对。世界上没有别人能为弟弟做到,而我却不能的事。 *** 我开始每日在独自一人的毋山中往返,将时间全部投入到毋山深处的练习中,不知多少鸟兽死在我手中,良心和痛觉一起变得麻木。尸体叠着尸体,新伤覆盖旧伤。 我每夜都为他的掌心涂上药膏,以防那只漂亮的手留下难看的痕迹。“没事的,我生前所受的伤比这多得多。‘身体上的伤总有一天会痊愈’,对吧?就像你弟弟的脚一样。”他指的是惜樽刚刚拆去了的石膏的右脚,石膏虽已拆去,却不代表着他已经能正常行走。伤筋动骨一百天,还要有一个月他才能过离得开他的拐杖。 这天早上我照例打算前往毋山,珂琉却叫住了我:“今天不去。” 我不解地看向他,他却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昨天下午有个邮差 分卷阅读40 来家里找你,要我给你捎一句话——未崃回慈安堂了。你三番两次过去打探他的消息,如今他被抓回来了,你这时去‘看他’无可厚非,这大概是最不容易被怀疑的机会了。” 我……我没想到未崃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我本来计划着向他道歉的。 ……结果,又变成了利用他。而且,说不定还要兵戎相见。 珂琉似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他不屑一笑:“你不用担心。慈安堂的前身慈安孤独园——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孤儿院,他们开孤儿院已经是三、四百年前的事了。那场饥荒之后,慈安堂顶着孤独园的名号,行奇门异术之事。他们的“孩子”确实有孤儿,但更多的是抢夺而来的有天资的孩子,比如你小时候所认识的卫明莳。将未崃和慈安堂联系到一起的本就不是正面的感情,不是爱所缔结的关系。以他多次的逃跑行为来看,他对慈安堂的感情可以推断为恨。所以,他不但不会阻碍你,大概还会帮助你。” 我于这天夜间将这珂琉背上了毋山的感恩祠。这即是为了方便事成之后他与弟弟交换身体,也是为了防止我们的目的暴露后腹背受敌。 如果一切顺利,感恩祠将会是仅限一夜的大本营。但如果事情不顺利,我们或许就要在此安营扎寨。所以感恩祠中满是我这两个月来往毋山时所带来的锅碗瓢盆、地铺被褥、压缩罐头,以及一切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当然,也不会忘记带上卫一。 除此之外,还有为珂琉准备的义肢、缝合针、缝合线。虽然他说缝合只是个形式,随便用缝衣服的针线意思一下就好,但我姑且还是学习了使用方法,暗自拿猪肉练习了数十个晚上。 总之,此时的感恩祠满是生活气息,没有一点灵异气味。 我问背上的珂琉:“慈安堂会看不出来你把毋山当驻扎地吗?” 肩头传来闷闷的声音:“当然看得出来,但是他们拿这里没办法。” “为什么我能正常翻越毋山?”在潜意识里我一直认为走进毋山会迷路这件事仅仅是传闻,甚至都忘记问他这个问题。 “因为你是‘被毋山接受的人’,”他先是故做严肃地说,接着哈哈大笑,“玩笑——因为这里是我的山,你的意志力超过了我的意志力,所以不会迷失到别的时间里。” “迷失到别的时间里?” “嗯,来到这座山的人,并非下不了山,而是迷失到了过去、或者未来里。” “惜樽所走到的就是三年后吗?” “嗯。” “那为什么我能找到那些走失的孩子?” “因为你怀抱了强烈的寻人意志,将他们从错误的时间带往了正确的时间。” “我不理解……对我来说,明明是寻找惜樽的意志最为强烈。” “因为他的意志比你更为强烈。” “……?按照你刚才说的,如果他的意志比我更为强烈,那就不应该走不毋山。” “因为他所怀抱的意志并非走出毋山的意志,而是——不被你找到的意志、想要让你幸福的意志。他是自愿将身体借给我的。每一个我所借用过得身体,都是身体的主人自愿出借给我的。” “……?” “这些事情等他回来后再去问他不就好了?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能长期维持如此强烈的意志。” 我沉思片刻,最终狠下心开口说道:“因为我精神不正常。” 珂琉或许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在我背上沉默了一会:“所以可以尽情的偏执、固执,不顾现实的抱持执念。” 我笑了起来:“对,很好吧?精神正常的人是做不到的。” 珂琉也跟着笑了起来,但没过一会,那笑声就停了下来:“等到卫惜樽回到你身边,你就不会再具备这样极端的意志了吧……” “嗯……” “也就是说,不能再到毋山上来了。”他的这句话说的轻轻的,光是听清字句都很是费力。 “嗯……我之前不是在这里的槐树下发现了一座药材仓库吗?里面有些在现在很是稀缺的药材,我把它们拿到蛇腹村的诊所卖到了超出想象的价钱。所以我打算这件事过后,就带着惜樽搬离这里,搬到慈安堂不能再只手遮天的地方……四个人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四个人?”他发出了不知指向何处的低声嘲笑,“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圣母?” “我过去确实经常被人这么说。”虽然那已经遥远得像是前世的事一样了。 没想到我会痛快承认,他反倒沉默了一会:“……我、是没办法离开毋山的。这座山是我的一部分,我是这座山的一部分。” 我是没有办法再来毋山的,而他是没有办法离开毋山的:“那,明天晚上,或许就是说永别的时候了……” 气氛突然变得悲凉起来,我突然想到那颗槐树,我与他的约定看来从第一年起就无法履行了。 我不禁悲从中来,低下头看脚下仿佛会不断延续下去的山路。 珂琉也 分卷阅读41 安静地趴在我的背上,不再说一句话。 明明……现在不说或许就再没机会说了。 “不断延续下去”的假象很快就结束,我看到脚下的山路变为石板路,感恩祠近在眼前了。 “……你就不能意志力弱一点吗?”我终于开口问道。 “……?”珂琉显然没有听懂。 “你的意志弱一点,这样我不就可以上山了吗?……我可以偶尔来找你下棋,虽然我下的不怎么样。” 他愣了愣,没有马上回答我,似乎是在想怎么解释才好:“我所说的‘我’并不仅仅是指‘此刻的我’,我从出生开始,就被迫用自己的血浇灌这座山。我从记忆的起点就在诅咒这座山,一直到死后,到几个月前,都在诅咒这座山。这座山所承受的诅咒是以百年为单位的,要将它代谢也需要百年。” “嗯?”我捕捉到了一个奇怪的词,“‘几个月前’?这几个月发生什么变化了吗?” 我们终于抵达祠堂,我缓缓蹲下身将他放下来。哪知他轻轻用单脚落地后突然按着我的肩膀不让我站起来。 “……你现在不要转过来……你以前不是说过吗……说什么自己幸福了,就希望全人类都幸福。哼,我不可能接受这种愚蠢的想法就是了。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被幸福冲昏头脑,这样就没闲工夫来破坏我的幸福了。” “你……幸福吗?”在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诡异场所背对着他说出这句话显得莫名之至,但我能感到他的手在慢慢变热,他的手沿着我的脊背划过我的脖颈,攀上我的头顶。 像我以前常做的那样,却又比我更加缓慢、更加小心地抚摸了我的头:“我很幸福,有樽。幸福到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仇恨倾诛到这座山里,以致于诅咒反噬到自己身上。我明明还想要更幸福一点的,我也想要有人为我留下房间、有人在噩梦时叫醒我、有人告诉我名字的意义。” “我……我也想喝一次热的贝母粥啊。”我想转身看看他的脸,他察觉到后更用力地抵住了我的头:“说了不要转过来!” 那斥责中带着明显的哽咽,我控制那第三只手将他的头按到我的肩上,姑且算作一个扭曲的拥抱。比他的手更加炙热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我的背上。 见再也藏不住,他才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就算在哭也仍旧不忘骂道:“你们两姐弟的身体怎么都这么爱哭,真是软弱的人类!” “……好、好,都是我的错。”我边用第三只手轻拍他的背,边轻声安慰他。 强行突破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向蛇胆村出发。 低头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珂琉,他的双手在腹部交叠,睡的安安静静的。明明是个剥夺过那么多生命的大恶人,现在却像冬眠的蛇那般无害。 兴许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皱皱眉头,努力睁开了眼睛。 因为昨夜哭过的关系,他的眼睛肿肿的,眼中也满是血丝。他慢慢把视线集中到我脸上,似乎在回想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不一会,他显然是清醒了,猛地把头扭开,用红红的耳朵尖对着我。 “我要走了。”我言简意赅。 “嗯。”他的声音闷闷的。 我转身离开感恩祠,却在要踏出门槛前被叫住了。 “有樽,”我转头,他已经从被褥里座起身子,“……你要小心地回来……这就是最后了……然后就可以,寻回你最珍视的人……继续过普通的生活了。” “嗯,”我点点头,“在这里等我。” *** 慈眉善目的老管家如往常一般站在慈安堂的入口,不待我说明来历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微笑着将我引入了门内。 通过古色古香的庭院,他带我来到一辆纯黑色的老式汽车前。 慈安堂的人总是一身袍装,就连建筑风格也是园林式的庭院。唯有这纯黑、连侧窗都不透光的汽车是如此格格不入。 老管家拉开后座的车门,躬身坐了一个“请”的动作,我故作镇定,不紧不慢地上了车。 像自行踏入虎口的羊,我将车门关上。接着开始东瞧西望,无论是哪个方位都是一片漆黑,连与前座的空间也用黑色的板子间隔开来,让人仿佛置身于偪仄的方盒里。 后我上车的司机轻咳一声:“小姐莫要见怪,凡是来慈安堂访客终需经这一遭的。” “……我理解。”我假装善解人意。 汽车发动起来,我们都不再说话,我闭上眼睛试图记忆前行的路线,最终在第十个拐弯时选择了放弃。 我听到孩童的嬉闹声变远又变近、变近又变远。 最后,连时间感也变得麻木,或许是过了五分钟,或许是过了十分钟,又或许是更长时间,车子终于停了下来,身旁的车门被拉开,年轻的司机面带微笑,用手护住了车顶。 我有些晕眩地下了车,就见一座青砖黛瓦的屋子立在眼前。 “ 分卷阅读42 这里就是未崃的住所了,”他理理衣装,拿出金色的钥匙开启了门锁,“我在这里等您。” 站在这厚重的大门前,我反而蹉跎起来。 这门足有三米宽、三米高,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人类居住而打造。但未崃就在这扇门后。我把手贴在门上,它虽然厚重,但门锁已被解开,它无法阻拦我。 我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他会接受我别有用心的道歉吗? 要说的话明明已在心里排演百遍,如今却颇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 ——我是为惜樽来的。我这么告诉自己,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然而却连一扇窗户也找不到,屋内昏昏暗暗。 未崃盘膝座在正对大门的矮桌前,桌上点着灯,他手握毛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随着门被缓缓推开,来自外界的一道光撒在了他的身上。 我走进屋子,大门再次合上,那道光又悉数撤走。 光源只剩一个,在与黄昏同色的灯光下,我看见他穿上了代表慈安堂的淡紫色衣裳。那衣裳异常华美,竖向的金线在其上整齐排列,纤细的金线旁绽放着同样纤细的小小杏花,在昏暗的房间里反射出点点的光芒。 闪闪的绣线,闪闪的双眼。 换上这身华服的他会闪到人的眼睛。 我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是在毋山上。那时他也是穿着这样漂亮的衣裳,然而因为极少外出,羸弱的身体使他摔了不少的跤,漂亮的衣服和稚嫩脸庞都沾上泥土,只有那双眸子,闪亮——闪亮——如同夏日的星辰般熠熠生辉。 那时的他——只有七岁。 “你长大了……”回想起那个年幼的他,我不小心脱口而出。 我曾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开口问他为什么会在一年内长大如此多岁,但那时的我对此漠不关心。 “欸?”他也从突然见到我的惊讶中恢复,哑然失笑起来,“才过去半年而已。” 他不知道我是在讲过去的事情。 如今他的衣服上已经没有了泥土,我才发现他可以显得这样矜贵。 我本都开始自惭形秽起来,然而他一开口,却还是那熟悉的声音,依然轻缓柔和、足以成为我的安定。 他依然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好说话的他。 “对不起。”我低下头诚挚地道歉,为以前发生的事情,为将要发生的事情。 他摇摇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才是……你过来,像以前一样抱抱我好不好?” 我知道他在担心隔墙有耳,便绕过桌子俯下身去拥住他,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对不起,”他小声地说,“我明明知道在你身边的是珂琉……如果我那时没有意气用事,或许可以阻止后面的事才是。他有没有伤害你?” “没有……他还挺通人性的。他只是要我来这里找回他的手脚——对不起,利用了你。” “但是,”他轻轻推开我,与我拉开了一点距离,于是他就可以直直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中总有一层水汽,所以总是显得闪闪发光,“你从半年前就开始找我了吧?我都听说了,那时候珂琉还没有恢复记忆,蛇尾村一派祥和、听竹书院也还没有发生灭门惨案,你找我,就是单纯的想找我,对不对?” “所以你看,”他拿起桌上的信,那信的开头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我在给你写信,”他说着又将那写着娟秀字迹的纸张揉作一团,“但是慈安堂会检查信的内容,我也不好写些什么,现在这样能亲口和你说话才是最好的——你要找珂琉的手脚对吧?这里就是重要库房,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他侧过身子,指了指身后那扇看着比进来的大门还更要厚重的门。 “库房……?”我不解地重复。 他撩起衣摆,让我看他脚下的锁链:“我也是重要物品。” 泛着金属独有的冰冷光泽,锁链延伸到后方的圆柱上。 “为、为什——”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钥匙在哪里?” “你是指镣铐的钥匙,还是指仓库的钥匙?——不管哪个都一样,它们都由宗主保管,想轻易弄到手是不可能的。” 我起身走到那扇门前观察了起来。 ——虽然它很结实,但也不是不能强行突破。 “未崃,你确定珂琉的手脚在这里面吗?” “我确定在里面——还是叫我怜樽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确定,但我选择相信他。 “怜樽,”我回过身叫他,“既然你是卫怜樽,那就别再离家出走了,和我回家去吧。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我想。”他完全没想过我会这么问他,愣了好久才回答。 听他这么回答,我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槐树树种——是从毋山的那棵槐树上催熟而来的。 担心破坏柱子或伤到怜樽,我选了个离他与柱子都居中的位子,将树种放在锁链的空隙里。然后召 分卷阅读43 出了藏在身上的珂琉的左手,使役其将血落在其上。 我小心地、不让槐树长得太大。我并不擅长管控植物的生长速度,我所练习的一直都是如何让它在最短的时间里长到最大。 还好,它没有长得太大。生长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锁链撑坏。 怜樽有些诧异,却又不是非常诧异。 我想他所诧异的并非是珂琉之血能让植物生长的能力,而是我能控制珂琉之手这件事。 我第二次拿出槐树种,这回把它放在了那打不开的门锁之上。这回不用控制力度,受到血的恩惠,树种顷刻间膨胀成十米的大树,门被毫无悬念地顶开,发出轰鸣巨响。 我忙操纵珂琉的左手将那巨大的槐树拖到我进来的门前阻挡。 门的另一边果然很快传来用力的敲门声:“发生了什么事了?少爷?小姐?” 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发现推不开门势必会去喊人,如果来人的话…… 我的脑中浮现起那位姑姑的笑容来。 慈安堂修奇门异术,区区一棵树毫无疑问是挡不住的。 就算不能从正门进来,他们也会从墙面、或是屋顶进来。 一边在库房中四顾,一边考虑着这些,我很快看到了两个眼熟的长条形盒子。 ——与在槐树树根下所看到的一样。 我迅速打开盒子,其中果然是珂琉的右手与右脚。用早就准备好的麻布将其捆好缠在背上,我回身问怜樽:“你知道毋山要往哪个方向走比较快吗?” “嗯——嗯!”他用力点头,“这边。” 他指了左边的墙,我如法炮制,用第三颗槐树种破坏了左侧的墙,然后向他伸出手:“走。” 他的手颤悠悠伸了过来,就算被我的手握了起来也仍在不住颤抖。 “你在害怕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是高兴。” 离家出走爱好者终于要开始他最后一次的离家出走。 我们一起踏上了那条血路。 在那条路上,我的手中沾上第一条人命、第二条人命、第三条人命……不愿再继续数下去的人命。 但这是为惜樽所杀,为珂琉所杀,为怜樽所杀。我即不害怕,也不后悔。 我的眼球溅上他人的血液,前路变得血淋淋一片。但路的尽头与毋山相连,与明日相连,与我的幸福相连。 慈安堂与毋山靠的很近,结合怜樽的记忆与我的方向感,我们将所有弯路都拆成直线,以最短的路途抵达了毋山。 踏入毋山的土地后,衰败的气氛如往常般袭来,我们却都因此感到安心而放缓了脚步。 用泉水将脸上的血水洗净,视线又变的明亮起来,我看向身边那同样沾染血污的人。他穿着浅色的衣裳,比穿着黑色衣裳的我要显得狼狈的多,脚上还拖着半截的锁链。见我看向他,他也向我回以毫不做作的柔和微笑。 那微笑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面庞所带的血也不使其带上半分阴鸷。 “所以要从哪里说起呢?”他歪歪头,面上满是苦恼。但这苦恼又是愉悦的苦恼,就像千辛万苦地穿过崎岖的山路、抵达心仪的饭店后面对着菜单不知道该点些什么才好,“你知道慈安堂为什么这么大吗?” 他终于找到切入点,我摇摇头,一边缓步向前,一边安静听他的讲述。 “有一年饥荒,宗主用一个孩子……也就是珂琉,与蛇腹村交易。蛇腹村用划分一块地作为交易筹码,得到了珂琉的主权。 “宗主把那块地改名蛇胆村,自己独立了起来。整个蛇胆村,都是慈安孤独园的地界,慈安孤独园也从那时起改称慈安堂。虽然仍旧在接收孤儿,买来与抢来的孩子占比却更多,大概就像某个邪/教在某一天突然闯入你家,说‘你家孩子适合来我们这修仙’这种离谱的感觉吧。” 我见他视线越发悠远,便问他:“你是这样被抢夺而来的吗?” 他收回视线,看着我摇了头:“我们这一支在慈安孤独园刚刚改名为慈安堂的年代便在此间存续。我们生来就有特殊的职责——”他抬起右手,放在自己胸腔的左下方,一字一顿地缓缓开口,“——保存珂琉的心脏。” 墓 “珂琉的……心脏?”我停下脚步,“他并未托我寻找心脏。”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脏还在人间跳动,”怜樽冲我笑笑,“那一年他被蛇腹村的村长以荣辱与共的理由……当然,是表面理由——分给了四个村落,失去了四肢的身体被放在毋山感恩祠下的墓室里。当宗主踏下通往墓室的台阶时,他有多高兴啊——他以为宗主终于在饥荒结束后来解救自己了。 “但是宗主只是来取他的心脏而已。宗主原以为自己是因为修仙得道而容颜永驻,结果珂琉离开自己身边后,自己竟然开始变老了。当她再次细细思考,才发现自己之所以容颜不老,是这个有着异能的孩子在身边的缘故。” 分卷阅读44 怜樽的手将我的手越握越紧,仿佛要将其捏碎,总是明亮的双眼被蒙上阴影,这种眼神我近来已经看的太多,那是仇恨的阴影:“……怜樽?”我轻唤他的名字。 “对不起,”他稍稍回神,握紧的手松开了一点,“因为珂琉的心脏在我的胸腔里,我总是梦到他过去的回忆。大家都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为了家人、什么为了村子,四肢被切断的时候好痛好痛,比每天有人来取我心头血的时候都痛——所以我想把心脏还给他,两年前那次上毋山,也是为了把心脏还给他。” “……这样的话你会——” “会死,”他笑着的打断我的话,“所以你要听我说,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遗言。” “……为什么?好不容易从慈安堂逃了出来,好不容易可以触碰到未来的希望……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条路不可?珂琉没有说他需要——那就说明不是非要不可的!” “就算不是必需品,也一定对他有所增益,你们现在是一国的吧?他的力量越大,你也就越是安全。而且,只要我这支无法延续下去,宗主就会永远的失去她的长生不老药。说起来,这两年慈安堂对你如此客气,不过是因为我那时对你说了那句话,以致于让他们觉得你能将这一支延续下去……你也不想这样吧?”他说着将与我相牵的左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我的右手被连带着感受到那颗心脏的强力鼓动,扑通扑通,“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做噩梦了,我累了。”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我条件反射地将怜樽护在身后,警戒地向上望去。只见珂琉以一种危险的姿势座在高高的树枝上,拐杖横放在他的腿上,卫一稳稳地座在那支拐杖上。 他正在啃一只杏,刚刚的“咔嚓”声正来源于此。空荡荡是枝丫只在他手边的位置有几片绿叶绽放,可见这杏是他刚刚自产自销出来的。 他是怎么上去的……?我即迷茫,又不安。 他的身影在我眼皮底下从树上消失,又出现在树下。 我一直盯着他,他在两种形态间没有任何动作,即是说他是从树上瞬间移动到树下的。 见我疑惑,他装作恍然大悟地说:“怎么?我没有告诉过你我能从毋山的某一点瞬间移动到毋山的另一点吗?” “……既然可以这样,为什么昨夜还要我背你上来啊!?” “不是你自己要背的吗?我只是没拒绝你罢了。” “!?” “不擅长拒绝他人难道也是我的错吗?” “……” 见我在这个话题上无言以对,他话锋一转:“你一直停在这里,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原来是在花前月下啊——可惜我穷酸的毋山没有花,大白天的也没有月。” 他说着看了一眼怜樽,我虽有意将怜樽护在身后,怜樽却并不领情,从我身后探出头来对珂琉笑着挥了挥手。 珂琉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倒也不必用这么警戒的眼神看我,”他用鼻子哼了一声,“死人要心脏做什么,我不要,我也不想做噩梦。” “……”是这个问题吗?我一时无语,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只有最不会读空气的卫一早早扑到了它好久不见的妹妹怜樽的怀里,“鹅鹅鹅”地撒娇个不停。 怜樽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珂琉则是又用鼻子哼了一声:“白眼狼。” 接着他抓起我的手腕,我牵着怜樽的手,怜樽抱着卫一,眼前白光一闪,视线再慢慢汇聚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置身感恩祠中。 我将包裹着手脚麻布从背上卸下,麻布虽然沾上了血,里面的肢体却没有被沾污。 “你受伤了?”珂琉看着麻布上鲜艳的红色皱起了眉头。 “……连皮外伤都没有,这些都是别人的血。”我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足尖,如果这鞋子不是黑色的,那上面一定也有刺目的鲜血吧。 “你不用自责,夺走他人性命的是我的手,这些人命自然是算在我的头上的。” 我不知为何就想拍拍他的头,这次用的是自己的手:“夜长梦多,先把你的身体修好吧。” 他点点头,操控一只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神像。神像顷刻破碎,金色的碎片四散开,窄窄的人孔显露了出来。 这个人孔所通往的,大概就是怜樽所说的墓室了。 背起早已准备好的行囊,拿上陪伴我度过数年孤单岁月的手电。我不假思索,头也不回地跳下了人孔,落在了看不见尽头的螺旋石阶的前方。 珂琉紧随于后,并拦住了想要一同下来的怜樽,“为什么我非要让你看到死状不可?”他这么说着从内侧关上了人孔的顶盖。 悬臂的石阶没有护栏,右侧贴邻石壁,左侧悬在空中。又因其十分狭窄,只够一人通过,我无法与珂琉并排,将他护在内侧。只得交代一句“小心楼梯”,便向下迈去。 许是因为进入自己的墓穴,难免有种沉重的心情,我们二人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顺着看不到尽头的石阶下行。只有拐杖落地的声音, 分卷阅读45 一下又一下有规律的传来。 想要打破这沉重的静谧,我抛出了话题:“到底埋在多深啊?” 衣袖突然自后方拽紧,我回过头,只见珂琉有些不自然地站在那里,神情很是闪烁。 “怎么了?”我疑惑道。 他张张嘴,犹疑不定的说出“不知道”来。 虽然觉得他有些奇怪,但我想无论是谁,要面对自己的尸体时或许多少都会变得有那么点奇怪,所以我没有深究,就这样继续在这向上没有尽头、向下也没有尽头,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螺旋石阶上继续下行。 思考变得愚钝,意识变得模糊,我脚下所踏的仿佛不是阶梯,而是时间的洪流。 身后拐杖落地的声音有时传来,有时消失。我明明那么在意惜樽的脚,此时却只能像被赶尸一般思绪不清地向前。唯一清晰的是自手心传来的体温——珂琉不知何时将手从衣袖移到了我的手中,用力拽紧了我。地下的温度明明比地上低,他的手心却泌出了薄薄的汗水。 “难道要一直走到地心吗。”我突然冒出这种奇异的想法。 “我们连地幔都还没走到。”背后传来微微的笑声。 在现世的岁月,已经将他从一个对简体字都要连蒙带猜的人变成了可以随口说出“地幔”这种现代化词汇的人了。回想起他真心害怕公交车的样子,我转头看他,他也笑脸盈盈地看我。 “那我们走了多深了呢?” “……两米多?”他向上看了看,似笑非笑地告诉我。 我起初以为他在开玩笑,从那笑容中却只看出了愉悦与挖苦,找不出一点开玩笑的影子。 “离我们要到的地方,也只剩不到一米的高度罢了,”他垂下视线,望着台阶左侧那我即使借着手电,也只能看到一片迷雾的下方说道,“你之所以走不到,是因为你在迷茫。” “我很坚定。”我否认的坚决。 “你在迷茫。明明卫惜樽的只差一步之遥了,为什么你要在这里迷茫呢?”他笑着,说地轻轻的,我的思想却动摇起来。 然后终于接受了这个假设,埋怨起他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不觉得看你这像仓鼠在仓鼠笼中一般原地踏步的滑稽样子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不到一米的话,那从这边跳下去就能到了吧?”我望着石阶左侧岔开了话题。 “没有跳的必要,”他身形一闪,从我的身后闪现到了我的身前。 我愣愣看着那明明经过瞬移却一直未从我手上离开的他的手。那手却拽了我一把:“走了。” 迷雾被他的身影驱散,平稳的地面随着前进的脚步缓缓出现在了眼前。 “到了。”他又简短地说道,松开了我的手。 手心再没有热度传来,我在终于抵达的墓室中抬头仰望,此时我已可以看清它的顶部,确实仅有三米多高的样子。 “你也有迷茫的时候啊。”珂琉学着我的样子抬头,语气罕见的温柔。 我心烦意乱,想要收回的视线恰巧落在陪葬品上——多数是些上了年龄的瓶瓶罐罐,唯有一只坠着琉璃的耳坠突兀地落在地上,它的个头虽然小巧,却泛着莹润的虹光,就像是以天虹为原料制成的那般。我一时被那夺目的光芒吸引,鬼迷心窍般地将心理话说出了口:“把这个东西偷走能卖不少钱吧。” “偷走……”珂琉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倒也不必在墓主面前做盗墓宣言。要是你喜欢,那就送你吧。但是不准拿去卖。如果被我知道你把它卖了或是弄丢了或是弄坏了,就诅咒你。” “……我不要了,”我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不再东张西望,直直走向了墓室的中心,小小的石棺就摆放在那儿,“这里好小。” “这么穷酸还真是对不起。”珂琉不以为然。 我将手电向石棺照去,才看清棺盖上精雕细镂的并不是山水。那雕的是数个有着长长的头发与长长的耳朵的瘦削儿童,他们的身形瘦削到扭曲,光是视线落到其上,就有一种心里发毛的感觉。 珂琉见我盯着那浮雕打量了许久,缓缓开口道:“有钱人家的墓道里总要摆几个翁仲像,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或许翁仲是个战无不胜的将军,达官贵人都想借他来守墓。” “嗯,”珂琉点点头,慢慢绕向石棺的另一边,“是想让他从一种以亡者脑髓为食的、名做‘方良’的鬼怪手中把墓主守护下来。” 他说的很慢,像是为了让我听明白,又像是说这一番话着实费力气。 他终于走到了我的对侧,石棺横在我们之间。他抬起左手遮住了一个人形浮雕的眼睛:“这就是方良。” 受身无间者 他虽已努力把语气控制的平稳,我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为他所承受的恶意、为他用平静的话语也无法遮盖的恨意。 我的右手跨过石棺,落在了他的 分卷阅读46 脑袋上:“好在你还是那么冰雪聪明、才识过人、能谋善断、诡计多端,没有让坏人得逞。” 他故作平静的表情愣在脸上,然后恣意地笑了起来:“是不是不小心混进了一句真心话?” “全部都是真心话,”我揉揉他的头发,“把它拿走吧。” 从沉重的气氛中短暂地解脱出来,沉重棺盖被轻而易举地掀翻在地,发出低沉的闷响。 在没有任何纹样点缀的浅紫色衣袍下,小小的身体看似安详地躺在棺椁之中,我伸手去摸,那宽宽的衣袖之下却是空荡荡的。 我突然眼睛一酸,又将手伸向了那覆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面孔之上,却被珂琉制住了动作。 “怎么了?”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怜悯,我不敢抬头看他,只这么心神不宁地问了一句。 “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脸。我讨厌它。”他言简意赅。 我很难想象比这毫无美感的可怖面具更令人讨厌的脸,但我还是将手从棺椁中抽了出来。将手电递给他,然后从行囊中拿出缝合针与缝合线来。 掀起他空空如也的袖子,我对着还有薄薄温热的断臂下了一针。 他已经切断自己与断臂的五感连接,所以我不用顾忌会不会弄痛他。 暗自下定比任何入殓师都要缝的更漂亮的决心,我用了不会在体表留下缝线的皮内缝合法。将全身心都投入在缝合上,直到所有缝合都结束才再次抬起头,自满地想要向珂琉炫耀自己缝的是如何完美。却发现他趴在棺材的边沿,用像是醉眼朦胧一般湿润的眼睛看着我,嘴角还带着柔和的笑意。 那副样子就像刚刚在妈妈怀里睡醒的小奶猫,不要说是在珂琉身上,就是在惜樽身上,我也没看过这样温和又满足的表情。 ——好可怕,我居然用“温和”来形容珂琉。 自夸的话语停在嘴边,我愣愣问道:“怎么了?” “我有几个想不明白的问题。”他说。 “为什么你和卫名莳睡在一个房间里我就会生气? “为什么看到你和未崃站在一起我就会生气? “为什么一想到不能再见到你我就会生气?” ……欸?他……他突然之间在说什么:“……因为你本来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生气?” “……”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为什么我现在就想把那棵槐树劈成柴火?” “?!” “回答我,为什么。”他将身子直起了些,向我的方向倾了过来。 “这……这种事你去问卫一就好了。”我心虚地低下头去。 “不要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的左手跨过石棺向我的脸伸来,却在还没触碰到我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听到小小的“咔嚓”声,是他关掉了手电。地底的空间失去了唯一的光源:“为什么你要编故事骗我说书生喜欢螃蟹?世上从来只有螃蟹喜欢书生,书生又怎么可能喜欢螃蟹。只有脑袋进水的书生才会喜欢螃蟹。” “……” “……很快,我就要再也见不到你了吧。”指尖的触感由脸颊传来,失去了光感之后,就连些微的触感被无限地放大起来。 我手上所拿的缝合针上的线仍与棺椁中的尸身相连,一时之间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最终因为怕弄坏自己的旷世杰作,只得愣在原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我等了很久,直到他的手指从我的脸颊游移到耳朵,他才用缓慢而又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出了下一句:“我们可以定下来世的约定吗?” “……可是……我已经……” “已经和别人订过了来世的约定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的一生又不可能只遇见一个人。”与强硬的口吻不同,他的指尖在我的右耳上轻柔地摩挲。 “……我、我从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那现在想,”耳垂传来金属的冰凉触感,即使看不见,我也知道是那坠着琉璃的耳坠被挂上了我的耳朵:“算了,还是来世再想好了,感谢我这辈子放过你吧……这就当做给你的嫁礼,希望你今后要嫁的人可以匹配得上这份嫁礼。” “所以,”他又将手电打开,过于刺眼的光线通过角膜,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他又将在我右耳上停留了很久的手移到我的下颚。这次不再温柔,而是用力抬起,强迫我直视他的眼睛,“我们可以定下来世的约定吗?” 他的面上早已褪去奶般猫的温和,换上了一种捕猎者独有的神态。 “如果”,我斟酌了好一会字眼,“如果你能做一个仁慈的、不再滥杀无辜的、受人敬仰的神的话。” “是什么让你有勇气开口和我谈条件?你该不会忘了自己还有一张空白欠条在我手上吧?而且——‘无辜’?”他低声轻笑,话语中满是嘲弄,“谁无辜?他们的生不都是建立在我的死之上吗?盘蛇地区的所有人都是在我的恩泽下得以存活,难道不是吗?本该在1569年就该毁坏的东西,托了我的福得以延续至今,我现在毁灭他们 分卷阅读47 有什么不对?——也该把从我这借的时间还给我了。还给我的时候至少还应该跪着感谢我不收利息地让他们安稳生活、繁衍生息直至今日吧? “说起来没有亲眼看到蛇尾村那些人的丑陋死相着实令我遗憾,他们那时一定是像蛆虫一样无力地扭动身躯做着最后的痛苦挣扎吧,我竟然错过了如此美妙的景象。 “你说祖先犯的错不该由后代偿还?那我就不管了,让他们下辈子投胎的时候注意点吧——不过……算了,”他终于放下捏着我下颚的手,兴味索然地玩弄起手电来——开灯关灯、开灯关灯——“算了,比起‘想要的东西’,世上确实有‘更想要的东西039;——就答应你吧。” 恶言不断从他口中滚落,我只觉悲从中来。那些话语在我耳中仿佛不是尖刻的叫骂,而是大声的哭啼。他从人类那边所接受的是一刀一刀实打实挨在身上的痛苦,现在却只能将那些伤害还以口舌。 我所提的条件真的是以他为出发点考虑的吗?这个条件是否委实太残酷了些? 我不愿露出伤感的样子,硬是装出倨傲的样子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谢谢……来生我们一定会以更好的形式再次相遇。” 这就是他回到自己的身体之前,我与他的最后对话。 *** 珂琉比我想象的要高一些,与我之前给他准备的义肢并不十分的匹配。但好在他是一个神,他可以飞。 或许正是因为那不匹配的义肢,自从他回到自己的身体后我还没有见过他下地走路的样子,他的双脚大多时候都踏虚空中。加上衣袍比脚还要来得长些,这么一来倒也看不出身有残疾的样子。 根据珂琉的感知,慈安堂派了大量人已经在毋山山脚形成包围圈,“反正你们在山下也没有挂念的人,在山上多待几天也无所谓吧。又饿不死,”珂琉说得满不在乎,“他们既不敢上母山来,也不可能永远守着母山。” 他在我们三人的手上缠上一种坚韧的藤蔓,还不待我细看,短暂出现在视线中的藤蔓便隐形不见,也并不传来任何触感。他说藤蔓的另一端绕在他的手腕,这样即使我们不小心在毋山迷路,他也可以顺着藤蔓把我们带到正确的时空中。 唯有不会迷茫的卫一不用采取防范措施。 *** 在毋山停留的第二天,惜樽终于从昏睡中悠悠转醒。一直在床边守着的我见他睫毛微动,于是眼也不眨地紧盯着他的脸。 他总算睁开那仿佛有千斤沉重的眼皮,慢慢将视线汇集在我脸上,然后开口叫了声“阿姐”。 他还认得我,即使已经快要过去四年,即使我已经不再像我。 感动的再会只持续了五秒钟,自觉是家庭重要分子的卫一察觉到这里的动静,扑腾着翅膀跑了过来。 于是所有将要说出口的思念都被“阿姐!有鹅!”的惨叫声打断,我把他护在身后,我知道我的弟弟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只有卫一不知所措,它哪受过这等委屈?它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它只是一只普通鹅。 在后面的几天里,我都在对他说这四年中发生的事——主要是第四年,前三年着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直重复着同一件事而已。但这一年发生的事又有那么些血腥,我时常在说到半途时犹豫。后来我才想起,他和我一样是在鬼故事中长大的孩子,害怕这类话题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我的视线一转,搜寻到座在不远处的枯枝看着天空的珂琉。自从他回到自己的身体,与我们之间便产生了微妙的距离。或许这就是神与人的距离,就像他曾劝过我许多次的“人妖殊途”那样。就算他飞得没多高,也再不是能随手摸到头的距离。 *在惜樽眼中 “珂琉大人是怎么样的人?”我五岁时曾这样问过奶奶。 奶奶只是笑笑,没有马上回答我,手上的扇子依旧那么不紧不慢地摇着。一直到我都要睡着了,她才小声地说起:“他啊……不是坏人。是惜樽总有一天要亲眼见到的人。” “欸?”即使我当时只有五岁,也明白这个答案并不普通。它将我与怪谈中那遥不可及的神鬼联系到了一起,但没一会儿,聪明的我便自以为找到了答案:“是说感恩祠的神像吗?那个早见过啦,奶奶常常带我们去的!” “不是。”奶奶笑着否定了我的自作聪明。 “那是我……自己到毋山上去,然后见到了珂琉大人?”我试探地问。 “嗯。”奶奶的声音既轻缓又坚定,虽然给出的是这种答案,确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安心,仿佛就身处那个怪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会去的!”我当即认为奶奶是为了警告我不要上毋山而在吓唬我,“奶奶就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去的。” 未曾想她轻轻地笑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命运的不可违抗性的,”蒲扇一下一下钝钝地落在我身上,“所以我才总是对你讲些恐怖的故事,奶奶只希望你能不那么害怕地、更加 分卷阅读48 勇敢地面对今后将要发生的事。” 我所保有的童年记忆并不多,那个夜晚却一直深深烙在我的脑中,因为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会一口咬定我会上毋山,不明白什么叫命运的不可违抗性。 直到七年后的那一天我才突然明白,原来我是为了阻止姐姐才到毋山上去的。如果是为了阻止姐姐走上不幸的道路的话,我可以接受。 如今也只有那条路了吧——我失踪的话,姐姐就没有了非要和不喜欢的人结婚的理由。 我上了毋山。 奶奶说过,那个“在毋山被叫名字不能回头”不过是被夸大过的传言。要想被珂琉大人带走,就要到毋山的感恩祠去,自己亲口对他请求。 我知道感恩祠就在毋山的最高处,只要一直向上攀登就好,但我一直从早上走到了晚上,却始终无法登上毋山的顶峰,前路仿佛无尽地向前延展。我就像夸父追逐永远无法追逐到的太阳那般追逐着永远到不了的山顶。 我又渴又饿,比起这些,更可怕的是完全暗下来的毋山给我带来的恐惧感。 我是气急之下离家的,更没有想到要见到珂琉大人需要走那么长的一段路,自然没有准备手电一类的照明用具。在被黑暗的笼罩的毋山中,唯有悬在高天的那轮明月给我带来一丝微光。 然而我借着这光亮,只能看到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边是山,右边也是山。无边的山化作无边的恐惧向我压来。 被无名的恐惧追逐,我闭上眼睛不看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山,加快脚步奔跑起来。 这种惊慌没有持续多久,我一脚踩空,便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不过还好,哪里都没有觉得痛,饥饿感与疲惫感也不知为何尽数消失了。 为了站起身来,我不得不再次睁开眼睛,然后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景象——感恩祠在我的面前。 虽然无法理解,但我还是很高兴,我终于抵达了这漫长旅途的终点。奶奶说过珂琉大人不是坏人,所以没有什么好怕的,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我推开祠堂赤红色的大门,就见一个半透明的魂灵背对着我站在比自己巨大许多的神像前。他缓缓转过身,形象与身后的神像重叠。没错了,这就是珂琉大人。 “珂琉大人,请带走我。”我这么对他说。 他听见我这么说好像也并不觉得开心,竟然先是给了我一个冷笑,接着以一种轻蔑的语气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接收你这残破的躯体呢?” 奶奶说他不是坏人的,所以他一定只是在单纯的问我而已。 “嗯……虽然爬了一天山是有点脏了,但是大家一直都说我是很可爱的,只要洗一洗一定就能恢复可爱的样子了!”我为自己辩解。 他歪歪头,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可不像洗洗就能恢复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不料手却穿过了自己的头,“……?!” 我又惊又怕,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与眼前的珂琉大人一样,也是半透明的。 不止手——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那里也一样。 “看来你还没发现。”珂琉大人轻轻一笑,将指着头的手放下了些,然后指向了门外,那是我刚才跌落的地方。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那里躺着……另一个自己。 那才是有实体的自己,他因为踩空一脚而滚落,头磕到了石块上。很多很多的血顺着脑袋流淌了下来,眉头也正痛苦地皱起。 “……” 身后传来了珂琉大人的笑声,那笑声发自内心、十分愉快:“你就要死了。” 我觉得奶奶说的有错,他不仅是坏人,还是很标准的那种坏人。 我不想理他了,我试图将这个自己与昏倒在那里的自己重叠,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的意识回到身体里。 他不知何时就座到了近旁的一根枯枝上,像观看动物表演一样看着这里。 我则仍在努力,努力将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与另一个自己重合。 “喂、”他突然叫了我一声,“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哼、”我回答他,“亏得奶奶对你那么好,她还活着的时候每个节日都会带我和姐姐去感恩祠上香,还要带那些漂亮的水果供给你、还说你是个好人……哼!” “你奶奶……叫什么名字?” “……江月溶,好听吧?”想起那个刻在墓碑上的名字,我的眼睛鼻子皆是一酸。 “……你是她的后人啊……”他的语气中多少有些怅惘的意味。 气氛一时间被悲哀笼罩。他突然跃下枯枝站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拉出了重合了半天的躯体:“你的身体我收下了。” 未待我反应过来,一阵劲风就在我与眼前的他之间刮过,扬起的尘沙从面前拂过,我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待再次睁开眼睛时,周边的景色已然摇身一变,我站在了一方泉水前,方才漆黑的深夜也变成了朦胧的 分卷阅读49 黎明。 “收下了”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但是好像那样就不会死了的样子,我觉得这样就好。或许奶奶说的是对的,他不是坏人。 我忍不住将脚伸进眼前的泉水里,明明已经没有能感知流水的身体,这样做却好像还是能感到凉爽。 有这种感觉的显然并非我一人,泉水中央有个平躺在水面上的女孩。我学着她的样子,试着不沉入水底而是踩在水面上,颤巍巍地走到她身边。 我本以为她没有察觉到我的靠近,因为她眼也不睁。结果她毫无预兆地开口说了一句:“有事吗?” 我吓了一跳,一时脚下不稳,半截身子跌入了水中。没再挣扎回水面上,我泡在水里讷讷问道:“请问,这里是哪里?” “……毋山。” 这个问题似乎蠢到她了,我尽力问了个更有水平的问题:“你知道怎么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吗?” 她微微睁开眼睛瞥了我一眼,这个问题似乎让她不悦:“等珂琉大人把身体还给我们不就好了吗?” “那、那要是他一直不还怎么办?” “一直不还?”她睁开圆圆的眼睛笑了笑,“还有这样的好事?……可惜一旦身体超龄,他就不能用了,”她说着遗憾地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滚,坐了起来,“你是怎么回事?什么都不知道就和珂琉大人做了交易?” 她看着比我要小一些,身上却有一种莫名的长辈氛围,我挠挠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对了、你家住哪?等我们出去以后我可以去找你玩。” “家……”她皱起眉头,“……住在蛇尾村。” “没去过……”我说出口后又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听过,想了又想才想起它的出处,“但是我奶奶小时候在那里住过!” 她的脸突然冷了下来,好不容易变得缓和的空气又凝结起来,“是吗?那你奶奶是个坏人呢。” “欸——她绝对是个好人!”我立马反驳。 “哼,那你倒是说说她的名字让我听听。我在蛇尾村可没见过一个好人。”她勾起嘲讽的笑,斜着眼睛看着我。 “她叫江月溶、江月溶!”我觉得今天已经重复过好几遍她的名字。 女孩嘲讽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将本就很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你是说……我?……你奶奶……是我?” *在月溶眼中 从十岁那年起,我便知晓了我今生的全部命运。 那一年我自愿将身体出借给珂琉大人,之后在毋山上遇见了自己未来的孙子。他听说我是我就扑过来哭哭啼啼地说对不起我,在我辞世前和我闹了脾气,因此没有见到我临终前的最后一面之类的事。 于是我被迫知道了自己的大致死期,以及走的很突然以至于没有什么痛苦这回事。算了,这也不算太差。 “好了好了,我现在已经知道并且提前原谅你了,可以多说说我活着时的事情吗?” 然后这个便宜孙子真的和我说了很多,比如我的丈夫走的很早、我的儿子儿媳也走的很早的事。 ……我的人生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好事了吗? 我是被拐卖到蛇尾村的。虽然被拐的记忆已经很不清晰,但我明白我是被拐卖给那户穷人家做童养媳的。 等我长到再大一些,就开始试着逃跑。后来我才发现整个蛇尾村的人都是共犯,他们互相监视自己买来的妇女儿童。所以我的数次逃跑所获的成果不是一顿毒打就是两顿毒打。 不过我觉得比起夏天在炙人的灶台前烧火、隆冬里去河边洗一整家人的衣服,挨打要好得多。所以我还是逮到机会就逃跑,即使我对“逃出去”这件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也许是希望自己被打死的。 直到我听到有个妇人在吓自己的孩子,说是“如果在毋山上听到有人喊你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回头的话,就会被珂琉大人带走。” 我本不是盘蛇地区的人,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珂琉大人”的名字,他的形象在我心中无疑是高大的。 我想要被带走。不管会被带去什么地方——总不会比在蛇尾村更糟了吧? 于是在下一次的逃跑中,我选择了毋山的方向。 与每一次逃跑一样,身后总有凶猛如罗刹的男人女人在追逐。 ——也不一定有那样凶猛,那只是十岁的我眼中所有蛇尾村村人的共有形象罢了。 而当我踏入毋山的边界,那些食人的恶鬼又变成了渺小的毛虫。他们的行为是那样懦弱、声音是那样虚伪,他们不敢踏进毋山一步,只敢假情假意地劝慰我回去、恐吓我再上前一步就会被珂琉大人带走。 我第一次在逃跑中有机会回头:“还有这样的好事?”我摆出胜利的笑容。 毛虫又变回食人魔,气急败坏地对我叫骂。那些骂声被呼呼的风吹的零落,组不成一个像样的词组。我回身向前,再也不回头——除非珂琉大人出声叫我。 分卷阅读50 那时的我笃信,从我踏入毋山的此刻开始,我的人生就由不幸转为了幸。 直到遇到那个孩子,我才发现这不过是我的离谱误会罢了。 然而机智如我怎么可能轻易对命运屈服? 心如死灰只有那么一瞬间,我望着那个许是我孙子的少年天真的面孔,轻而易举地套出了他爷爷的名字——那个将我再次带上不幸道路的人的名字。 我已经明白,眼前的少年是命运赠予我的、足以改变未来的礼物。 我绝对不会辜负这份厚礼,绝对会避开那个人,换一个不那么悲惨的人生。 在扰乱时空的狂风再次刮起之前,我认真地对少年说了“再见。” ——再见,我那在修正后的未来中将不复存在的血亲。 ***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仍旧是我人生中最为高光的一天——我遇到那个名字被深深刻在黑名单里的那个人的那一天。 什么“这个人会给我带来不幸”早被我甩到一边,我的脑中满是“我居然有和这个人在一起的可能性”所带来的冲击感。 我幼时在毋山遇到的孩童确实是命运赠予我的礼物——如果不是那个预言的存在,我就不会有接近那个人的勇气。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会与我这种普通人类产生关联的人。 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即便只能有一天,又怎么能说是不幸呢? 没有任何犹豫地,我选择去有他的未来,自行踏上了“不幸”的道路。之后的人生如幼时的预言所说,“不幸”一一验证。 在他人眼中我的人生大概是那种无论怎么粉饰也无法厚着脸皮说是幸福的人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被命运眷顾的人。命运提早将我的未来泄露于我,因此我才能够认真计算还能和重要的人们一起度过的剩余时光、达成了不论哪天迎来终结都了无遗憾的人生。 *** “有樽,今年的愿望好短呀。”12月3日这天晚上,我同往年一样早早带着孙女在感恩祠等候游神的开始。 她吸吸鼻子,鼻尖被冻得红红的:“我每年的愿望都一样呀:希望阿爹工作顺利,阿娘天天开心,奶奶长命百岁,弟弟快快长大,”她又吸了吸鼻子,这次不是因为冷,“现在阿爹和阿娘都不在了……所以就短了一半。” ——过不了几年,连第三个愿望都要被删去了。“有樽,只要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了无遗憾地度过每一天,到不论哪天死亡降临到他们身上都不会有遗憾的程度,那就是幸福的人生了。” 她眼里噙着泪水,迷茫地看着我。我知道她还太小,她不能明白:“……如果愿望有一天可以再变长就好了。” 这回她听懂了,虽然她仍旧不能理解:“那奶奶呢?奶奶许了什么愿?很长的愿吗?” “奶奶没有许愿。”我从不许愿,也不觉得珂琉会实现任何人的愿望。 “嗯?”她更加不解,“可是大家都许愿的,既然奶奶没有愿望,为什么过节的时候总是要来祭拜珂琉大人呢?” “因为珂琉大人……”我笑了笑,“因为他对奶奶来说是像老朋友一样的人。” “欸!?”这回她总算忘记难过,脸上满是惊异的神色,“珂琉大人,是朋友!?” 锣鼓声从祠堂外传来,游神开始了。 有樽突然对门外的方向合十双手,闭上眼睛又许了一个愿。 “奶奶,快走,游神开始了。”她很快又睁开眼睛拉着我向外小跑。 “刚才许了什么愿?”我很是好奇。 “嗯?”她回头看我,“奶奶不是说愿望长一点好吗?我祈愿珂琉大人能够幸福快乐。” “……”我愣了愣,因为找不出珂琉和“幸福快乐”这个词的任何联系。非要说有什么联系,那就是反义词的联系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这么离谱的愿望也是能够存在的啊。我没有将想要的东西寄托在他人身上的习惯,但是,就让我破例这么一次吧。 “……希望有樽和惜樽在我就快无法触及的的未来里能轻易跨过所有困难,简单地获得幸福。”我在心里默念。 就算谁都明白能轻易跨过的困难、简单就能入手的幸福哪里都不存在。 但他们俩有我认知以外的人生,所以怎么许都不过分吧?思考着不能预知的未来,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类都这么喜欢许愿。 我突然变得贪心起来,想要再许一个愿。 我和有樽挤到围观游神的人群前列。 我闭上眼睛,斑斓的烟火与喧闹的演出皆被隔离在薄薄的眼皮之外:“希望珂琉早日走出仇恨的螺旋,然后……” 关于他的事,其实我所知道的并不多,大都是在毋山的那段时间里与偶尔会遇到的二三魂灵闲聊得来。 但我知道,自来到这个世上起,他没有过过一天孩子应过的生活。就算有别人借他身体,也尽是些被逼上绝路的孩子,不过是换了一种疾苦去体验罢了。 分卷阅读51 这也是他总是无法达成目标的原因。他着实不是那种能将被打落的牙能往肚里咽的人,总是睚眦必报,轻易露出他的尖牙,然后很快暴露身份。 但是……他很珍惜大家的身体。就算身份暴露,也会设法在慈安堂出现前逃回毋山上。他不是坏人。 “然后……幸福快乐。” 我不知道我是在向谁许愿,如果这个愿望真的能够传达到珂琉那里,他大概是会生气的吧。 这真是个非常肆意的幻想。 但愿望这种东西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吗? *************** “但是,阿姐,”我将在毋山上遇见小时候的奶奶的事告诉给姐姐,“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命运的不可违抗性。” 阿姐沉默了片刻,反而向我问道:“你有没有告诉奶奶,你的名字叫做卫惜樽,是她起的。” 我摇摇头:“没有,这和名字有什么关系吗?‘惜樽’不是‘珍惜有樽’的意思吗?” “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啊?”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阿姐眉眼弯弯地摸了摸我的头,“等你学到李白的《将敬酒》就会明白。” 我不能明白。 但是也有我能明白的事。 奶奶过世后,我曾去找过那个她生前信奉的神明许过一次愿,说我还想再见奶奶一面。 这个愿望实现了。奶奶果然不会骗我,珂琉大人是个好人! 食人鱼与三脚猫 梦惊醒,梦中依然是那些已经反复上演过千万次的雷同剧情。但如今只要睁开眼睛,就能见到在不远处的地铺上睡得正香的惜樽,我在黑暗中注视了他一会,确定他不是我所见到的幻象、之前的记忆也不是我的幻想后总算送了口气。 我又将视线移到祠堂的别处,怜樽的睡姿如往常一般端庄,珂琉也如往常一般不在之前为他摆放的铺位上。 或许神不需要睡觉,又或许是他喜欢露宿枝头,总之我从没见他睡在感恩祠里。 我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觉,然而被冷汗浸透的衣服和身体黏在一起,着实有些难以忍受。 就这样在床上又呆了五分钟,我终于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向感恩祠外走去。 距感恩祠不远处有一方泉水,我打去到那里清理一下身体。 不知不觉间,我与毋山就已建立起了微妙的信赖关系。 所以我没有带上手电,只借着皎皎的月光悠闲漫步到了泉水的前方。 在四周皆是枯枝败叶的山泉边,唯有自浅水处稀稀落落抽出的贝母花随风轻摇着自己近乎透明的纤弱身体。 ——老实说,因为那位神明的原因,毋山上出现怎样的景色都不为怪。又或者说是我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可以发自内心地称赞一句“真好看”。 摇曳着贝母花的泉里已有先客。他泡在靠岸的泉水里,趴在水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熟睡,湿濡的长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单薄的脊背上。 现在这座山上只有四个人,既然其它两个刚刚都在感恩祠里见着了。何况这个头发长度,除了带了假发的怜樽就只有珂琉了,这个人显然就是珂琉。 如今秋季已经来临,虽然不知道神明会不会感冒,但跪在水里睡觉想来也不会太舒服,何况他的一只脚还是可能被泡坏的义肢。 于是我走到他身前蹲下,打算叫醒他,顺便问问他这些天都是在哪里睡的。 而我伸出的手还未碰到他,他便像感受到危险的小兽一般抬起了迷茫的脸。 我们两在看清彼此的脸后皆是一愣。他的反应比我更快,立刻用被泉水泡的冰凉的手挡住了我的眼睛。 我眨眨眼睛,睫毛沾上细细的水珠:“槐守……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再次见到他,又觉得有哪里不对。难道是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迷失在了时间的洪流中,因此才能在今生再次相见吗? 我闭上眼睛,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就算明白知缠在其上的藤蔓看不见也摸不着。 听到我叫他,他的手明显僵了一下。他不回答,我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山间,仿佛我们本就是这静谧之山的一部分。 许久,他总算发下那只执拗地举着的手。我睁眼看他,他已经像变戏法般穿上了如夜般漆黑的衣裳,发上也已经没有了湿濡的痕迹。他离开水面,坐到了那块大石头上。于是我也座上那块石头,将视线再次落在他身上。 他的五官与我们初遇时别无二致,只是雪白的头发和碧绿的眼睛都变成了不掺任何杂质的纯黑色,原先的短发也变得很长。不过是这些变化,却让整个人的氛围发生了巨变。就像一下子从幼儿长成了少年。 我无法将那个把鼻涕眼泪都抹在我衣服上的他和眼前这个冷戾的他联系起来,于是又将他细细看了一番,最后唯一的感想是他真好看。还是那么地——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漂亮。 他起先 分卷阅读52 还和我对视,不一会儿就移开了眼睛,迟疑地开口道:“……也不至于一眨不眨地看吧?” ——声音也不再是过去那种纯粹的清冽,虽能听出是同样的音色,却混入了一种骄横跋扈的语调。 虽然能理解这种音色不过是他过去的声音混合上几分傲慢所调和出的结果,我却忍不住将这音色往某个方向联想——这音色比起过去的他,反而更接近现在的珂琉。 “怎么了?”见我一直没反应,他有些紧张起来,“我……是不是变难看了?” “欸!?”我终于回过神来,“怎么会?!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得让人不舍得眨眼睛……但是……你那里现在是哪一年?” “……?”他似乎不太明白我这样问的原因。 “槐守上次说,要等到我下辈子的时候才能再次修成人形吧?” “……2200年左右吧。”他轻声答道。已经过去了200年吗……200年确实有将人做如此改变的力量。 没有谁能在200年一成不变。 “是吗?你……走失了吗?”我不知道他现在知道多少关于这座山的事,脱口的问法十分模糊。 “……嗯,我走失了……但是能见到你真好。”他仰起头去看深邃的夜空,黑发被轻柔的夜风吹动。 “2200年的世界还好吗?”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看那满天星斗,月亮已经不知躲到了何处去。 他有些怅然垂下眸子:“我还没有走出这座山……” “那就是说……我是你再次修炼成人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我的心情有点微妙,虽说我当初并非是发自内心地和他建下那个长久约定的,但是“对他来说用了200年,对我来说却用了不到100天”这点难免让我产生一种占了便宜的违约感。 他点点头:“不过2200年的世界,和现在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世界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会有什么改变。” “那是你一直在山上才这么觉得吧?”我轻轻一笑,“我小时候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相差不过二十年,就已经有相当大的改变了。就连你自己也变了很多,不是吗?” “我……变了很多吗?”他变得焦躁起来,“我哪里变了?” “……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头发的长度、声音。”我一一告诉他。 听到我的回答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追问道:“那是以前的我好看还是现在的我好看?” “……——”如果要真心回答的话,这是一个很难得出结论的问题。但此刻围绕在我们周边的氛围,完全不是可以回答出“过去的你更好看”的氛围。 “不用这么快回答,”用自己双手轻轻抓住我的双手,他把自己的脸靠近我,朝我俯过身来,“你再认真看看。” 我真的看得很认真,甚至看到了他瞳孔中倒映出的我自己,星光与我一起在他的眼中闪耀。 或许是我看得入神了,星光都隐去的身影,瞳孔中的那个自己却越来越大,最后我突然看不见了自己——他闭上眼睛,将唇印了在了我的唇上,月光照射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连睫毛的微颤在我眼中都清清楚楚。 事情发生的突然,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舌尖轻柔地在我嘴角舔舐,我的思考变成一团浆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 直到他的舌尖触到我的舌尖,我脑中的警铃才迟来的奏起。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 ——要是被他知道了—— ——被谁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已然产生,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槐守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睛,与唇上的动作不同,他的眼睛正用狠戾的目光轻蔑地看着我。 这视线与某个人重叠起来,我不由得抖了一抖,挣扎着脱离了他的束缚,唯有右手还被他拉着。 我用力站起了身,在那只拉着的手的连带下,他也被我硬是拖了起来。但他一时没站稳,马上又以一种充满违和感的姿势跌坐在了地上。 我的右手终于也重获自由,却又有些不忍心将他就这样抛在这空荡荡的山上。 这心理反应在我的行为上,我面朝着他,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一步步往感恩祠的方向后退。说不清自己是更希望他拍拍腿站起来,还是希望他就这样放我离开。 还没退几步,我的右手上突然传来被拉扯的触感。 ……? ——那是珂琉留下藤蔓的位置。 那力量又是将我用力一拽,我像提线木偶一般被拽回了槐守身边,然后被拽地跌在了冰冷的泉水中。 泉水冰冷得刺骨,我跌坐在泉水里,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 比泉水更冰冷的是那个人的眼睛—— 他终于站了起来,他站的不稳,左脚明显比右脚短了一截。他走的更加不稳,就像刚刚才和巫婆签订协议长出双腿的小美人鱼。 分卷阅读53 ——不,在和巫婆签订协议之前,他一定是条食人鱼。 食人鱼张开了嘴:“莫非你是想留下来为我陪葬,才故意给我安了条怎么磕碜的腿以激怒我吗?” “你、你为什么假装槐守?”就算是再蠢,我也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 “假装?”他轻蔑地笑了笑,亦步亦趋地步到水里。不久之前他还在使用惜樽的身体,那时惜樽的右脚受伤了,他已经习惯将力气使在左脚的走路方式。然而如今他缺失的是左脚,完全相反的使力方式使他走得十分艰辛,“少瞧不起人了,那个偷用别人脸的小妖怪,让我借用一下名字怎么了?” “倒是你,”他已经走进水里,用没有温度的义肢轻轻踢了踢我的腰,“轻浮。” 或许是因为没有使用义肢的经验,他真的踢得很轻,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在被拳脚相加的自觉,反而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再次跌倒。分神想着这些,我的回答显得有些没底气:“我哪里轻浮了?” “为什么不挣扎?”他不擅长使用义肢,索性又在我身边跪坐了下来。 “……哈?是你自己亲上来的吧?如果我轻浮的话,那你不是更轻浮?”他完全不讲道理。 “我亲我自己喜欢的人怎么轻浮了?”他即刻说出自己的歪理。 ……?他在说什么啊?这是在吵架时应该说的话吗? 我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索性将头转向一边不再看他,免得自己再次色令智昏,输了这本来可以赢的骂战。 然而他很快又将我的头掰向他的方向。 “我今天就要让你学会挣扎。”他这么对我说。 皇后和她的毒苹果 我猛地睁开眼睛,从感恩祠的地铺上坐了起来。 昨夜我作了个相当离奇的梦,以至于醒来后仍然心有余悸。 时间已经不早,阳光穿过格子窗把空气中的灰尘照得闪闪发光。惜樽正巧从门外走进来,见我醒了便拄着拐杖快步移动到我身边:“阿姐,你醒了,”他用没有拄着拐杖的那只手指指自己的嘴唇,“你的嘴怎么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摸摸自己的唇,然后摸到了一道昨夜在梦中留下的伤痕。 …… 不是梦…… 惜樽见我呆坐在那里,他又将那只手伸到我面前晃了晃:“阿姐?又做噩梦了吗?” 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胡扯:“嗯……做噩梦时咬的。” 这反而换来了惜樽的一顿安慰:“对不起,阿姐,我再也不会乱跑了,你不要再做噩梦了……阿姐一直没有醒来,哥哥已经收集好午饭的食材啦。” 他口中的哥哥指的是怜樽。自从他回到自己的身体后,怜樽对他灌输了不少“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哥”之类的瞎话,说的连我都要信了。 至于“午饭的食材”,毋山上偶尔能找到几株长的正好的果树及蔬菜。找到它们就像是珂琉和我们之间的游戏。 怜樽不会做菜,我急忙起身想去洗漱,然后再去料理食材。惜樽却还在继续着自己的话:“还有还有,今天珂琉大人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喔!” “……”我叠被子的手一顿,找回身体之后他明明没有和我们一起吃过任何一餐饭。 但惜樽还在看我,我只得假装无事地把被子叠好,洗漱之后去了祠堂后方被我们支了锅用作厨房的空地上。 我们把用于供祭珂琉的享堂搬到空地旁屋檐可以遮盖到的地方,再将祠堂中仅有的两条长椅摆在享堂的两侧。这样就组合成了一套简易的餐桌椅。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这一切都是在珂琉的眼皮底下进行的,但我们谁也没有征询他的意见。 ……我想正常人都不会想在这种餐桌上吃饭。 而现在另外三人已经端坐在餐桌旁,无需我动手,桌上已经摆好煮好的冒着热气的几个青菜,甚至还有一盆螃蟹汤。 “……” 惜樽和怜樽已在珂琉的对侧坐好,只剩珂琉旁边的位置还空着。见我久久不落座,他抬眼斜睨了我一眼:“我在我的享堂上吃饭,有什么不对吗?还是说坐我旁边委屈你了?” 我终于坐了下来:“怎么会有螃蟹?” “螃蟹不好吗?”惜樽第一个不同意。 “螃蟹不好吗?”怜樽第二个。 “……你不是螃蟹过敏吗?”我已经不想去追究螃蟹是从哪里来的。 “螃蟹不好吗?”珂琉也这么问我,顺便替我尧了一碗,“快吃。” 不去想多余的事,我接过螃蟹汤专心地吃了起来,他在厨艺上一直很有造诣,虽然只是见我做过一次,味道却称的上是绝佳。更何况是对我们这些已经多日没有沾过荤腥的人,说是珍馐美馔也不为过。 惜樽吃到半饱便开始向珂琉搭话:“珂琉大人,为什么你煮的螃蟹汤和阿姐煮的味道那么像?为什么你今天不带面具了?” 珂琉直接跳过了第一个问题:“我不漂亮吗? 分卷阅读54 ”他反问惜樽。 惜樽刷的一下红了脸:“当、当然漂亮,珂琉大人是我见过第二漂亮的人。虽然面具也很漂亮。” 珂琉又跳过了他的后半句话,像白雪公主的后母常对魔镜做的一样,他向惜樽问道:“哦?第一漂亮的是谁?” 我也将碗放下,饶有兴致地等待弟弟的答案。 “是哥哥啊!” 怜樽此时正伸着筷子准备夹菜,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提到,筷子悬在了半空,三道视线也汇聚在了他的脸上。但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是可以把后母都哄得喜笑颜开的白雪公主,所以那筷子只顿了一顿就自然地继续夹起了菜:“这肯定是加过感情分的,如果你去做花瓶姑娘的话一定能做到头牌。” 珂琉竟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没有再为难他们,安静地继续吃起了午餐。 此时我已吃饱喝足,准备下桌。珂琉却叫住了准备起身的我:“等等。” 我有些僵硬地转身看他,见他的脚边突然长出一株小小的荔枝树。那荔枝树迅速结出果来,他随手摘了一串荔枝递给我:“荔枝可以消肿止血,”他又用另一只手指指自己的唇,“又破了。” 我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指在他的唇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立刻移了开去。但我还是想起了他昨夜一边轻轻将我被浸湿的前发别到耳后一边像施恩般地对我说“我希望有樽今后能够幸福,所以不会再更进一步。说‘谢谢’,快点。”的样子。而此刻在眼前的他却十分自然,一点没有昨天那逼我说谢谢的劲头。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面不改色啊?我觉得有些不痛快,大概是因为昨夜在水里呆得太久,脑子进水了。 我低头伸手去接那串荔枝,他却并不松开手:“你还没有说‘谢谢’。” 我的手一抖,他却正巧在这时轻声说了算“算了”然后松开了手,荔枝扑扑簌簌地掉到了地上。 我想我一定是脸红得很明显,所以惜樽才会我问:“阿姐怎么了?” 怜樽也用假装天真的语气问我:“是不是感冒了?”眼里却满是笑意。 我弯腰将荔枝捡起放到桌上,故作镇定地剥开了一个。 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晶莹剔透的果肉,结果它色近黑黄,因为缺水而皱的像百岁老人的脸。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荔枝:“……这个荔枝表面上好好的,心却是黑的。” 和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珂琉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就像你一样。”我继续说。 他的笑容在脸上凝固,转头就对怜樽说:“说你呢。” *** 珂琉开始时不时出现在餐桌上。 如果隐去某些细节,比如这餐桌的前身是享堂,那么四个人的餐桌就像极了大团圆结局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故事的结局。如若我们真的身处在一个故事之中,那眼下的岁月便是“起承转合”中的“转”,是为了“合”而存在的时光,还是相当短暂的那种。 这天距离午饭还有一些时间,我正蹲在用三根铁棍简易支起的锅前做山菌汤,一道阴影突然覆盖了我。 我抬头一看,来人穿着由象牙色襦衫与淡紫色的下裳所组成的襦裙,不透明的象牙色面纱一端固定在她的发髻上,另一端绕过耳朵垂在身后。只将精致的眉眼露在外面。 那眉眼着实眼熟,我一时间以为是珂琉受到那天话题中所提到的“花瓶姑娘”所启发,一时兴起穿起了女装。然而仔细一想,这不是和怜樽的人设重复了吗?于是我更加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我先是看了她的脚,双脚都好好地在那里。认真打量的话,会发现她比珂琉高上许多。 “请问这里是感恩祠吗? ”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她便开口向我问道。 她的话里带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口音,那声音极度清柔,是男性所假装不出来的女音……至少在我的认知里,珂琉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我犹疑不定地点了点头。是迷路的人吗?我惴惴不安。看她的打扮,莫非是从遥远的过去远道而来的旅客? “太好了,好像没有迷路!”她扶住胸口,长舒了一口气。老实说,有几分可爱。 “……你一个人吗?”我开口问她。 她轻轻摇头:“之前有很多人陪我一起的,但是走着走着就剩我一个了……我走了好久好久,不过到了就好。”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站起身来。 “我有事找珂琉商量。”她坦率答道。 有事找珂琉?根据惜樽的说法,要找珂琉除了是要将身体借给他以外我就想不出有什么别的事了。然而珂琉可以借用的身体有严格的年龄限制,眼前的少女看着少说也有十七八岁,并非他可以借用的身体。 我正要追问,少女先将脸凑了过来。 我忙向后退了一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她不再逼近,却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耳朵,那 分卷阅读55 上面挂着从珂琉的墓中带出来的耳坠。她投入地看着那它:“这个耳环,可以十万卖给我吗?” 十万……?放在现在,十万足够买一栋双层小楼了……果然是自不同时空而来的人啊。我这么想着,又后退了一步:“不行。” “那要多少才肯卖呢?”少女苦恼地歪了歪头,露出一副十分惹人怜爱的样子。胆敢让柔弱的她露出这幅表情,这场景无论落在何人眼里我大概都是个欺凌弱小的恶人。 然而这可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怎么可能卖呢?我一点也不怀疑如果在这把它卖了珂琉会不会诅咒我,他一定会。 见我不说话,少女继续劝我:“你只有一只耳环,就算它再怎么好看,你带上也并非合适。我会给你很多钱,这样你就可以把各种各样的耳环都买个遍了。” “……我只有一个耳洞,”我撩起前发让她到我的另一只没有耳洞的耳朵,“带只有一只的耳环正合适。……不过,难道你有另一只耳环吗?” “嗯,”她干脆地将搭在耳后的面纱卸下,让我看清她的耳朵。那上面明晃晃地垂着另一个琉璃耳坠,“当年到处都找不到,我就知道是掉在感恩祠里了。” 我不仅看清了她的耳坠,更看清了她的脸——她有一张和珂琉及其相似的脸。 她……到底是谁? “忘记自我介绍了,”像是在回答我内心的问题,她甜甜一笑,“我是慈安堂的宗主,珂琉的妈妈。你就是带走我家贵重物品的那位小姐吧?” ……可没有人告诉过我慈安堂的宗主是珂琉的母亲这种事情。 降生 “你好像在紧张?不过没必要紧张,我是来道歉的,不会伤害任何人,”她轻声安慰,将固定在腰后的行囊卸了下来,“你看,我还带来了珂琉的左脚——真是个傻孩子,他怎么可能像脆弱的人类一样被区区火焰毁坏身躯呢?那起火灾发生后,我差人把他的左脚从废墟中偷了出来,然后放进了一只烧焦的人腿。只是卦象显示、要我不要将他的肢体全部放在一起,于是我就一直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个道歉的诚意够了吧?” 她极其自然地坐到享堂边的长椅上:“就算你这么看着也不能给你噢,我要亲自还给他的……他还要多久才会回来?就这么干等着好无聊喔……我和你说说珂琉小时候的事吧?你想听吗?” 我当然不相信她是为道歉而来,但我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况且……也不是不想听。 她拍拍长凳的另一边示意我坐下:“起初我是欢迎他到来的。你知道吧?他的父亲是母山的山神光株。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恰好在他被叫回天界的那一日,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我当然是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毕竟是他的孩子。 “我未出阁,隐瞒怀孕的事真是好辛苦,但我非常努力地做到了,我独自一人在母山诞下了这个孩子。我一直喜欢母山上那些像玉一样美丽的石头,于是把他取名叫做珂琉——那时明明漫山都是那样漂亮的石头,现在却一个也找不到了。 “……我没能等到光株回来,因为生死簿上突然出现了他的后嗣,他好像就是因为此事而被召回天界的。总之,光株与凡人私通的事败露,被贬下人间历劫去了。 “这怎么能怪他呢?明明整件事都是我设计的,是我利用了他的温柔,算计了他。但难道要怪我吗?我只是一个想亲近喜欢的人的普通人类罢了,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样的吗?我那时不过16岁,哪里懂得什么天规? “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非要说谁有错,那就是珂琉的错。明明只有过那么一次而已,他为什么非要急不可待地来到这世上? “……我一个人养不了孩子,但是还好,我家是开孤独园的。我把孩子抱回了家里,说是山上捡的。 “但是谁能想到随着珂琉一天天长大,他长得与我越来越相像,从他的脸上找不出一丝他父亲的影子。难道是我不配诞下神明的孩子吗!?你说,是我不配吗!? “哪怕他身上有一分光株的影子,我都会十分疼爱他—— “为什么他非要长着一张和我如此相像的脸!?如果不是长成那样的话,就没有人会发现他是我的孩子、我就不会被赶出家门、就不会有人对我露出鄙夷的眼神……! “……对不起,稍微有点激动了。 “后来我把他带到了母山上。母山之所以被叫母山,虽然有‘因为它像蛇盘地区的母亲一样’这一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却是过去曾经有人在这山上遗弃孩子,那孩子仅靠山间的野蔬竟自己活了下来。这件事流传开来之后,母山慢慢成为蛇盘地区抛弃孩子的地方,无法养育孩子的母亲们希望母山代替自己将孩子养大成人。 “我当然知道这里面有光株过于温柔的原因,他舍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孩子死去。 “只是那座山的确丰饶,我们母子二人一定也可以靠着那座山轻松地活下去,何况那还是我和光株有着美好回忆的地方。那时候我是这样想的。 分卷阅读56 “再次去到那座山我才知道,失去光株的山早已不似之前的样子,它在枯萎。 “那是光株的山,我怎么可能任由它衰败?好在后来我发现虽然珂琉那孩子不像他的父亲,却继承了父亲的一部分能力。这座山过去是因光株而丰饶,那么在他不在的年月里,我就用珂琉让它丰饶。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也稍微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如果换做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 “不久之后饥荒降临了,我用珂琉与蛇腹村交易,让他们划了一块地给我。 “我把珂琉葬在了母山上,其它那些人为他在山上建了感恩祠。但是母山这次是真的死了。 “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我要会放弃这座如此重要的山?因为长久的岁月已经让我明白,就算我在这座山上等到死,大概也还是等不回光株回来。那我何不自己登仙?只有我成仙了,才能和光株永远在一起。再不济,只要我把慈安堂的规模做到很大,光株便能轻易找到我。我把他常穿衣裳上的金丝绣线与孤独园员工统一穿着的紫色衣裳结合起来,作为慈安堂的着装风格,这样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开始修仙以后,有一天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长高了。从怀上珂琉开始,我的年龄就没有增长过,开始修仙后却反而开始增长了。几经思考后,我怀疑是珂琉的原因。于是我又一次去了母山,将他的心脏带了回来。这之后果然就没事了。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珂琉。从那以后,母山就成了一座被诅咒的山,被敬而远之地称作‘毋山’。 “他的故事我讲完了,你有没有被感动到?这对耳环是光株过去送我的东西,我想一直保持过去他所熟悉的样子,你就把它还给我吧?好吗?” “……既然这东西这么重要,你就用你手上的左脚和我交换吧。”反正珂琉在她口中就像一件物品,甚至连物品都不如。我终于明白,这座山就是他痛苦的具象化。 她拢了拢手上的行囊,“这个不行,这是要用来交换更重要的东西的。” “更重要的东西?你不会以为可以用它交换未崃吧?” “……这是我和珂琉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嘴,”她一手撑在长椅上,朝我这边探过身体,“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杀死你就像拍死一只蚊子那样容易,如果你不想死,就老老实实把它卖给我。” 她伸手就要拽那耳环,我避退不及,眼看就要被她触碰到。此时却自她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妈妈,你是来找我的吧?” 她的动作一滞,收回了手,然后转过身将视线投向祠堂的转角处。 我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里,珂琉面带不悦地从阴影处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他已经有些习惯左脚的义肢,因此并没有显得太过狼狈。怜樽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他面上还是如往常一般带着笑,但是这笑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她的表情狰狞起来,一瞬间变得歇斯底里:“妈妈不是告诉过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摘下面具吗?!你以前明明是那么的听话,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不听话的孩子?” 与激动的她不同,珂琉显得十分平静:“因为我不像爸爸,像妈妈。你不是知道的吗?——好久不见,妈妈。你上次来毋山找耳环的时候被跳跃了好些年吧?恭喜你这次成功上到了山上来。比起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又老了好多,”他尽挑些刺激人的话来说,“看起来还是没有成仙呢?在你把我杀死的那天,其他人都在忧心自己会不会下地狱,只有你嘲笑着说那是‘凡人的烦恼’,还说自己会在下地狱前登仙。我还以为你早就成仙了呢。” “我这不是还没下地狱吗,”被叫做妈妈的少女不以为忤,“我不生你的气,你把未崃还给我,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这样你就能得到完整的身体,我以后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刚刚有樽不是告诉过你不换吗?”珂琉眉头一蹙,“而且,你少自说自话了,你还真是会占便宜,谁要和你一笔勾销?”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她的话看上去很有分量,她很重要吗?”她重新将行囊固定在腰后,然后天真地歪了歪头,下一秒冰冷的剑锋就在我的颈边出现,“把未崃交出来,不然我就杀了她。” 珂琉没有一丝犹豫地将怜樽拽到身前来,然后抬起左手就放在怜樽的颈边。他的指尖变得尖尖的,仿佛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夺去他人性命:“要是你杀了她,我就杀了他。” 怜樽此时又冲我笑了笑,这次的笑倒不像是硬挤出来的。 ……他在安慰我? ——不,他好像在对我说:他怕的是回到慈安堂,死不死倒是无所谓。 “看来她在你心中也很贵重呢,就像未崃在我心中一样贵重,”她笑了起来,“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换人质……吗?”珂琉有些犹豫地开口。 “嗯,不过,要怎么交换才好呢?” “……让他们互相走过来?” “珂琉,” 分卷阅读57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掩嘴轻笑起来,“你该不会把妈妈当做傻瓜了吧?” “……” “既然我们都无法相信彼此,那不如就……”我的手边突然出现一条金色的绳子,它像有自主意识一般将我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的柱上,少女放下剑来,“不如就,交换匪徒吧——把人质用只有自己能解开的方法绑在原地,然后我们互相走过来。” “……好吧。”珂琉就近找了一棵树,他让怜樽站在树前,随后树旁缓缓抽出了柔韧的藤蔓,他们交错起来,将怜樽缚在了树上。 少女向前迈出一小步,然后又有些不放心地回过头来,随手在我的臂上贴上一张符箓,我变得不可动弹起来。我以前……是不是也被贴过这个东西? 接着她很是放心的朝怜樽的方向走了过去,珂琉也向我这边走来。 他们很快插肩而过,此时少女身后的土地悄无声息地抽出了长满荆棘的藤来。然而那藤还未触碰到少女,便被她察觉到了。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我们:“……珂琉,我劝你不要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然后她才回过头来,神情是如若冰霜的冷,“你还记得这把剑吗?是你爸爸留下的剑——我能用它杀你一次,就能用它杀你第二次。你想神形俱灭吗?” “……”珂琉的脚步滞了滞,然后握紧拳头低下了头。刚刚才抽出的藤也宛若主人的形态,低下头枯萎去了。 他就这么低着头走到我身边,沉着脸揭下那张符来。 此时少女也已走到怜樽身边,于是珂琉便继续向她交涉:“可以解开她了吧?” 少女回过身,严肃的脸上突然扬起了一个得意扬扬的笑容,那个笑容着实是很眼熟。 “不可以,”她说,“其实这次来母山前,我找到了一个像未崃一样有容器体质的人,所以——我已经不需要未崃了。” 她说着又将那柄剑握到手上:“他不会动才好。这样,我取起来才方便。” 她这是在说……她要抛弃怜樽,独独将心脏带回山下?! 珂琉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愣愣地睁大了眼睛。我急忙喊他的名字:“快把藤蔓解开!” 听我这么说,他才反应过来,让绕在怜樽身上的藤蔓尽数卸下。 而怜樽一动也不动,只是在那冲着我笑。 ……为什么要一个劲的在那傻笑啊?!倒是跑啊!就算是无谓的挣扎也好! “珂、珂琉,你……你救救——”我颤着声向身边的人求救,而当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我才察觉到他的浑身都在发抖。 ……他在害怕。对面的女人是剥夺他的生命、构成他的不幸之人,他怎么可能不怕呢? 那句“你救救他”被卡在喉咙里,我无法说出来。 女人举起了剑,怜樽也闭上了眼,事情好像已成定局。 珂琉这时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就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坚定。然后他将还捏在手中的那张符箓又贴回了我的身上。 ?! 他想做什么……? 重要之人 他的身影从我眼前消失,然后又在怜樽的身前出现。 久久没有等到应来疼痛的怜樽终于茫然地睁开眼睛。 那柄本应插在他身上的剑已经直直插入了珂琉的胸膛。 “还好……赶上了……”他说着,像感受不到疼痛般欣慰地笑了起来,然后抬起左手握紧插在胸前的剑锋就要往外拔,“妈妈,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有樽在我心中并非是像未崃在你心中那样重要——而是像爸爸在你心中那样重要……会让她伤心的事,我一件都不会让其发生。” 开什么玩笑——?! 说得好像我不会为他而伤心一样! 笨蛋! 傻瓜! 难道他看不见我已经在哭了吗?! “……我总算能理解妈妈了,我好感动,”他终于将那剑拔了出来,然后缓了口气,高高抬起那只因为拔剑而被剑锋割得血淋淋的左手,“……要不要喝我的血?让我来让妈妈回到遇见爸爸的年龄吧。” 鲜红的血液不停地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到地上。那血似乎对那女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最终她放下了剑,仰起脖颈张嘴去接他流下的鲜血。 一滴、两滴…… 血液的力量开始在她的身体上展现。 她的头发逐渐变灰变白,水润的皮肤也渐渐干瘪,皱纹一道一道地爬了上来。她的背佝偻起来,但她因为全身心投入在喝血中并未发现,只更努力地抬头去够那滴下的鲜血,最终如何也够不着,只任由血一滴滴地滴在她的脸上、头发上。 四百年的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加诸在她身上,她变得很老很老,比我所见过的任何老人都要来的老。 “妈妈,为什么你今天能够上到母山上上?”珂琉收回手,低声问她,那声音里满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畅快、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 分卷阅读58 怅然。 她已经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座到了树根旁:“我找到光株了,我算到了,他在下一个六十年里就会回来,我终于等到他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把未崃还给我吧……”她的声音已极尽苍老,却还使用着一种少女般的语调,“要是变老的话,他会认不出我的。” “可是你已经足够老了,”珂琉直言不讳,甚至还从虚空中掏出了一面镜子,他拿着镜子蹲下身,“你看。” 她只看了一眼镜子变撇开了眼:“不可能、不可能,大家都说我看上去很年轻。” “大家在骗你。”他说的很温柔。 “我每天都照镜子确认的!” “你是不是看到了幻象?你再仔细看看。”他将镜子硬塞到她如树皮般粗糙的手上。 她不情不愿地接过镜子,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从那浑浊的双眼中流出夸张的眼泪来。 “妈妈,你已经很老了,就算把未崃的心挖出来吃掉也不会重获青春,”像闲话家常一样,他笑眯眯地说,“你想要的用这张脸去见爸爸吗?你会被他讨厌的。” “我不要、我不要!”她揉搓着眼睛,再次抬起镜子确认了自己的脸。 “……是吗?爸爸要来了。”他开始无中生有。 “我该……怎么办?”她在地上胡乱摸索,似乎想要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 “……怎么办呢?”她的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珂琉的手中,他正将其拿在手上把玩,“我这里正巧有一把剑,你有需要吗?用它躲到远离尘世的地方去吧。” “……我要。”她没有多做犹豫,便接过他手中的剑。然后突然又像老糊涂般问道:“珂琉?你是珂琉吗?我看不清你。” “……是。” “你长大了……没想到我死的时候,你竟会陪在我身边,”她突然像一个真正的期颐老人,“我做过很多伤害你的事……但是我用了两个最喜欢的东西为你取了名字,你原谅我,好吗?” “……”珂琉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立刻就恢复了常在他面上见到的孤傲神色,“不好。但是,也不是没有要谢谢你的事。” “……什么?”连她自己也想不出来,她究竟对这孩子做过什么能被感谢的事。 “谢谢你——”他凑近她的耳边,“给了我一张漂亮的脸。” *** 符箓与法器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我也从束缚中被解放出来。 明明没有任何体力消耗,我却如脱力般跪座到了地上,止不住地哭泣起来。 “阿姐,我回来晚了?”惜樽突然从我背后探出头,他右手拄着拐,左手提着鱼。那条鱼正在他的手中奋力扭动着。 我忙将他拽到怀中来,不让他看见眼前的情景。 拐和鱼都被掉在地上。 “阿姐,怎么了?你哭的好厉害……”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没事了、没事了。” 沾了火的藤蔓将那人的尸身缠绕起来,没过多久它们就一起化作灰,被吹散在毋山的风中。 怜樽也走到我身边,轻轻抚着我的头:“没事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只有那让我哭起来的始作俑者还在那里振振有词:“她应该感谢我没让她有机会去找爸爸,爸爸怎么会喜欢现在这样的她,我这算是做好事了吧?而且——我没有杀她,没有背弃约定,是一个仁慈的、不滥杀无辜的好神明吧?” 他的浑身都血淋淋的,我觉得他顶多只能算作一个傻瓜。 他在山风里温柔地笑着,灰色的粉末在他身边飘散。这一幕莫名的庄严肃穆,使他看起来像神话中的主角、像教典里的神明。 ——更像一个傻瓜。 *** 我最后要做的事,便是为珂琉将左腿缝合到他的身体上。 这次与之前不同,他是活的。 我挑了个天气晴好的午后,像秋游一般,将他带到之前留心到的一个高度恰好的大树桩旁,并让他坐了上去。然后将他左腿的裤管卷到大腿,卸除义肢后露出断肢的切口来。 此时我却迟迟不敢将第一针扎入他的身体。见他正专注地望着如洗的天空,便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看天。 “天空是所有不自由的人都会喜欢上的东西,就像所有流浪猫都会喜欢上你一样,”他低头看我,眼里皆是温柔,“可我既是‘不自由的人’又是‘流浪猫’,你猜我更喜欢天空还是更喜欢你?” “……”为什么他总能这样自然的说出来啊? 见我不回答,他也不继续问询,转而说道:“说起你喜欢的那只小野猫,昨夜我去了那棵槐树那里。我在那里发现自己竟有一缕魂魄寄生在那棵槐树上,他还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混乱,以为自己就是那棵树本身。当然,现在我已经把它收回来了。真遗憾啊,槐守就是我本人。” ……?! ……他的表情 分卷阅读59 可不像是遗憾的样子。要说的话,那就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我又将槐守的样子与他的样子在心中比较,着实觉得难以置信。 他看出我的不信,问我:“不然我现在假哭一个给你看?” “……倒也不必,”我感觉那画面有点可怕,“……不过,如果你是在正常的环境下成长的话,或许会长成槐守、或是我刚刚在山上捡到你、你忆起过往回忆之前的样子……都是好孩子。” 我本以为他会以最擅长的刻薄言语反驳我,结果他沉默了很久,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他才轻轻笑道:“说不定是那样……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我觉得现在的珂琉也很好。”我说。 想要绕开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一边在他腿上下了第一针,一边抬头看他的脸。他的眉头一皱不皱,我不由得想起那日他的胸膛被剑锋穿透时面不改色的表情。 “你难道没有痛觉吗?”我问。 “嗯?”他被秋风吹得很舒服地眯着眼睛,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在问什么,“你看我又是被分尸,又是被掏心的。我又没有心脏,就算胸口受伤,那也只能算是皮外伤罢了。我对这种小伤早就麻木了。” 他的回答就像那日惜樽问我“你们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偷烤肉吃了”一样惊悚。 “你身上和手上的伤痕都消失了,”他的伤好的很快,明明才过去两天,就连受过伤的痕迹也找不到了,但我之前见到他露出手臂的样子,我留下的缝合痕迹却依旧清清楚楚地留在他的身上,“为什么缝合的痕迹就是不消失呢?” “当然是因为我故意不让它们消失的啊——”他的脸上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些伤痕都是你送我的礼物,我绝对会认真地、小心地永远珍藏的。” 我觉得有点难过,却又有点好笑。也在这一刻下定了对他说出某件事的决心:“我也有事想要向你保证。” 他不解地等着我接下来的话。我方才一时嘴快,如今只得临时组织语言向他从头说起:“你知道我为什么只有一只耳朵有耳洞吗?” 他当然不会知道,于是我一边仔细地将那说不定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痕缝的漂亮,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是破日出生的人,在蛇盘地区的迷信里,在破日出生的人如果不破面相,就注定夫妻缘浅、子女缘薄,注定一生都不会结婚。打耳洞就是一种破面相。但我小时候特别怕痛,妈妈带我去打了一边我就哭得要死要活,怎么也不肯打另一边。她想等我长大些再带我去打另一边……后来她就过世了,奶奶也不是很在乎这种事情,于是我就一直只有一边耳洞。” 我说的很慢,慢到都将左脚彻底缝好,才说完这些话。 他也不催我,只是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也坐到树桩上吹风。山风和他都变得很温柔。 这或许是唯我一人所知晓的,温柔的毋山。 “我只能向你保证——”我终于说到重点,“保证……打单边耳洞不算破面相。” 我说不出来。但他是个聪明的神,他一定可以明白。 他确实明白了。 “你脑子进水了吗?”他一改之前的温柔,很是恶声恶气地问我,“难道你还没有看够人神相恋的下场?” “……?” “回去以后把另一边的耳洞也打了。” 我觉得他才是脑子进水了:“不是你自己说喜欢我的吗?!见缝插针地说个不停!” “只要你不喜欢我,我单方面喜欢你不是什么问题也没有吗?”他说的理所当然。 ……这算是什么歪理? 但我突然想到他恢复记忆之前多次认真劝说我“人妖殊途”的样子。这似乎真的是狠狠刻在他的常识中、就算失忆也不会忘记的……歪理。 而就算我能把他的歪理扭正,又能如何呢? *** 就算每个人都对将要到来的离别心照不宣,它也终是到来了。 就像秋天的结束一样突然,珂琉在一个普通的饭后对我们说:“山下慈安堂的人已经散了,你们可以走了。” 只有惜樽不明所以地问了声“走去哪里?”,没有人回答他。 我没有太多行李要收拾,当天下午珂琉就送我们到山脚,解开我们手中的藤蔓。像这藤蔓一样,我们之间的联系就要在此结束了吗? “珂琉不一起走吗?和我们一起走嘛!你一个人在山上不寂寞吗?不害怕吗?”惜樽已经和他混熟,他晃着珂琉的胳膊闹个不停。 我拍拍惜樽的肩膀,想对他说“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好像只要我一开口说些什么,眼泪就会控制不住地掉出来似的。 我的表情想必非常可怕,他一定是被我吓到了,所以才马上放开了珂琉的胳膊,安静地拄着拐走到了更前面的地方。 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我想回头再看珂琉一眼,他察觉出了我的意图,于是随风挟来了缥缈的声音:“不要回头,回 分卷阅读60 头的话……会被我带走。”那声音虚幻莫测,宛若海市蜃楼一般。仿佛穿越了无数的时间,才传到我的耳中来。 就算不用这种声音和我说话,我也很清楚他不是人类,他与我不同。 他总是要我不要回头。 于是我再次向前迈开脚步。 “永别了,人类。”我听到微风带来熟悉的、小小的声音。 *在怜樽眼中 “姐姐,和我结婚。”两年前有樽从毋山将我带回慈安堂时,我拽着她的袖子不放。 她把我带回慈安堂,我本该很讨厌她。 但是我讨厌不起她来,她有我所憧憬的全部模样,勇敢的、自由的、可以到任何地方去的。 我说这句话时也并非是想让她嫁入我“家”,而是想让她带我离开这个“家”。 要说喜欢她,也并非完全没有。但与其说把她当做喜欢的人,不如说是把她当做“理想的自己”的具象化。或者说,把她当做内心怯懦时支撑自己的拐杖。 *** “快快长大吧,你就是妈妈的未崃。”小时候,妈妈常常这么对我说。 我早已不记得她的脸,回想起她来,脑中也只有一片紫色的模糊色块。但我一直记得那满是期盼的眼神。 后来那期盼变成了一年更胜一年的焦灼:“为什么你长得这样慢呢?我的未崃。” 等到再长大一些后我才明白,她不过是想要我继承她胸腔内的心脏,以换取自己的自由。我是为此而出生的,名字也是因此而起的。 她说的没错,我是她的未来。只不过不是未来本身,是她是通往未来的工具。 但她终究没能等到,她老了。 大概是怕她一不留神就离开人世,即使我那时年龄很小,珂琉的心脏也还是提前一步移居到了我的胸腔里。 她在那天死去了。 持有珂琉心脏的人的时间流速会变得异常,或许会好几年都维持一个年龄,又或许会一夜之间突然跳跃好几年,大概她觉得自己等的太久了,所以她老了。 我没有难过。她没有为我的出生本身而欢欣过,所以我也不想为她的死而难过。 …… 但是,说不定还是有那么点难过的吧? 她生前总是嫌正常生长的我长得慢,她死后我却彻底停止了生长。 ***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做了噩梦。但噩梦的尽头与往常不同,突然出现的有樽牵起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在下山的途中。我一直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一切都与一年前的那日一般。 如果所有的噩梦都有这样的一个结局倒也不错,只不过好梦易醒。将手往床下探,我想拾起掉到地上的被子。还未努力往下够,手却轻易触到了地面——我的手好像变长了许多。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用充满违和感的步子走到了镜子前,果然,我长大了。 还未有人见过‘这样的我’,即是说,现在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将变长的头发扎起,在夜色的掩护下,我来到了印象中杂役居住的院落。 院落里晾晒着一件件灰色的布衫,一眼望去,全是女佣的服装。 没时间多想,我随手抓起一套换上。也不管是否合身,就向后门走去。 躲过巡夜的护卫,我顺利地来到后门边,敲响了岗亭的门。 我一路想了许多理由要门卫帮我开门,没曾想他只问了一句我是谁的人,便打着哈欠帮我开了门,还对我说了句“辛苦了,路上小心。” 我一直知道慈安堂严进宽出,但会“宽”成这样,属实是没想到的……或许这里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就算门卫问询“为什么出门?”,也并非能将答案告诉予他。 离开慈安堂后,我徒步走到了蛇腹村,此时天已经快亮了。我一分钱也没有,只能想办法在这里筹备到更远的地方所需的路费。 我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恐怕谁都认得出来这是慈安堂的女佣服装。这样的话,我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工作’呢? 我座在街边烦恼着,黑夜已逐渐散去,不远处的集市也渐渐苏醒。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传了过来,其中甚至还有“收头发”的吆喝。 头发原来是能卖的东西吗? 能卖的话,那便卖了吧。 我卖了头发,第一次拿到了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的‘钱’。这样总算可以去买一套常人的服装。 如此一来,虽然摆脱了与慈安堂的联系,但没有了‘女性’这层伪装,我又变得有些不安。 我在集市边走边看,想找到那种自己能做的、又不大需要露面的工作。 许是我一直在各种“招工启事”前驻足观看,一个年轻男人向我搭讪:“小哥,你缺钱吗?” “……嗯。” “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我们一天给——这个数,管吃管住,你有兴趣吗?”他摆着奇怪 分卷阅读61 的手势在我面前比划,我完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 “唔……这好像还不足以令你心动,那——这个数呢?——这个数?” 就算他比划的再多下,我也仍是不明白:“……你想让我做什么?” “嘿嘿,”他弯下腰,在我耳边说,“花瓶姑娘,知道的吧?原来的小姑娘不做了,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漂亮的太胆小,胆大的又不够漂亮。就想着来街上找找,看到你后我忽然灵光一闪,找不到女孩子的话,找男孩子也是可以的嘛。” 老实说我还是不大明白他在说什么:“……就是说要装作女的,对吧?” “欸、是,但是我们可以再多加点,你看,去哪找得到这个价钱的工作……” “好。” 他没想到我会一口答应下来,仍刹不住车般地讲那些劝我的话:“欸?你刚才说好?” *** 他带我来到工作地点,甫一踏入前厅,便能在最醒目的地方看见一个空无一物的鸟笼。 一见那个鸟笼,他便开始叹气:“可怜的怜怜。” 我迷惑不解:“怜怜是谁?” “是我养的椋鸟啦。它可聪明了,只有有人进来,就会喊‘欢迎光临’。昨天夜里不知怎么就自己开起笼门飞走了,家养的小鸟不会觅食,也飞不高,大都会死在外面,真可怜……”他说着又叹了口气。 有什么可怜的呢?我倒是觉得它很幸福。就算是死在外面,也比活在笼中幸福。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不再看他的鸟笼,回过身问我。 “怜怜。” “……?” “我刚好也叫怜怜。” *** 之后,我便开始了这份人生中第一次获得的、非常奇怪的工作。 但就是再奇怪,做个几天也自然就习惯起来。 甚至可以开始在工作的间隙里想七想八—— 在我离开盘蛇地区之前,还会不会再遇见有樽呢?她的面容开始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但是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她那坚毅的背影,她一直是我的拐杖。 ——她会不会来这里呢? 然后我又很快否定自己,她此刻一定也还在毋山上寻找自己的弟弟,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出现在这里? 就在我这么想时,下一位客人进入了暗室。 “这里又没有车,没必要牵着手吧。”她和身后的人这样说。 记忆中模糊的面庞逐渐在眼前清晰,我的心脏狂跳起来,那劲头似乎要跳出胸腔。 我有喜欢她到这么夸张的程度吗?我扪心自问。然而很快我就知道了,它并非因我的感情而跳,而是因与它真正的主人重逢而跳。 *** 我喜欢听她叫我“怜樽”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名字。未崃不算名字,其实我一直不明白那些人所喊的究竟是‘未崃’还是‘未来’。 但是我没有因为在她身边而变得更加勇敢,也没有变得可以到任何地方去。 我变得哪里都不想去。 明明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明明知道我应该躲到更遥远的地方去,但我哪里都不想去。 我替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监视珂琉。 没有记忆的他看上去很无害。但一旦他恢复记忆,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他是慈安堂都如此忌惮的祟神,连战斗人员都不是的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她身边的我变得一天比一天软弱,或许我应该按照原计划,到更远的地方去。 *** 我还是来到了北方的城市。出了车站以后,迎接我的是一个纯白的世界。我新奇地四处走动,积雪在我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奇异声响。 这就是雪,我从来不曾见过雪。 要是可以见到下雪的样子就好了——我这么期盼着,最终却还是没能见到下雪的样子。我抵达这里的前一天,这个城市下了1990年春的最后一场雪。 “没关系啦怜樽!到了12月就还会再下的!”每当和新结交的朋友提起此事,他们便会这样安慰我。 我等了好久好久,还未等到雪落,却先等来了新闻报道。 我看到盘蛇地区的两起案件报道时它们已经发生了一月有余。 她如今怎么样了?发现珂琉的真实身份了吗?她的精神能够承受吗?珂琉有伤害她吗?她还……活着吗? 我毫无得知她消息的途径。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那个坚毅的背影。因为每每想起她来,在脑中浮现的都是她难得笑起来的脸、还有难得哭起来的脸。 我再次回到了盘蛇地区。而还没到蛇口村,便先被慈安堂发现了。我离家的时间太长,足够他们猜出我已经长大的事,也足够他们思考出男扮女装隐匿行踪的可能。 但是从姑姑口中我得知了她的消息。 我松了 分卷阅读62 一口气。 不过,这回是真的没法跑了。我被关到了仓库里,坚固的锁链将我与这间屋子连在一起,我再也不可能跑掉了。 我如此深信着,从没想过有樽会带我离开慈安堂,就像后来我也没想到珂琉会用自己身体替我挡下那一剑一样。 明明我自己都已经放弃了,他们却竭尽了全力让我逃了出去、活了下来。 有些不真实地、我自由地活了下来。没有人会再向我叫嚣着索要自己的未来,我也可以开始设想自己的未来。 *** “你再往前一步。”我终于下定决心,对珂琉说道。 “那里已经是我不能步及的地方。”他没有回头看我,自始至终都凝望着她的背影。我知道的,我也很喜欢很喜欢她的背影。 我见珂琉无精打采,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样子,于是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不试试怎么知道……你看,出去了吧。” 他向前踉跄了几步,然后茫然地回过头来,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的心脏还在我的身体里跳动,”我向他说明了我的猜想,“看来毋山也承认我是‘珂琉’。我就替你在山上多留一段时日吧,你可以走了。” 他呆愣愣地看着我,久久才低下头说:“人神终究殊途。” “殊途不是同归吗?”我立刻反驳他,“还是说,你在害怕重复宗主的悲剧?我从未听说哪个半神会给自己加上这种正神的制约。况且,你就没有奇怪过为什么都已经过了四百多年,毋山却还是没有新的山神来接管吗?如果我没猜错,在你被杀死的那天,盘蛇地区就已因为弑神而被抛弃了。若是如此,你就更是自由了。先去避避风头,然后回到这个法外之地——”我指指有樽离去的方向,“你快跟上她。” 珂琉看向那边,没有要动的样子。 “……有樽和宗主不一样,我相信她。难道你不相信她吗?……她在擦脸,肯定是又在哭了。你不是不会让让她伤心的事发生的吗?” 他犹疑不定起来,最终还是沉沉地向她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我只替你几十年,等有樽百年之后你就要回来,知道了吗?”我故意吓唬他,“你要是再不走的快一些,我就要反悔了。” 他总算下定决心,又地向前迈出了第二步。然而没走两步,他就回过头来:“谢谢你,怜怜。” 时间好像又回到三个人一起居住在那个二层小房子里的时候,那时失去记忆的他总把我叫做怜怜。过去的记忆一点点涌上心头,如果不变得强硬,我怕我也会哭起来。于是我最后一次恐吓道:“你要是敢让有樽哭,我就诅咒你。” 他点点头,这次头也不回地向有樽的方向跑了过去。 不知道有樽是否已经发现自己对珂琉的感情。在山上的时间里,她总是无意识地看向他,视线停在他身上的时间甚至比停在惜樽身上的时间还要长。 我怎么可能没发现呢?我看着她的时间可是比以上两者加起来都长。 就像没有发现我的视线一样,她好像也没有发现自己的感情。但就算她再迟钝也没关系,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她总有一天会明白。 从我还未来到这个世上之时,便有很多人想用我换取自己的未来,他们从未问过我愿不愿意。 明明我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比如看看大雪纷飞、白雪皑皑。 但我愿意为有樽创造未来。没能等到的雪景,就由她代我去见吧。至少我已经走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曾将雪踩在过脚下。 把自己关于未来的设想揉成一团。这次,就换我来做她的拐杖。 “咯咯咯。”鹅的叫声将我的视线拉到脚下,卫一没有跟上珂琉,它仍站在我的脚边。 “你要与我一起吗?”我问它。 “咯咯咯。”我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嗯……惜樽很怕你呢,那就与我一起吧。”我摸摸它的头,回身向山顶走去。 失约 “不要动。”珂琉注视着印在我眼中的自己。 “到底要用我的眼睛当镜子到什么时候?”我的视线下意识地闪躲,又因为想起自己的使命而不得不将其转回。 我以为自己成天对着这张脸,多少已经有了些免疫。 但即使已经成为日常,兼职镜子这种事却似乎无论多久都无法令我平然处之。 “没办法,我就是讨厌自己的脸,只有在你眼里见到时这张脸才不那么讨厌。” “……明明是张漂亮的脸。” “总之就是讨厌。” 也不是不明白他见到这张脸就会想起母亲的心情:“……但是最后不是和她说谢谢了吗?” “嗯?”他歪歪头,“虽然我讨厌这张脸发自内心,但是比起‘长了一张自己喜欢的脸’,还是‘长成喜欢的人喜欢的脸’比较幸福吧。所以我要尽可能利用这张脸——对了,我想把头发剪短些 分卷阅读63 ,你觉得剪到哪比较好?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他边说边拿手在头发上比划,然后突然停顿了下来:“剪到这里比较好看?” “你自己的想法比较——” “你瞳孔放大了。” “……好看。”我不得不老实承认。 满意地将长发绑好,他终于拉开了与我的距离。然后向我伸出右手,将我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走吧。” 离开蛇盘地区以后,我们暂时居住在某个北方城市。此刻这里正下着1990年冬的第一场雪。 我们都没有见过雪,趴在窗台呆呆地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应该出门走走。 他穿上蓬蓬软软的白色羽绒服,这样一来就算摆出再凶恶的表情也都成了一副可爱的样子。不过,他已经很少摆出那种凶恶的表情了。 已经见惯的街景被白雪覆盖,一切都变得新鲜起来。但是相较于此,微微泛红的天空更加吸引他的注意。 趁他正出神地看着天空,我偷偷松开他的右手,悄悄移到他的左边来。结果才刚握住他的左手,便被他抓个正着:“为什么你总要走在我左边来?”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是在钓鱼执法。 我有点不想告诉他:“……因为重要的东西要用惯用手来抓。” “……”他大概在心里觉得我的理论很有病,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的用自己的左手回握住我的右手。 “有樽,”他轻轻叫我,话里带着微微的笑意,“还好我的惯用手是左手。” “……欸?”我没有他是左撇子的印象。 “以前借用别人身体时,为了不暴露身份多少要模仿一点别人的习惯。世人的惯用手大都是右手,于是我就习惯性地装作右撇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用右手处理,但是到了关键时候,果然还是得用左手,”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转过身,眼中笑意盈盈,“比如牵着你的时候。” 他将自己代入了我的理论,一边说,还一边轻轻摩挲我手中的疤痕。其实我对此也很好奇:“你才是……为什么总喜欢摸这道疤痕?” “只要触碰上这道伤痕,我就会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样就会很安心。”他闭上眼睛,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回忆已经将他带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夜里。 我们好像都有各自的歪理。但还好,谁也没有嘲笑对方有病。 *** 礼炮“嘭”地一声响起,红黄蓝绿的彩带洒在我们还带着雪花的头上。 “忌——日——快——乐——!” 回到家后我们面对的便是这种情景。 我早上确实有交代惜樽放学后将蛋糕店预定的蛋糕带回来,他当时马上反应过来“对哦!今天是12月4日,珂琉的忌日!” 但我没想到他会做的这么夸张,珂琉的脸上一时也五味杂陈:“谁会庆祝忌日啊?” “你不是都被庆祝了几百年的忌日吗?”我反问他,“虽然没法做的那么气派,你就忍耐一下吧。” “……” 我走到惜樽身旁,将惜樽头上的雪花拍去,珂琉也很快探过头来,排着队示意我为他拂去雪花。 “那你倒是说说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一边为他拂去雪花与彩带,一边问道。 然后他也让我蹲下,为我清理好头顶:“我不知道……” 惜樽严肃地点点头:“那就只能庆祝忌日了。” “……” “对了对了,我还不知道珂琉今年多少岁了,要插多少根蜡烛啊?”惜樽见珂琉一直在沉默,便转头问我。 珂琉却伸将手伸过来,比出一个“1”的数字。 “欸?”惜樽不解地歪歪头。 “……总之就是1。”他有些别扭地将头转到另一边。 惜樽老老实实在蛋糕中央插下一根蜡烛,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般像珂琉问道:“珂琉、珂琉,你要听‘人油蜡烛’的故事吗?” “我不听。”他回答的及其果断,就像每一次拒绝惜樽讲鬼故事给他听一样。 “为什么珂琉总是不听我讲鬼故事?明明有一本和我一样的《100个真实灵异故事集》,我们应该品味相同才对。我还特地买了《100个真实灵异故事集Ⅱ》给珂琉做礼物,珂琉该不会不看吧?”将火柴划过磷面,他点好了蜡烛:“珂琉不听的话,那姐姐听吗?” 我拍了拍他的头:“今天是珂琉的忌日,就纵容他一点吧。” 惜樽抬头眼巴巴地看我:“那等到我生日的时候,可以从早讲鬼故事到晚,还强迫珂琉听吗?” “……可以。” “……” 珂琉确实对鬼故事十分苦手,而且已经放弃了克服。除了在我睡不着的夜里会拿起《100个真实灵异故事集》为我读一两个,其它时候一概对其敬谢不敏。 将窗帘拉好,再将灯也关上。在蜡烛幽幽的光下,惜樽再次发话:“珂琉 分卷阅读64 ,不听鬼故事的话,就分我一半愿望吧。不然我就要讲鬼故事了。” 珂琉很是无奈:“……好吧。” 惜樽欢呼起来:“太好了!那我把这一半愿望送给姐姐,姐姐已经很久没有过过生日、许过愿了吧?” 我本在笑眯眯地听着他们幼稚的谈话,没想到自己也被扯了进去:“嗯……”自打四年前惜樽失踪后,我确实就没有过过生日,也没有再许过愿望,于是我临时思考起该许的愿望,“……但是我的愿望好像会很长。” 珂琉装腔作势地“哼”了一声,随即无奈地轻轻一笑:“知道了、知道了,反正要把惜樽、怜怜、明莳全部都塞进愿望里去吧。” 他说的对,但是漏了一个重要的人:“还有你。” “……总之就是没有你自己,就和你过去许的那些愿望一样。不过没关系,你的份就由我来许。”他说着,我们皆是闭上了眼睛。 愿望果然是要长一点才好。拥有那么多重要的人,以及如此多的期许,这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珂琉以前果然偷听过我的愿望,”我许完愿望,睁开了眼睛。 他的愿望似乎比我还长,因为他还在闭着眼睛。 “偷听?在感恩祠许愿,不就是许给我听的吗?”又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睛,“而且……明明有实现一个。” “……有吗?哪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出有这样的愿望来。 他吹灭了蜡烛,惜樽再度将灯开启。 “不告诉你。”他笑了起来,那张长期被仇恨浸润的脸唯有这一瞬间被笼罩在平和里,春天也为他降临到这间屋子里。 ********** 在明莳眼中 ********** 我再次回到蛇口村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 确切来说,那里已经不叫蛇口村。盘蛇地区的三个村落已经合并为盘蛇镇,这里早已变为我所不认识的模样。 按照儿时的记忆,我找到蛇口村过去作为墓园的地方。 那里变得比以前更大,越过一列列新坟,还未在墓碑上找到熟悉的名字,倒是先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姐——”我差点脱口而出。 我的年龄比她大上许多,怎么能将一个少女叫做“姐姐”呢? 听见我的声音,她将脸转向这边。 ——我没有认错人,她分明就是卫有樽。 她身旁那个专心烧着纸钱的少年也抬头看我。那是一个生得十分漂亮的少年,见我一个劲盯着有樽看,于是也用带着敌意的目光盯着我看。 那目光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但我确定我未曾见过他。 “……明莳?”她看见我手上那只已经陪伴了我几十年的金色手镯,于是犹疑着开了口。 少年听到她这么叫我,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即“哼”了一声,就将原本满是敌意的目光游移到别处去了。 “你是……有樽?” 她确实是卫有樽,她正在祭拜的墓碑上所刻的便是我要找的名字。虽然她对外表与身边少年的话题避而不谈,我们仍是交谈了许久,临别时还交换了联系方式。 直到我多年后搬回盘蛇镇养老,她的面容也没有改变分毫。 我以为她既然不会老,那么也就不会死,却没想到她死在了我之前。 彼时卫惜樽已经过世,有樽也未曾留下任何后嗣。 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她在远方的侄儿,我有些私心地、想要自己将她安葬,就像她曾经为我安葬家人一样。虽然我已经老得走不动,但还是叫在镇上做法医的孙女来了一趟,让她为我安葬故友。 有樽生前曾说过她想葬在毋山上,虽然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我想起幼时的那次离家出走,那时她去毋山上寻过我,还被村里人叫做“被毋山接受的人”。 孙女出生的那年,毋山是禁忌之山的传闻已经不在世间流传,她即没听过毋山的传说,也不觉得那座山有什么特殊之处。 毕竟那时的毋山确实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毋山,它被过去没有的绿意所覆盖,就像一座普通的山。过去只能远远看到的那棵槐树,甚至已经成为了挂满愿望的许愿树。 只是,大家还是本能地回避把墓建在那座山上。 孙女回来后,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有樽虽然已死去多日,尸体却既干净又漂亮,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 更诡异的是,她的身旁还趴着一具森森白骨。孙女忍不住捡了一块去化验,死亡时间竟在五百年前。 我立刻想起那个总是陪伴在她身旁的漂亮少年,抬起拐杖猛敲了一下孙女的头:“神仙的事你少管!” 我让孙女把少年的白骨埋在有樽的身边,就像他们生前一样。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有些读者可能会有些问题: 有樽为什么会死?她就是按 分卷阅读65 生死簿上的年龄死的,她又不修仙。她个人也并不追求永生。 珂琉为什么会死?珂琉不接受人类的烟火,他能存在于世原本就是由恨支撑,后来则是由爱。有樽离世后他在欠条上写下违约赔偿,让有樽来世先喜欢上他,之后便随她一起去了。 有樽一生都很宠他,几乎没有任何让他不满足的,所以一直没能用上欠条。 有樽说想被葬在毋山上,本意是希望珂琉回毋山以后自己可以离他近一点,她也没想到珂琉会随她一起去了。 怜怜以珂琉的身份接受了人类的香火,代替他成为山神永远活了下去。不过在别人口中他依然是珂琉,只有我们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毋山的仇恨已经被他代谢,诅咒解除,他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看他想看的任何风景。 珂琉失了怜怜的约,如果有来世,他带着有樽一起去槐树下许愿的时候会被怜怜使不少绊子吧。别人都说山神大人好说话,许愿成功率不自然的高。只有珂琉说不定还会骂他是“黑心的神明”,对此怜怜大方承认“说得很对,我就是黑心。” 但是也未必有来世。还记得珂琉的一缕魂魄曾经寄生在槐树上吗?或许怜怜也会把他们的魂魄寄生在花花草草上。 总之,按照你自己喜欢的路线去想就好! * 写这篇文的两个初衷之一是:我想写骨科→但是不让发→那我写个带替身梗的假骨科 后来修文的时候:这和骨科有一毛钱关系吗?和替身梗有一毛钱关系吗?……他们该不会背着我在互相救赎吧? …… 另一个初衷是想写一个十万字长篇巨制(对我来说十万字就是超级大长篇了 从4W字到8W字都在向朋友哀嚎“完了我马上就要写完了!” 结果最后居然超了六千多字……算是完成一个夙愿啦! 但是修文时我又发现:这根本不像是长篇的写法啊,这就是个很长的短篇…… 所以我明白了,我只会写短篇和很长的短篇。这样以后别人再问我“为什么不写长”的时候,我就可以非常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我不会”了! * 从2011年——2020年,我一共发了9W字。 在2021这一年我却发了10W字,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我已经发完了十年的量啊! 由此推断,我的下次发文时间是2031年!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