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双》 第1页 [穿越重生] 《世无双》作者:大姑娘浪【完结】 简介: 五年前,京城中的富商潘家老小一夜之间神秘消失。 五年后,常二爷从边关平乱回京,惊觉祖谱中的那条诅咒应验了。 他已是平国公府的最后王孙。 既然肩扛传宗接代的重任,他不放弃任何可能。 而此时,江南烟花三月的晴暖天儿。 冯春牵着小妹的手正去往兰若寺烧香的路上。 ............ 常燕熹越来越觉得,冯春及其小妹有古怪。 冯春有些腿软,前世被她坑惨的冤家也重生了。 第壹章 财神街安身立命 冯掌柜婉拒姻缘 诗曰: 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 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 这一首诗绘的是江南苏州三里外桂陇县的景色和民生。说起桂陇县,方圆不大,成棋盘格局,城门在西,南有牛腰山,北立观音庙,侧东是柳叶渡,晨昏泊着靠岸的货船、游船、快船,偶也能见官座船的影子,一晃而过,不做停留。 城内一条财神街贯穿南北,两边店铺鳞次栉比,招牌幌杆密布,巷陌路口、桥门市井亦是人烟阜盛。 古县久经百年风雨,依旧盛而不衰,的源于居住在此的常氏一门。 常氏乃江南巨族,基业稳固,家风严谨,世代子孙行下诸多善举,兴办义学,赈灾施舍,匡扶正义,如今后辈们皆在京城做官,这里的老宅空关,仅余几位管事仆子照看和打理田收事宜。 话说四年前,有个名唤冯春的异乡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妹来到桂陇县,花百两纹银盘下财神街市口一幢带门面的两层楼,不久即在屋檐挂起红笼和幌子,横一道黑底牌匾,书“富春茶馆”四个鎏金大字,做起了开门纳客的营生。 其中诸多艰难心酸且不表,日月如梭,才过铄石流金,忽闻南飞雁声,履踩雪花满地,抬眼柳媚花红,不觉又是腊尽春归时。 且道这日晌午,冯春锁了茶馆,领着小妹冯巧站在状元桥上看赛龙舟,直至黄昏时才尽兴而归。 逛晚市的百姓不少,财神街的店铺纷纷亮起红灯笼,而那些没铺面的货郎,提篮握筐挑担推车在人群里边叫卖边寻着落脚搭台的地儿,迎面过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小贩,伞下挂满绚丽精致的荷包、香囊,还有银红鹅黄烟绿各色丝棉线,冯春挑了只锦鲤样的荷包系在冯巧的腰间,顺便把买得的丝棉线迅速拢进袖里。 冯巧不过四五岁年纪,瞟眼见路边有卖杏仁茶的,觉得嗓子生烟,抱住冯春的腿不肯走。 冯春要了一碗杏仁茶,领她到店铺屋檐下站着慢慢吃,这家专卖异味腐乳,赤褐色的酿缸有半身之高,摆了五六只。伙计认得他,笑着过来作揖:“冯掌柜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冯春笑回:“看了半日赛龙舟,正要回茶馆去。”又交待:“帮我挟六块五香腐乳,明早佐白粥吃。” 伙计取来罐子问,腐乳要干还是湿?冯春要湿的,他揭开缸盖,拿起长竹筷伸进去挟,一面自夸:“这是苏州温将军庙前的陈氏豆腐坊所制,天下闻名。我再送你一块虾子腐乳尝尝味道,略鲜腥,欢喜吃的自然欢喜。”舀了一勺浓稠的酱汁把每块浇淋个透,再用牛皮纸裹住罐口,细毛绳绕三圈系结,双手捧给冯春。 冯春接了并递过钱去,冯巧的杏仁茶才吃半碗,忽听有人敲得三杖鼓咚咚响,她顺声望去,是个穿青布直裰、满面风尘的书生,见得甚多了,大多上京赶考落榜回乡,一路用光盘缠,会临时卖艺挣些银两,他梨花板一碰,鼓面一敲,唱道:“醉来风帽半欹斜,风度他乡对菊花,最苦酒徒星散后,见人儿女倍思家。”显见在京城没少茶园听戏,拿腔拿调的,倒也能吊出过客几分恻隐之心来。 冯春想起个人,略有些分神,不经意瞟见一穿茶褐常服、披青绦玉色袈裟的禅僧捧钵执杖而过,待细看却又不见踪影,怔忡间,袖管被拽了拽。 是冯巧,没舍得把杏仁茶吃完,咂吧着小嘴:“哥哥吃。” 他收回心神,笑着接过饮尽,把碗还了,背起她踩着满地晕黄,朝茶馆方向不紧不慢地走着,说书声、鼓板声、叫卖声、嘻笑声、车马声都渐渐落于身后,耳畔有风拂柳过声、翻墙读书声、还有巧姐趴在耳畔的细细呼吸声,她的心情一松,至富春茶馆门前,相邻纸马香烛店的张婆探头问:“用过晚饭没有?” 冯春边开锁边答还未曾,迈槛进门,一只狸花大猫喵呜来迎,冯巧哧溜从他背上下地,弯腰去抱它玩耍。 冯春点灯,从锅里舀出一铜盆热水,给冯巧洗脸擦手,听到门处声响,是张婆拎着一串粽子来:“甜豆沙的,刚蒸熟,还热腾腾的。”接过叠声称谢,并迎她进来坐了,又要去斟茶,张婆拦阻:“毋庸劳烦,我说两句话就走。”又道:“曹家还在等你回音信呢!” 冯春剥着粽叶,佯装糊涂:“什么音信?” 张婆抬高嗓门:“你忘了?我前日提的,开药材铺的曹家小姐和你的事儿,就等你一句话哩!” 有句话儿专形容她的好管闲事:送的是装殓入棺阴间道,保的是比翼双飞阳间情,待那日儿寿辰尽,她该是入地、还是上天? 第2页 冯春恍悟,想了想道:“承蒙曹家小姐看得起,我个外乡人,无父无母,携幼妹来此地经营茶馆、勉强维持生计,更况巧姐又是胎带的病气,身虚体弱,每日里靠黄精灵芝雪莲这些精贵药材熬汤续命,恨不能一块铜钱掰两半花,哪里还有余钱用来娶妻。” 张婆连忙道:“曹家不在乎钱财,他们看重得是你的人品,家中就这一个女儿,你带着巧姐入赘过去,家产还不都是你的,尽着日后享福罢!” 冯春摇头,喂着巧姐道:“我冯家仅剩我一男丁,传宗接代不可马虎,入赘委实有心无力,还烦你替我回了!” 张婆再劝解会儿,见他郎心似铁、主意甚坚,也只得算罢。 冯巧玩了一日,洗漱过后,沾床很快睡熟了。 冯春从柜里拿出针线笸箩到堂屋、坐在桌前准备继续替小妹缝制新衫,整理买来的丝线时,不经意瞟过手边一面铜镜,绾起的发丝鸦黑,唇红齿白,眼波流转,世人只当他是个滴粉搓酥的少年郎,却不知原来是个生就好颜色的美娇娥。 他不做理会,埋头继续做针黹,不知何时,纸窗上月光渐满,万籁渐俱寂,忽然油灯炸了朵花子,扇门外传来一丝异响。 欲知后事如何,还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章 冯春夜月逢白骨 娼姐晨阳透音讯 谚曰: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冯春正专心替小妹缝制衣裳,忽觉眼前发黯,鼻息间嗅到难闻的焦臭味儿,抬头看去,一只肥大的灰蛾扑在烛芯上,被火尖燎得滋滋作响,它翅膀颤动,生死由命。 冯春捏着银针近前挑掉蛾子,却见针尖蓦得发黑,神情微变,恰门外传来一丝微响,如鞋底踩着枯枝,细碎而裂脆一声响,她起了警觉,嘬嘴“唿”得把烛火吹灭了。 房里乌漆抹黑,悄无声息,不晓过去多久,青荧的月光缓缓移至扇门前,雪洞洞的纸窗有树影参差轻晃,一股异香从门缝窗底暗度进来,冯春迅速用锦帕捂住口鼻,稍顷,听得痰涌喉间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窗上映出一条老妪的身影,背脊弯似满弓,一手握杖,一手提灯,抖索着走至门前顿住,似进非进,若有所思。 冯春取过手边菱花铜镜正对门处,那老妪突然喋喋怪笑:“潘娘子只要离开桂陇县地界,我定不会为难你。” 冯春蹙眉:“你是谁?我作甚要听你的话!” 老妪道:“我是牛腰山上的白婆婆,和你干同个营生,你铜壶煮三江,我碧碗斟百毒,你要钱,我夺命,原本各行其道互不干系,但你偏要多管闲事,坏我营生,就莫怪我无情义。” “原来是你!”冯春明白了:“我在此地甚快活,要走也是你走!” 老妪生怒:“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把拐杖重重一顿,就听窸窸窣窣之声,如蚕啃桑叶、蟹行沙洲,瞬间窗户纸上爬满密麻叠堆的灰蛾,把月光遮掩的严实,房内伸手不见五指,冯春抛出一把符咒贴上窗门,却未见蛾子散开,心下吃惊,这白骨妖道行不浅,她的捉妖袋丢在楼上,后悔未曾带下来。 老妪啧啧生笑:“我以为潘娘子多有本事,原来和那些茅山道士无差别,只会画符唬弄人。” 冯春看不见,侧耳倾听,她的声音飘忽不定,细辩,竟不知何时已入了房来,只觉自己周围阴气大盛,晓得她在身边徘徊,若挨其一掌,非死即伤。她不及多想,抓起针线笸箩里一把银针,咬破舌头喷上鲜血,觉有掌风凌厉而至,她迅速将银针甩出。 “我一把白骨,无肉附身,你的血针与我如隔靴搔痒,不起大效。”老妪得意地笑:“休怪我取你性命。” 冯春听见巧姐儿的哭声,定是睡梦惊醒不见她寻来,脚步声渐响,踩得木梯嘎吱作响。 “哥哥!”她眼泪花花地唤。 老妪迅速转身要朝楼梯奔去,冯春已然跃起挡到她的面前,直觉一股阴寒之气袭来。她歪头堪堪躲避,举起手中桃剑迅雷不及掩耳地砍去,一声凄惨惨地哀嚎响起,转瞬满布扇门的蛾子消失不见,月光洒进来,目朗清明,地央赫然有一只白骨断手。她俯腰贴一张黄符,再去抱起哭啼的巧姐儿,软语问:“不困觉,乱跑什么?” 巧姐儿没有答话,把小脸倚在她颈窝处,昏昏睡去。 冯春正要上楼,忽顿住步,贴着扇门厉声问:“外头是谁?” 半晌才听得颤颤兢兢地回答:“我是卖烧鸡的黄老二,因相貌丑陋,逢到栖身之处便遭驱撵,现天色落雨,请容我在廊下伏睡一晚。” 冯春道:“你气味太浓烈,明早记得替我把廊前打扫干净。”不再与他多言。 下半夜再无风波。 鸡啼不过寅时,冯春已穿戴绾巾齐整,简单洗漱下楼,地上白骨犹在,她拾起连柴一起塞进灶内,火光轰得腾燃,簇簇地烧起来,映得灶膛赤红,她挽袖勒臂,持帚扫洒,擦桌抹椅,端摆茶碗,卷帘叉窗,推开扇门,天色清光渐明,廊前果然清理过,但见:几声乌燕青檐低,一簇春风入怀中。 “冯掌柜起得早,柴禾要么? 都是松木!易燃耐烧烟也少。 ”砍樵夫赵四哥推着板车打门前过,立住,抬袖抹一把湿漉漉的面孔,浑身衣裳被晨露洇透了。 冯春笑说:“好是好,就是价钿贵了。” “开门第一桩买卖,价钿好商量。”赵四哥挑拣一捆替她搬进厨房内,冯春便没拒绝,给银钱时,还斟了盏茶给他。 第3页 赵四哥谢过,蹲在廊前慢慢吃茶,想起什么道:“我在牛腰山遇到那个卖茶的婆婆,昨还好好的,今儿没了一只手臂。我问她怎地,说是被老虎扯断吃了。”冯春笑着把笋子摊在蔑箩上对着日阳晒,一面嘱咐:“甭管她怎地作妖,你不要吃她的茶就是。” “卖茶的不让人喝旁人的茶,冯掌柜小肚鸡肠。”熟悉的声儿慢悠悠传来,冯春不看也晓是谁,万花楼的妓子陈小云翘着金莲坐在龟公肩头笑:“赵四哥,明儿你问那婆婆讨碗茶来,我喝!” 赵四哥是老实人,不敢正眼瞧她,只把茶水一饮而尽,烫得嘴里生起燎泡,推起车匆匆走了。 冯春看见睡醒的巧姐儿揉着眼睛四处找她,连忙给她洗脸,再把早饭端上桌,陈小云坐在椅上嗑瓜子儿,笑嘻嘻的,冯春端来两碗绉纱馄饨,一碗摆她面前,一碗用调羹划散热气,吹凉了喂巧姐儿。 陈小云边吃边道:“不白吃你的,你让我留意的那人,我昨儿见着了。” 冯春手一顿,问她:“在哪里见着的?” 陈小云道:“县南胭脂巷的花满楼,我昨儿被叫去唱曲,一个年轻哥儿捆着正押往柴房,打我身前过,就多看了两眼。和你那画中的相貌甚象,尤其眉心一点痣,应是无错的!”又道:“听闻吃酒听曲戏花魁不给银钱,花满楼那鸨儿心狠手辣,你再晚些去,就只能乱葬岗收尸了。” 冯春继续喂着巧姐儿,神色未变,心底却似打翻了油酱铺子、什么滋味都有。 纵是落魄到这般田地,他那富贵公子的声色犬马作派、竟然未改丝毫。 这哥儿是何来历,与冯春又有何干系,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章 硬闯花满楼救弟,奸妄耍手段捞金 有世人编出一支《挂枝儿》,道尽那京城子弟的不学无术: 纨绔中,谁比得潘衍有作为,逗的是一品鸟,抬的是黄金轿,饮的是神仙酒,醉的是芙蓉帐。执棋子、耍博戏、踢蹴鞠、呜啦吹弹并歌舞,无所不会,无所不能,唯与进学登科沾边儿的,他是十窍通九窍,天地神鬼呀,可惜了大树底下好乘凉,就是不往正经途上走! 潘衍是何许人,是冯春嫡亲的弟弟,她心底纵然再恨,也不能见死不救,遂把巧姐儿托给在茶馆做粗使活计的柳妈,取了一包银子兜在袖拢里,匆匆出门,昨后半夜风雨淅沥,打的满地柳絮,站在街前张望,瞧见不远有轿夫坐在凳子上晒日阳儿,便扬手招唤,忽一辆青篷马车停驻面前,一柄青阳扇儿挑开门帘子,探出一张细皮嫩肉的笑脸来:“冯掌柜,急吼吼的,这是要往哪里去?我正闲着,可要搭你一程。”还道是谁,是桂陇县大商贾张家的七少爷张少庭。 冯春瞟见那走来的轿夫又退回去,一咬牙,跨步上了他的马车,张少庭倒是微怔,他好龙阳,县里但凡样貌清隽的能得的都得了,唯有这冯春难弄,软硬皆不吃,还给他甩脸子看,时日久长,他非但不腻,反愈难放下情怀,这时见平日退避三舍的人儿愿于其共乘,顿时喜不自胜,恰马车一颠,顺手扶他腰肢,握得满掌柔软,滋味难喻,不由身骨酥了半边,冯春心有急未曾多留意,只撇开他往边坐了,伸长颈朝车夫道:“去花满楼。” 张少庭笑道:“花满楼有甚好,皆是胭脂俗粉,我们不妨去长春院听倌儿吃酒唱曲、闹个尽兴。” 冯春瞪他一眼,似笑非笑:“我就要去花满楼,你把我放到门口即可。” 一缕春风从帘缝吹进,吹得她鬓梢乌发轻动,一身樱草色直裰,张少庭看得两眼放光,只觉冯春俊美非常,后编了《桂枝儿》在长春院弹唱: 少年郎,真个千金难换,模样怎生的妙,类汉室有董贤,似晋时有卫玠,唇齿喷香胜荀令,声若萧管赛秦青,就使为你盗了嫦娥的不死药,夺了织女的七彩锦,拐了许飞琼的双明珠,抢了琼霄仙的金蛟剪,也不及我满腔情深。 他拍掌笑道:“为了好兄弟,哥破例一回又何妨!”冯春早知他对自己图谋不轨,但花满楼那样藏污纳垢的去处,单枪匹马前去胜算难断,有张少庭陪随,虽是与虎谋皮,但心底终安定不少。不由朝他淡淡一笑,张少庭岂会错过,涎脸迎上:“春弟,我......” 冯春却把头扭向车窗,不搭理他了。 马车到门口停驻间,早有护院进去通传,虔婆迎出来给张少庭他二人见礼,殷勤地问:“是什么风把两位爷吹来了?” “东西南北风。”张少庭扔给她一锭元宝,说道:“我要最好的酒菜、最绝色的姐儿来唱曲坐陪。” 虔婆攥着银子应声称是,眉开眼笑把他们往门里引,冯春一直未吭声,却不落痕迹的东张西顾,但见得门内有壁,壁绕有径,径曲有桥,桥过有竹,竹尽现房,窗明几净,一轴山水挂墙,一瓶鲜花浸水,一笼彩雀吟歌,一炉沉水喷香,不似进了妓馆,倒像入了大户闺阁。 十样茶果陆续摆桌,姐儿抱起月琴弹唱,却是一般,忽闻临房歌声传来,缱绻婉约,好不动听,张少庭再打量陪坐姿色也甚平庸,道:“你这虔婆是不知我是何许人么?”虔婆忙回话:“岂会不知!” 见张少庭冷笑不语,她心领神会,压低嗓道:“临房坐的是京城来的官家爷,陪随的人物亦非富即贵,令尊也在其列呢。” 第4页 张少庭耳畔如打惊雷,顿时不敢多响,冯春心中有事,索性开门见山,问那虔婆:“听闻昨有人在此玩乐未付银钿,现在何处?” 虔婆道:“被我押在柴房里,冯掌柜认得他不成?” “你把他领来再说。” 虔婆便命丫头去传话带人,不多时,一个少年被捆绑了手推推搡搡进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冯春细量他:眉心一点胭脂痣,英容俊貌是血亲。 果没错,是她的阿弟潘衍!心底愤怒交加,走至近前低叱:“你做的好事!”一面去解绳索,潘衍看向她,面色未变,眼神陌生,只抿唇不语。 张少庭问:“春弟,看你熟识,他是何来历?” 冯春简短道:“是我阿弟,五年前在南京走散,一直寻亲至今。”她转而看向虔婆:“昨欠了多少酒钱,我补给你!” 虔婆眼珠子一转,把手中帕子揉了揉,说道:“冯掌柜,你若昨日来,看在张少爷面上,我就卖个人情,可惜呀,你迟来一步,如今已不是几银几两的事。”她叫人取出一张纸:“这是你阿弟在此做倌儿的卖身契,你要带他走,就得赎身,没有百把两银子,我可舍不得放人。” 百把两......冯春哪里有这些钱,她看着红泥手印,瞪向少年问:“可是你自愿的?” 潘衍并不慌乱:“被他们五花大绑、掰住拇指强行摁印,实非我甘愿。” 冯春一把将纸撕碎揉烂,塞进嘴里吞了,骂道:“你个腌臜的老虔婆,逼良为娼,算不得数。”上前拽住阿弟的胳臂,气汹汹地:“我们走。” 张少庭觉得被忽视:“嗳,你们把我忘记!” 众人惊呆了。 虔婆暴跳如雷:“张少爷、冯掌柜,你们入我的门,来者都是客,我自欢迎,人前马后的奉承大爷高兴,是我的本份;但上门仗势行凶、抢夺小倌、毁掉契纸,我也不带怕的。” 一挥手, 几个护院面色不善地围拢过来。 张少庭皱起眉问:“老虔婆,你到底要怎样?” 虔婆亦答道:“一百两银子,我就放他随你们走,少一文,我都不答应。” 张少庭力劝:“你也勿要得寸进尺,日后我带人多光顾你这里就是。” “你的相好都在长春院,当我不晓么!”虔婆死咬不肯。 他俩你来我往说闲话,其余皆竖耳在听,冯春计上心来,朝潘衍低道:“快跑!去富春茶馆。”用力将身前护院推搡踢开,潘衍心领神会,三步并做两步朝门外冲去,冯春紧跟其后,粗重的步履繁杂追来,挟着虔婆地尖喊声,她瞟一眼阿弟渐远的身影,忽然顿住步,回首见护院已近,猛得推开了临房的扇门。 这正是:平生莫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第肆章 烟花寨狭路相逢 姐弟俩旧人新识 有诗曰:无事闲来风月场,觥筹交错醉华年,美人歌舞处处有,相看何必到江南。 冯春听得临房正唱着曲儿《好事近》,一咬牙猛得推开扇门,胭脂花油混着酒色浓香扑面而至,她快扫四周,有弹琴歌舞的三五妓儿、斟茶倒酒的丫头,五位锦衣华服的老爷围桌坐,两位在打双陆,其余在旁边瞧着。忽听“嘎吱”推门声,除常燕熹外,皆被惊动,一齐儿望去。 先开口的是富贾张怀礼,他认得冯春,疑惑问:“冯掌柜有事么?”话音才落,就见龟公护院如狼似虎的随来,把门槛堵的严实,有些讶异:“什么阵仗?” 县令吴明悄瞟常燕熹脸色,这还了得,厉声道:“虔婆在何处?”人墙裂开条道儿,虔婆满头滴汗地奔进来,一把抓住冯春胳臂,一面陪笑:“是我俩私底的恩怨,冯掌柜他突然发疯,乱跑乱闯的,扰了各位官爷雅兴,大人大量,请恕我们的罪!” 吴明叱喝:“还不退下。”虔婆喏喏称是,死拽住冯春就往外拖,冯春心知落她手里凶多吉少,巧着出门时见街道湿漉,换了一双钉鞋,遂抬起狠狠踩她的脚面,用了十二分力,一股巨痛五趾连心,虔婆唉哟叫唤着抱脚,手不觉松开。 冯春趁机夺步上前,在吴明面前双膝跪地、作揖见礼后,朗朗大声道:“花满楼的虔婆逼女为娼、逼男为倌,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作主。” 吴明把眉头一皱,问虔婆:“冯春在财神街开茶馆,你为何要逼他为倌?” 张怀礼几个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地笑了,谁敢逼迫富春茶馆的掌柜?奸狡滑溜的坏家伙。 吴明想想也不可能:“冯春,你长话短说!”冯春把经过述一遍,张少庭在槛外听着,拍胸脯道:“我替他作证,字字属实。” 张怀礼乍见儿子在此,怒瞪他一眼,多管闲事。冯春称谢,这恶少还挺侠肝义胆! 虔婆心慌,自然不认,捶胸顿足喊冤:“那位贾仙爷自愿卖身为倌在此,签字画押一个未落下,怎就成逼男为倌?”冯春暗忖潘衍总算机灵一回,晓得给自己换个假名字。 吴明道:“卖身契拿来一看!”虔婆挤下两滴泪珠子:“哪里还有卖身契,被冯春嚼进肚里去。” 一众惊然,连常燕熹的手都顿了顿,再一抛青玉骰子,六个点,把张怀礼的棋子打下七八个,有人摇头叹息,妓儿鸣月倒满酒盅,递给张怀礼要罚,却被常燕熹半央截下,就着她的手仰颈吃了。鸣月脸庞泛红,暗自生喜,这位坐上客颇见来历,穿着雪青直裰,端戴绣帽宫花,举止堂堂,威风凛凛,是个铁马追风,弓声惊鸿的一品将军,有诗为证:胸怀豪气盛九州,寸心万里带吴钩。 第5页 常燕熹拭去嘴角酒渍,语气很淡:“饮酒做乐的烟花寨,绝非开堂问案的好去处,吴大人移步县衙为妥!” 吴明顺势下命他们明日到县衙理论事非,无人敢再多话,磕头谢过自行散去。待房中清静,一个名唤程英的爷笑道:“这冯春倒是敢做敢为。” 张怀礼也附和:“若是撕碎还好拼凑,直接吞了确实难以查证。” 鸣月唱起了点绛唇:避乱京华,几年担惊怕,划地思家,干冒金龙驾。 吴明压低声说:“这老虔婆确实做过几桩无良的勾当,借此次给她来个下马威,灭其恶行、敛其张狂却也适宜。” 常燕熹道:“问罪老虔婆不急一时!”遂让他附耳过来交待几句。 吴明怔愣不解:“这又是何为?” “我自有定数。” 吴明见他不愿多谈,只能应承,两人对饮三盅,又问:“常大人此趟之行,是为公,还是为私?” “不为公,我来寻人!”常燕熹盯着鸣月,嘴角噙起,眼神慢慢变冷:“不过已经寻着了。” 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冯春从花满楼出来,不理张少庭纠缠,扬手招一乘小轿沿街过市往富春茶馆方向抬,走到半途挑帘见柳叶渡口,有船家拴船靠岸,舱里摆着几个浅抱桶,他下轿买了一尾大鱼,让船家用柳条串了拎着,看还有一筐才采摘的菱角沾满淤泥,让船里的婆娘洗净了称下一捧。又遇到一个山人在卖鹿肉,虽血淋淋的,胜在新鲜,买者甚多,他也割了一方,一并买了些春笋、荠菜等时蔬。 回到富春茶馆,柳妈迎来,道巧姐儿和邻里几个小哥一道看大戏去了,冯春把肉菜交给她去拾掇,今儿来吃茶的人不算多,一眼便瞧见靠窗坐的潘衍,面庞沐着春阳暖风,径自盯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出神。 冯春叫他随自己朝后院走,过仪门是前庭,有一株菩提树,一口井,一只猫,四间房。 进入客座间,陈设也很简单,挂一幅山水,桌椅俱全,矮榻滚凳亦有,窗前的小几上摆一鸡血红哥窑定瓶,插着一束粉白桃花。壁间挂着一个琵琶,颇为古旧,潘衍不觉多望了两眼。 冯春原走在前头,忽然顿步,转过身定定盯着他,一字一顿:“银钱呢?!”她当时仅留百两傍身,其余都给了这位好阿弟。 “什么银钱?!”潘衍如实坦承:“我身无分文......” 话音还未落,一记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甩上他的面庞。 他只觉连耳带腮腾得灼烧起来,火辣辣的疼,不由怒极反笑:“给个解释!” 简直奇耻大辱。 冯春骂道:“当初逃出京城时,说好在桂陇县相聚,我在此等足你四年,你迟迟不来,我还当你死了呢,却原来是恶性不改,一路散尽家财、花天酒地......今日若不因你我这点血脉相连,我管你生死!”她愈骂愈气,忍不住泪湿眼睫:“潘衍,你怎对得起因你亡故的潘家上下百口!” 潘衍......他原来名唤潘衍!皱起眉暗忖,上下百口因他而死..... 这话实在太重了,虽然从前为他死的、或被他害死的岂止百口,但眼前这个罪名他不想背! 撩袍端坐于椅上,抬眼看着这个敢扇他耳光的大兄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到底有何话要讲,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章 潘衍问诊换新魂 冯春决计断前尘 江南好,山雨晚晴空。只道名利掌中握,谁知转眼成空芜,苦杀局中人。《江南好》 他穿上潘衍的身时,恰逢几个护院如捆猪崽般把他五花大绑了、毒打一顿丢在柴房中,奄奄一息间,无耻虔婆甚朝他胯下掏了一把,笑得怪模怪样,威吓要将他卖去长春院做倌儿。 长春院是怎样的去处,有诗证:谁家少年姿态娇,献卖风情胜裙衩,抛得黄金买一笑,潜夜好折后庭花。 他在前朝乃司礼监掌印太监,走惯名场利窟的无根人,素来手段狠辣,什么场面未曾历过,此时却也怔住,觉得那处沉甸甸的,一种负重饱实之感前所没有,不及品味,先得筹谋如何逃出生天。幸被这自诩他长兄的冯春给搭救出来。 经过半日吵闹,已大体明白潘衍是个什么货色,欲要解释此他非彼他,眼前竟是天旋地转,浑身发软,从椅上滑倚在地,昏晕过去。 冯春还等着他哪句话当讲不当讲,见这架势,并不搀扶,双手抱臂等了会儿,不见动静,上前抬脚踢了几下,仍毫无意识,这才察觉不对,蹲身探他鼻息,还有口气,手无意触过他的后背,湿濡一片,再看红了半掌,顿时神情微变,连忙解开直裰,内里衣衫烂碎,道道鞭痕处血肉模糊,冯春一咬牙,这虔婆着实地阴毒! 费了些力把潘衍拖上矮榻躺着,见他面庞泛红,额头滚烫。遂叫柳妈去请董医官来,柳妈应承着离去。 店里也无生意,冯春索性早早把门关了,烧一大锅热水,再用棉巾替潘衍脱衣清洗伤口,一盆盆血水往院里泼,她不觉纳罕,依阿弟娇生惯养的脾性,若是往日三分病也要装出十分痛来,今时竟能神鬼不知的抑忍如此之久......未待细想,听得嘎吱推门声,抬眼望去,以为董医官,却是巧姐儿看大戏归来。 她跑到榻沿边,好奇地看向阖眼沉睡的人,歪着头问:“这就是二哥哥么?” 第6页 冯春道是的,抬手摸她一脑门子的汗,拧了棉巾擦拭,一面道:“看大戏就站定了好生看,上窜下跳把衣裳都湿透了?凉风一吹,又要头疼脑热,董医官的药汤还没吃够么!” 巧姐儿咂咂嘴,舌尖莫名发苦,从荷包里掏出两块冬瓜糖,一颗自己含了,一颗放在枕边上:“给二哥哥的。” 冯春不由微笑,点点她的额头:“我就没么?” “有!”巧姐儿把龙须糖喂进她的嘴里。 这时听得院里有人嚷嚷:“冯掌柜在么?”声音再熟悉不过,冯春连忙出房迎接,是董医官,他原在家吃酒,闻柳妈来叫,丢下酒盅,背了药箱就来,嘴却不饶人:“难板吃口酒都不放过,可怜我这把老骨头没安宁,你们这些催命鬼.......”把递过来的银钱掂掂拢进袖里,和颜悦色问:“巧姐儿怎么了?” 巧姐儿慌忙往冯春身后躲,一劲地摆手:“是二哥哥病了。” 冯春陪董医官到榻前坐下,捧过茶来,介绍道:“我失散的阿弟,昨日在城外遭逢流寇毒打,方才说着话昏晕过去,浑身灼烫。” 董医官掀开被子上下查看,啧啧两声:“只有花满楼的人下得狠手。”瞪了瞪她:“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早传闻开来,敢吃霸王餐?该!” 冯春脸一红:“要你多管闲事,好生看病要紧。” 董医官开始凝神把脉,待两手的脉息都细听过一遍,才起身坐到桌前,写罢药方吃口茶:“你这位阿弟原就身疲体弱,又遭毒打,外伤是小,内损最重,现尚有余气是老天垂怜,需得好生静养,按方吃药,万不能大意。” 冯春接过方子,看了半晌,抿嘴道:“皆是人参鹿茸林芝这样精贵药材,有个阿妹日常吃着,难再担一个,你重开方子来。” 董医官把脸一沉:“只有这方子能活人,旁的没有。”背起药箱径自走了。 冯春看向潘衍犯起难,从屉里取出巧姐儿素日用药,人参雪莲等仅余些根须瓣末,昨晚才把茶馆的帐盘过,实难救得两个。 巧姐儿和狸猫在玩,嘻嘻低声笑着,到底年纪尚小,还不识愁滋味。 日光转花窗,柳妈匆匆地掀帘进房,说常家的唐管事亲自来递请帖儿,冯春接过拆开,字迹刚硬不羁,满饱浓墨,她的心一吊,竟是常燕熹命她速进府见面。今日硬闯花满楼,虽满心皆在阿弟身上,但眉眼抬落间,他仅是背影相对,以令她心肝胆颤、腿软的寸步难行。 她前世临死的时候,思来想去谁也不欠,唯独祸害了他,若有来生,彼此能不见就不见罢。 冯春给唐管事作揖,婉拒道:“我一介草民,在此经营茶馆度日,不曾与常大人打过照面,既然素昧平生,又无高攀之心,还是道行两宽,各奔前程为宜!” 唐管事暗忖你个小油花,我家二爷有请你倒在此拿腔作态、好没眼色,表面却不显,只笑道:“二爷料你有骨气,既然不肯去,便让我捎句话,明日公堂你败局已定,冯掌柜好自为之。” 冯春惊怔,待要追问,人已甩袖远走,柳妈仅白日帮工,见黄昏临近也告辞归家。 她把房门一闩,自到灶房量米煮饭,柳妈把鱼早刮鳞剖肚收拾好,她拎起尾巴往热油里蹿的两面金黄,再舀两瓢水,扔了绿葱黄姜,掩锅盖炖上。取了松枝来添火,看着烧红的灶膛,想着唐管事的话,思绪乱成一团麻。 一会儿,鱼汤的鲜味儿四处弥漫开来。 吃饭时,冯春把鱼肉挑了刺,挟到巧姐儿的碗里,巧姐儿是饿了,吃得很香甜,她却没什么胃口,把熬的米粥,盛了碗放凉,喂半昏半醒的潘衍吃了大半碗。再看着那块血淋淋的鹿肉,虽极恨阿弟不才,但相见终是高兴的,还想给他做顿好吃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她把肉洗净拌了十三香腌透,踩在凳子上挂在窗梁前风干。抬眼见得月白枝梢,低头听得菩提树的结子敲落一地噼啪声。 常燕熹也坐在桌前挑灯吃酒,听得唐管事禀报,不过笑笑尔,厅里很寂静,他沉冷面色想着从前事,慢慢攥紧手中的酒盏,眼底渐起一片萧杀。 忽然帘子簇簇轻响,唐管事道:“富春茶馆的冯掌柜来拜见。” 常燕熹松开手掌,把碎裂的盏儿丢一边,换了个新的,执起壶斟满酒,一惯淡然地语气:“让她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陆章 常二爷细说官司 冯掌柜难弃亲情 词曰: 临街朱门两尊狮,内阖富贵与权威,花红柳绿簇满墙,月映檐前灯渺渺,伤高愁远倚门前,车过尘飞一溜烟。《浪淘沙》 话说冯春哄小妹睡了后,左思右想还是拔闩出房,招来一乘轿子,抬着穿街走巷,很快来到常府门前。 常府虽久年无主居住,但管事仆子尚在,洒扫的很干净,门前石狮凶猛,台阶玉砌,萱草晚来红枝叶纷披,她叩兽面门钹几下,闻得窸窣脚步声走近,一个仆子开门,接过她手中请帖仔细看了,再引领她绕过照壁往里走,但见小园深幽,有树、有花、有鸟、有亭、有池、一座黄雀桥,上桥,有风,月影婆娑。 冯春在外间闲坐等通传,稍顷,唐管事来请,她站起身整理衣冠,随着入房,常燕熹坐在桌前拈盏吃酒,听闻动静渐近,却未抬眼。 唐管事悄然退下,冯春上前撩袍跪拜见礼,又从袖里拿出一包煮过的菱角,恭敬地奉上:“给常大人佐酒吃。” 第7页 谁人不知常燕熹喜欢吃菱角,他这才看向冯春,目光淡得如月照水,微颌首:“很好,就由你来伺候。” 冯春暗忖你谁啊,好大的脸,此时我俩可素昧平生,互不相欠,她纹丝不动:“常大人怕是使唤错了人!我持帖而来,贵为府中客,不是来做仆子的。“又为自己留个后路:” 伺候也未尝不可,但得我心甘情愿。” 常燕熹没再多话,斟满一盏酒,兀自吃起来,冯春打算速战速决:“常大人让唐管事捎带的口讯,不知是何用意?烦请言明赐教,我也好早些回去,不扰大人吃酒。” 常燕熹问:“你想知道?”见她点头称是,遂笑了笑:“那就剥菱给我佐酒。人命关天,这要求并不为过!” 怎忽然就和人命扯上了关系?冯春暗观他神色难辨,有些半信半疑,踌躇会儿,不就剥菱角皮么,有什么大不了!她一咬牙,把菱角倒桌上,坐他对面正要挽袖,却听他命唐管事:“打水来给冯掌柜净手。” 冯春臊的面庞发烫,讪讪地把手洗了,拿起一颗大的,这季是吃嫩红菱,她用牙把皮咬开,撕大裂缝再一挤,整条儿白肉落在碟里,挪到他手前,这方面她颇有经验,前世里没少伺候他。 常燕熹不动声色看着她的红唇银牙,似比从前还要鲜润,眸光蓦然加深,再瞟向那湿渍的菱肉,没说什么,捏起送入口中,从屉里取出一把小刀搁桌央,其意不言自明,还是嫌弃她。 冯春虽是着恼,却也摒忍,她拿起小刀削皮,一面直言:“常大人说我明日公堂败局已定,甚关乎性命,我百思不得其解,还请你解惑。” 常燕熹回道:“众目睽睽之下,你将虔婆与你阿弟订立的卖身契吞下尽毁,以触犯吾朝律法条例,先行掌嘴二十再往下审。” 冯春心一紧,她是见过犯人被掌嘴后的惨状,血肉模糊、牙齿尽碎,急忙辩驳:“是虔婆罔顾我阿弟意愿,捆绑后强行掰指摁印,根本算不得数,不过废纸一张,毁掉又如何!” 常燕熹被这法盲逗笑了:“你说废纸就废纸?想毁就毁?吾朝纲常律法是由你说了算?” 冯春这方面有清醒的意识,她又不傻:“上有皇帝,下有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我一介草民哪里敢!” 常燕熹接着说:“掌嘴后,虔婆何等人物,敢把卖身契大方给你看的,自然留有后手,据吴县令透露,她还有你阿弟白吃白喝不给银钱的认罪书,先把这判了,你阿弟杖一百,徒两年例,能否捱过不提,却从此绝了科举走仕途这条道!再来审你阿弟这张卖身契是否作数,谁晓虔婆还藏着什么,到那时,生供足据、当场有见证可凭,后果不消我再详述,你也明白,家破人散,还要这条贱命又何用!”语气忽重,忆起曾经历过的血雨腥风,那剜心蚀骨的痛苦,皆是拜这个恶毒女人所赐!他把酒一饮而尽,不急,前仇旧恨的帐要一笔一笔的清算,他有的是手段,让她生不如死...... 冯春心知常燕熹的能耐,他敢这样明讲定有十足的把握,细思极恐,顿时面色苍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 唐管事来报神兵营副将曹大人带一队人马到府,常燕熹“嗯”一声,又命道:“送客!” 冯春把刀放下,才发现菱角被自己削得破破烂烂的,也顾不得了,起身行辞礼,出了门,唐管事懒得敷衍,叫来个提灯笼的婆子送她离府,走了一段路,待心绪有所平静,冯春见四面无人,遂问她:“老嬷嬷,常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打算待多长时日?他回桂陇县来做什么?祭祖还是旁的?”婆子笑嘻嘻地,指指耳朵,再摆摆手,是个半聋人,听不清话,问也白问。 冯春怀揣心事回到房里,先去潘衍的榻沿边呆呆坐了半晌,又恨又怒,恨这个阿弟,明知家逢大难仍不收敛放荡行径,怒其惹来泼天的祸事令她左右为难,索性不管为上策,做牢或去长春院做倌儿,都是他自找的命,活该受着,别拖累她和巧姐儿。 可看他阖眼皱眉悄无声息地虚弱躺着,颊腮烧得通红,念起父亲临终时的叮嘱,她终是难横起心,走往厨房燃起炉子,在廊下炖了一碗汤药,喂他吃下,她想着做最坏打算,就是给虔婆百两替阿弟赎身,复又去细查茶馆的帐册,算盘珠子拨来划去,那碎银几两还是几两,不见丝毫增长。长叹口气,抬眼望月,树影筛风,不由把那人想了想,倒激起些许斗志来。 隐约传来巧姐儿的哭声,连忙钻进帐子里去抱她,哄了会儿又继续睡了,冯春也朦朦胧胧的,院里侧门连着通街的过道,有车轱辘碾压青石板路的嘎吱声,门闩抽出咣当木板阖拢声,两三声狗吠,屋顶猫儿踩踏瓦片,忽儿听到一声绵长的叹息,男人似在耳畔充满痛楚地质问:“毒妇,你胆敢背叛我!”她蓦得惊醒过来,窗纸透白,有哭声一片,从隔壁的香烛纸马店传来,又是谁家生离死别了。 冯春要应对阿弟的这场官司,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柒章 县衙门多事少险 牛腰山事少险多 诗曰: 人生虽未有前知,富贵贫贱总轮回,守身如玉莫自堕,前程似锦终有时。 冯春囫囵睡了一晚,曙色发白时就被出殡人家的啼哭扰醒,再难入眠,索性起身,舀了凉水梳洗,刹时神清目明,量米煮粥蒸粽子,再去探潘衍病情,额头滚热,仍旧半昏不醒,她心底很是烦忧,拎起小风炉到茶馆檐下,摇扇炖药,街道上多是从妓儿巷里早起的风流客,从卖花妇篮里拔根萱花插进幞头,买块肉饼边吃,边意兴阑珊的回家去;小贩挑着筐子游走叫卖,筐里鸡啼不断,惊破天际积云。 第8页 “巧姐儿又病了?” 冯春听有人问,赵八爷逗着笼里鸟踱步过来,他无事就来茶馆吃茶闲聊打发时光,一坐一整日。 冯春把他迎进来坐了,一面拈茶冲水,一面笑回:“不是巧姐儿,是我找来的失散阿弟。” “哦!哦!”赵八爷将鸟笼搁桌上,热心地替她叉窗卷帘,想起来笑问:“那个在花满楼吃白食的贾仙,就是你阿弟?” “什么真仙假仙的!”冯春把茶盏搁他手边:“大风吹倒梧桐树,由他旁人说短长,我才懒得去辩理。” 赵八爷嗅嗅鼻子:“好香,在蒸粽子么?”又道:“送我一只来吃!” 冯春让他等着,自去把药罐里的渣滓滤掉,端着满碗来到后院,强灌潘衍喂下大半,巧姐闻得动静醒转,睡眼惺忪地下床凑过来看,把枕边翻了翻,嘻嘻,给二哥的冬瓜糖还在,摸出含进嘴里咂吧。 冯春为她穿衣洗脸,再盛粥,挟一碟虾子腐乳,一盘粽子,一起到茶馆寻张桌子坐了,柳妈恰来上工,冯春吹着粥凉,叫她剥一只粽子,并着一碟蜂蜜给赵八爷送去。 转瞬天色大亮,街市喧嚣起来,冯春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白直裰,把巧姐托付柳妈照看,自往县衙去,为了那宗官司,不多时便至,下轿正在付银,花满楼的虔婆龟公领着七八人浩浩荡荡由远渐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尽拿尖酸刻薄的话激怒她,冯春想着昨晚常燕熹那番言语,一时输了半阵,只是隐忍不言。又听马蹄达达,抬头望,眼前一花,已是马嘶尘哄地从她身侧跑过进了衙门,背影分外熟悉,是常燕熹,她拍拍衣裳,这人的性子两世都没改,又糙又傲,不讨人喜欢。 衙吏引领他们进了偏堂坐等,半晌后,林师爷和门子过来,清点人数和提取呈堂证供,冯春斜眼溜瞟虔婆又拿出几张纸来,果然留有后手。 林师爷把她叫到跟前:“你可有什么证供?”冯春摇头,他又问:“怎你一人来?你阿弟贾仙呢?” 冯春道:“虔婆指使手下将阿弟好生毒打,我来时一直卧榻昏迷不醒着。你若不信,可提董医倌作证。”说着抬袖擦眼睛,朝地啐了一口,骂道:“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老虔婆,我阿弟纵是白吃你的酒食,也罪不致死,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定要你一命偿一命。” 林师爷命门子去找董医倌询问,过有一炷香的功夫,门子回报确证贾仙外伤内损,九死一生、全靠造化。 林师爷去内厅片刻又出来,只道得吴县令之命,因人证不齐,待贾仙神智清醒后、再升堂问案。 虔婆一众见没戏唱,乌压压率先走了。 冯春暗松口气,想到掌嘴之痛,就觉得唇齿一阵泛酸,能拖一日是一日。遂给林师爷作揖称谢,暗塞了些银子,林师爷接过拢进袖里,俩人走出偏堂,路过正堂,透过三交六椀菱花扇门,就见常燕熹坐在椅上,正和吴县令说话,面露笑容地端盏吃茶,忽然转头瞥过来,面色一沉,目光犀利。 冯春连忙紧走几步,心怦怦狂跳不止:“常大人来做什么?” 林师爷回道:“不知!就这般突如其来。”命廊下守卫的衙吏送她出去。 常燕熹怕不是来看她被掌嘴到血肉模糊的......冯春恶意地揣测,前世里他就喜欢把她的嘴儿亲的又肿又麻、艳红欲滴,这些沙场杀戮惯了的武将,多少都有些变态。 幸而今生不会再有瓜葛了。 她一时高兴,在路边买了几斤肉,还送了一副腰子。 这正是:人生一世,草长一春,成事莫说,覆水难收。 潘衍的病迟迟不见好转,虽外伤渐愈,但整日阖眼昏迷,察无知觉,体肤忽冷忽烫,白昼还好,黑夜满口胡话,身躯抽搐不止。请好些医倌来疗治,人参、鹿茸、虫草、鳖甲等名贵药材用了近三十日,效果甚微不说,人病的更为沉重,削瘦成一把骨头,触其鼻息,已出气多进气少。 冯春虽恨他不材,但见这般奄奄一息的模样,终是血脉相连,心底颇难受,且手里的银子日渐耗空,药材眼见难以为继,再算算吃穿用度,不禁愁云惨雾,度日如年。 且说这日阴雨连绵,客少,冯春坐着修补柳蒌上的窟窿,柳妈笑问:“不是要丢弃么?怎又把它补上了?” 冯春手未停,解释说:“药铺里的药材吃不起,我打算进山一趟,自去找找。巧姐喜欢食杨梅,也不晓怎地,卖杨梅的小贩比往年稀少了许多,价昂的买不起,我趁机采些回来,这雨再多下两场,就没得吃了。” 柳妈连忙摆手,压低嗓音:“可别,牛腰山这些日不太平,采药的高安,猎户童大,把山里走的像在自家的人物,去后再没出来,怕是凶多吉少!” 冯春有些吃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半点不知?” “你一心扑在阿弟身上,哪有余空听闲话!”柳妈接着说:“约莫一月前的事,他两家人白日聚集起来上山寻找,生生又弄丢了几个,从此再没谁敢去,至多山脚处打转,有樵夫砍柴时时常听得密林深处怪笑连连,怕是有禽兽成精,残害人命,你勿要去送死!” 冯春还要再问个仔细,忽听门外有人问讯:“阿弥陀佛,贫僧可否问施主化些茶水斋饭来吃?” 两人随声望去,但见他:手持油伞挡风雨,紫金钵里装乾坤,长眉星目慈悲面,普渡众生不等春。 第9页 竟是一位丰姿伟俊的禅僧,他来又将掀起何等风波,要知详细,下回便见。 求一下推荐票:) 第捌章 月明授恩指迷津 狎客风月听奇闻 诗曰: 命犯太岁必主低,身轻煞重现灾情,禅师慈悲来点化,雨消云开卧月明。 话说冯春迎上唱诺:“敢问师父法名,从哪里来?”禅师回话:“我法名月明,从京城天若寺到此。”语罢走近窗前一桌,收伞落坐,把紫金钵放下,从布袋里取出经典,低眉垂眼的展卷。 冯春命柳妈去热饭菜,精心冲了一盏滚滚的龙井茶放他手侧,见他头也未抬,自顾念经,不便叨扰,自去继续补竹蒌。 巧姐儿追着猫跑过来,叫声哥哥,瞟见那禅师,似乎有所畏惧,咚咚转身跑走了。 禅师忽然开口:“你把这连累父母、殃及姐弟的孽障养在身边做甚?” 冯春听得分明,吃了一惊:“师父此话又是何意?” 月明禅师并不详答,只念四句话把她: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僧堂终不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冯春抿唇不言语,恰柳妈端了饭来,菜不过面筋、春笋、蘑菇油盐炒了,烧了一碗茭儿菜豆腐汤,并一碟萝卜干,一碟腐乳。 月明禅师用罢饭,再吃了盅茶,环顾四围,说:“阿弥陀佛,这房中呈阴盛阳衰、煞气冲天之象,黑白无常等在牖外,只等四鼓鸡鸣之时勒魂索命。” 冯春顿悟他必有些来历,刹时面孔惨白,支开柳妈,四下无人,扑通双膝跪地,磕头道:“请师父救我阿弟一命!” 月明禅师低叱:“祸国殃民之徒,救他做甚!” 冯春含泪肯求:“师父言重了!祸国殃民他哪里敢呢,生性顽劣放荡且是真,却罪不至死,还请救救他,保全我潘家最后一条血脉罢。” 看她半晌,他方沉吟道:“念在今日一饭之恩,我指你一条明路,不过很是凶险,生死由命,全赖仗你的造化。” 冯春称谢:“请师父赐教!” 他接着说:“牛腰山半山的兰若寺山门外,今晚有一妖狐会炼成一枚金丹,你把那丹丸取来喂你阿弟吞下,是可保命!切记,四鼓鸡鸣之前定回,否则取来也无用。”语毕背起布袋、一手捧紫金钵,一手执伞、头也不回地走了,门外不知何时,风住雨停,一轮白月当空照。 冯春想起柳妈才说牛腰山不太平,此去怕是凶多吉少,心绪烦乱地插闩阖门,来到后院,巧姐儿趴在潘衍的床沿、睡得小脸红通通,抱起她搁到床上去,拉下帷帐,再到潘衍跟前站了半晌,看他面如死灰,双眸阖紧,四肢僵硬,直挺挺躺着,已至大限之时。 这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四更。 她攥紧拳头又松开,终是下定决心。取只布袋把符咒桃剑照妖镜等法器装了,斜背在肩系成结。换了双钉鞋,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出了门,先去马市雇一匹马,勒绳踏鞍翻身而上,一扬鞭子驰骋而去。 夜坠星河,花满楼红笼高挂,正是风月得意之时。 小丫头吃力地捧着一坛金华酒,迈碎步进了月洞门,大路不走,偏拐小径,穿过幽竹林,到了蔷薇架,再紧走十数步,踩过芳草地,便听房内阵阵弹唱之声,拾阶而上,护院打开扇门,她蹭两个鞋底湿泥,才抬腿跨进槛,内里侍候的已迎来,交奉酒坛间,眼睛忙不迭地往里张望,一桌圆台,华衣锦服的老爷坐得满当,旁边站着许多妓儿和使用丫头,这些爷常来多数都认得,也有陌生面孔,不及再多看,被人在手心塞了一把赏钱,推出门去了。 常燕熹和副将曹忠及手下恣情作乐,陪坐还有张怀礼陈英岳正等人,他与这帮乌合之众熟稔,原于其少年时光在此结下的情谊,酒喝至酣处,闲话至热处,他解敞衣襟,曲腿倚凳,大口吃酒,醉笑勾唇边,目光却愈发清明。 花魁鸣月弹着琵琶唱罢一曲《江西月》,摇摇摆摆走到桌前要酒吃,旁人给她不要,偏就问他讨,一众怂恿:“可以可以,先吃交杯酒儿,晚间好做露水夫妻。”鸣月水眼波澜,笑意盈盈,有丫头持壶倒满酒盅,常燕熹面不改色,只给张怀礼使个眼神,右手挟起酒盅朝妓儿半抬不抬,鸣月只得俯首过来吃,不料张怀礼抢着把自己手中酒盅搁到她嘴前,一时躲避不及,吃了个满口,顿时怔住,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常燕熹亦笑,把手里的酒仰颈自吃了,鸣月看他喉结滚动,半露胸膛,所见之处遒劲壮实,不由恨得咬牙,一众赏她不甘之色,愈发乐得欢畅,皆拍腿叹道:“我们尽力了,怪你自己有目无珠,让张老儿占了先。”又恭喜道:“枯藤缠绕嫩花枝,当心赔了老命!”张怀礼的七子张少庭都已年过十六七,可见其岁数之大。 正是:杖藜扶入销金帐,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边嬉笑取闹一团,曹忠压低声问:“ 潘家小姐可有下落了?我出京时二爷的叔婶甚是挂怀呢!” “是么?”常燕熹冷笑着不置可否,哪想隔旁有耳,被陈英偷听个正着,他一劲儿问:“什么潘家小姐?二爷来桂陇县是在寻她么??” 常燕熹自然不答,曹忠也装糊涂,倒是岳正开了口:“我听进京送苏扇的管事回来,说了些皮毛。”又问:“二爷可让说?” 张怀礼等不可耐:“你自详细道来,问他作甚!” 第10页 岳正见常燕熹并未理会,便道:“平国公府门楣锦绣,爷们皆是金堂玉马的人物,在京城赫赫声名,与之能较衡者寥几。只有一桩大憾事令人切齿。” “什么大憾事?” “比起支庶不繁、子嗣调零来。”岳正叹气:“那权威不过露上草、富贵仅是镜中花罢!” 众人不约而同朝常燕熹的腹下胯间望去,揣测中百种心思皆露脸上,常燕熹神烦:“我这把乌甲将军你们何需质疑?”把酒盏往桌上一搁,起身出房透透气。 陈英也不信:“打小时一道浴水,他那物硕大,着实不好比!” 岳正笑起来:“不是出在二爷身上。”接着道:“先不表平国公府,说京城东长安街、过翰林院,有条雨笼胡同,住着一户潘姓富贾,以经营商铺为生,祖上因厚德行善,被狐仙看中,幻化人形嫁把其中子弟,诞下儿女,一日突要离去,有感夫妻之恩,她看中平国公府,施法念咒,只要有子弟愿娶潘家女儿为正室,必子嗣昌盛,富贵延展百年。” 张怀礼道:“这狐妖倒底禽兽之心,单纯之智,竟不谙人有高低贵贱之分、贫富雅俗之别。” 岳正颌首赞同:“下九流的商户岂入得官门大户的眼,且平国公府乃一门武将,生性豁达执拗,虽族谱有所记载,岂肯受制于它,权当笑话来听,历朝几辈 忙于边关征战打仗,抗击外族进犯,死的死,伤的伤,不知觉间,如今常府中二爷一脉、竟只余他这最后的王孙。” 陈英插话进来:“断子绝孙的大事,不信也得信,还不赶紧把潘家小姐娶进门来?” 岳正道:“奇就奇在,潘家五年前一夜之间、房屋空荡、片人不留,官府追查至今无一头绪。” “还真是奇!” 一众惊叹,这还真跟鸟大不大无关系。 也就在此时,走出花满楼的常燕熹,目送一人骑着快马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求票票:) 第玖章 冯春夜探牛腰山 二爷迷入兰若寺 诗曰: 骢马骑乘万里单,忽闻樵鼓催梦回,前路凶多浑不怕,草树烟迷自在归。 冯春来到牛腰山脚下,但见一团漆黑障眼,月隐云遮,浓雾缓缓升起,风声鹤唳。她把马拴在一棵桃树下,环顾四围,前面似有一星微火摇曳,遂朝那方向摸去,很快近至跟前,是个还未收摊的茶水铺,棚角挑了两盏熏黑的油灯,近看不是黑,密麻爬满肥胖的蛾子,棚下一张矮桌两三把凳,唯有个白发老太婆守着,她断了一只胳臂,垂着头打瞌睡。 似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到有个戴箬笠穿蓑衣的年轻人背着一条布袋而来,顿时面庞上的褶子因喜意而更深了,招手道:“我这里有茶、有烟,有烫面饼子和牛肉,吃饱喝足好上路!”冯春往她桌前一坐,淡问:“上什么路?人间路还是黄泉路?” 老太婆持壶在粗瓷盏里倒满茶,递她面前,仍旧笑嘻嘻地:“荒山野岭,四面八方,爱走哪条是哪条,我个卖茶的哪里管得了。” 冯春拈起茶盏搁到唇边,老太婆见她不动,一个劲地催促:“喝罢喝罢,上好的雀舌芽茶,过这村没那店......”话音未落,那盏中茶已直朝她半边面门尽数泼去,因着滚热,听得咝咝声不绝,她的脸皮烂裂卷曲,露出森森白骨,原来不过薄薄覆了一层。 冯春冷笑:“我就是卖茶的,还稀得吃你这盏夺命茶。” “原来是你。”老太婆大悟,新仇旧恨骤起,一条白骨胳臂迅速窜出,朝她胸前心口恶狠狠抓来,忽然金光大现,犹为刺目,而肩处刹时剧痛,看去竟被一柄剑尖抵住。 冯春手腕缠着镯镂剑,软曲如蛇,极其锋利,她问:“白骨妖,我再废你一条胳膊如何?” 那白骨妖害怕,苦苦求饶,冯春这才道:“饶你可以,我且问你,是否有狐妖在山中修炼?” 白骨妖道:“确实有一条九尾狐修行多年,炼出一丸金丹,今夜圆满,是成人成仙,在此一举。” “采药的高安、猎户童大,还有进山寻人的,可是被他害了性命?” 白骨妖不响,冯春心底有了数,把剑收回,去取下她棚角挂的一盏油灯,朝山路进发,背后有声音传来:“这山里边,很多东西都被精魅附了身,你法器再多,也难斗过他们。” 冯春不理睬,因白日里落过雨,走道泥泞湿滑,她只管闷头赶路,但听溪流叮咚声、风飒松竹声、禽兽夜行声、谷壑幽鸣声、芭蕉落花摇落声,皆是天地之清籁,自然之回响。前路愈走愈狭陡,一缕山风吹得透彻心凉,她站住,但见远方: 一片夜空,两条深涧,三边岔道,四处悬崖,五周峭壁、六围丛林,空有鹰、涧有蛟、道有狼、崖有鹿、壁有羊,林有千年狐狸松下拜月,万年老猿吞云吐雾。这可谓:四时八节惊险地,恰是精怪得道处。 冯春仰望树木蓊郁深处,露出寺庙歇山顶一角,心知兰若寺快到了,这才暗松口气。 且说常燕熹在花满楼待的无趣,他让护院牵马来,走出门时,恰有一人从面前纵马而过,花满楼挂满数条灯笼,亮如白昼,而他一员武将,犹为耳聪目明,把那人半边侧颜尽收眼底,是冯春。不及多想,打马而上,在后远远跟随,半个时辰后来到牛腰山脚,望见有马匹拴在桃树下,人却不见踪影,他知晓桃树避妖邪,也把马同拴一起。 第11页 再往前走,是处茶水摊儿,不见人,桌凳歪歪斜斜摆着,上搁茶壶粗盏,还有个蒙布篮子,揭开是一叠烫面饼和一盘牛肉。 常燕熹不取食,只拿下那盏油灯,驱跑蛾子,蹲身照向地面,细看钉鞋印迹,再沿径路坡行,他健步如飞,不久到云阶天梯之处,已能望见冯春的背影,这是往山腰的兰若寺方向。 他年幼时在桂陇县长大,探巢上树,激流行筏,拾采黄精,射禽捕兽,没把牛腰山翻个天,也搅了一地,是以走的轻驾就熟,倒不急于追赶上去。 只令他费解的是,前世的潘家大姑娘潘莺,恪规守礼的闺秀,琴棋书画、绣工了得,他那时挺喜爱她,床笫之欢也勤,粗手粗脚弄得重了,那副身娇体软骨酥筋麻的小样儿,哪里是拽缰骑马驰骋的体格,什么时候会骑的马?还生出肥胆子了,夜半上山,就不怕豺狼虎豹生吞活剥了她。 常燕熹蹙眉暗忖,天下之大,相似者甚多,不会是认错了人,旋而否定,这毒妇,纵使挫骨扬灰,他也能认得出来。 待他走到兰若寺,因是夜晚不见香客,檐前挂着灯笼,朱门紧阖,红墙碧瓦已显蹉跎,这里不及北面观音庙香火繁盛,却也有住持沙弥几个。抬手叩门,半晌后听里有脚足响,推闩打开条缝儿,显出一个小沙弥,他合掌问讯:“施主为投宿而来?” 常燕熹回礼:“我有个熟人刚才进了佛门,你可知晓?” 小沙弥点头说:“刚才是有一人前来投宿,你若寻他,我带你去。” 常燕熹道声有劳,随他进了门,寺庙虽小却五脏俱全,穿堂过殿间,四面俱寂,古佛默坐,并不闻和尚木鱼念经声,可谓:一勾新月万点星,正是禅僧入定时。 大雄宝殿旁的一间禅房却窗有余火,映出一个坐着的身影,小沙弥领他过扇门前,里面传出声音问:“是何人到此?” 小沙弥忙回禀:“一位来寻人的贵客!”又悄低朝常燕熹说:“这位是云游到此的圣僧,法名明月。” 里面又道:“不知施主可愿进来听我两句话。” 常燕熹原还犹豫,那小沙弥已推开门,见他站着未动,索性从背后推了一把。 冯春眼见兰若寺近在咫尺,却爬了无数层阶梯就是不到,累得气喘吁吁,忽觉眼前渐清明,不由心中惊骇,怎就走了整整一夜,却又不对,远处天际日落衔山,正当黄昏时分。一个采药人和一个猎户嘀咕着下阶来,和她打了个照面,采药人笑意热络:“冯掌柜怎来了?我摘得一株千年老参,你若想要,待回去磨成粉,再给你送到茶馆去?” 见冯春点头称好,他又道:“你到兰若寺烧完香就快回罢,天色将晚,山路难行!”语毕,俩人便擦身而走了。 冯春摘下头戴的箬笠,满额的冷汗,还道他俩是谁,竟是消失山野数月不见的高安和童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求票票:) 第拾章 荒山野寺僧讲禅 羊汤夜筵狐拜月 常燕熹被小沙弥一推,身不由己进了禅堂,但见陈设十分简陋:禅案供奉金粟如来佛一、禅桌置琉璃灯一、香炉一、木鱼一、华严几叶,道德五千。蒲团破旧,明月和尚端坐之上,不著袈裟,眉眼慈悲。 常燕熹上前见礼:“师父要和我说什么?” 明月请他坐下,摊开华严经,宣讲了半宿才歇,后再问:“你可记得自己的前生?” 常燕熹却不知月光移窗已几轮,敷衍回话:“人死如灯灭,哪里还记得那许多。” 明月语气很淡:“我梦见过前生,二十出家为僧,或庙堂寺廊闻钟鼓行走,或竹杖芒鞋乘风波云游,或帝王百姓坐前宣经讲卷,每至三更满城灯熄人烟静,凭己之力助妄死者化解宿怨各去托生。如此数年经月,八十圆寂。” 常燕熹不知为何跟他说这个,只道:“师父今世仍是禅僧,普渡众生,积善修德,它日必返本还原,成就佛祖之身。” 明月摇头微笑:“我也曾是官宦子弟,贪念俗世情欲,纵是历经大劫,遁入空门,仍旧六根不净,五毒蒙心,一念之差灵根尽断,纵是再修数世德行,也难补犯下的弥天过错!” 常燕熹道可惜,并不在意,心念冯春,起身拱手告辞,明月未阻拦,接着道:“我观你颜色、嗅你气息,凶戾聚积,非今朝一夕而蹴,乃两世积怨加身,奉劝你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如能卸却恩仇担,必守云开见月明。” 常燕熹头也不回走到门槛前,脚步顿住,冷声道:“师父,未经他人苦,莫劝人向善。我纵要向善,必不是你劝!”荡下竹帘,小沙弥抱着灯笼坐在廊上打瞌睡,听得动静一揉眼睛,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袍面尘灰,也不多问,继续引路。 常燕熹观天边浓色渐淡,有些犹疑:“此时是几时?” 听小沙弥答:“快至鸡鸣时。”他心底吃惊,不过听了一叶华严,聊谈数句,怎忽而就过去两个时辰之久,转首再望下禅堂,窗门紧阖,不见一丝光亮。 小沙弥在一房前停下,先是叩门,并轻唤:“这位施主好睡,有人来寻你!”连唤几遍不见搭理,常燕熹抬手推一把,门倒开了,内里黑洞洞辨认不清,接过小沙弥手中的灯笼,扬起高照床幔低垂,三两大步至前撩开,竟空无人形,他回头欲问,哪还有小沙弥的影踪。 第12页 略一思忖,复又回到见明月和尚的禅堂,一脚踹开,但见:金粟如来佛无光,琉璃灯无火,香炉无烟,木鱼翻倒,经卷浮尘,蒲团结垢,房梁蛛网暗结,遍地鼠粪乱洒。 这正是:僧客尽绝荒凉寺,宣经讲卷是何人。 常燕熹暗骂这是什么鬼地方,今晚真是撞了邪,也不晓冯春去了哪里,恼怒自己大意。再不多留,匆匆往寺门外奔去。 再说冯春,眼睁睁看着高安童大下山去了,一时也有些迷糊,她拾阶往兰若寺走,这回很快到了山门,香客来来往往许多,搭棚做生意的摊贩更不少,主卖香烛纸马莲花座,也有卖茶水和饭食的,更有甚者,一位商人搭起凉棚,垒砌炉灶,架口黑铁大锅在煮羊汤,汤滚烟沸,浓烈的羊骨膻香味儿直往佛门净地里胡窜,一旁还有几个伙计在杀羊,面无表情,手起刀落,一腔黏糊糊的鲜血飙射三尺远,十数张桌子坐得满当,皆是人,交头结耳说闲话,都在耐心等候锅里汤熟。 寺门前杀羊喝汤,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冯春暗忖往年带巧姐来烧香,也不曾撞到如此奇闻,暗觉这里阴森森透着古怪,不可掉以轻心。 明月和尚提及那狐妖会在山门处炼成金丹,她不进寺,站在路边又显招摇,索性走进棚内,见缝插针的寻个矮凳坐下,旁边一人给她作揖:“冯掌柜也来了?” 冯春闻声看他颇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只嗯嗯笑应两声,那人不介意:“羊汤快熟了,你真乃好口福,这寻常辰光极难吃到。” “此话从何说起?”冯春想桂陇县城里卖羊肉汤的,十家没有也有八家,有银子就成。 那人抬袖抹一把嘴角涎下的唾津,笑道:“今晚圆月满空时,九尾赤狐将炼成金丹,吞下便可得道升仙,按规矩请我们吃羊汤筵,嗳,数百年才有这么一遭!”话在说,目光却直勾勾盯向灶台,伙计掌勺撇去汤面浮沫,开始往碗里舀汤,另个伙计洒一把胡椒末,端起分发,近水楼台仙得月,有人迫不及待吃,就有人鼓噪催促,顿时乱作一团。 冯春想起和她说话的是谁了,是八鲜店的伙计李三哥,不过他两年前在柳叶渡收鱼时,从渔家的船上失足落河溺死,现怎在这里?再瞟他衣衫果然湿淋淋滴水,已然心如明镜。 日阳瞬间落至山下,棚上挂的灯笼开始点亮。 她迅速从布袋里取出斗篷披在肩上,已听有谁在叫:“我眼花么?竟看见一道人的影子。” “羊汤也能把你灌醉。”嗤笑声此起彼伏,冯春暗松口气,幸她眼明手快,这斗篷用上古神兽的皮缝制,薄如蝉翼,但得披上,无影无息,嗅不出半点人味来。 李三哥端来两碗羊汤,一碗是给她的,冯春称谢却哪里敢喝,推托内急,起身从棚里挤出,在一山石背阴处隐藏下来,兰若寺门前空荡,摊贩亦不知所踪,只有羊汤棚里乌压压的人满为患。 有道是:山风掼树鸟梦碎,月色满天狐影来。 冯春终是见到那只狐狸,立起有一人之高,毛皮通体赤红,嘶嚎若婴孩夜啼,尖嘴碧眼,獠牙锋利,四腿细长,九尾张扬,喧闹声早止,万籁俱静,皆在等候。 说来无巧不成书,那妖狐环顾四围,偏生朝冯春藏匿的山石方向去,飞跃而上,立成人站立,仰面向月,月如银盆,它缓缓从口中吐出一枚珠子,金黄透亮,熠熠生辉,上升入空浸润月华,它吸气时,珠子又坠口中,反复不下五次,冯春摒气敛息等待时机,说时那巧,妖狐大尾无意扫过她的面门,一股子极其骚臭鲜腥的味儿突袭入鼻,熏得她不禁打个喷嚏,要了半条命。 妖狐的珠子才刚吐出,乍闻此声,顿时毛发倒竖,惊吓不小,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求票票:) 第壹壹章 为夺珠妖狐难缠 救性命心生罅隙 风卷残云,月凄五州,妖兽啼啸,推林倒树。 冯春晓得事出变故,成败悬在一念之间,见那颗珠子被妖狐一口呼气顶在半空,不容犹疑,腾身飞跃而起,伸手一把抢过来丢入乾坤袋,再洒数张鸡血蘸写咒的黄符断路,撒腿就逃。 “还我金丹。”那妖狐气急败坏,紧追不舍。冯春听得身后响动不绝与耳,忽远在重山呜咽,忽近在耳畔吹吟,愈发不敢停留,夜色浓烈,不觉白雾四起,烟瘴弥漫,台阶变窄,两边荆棘密结伸展,葛藤缠绕牵绊,乱石密砌重堆,千尺长蛇迎头扑面,万丈大蟒口腥舌红,虎狼拦路,獐鹿堵道,一时风声鹤唳,精魅游荡,誓将那金丹引回正途。 冯春只觉小腿被什么箍住,顿时一个踉跄,又因路面泥泞湿滑,不慎仰面栽倒在地,脚踝钻心的疼痛,急欲拔剑时,一团火影已到跟前,一尾绕住她的脖颈用力绞缠,要置她死地。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寒光划闪而过,妖狐吃痛退窜数步,冯春脖颈一松,再看向救她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常燕熹。 常燕熹从兰若寺出来,找了一圈,恰撞见她被一只狐狸困住难挣,随即拔刀相助,虽施以援手,心底并不高兴。 冯春聊表感激,又疑惑他的行踪:“常大人怎会在这里?” 是啊!他怎会好死不死的在这里.......常燕熹不答话,望向远处那狐狸蜷紧滴血断尾,哀嚎不断,却也留连不去。微皱起眉宇:“此地不宜久留,赶紧下山为上策。”转身欲要走。 第13页 冯春尝试站起,却力不从心,看天边渐透清光,若是鸡鸣前赶不回,可算白忙活一晚,遂拔高嗓音道:“常大人,我走不了了。” 常燕熹顿步,回首看她,目光凛冽:“什么意思?” 冯春硬着头皮道:“脚崴了,可否麻烦大人背我下山?” “.......这个不知廉耻的毒妇!目光阴沉地打量她半晌,嘴角浮起冷笑:“我这样金贵的人物,岂容你这贱民卑躯趴俯背上,脏污我的衣裳!” 这人嘴真毒!冯春暗忖前世里怎没发现,抿紧唇,手撑地再试着站起,几遍后仍是徒劳,抬头见常燕熹没离开,双臂抱胸不知再想什么。 她虽焦灼却不显,和他好生打商量:“大人如能帮我这一回,日后若有需小民出力之处,定当万死不辞。” 常燕熹等的就是这句话,嘴却不饶:“我方才已救你一命,这么快就忘之脑后?白眼狼一条。” “哪里敢忘呢!”冯春按捺住心火烧:“日后自然一并报答!” 常燕嘉从袖笼里掏出纸张,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为防你出耳反耳,言而无信,我们定立字据。”抓起她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咬破,在纸上摁下鲜红血印,折叠收起,一顿操作猛如虎。 冯春眼睁睁被强立字据,且连里写了啥都不知,气不打一处来:“常大人和花满楼的虔婆有何区别?” “区别大的很。”常燕熹冷笑道:“至少不会把你卖到长春院做万人骑的倌儿。”他把背脊朝向她:“还不上来!” 这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冯春真想一脚把他踹下悬崖,死了算了!愤愤地爬上他的背、搂紧他的脖颈,这样掐死了也不错! 常燕熹把她的腿窝各勾在臂弯里,似背后长眼通透她的心思,淡漠道:“我若死你也甭想独活。” 冯春讪讪地把手松了松,回头看那妖狐一直不死心远远跟随着,却也不敢靠前,没了珠子,它和普通的狐狸没甚区别。 冯春长舒口气,又被常燕熹颠簸的倦意来袭,索性整个人贴上他的背,面庞俯在他肩颈间,困懒地问:“常大人深更半夜到牛腰山做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常燕熹道:“赏月!”又问:“你呢?” 冯春打个呵欠:“我也来赏月!”骗人谁不会! “我俩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常燕熹语带嘲讽,感觉她口里热气喷薄着直往耳根扑,如一根羽毛在那有意无意地撩骚,低喝道:“抬起头来,离我远些。” 冯春偏就不离,偿情还债的糊涂字据都立了,凭啥听他的话,笑道:“此话指喻男女心相印,我俩皆为男儿身,可担不起这福?,用不是冤家不聚头更为贴切。” 常燕熹表示赞同:“平板的身材,胸无二两肉。” 此乃反话,若他对这毒妇还有一分手软,就来自这里。 冯春朝他颈脖处不轻不重地咬了口,故作调情,恶心他一把。 常燕熹语气不善:“再敢轻举妄动试试看,我亦可以不走水路走旱路。” 冯春细品会过意来,羞窘的脸了:“常大人不是这样的爱好!” 常燕熹冷哼一声:“你又知道!”他如今连自己都不识,她又凭什么如此笃定! 冯春不再多话,说的确也无错,前世里她对他感情淡薄,关乎他的诸事懒得了解,皆交薛姨娘去打理。如今她重活过来,何苦再和他纠缠不清!这般一想,又后悔方才意气用事,行为轻浮了。 俩人各怀心思,彼此不理,到牛腰山脚,两匹拴在桃树下的马犹在,常燕熹把绳解了,他的马识途,由它自行回去,则抱着冯春共乘她的马,穿街走巷奔跑着,满城的雾气渐散,财神街的商贩起得早,卸门板的、升炉烟的、洒扫洗漱的、皆被踩踏青石板路的哒哒啼声吸引,纵有睡意也会惊吓到爪洼国去,但见常大人将冯春抱下马,送进巷里侧门处,那冯春一瘸一拐连迈槛的碎步都难抬,这一夜风骤雨猛,打得枝儿叶残瓣碎,流落满地胭脂红! 不过一个时辰,桂陇县的县民们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当事的两人还蒙在鼓里。 冯春把珠子喂给潘衍吞咽进肚时,窗外传来一阵鸡啼声,她的心彻底落回原处,自取了药油揉搓脚踝患处,待至发烫才觉疼痛减轻少许,身上衣裳在山中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汗臭味混着股子狐骚味儿,难闻极了。遂去厨房烧水洗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再回到寝房,巧姐儿披头散发的跑过来,拉她到榻床沿边,一脸兴奋之色:“二哥哥醒啦!” 果然,潘衍已经睁开双目,定定地看着她俩!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求票票:) 第壹贰章 潘公子审时度势 常将军霸里发蛮 有曰:日旦天色白朦胧,凄凄狐鸣远妖山,金丹一颗乘风送,迟来鸡鸣鬼门关。 冯春暗忖从妖狐那抢来的珠子果然是宝贝,让一脚踏进阎王殿的阿弟,被生生地拽了回来。 她去探他的前额,潘衍把头一偏,嗓音沙哑地问:“什么时辰了?” 巧姐儿抢着回答:“到早晨啦!” 他颌首,再看向冯春:“你去给我烧一锅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还你,你以为你是谁啊!冯春把腿往凳上一搁,冷冷道:“出门左边是厨房,房里有柴,缸里有水,灶上有锅,就没有人伺候你!” 第14页 潘衍听话识音,默了默,在前朝最擅的不过就是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目前情境正应了那句:得志猫儿雄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鸡。 他咳了两声:“我此时浑身绵绵如风前絮,东摇西摆无气力,兄长但凡帮我一回,日后定加倍奉还此份恩情。” 冯春先是愣神,一番话说的太过客套,让人心凉,又听他开口闭口的兄长,顿时脸色难看:“都这时候了,你还玩世不恭。”站起就走,气得腿都不瘸了。 潘衍只觉莫名其妙,朝巧姐儿呶呶嘴:“那位大哥脾气不太好啊!” 巧姐儿在旁吃煮鸡蛋,见他同自己讲话,很高兴,跑到床边抱住他的胳臂:“二哥哥,鸡蛋吃么?” 潘衍腹如鼓响,喉结滚动,刚想说蛋白可吃,巧姐儿已不由分说把整颗蛋黄塞进他嘴里,他干咽着差点噎死,皱眉道:“给我递盏茶。”巧姐儿忙去爬桌子端碗隔夜残茶来,走动间洒了大半,他也顾不得挑三捡四,一饮而尽,还是难受,捶着胸口。 巧姐儿道:“大哥脾气好,他爬了一整晚的山,把脚崴了,走不动路,等柳妈妈来,我让她烧水给二哥哥洗澡。” 潘衍想这什么癖好,大半夜的、爬山,比他的性子还古怪,不过与他有何干系,忽又觉精力不济,打个呵欠交待:“等水备好,记得叫我一声。”转过身面朝里又睡了。 巧姐儿跑到茶馆来,冯春掂着只脚在灶台前切面抻成细长条子,随手抛入热水翻滚的锅里,江南不兴面食,她从前在京城就好这口,此时特别想吃,瞟到阿妹随意问:“你二哥呢?” 巧姐儿扒着灶沿,吸着另个锅里散发的肉香味,回答:“二哥在困大觉。” 冯春又问:“蛋黄吃完了?”巧姐儿心虚的舔舔嘴角,嗯了一声,跑到门外,逗猫玩儿。 常燕熹在坊巷桥市逛了一圈,毫无困意,也不想回宅子,看到个乡人在叫卖蒌里的桃子:“一汪水似蜜甜!瞧这色,大姑娘会情郎两腮的胭脂红,瞧这皮,新媳妇见相公面上的脸皮薄;瞧我的蜜桃子,错认的黄蜂儿来搭窝,闻香的粉蝶儿来采蕊,一早掐嫩茎现摘的来,叶滴露水喛!一个大,一个甜,一文钱来!”其实并不便宜,且家户院子都会种一两株桃树,是以真正要买的不多。 常燕熹见仅三两人围着在挑拣,也凑过去,买了七八个用袍摆兜着,一手拿个搓掉绒毛边吃边走,上了状元桥,河面远处的乌篷船三三两两靠岸停泊着,渔夫在火舱量米煮饭,一缕青烟升起来。 他吃完桃子,指间被甜水黏的紧,下桥去把手洗了,几个妇人在河边洗衣裳,悄瞟眼儿把他打量。 常燕熹仍旧原路返回,穿过财神街,恰望见富春茶馆门前、有个才留头的小女孩儿蹲在台阶上玩耍,满脸稚气。他听友人提起过,这是冯春的亲妹,名唤冯巧。他记得前世潘莺提过有个妹妹,体弱多病,很小的年纪就死了。这样一想,不由走近打量。巧姐儿也抬头看他,两人互瞪半晌,一股香味从房内传出,常燕熹这才觉腹饿,沉声问:“在煮什么?” 巧姐儿乖乖作答:“哥哥在煮面条子。” 面条子!常燕熹嘴里生津,他此时最想来一碗面条,方才在城中溜达许久,有卖馄饨的、年糕的、豆花的、汤团的、线粉汤的,就没寻到卖面条的。 “巧姐儿,进来吃早饭!”冯春的嗓音传出来,巧姐儿站起跑进房去了,常燕熹也没犹豫,跟在后面跨进槛内,把桃子堆在桌上。 冯春盛了一小碗给巧姐儿,再盛一碗给自己,忽然眼前一暗,抬头怔住,这人阴魂不散的到灶台来作甚! 她问:“常大人来吃茶么?随便寻张桌子先坐下罢!” 常燕熹也没理睬她,像在自家般自在,找到一只空碗,一手擎长竹筷子在汤水里打捞个精光,没会儿满了大半碗,另个锅里炖着稀烂的卤肉,也不多了,他把仅剩的肉和酱汁浇淋在面上,铁勺把锅底刮的滋滋作响,巧姐儿两手捂耳朵:“像猫儿的爪子挠瓦片!” 冯春这才恍然,敢情他是来吃早饭的,有些哭笑不得:“你都吃了,我那阿弟吃什么?”常燕熹坐到桌前道:“你阿弟不是要死了?”把一碟蒜汁儿也倒进碗里,拌了拌,挟起一筷子吸溜送进嘴里。 “我阿弟命大着呢,不劳你掂记。”冯春先喂巧姐儿吃,故意问:“这肉卤是昨晚的剩菜,还合常大人的口味么?” 常燕熹也不客气:“面不筋道,也不弹牙,太软烂。这肉卤也没进味儿,只是咸,欠鲜香,难以下咽。”简直自讨其辱! “难吃你倒吃的一点不剩!”冯春听得有些生气,几根面条子没喂进阿妹嘴里,掉在她的袖管上,巧姐儿拈起送进嘴里。 碗很快见底,常燕熹倒茶漱掉满口的蒜味,冷笑道:“我救了你的命,吃碗面条还不应该!忘记你签的字据了?” 他还有脸提这个!冯春愈发着恼:“常大人是否该把那字据给我瞧瞧,我总要知道里面都写了什么!” “改日罢!”常燕熹吃饱喝足,站起身拔腿走人,掀起蓝底白花布帘子,出去又回来,喝道:“我搁桌上的桃子怎全都没了?你这茶馆还招贼!” 冯春懒得搭理,透过窗牖看他身影逐渐模糊,柳妈把后院洒扫完,兜着一堆桃子进来,问可是掌柜买的?又道:“我一早来见搁在桌上,就收起来!这品相价钿可不便宜!勿要被来吃茶的拿去了。” 第15页 巧姐儿高兴地拍手,嚷着要吃桃子。 冯春也不由笑了,一碗面条换一堆桃子,怎么想都是太划算的买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求票票:) 第壹叁章 巧姐儿偷香窃皂,潘二郞斩军折将 大殿外火光冲天,浓烟乱滚,杀戮声响彻夜空。 大殿内异常寂静,新乐公主跪在被毒杀的父皇身前重重磕了三记响头,磕的额面渗出鲜血,方才缓缓站起,走到掌印太监傅暻跟前,突然匕从袖现..... 潘衍只觉胸口巨痛,大喊一声睁眼,汗若筛豆,喘息粗短,巧姐儿在旁托着腮,见他醒了:“快来洗澡。”抬手一指近窗摆着的枣红大木盆,滚滚的冒热气。 他坐起身趿鞋下地,有感前所未有的虚弱,手搭到巧姐儿肩膀:“扶你哥一把!”巧姐儿很高兴这样的亲近,用劲儿抱住他的腰。 “你别抱的这么紧。”他的腿着实负重不少,甩又甩不脱,是帮倒忙,此时,冯春拿了一叠干净衣裳进来,恰见他半身倚着小妹,顿时生起怒色,把衣裳往凳上一放,上前拉过巧姐儿,表情鄙薄:“狗果然改不了吃屎。” “何必恶语伤人,我不过一时体虚,需要搀扶而已。”潘衍皱眉,暗忖这哥俩肉眼可见的罅隙。 冯春冷笑起来:“那你走不动,就爬,爬你是最擅长的。”还在京城时,为去寻花问柳,把后墙的狗洞都爬大了。 牵着巧姐儿就往外走,潘衍冲她的背影道:“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还望大哥谨言。”只有帘子噼啪甩摆,不禁摇摇头,脱掉衣裳,卧榻养病数日,浑身臭不可闻,前朝的他何曾这样邋遢过。 水温很烫,触着肌肤有一种针扎的刺痛感,却极舒适,他阖眸浸泡不知多久,风吹树冠,紫燕呢喃,暖阳移入花窗,一缕缕光线映过来,忽明忽暗的摇晃,抬起一条胳臂,色泽阴白,瘦骨嶙峋,与他原身大相径庭,听到巧姐儿在外面咯咯地笑声,扬高嗓门叫她进房,稍顷,巧姐儿抱着肥猫满头汗跑来,听得要桌上的铜镜,便踩着凳取下给他。 潘衍照上自己的面庞,慢往下移至胸膛、腰腹,一团乱水,镜子一斜,照见扒在盆沿认真瞟他的巧姐儿:“你不走?”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走,突然小手掌划水泼他满脸,觉得十分有趣,潘衍扑扑两口,想支走她:“给我找些上等的肥皂来。” 巧姐儿点点头,眉飞色舞地跑了。 潘衍又照半晌,除腿间那物外,这副皮囊实在另人嫌弃。 再加半壶热水,继续半倚着闭目养神,待听见响动声,巧姐儿跑进来,把用帕子包的肥皂献宝般递上。 他接过,里面有五六块大小不等,不觉诧异,都是以前在宫里用的,洁白浓香的是豌豆粉加了迦提婆罗草所制;水晶皂儿添了花瓣和红糖,满透甜味; 还有用皂角米掺入了各种稀罕的香料,颇为好闻。他记得扬州城内有名号张美人的店铺,专制这种糖肥皂上贡宫内,怎地千里之外的桂陇县会有这个。他问巧姐儿哪里得的? 巧姐儿得意道:“我从黄老二那里拿的,他无论藏哪里我都找得到!” “黄老二是谁?” “黄老二是卖烧鸡的黄老二。”她咂咂嘴巴:“烧鸡好吃,他身上臭,用过这些肥皂就香香地。” 潘衍还是有些疑惑,但碍于巧姐儿表达不清,也就算罢。待沐洗毕换上宝蓝直?,一阵腹饿眼花,便出门往茶馆而去。 茶馆正当热闹时,逗鸟的、闲话的、下棋的、打双陆的,还有对父女进来拉琴唱曲,冯春正忙着端茶倒水,佯装没看见他,倒是柳妈过来陪笑见礼,他也不客气,直问可有吃的。柳妈道:“吃的没有.....倒有几只桃子。” 潘衍一连啃了三只桃子,十分香甜,待压住饿,又拿了只慢慢吃,柳妈在灶间烧火时悄悄说:“这怕不是猴托生的。” 冯春只道别理睬他,目光却扫了过去,又可怜又可恨。 赵八爷下棋正兴起,大声嚷嚷:“还有谁来和我战一盘?”从袖拢里掏出一串钱往桌面抛,哗啦啦惊天动地:“赢得我,就拿去!” 冯春笑着斟茶:“要输了呢?”他道:“输了替我付茶钱即可。” 仍无人敢应战,赵八爷的棋艺之精湛所向披靡,有位年轻人吃着桃过来,大摇大摆往他对面撩袍而坐:“赢了真有钱拿?”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八爷上下打量他:“见着面生,从外乡来的?”有好事的插话:“在花满楼吃白食的就是他,名号贾仙,冯掌柜的阿弟!” 潘衍拈碟里炸的酥脆的蚕豆花,咬在嘴里咯嘣响:“我名号冯衍,勿要再叫错。”此话一出颇有气度,却被年轻瘦弱的样貌耽误了,只引来阵阵哄笑。 他也不在意,目前身无分文,饿了想买块饼的钱都没有,看情形问冯春讨要定会被他怼的一鼻子灰,赵八爷此举堪比雪中送炭。 这正是:文钱逼死英雄汉,财不归身恰是无。 一众围拢过来,有奉承赵八爷棋艺惊人的,有嘲笑潘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杂七杂八议论声中,棋盘摆好,棋子各就各位。 有人编出一支《挂枝儿》,单形容他俩对弈的战况: 人情如纸薄,世事似局新,为求个财字。一个老神在在胜券在握,一个云淡风清深藏不露,他全凭走熟路,他倚仗行兵法,炮冲前正当头,马走日行斜角,象飞田眼观八方,只隔岸相望, 小卒过河向前拱,不走回头路, 车奔弛横冲直撞,相防守左突右出,不怕你炮火连天烽三月,不惧你车马千里走单骑,鸿图霸业成旧梦,四面楚歌难自禁,一时兵败如山倒,方圆乱了列阵云,各位看客,莫笑小儿逞孤勇,老将亦有失蹄时。 第16页 围众先还话多,后渐渐不作声,赵八爷额前汗水淋汀,眼睁睁看着老帅被逼进死巷无计可施,大叹一声。 潘衍把那串钱儿拢进袖里,拱手道声承让,起身就走,冯春也在旁冷眼相观,见阿弟扬长而去,遂上前打圆场:“八爷勿要恼火,你这茶水我请。我那二弟素来十棋九输,今是你故意相让,不和他一般见识,实算不得他有真本事。”一众附和。 赵八爷的脸色有所缓和,骂了声:“小兔崽子,下趟来真的,给他点颜色瞧瞧!” 冯春把那卖唱的父女叫来,点了一折《破阵子》送他,才将这场风波化解了去。 而潘衍才出茶馆,就被柳妈从后面追上叫住,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他便坐在石阶上,边吃馄饨,边看天边流云几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继续求票票:) 第壹肆章 将计就计惩无赖 顺水推舟午夜逃 且说光阴过隙,潘衍到底年轻,又吞下狐妖的金丹续命,很快恢复如常人。 他平日里要么在房内睡觉,要么去桥门市井闲逛,再无聊逗逗巧姐儿,端茶倒水的活计哪里肯干,与冯春反正八字不合,也懒得敷衍,索性样样摆在明面上更自在。 冯春心明阿弟的浪荡本性,不闯祸便是大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且觉得他似乎和昔日不同,若问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柳妈忙完手里活,来帮她剥杏仁,提起潘衍:“这位二爷店里不帮衬着,倒和三街两巷那些地痞走的近乎,俗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心被他们带坏!”冯春晓她是好意提醒,默片刻才道:“曹胜那些人无银不是父母,知晓他身无分文后,自会厌弃的。” 柳妈“喛”一声:“你不晓他们有多恶,到时撺掇二爷去做些鸡鸣狗盗、杀人越货的勾当,还不要把命搭上.......” 冯春打断她:“我以尽人事、他若不听,就待听天命罢。”柳妈还要劝,却见林师爷和两员带刀衙役走进来,四处张望:“冯掌柜安在?” 冯春连忙迎上,领到窗前桌做了,林师爷开门见山:“掌柜可知我们此来目的?” 柳妈送上茶壶,三碟茶点:炒米、蚕豆花和绿豆糕。 冯春接过茶壶给他们斟茶,只说不知,林师爷道:“勿要装傻,你阿弟如今活蹦乱跳地满街溜达,他即安好,和花满楼虔婆的案子不得再拖延,定于明日开审,你们务必准时前往,若是潜逃或抗命,严惩不贷。”衙役拿出告示让她摁下手印,再把点心吃个精光,三人各揣着一包龙井扬长而去。 正值七月底八月初,天气酷热难当,潘衍和曹胜、宋万为首的五个闲人一合计,风凉处当属牛腰山,遂乘马车前往,说他们闲人是官话,难听点不过一帮市井无赖之徒,一路说笑到达山脚下,寻了处樟树荫乘凉,这古树生有百年,树冠宽大浓密,把骄阳遮挡在外。 潘衍坐倚在枝桠间,帽插红鸢尾,手拈观音柳,嘴叼紫檀草,风吹枝叶,阳光稀稀碎碎洒在身上,这样的日节可比从前惬意许多。 他往牛腰山上望,松柏蓊郁,烟云凝端,一座寺庙的歇山顶从绿树丛中露出飞角来,便问:“那就是兰若寺?如今还有香火?” 曹胜回话:“原有香火,后听闻常有树精藤怪妖狐幻化成小姐去迷惑僧侣,僧侣们或失踪或逃离,渐渐就荒废了,好在仍有路过的游僧还是会去那里,清洒打理,修行几日或数月,敢去那处的非一般凡僧,县民不错机会,带上香烛贡品一拥前去听宣读卷,延续至今。” 潘衍又道:“不远有个凉茶铺子,你去讨几碗茶来喝。”从袖里掏了钱抛给他,总要有来有往,才能有吃有喝。 曹胜接住,他们几个互使眼色,遣宋万去买茶。不多时,宋万提着茶壶和一撂粗瓷破碗回来,倒了满碗先递给潘衍。 潘衍把碗凑近嘴前,余光瞟一众目光闪烁鬼鬼祟祟。再悄望远处,那卖茶的白发婆子亦紧盯这边,诸事诡异,非奸及盗。 他神情镇定,索性跳下树桠,叫宋万到跟前来,笑道:“你大太阳地里被使去买茶,着实辛苦,这碗给你吃。” 宋万面色发白,直摆手:“我不渴,用的是冯二爷的钱,理应你先!”一众纷忙附和。 潘衍表示赞同:“你说的也对,我是该先干为净。”不缓不疾的把碗再送嘴边,众人的心悬吊起来。 潘衍忽顿住,又摇头道:“宋万你大汗满额,双颊红赤,唇皮皴裂,明显缺水之状,怎地说自己不渴?还是你先。”说时迟那时快,伸手一把掐住他喉咙,迫使其仰面嘴大张,另手持碗就要灌。宋万吓得面如土色,直嚷爷爷饶命,潘衍笑起来:“我的孙子,喂你喝碗茶怎还屁滚尿流。”又朝曹胜道:“你也等着!” 曹胜忙跪下抱他大腿:“二爷京城来的贵公子,最有气度,哪里会和我们这些村野小民一般见识。” 潘衍把宋万一推:“此茶到底有何来历?”曹胜解释:“那婆子卖凉茶,吃过的,有的无事,有的没命,官府也莫奈何,只告示县民若想保命,就不要光顾她的摊子。我们是和二爷开个玩笑,日后再不敢!” “开个玩笑!”潘衍冷笑,忽然伸手如电,把宋万抓到身前,将茶水硬灌进他嘴里,再把碗一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说得虽平静,但听起格外煞气。 第17页 曹胜等几前时已被狠狠教训过两次,再看宋万瘫倒地上直抠喉咙,不约而同打了几个寒颤,京城来的太岁人狠话不多,勿要招惹为妙! 这正是: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谚语 潘衍踩着夕阳余黄回到茶馆,冯春她们在吃晚饭,巧姐儿高兴地过来拉他,他悄往她手心塞了一块桂花糖,道吃过回来的,就要往后院走。 冯春叫他过来有事相商,他缓了步,拉过一把椅子转个向,撩袍跨坐其上,看有一盘咸香四溢的腌肉,拈起一块撕着吃。 冯春把明日到衙审讯与花满楼一案告诉他,潘衍听着也无二话,嗯啊敷衍两声就回房去了。 是夜三更天儿,潘衍趿鞋下榻,踱到窗牖前,正是三街六市空寂静,一天星斗满银河之时,那官司摆明是输,要么赔银万两、要么抓去当小倌,看冯春不像有钱的样子,当小倌万不可能,再讲那都是前身造的孽,与他有何干系,没必要替其背锅,此时只有走为上策。 潘衍主意打定,带了两身衣裳卷成包袱往肩膀一背,轻推房门,月光如水,红笼摇晃,院里一片青白,巧姐儿和冯春的房里黑灯瞎火,显见已睡下,他本意走侧门,唯恐拉闩声响惊醒他们,想想还是从茶馆出去妥当。 茶馆里亦是黑黝黝的,模糊能见桌椅的摆状,他小心避开,才走到窗门前,正欲拉闩,就听身后有人道:“你要去哪里?” 潘衍纵是再大胆,也被这突然一声唬得不轻,本能的回首而望,羊灯亦同时亮起。 他顿时惊怔住,究竟看到什么,请待下回分解! 求票票啦!:) 第壹伍章 潘娘雌雄迷离眼 二郎真假赴前程 潘衍但见一俏妇人椅上坐,梳黑漆缠髻儿,鬓插金簪珠坠,昏房黄灯之下,面庞皎白如月,姿色妩媚,犹那双妙目十分动人,若一泓春水,眉眼顾盼间尽满风情月意,穿件半新不旧的石榴红布衫、白纱褶裤,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翘着竹青平底花鞋尖,手里在缝袍子,这正是:老藤椅上,烟笼一簇娇艳海棠,琉璃灯下,端坐一位巧织仙娘。 潘衍把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一番,深眸微觑,不是别人,竟是他自以为的大哥冯春,暗忖也阅人无数,竟没体察出来,并不怨,本就没正眼把她好生瞧过。 女扮男装,倒也用心良苦。 听她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里?”潘衍站着未动,直言不讳:“我要走了!” “走?”冯春似乎并不意外:“打算往哪走呢?” 潘衍回道:“往京城去!” “京城!怎么说你!”冯春脸上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那让潘家仅她俩九死一生逃出的京城,他竟还要回去,早知他活腻了,她又何必冒险往牛腰山从妖狐嘴里夺金丹! 沉默稍顷道:“你这番走后,大抵此生再不得相见,这件给你缝的袍子马上好了,再等半刻罢,也不急这点时辰。” 潘衍自然不急,转身回到桌前坐下,持壶倒了一盏滚滚的茶,边吃边瞟冯春的半边侧脸,他在前朝时常于宫中走动,什么天姿国色没见过,现却觉得这位潘家长姐美得不行,他归结定是胯间多的那一吊子,让他滋生出七情六欲......这,绝妙啊!他噙唇一笑,怪道人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舟中看霞,窗前看月,灯下看美人,果然别有一种韵致在其间。 冯春忽然平静道:“你可知你这样潇洒地走了,我明日到官衙却不好过么?!” 潘衍岂会不知,但又干他何事!就是这样的冷酷无情。 冯春不待他回答,接着说:“我将被掌嘴二十,又因你的出逃罪加一等,不得不领受杖刑,还要还那虔婆为你赎身的银子,大抵很难承受的起。”她抬眼瞅了他一眼,却又很快低下头去。 潘衍被她看得半肩一酥,若冯春是男的,他毫无所谓,但现时不同了,她一介妇人,领着幼妹在桂陇县开茶馆艰难讨生活,其中艰辛自不必说,且此祸因他而生,他虽非主谋,但到底占了原主的躯体,权当日行一善.......他开了口:“既然如此,你和巧姐儿不妨也收拾包袱,我们一起趁夜离开。” 冯春摇头:“巧姐儿尚小,体弱多病,受不住颠簸流离的苦楚。更况逃亡之苦我已受够,如过街鼠般东躲西藏,日避夜行,晨昏忧思惶惶不得安定,如此我宁愿明日案堂之上受尽刑罚,承那一时之痛!虔婆也不会让我轻易死,我的命不如银子精贵!”她指尖绷紧细棉线,俯首用银牙咬断,打个结子,拈着袍子两肩袖处抖抖浮尘,叠起递给他:“好了!算是长姐为你尽的最后心意。”语毕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后院去了。 潘衍摸着厚绸缂丝面料,宝蓝绣流云图案,他从前用度极为奢豪,穿得是御赐蟒衣皆是宫中织匠精心缝制,早习以为常,忽然手被硌了下,伸进袖管内,摸出一张五十两银票还有三吊钱。 潘衍怔了怔,谁能料一直对他疏离冷漠的冯春会有此举.......仰颈把盏中茶一饮而尽,再用力吹口气,灯火孳孳摇曳两下熄灭了,残烟袅升凝散,房里一团浓黑色,将袍子塞进包袱,他往肩上一背,推开门再阖紧,今是十五,月光皎洁,映得街道如银海一般的白。 他来到街边雇到轿子,朝柳叶渡方向奔去,这样的深晚已不见人行,店铺一色黯沉,偶有一条癞皮狗沿墙角慢跑过,惊起一只老鸦。 第18页 离柳叶渡愈近,愈见灯火如昼,人也熙攘起来。 潘衍递了轿钱,夜风挟带潮气,运河码头泊满日行夜歇的船只,船工上岸来闲逛、顺便采买日常所需,这里商贩习惯了晚上做买卖,摊子挨挨捱捱挤成堆儿,卖酒的一坛坛,陈三白、女儿红、竹叶青、金华老酒,细花烧酒。卖饭的一碗碗,腌鱼、咸肉、炖鸡、烧鸭,还有挂吊起烟熏的大肠、臊气的肝腰子、整只风鹅,浅抱盆里养着青鱼鲢鱼河鲫鱼,虾子弓背乱蹦。锅里闷着米饭、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鲜甜的糯米糕。 船工有老小的自然节俭,至多买点豆干、咸萝卜、盐花生,来一碗烧酒,一碗米饭足矣。还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无父母妻儿拖累,袋里有点碎银,就要吃好喝好,两眼还直往靠边站的娼妇溜瞟,视线相碰,那娼妇便意会了,笑盈盈走过来陪坐,挟菜斟酒说那有情有意的话儿,要和他做一晚半路夫妻。 潘衍到船家那里打听,驶往京城去最早的货船也得等到寅时才开,他看时辰还早,就在旁边宿店要了一间打算歇下,但看床褥被子不甚干净,忍着躺下又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哪比得冯春给他铺的床榻暄软芬芳。 他睡不着,邻房在打双陆,哗啦哗啦响,赢了哄笑,输了怨三骂四;还有女人在弹月琴唱小曲,喉管不中听,又有娼妇呯呯依次叩门:“大爷在等奴家么!”待终于渐渐静下来,耳畔又嗡嗡不绝,他烦恼地翻身坐起,持烛照亮纱帐噼噼啪啪打蚊子。 冯春站在窗前,看着潘衍走出茶馆,他回身阖紧扇门,略站了站才走到街央,背影被檐前的红笼拉扯的细长,很快上了轿子,消失在夜幕深沉处。她只觉五味杂陈,心底空落落的,去往房里给双亲的牌位燃烛点香,再跪倒蒲团之上磕头,有愧他们的临终嘱托,伤感与无奈,令她不禁泪流满面。直至听见巧姐儿梦魇的哭声,她才起身离开。 一夜难眠。 待鸡鸣天边透光,冯春一如往常梳洗、烧茶水,洒扫整摆桌椅,造饭,等到柳妈来后,把巧姐儿托她照料,独自一人往县衙门走去。 过状元桥时,听得身后蹄声哒哒,是常燕熹打马而来,似乎没看见她,驰骋着跑远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章 吴县令秉公办案 常二爷公报私仇 关于县令吴明,时人编了《挂枝儿》夸赞他: 我做县令姓吴,日日闻鸡起舞,常常堂前端坐,头顶明镜高悬,背靠海水朝日,桌前惊堂一木,明辩事非曲直,漆罐法签一掷,依律罚惩分明,有罪的你赎罪,有冤的你雪冤,我有包公的智,怀英的勇,况钟的仁,海瑞的廉,我身清如海水,心明似朝日,为官不替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冯春到时,吴明已经升堂,先审头一起,带进来一对母女和一位花甲老汉,门外看热闹的县民都认得,冯春也认得,那母女早年失夫丧父,靠替船工浆洗缝补衣裳维持生计,老汉则是走街窜巷挑担卖绿豆糕的小贩,吴明细看呈状,告发寡妇与老汉通奸,两人俱认供,按刑律杖八十,男女同罪。证据确凿,直接发签便可定案。 吴明思忖半晌,命母女避退,方审老汉:“你们如何私会苟且?”老汉道:“我半夜里爬她窗户。”有县民戏曰:“那般高怎不跌死你这老货。”一众心照不暄地低笑。 “哪里来的梯子?爬的哪扇窗户?”老汉支吾:“我自扛的梯子,爬的西南墙角窗。” 吴明听毕,叫来一个衙吏,附耳低语两句,那衙吏领命退下,又传母女上堂,审那寡妇:“你们如何私会苟且?”所答和老汉之言分字不差。 他拈髯扫视三人,目光落向女儿,有些姿容,一直垂眸含泪不语。忽而问及她年纪,寡母慌张回禀:“才过及笄。”又问了些风马不相及的话,也都答了。 冯春看出县令在拖延时辰,她往廊上寻处清静地、坐在栏杆榻板处等,这里背阴,种了几簇竹子,分外青翠,偶有鸟鸣,蝉嘶林间。 她一晚没睡好,穿堂风吹在身上很惬意,眼前朦胧起来,不晓过去多久,听得有人叫她名字,陡然惊醒,是衙吏在催促她进堂提审。 看日头正当午。 虔婆几人已跪在堂央,冯春也连忙在衙吏指引处跪地,溜扫到常燕熹不时何时来的,大马金刀地坐在官帽椅上、端盏吃茶。前世里也没见他这么爱凑热闹。 吴明看过呈状,望向冯春,问道:“你是冯春?怎地一个人?你阿弟贾仙安在?” 冯春硬起头皮欲言,忽听身后骚动,有脚步声渐近,朗声道:“贾仙是我假名,真名乃冯衍,字谦之。” 冯春抬眼见是阿弟站在侧旁,他有秀才功名在身,站着即可,暗忖他如何会良心发现,听吴明道:“冯衍明知身无分文,还在花满楼消遣,冯春你不替弟求情还债,反大闹妓院?此行甚为可恶!” 冯春辩解:“阿弟白吃白喝固然不对,但他们将他殴打重伤差点没命,还要强迫发卖长春院做小倌。” 吴明问虔婆:“你有何话说?”虔婆道:“冯大爷来花满楼做客,吃喝玩乐给银子天经地义,他不给错在先,我叫护院打他一顿以长教训又如何?他不经打也怪我!我这里有他甘愿卖身抵债的文书。”又指龟公钱翁道:“他是保人,请官爷详查。”从袖管里取出文契,交由衙役,衙役奉上,吴明接过展开细看:立卖身契人贾仙,系外乡寻亲人,在花满楼吃席一桌,先放二十碟甜食点心,一壶雨前龙井茶;再四碟小菜,四碟案酒,八碗下饭,汤饭果食最后到齐,没六碗也有八碟,佐的酒是上好的金华酒,又招头牌花魁鸣月作陪,合着一百两。因无银支付,自愿卖身抵债,由虔婆随意发配,恐后无证,立此文书存据,凭保人钱翁。”有冯衍的画押指印。 第19页 虔婆接着道:“还要告冯春,哄骗我交出文书吞下尽毁,若不是我多备一份,此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可不冤桂他,围观的都见证了。” 吴明看向冯春冯衍:“这里有保人、文书,证据确凿,你们可要辩?” 冯春待要开口,冯衍先道:“我从外乡远道而来,几日夜滴米未尽,去花满楼不过想买一碗面吃。”众人都不约笑起来:“跑花满楼吃面,和脱裤子放屁有甚区别。” 冯衍不理,自说:“哪想这虔婆不由分说将我按倒桌前,眨眼功夫做成一席,摆得满当,一位姐姐不请自来,非要给我斟茶倒酒,稀里糊涂酒吃了一盏又一盏,直至头脑发晕、眼眶充血,就不晓接下的事。” 吴明审虔婆:“冯衍孤身一个外乡人,你倒做了一套全筵招待他,用意之明,其心可居!” 虔婆心一慌,说了大实话:“我看他穿的锦衣华服,以为哪里来的贵公子,想好生刮他一笔,谁晓得确是个空心的绣花枕头。” 冯衍噙起嘴角冷笑:“狐狸露了马脚!你们设计故意构陷我,我何罪之有!”冯春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吴明怒拍木惊堂:“再未经允肯抢话,掌嘴十记!”他还待要说:“冯衍此话也有些许......”道理未出口,就听旁侧有人清咳一声,顺而望去,见常燕熹把茶盏放下,立刻心领神会,拱手作揖道:“请常大人主审!” 常燕熹喜怒不形于色,目光锐利地望向她,冯春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听他平静道:“你们口供各有千秋,难以大统,既然真假难辩,就走他径,断罪除必取供词之外,还讲呈堂物证,诸如尸体、凶器、物件、文书等眼见之类。虔婆所供文书十分齐全,符合律法,内里条款视为有效!冯衍不可抵赖。你要么还钱抵债,要么由虔婆处置。” 那虔婆忙呼青天大老爷,跪磕三记响头。 冯春一咬牙:“自然是还钱抵债!”常燕熹让师爷仔细笔录:“若十日内偿还不出,欠债由冯衍来抵!” 冯春无奈问:“可否多宽限几日?” “你们自行商榷,不干官府的事。”常燕熹待师爷录完,又道:“冯春将虔婆与冯衍订立的卖身契撕毁吞吃,以此妄想助冯衍逃脱罪责,实属泼皮无赖行径,其心可诛,更视吾朝律法严明不顾,按例掌嘴二十,以儆效尤。”话音才落,一位身强力壮的衙役快速走到冯春面前,就等吴明执行的签子落下。 冯春看那衙役熊掌肥厚,骨节宽大,脸色蓦得惨白,怎么都不敢相信,前世里常二爷纵使恨毒了她,也没如今朝这般要置她死地。 他怎地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求票票:) 第壹柒章 避受刑迫展女儿身 说打算强进观音院 吴明有些犹豫,他最欢喜吃冯春炖的茶,这位掌柜性子圆滑,很会来事,在桂陇县做营生还算安份守已,虽说撕毁文书行为过当,却也情由可原,更况虔婆绝非善辈,律法不外乎人情,得饶人处暂且饶人,遂拱手道:“常大人......” 常燕熹淡淡地看过来,神情不怒而威。 吴明到唇边的话又吞咽回去,官大一阶吓死人,这位不知大自己多少阶去,他秉公执法,虽严苛却也挑不出错处,他若求情反有些徇私枉法的意味,如此一衡量,手伸向签筒,拿住一支白签,正待抽拔,忽听冯衍开口:“且慢!” 吴明手顿住,看向他:“你有何话说?要代冯春受刑么?” 冯春心想这吴县令还挺单纯,果然冯衍摇头:“代受刑......大可不必。”又道:“刑律第十卷 间五条‘毁证’有规,庇护亲属而藏匿人犯及湮灭证据者,轻者掌嘴二十、重至人命者杖责四十,流涉三千里。其又附注,同罪异罚,老少妇孺可免。” 吴明呵斥:“既对吾朝律法烂熟与心,怎还犯下作奸犯科之举。”又道:“冯春他老少妇孺均不沾,你多说无用。” 潘衍看向冯春,冯春已明了他的用意,眼见签子要落地,衙吏扬起掌,她一把扯下簪子,咬牙承认:“我确是妇人身。” 顿时声惊四座,包括栏外县民。 吴明观她乌发披散,姿色艳丽,俨然如换个人般,再悄瞟常燕熹正低头吃茶,似见怪不怪,有些恍然的猜疑,莫非常大人已察觉冯春身份,是而故意逼她现形?! “需得替你验身。”他命衙里婆子领她下去。半刻后婆子来禀,果然女子无错。 这正是: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吴用道:“你为何乔装改扮,愚弄世人?到底哪方人氏,如若婚配,你的夫家现今何处?俱如实招来。” 冯春回话:“居住在北直隶衡水城外永乐村,因连年天灾人害,家中仅余我们姐弟三个出来逃难,途中和阿弟失散,带着小妹碾转来到桂陇县,女扮男装只为躲避地痞无赖欺辱、更便当的讨生活。永乐村十五年时天降瘟疫,夫家公婆及丈夫皆染病了。”她用袖子抹抹眼睛:“我是个苦命的妇人。” 一众动容。吴用见常燕熹忽然起身走了,只得复判道:“掌嘴免罚,但百两银子务必十日内送来官府以还虔婆,不然,冯衍收监交由虔婆发配。”拍下惊堂木以表案结。 她姐弟从衙门出来,日光晃目,一股沸腾之气烁石流金,冯春用扇子挡在额前,见不远处搭着房棚,门口幌子写着酒菜小吃俱全,便问潘衍饿么?见他点头,便一前一后走进店里,要了一盘猪大肠,一盘清炒雪里蕻,一碗粉汤,两碗米饭。坐等时,那些在衙门听案的县民也来吃饭,见到冯春指指戳戳,交头接耳。冯春佯装不知,只问潘衍:“你不是走了?怎又回来?” 第20页 “是我闯下的祸!”潘衍漫不经心地,有伙计端着四碗沙糖绿豆汤经过,伸手捞一碗喝了,想想问:“你可得罪过那位常大人?” “何来此说?”冯春愣了愣:“我与他打过照面,却未曾结下恩怨!” “总觉他是有意为之,和你作对!”潘衍想或许是自己多虑,便不再提。恰邻桌县民在说那桩寡妇老汉通奸案子,有人道:“吴县令好生厉害,命衙吏丈量那西南墙角窗,老汉肥壮之躯哪里塞得进去,经他推断,果然蹊跷出在那位姑娘身上。可叹。原是姑娘趁夜放梯、让马书生爬窗私会,后被邻人瞧见,其寡母为挽女儿,与老汉合力担下了这污名。” 有人问:“其寡母之形算罢,可怜天下父母心,倒是那老汉与她们无亲无故,却愿鼎力相帮,不晓图个什么?” 潘衍正听着,伙计把饭菜端上桌,两人低头吃将起来,其间他嫌猪大肠炖的不烂,回锅再炖的软糯后方才满意。 用过饭,回到茶馆,柳妈早得到消息,笑嘻嘻地打量她,一劲儿说:“是我眼拙,朝夕相处着,怎地就没认出来?” 赵八爷逗着鸟也打趣:“冯掌柜,你把我们瞒的好苦。”众人附和。 冯春唯有苦笑:“并非刻意隐瞒,实属万般无奈!”这边闹闹哄哄,潘衍趁乱往后院去,巧姐儿和天和火腿行掌柜的两个女孩在天井玩抓石子,见到他异常高兴,两眼放光,扑过来仰脸问:“二哥哥,你一夜没回来,去哪里了?” 潘衍往袖管掏掏没有糖,也未答话,径自回房把门掩住,巧姐儿扒着窗缝往里望会儿,才朝那两个女孩自作聪明道:“二哥哥夜里去万花楼了。”她听赵八爷跟旁人说的,天黑那里是他们都爱的去处。 潘衍头挨枕打个呵欠,昨晚整宿没得安稳,此时一阵疲惫困顿,也听见巧姐儿在廊上嘀嘀咕咕,暗觉好笑,稍顷说话声渐远,很快变得安静,树风筛影,蝉声鸣枝,身下藤席生凉,手里蒲扇跌落,蘧然入梦,他和皇帝在花园里漫步,噗嗤一声低笑似在耳畔,回头却没人,倒惊飞了一只黄鹂。 晚间巧姐儿睡熟后,冯春叫潘衍到厅里坐,先讨给的银票,潘衍皆摸出还她,她只把银票接了,另两吊钱仍给他:“你身上总要备些,防着万一。” 潘衍无所谓地收了,这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冯春却在灯下把银票细看一遍,继而问他:“此后你有何打算?”又道:“既然甘愿留下,就和我一道做营生。” 潘衍注视一只蛾子被蜡油浇淋的嘶嘶作响,默了默:“我打听过,北向距观音庙两里外有个观音书院,我要去读书,参加今年举行的秋闱。” 冯春瞪圆双目盯着他,渐渐嘲讽满面,终是笑出了声:“你是一场大病烧糊涂了不成?忘记那秀才的功名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潘衍还真不知,但他知道,从前胆敢当面笑话他之人,皆已坟头草青青,不过,这长姐笑靥如花百花杀的模样......他原谅她。 冯春笑够了,也不答话,拿过针线笸箩,取出丝线,咬着线头,将三股在掌心里揉搓成一股,穿进针里,拿过巧姐儿的衣裳缝补。 潘衍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已下定决心,去书院,考秋闱,不容置疑。”站起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冯春看向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少了虚浮浪荡,多出稳重之态,她心生有些犹疑,又觉奇怪,那个视读书如洪水猛兽的潘衍、怎地突然转了性?难不成是那枚妖丹起的功用,又觉不像。 思来想去倒把心放开了,他愿意读书,总比和三街两巷的地痞无赖整日厮混要好。 翌日就带潘衍去观音书院拜见曹先生,送了十两银做贽见礼,曹先生收下,还道:“这礼并不多,书院的膏火费皆靠常家每年拨银资助,你们要心怀感念 。” 一桩事儿才算成了,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求票票!:) 第壹捌章 吴用体恤春不易 潘衍入学惹少庭 词曰: 绿浅黄淡,两腮胭脂红,茉莉鬓边香,勤勤指尖动,算盘拨愁肠。七星灶,煮五湖,闲客为嘴忙。趁余空戥称碎银,仔细掂量。 自知晓富春茶馆的掌柜原来是位俊俏的小孀妇,那来吃茶的人出其意料的多,连柳叶渡口的船工也闻讯上赶着凑热闹,看她的心思倒比吃茶更重。 冯春索性将发挽起杭州攒,插翠戴花,面敷脂粉,穿起鲜色衫裙,能说的话便多讲两句,不爱说的,淡淡一笑百媚生。 且说这日,来吃茶的多了两位贵客,即县令吴明和常燕熹。 冯春晓得吴明的规矩,斟茶每趟必要她亲躬。提着铜壶来到他俩面前,在每个盏里拈一撮尖儿茶叶,添着滚水,陪笑道:“这是狮峰龙井雨前茶,吴大人去旁处可没这等口福。” 吴明滑盖两三下,沿着盏沿嘬一小口,热烫浓香饶舌不散,他吐掉星点渣末,展颜相赞:“好茶!”又鼓怂常燕熹:“常大人也尝尝,必不枉此行。” 常燕熹真而端盏吃了口,语气平淡:“言过其实。” 狗嘴吐不出金香玉,冯春笑着哼了一声,欲要走时,又被吴明叫住:“十日后还银千万谨记。” 她顿步,面笼愁雾:“实不相瞒,我要哪里去弄这一大笔银子?” 吴明不太相信,虚指堂内茶客:“坐无虚席,营生如此兴旺,怎会攒不出银子?” 第21页 “虽是客多,也就这两天光景,多是来瞧稀奇的。” 吴明嘿嘿一笑,冯春接着叹气:“吴大人知晓我卖的茶虽分三六九等,但那叶、色、香也是三六九等里最拔尖儿的,何曾用些渣末梗须糊弄人过。还有这些茶果点心,哪样不香甜可口!皆是实打实用真金白银换来的。再看来的这八方客,官差爷们来吃过茶,甩甩袖就走了,我睁睁看着,无赖来吃茶两手一摊,我咬牙受着,街坊邻壁来讨口茶聊会儿闲话,我笑脸陪着,每晚间把银子称来量去,没蚀本都得给财神爷烧支高香。” “还有我的小妹,自幼体弱多病,隔三岔五需得名贵药材吊命,如今二弟又找上门来,前日刚给曹先生送过贽见礼,让他去观音书院读书。”说着用绢帕轻拭眼角:“这平日里生活,银子如水流,吴大人不管家,实不知柴米的贵!” 吴明从前也听她道苦经,当时不觉得,如今她恢复了妇人身,展得千娇百媚,就觉得千万种不容易,心生疼惜,一时头脑发热:“冯掌柜着实不易呀,那百两银子,不如我......” “不如吴大人怎地?”冯春眸中流光溢彩。 “不怎地!”常燕熹冷笑着打断:“你阿弟的案子衙堂判定,已是板上钉钉,岂容再有异议。”又叱道:“吴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精熟律法,勿要因一时妇人之仁、而毁去自己的仕途前程!” 吴明额上冒汗,嗫嚅称是,不敢再多言,冯春只得悻悻走开,回到内房,往壶里添水,柳妈则在炸三丝春卷,知她困境,便问:“吴大人怎么说?” 冯春恨着声气:“已有九分成,偏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柳妈叹道:“依我来看,让二少爷寻个活计贴补你,比去书院读书强。” 冯春暗忖潘衍的德行她心如明镜,纵是不读书,也不会去做工,反要惹出无穷尽的烦恼来。没再说什么,见窗外天黑风起要落暴雨,忙去廊前收拾摊晒的笋干,装进蒌盖里,起身不防,常燕熹竟站在她的旁边,唬了一跳,不冷不淡地问:“常大人要走了?吴大人呢?” 常燕嘉道:“你还想害他仕途不保?”你这毒妇! 冯春偏不气,反笑道:“常大人好生奇怪,我要替吴大人鸣不平,他方才话半截未说全呢,你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或许他是要替我还那百两银子也未见得。” “替你还银子!”常燕熹笑了笑:“你想的倒美!吴县令为官清廉,俸禄微薄,还要孝顺老母,照顾弟妹,吃穿用度自顾不暇,十两银子都未必拿得出,更况百两!” 冯春一时没话说,懒得理他,擦肩而过时,听他沉声道:“我倒是不缺银子,你若需要,晓得来哪里找我。” 冯春惊睁双目,这会儿他的面庞比记忆里要显得年轻,眉眼犹带锋芒,但笑容偏藏风霜,唇角暗蕴冷戾,令人莫名生出畏惧,遂佯装不懂:“常大人这话是何意?” 他只笑了笑,辄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说潘衍拎着文物匣子乘轿来到书院,这是从观音庙割出的一块带院落的禅房、用做他们读书识字之地。朱红大门贴着褪淡的对联,左为:威震远彻九霄云,右为:妙音能除三世苦。阶前种着绣墩草和鸡冠花,迈槛入门内,四面皆是禅房,中央摆一青铜鼎,凡进来就学的书生,先要上香为敬。潘衍把香插入鼎内,院内有柳一株,花两丛,分外妖娆。 潘衍进正房寻位而坐,人已来大半,他听话识音,大都为桂陇县家境富裕的少爷,也有少许寒门子弟,不多时见个富贵哥儿被群小厮簇拥而来,倒面熟,是商贾张家的七少爷张少庭,曾为他和冯春一起去的花满楼。 张少庭也看见他,径自过来他身旁落坐,且搭讪,潘衍晓其有龙阳之兴,遂爱搭不理,三五言间仅回一言。 张少庭原对冯春起有钟情之意,忽闻雌雄颠倒,成了个美妇人,兴致大减,但边量她的这位二弟,却是白面朱唇、倜傥风流的少年郎,姿容相较满堂学生,那是天壤之别。他愈看愈眼热,生出窃玉之意来。 曹先生是个老举子,曾也做过官,后又辞官,流落到此教私塾,他还算尽责,读书习字对对子,也会用戒尺打学生的手板心。 至晌午时会停课,潘衍用过饭,就站在廊下看两学生玩斗鸡,张少庭和另两个交好的兄弟俩,一位名钱贵,一位名钱富走过来,问他可要共去观音庙里玩耍。潘衍拒绝,张少庭压低嗓门道:“观音庙里还有处禅院终日外门紧锁,无人入内。有沙弥说某时上树摘果时,窥见石阶上摆着一双红绣鞋,你是否甘愿和我们一道探个究竟!” 潘衍可有随他们去,请看下回分解! 第拾玖章 张少庭禅院调情 潘二郎独缺教训 潘衍正犹豫,恰曹先生使人来告,午后有事,众学生临摹完名人字帖即可下学。他想反正闲着,便答应下来。 四人到了观音庙,先在佛像面前参拜,潘衍特意给送子娘娘烧柱香,他如今腿间充实、且物器甚伟,终不再是那断子绝孙的孤寡命。 一个沙弥过来,认出张少庭,张家每年没少给庙里捐香火钱,他连忙合掌唱诺,把他们引进内室,又捧来八宝攒盒,里面每格盛着花生、红枣、荸荠及香糖果子,再斟了茶水。张少庭边吃茶边训他:“年年捐的香火钱没百两也有八九十,怎地殿内蒲团破旧、幛幔不鲜、扇门房柱褪红,连桌椅也没个全乎的,可是没敬给菩萨,反你们私自消受了?”沙弥唬得胆颤颤,小心陪罪:“阿弥陀佛,哪里敢!刚把几尊观音重塑了金身,其他只得先将就些。” 第22页 钱贵打圆场:“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方才瞧那观音慈眉善目,比往昔分外亲切些!”张少庭面色缓和,命道:“我们要去桂花禅院,你把钥匙拿来。”沙弥犹豫着不敢给,钱富一跺脚:“才把他哄消气性,你又磨磨叽叽,再惹得没趣,你自己担待。” 沙弥哪里担待的起,从腰间取下钥匙奉上,好言央求:“莫要说是我给的,桂花禅院年久失修,施主早些离开为宜,出来时照旧把门锁牢......” 拿来吧你!聒噪的很!钱贵一把上前夺过钥匙,踢了他一腿,张少庭起身率先往外走,潘衍随在最后,想了想,又辄回,把桌上的琉璃灯提了。 他们走进桂花禅院,入目皆是破败,但见:老树遮天蔽日,旧墙泥黄苔绿,廊檐绘壁色朦彩褪,窗棂扇门漆剥纸破,床榻桌椅积尘覆灰,香炉翻倒,烛台倾覆,帷帐鼠咬,经书虫蛀,屋梁长蛇缠绕,抱柱蜘蛛攀笼,凄凉寂寞不堪落脚处,也曾高僧普渡众生地。 潘衍把灯搁在桌上,光线亮堂起来,他东张西顾:“哪有什么红绣鞋,传言十假一真,不足以信。” “是啊!”张少庭笑嘻嘻地:“不过我们可找别的乐子。”朝钱贵二人呶呶嘴,他俩会意,把门阖上了。 潘衍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这样荒凉破败的陋室,还能有什么乐子!” 张少庭欺身而近:“听闻你长姐正缺银钱还那虔婆,不妨你我在此效仿鸳鸯成双对,要多少银钱我都给你。” 潘衍不懂:“鸳鸯雄雌并游,你我双雄如何效仿?” 钱贵钱富哧哧低笑起来:“原来还是个童子。” 张少庭一拍胸脯:“桃源何处,老山人出游,通舟熟路。我一准让你飞雄变伏雌,饱尝这风月滋味,日后你就离不得我了。” 潘衍嘴角噙笑,眼底暗蕴清冷,他说:“如此,我与长春院的小倌儿有甚区别。” 张少庭道:“区别大的很,长春院的小倌来客不拒,你只要讨我一人欢心。” 潘衍佯装思虑,终是叹口气:“罢了!你把我诱骗至此地,如今逃脱不得。要从你可以,让钱贵钱富去外边守着,我们独自快乐!” “还害臊。”钱贵二人挤眉弄眼地嘀咕,真个就退出房,随手把门掩了,并不走远,在廊前坐着,竖起耳偷听。稍顷,房内有了动静,一团喘气如拉风车,乒乒桌撞凳倒,哐当一记摔落声,不是香炉就是烛台。张少庭大声叫道:“轻点,喛,好兄弟饶命!” 只听潘衍道:“谁是你的好兄弟,我是你冯爷爷。” 张少庭直叫:“冯爷爷饶命,痛痛痛,实在受不住,一条命要化去。”又粗着喉咙哼哼唧唧:“钱贵、钱富安在?” 潘衍笑起来:“怎地,我一人伺候你不够?还要叫他们来?” 张少庭忙道:“不敢,我要死了。你行行好饶过吧!” 钱贵朝钱富轻轻笑道:“我们竟看走眼,老虎装病猫,被冯衍这厮给骗了。” 几句话功夫,听得潘衍咬牙道:“我的乖孙,勿要动,给你个痛快。”噼噼啪啪一阵乱响,陡然无了动静。 过有半会,潘衍从房内出来,看向钱贵钱富,不疾不徐地整理衣襟,微笑道:“张兄喊你们再进去,容他缓缓神,否则要臊死了。”语毕即扬长而去。 他走在阳光地里,并不想回富春茶馆,来到河岸边,坐倚在柳树枝杈间,遥望状元桥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为名利,斜风穿叶吹得他衣袂翩翩,河里的乌篷船随波荡漾,五六只鸬鹚呆立在舷沿,有一个渔妇正量米煮饭,不久,后舱生出一缕袅袅清烟。 他就在这清烟里犯起困来,睡眼也随河水鳞波闪烁,又被嘤嘤哭泣之声惊醒,树下不知何时跪着个卖身葬父的年轻女子。 真会挑拣地方!他跳下树欲走,却被那女子出其不意地拽住袖管,央求道:“行行好心罢,不求别的,只要一副棺材板儿,奴家愿做牛做马伺候公子。”她虽披麻戴孝,但样貌分外清丽,已有男人被吸引过来。 潘衍把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这人最欠缺的就是好心。 回到茶馆已是日落衔山时,一直坐在踏垛上逗猫的巧姐儿、忽然歪头凝神听着,二哥哥!一骨碌爬起跑出去了。 冯春把饭菜摆好后,潘衍才抱着巧姐儿进来,盆里净手,再围桌而坐。 冯春挟了一块腌鱼,仔细剔刺喂给阿妹,潘衍舀两勺汤泡饭吃,随口问:“给虔婆的银子够么?” “还缺一些,我正在想法子。” “勿要去问张少庭借银,借也不会给。”潘衍坦承:“我今朝把他打的半死。” 冯春颇为吃惊:“为何要打他?你可知他们在桂陇县也是有头脸的人物,不是我们能招惹得起。” 潘衍冷笑道:“他把我当成长春院的倌儿好欺负。”再不多话,吃饱饭后,便回房挑灯读他的圣贤书。 冯春先还每日提心吊胆,恐张少庭来寻仇,却一直未见有动静,倒是还银的期限迫在眉睫,她四处去筹借,奈何数目巨大,小镇县民能借的也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急。左思右想,她一横心儿,梳妆打扮,换了身衣裳,乘着轿子、一溜烟儿直往常燕熹的府宅。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拾章 常燕熹惩戏借银人,冯春娘气怒旧冤家 第23页 常燕熹和副将曹励坐在花厅吃酒,商议兵部差官送来的传示,扬州涌入数名流寇四处做乱,皇帝下旨命他二人带兵前去平定。 唐管事进来禀报:“富春茶馆的冯掌柜求见。”常燕熹面无表情:“说我不在家。” 曹励笑问:“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冯掌柜?听说是个美人。” “少见多怪,不过中等之资。”常燕熹不以为然,拿过棋盘摆子与他对弈。 唐管事退出房,暗忖二老爷近时每日都会问冯掌柜可否来过,怎地真来了,反倒要赶人?!当然他在常府职守数十年,最擅中庸之道,很快便拿定主意,来到客座,撩起竹帘子,朝冯春回道:“老爷不在家里。” 冯春难掩失望,她好容易鼓足勇气找来,再难有二次,遂问:“常大人去哪里了?”唐管事道:“早晨走的,说是去县衙门。” 冯春道:“这天都黑了,想必他很快回来,要么我再等等吧!”唐管事没说什么,只让仆子斟茶伺候,指着还有事先走了。 她又枯等半天,一直未见传话,终难再坐住,走出房,却见唐管事在指挥仆子换掉檐前的旧灯笼,听她告辞要离开,亲自来相送,引领着穿过月洞门时,隐约听见朗朗的说笑声,冯春抬眼望去花厅,窗纸幽黄,映出两条男人身影,其中那个化成灰她都认得。质问唐管事:“常大人这不是在家!” 唐管事笑道:“二老爷说他不在家!” 冯春明白被戏弄了,窘怒难当,闷声不吭紧步往花厅走,唐管事随在后,故意大声嚷嚷:“诶!冯掌柜,你这是.....二老爷,诶!” 常燕熹听到,抬手落子,镇定道:“照将!” 曹励睁大双目,笑着一拍腿:“又败在将军手里。外面怎么乱哄哄?”话音刚落,廊上脚足响动,一个妇人手甩帘子呼呼走进来,但见她:娇随声流,媚随面吐,不比西子,更胜貂蝉。 他微笑着:“呵,是冯掌柜。”月下灯前看美人,别有一种雅趣。 常燕厉声呵斥:“何人这等没规矩,可知此地是哪里?容你撒野!”又问责唐管事:“你为何不通报?由她闯进来。” 冯春气到不怯:“是常大人说我需银两便来找你,怎地来了又推脱不见?人说君子光明磊落坦荡荡,你翻覆多变躲藏藏又为哪般?我不过是飘泊湖池一片无根萍,何苦来哉受这番戏弄,传扬出去,大人的声誉也未必好听。” “你嘲讽又威胁我!”常燕熹目光难掩凌厉,起不怒而威之势。 “哪里敢?”冯春道:“万望常大人此后勿要在拿蝼蚁小民开玩笑,实在无趣的很!”搭手福了福,就要离去。 “且慢!”曹励来了兴致问:“冯掌柜急需银子?需得多少?” 冯春原想敷衍两句,可看常燕熹的神情,偏生道:“回曹将军,还需得五十两!” “五十两?”曹励认真的盘算:“倒是不多。” 冯春紧随而上:“小民看曹将军面善,若肯解我燃我之急,还可按市利再加一成来算。” “这颇诱惑.....曹励看向常燕熹,似笑非笑:“我心动了!” 常燕熹收拾棋盘,头也不抬:“滚!” 还恼羞成怒了。他二人身为同袍,多年的出生入死,早把彼此看透,曹励笑洒洒地站起,走到冯春面前,叹了口气:“美人儿,我倒想帮你一把,无奈有人不肯,总不能为你,伤了我们数年的情谊,我觉得吧,你放低姿态相求,说些中听的,哄他高兴了,也不见得就那么铁石心肠!” 常燕熹和冯春一起皱眉抑忍,这厮太聒噪了。 待房中再无人,常燕熹端起盏吃酒,默不作声看向冯春。 冯春等了会儿,不见动静,从睫毛下悄睃他,见他一错不错地紧盯着自己,嘴角抽了抽,不会又被她的美貌给迷住了罢,没办法,这浮浅的武将军。 “曹励所言不虚,你把我哄高兴了,银子自会给你。”常燕熹淡淡地开口,天气炎热,他倚靠着椅背,大腿微阖,衣襟敞开,精壮的胸膛半隐半露。 冯春莫名有些脸红,站着不动:“我最不会哄汉子,多数是汉子哄我!” 这倒是大实话!常燕熹目光瞬间冷若冰霜,他前世里跟个傻子似的,被这毒妇玩的团团转。 那你退下罢。他无所谓,态度轻慢。 冯春恨不能拔腿就走,但此刻岂容意气用事,实在是无借银的去处,便把帕子绕在镯子上,走近桌前提起酒壶,给他盏里斟酒,低三下四道:“我说话算数,若大人肯借银,也按市利再加一成来算....” 常燕熹嗤笑一声打断:“我缺这些银子?” 冯春很无奈:“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回报。” 常燕熹不答,指指盘里紫葡萄,其意自明,她懂,去拈了一颗剥皮,不自在地递他嘴前,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一切颠倒来。 常燕熹忽然问:“你当真嫁过人?”又添一句:“衙堂上的鬼话不用再提。” 冯春笑着点头:“自然嫁过,还嫁过两次,否则我带着小妹,一路无人照抚,早被贼人生吞活剥了去。” “两个怎样的人?”他觉得这葡萄只酸没甜,索性不吃了。 冯春便送进嘴里自己吃,甜死个人!她开始胡诌:“一个是护镖的镖头,魁梧彪悍,武功高超,待我和小妹极好。不幸遇到山贼打劫,护我俩逃跑时中箭死了。还有个就大有来头,是神机营的司官,擅射火铳,亦是顶天立地的人物,对我呵护倍至,只可惜路遇流寇,中了埋伏也死了。” 第24页 常燕熹半信半疑:“那司官姓甚名谁?曹励就是神机营的指挥将军,你若敢扯谎,定罪处置!” “那司官姓郑名范江,随便查去。” 他模糊似听过这号人物,咬牙冷笑:“果然和你牵扯就是个死字,你这毒妇!” 冯春心底一痛,却佯装没听懂,看向窗外道:“天色不早了,常大人若还不肯慷慨借银,我再多待也是无用!” 常燕熹从袖笼里掏出银票往桌面一放:“你自来拿!” 冯春愣了愣,没想到他突然这般痛快,顿时生喜,三两步上前,手才捏起银票,腰间就被一只结实的胳臂揽住,稍一用力,她猝不及防,后退两步,恰跌坐在他的腿上。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章 口事心非细诉嫌弃 前情焚心春宵一梦 冯春只感觉常燕熹腿上的热气透过绸缎摩擦,烫得她坐不住,搂住腰肢间的结实胳臂,似有意无意地抵紧胸底丰润的一弯圆弧。 她挣扎不脱,大声叱责:“常大人逾矩了。” 常燕熹嗅到她发间的桂花头油香:“哪里逾矩?又不是黄花闺女,还害羞个球!” 冯春蓦得顿住,看他眉梢轻挑的鄙薄表情,恍悟过来,这贼人着实过份,故意恶言想激她生怒,她亦是个有反骨的,偏不令其得逞!水溜溜眼珠一转,忽而亲热地揽住他的脖颈,朱唇凑近他耳根,嗓音若灌蜜:“大人若不嫌,春娘今晚愿和你做一对露水鸳鸯,以抵那百两银钱,你肯否呢?” 常燕熹面色发青,伸手挟抬她的下巴尖,还笑,笑的千娇百媚,心底怒火烧旺,她是认真的,这世的她堕落的如此不自重......冷冷道:“我这红罗帐里从不做亏本买卖!”他的手指抚过她的乌发:“一团茅草乱蓬蓬。”滑过她的眼鼻唇:“满面庞光阴易谢。”目扫她的胸脯:“男人百尝不金贵。”抓起她的指尖:“粗糙如我执鞭持剑。”又道:“花满楼的清倌花魁,豆蔻挂梢多青涩,粉面红腮鬓若鸦、鸡头嫩掐一点娇,再看她的手,掌儿血喷粉哨,指甲玉碾琼雕张养浩,处处魂消魄荡。也不值百两纹银!你这残花败柳,甚高看了自己!” 后有人编《挂枝儿》,单说常燕熹这一节: 常燕熹,你的口舌比杀敌还利害!便是银针尖,篲麦芒,不信比你尖刻。蜂尾刺,蚊子嘴,全没你毒辣。就是能言的,被你说得哑;就是善辩的,被你说的呆,敞迎客的冯掌柜,也被你说得买罐子打了把,别提了! 冯春原要恼他,却恼倒了自个儿,抓住他的手背狠咬一口,感觉他的胳臂松了,迅速站起往后退,把鬓边散发捊至耳后,打量着常燕熹,有些不敢置信,若不是他一如从前的相貌,言谈举止简直换了个人。她瞟到桌上的银票,两人胡闹半天,竟忘了把它收起。 厚起脸皮伸手去拿,常燕熹持壶倒酒一饮而尽,又道:“借你银子也不是白借。” 冯春早晓得没这么便当,听他继续说:“期限半年内连本带利还清。” 半年内?!这不是要她命么!只得求道:“能否再宽限些时日!” 茶馆勉强维持生活,小妹看病吃药、二弟进学科考,吃穿用度节减着仍很艰难。 常燕熹捏着酒盏,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忽然开口:“我后日要带兵去扬州平定寇乱,身边缺个侍候人,你若肯跟随,可减去三十两。” 冯春立显商人本色:“舟车劳顿不提,那可是拎着一条命去,三十两太少,要减四十两。” “二十两!”常燕熹提醒她:“再和我讨价还价,二十两都无!”又道:“我也并非就非你不可。” “我要回去和阿弟商量再答复你。”冯春把银票揣进袖笼。 常燕熹皱眉没再多话,只挥挥手让她离去。 脚步声窸窣渐没了声响,房内重又安静下来,他一盏接着一盏吃酒,却没醉意,眼底愈发清明,窗外一阵狂风过,雷电交加,灯火明灭,隐隐听得唐管事在吩咐仆子关窗,暴雨将至。 常燕熹站起欲回房歇息,有什么轻飘飘的从他身上落下,抬手攥住,是一块天青撮穗的乌燕穿柳汗巾子。不会有旁人,是冯春方才不慎丢了的。 他躺在床里睡不着,把那汗巾子拈着角竖在眼面前看了半晌,又覆在面上,一丝丝清甜的香味在鼻息间萦绕,这汗巾子有她的汗渍、亦有泪痕。忽然听得卷帘声,抬手抹下汗巾子望去,扭身而入是个妖娆的妇人,待走近了还道何人,竟是冯春。 “你不归去,又返回作甚?怕是风骤雨急断了去路?也得受着,我这里容不得你!”他冷漠地驱撵。 那冯春似没听见,抿嘴儿笑:“燕郎,你还我的汗巾子。” “可恶,你这毒妇已没资格唤我燕郎!”他怒喝,额上青筋跳动:“再喊燕郎大刑伺候。” 那冯春仍旧笑靥如花,竟不管不顾往他身上扑,要抢汗巾子,他勒住她的腰肢,一个翻身就把一团软玉轧在怀里:“为了区区百两银子,这么想被操?”俯首嘬了口她的颈子:“就怕你受不住!” 那冯春捧住他的面庞,倏得眼眶泛红,珠泪滚腮,嗓音透着伤心欲绝:“你怎变得这么坏?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还提从前,还敢提从前!这娘们真是没长足教训。他怒不可遏,伸手扯断她颈后系的红缎带:“我坏也是你这毒妇迫的!哭什么,等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第25页 桌上烛火摇摆两下,倏得熄灭。 床榻粗吸沉喘不止,窗外珠雨淋漓,敲打梧桐芭蕉,噼啪不绝。 常燕熹猛然坐起,额上布满密麻汗珠,哪里有那毒妇的影踪,他手里还攥着那汗巾子,已是不能看。 冯春路逢大雨,回到茶馆时浑身湿透,漱洗换下衣裳,回到后院,读书声从潘衍窗内传出,她在廊下略站了站,沉思会儿,往宿房里走,但见窗扇大开,梢的桌面全是雨水,她忙去阖窗,再撩帐看巧姐儿,哪想得竟空荡无人,正惊诧间,潘衍抱着睡熟的阿妹过来,冯春知晓巧姐儿惧怕雷电声,定是她不在,就缠着潘衍去了。 潘衍也没问她的去向,把巧姐儿交给她后继续回去读书,两月后的秋闱考过,明年恰有一次恩科会试,若是败北,就得再等三年,他可蹉跎不起。 在前朝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学识不输内阁那帮老儿,却从未考过科举,不敢掉以轻心。 不觉三更过,他起身洗把脸,端盆出房泼水时,竟见冯春倚门站着,仰脸朝天,不晓再想什么。 此时风停雨住,一轮明月,两抹浮云。 他随口道:“深更半夜在此不睡,必有心事磋磨!” 冯春淡笑,见他要回房,便叫住道:“你勿要走,我有些话同你说。” 她到底有何话要说,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章 潘衍一心为私利 冯春二意赴扬州 雨后的夜月湿成一团溟濛,冯春从袖里掏出银票给潘衍看过,且说:“实不瞒你,这是问人借来的!” 潘衍伸个懒腰,空气中有一股泥腥味:“桂陇县能一口气拿出百两银票的,非商即官,商以张家为大,我开罪张少庭,断不会相帮;吴县令的衙门清水如雪洞一般,指望不上,也只有那位常将军有此手笔,阿姐晚间是去找他?” 冯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何时心思这般细致了?” 潘衍淡笑道:“我问你,什么是春?” 冯春答:“莺啼燕舞芳草树,小桥流水飞新红。” 潘衍又问:“那什么是夏?” 冯春答:“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王令” 潘衍颌首:“那秋呢?”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王健”冯春答:“你定会问冬,闻道梅花拆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陆游。问这有何意?” 潘衍笑了:“四季之景皆有轮换,人穿行四季,年岁渐长,岂有不变的道理!” 冯春愈发深沉地看他,稍顷才移开视线:“常将军绝非良善之辈,限我连本带利半年内还清。我算算手头积攒的银子,大抵还缺六十两,依茶馆的营收,到了期限之日只怕难还清。” 潘衍“嗯”了一声,算算时辰,半年后他已在前往京城的途中。 不干他的事了! 冯春接着说:“常将军整行装要前往扬州平乱,他有个提议,身边缺伺候的人,若我肯随去,可少还二十两!阿弟觉得我去还是不去呢?” 潘衍暗忖,好个司马昭之心!但得随去无异羊入虎口......又如何,也不干他的事:“阿姐勿用问我,你自拿主意!” 冯春心一坠,她道:“二十两不是小数。我若随去,巧姐儿和茶馆不知怎样安妥!” 潘衍立刻撇的很清:“巧姐儿你自带走,茶馆可交有柳妈照看。”他打个呵欠,不愿再多谈:“明早还要去学堂,你也早些歇息吧!”。 冯春看着他的背影一闪入门内,呯得关阖,心底五味杂陈,又站了很久,听着风声、夜虫声、鸟喃声、檐滴露声,猫儿踩瓦声,还有房内读书声,后来这些声儿都没了,直到天边割开一条阴白缝儿,才转身回了房。 柳妈听她要带巧姐儿去扬州城走门远亲,有些担忧:“听闻那边不太平,你要多警醒些,巧姐儿就莫去了,我来替你看顾她。” 冯春心升暖意,笑道:“你帮我看管茶馆已是辛劳,哪还有余力顾她!且她也一步离不开我。”拿出些银子:“若忙不过来,你就雇个人帮衬着。” 柳妈接过收下,又问何时是归期。她也说不准,只道快去快回。 转瞬两日过后,冯春寅时起身,做好早饭,巧姐儿晓得要出远门,一喊就醒了,穿衣洗漱,潘衍听到响动也从房里出来,他看出长姐的冷淡,佯装不知情,巧姐儿则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仰脸儿道:“二哥哥随我们一起去!” “我要读书,去不成!”潘衍抱起她回到桌前坐了,拿起一枚煮鸡蛋磕碎壳剥给她吃,雇的马车到了,冯春遣着车夫搬箱笼,再回来匆匆吃了两口,出门上车时,不曾想潘衍也晃悠悠跟来,抬腿一跨坐到车夫的旁边。 清晨的天色是蟹壳青,车轱辘碾行被薄雾打湿的石板路,过了状元桥,常燕熹和曹励站在一辆马车前说话,还有五六将士跟随,其余的已先行而去。 冯春牵起巧姐儿走到他俩面前见礼,潘衍背倚桥柱并不近前。 曹励笑嘻嘻作揖:“春娘子好气色。”命手下搬箱笼,常燕熹则眉眼冷淡不言语,直至见巧姐儿被抱着欲上马车,方蹙眉问冯春:“怎么回事?你可没说还带个小的?” “你也没说不能带呀?”冯春抛他个媚眼,笑意盈盈。 这毒妇在用美色勾引他......梦里领教过!常燕熹阴沉着脸色,语气不容置疑:“让你阿弟带她回去。” 第26页 冯春摇头:“阿妹体弱多病,让旁人看顾我难安心。” “既知体弱多病,更不适舟车劳顿。”常燕熹冷声道:“那不是旁人,你的阿弟!”虽然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巧姐儿这时也明白被嫌弃了,紧抱住冯春的脖颈,眼泪汪汪地:“我要和阿姐在一起。” 冯春咬着牙道:“你若执意不肯,那我也不走了。”抬箱笼的兵士停住步,观望这边情形。 “随你的意!”常燕熹冷哼一声,翻身上马,一甩鞭子驰骋而去。 曹励朝兵士呼喝:“杵着作甚?快抬,快抬!”又朝冯春道:“快带你阿妹上马车,时辰赶早不赶晚。” 见她站着不动,笑起来:“常大人都说随你的意,你还犹豫什么!”一把将巧姐儿抱进车内。 马车行驶起来时,冯春这才看向潘衍,他一直站在桥柱那里,身影越来越模糊,后来终是看不见了。 且说潘衍,自冯春姐妹走后,落得十分自在,这日下学回到富春茶馆,柳妈带了个姑娘到他面前,解释道:“最近吃茶的来客多,我一人实在难顾周全,就请她来帮忙。她名唤赤怜。”又道:“这是二少爷。” 那姑娘福身见礼,潘衍细看认得,便问:“你不是卖身葬父么,怎跑到这里来?” 赤怜低头垂颈,看似胆怯,小声回话:“棺材铺的掌柜好心,用边角料打制出一口棺材,这才安顿父亲落了葬,并未索取银钱。” 潘衍啧啧笑两声,自去后院念书习字,快至黄昏日落时,他又出了茶馆,穿过财神街,来到小甜水巷,这里饭食酒肆多,妓馆也多。恰看见无赖曹胜和宋万坐着吃酒,他过去搭话,那二人连忙站起作揖:“冯二爷这般晚怎到这里来?” 潘衍道:“我是特地还寻你们俩。”见桌上只有面筋盐蛋之类,便要了爆腰子和炸骨头给他们下酒,俩人感谢不迭,只问:“冯二爷寻我俩有何事么?” 潘衍道:“我向你俩打听棺材铺的翁掌柜,他人品如何?” 宋万笑道:“发死人财的,人品能好到哪里去?” 有词为证:早来晚来早晚都来,先到后到先后全到,管你王侯将相、平民百姓,齐往我这里报道,我是阴间阳间的交接使,钟馗小鬼的引路人,檀香木、楠木、杉木、柳木、拼拼凑凑木;金漆、红漆、黑漆、白漆、原原色色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无钱,休来与我难缠,放句话给你,纵是阎王要你三更死,我也拖你五更难上奈何桥。 “二爷你提他做甚?诲气的很!” 潘衍笑问:“你们可认得一位叫赤怜的姑娘?” 曹胜答道:“不认得!” 潘衍吃了两盏酒,叫他们附耳过来,嘀咕了几句,宋万一拍胸脯:“我俩的绰号就是顺风耳和千里眼,不出三天就能给二爷带回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章 赤怜有情私相会 潘衍无情战妖狐 且说这晚已近三更,正是那: 四壁暑气消,三街灯火黯,七户关门牖,六市闭门庭。月明漫花窗,雾薄迷梧桐,流萤翻墙过,烛花伴读声。 潘衍愈至晚间精神愈好,这是前朝在宫里落下的习性,他读书读的口干,正持壶倒茶时,饶是耳听灵敏,院落有脚足轻响,顿时神情微凝,“嗤”的吹熄油灯,满室陷入昏沉,等过半晌,烛烟散尽,也未见异样,索性从屉里抽出短刀别在腰间,打起灯笼出房,四方院庭如淌银海,一阵风送,桐叶扑簇簇筛动,他把几个房间照遍,又去灶房探过,暗忖或许是自己听错了,转身要回房时,身后又传声响,猛地回头,却见赤怜托着盘绕过仪门走来。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赤怜近到跟前,微笑道:“我在茶馆忙活,看见二少爷房内有光,想来尚在秉烛苦读,便办了些酒菜,以慰辛劳。” 潘衍道:“劳你挂心。”进了房来,复将桌上的油灯点燃,赤怜把酒菜摆在他的手前,一盘白切肉,一碟酱醋浸姜蒜,一条腌鱼,一壶酒,两杯盏。 赤怜道有蚊虫咬人,去把门帘子放了,又点起熏香,往潘衍身边站着,持壶倒酒,再把盏递给他:“二爷吃酒。” 潘衍不接:“你先吃一盏。”赤怜未推辞,端起一饮而尽,又倒一盏递来,潘衍这才接过,先嗅了嗅,再呷口,暗诧,表面却不显:“桂陇县可打不到这样好酒。” 赤怜笑道:“二爷是懂货的,这酒乃用万年冷泉水所酿,岂是平常烧酒所能比。”持筷挟起一片白切肉,在蘸碟里一滚,送到他嘴前,他吃进嘴里。 她问:“我听闻,二爷找人四处打听我?”潘衍点头:“茶馆里雇人总要知根知底地。” 她叹息一声:“我并非本县民,家住离此地百里外青山镇松樟巷,和爹爹逃荒到此地,他染病死了,徒留我一人在世间,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潘衍道:“你也怪可怜的。” 赤怜用帕子抹把眼泪,转悲为喜:“幸得二爷给我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你谢不到我。”潘衍噙唇:“是柳妈行的善!” 他俩对饮三四盏后,赤怜已是眼含春水乱恍,腮赛胭脂嫣红,笑嘻嘻道:“二爷没日没夜读书,肩背想必发酸的很,我替你按按捏捏舒服一通罢!” 潘衍也淡笑:“那敢情的好!”赤怜便绕到他身后,纤纤十指各按他左右肩处,捏按揉砍好不卖殷勤,潘衍道:“看你柔弱,力气却不小。” 第27页 她回话:“乡野农女,砍伐耕犁样样要做,力气自然大。” “你的指甲怎又尖又利?” “前些日只顾安葬爹爹,忘记将它剪短些。” “你身上怎有股子奇异的味儿?” “浴洗时打翻了桂花露,洒得浑身都是。”她吃吃地笑,俯首到他颈间,轻舔他的耳垂:“香的很,二爷不想闻闻么?” “你这骚狐狸,果然名不虚传!”潘衍吃着酒大笑,眉梢微挑,唇齿清洌。 赤怜一只手从背后绕到腰前,再往腹胯间游移而去,被他阻拦:“慢着,从长记议!”他那吊子精贵的很,不是随便谁能摸得。 赤怜并不为意,手指沿腰而上,扯松衣襟,伸探进去,忽然指骨粗壮,指甲尖细,满掌毛发丛生,直朝心窝子掏去,电光火石之间,一条青光划过,潘衍蹬腿跃起,窜到门帘子外、院落中央,站定再看,那赤怜也追出来,却不复人形,但见她:长眼尖鼻,竖耳稀须,浑身一团毛赤火烈焰,仰颈一展喉婴孩夜啼,伏在地,燃灼灼一盆热炭,站直腰,绒篷篷一弯红屏,怎地是,拜月炼丹一妖狐,最喜夜深山静。 她一爪被潘衍的短刀砍断,鲜血肆流,在浓夜里愈显凄厉,潘衍摇头:“果然是只骚狐狸!”那股子味儿喷再多的桂花露都不管用。 他又问:“你不专心修行,却要来害我的性命!是何道理?” 那狐狸忍痛道:“你阿姊冯春娘为救你命,窃我金丹,害我千年功力尽失,如今金丹被你吞食,你还我来!” 潘衍笑起来:“你个成精的妖狐,竟连个弱质妇人都斗不过,要金丹又有何用!” “冯春娘有降妖除魔的手段,谁能斗过。”那狐狸气怒难当:“总算她不在,我要掏你心窝,夺回金丹。”闲言不再叙,九尾舒开,如铜墙铁壁般朝他迅猛甩来。若是普通人,定会被打成肉泥一饼,但碰到的却是潘衍,他穿来时胸口插着一柄短刀,这把刀可不寻常,后自会详讲,此处暂不表,且这妖狐失了金丹,没有法力可展,全凭肉身硬扛,忽觉痛上加痛,踉跄匍匐在地,九条尾巴竟被斩掉半数,血染满地,扑腾两下没了气力,奄奄一息。 潘衍近前,上上下下打量:“这身皮毛不错,剥下来去卖,十两银子总能得。”刀尖抵到它脖颈处,正欲划开,忽听“叩叩”两下敲门声。 顿住细听,稍顷又是“叩叩”两下,院墙开了条通街的侧门,正是从那里传出。 深更半夜倒是热闹的很!潘衍也不带怕的,一把拎起狐狸尾巴,推闩开门,却见是个禅僧,身穿袈裟,肩背经卷,手持紫金钵,面容俊朗,目若星子。 他问:“你这和尚法号是什么?打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那禅僧唱诺:“我是月明和尚,从牛腰山兰若寺来,要往京城天宁寺去。” 潘衍笑着再问:“你尽管走你的路,敲我的门作甚?” 月明回道:“我途经此处,闻得血腥浓烈,悲鸣不止,是而过来一探究竟。” 潘衍懒与他废话:“我不过斩杀一只要害我性命的狐狸,干你这和尚什么事!” 月明阿弥陀佛一声:“我虽不是浮云,遮月光几分,我虽不是流水,映落花一片,我侍佛祖,度苍生一轮。此狐狸救过你的性命,你何苦动这杀念,为十两银子,损了你的春风和气,不如交把与我,度它佛前解结,也是化你前朝戾气,修得今生福报!” 潘衍心神一凛,未再多言,把狐狸交予,那明月脱下袈裟,把它包裹其内,搂在怀中转身自去了。 潘衍阖上门,一面打水将血迹洗刷干净,一面想着冯春,皆是有秘密的人,是他一早小瞧了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肆章 扬州城活色生香 常燕熹拜访旧友 有诗曰: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张祜 又有诗曰: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王建 皆赞天下繁华赛京都之处是扬州。其人烟浩闹、船车簇集,万货流通,乃南行北运江淮交会之处。 且说光阴迅速,岁月堪紧,马车的剧烈颠簸惊醒了冯春,巧姐趴在她怀中正睡得香甜,掀帘朝外看,是个婆子掼倒在地,篮里鲜花抛洒一地,车夫与她理论不通,只是放声哀嚎两腿折断,索要雇轿看病的银两,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恰此时听得马蹄哒哒由远渐近,最前的兵士呵斥:“是何人胆敢阻将军去路!” 那婆子唬得不轻,一骨碌爬起来,手脚甚是灵便,捡起花儿胡乱栽进篮子里,灰溜溜避让开来,看热闹的在旁耻笑,她也佯装听不见。 城门已开,守城吏及巡城吏把守森严,见到他们连忙见礼,曹励交待车夫两句,又朝冯春道:“常大人和我要会旧友,你先往扬州知府,那边已安排妥当。”冯春连忙称谢,眼睛扫瞟常燕熹,他勒缰甩鞭,熟门熟路朝一条斜岔路打马而去,并未瞅她一眼。 马车摇摇晃晃沿街而行,不过五更时分,曙意朦胧,晨雾未褪,仙鹤寺院的和尚,正敲着木鱼循门报晓,咚咚咚声敲进人的酣梦里。城门早市也开始买卖,各色店铺开张取板,有卖刀剪的、铜镜的、胭脂蛋粉的、手帕汗巾的、开钱庄的、生药的、成衣的、五谷杂粮的,掌柜伙计满脸困倦,行动懒洋洋,神清目明最殷勤当属卖早饭的吃食店,也最热闹。 第28页 “鸡丁肉丁笋丁馅的,三鲜包子。” “翡翠烧卖,千层油糕,还有灌汤包子,你来嘬,一包肉汤喛,鲜!“ “蟹壳烧饼,咬一口,酥脆,满衣襟白芝麻! “流油的腌蛋,加糖的糯米粥!” 巧姐儿不知何时醒转,闻着香味儿,咂吧着手指头,显见是很饿了。 冯春让车夫停一停,在就近的小吃摊子,要了一碗虾籽馄饨,寻个桌子坐下,稍顷功夫,馄饨便热腾腾地端来。 她们一个喂一个吃着时,忽见数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由个婆子在前带路,排成队走着,皆穿细软绸料的衫裙,发上簪花插翠,再细瞧脸儿,白皮水眼红唇,各有姿容,相同之处,一色的腰肢拳头粗细,脚足似莲小,婀婀娜娜,似宫灯上画的美人。每个都跟着丫头,有怀抱月琴,有手托琵琶,有腕上挂萧,还有拿竹笙,提胡琴的。冯春听旁有人道:“豆花院教养的瘦马名不虚传。”有人问:“她们去哪儿?”有人回:“还能去哪儿?一准是扬州城又来大人物,去陪筵唱曲子。” 冯春原当巧姐儿瘦弱,看她们如烟柳模样,倒觉得庆幸,用过早饭,复上马车,过几座桥,来到扬州知府,但见府衙坐北朝南,四面风火墙,有大片黑灰的焦痕,三五衙吏站在梯子上,把歪斜的大匾重新端正。其中个年纪长的衙吏走到冯春姐俩面前作揖,又朝她身后看看无旁人,迟疑问:“夫人可是随常大人和曹将军来哦?”冯春回礼道:“我不是谁的夫人,随常大人身边伺候,他们去见故人,命我先行回府。” 那衙吏不再多问,领着她们进门,站梯上的几位斜目睃身影远去,再互换眼色,低低嗤笑道:“来平乱还带着妇人,常大人怪会享受!”另个道:“他却是错了,我们扬州出美女,不说青楼翠馆的娼妓超群,单那瘦马也是天下第一。”还有道:“平乱已来过三拨人马,鬼六三枪(有点本事)又怎地,还不是连拿带人的回去,噶趟也要搭浆(做事糊弄)。”有人咳嗽一声:“又油嘴搭花(胡言乱语)!”一时没了声音。 冯春和巧姐儿跟着衙吏路过府尹办公的正堂,进右侧的角门,是条两人宽的夹道,阳光晒的青石板路发白,因是南北通风,倒还凉爽。进了内门,有树有花,有井有径,有池有石,三间正房并东西厢房,院落虽小,却也精巧雅致。 冯春忽然听见女子笑声,衙吏也听见了:“隔墙外是府尹张大人的家眷居所。”她抬头望,那边的榴花红胜火,结的石榴熟透裂开,露出满腹的水晶籽。衙吏道:“房间已让粗使婆子打洒干净,舟车劳顿,可先歇息。”又简单说了两句,就退出门去。 冯春抱起巧姐儿进了西厢房,净几明窗,墙上挂着一轴山水,案上燃着一炉香,桌上摆着一壶茶,一张床一张矮榻,两把椅,窗台搁着瓶花和盆玩,给单调简室增添几许意趣。她先收拾箱笼,忙得汗湿透背,再打来热水给巧姐儿沐浴,自己也顺势洗擦一番,待收拾干净,两人在床上笑闹会儿,搂着困着了。 常燕熹和曹励打马奔出市街来到观音山,穿过三亩蔬菜瓜田,两亩树栽花草,绕过十里荷花鱼塘,便到一处山斋,两人把马拴在梧桐树荫下,推开虚掩木门,院中十分清幽,蔓草为地,藤萝为墙,葡萄为架,蔷薇为棚,花叶正盛,遮阳蔽阴,一男子散发敞襟躺在卷棚内午睡,听得响动坐起来,两小厮从房里奔出来,待要询问来者何人,他已大笑着摆手:“不必问了,我知晓是谁来!你们去把我罐里的好茶泡了招待,再把大螃蟹蒸熟端来。” 常燕熹亦露出笑意,和曹励走进卷棚随意坐了,伸直腿,打个呵欠道:“属你闲云野鹤日子过的最快活!”这位男子是何人,姓庄名天合,字泰安,曾和常燕熹国子监同窗,后为同袍,同带兵征战沙场,一时风光无限。但他是个至孝之人,宁愿舍弃大好前程,只为照顾家中老母,前些年母逝后,朝廷也曾来邀他官复原职,无奈早把争名夺利之心淡透,皆寻了借口推托掉。 小厮捧来茶水,还有一盘冰湃的西瓜,绿皮红瓤黑子,常燕熹吃了两块,想到冯春最好这口......想那毒妇作甚! 庄天合看着他俩,笑问:“什么风把你们吹来?” 曹励回话:“你不知么?扬州涌入数名流寇,惊扰民生,我们接圣旨前来平乱。” 庄天合摇头:“毛贼倒有,却不曾听闻什么流寇作乱,或许是我常居这里,不进街市,而孤陋寡闻了。” 常燕熹思忖道:“我早时至扬州,观城门内外倒还安定,民众也未见慌张,此前兵部遣派两次将士带兵前来,均无功而返,也是蹊跷。” 到底哪里蹊跷,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伍章 吃螃蟹惊闻秘密 替更衣回首从前 小厮捧了一盘红通通的大螃蟹过来,三样姜醋浸橘丝调成汁儿的蘸碟各搁在他们手前,香味扑鼻。 庄天合笑说:“我这螃蟹今年尤其肥壮,你们好口福。”又问曹励:“不知你吃不吃?” 曹励道:“我祖家镇江,自小吃蟹,晓得扬州螃蟹最好,从前戍守边关,每到这时想的不行,也不得一只来吃。” 庄天合颌首道:“你尽管吃,我用坛子封了数只,你别时可以带走。”曹励道:“不会死么?” 第29页 庄天合摇头:“坛底铺了田泥,上架糯谷喂食,封严盖子,风露不透,能活许久,且肥壮不瘦。” 他三人边说话边吃蟹,小厮在旁斟酒,七月天气多变,先还赤日骄阳,不过一只蟹的功夫,乌云翻滚,浓雾迷障,雷电轰隆,骤雨如断线珍珠乱蹦,直砸的泥地儿生烟,绿枝儿翻腰,这正是:黑云急雨泻长空,庭树廊花洗烟尘。 庄天合问常燕熹:“还不打算娶妻么,要等到何时?”常燕熹没说什么,只笑着挖蟹壳内的黄吃。 庄天合没瞧见曹励朝他挤眉弄眼,依旧问着:“听传言,平国公府这些年支庶不繁,如今子嗣衍展唯你不二,可是真的?” 常燕熹淡道:“问你扬州城内流寇之事,你只说不进街市不得知,这远至万里的流言蜚语,你倒似生了千里眼顺风耳。” “你就说真不真吧!”庄天合追问,曹励清咳一嗓子,常燕熹看风停雨止,西方透白,新虹一弯,遂走出卷棚观景。 曹励道:“我拼命使眼色你也不睬。” “我当你眼疾犯了!”庄天合命小厮端来菊花酒洗手:“有何问不得的?” 曹励道:“就是问不得,四年前和鞑靼插汉儿部一场大役,赢的十分艰苦,常二爷身中数箭落马,昏迷数日,重伤不治,幸而请得钱秉义来诊疗,他说二爷那话儿也废了。” “哪话儿?”庄天合一时不明。 “还能哪话儿?”曹励道:“光头将军从中卧,一团乌草乱蓬蓬。” 庄天合吃惊的阖不拢嘴:“是神医钱秉义治的?”见他点头,猛一拍大腿:“那是板上钉钉的真了!完蛋,平国公府要断子绝孙......” 曹励示意他莫声张:“二爷那次醒后闻悉打击甚巨,许多日沉默寡言、阴晴不定,我等此后三缄其口,从不提及,你心里晓得,就勿要再多问,徒惹人伤心。” 常燕熹回来时觉得气氛不对:“怎么了?”不过随口一问,接着道:“时辰不早,得赶回知府去,张府尹怕是已等急。” 庄天合去鼓捣出一堆名贵草药用黄纸麻绳包扎了扔给他,长长地叹息:“拿去死马当活马医罢!” 常燕熹看向曹励:“你又说我什么?”这副将才能是有,就是话多,堪比长舌妇。 又问庄天合:“不是还有螃蟹么?” 曹励正要溜,止住步笑起来:“倒把这茬给忘了。” 他俩人打马来到知府,府尹张崇德率众早已在正堂等候,常燕熹先回院更衣,推门而入不见人声,唯有蝉嘶鸟鸣,巧姐儿坐在廊前,腿间夹着一枝碧绿莲蓬,低头很认真地剥莲子。听得响动,抬起头见是他,高兴的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他面前,要抱,抱起来又伸出掌心给他看,有五颗剥的烂糟糟的莲子,送到他嘴边:“大老爷,给你吃!” 常燕熹吃进嘴里,发苦。这个潘巧,他记得前世听潘莺提起过,曾有个亲妹妹,很早就病故了。 却原来是这样娇憨的样子。 他嗓音不觉缓和地问:“你阿姐呢?” “在房里困觉!”巧姐儿忽然指着树桠间一只鸟儿,眼睛闪闪发亮:“大老爷,我想要那只鸟儿。” 常燕熹随望去,那鸟自头至尾有四寸长,黄嘴白眉胸背黄,是只画眉雀,大抵从笼子里偷飞出来,也不晓得逃,只在枝间跳脚磨嘴。 .......哼!他把巧姐儿放在地上,双臂环抱,懒得和姓潘的扯上关系。 巧姐儿抱住他的大腿,仰脸看他,先还期盼,渐渐目光黯淡,瘪起嘴想哭,又忍住。 四寸黄眉忽然啾啾鸣唱起来,甚是悦耳动听。 算罢,对他不起的是那毒妇,何必和个稚童较劲,反显得他小肚鸡肠!如此一想,他退步借力,蹭蹭蹭蹬着树干跃起,伸长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那欲飞的鸟儿握进掌心,在腾身而下,稳立地央,去廊前拽下个空笼子,塞进里面,再递给巧姐儿,也不理她,掀帘直接进房。 但见冯春侧身躺于矮榻,穿着藕荷衫裙,似睡得正熟,窗外树叶筛风,一条条光影在她曲伏妖娆的身段处摇晃,团扇和红绡帕子都落在枕间或地上。他站在榻沿默了会儿,忽然冷笑道:“还装,装给谁看?非要我踹两脚才肯起?” 冯春见掩瞒不住,假意打着呵欠坐起,其实他进院子时她就醒了.......趿鞋下榻:“常大人来我房里做什么?” “你房里?”常燕熹坐到椅上,嘲讽道:“你哪来的房?你是托我的福才有片瓦遮身,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这人嘴有毒......冯春抿抿唇:“常大人有何吩咐?” “去把我的衣裳取来,我要更衣。” 冯春懒得多话,去他房里取了鸦青色云纹福字直裰再过来,恰见他已脱掉衣裳,赤露着精壮的胸膛,不知怎地面庞就发红。 “替我更衣!”嗓音低沉。冯春只得走近,他不同京城那些富贵子弟,因常年征战,身上伤痕深深浅浅,却也威慑逼人。 替他穿好内衣再套上直裰,把领子和衣襟都抚平顺,再垂颈认真地系革带,浑然不晓挨得极近,都要贴进他的怀里。 常燕熹低眸看着她的头顶,黑亮的发髻插着一根点翠莲花簪子,便再无其它饰物,耳上穿了小金环,随着动作微微地震颤,耳根后现出一点温白的柔腻。突然神志有些恍惚,时光交错间,那个颇被他喜爱的妇人也在默默替那个他整理衣裳。他俯下头去亲吻那点柔腻,含糊的轻唤:“阿莺!” 第30页 她面无表情,眼底却含满厌弃。 冯春系好梅花结,抬起头,他的亲吻落到她的发间。 “你说什么?”她似乎听见他的声音,疑心自己听错了。 常燕熹嗓音冷洌:“滚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陆章 常二爷华筵贬讽,张夫人抛头露面 冯春看见那一包药材和一坛螃蟹,没敢动,只移到背阴处,又坐在院里把常燕熹换下的衣裳洗了,晾晒完时,有流萤翻墙飞来庭院,遂捉了几只倒扣在琉璃盏里,叫小妹来看,巧姐儿没兴趣,自顾嘬着嘴逗那只画眉鸟玩耍,高兴的眉开眼笑,忽然听见隔墙有弹琴唱歌声,唱的是《拜月亭》: 满伤怀长歌短行,诵梵音晨钟暮鼓,捧流霞现月影,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那喉管若萧管、着实婉转动听,冯春站在墙根处直到那边没了声响,天色已近黄昏,忽听一个衙吏拍门问:“春娘子在么?”她去把门开了:“可有什么事?”衙吏拱手作揖道:“常大人在前厅吃筵,命你去伺候!”冯春笑问:“厅里难道没仆子?还要我巴巴的去?” 衙吏回话:“我领常大人命来传讯,旁的并不知。” 冯春非故意难为他,只因把巧姐放心不下,却也无奈,交待她只在院里玩耍,别四处乱跑。巧姐好奇问:“阿姐去哪里?”又摸摸肚皮:“我也要去吃筵。”冯春温声道:“很多大老爷在呢,不是巧姐儿能待的地方。我快些去,早点回来陪你。” 巧姐便不再坚持,继续逗她的鸟儿。 冯春随着衙吏穿园过廊,来到另一处房院,捧酒送菜的仆子进进出出,掀起帘子,灯火光芒混着语笑喧阗直往人面扑,她环顾厅里陈设非富则贵,好不奢侈,两张八仙桌儿的各位爷们已叙礼按爵位就坐,府尹张淮胜是主,与常燕熹并坐首席,曹励次之以此类推。 冯春低眉垂眼站到常燕熹身后侧,张淮胜举杯敬酒,有些吃惊地将她打量:“这位是......”姿容颇为妩媚,似妾;但衣着打扮,又若婢;常燕熹淡道:“不过一个近身伺候。”又朝冯春喝斥:“杵着作甚?还不斟酒!”冯春抿唇执壶倒满盏,张淮胜恭敬道:“常大人鸿才伟略,运筹帷幄,对蛮化外族之战无不胜,是国之栋梁,民之盾牌,大人的功勋齐天地,与淮黄并永,此次带兵前来助下官平寇,还扬州盛世如初,令下官愧赧之至,感激不尽!”常燕熹虚做拱手,捏盏一饮而尽。他俩吃毕,在座轮流前来敬酒,冯春不停地斟酒,胳臂都泛起酸意。 总算把酒吃遍,桌上盘碟摆得满当,香味扑鼻,常燕熹让冯春为其布菜,且挑挟亲自喂他。 冯春暗忖这人这世真的疯了!故意挟起一块肥肥的羊灌肠送他嘴前。 常燕熹面不改色的吃下肚,自端起茶水喝两口解腻。 外人看来又另一种光景,原来这位常大人与传闻失实,也不过酒色智昏之徒。 曹励却是满脸玩味,直至常燕熹冷冷给他一个眼色,方才笑问张淮胜:“今日进扬州城后,次序井然,百姓安泰,倒无流寇杀烧抢掠的踪迹,甚为纳罕,张大人怎么说?” 张淮胜叹息道:“实不瞒曹将军,这些流寇从蜀地而来,打着劫富济贫的幌子,只朝城中盐商富贾下手,且时常趁夜作案,觊觎盗取衙府中钱库的官银,昨晚围墙放火射箭,意图声东击西,指在钱库,幸得被我等识破,坚守不离,未曾让他们得逞。” 冯春恍然辰时来到衙府时,门匾歪斜、墙面烟熏火燎,处处狼藉景象,是这样来的。 曹励又问:“他们有多少人,可有打探清楚?”张淮胜摇头:“这些人很是狡诈多端,并非一起出动,又有夜色掩护,说少又多,说多又不知怎个多法,实在难以算计。”一众附和,皆道千真万确。 曹励又问了些旁的,所答之言云遮雾绕没有实际头绪,常燕熹若有所思,抬眼见冯春也竖起耳朵在听热闹,指骨屈起重重叩两下桌沿,冯春连忙挟起爆腰子递来,他不吃,冷言奚落:“不是羊灌肠,就是肚肺,要么猪头肉,或就熏肠子,刚盛的牛鞭汤,这就是腰子,皆膻腥味怪难闻之物,我贵为京城侯府皇孙,买的是洛阳花,赏的是梁园月,骑的是飒露紫,饮的是秋露白,红拂为我夜奔,虞姬为我自刎,我所行所举皆风雅尊贵,你却这般粗俗不堪,丢煞我的脸!” 无人敢吭声儿,冯春也低头不言。 张淮胜陪笑:“既然她伺候不周,我这里有两个尤其伶俐的婢女,不妨让她们为常大人布菜。” 常燕熹看向冯春:“若不是见你有些姿色,早撵回桂陇县去,还敢怠慢!” 冯春被当众难堪,纵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不由心生恼火,一气之下伸筷子挟起颗鹌鹑蛋送进他嘴里,曹励拍手称赞:“喛,我挟鹌鹑蛋滴溜溜直滚,春娘好功力啊。” 一众笑起来,其中有个趁势献媚:“若论姿色,整个扬州城的美人都不及张府尹的夫人。” 张淮胜只是推脱:“你就好惹事,贱内平庸,见不得人,还是免了吧!” 常燕熹淡笑道:“见也无妨,让我这近随也晓得我外有人,日后再不敢妄自尊大。” 张淮胜无法,只得命随从道:“去请夫人出来,给常大人进一盏酒便可。” 第31页 不多时就见数位丫鬟簇拥着一位美人过来,但见她出落的果然齐整: 星落双眸,霞飞两靥,鬓挽青云,肤凝瑞雪,体态弱柳扶风,行动三寸生莲,虽上不及瑶台仙子,下不及罗刹鬼女,也算是个人间第一。 她看去甚是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相貌,反衬的张淮胜容颜渐老,众人也是首见,此时端详,不禁两眼放光,惊为天人。 张夫人含羞带怯到常燕熹的面前福身见礼,常燕熹坐着不动,只微微颌首,在他看来,这妇人虽有些姿色,但还是不及潘莺! 前世里他就栽倒在潘莺的美色中,这是不争的事实,纵然轮回转世,他的眼光照旧一成不变......万不能让这毒妇知晓得意了去。 “倒酒!”常燕熹蹙眉低喝,冯春惊转回神,持壶替他满杯。 张夫人敬酒,再掩袖吃尽,满面绯红,他还礼,拈盏一饮而尽,沉稳平静,至多不过如此。 张夫人退下,众人继续吃酒,已过三巡,都有些意兴阑珊, 冯春看窗牖外天色发乌,想着巧姐儿一个人在院里还未用晚饭,便求辞去。 常燕熹不耐烦地挥挥手,倒没有再为难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柒章 冯春娘偶遇妖娥 巧姐儿饱食口欲 冯春心底惦记巧姐,步履匆匆,张夫人和丫鬟立在拱桥中央观赏沐水的鸳鸯,两相照面,冯春福身见礼,那张夫人把她仔细打量,笑问:“你是我们府里的丫头?瞧着面生!” 冯春回话:“不是,我是常大人的近身伺候。” 张夫人回想起刚才筵席上,这位妇人确是在旁斟酒,颇有兴致地问:“你多少岁了?叫什么名儿?” 听冯春答今年虚长二十二岁,名唤春娘,她笑称:“我比你大十岁。” 冯春有些吃惊,她依旧娇艳如少女的模样,哪里看得出已是徐娘半老,遂笑着坦言:“看不大出,似才及笄的样貌。” “是么?”张夫人很受用这样的恭维,拉住她的手亲热道:“你若愿意,我让老爷问常大人讨了你来做我的丫鬟如何?便不用再跟他东奔西顾。” 冯春忽闻得一股血腥之气,丝丝缕缕绕在鼻息处不走,难判是从哪里传来的味儿,她心生诧异却不表,只笑着婉拒,指还有事儿,告辞离去。 待那身影恍远不见,在一旁的丫鬟方撇嘴:“竟是不实抬举。” 张夫人笑容敛起,面色阴沉:“她的肌肤摸去细腻轻弹,正当年轻,我是不是又老了?” 丫鬟陪着小心:“不曾见老!那春娘也说夫人看去不过及笄。”张夫人叱喝道:“虚情假意的恭维话,岂能当得真!” 心似猫挠抓似的烦躁,撩起衣袖把胳臂嗅了嗅,有些着慌,朝那丫鬟附耳低语几句,丫鬟点头应承了。 冯春走的远后,那股子血味儿才消散殆尽,她琢磨着,忽然把张夫人方才握过的手掌抬到鼻下细闻,神情微变,不及多想,抬眼看到了宿住的院落前,巧姐儿乖巧地坐在踏垛上,一团小身影笼罩在灯笼的淡红光晕里,正托着腮打瞌睡,忽听动静,眨眼见是阿姐,高兴地跑过来,冯春蹲身问:“吃了晚饭没?”她在筵庭时,拜托个传菜的厨婆给巧姐送些吃的。 巧姐道:“没有吃呢!”她揉着咕噜作响的肚皮,冯春也听见了,又气又急,交待道:“你进房喝点茶水,我去弄吃的来。”转身就往厨房疾奔,到时因筵席已散了,都围着桌吃饭说闲话呢,那传菜的婆子也在,冯春从她面前走过,瞪了两眼,有人欲拦阻问:“哪里来的?你要作甚?”那婆子理亏,说道:“随她去罢!” 冯春拿了一碟凉掉的油糕,没见有热乎的饭菜,幸亏灶膛里还有火,就挽袖下了一碗面条,再寻着食盒装好,马不停蹄往回赶。 常燕熹坐在房里,衙吏送来几只煮熟的大螃蟹、一碗烫干丝,一壶黄酒。他吃着酒,垂首凑近灯火看衙府的构型图,听到窸窣声响,顺而望去,门帘子掀起一道缝,有双黑眼珠闪闪发亮偷瞄他,不过半高,一眼便知是那毒妇的妹妹冯巧。 “进来!”他沉声道。冯巧便高兴地跑过来,站到桌前喊了声大老爷。 常燕熹嗯了一声,没再理会她,继续看他的图纸,稍顷去挟烫干丝,顿了顿,看巧姐儿含着手指头,巴巴地盯看他吃。 常燕熹吃了一筷子......再吃一筷子,忽然叹口气:“要吃么?”巧姐儿咂嘴唇:“嗯!” 他寻个碟子夹了些,连筷一并递给她,巧姐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常燕嘉迟疑地问:“晚饭没吃?”见她点头,不由冷笑:“你阿姐死哪去了?” 巧姐儿道:“阿姐没有死,她去给我找吃的。”又指着螃蟹好奇问:“大老爷,这是什么?” 常燕熹沉着脸将她抱上椅子,把那碗烫干丝移她面前,自去拿了一只螃蟹,掰腿掀盖去腮,挑出膏黄喂她。 “好吃!”巧姐儿笑眯眯地。 冯春进房不见有人,唬得脸色发白,再奔出来,见正房窗纸映透光亮,连忙走过去掀起帘子,常燕熹不晓何时回来的,巧姐儿吃得满嘴流油,听得有人唤她,回头看是阿姐,连忙爬下椅子跑向她,手里抓着一只大螃蟹:“阿姐,给你吃。” 常燕熹冷淡道:“领你阿妹走,再打水来,我要洗漱。” 第32页 冯春谢过,抱起阿妹回到西厢房,从食盒里取出面条和油糕,想想软声问她:“怎么会跑去常老爷房里?” 巧姐儿吸溜面条子:“大老爷房里有好闻的香味,勾着我的脚去。”又道:“我下次不去了。” 阿姐的表情似乎很难过。 冯春鼻子一酸,却不知该说什么,伸手摸摸她的头,去外头舀了铜盆热水端进常燕熹的房里,见桌上一堆螃蟹壳,又取来澡豆给他手指去腥气。 常燕熹今日酒接连吃的多,终归有些微醺之意:“瞧把你妹子饿得,你知道饥饿的滋味么?” 怎会不知呢!她前世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冯春抓住他的手揉搓澡豆,听他接着说:“我曾在烟瘴之地七天七夜不进水米,所幸弥留之际抓到一条蛇,我一口咬下,只觉鲜腥的血液淌进喉管,汩汩暖热而急促的涌入,差点被呛死!”他反掌攥握住她的手,目光平静覆满寒霜:“我就告诉自己,若有命再遇到那害我至深的人,我定当千倍万倍的报还她!” 冯春以为他说的是戍守边关的事儿:“你后来杀了他么?” 常燕熹冷笑两声,盯着她发髻上插的白珍珠风凉针:“杀了她有甚麽乐趣!我有九九八十一种手段,要令她生不如死!” “愿你如意!”冯春看了看他,醉的着实厉害!伺候他洗漱再扶上榻歇息,放下帷帐,把桌上收拾干净,挑暗了灯芯,端起铜盆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回到房里,巧姐儿揉着眼睛还在等她,洗漱后沾枕就睡熟,冯春这才松口气,紧绷的心落回原处,把剩半碗的面条吃了,又吃掉两块油糕,因是凉的,喉咙直起腻,喝了两盏热茶方感好些。 她想起常燕熹说的吃蛇那些话儿,不由地怔忡,前世里他被打入诏狱受尽折磨、后判流徙烟瘴之地服刑,走出城门时,其实她也在的,听得他愤恨至极的怒吼:“潘莺你这毒妇可在这里?你听好,你这毒妇,你这毒妇,你好生等着,但得我有归来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她没等到他回来,就先死在了桃花如锦烂春城的时节。 常燕熹忽然睁开眼,窗外更深露重,他趿鞋下床,换了夜行衣,出房,迅速消失在院门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柒章 常二爷银库追迷案 冯春娘街头度七夕 翌日,常燕熹正在用早饭,一个衙差火烧火燎来禀报,张府尹有急事请大人前去正堂相商。 常燕熹不慌不忙地吃着碗里最后几只馄饨,也就此时,曹励一阵风的卷帘进来:“昨晚出了件大事,你怕还不知!”他坐下接过冯春递来的碗筷,挟起一只野鸭菜包,一口咬掉半个,接着说:“昨晚银库被洗劫一空。” 常燕熹蹙眉问:“被谁发现的?” “还能有谁!”曹励道:“轮守的库丁五更来换值 ,见皆中迷毒昏晕不醒,银库被打开,里面什么都没了。” 常燕熹起身洗手:“原来张府尹说的急事就是这个?” 曹励压低嗓音:“我来时听到些议论,似要把屎盆子扣在我们头上。早晚无事,怎地我们一来,这钱库便被洗劫了?有监守自盗之嫌。” 常燕熹没说什么,径自往外走,曹励把筷子一放,连忙跟在后,冯春给他们打帘,顺嘴说:“稍会我要带巧姐出府买些用的。”他们走的很快,也不晓有无听到,很快就没影了,巧姐儿钻进来,嚷着要吃桂花糖藕粥,常燕熹不嗜甜,一锅都没动,她两人便围桌拣爱吃的吃了,再拾掇一番往府外而去。 常燕熹和曹励进了正堂,大小官儿来得满当,三五结群窃窃低语,神情各异,张淮胜谁也不理,背手走来走去,急似热锅上的蚂蚁,见到他俩立刻近前拱手见礼,常燕熹面不改色,颌首回礼,往太师椅撩袍而坐,衙差捧来热茶后,退到门外。 “何事匆匆请我来商?”常燕熹端盏吃了两口茶,才问。 张淮胜抬起袖管拭满额汗珠,苦笑道:“发生什么,常大人真得不知?” 常燕熹把茶盏重重顿于桌面,脸色一沉:“张大人说的什么话!你府中的事我怎会知晓!如此便可治你以下犯上之罪!”全无所晚筵席中觥筹交错的亲近之意。他双目冷冷扫过众人,又道:“我和曹将军此次奉旨带兵到此平乱,你们需把流寇现在何处、有几数人细报上来。否则将以谎报军情上报朝廷,莫怪我不给情面!” 有俗语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一众瞬时被震慑住,皆摒息默立,不敢多言,张淮胜跪地求饶,曹励道:“你因何事急得六神五主,现可说了。” 张淮胜详述昨晚酒醉回房歇下,五更时库丁遭毒烟迷昏,银库被洗劫经过。常燕熹凝神沉思,稍后方问:“库丁管事何在?” 不多时,库丁管事赵五前来拜见,他哪见过这等阵仗,扑通跪在地央那瑟瑟发抖。 常燕熹打量他片刻:“赵五,你每日会盘点库银,昨还有多少余量?” 赵五回话:“近几月所领三州七县涝的涝,旱的旱,奉朝廷之命开库赈灾钱粮,如今还余百万银两。” “你们平日如何轮守?” “每一个时辰换一次,每次三人驻守,因近日惧那流寇来犯,三人增至五人,外门还有衙吏轮值。” 又问了些细节,赵五都答得颇为流利。 第33页 常燕熹看向张淮胜:“我也曾去过旁的府衙,大门入,过仪门,绕戒石坊,前是正堂,正堂两侧东为吏礼户科、西为兵刑工科,银库位列兵科邻房,这是通用布局,但昨看过这里的构型图,倒觉有趣,你的银库在二堂,夹于正堂和后宅之间,可有什么用意?” 张淮胜连忙道:“原先银库离仪门很近,若是流寇入侵,盗取搬运十分便利,故而深入二堂,离得远了,且垂花门和后宅门处均有衙吏把守,如此夜里若有动静,我也能够察觉。” 常燕熹便问:“既然如此,可谓铜墙铁壁,天衣无缝,百万银两怎会这般轻易就飞了?” 张淮胜十分羞惭:“是我昨日为大人们设下接风筵、酒吃多而糊涂,也赏了下属酒吃的缘故,以致众吏松懈,疏于防范,着了流寇的烟毒。我甘愿领受朝廷的惩处。” 吏科科长董伦道:“怎怪得了张大人,原以为常大人曹将军携兵而来,足以威慑那些流寇不敢妄动,这才设接风筵款待,实属一片好意,若是追责有错,吾等均沾。” 他话里有话,众人听得分明,皆纷纷附议,倒把张淮胜感动的迭声称谢。 常燕熹不动声色,静观他们嘴脸,吃完手中的茶,方站起身来,曹励也随之。 张淮胜忙问:“常大人这是作何?” “在这纸上谈兵已足够。”常燕熹朝外走:“我去瞧瞧银库。” 张淮胜及一众也忙站起跟在后面,出了正堂,曹励压低声道:“看来真是流寇所为!” “流寇?”常燕熹笑了笑,抿唇不语,走有一射之地,进入垂花门,西边是改成银库的集珍堂,东边是库工衙吏临时歇息的梦珍堂,再往前便是后宅院门,有吏把守,朱门阖紧,墙头簇簇红杏绽放,如火喷霞,更听见传出阵阵女子笑声,在放风筝,天上荡着鸟兽飞禽。 再说冯春牵着巧姐四处溜达,不觉到了闹市,巧着今日正值七夕,行人愈发多起来,商铺门庭大开,伙计卖力吆喝,吹拉弹唱的艺人和表演杂耍的也趁时赚钱,巧姐看有卖小佛像的,漆的浓墨重彩,雕刻的十分生动,还用红纱碧笼子罩着,她看中个非要买,冯春问要一两银子,可贵,便笑着商量:“你不是欢喜鸟儿么?那有用黄蜡浇的莺儿。买那个可好?” 巧姐很坚持:“这个像常老爷,我欢喜常老爷,要买这个小像!”冯春抿了抿嘴,别说,这秦琼吹胡瞪眼的还真有几分相似,都一样的凶神恶煞。 巧姐拿着小像蹦蹦跳跳地走,又被杂耍的吸引住,有吐火圈的、耍猴的、还有壮汉在胸口碎石,竖起高耸的幡竿,拉起绳索,有人在上面走,扮鬼吐着烟火。那盆里的铜钱咣咣铛铛声就没断过。越来越多的男女老少簇拥过来,冯春怕巧姐走丢了,抱起她挤出人群。 又看见有农人在卖双头莲,新鲜摘的,插在水桶里,巧姐很喜欢,冯春便让她自己挑,她挑来拣去,拿到手里又觉另一株更好,这般的认真,把小像掉在地上也没察觉。 冯春弯腰捡起,吹吹秦琼脸上沾染的尘土..... 巧姐儿对常大人的欢喜之情,实在有些短暂啊。 第贰捌章 黎春铺偶听偏方 观音庙内藏乾坤 冯春她二人不觉来到瘦西湖畔,天上七夕相会,凡间的人也不闲,但见数只雕梁画栋的游船泛棹水面,富贾王孙三三两两坐其间,或立或坐,或说或笑,伺童在旁打扇奉酒,乐伎弹琴唱歌,甚是热闹风光的景致,那贫民百姓使钱雇了渔船,搭了篷遮阳,摆上茶点,观两岸烟柳花红,吹着微微熏风,自成一派的惬意。 巧姐看的眼馋,扯住阿姐的袖管走不动路,冯春拗不过,寻了两人乘的问价钱,便上了其中一只船,船夫端来两盘点心,削好的菱角和糖渍的杨梅,一壶苦茶,摇橹划浆,摇摇晃晃的朝湖心去。 她们先跟在一只画船后面,画船上锣鼓拍打,戏子在唱《刺虎》选段,腔调铿锵有力,余音灌耳,听得人入迷,无奈她们的船太小,被大船划过水波激的东歪西倒,船夫不敢再尾随,岔到一旁去了,水面浮着莲花灯,一盏一盏小巧精致,白日里不觉什么,放到晚间应是极好看。 经过一只渔船,船妇把浣衣后墨黑的水倒进湖里,不远有个船夫在舀湖水打算煨茶,冯春看在眼里,一下子失去兴致,划到码头大柳树底下,她拉着巧姐儿上岸,岸边一条街皆是商行和有字号的名铺,望见有家卖脂粉的幌子,便走了进去。 扬州的脂粉天下闻名,在此岂能错过机会,冯春也是个爱美的,东看看西瞧瞧,打开盒盖凑近鼻息闻闻,或往手上涂涂,没完没了的。 巧姐抓了盘里一把腌梅子,坐在边上吃着等阿姐。 恰这时,一个穿粉红衫裙的丫头冲进来,朝掌柜一顿劈头盖脸:“好呀,你个奸贼、活脱脱的皮五辣子(泼皮),有那驻颜有术的秘方,能告诉旁人,怎就不肯告诉我家奶奶?” 掌柜的连忙作揖陪笑:“一说大山光(胡说八道)!哪个嚼咀的背后编派我?” “你还装!”那丫头急地跺脚,凑他耳畔嘀咕,再退后四五步,捏着鼻尖锁眉问:“什么味道臭烘烘?” 掌柜嘿嘿道:“才蘸着姜蒜醋碟吃掉一只蟹。” 那丫头接着说:“我家奶奶全晓得了,命我今儿定要问清楚,你若死咬牙不开口,虽有的是法子叫你招认,但弄的一铺狼烟,未免伤和气,你太太平平说了,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又骂一句:“一点不出趟(不上道)!” 第34页 冯春暗忖小小丫头口气忒大,定是从哪家高门大府来的。果然,掌柜被她软硬相逼唬得不轻,擦着满额汗道:“确实没隐瞒你家奶奶,我哪有什么驻颜有术的方子,我只知谁能办成这桩事儿?只是价钱非一般能受!” 那丫头不以为然:“能老卵到哪里去?” 掌柜被她激出火来,冷笑道:“五万两一次!只保一年。” 那丫头也有些吃惊:“是什么神仙妙药要这许多银钱?还只保一年?” 掌柜显得很神气,压低了嗓门:“这药方名唤婴蜕。” “什么瞎虬名字!” “配方就在名里,剥下刚出生婴孩的皮煮成汤粉,服下后遍体生疮,内服珠粉芪黄调养,外抹生肌长肉的药材,十日后疮结褪痂,新肤雪白如玉,整个人脱胎换骨如少女一般。” 那丫头显见不信:“泼策鬼(呸),你编谎想吓退我?”又道:“五万两一次算什么!以为我家奶奶出不起?” 掌柜懒得再和她掰扯,拿出纸笔写完递她:“这是去访的地址,就说黎春铺子方掌柜介绍来的,自然会懂!带我跟奶奶问个好,我这里的香膏新出桂花味儿的。” 那丫头低头把纸条看了看,显见认得些字:“赵家巷观音庙?是家庙堂么?” 掌柜把中指比唇间使劲嘘嘘,眼睛撇撇冯春:“祖奶奶,你是要我命么!”那丫头果然不响了,只道:“若是假的,我再来找你算帐!”一溜风地走了。 冯春买了蛋粉和胭脂,还有桂花味儿的香膏。和巧姐出了铺子,她沉吟稍顷,扬手招来一抬轿子,轿夫问她去哪,她答赵家巷观音庙。那轿夫道:“赵家巷遥远偏僻,不多使几个钱,没人愿意接活儿。” 冯春同他讨价还价半晌,才勉为其难的允肯了。 那地儿果然是远,远也罢,更甚荒凉,先还看见房屋几幢,后就无了人烟,大片荒地夹道,无花无树,偶有一两只老狗踯躅不前,低头啃着墨黑炭块,发出咔擦咔擦地咀嚼声。 巧姐儿不知是玩累了还是怎地,恹恹无精气神,缩进冯春的怀里阖眼昏睡,额头生出冷汗。 轿子忽而停下,轿夫打起帘子:“再走十几步就到赵巷。” 冯春想了想嘱咐他:“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会儿。”轿夫颌首答应。 她背着巧姐儿走没多远,就到了赵家巷口,往里探头张望,并不深,能一眼看到底,两堵垣墙凛凛对峙,满是深绿发青的斑驳,很高显得愈发窄,她小心的往里走,皆是墙并不见门,心底愈发觉得古怪,忽然眼前大扩,一对青灰石狮,两扇乌油大门,上赫然挂一匾,书观音庙三个鎏金大字,却不见香客。 冯春索性叩动门钹,不晓过去多久,才听吱噶一声,门开半扇,但见那人戴道帽,穿黑色道袍,面目奇丑,双目精光乱蹦,嗓音阴森渗人:“女施主何来?有何事?” 冯春道:“我是黎春铺子方掌柜介绍来的。”那道士上下打量她后,才道:“你在此等着。”转身离开,显然是去通传,里面不止他一个。 冯春打量着院落,两棵槐榆枝上有几只乌鸦,呆呆地,显得十分枯索。忽然瞟见一顶轿子,再熟悉不过,今晨出府时,张夫人也急赶外出,她侧身让行,乘的这顶轿子看得可谓仔细。 那道士来得很快,说道:“方掌柜搞错了,我们一月只接三宗买卖,你下月再来。”不由分说当着她面把门哐铛阖紧了。 巧姐儿的手使劲勒着阿姐的脖颈,哭起来,眼泪淌进她的领缝里,湿哒哒的,冯春不敢再多待,把她往上托了托,快步朝巷口走,又顿步,猛得回首,观音庙那处笼在一片黑煞之气之中,但见:愁云时卷时舒,惨雾前积后聚,妖风挟腥带臭,邪雨咽声哭啼,四围朦胧生迷,无处阴冷透寒,偶露顶角仙人骑鹤,瞬间泼墨不现,观音慈眉送子,无故却杀生。 她复坐回轿里,轿夫也不多问,闷声不响地拉回至衙门府前,巧姐睡了一路,此时精神倍增,蹦蹦跳跳的,待进了院子,才想起什么,连忙在身上到处摸她的秦琼小像,着急了:“我把常老爷弄丢啦!” 常燕熹恰从房中出来,冷哼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玖章 常二爷运筹帷幄 巧姐儿喜新厌旧 冯春把小像还给巧姐儿,笑道:“可不能再丢了!” 巧姐儿失而复得,很是高兴,跑到常燕熹面前招摇:“常老爷和这位老爷相像!” 黄毛小儿什么都敢说,他在房中听见院里动静,以为是曹励,这才迎出来,却是冯春姐妹,不爱搭理,转身要走。 巧姐抱住他的腿:“你看,你看,阿姐说这位老爷叫秦琼。” 常燕熹接过小像,没觉哪里相像,恰曹励过来见着这番景,打个响指,看着还挺温馨的,冯春连忙拉过巧姐,曹励朝她笑了笑,随常燕熹进房,房中很安静,窗棂外榴花鲜红,映得半堂阴凉,他边打扇边问:“张淮胜的话,真真假假,二爷怎么看?” 常燕熹沉吟:“昨晚三更我在园中散步,若是寇贼搬运百万两官银,总有车马移动轱辘声响,或灯笼火烛亮光,我却未有半毫察觉。” 曹励有些好奇:“二爷黑灯瞎火逛什么园子?” 常燕熹淡道:“睡不着而已。” 第35页 也是,长夜漫漫......曹励感同身受,说道:“我看今来的官儿,言语躲闪,避重就轻,问责时互相建桥搭阶,把话缝堵得分针难插,早闻扬州府及其三州七县官官相护,今所见所闻确实如此。” 冯春提壶进来斟茶,还带了一盘烫面元宝小饺儿,曹励问这是什么,冯春笑答:“我见许多人买,说里头的馅儿随时节搭配,今是七夕,螃蟹最当肥,是以馅心用的蟹黄,也就买了些。”曹励挟起往嘴里送,哪想馅里汤汁鲜烫,舌头一阵生滚,啧声直道:“喉咙烧烂了!” “将军慢些。”冯春转身要退下,常燕熹开口呵斥:“你走了谁给我们斟茶?尽想着犯懒懈怠!” 曹励道:“我们也有手。” 冯春在扬州城逛大半日,本就疲累,哪还有精神和他争执,索性拿来针线笸箩坐到一旁缝鞋垫。 常燕熹道:“我们奉旨前来平乱,意在擒拿寇贼,官银丢失一案,是真或假本与我们无关,自由张府尹去烦恼。但他偏意指是寇贼所为,使得我等又不能袖手旁观。” 曹励禀报:“我令兵士乔扮百姓四处打探,真是奇怪,城中次序井然,商民安居乐业,只有官府和几个大盐商的府邸遭过进犯和偷盗,更为蹊跷的是,我们才带兵踏进衙府,官银就失窃,城中流言迅速传播,明暗于我们不利。” 常燕熹凝神半晌,冷笑道:“我疑流寇扰城是假,张府尹及其党羽坚守自盗是真。” 曹励觉得有理,便问:“此时该如何是好?” 冯春见他们盏碗空了,起身持壶来斟茶,听常燕熹道:“我们一切如常,勿要显露怀疑之心。我出京时,吏部尚书龚正卿也正备两江巡察之行,算算他理应抵达应天,我修书一封命魏彬日夜兼程送去。” 曹励笑起来:“龚尚书?他肯听二爷你的话?只怕推三阻四不肯来!”语气意味深长。 常燕熹吃口茶,噙起嘴角道:“这趟他一定会来的很快。” 冯春想起前世里,这位龚尚书和常二爷在官场明争暗斗数十年,后常二爷因叛乱罪打入诏狱获斩刑,旁人无计可施,倒是他出乎意料为其在皇上面前求情,才保住了性命发配烟障之地服流刑。 曹励没啥可说的了,便问冯春:“今在扬州城可遇到什么新奇事?说来听听。” 冯春想想道:“确是有一桩,不知当讲不讲?” “但说无妨。” 冯春便把在胭脂店里,听到掌柜告诉大户丫头驻颜保青春的方子,她如何按地址找去赵家巷观音庙,又被拒绝入内,且看见张府尹的夫人所乘的轿子,均原原本本叙了一遍。 曹励颇为惊讶:“如此丧尽天良的方子,竟然有人敢制,且竟有人敢吃!心肠恶毒至极!”又朝常燕熹道:“五万两一年!仅凭张府尹的俸禄,怕是难为持!” 他俩心里愈发有了底气。 常燕熹去内房换了身秋香色直裰,和曹励赶去赴筵,出了房门,瞟到秦琼小像被扔在廊前栏杆榻板上,再看巧姐儿蹲着在玩一只四脚朝天的王八,满脸的开心。他面无表情,听见冯春在后面唤也不理,不愧是姐妹俩,一个德性,喜新厌旧。 冯春是想问他晚间何时回来着,却见他连头也不回,也就算罢,捡起秦琼小像,走到巧姐儿面前:“莫要再玩它了!”抓起王八丢进水池里。巧姐儿站直身,摸摸袖子:“我的常老爷呢?” 冯春忍不住笑,把小像还给她:“到处乱丢,下次丢了没人替你捡。” 巧姐儿欣喜地接过,用手摸摸常老爷的头,她保证:“再也不把你弄丢啦!” 常燕熹和曹励吃筵出来,天色昏黑,他们骑马缓行,二十四桥明月雪亮,瘦西湖上画船热闹,内里官户富商呼朋引伴,或诗人才子身傍名娼优伶,尽享红尘无穷风流。 常燕熹和曹励把马匹交给侍兵,站在桥上看风景,忽有只奢侈画船朝岸畔渐近,听得呼唤声,定睛望去,是盐商薛诰在游船,给常曹二人作揖,殷勤邀约共赏七夕美月。 常燕熹没有推辞,和曹励上船来,见礼叙座,不相干的一众听到来头,谦恭避让到后舱,却又躲在帘后偷偷张望。待他们坐定,薛诰要摆酒菜款待,曹励笑阻道:“常大人和我才吃过筵席,酒足饭饱,有茶即可!” 薛诰忙命人上茶,侍从捧来茶壶和两只青玉碗儿,烹的是上好的湄潭翠芽茶,给他二位斟满,又端来十来碟茶果点心。 说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边吃茶吃赏景,今夜月色比昨日更明,河面浮着莲花灯,星星点点如缀银河,常燕熹状似随意地问薛诰:“听闻流寇打劫了几户盐商,不知你可有逃过劫难。”薛诰简短道:“不曾,我那宅子院墙高,铜门厚,很难翻得进。”语毕就岔开话去,笑说:“品茶观月,怎能缺的美人和南曲!”吩咐下人:“让黄四娘带那两个女孩儿来唱曲。” 稍顷,就见个艳媚的妇人抱着琵琶,和两个同抱乐器的女孩儿一齐过来,先到常燕熹面前福身见礼。 常燕熹道不用拘束,拿眼去看那妇人,黄四娘恰也在瞟他,目光相对,俱都怔了怔,竟是个旧识。 这正是:七夕舫上升明月,年年至此无不同,一曲清歌熟灌耳,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叁拾章 遇故人倾听身世 进荒庙探查真相 黄四娘曾是教坊司的乐伎,精通音律,擅弹琵琶。常燕熹和她照会过几次,是个泼辣大胆的女子,曾私底求做他妾,遭拒。 第36页 不久他北上戍关抗敌,日月如梭,再回京时偶闻她随个外放的官儿走了,如今怎流落到给人弹琴唱曲的地步。 常燕熹心底暗诧,表面并不显露,依旧慢慢吃茶。薛诰殷勤问:“常大人可有想听的南曲?” 那黄四娘插话进来:“我晓得常大人想听什么,看猜的可对呢!”和两女孩儿嘀咕几句,纤指转紧轴再拨弹几下,那弦声便如月光流泻,喉音似箫管婉转,唱得是全套的《江南十景》,常燕熹心有触动,当年两人初见时她也唱得这首,如今听来却有几分沧桑的意味。 花船沿岸游行,岸上桥央站满赏月的百姓,一齐高声喝采,更有入迷的不由随船行走,只为再多听两句。 一套唱罢,常燕熹从袖里掏出钱打赏,黄四娘让两女孩儿接着唱薛诰点的《长生殿》,自来接过称谢,亲自陪坐在旁给他斟茶,笑吟吟道:“常大人许久不见了!” 常燕熹颌首问:“听闻你嫁把一位外放的官儿?” 黄四娘轻叹一声:“确是无错,他待我十分真情意,拿出许多银子替我改籍赎身,我还有何不愿意的。收拾箱笼随他出京,哪想距家近至时,他才坦承,府中早已娶河东狮,请我多担待!先不以为意,待常相处后,那位夫人性子凶暴多狡,终日磋磨的我快病死,老爷尚还存些良善,给我一笔银钱放出府,从些如断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无有安身立命之处。” 常燕熹蹙眉:“他姓甚名谁?在何地为官?” 黄四娘回道:“何苦在提他,已经各不相干。”接着说:“我如今养两三个女孩儿在家中,亲自教他们琴棋书画绣,按教坊里的标准严授行动坐立之态,如今十四五岁了,都是美人胚子。”指着唱曲的两个极力举荐:“你看她们才貌双全,常大人若愿领去,我宁肯财礼少些,从七八岁就我收养着,感情总是有,期望有个好归宿,莫要像我......”话隐在唇缝间,持壶给他盏里斟满。 常燕熹暗忖她原来干起了养瘦马的勾当!噙唇摇头,曹励一直在旁竖耳听着,玩笑道:“我最晓二爷心思,这两女孩儿委实太瘦,我们武将拿刀弄枪惯了,力气大,怕是随手一捏她们就碎了。” 黄四娘笑道:“原来如此,我家中倒还有个女孩儿,比她们丰肥些,改日带给常大人再看。” 常燕熹抬头观月,清光照满半船,他问:“我听城中传闻,有个方子可令女人容颜回春,可是真的?” 黄四娘微怔:“大人好灵通的消息,确有这样的传闻,那方子极阴毒,需刚生出的婴孩,活剥其皮煮成汤粉吃下。”她打个冷颤:“说来都心惊胆寒,哪敢再去下口吃呢!且五万两银一次。” 曹励道:“看来只是传闻,不值相信。” 黄四娘默少顷才说:“因方子价昂,也就官家和盐商的太太们享得起,但那物没熊心豹胆谁敢吃!”想来又惘然:“扬州满城皆美女名娼,年年瘦马旧去新来,争相斗艳迷离爷们眼目,那些太太恐容颜老去惨遭冷落或抛弃,铤而走险也是大无奈。” 常燕熹看水雾生起,夜色渐深,遂与薛诰告辞上岸,跨上马只说还有旁事,和曹励分道扬镳,一路策马狂奔,看官道他要去哪里如此匆忙,却是按冯春所供的地址直往赵家巷观音庙而去,意在夜访探出虚实。 先还有人家三两户,后越走越荒芜,四围万籁俱静,只有马蹄哒哒,幸得月光皎洁,把前路照成一片银海。 他忽然察觉一股难闻味儿似有若无绕在鼻间,先不在意,后却愈发浓重,并不陌生,武将在沙场常闻的,是血的鲜腥气。 常燕熹立晓已至赵家巷附近,将马拴在一棵歪脖树下,撕下衣摆蒙住口鼻,往前走有一射之地,望见如冯春所描绘的两堵高厚垣墙,他未迟疑大步穿行巷中,很快寻到观音庙,大门紧阖,一片死寂。他欲翻墙而过,但墙头插满荆棘石尖铁片,难以攀越。只得沿院墙往前,走出赵家巷,才察觉到了观音庙的正门,蹊跷的是匾额不知所踪,前庭踏垛被草花覆满,长有半人之高,一棵蛀空古树横倒在门前,那门朱漆剥落,绿苔从生,缝如指宽,内里无有亮光,惟有萤火如飞灯,蟋蟀代鸣更,显然此处废弃多时,早无人烟往来。 常燕熹暗忖这是故设的假像,其实皆从巷中偏门出入。 他走到门前接连拍击门钹数下,见无动静,去抱那古树时,听得身后噶吱一丝轻微声响,回首,门开半缝,一人提着灯笼站在黑影里,表情模糊,嗓音阴沉地问:“来者何人?” 常燕熹拱手作揖:“我是客乡人,途经此地,无力继续赶路,寻有半天才到了这处破庙,容我歇一宿,明早鸡鸣即离开。” 那人上下打量他,又问:“你为何掩捂口鼻?” 常燕熹回道:“我染了疫病,一路恐传染他人。” 那人往后退两步:“此庙早已荒废,你去别处投宿吧!”迅速就要关门,常燕熹眼明手快,一把扒住门缝,使劲推开:“既然荒废了,想来你也不是内里僧人,你能住得,我为何不能。” 那人看他会儿,神情难测,忽冷笑道:“你就在观音殿对付一宿,尚有命在,若不听劝,生死难料!”把灯笼搁在地上,自顾自走了,且走的极快,一恍就没了影子,或许并没走远,只是和夜色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第37页 常燕熹拎起灯笼往前走,第一殿便是那人所说的观音殿,他迈槛入内四处照看。 但见:屋瓦数块跌碎,烛台一架倾倒,琉璃海灯无油,彩锦幡幛失采,天王横竖卧躺,菩萨羞现泥身,空荡荡不见僧尼,腹空空瘦鼠横行,歪梁盘伏毒蛇,折柱遮挡狐狸,只因庙小无人打理,委屈了各路神仙。 他寻了个破烂蒲团佯装打坐,把灯笼搁置一旁,从眼底斜睃窗现人影,并不戳破,很快就歪在观音脚下睡去,直到笼中烛火燃烬,月光移照门前。 他忽然睁开眼,轻悄站起,侧身出门,直朝后殿的方向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壹章 吃早饭细听行踪 拜夫人察言观色 冯春听到刷刷洒扫声,窗纸透进白来,起身胡乱挽了发,院里不见常燕熹练剑,去他房里张看,静悄悄无人,挂帐子,褥枕无睡过的痕迹。 常燕熹一夜未归。 冯春暗忖他去了哪里,扬州城青楼翠馆不计其数,寻欢作乐大有可能,转念又想干她何事呢,若不是如今欠他的银子,他们此生应该各走各路,早就互不相见。 忽听见窗外婆子问:“可有人么?谁在呢?”走出房一看,是来送洗脸水的,称谢接过,还给了赏钱,那婆子见她随和,亦笑着说:“你家大爷昨晚没回吧?” 冯春有些奇怪:“嬷嬷你也晓得?” 那婆子又后悔多嘴,道听旁人说的,告辞退下。 冯春不待多想,听到巧姐儿睡醒哭着喊阿姐,忙进房哄她,一并穿衣梳洗后,迟迟不见送早饭来,索性一起出院往厨房。 厨房内此刻正是繁忙之时,一个管事婆子朝她表歉意,笼里的糕点还未蒸熟,需再等些时候,给巧姐儿一个煮鸡蛋,冯春磕了壳剥给她吃。 旁边立着几个袖手的丫头,渐不耐烦,其中有人生气道:“都什么天色?早饭还没烧好!这样地懒惰,我耽搁久回去被夫人责骂,你们也别想逃脱干系。” 冯春寻声望去,确是张夫人近身丫鬟,名唤小翠。 管事婆子又惊又怕,连忙陪笑道:“实不相瞒,五更时曹将军带兵士来过一趟,把稀的干的都吃的精光,只得重新熬粥擀面制糕、再上锅蒸煮,都是耗时费力急不来的。还烦姑娘好生和夫人解释,这也怨不得我们。” 小翠便问:“这些将士是要出去捉寇贼么?” 管事婆子摇头:“不是出去,是回来,也不是捉寇贼,是去什么观音庙.......” 观音庙? 小翠脸色大变,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呆呆地问:“你说,哪里的观音庙?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我只听什么赵什么巷,听不分明。”管事婆子“唉哟”喊痛:“姑娘手劲忒大!” 那小翠如火烫般缩回手,忽一顿脚,转身就匆匆跑走了。 冯春心如明镜,晓得她慌什么,只是未意料到,常二爷这般雷厉风行,昨白日里顺嘴才讲过,他晚间就带兵前去。 巧姐儿吃完鸡蛋,又去抱母鸡玩会儿,厨房也差不多了,婆子把早饭放在食盒里,送来交给冯春,冯春道谢接过,牵起巧姐儿一直走回院内,见常燕熹和曹励站在廊下说话,常燕熹的袍子蹭着大片污渍,衣摆还撕裂一片,他神情不霁,喝斥问:“去哪里了?” 冯春不生气,把食盒晃晃:“拿早饭去。”进到他房里,揭开盖,取出一盘笋丁火腿烧卖,一盘三鲜锅饼,两碟扬州酱菜,一碗油黄的虾籽饺面,一大碗热腾腾甜丝丝的桂花糖藕粥,是她和巧姐儿爱吃的。 常燕熹去内室更衣洗漱,再出来时,见巧姐虽饿得咽口水,却也乖乖坐小杌子等着。 他撩袍坐桌前,不紧不慢吃起那碗虾籽饺面,忽朝巧姐皱眉:“来吃早饭。” 巧姐眼睛一亮,跑近爬上凳子,冯春盛了一碗甜粥给她,常燕熹淡道:“当心烫嘴。” 冯春便把碗端来,用调羹划散热气,舀起一勺吹几下,再喂给巧姐,巧姐吃的高兴,抓着头发玩儿。 曹励坐在一旁吃茶、嚼着五香花生,看着他三人吃早饭,油生出一种错觉,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常燕熹吃完面,饮茶漱口,再坐到曹励身旁,持壶斟盏龙井,问道:“一个都没擒住?” 曹励颌首回话:“我们赶到时团围观音庙四面,如若他们还在,必定插翅难飞,但把庙里翻个底朝天,不见半个人影,显然已经逃遁。” “如此看来,这伙人十分的警觉,绝非寻常恶徒。” “这伙人?”曹励问:“大概有几人?” 常燕熹略思忖:“十二三个总有,着黑袍,面相凶煞,所使手段平生未见。” 曹励的神情不寒而栗:“实在太残忍......”那满桌案肆流的鲜血,骨肉模糊的婴孩,积郁的腥臭味儿,一张张现剥的阴白皮肤...... 他和弟兄们沙场驰骋数年,什么场面没亲历过,皆无这番场景来得惨不忍睹。 一个兵士隔帘禀报:“黎春铺的方掌柜已捉捕到衙门。” “我这就去审审他。”曹励把余茶一饮而尽,起身便走,常燕熹想了想,也随在后离开。 冯春竖耳听得仔细,心底直泛恶心,吃罢早饭,把常二爷换下的衣裳洗干净,拉绳晾在太阳地里,抬头看着墙那边绿树榴花依旧。 第38页 她心中有了主意,进屋择选几件绣品,用锦布包好,带着巧姐就往张夫人的院子去,叩有半晌门,一个嬷嬷出来,显见不认得她,生疏地问:“你是谁,有何事?” 冯春道:“我是常大人身边的,这两天做了几件绣品,想送给夫人。”那嬷嬷上下打量她,稍顷才道:“你等等儿。”自进去通传,片刻后过来道:“夫人有请。”巧姐儿不晓怎地闹脾气,死活不肯踏进槛内,冯春无法,叮嘱她在花园玩耍,不要跑远了。遂独自跟着嬷嬷进了院门,几个丫鬟在廊下围着小风炉炖药,苦涩味儿直往鼻底钻,其中个迎过来,正是小翠,她压低嗓音:“夫人身体抱恙,还请你多担待!” 冯春道:“是我来的唐突,不妨下趟再来拜会。” 小翠又道:“无妨,说几句话的力气还有。”她打起湘妃竹帘,就闻一阵香扑面,竟辨不出是何气味,待进房后才看明白,鳌山炉里燃着沉水香,窗前搁着几盆鲜花,越走近床榻,那帐中香愈浓冽,张夫人倚枕半坐,看到她勉力笑了笑,小翠搬来绣墩在床沿,冯春行礼后方坐了。 把锦布解开拿出绣品,不过是手帕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儿,但胜在精致秀巧,饶是张夫人这般奢侈惯的,也不由赞其绣工了得,拿起一只荷包心不在焉地把玩。 冯春则不着痕迹地暗观她,年轻脸庞不若初时相见的明丽,似腌的咸鸭蛋,表面虽白,一种绿青却在皮底弥漫充盈,再冷冷的透出来,莫名的骇人。 她吸吸鼻子,纵然香味再重,仍掩不去令人作呕的腥臭气,这股味道比前两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丫鬟斟上茶来,她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无非是张夫人问她哪里人氏,家中几口人、夫君如何没的,平日里都忙什么,忽而笑问:“听小翠说,昨晚常大人派兵捉拿寇贼去了?” 冯春道:“不是寇贼,是杀婴恶徒,不过被他们逃了。” “逃了?能逃哪里去?”张夫人微怔,似松口气又似更焦灼,神色难用言语形容。 冯春想想才道:“ 一早听曹将军说,黎春铺的方掌柜被带入衙门,他们现应正审着。” 张夫人嗯嗯两声,渐话少下来,有些恍惚的模样,还是小翠在旁道:“夫人应该累了!” 冯春不再多留,起身告辞,出了院门,巧姐采摘一捧鲜花跑来,额上皆是热汗。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贰章 黄四娘如意算盘 常燕熹将计就计 冯春回到房里,只要常二爷不在,她都是清闲的,盘腿坐在矮榻做绣品,欠的债要还,多绣些卖出去,虽赚不多也能贴补点家用,总是好的。 树桠间的晚蝉有气无力地嘶鸣,阳光透过窗牖筛落在她身上、绣的帕子上,一格一格摇晃着。巧姐儿跑进跑出,也不晓在玩耍什么,很是自得其乐。 她不晓绣了多久,觉得眼睛酸涩,浑身软绵,打个呵欠收起针,倚着枕就睡熟了。朦胧间进了前世她住惯的桂花院,静悄悄的,一两个小丫头坐在台阶上打瞌睡,掀起帘进房,看到那个她歪躺在竹榻上困睡。 但见:白玉温软,红衫鹅黄裙松解,金炉沉水香青烟。面染桃花,哪用胭脂妆巧,梦里黄莺一声娇,体态摆似风前柳,无限欢娱掀佳境,鸳鸯交颈,狂雨难疏。 冯春呆呆看着,那男人猛得仰起头,定定盯向她,他鬓角淌汗,面含暗红,满眼情欲未褪,目光却显露狠戾。 他嗓音喑哑:“你是谁?” 冯春一下子惊坐起来,手指揪紧衣襟,心怦怦乱跳,听见院里好似有人声,连忙趿鞋下地,一边整理仪容一边走出房,巧姐儿躲到她身后偷看,院央立个颇风情的妇人,还有位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穿红戴绿,姿容和身段自不必多描绘,说是人间绝色也不为过。 冯春开口问:“你们哪里来的?有何事?” 那妇人也把她上下打量,听得问回道:“我名叫黄四娘,和常老爷是旧识,昨晚同游瘦西湖时,属意我这女孩儿,是以今天领来与他相见。” 冯春咂咂嘴,常二爷他可真是个大忙人! 黄四娘暗自戳那女孩儿腰骨:“还不快给姨奶奶见礼。” 冯春道:“我不是什么姨奶奶,是常大人跟前伺候的。”又道:“他公务在身,不晓何时回来,你们可愿等等?” 黄四娘宽解了心,笑着点头:“来都来了,总不好面都没见就回去。” 冯春便领她俩在明间坐等,再送来茶水和点心,黄四娘谢过,问道:“不知如何称呼你?” “唤我春娘便可!”冯春陪她俩聊了会儿才离开,多是黄四娘在说,把自己凄苦身世又嚼一遍,冯春经营茶馆五年余,也见过些世面,这就是专养瘦马的婆子,三句有两句假,是而虽听着,不过左耳进右耳出,那女孩儿虽说年纪小,神态羞怯,但眼珠子滴溜溜颇灵动。 冯春后来就坐在廊前继续针黹,过有半个时辰,逗鸟玩的巧姐儿忽然歪头听着,高兴道:“常老爷回来啦!”就朝院门跑,拦都拦不住。 常燕熹和曹励审过那方掌柜,他整夜未阖眼,打算回房睡个回笼觉,才走到院门前,就瞧见门隙间有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在看他,是巧姐儿。 他不由噙起嘴角,让她退后再推开门,抬眼看见冯春放下手中绣活,起身站在廊下,神情淡淡的。 第39页 他回到房中,冯春端来热水洗漱,并禀报:“有位名叫黄四娘的来见?” 常燕熹擦着手,微顿,蹙眉问:“她来做什么?” 冯春想老黄瓜刷绿漆还挺会装像,回道:“黄四娘说,昨日游湖时定好的,今把她的女孩儿带来给你相见,若中意,甘做妾室。” 常燕熹欲要回绝,话到嘴边又咽进喉咙里,问她:“你觉那女孩儿如何?” “常大人欢喜就好。”她实话实说,却听他冷笑一声,把棉巾丢进盆里,走到椅前撩袍而坐:“既然来了,见见何妨!” 黄四娘领着那女孩儿行拜礼,常燕熹看了两眼,余光瞟到冯春往门帘处走,故意要她听见:“若真论起来,黄四娘你更合我的心意。” 门帘子飒飒作响,身影一闪不见了。 黄四娘先是一怔,继而惊喜,让那女孩儿出去等着,她抬手理理鬓发,再扯扯衣裳,微笑道:“早知这般,我也打扮的光鲜些再来!” 常燕熹没说话,欲持壶斟茶,黄四娘眼明手快抢了去,殷勤替他把盏满上,颇感慨:“若当年常老爷您如今日直言不讳,我定等你戍边回京,莫说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 常燕熹道:“我方才不过随口一说,你勿要当真......”话音未落,冯春托着长方漆盘进房,里有一坛金华酒,两碟五香花生和盐豆干,端摆桌上后,转身离去。 黄四娘不由夸赞她的妥贴:“真是个伶俐人儿。”把盏里茶水倒掉,重新换了酒,递给他:“请常老爷饮了这盏故人酒。” 常燕熹接过一饮而尽,黄四娘趁机悄松了衣襟梅花扣,露出细白的颈子,再满盏递他,说道:“灯花结了并蒂莲,喜鹊枝头喳喳叫,有喜临门,请老爷再饮过。” 一连吃了几盏,那黄四娘欲提酒坛,哪想一个没站稳,跌坐在他的大腿上,一手揽住他的脖颈,一手顺着胸膛往下滑。 巧姐儿提着鸟笼子看呆了。 黄四娘的手忽然触到某坚硬之物,低头看却是一柄短刀,抵在她的肚腹间,惊吓地抬眼,却看到常燕熹异常清醒的双眸,他冷漠道:“你喝醉了!” 冯春遍寻不见巧姐儿,想着不会跑到常燕熹房里去了吧,掀起一条帘缝往里瞟,果然在呢,连忙进去抱起、紧步跑出来。 片刻后,黄四娘怏怏地走出房,也不理人,拉起等候的女孩儿头也不回地离去。 冯春暗忖这也忒快了,方才见两人扭股糖的黏在一起,怎地衣裳都未脱就完事了?! 记忆里,这明明是个一整夜金枪不倒的主! 她捧着铜盆子热水,在门前踌躇半晌后,硬起头皮进房,常燕熹已脱鞋上榻,半倚锦枕而坐,微垂颈,手指揉捏着眉宇间的疲倦。 冯春心底涌起些许同情来,主动走近榻沿前问:“大人要用水么?” 常燕熹抬头看她......那是什么眼神!转念明白一切。 这毒妇一撅腚,他都知道放什么屁! 索性把外袍解松脱掉,只着中衣裤,冷声命道:“你来替我擦拭干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叁章 有情人花营锦阵 无情人九死一生 冯春把棉巾蘸水拧干,递给常燕熹,常燕熹不接,双手抱臂冷冷地看她。 “做什么?”冯春不明所以,见他呶呶嘴,似笑非笑,倒有些不羁的意味,顺而望去,顿解其意。 不要脸!他当他是谁呀!又当她是谁!遂抿起嘴道:“我替你去把黄四娘找回来。”转身便要走,那常燕熹更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胳膊、略使力往身前拽,冯春猝不及防,膝盖磕碰到床沿,半身扑进他的胸膛,他另只手环箍丰腻腰肢一提,翻身腾腿而上,将她覆在身底下。 冯春挣扎稍顷发现徒劳无功,又重压进褥被里,顿时手脚酥软,自顾不停地喘着气。 常燕熹看她乱了发髻、慌了颜色、皱了衣裳,却显得娇美妩媚,是个祸害男人的红粉骷髅! 一股炽热之气在他腹胯间盘桓不去,那处非一般的沉甸,他的手指慢慢划过她的腮,粗糙的指腹摩挲柔嫩异常的朱红唇瓣。 冯春虽紧张,脑里却清醒的很,见他这番动作暧昧,暗忖常二爷又被她的美色迷倒了,是铁齿铜牙把他指骨咬断,还是半推半就地从了他?那九十两或许可以一笔勾销?她蓦然想起午后那场春梦......反正前世里他们也没少做过,甚还挺得趣....... 冯春索性抬手搂住他的颈子,笑道:“九十两!”常燕熹眼眸黑沉地盯着她,冷冷的面无表情,看不出想什么,忽然一只大手从她脖颈而下,沿着蜿蜒曲线不疾不徐抚触到脚踝,淡道:“不值!”直起略显僵硬的脊背,从她身上翻到侧旁,接着说:“替我燃一炉香,我要歇息,谁来都不见。” 冯春怔住,这位爷嘴不毒会死,不知怎地,反松了口气,爬到床脚趿鞋下地,常燕熹看着那妖娆身段扭扭晃晃,她一直不瘦,秾纤合度,方才摸过,该长肉处决不少二两,毒妇,怪会勾引他! 冯春听得一声嗤笑,回头,纱帐被常燕熹伸手扯落,把他笼在内里模糊不清,她撇撇嘴,去燃起香,放下窗帘,才踱出房,没想这一闹,日已西斜,把晾干的衣裳收进房里叠好,婆子送来晚饭,她和巧姐吃毕,天渐青黑,点亮灯火,一起坐在矮榻上玩解连环,巧姐总能赢,冯春很惊奇,抱住她亲脸颊儿:“怎么这样的能耐?”巧姐儿乖乖招认:“二哥哥教的!”又问:“阿姐什么时候回去呀?我想二哥哥了。”因为二哥哥总会给她糖吃。 第40页 潘衍!冯春想起那难缠的人物就一阵头痛,这时廊上传来脚足响动。 “常老爷!”巧姐儿蹭下榻光着脚往外跑,冯春拎鞋追到帘前却止住步,恰听常燕熹在交待:“告诉你阿姐,今晚我宿外不回。”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不在很清静,待巧姐儿睡熟后,冯春在灯下描鞋样子,不知不觉听得敲打二更的梆声,起身从箱笼里取出照妖镜和一串红麝刻字佛珠,蹑手蹑脚走到院墙前,凝神站听,过了片刻,退后借力跃起,翻过墙头落在张夫人院里的石榴树下。 廊上有两个丫鬟,一齐朝这边望来,其中个问:“你可看到什么?方才好似有条黑影。”另个猜测:“或许是只猫吧!”先个“呸”道:“你什么时候在府里见过猫狗,连只鸟都不得见。”另个不服气:“我整日看邻房那小丫头拎着鸟笼倒处跑。” 两人正斗嘴,小翠从房内探出半身,不耐烦道:“吵什么,去拎热水来,夫人要洗漱。”一个丫鬟问:“老爷今晚可回房?我热水就多提些,免得到时不够用。”小翠道:“不用,老爷不回。”甩得帘子簇簇响。 冯春见那俩丫鬟走过来,往树后蹑迹隐身,听那丫鬟小声嘀咕:“老爷好些日没回了。”另个道:“可不是,奶奶病成这样,他也不来看看。”一个道:“不是官银库被寇贼盗了!那常大人曹将军肉眼可见的不好惹,也是自顾不暇。”另个不赞同:“再怎么忙也要来看一眼。从前那般恩爱。” 一个冷笑道:“男人有几个是真心的。”另个压低嗓音:“奶奶这病也忒怪,那臭味儿如今熏再多香都掩不住.......” 冯春见她俩边说边出门了,她沿壁角闪到廊前,至正房花窗前,蘸湿窗纸往内看,那张夫人躺卧榻上,小翠端碗伺候她吃药,只听她问:“还是无他们消息么?”小翠回道:“我问过薛太太身边的素云,也很忧愁,不晓去哪找他们,方掌柜押在牢里,常大人他们手段毒辣,把他刑的半死不活。素云还向我问消息呢。”张夫人悲泣:“再寻不到,我怕是要死了。”小翠只得劝慰:“我明儿天亮再出去打探。” 冯春听见院门被撞开,是那两丫鬟,一个提桶,一个拎壶进来,她躲到耳房暗处,一直待到小翠等几离开,方才现出身形,撩帘轻推门而入,用汗巾子捂住口鼻,走到榻沿前。香几留有一捻烛火,张夫人显然没困着,虚软无力地问:“是小翠么?你帮我把窗开开,有些透不过气。”半晌未得回应,睁眼看到冯春掩面站在跟前,唬得魂飞魄散,颤声问:“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冯春不答反道:“他们已逃出扬州城,再不回来。” 张夫人愣了愣:“你怎会知晓?” 冯春往榻沿一坐,把照妖镜递给她:“那不重要,你先照照自己的脸。” 张夫人半信半疑地接过,吓得差点昏厥过去,但见得:豆蔻十三春风桃花面,皮底摧拉枯朽一白骨。 冯春收回照妖镜,接着道:“你脸色透青,是因皮底密麻皆是蛊虫,青色越浓,蛊虫越盛,至最后,它们破皮而出,你的脸虽全烂,却不会死,直到将你周身骨肉啃蚀干净才罢!”她微顿:“那伙妖人利用夫人争宠之心,剥下婴童皮混入虫卵与你敷面再煮食吃下。虫卵顺毛孔而入,助你肤白细嫩保持青春,一年后虫身渐粗长,再取出重换皮卵,否则死状其极凄惨!也使得你必受其们挟制,不得不听命从事。库里官银被盗非一夜之成,张大人是否贪墨不提,但你定做过里外接应之事。” 她叹口气:“如今你可怎么办?他们终是弃你而逃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肆章 救她人还报恩情 夜月底比剑英雄 张夫人听得耳打焦雷,七魂六魄散去大半,浑身哆嗦,连声地央求:“法师救我!” 冯春摇头:“我没能耐救你,唯有条路供你抉择。”她接着说:“你可与明日将所知晓的一字不漏坦白给常大人,前提是让他发告示请江湖术士来替你诊治。” 张夫人问:“若是无人能治呢?” “大有可能!一切听天由命。”冯春道:“死马当做活马医,总比无药可治要好些。当你明知这法子何其阴毒、仍执意而行时,应想到会有今日。” 这正是:天道有轮回,事事有因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从袖里掏出红麝佛珠戴在张夫人颈上:“可暂且压制蛊虫狂性,但也只能保你十日。”语毕转身走到门边,想想又道:“依常大人见死不救的禀性,你若肯揭露张大人贪墨之事,与你大有裨益。”出房仍旧跃过墙头,回到宿院,发现裳裙蹭了墙泥和花枝夜露,遂换下坐在月光里清洗。 冯春心底闷闷不郁,五年前逃离京城时,在城外相遇去扬州赴任的张大人马车,若非张夫人把她偷藏,如今焉有命在! 且说常燕熹跑去庄天合处吃酒,原打算借宿不归,哪成想又来几位庄天合的熟识,重置酒席满堂笑语,后弹唱不休,他嫌吵的慌,索性打马回府,进到院中已是一更天气,冯春还在洗衣,魂却不晓游离到何处,他走到跟前也未察觉,拾起小石子,朝盆里丢去,扑通声响,水花溅了冯春一脸。 她被唬一大跳,用袖管抹把脸儿,抬眼见来人,真是有够无聊的,遂道:“常大人不是宿外不归么?怎地又回来了?” 第41页 “要你多问!”他起身回房,须臾出来,只系鸦青裤,一手持宝剑,一手拿才换下的直裰,丢给冯春:“洗了。” 冯春没接稳,罩在头上,一股浓重的酒味儿,忽听有叩门钹声,常燕熹抽剑出鞘,问道:“谁?”外头那人轻笑,自称曹励。 只道门未闩,曹励推门而进,常燕熹赤着上身,而冯春在旁把衣往水盆里浸,遂谑笑:“春娘怎这般晚天还在劳作?实在辛苦!让常大人给你加工钱。”冯春弯唇微笑:“那最好不过!” 常燕熹冷眼看他俩唱和,并不答腔,问曹励:“你来作甚?” “是有一事要禀,原本明晨讲也不晚,经过墙外听说话声,既然未歇下,索性早与二爷知道。” “不慌。”常燕熹说:“你先陪我练剑!”把手中的剑掷给他,自回房再去拿一柄。趁这档口,曹励问冯春:“我那袍子补好了么?”他前次骑马穿过树林,衣袂被枝桠划破条大口子,这是老娘亲手缝的,故而舍不得丢弃,便找冯春修补。 冯春把湿手擦擦,起身进房拿出来给他,曹励抖开查看,却在那缝口处绣着蜿蜒梅花,颇为俊俏,有诗证:总是风霜冬寒夜,一树枝开白玉条。 曹励不由称赞:“春娘有着一双巧手。” “承曹将军吉言。”冯春把手往他面前一摊:“一两银子。” 曹励摸摸袖管笑曰:“今日来的仓促,明日定给你。” “那你勿要忘记。”冯春嘱咐,复坐回去继续洗衣。 常燕熹提剑过来,曹励把衣拎给他看,有些显摆之意:“春娘替我补的,如何?” 常燕熹蹙眉冷道:“一员带兵副将,偏要穿的花花草草,不伦不类,有失武威。废话少表,还不拔剑!” 曹励把衣搭在椅背,啧啧两声,常二爷火气挺大,也不晓谁开罪他了,才持柄摆好架势,常燕熹的剑锋已逼近胸前,他急忙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过,不由暗自叫苦,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付。 便见得:跨开两足宽,踢起连环腿。低徊平与地,反仰欲抬高,剑弹金星落,柄晃千条蟠,仙人指路,浪子回头,青龙摆尾气昂然,罗汉降龙势恢宏,曹励使个金雁横空,二爷施以白虹贯日,撒把落花流水,扭腕迎风掸尘,转背燕子啄泥,俯腰大鹏展翅,盖顶风卷荷叶,伸臂海底捞月,尖刺地嗞嗞钟鼓齐鸣,锋指月华华金玉满堂。 曹励往后连退数步方停稳,抬袖抹去满额热汗,只觉虎口阵阵发麻,剑柄都难握住,笑喘着道:“我输了,二爷手下留情!” 常燕熹的背脊亦滚满汗珠,冯春早把衣裳洗完晾起,去备了盥洗的热水,还有一壶龙井放在廊下,自回房睡觉去了。 他俩擦拭后,坐在椅上吃茶,茶不凉不热,入喉正宜,曹励感慨道:“春娘是个好女人。” 常燕熹一饮而尽,再倒一盏,语气很淡:“引火烧身,她你招惹不得。” “有何招惹不得。”曹励不以为然:“她颇有姿色,事事样样做的恰如其分,见人三分笑,接物七分礼,能言善辩,落落大方,会缝绣,会厨艺,待我殷勤小心,她一个丧夫的孀妇,嫁于我堂堂四品将军,怎么讲来都不亏待。” 常燕熹一语戳心:“想想你娘可答应。” 曹励立时哑口无言,半晌叹息道:“是我无福气......”又瞥他两眼:“可惜,若春娘不曾嫁人,和二爷你很是相配。” 那毒妇她也配!常燕熹冷笑道:“论我的家世出身,世代沿袭威名百传,我的富贵权势 ,金堂玉马傲啸朝野,但凡我愿意,尚皇家公主,娶重臣贵女,纳商户千金,拐乡野农女,助阵我这滔天的威名,她个潘莺算甚麽,与我不过蜉蝣撼大树,不自量。” 不知怎地,他越说越动怒,就是他这棵大树,前世里竟被这个蜉蝣生生推倒......阴沉沉着脸抿唇不语。 曹励有些莫名其妙,怎一提春娘,二爷就狠声戾气,方才连春娘的名都叫错了。 他岔开话讲来由:“禀二爷,收到驿官儿的报信,魏尚书这两日便会抵达扬州城,他此番倒来的极快!” “官银失窃非同小可!又正值他两江巡察而生起的案子。若被朝堂那帮言官晓得,定上谏他个督导无力与之连坐的罪名。”常燕熹抬首望天一轮明月:“虽不会对他造成大碍,却也足够烦恼!” 曹励笑道:“如此甚好,早日水落石出,我们也可快些回京。” 两人又说了会话儿,传来三更打梆声,才各自散去,常燕熹路过冯春房门前时,听得巧姐儿梦里啼哭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伍章 张淮胜撇嫌推贪墨 巧姐儿逢时犯旧疾 冯春站在廊前看巧姐踢毽子,但见她: 一个毽儿,踢花样儿,落掌心,翻手背,抛上空,头啄米,眼神追,踢勾掰绷,盘摆挂拐,十八般武艺,使浑身解数,耸膝金鸡独立,横臂喜鹊登枝,蹲身佛顶菩珠,突肚摘星换斗,万事古难全,总有失手时。 眼见那毽儿要落地,巧姐来个狮子滚绣球,堪堪要接住,却被冯春揪住后颈衣领拎起来:“地上腌臜,你就敢往里滚,小女孩儿,一点不要好。”往她身上用力拍几下,尘飞四扬。巧姐满脸是汗,扎的头发也散了。 常燕熹站在窗前有半晌,方才收回视线,转身撩袍坐到官帽椅上,看向一直跪着的张淮胜,吃过一盏茶,才冷声问:“张府尹你这是做什么?” 第42页 张淮胜浑身僵直,颤声回话:“实不知内人竟犯下滔天大罪,下官诚惶诚恐,皆怪我平日忙于政务,对她管束不严,才酿成今日无可收拾的局面。” 常燕熹淡问:“那你说,张氏犯下何等滔天大罪?”辰时张夫人来找过他,当即收押入监,现在他倒想听听这位府尹的说辞。 张淮胜道:“她受妖人蛊惑,为永驻青春,服食婴皮汤,更受其们威迫挟制,里因外合,欺上瞒下,助力盗空了银库官银,孰可忍,孰不可忍,法办理所应当!” “盗空?”常燕熹心如明镜,冷言:“银库官银或许因张氏失去部份......还有部份和你一点干系都无么?” “常大人何出此言?”那张淮胜一脸诧异:“内人已招供,那大人可有凭据佐证官银失窃与我也有干系?” 常燕熹默而不语,恰这时兵士进来禀报,凑近他耳低语几句。 常燕熹站起身,笑道:“张大人也请起!我奉谕带兵来平乱流匪,旁的非我职责所辖,自不便插指,好在能断案的快马加鞭到了,你随我一齐前往迎他!” 张淮胜勉力笑问:“不知来的是哪位大人?” 常燕熹偏不说,只道稍后便知,俩人一前一后出院门而去。 冯春带着巧姐去厨房拎热水,正值饭后闲余之时,都坐在大条凳上说东道西着,看到她招呼过来坐,水刚焖在锅里还是凉的,其中有个婆子最欢喜巧姐,起身腾出位儿给冯春,自牵着巧姐去拿糕给她吃。 冯春晓得这是个百事通的去处,压低声问:“听闻张夫人被收监了?不晓因何罪名?” 一个婆子剔着牙道:“说她伙同贼人盗空库房里的官银。”另个婆子拍两下脸皮,插话进来问:这是真的么? 皆明白她的意思,有人啧啧道:“吃婴童的皮!怪不得夫人到这年纪,还如及笄少女般娇艳。我一直奇怪,明摆不能的呀!” 有人道:“我宁愿满脸褶子,也不敢吃婴童的皮。”另个推她一把,笑说:“你就算有胆又如何!五万两一次,管保一年后,还得费银子,你有么?”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唉了一声:“你们懂什么,扬州城美女如云,年年长成的瘦马,被妈妈推来荐去。那些因爷们喜新厌旧而冷落抛弃的太太们还少么?哪家府里没传出消息过,夫人也有自己的苦衷。”众人都没说话了,神情怔怔的。 冯春暗忖张夫人并没向常二爷透露张淮胜贪墨之事,倒有一已承担的意思。 一个婆子拎食盒子回来,笑道:“今日前堂热闹极了。”问她怎地热闹,她说:“来了些许江湖术士,时不时往门窗房柱贴符念咒,像来做法的?” 皆面面相觑:“莫非这府里不干净?” 那婆子拿出几张钟馗面具:“巡夜时带在脸上,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也给了冯春一张。巧姐吃完糕跑来,嚷着要带,就给她罩在脸上。众人看着也乐了。 冯春拎起热水桶,和巧姐回院,巧姐蹦蹦跳跳的,园里花草甚密,不多时就采了一捧。 隔远见一行人由衙役引领着迎面而来,那衙役认得她,拱手作揖,冯春笑问哪里去,回道:“带先生们去夫人房里察看。” 她听罢便退让路边,由他们先行,巧姐儿则躲在她身后。 冯春把那些术士一一打量,不觉有特别之处,正弯腰要拎起桶时,听得有个朗朗声问:“你可是张夫人身前伺候的?”抬眼看他,却是个仗剑少年,足穿清水袜陈桥鞋,青衣束裤,戴着缠棕小帽,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下颌棱角分明,一种英姿颇发之态。 冯春笑道:“我在常大人身边伺候。” 少年瞟过戴钟馗面具的巧姐:“这位是?” “我的小妹,不过五岁有余,十分淘气。”冯春要摘她的面具,巧姐摆头不肯。 少年的视线重回冯春身上,突然腰间一沉,那柄降妖剑在剑套内突突直跳,顿时脸色大变。衙役拔高嗓门喊:“小先生快些跟上,夫人的宅院就在面前。” 他从袖里摸出符咒给了冯春,嘱咐道:“此处有极凶大煞逗留,这符咒或许能抵挡一时,赶紧离开这里最妙!”匆匆而去了。 冯春把符咒看了看,有些哭笑不得,什么鬼画符,还没她描得好,随手贴在树干上,回到院里,刚把茶壶放下,巧姐过来缠着她抱。 “怎么了?”揭掉面具才发现小妹额上沁透冷汗,浑身烧烫,面若死灰,阖紧双目 ,似昏非昏。 冯春急忙抱她入房,搁至榻上,从箱笼里取出药包,打开来,掰了根参须塞进她嘴里,其余各样药材所剩无几,索性一股脑都丢进罐子里,在廊前燃起小风炉,打扇炖药,过有一个时辰,炖好浓浓的一碗,端入房内,并不急着喂她,而是取来短刀,拉高袖管在胳臂轻划一道,涌出的鲜血滴进汤碗里,十数滴后,她胡乱用棉巾裹住伤口,筷子在碗里搅匀,再去喂巧姐。 巧姐显然早习以为常,虽神智迷糊,仍乖乖地咽个干净。 晚间常燕熹回院时,竟破天荒地没见巧姐来迎,大抵习惯成自然的缘故,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冯春端水来伺候他洗漱,擦拭着手指水渍,不落痕迹地往竹帘子处望,也没见那小丫头偷钻进来。 “巧姐儿呢?”他显得随口一问。 冯春心不在焉道:“她病了!”拎起水盆子就要出房。 第43页 “慢着!”常燕熹喝住她,跑什么跑!不悦地从柜里拿出一个黄纸包儿,是庄天合给他的,打开看过,都是精贵的药材。 “拿去给巧姐儿用!”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陆章 龚如清桥岸听案 常燕熹酒席婚息 冯春守了巧姐儿一夜,至寅时才趴在床沿迷迷糊糊困去,隐约听得鸡啼两声,身旁似有衣料随脚步窸窣响动,她猛得惊醒,抬头见是常燕熹,不晓何时来的,手指按在巧姐儿的腕上细数脉息,再抚抚额头,看眼底,方才收手,沉声交待:“炖的药里放当归茯苓陈皮半夏这类压惊镇神的即可,人参林芝鹿茸勿用再加。”说完转身离开,冯春忙问:“大人哪里去?我还未给你打洗脸水呢!” 常燕熹也不理她,冯春跟随至廊前,见他径自穿院出了门,门外曹励在等候,显然有公务傍身,天边泛起鱼肚白,一枝的雀儿啁啾不停,她升起炉火按二爷的方子炖药汤,搁温后一勺勺喂巧姐儿,巧姐儿吃完咂吧嘴要糖吃,冯春用额贴贴她的额,已经凉下来了,总算是松口气,眼眶一红,揽过搂进怀里半晌,才道:“糖吃多牙齿要坏。不过可以吃甜粥,葡萄糕或栗泥馅春饼。” 巧姐儿昨晚没吃饭,肚皮咚咚打鼓,馋得流口水,冯春不由露出笑容,让她再躺着养精神,因天光还早,未到送膳的时辰,索性自去厨房一趟,再拎着食盒往回赶,途经园子时,见个男子背手站在桥上和张大人说话,身后跟着三四个带刀侍卫,她避在树后打量,但见他身型高大,穿绯色朝服,胸前锦鸡补子,腰束花犀革带,是个秩品二品的官员,晨阳的一缕初光金黄的照亮他的面庞,眉眼温润,鼻梁挺直,唇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冯春和他从前打过照面,这正是吏部尚书龚如清,前世里常燕熹的死对头,两人朝堂争斗半生,直至常燕熹带罪发配边陲之地,而她不久就死了。 龚如清余光瞟那躲在树后偷看他的妇人,不动声色听着张淮胜絮絮叨叨,却也未展烦色,任他言毕后,才颌首微笑道:“原来如此!我心有半数!此趟随我同行的还有清吏司及布政司郎中,烦张大人将府中所有帐薄案册取出、交由他们清点勘查。” 张淮胜连忙应承,龚如清又笑道:“前时在浙江府时,那帐册表面很是规整又如何?实在经不起推敲,不过一日便露出马脚。张大人如有苦衷不妨及时摊开明讲,还有可商榷余地,如若是被我等查出来,到时莫怪我不留情面。” 张淮胜与他目光相碰,心底一沉,这位吏部尚书虽不如常燕熹那般威势凛冽,但斯文儒雅的表相却深不可测。他的额上沁出汗珠,嗫嚅道:“关于我夫人的事......” 龚如清打断他:“我自会找常大人落实证言,不用你再赘述。”他看着薄雾渐散,落花点点坠入水面,引得游鱼竞相追逐,不远半池荷花凋谢,景倒是一幅好景,遂笑道:“张大人还有事么?”显然有驱逐之意,张淮胜这点眼色总还有,连忙拱手作揖告辞。待他下桥离去后,龚如清望向那树后,空荡荡的,妇人已不见,他也不在意。 既然知府银库是被那十数作奸犯科的妖人所盗,便无流寇作乱之说,且龚如清又在此,常燕熹和曹励商量后,决定带兵遣返。 这正合冯春的心思,意味着被奴役的日子终将结束,还挺想念她那富春茶馆的,巧姐儿也高高兴兴,不晓得哥哥可有把她忘记呢! 常燕熹坐在窗前吃茶,冷眼瞧她俩归心似箭的在那收拾箱笼,暗中筹谋一番,甚觉满意,有衙吏来请他去花厅赴席,晓得是践行筵,遂把茶盏往桌面一搁,走出院子,花厅并不远,他到时,众人已按爵位就坐,还缺龚如清,环顾四围,多是随龚如清来的官员,再就是曹励等副将,张淮胜也在,孤零零的一人。 不多时,龚如清赶至,桌上陆续摆满水陆珍羞、琼浆玉液。彼此叙礼敬酒做足表面后,龚如清朝常燕熹看来,温和地问:“常大人,怎不在扬州府再多待些时日?” 常燕熹淡道:“扬州府穷的叮当响,有何待头,不如早日归去!”曹励等几将士垂首暗笑。 龚如清也笑了笑:“常大人打算回京?也好,我正有一桩事体要告知与你!”他微顿,接着说:“我出京临行前,皇上有意召见,提及你这数年戍守边关屡战奇功,但至今尚未娶妻,打算赐你一门婚事。”常燕熹捏紧酒盏:“是谁府上的小姐?” 龚如清回道:“我的三妹!” 众人愣了愣,稍顷才回过味来,什么意思!龚如清要成为常二爷的大舅哥?水火不相容的两人打算结成姻亲?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了! 曹励憋住笑不嫌事大,带头率先举盏高声贺喜,一众连忙随贺。 龚常二人朝他目光冷冷地看来,落井下石的家伙! 常燕熹收回视线,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忽然笑问:“龚大人是真不知还是假不晓!” “何来此说?”龚如清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 冯春来到衙狱处求见张夫人。 那看守吏认得她,好心提醒:“春娘子见她做甚?我们都不敢近,浑身那股子腥臭之气催人欲吐。” 冯春问:“常大人不是请来许多江湖术士替她诊治么?” “多半都是招摇撞骗之辈,活德(丢人现眼)!”看守吏道:“只有一位小先生还算鬼六三枪(有些本事)!每日里来鼓捣一次。” 第44页 冯春拿出一吊钱给他,笑说:“我们明日就要离开了,夫人从前待我还算客气,临行来打声招呼还是要的。” “春娘子是个周全人。”那看守吏接过钱掂掂笼进袖管里,眉开眼笑地打开牢门,指明径直往里去,到底便是,半个时辰内定要出来。 冯春谢过走进牢狱,幽深昏暗一条窄道,两侧石壁虽有松油灯照明,却并不顶事,呻吟低哀声断断续续,直到闻着一股臭味儿,晓得近了,用汗巾子蒙住鼻唇,十数步后,就见张夫人披头散发地侧躺在铺有薄褥的石板上,面朝里睡着,潮湿的墙壁上方开着小窗,月亮洒了进来,一片青白凄凉之色。 “张夫人。”冯春低唤一声,她显然听到了,立刻翻身坐起望过来,竟有些怔住。 那月光好巧不巧正映满张夫人的面庞,冯春顿时神情大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柒章 曹励细说常府秘闻 潘衍院试荣登案首 有几句感叹世情的话,道: 人生何境最神仙,不得四喜总枉然。 故知偶遇如得道,鸳鸯交颈似登天。 久旱逢雨在蓬莱,金榜登第列仙班。 漫道万般皆是命, 贵在半数还由已。 龚如清不动声色:“常大人有话直说,勿要卖关子。” 常燕熹饮尽杯中酒:“京城里都传疯了,你却不晓?”他偏不讲透。 故弄玄虚!武将那点浅显的心思...... “我并非好听闲话之人。”龚如清看向曹励,微笑着问:“你一定知晓罢,不妨说与我听。” 曹励暗忖我也不好听闲话,就要怼回去,但瞟溜他俩暗潮涌动,总得有个破斧之人,遂禀道:“常家分平国公府和安国公府两门,平国府一支这些年不太平,病的病,逝的逝,常大人一直在关外戍守,前趟回京才晓得他已成平国府最后王孙,实在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废话少表。”常燕熹蹙眉。龚如清问:“这是为何?” 曹励接着说:“需得娶商户潘家的女儿为正室,方能子嗣昌盛,得以延展百年。这是平国公府族谱里的记载。” 龚如清听得不禁莞尔:“这也能当真?”武学之人果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曹励道:“文人墨客会信,我们习武的只当笑话,更况官商不通,犹还正配!但今时看来,却又不得不信。” 常燕熹嗓音冷淡:“若娶龚小姐,是要我荣门自此断子绝孙!”曹励同情地举盏敬他,其实不娶龚小姐,他也就这样了。 龚如清权当看他俩作戏,商户潘家......他沉吟着问:“可是五年前雨笼胡同里居住的潘家?”又道:“原来如此!不过他们至今影踪全无,常大人若指望这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常燕熹笑了笑,显见不愿再多谈。 叫来唱曲助兴的伶人拨动琵琶,嘬嘴吹笛,声若箫管,唱道:“夏到江湖四月天,荷花镶白间红莲,宝鸭双双浮水面,黄莺对对饶林边......”那伶女年纪尚小,很会装扮,柔躯似弱柳,偏穿宽松的细软衫裙,欲发衬得摇摇坠坠,心生犹怜,再观那容貌,娇滴滴一朵仙花般。京城的女子身型面相多高大圆润,乍见这样的皆目光迷离,各怀心思。 龚如清暗忖:“声色狗马之地,易使官员妄顾国计民生,而起贪腐之欲,应多谨诫。” 常燕熹吃着酒:“那毒妇的姿色还是略胜一筹。” 曹励想:“啧啧,真好看!” 冯春从牢里走出来,望着清朗月色长吁口气,张夫人的脸每日受那小先生扎针解蛊,已是面目全非,恐怕此后也难再复回原貌,她又不肯揭举张淮胜贪墨以保性命.....心底莫名的憋闷,路过花厅听得弹唱之声、笑语之声此起彼伏,里面的官家老爷在吃筵作乐,她在花树下站了会儿,忽见有人从门内互相搀扶地走出来,细端量竟是张淮胜,面红耳赤,脚步虚浮,酒喝多的缘故。 冯春只觉齿冷,这正是: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 一路没在停留,走到院门时,遇到个婆子,端着一碟酸甜的南枣糕,见到她笑道:“这是常大人命送来给巧姐的。” 冯春称谢接过,门钹咣珰响两声,红笼摇了摇,从树影底闪出一人,看有半晌方才转身离去。 且说日月如梭,流光易过,酷暑尚还敞怀吃熟瓜,这会儿已是雁过留声,菊绽东篱。 冯春和巧姐在富春茶馆门前下了马车,车夫帮忙搬运箱笼,柳妈端着盆出来泼水,见到她们先愣住,继而喜出望外,连忙把盆搁下,抱起巧姐儿细端详,连声道怎地瘦了。 馆里还有三五桌客在吃茶闲聊,也和她寒暄几句,巧姐儿挣脱着要去后院找哥哥,柳妈笑道:“说今日乡试放榜,一早往书院去了。” 冯春洗漱毕梳整发髻,换了身衣裙,想想打算出门,巧姐儿聪明乖觉,晓她往哪里,缠着要跟随。 冯春见她精神颇足,便雇了轿子直往书院而去,一路桂树飘香,黄叶零落,今是赶庙会的日子,街市行人寥寥,河里船家在岸边晾晒湿苇,上了状元桥,恰见花魁陈小云坐在龟公的肩膀上慢慢前行,便撩帘笑着招呼,那陈小云见是她,也颇惊喜,问几时回的?又要往哪里去? 冯春答她,才刚回,要往书院去。陈小云立时明白过来,哧哧捂嘴笑起来:“哦!今是乡试放榜的日子,急匆匆去看衍少爷可有高中么?” 第45页 冯春也笑道:“不指高中,榜上有名就好!”话如此说,心底并不抱希望,潘衍有几斤几两,她还是知的。 陈小云又问:“你去扬州可买到我要的物什没?” 冯春点头:“你黄昏时来富春馆找我!” 陈小云还待要问,那抬轿子的跑得飞快,已下桥去了,她还在桥央磨蹭,下狠劲儿揪那龟公耳朵:“虔婆没给你饭吃么?” 那龟公不过十八九岁,才卖到青楼为奴,面皮还薄,连耳带腮的红,不过再两年就老练了。 也就方寸之间,远远书院门前乌压压皆是儒生,冯春带巧姐儿下了轿,靠墙边站着,伸长脖颈眺望,有些面孔似见过、有些则陌生,看过榜的儒生从人群中钻出来,早有媒婆子等着,瞅准那笑逐颜开的,顷刻上前团团围住。 冯春等有会儿,忽见张少庭从身边过,连忙拦住他,笑问:“可有瞧见我阿弟么?” 张少庭稀罕的给她拱手作揖,回道:“恭喜春娘,冯兄果然才学八斗,此次乡试竟高中解元。” 冯春抿嘴笑了笑:“你勿要消遣我,否则死定了。” 张少庭随手拉过个儒生问:“乡试解元姓甚名谁?”那儒生满脸妒羡:“是冯衍高中矣!” 冯春只觉难以置信,恰这时,巧姐儿兴奋地喊了声哥哥,跑进人堆里,一把抱住冯衍的大腿。 潘衍正虑着晚间去哪吃饭,大腿一沉,低头看竟是巧姐儿,多日分别,才觉相见之喜比自知的还要多些。弯腰一把抱起她,问阿姐在哪里? 巧姐儿伸手指着:“在那呢!”他随而望去,冯春正和张少庭在说话,穿一件绀碧洒花厚衫,鹅黄裙子,青丝细发凤尾髻,插根墨绿玉簪子,愈发衬得肤白唇红,水目如潭。似乎去扬州一趟,倒不像被奴役伺候人的,反显得娇艳明媚更胜往昔。 前朝皇帝三宫粉黛好颜色,在他眼里不过是宫灯锦绸面上绣的牙人,看过算数,无有感觉,但这冯春就不同了,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可谓是活色生香。 潘衍暗叹口气,可惜可惜,从前他是无根之人,无欲无求,如今身有长物,总算还有个入得眼的,却是自己的长姐,实可谓自古万事两难全,管你王侯帝王家。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捌章 荣登榜欢庆有余 闹风月手段欠缺 冯春看向潘衍抱着巧姐儿走近,她心思百转却表面不露,只笑道:“报录人或许已在茶馆等候,我们快些回去。” 乘轿子到状元桥下来,靠河岸有条狮子街,街旁经营数家小吃店,但见得:窗台前铁钩挂着卤鸡板鸭熏鹅,皮上孳孳黄油顺着脚掌滴在空盘里,柜台上十数盘里整齐摆着熟牛肉、煮鸡公、红烧鱼,大锅里翻滚羊汤,小锅闷着米饭,蒸笼里有各式热糕和烧卖点心。 冯春懒得造饭,况且阿弟中案首总要庆祝一番,是以不吝钱财,各样都买了些,又在街口挑了一坛金华酒,再买些茴香豆、煮花生炒栗子,并高邮咸鸭蛋用来佐酒,三人皆面带笑容的往家走,潘衍想起什么问:“姓常的一行也随你回来么?” 冯春摇头:“他们把我送到城门口,打马离去,不晓去哪了!” 潘衍没多问,却斜眼暗暗睃她,她察觉,笑问:“做什么?这样看我!” 潘衍道:“他可有欺辱你?” 冯春怔了怔,噗嗤笑出声来:“我这些年打理茶馆,脏累活计无不亲自动手,整个人都糙了,常大人眼高于顶,哪里看得上我呢。” “非也!你的姿色比那后宫佳丽还要美上三分。”潘衍倒是实话实说。 显然冯春会错了意,只淡淡笑着,阿弟还是那个阿弟,把在青楼翠馆的手段使到她身上,便如一拳打在棉上,终究使不上劲儿。 潘衍最擅察言观色,晓得她不信,也懒得理会,没那闲功夫也不会恭维谁,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富贵茶馆已是满眼热闹景象,柳妈正给三五报录人添茶水,见得她们回来,齐围簇着恭贺,巧姐儿没兴趣,自去寻她的虎皮大猫玩,潘衍和报录的交接文书,冯春把茴香豆等各盛几个碟子端摆上桌请他们吃酒,又赏了礼钱,左街右坊也过来道喜,正闹哄哄时,一个青衣衙吏迈槛而入:“张大人来贺!”听是张县令亲临,众人连忙让开条路,门前官轿打起帘,张怀礼身穿官服从里走出,冯春见潘衍坐在椅上不动,忙伸手拽他,咬着牙儿低道:“礼数不能忘。” 什么芝麻绿豆官儿!潘衍懒洋洋站起,也不过近前拱手作揖,都是官场客套的那番说辞,很快张怀礼指还有事离去,县里乡绅富贾闻讯大多竞相而来,不便来的也让管事送了拜帖。另还有曹胜宋万这些泼皮无赖,已和潘衍交往甚密,此时在窗外张看,但见满堂华彩,未敢近前打扰。这正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直至日落衔山、余晖洒大地之时,来客才陆续散去,柳妈帮衬着收拾干净,冯春赏一吊钱表感谢,她千恩万谢地收下走了。 巧姐儿跑过来叫饿,潘衍反正闲着,剥栗子喂她,冯春则把冷掉的糕点回笼里蒸,自坐在灶前往膛里塞柴燃火。 忽听得有人呯呯磕门钹,是妓儿陈小云,她先瞧见潘衍笑着叠声贺喜,又朝冯春嘀咕:“你这阿弟与我初在花满楼所见的,像是换了个人。” 第46页 笼里渐渐冒出烟气儿,冯春起身让她等着,自去后院取扬州买给她的物什。 陈小云便扭扭摆摆坐到潘衍身边,巧姐儿拿一颗栗子去门槛前喂猫,她眼里秋波一横,笑问:“衍少爷,当初你被押在花满楼时,是我拼命报讯给春娘去救的你。”潘衍吃口茶,颌首道:“长姐提起过,陈姑娘的救命之恩,日后定当还报。” “有举人老爷这句话,那虔婆便再不敢打骂我。”陈小云拈碟里一枚大枣到嘴里细嚼,灯下再观他,好一个眉眼俊俏潇洒的白面儒生。不由的眼热心跳,忽而笑着低问:听闻衍少爷在京城,那也是花楼翠阁间胭脂粉堆里行走的风流霸王。可是真的? 风流霸王......他喜欢!初时对这单薄身骨,他不抱太大希望,只要腿间有一吊就行,总比他从前没有好。 后来发现竟超乎他的想像......他现在无比珍惜这副身骨,侧首打量陈小云的容貌,噙起了唇角:“自然是真!” “如此厉害么?”陈小云故意挑逗他:“我倒想见识见识呢!”纤纤玉手柔弱无骨、爬上他的大腿。 潘衍的背脊蓦得僵直,隔裤能感觉到那五根葱管似的指骨烫贴的温度,大腿莫名地绷紧,抖了抖。 陈小云显然有所察觉,小脚一跨坐上他的腿面,一把搂住颈子,凑近耳边笑:“我今儿不要你的银子......算是给举人老爷的贺礼。” 潘衍从未经历这等阵仗,喉咙莫名发干,他咽了咽口水,低笑道:“这还需从长计议。” “文人就是磨叽。”陈小云的手直往他衣襟里去:“衍少爷你害哪门子羞......这行径可不霸王。” 稍顷潘衍颧骨浮起一抹暗红:“不可.....不可。”又高声道:“阿姐若见着不雅。” 陈小云如扭股糖缠着他:“你阿姐可没少往我那里跑......”潘衍不便使力推她,只得去抓她的手:“不可,不可!” 巧姐儿抱着虎皮大猫的脖子看呆了。 冯春从暗处走出来,淡淡道:“陈小云,你放开我阿弟!” 陈小云慢腾腾坐回原位儿,端起茶吃两口,媚眼一瞟:“逗他耍子呢。” 潘衍站起身径自往后院走,冯春待没影儿,抿唇道:“他才多大,你闹他!” 陈小云抬手捊鬓角,嗤嗤地笑出声:“他才多大?他大着呢!” 冯春看她半晌,忍不住也笑了,将一个锦布包递给她,她揭开看,是扬州的香脂蜜粉和桂花头油,还有一沓新绣的肚兜荷包和汗巾子,复系好绑带:“得了钱就给你。”想想又问:“衍少爷还要进京赶春闱罢?你和巧姐儿跟去么?那一路所需盘缠可不少。” 冯春神色漠然:“我们不会去京城!” 陈小云还待要问,就听龟公在门外催促,总是虔婆让她回去接客,遂也尖声道:“叫你娘的魂!有举人老爷给我撑腰,再叫,把你们的舌头割来下酒。”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冯春端来糕点和一早买现成的吃食摆上桌,巧姐儿叫了潘衍来吃饭,三人围桌而坐,倒酒敬天敬地敬父母,再姐弟对饮庆祝。 几碗酒下肚,冯春也不绕弯子,问潘衍:“你日后有何打算?”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玖章 姐弟俩罅隙渐生,胭脂骨游船取命 潘衍剥盐蛋吃,听得问,回道:“既然乡试中举,自然是要赴京赶明年的春闱。” 冯春挟块酱烧的肥肉喂巧姐儿,把头偏开不爱吃,便捣碎混在饭里,浇一勺肉汁,拌匀了喂她,默半晌才说:“你忘记我们是怎么逃出京城的?现你却要回去!” 潘衍笑道:“我倒真忘了!你不妨说来一听。” “我们潘家惨遭灭门灾祸,仅你我逃了出来,你怎能说忘就忘!”冯春盯着他,眼神渐冷:“你若想潘家绝后,就尽管回去!” 潘衍微怔,他不过是穿来的一缕枉死冤魂,附着在她阿弟身上,哪晓得那般多从前事,瞟见巧姐儿吃得满嘴流油,笑道:“你也够健忘,逃出的怎会只有你我,竟把阿妹给忘记!” 巧姐儿笑嘻嘻地,伸手抓头发玩儿。 冯春的面庞愈发青白,手不由一抖,肉汤悉数泼洒在巧姐儿衣上,她掏出帕子用力擦拭污渍。 气氛顿时凝滞起来,潘衍烦看人脸色,颇不耐烦地说:“你毋庸多劝,我考功名就为登堂入仕,是以上京科考势在必行。” 冯春怒从心头起,冷冷道:“随便你去!不过丑话讲在前头,我还积欠常大人九十纹银的债,今日几位老爷送的贺银统共五十两,抵掉还有三十两,我来还,但上京一路所需的盘缠,由你自做打算吧!” 潘衍没说话,只把碗里的茶吃尽。这正是:君子千钱不计较,小人一钱恼人心。 他起身一甩袖,巧姐儿叫哥哥也不理睬,直朝门外去了。 冯春吃完晚饭,按风俗去宋饼记买状元糕,分给邻里和熟客,因要得多需现做现蒸,她便从房里抽条长凳坐在铺子门外,看两三长工在那卖力的磨粉舂糕,棒槌高抬猛放,把滚烫绵软的糯团捣得稀烂黏稠,另来个长工,从粉团里扯出一小块来,纳入模型里把凹陷处填满抹平了,再修弄边角,放旁一会儿,又来个长工,拎起模型柄把,熟练迅速的一翻、一拍,重重倒扣在桌面上,再抬起,那四四方方的糕就成型了,一个妇女拿着装红曲的铁皮罐,用毛笔在内蘸湿,再细细描红突起的状元糕三字。巧姐儿在旁看得起劲儿,虽肚皮饱着,但耐不住嘴馋,热烘烘地吃了一块。 第47页 冯春把一串串状元糕分送出去,待手里空落后,一轮弯月已挂上枝梢,巧姐儿揉着眼睛要抱,索性蹲身背起她往茶馆方向走,财神街灯火通明,行人颇多,至家时,恰见个卖油郎边走边沿街叫卖,便叫了声:“卖油的,你随我来。”让他在门口守着,把睡熟的巧姐儿放床榻上,再去拿了罐子和钱,还有一串状元糕。 卖油郎把罐子倒满,收了钱和糕称谢,挑起油担要走时,忽又说:“有个人四处打探你的消息。”说完背身就走,冯春笑言:“尾巴露出来了。” 他没回头,只把尾巴在腰上缠了两圈,倒像系的革带,乌黑发亮。 再说潘衍在岸边欲雇小船游河散心,正讨价还价时,不晓从哪里冒出位挎袱持剑的少年,给他拱手作揖:“我初来桂陇县,今晚月色甚好,能否和你共搭一只船赏景?”潘衍无谓,两人付了船家的钱,划桨沿着河岸前行,那少年自诩燕十八、燕赤霞第十八代排行十八的弟子,是身怀异能、降妖除魔的侠客。潘衍也交换了名号,笑问他来此地作甚?那燕十八并不避讳:“我从扬州追着个极凶大煞到了这里。”且这时月亮已高升,洒得满船清光,原还能看见停泊的乌篷船,后荡的远了,岸上人家大门紧阖,不见灯火。 云层遮月,河面徐徐起了薄雾,愈发浓白,寂悄无声地弥散开来,四面朦胧,八方昏暗,唯有划水声响。 燕十八把船篷的角灯点亮照明,也仅见面前些许地方。 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水声,俩人并未多话,也就稍顷功夫,见只小船从旁靠拢了来,里厢坐着个年轻妇人,穿一身素白缟素,鬓边簪朵白绒花,独自托着腮、仰头赏月,舱尾似在炖鱼汤,香味一股脑儿直往鼻底钻进钻出。 燕十八道:“小娘子炖的什么穿肠毒药,香喷喷的,我要吃一碗。” 那妇人这才侧头瞟过来,笑了笑:“还未炖熟呢,你再等等吧!” 潘衍问:“你怎独自一人在这里游船?” 妇人答:“我的丈夫去岸上卖鱼,一直未归,这位爷呀,可曾遇见他?” 潘衍还未开口,燕十八已抢着答:“遇见遇见,还让我带句话把你。” 潘衍不动声色,静看他卖什么关子,妇人抬手掠着鬓发,簪花落在水面也未察觉,只抿唇笑问:“我那相公说什么?” 燕十八道:“你相公说了,他再回不来,让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妇人叹息一声:“我又去哪里找个好人家?” “我呀!我不好么?”燕十八笑嘻嘻站起身,走到船沿边凑近打量。 妇人眼底生波,朝他朝手:“冤家,你若有心意,就到我船上来。” “好哩!” 潘衍心底起疑,燕十八已抬腿跃到那只船上,不由分说一把将那妇人紧紧抱住,只觉弹眼落睛,侠客果真是天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妇人也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一身妖娆白裳把他死缠,突的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勒得人喘不了气。” 他俩翻来滚去,一个仰翻栽入河中,波纹四溅,小船摇摆。 潘衍划起桨掉转船头往回路返,他俩是生是死,于己何干,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眼见到了河岸,才刚刚站起,船身竟剧烈地不停晃动,猝不及防脚底直打滑差点摔打,就听“哗啦哗”水响,稳定心神随而望去。 一只发白的湿手伸出,用力攀住了船椽。 “拉我一把!”又浮首出来,满脸水渍,吐去嘴里泛绿的游萍,是燕十八。 潘衍上前拽住他的手提溜进船央,再往河面寻找:“那妇人呢?” “往生去了。”燕十八拧干衣摆的水:“她的相公死后,便在这里投河溺死,怨气难散,从此化做一把胭脂骨,至晚间幻化害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零章 试剑阿弟迫出原魂 赚银潘衍谋策酒方 潘衍道:“渡化往生乃佛门僧徒课业,你区区一个侠客,岂担得起此等重任。” 燕十八用棉巾搓着发梢水滴,听得这话,笑说:“妖魔精怪专做怪异、勇力、悖乱之事,其中多为生前冤怨痴恶不得而成,我等术士法力无边,捉杀自有能耐降渡,和佛门乃异曲同工,你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儒生,哪里会懂得这些!” 潘衍也不想懂:“天色已晚,就此别过吧!”撩袍往岸上走,燕十八叫住他:“我无处安身,与冯兄相逢是缘,能否去你那处借住一宿?” 潘衍随口拒绝:“家中狭窄简陋,还有姐妹同居,你可住客栈,若囊中不余,南有兰若寺、北有观音庙皆可囫囵应付。”语毕自顾归家,财神街的店铺均已关门,唯有张婆的纸马香烛店还燃着灯。他从巷里偏门进,冯春没上闩,一推便嘎吱开了,现正是秋意渐浓之时,老梧桐树冠稠密,挡去半庭月光,显得昏蒙迷离,另半则如银海皎洁。在庭央摆一张桌,桌上供着两尊牌位,蜡烛,一炉永寿香。 潘衍欲绕过进房,忽有股暗风凌厉而至,他本能地倒后五六步,一缕青寒白光已直逼胸口,不及多想,迅如闪电出手,指骨挟住剑尖又屈指一弹,剑身呲啦啦发出刺耳的颤音,回波强劲,冯春只觉虎口振得发麻,一个翻腰立稳,神情愈发森严。 “你这是做甚?”潘衍不解,而冯春并不多话,持剑欺身近前,招招直刺要害,他不敢怠慢,凝神面对,但见得: 第48页 剑戟森森,戾气腾腾,剑戟森森,耀眼光华如雪练,戾气腾腾,低徊反仰连环踢,那一个穷追猛打,这一个以退伺机,乾坤袋遮天蔽月,掷烛星火焚烧,符咒天女洒花,掀炉灰飞烟灭,这一个当胸狠刺,那一个虎掏后心,躲过的再世为人,撞着的碧落黄泉,正是降妖女相遇心机汉,对手棋逢对手。 总要有个高低结果,数回合后,冯春手腕发软,唇舌干燥,热汗湿透背脊,虚晃一招退到廊前,杏眼圆睁,怒喝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潘衍也停步,面无表情地看她,冷冷道:“不是你的阿弟么?” 冯春气极反笑:“我的阿弟不懂学问、不会武功、吃喝玩乐倒样样在行。你虽与他同样的皮囊,但决计不是他。” 潘衍往踏垛上一坐,还未平喘,这副躯体太虚了,若是从前,两三招即可要人命,何须与冯春缠斗这般久。 他打算开诚布公:“我乃司礼监掌印太监陆琛,死于天顺三年一场皇权争斗中,亡魂穿梭后世,人间已形同炼狱,此叛乱因我而起,也需我来拨乱反正,还世道清明。不知怎地上了你阿弟的身,天意如此,非我人为。”顿了顿,嗓音嘲讽:“若有得选,我直接上那小皇帝的身,何需大费这般周章!” 冯春半信半疑,但观如今,魑魅魍魉在人间出没日渐增多,这是天下大乱之先兆。 正可谓: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左传 她思忖半晌,问道:“你何时上我阿弟身的?” “从昏迷苏醒之刻起。” 冯春想起那枚金丹,神情大变,倏得拔剑指他:“你可是牛腰山上的九尾狐妖?再不滚蛋,莫怪我收你肉身。” “你方才又是符咒又是乾坤袋,连降妖剑都使出来,我不好端端的。”潘衍摇头笑起来:“提起那红狐狸?若不是有个禅僧阻止,我早早把它皮剥了换钱。” “禅僧?”冯春微愕:“法名可是明月?” “你认得他?”潘衍反问,果然佛法一家门。 冯春并不答,只是插剑入鞘,转身回到房中,洗漱更衣,上床去搂巧姐儿,巧姐儿睡得小脸通红,下意识地往她怀里钻,娇软的一团是暖热的,她的心也瞬间柔软起来,却是了无睡意,翻身而起点亮烛台,走到窗前拿针线笸箩,抬眼见潘衍还坐在踏垛上,仰首望月不晓在想什么,此刻冯春的思绪乱成一团麻线,想起不争气的阿弟,觉得换了倒好,否则日后不晓还怎样祸害她,但看着那熟悉的身影驻进陌生魂魄,又百般滋味难喻,这终究不是潘衍了。 掌印大太监,那是什么鬼! 潘衍开始思考怎么赚盘缠上京。说来十分可笑,他从前挥金如土,极尽奢侈之能事,何曾为碎银几两筹谋过,如今却不得不折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把有字迹的纸张递给冯春:“我见酒行有贩卖豆酒、细花烧酒、三白酒还有金华酒和徽州干白,每日买客熙攘,收益颇丰,我这有两条酿酒方子,酿成耗时短,却成色醇浓,香味亦足,麻烦你买材料来,再放在茶馆售卖,应能大赚一笔。” 冯春接过展看,一道松花酒,恰牛腰山马尾松逢最后花时,得粉还算容易,细挫后用绢袋包系,搁进白酒里浸十数日即可成。 另一道酿艺要复杂很多,需的材料更细杂,花费银子也多,若是赔了不赚,这手头可谓雪上加霜。 潘衍看透她犹疑不定的心思,冷笑一声:“此乃宫廷玉液酒,乃我亲自创酿,市面不得见,皇帝老儿吃了赞妙,更况贫民百姓。” 冯春听不得他那倨傲语气,咬牙道:“若是赔了,这些材料钱算你欠我的。” 用过早饭,秋阳温照,她挎个竹篮子拉巧姐儿去粮行,照潘衍写的方子买足白面黄米绿豆酒曲之类,店里伙计应诺空闲时替她扛到茶馆,她又去花露铺子买了大袋花粉,出来见对面好些农人拿自种养的蔬果禽兽在卖,便买了三钱的羊角葱、四钱的白菜,一尾噼啪乱蹦的黄花鱼,巧姐儿一直跟着她,摸摸额头皆是汗珠,便买了两钱的柿饼给她吃。忽听马蹄哒哒声纷繁杂踏而来,抬头望远,十数将兵骑马驰骋官道,常燕熹率先在前,晴天的风如一卷热浪钻进他袖里,在后背及前胸乱窜涌动,如雄鹰展翅欲飞般,气势磅礴。 她不及多想,听见身后有人朗朗问:“这不是春娘子么?”回头看还道是谁,竟是在扬州知府内所见的那位术士少年,名号燕十八。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壹章 偶相遇识出端倪 出巧计卖酒赚银 冯春颇惊奇:“你怎也来到这里?寻人还是访亲?” 燕十八感觉腰间法剑躁动不安,回道:“我等术士,哪里有妖孽作祟,就去哪里,无居无所,飘泊不定。” 冯春也笑了:“看你年纪尚轻,怎讲话这般老气。”又问:“我临行时听衙吏说,你在替张夫人解蛊毒,可有成效么?” “蛊毒虽除,但心魔难除。”燕十八言辞含糊,不露痕迹地瞟向五六步远处,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站在树荫下吃柿子,嘴唇稀黄。 那女孩儿忽然跑到冯春身后,抱住她的腿,探出小半脸,偷看他。 法剑震颤愈发凶猛,似要自己拔鞘而出。燕十八用力紧攥住,但凡妖魔鬼怪幻化成人形,无论美丑幼老,总脱不掉那山野邪魅之气,凡人不知觉,却瞒不过他这等有法力的术士,可这女孩儿却干净通透,竟与人无异。他表面波澜不显,只平静地问:“她是谁?” 第49页 蓦然想起在扬州府初遇春娘时,身边也有个戴钟馗面具的小孩,怪他,当时大意了。 冯春道:“我阿妹,巧姐儿。”又朝冯巧道:“这位是燕大侠。” 冯巧把手里的一个红柿子递给他,嗓音怯生生的:“给燕哥哥吃。” 呸!敢挑衅他...... 冯春笑起来:“我们巧姐儿欢喜你。” 燕十八气笑了,我要这妖孽欢喜...... “后会有期!”他拱手作个揖,朝冯巧冷冽地瞪了眼,转身流于人海之中。 且说这日,天色犹泛蟹壳青,冯春把酿的酒一坛坛装上平板车,桂陇县每逢二郎神生日,都允许县民去二郎庙设棚摆摊进行商品交易,上至珍禽异兽,下至土产草药无所不有,周围镇县的也会拉帮结伙来赶庙会,她打好如意算盘,趁人烟阜盛时,看能否把酒推卖出去。 潘衍拉着车前行,脸色比天还青。他堂堂前朝司礼监宦官之首,竟做起这下九流之举,偏冯春只道没钱不肯雇劳力,且卖酒所得是他进京的盘缠,他不拉,谁拉!也是巧事,恰遇曹胜宋万两无赖吃完早饭,在三街两巷闲来晃悠,遇着忙过来献殷勤:“举人老爷怎做拉车这种糙活儿,由我们来受累便是。”此话太合潘衍心意,他边走边抚平衣裳褶皱,曹胜前面拉,宋万后面推,省却不少力气,脚底也走的甚快。 冯春挎着竹篮,一手牵直揉眼睛的巧姐儿,佯装没看见。 进了二郎庙,做买卖的已来六七成,正选好铺位搭棚支帐摆卖物,有观像测字的、卖皮货的、四季酱菜的、年画版画的、泥佛土佛的,字画书籍的,另有卖绣件、花翠、头面、幞头、各色绦线之类,皆忙得不亦乐乎。 冯春眼观八方,显眼位置都被占去,后悔没再来得早些。忽听有人“冯掌柜!冯掌柜!”的唤她,巧姐儿眼尖,摇着她的手指着喊:“柳妈妈!”果然柳妈站在一棵菩提树下朝她晃胳膊,连忙走过去。 那柳妈的丈夫正在炒热半锅沙子,旁摆了四五桶生栗,堆得高高冒尖儿,她笑道:“我这是风水宝地,昨就拜托庙里和尚帮忙先占住,否则哪里抢得到。” 冯春知她说的没错,此处在二门至三门间,来客烧过香后从一门进边走边看,精神体力皆旺盛,瞧得入眼的便想掏荷包,过了三门往后,腰酸腿软眼花,钱也只剩半袋,甭想再赚他一个子儿。遂谢过柳妈,在她旁边停了板车,酒还放上面,另摊平四方青布,将竹篮里绣的肚兜荷包汗巾子等一件一件端摆周正。 秋老虎余威犹存,太阳出来也晒得人难受,幸得菩提枝叶摇晃遮挡,撑起一片阴凉之地,这正是:庙中有人能办事,大树底下好乘凉。 巧姐儿蹲在地上拾菩提子,颗颗堪作念珠,她不晓哪弄来的细红绳,拈着专心的往绳头里串。 蒸腾的香火青烟袅袅,罩着人头上三尺神明,庙堂深处有和尚在敲木鱼念经,声声隐约随风卷起浮尘。 燕十三仰坐在古樟树桠杈间,俯首紧盯着巧姐儿,这大煞十分了得,连佛门庙堂都进出自由,万不得掉以轻心。 冯春摊前冷落,她环顾四周,怎地皆有人光顾,柳妈的栗子也卖光一桶,就近有个小贩在卖各种花露香油,他的买客最多,涂在手腕试试闻闻,那银钱掏进掏出惹人眼红。 一个妇人过来翻了翻绣品,挑中一片凤穿牡丹的肚兜,听着价格嫌贵,搁下要走,冯春叫住她,咬咬牙卖了。 一平板车的酒,乏人问津。 柳妈那边糖炒栗子的香味四散,有个壮汉买了些,走到冯春的板车前问:“可买一碗酒么?我就着吃栗子。” 冯春打开坛子,舀了一碗递给他,笑道:“不要银钱,送你吃吧!” 那人道谢,端着碗找台阶坐着,边吃酒边剥熟栗子,后又过来赞道:“这酒乃生平从未吃过,我要买两坛回去。”他嗓门颇大,路过的皆听见了,好奇的围拢过来,冯春便让他们先尝,尝过喜欢再买。 潘衍和曹胜宋万坐在树荫下吃栗子,看买酒的渐多起来,潘衍夸奖曹胜:“你寻的那人靠谱。” 曹胜奉承:“是爷你想的法子周到。” 原来那壮汉是唱了一出引客戏,民众多有盲从猎奇之心,潘衍不过借来巧妙一用,百试不爽。 常燕熹和副将曹励也在二郎庙闲逛,他们多在兵器鞍头铺前逗留,曹励相中一柄弯月刀,握在掌中试练,常燕熹看见书籍图画铺子在卖羊皮地图,他拿在手中细看,绘尽天下布局,原来这种庙会也能买得好物。有两人抱着酒坛从身旁经过,其中一人道:“这酒的味道平生未曾吃过。”另个人颌首附和:“隆胜酒庄的三白酒,在此酒面前也大为逊色。” 曹励拦住他们问:“什么酒值得这般夸赞?”那俩人笑道:“你自去买来吃就知。”且指路道:“并不远,瞧见那棵菩提树么?就在那里,再晚些就卖光了。” 常燕熹已随望去,竟是冯春站在板车前,板车上的酒仅剩五六坛,她正和一位锦衣华服的爷们凑近说话,不晓在嘀咕什么,笑得花枝乱颤。 没半点妇人该有的矜持模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贰章 卖酒买酒酒里乾坤 春画画春春内藏秘 和冯春说话的是隆胜的掌柜张大发,有意长期购进她的酿酒在酒庄买卖,赚取其中差价。 第50页 俩人相谈甚欢,冯春又叫来潘衍,潘衍不感兴趣,敷衍两句便走开了。 那张大发晓他刚中举人,也暗存攀附之心,是而出手愈发豪气,当即预付五十两银作为订金,余后的事皆好商量,冯春收下沉甸甸的一封银子,内心狂喜,面若春风,不经意抬头,望见常燕熹和曹励由远渐近而来,再观常燕熹神情冷淡,浑身透满不容亲近的凛凛威势。 算罢!老娘今儿走运,惹不起你总躲的起。 她朝曹励献殷勤:“曹将军可要替夫人买些什么?”拿起一叠肚兜一件件掀给他看:“皆用的是上好绸缎,你摸摸可丝滑?花样也是我亲自针针绣的,这是凤穿牡丹、那喜鹊登枝,还有鸳鸯戏水......” 曹励颧骨暗红,清咳一嗓子:“我不过二十年纪,至今未曾婚配,也无姐妹,实在用不上这些。” “二十?”冯春打量他笑说:“曹将军生的老成......”又拿起个石青江崖海水纹的荷包:“这个系在腰间也别致。” “武将不戴细软之物。” “汗巾子总需要。”她不气馁。 “武将只用白绫汗巾,无需这般花花洒洒。”曹励见她热情着实难招架,遂看向常燕熹:“二爷要么买个两三件.....送给鸣月姑娘?” 语未毕,正对上常燕熹犀利的目光,唬得迅即调转话题,指着酒坛问:“方才来时听闻许多人夸你的酒香,没想到冯掌柜不但会泡茶,还会酿酒!我能否尝一碗?” 冯春抱起最后一坛递给他:“也没余的了!权当感激曹将军在扬州对我和巧姐儿的多加照顾,送把你吃,不嫌弃便好!” 曹励道谢接过,闻得旁边栗子喷香,想买些来佐酒,哪知还在翻炒,需等须臾,他瞟眼常二爷可有不耐烦,面无表情猜不透,大马金刀地站着,却也没有调头就走的意思。 那就......再等等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常燕熹翻起面前一撂肚兜,冷眼旁观,简直不能入眼:“粗制滥造!”还敢死缠烂打迫着曹励买! 冯春抿抿嘴唇,敢情常二爷的癖好一点没变,还是只欢喜大红肚兜,再绣幅春画儿更加好了。 这边心思百转,就听有人唤她名儿,随声望去,是妓儿陈小云摇摇摆摆走过来,手里揩帕子擦着额面热汗,朝她叠声抱怨:“你在这里让我一路好找!”又凑她耳畔嘀咕:“我的恩客欢喜你绣的肚兜,要有春画的,买十多件回去给妻妾们,可有么?” “有有有!”冯春自认今儿真是天降财神,稍后定要去烧高香一炷,辄身在蒌子里翻找,找出十件来,再没多了。 陈小云接过掀开细看,忍不得嗤嗤作笑。 一只大手突然横过来,陈小云迅速闪过,直觉要骂娘,定睛再看那人,唬得筋骨酥麻,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妓儿,此时倒语不成句:“常常常大人,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你你你若要, 我我我......” 明摆着要拱手相让。 冯春岂容煮熟的鸭子飞了,利索的从陈小云手中抽下一件,再推她一把:“还不走么!” 陈小云反应过来,从没见跑得如此快过。 冯春把那件塞进常燕熹的掌心里,压低嗓音说:“这可不随便卖的呢,现送把常大人!有感您借银之恩!” 常燕熹展开肚兜,目光倏然深邃,揉成团笼进袖里,额上青筋不自觉跳动。 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明媚容颜,眨巴眼儿秋波暗送,笑容轻浮,前世里那狠心无情的女子,和面前市侩庸俗的孀妇,实难合成一个人儿。 他心底莫名起了焦燥,转身就走,曹励恰买好栗子,提着酒坛,匆匆追上那条背影一道而去。 潘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燕十八从树上跃下,走近坐在台阶的巧姐儿,巧姐儿眼前一黯,仰头见是他,高兴极了,把串好的菩提珠子扬了扬:“燕哥哥,送给你!” 燕十八岂会接过,微俯身凑近她的面庞,怒瞪咬牙道:“妖孽,乖乖随我走,或许还能饶你性命,否则抽筋扒骨,让你魂消魄散,永世不能超生。” 巧姐儿笑嘻嘻看着他,忽然爬起来,拍拍衣上沾的尘灰:“我找阿姐去!”蹦蹦跳跳地跑了。 这场二郎神庙会直至日落衔山方才结束。 常燕熹和曹励打马回宅,唐管事已在厅内备下酒菜,曹励把坛酒递给他:“温一下来吃。” 俩人坐在桌前剥栗子等酒,曹励问:“二爷打算在桂陇县还耽搁多久?兵部催讯不断,再不回京,怕是要等来皇帝的诏谕。” 常燕熹沉默不语,他十分了然京城的局势,起身走到窗前,这正是:林中听风,楼上看月,灯前拭剑,无论我有意无意,舟中看霞,城门看雪,烛下看美人,难管我有情无情。 唐管事送来温好的酒,曹励把酒倒满两盏,常燕熹回来坐了,接过盏吃了口,眉心猛得一跳,神情微愕。曹励问怎地,是言过其实了么,举盏一饮而尽,再回它的余味,稍顷咂咂嘴:“好酒,从未吃过如此佳酿,春娘着实了得!” 常燕熹再吃过一盏,忽然淡道:“回京也就这几日便可启程。” 待他俩吃完酒,各自回房洗漱歇息,常燕熹躲卧床上,虽有些酒醉却并无多少困意,窗外起风了,树影缭乱,他想起什么,从袖笼里掏出那片肚兜,摊展来,觑眼闲看,那春画儿绣的是老汉推车,这毒妇越活越俗不可耐.....配色倒鲜艳,简直栩栩如生,确实绣的精致......潘莺的绣艺无人能比,他忽然挺身坐起,把香几上的羊油灯取来举高,双目炯炯地仔细端详那幅画儿,终于晓得怎么越看越觉得哪里相像。 第51页 活见鬼了......那男子臀股处和他一模一样的地方,均有颗红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叁章 春娘细说红兜弄情 二爷拷问酿酒来祸 冯春盘腿坐在灯下正拿戥子称银子,听见有人叩门高喊:“冯掌柜在么?”嗓音熟悉又不甚熟悉,她随手捞来针线笸箩倒扣住,下榻去拉闩,就见唐管事的轿子停在台阶外不远,跟随小厮打起轿帘,她上前笑问:“是什么风把您老吹到这里来?” “夜游神吹的我来。”唐管事道:“常二爷命你过府见一面。” 冯春眼神烁了烁:“现可没银子还他,见也是白见,何苦去自讨没趣?” “我们二爷独不缺的就是银子。”唐管事嗤笑一声:“让你去就去,胡来掰扯些什么。” “有唐管事这句话心就定,我洗把脸梳个发髻再换身衣裳,周周正正的去见常大人。” 唐管事得了话,一荡帘子垂下,吱嘎吱嘎踩着夕阳余晖走了。 冯春直至轿影模糊,又略站了站,回身见潘衍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巧姐儿追着只通体雪白的猱狮狗往巷里跑去,她回到房中洗漱,梳元宝髻,插一枝点翠莲花簪子,面抹薄粉,唇抿胭脂,穿件藕荷洒花绸衫,荼白裙子,十分的清灵水秀。 常燕熹欢喜她这样妆扮......冯春透过铜花镜怔怔看着自己,半晌后重换一身玫瑰红,再把粉抹重,唇抿浓,去茶馆交待柳妈伺候弟妹用晚饭,自去街上招了一乘小轿,直抬到常府的门前。 常燕熹才练过剑,浑身皆汗气,正掬水洗漱时,听下人禀冯春已在前堂等候,仍不缓不疾地换身宝蓝直裰,踏进前厅时,一眼便见她红艳艳似团火坐在椅上,他鼻间嗅到难闻浓烈的脂粉香,这毒妇是越活越俗不可耐。 冯春等的心烦意乱,终于听见打帘声,纵然他姗姗来迟,也只得陪笑起身见礼,懒得迂回曲折:“常大人寻我来不晓所为何事?” 常燕熹撩袍而坐,唐管事奉来茶水,他吃了两口,忽从袖笼里掏出那大红肚兜,往桌上一拍:“冯掌柜,你好大的胆!” 冯春被他唬得一个惊睁,上前拿起肚兜展看,没瞧出什么大逆不道来,抿起唇说:“大人不是最欢喜这样的么?” 常燕熹紧盯她半晌,忽然嘴角慢慢噙起,语调难得显出些许浪荡:“冯掌柜怎知我最欢喜老汉推车?” 冯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耳根不由暗自烫红,悔失言,说道:“大人误解我了,我意本指,床帏鸾帐之内,妇人发散如墨,蛾眉明眼,面娇体香,肉白胜雪,偏着这片红绡春画抹胸儿,试问哪位爷们见了,不魂消魄荡,爱难释手呢!” 常燕熹沉笑:“冯掌柜还有讲荤话的本事,若与你同床共枕,想来一定热闹的很。”他又道:“你既然这般了解男人,那臀股间有红痣的可难寻觅。”用力一拍桌案:“你老实招认,肚兜春画里的男人,可是绣的我?” “允大人臀股长痣,就不许旁人长么?还有这种道理!”冯春抑住怦怦心跳,嗓音发干道:“那是我早逝的夫君,我想念他,不自觉就绣上了。”说这话时,她不知怎地,竟莫名的难受起来。 常燕熹一错不错细量她的神情,心底窜过一抹懊恼,酒后果然易失智,他以为......以为她...... 这世间能重生者有他已是大罕,怎还能肖想其它! 抬手持壶斟茶,茶叶在水中展摆,他语带一抹嘲讽:“你们倒恩爱!”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冯春叹了口气:“我不念他还念谁呢?” 好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这样地可恶。 他俩前世情份岂止百日......常燕熹目光愈发阴沉,心肠硬若磐石,可恨的毒妇,这一世他独不会让她好活。 他命唐管事将那坛酒捧进来,再问:“你仔细地看,可是在二郎庙赠送曹励的那坛!” 冯春看过称是,且道:“这酒大人若喜欢,我再送你两坛来吃。” 常燕熹语气平静:“这制酒的方子你从哪里得的?” “不便告知!”她顿时警觉起来,问这作甚,非奸即盗! 常燕熹冷笑一声:“你可知这酒是十二监秘传酿曲,专供宫内皇帝筵请众臣饮用,市面从未流传过。” 冯春怔住,继而心惊肉跳,逞强道:“市面酒味大差不厘,大人认错亦有可能,倘若您能说出这酒酿曲法,我才信服。” 常燕熹淡道:“恰也巧合,十二监的陈公公与我有些交情,曾聊起此酒酿造之法,乃前朝奸宦陆琛所创,需白面百斤、黄米四斗、绿豆三斗,豆磨去壳,壳浸水听用,黄米磨粉,添面饼豆末相和,再......”他顿了顿:“还需我再说下去么?” 冯春脸色发白,她心知肚明售卖宫庭御酒的下场,那可是杀头的死罪。 突然想起潘衍对她坦白,他的魂魄曾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名号陆琛..... 明知此酒乃宫中独有,却写方子让她酿造售卖,陷她于这等难堪境地,究竟包藏的是什么心思! 她思绪纷繁,默了片刻:“大人不是问我这制酒方子从哪里得的么?” “哪里得的?” “是我阿弟给的方子!”她一咬银牙道:“隔行如隔山,若论起茶来我还精通,论酒则是十窍通九窍,我哪晓它的出处,早知乃宫庭御酒,打死也不敢酿,更妄谈售卖!” 第52页 常燕熹心底颇意外,前世里便知潘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无奈潘莺对这阿弟却十分上心,闯过几次大祸,都由他出面摆平,后他被下诏狱及发配烟障之地,这也是被弹劾的其中原由。 怎么?!这会倒大义灭亲了!他表面不动声色:“那可是你的阿弟!” 冯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只有阿弟,还有个体弱多病的阿妹。若我替他背罪,死的便不只我一人。” 常燕熹沉吟稍顷,即朝唐管事吩咐:“让曹将军带兵前去富春茶馆,将潘衍请来这里!越快越好,不得耽搁。”唐管事领命退下。 且说潘衍背起收拾好的包袱,去房里将倒扣的针线笸箩掀开,把银子一股脑收进袖里,看天色要落大雨,随手拿把油纸伞,直奔柳叶渡口而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肆章 潘衍背情逃遁被捉 燕熹厉色审讯有求 有谚曰: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潘衍在二郎庙时看见冯春把酒赠送曹励,晚间又被常府管事叫去,便心生不祥,他倒不惧曹励这个小将军,而是与之携行的常燕熹。 常家乃钟鸣鼎食之族,随老皇帝打下江山,世代享受福荫,他曾和常燕熹祖辈在朝堂尔虞我诈过,勿看是个马上耍大刀的将军,心机比他府中九曲桥还弯弯绕绕。那常燕熹秩品二品,不说旁的,每年元旦朝会必入宫赴筵,这酒多数吃过。贩卖宫庭御酒可不是闹着玩的,认真追究起来,死罪难逃。 他斟酌再三,打算收拾包袱拿了银子跑路。至于冯春和巧姐儿,他前世里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在宫中旁观皇子们明争暗斗,不知什么是血浓亲情,早已经习惯凡事谋算必先明哲保身,虽穿越附上这个叫潘衍的少年郎,无端多了一对姐妹,但与他是不相干的。 他出门乘轿直往柳叶渡去,渐听得运河水哗哗流淌之声,撩帘朝外张望,岸边泊着大小船支随波摇摆,脚夫还在马不停蹄卸货,夜市铺子开始张罗,几个妇女蹲在路边洗一脚盆猪肠子,骚臭味儿随着滚水噗噗溢出来,朝路中央漫去。 潘衍暗悔上次如若果断的离开,也不会有今朝这些烦恼事。他去船家那里打听,还是得等寅时才有往京城的货船,便寻了家有些气派的客栈住下,房间还算干净,问伙计要了热水盥洗手脸,再半卷窗帘,秋风细细,闹声嚣嚣,街市亦是一条长河,从棚下透出晕黄的光亮,可见人影憧憧,香气四溢。 他想起冯春和巧姐儿,此生是不会再见了吧!听有人叩门,伙计送来一壶绿杨春,一碗热腾腾的排骨面。他吃完面,喝过茶,自去铺上歇息睡了。 潘衍不晓睡了多久,竟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披衣开门,恰见伙计匆匆过,叫住他问何处喧哗,伙计答道有官吏来搜房,似在寻什么人。 他略沉吟,迅速穿戴齐整,将包袱往肩膀一搭,拿起油纸大伞,出了房,且不往正门去,打听到偏门的位置,在厨房后面有条幽暗湿漉的阴沟,皆是潲水酸臭味道,他摒住呼吸,小心行走,终至偏门前,抽掉闩,哐珰拉开,一片黄澄澄的亮光刺得他眼目闭了闭,方才睁开,但见十数将兵或举或提着灯把门外围的水泄不通。 曹励坐在马上,拍掌笑问:“冯举人怎在这里?又要往哪里去?” 潘衍虽被抓个现行,却也面不改色,只道:“在家中宿的烦了,来此清静清静,清静够了自然再回去!” 曹励又问:“怎还背着包袱,倒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潘衍冷笑道:“背包袱就是远行?我吃颗枣儿就要种枣树?拣根木头就要盖房?听到风声就要落雨?看小姐两眼就要娶她?中举人就能做阁老?你还惯会想的,曹大人!” 曹励也不恼,微笑道:“不管怎地,常大人命你过府一叙,请吧!” 一乘轿子两人抬到潘衍面前,潘衍没再多话,撩帘俯身坐将进去。 常燕熹坐在灯下看书,手前摆着酒和两碟花生米及红枣。曹励率先进来:“二爷料事如神,那冯举人,果然是个不走前门爱走后门的。” 常燕熹觉得这曹励是有些才能,就是不太会说话,他淡道:“夜已晚,曹大人请回房歇息!”命人领潘衍进来相见。 潘衍入房,但见陈设虽简却都是难得所见贵重之物,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博山古铜炉烧着袅袅沉水香,黄花梨天然几上横摆着一柄青龙剑,常燕熹坐在小八仙桌前,听闻动静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他。 潘衍也不慌张,近前拱手作揖,说道:“不知常大人唤我来所为何事?” 常燕熹持壶斟了两盏酒给他吃,他也不客气,端起一饮而尽,唇齿留香地称赞:“好酒!” “岂能不好!”常燕熹嗓音清冷:“此乃宫中的御酒春上春,非街坊市巷中的酒坊所卖能媲美。” “原来如此!”潘衍颌首,一脸的恍然大悟。 常燕熹看他装傻充愣的样子,心底暗生几分诧异,前世里潘莺的阿弟混是混,但到这般田地却很识实务,只怕早已抱住他的大腿跪地求饶了,这会倒哪来的骨气。月移花窗,懒得再和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此酒乃你阿姐在二郎庙售卖之物,赠于曹将军一坛,我俩晚间对饮。他秩品不高,未曾赴过宫筵,我却是一尝便知它的来处,宫庭御酒,敢问冯举人,你可有话要辩?” 第53页 潘衍镇定回话:“我也不知!你要么问阿姐去。” “你也不知!你也不知!”常燕熹冷笑一声:“你阿姐我已审过,她说......”微顿了顿:“这方子是从你这里所得!” 潘衍笑道:“无凭无据的,做不了数!” “无凭无据?!你来看!”常燕熹从袖笼时取出一张纸摊在桌上,他凑近边量,竟是初时给冯春写的酿酒方子,记得她随手扔了的,没想到啊,竟还完好无损保存着,这次算他输!索性大方承认:“酿酒方子确是我撰写!不过为赚取碎银几两,好进京参加科考!” 常燕熹一拍桌子,嗓音颇严厉:“你可知贩卖御酒该当何罪?还想什么科考!” 潘衍笑了笑:“常大人也不必和我兜圈子,都是有眼力见的人,你打算让我怎样将功赎罪,直说便是!”已经看透,如真要治他的罪,既然手握实证,进房之时便可擒捕,哪还有耐性和他废话这般多。 冯春回到富春茶馆,见巧姐儿也和街上的玩伴看耍猴戏归来,满脸淌着热汗,遂拿帕子替她擦拭:“到底是你看猴戏,还是猴看你戏?” 巧姐儿不管,在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两块龙须糖来,一块给阿姐,一块攥在手心、跑进房里里外外的找哥哥。 冯春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快步进房内,见桌上的针线笸箩仍旧倒扣着,暗松了口气,走近伸手掀开笸箩,顿时脸色大变,底下空空荡荡,数两白银不翼而飞。 巧姐儿四处找了一圈,怏怏回到冯春的身边,瘪瘪嘴儿想哭且忍住:“哥哥又不见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伍章 怒阿弟斥行不端 还酒钱遭逢调戏 冯春心底百转千回,默了稍顷,摸摸巧姐儿的头发,微笑着问:“饿了么?” “饿!”巧姐儿瘪瘪嘴。 替她擦干眼泪,冯春温声道:“我去升火做饭,你往柳妈妈家讨些生姜蒜头和葱来,炒虾给你吃。” 巧姐儿立刻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出门去了。冯春直到她的影子完全不见,才凝眉冷目没了笑容,转身走进厨房,坐到灶前点燃茅草塞进膛内,待亮光腾腾,又添了两块木柴,不会儿,噼噼剥剥的响声闹,火舌猛舔着漆黑锅底,米饭的清香缓缓蔓延开来。 她回家路过状元桥,在河岸渔夫那里买了一碗青皮小虾,等饭熟时拿着剪子清理虾须和脚,思忖潘衍房中衣裳皆不见,定知东窗事发,一不做二不休,拿着酒庄的订金逃之夭夭了,全然置她和巧姐儿生死于不顾。如今酒也不能卖,除欠常燕熹的银子,那些酒庄的钱该如何凑齐还他们,皆是燃眉之急,迫得她无路可走。 忽然一滴滴鲜血染红了虾子,疼痛生起才恍然回神,竟剪破了指尖,她含在嘴里嘬了几口,用绢帕把伤处裹了,切姜剁蒜剥葱,把虾往滚油锅里一倒,巧姐儿也回来了,柳妈还多送一包糖炒栗子,她抓一把揣在袖里,坐在茶馆门前踏垛上,乖乖剥栗子吃,看到熟识的人经过,就问:“看到哥哥没?”纵然都摇头摆手,她也没气馁。不远处,燕十八坐在馄饨摊前,目光炯炯地朝这边望来。 残阳衔山,流霞吐火,转瞬天暗风骤,桐阴一院。 潘衍被将兵亲自送回茶馆,已近午夜,整条财神街除去纸马香烛店还开张,皆关门下帘歇息了。 茶馆门未阖,似在等他归来,潘衍回首,见那些将兵并未离去,恐他又趁机溜走,嘴角噙起一抹讽笑,推门而入,再闩上。 有诗证此时荒凉的景致:鸟栖幽梦远,只在数尺窗纱,蛩递秋声悄,无言一龛灯火。 他脚才迈进槛,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迅疾掷来,警觉的把脸一偏,从颊边堪堪擦过,顿时火辣辣的,用指腹缓缓一抹,再看是血的红。 这冯春看来是气狠了,幸得他身手敏捷,换个半吊子来试试,不死也残。 他看冯春又拎起桌上一柄菜刀,连忙掏出包袱里的一封银子朝她扔去,嘴里道:“皆在这里,未动分毫。” 冯春伸手接住,凑到灯前细数,确定无误后,方抬眼冷冷看向潘衍:“你现可以离开,来去自由。” 潘衍撩袍往椅上一坐,厚起脸皮来:“我能哪里去!这副皮囊总还是你阿弟的。” 冯春拿起菜刀继续剁肉馅子,头也不抬,冷声道:“我从前当你血亲,为你做什么都甘愿,独闯花满楼将你解救;博命取狐丹给你续命。为奴赴扬州替你赎身,你衣冠穿戴、饭菜吃喝、笔墨纸砚、入塾贽礼哪样不是我打点,可你呢!对我的艰难视若无睹算罢,竟构陷我盗卖御酒,你恩将仇报,窃银逃夭,若不是常大人遣将兵捉拿,你怕早已私挂一帆风,夜行千万里了!” “你可想过我被治罪,巧姐儿怎办?她身骨娇虚,终日名贵药材吊命,我若去了,她岂会独活!”愈说愈是怒从心头起,冯春攥紧刀把,刀刀透过肉泥剁在菜板上,夜深人静,这场景颇为骇人。 潘衍到底理亏,难能低头认错:“确是我考量不周,原以为这偏僻江南小镇,无人能识酒味,赚够盘缠和欠银就收手,也算天地庇佑,神鬼不知。哪曾想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只能说流年不利,岁月把人欺。” 冯春再难信他鬼话,暗忖谁不晓宫里的太监一肚肠坏水,尤其他这样的大太监,前世今生没见几个好的。懒得搭理他,端起一盆肉馅往厨房去,洒姜末葱段添酱油,搅拌均匀用罩子笼上,抬眼见潘衍跟门神似的守在那里,依旧不理,径自回房洗漱就寝,但心境终是平静了许多。 第54页 潘衍知冯春恨他,无论说什么只会激起她的一身反骨,还需从长计议!他回到房里,倒卧床榻,只觉浑身舒泰,阖眼暗自筹谋,窗外细细簌簌的,夜风声、树摇声、煎茶声、鸟咕声、雨滴阶声,灯掐芯声......隐隐在耳畔,又似在远方,他眼前朦胧一片,忽听嘻嘻地稚童笑声,一个愣怔睁开眼睛,巧姐儿起得早,正蹲在门前逗猫玩,听得动静,想来哥哥醒了,乐颠颠跑到床沿来,一把抱住他的胳臂:“哥哥,哥哥!” 潘衍的心底浮起一缕难以深究的喜悦,无论他多混蛋,唯有巧姐儿待他始终如一。从袖里掏出一颗桂花糖,剥开喂进她的嘴里:“甜不甜,哥哥好不好?” “甜,哥哥好!”巧姐儿眼睛闪闪发亮。 潘衍淡淡笑了! 一夜风吹雨打满地焦黄,龙爪菊花绽。 冯春拿了银子去退还酒庄,虽有怨辞话一二句也就算罢,最后到了隆胜,想起那掌柜张大发是个豪气之人,断不会将她多加难为,这有谚曰: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偏就那张大发听明来意,变脸道:“冯掌柜岂能言而无信!说好的生意经,我五十两银也慷概支付,怎一夜间就变卦。我断然不允的。若你执意如此,要么多偿我二十两,要么把酒方子给我!否则我们唯有见官去!” 冯春咂下嘴子:“张掌柜表面看像尊佛,却是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见官就见官有甚怕的!我又没讹你银两,又没少还你,不过天时地利人不合,不想卖了,又何罪之有,且那酒方子出了差池,卖把你吃出人命,你这酒庄子怕是不想活了。” 张大发见唬不住她,遂笑道:“我还有一提议,你若允肯,前仇旧恨一笔勾销不提,我还会帮衬你茶馆营生。” “是什么提议呢?”冯春不露声色。 张大发凑近他低语:“春娘子样貌倾国倾城,老夫仰慕多时,你若肯于我效仿鸳鸯,这五十两自拿去开销度日。” 想跟她睡?冯春眼若深潭,噗嗤笑起来:“你家河东狮若晓得,该怎么办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陆章 混指妖童皆不怕,色字头上一把刀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怕她作甚?”张大发揣颗风流胆来抓她的手,冯春端着茶盏,右指尖拈起在水里向他一弹,水溅进他的眼里。 “唉哟!”张大发揉眼欲发火,却见那美人似笑非笑,容颜娇俏,像钩子把心勾得痒痒,遂板着脸道:“你应晓得我在桂陇县,上除去常家和官衙,论身家财富还能有谁与我争锋?若不是我睁只眼闭只眼,你那富春茶馆能开张至今时?我晓得你此时最缺的就是银子,勿要不时抬举!” 敢威吓她!冯春压抑心底的愤怒,假意含笑道:“这里人来人往,被谁瞧去,你无所谓,我的脸面可无处搁。”媚眼一斜,压低嗓音说:“你晚间到财神街来,我的左邻张婆的香烛纸马店,在巷里有个后门,你推门进去是个闲置的小房间,夜半子时在那等我。”又切切交待道:“就你自己来,勿要人多嘴杂吵扰了清静。” 张大发喜上眉梢,忙不叠地应承,又涎脸说了好些骚话,冯春笑着只听不语,坐了一歇,指还有事,扬长而去了。 潘衍一早见冯春揣着一兜银子出门,知是还订金,不晓要受什么磋磨,心底淡泛愧意,帮着柳妈烧火,倒把火生灭;那就往壶里添茶叶,又被柳妈嫌太多,再提壶给来客斟茶,总泼到盏口外,柳妈嫌他手笨,让他爱哪哪去,莫在这里捣乱。 潘衍只得靠窗而坐,任阳光穿透手指缝,想他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敢这般轻慢他的早已坟头草青青,这柳妈,看来不想活了。 这正是: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 巧姐儿来拉他去街上看杂耍,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巧姐儿蹦蹦跳跳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慢悠悠跟着,享受秋日最后一缕温良。路边有位算命先生拢袖站着,胳臂搭着“天仙神数”的招牌,朝潘衍点头微笑:“芦花两岸雪,烟水一江秋。想人生能有几几?参透天语,了达地意,容我替你解命析运,早知早打算!” 潘衍未曾理会他,倒是回头看了看,巧姐儿蹲在鱼行门前,掐浅抱盆里鱼尾巴玩了会儿,又继续往前走,拐过路口,便是熙攘闹市。 那杂耍正值火热处,走索、立竿、吞剑、弄瓮、壁上取火、仙人吹笙,各种花样眼花燎乱,不止行人止步,连货郎生意也忘做,看得目不转睛。除却拍手叫好声,还听得往笸箩时洒钱哐铛响,巧姐儿往人缝里钻,转瞬没影了,潘衍见旁边有茶担子,要了壶茶,坐在树下吃着。 忽觉有人往他身旁一坐,偏头看,原来一直跟着他的,是燕十八:“你怎还在此地逗留?那大煞还没降服么?” 燕十八也要了壶茶,吃口道:“大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是不降,时机未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潘衍笑了笑:“你是指我?” “不是!”燕十八伸手指向跑过来的巧姐儿:“妖孽,哪里逃!” 潘衍暗松口气,踢腿踹他一记:“别看谁都是妖孽!这是我嫡亲的小妹。”招手让转身要跑的巧姐过来喝茶。 巧姐儿怯生生的走近,抱住潘衍的脖子躲到他身后,从耳侧偷看燕十八。 第55页 “瞧,她见我已骇怕。”燕十八面容严肃。 潘衍不以为然:“有甚惊奇!我这小妹素来胆小爱哭,除常燕熹外,见谁都如此。” 燕十八摇头:“无知!那常燕熹乃一员武将,阳气厚重,正为她需索,自然主动亲近。”又郑重道:“或许这副皮囊是你小妹无错,但早已被极凶妖煞占据,日久修炼成果,残忍无情,必杀人取命生成大患,你与你长姐皆逃不过。”他把剑抽拔半截,剑身染满血渍:“这法剑素来青白,唯见她泛浮妖红,呯然乱响,足见其乃真凶大恶,我焉能放过她?” 潘衍半信半疑,看着巧姐儿只是沉默,巧姐儿似也察觉到什么,不安地拽他衣袖:“哥哥,我要回去找阿姐,我要阿姐。”瘪嘴要哭,眼里泪花花。这哪是真凶大恶的样子。 “妖孽,勿要扮可怜迷惑世人。”燕十八低声怒喝:“你今既遇我燕十八,便是你的劫日,乖乖过来受死。” 潘衍烦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也没闲心吃茶了,站起身往回走,巧姐儿跟在他身后跑着远了。 且说当晚的天气,有好事者编出一支《挂枝儿》:光阴速,岁月紧,一日过三季,晌时如花开春暖,昏时深秋霜近,夜时冬风傲杀,凛凛寒意,终难敌劫色猎艳的一片心。 张大发的马车停在街边,睁睁看着店铺渐次关门下帘,只待子时穿过里巷,入得那空房内与春娘行鱼水之欢。 今晚也是凑不巧,张婆的纸马香烛店分外吵闹,城西剃头匠病死了,他的发妻带着孩子坐在门前边哭边折锡箔元宝,也不惧夜凉。大抵穷够一生的缘故,她们折了两大箱还不够,又开始折第三箱。 她们在这里慢条斯理,不晓那头是心急如焚。 好容易折够三箱方才抬上平板车拉走了!张婆子打着呵欠放下门板,不多会儿,缝隙间透出的亮光也黯淡下来。 张大发早已等的不耐烦,全凭那一颗色心吊着,待见街市黑漆再无人烟,他跳下马车钻进里巷,依冯春所说寻到香烛纸马店的后门,用手拭探性轻推,就听嘎吱一声,竟然真的门开了。 他顿时精神大振,前后脚踏进去,因无灯,摸索往前行,一面春娘春娘地唤,没得回音,就听身后咯噔一声,急转身看,大开的两扇门被人从外面关紧,他不由慌神,忙跑过去,不晓被什么绊倒,双膝摔得生疼,却也难顾及,大力将门推晃,被人用铜锁锁得牢实。忽觉屋内比方才亮堂了些,原来这后房和厨房相连,张婆点灯烧火做饭,亮光从窗户纸透射过来。 这张大发开始打量四周,不看不知,这一看顿时唬得魂飞魄散,但见一口沉实的乌木棺材,阴森森靠墙搁着,两个纸做的孩童伫立两侧,白面红颊,穿着花绿,似笑非笑地瞪着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柒章 张大发诫惩色心 冯春娘割血救妹 张大发无处求生,正不知如何是好,抬头望向那透黄光的窗户,顿时如得珍宝,连忙上前戳破那窗纸,果然见得:壁上挂灯,墙角堆柴,灶里添火,锅内冒烟,老妪独坐,发鬓生霜。他便大声喊叫:“救我,救我!” 那张婆年岁渐老,耳有些背,且柴火噼噼啪啪,水声咕嘟咕嘟,纵然听见,也只自言自语:“莫不是外头打雷?”起身往房外去看,昏月一轮,星斗几颗。 张大发见那老婆子竟往外走,急得直挠窗,不会儿她倒返回,愈发卖力叫喊,仍不得回应,婆子煮熟馄饨,慢腾腾捞起来,就听得前屋有人拍门,连忙端着碗走了。 张大发心如死灰,缩在离棺材最远的角落蹲着,抱肘取暖,不知怎地,那两纸做的孩童忽然倾倒于地,把他唬的去了半条命,更不敢上前扶起,闭眼暗念阿弥陀佛,只期盼天色早些清亮,哪想这深秋的天,夜本就长,四壁又冷若冰窟,半夜冻醒,听得棺材那方窸窸窣窣声不断,不知是尸变,还是鼠动,想因一时色起,而遭此大罪,气悔交加大哭起来,这正是:平生一滴泪,直落到黄泉。 好容易挨捱到早晨,那剃头匠的发妻和孩子来提棺材,婆子才把后房门打开,一众哭哭啼啼涌进房内,张大发怕被人瞧见,躲在门后,待趁其们转身不备,方一径跑出房往家去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巧姐儿回家后就一直要冯春抱,趴在她肩上沉沉欲睡,冯春摸她额头滚烫,抚过后背已经湿透,顿时大怒,朝潘衍叱问:“你带她去哪里了?让她病成这副模样!” 潘衍也奇怪,出去看杂耍时还好端端的,怎说病就病了!但见冯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倒像是他把巧姐儿怎么地似的,顿时冷笑一声:“不过是在街头看了一下午杂耍,你以为我能将她如何!”虽这般说,蓦得想起燕十八,难不成...... “以后小妹你勿要多管。”冯春狠声放话,抱起巧姐儿往房里走,搁床榻上,盖好被褥,再从桌屉里掏出一包药来,撅了根参须塞进阿妹嘴里,将其余各样抓把丢进罐子里,跑去厨房熬煎,浓浓煎了一碗苦汤回房,因着烫摆在桌上放凉,又去打来温水替巧姐儿洗漱,换了衣裳。见她小脸烧红已没有神智,走到苦汤面前,伸出手腕,拿刀片用力一划,殷红鲜血哗的蜂涌而出,颗颗滴落汤中,再用绢帕把手腕包裹系紧,潘衍悄无声息站在不远处,看到此时此景,也不由愀然变色。 第56页 冯春端起碗走到巧姐儿跟起,扶住她的肩膀慢慢喂进她的嘴里,她早已习惯,也知只有喝下汤药才能见好,虽是腥苦难当,仍乖乖的一口一口吞咽,直至吃尽,但紧阖的双目还是流下泪来。 冯春温柔的亲吻她的眼睛,轻轻说:“睡一觉就好了!”荡下纱帐,吹熄油灯,拿着碗走出房,潘衍立在门口,她并不吃惊,晓得他都看见了。 潘衍瞟到她手腕的帕子被血浸透,也是个狠人,割的那样深.....肃然问:“巧姐儿生得是何病?要以血伺她?” 冯春本不愿搭理,但总算摸清他现在的性子,若不讲明,还不知要生多少事端,遂往明间走,简短道:“她这病胎里带出的。”进房里取出止血药粉,解了绢帕,直接洒在伤处,潘衍再问:“巧姐儿这病多久犯一次,每次都要掺血喂么?” “道不准,说犯就犯。”冯春蹙眉忍痛,绢帕不吸血,取了棉巾裹紧。 “若不吃血,她会死么?” 过了半晌,冯春才淡淡道:“会吧!” 巧姐儿曾死过一次,她经人指点,在鬼门关生生把她拽了回来。 潘衍拎过一把椅子转个方向,把袍子撩起跨坐而上,语气颇为正经:“我有事要同长姐商量。”也不待她问,继续道:“离还常燕熹银子期限将至,我白日里翻过茶馆帐薄,前景堪忧,不知长姐有何打算?” 冯春听闻冷笑:“我能有什么打算?我的银子替你酿酒都造完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大不了用我和巧姐儿的命还他!” “长姐莫说气话!”潘衍总算有些良知:“酿酒风波确是由我生起,是我大意了。我如今倒有个对策,不知长姐可愿意听?” 听他一口一个长姐那热乎劲儿,非奸即盗!冯春并不易唬弄,不动声色道:“哦!我洗耳恭听!” 潘衍道:“不妨将富春茶馆转卖他人,还掉常燕熹的银子后,长姐小妹随我一道赴京,我终将登科入仕在朝堂大展鸿图,你们也随享荣华富贵,比在这里吃苦受罪的强。” 冯春笑了笑:“这就是你的对策?堂堂前朝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我还当多足智多谋,原来也不过如此!” 潘衍由她嘲讽,他现在脾气来得好:“难不成阿姐有甚妙法?也可说来一听!” 冯春淡道:“妙法没有!茶馆是我和巧姐儿安身立命之处,决计不会卖的!你要上京便自去,我没盘缠给你,欠常大人的债我自会承担,大不了把命抵他便是。” “长姐一说就是把命给他。”潘衍皱起眉宇:“明明有活的法子!你又何必这般执拗!” “我宁愿把命给他,还有一线活的生机。”冯春盯着围绕油灯扑簌的蜢虫,一字一顿道:“但去京城,必死无疑!” 潘衍眸光闪烁,能看出冯春对京城颇为畏惧,他只知冯家曾遭逢一夜灭门,唯有他们三人侥幸逃出,略思忖会儿问:“长姐可否说的再明白些,我魂魄附着此身,对那场灾祸毫不知情。” 冯春沉默着,其实她所知的......不比潘衍好哪里去!前世里并未有冯家被灭门之说,只知死而后生的那刻,正被蒙面黑衣之人剑指喉咙,他饶她一命,且说:“此去再勿回京,否则必死无疑!”他一剑砍下随行婢女的头,再划花脸面,提着走了。 她的衣裙皆是喷溅的鲜血,鲜腥而黏稠,带着热乎劲儿,阿弟躲在她身后,自顾瑟瑟地发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捌章 冯春计降潘二郎 常燕熹收银猎艳 冯春自回房歇息,原还想做些针线活计,但手腕痛的厉害,索性上榻,侧身细观熟睡的巧姐儿,面颊已有了血色,呼吸也渐平稳。 巧姐儿犯病比往年频繁,这让她忧心忡忡,忽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那是她初至桂陇县城,巧姐儿病得奄奄一息,有县民见她可怜,指引她去牛腰山上的兰若寺,有位游僧在那落脚修行,也给人治病。她背着巧姐儿去寻,那游僧闭门不见,足求了三日三夜,才委小童送她一纸方子。此时她猛然意识到什么,起身趿鞋下榻,翻箱倒柜许久,终找出个锦袋子,解开摸出那纸方子,凑近灯前舒展细看,但见最后一行写着:若病事频发,饮血不济,须带其至京城大悲山卧佛寺,燃香一束,诵经百卷,虔诚祷告,方有起死回生之法.....才读毕,字迹瞬及隐褪,纸张自化灰烬,片如白蝶。 冯春惊怔的手脚打颤,半晌才缓过神,细想来,上京是个死,不上京也是个死,她该如何抉择才最适宜! 潘衍在房中睡到寅时,朦胧间觉得四围气息诡谲,睁开双目,不由神情大变,冯春坐在床沿边的绣墩上,直勾勾盯着他看。 “半夜三更,来我房中作甚?”他心生不祥,拽过被褥搭在腰间坐起,这一个个鬼里鬼气的,令他不得安生。 冯春沉默半晌才开口:“我同意卖掉茶庄,带着小妹与你一起赴京!” “那敢情好!”潘衍觉得女人心,海底针!先时那般斩钉截铁无有通融余地,不过一觉功夫,便生反转! 冯春正色道:“不过我要和你约法三章!此去之途极其凶险,无论你是否是我的阿弟,都需与我和巧姐抱团取暖,共抗暗敌,若你再如从前表现,临阵自顾脱逃,置我们生死与不顾,自有法子治你!”她微顿:“方才你熟睡时,我已在你体内种下蛊毒,不用不信,且看你的左手腕。” 第57页 潘衍半信半疑,抬起手腕细量,脸庞渐苍白,但见腕间一根青筋间,陡然有一豆腥红,去抠却平滑,已深直皮下,心底恼怒至极,表面却不显,噙唇冷笑:“看去倒像女子点的守宫砂!”冯春神色莫辨,只淡道:“这般想你若觉得好过些,那随意!” 潘衍额上青筋跳动,语带嘲讽:“长姐也绝非良善之辈,若背信弃义是你又当如何?” “我不会!”冯春摇头坦言:“只要你不负我和巧姐儿,我定不会负你,说来我们只想活命,再无其它!” 潘衍不再言语,直至窗外传来一声鸡啼,方才叹口长气:“也只能如此了!” 富春茶馆很快便有了着落,竟是被张大发用一百伍拾两银子买了去。 张大发把那晚之事绝口不提,像从未发生过一般,冯春也乐得装聋做哑,很快谈妥先交银换地契,再容些整理箱笼搬离的期限。 且说这日,冯春要去县衙还常燕熹的银子,为何选县衙交付,是要县令吴明做个见证,一并卷册备案,免得再生风波。本也不该由她出面,潘衍可代行,便终究还是不信任,还是打算亲自跑一趟。她特寻了件缠枝牡丹银红衣衫,罩藕荷比甲,下着同色绫裙,耳上坠亮亮小金不儿,头上插戴珠翠簪子,鹅蛋脸儿淡搽粉,再把唇涂满红胭脂,打扮的妩媚添风情。 把巧姐儿托付柳妈,她出门叫了一乘轿子,嘎吱嘎吱往县衙方向去。不多时便至,下轿正付银时,听见马蹄得得由远及近,抬眼望是常燕熹,目不斜视从她身边打马而过,径直入了县衙正门,扬起的尘灰飞扑冯春鲜艳的裙摆,她轻拍了几下,一面儿往角门走,一面儿暗骂大老粗,这性子两世都没改过。 衙吏引领她进偏堂,吴县令和常燕熹正在聊话,见得她到,张县令回至桌案前,命师爷取来纸笔卷宗,欲行记录之责。 常燕熹稳坐官帽椅,神色淡然地端盏吃茶。 吴县令问:“冯春娘你可是积欠沈大人百两纹银?” 冯春回话:“哪有百两纹银!常大人去扬州平乱雇我做近侍,许二十两工钿,从欠银里抵除。” 吴县令笑了:“近侍最多值五两工钿,二十两,不是讹人么?” 冯春讽笑道:“花满楼我阿弟被虔婆屈打重伤,你不觉讹人;强按卖身契逼我给银百两,你不觉讹人,这会儿为区区二十两,吴大人倒说我讹人,讹不讹,你且问常大人便是。” 吴县令被她一通数落,面色泛起薄红,转脸问常燕熹:“冯春娘所言可属实?” 常燕熹没多话,只点点头。 得,是他多嘴了!吴县令决意速战速决:“八十两皆再无异议?师爷请他二人在卷册画押了结。”丢他个赶紧的眼神,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冯春从袖笼里取出一包银子弟上:“劳烦你可要点点仔细!我这银子来得着实不易!” 那师爷不敢怠慢,揭开绢帕查验无误,双手捧给常燕熹,常燕熹单手掂掂份量,未有异议,从腰间取出玉雕章按印,然后接了送到冯春面前,见她摁了手印儿,此事便算彻底了断。 恰有人击鼓鸣冤,吴县令和师爷先告辞往正堂去,房里无人,常燕熹看向冯春,沉声问道:“听闻你要随潘衍一道上京去?” “关常大人何事!”冯春懒得把他理会,一脸儿扬眉吐气:“银子还完了!不再欠你分毫。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先走一步,大人承让!” 她雄赳赳直往门前,哪想那厮阴魂不散,还没前行几步,就被他堵在了门前,肩宽背厚,身型魁梧若山。 诧异地抬眼看他,他喜怒不形于色,眼眸深邃却有烈焰焚燃。 冯春背脊不由窜过一道颤栗,前世里在床帏帐中见惯他如狼似虎、欲念深重的样子......他但凡有这样的情态可不能惹。 “你想干什么,这可是县衙.....”她佯装镇静地低叱,却瞅准时机跨过他身侧,一溜烟就要飞跑出门,眼见胜利在望,忽然一只大手伸来迅速勒紧她的腰肢,再略用劲带回,背脊紧抵他健壮的胸膛..... 冯春望见房外有衙吏经过,连忙大喊:“救命,劫色啊!”那衙吏略迟疑,忽而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瞬就没了影子。 常燕熹伸手将扇门随意阖拢,在她臀上大力一拍,一面冷笑道:“你倒挺了解我的,竟晓得我要劫色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玖章 暖玉温香攻退有守 人情冷暖转瞬成空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冯春被常燕熹这一掌拍得倒吸口凉气,只觉那里火辣辣地疼!他可是一员虎将,浑身蛮力,男人都难受住,更况她这样的妇人。 前世里至后,纵使他恨不得要撕了她,却也没动过她一个手指,现可好,无仇无怨的,他倒挺能痛下狠手。 “这里可是县衙,你敢胡作非为!”冯春屈膝毫不留情地顶向他的腰腹,一下一下,不晓顶到哪儿,听他喉咙闷哼一声,力道有所放松。 她瞅准时机,使劲推他一把,扭身便跑,哪想他动作更迅捷鸷猛,结实的胳臂将她腰肢圈住,一个转向,抵在扇门深沉的暗影里。 他蓦得收紧指骨,冯春痛的腰要断了,扇门是三交六椀菱花格纹,背脊紧抵着硌地生疼,不及怒叱愤骂,他便像座山似的俯过来。 第58页 她虽是女流之辈,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 “无耻!”抬手便给他一爪子!立时脸颊一条长抓痕,血珠子颗颗溢出来,冯春怔了怔,她以为他会躲的..... 常燕熹目光阴沉,面无表情,伸手缓缓抹过抓痕,指腹染着黏红,搁到唇前吮去,冯春抬腿踢他,被他握住膝弯架到腰上,另只手往臀上一托,冯春只觉脚离了地,连忙揽住他的脖颈,一时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凑近嘬住她的嘴唇,很霸道的亲吻,又湿又烫,啧啧有声,一股茶水的甘涩味道。 “.......阿莺!”忽听他连喘带息一声唤,嗓音粗嘎,似火烧,灼人心。 什么?他方才唤了什么?冯春怔住,不待捕捉已从耳边掠去。 有衙吏敲着铜锣,咚咚铿锵作响,午后暖和的光线从菱花格纹的缝隙射进来,一线线随着树影摇晃,映得妇人面庞半明半暗,明处如半透青玉,暗处迷离朦胧,常燕熹抬首,垂眸看她唇瓣嫣红似要滴血般,还在深浅呼吸,妩媚有余,温顺不足。 冯春待呼吸渐平,暗忖不能白被他占去便宜,抿嘴道:“我一个孀妇,理应节字当头,如今遭常大人无端欺辱,清白尽毁,再无颜苟活于世。” “清白尽毁?”常燕熹不禁笑了,都嫁人两回,还有什么清白,他抬手取下插在她发髻间的簪子,塞进她手里:“随你的便!”爱活不活。 冯春不高兴道:“我有一双弟妹要养,这条命轻贱不得。常大人此番行径,我千万般个不愿,看来只有报官了!” “你要报官?”常燕熹无所谓:“现就在县衙里,等吴大人案子审完,随你怎么击鼓鸣冤!我不带怕的。” 冯春当然意不在此:“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我个可怜妇人,哪敢与常大人较真呢,只是错就是错了,您总要让些好处的。” 常燕熹看她片刻,忽而似笑非笑道:“十两银子如何?” “勉为其难!”冯春想想算罢,手伸到他的袖笼里,摸了银子,说道:“大人还不放我下来么?” 常燕熹偏不放,反和她贴的更亲密,她感到某处微妙的变化,怒目惊睁,咬牙道:“你还要做甚?” 他嘴角弯起笑弧,淡淡道:”既然收受我十两银子,方才短促并未尽兴,得容我亲个够本才是。” 也不顾她挣扎,复又俯首咂吮,一并把那含糊不清的嗔叱掩过。 吴县令审完案子,一路来到偏堂,才要推那扇门,却从里朝外打开,但见春娘子走出,云鬓蓬松,颊腮泛红,满脸的风情月意,不由奇怪地问:“怎还逗留不走?”冯春也不说话,只搭手福了福,一径走了。 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吴县令嘀咕着迈槛进房,跌了一跌,常大人竟然还坐在椅上吃茶?!瞟眼睃到他脸上划破的细长血痕,显然是女人挠的...... 哦豁,英雄难过美人关! 冯春回去后,整理箱笼时,和潘衍道:“我明日要带巧姐儿往兰若寺还愿,你要么也去,烧柱香保我们往京之路平安和顺。” 潘衍反正闲着,是而翌日用过早饭,冯春想那寺庙残破冷落、香火不旺,想吃顿斋饭不易,便往蒌里装满应季菜蔬,再压两袋米面,倒是沉甸,潘衍哪里肯背,去香烛纸马铺子借来辆独轮车,把蒌搁在车上,推着很是省力。 巧姐儿欢喜去山里玩耍,高兴的跟过年似的,冯春晓得山里寒冷,给她穿起袄裙,方才一道出门。 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还未出,车轱辘碾着被薄雾打湿的青石板径,状元桥口蹲着个乡里人,在叫卖红彤彤的柿子,还有一篮子晒干的白霜柿饼。 巧姐儿要吃甜甜的柿饼,冯春掏钱时,听得桥上踢哒踢哒打马声,她随声而望,十数将士由远及近驰骋下桥,尘烟腾腾滚滚,其间着青衫的将军正是常燕熹,他伸手拍抚马鬃低喝一声,慢将下来,俯望淡扫过推车的潘衍,能令冯春赴京,他也就不追究其罪了。 曹励也瞧见冯春,笑嘻嘻地问:“春娘子这是要往哪去?” 冯春笑着回话:“要往兰若寺烧香去。”又问:“曹将军这是去哪呀?” 曹励道:“我们返京去!” 巧姐儿跑到常燕熹马前,眼睛闪闪发亮,张开双手道:“抱抱!” 常燕熹怔了怔。 “巧姐儿回来。”冯春急忙上前抱起阿妹,迟疑犹顿的瞟向常燕熹,哪想那人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健实双腿夹紧马腹,一勒缰绳径自跑马下桥离去。 “春娘子,先行一步喽!”曹励笑着告辞,一阵风般瞬间已远。 冯春凉凉站着,忽觉好没意思,女人就是这样,被个男人抱了亲了,不自觉就滋生起些许牵绊。 但你瞧他,一点不在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她无端由的恼怒起自己来,闷头蹭蹭蹭往前走,卖柿饼的乡里人在后面嚷嚷:“钱还未给呢!嗳,吃白食!”又伸手拦潘衍:“这位爷,把钱付了吧!” 潘衍呶呶嘴,摇头笑道:“我不认得她!”推车卖力地下了状元桥,冯春她们就等在不远处。 “哥哥,哥哥!”巧姐儿笑嘻嘻跑过来,给他柿饼吃,潘衍抱起她坐到车上,想想道:“不许随便找爷们抱抱,尤其那位常老爷,看眼神就不正经!” 巧姐儿觉得常老爷好,很喜欢他!一只大蝴蝶蹁跹着从眼前飞过,她的目光便被吸引去,把这事瞬间抛却脑后了。 第59页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零章 兰若寺各怀异心 月明解冤有冤人 且说她们三人爬到牛腰山中段,走近兰若寺山门,恰见个着茶褐常服、披青绦玉色袈裟的禅僧站在那,手执锡杖,肩背褡裢,似在等人。 走跟前观他眉清目朗,平和沉稳,且有《挂枝儿》夸他见之忘俗:这和尚,谁似他满怀心胸的善!集市买鱼放河生,为惜飞蛾纸罩灯,拈花恐损吸蕊蝶,扫地怕伤蝼蚁命,他迎朝阳,逢日落,敲木鱼,念章经,消孽障,渡轮回,他自诩佛祖跟前第十六尊罗汉,号月明。 冯春认得他,曾点化她夺丹救弟,潘衍也认得他,救走险剥皮红狐狸,他倒似乎不认得他们,合掌问讯:“你们可也往兰若寺?” 冯春回礼:“确是去还愿!不过兰若寺如今破败不堪,师父可去北向观音庙,那里已成规模,住持僧侣数位,香火旺燃,是个歇宿讲禅的好去处。” 那禅僧摇头:“出家之人不图安逸,不畏艰险,只求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潘衍笑了笑:“师父慈悲,我不解何为苦海?”禅僧说:“你觉得苦,便身陷苦海中。” “那何为回头?”禅僧道:“你觉得安,便跳脱苦海外。” 潘衍不再问,他于前朝时曾拘押拷打一寺和尚,死伤无数,就是神烦他们说些语焉不详的话。那禅僧也不多言,转身率先往山门里走去了。 山中无甲子,早尽不知晚。 这兰若寺建在山腰,才至寺门,不晓怎地,竟似到了午后三四点钟,明明他们出发时天才黎色。 禅僧叩动寺门兽环,并无人应,他轻推门嘎吱开了,迈槛入不见有和尚迎接,进第一重天王殿,正中坐天冠弥勒,身畔加持四大天王:一个拿伞,一个握剑,一个戏蛇,一个抱弹琵琶,虽褪了漆色,却仍威风凛凛。 又穿过大雄宝殿、三圣殿至后堂,均无半个人影,但野狐老猿的足迹不断,这便是:泥佛土佛排排坐,参禅打坐是禽兽。 冯春让潘衍把独轮车推到灶房前,她进去查过一遍,说道:“不像是无人住,缸里填满清水,茅柴成捆也是新劈,四处洒扫十分干净,唯缺可食之物。”潘衍推测:“这山中多有樵夫猎户采药人走动,走到兰若寺歇脚时顺便拾掇,前人种树,后人好乘凉。” 冯春开始整理带来的一篓子米面果蔬,巧姐儿在旁帮忙,潘衍去禅房里寻本金刚经,坐在台阶前翻看。 冯春蹲在灶前添柴生火,不多时烟囱冒起一缕清烟,炖好热茶,再把带来的核桃仁、红皮大枣,花生和些菱角、莲子凑成茶盘,一并给月明禅师端去。 那月明禅师淡然谢过,只是坐在床上敲木鱼,口中诵经。 用过茶水点心,冯春姐弟三人给每个菩萨都跪下磕头,至于心诚不诚,信者则诚。 不觉日落衔山,已近垂暮,冯春在灶房点起油灯,量米煮饭,油盐清炒了些面筋豆腐干芦蒿等素菜,煮了碗金针笋子汤,邀那禅师一起吃了。 巧姐儿不晓怎地仅吃了几口,便窝进阿姐怀里,蔫蔫地瞌睡起来。 冯春抱她回禅房,用温水抹把脸儿、手脚洗了,搁床上盖好被褥,拉下粗纱帐子。 夜色越发浓重,不晓何时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她就着巧姐儿用过的残水盥洗,也窝进被里去,烛火照亮牅户,外头树影枝梢婆娑映乱窗纸间,摇晃摆荡瞧着倒觉凄凉可怖。 潘衍手执经卷看得直打呵欠,不一会儿鼻息深浅相闻,冯春翻来覆去睡不着,撩开帐子想把油灯吹了,忽觉有个人从窗牅前一晃而过,像是潘衍的身影。暗忖他又要做甚,索性披衣而出,见那黑影在廊前不紧不慢地走着,她随跟在后,他顿住、闪身进了间房。 房里有光亮,传出敲打木鱼和诵经声,是月明禅师在念解念咒普渡众生。 冯春暗忖潘衍来找禅师所为何,遂耳贴牅户倾听,未有异声,便舔湿指尖戳破窗纸,凑眼朝里望去。 檀香袅袅,海碗燃一豆灯火,半明不暗。 月明禅师端坐蒲团,一面敲木鱼一面诵解念咒。 冯春扫了一圈未见有人,那潘衍去了哪里?正暗自惊疑,那灯火倒“咻”地灭了,她眼前原该一片漆黑,却也难说。 不知何时风停雨住,一轮白月惨惨高挂,映得满堂清萋生明,一阵阴飕飕卷地风而过,她看见扇门朝外半开条缝儿,从暗处走出几条人影,慢腾腾迈过槛进到屋内。 冯春听闻野史村言,有些得道高僧会替枉死魂魄度化冤气,送他们赴黄泉通六道投生,她倒没想过能亲眼历,突如其来,恐惧暗袭入心头,欲待轻悄退去,却不经意一眼,顿时脚步再难离开。 先是个十七八小妇人,身段婀娜,容貌虽美却怯弱不胜,眉心一点红痣,唇边溢着乌紫血渍,滴滴嗒嗒淌染衣襟,俨然是阿妹长大的模样,她自称是京城工部员外郎梁通的庶女,名唤梁巧儿,嫁刑部郎中陈川次子陈唐镜为妻,因体虚不能生养,纳妾周氏,被他二人合谋下药吃毒而死,前来谛听教化好去托生。 冯春惊睁双目,浑身筛若糠抖,听得月明禅师说:“你再投生还是吃毒而死,轮回苦不堪言,只因你前世死不得其所,沦为孤魂野鬼时,犯下罪孽之事。” 那妇人哭求解渡,月明敲三下木鱼:“解铃还需系铃人,我送你回初始之初,自解其命去罢!” 第60页 言才落,又踱来一人,穿绯红麒麟饱,腰系犀角带,足踏粉底黑面官履,相貌白皙阴柔,唇角勾起笑容亦显清冷,胸插一柄短刀,周遭洇满鲜血,自称掌印太监陆琛,被长乐公主刺死,无投奔之处,特来求荐拔。 月明垂眸默诵,重叉合双手,两拇指按压成结,稍顷才道:“你历尽艰辛,逆空辄返到此寻我,是为弥补前生大错,去罢,已为你寻好肉身换魂常住。” 此时又来一人,冯春细看,顿时脸色丕变,但见他身型魁伟,披戴盔甲,不过四十年纪,却鬓角如霜,华发满生,中一白翎羽毒箭,自称大将军常燕熹,与叛军交战折于他手,托生官户权盛之子却迟迟不肯前往,只因对潘姓毒妇恨怒难舍,而无法释冤解碍,月明问他:“你若再不肯去,鸡鸣三遍将魂消魄散,沦为凡间一粒微尘矣。” 欲知他说了什么,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壹章 半梦真冯春惊悸 临行前准备杂多 有词曰:人生一场大梦,怕回头,勾起千重万种诸多怨,水中花,镜中月,去如幻,忠良奸佞流烟一缕散。 那身中羽箭的大将军,自言是常燕熹:“需得寻那毒妇好生问个明白,何曾负她什么,要如此祸害我!” 月明叹息一声:“真非真,假非假,真非是假,假幻成真,痴缠情爱如庄生梦蝶,你又何需非得梦中求真!去罢!偿你夙愿就是。” 言毕那三人鞠躬还礼,瞬间恍然散去,不见影形。 忽听得鸡鸣一遍,已而又来一妇人,不过二十五年纪,上穿半新不旧的竹根青锦袄,下穿荼白罗裙,黑白夹杂的发髻特意仔细梳过,面色腊黄,虽唇上点了胭脂,但形容枯稿,看去狼狈不堪。 冯春手足冰冷如堕寒窖,看倌当那妇人是认谁,她又何神情大变,原来俨然便是前世里病死的潘莺。 月明大喝:“何方妖孽,胆敢幻化人形前来迷惑本僧?” 妇人颤颤兢兢,自称常燕熹之妾潘氏,产后涝血而死,蒙师感化,要往京城曹千户家为女去。 月明将木鱼连同犍锤直朝她砸去,拿手朝窗前一指,厉声道:“潘氏在那,与你何干?” 冯春便见那妇人扭头看来,眼中愤恨,忽而涌成一股血水直朝她面目泼来。 她“啊呀”大叫一声坐起,竟还困顿在床上,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窗纸透进清光来,远处有宿鸟在林梢打着旋儿啼鸣,巧姐儿睡得满脸通红。 她心烦意乱地抬手整理发髻,再趿鞋下地出门,路过潘衍的宿房,帘子卷起,朝里探看,空空无人,继续朝前走,至月明禅师的寮房时脚步微顿,但见得窗门紧阖,内无光透,亦无敲打木鱼和诵经声。 忽然瞧见地上掉了一枚绞花银簪子,是她的首饰,不知何时落下的,遂弯腰拾起,默了片刻笼进袖里,走出前廊进厨房,灶膛内黑洞洞的,柴火早已燃烬,她挽袖生火舀米熬粥,不多久潘衍打外头进来,头脸被晨雾浸得蒙蒙滋润,把蒌子递给她,冯春看有几个肥鼓鼓的番薯,捡起丢进灶膛里,劈劈剥剥没多会儿,即散出一股子香味来。潘衍撅断根细长柴枝,坐着挑鞋底潮湿的泥巴,他素来干净,实不能忍,过有半晌方自言自语:“寺后有一割池塘,长满野荷,还有几块坟碑,碑文经久风吹雨淋,字迹模糊难辨认,不晓是谁的坟可埋在兰若寺里?” 冯春心不在焉听着,半晌道:“月明禅师有些神通,这寺里处处透着古怪,阴寒的很,巧姐儿来后精神也总恹恹,用过饭还是早些下山为宜。” 不再多话,待粥熬烂,把昨剩的饭菜放锅里蒸了,又油盐清炒一盘藕片。 叫潘衍把粥和藕片给月明送去,自己则回房伺候巧姐儿洗漱,再舀碗白粥咈哧咈哧吹着热气喂她。 没多会儿潘衍两手空空而回,盛碗剩饭吃着道:“那禅师房门紧阖,叫也不应,叩也不开,推却从里闩上,我把饭菜搁槛前,爱吃不吃。” 巧姐儿吃两口粥便摇头不要,脸色愈发苍白,冯春见着不妙,怕她又病,催促潘衍赶紧吃完饭背起她先行出寺,而她收拾妥当,把灶膛内的火弄灭,扒出烤熟的番薯丢进篓,背着急匆匆往外走,不经意望见月明禅师门前空空如也,她也无心计较,沿山道快行,不多时追上停下休憩的弟妹,巧姐儿追着蝴蝶满头是汗,见得长姐扑过来嚷饿,冯春掰了半块烤番薯给她,自己吃了半块,太阳上来了,金色光芒刺穿山雾,浓碧淡绿的树林蓦然清晰可见,陆续有三两砍樵客与采药人躅躅前行的身影。 此番经历回去后谁都未曾再提起。 整理箱笼囊箧是最累人的事,待冯春准备就绪,择了个黄道吉日,一早听得鸡啼便起身洗漱,巧姐儿喜欢出远门,也很警醒,听有动静一骨碌爬起来,跑去潘衍的房里叫醒他。 潘衍慢腾腾趿鞋下地,巧姐儿端着热水一步三洒来给他,待要用的时候只余盆底了,他凑和洗过脸儿,到厅里,桌上一大碗糯白甜粥正在散热,冯春坐在铜花大镜前梳头,绾起乌油发插根玉簪子,再戴水蓝巾,面庞脂粉未施,穿深蓝色直?,俨然是儒生模样,在外行走,女儿身易招惹事非,这样更自在不过。 潘衍吃了两口葱饼,似想起什么:“忘记说桩事儿,长姐还记得在扬州相识的叫燕十八的术士?” 第61页 冯春点头说:“前时在市场见过,他也逗留在此地。” 潘衍接着道:“他知晓我们要上京去,昨来拜托我,问可否同路,他要进京去寻大师兄。” 冯春无异议,笑着问巧姐儿:“愿意燕十八和我们一起走么?” “好呀!”巧姐儿把剥的破破烂烂的煮鸡蛋给哥哥吃,哥哥很赏脸,面不改色的一口吞了。 潘衍喝口粥,有些怀疑燕十八的法力到底行不行,是否搞错了!巧姐儿怎么看都没大妖凶煞的气质,听到燕十八同行还傻乐...... 用过早饭,雇的两辆马车也停在茶馆外,潘衍指挥车夫扛箱笼,张大发遣了管事收房,街坊四邻围簇过来,倒底在此洽处五六年光景,熟得不能再熟,皆伤感的互相告别,柳妈抱着巧姐儿直流泪,想当初初见尚在襁褓,如今五六岁端得粉雕玉琢,她也是尽了心的。 燕十八神色肃穆的坐在车夫旁边,听到巧姐儿甜甜地叫:“燕哥哥!燕哥哥!”他把脸撇到另一边儿,佯装听不见,妖孽,怪会迷惑人! 且说光阴似箭,先还能在空中见寒雁向南飞,后就是淅淅沥沥阴雨不停,冯春抱着熟睡的巧姐儿,听得滴答滴答打篷声,掀起帘缝朝外望,入目天地间笼罩着一团湿冷之气,马车忽得一阵颠簸停将下来,正看书的潘衍披上蓑衣,拿起大箬笠出去,稍过片刻复转回来:“前面有道桥被水淹了,好在桥对面就是沧浪镇,天边泛青,雨也渐小,等个把时辰水沉下便可过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贰章 河神庙凶怀鬼胎 旧故人杀机毕露 车夫李二凑近说:“离此地不远有个河神庙可暂时歇息。” 冯春和潘衍亦无异议,驾车很快来到河神庙,他们下马车环顾四围,是做荒庙,十分残败:檐瓦青湿冷淡,红柱色黯漆剥,残枝败叶满地,绿芜阶台滑腻,不见许愿香火客,独留河伯数流年。 正门两边还能见一副对联子,东书“应亿众心想事成”,西题“祈普天风调雨顺”。 迈进槛抬头见前踞坐河伯,身畔还有两小神,叫不出名字,皆金身片落,面目全非,显然荒废许久。 靠墙边烧起火堆,围坐六个男女,中间个妇人闻声望来,笑着招了招手:“一身湿气侵体易病,快过来烘烘身子。” 其他人推推挤挤让出三个位来,潘衍作揖道谢。 冯春一面替巧姐儿擦拭发上的雨水,一面暗自打量那六人。 其中两个是货郎,身边各搁着挑担,一个卖杂果挑儿,仅剩一捧糖炒杏干,一槅蜜枣、一槅五香炒豆,还有一屉各种杂色糖果。 一个卖绫绢花挑儿,层层方匣散乱摆着无颜六色钿花,另还有蝴蝶蜜蜂小虫大小式样,很是栩栩如生。 他两人相识,嘀咕轻声说着话儿,却也有三五句冒溜至别人耳里,无非你生意好我少赚了之类。 傍他俩侧坐着个樵夫,背后搁着一大捆柴禾,用力拧袍摆沾湿的雨水。 他旁边是卤食店的伙计,一身酱香味儿,做青衣束裤打扮,边翻看帐册边滴溜溜拨算盘,应代掌柜的才收账回来。 再就是那妇人,贫妇打扮,手旁搁着个竹篮子,放满各种彩色针线,是个惯常接缝补活计度日的,正在嗑瓜子吃。 巧姐儿盯着杂果挑儿,馋得直咽口水,阿姐不答应,她就可怜巴巴看潘衍,潘衍问货郎:“糖炒杏干怎麽卖?” “三大钱一两。” 潘衍从袖笼里取出钱:“称半两就好!酸甜味吃多坏牙齿。” 货郎坐着不动,只微笑撺掇:“这一捧有一两多,何不全都买去,你们三人正够吃。” “就称半两即可。” 见贷郎哼哼唧唧还在说,他皱起眉宇沉下嗓音:“没见过你这样的,摆着买卖不做只顾歪缠。” 拨算盘的伙计抬头看货郎,那货郎站起走到挑担跟前,拿出银秤开始称斤两,再将杏干铲进纸袋,拿来递给潘衍,潘衍从纸袋里拈起一枚随意瞟了瞟,忽然手一掷丢进火堆里,一抹诡谲的蓝绿色火苗窜起,发出杏子的甜香。有人神色微变,潘衍若常,淡笑着把杏干递给冯春,冯春接过时,觉得手心被不轻不重地挠了挠,有些诧异地看看他,余光则斜睃过旁人,巧姐儿扯她的衣袖,舔嘴唇要吃! 燕十八持剑盘腿而坐,吃吃,吃死了最好......妖孽! 冯春略思忖,把纸袋拢进袖里,劝巧姐儿道:“你才病好些,咳嗽有痰,不能吃酸甜口,我替你收着,过两日全好了再吃。” 巧姐儿瘪瘪嘴,假哭两滴眼泪,见长姐执意坚决,也只能算罢。 又有个背筐的老妪进来避雨,却不走近,就在门槛那里背身坐着,叫她过来烤火也不理不睬,像是个聋子。 妇人问冯春:“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冯春道:“从桂陇县来,陪随阿弟一起上京科考。” 那伙计紧盯着潘衍:“想必这位便是举人老爷,我无见礼,就把这吃饭用的家什赠送你。”猛得把手中算盘用力一掷,直朝潘衍的面门砸去。 事发突然,众人皆是怔住,潘衍倒也不躲避,坐在那由着算盘砸来,待近前看明算盘四框嵌着毒刺,若伸手接必死无疑,说时迟那时快,他敏捷地从樵夫的捆柴里抽出一根松木,朝算盘先挡后拨,便掉转落进火堆,轰的巨响,火光纷飞。有些溅在妇人衣上,哧哧燃烧成洞,钻进肉里,痛的吸气却不敢动,冯春手中的刀横抵在她的颈前,冷冷地问:“你们是何人?” 第62页 燕十八和两个货郎缠斗不休。 樵夫则助伙计齐攻潘衍。 妇人道:“是张老爷悬赏要你们的命,说你们手里还有百两银子,这才生起谋财害命的主意。” “张老爷?张大发!”冯春见她点头,算是明白过来,显见是被她设计在香烛纸马店的停棺房里、苦熬一夜的张大发怀恨在心,就趁着他们离开县城后,再雇杀手要他们的命,以为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妇人道:“张老爷并未提及你们身手如此了得......” 她的话还未讲完,冯春忽觉一抹绿光暗袭近前,一手搂住巧姐儿来个风吹柳弯腰,堪堪避让过,那抹绿钻进妇人胸脯,妇人连声也未发,软软地倒地丧命。 潘衍和燕十八均也躲过,两货郎去了西天,那伙计往庙门逃去,经过老妪旁边时,突然身躯摆晃,一个倒栽葱也死了。 冯春三人凑近聚拢,警惕地盯着那背身而坐的老妪,方才看的清明,那淬有剧毒的飞镖应是从她手里射出的。 潘衍待要开口,巧姐儿却拍着手叫唤:“柳妈妈,柳妈妈!” 冯春神情大变,她也觉那背影分外熟悉,一时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老妪慢慢地站起身,从箩筐里抽出一柄乌黑蹭亮的玄铁大刀,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正是和冯春一起经营茶馆、朝夕相处五年余的柳妈。 “你到底是何人?”潘衍厉声叱问。 燕十八算是听明白了!好嘛!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冯春还是不敢置信自己眼睛所见,她沉声问:“柳妈你若要杀我,早杀我千万次了,不必等到此时!你说清楚,就算死,也让我死的明白才是。” 潘衍嗓音清冷道:“我不会让你死!”就这么一说,没特别含意,缓解紧张气氛而已。 燕十八觉得悲了个摧的,跟着他们同行,早晚要把命搭上,狠瞪巧姐儿一眼,得赶紧把这大煞降服,早死早解脱。 巧姐儿无意和他四目相对,一脸儿地得意:“是我先认出她是柳妈妈!我最厉害了。” 柳妈听得冯春问,面无表情,并不回答。 冯春叫巧姐儿避到河伯像后面,看着她拖着大刀向他们越走越近,一场恶战再所难免。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叁章 大胜柳妈拷问信息 夜宿沧浪姐弟尔虞 潘衍让冯春避到一旁,有他和燕十八对阵柳妈绰绰有余。 但见得:碧血剑,降妖杖,二人河神庙齐心,这个是经年武修,那个是自幼练术,一个统领东厂无谁能敌,一个行过之处风平浪静,剑去好象白虹贯日,杖架浑若插刺篱笆,伸开如封似闭,抖动流星赶月,你来我往交锋战,剑扬杖护互协力,翻身护顶猴子捞月,蹲腿折腰燕子掠波,直把柳妈逼的手忙脚乱,渐无招架之力。 再说那柳妈:原是富春烧茶人,亦能刀起闪青光,狠击铁杖,怒斩宝剑,使一个乌龙掠地,当胸撇划,再一个立地身摇,照头便砍,划着的迈步黄泉,砍着的相见阎王,纵然千般解数,万点无闲,终是以一难敌二武,渐双臂稀软,两足灌铅,忽剑刺血出,杖打骨碎,大痛难忍,刀飞跌地难起。 潘衍和燕十八停住,燕十八擦拭杖上血渍:“此婆子身手了得!” 潘衍则淡笑:“不过尔尔!” 柳妈捂住胸口的血窟窿,喘息着道:“你们勿要得意,如此三脚猫功夫,虽能赢我,却难敌前方拦路虎。” 冯春走近过来,紧盯她问:“到了此时,你也不肯说么?” 柳妈视线落到坐在河伯肩膀上的巧姐儿,冰封的眼眸略有松动,她吐了口血,稍顷才道:“在桂陇县不好么?你曾允诺再不踏进京城半步,为何又要食言呢?” 冯春神色大变,厉声问:“你和灭我满门的贼人是一伙的?你们究竟是谁?替何人效命?” 柳妈痛苦地喘息:“你们的行踪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若想活命,就回桂陇县,否则,否则......”她的喉咙发出嘎嘎怪响,面庞覆上一层青绿,猛烈抽搐几下忽然不动了。燕十八上前蹲身查看,说道:“是吞毒而亡。” 潘衍朝冯春道:“雨已停,为避麻烦,我们得赶紧离开此地,你带巧姐儿先去马车等我们。” 冯春先还有些怔忡,抱起跑过来的巧姐儿出了庙门,果然雨停风住,她深深吸口凉气,脑中方清明,天边稀罕的染满晚霞,可以看见前面的桥有马车行过的影子。 一路无言,抵达沧浪镇时,暮色照大地。因有柳妈的警言犹响于耳,他们多少有些忌惮,商量着在闹市处找了一家客栈歇宿,打点妥当后,四人又出来寻吃饭的食店。虽是个小县镇却也热闹,华灯红笼亮如白昼,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除货郎商贩外,便是闲逛的百姓,一问才知,冬至将近,皆在采办新衣饮食及祭祀先祖的供物。 没走多远,遇见卖各种玩艺的货郎,一排溜儿,围簇的皆是淘气的孩子、和被生拉硬拽而来满脸不情愿的大人。 “这有甚麽好玩的?我保管你玩两下就不要了。”大人捂紧钱袋,话里带着鄙薄的神气。 货郎却盯着他的钱袋:“爷哩不怪哄孩子,这万花筒你凑只眼来瞧瞧,就一眼,保管你也喜欢。” 凑近看了会儿,再瞟孩子眼泪汪汪的。 “讨债的,买了这个回去多写两篇字,你肯不肯?”定是肯的,窸窸窣窣掏个铜板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第63页 “阿姐,我要这个。”巧姐儿指着个马鬃编织的霸王鞭。 货郎看她粉滴滴的,摘个美人面具给她:“这个好。” 巧姐儿摇头,抓紧冯春的一只袖管,却可怜巴巴地看哥哥。 “买!”潘衍从袖里掏出零碎钱。 巧姐儿高兴的很,精心挑了一根,噼啪一声甩在燕十八的脚前,溅尘扬灰,她笑嘻嘻的。 燕十八眼神冷飕飕地,妖孽...... 冯春无甚闲逛的心思,找了个摊头各自吃了碗面,再回到客栈宿房里,问伙计要了热水,伺候阿妹洗漱干净,一天劳累,巧姐儿沾枕就呼呼睡熟了。她就着残水洗把脸,忽听有人轻轻叩门,心不由缩紧,压低嗓音:“谁呢?” “我,有些话想问!”是潘衍的声音。 她松口气,去把门开了,潘衍闪身进来,撩袍往椅上而坐,开门见山:“柳妈的那番话,你怎么想?还要随我进京么?” 冯春持壶给他倒盏茶,沉默会儿,未答反问:“前程凶险异常,随时有性命之虞,你可还执意上京?” 潘衍笑了笑:“纵使刀山火海,我也非去不可。倒是你们姐妹,大可不必陪我赴险,留在桂陇县会安稳许多。” 谁不是这样想!若巧姐儿稍有旁的出路,她才不会去京城送死呢!冯春有苦难言,想了片刻才叹气道:“不管怎样!你这副皮囊还是我的阿弟,血脉亲情难以割舍,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死也要死一块儿。” 潘衍也不信她的鬼话,她携妹坚决要和他随行,应是京城有必去的理由,却也不问。 “长姐此举令我委实感动,我有大成后,定不辜负今朝的情深意重。” “苟富贵,莫相忘,你有这番孝心甚好!我和巧姐儿的荣华富贵、就指望在你的身上。” “荣华富贵不敢当,衣食无忧应无大碍。” “依你才能,金堂玉马并不为过。” 俩人假惺惺的互相吹捧一场,待潘衍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听得门在身后“呯”的重重阖紧了。他挑挑眉梢,回到隔壁宿房,燕十八不在,摸摸肚腹,一碗面哪里够吃的。遂来到楼下,有卖各种吃食,他看着柜台前的菜牌儿,要了一盘腌鱼,一碗馄饨,一壶酒,再寻靠窗的位坐了,一个娼妇恰在窗外站关,篷篷篷敲棂:“公子呀,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要做露头夫妻麽?”嗓音娇滴滴的,含戏腔儿,还很年轻,浓妆艳抹着。 伙计很快送来酒菜,潘衍倒盏酒边吃着,边凝神沉思,这潘家之事可谓古怪至极,端得谜雾重重。当初因何被灭满门,即然这等凶残,他三人又是如何逃出京门,若依他从前的毒辣手段,斩草除根最干净,何需大费章折遣人在暗中监视数年,只为阻止他们再次进京。 他想了许久,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欲知后事如何,待请看下回。 第伍肆章 仙鹤寺潘衍大意失妹 衙门内小吏指点迷津 冯春等人乘马车进扬州城,未坐停留,先往瓜洲渡口买船票,问遍并无官船直达京城,有的也只抵徐州,旁边虽有私船伙计在卖力揽客,且随到随发,但价钱昂贵,也多凶险。商量下来,还是买了明日船票,先往徐州后再做打算。 路过南门街恰见有处惠民药局,巧姐儿所吃几味药将用尽,冯春打算去买,官家药局价廉,百姓众多,前首排队有数十人,不远便是仙鹤寺,燕十八提议去那烧柱高香,求菩萨庇佑前程平安。潘衍反正很闲,巧姐儿巴巴要跟着,冯春也未阻止,只叮嘱阿妹勿要乱跑,跟紧哥哥行走,她买完药就去寺门前等他们。 那仙鹤寺有它的奇趣之妙,门翘角牌楼似鹤首高昂,跨进达大殿如鹤颈,前有两眼水井称鹤目,大殿为鹤身,南北两侧半亭似鹤翼,左右两侧古柏各一株,谓曰鹤足,殿后竹林丛生形如鹤尾。并不大,很快便绕个来回复至大殿。今儿是十五,烧香的善男信女委实不少,青烟袅袅混着杏黄袍僧人在殿内敲木鱼唱经的声音,被一阵热风吹散又聚拢来。 巧姐儿跟着他们往各殿烧香拜佛,走得气喘吁吁,坐在大雄宝殿红扇门下的石凳歇息,潘衍早饭一连吃了三只裂口漏油大肉包子,肚里此时叽哩咕噜作响,伴着隐隐作痛,先还能抑着,渐渐再不能忍。 他额上沁出冷汗,对燕十八讲:“我如厕去,你帮我看牢巧姐儿。”又朝巧姐儿道:“你跟着燕少侠,不许乱跑!” 巧姐儿乖乖地点头:“哥哥快些回来。” 潘衍走五六步远,心莫名地突突直跳,下意识地回头,巧姐儿正挪到燕十八身边坐,他觉得自己多虑了,直奔溷厕方向。 燕十八直到潘衍的身影被青烟迷蒙不见,视线落到巧姐儿身上,她正跟个老婆子学叠莲花。 这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矣!眸光微闪,缓声道:“想不想吃罗卜丝酥饼?”巧姐儿头点如鸡啄米:“要吃!” 燕十八站起拍拍灰尘,大步朝寺外走:“还不跟来!” 潘衍一身轻松,正值晌午,暖日当空,晒得青石板径白苍苍的,众香客多聚集在门廊或树荫下歇息。 回到大雄宝殿前,觑眼溜扫燕十八和巧姐儿,不见,再细细地找了一圈,仍旧不见相熟人。他记得那折花的老婆子,上前问:“原坐在这里的两人去哪了?一个穿淡黄绣花袄裙的五六岁女孩儿,一个少年,青衫束裤,足踏陈桥鞋,发用银簪绾起,手持剑。” 第64页 老婆子笑道:“一起去寺外买萝卜丝酥饼,一直未回来。” 潘衍奔到寺门外,卖饼摊前无人,暗忖或许还在寺里,又辄身返回,不免还是动了焦灼心,只觉那木鱼声、梵音声、说笑声、甚撞钟声,被熏热的烟风缠绕一起从耳边滚滚而过,他闭闭眼睛再睁开,不再停留,疾步朝大殿里去,边走边放眼四观。 忽而拽过个穿黄衫的女孩儿,看面庞不是,再拦住个青衣少年,却也不是。 他来来回回在太阳地里走了两遍,浅蓝锦绸直裰被汗水洇透成深青色,抬袖抹额,再找无果,把来龙去脉理了一遍,心里有了底,便朝寺门外走。 冯春买了三碗沙糖菉豆汤等在仙鹤寺匾下,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正自焦急,忽在人群里看到潘衍的身影。连忙迎上前笑道:“怎这样晚才出来?”朝他身后看:“巧姐儿和燕少侠呢?” 没听到答话。她疑惑地看向潘衍,他鬓角滴着汗滴,颧骨浮起浅红,也定定看着她,神情平静,喜怒难辨。 “巧姐儿呢?”冯春瞬间变了脸色,一字一顿。 潘衍道:“应是燕少侠将她带走了。” 三碗菉豆汤豁朗跌落摔了一地,冯春咬牙问:“他带她去哪了?” “我并不知......”潘衍话未完,忽觉暗风至,未及躲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颊面上,顿时火辣辣的生疼,周围有人望过来指指点点。 潘衍眸光阴鸷,薄唇紧抿:“不会再有第二次。” 冯春冷笑,扬手招一乘软轿,直奔扬州知府方向。 待至衙门前落轿,潘衍也紧在后到了,并不理他,恰见几个捕头打扮的人,站在正门前说话,遂凑近拱手作揖道:“捕头大哥救救我的阿妹!” 众人打量她一会,便问:“你哪里来?你的阿妹怎么了?” 冯春回话:“从桂陇县来,我与阿妹陪二弟进京赶考,方才在仙鹤寺内,小妹被个名号燕十三的少年拐走,还请捕头大哥相帮。” 其中个捕头招唤来衙吏,又朝她道:“你随他进堂里,口供笔录画像一应不缺,方才能帮你寻人。” 冯春连声称谢,跟衙吏进门,潘衍默默随着,忽而问:“桂陇县有位名唤曹晖的在此当差,不晓可能见?” 那衙吏回头看他,有些迟疑:“你是何人?怎晓得我名号?” 潘衍道:“我与你表弟曹胜感情笃厚,听他常提及你。”拱手作揖,给冯春睃个眼色。 冯春解其意,取出包银子,他接过递上,那曹晖拢进袖里,显出亲近之态,笑问:“今到衙门所为何事?” 潘衍叙了一遍,曹晖点头道:“扬州因盐商富庶江南,饱暖自生银欲,便衍出一等精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穷人家四五六岁女儿买来、悉心调教到十四五岁,养得杨柳扶风苗条条嫩枝枝,十八般技艺精通,若能被大富盐商相中,买来不过十两有余,转手可卖上千两银子,这里面利多润盈,钻营此道的奸人日渐增多,各种图谋不轨的手段层出不绝,听你所说,你那小妹定是被拐养瘦马去矣。” 他又道:“你们若走官府办事流程,需得询问笔录,呈知府大人签核,没个两三日批复不下来,纵然批复下来,现衙里缺人手,难放心上。寻人这事儿图得就是速战速决,还有一线希望,若是转手就带出扬州城,天皇老子来也无可奈何了。” 潘衍问:“你可有什么法子?尽管明说就是!” 曹晖道:“实不相瞒,仅指望衙门寻你小妹,这事多悬!我倒认得个市井痞子名唤油头青。” 油头青专有好事者编了支《挂枝儿》来说他: 油头青,你是扬州第一包打听!附窗上房梁,听私语,没你不知事儿,东家长,李家短,高门富贵花,青楼章台柳,梦呓你都晓,天上的神仙,地府的鬼差,寻不着人也找你,十两银子包你开口笑。 “这油头青最擅烟花路儿上的消息,哪家翠馆来了新人,哪个伢婆买了丫头,但得给足银子总有准信儿。”曹晖把能再哪哪遇见他说了,冯春二人道过谢,暂把嫌隙置之脑后,出府门直寻油头青而去。 再说燕十八买了一块萝卜丝酥饼,诱骗冯巧沿着街道走,偏此处是个闹市,人烟阜盛,想找个清静地儿都难,总算走至个商户后门窗下,他顿步,见无谁注意这边,拔出降妖剑直指巧姐儿,横眉怒目,厉声叱喝:“妖孽,现出你的原身!” 巧姐儿吃着萝卜丝酥饼,伸舌舔掉嘴角的白芝麻,好奇地问:“什么是原身?” 燕十八喝道:“就是你由何幻化而成?鹿妖?羊妖?蛇妖?大马猴精?狐狸精?还是豹子精?” 巧姐儿听不懂:“我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那你是什么!”燕十八生起伏妖杀心,从袖里顺出镇魂铃,叮铃铃摇晃,声音犹为刺耳。 巧姐儿观他面目狰狞,纵然再懵懂也晓处境不妙,饼也不吃了,哇得吓哭起来:“我是人啊!我要阿姐和哥哥。” 燕十八冷笑一声:“你怕是难见她们了!” 甩出镇魂铃击向她的脸儿,手腕一抖,剑锋直朝她的胸口猛刺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伍章 品红院吃席念旧 巧姐儿幸遇贵人 上回讲燕十八将巧姐儿拐到一户僻静人家门窗下,展法器欲要诛杀,千钧一发之刻,一行拉粪车的大汉路过,其中不乏见义勇为之辈,大声叱喝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容你当街行凶。” 第65页 舀一瓢腥臭粪水朝燕十八甩臂泼来,燕十八慌急,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过,再看巧姐儿,已一溜烟跑进人群里,他追去,为时晚矣。 有诗云:莫问尘间多歧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边冯春姐弟急寻油头青暂且不表,转说常燕熹仅带副将曹励在扬州多留了两日。 他俩坐在临街的茶馆,边吃茶边聊谈,曹励语含不满:“这龚大人不知如何判的案,张淮胜贪墨官银据实,却偏说证据不足,倒令官府一意追查那伙残害婴童的贼人。” 常燕熹淡道:“不干我们事,何必操那闲心。” 曹励还待要说,一位锦衣华服的爷们过来拜见,却是认得的,乃扬州首富盐商薛凯,他恭敬地作揖见礼:“离老远瞧背影就觉分外熟悉,果然是两位大人。”又问这要往哪里去。 曹励道:“不过是到处走走,未有目的!”薛凯笑道:“距此地颇近有家品红院,不妨由我作东请您们吃酒听曲如何?” 常燕熹看日落衔山,红霞满天,也无处可去,遂起身答应,那薛凯连忙遣人先行报信,自陪傍在他俩身旁。 骑马过了路口,远远见一处宅子,红墙碧瓦,乌门前花竹丛生,洒扫的干净齐整,倒像个富贵人家的门面,他问道:“看着不像青楼翠馆,怎起如此艳俗之名?” 薛凯回道:“虽不是青楼翠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不卖笑接客,只专心养瘦马。” 常燕熹“哦”了一声不再多话,待走近前,早有小厮等候多时,引领着进门,穿堂过院沿着青石板道朝里走,侧边有几棵柿子树,叶落尽了,仍坠着果实,红彤彤如灯笼,五六个小女孩儿穿红着绿,坐在廊下拉练乐器。 有个女孩儿拿腔唱道:一架扶疏沾雨尘,夏热不散碧云深,莺啼蝉鼓无来处,试看小娇娥,闲来小坐,拈珠频频。 听着还很稚嫩,常燕熹收回视线进了中堂,如何陈设清雅不多提,一桌酒菜已摆的满满当当,虔婆领着数众拜见,颤颤兢兢地:“老身不知贵人前来,仓促置席,若有怠慢还请饶恕!”曹励道:“方才在院里听曲子唱得好,我们不吃哑酒,寻几个来唱曲助乐。” 那虔婆连忙应诺,退出房去叫人,薛凯亲自斟酒敬上,同常燕熹等吃过三五钟儿,闲话未叙几句,就见袅袅婷婷进来四个女孩儿,估摸十四五岁年纪,各抱着月琴琵琶或捏着玉笛箫管来见礼,但见皆梳着垂鬟分肖髻,缀着点翠簪花钿儿,穿轻罗软裳红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 道过万福连眼儿都不敢抬,回身坐定绣凳唱起《朱痕记》。 虔婆陪笑道:“这里不比青楼翠馆有娼妇陪酒嬉闹,她们不做这些事的,纵是吹弹歌舞,也只伺候如你们这般的贵人。” 常燕熹拈盏慢慢吃酒,打量那些女孩儿纤纤体质,瘦似春柳,柔弱无骨,个个如牙雕的玉人一样,也听闻因盐商的喜好,虔婆故意将她们食饿多饥不许吃饱。 常燕熹不以为然,这样的身板床榻间怎能尽兴,他又是个孔武有力的将军,手脚重些恐有折断之虞. 那毒妇就不一样了,滚白温热的胳臂,鼓鼓的胸脯,掐不住的肉腰,两条纤匀有力的长腿...... 个中滋味噬魂抽髓实难形容,常燕熹把酒一饮而尽,她怎还没到扬州,等的耐心渐尽。 酒吃至半酣,虔婆子过来问:“我这几个瘦马都是绝顶货色,贵人可有相中的?” 薛凯斜眼睨她,嗤笑一声:“我说你这个妈妈只知闷头养,却不懂行情。” 虔婆子陪笑:“还请赐教!” 薛凯道:“东头丽花院把六七岁女孩儿,由商客当面甄选,选得中的,再给妈妈按自己心意调教,除寻常技艺外,或更擅歌舞吹弹,或更精吟诗作对,或更熟围棋双陆,甚或更通枕上风情,赵寅那货就养了个,骨牌抹得极好,把我等输得落花流水,很是长脸面。前时那里的妈妈怂恿我也养一个,没瞧到合眼缘的,是以作罢!” 曹励悄悄嘀咕:“这些盐商还玩养成,倒会耍子!” 常燕熹不响,只听那虔婆子道:“不是我强口,丽花院的还比不过我这里,巧着今才收了四五个小孩儿,俱有些颜色,不妨拉给贵人看看,若能挑出一两个,也可替着养哩。”急忙忙招呼去领人来。 薛凯敬他一盏:“京城里好些官员也在此地养瘦马,常大人若欢喜哪个,可假我的名义、保准无谁晓得。” 常燕熹不置可否,只笑了笑。 也就少顷,七八个小孩儿鱼贯而入,在他们面前站定,都才留头,上着一片肚兜,下穿半截里裤,露出光光一双胳臂小腿,足趿红绣鞋。 虔婆笑道:“女大十八变,日后都会变个样貌,是以贵人们挑拣,主看发量、肤色、眼鼻唇型,手脚长短,这些无错便可放心。”又说:“若爷挑中哪个,可将兜衣裤脱解再验。” 薛凯打前锋,一个一个仔细看过,有人单说他挑女孩儿一节: 薛盐商,你娶的是高门雪,玩的是章台柳,赏的是秋娘妒,折的是醉海棠,谁能有你的眼界高。抬起面,听嫩音,走两步,转过身,借个手,再看足,纵是稚气小儿童,你也能瞧出二八风流色。 薛凯一连看过三四个,都不甚满意,忽皱眉指着最靠门边的:“你过来!” “我要找阿姐和哥哥!”不肯前,只揉着眼哭啼。那虔婆暗掐她腰肉,又不敢使力怕留指印,咬着牙根低告:“听话,过了这节就带你去找。” 第66页 那女孩儿便抽抽噎噎的到他面前,薛凯眼前一亮,好个眉眼如画的粉孩儿,天然带一股子娇病气,不似贫苦家买卖的孩儿,正待要开口问询,哪想她泪眼望向常燕熹,忽而湿亮起来,猝不及防扑去:“常老爷!” 常燕熹正同曹励说话,觉有暗风近至,本能伸手一抓,再调头定看,神色倏得微变,还道是谁,竟是那毒妇的小妹巧姐儿。 曹励吃惊道:“这不是冯春娘的妹子么?” 巧姐儿如见亲人,抱住常燕熹的胳臂不放,薛凯怔住,虔婆连忙跑过来:“这丫头还没及调教,不懂规矩,贵人恕罪。”伸手就要来拽。 “滚!”常燕熹沉声怒叱,又喝道:“拿衣裳来。”虔婆呆着,薛凯看出端倪,瞪她一眼:“还不去!” 很快递来鹅黄裳裙,巧姐儿自穿妥当,常燕熹原想问她怎在这里,却心一堕:“你阿姐呢?” 那毒妇姿色不俗,又无防人之心,踏进扬州城这个胭脂窟子里,莫不是被贼人劫去发卖青楼翠馆了? 他大仇还未报怎容她闪失.......娘的,一间一间可不好找。 巧姐儿看着满桌饭食咽口水:“常老爷,腹里饿空空哩!” 常燕熹端过一碗汤馄饨,一言不发地拿调羹喂她吃过两个,再问:“你阿姐呢?” 巧姐儿小嘴塞满,听得问阿姐就泪花花,边嚼着边摇头:“阿姐不见了。” 常燕熹脸色顿时铁青! 第伍陆章 常燕熹高权救巧姐 冯春娘还情羞包扎 常燕熹沉声问:“你阿姐在哪里不见的?” 巧姐儿想想说:“她在药局里称人参,我和哥哥在仙鹤寺玩儿,哥哥去溷厕,另有个哥哥把我带走了....” 常燕熹低嗤一声,原还对潘衍有几分另眼相看,却原来同前世里那个废物无甚分别。 转目冷厉看向虔婆:“你胆子够大!” 那虔婆慌了神,连忙屈膝跪下:“委实不知情,确是东门的伢婆吴氏领得来,说是有户人家养不起,交她领来发卖,老奴不曾多问来处!” “卖了多少银子?”他又问。 虔婆不敢瞒:“因她模样不同别个,用了整五十银买下。”平常女孩儿不过十五银左右。 常燕熹摔盏,哐啷震响,洒一地酒水,眸光阴鸷,出言怒叱道:“这是良家女孩儿,被拐子拐带来卖,衙门定会咎其恶行。你明知其来路蹊跷,却不报官,反高价买下,谓为同犯,理当同审,以儆效尤!” 气氛瞬间凝滞安静,拉琴唱曲的不知所措,薛纶默然,虔婆发抖,皆摒息噤声,无人敢语。 待巧姐儿吃饱喝足,常燕熹领着她向薛凯简单交待几句,与曹励一道走了。 虔婆眼睁睁看着,人财两空好不懊恼,痛哭流涕朝薛凯诉苦:“这又是哪里来的贵人,扬州城里坑蒙拐骗多如牛毛,怎就他这般把鸡毛当令箭,一点路数都不懂得!” 薛凯斥道:“他需懂你什么路数,朝廷堂堂二品将军,纵是在这里把你老虔婆的头拧下当夜壶踢,你也得生生受着。幸好他明日就离扬州,否则有你倒霉的。” 虔婆唬得不敢再多言,薛凯继续吃酒听曲,过半个时辰才起身出门,欲朝马车去,忽见两乘轿子星火流月般大步抬来,未停稳已见两书生下轿,直奔乌门方向匆匆而去。 冯春赶至品红院,想着巧姐儿正受苦楚,便欲发心急如焚,忽见个锦衣仆从拦住前路,拱手问:“可是冯春?”见她点头,手指向远处一男子道:“我家老爷请你过去,有话要交待!” 薛凯摇着洒金扇儿,看那书生渐趋走近,若不早得告知,倒难辨女扮男装,虽穿戴简素,离得远不觉什么,越近便似幅水墨画冉冉清晰,他问:“你们可是为冯巧而来?” “你怎知她姓甚名谁?她如今在何处?”冯春急问。 薛凯道:“你莫焦急,常燕熹常大人留话,他在福来客栈等你们,冯巧亦在!” 冯春二话不说,谢过直朝轿子跑去,潘衍倒不急,只同薛凯打听来龙去脉,又径自进了品红院找那虔婆,不过半刻功夫,他复走出来,将袖管一处褶皱抚平,朝抬轿地吩咐:“去东门柳牙巷左第五吴姓户!”递上轿钱。 “是喽,爷!”抬轿称谢接过,踩踏着夕阳一溜烟儿而去。 暂不表他,且说冯春,匆匆赶到福来客栈,才至门前,就听有人喊她:“春娘子。”寻音而望,原来是副将曹励。 她先还半信半疑,此时心方归原处,上前福了福见礼,急切问:“我小妹巧姐儿呢?” “你毋庸惊慌,她好的很。”曹励带她往二层走,打开其间一门,常燕熹正坐桌前吃一碗大肉面,巧姐儿蹲在地上,替只猫儿浑身挠痒痒,听得动静,抬头一看,欢快的站起跑过来:“阿姐,阿姐!”迭声地唤不停。 冯春眼眶倏得发红,朝巧姐儿屁股拍一掌:“谁让你在仙鹤寺不等哥哥,却随别人走的?怎这么不听话。”又把她紧紧搂进怀里:“知不知道,把阿姐都要急死了!” “姐妹情深,这世间亲情莫过如此!”曹励看得感触,常燕熹很冷淡,吃完面,倒茶漱口。 冯春平复心境,走到常燕熹面前道谢:“多亏常大人相助,才使小妹逃离虎狼之口,来生定结草衔环相报你之恩。”恰伙计送盆热水来。 第67页 她适实说:“天色尚晚,不再打扰常大人歇息。”拉起巧姐儿行过辞礼,辄身就要走。 常燕熹冷笑道:“别急着走,总要把帐算算清楚。” “帐?甚麽帐?”冯春心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常燕熹朝曹励道:“你带冯巧到外面等。” 曹励受命,领巧姐儿出去,颇好心地把门带上。 “阖什么门........”冯春嘴里嘀咕,却见常燕熹站起脱去外衣,露出一身腱子肉。 他皮糙肉厚,黝黑而结实,旧伤痕迹虽多,却不如腰间裹缠的一圈纱布来得触目惊心,那里正渗出血渍来。 再从包袱里取出药粉和干净的棉纱,看向冯春,命道:“过来伺候我换药。” “ .......” 脸真大,他当他是谁呀!又当她是谁!冯春佯装听不见。 “我对你阿妹有救命之恩。”常燕熹添了一句。 “说过来生再报了。”冯春厚起脸皮耍无赖:“更况男女授受不亲,我去替您叫曹大人来。”转身就要朝门前走。 “五两银子。”常燕熹突然开口。 冯春脚步一顿,这人前辈子就是这样庸俗,现还想拿银子收买她......以为她什么人....... 一狠咬唇瓣:“十两!”她今日为找巧姐儿耗费不少银子,尚余多少都不敢想。 常燕熹默了默:“还不滚过来!” 冯春有些后悔自己没节操,要受他这份羞辱,却也无奈,隐忍着辄回,见他立在热水盆侧,泰泰然像座山。 她硬起头皮挨捱过来,纱布的系结在肚脐处,打得死结很紧,只好弯腰低首,凑近一边细看,一边手指拆解。 常燕熹看着她这般俯首在腹间,身段展着曼妙曲线,指尖微凉偶尔触及皮肤,他便觉得热。 前世里的旖旎画面在此荒唐交叠,他恨不能抓住她的发髻摁下,却将手掌攥握成拳背至身后,这毒妇他要徐徐图之,再狠狠折磨。 总算是解脱开,冯春喘口气站直,脸庞浮起红晕,到底曾为人妇懂人事,岂看不出他的变化,这坏胚子果然居心叵测。 她有些粗鲁地褪下纱布,腰处有条深长的刀痕,有化脓的迹象了。 拧干帕子替他把伤口周边涸干的血块清理毕,喷些酒在伤处,再洒上药粉,拿过干燥的棉纱复又一圈圈替他缠上腰间。 他的身躯实在是精壮而宽厚,要包扎还要提防彼此碰触,冯春没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常燕熹也觉得裤子绷得难受,伸手把腰带松了松。 冯春不慎就瞥到些隐隐绰绰,抬首正碰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刹时脸烫如火。 手指在他伤口不留情一按,迅速后退五六步:“好了,觉得系结松,就自己系紧些。” 常燕熹闷哼一声,再低头看着自己的.......怪不得她要恼羞成也怒。 “矫情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还是没见过如此悍伟的?!”随手取来衣袍慢慢穿戴,一面出言讥嘲她。 冯春才懒得回话呢,只讨债:“十两银子,常大人快些拿来就是!” 常燕熹淡道:“从欠银里扣!” 冯春微怔,旋而气笑了:“常大人贵人多忘事!欠你的银子早已还清,何时又欠了你的?” 常燕熹不答,只走到桌前执壶斟盏茶,似很渴,一饮而尽,又倒了盏在指腹间捏着,再看向她:“你以为你那小妹一文钱不掏,伢婆就肯心甘情愿放出来?” 冯春沉下脸来:“常大人此话是何意?”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柒章 常燕熹拿银说事 冯春娘细算盘缠 常燕熹面不改色:“扬州城里养瘦马的馆子,如品红院这般知名的、背后皆有巨贾盐商扶持,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是我这等秩品官员在他们地盘,也得礼让三分。你阿妹五十两银子到虔婆手中,本就价高,看中的自然是养成后巨额利盈,两三千打不住,皆是钱色利里翻滚的人物,怎肯轻易交于我带出,除卖份人情外,这银子也少不得!” 他顿了顿:“看你拖弟带妹也可怜,不多计较,还来五十两银即可。” 冯春不信,太了解常燕熹,他是怎样人物,虎虎的何曾怕过谁!略思忖,抿唇道:“哪能你说五十两银子就五十两呢,没凭没据的,常大人呀,我可不认的!” 常燕熹凝神望她半晌,忽然也笑了。 从袖笼里取出张纸递给她,冯春接过凑近灯前细看,她这一世跟卖身契可有缘份,先是潘衍,现又是小妹,除拐子和虔婆按的指印,还有巧姐儿小小的一枚。 她心坠入谷底,狠声道:“巧姐儿是被拐卖的,我要去报官,这卖身契不作数。” 常燕熹悉听尊便,又好心提醒她:“银货两讫,三方手印俱全,岂是你说拐就拐的事!若是细追查,没一两个月案难结。” 冯春刹时泄了气,京程路迢迢,潘衍还要赶春闱,自然不能在此久留,想了半晌无奈,只得走近他身前福了福:“常大人知晓,转让茶馆得来的银钱都还了您,余下的紧巴巴只够我姐弟三人一路到京。” “这与我有何干?!”常燕熹蹙眉,很不耐烦:“你只告诉我何时还银!” 冯春被他的话一噎,低声道:“半年之内凑齐还你就是。”这人端得冷酷无情,与前世里那个大不一样。 第68页 “好。”常燕熹一口答应,走至桌前取过毛笔,在铺好的纸上不紧不慢书起来。 冯春不曾想他会允得如此爽快,心底起悔:“那个,能不能宽限至一年啊?” 常燕嘉抬头阴沉沉地看她:“你说呢?” “当我没说。”冯春有些心惊肉跳,常燕熹不理她,自顾写完两张先行摁上手印,摆在桌面,走回床前坐了,取出青龙剑悠然擦拭,心情很不错的。 冯春看过也摁了手印,拿了其中一张,思绪五味杂陈地走出房,看见巧姐儿笑脸天真地朝她跑来,又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潘衍站在客栈廊前看夕阳,有个娼妇过来撩拨,他上下打量,倒生的细细白白,身段似弱柳扶风,便问:“可是当瘦马养过的?” 见那娼儿答是,他又问:“怎落到站关这步田地?” 娼儿回道:“许给盐商赵官人为妾的,正房奶奶如虎豹凶悍,被她撵出来,又被骗卖给虔婆,虔婆不管人死活,逼着到这里站关挣客,大爷,我颇通些枕上风情,定好你好生伺候.......” 潘衍打断她的话:“你怎不回自己父母那里?兄弟姐妹可有?” 娼儿笑嘻嘻地:“我五六岁被拐子拐出,如今早就不记得那些事。”媚眼一扫,见个住店客离老远也在瞟她,弃了他径自朝那人走去。 潘衍觉得无趣,转身欲回房时,听得女孩儿稚气呼喊:“哥哥,哥哥!”嗓音甚是熟悉。 寻声望去,巧姐儿欢快地朝他跑来,“扑通”跌个大马趴,他没多想,快步上前扶起。 若是她沦落成那娼妓的境遇,他或许......会内疚吧! 巧姐儿却不知他心思百转,从袖里掏出一颗龙须糖给他:“哥哥我可想你了!” 潘衍接过糖含在嘴里:“我也想你。”搁在往昔,他若是想谁,那人死期即将不远。 上下打量她:“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打你骂你没有?” 巧姐儿摇头,挺得意的小模样:“我使劲地哭,哭到她们都怕啦!就遇到了常老爷。” 冯春插话进来:“燕十八呢?可有回来?”见他摇头,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一天的人仰马翻总算有个平安结局,巧姐儿很快睡熟了,冯春翻来覆去的,索性趿鞋下地,踱到窗前看着吊檐前的红笼。 无端的又欠下五十两银。 这一世的常燕熹老谋深算、斤斤计较,冯春有些自嘲地想,原来他对待不欢喜的人是这样的冷酷无情啊! 不再去想他,还是细算花销最当急。 从桂陇县出来时她带有六十两,今个为找巧姐儿,给府吏曹晖五两银子并油头青十两,刨去这些日吃宿雇车,江南地界未出,已仅剩四十有余,去往京城路漫漫,这些银子怕是支撑不住。 她得想些法子挣钱才是。 执灯到箱笼前,打开其中一个,取出绣了大半的肚兜,再回到桌前,反正睡不着,不妨多绣些,到了船上若有随迁的女眷或娼妓,倒可以换些银子。取下油灯罩子,拿起剪刀把灯芯子捻了捻,刹时明亮了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巧姐儿在旁玩耍,她一针一线倒绣得很快。 正专心致志的时候,忽而起了一缕夜风从窗缝透进来,吹在身上簇簇发冷。 没多久便听树枝噼噼啪啪互相抽打声,风似起了狂,吹得灯火倒下又起噗噗作响,忽明忽暗的不能绣了,冯春有些遗憾的收起笸箩,此时下起雨来,紧一阵缓一阵,有只猫儿凄厉地叫了一声,又被风雨压了下去。 “姐姐。”巧姐儿在帐子里哭着揉眼睛,冯春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哄着,也不晓怎麽回事,每逢风雨夜半,她就惊惶害怕地不行。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又因失而复得,更为怜惜,抚摸着她藕节似的胳臂,慢慢也随着睡去了。 卯时破晓,冯春三人起床洗漱,燕十八彻夜未归,也没人提及,用过饭,便乘马车直往瓜洲渡口而去。 官船还在停锚休憩,已有数十渡船客携箱笼在等候,一夜风雨后天气愈发清冷,一个船家煮了许多菱角搁舱里在卖,香味四溢,冯春买了些。 巧姐儿坐在石墩上认真剥菱角吃。 太阳从翻滚的云雾里透出光芒,渡口的风很烈,或从人的衣颈窜入,钻至背脊和两条袖管,吹得鼓鼓囊囊松展,或卷地撩开女子的裙摆,露出鲜红的绣鞋面,放眼望去,皆在抚袖管捊裙摆。 潘衍看见了燕十八。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捌章 渡口清冷等船渡,风破扬帆一江风 有曰:非是朋友难相守,不是冤家不聚头。 燕十八背袱持剑,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坐在石墩上、悠然自得的巧姐儿,妖孽,昨趁他大意逃了,害他简直要把扬州城翻遍,现却在这里无事人般吃菱角。 欲要迈步,一把短刀悄然无声地自后顶住他的腰背,他暗吃惊,是谁好身手,竟毫无察觉,低叱:“来者何人?” 那人嗓音冷冷:“勿要妄动,直往前走就是。” 是潘衍。燕十八没多废话,俩人前后到桂花院门前,四下无人,潘衍把刀抵上他的脖颈:“你为何要将巧姐儿拐走?” 燕十八坦承:“我岂是拐走,我摆明要杀她。只憾被几名挑粪汉搅局,让她逃过一命。”又道:“我乃真武荡魔大帝后世十八代弟子,遵有妖皆翦,无鬼不烹之祖训,誓卫人间清净安宁,你要么把我杀了,否则难阻我逢妖必诛之决心。” 第69页 潘衍默稍顷,忽然松开他,把短刀收回,说道:“巧姐儿体弱多病,每日靠黄精灵芝药材续命,她连自己都保不了,这哪是凶妖大煞的样子,更况害人。” 燕十八回话:“你莫看她现在无害,是因妖灵法弱还不成气候,自然需仰仗你们相助,待她日渐强劲,那时再除,你们生死难保,更不晓要枉害多少性命。” 潘衍道:“我岂能凭你一念之间便断定她是妖煞,纵是官府判案也需真凭实据。别再提你那法剑,呼啦乱撞由青变红,那庙街行走的神棍,变把戏的手段更多,你若无旁法验证,巧姐儿休想碰得。” 燕十八想想道:“我还有一法宝,是一面照妖镜,用的是招摇山脚丽麂河里的石头所制,这石头大似鹅卵,晶莹剔透,至晚月光洒射上面,照人显人身,照兽显兽身,照妖显妖身,谁也逃脱不过,给那妖孽照它一照,你便知我所言非虚!” 潘衍点头:“这倒可行!” 他俩在此商议,那边冯春望见码头早饭摊前,常燕熹和曹励正吃着豆腐脑,显见也为渡船而来。 直到日光照大江,官船放下踏板引客入舱,先上的是个官儿,带着女眷,家丁抬着十数箱笼,浩浩荡荡颇有张势。 冯春倒认得那官儿,可不是扬州知府张淮胜张大人么!他这拖家带口要往哪去?张夫人呢?又望见其间个女子面覆薄纱,由丫鬟搀扶着,径自入船舱里去了。待官户走的无影,其他船客一拥而上往里挤,顿时人潮涌动,混乱不堪。 冯春猝不及防,脚步趔趄着要扑倒,被潘衍一把扶住,她急喊:“巧姐儿呢?” 巧姐儿一把抱住常燕熹的大腿:“常老爷。” 常燕熹察觉腿足有负重,低首皱眉,这毒妇搞什么幺蛾,冯巧可是她的妹子,怎老是阴魂不散缠着他。 也不及多想,俯身将她扛起坐在半肩,巧姐儿看着一众黑压压的头顶,觉得新奇又好玩,一面招手,一面大声地喊:“姐姐!哥哥!在这里。” 冯春仰颈才看见她,朝潘衍道:“你提箱笼不便,尽管先往舱里走,我去抱巧姐儿。”遂挤靠向常燕熹这边来。 渡船客鱼龙混杂,有正子君子亦有狐鼠之徒,见她白净俊俏顿起邪心,趁乱使坏。 冯春觉得腰间被谁掐了一下,咬牙儿骂:“脏心烂肺的狗东西,胆敢再碰我一手指试试。” 有渡船客戏谑地笑:“是你自个往人怀里钻,怎还骂起人来。” 冯春欲待还嘴,忽被一只健实胳臂揽住肩膀再收紧,她猝不及防整个儿撞上他的胸膛......嗯,这凛冽的汗味! 抬首正瞧见常燕熹棱角分明的下颌,发青冒着短短胡茬,他昂首并不看她,倒是巧姐儿歪头高兴地喊:“阿姐呀!” 曹励粗声厉喝:“还有谁敢再废话?” 别有居心者看他二人高壮魁梧,神情冷峻不好惹,皆暗自躲避不言。 冯春有他俩护持走的平稳。 常燕熹莫名恍惚,前世里他经常这样去揽她的肩膀,她不喜总是抗拒,实在摆脱不得也就由他去了。 他觉得这样很亲密,她却不爱和他亲密,毒妇,实在是不知好歹。 冯春只觉他的掌心像捂着一小块燃炭,烫得她肩头火辣辣,是抓握太用力缘故,不自在地扭了扭:“轻些。” 常燕熹倏得回神,不知何时已上了船,他很快收回手,将巧姐儿往她怀里递,面无表情道:“这是你的亲妹,可多上心些,再丢未必就能找回来。” 径自和曹励一前一后往舱里走。 冯春抱住巧姐儿,低骂一声臭男人,曹励转头来似笑非笑看了看她。 潘衍把箱笼皆搁置安妥。冯春打量舱房,两张板床铺了粗布褥被枕头,夹张四方小桌,舱角架上有个铜盆,便再无它物。 潘衍觉得太粗陋了,不满意地问:“我们三人一个舱房?” 冯春颌首:“往京城路途迢迢,银子能省则省。”默少顷道:“你不愿意?也没法子!” 潘衍往枕上一倒,胳臂垫于脑后,淡道:“我个男儿有何所谓!” 巧姐儿站在舱门前玩儿,像发现新奇似的:“阿姐,常老爷他宿在邻房哩。” “真的?”冯春漫不经心地铺床。倒是潘衍闭着眼睛说:“你过来,记住无事勿要往常老爷跟前凑。” 巧姐儿手脚并用,爬上床往他肚子上重重一坐,挺认真地:“我欢喜常老爷!” 潘衍喘口气,不露痕迹的抚过自己的少腹,好不容易有个命根子,差点被这小妖孽坐断:“去去去,找你的常老爷去。” 巧姐儿以为他生气,连忙搂住他脖子讨好:“更欢喜哥哥!” 孺子可教。潘衍给她一颗甜梨糖,巧姐儿咂着嘴儿舍不得吃。 潘衍觉得身下床板忽然颠簸摇荡起来,船开了,一股子大风从门外窜进来,吹得人浑身毛孔舒展,懒洋洋看向窗外,碧空浮云,河翻巨浪,一群白鸟拍翅追随,京城的风风雨雨,好似一场褪去华彩的旧梦,寂寥、破败、人影恍恍如鬼魅,却又终将随他的到来而鲜明绚烂。 冯春把巧姐儿抱下地,轻轻说:“哥哥睡了,莫吵醒他。” 拿起铜盆牵着她去打热水,邻舱门恰大开,路过时,朝里斜眼睃溜,常燕熹没见,曹励坐在床沿拭剑。 水房外等有七八人,其中两个丫头凑近嘀咕着,轮到她俩时正聊到兴浓处,便让冯春先进去接水。 第70页 燕十八站在甲板上吹风,忽然手中剑出半鞘,洇出血珠,他急回首,离最近处,只有两个丫头在说话,并不见异常。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玖章 常燕熹口是心非 冯春娘审时度势 至天黑时,船上吃喝价昂,冯春用热水冲茶,拿出备好的油煎粉饺当作晚饭,自然和新鲜烫饭的滋味不好比。 巧姐儿在门边闻到飘来的香味儿,吸吸鼻子,很馋,看阿姐哥哥默不作声,她也就算罢,拿起个粉饺一口一口咬起来。 待用过饭,冯春继续做她的绣活儿,楼上船舱有伶官在唱戏,余音袅袅传来,潘衍细听唱的是《定军山》,反正也无事,便起身朝外走:“我去凑个热闹。” “哥哥等等我。”巧姐儿追在后面。 冯春略思忖,索性趿了鞋随在他俩身后往二层走,远远就闻拨弹琵琶弦声,站着听的船客寥寥,凑近才发现隔着一道珠帘,有家丁把守,顺帘缝朝里望,小巧戏台上,伶倌走步甩水袖,台下摆两三桌饭席,除爷们外,隐隐绰绰一定还有女眷在座,听船客耳语,是几户官家富贾正设筵玩乐。 冯春稍站片刻,觉得无趣,想要带巧姐儿回舱,潘衍同家丁低语,那家丁离开又复来,撩开帘子请他们入内,有丫头搬来三张椅伺候坐了,并斟上香茶。 冯春觉得奇怪:“你方才有说过什么?何以非亲非故让我们进来?” 潘衍呶呶嘴角,她随望去,竟瞧见常燕熹和曹励背影,顿时呼吸一滞。 潘衍把她的神情暗收眼底,轻描淡写道:“不过说是常大人的相识,想进来听会戏,权当姑且一试,谁成想他竟允肯了,这常大人......”他笑了笑:“忒是有趣!” “常大人岂是你我能招惹的,下次勿要再做这种事。”冯春脸色蓦得一变:“巧姐儿去哪了?”怎眨眼功夫就不见呢。 “找她欢喜的人去了。”潘衍挑眉嘲笑。 常燕熹和张淮胜正聊闲。 张淮胜因官银被盗案受彻查,其夫人只道受妖人挟制而里通外合,把罪责全权揽下。他虽逃过一劫, 却遭黜官,左迁至徐州府任同知。他拈盏敬酒,叹道:“和常大人颇有缘份,如今共乘一船,风浪前行,日后若有用到下官之处,来讯即可,定当竭尽全力。” 常燕熹淡笑,接过酒一饮而尽,持壶再斟,不经意余光斜睃,巧姐儿站在旁边高兴地看他,见他视线移来:“常老爷。”张开手要他抱。 常燕熹脸色不大好看,怪他,怎就头昏昏认下什么相识,放她们进来,给自己添乱子......咬着牙道:“滚蛋。” 巧姐儿唬得往后退几步,不明白他咋生气了。倒是曹励和颜悦色问:“小妹儿,要吃什么?” 巧姐儿朝桌上指指,有些可怜的样子:“想吃肉。” 张淮胜把那盘五香牛肉递过来,恍然道:“这位不就是常大人近侍的妹妹么?” “可不是!”曹励忍着笑意:“冯春娘的妹妹,原来是个旧识!” 张淮胜还要再问,却见少年打扮的冯春急步走近,虽穿的朴素,容貌却动人。 常燕熹接过盘子,给巧姐儿拈了几片,不耐烦道:“把她看紧些,再来缠我,就扔进运河里喂鱼。” 冯春辣辣地瞪他一眼,给张淮胜俯身行个礼,简短两句,便抱起小妹就要走。 巧姐儿吃得快,三两下没了,咂着嘴恋恋不舍:“牛肉好吃!”伸手还想要。 常燕熹沉着脸欲把整盘子给她,却听个妇人的声音,她道:“好可怜的小孩儿,来我这里坐吧!” 冯春随声看去,那位妇人四十岁左右,但见:额裹包头,乌发缠髻,面敷黛粉,如点新霜,瓜子脸,扁平鼻,厚嘴唇,穿藕荷薄袄赤金镶毛边比甲同色袄裙,虽不如旁的女子年轻鲜俊,却也端的久经世故架势,目透精明。 曹励介绍道:“这位是‘香满堂’的姚当家。”又道:“这是冯春娘,曾开茶馆的,女扮男装只位行走方便。” 常燕熹扫他一眼,这曹励是有才能,不讨喜处就是嘴太碎,跟娘们似的。 姚氏打量冯春,微笑着说:“原来是同道中人,还这样年轻娇媚。”冯春忙谦道:“我不过小本经营,实在不敢相提并论。” 香满堂的卤食可谓天下闻名,颇受闲人游子推崇,无人不晓,甚连宫中每年储运冬菜,必定少不了她家的。 坐姚氏右手位是个七八岁男童,面容清秀,指着巧姐儿:“坐我身边来,这也有一盘卤牛肉。” 巧姐儿抱住阿姐的颈子,显得很胆怯,姚氏劝慰道:“勿要怕他,宇哥儿,最是个温和的性子。” 冯春道了谢,在她左侧落坐,瞟见她右侧坐着个赛西施的美人儿,身材娉婷,如烟笼细柳,雨洒芙蓉般柔弱无依。听姚氏介绍,是张大人新纳的娇妾。她心底一紧,不及多想,又有旁的女眷来寒暄,巧姐儿和宇哥儿熟悉起来,很快玩在一起,围着桌子你追我赶咯咯笑着。 姚氏瞧见冯春手指捏的帕子,绣一把菖蒲,半溪流水,觉得好看:“春娘子这帕子不俗,看着还簇新,可是在扬州城里购的?” 听问正中冯春下怀,把帕子拈两边展开给她看:“用的绫绸料,缀的是浅艾绿细撮穗,最时兴的图样儿,扬州城里没得卖,是我自己选的料子、搓的穗子、锁的边子、绣的样子。” 第71页 姚氏由衷赞道:“好巧的手!这样的绣样,年轻姐儿们欢喜,我用有装嫩之嫌,也不惯绫绸,嫌滑腻。” “不打紧。”冯春再从袖笼里掏出一方,递给她笑道:“这是织布料,才绣好的,夫人若不嫌弃,可寻常时随便用用。” 姚氏接过,虽是黯淡的昏黄色,却绣着尊白衣观音点水,丰腴富态,细长的眉眼半睁半阖,饶是生动。 她素日常吃斋念经,看着很是喜欢,笑着收下道:“哪里能随便用用,随身带着更有佛缘。” 旁边人看着眼馋,插话进来问:“春娘子可还有簇新的?” “有的有的!”冯春连忙回话:“这一路陪阿弟进京考科举,盘缠可怜,便绣了好些手帕及其它物件儿,想着卖了可换些银两度日。”其中个年轻妇人急催:“你快去拿来给我们挑挑。” 冯春自是要趁热打铁,起身回看潘衍不见人影,巧姐儿则玩得不亦乐乎,她想了想,打常燕熹面前过,低声道:“常大人替我看着点巧姐儿,稍刻便回。”交待完即匆匆走了。 常燕熹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这毒妇与前世大变,能说会道,厚颜无耻,得便宜还卖乖,竟还敢让他照看巧姐儿。 他与她此生相遇,只有隔世滔天的冤仇,他要羞辱她,九九八十一种手段折磨她...... 一把扶住差点绊倒的巧姐儿,蹙眉训叱:“女孩家的要端庄,不老实坐着,乱跑什么。”又冷笑一声:“可千万别和你阿姐学。” 巧姐儿自顾玩儿,不理他。 姚氏看得饶有兴味,笑道:“常大人待那冯春娘很是特别呢。” 常燕熹端盏一饮而尽:“自然特别,她欠我足五十两银。”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注:投推荐票越来越少了,亲们加油,给我些些动力吧! 第陆拾章 看巧姐将军无事生事 卖绣品春娘旧闻听闻 且说一个丫鬟走到张淮胜近前禀告,他听后,朝常燕熹歉然道:“我那娇妾身怀有孕,客船颠簸时感不适,待我送她回舱,再来和大人叙话。” 常燕熹摇头:“你不必再来,我听完这折戏就走。” 张淮胜拱手作揖,再去亲自搀扶坐姚氏旁边的小妇人,姚氏笑道:“我带了些紫金丸,原是自己健脾调气吃的,也有安胎的效用。我去拿些给你。”她站起身,打算走时才想起来,叫过宇哥儿,朝冯巧笑道:“告诉你阿姐,明日烦她把绣品送到舱房来。” 其它女眷亦纷纷起身,簇拥着她去了。 曹励望着她们背影不见,有些奇怪问:“张淮胜在扬州府时不是只有一位夫人?何时来的小妾?还有孕在身?” 常燕熹拈盏慢慢吃酒,蔑笑道:“看他那小妾体貌,多半是偷养在外的瘦马,无人所知而已,并不代指其不作为。” 冯春端着叠满绣品的笸箩过来时,已是人去楼空,唯有曹励还在听戏,巧姐儿蹲在常燕熹脚前,歪头看只猫儿吃鱼骨头。 常燕熹持武将坐姿,背脊挺直,面无表情。 曹励偏火上浇油:“春娘你可让我们久等。” “不晓这么快就散呢。”冯春陪笑表歉意,看他腰间持短刀,在笸箩里翻出个绣猛虎下山的刀套:“一点儿心意。” 曹励连忙接过,拔出短刀套了,左看右看甚是欢喜:“春娘好手艺。” “喜欢就好。”冯春偷睃常燕熹,一脸儿风雨欲来,想想还是莫招惹的好,福身告辞。 常燕熹冷漠地看她,出声叱问:“你可晓我官衔秩品几何?” 冯春点头,听他厉道:“贱妇,既知我位高权重非寻常人物,怎还敢对我颐指气使,毫无羞耻之心,若我执意追究,杖责十数不为过。” 贱妇......真是难听!她把要送他的绣品重放回笸箩,抿抿嘴唇:“是民妇逾距,日后再也不敢。”辄身走两步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望常大人自重。”拉着巧姐儿扬长而去。 曹励笑起来:“这春娘竟还识孔孟,实在难得!” 常燕熹道:“你是不知她父亲是何许人。” “愿闻其详!”曹励满脸兴致。 常燕熹欲说又吞回去,端起盏斜睨他:“怎么?三月间的芥菜起了心?”吃口茶又道:“那毒妇能要人命,你要嫌活腻了,尽管去招惹她。”曹励当他玩笑,也笑回:“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我一征战将军最擅使剑,谁斩谁还不知呢!” 常燕熹阴沉着脸看戏,懒得理他。 冯春回舱房哄着巧姐儿睡了,继续在灯下做针黹。 潘衍则和燕十八坐在船板上赏月,一个娼妇细腰细腿摇摇摆摆过来:“两位爷耍风月去么?”见无人理没趣地走了。 潘衍瞅了眼燕十八:“可有那个过?”见他不明,朝娼妇的背影呶呶嘴。 燕十八瞬间懂了,摇摇头正气浩然:“我等降妖除魔之人最忌女色,此生不碰!” “那和宫里太监有何分别?”潘衍不以为然,看着一轮明月照得满船雪亮,他可不想再做太监了。 一夜无波。 冯春早起收拾妥当,潘衍要读书,她便领着巧姐儿去找姚氏。 姚氏信佛,用过饭要做功课,便命丫鬟去把昨晚一起听戏的太太们请来,等有半晌,呼朋引伴而入,冯春把带来的绣品摊在桌面,不光手帕汗巾子,还有肚兜袜子香囊等各式各样的。 第72页 姚宇带着巧姐儿四处玩儿。 林太太把手一摊,笑道:“花了眼,春娘替我挑哪个好?” 冯春上下打量她,择了一片娇黄色绣双凤的肚兜:“这黄比秋葵黄鲜亮,比老酒黄轻俏,你二八年纪性子天真活泼,需增些静稳恃重,这色最合适不过。” 林太太接过细细端看,另个太太拍手:“春娘所言不虚,果真不俗。”过来拉她替她也选个。 林太太忽然撇嘴:“你们可知晓,昨晚同我们一起听戏的那个,张大人的小夫人原是瘦马出身!” 又有个惊讶道:“真的么?我就怪哉从未听闻张大人纳过妾室。他与夫人一直鹣鲽情深,若不是感情极好,那夫人岂会做下那桩糊涂事。” 冯春竖耳细听,自然也晓得所指何事。又听说道:“有说张夫人受不得牢狱之苦,也有说她因吃婴童汤遭反噬,总是死了。张大人那时整日悲恸,三番五次悬梁自尽,若非被下人发现,大抵也随去了。”又有个冷笑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成想还唱了这一出阳奉阴违的好戏。” “你们都挑起来了?”门外一妇人声若鹂唱,众女眷噤声,冯春随音望去,果然是张淮胜的小妾高氏,再往她的腰腹瞄了两眼,有微微隆起之象。她走近过来,懒洋洋地把绣品拨来拣去。林太太道:“你自己好手艺,还稀罕这个?” 那高氏嗯了一声:“我现身娇体贵着,老爷不允我再动针线。”再看向冯春:“你帮我也挑个好的吧!”冯春看她长得面薄身细,挑了一片秋香色绣雁南飞图样的,不待她言,高氏便道:“老爷最欢喜大雁,不过你这图样显得萧索凄凉了些。”招手叫她近跟前,悄声嘀咕两句,冯春愣了愣,只闻鸳鸯交颈,还没听过大雁交颈的,却也颌首笑道:“可以,能绣。”只要银子足,莫说大雁交颈,老虎交颈她也能绣出来。 高氏接过丫鬟递来的燕窝粥,吃了一口,又道:“你若绣的好,我便把腹中少爷所需要穿戴的、都交你来缝制。” 潘衍听得舱门打开,巧姐儿快乐似只鸟儿飞进来,后跟着冯春,手里拿卖空的笸箩。 他以前从未把女子看在眼里,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位长姐,绣工手艺活、丝毫不逊宫里长年累月做针黹的宫女们。 冯春舀水盥洗完手面,躺回床上,昨晚赶工一口气做到天亮,又和那些女眷讲了半日,精气神仅凭一颗赢利心吊着,此时只觉眼睛酸涩,浑身软绵,交待潘衍看顾好巧姐儿,阖目便睡着了。 潘衍从袖笼里掏出个桃木小剑,平常念书累后削着玩的,送给巧姐儿,静观她变化,哪想巧姐儿倒很欢喜,坐到一边自个玩耍半天,又来拖他的手,拍着肚皮饿了。 潘衍见冯春睡意深沉,不见醒来,遂带着巧姐儿去买饭吃。 常燕熹恰如厕回舱,两厢碰面,潘衍淡淡施礼,他亦漠然领受,看他们走远,思忖那毒妇不用午饭,躲在舱里不晓在做什么。 曹励对她似乎起了意,这毒妇若闻听后,会是喜还是怒,他得警诫她勿要痴心妄想。 蓬蓬蓬叩三下未见应,把门钮绕圈一转即开了,他闪身而入,冯春躺在床上,侧身朝里熟睡。 常燕熹往床沿一坐,看她把薄毯踢蹬一旁,只着轻薄的姜黄织纱短衫长裤,一脉曲线柔婉高低、如山峦起伏。 她乌油髻散乱的碎发贴住修长的颈子,衣襟菊花扣解散几颗,露出一抹白肤,鼓鼓往下是细腰身,两条修长的腿儿交叠。 她素不是纤质弱柳女子,该有肉处绝不吝啬,并那股子风情月意的娇态,从头到足,引人痴念贪长。 这正是:问君何所欲,问君何所求,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陆壹章 常燕熹暗舱偷香 冯春娘巧说心意 常燕熹抬手摩挲下颌糙硬的胡茬,目光紧盯着她,眸瞳乌浓翻滚,却又生出冷意,捉摸不透他此时所思所想。 忽然去抚触她睡得红热的颊腮,汗水润湿指腹的圆茧,他另只手捡起掉落在枕边的绢帕,替她轻慢地擦拭。 就像前世里许多个午后,他掀起竹帘看她蜷在矮榻上,枕着鸳鸯枕倦睡,额上满覆薄汗,一截滚白的胳臂垂在榻沿,一柄薄绢团扇掉了。 他捡起扇子替她打风,窗外高枝蝉嘶,堂内暗幽生香,这样能消磨一个下午。 他那时有多欢喜她,此时就有多恨她。 冯春翻个身,半边颊趁势捱进他摊开的掌心,两只手自作主张圈住他的虎腰,寻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着。 常燕熹背脊僵直。 “冤家!”她似梦呓般哼唧一句,似嗔又怨,嗓音略带沙哑,听在耳里娇慵难缠,使人心底浮起一片萋迷。 “毒妇!” 他俯首靠近过去.......半晌呼吸紊乱地站起,自去了。 潘衍和巧姐儿在船板慢走,渡客很多,都出来找食,两边卖吃的货郎倒多,大都担前设盘,中安锅灶,后设水桶和各种碗箸面盆,有卖面条的,挂吊粗细两种,有卖馄饨的,油煎或水煮,有卖包子的,分猪肉馅和素馅,还有卖绿豆粥的,盛满一碗碗放凉,粥央点一枚红皮大枣,买一碗送乳瓜。 这里售的小食价廉物美足够吃饱,最宜无钱大胃的贫民百姓。 若想吃酒再来几盘炒菜,需得上二层包间,自然花销不菲。 第73页 潘衍想了想没钱,还是算罢! 巧姐儿站在油煎馄饨摊前走不动,那锅里生馄饨才摆满,覆盖孳孳作响,需再等片刻,遂买了一碗辣肉面自顾倚栏吃着。 燕十八恰也来船板找食,没走两步便觉剑在套中呯呯乱撞,他仰望上瞧,二层窗前站着个穿银色衣裙的女子倚窗看风景,身侧有几个浮浪子弟,也瞧见了,大加议论,其中个指着道:“那小娘子不晓是谁府中的女眷,看穿衣打扮,非富则贵。”另个猜道:“莫不是随行唱戏的角儿?才生的这样美貌。”有个年稍长的道:“我认得她,原是品红院老妈调教出来的瘦马,十六岁时被新上任的扬州知府张大人买在外面养着,如今大夫人死了,她果然有出头之日,这些年不见,倒愈发的标致。” 那女子不过站半会儿便回舱去,燕十八缩回目光,只觉腰间法剑动静未停,反震颤难止,他伸手猛得紧握,顺剑尖所指方向盯去,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女孩儿立在阳光下,拿着油煎馄饨,正吃的津津有味。 他三两步近前,压嗓厉道:“妖孽,你还想往哪里逃。” 巧姐儿朝他看来,有些害怕,跑到潘衍的身后躲着,潘衍暗忖真是阴魂不散,想想掏出个铜板给她:“那边有卖糖画的,你让他画个大老虎来。” 待巧姐跑远了,才面无表情的继续吃面,一阵海风吹动他的乌发,从衣袖袍摆钻进里去,哪里都钻到了,鼓鼓囊囊蓬起,只觉胸腔空荡荡的。 燕十八欲要开口,就被他阻住,沉声道:“长痛不如短痛,今晚亥时依然在此,你拿照妖镜来,若她真是凶神大煞,我随你处置。”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燕十八露出笑容,瞪向买糖画回来的巧姐儿:“你的死期就在今晚月圆时。” 潘衍莫名心烦,也没胃口再吃面,买了一碗汤馄饨,端着直朝舱房而去,巧姐儿跟在他身后跑着远了。 燕十八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才收转视线,腰间的法剑渐缓平复,肚里咕噜作响,自去包子摊前等候。 拉开舱门,冯春一手掀起被褥床垫,一手拿烛火凑近边边角角照着。 “在找什么?”潘衍把汤馄饨放桌上,带给她吃的。 冯春抱住缠上来的巧姐儿坐在床沿,蹙眉笑道:“这舱里有臭虫,瞧把我咬的。” 潘衍抬眼一观,果然她那颈子处白白红红,便接过烛火,蹲身也往自己床板缝里细找。 “最欢喜阿姐......”巧姐儿语气可怜巴巴的。 “哎哟,谁欺负我们小妹了?”冯春低头看她的脸,斜眼暗睃过潘衍。 巧姐儿摇头不吭声,只是往她怀里钻。 冯春亲她额头一记:“不怕,有阿姐护着你,没了巧姐儿,我也不活了。” 潘衍站起将烛吹灭,拿起书翻一页,语气淡淡:“你不活,你的命就这么轻薄?” 冯春默了默:“我们是嫡亲的姐弟妹,伤了谁都难苟活,是以虽世道艰难,前路风险,也无父母可傍,但彼此相依为命,总胜过一人穷途末路。” 潘衍不置可否,他一人照样活得精彩,就是囊中羞涩......一铜板能逼死英雄汉啊! 冯春拿过梳子替巧姐儿把散发扎起,接着道:“我如今有两愿,衍哥儿登科入仕有大作为,巧姐儿身安体康嫁个好儿郞。” “那你呢?”潘衍问。 冯春微笑:“你们好我便好了。” 潘衍抿抿唇没有说话,他垂颈看书,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有股子陌生的情绪挥之不散,舱房仄逼闷热不透气,忽一缕凉风指过额面,他抬头,冯春在吃馄饨,巧姐儿拿把扇子给他打风,小脸儿挂着讨好。 船上早晚飞度,才午阳正当空,又见海上升明月,冯春去给姚氏送绣品,小妹还在呼呼大睡,托给潘衍看管,自去了。 潘衍搁下书,眸光黯淡,看着巧姐儿红通通小脸,笼子般的舱房,热烘烘气一团难散,他起身打开房门,海风挟着各种声浪灌进来,虽凉爽却闹腾。 不晓过去多久,巧姐儿揉着眼睛坐起,没找到阿姐,瘪嘴忍住哭,爬下床走近潘衍,抱住他的腿喊:“哥哥!” 潘衍伸手欲摸她的头,却又顿住,半晌说:“我带你去船板买油炸糕。” “油炸糕,一吃一包糖的油炸糕。”巧姐儿顿时有了精神,反拉着他高高兴兴往外走。 卖油炸糕的小贩只剩最后一盒,潘衍接过,寻个无人的僻静角落随意而坐,把糕递给巧姐儿,她吃的眉开眼笑。 今晚的月亮那么大,红红黄黄跃过乌黑翻滚的河水,攀着船板栏杆一点点露出圆脸,潘衍感觉离得是那麽近,面对面般狭路相逢,谁都无路可逃。 他叫了声冯巧,让她仔细听着:“说来你我总有段兄妹的孽缘,念在你每日里唤我哥哥的份上,若真是那妖魔邪怪,就趁燕十八来之前逃生去罢,逃得愈远愈好,再勿要在我和冯春面前出现。” 他觑起双目不想看,等了会儿,耳里还是咯吱咯吱吃糕声儿,皱起眉宇,睁眼直问:“就知道吃!到底听懂我的话没有?” 月光的清茫洒在巧姐儿的眼里,歪着头看潘衍,忽而叫了声:“哥哥!” “哦!”潘衍摒息静待下文,却见她拿出块糕递来:“哥哥吃。” 接过吃一口,实在仁至义尽了,就勿要怪他。 第74页 又过半刻后,燕十八肩背褡裢大步而来,拱手作揖,再肃脸紧盯向巧姐儿:“妖孽,还不讨饶伏法。” 巧姐儿继续吃糕。 潘衍没好气地踢他一脚:“照妖镜呢?” 燕十八从褡裢里取出,潘衍夺过,看似不过普通一面镜,一圈宝相花,背面竖刻两排四个篆字,各是:有妖皆露,无鬼不现。 他微侧着身,翻过正面来看,镜子晶莹?透,月光洒透雪亮一片,拿起照着自己,里面大雪飘如鹤毛落,一人骑马踩踏乱琼碎玉由远及近,但见头戴鸦黑内使官帽,穿月白绣云纹护领右衽锦衣,腰系环带,悬牙牌,缀牌穗,外披黑色镶毛边大氅,面貌清晰显出,五官轮廓比现今成熟冷沉许多,但依稀能见是他的模样。 燕十八探头看镜里,吃了一惊,东厂督公,这潘生难不成日后要自宫?!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陆贰章 燕十八除伏鱼妖 常燕熹暗设陷井 潘衍也愀然变色,他不容易有了一根.......看着还挺彪悍的,怎能再走回从前的老路。 铁青着脸把镜子还给燕十八,却见他不接,只是朝巧姐儿呶呶嘴,意图明了。 潘衍稍默,朝巧姐儿看去:“小妹。”他顿了顿:“过来照镜子,看你美不美。” 巧姐儿听话地站起身跑过来,他不再犹豫,执镜猛得朝她照去...... “小妹。” 巧姐儿扭头见是阿姐站不远处,朝她微笑着招手,眼睛发亮的跑过去。 冯春瞟过燕十八,不曾理他,只抱起小妹朝舱房走,一面温和道:“姚夫人送阿姐一瓶蜂蜜膏,回去给你调糖水喝。” 巧姐儿咂吧嘴唇,咯咯地笑。 直至再看不见她们的身影,潘衍才肃着声问:“这又作何解释?” 燕十八亦是一脸茫然,看向镜中的自己,明明能显出影来,怎照到冯巧时,镜里无人无妖空空如也,只有月光映得红黄一片。 他其实也有疑惑,但凡妖魔诡怪幻化成人形,无论美貌或丑相,幼小或苍老,总脱不掉一丝山野邪魅气,凡人量不出,却瞒不过他这等有法力的术士,可这女孩儿却干净通透,竟与人无异。 沉思半晌,方开口说:“除魔卫道者不打诳语,照妖镜一路用来显影化形十分灵验,为何至冯巧这里无影无形,我实在不知,但她确是存有蹊跷,只能等到了京城逢着师兄,定能破解疑团。”又添一句:“我师兄道法长我所能。” 潘衍半信半疑却也不表,只道:“勿要再找巧姐儿麻烦。”夜偏深了,船板已无人迹,他正打算回舱房去,一个美人儿忽然出现,身段婀娜轻盈,走起路来摆扭多姿,穿着荼白衣裙,自下巴尖儿往下通体裹的严实,那脸儿细皮白肉,圆溜溜水汪汪的两只眼睛,两瓣嘴唇微微噘起,妩媚的一张一阖:“公子有缘份。”倒身往他怀里倚,如没骨头般,他不慎触着她的手腕,滑腻凉湿,心底一紧,还未动作,就听燕十八低喝:“妖孽,休想害人。”迅即执镜柄,举高汲取月华光炼,再正面照来。 潘衍看清镜内是一尾浑身银白的大鱼,颈至胸前齐整密布着坚硬鳞片,余处肉皮则细腻而柔软。 女子见自己显了真身,晓遇到除妖术士,迳朝船沿奔去,欲要往河里跳,燕十八眼明手快,抽出腰间挂剑穿张满字黄符,嘴里念念有词,直朝鱼妖飞刺去。 那柄铜剑“腾”的泛起火光,挟裹烈焰燃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穿过女子后背,她栽倒在船沿,变回大鱼,在月下银亮闪光,痛苦地摇头摆尾。 潘衍活经多年,还是首次大开眼界,燕十八蹲在鱼前不晓忙活甚麽,他走过去凑头看,竟是抽出一根晶莹剔透的脊骨,再把没了力气的大鱼推进河里。 便见那鱼噗通落水,尾巴一拧,浪花四溅,瞬间便没了影。 “抽了这妖骨,她从此再也不能作妖。”燕十八道,连同镜子装进褡裢,剑已恢复常态,插入鞘里。 潘衍道:“倒是好样貌。” 燕十八道:“潘生莫被她外表所迷,此类禽物虽天性不吃人,但不走修炼正道,一味想抄捷径,蛊惑人类并吸食其精气,干愿冒犯天律,做下这样的勾当,不诛岂可!你看运河宽阔无边,惊涛骇浪涌动,时而会有鱼妖蹦跳到船上来害人,应当谨慎。” 想想又说:“至于你那小妹,我需得盯紧,此往京城一路一道同行罢!” 他嗅嗅衣袖,只觉自己身上有股子鱼腥臭味,蹙起眉离开了。 冯春哄巧姐儿睡下,端起面盆出来泼水,没走五六步,恰遇常燕熹迎面而来,左手端一盘油炒熟的红皮花生,不待见礼,听他简单说:“随我来。”即擦身而过,走进他的舱房,曹励不在。 冯春把面盆搁一边,随在他身后,常燕熹往床上随意坐了,花生盘摆在桌面,又道:“阖上门。” 冯春偏不,倚着门抬手抚了抚发鬓,戏谑道:“男未婚女未嫁的,孤男寡女锁门同处一室,传扬出去,辱没我寡妇的名声儿,也折损了常大人的威望,还是开门说话较妥当。” 常燕熹锐目濯濯看她,略思忖问:“你想嫁我?” 冯春怔了怔,噗嗤一声笑了:“想什么呢!” 常燕熹很沉着:“我家世显赫,居二品武将,为国立丰功伟绩,金银仓满,且身体健壮、容貌不俗,京城王孙贵女托官请媒要嫁我为妻妾。而你不过是一个丧夫小孀妇,拖弟带妹,身欠巨债。我乘云而你行泥,做我的妻不配,妾也实属高攀!” 第75页 冯春看他半晌,嘴角愈发弯起:“常大人所言极是,我高攀不起、也从未想过高攀。”不在此上多纠缠,只道:“若无旁事我便先走一步。” 常燕熹伸手去拈花生,垂眸掩没一抹戾光,再抬首看她:“你可知你那阿弟,在去桂陇县的途中,曾犯下一桩命案!” 冯春表情不显:“我阿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勿要诬赖他!” 常燕熹笑了笑:“潘衍什么样的德行当我不晓么!龚如清在南京督察未破之案,前次在扬州无意提起,并展画像与我看。”他从袖笼里取出递给冯春,冯春接过揭开,顿时脸色微变,听他接着道:“待经过南京时,我扭送他去官衙,府尹正愁此案无头绪,既然样貌如此相像,有个送上门的总比无好,入衙审讯取证问案,到那时潘衍无罪算罢,若有罪,这京城就不用去了。” 冯春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咬牙道:“常大人所言无论真假,我总要先问过阿弟实情再做打算。” “请便。”常燕熹继续吃花生米,冯春扭身离开,恰遇见曹励,曹励叫声春娘子,她福了福身,一言不发的走了。 曹励挠挠头,走进舱房不解问:“春娘子对我怎如此冷淡?” “那毒妇谁都不瞧进眼里。”常燕熹瞟过他腰间绣猛虎下山纹的新剑套,蹙起眉指着道:“难看至极,勿要在我面前晃。” 哪里难看,都赞这剑套和他很配! 曹励觉得常大人对冯春颇有偏见。 再说冯春匆匆进了舱房,巧姐儿在睡觉,潘衍还没回来,她深吸口气,拿出笸箩垂颈做针线,心气不稳指尖就乱,绣着针法走错了,愈走愈艰难,绣至后简直寸步难行,就好比她对常燕熹复杂的思绪。 说什么她都不要再走前一世的老路了。 俯首用银牙咬断绣线,拉扯起来,很快锦布只余密小的点点针眼,她择了金色和银线在手里慢慢搓成一根。 忽听脚步走动的声音,是潘衍,看她面前摆着针线笸箩,双目炯炯有神,随口道:“还不睡么?” 冯春开门见山地问:“你可记得来桂陇县前的事?” 潘衍踢蹬掉鞋履,头挨枕打个长长的呵欠:“我在桂陇县才上了你阿弟的身,其余皆不知晓!”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陆叁章 燕生细说人妖事 将军得利尽迷魂 翌日,燕十八前来礼见冯春:“那日实非故意将巧姐儿遗弃,是她自己跑进人群再也不见。”说完这话又觉十分虚伪,有损其术士正道之光,欲要直言,潘衍接过话去:“他那日在追踪大妖,一时疏忽,却也情有可原。”又看向巧姐儿:“你能原谅燕哥哥吧?” 巧姐儿笑嘻嘻地点头:“我喜欢燕哥哥。” 燕十八嗓子一噎,我要她原谅,妖孽......喜欢我你不配! 冯春便笑了:“既然巧姐儿都不计较,我若在怪责你反显得小家子气。”又问:“青天白日岂会有大妖出没呢?” 燕十八回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如今世道艰难,众生惑乱,我说天下之人,以十言之,二分皆为妖魔诡怪幻化,或为僧侣,或为商贩,或为歌女,或为乞丐,或居高府深宅,或宿市井街头,或深山荒林,或大河田野,形形色色有之,大多人畜无害,谦恭掩形以求安稳于世。” “人有好坏之别,妖有善恶之分,那凶狠狡诈者不甘只炼形为人,还要采精气拜星斗至通灵变化,积修正果而得道升仙,因是旁门左道危害人间,必有术士降妖除魔卫道。”他顿了顿:“春娘子若不信我这番言辞,便再无往下说的必要。” 冯春颌首:“你说就是。” 潘衍替巧姐儿解着九连环,有些啼笑皆非,暗忖她能不信么,这位可是同道之人。 燕十八继续道:“昨晚在船板偶遇花娘,朝潘生施展媚术,我用照妖镜现她原形,是一尾银鱼妖,终日靠吸食阳气修炼成人。镜里显她仅余颈至胸前鳞片,可见残害多起,我飞剑钉住她妖身,扒抽她妖骨,再踢入河中任其自生灭去了。” 冯春凝神听着,看他腰间所持那剑锈迹斑驳不像很厉害的样子,遂饶有兴致地问:“你那照妖镜可能给我一观?” 燕十八严词拒绝:“术士宝物皆有灵性,不可轻易拿出供人观赏亵玩。” 冯春抿嘴轻笑,并不勉强,细打量他,年纪虽不大却满脸肃正,甚是英气,且言语诚恳朴实,不像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巧姐儿拿着潘衍解开的九连环,跑到燕十八跟前:“燕哥哥陪我玩。” 燕十八瞪瞪她,忍不了,拱手道:“春娘子,我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潘衍接过话去,皱起眉宇使个眼色:“你澄清已是足够,请走不送。”这少年简直瞎胆大,敢说巧姐儿是妖怪,冯春不跟他拼命才怪。 燕十八不再多言,起身告辞离去。 至晚间凉风飒起,冯春拿了几条新绣的手帕,说是去找姚氏,潘衍看出她神情有异,不动声色。 冯春上梯至二层,今夜寒水生雾,愈发冷清,戏台空空摆设,四寂无人,只有明月洒照一船清辉。 她走到一间空舱叩门,未闻动静辄身欲要走,就听得男人粗沉的嗓音:“自进就是。” 第76页 她咬紧嘴唇推门而进,常燕熹闲散地坐着,桌前的花生米换成了一壶雀舌茶,他执壶倒盏,一团透绿,香气弥散。 他吃完茶才慢慢说:“问过你阿弟了?” 冯春沉默片刻,不抱希望道:“常大人可信这世间的人,有换魂重生之说?” “你说我信不信?”常燕熹反问,抬眼看她,似笑非笑。 信个锤子!冯春实在太了解他了。 她忽然红了眼眶:“常大人到底想怎样呢,衍哥儿来到桂陇县,经花满楼虔婆的酷刑,显些命都没了,好容易九死一生,却把从前的记忆全部忘记,你如今拿了布告画像前来问责,我若说阿弟再顽劣,断不会有杀人之念,你又不信;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你怎就认准是我阿弟闯得祸?你又会说那由南京府尹彻查便是,可阿弟要赶明年春闱,哪里耽误的起,且官司缠身更无科考资格,你让我怎么办呢,你要我如何是好呢!”愈说愈委屈,捂脸哭起来,抽抽噎噎地:“摆明儿是来欺负我呢。” 真是稀奇了。常燕熹见她眼泪说来就来,都无需酝酿,哭得梨花带雨一枝,莫名有些失神。 前世里她没怎么在他面前示弱过,刚强的像块顽石,这世的她在他面前红过眼睛几回了?!撒娇卖痴的让人头疼。 “我最烦女人哭哭啼啼。”他蹙起浓眉呵斥。 烦是罢......烦死你!冯春抽出银红帕子蘸蘸滚到下巴尖儿的泪珠:“你放过我,我就不哭了。” 放过你?!常燕熹看着她慢慢噙起唇角:“你过来替我斟茶。” 又想占她便宜。冯春心恼,硬着头皮走到桌前,忽觉腰肢被只大手箍紧,想也没想拎起茶壶朝他身上浇去。 常燕熹倒底是个武将,眼也不眨地迅速侧身躲开,着皮靴的足抵进她两脚踝间再一分,掌中用劲把她肩膀往下压。 冯春被摁在桌上动弹不得,气咻咻看着面前他梭角分明的面庞,甚还带点笑意,而眸瞳却很黑,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甚麽。 离得太近,彼此的呼吸都要搅成一团了。 她侧过头避开,恰见床上倾倒的茶水,洇染地湿糊糊一片。 “常大人勿要禽兽不如,我若大喊,你的官场威名也将扫地。”冯春咬牙挣扎,他那略粗糙的手掌伸进她的袖笼里,摩挲温热滑腻的腕间肌肤,再顺而上。 常燕熹的唇落到她的鬓发间,声音就在耳畔:“我保你阿弟这次,不该得些好处?毒妇,敢用热茶泼我,现怎就怕了?” “你要好处,旁的都行,就不能这样。”她屈起腿要踢,却被握住挂上精壮的腰身。 “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给你缝件袍子!” “曾经倒是很想得,现在不需要了。” 什么曾经?冯春忽然脸腾的冒起了火......这个色胚子,手都摸到哪里去了:“你别得寸进尺。” “你前时三番二次为银子勾引我,现倒装起贞洁烈女!”他攥住丝绸肚兜扯脱下来。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不想了!”冯春往他颈子狠咬一口。 “你的眼泪挺苦。” 谁得眼泪又是甜的呢!冯春简直气笑了:“你的嘴更臭。” “.......毒妇!” 嘤嗤哼骂模糊地再难听清是甚麽,防守与进攻不曾歇止,不肖多时,进攻态势猛烈,防守溃不成军。 叩叩两声门响,常燕熹背脊倏得一僵,神情冷肃,又叩叩重重两声。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想说的话:我这两天腰连着右腿疼,坐着疼,站着疼,躺着疼,怎么都是疼,下午请假去医院,排队就医,晚上又跑去核磁共振,明天才能见结果,所以就这么一直疼着,我的读者都三四五或更上的年纪都有,希望大家注意身体健康,特别是我们这些久坐又疏于锻炼的,一定要注意起来。腰腿疼,真的生不如死啊。 第陆肆章 潘衍以武探虚实 光阴不懈至窑湾 “阿莺!”常燕熹嗓音粗嘎而含糊,手指已探入她的裙底,很有意味的低笑。 冯春恼羞成怒,使劲儿推开他,从桌上跳下来,腿足麻软的差点跌倒,他展臂扶稳。 她则一把甩开他,匆匆整理衣裳,肚兜的红系带扯断了,只得把衣襟掩住,一面系元宝扣,一面儿出声问:“是谁呢?” 静悄悄的,并无人答话。 常燕熹欲往前去,被冯春拦住狠踩了一脚,她拉开门,探身出来张望,但见:山月江烟,飞鸟数声,寻觅归宿,天风海涛,船行其间,人生如是。 哪里有什么人!她暗松口气,抬手抚着发鬓头也不回地走了。 常燕熹在舱房里多待了会儿,才把裤带系好,拿过壶掂掂还余点茶水,倒进盏里一饮而尽,辄身出来,没走几步,肩膀一紧,警觉地朝右侧望去。 戏台下的椅上,端坐着一个人。 无灯,又值昏晚,月光却如银海洒满船板,照得常燕熹的面庞泛起淡淡青白。 而坐着的那人,隐在黑暗处,朦朦胧胧只能看个大概,身型尚年轻,辨不出高矮,而脸更是一团模糊。 常燕熹手里拈了颗花生米,就是这物打中他的肩膀,大意了,如若这人想要他的命,他现在已经死了。 “你是何人?”他抬步欲靠近。 第77页 “常大人还是站在那里为宜。”他的嗓音听着很熟悉,常燕熹浓眉一拧,笑了笑:“好!”反手把那颗花生米掷向他面门。 似流星一点隐没在他的齿间,又扑地吐掉,只是摇头:“常大人指腹有脂粉味,再送你几颗。”一拍桌面,十数颗花生米腾跃而起,直朝常燕熹身上穴脉打去。 常燕熹依旧镇定从容,忽然抬起手,掌心摊着一方天青撮穗的嫦娥奔月手帕,把那打来之物悉数收于帕中,黑眸浓沉:“这是你阿姐的帕子,还给你。” 用了些微力道,那帕子便生风增重如磐石,虎虎砸向他,他眉眼不挑,只足履轻跺,伸出胳臂接住帕子,花生米碎成一缕烟尘散了。 常燕熹淡道:“潘衍你倒长了本事!” 潘衍暗怔,却不露声色,一面收起帕子,一面道:“我那阿姐虽抛头露面做生意,也非随意任人而欺,大人适可而止!” 常燕熹笑了笑:“欺她?我看她乐在其中。” 潘衍撩袍站起,握住椅手扔出,常燕熹避侧肩膀躲过,河水哗啦巨响,有人将头伸出探了探,又缩回。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常大人好自为之。”他转身自顾下楼。 冯春在灯下教巧姐儿打如意结,听见门响,潘衍走进来,脸色有些发白,衣裳也汗透了。 至盆前洗漱,再脱衣换衣,冯春看他胳臂乌青一块,问怎来的,他道磕的。 “方去哪了?” “和燕生在船板看月色。”潘衍把帕子递给她:“在楼梯口捡的。” 冯春接过随意扔到一旁,继续和巧姐儿玩,潘衍躺在床上默半晌,忽然问:“从前在京城时,那位常大人可是见过我?”他一直以冯衍示人,但常燕熹却能将潘衍二字脱口而出。 冯春有些心不在焉:“半个京城的人都认得你,尤以纨绔子弟及青楼娼妓居多。” 潘衍把手枕到脑后,没想到本尊生活挺精彩啊,他笑道:“燕生要与我们一路结伴往京城,你可答应?” 冯春不置可否,潘衍不再多话,他耳听巧姐儿呷呷笑语,望着窗外海天糊成一色,望久了,头便晕晕沉沉,再定睛看时,黎明的天泛起蟹壳青,几只白鸟飞旋着远去。 船已抵岸,舱门外很热闹,冯春在收拾包袱,巧姐儿吃着肉饼,看到他嘻嘻地笑:“哥哥醒啦!” 排队下船,运河沿边泊船拥挤,商舟往返,俱是或上岸或离开的渡客,熙熙攘攘迈不动步子,冯春抱紧巧姐儿,潘衍挑着囊箧,让燕十八替他背箱笼。 阳光刺穿漫天迷雾,天渐清明,然潮热的空气开始聚拢,各种汗味儿交织,前面仍是黑压压一片。 燕十八拉住个艄公问讯,这里是徐州窑湾,南可达苏杭,北可抵京津,往京的官船,五日后有一趟,出了码头有个镇子,镇上客栈繁多,专供走南闯北的旅人商客在此宿住等船。 出了码头,面前豁然开阔,长街深巷、屋宇毗邻,酒肆客栈无需寻,自有旗幡挂斜插。 忽过来个人拦住他们的去路,冯春认出是姚家的管事,听他拱手作揖道:“去京城的船五日后启程,这里的宿店费用高昂,我家夫人感与春娘子十分投缘,特请你们入府小住,不知可否答应?” 冯春听能节省银子,自是巴不得,潘衍无谓、燕十八更是有片瓦遮身即可。 几人随他沿街走有一射之地至镇口牌坊处,早有三四青篷油木马车等候,冯春抱着巧姐儿上其中一辆,瞟见有穿补子服的官员在城门给常燕熹和曹励跪拜,一晃便过了,马车摇摇晃晃沿着中宁街朝北走,昨晚应是落了连夜雨,空气清冷,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被熙攘人群踩得稀烂泥泞。 两边皆是木板门面的店铺,有的早早开张,有的密密紧阖,一幢二层小楼前挤了些人,看旗幡写着香满堂卤食,摆着一锅锅热气蒸腾,每个半揭的锅盖挂着印字的木牌子,有卤牛肉、猪头、鸭鹅、蹄子、熏肠等,买客排到了对街,马车走得很远了,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子卤水香味儿。 行至尽头便是西大街,皆是居民住户,顿时清静了不少。 冯春只顾朝外看风景,潘衍阖目假寐,燕十八则和巧姐儿大眼瞪小眼。 巧姐儿有些害怕,抱住阿姐的胳膊转过脸去,稍会忍不住又偷偷瞟来。 燕十八故意把法剑出鞘半截唬她,也不晓怎得,这剑除首趟遇巧姐儿洇过红血后,就再无异相生。 巧姐儿瘪瘪嘴,想了会儿把攥在手心的粽子糖递给他:“哥哥,给你吃。” 燕十八差点跳起来,被个不晓是啥的妖怪叫哥哥,简直是术士的耻辱,且有祖训四字谨之:逢妖必诛。 他拿眼狠瞪她,低叱:“谁是你哥哥,你这妖.......” 话未讲完,嘴里堵进一颗甜糖,潘衍缩回手,眼神警诫:“你吃就吃,勿要胡言乱语。” 不多时马车驶进一处宅子的正门,又行了会儿方停住,众人下车踩地,冯春忽然看见张淮胜和他的小妾从轿里走出来,率先走在前面,管事引领他们穿堂过园,到了客院,东西两间,隔条宽道面面相对。 张淮胜他们往靠西的客院走去,冯春牵着巧姐儿来到东客院,显然常有打扫,整洁干净,帐帷床褥皆是新换,铜炉里燃着香,味道清幽。 燕十八在院央拦住潘衍,满脸沉肃,压低声道:“这个宅子有古怪!” 第78页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看到读者亲们的留言关心啦,非常感动和感谢!今天又去了医院,确实是腰椎盘突出,好在是轻度的,不需要手术,开了药吃,然后又预约了周一去康复科理疗,因为实在痛的很,怕光吃药好不了。腰椎盘突出是治不好的,所以读者亲们一定要注意啦,不要久坐,多运动。身体健康很重要!特别是随着年纪增长,更要多爱护哦! 第陆伍章 曹励调笑不观眼色 姚氏摆筵生出差池 潘衍不以为然:“你什么都觉古怪!” 他俯身朝树下一眼井里望,映出一张晃荡破碎的脸。 “你看那边。” 他随燕十八所指方向直腰仰颈,围墙外,是内宅深院,树木蓊蔚,繁花怒绽,没甚麽异样,正待收眸,忽眺见那房的歇山顶鹊尾脊上,有几只乌黑大鸦盘旋一阵,啼哭一阵,乱飞一阵,初不觉得,过稍刻顿感阴气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潘衍蹙眉,冯春过来唤他俩把箱笼抬进房里,这时过来两人,一人两手各提一只八宝攒盒,另一人锦衣华服,是个管事,四十岁年纪,眉眼精明,拱手作揖道:“我家夫人及少爷申时在花厅设筵款待诸位贵客,既是家宴就不必拘礼。” 冯春颌首称谢,接了一只攒盒目送他俩往西客院去,欲回时,恰见常燕熹和曹励从门前经过。 他俩都是武将,样貌高大威猛,气势凛凛,过往的婆子无不斜眼偷睃,曹励朝她看来打招呼:“春娘子。” 冯春眼眸笑意流转:“曹大人得空来吃茶点!” 曹励才要说好哩,听常燕熹冷淡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冯春懒得搭理他,转身阖门,兽面门钹乱响。 曹励吹个口哨:“瞧那小腰扭得够劲儿。”常年军营里待着,聊起女人来说话都糙。 见常燕熹不答腔,又涎笑问:“常大人船上那个,可有比春娘子更风骚麽?” 甭想瞒他毫厘,那晚常燕熹回舱房脱衣擦身时,脖颈很深一处牙印儿,咬的红红紫紫,正可谓干柴遇烈火,久旱逢雨露,战况实不一般。 常燕熹随手扯过一根枝条儿朝他脸上一弹,曹励猝不及防,柳尖正扫过眼睛,不由“唉哟”一声,晓得犯了忌,再不敢口无遮拦。 他二人不紧不慢走至花厅,佣仆正进进出出设席摆筵,便在外面卷棚下随意坐了,管事送来香茶果点。 不多时,便见姚氏与张淮胜由人簇拥而来,给常燕熹和曹励见礼,一起进花厅入席。 冯春等几也陆续到了。 众人叙礼,重新安席再座,姚氏和常燕熹居首席,曹励及张淮胜居次席,其它按主客及尊卑列席。 待坐定,姚氏问张淮胜:“你那二夫人怎不见来?” 张淮胜道:“她舟车劳顿,又有身孕,先行歇息了。” 姚氏便命人送燕窝粥去,也在此时,抬眼见一位年轻男子匆匆赶来,顺而介绍是其女婿,姓陆名远,冯春打量那陆远不过二十三四岁,身躯高伟,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青莲谪仙般的人物,口才也甚了得,举杯敬常燕熹:“大人驻守边关抗击鞑虏,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力挽狂澜,名声再外,今日得见乃此生之幸,可喜!可喜!” 毒妇,都看呆了眼!常燕熹暗收回眼神,接过杯盏,沉静道:“抗击鞑虏,报效朝延,乃吾武将之职,理应该当如此!”二人彼此饮尽算礼毕,他又煞有介事地去敬曹励及张淮胜,姚氏皱眉笑道:“说好家筵不拘小节,你这般礼让倒令人好生不自在。” 那陆远便止了敬酒,命请来的优伎至桌央演一套《蟠桃会》,才开唱,摆手打断道:“不动听!”要亲自展喉亮嗓。姚氏待阻,他便也笑道:“既是家筵,倒也顾不得脸面,只图取悦大众。” 姚氏便不管他,遣丫鬟来叫冯春和巧姐儿坐到她身边说话。 宇哥儿端了碟白糖桂花糕过来,巧姐儿就出桌和他去院里玩耍,沿羊肠道过柳叶式洞门,有一割水池,两人跑到沿边,揪一小撮糕扔到水里,引的游鱼争抢不迭,两人咯咯笑出声,忽见松墙暗处站了个少年,至多十二三岁,好奇又胆怯地看着他们。巧姐儿问他是谁,宇哥儿道不知,她便端着碟子跑到那少年面前:“要吃糕么?”少年舔舔嘴唇,有些迟疑:“可以么?”巧姐儿索性拿了块递到他手上:“你吃!”又拉他的袖管:“我们一起喂鱼。” 再说花厅里已是酒过三巡,陆远和潘衍燕十八聊意正兴,燕十八问:“今日进府后,怎见屋脊树桠间停立乌鸦如此多?” 陆远不在意道:“在祠堂旁边桂荣园里,熬制着一大锅卤汤,那是姚家的老卤,秘而不宣,由她亲自操办。故可能是香味儿,将乌鸦群们招惹来,往年倒还好,今年不晓怎地尤其多。” 潘衍想想问:“怎不见令尊入席?” 陆远道:“十年前丈人逝了。”又压低嗓音曰:“你们去京的官船五日后才开,若想找乐子问我便可,这里花街柳巷哪个娼娇哪个姐媚,我是如数家珍。” 潘衍笑得不动声色:“待有兴致了一定问你。”燕十八则撇过脸去,佯装没听见。 忽有个嬷嬷匆匆过来至姚氏身边,禀报道:“随来的小姐不慎掉进了池子。不过很快被救起来,只是湿了衣裳,旁的无碍。” 第79页 冯春确认问:“是巧姐儿?”见她点头,姚氏脸色微变,怒叱道:“你们怎么伺候的?” 那嬷嬷不敢言。 冯春轻声道:“无碍便可,勿要扫了众人兴致。”便让嬷嬷在前带路往外走,经过潘衍桌前,听他问:“巧姐儿有事?”她摇头,让他接着吃酒就是。 再说那嬷嬷领着她出花厅,往水池方向走,很快眺见五六个丫头簇拥一起的背影,声浪虽大,却嘁嘁喳喳听不清。 嬷嬷扬嗓呵斥:“吵嚷什么!” 那些个小丫头连忙让出道,巧姐儿身上裹着斗篷,看见阿姐便跑过来,差点跌个跤,冯春松口气,伸手扶住她,不经意瞟到旁边还有个浑身湿哒哒的少年,没人理会他,被夜风吹的兀自打颤。 宇哥儿道:“是巧姐要摸一条五彩锦鲤,自个摔下池子。”又指向那少年:“是他跳进池子里把她救上来。” 冯春便笑道:“你过来,姓甚名谁,我要好生谢你。”见佣仆站在四围却无人动,便脱下身上比甲,上前要给他穿,那少年却突得转身跑开了。 “夫人来了!”管事仰高嗓门, 原来是姚氏不放心,也过来查看,沉声道:“宇哥儿,你来说!” 宇哥儿又复述一遍,管事气急败坏地上前打了他个耳光:“在眼皮子底让贵客落水,你怎么看顾的?” 宇哥儿半边脸颊发红,眼眶泛起泪花,冯春笑道:“是巧姐儿自己顽劣,惹出乱子,不干他的事,你再打他,我倒更加愧疚。” 姚氏罕见的没有须臾客套,只望着那跑远的少年,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陆陆章 冯春问丫头解事 潘衍行暗夜探踪 冯春指着要回房给巧姐儿换衣裳,和姚氏告辞先行一步,穿过月洞时,一个丫头提着灯笼从身后追来给她照路。 巧姐儿趴在她肩膀睡了。 已是黄昏后近晚时,似乎又要落雨,无星无月无云亦无风,天地皆止了声,万籁俱静。 青石板路叠着重重树影,冯春脚踩的不踏实,人一紧张就好说话儿,她笑问那丫头:“怎么称呼你?” “采芙。” “怎园里连个灯都没有?黑漆漆的。” 采芙半天才回一句:“夫人是为防着下人,半夜不歇息在园里闲逛生事,特交待的。” 她再问:“救我阿妹的那位小少爷是谁呢,明儿我要再去感谢他。” 采芙又是隔一会儿答:“姑爷偷养在赵家巷的外室,姨娘病死了,趁夫人不在家,把少爷领进门,求少夫人收养。少夫人有脾气,不肯见。不过她一定会改变主意。” “为什么?” “少夫人她生不出子嗣。”采芙说着咯咯笑了。 冯春不由头皮森然发麻,觉得亮光渐黯淡,斜眼睃见灯笼红皮趴满数只肥大蛾子,开口问:“哪来的蛾子?” 采芙也不答话,随手折根树枝伸进灯里点了火,再对着蛾子见一个烧一个,有的一烧就飞了,有的死性不改,任把皮肉烧得吱吱响,一股子焦臭味弥散鼻底。 她玩得很有兴致。 冯春身上发噤,咳一声道:“莫玩了,快走吧!”迈紧步子朝前,脚底隐隐有灯笼的光圈映照,她便越走越快,像后面有谁追她似的。忽而眼前豁然开朗,已至宿住的院落,檐前两只红笼高挂,也闻有人声喧闹。 她方心定,回首看那丫鬟,却哪里有她的影儿,眺望前方暗处,星点亮光飘忽游移,似提着灯笼早已走远了。 冯春暗松口气,这府里看来不干净,游魂乱走,必有冤情。 一阵大风卷地而过,灯摇树动,“呱哇”一声粗哑怪叫,惊的她抬起头来,一只浑身漆黑硕大的老鸦朝无边夜色飞去。 有雨滴打得她额上湿凉,连忙抱紧巧姐儿朝门前跑,才要叩门钹,却从内打开,潘衍握着伞要出,见是她,说道:“去哪里了?怎我回来还不见你们?”又问:“听闻巧姐儿落水,无大碍吧?” “还好,就是衣裳浸透了。”冯春含糊道:“园子里又黑又广,似乎迷了路,走许久才出来。” 抬眼恰见燕十八坐在墙头,手拿弓箭朝天射,听得“扑通”有甚坠落,他一跃至墙外不见人。 “燕生在作甚?”她问。 潘衍轻描淡写地回:“他在射乌鸦。” “......”这什么癖好。冯春也不多问,风作狂恐吹病了巧姐儿,连忙往房里去。 潘衍则在廊上等,燕十八拎着一只乌鸦推门进,凑将过来,也不多言,拔出短刀朝颈处利落一划,血飙流而出。 潘衍脸色顿变,这乌鸦的血竟黑如墨炭。 “我就说这府邸有古怪。”燕十八冷哼道,在鸦毛上点火,稍顷劈剥簇响燃烧起来。 忽有个婆子打着伞走过来,看到火光怔了怔,有些迟疑地问:“这里是春娘子的客院么?”潘衍打量她一眼:“有何事?” 婆子道:“我是西客院二夫人身前伺候的,打发来问春娘子可有空闲?因明一早要随老爷去往徐州府,若春娘子愿意,可拿些绣件去把她挑拣。” 潘衍让她等着,迳回房,冯春拎着铜壶往盆里倒滚水,见他进来,蹙眉问:“什么味儿,焦臭的很。” “燕生在烧乌鸦。”他又问:“张淮胜的小夫人想买绣品,遣婆子来问你现可空闲?” 第80页 冯春又拎过桶对凉水,头未抬道:“你告诉她,我给巧姐儿洗漱后就过去。” 潘衍出房,那婆子得讯后便走了,燕十八凑近来说:“这宅子到处透着古怪,一起探探可否?” 潘衍伸个懒腰,雨丝凉凉打在面庞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略思忖道:“等阿姐走了,我们再行事!” 冯春替巧姐儿换好衣裳,轻哄片刻睡熟后,从箱笼时取出绣品堆满笸箩,熄黯烛火,走到廊前有毛雨伶仃,撑起一把青布大伞,瞟过潘衍的宿房窗户黑洞洞的,想必已经歇下,没去打扰,开门阖门自往西客院方向走了。 燕十八一直站在窗前,开口道:“你那阿姐已出院门。” 潘衍慢条斯理吃茶:“等她再走远些。” 燕十八撇嘴,过会儿还是没忍住:“你就这么怕春娘子?” “怕,我怕死她了!”潘衍语带嘲讽之意,把茶盏放下,撸起袖管露出手腕到他面前:“你能否帮我把这蛊毒解了?” 燕十八吃惊不小:“你一介书生还点守宫砂?” 潘衍晓得算是白问,没好气道:“还不走!”率先奔到房外。 燕十八紧随其后:“春娘子可知你武艺不凡?” 他不答,两条身影腾跃而起,翻墙而过,消逝在苍茫的黑幕里。 常燕熹和曹励吃过筵席,天色已晚且有降雨之兆,便也在姚府留宿,先于院里练剑,雨势渐密,走近院门要插闩时,忽见不远处冯春宿院墙头,两个黑衣男子翻出,落地后匆匆远去,他微皱眉,闪身而出,暗暗尾随。 再说燕十八白日里探过路,两人不晌,急步行走园中,此时阴雨无月,树影婆娑,伸手难见五指,除风雨沙沙,便再无旁声,甚是凄凉寂静。 他俩点亮星火,笼上油灯罩子,举起照路,穿过月洞门,到太湖白山,过水池,走进竹林小径,出来已到祠堂近前,望见祠堂的邻院,倒是扇门开了半,一股子卤水香味随着金黄灯光从槛内流淌出来,顿时皆惊,迅速将手中油灯熄灭,慢慢蹑足潜踪,拾阶而上,闪身悄摸而入。 进去是院,院央堆满板车,板车上血迹斑斑,新痕旧印昭展它们运过无数禽兽皮肉骨。廊下摆着肉板条案,上搁用来阔切、片批、细抹、强砍所需的各类刀具,一根根挂吊的铁钩子随风摇晃,黑森森像要吃人的兽。 炖肉的香味儿此时愈发浓烈的蔓延,而正堂的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扇门却紧阖,月白窗纸会熏黄,显见里面有人。 他二人交换个眼神,脚尖轻点从廊侧而入,至扇门前,皆舔指戳破窗纸,顺洞往里望去,是个宽敞的灶屋,屋角四壁堆满劈好的柴禾,一只十人抱粗的大桶,揭了盖,里应是卤汁,或是天冷的原因,表面凝固一层白霜,香味不是从这里传出的,潘衍的视线移到赤红的灶膛,之上是一张大铁锅,里面浓黑油稠发亮的卤汁咕嘟咕嘟翻滚,大块的肉炖的正欢,炽热烟气四散,他看见两个人站在锅前说着话。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陆柒章 卖绣品陡见故人 窥行踪迎遇亡魂 冯春走到西客院以手扣门,过了片刻,有婆子近前问:“是谁呢?” “宿东客院的春娘子,你家夫人叫我来的。”冯春抬头,望见远处祠堂的歇山顶鹊尾脊停了一排乌鸦,便是落雨也不躲避,呆若木鸡。 婆子从里抽闩开门,引领她进房,但见那妇人坐桌前,蹙着眉,慢腾腾在吃燕窝粥,看到她过来福了福见礼,笑道:“我听说你曾在扬州知府宿过些时日,且给张夫人送了几件绣品。”朝旁边丫鬟问:“可是么?”那丫鬟答是。 冯春觉她眼熟,想起是张夫人跟前的小翠,便微笑说:“也送的,这些手帕荷包扇子套,夫人喜欢哪件尽管拿去。” 那妇人说:“我不是爱占小利的性子。你放心,我花钱买安心。”又道:“我本名有个云字,你唤我云夫人便可。”把碗顿桌上,小翠捧茶伺候,她漱口后用帕子拭嘴角,再瞟冯春一眼,倒底瘦马出身,一颦一笑自有练就出来的妩媚。 冯春早已不是前一世的潘莺,她历经人情冷暖,懂察颜观色,会屈就低头,主动把笸箩推到她面前:“这些都是我新绣的,云夫人看可否有喜欢!” 云夫人懒洋洋的东挑西拣四五件出来,让小翠给钱,还特别赏了一吊,说道:“春娘子的绣艺是不错,比我却还稍逊些,若非精神不济,我倒愿亲自动动手。你或认为我是老王卖瓜,原在馆里,养母请来师傅教导百艺,每位姐妹都有学到精巧本领,我的本领就是针黹。”她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世,侧头吩咐小翠:“你去把那乌木箱子取来。”小翠领命而去,她又朝冯春道:“口说无凭,让你见识一番。” 冯春也笑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自然信的,倒不必这样较真。” 云夫人淡笑不语。 不多时,两小厮抬着箱子走进来,小翠开锁掀盖,捧出几件禙子递给冯春观赏,冯春自是赞不绝口,直把她赞的似九天织女下凡般,云夫人愈发得了意,又道:“还有件十色织锦的斗篷,耗了我一年天光,你拿出来给春娘子瞧瞧,找到了么?笨手笨脚的,往底下翻,继续翻......” 那小翠被催促的鼻尖冒汗,索性把一叠衣裳端起搁旁边椅上,那云娘忽然脸色阴沉,指着其间一件,厉声问:“我不是让你扔了么?怎还在这里?”冯春也随指看去,心莫名一动,是件簇新的宝蓝绣八团福字花的直?,小翠唬得连忙禀告:“本是要扔的,但被老爷要了回来。” 第81页 云夫人冷笑一声:“还真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恰此时,有婆子拢帘报:“老爷来了。” 云夫人搭着小翠的手站起来:“春娘子你再坐会儿,我出去迎老爷。”转身便往房外走。 冯春待她们身影不见,忽从袖里取出半根凝魂香,对着蜡烛点烟,在往那直裰扔去,压低声叱喝:“还不快出来求饶。” 从窗缝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那件直裰“唿”得一声飘落在地,风从袖口衣摆钻了进去,像条长蛇般,在前后紧贴两层绸布间乱钻,哪儿都钻到了,扭动着身子胀得鼓囊起来,渐现出个妇人,瘫软在地,诚惶诚恐爬起,竟然是死去的张夫人。 冯春蹙眉问:“你乃一缕魂魄,大限早至,怎地不托生去,在此留恋作甚?” 那张夫人见是她,滴泪道:“我生前与老爷鹣鲽情深,感情极好,原是自尽后要托生去......这件衣裳是我亲自为他缝制,看他终日捧着悲恸,几欲悬梁要随我步尘,实在难以离去,便附于这件衣上,在此相陪与他。 ” 你未想到自揽所有罪责保他一命后,他却原来早在外偷养瘦马,如今怀有身孕只等扶正。冯春怒其不争:“你作茧自缚,错过托生之期,只得终日困守于衣中,不得见阳光,否则必将魂消魄散沦为微尘。” 张夫人揽袖捂面哭泣,看得她很是心酸,世间唯痴情人最是可怜,她为了这男人不惜吃婴皮汤保青春美貌,以命换他生,如今又误了托生之途。 冯春黯然道:“我所能有限,帮不了你。” 忽听廊前有脚足声响,将那凝魂香吹灭,张夫人顿时影消,她把衣裳折好,摆到原处。 恰张淮胜和云夫人有说有笑掀帘进来,她福身见礼,简单寒喧两句,便要告辞,云夫人也不多留,命丫鬟送她出去。 此处暂且不表,却说潘衍把那两人仔细辨认,一位是姚氏,一位同她面貌相仿,却年轻些,想来应是其女儿、陆远的妻。 细听姚氏道:“我从外面回来,皆说卤肉不如从前。是这卤汁的味儿不再如从前香浓。”又听另个说话:“十年了,他们要来了。”又听姚氏道:“要么你和陆远去南京吧!那边铺子也缺人打理。”默有半晌,听另个说:“陆远把外面养的种带回来了。”稍顷,听姚氏咬牙切齿道:“这莫非天意不成!” 潘衍还待要听,忽身后“哑”的一声大叫,叫得阴气逼人,他头皮一阵发麻,同燕十八一道回首看,三四只乌鸦从祠堂而来,乱飞一阵,落在板车上跳脚站着,两只眼珠子却黑白分明,怒目圆瞪着他俩。 潘衍忽听得脚步声,扯住燕十八闪至廊柱后,就听“嘎吱”门响,姚氏两人迈槛走出来,上锁提着灯笼走了。 他俩略站了会儿,燕十八手拿捉妖罗盘,低道:“这房内黑气缭绕,阴气侵人,明明有怨气深重的亡魂在此,我却遍寻不着,怪哉!” 潘衍见夜雨停歇,薄雾渐生,说道:“回吧。”辄身大步往外走,燕十八不明所以,急忙跟上:“走这般快作甚?” 潘衍执灯照路,猛回首朝后望,轻轻说:“你可察觉有人在后尾随我俩?” 燕十八止步静听会儿,摇头:“不曾有人。” “这园里很是古怪。” “不用你说,我已看见。” 潘衍随他目光之处望去,大雾尽头,竟有铜钱一点的昏黄光芒、一摇一晃的朝他们过来,待再近些,显然是谁提着灯笼在行走。 燕十八接过他手中的油灯,低道:“白月雾浓,鸟虫无声,花树僵直,池水不流,正是百鬼夜行时,你躲起来。” 潘衍不多话,后退数步,避至一块太湖石后。 燕十八面容镇定,神情凝肃,静静的等。 一只肥胖的灰蛾不晓从哪里来,仿若小儿调皮,扔来的一块烂泥,扑得一声趴在油灯罩子上,蘸满绒粉的双翅一张一阖。 他持起剑将它挑落。 就听得个女子悠悠道:“灯引飞蛾拂焰迷,明是你将它引来,怎还要它性命?” 燕十八冷笑:“青剑出鞘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我明明是救它.......” 他顿了顿,那女子从雾里现出面貌来。 第陆捌章 燕十八法宝摄游魂 潘二郎巧话诱旧因 燕十三掌灯,观她白面透青,眼神呆板,手提一盏红笼,密麻爬满硕肥的蛾子。遂大声叱喝:“一切众生界,流转死生海,你不绝灭牵挂,前往超生,却在此徘徊不去,惊吓世人,是何道理?” 那女子默半晌才开口:“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我上不到仙班,下不堕恶道,更惧人世轮回,是以才游荡此地而无处可去。” “从未听闻有谁不愿托生为人的。”燕十三从袖里掏出乾坤袋:“我这宝物但得张开,遇妖收其精元,遇鬼化其魂魄,你若不想魂消魄散沦为微尘,趁鸡鸣前赶去五里外的感业寺,由禅师念经咒助你托生去罢。”又添一句:今生虽是苦海难捱,未必来生依旧如此。 那女子无所留恋,站着只是不动,嘴里道:“我是这府中丫鬟采芙,你去找城东头李跛子,便能晓这府里藏有一桩惊天的祸事儿。” “放你生路你不要,地狱无门你自求来。”燕十三仁至义尽,便懒得再废话,口中念一句咒,猛得将乾坤袋口张开。 潘衍只觉一阵飞沙走石迷离眼,待双目能睁时,雾散云消,一轮薄月高悬,他站起身扯扯衣摆,女子已不见,燕十八扎着袋口。忍不得可惜:“你真急性子,她话里有蹊跷,好歹也多问几句,怎一声不吭就收了。” 第82页 燕十三却道:“我乃一介术士,只知斩妖除魔平乱苍生,拿凶问案的事儿我不理。” “......”这也是个神人,潘衍摇头,出园返院,各回各房不多言表。 冯春回到房中,伸手取下油灯罩子,一面拿起剪刀挑芯子,想那云夫人在衣上绣的花纹,还有锁边的针角法式甚绵密均匀,是平生所未见,找纸笔细细画下来,又配线忙做鞋,越往京走越进冬,得给弟妹们缝制御寒衣物,一口气做到三更,外面狂风大作,能听到树桠枝梢唰喽喽的作响,灯油快烬,亮光黯淡下来,映着密麻掉落一圈的小飞虫,她开始收拾笸箩,忽听得廊上似有脚足走动声,遂起身掌灯掀帘出门,见廊上并无人,正要回房,不经意瞟见树下站着个女子的背影,甚觉奇怪。遂喊问:“怎还不回房歇息?”未听得回答,遂举起油灯来照,空荡荡一片。 她又惊又疑,回房里脱鞋上榻,把睡熟的巧姐儿抱进怀里,暗忖方才或是一时眼花也未定,又想起园里一幕,心底纷乱,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了,忽又被刷刷声惊醒,巧姐儿坐在床角,低头玩木雕娃娃,乖乖不吵她。 冯春揉着眼睛坐起,撩挂起帐子,趿鞋走到窗前,天边云浪翻滚,新出的太阳,像煮熟的青皮鸭蛋里,隐约透出的半圆晕黄,残更滴漏仅余的一缕夜气,缓缓消弥,婆子紧着时候洒扫院子。 这正是:渐辟东方,星残月淡,世事若梦,切莫回头。 婆子送来食盒子,潘衍和燕十三也进房围坐桌前吃早饭,忽然宇哥儿领着个哥儿来见,冯春拿起一张饹馍,挟火熏肉,大葱,涂上豆瓣酱,再把数根馓条一并卷裹严实,递给那个哥儿笑道:“昨多亏你从池里救出巧姐儿。”又问他姓甚名谁,他作揖谢过,方吃起来,且朗朗道:“我姓陆,单名鸿。” 陆鸿,倒是好名字。冯春记起那丫鬟的话,细边量他,原来这便是姚家女婿养在外室的子嗣,和他眉眼有七分相像。 她给宇哥儿也卷了个饼,宇哥儿摇头表吃过了,再看他半边脸颊红肿,感叹道:“你爹爹下手过重了。” 陆鸿吃完饼,从袖里掏出张卷纸朝巧姐儿晃晃:“给你的。”巧姐儿在吃甜粥,立刻滑下绣墩,跑过去接了,又献宝的拿来给冯春看:“鸿哥哥画的我,阿姐,美不美?” 陆鸿白脸面皮泛起红,有些难为情:“纵是倾尽笔力,还是难描巧妹妹三分神韵。” 他这句话听的人除燕十八,都笑了,冯春打量起画来,再瞟眼巧姐儿,笑道:“我倒觉画得妙极。”又递给潘衍。 潘衍也觉不错,犹旁边题两行诗更有意境,遂问:“你想的么?”见他点头,便道:“好生念书,必有大成。” 那陆鸿颇受鼓励,倒底少年心性,生疏淡去,露出一派天真,问巧姐儿:“我帮你剥鸡蛋可好?” “好!”巧姐儿眼睛弯成月牙。他卷勒起袖子,去铜盆里净过手,这才拿起一颗鸡蛋,在桌沿磕出裂痕,很认真地剥壳。 这妖孽何德何能,世人都被蒙蔽双目......燕十三吃不下了,他郁闷地出房练剑去。 潘衍问宇哥儿:“府中可有个叫采芙的丫头?” “府里不曾有叫采芙的姐姐。” “怎麽可能呢?”冯春道:“昨晚她还送我和巧姐儿回来呢。” “我不知道。”宇哥儿答的很快,面色显得慌张。 陆鸿把光溜溜的鸡蛋递给巧姐儿,又说:“我们到廊上玩。” 巧姐儿亦吃的差不多,乐颠颠随他往外走,宇哥儿也要跟去,却被潘衍叫住,说道:“你不肯说,定是想藏着掖着什么,却被我看出来。” 宇哥儿仍摆手抵赖:“我实在不知,要从何说起。” “姚夫人出门都把你带在身边,可见有多器重你,岂有不知的?”冯春也道:“不过随口问问,你这样支吾其词,稍会我去问她也一样。” 宇哥儿急了:“万万问不得,这是夫人大忌。”话一出口方知悔,涨红着脸不知所措。 潘衍语气镇定:“你莫慌怕,我们不过是客,宿几日即乘船往京,并不愿多事,不过话赶话,你越不说,我们越好奇。说了反没了心想。”给冯春个眼色,冯春会意,从袖里掏出钱给她,宇哥儿不收,只压低声道:“采芙姐姐死了。” 他接着说:“十年前,采芙姐姐一直在老爷身前伺候,老爷要纳她为妾,夫人气怒当头不答应,恰逢有十数商客上门,洽谈采买大量卤食带回北地,议价还未完,老爷就带着采芙姐姐从府里出走了,至今未曾回过。”又道:“我也是偷偷听嬷嬷说的,我那时还小呢。”遂跑出房去。 冯春略思忖,看向潘衍:“你怎问起那叫采芙的丫鬟来?” 潘衍便把昨晚和燕十八探园之事述与她听,还要说什么,听有婆子来禀告:“张大人他们正收拾箱笼要离府,夫人打发来告知一声。” 潘衍懒理睬,冯春便独自出门辞行,但见那张淮胜和常燕熹曹励在前说话,云夫人则和姚氏等女眷聊的热络,她望向西客院,一缕怨愤之气蒸蒸腾腾萦绕不去,不由心底一紧,趁众人不备,绕过松墙,悄然走进院里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陆玖章 多情总被无情误,莫为多情误来生 有云:人心两头挑忠奸,真个夫妻能有几。世上光阴促景短,莫为痴情误来生。 第83页 冯春进了正房,果见那件宝蓝绣八团福字花的直?、孤零零被丢弃在椅凳上,她摇晃腕间的催魂镯,清音乍响,张夫人现了身,掩面哀泣不绝,哭着说:“眼见他们要走,我却困守此地,该如何是好?” 冯春叹一声:“你跟去又如何?他们已不能容你!” “是那贱妇自作主张,老爷并不知情,他若晓得,定是不允的。”张夫人苦苦求她:“春娘子救我。” 冯春默稍顷才道:“你执意如此,我权当还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吧!”她从袖笼里掏出个透明织袋:“这是鲛绡而制,见阳不透,入水不湿,我将你装进袋中交到张大人手上,日后魂聚魂散皆由他人定夺,半分不由己。” 张夫人绝处逢生,千恩万谢。 那禙子瞬间瘪空没了人型,冯春上前拾起叠齐整装入鲛绡袋中,袋口用根红绳勒紧,转身出院,张大人和常燕熹站在树荫下,她走至跟前,把鲛绡袋递给他:“这是张大人故去夫人替您缝制的新衣,怎忘记在宿房里,可收好,莫再弄丢了!” 张淮胜怔了怔,颇为歉然:“佣仆该死,怎把夫人遗物疏漏。”连忙称谢,接了捏在掌中。 她还欲再说,一个长随匆匆过来:“老爷,箱笼囊箧皆已备妥当,夫人来问何时起程?” 张淮胜拱手与他们告辞,撩袍上马车,车夫扬起鞭子大声呼喝,马蹄得得朝着二门外驶行,渐没了影迹。 其他人等渐散去,姚夫人来和冯春说话,不过问些吃住还习惯的闲语,常燕熹待要离开,巧姐儿却笑嘻嘻跑过来,两手抓捧着一个黑糊糊之物,再细看,竟是只大乌鸦。 姚氏最怕此物,倒退几步,尖起嗓子喊:“这可怕的东西,弄走,快弄走!” 冯春连忙道:调皮,你抓它做什么,还不快放了? 巧姐儿看阿姐脸色不好,心里害怕,连忙手一松,那只大乌鸦啪啪拍乱飞,但见它:眼瞪金珠如掣电,乌金铠甲亮辉煌,尖嘴弯钩硬铁铸,虎皮脚爪势凛然。 忽而扇翅直朝姚氏的面门扑去,一翅掀翻她的发髻、珠翠咣啷碎地,一爪划过她的面颊,五道血痕立现,旁边婆子先时唬住,反应过来即挥臂驱赶,那乌鸦怪叫一声,朝天际飞去了。 姚氏用手捂住脸庞,又骇又痛,也不理上前问候的冯春,转身由丫鬟簇拥着回房。 冯春立了会儿,越想越生气,训斥道:“可长胆子了,那鸟性子凶野,你也敢抓?” 巧姐儿绞着手指,嗫嚅说:“它很乖的,不啄人。” “还顶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俯身拉住她胳膊,再朝屁股拍了两巴掌:“那叫乖?乱飞乱叫乱扑人,还把姚夫人的脸抓伤了,此祸因你而起,光这一地碎掉的珠翠,把你卖掉都不够赔的。” “阿姐不要把我卖掉!”巧姐儿泪眼汪汪地哭起来。 常燕熹一直在侧冷眼旁观,见巧姐儿通红着小脸,汗一行泪一行鼻涕双流,可怜的样子令他都心生柔软。 毒妇,果然对谁都铁石心肠! 他看不过,嘲讽道:“子不教父之过,她再有错,也是你这做阿姐的教导无方,不自省吾身,反辄之打骂,不觉羞愧么?” 冯春本就恼怒,又被他出言嗔怪,愈发心火烧,蓦得脱口而出:“你倒会说,那你来教她!” 语毕自己倒怔住了。 常燕熹目光锐利地盯她一眼,掏出帕子给巧姐儿擦汗拭泪擤鼻涕。 巧姐儿抽抽噎噎地伸手搂紧他脖子。 “常老爷!”面颊湿漉漉地贴着他的鬓角,委屈地上气不接下气。 冯春看着眼前的景,忽然有些受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恰见潘衍慢悠悠朝这边来,索性自己闷头走了。 巧姐儿见阿姐独自离去,急得泪花花瘪嘴又大哭,常燕熹骂声毒妇,从袖里摸出一颗梅子糖来哄,巧姐儿把糖攥在手心里,继续哭。 常燕熹又骂了一声毒妇。 潘衍上前喊声小妹,巧姐儿朝他斜身伸出手:“哥哥抱,找阿姐。” “好。”潘衍接过她,看向常燕熹冷淡地笑了笑:“我们冯家姐弟妹的事,常大人还是少操些闲心为宜。” 话也不多说,擦肩而过。 马车驶出姚府,云夫人瞟到张淮胜手里攥着某物,好奇地问是什么,张淮胜感慨道:“是那故去夫人替我缝制的衣裳。” “她害你害的还不够?”云夫人瞬间眼眶泛红:“你昨答应不要了,现又反悔,可是故意惹我伤心?” 张淮胜捏她颊腮,微笑起来:“小性子,原是不要,哪想被春娘子看到,以为忘记收拾,又好心送我罢了。” “我反正不要见。”云夫人撇眼,用手抚摸肚腹,蹙眉抿唇:“一见着我就隐隐作疼。” 张淮胜很宠爱这怀了他子嗣的妇人,横下心扬手欲丢弃,又爱鲛绡袋轻软,便去解了红绳、抽出衣裳揉成团儿往窗外扔,但听“嘭”一声,那衣裳竟在空中燃烧起来,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他忙用袖子遮住脸面。 他没来由心中空荡荡,待风停且住,再看向天空,日朗云清,人间平静。 手中的鲛绡袋且不晓被刮到哪里去了。 冯春回房收拾箱笼,不多时潘衍抱着巧姐儿进来,燕十八慢腾腾跟在后,他晓得这妖孽闯了祸,过来看热闹。 第84页 冯春见着哭肿眼睛的阿妹,心里疼却不显,去倒了盆热水替她洗脸,想想对潘衍二人道:“你们随我出府找客栈,此地没脸再待下去。” 燕十八拒绝:“ 这宅子处处透露诡异,我要打探究竟。走不得。” 潘衍也笑道:“事多巧合,必有蹊跷,让我弄清再走不迟。” 冯春道:“好,你们不怕死。”她和巧姐儿怕死的很,抱起阿妹沉着脸走出院门,潘衍和燕十八也要出府找人,便随在其后面。 她们乘马车绕着街道一圈,满心丧气,问的客栈家家挂出客满的招牌,至晌午时进到一处茶楼,靠临街的窗前坐了,要了茶水和糕点。 冯春问那伙计:“城中客栈怎会每间都客满,可是欺我妇孺不成?” 伙计陪笑道:“娘子多心,这客栈做的就是迎来送往招待十六方的活儿,有客上门如财神临至,岂有撵走的道理。只是你们赶的不巧,因此地为南北水陆要津,南达苏杭,北抵京津,过往船只无不从此通行,这两月乃漕运最繁忙时,官船民船晚停舶晨启航,且各省县书生要赶考,皆到此等往京的官船,是以各家客栈人满为患。” “那无店可宿的行客晚间如何过?”潘衍问。 伙计回话:“虽无店能宿,可去庙宇荒舍,秦楼楚馆,或求人借住,实在不济,在他人屋瓦檐沿下凑和一宿也是能过。” 冯春失落不语,潘衍低声宽慰:“天意如此,不妨既来之则安之,在府里多待房中少走动,还有我和燕十八在,三四天弹指就到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柒零章 旧仆述说姚府秘闻 冯春逛街卤食有异 正说话间,有个衣衫破旧、满面沧桑的老汉,断了条腿,跛足走到他们跟前伸碗乞讨,冯春看他可怜,从袖里掏钱,伙计却走来驱赶,语气嫌恶:“谁让你进店来的,打扰客倌吃茶,还不快出去。”又朝他们道:“这人原在姚府当差,好逸恶劳,手脚不干净,被撵出来,不值同情。” 潘衍心一动:“人此一生谁能无错,他今落魄至斯已是报应,不必再落井下石。”反让他坐递上一盘糕点。 伙计一脸口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神情去了。 潘衍看他年老,问道:“你在姚府当差几年?” 老汉糕吃的快有些噎住,吞了几口茶水,缓过气道:“何止几年,原是家生子。” “可惜,你必是犯下重怒,才被赶出家门。”潘衍摇头道:“以姚府的繁荣富贵,你若本份,不至如今沦落街头,以乞讨度日。” 老汉回话:“一直老实本份做人,只因在十年前,我那小女和老爷离府不知所踪,夫人迁怒我,随便寻个原由将把我赶出来。” “你可姓李?”潘衍猜度:“你的女儿名叫采芙?” 老汉惊睁地看他:“你是何人?怎会知晓这些事?” 潘衍不答只问:“采芙圆脸,细眉鼓眼,扁鼻薄嘴,眉心有颗红痣?” 见他直点头,压低嗓音道:“实不相瞒,我们搭往去京的官船之上,和姚夫人相识,乘其盛情在府中借宿几日,只为等船期。哪想得,有晚在园中偶遇魂魄,自称采芙的丫鬟,让我们来寻你,言明府中包藏一桩祸事,由你相告尔等,替其洗刷冤情。” 老汉神情怔怔,看着他们半信半疑:“你们怕是夫人遣来套我话的?”又道:“老爷和采芙走后,夫人整整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纵有孤魂野魄,也早早转世投胎而去,岂会等到十年后的今日。” 燕十八道:“今年天生荧惑守心之兆,日间残贼、疾、丧、饥、兵勃乱,夜间百鬼横行,那些个身怀冤情而不甘枉生者仍在人间游荡,以期昭雪得还清白。” 潘衍继续问:“你再仔细想想,既然采芙引我们见你,必是你所知有使真相大白处。” 老汉双目淌下浊泪:“采芙待我十分孝顺,这数年音讯全无绝非其本性,除非已不在人世。听众位之言果真是凶多吉少......”他悲痛半晌后,接着道:“还要从头说起,老爷世家以卤食为业,凭着一缸陈年老卤,在闹市开了家香满堂,专卖卤牛肉、猪头、鸭鹅等,那时并无如今远近闻名,至多府中上下衣食无忧而已。老爷性格爽朗,并无拿大的架子,凡事总愿亲力亲为,那缸老卤水的配方,那祠堂旁的院子,只有他知晓,也只能他出入,连夫人都拒绝进去。” “后来不晓怎地,或许是卤食常年味道不变,镇民吃腻的缘故,生意大为轻减,买来食的多数是泊船靠岸的路过客。老爷虽失意,却不是紧要的,他最在乎的还是子嗣传承,也动过些心思,夫人只生养了一位小姐,多年未再有出,她又善妒,不允纳妾,瞧着一些丫头眉来眼去稍有苗头,非打则骂,或驱撵出府。如此这般后,都断了念想,没谁再敢和老爷纠缠。”他道:“采芙自小就在夫人跟前,就因其性子平和规矩,才给了老爷伺候,她平日谨小慎微,说和老爷相好甚出府行私奔之举,旁人犹疑,我更是不信。” 潘衍沉吟:“如若不是采芙,那又是谁?姚老爷去了哪里?” 冯春道:“后来如何?所谓细微见真章,你勿要遗漏丝毫。” 老汉接着说:“某日有位北地客上门,道香满堂的卤食味浓,要采买数百斤运往京城,给达官富户品尝,若皆赞好,没准还能御供到宫内。此行非他一人,其余人等有事耽搁,待来齐后再好生商谈。老爷大喜过望,将他留宿于府中,每日殷勤款待,左右不离。” 第85页 潘衍暗忖:“他如此爱惜家业,又有商客入门,富贵眼前,岂会抛之消失至今,毫无音讯?” 老汉道:“府中无人知晓,唯有我知,老爷确是偷养有外室,听闻还怀有身孕。待那些北地客找上门来,夫人拿出老爷留下的书信,因不允纳采芙为妾,他俩便赌气离府而去了。夫人擦干眼泪,生意还要做,砸开院门的锁,独自在房里待了数日夜,亲自卤出肉食交待给商客,送他们走后,做了水陆道场,再继续开铺做买卖,果然买卖做进了皇宫里,至于老爷和采芙在何方是生是死,先时还有人议论,十年过去,早已无人在乎了!” “那外室又在何处?” 老汉摇头:“只知有,具体如何并不知。” 他言已尽,徒剩悲伤,潘衍不再多问,冯春给了些钱,那老汉千恩万谢流着泪走了。 “这世间事倒多巧合。”冯春叹道,初衷不过是出个门,寻个可供宿住的客栈。 善妒的夫人、失踪的老爷和婢女、被驱撵的下人,北地来的商客,恍惚间有个真相正离他们愈来愈近,势必是凄清的,悲凉的,近乎惨绝人寰。 这正是:休道冥中无报应,驱除险恶化清明。 用过茶点,他几人出茶楼,燕十八往庙去,冯春已绝掉找客栈的心,索性在中宁街闲逛,这里靠码头,多的是南北商货,物廉价美,潘衍陪着转了两家铺子,在路边个挑茶担子前歇脚,冯春往街市走,巧姐儿要跟阿姐去,潘衍看她俩兴致勃勃的背影,眯觑眼哼一声。 冯春先去了家卖绣物的铺子,各种线繁多,她买了银红、艾绿、酒黄等十样色线,又挑了一盒针、一些时兴的花样、巧姐儿扎头的辫绳。出来看到个卖苏式点心的铺子,有敷粉汤圆、藕粉、云片糕、状元糕等,铺前有人在卖杏仁茶,买一碗给巧姐儿吃了。 抬眼望见不远处便是香满堂的铺面,和初见时不同的是,那会儿买客如长龙般,排到了对街,好不热闹,也就一两天光景,现今却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除两三要饭花子驻足乞讨, 一条老狗跑过,再无旁物。她甚觉奇怪,便问卖杏仁茶的商贩,那商贩道:“不晓怎地,他们那卤食和往日大不一样,有股子腥臭味儿。若不是旁边有家酱菜店,那味儿都要传到这边来。” 冯春原还半信半疑,试过才知确是如此,和巧姐儿捂住口鼻跑到酱菜店,里面的伙计正在收晒好的熟豆腐,一块块小心地摆进缸里,再倒酱和下酒,洒些小茴香,覆盖密封,一坛新鲜的腐乳便做好,抱到阴凉处搁置。 她俩吸着咸香味儿,兜兜转转再走到潘衍跟前时,潘衍一个觉都睡好了。 第柒壹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善恶得报终有时 返至姚家已是申时,冯春去给姚夫人陪罪,以手扣门许久,管事才过来拉开半扇,只问:“春娘子有何事?” 冯春把带来的一枚老参奉上,并说:“白日里惹姚夫人被乌鸦抓伤,因小妹而起,皆怪我管教不严,特来聊表歉意。” 管事哦了一声,并不接老参,语气平淡:“我们夫人不缺这个。”又道:“夫人养伤不见客,你请回吧!”就要阖门。 冯春拦阻,十分诚恳:“蒙夫人收留且好吃好宿款待,若不当面表歉,实在心有余安,也就片刻功夫,不会多叨挠,还麻烦陈管事再做通传,美言三两句。” 管事忽然冷笑起来:“原来你也知夫人好吃好宿款待你们呢!” 冯春怔了怔,迅速回道:“岂会不知!你这话听来却不善。” 那管事随手拍拍直裰上的浮尘,面无表情道:“既知感恩戴德,便安分守己待过这两日,勿要把人家园子当自家府上乱逛,也勿要在街上随便打听,陈年旧事官府能查的都查过,你们又何必平湖搅波,无事生非,再揭夫人的伤心处!”语毕,不由分说便把门咣当重重阖紧,一缕尘飞噼啪散了。 冯春只得往回走,远远望见有五六人匆忙忙迎面而来,忙闪到一棵樟树后,待走近,认出之一是姚家女婿陆远,其他人等面含焦灼,有道:“卤水腥臭难闻,十年属头一遭,怎会如此?”也有道:“我上百斤的牛肉尽毁,该如何是好?”还有道:“姑爷你就一点没察觉么?” 陆远笑道:“调卤水由老夫人一手操持,我终归外人,哪里会晓得,你们也莫背后说三道四,当面直问便是。” 待他们不见影子,冯春才闪身出来,若有所思地回房,巧姐儿和陆鸿你追我赶,咯咯笑个不停,燕十八及潘衍坐在踏垛上,一个沉脸拭法剑,一个觑目看黄昏。 冯春把管事的话讲给他们听,潘衍道:“暗中窥探我们行踪,若非天意,必有蹊跷。我们倒不妨试她一试。”遂把法子说了。 是夜阵风忽卷,珠雨淋漓,青荧灯火,沉水炉香,房中一派静寂,姚氏阖眼躺在枕上,迷迷糊糊欲睡,又被面颊疼痛惊醒,才睁眼竟见荡下的帷帐外有个人影儿,梳盘头揸髻,穿对衿比甲,手拢袖里,缩肩站着,似乎颇惧寒冷,姚氏以为是丫头,含混道:“替我倒盏热茶来。”见她不动,以为没听清,又拔高嗓音讲了一遍。依然未动,心中惊疑,便问:“是谁?听不清我的话么?”那人忽然笑道:“夫人记不得我是谁了?” 姚氏叱道:“装神弄鬼做什么?你直说就是。”那人叹口气:“夫人连我的声儿都听不出了,我是采芙啊。” 第86页 姚氏颤声道:“你个死了的人,怎跑到我这里来了?” “善恶终有报,时辰不远矣!”那人还待要说,门外廊上脚步响动,一个婆子掀帘问:“夫人有何吩咐么?” 姚氏只觉人影一恍便无踪,她疑是梦,又觉不是,浑身冷汗湿透衣背,伸手把帷帐一把扯开,房中空荡荡的,忽然“哇”的一声哑嘶,竟见一只乌鸦透过窗牖冷冷地盯着她。 燕十八重新绾发,把换下的衣裙还给冯春,三人一番商量,到底陈年旧案,无凭无据,难让人信,一时也无法可想,各自睡下,再做打算。 又过一日,子时不过,常燕熹在院中练剑,忽听墙外吵吵嚷嚷,奔跑不停,抽闩敞门端看,数十府中下人经过,显然事出突然,皆披头散发,满面惊骇,他叫住个婆子问原由,婆子手往东面一指:“祠堂旁的院子着火了。”随而看去,果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来不及多想,他疾步赶去,待到时,瞟见潘衍燕十八已在,那专制卤汁的院房正熊熊燃烧,房梁砸落,窗门虚空,噼噼剥剥的火舌吞没声不绝,管事领着仆子各拎桶水从四面聚集,欲靠近时,突见门前竟有个人,手持火把,踉哴呛呛站着,再细看,竟是姚夫人。 “夫人!”管事大喊,拎水就要冲去,哪想姚夫人动作更快,火把往裙摆一戳,顿时整个人烧起来,转身闪进门内便不见了。 管事拔腿奔前却被仆子死命拽住,那道院门承不住火势,轰然倒榻,险些砸到他们,仍有人被零星四溅的火苗烫到,抑忍不住地痛呼。 “那边也着火啦!”忽有人高喊,常燕熹仰首望去,顿时脸色大变,一把握住潘衍胳臂:“你阿姐呢?”观他神情,也不等回话,三两步便消失在夜幕中。 冯春犹在梦境,她很虚弱地躺在床上,喘口气都觉得累,浑身被汗水浸透,轻薄的绸衫紧黏着背脊,腰肢动了动,就觉身下汩汩热流淌个不停。 满屋血腥气,弥散不褪。 有人替她擦拭洇满泪水的眼睫。 她有气无力地睁眸,接生婆抱来一个用大红绸布包裹的婴孩,展到她面前:“是个千金,你看一眼,喛,奶娘在门外头等得急。” 顾不得在意接生婆冷漠的话儿,她贪婪地看着那孩子,十分软嫩,眼睛微阖,用指尖点点小嘴,会吐出粉红小舌头,一舔一舔的。 她的孩子呀,整整疼痛了三日夜才把她生下来,眉眼鼻唇很秀气,一点不像常燕熹,像极了她。 幸得不像他,否则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呢......她眼泪不停地流,怎就想到那么深远去。 “姨奶奶,我真得走了。”接生婆不耐烦地转身要走,她一把扯住她的衣摆:“给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姨奶奶不要让我难做人。”接生婆用力掰开她的手指。 她气笑了:“你个狗仗人势的老货,我自己生的孩子,竟还不能看了?你有胆儿,就去把大爷寻来,我要让他剥了你的皮。” “喛哟我的姨奶奶。”那接生婆撇撇嘴,话说的阴阳怪气:“若不是得大爷吩咐,我哪敢冲撞您呢。” 她喉头一噎,气极攻心,有股子腥甜味儿在嘴里蔓延,忍不住呕得吐出一口鲜血。 那孩子“哇”得莫名哭起来,声嘶力竭。 哭什么呢,别哭,她没那么容易死的。 怎会这么热呢,快入冬了,窑湾码头吹来的江风又很猛,房里并没有烧炭盆。 “阿姐,呜.....阿姐....” 是巧姐儿,她好像被梦魇住了,头重脚轻,眼皮怎么都睁不开。 蓦得被谁拦腰抱起,背脊离了被褥,慌得连忙扯住他的前襟,头撞到坚硬的肩膀,晕沉沉昏糊糊。 一股子热浪腾腾的风挟着烟尘气、呛得她直咳嗽,眼睛瞪大,总算是醒转过来。 “毒妇,做什么美梦,宁愿烧死都不醒。”常燕熹叱责。 这人真是......潘衍把感谢的话吞回去:“反正没有你!” 抬头恰瞧到巧姐儿带泪的笑脸,她俯在常燕熹的背上,肉胳膊圈住他颈子,见冯春望着她:“阿姐阿姐。”高兴地一个劲儿喊。 潘衍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幕景儿。 常燕熹背着小妹,怀里抱着阿姐,身后火焰灼灼,浓雾滚天。 就来晚一步。 这常大人怪爱管闲事,他腹诽。 翌日,冯春几个收拾箱笼囊箧放到马车上,打算离开,也没人来搭理他们,想必是自顾不暇,空气中还有烟灰的余味,各处狼藉不表。 才出府门,马车渐停,原来是宇哥儿和陆鸿来送别,陆鸿给巧姐儿一幅自己的画像:“你好生收起来,忘记我长什么样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两眼,等我进京科考时,定去找你!” 巧姐儿弯起笑眼,使劲点头。 送别终有时,将临行,巧姐儿忽然探身出窗口,把个莲花纹的香囊给陆鸿,让他附耳过来:“囊里存有我的指甲,你收在身上常带着,能救命!” 话才说完,马车摇摇晃晃驶上了街道,很快没于人海,陆鸿把香囊扯松口儿,觑眼往里瞧,果然有三瓣剪下的指甲,小小而透明,弯若新月,他笑着收进袖笼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柒贰章 人情冷暖有轮回 秋去冬来入京城 姚府两扇朱门被阳光染的一片亮晃,有挑担的商贩慢腾腾经过,会斜眼悄睃,听闻昨夜府内失火,此刻却安净平和,墙头蹲着一只大乌鸦都似睡着了。 第87页 忽然一阵马嘶尘哄扬起一街烟,但见三四辆青油乌篷马车驰骋而来,在门前停住,车夫率先跳下撩起锦帘,陆续从里出来七八个锦衣华服的商客,高矮胖瘦不等,大门由内打开半扇,他们沉默不语,迈槛鱼贯而入。 墙头那只大乌鸦“呜哇”一声飞起来,穿庭过院,侧掠枝桠,俯冲收翅落在窗牖前。 这是少夫人的房,她手指交缠用力搅搓出皂泡,再浸入温水里细细洗着,水变得暗红,或许是指甲涂的金凤花褪色了。 丫鬟递来棉巾,她把手擦干,再不紧不慢的走向妆台而坐,黄铜菱花镜嵌进妇人的脸庞,发细眉浓,眼圆鼻挺,唯唇角倒垂,凭添一些苦命相,她淡粉薄施,抹些红胭脂增加血气。丫鬟在外泼了残水,又进来给她梳头。 她看见妆奁里有朵玉雕的白花,叫丫鬟簪于鬓边,端详会儿又淡道:“取下吧!”正这时,帘外有人禀报:“李管事来了。” 她便叫领他进来,李管事进来请安,她也不吭声儿,透过镜面看丫鬟梳发髻,出了一会神才说:“老夫人丧葬后事还得劳烦你多费心。” 李管事道:“各样已经准备妥当,夫人尽管放心就是。” “你办事我总没得挑。”她笑了笑,命丫鬟退下,待四下无人,缓缓问:“安顿好了么?” 李管事压低嗓音回话:“用不着的物件昨四更时我亲自抛到乱葬岗,眼看着被野狗分食了。” 她点头赞许,慢不经心地用指尖抠另一个指甲缝里一线残红,还是没洗干净,又道:“我昨在缸里摆了十三香,甜酱油用光了,浇的量不够,你吩咐人再去买两桶,否则腌不入味儿。” 她十五岁那年,亲眼看着母亲在祠堂旁的院房里,手起刀落,将父亲斩成大小均匀一块一块,剔除不要的装进织袋里命李管事丢出去。再每一块擦抹十三香甜酱酒摆进深缸里,她吓坏了,听母亲平静道:“你尝过背叛被抛弃的滋味,便恨不能啃其骨食其肉,此时只觉舒畅痛快极了。” 以为自己不会沦落到这一天,却是高估了陆远,天下乌鸦一般黑,爷们也一样。 她想想问:“绮雯怎么处置?”李管事道:“既然被她撞见自然不能留,丢进后院那口废井里,我用石板压住了。” 还想说什么,听丫鬟禀宇哥儿带陆鸿来见,她便抿着唇看他俩掀帘走到面前,行跪拜礼,目光上下打量陆鸿,不落痕迹的闪过一丝阴狠气,心底恨毒了,却很自然的拉住他的手,微笑道:“我膝下无子,日后把你当亲生的来教养,我们相依为命,你也理应如此。”陆鸿赶忙叫着娘亲,再磕三个响头,又问爹爹在哪! 她解释:“昨房中失火,卤汁毁尽,宫中购的卤食无着落,他一早渡船往京赔罪去了。”简单聊几句,便让他们退下了,看向李管事道:“府中人多事杂,真正可靠能用的没几个,宇哥儿聪明机灵,又是你的血亲,虽年幼也无妨,先放在身边学起来吧!” 李管事答是称谢,守门的阿贵隔帘道:“北地来的商客已在花厅等候夫人。” “好!”她把那朵玉雕的白花再插进发髻里,站起身来,卤汁的美味还缺不得商客手中的一味料,说来也奇巧,只有这味料可压制那股子散出的酸腥味,使卤汤成为人间绝味。 当初和母亲的十年约,他们倒守时的来了。 走出房时,不知从哪吹来的凉风摇动裙袂,她问:“常大人还有春娘子都出府了?” “一大早就往码头渡船而去!” 她笑了一下,那春娘子真是命大。 院里复又变得死一般静,一只乌鸦蓬着羽毛,纹丝不动站在一根树枝上,仿佛又睡着了。 且说白马过隙,日月如梭,雁过留声,黄菊满地,忽然花褪彩云飞,不觉薄雪染头。 十二月渡船抵西沽口,潘莺等几雇了马车直朝京城而去,一缕寒风扑面,她睁开惺松眼眸,巧姐儿趴在她怀里热烘烘的熟睡,潘衍凑在灯前看书,他打个呵欠,伸手掀起帘子,黎明的天是鱼肚白,马车行缓下来,还未到城门开的时辰,需得等些时候。 嘈杂喧闹声愈发响了,马嘶驴鸣混着踢踏哒哒,常燕熹和曹励下了马车,伸展腰背,站在路边个摊子前买包子吃。 “你饿不饿?”潘莺问潘衍:“那边有卖早饭的。”从袖里掏出银钱递去。 他接过,把书搁一边儿,撩袍跳下车。 曹励先看见潘衍过来,热情的招呼:“这肉包子难吃,前人之鉴,可别再买上当。” 潘衍给他拱手作个揖,也不多话,自凑到早饭摊子前去了。 稍刻后挤出来,曹励笑问:“你买得什么?” 他假装没听见,径直往马车走,曹励吭哧两声:“这潘生,耳朵不好使!” 抬眼恰见常燕熹若有所思的打量他,不由奇怪:“怎么了?” 常燕熹笑了笑:“不是他的耳朵不好使!” “那是什么?”曹励追问。 “是你的脑子不好使!” 潘衍买的黄米粘糕、浇卤的豆腐脑儿,还有两个猪肉大葱馅的死面包子。 潘莺在给巧姐儿梳头,巧姐儿看着燕十八咧嘴笑,燕十八目光炯炯地瞪她。 潘衍把两包子递给他:“别瞪了,眼珠子要掉下来。”燕十八冷哼一声接过。 第88页 “哥哥,我要吃。”巧姐儿舔着嘴唇迫不及待,潘莺接过粘糕掰一半给她自己拿着吃,再拿起调羹划散热气,舀一勺尝了尝,有点儿咸。 巧姐儿一面抠糕里的蜜枣吃,一面含勺豆腐脑,不用嚼,滑滑的会自己往喉咙口跑,她吃的高兴,眼睛弯成月牙儿。 燕十八不高兴,低声道:“这包子有股肉革气,倒胃口。” 潘衍咬口粘糕,点点头:“曹励那厮说难吃,我不信他,你说难吃,那应不假。” “......”燕十八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这潘家姐弟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任重而道远。 “开城门喽!”有人吆喝,混着敲铜锣的铿锵一声,余音洪亮悠长,便觉地动山摇,人潮如流的往那半圆洞口挤去。 车夫将她们送进城便不肯多行,潘莺等几携着箱笼囊箧站在路边,她瞟到不远停着一辆簇新的青篷马车,几个锦衣仆从侍立等候,常燕熹和曹励头也不回的走近,其中个仆从连忙打起车帘,他俩撩袍隐没于帘后,再也看不见。 潘莺心底生出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京城之大,音讯不通,她有心躲避,怕是此生都很难再见! 这样其实最好,前世里的两人恩怨太多,若他是树,她就是藤蔓,她把他缠死了,结果她也活不了。 倒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圆满的度过此生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柒叁章 常燕熹不忘讨旧债 潘姐弟宿店遇旧知 燕十八过来和她们道别,且问潘衍:“我寻到师兄后,要去哪里找你?” 潘衍道:“你去东城崇文门,顺城墙往东,过惠河寺至东南城角,有个苏州胡同,胡同里有家名唤‘高中’的客栈,江南来京科考举子,大都投宿在那里,到那里找我们就是。” 燕十八默背记下,拱手作揖告辞,不一会儿消失人群中。 “爷要用马车麽?”有人热情的来询问,潘莺想想,朝潘衍道:“我们先去你说的那家客栈落脚,再商量日后打算。” 潘衍无异议,叫过车夫跟前来:“我们要去正阳门里,顺城墙往西,过化石桥羽林前卫,至宣武门里里大街东边的冯椿胡同,那里的‘高中’客栈。” 潘莺听得有些糊涂:“你可是弄错了?” 那车夫笑起来:“京城里叫‘高中’客栈的岂止两家,二十家都有,皆为讨个高中皇榜的好彩头。”又朝潘衍道:“这位爷倒对京城熟门熟路的很,且宣武门的高中客栈更有来历,那里前后出过三位状元,来京的科考举子、都去那里宿住沾喜气,是而房间格外紧俏,我听闻今还有得空,要去得快些走起!”遂帮携着将箱笼囊箧扛上马车。 潘莺牵着巧姐儿待要上车时,忽听有人喊她:“可是潘娘子么?” 是个青衣仆厮,他拱手作个揖,拿出一张笺纸奉上,潘莺不解接过,拆开看是常燕熹笔迹:“还银勿忘!” 那仆厮还在说:“常府在神武后街......喛,这位大姐怎说走就走!” 潘衍抱着巧姐儿,看她满脸不霁的上了马车,遂问:“是熟人还是旧识?” 潘莺摇摇头,把笺纸撕的粉碎,往车窗外一把,被风吹散了。 京城繁华而气象堂皇,与江南的水乡写意又是不同。 排列坊巷,胡同纵横,如棋盘的格局,皆规规整整,每条街道涌满熙熙攘攘的人,两边的店铺皆打开大门广做买卖。 各式各样的店铺令人眼花缭乱,有精裱字画的、装塑佛像的、卖各样金银首饰的、成衣店旁是卖纱罗绸绢布匹的、有卖磁器的,用稻草成捆扎的高,有卖各种生熟药材的、官盐店、粮店炭行等关系百姓民生铺子左右相连,生意十分的兴旺。 忽然马车剧烈地颠簸,巧姐儿的额头撞到车板,红红一块,撇嘴要掉眼泪,潘莺伸手给她揉,又忍住不哭了。 她探出头看,原来是马车在避道,前面传来呼呼喝喝的喊声儿,一辆马车渐近,便见得:高头大马通体雪白,车厢宽敞能容五六人随意坐,外围子用的是名贵紫檀木贴蜀锦花呢嵌五彩斑斓螺钿,日阳儿一照,金灿灿银亮亮通体耀着光。两个侍童拉住把手,直直站在车门踏板上,脸上抹着胭脂水粉,风吹的月白锦袍鼓胀起,显得飘飘欲仙。那赶车的更是意气张扬,勒着缰绳哪管闹市人烟凑挤,一径星飞电转驰骋而去,引得路人和旁的马车轿子纷纷靠边躲闪。 这正是:肥马轻裘神飞扬,膏粱子弟逞猖狂,闹市行凶为所欲,哪管他人死与伤。 潘莺放下车帘子,漫不经心道:“你跟燕生说的客栈好似错了!” 潘衍笑了笑:“不过萍水相逢,无必要深交。” 潘莺暗忖他确是凉薄,默少顷道:“那燕生古古怪怪,能再不见也好。”又添一句:“只要我们三个不散就是。” 潘衍嘴角暗掠过一抹讽弄,没有再吭声。 半刻后,马车在冯椿胡同口停住,车夫帮忙取下箱笼囊箧,笑道:“高中客栈往胡同里走百步即到,原是该送你们到门口的,只是里面马车甚多,进出不便,反没走的更快。” 潘衍把车钱给他,恰有两个儒生要去百花院找妓儿,搭上便马蹄哒哒地走了。 他们往胡同里走,堵的水泄不通,好容易走到客栈门前,恰见那辆闹市里肆意驰骋的马车停在侧旁,侍童谁也不理,自顾抱着手炉凑头说笑,倒是无意抬头看了看潘衍。 第89页 进得客栈内,正堂赫赫贴着曾住这里高中状元的那三人肖像,用龛装着,案桌上摆个香炉,散数支长香,进出的儒生三三两两跪在蒲团上、烧香磕拜乞好运。 店掌柜笑迎八方客,谁知道这些儒生里谁是状元,谁又是探花,皆得罪不起,作揖陪笑说:“实在不巧,今日客满没有空房。” 潘衍皱眉道:“我在外观房间窗牖,有人宿多闪光亮,三层十间黑洞洞,显然空着。” 店掌柜道:“你是不知,三层十间房被秦爷全包揽下,说是有友要来京赶考,提早在月头付清了宿费。” “秦爷?”潘衍问:“是何来头?” 店掌柜待要回话,却被潘莺打断:“既然无空房还啰嗦什么?趁天色将晚早些另寻他处为重。” 潘衍眼神锐利地看她一眼,并未多言,去拎箱笼,巧姐儿疲累不想走了,转身要潘莺抱。 店掌柜好心道:“出了胡同对面也有家客栈,干净价廉,你们不妨去那问问可有空房。” 三人正要往外走,忽听有人喊道:“潘二爷,可是潘二爷么?” 潘衍回首,见个身着锦衣的仆子快步过来作揖,笑道:“果然是潘二爷,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令我家爷好生思念!” 思念!这就过了......潘衍笑了笑:“你是何人?你家爷又是谁?” 那仆子微怔,继而笑道:“潘二爷一如既往的爱开玩笑,我是秦三爷的长随秦福呀。”又给潘莺见礼:“这位必是潘小姐,你们要往哪里去?” 潘莺冷淡的点头:“这里宿满,我们打算另寻他处。” 那仆子建议:“何必舍近求远!秦爷包下了三层十间房,空有五六间无人住,原图个清静自在,无人打搅。现分拨两间给你们,也是心甘情愿。” 潘衍看向潘莺:“进城后这一路赶考儒生众多,怕是别处客栈难觅,且舟车劳顿,也无多余力气,既然他愿腾出两间空房给我们宿住,倒不如领受!” 潘莺看看趴在肩膀困熟的巧姐儿,京城入冬风大,恐再出去受凉起病,也只有无奈默许了。 秦福忙叫掌柜遣伙计抬起箱笼囊箧送至三楼,潘莺等随在其后,木板梯子踩得嘎吱嘎吱,潘衍压低声问:“这秦爷是何来历?以便稍后将他应对。” 潘莺只道:“他是京城粮商大富秦万豪的独子,名秦天佑,号清莲先生。” 说话间已听得第一间里有人在弹月琴拨琵琶,有人唱道:“花如罗绮柳如烟,检点春光又一年,暗伤怀长歌短歌,苦纠缠情魔爱魔。向人颠倒待如何,参不透三生果,广寒宫,谪降了秋香一朵。”那嗓音儿清妙婉转,楚楚动听,非平常伶人可比拟。 又传出几声大笑,潘莺透过半掩门缝,瞧到两位年轻的爷们,背对着门吃酒听曲聊谈,那伶人倒是个正脸儿,长眉入鬓,眼皮连颧骨处用胭脂涂的红红,别有几分别样的娇媚。 秦福从里闪身出来,笑道:“三爷请潘二爷进房,急着见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柒肆章 潘家姐弟壮志同心 郭英乘性细说常府 潘莺抱着巧姐儿先回客房,环顾四围,简洁而干净,床榻桌椅、油灯火烛、甚笔墨纸砚俱全,墙上挂着一幅字,龙飞凤舞书: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地央摆着铜火炉子,伙计来送热水时,特意提醒,给两文钱晚上会送燃炭和提神醒脑汤来,愿意自己去楼下取也可。 他们满面笑容态度谦和,不敢有一丝怠慢,说不准这里头就会出个朝堂重臣也未定。 巧姐儿梳洗过,上床挨枕,打着呵欠没会儿便睡熟了。 潘莺听见轻轻叩门声,问谁,听是潘衍的嗓音,有些惊讶,没想他这么快回转,潘衍进来坐到桌前,开门见山:“不曾想才入京城便遇旧识,你对日后有何打算?” 潘莺正色道:“自踏进京门那刻起,我们便有把刀架在脖颈上,时刻都会送命!我原想乔装改扮躲避度日,但显见不可行,认得你这张面孔的人难以计数,且还要参加明年春闱科考,总要见光天下,是以躲得过初一,断躲不过十五,索性堂堂正正站在明处,把那份谨惕的心时刻端着,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不留一丝手软。”她敢有胆气说这话,是见识过这位附在阿弟身上的前朝太监,冷血无情,武功莫测,是个狠角色。 “你曾说要还报我的救命之恩。”潘莺接着道:“保护我和巧姐儿,助我查明潘家灭门真相。” 潘衍目光深邃盯着她,忽然笑了笑,这个妇人倒是个不怕事儿的,让他生起几分欣赏之意,蓦得想起那人,胸口微疼,默会儿道:“那我们也得坦诚相待,藏着掖着定成不了事。” “这是自然。”潘莺一口答应:“你也理当如此!” 潘衍便不再多留,回到自己宿房,洗漱后换了件藕合色绣云纹直裰,出门往楼下走,恰遇见秦天佑还有两位面生的爷走出来,秦天佑连忙勾肩搭背拽住他,笑道:“我来介绍,潘衍。”再朝他介绍:“这位是扬州来科考的陆荣。”陆荣连忙作揖,满口赞道:“早听闻乡试解元是个名唤潘衍的少年书生,心早慕之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遇实乃天缘凑巧,果然是个清隽潇洒的人物。” 秦天佑看见潘衍:“真的是你?我还道是同名同姓。”见他点头认下,更是一脸古怪:“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第90页 一时不便多探问,又把另位爷介绍给他,是扬州的同窗前辈,名唤郭英,前年的状元,现在瀚林院任编修。 潘衍暗罕秦天佑的人际广脉,不动声色上前见礼,郭英笑着回礼,彼此算是相识了。 秦天佑邀请:“我们要去百花院吃酒,顺便请教郭大人会试科考的事儿,潘兄也去吧!”又搡下潘衍的肩膀,笑洒洒地:“玉贞那妓儿长情,一直掂记你。” 潘衍思忖反正也是闲着,去听他们说说也好,欣然答应。 他几人离了高中客栈,走出冯椿胡同,乘上马车,至大明门西下马牌北头往南,行半刻时辰,到西长安街百花院门前停住。 门前数个护院赶来相迎,簇拥着上二楼进房,围一圆台坐了,侍儿递来烫过的棉巾给一众擦手,又摆上香茶糕点鲜果,盘盘碟碟整治满满一桌。 唱曲的抱着月琴进来摆凳助兴,七八妓儿浓妆艳抹也来团团围绕,秦天佑皱眉命人去叫鸨儿:“你当我们是怎样俗人,要找这样的货色。” 鸨儿匆匆过来,扇自己老脸一耳光:“底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待我罚他们。”驱赶着那些妓儿出房,又去张罗新妓,秦天佑笑道:“记得叫上玉贞,潘二爷来了。”鸨儿这才瞟到潘衍,大惊,揉揉眼目,失声道:“潘家不是被灭门了么?潘二爷怎还活着?” 秦天佑连忙呵斥:“怎地如此冒失!官家未曾布告天下,皆是市井坊间以讹传讹,二爷不但活着,潘家的两位小姐也健在,胡言乱语什么。” 那鸨儿自知失言,又扇了自己两耳光,出帘子去了。 潘衍气定神闲的坐着,仿若与他无关似的。郭英吃口茶问陆荣:“你乡试排名第几?”陆荣回:“点到第二十一名。” 又问秦天佑,秦天佑道:“点到第十名。” 郭英颌首:“历年会试南方考生登榜者较北方的多,陆荣颇有希望,至于你俩,有解元之才,登榜无难,主争殿试三甲。” 他又问:“你们可认得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周铎周大人?” 潘衍自然不知,秦天佑笑道:“怎会不认得,是我的老师。” 陆荣也道:“周大人曾到府学过一次,出题命我们制艺,我还记得那议题,出自《论语.述而》:039;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039;孔子曰知礼......君而知礼,孰不知礼?他批我们皆是一派胡言,颇为严厉。” 郭英继续说:“次年春闱主考官儿有两位,一位便是这周大人,另一位是礼部尚书大学士常元敬常大人。主考官负责统领同考官儿,完成一科三场考试的出题、阅卷和取士。” 陆荣道:“周大人禀性脾气还略之一二,这常大人倒未曾听过。” 郭英啧啧两声:“你来自江南对京城不熟,自然不知晓这常大人,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子弟世代为官,至他这辈连出两位秩品二品大员,除他位居礼部尚书外,他的堂弟常燕熹为镇远将军,边关抗击鞑虏五年余,大胜而归,听闻今日至京,只等着皇帝论功封赏,实在不可小觑。” 潘衍道:“他们祖居就在江南桂陇县,常尚书不曾见,那常将军倒面见几回,德不配行,喜逛园子喝花酒,爱算计人。” 郭英笑道:“不足为奇,那常将军正妻未娶,倒先纳了姬妾,武将么,本就桀骜不羁。” 潘衍薄蔑地冷哼,既然左拥右抱,作甚还来招惹潘莺,果然不是个好鸟。 门帘子簇簇响动,侍从送来酒菜齐上,瞬间堆满桌席。鸨儿带五六个姑娘进房,脸儿得意说:“这可是我们这里最俊的姐儿们。” 秦天佑一扫而过撇嘴不屑:“还是芍药院的花魁更多姿色。” 鸨儿随手拉过个姐儿,笑道:“我不信,那花魁我也见过,不是自夸,我这俏姐儿还比得过她,爷再将富贵神仙眼睁得大些,把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看一遍,定能重辨个好歹来。” 潘衍听她说的胸有成竹,也抬首望去,松挽着斜髻,一缕乌油发丝垂在肩处,上穿豆绿斜襟衫儿,下着荼白裙子,大红绣鞋在裙摆若隐若现,因是清倌儿显得娇羞楚楚,倒有些动人之处,秦天佑问郭英可喜欢这个,郭英笑而不语,未说好也未说不好,他便给鸨儿个眼色,鸨儿会意,直戳清倌儿的腰窝撺掇她去。 那清倌儿便扭扭捏捏地坐到郭英身边,执起茶壶给他杯盏斟满,郭英接起喝了。 秦天佑给自己挑了一个皮肤分外白皙的,遂看向潘衍单着,问虔婆:“怎么不见玉贞?” 虔婆道:“何大人在府上摆筵,拿轿子接了她去唱曲迎客了。”遂笑朝潘衍道:“潘二爷看看,可有相中哪个姐儿?” 潘衍看过那几个,没甚入眼的,只摆手,独自吃酒。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话:好像豆阅有个推书活动,可以写书评推老书或新书,有愿意的可以帮我推推。还可以赢奖励,免费看书,挺划算的。 第柒伍章 壁角暗听妓子多言 闲话八卦潘郎天机 潘衍离席解手,再出来路过一房,听里弹唱之声颇为热闹,进进出出人也多,他望进去,一桌圆台坐有五客,许多妓儿团绕四围,一个妓儿正唱全套的《定风波》,嗓音若箫管清亮,有些姿色,一双媚眼倒取潘莺七分风韵。唱毕走到桌前,接过盏酒仰颈吃了,再接一盏欲吃,一客拉她到身边坐,她趁势把酒泼他一脸,引得哄堂大笑。 第91页 有妓儿忍住笑递上棉巾,那客不接,用手抹把脸儿笑道:“玉贞你个娼妇,还不过来赔罪?” 潘衍暗忖虔婆果然十句九谎,满嘴跑马车,却见玉贞忽然跑出来,他下意识背身,只听虔婆道:“可了不得,潘小郎竟然活着回来!”又听玉贞问:“哪个潘小郎?”又听道:“雨笼胡同的潘家,五年前被灭门的那户。” 又听问:“不是死绝了么?”又说道:“我也以为......今儿乍见直嚷遇见鬼。非但没死绝,听说两位小姐也活着。” 又听玉贞说:“哪两位小姐?我只听说过一位潘家长姐,很是能耐。”又听她咯咯笑两声:“让我去见见潘小郎活成了什么模样!” 说话声渐远,楼上看月自古风雅,潘衍仍旧站了会儿,方走回去,复回原位落座,那玉贞一曲琵琶弹毕,跑到他身旁来,把绣帕塞进镯子搭着,执壶给斟酒,一面打量他:“确是潘小爷,愈发的俊俏倜傥。”秦天佑挪椅空出位来,她拽过绣墩坐了,语带感伤:“可把我思念的紧。” 潘衍淡道:“你不照样风流快活的很。”玉贞微怔,旋而叹道:“那还怎地,我又不是你凭媒娶的妻,以为你死了,伤心落泪三五日,虔婆就不依,打起精神迎宾待客,这百花院吃穿用度还不得靠我养着。但这心底,还是给你留着方寸地儿。”媚眼水汪汪的含情带意,瞧他衣着穿戴,似乎不宽裕。 潘衍不接茬,他察颜观色,晓得这里不能谈感情,一谈就得给赏银,他身上没钱,想起旧日风光,免不得暗叹流年更换。 他们各怀心思,郭英已搂着清倌儿摸手咂脸亲热,那妓儿不愿,又碍他身份,只得半推半就着,这郭英得寸进尺,把她的发髻都弄乱了。 虔婆忍不住凑前陪笑:“她还是个清倌儿,郭老爷若想替她开宝也是庆事,却不是现在,需得一百两聘礼,择个黄道吉日,老奴整治桌喜酒,这事方成。” 郭英脸色微沉松开手,那清倌儿方得背身理理鬓脚,把散发拢进发髻重插了簪子。 秦天佑道:“不就一百两聘礼么,我给你一百五十两,去买头面衣裳,布置喜房,再山参海味上来算喜桌,甚麽黄道吉日,爷我说今是黄道吉日就是,快去准备,郭大人今晚就要梅开二度。” 那虔婆到手的银子哪里不肯依,连忙拉起清倌儿先行退下。 一众给郭英道喜,他也笑着领授。 潘衍满是鄙夷,这些翰林院的文人简直骚气冲天,他早年把他们整治的苦不堪言,现觉实在爽快。 秦天佑问玉贞:“京城的事儿谁有你来得灵通,不妨说个听听,若是有趣,我赏你一锭大元宝。” 玉贞听得眉开眼笑,自要使出浑身解数,她道:“我说的是一桩当朝公候的隐密事,可不是人人能听得。” 秦天佑领悟,摒退闲杂一众,只留他几个。 玉贞这才说起:“京城谁不知开国功臣宣平侯呢,他府上世代袭封,到这辈承爵的是孙辈王晟,被皇帝召在宫里掌管禁兵宿卫,且说上月才子郑生受邀至他府中吃筵,半途醉酒出房如厕,哪想那园子之大,洞门之多,曲径数道通幽,竟不晓走到哪里,忽然遇见个黄衣少年,作揖邀他在廊下继续入席,郑生见一桌珍馐美馔,也不推辞,与之携手入坐共饮,稍顷又过来个芳华绝代的美人儿陪侍吃酒,三人吃的和乐,黄衣少年兴起,站在廊下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高声唱。” 玉贞唱道:“两枝春作一枝红,春似生心斗化工,长生殿内看相思,便学人间连理枝。” 她接着说:“那丽人也站起迎风翩跹起舞,她也唱起。” 玉贞再唱:“春未归时花已归,落花哪识晚春悲,浮生聚散多苦情,扇破庄周梦东风。” 唱罢,道:“郑生听得凄凉,欲也要展喉,忽听少年急呼,文羌校尉来矣,便见一人着绿袍戴高冠,慢腾腾踉呛呛而至。后郑生同旁人提起此遇,只道蓦然惊醒,竟是躺在廊上睡着,起身见面前园里,种有并头牡丹一花,一黄蝴蝶绕花翩跹,花叶上有只绿螳螂,挥舞如刀大臂。” 秦天佑听得拍手赞:“确是一段奇闻,就不晓是真是假?” 玉贞道:“甭管真假,宣平侯上月薨了。” 郭英叹道:“你多说这一句是何含意,不过郑生在园中醉卧一场大梦,就无端的与他薨逝相联,世人最惯扇风点火,捕风捉影,以求出个诡谲的真相来,可笑可笑!” 陆荣也发表高见:“那郑生生性风流,雌雄不羁,或他在侯府与那少年少女耍了风月,被人察觉,为遮掩,瞎编出这般神怪志异来。” 众人皆摇头微笑:“不妥不妥,宣平侯府是个甚麽去处,厅殿楼阁戒备森严,岂容犯下此等龌龊的事,除非嫌命太长。” 秦天佑惊疑问:“莫非真是妖魔诡怪作祟?!” 玉贞看向潘衍问:“潘小爷怎么想呢?” 潘衍把盏里的酒吃尽,开口道:“宣平侯历辈尽守北关,而如今皇帝为削其兵力,又不好摆明面上,遂调拨其入宫掌管禁兵宿卫,看似重用却是削权,宣平侯心高气傲不甘权势被夺,便请道法精深的术士在府中结界,豢养小妖,以防他日不测,这些花木蝶虫皆为妖化幻境,郑生无意闯入窥得秘密,宣平侯恐泄露出去若祸上身,便想将这些小妖一并根除,结果却被他们反噬而丢了性命。” 第92页 众人皆若有所思地看他,他笑了笑:“不过随意胡诌几句,博君一笑,切勿当真。” 其实不然,他并没有扯谎,宣平侯的性命确实因皇帝猜疑而丢,其它妖怪之说皆为虚妄。 郭英摇头:“若非知晓你始来京城,否则以这番话、确实大有深意,反觉不像假。” 陆荣赞道:“潘生不愧是乡试解元,随便的玩笑话都令人深刻入骨。”端盏过来敬他。 潘衍与他吃过酒,菜也摆的差不多,最后上的是竹笼里蒸好的螃蟹,个大膏肥流油,郭英奇道:“这样的季节怎还会有螃蟹?” 秦天佑指着陆远,压低声道:“他乃是扬州盐商陆河昭之子,家中或许比你我都殷实,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几只螃蟹算得什么。” 潘衍也不动手,由玉贞亲自卸脚揭壳剥肉挖膏喂他嘴里,他眯觑眼睛吃着,心内感叹,都快忘记曾经如何身娇体贵被伺候的日子了。 酒饭用毕再吃过茶,虔婆来接郭英去入洞房,煞有介事的拜天地,男女对拜,众人围观,背地取笑一回,这才见天暗夜深,复坐马车回到高中客栈。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再说一次吧,长姐那本因为写得不愉快,所以不会在那里更了,并且我也进行了删除。本来不打算再写,但读者很多坚持不懈私信我,舍不得想看到结局,才有了世无双,也是给读者们的交待,或许会出现同样的误会,感谢有读者替我解释。 第柒陆章 潘娘子谨言醒阿弟 萧姨娘怀情诱常爷 潘莺在房里,搭俯着窗子往外眺望,下面是个天桥,天黑夜市就开了,由远及近漫的皆是人声,及炉上滚锅里冒出的烟气。 衣衫褴褛的贫民,着青巾素袍的儒生,带孩童的老妇,拥挤着一顶顶轿子,都在摊贩间慢慢穿梭。 离得远,虽不晓得再卖什么,但能闻到丝丝诱人的香味儿。 听叩门声,巧姐儿去拉门,“哥哥,哥哥。”她高兴地拍手,一觉睡饱了,精神的很。 潘衍将纸包的黄米粘糕搁桌面上,还热腾腾的,掰了块递给巧姐儿,潘莺也尝一口,是枣泥馅的,香甜黏牙,在南边倒没吃过这种糕。 她问:“你今儿去哪了?身上又是酒味又是脂粉气?” 潘衍坦承:“秦天佑邀我和陆生陪郭英去百花院吃酒,郭英乃翰林院编修。” 潘莺皱眉劝诫:“京城不比桂陇县,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两步一个官儿,三步一个王孙,四步一个富贾,皆是身价彰显得罪不起的人物,收敛傲气低调做人乃生存之道,且那种烟花柳巷,妓儿见钱眼开,是个不掏空你的口袋不放人的去处。” 潘衍冷笑一声,他倒是想使钱,她也没想过给他点钱使,忆起方在走廊里秦天佑的话:“郭编修所提的周大人,我打算以学生之名携礼登门造访,拜帖已递只等回复,还有常大人及吏部尚书龚大人,皆与家父有些交情,也需轮次前往,我们曾经交情深厚,如今一道春闱科考,若能皇榜高中,想来是桩喜事,我愿将这些位高权重的官爷一并介绍你相识,日后仕途之上亦能彼此照应。” 他只道:“我自有分寸。” 潘莺心如明镜,这前朝的大太监岂会听进她的话,也就不再多说,又听他嗤笑道:“原来常大人正妻虽未娶,倒纳有几房娇妾,真是艳福不浅。” 潘莺回道:“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你勿要学他,萤窗苦读要紧,一门心思备明年春闱为正途。” 潘衍听得无趣,便回房念书,潘莺拿出笸箩做针线,恰伙计来送燃炭和鸡汤,要拿两文钱给他,他便摆手笑道:“不用哩,秦爷交待皆记在他的帐上。” 巧姐儿喝完鸡汤,又自顾玩会儿,炭盆烧起来,房里暖和,小童觉多,不久便趴在枕上睡熟了。 且说常燕熹至晚间才打马归府,长随福安白日里已先将箱笼送回房,吩咐嬷嬷和丫头收拾整理。 他去浴房洗净周身劳顿,换身干净衣裳出来,丫头婆子守在门前,见他至,都慌乱起来,回报的回报,打帘的打帘,待他进房,却是肖姨娘和另两房姨娘都在等着,听到响动,不敢怠慢,皆站起上前见礼,数年未见了,都有些拘谨,常燕熹微蹙眉,淡道:“天已全黑,都回房歇息去吧。” 肖姨娘让那两位姨娘先退下,她却不走,打量他,笑盈盈地:“五年余不见二爷,却是半点没变。”纵然他洗漱过,仍能闻着一丝酒气,又问:“可是吃过酒了?和谁吃的?” 常燕熹简短道:“和同袍吃了几盏。”寻椅坐下,桌上摆着五六碟小菜不曾动筷,先问:“你还不曾吃么?” 肖姨娘摇头:“以为爷会早回来,所以等着.....”拿捏几许委屈,原是撒娇求怜的妇人心思,却不知他并不喜这样。 前世里潘莺待他清冷寡淡,从不会温言暖语哄着他,他偏犯贱,喜欢的不行......不过他现在清醒了。 开口沉声道:“这百果酒我嫌太甜香,弄坛三白酒来,你再陪你吃些。” 肖姨娘大喜,连忙吩咐丫头去拿酒,自己则到他身侧坐着,端摆碗碟,斟酌给他布菜。 不一会儿三白酒取来,她执壶斟酒递给他:“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终能再陪老爷吃酒,定要满饮了这盏。” 第93页 常燕熹爽快地接过仰颈吃尽。 肖姨娘接着说:“不让老爷白饮,我陪你这盏。”自斟酒吃下,又给他倒满端起:“再恭喜老爷终得平乱归京,还请再饮。” 常燕熹无二话就着她的手饮了,肖姨娘照陪再吃盏,又给彼此斟满,眼波荡漾地看他,说道:“老爷还有一喜呢!如今回到京城,皇上要替您赐婚。” 常燕熹慢慢吃酒,早在扬州听龚自清提起,却装不知,面无表情地问:“可知哪家的小姐?” 肖姨娘道:“听闻是龚府家的小姐,吏部尚书龚大人的妹妹,闺名文君,姿容秀丽,以端庄贤淑名动京城。”微顿道:“安府大爷说族谱,老爷只能娶潘家小姐方能子嗣昌盛,可潘小姐如今不知所踪,龚府又是皇帝赐婚,老爷怎办好呢?想来颇头痛着。” 常燕熹不答,仅“嗯”了一声。 肖姨娘难辨他是欢喜还是恼怒,不敢问,再把盏里酒与他的相碰饮过。 三五盏酒下肚,她已是颊腮酥红,热浪袭身,胆子也大起来,见窗外夜色发黑,正是良辰美景时,便悄解绦子松脱外衫,露出内里簇新的大红肚兜,故意抻腰挺了挺:“老爷还不就寝么?”这肚兜是福安从老爷箱笼里拾掇出后送来给她,她一看不得了,经年不见,老爷倒改了性,愈发讲起情趣来。 常燕熹瞟她一眼立刻会意,想到所做绮梦里,与潘莺总能酣畅淋漓一场,醒来暗自愤懑,掂量再三,恐是这几年忙于战事不近女色之故。 他年富力强,血气方刚,且相貌英武,要得个美人儿红绡暖帐易如反掌。 前世里和潘莺一夜春风几度谓为常态,他这方面恰如他武将身份,很是威猛彪悍。 如今搬师回朝,身心皆闲散,想女人抒欲乃阴阳正伦,但绝不该梦里还堕落于那毒妇身上。 肖姨娘忽觉胳膊被他的大掌握住,再一拉拽,猝不及防间低声惊呼,就跌坐在他的腿上,她是个有心计的,顺势抬起双臂,揽住他的颈子,涂了胭脂的嘴儿凑近他的耳畔,吹着热气:“我脚软走不动了。”寓意让他抱其到床榻去。 常燕熹的目光却盯着她胸前的春画儿,配色鲜艳,栩栩如生,确实绣的精致......他发觉自己还有闲心欣赏绣艺,而不是如猛虎下山、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了,只因这太过熟悉,潘莺绣的肚兜怎会被萧姨娘穿在身上,粗声问:“哪里来的?” 肖姨娘腰肢被他捏得疼,听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回道:“是福安拿来给我,说是从爷箱笼里找到。” 常燕熹看着那推车老汉股间红痣,顿时兴致全无,将她从腿间推开,吃口酒道:“你退下吧!” “老爷......”肖姨娘不晓做错什么,他无故就撵她走,又不死心,还待要说,却被他厉眼一瞥败下阵来,只得转身往外走,不由惊疑,暗忖难道城里传言是真的?老爷在边关征战时被伤了那处,所以才如此冷淡,那无论潘小姐在不在都无用处了,看来娶龚家小姐板上钉钉,她又该如何明哲保身......几番思量,竟然愁肠百结。 这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清风引出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再唠叨一句,有读者想推文的推文,不想推的,给推文的亲们点个赞或夸个好,哈哈,帮助发财!谢啦。 第柒柒章 客栈夜半陡然生祸 潘莺费银独租宅院 且说潘莺因白日里睡过,是而至深晚依旧精神抖擞,她做着针线,听着窗外有夜风声、鸟呓声、抚琴声、泼水声、棋子敲落声、而以读书声为最。 再望一眼墙上那幅字,感叹考科举的不易,今儿得见两鬓斑白的老儒也来投宿,在那状元龛前颤抖的下跪磕头祈求好运,看着很是心酸。 忽听叩叩敲门声,她唬了一跳,起身近至门边问:“是谁?” “是我!”潘衍嗓音低沉。 “这样晚了,有事?”她连忙开门,见他面容严厉,身后跟着三人,面相陌生,怔了怔:“怎么了?” 潘衍道:“方才秦天佑给我报信,楼下有间房里死了个妓儿,掌柜遣伙计往衙门报官,为免牵连,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潘莺晓得其中轻重,二话不说,辄身去给巧姐儿穿衣套鞋,巧姐儿揉着眼睛迷糊,潘衍等不及,抱起她便往外走,那三人扛起箱笼囊箧往外去,也不走前门,由掌柜执灯引领从厨房后门出,再走十数步即见秦天佑的马车,守在车前的小厮侍候他们入了舆内,秦天佑、陆荣已在舆内等候,无人说话,神情皆凝肃。 潘衍问秦天佑:“客栈掌柜可靠麽?”秦天佑打着呵欠点头:“是我的远亲!” 他再问:“怎会突然死个妓儿在房内?” 陆荣插话道:“谁晓得,听掌柜说颈子处有乌紫掐痕,扔在杂物房里,死没多久,身上还有暖气儿。” 一众心头沉重,他们是侥幸逃脱,但客栈出了人命,一日无查实,里面宿住考生皆有嫌疑,若至春闱还不能定案,众生均不得参考,又得再等三年。 三年茫茫,煎熬人心。 秦天佑嘀咕了几句,巧姐儿紧窝在潘衍怀里,睡得小脸红通通的。 忽听得脚步阵阵响动,他撩起帘缝往外看,官府的衙吏有十数人匆匆进了客栈,遂低声说:“走罢,离开这里。” 第94页 马车摇摇晃晃使出冯椿胡同,拐上大街,秦天佑道:“我在朝阳门大街、水月寺旁的月牙胡同有间空院子,匆忙之间,又值夜深,不妨去那住一宿,明日再做打算。” 潘衍看看潘莺,见她点头,便谢过。 马车很快到达宅前,仆子帮着拿下箱笼囊箧,宅门挂一盏红笼,明明暗暗亮着光儿。 扇门很快由内打开,几人简话告别,秦天佑乘着马车驶进深浓的夜色里。 翌日用过早饭,潘莺等三人去了趟雨笼胡同,没敢离近,站远处端看着潘宅,门楣之上有一匾,黑底书“潘宅”两个鎏金大字,扇门交叉贴着官衙封条,四围寂寥冷落,从粉灰围墙之上还能隐约望到松柏葱郁之色,可见昔日的富贵安足。潘衍提醒:“要想搬进去,得先往衙门一趟。” 潘莺目光清冽,出了会神,才摇头道:“还不到时候。”数步远是闹市,他们找着房牙子,要租处能立时搬进去的宅子,那牙子笑道:“我手里恰有房空着,离此地不远,顺城墙往东至崇文门大街,再往北走长安大街,抵白家胡同便是。” 他们马不停蹄赶往白家胡同,房主人已在等着,人称王伯。彼此见礼,是个临街的二层楼房子,并不大,正好够三人住,里面还算干净整洁,显见未曾空落多久,因是科考年,这里进出便利,所以更贵,每月要九两银子的租钱,潘莺讨价还价半日,王伯才肯让掉一两银子,脸色已不大好看。潘衍道:“要么把秦天佑那房租半边下来,或许还能省些。” 潘莺烦和秦天佑那帮纨绔扯上关系,他们的底细还是晓得的,一咬牙答应租住,需付一租两月,她当下和房牙子同王伯定好租约付了二十四两银子,雇了人力把箱笼囊箧送来,简单收拾一番,当晚便住下了。 翌日四更时,潘莺就醒了,隐隐听得有只鸡啼,陆续有几只遥相呼应,房内的凉气如水漫上胳臂,她缩进被里抱紧暖呼呼的巧姐儿,懒着不想起。 官员们要上早朝,时不时有马蹄哒哒或嘎吱嘎吱抬轿路过声,又渐听得吭呲吭呲搓衣及哗哗水声,人声开始鼎沸,她坐起穿衣趿鞋,推开窗牖,探身放眼望,正值早市,店铺大多还阖着门,招牌十八鲜的鱼行打开大门,放出五六个浅抱桶,肥硕的活鱼噼啪拧身摆尾,泼溅的地上皆是水渍;肉行门前站着三五人在磨刀,案上摊着半片生猪,才宰杀,红红白白,骨沫污血还未去除。沿街一溜多的是城外的乡人,担着自家种的蔬果在卖、自家养的鸡鸭鹅翅膀腿脚用绳索拴着,等着待价而沽。 “阿姐......”巧姐儿坐起身,懵懂间不知身置何处,瘪起小嘴,眼泪汪汪。 潘莺忙回到床前替她穿衣,再彼此洗漱后,来至楼下,是个堂屋,摆着八仙桌及几张椅子,王伯叩门送扫帚水桶等来,晓她无米难炊,顺道帮买了早饭。 潘莺让巧姐儿去叫哥哥,一面掏出银钱给他,一面笑问:“昨晚将就一宿,早起楼上楼下看过,积灰甚多,需得雇个打扫的婆子临时来做,不晓要去哪里找见?” 王伯看她笑呤呤很客气,也笑道:“这条街口就有牙郎专事引荐各行佣工,不过你只用短次,也得给差不厘的介绍费,倒不如问问这邻舍街坊,定有人肯的,银钱也不高。” 潘莺觉得有道理,用过饭后去开箱,拿出从南边带来的各种杂货及糕饼香糖,一份一份打点清楚,巧姐儿也挎个小竹篮少放些香糖果子,她二人出门去拜访邻舍,潘衍在房中读书。 邻舍街坊都大开铺子等做买卖,见她姐妹俩来送见面礼,忙笑脸相迎,看她娇媚风情,巧姐儿粉雕玉琢,便多嘴问来历,她也不瞒,把陪弟进京赶考、在此租房简单说了。香烛纸马店的李婆问:“你们可要请打扫帮厨的佣工?” 潘莺笑回:“正要请,只是手头没多少攒银,打算请个帮两日除掉积尘就好。” 李婆拍手道:“说巧便巧,我那媳妇原在宣平侯府做粗使活计,哪想府里出了事,被辞退归家,现在等牙郎引荐,她手脚麻利勤快,不说两日,帮你活计做干净为止,邻里邻居不收你钱罢,你也过意不去,就给两文钱权当买茶吃。” 潘莺喜出望外,连忙谢过,给巧姐儿个眼色,巧姐儿从竹篮抓了把糖给她,李婆笑嘻嘻地接了。 一圈走过,担篮也空见底,她们才回房就听有人叩叩敲门,李婆的媳妇孙氏过来,看面相很老实的模样,也不多话,自去提水取布擦拭开来。 潘莺也不闲着,趁晌午日阳儿烈,把被褥及箱笼里带来的袄子棉裤等衣裳,拆的拆,洗的洗,晒的晒,忙得脚不沾地儿。 巧姐儿缠不了阿姐,哥哥读书不能打扰,就自己在院里玩耍,不晓从哪里跑来只虎皮大猫,围着她脚前转悠,一人一猫玩的高兴,一样把光阴度了。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柒捌章 访常府如行虎山 探话柄似走河边 流光如水逝,天气转寒,火炭生红,卧看飞雪扑窗牖。 且说这日,潘莺趁阳光好,坐在廊下搓盐腌冬菜,手指浸的通红,虎皮大猫从穿着月白棉袍的潘衍腿前不紧不慢的经过。 他把衣摆拍了拍,一面说:“我和秦天佑去拜访周大人,今儿不用等我晚饭。” 第95页 潘莺有些不悦:“怎又和他走的亲近?” “周大人乃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秩品三品的官儿,又是此趟春闱主考,既有机会拜访,能在他面前混个脸熟也是未雨绸缪。” 光死读书是不行的。 潘莺默了默,去房里取了银子给他:“你自买些礼送周大人,虽无旁人的丰厚,礼轻却情意重。” 潘衍接过拢进袖里出门,走至胡同口,秦天佑的马车已在等候,随跟的厮童见他来忙打起车帘。 一路不表,很快便到周铎府邸,递上拜帖和担礼,管事引领他们到书房,周铎果然在,他二人上前作揖行礼,在看茶就坐叙谈,说的也是无关紧要的话儿,过有半个时辰,即出得府来。 秦天佑道:“天色尚早,我们再往常府拜访常大人去。”潘衍犹豫,他竭力鼓怂:“春闱两个主考官儿,皆是有秩品的大员,登门拜访了周大人,而不去常大人他处,日后晓得还当我们有心怠慢,不把他放进眼里喛,他见不见我们是他的事,我们不去拜访他便是无理。” 此番话有些许道理,潘衍不再多言。 马车摇摇晃晃直往常府而去。 常家安国公府,书房内。 常元敬坐在桌前,眼眸深邃地看向常燕熹,抿唇笑说:“五年余不见,堂弟样貌未变,却显少许沧桑。” 常燕熹吃口茶,语气平淡:能有命回来已是大幸,沧桑又算个屁! 常元敬微皱眉:“你虽为武将,却也是熟读四书五经知书达礼,何时言语如此粗鄙!” “言语粗鄙又如何,良心德性不坏就行。” “你话中有话。”常元敬若有所思:“你......”忽看见门帘一动,遂沉声问:“是谁?”佣仆连忙回话:“有两位儒生递拜帖前来求见。一位是粮商秦万豪之子秦天佑,一位是来自苏州桂陇县的潘衍,乡试得解元之名。两人共送礼十担。”常燕熹面无表情。 常元敬垂眸掩下一抹轻蔑,嘴里却道:“桂陇县?倒是从我们祖地而来......既然到访,岂有不见之理!” 半晌,廊上一阵脚足响动,进来两个儒生,一个二十多岁,锦衣华服风流倜傥,自报姓名秦天佑;另个看去年纪小些,虽不及秦天佑穿着贵气,却也是白面朱唇很清隽,一种冷傲态度,名唤潘衍。 姓潘?!常元敬打量他们,抬手指向常燕熹:“这是我堂弟,才回京的镇远将军。” 潘衍进房时早已瞥见,真是冤家路窄,愈不想见愈是见,他面无表情假装不识,同秦天佑一道跪施拜礼,忽就闻常燕熹冷笑问:“潘衍,你长姐近日可安好?” 潘衍起身,沉稳回话:“一切皆好,不劳常将军挂心。” 常燕熹嘴角浮起讽意,没再言语,常元敬让坐,又命人斟茶,方饶有兴致问潘衍:“怎么,你长姐与我堂弟是旧相识?” 潘衍道:“阿姐在桂陇县开设茶馆,常大人去吃过几次茶,仅此而已,不曾深交。” “是么?!”常元敬眸光扫过常燕熹,笑着没再追问。 秦天佑见无人说话颇尴尬,便朝常元敬拱手说:“常大人曾因官粮漕运案替家父在皇帝面前说情,他一直说要登门拜谢,却总不成行,心中实在愧欠。” 常元敬淡道:“不必挂意,我朝中政事繁忙,他来也难能见。”突然问道:“潘生来京赶考宿住在何处?” 潘衍心思一转,避重就轻:“学生宿白家胡同,阿姐租的沿街房子。” 常元敬微笑:“那就与你无关,我听闻冯椿胡同里高中客栈死了人,衙门查案艰难,可怜宿住的百十考生或将于春闱无缘,不过对你倒是一桩幸事。”其意不言自谕。 潘衍道:“常大人此话差矣,若是以百十考生之大不幸而引以为幸,实乃无德无礼鼠辈,日后就算登科入仕,必也是朝中奸侫无为之臣。” 常元敬眸光闪烁,重新审视他,答的倒滴水不漏,转而问秦天佑:“你们可去拜访过周詹事?他亦是春闱主考之一。” 潘衍额头青筋顿跳,想插话来不及,秦天佑已答:“上午我俩才去拜见过周大人。” 常元敬眼里有抹异光一闪而过,却被常燕熹瞬间捕捉,他心微微一沉。 帘外有管事递来大红帖儿报道:“工部侍郎李大人来了!已在二门下轿了。” 常元敬命迎进来,笑看他俩,有些歉然:“我得见贵客,你们要不吃过酒饭再走?” 潘衍二人婉拒,指着还有旁事告辞离去。 常元敬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见常燕熹还坐着不动,想想道:“你同潘衍他长姐若没什么挂葛,我是绝对不信的。” “自然有挂葛。”常燕熹大方承认,目光灼灼盯着他:“那浪妇浪起来,简直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常元敬有些奇怪地笑了:“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是你想死在她身上,可不是我!”又添一句戏谑他:“不过你命精贵着,可不能随便死,皇上还要替你指婚呢。” 常燕熹站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李文华恰往里来,见他才要拱手作揖,人已大步远去,进房笑问:“常将军面色不霁,可是我得罪了他?” 常元敬淡说:“跟你不相干。” 命仆子给他斟茶来吃。 李文华撩袍而坐,想起什么,说:“才听闻五年前一夜灭门的潘家、还有存活者近日回到京城,是一对姐弟妹。” 第96页 常元敬已有所感,只问:“其名可叫潘衍?” “正是。”李文华颌首:“竟还得杭州府乡试榜首之名。他从前在京城乃纨绔子弟,名声恶臭,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唯难进学,何时这样出息了?” 常元敬思忖片刻,正色道:“历次考官或贪墨或顾情而科考舞弊总屡令难止,但此次春闱我会严加考审,有谁妄图投机取巧,行贿赂之举,定当数罪并罚,决不姑息!” 李文华醉翁之意未在此,试探地问:“潘家小姐回来,常将军不晓如何处置?”谁不晓平国公府族谱中的传言。 常元敬冷笑一声,岔开说起旁的来。 潘衍走出常府大门,正是日落衔山,彩霞满布时,他的背脊有汗粘着衣裳,被晚风一吹,不由打个寒颤。 秦天佑热情相邀:“我们去梨园听戏去,听说名伶许连生要唱全台。” 潘衍顿住步,冷眼看他:“你还有闲心看戏?今个与常大人相见如险走钢索,我俩日后是福是祸,全在他一念之间。” 秦天佑满头雾水:“我听不懂你之意,但求白话些。” “我要潜心读书备明年春闱,你不必再来找我。”语毕再不理他,扬手招一抬暖轿乘上,指着白家胡同方向,荡下轿帘自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柒玖章 真情意心有所动 寻差事世道艰难 且说潘衍推门进房,见潘莺和巧姐儿正围桌吃饭,他走过去,桌上摆一盘笋子酱肉,两盘炒蔬,一深碗蛋汤,两碗米饭。 巧姐儿依然不肯吃肥肉,潘莺把肥肉捣碎埋在饭里,再舀两勺肉汤浇在上面喂她。 巧姐儿不察,吃得津津有味。看见潘衍更开心,咧着油嘴儿叫哥哥。 孩童就是好骗!潘衍自去锅里拨了碗白饭,再坐到桌前来吃,潘莺有些惊奇:“没吃饭么?” 潘衍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追问。 他默稍顷,终是摇头:“你多心了。” 潘莺想想也是,初踏京城就遇大祸,她确实有些风声鹤唳,遂笑说:“鱼行的张贵今送来一尾风鱼还礼,早晓你回来,我就把那鱼一并蒸来吃。” 潘衍问:“你送他什么?” “一盒绿豆糕,一包茶,巧姐儿给了一把糖果子。” “蛋花太稀。”潘衍筷子捞不起,只得拿调羹舀:“你这点薄礼哪抵得风鱼的价钱,他或许看上你也未定。” 潘莺听得噗嗤笑起来,显然不信,巧姐儿看她俩在笑,也高兴的晃腿儿。 潘衍喝着热汤,又道:“今日除去周大人家,还去了常府。” “哪个常府?”潘莺漫不经心又喂巧姐儿一口。 “还能哪个常府!”潘衍道:“明年春闱主考官儿除周铎,另一位便是礼部尚书大学士常元敬,今得见他时,恰常燕熹也在。” 一勺汤洒在巧姐儿的衣上,幸得不烫,巧姐儿没哭,捏起掉的一根肉丝送进嘴里吃。 潘莺掏出帕子替她擦拭,潘衍眉眼深沉地打量她:“你认识那常元敬不成?否则怎如此惊慌?” “怎会认得他!”潘莺稳住思绪,神情淡淡地:“一时手滑罢了!听说那两人善谋权术,奸狡如狐,你万不可与他们亲近。” 潘衍冷哼一声:“我会怕他们!”又道:“常燕熹问起你,近日可安好!” “你怎样答他?” “我道你好的很,不劳他挂心!” 潘莺半晌没说话,看他起身要走又叫住他:“和你商量件事儿?” “直说就是!” 潘莺斟酌道:“你应晓得我们银子不多,京城什么都价昂,光靠卖绣品实难维持生计,我打听过了,街口有牙郎专事引荐各行佣工,若能到达官显贵府里帮佣,活儿轻松不说,给的工钱也高,若有那种白日做晚间能回的活儿,我打算也去做做看,巧姐儿很乖,王伯答应闲时帮照管着,还有你也在,想来应无大碍,听听你的意思,若觉得此举丢你颜面,我便不去,再想旁的办法。” 潘衍脊背挺直,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滋味无论是前生后世亦今朝,都是从未体验过的。 他听到自己说:“你自己觉得好就好,不必顾忌我。” 翌日一早,潘莺换身素净袄裙,发间插根蝴蝶纹花簪,把巧姐儿交托给王伯,出门走至街口,那里有个露天的棚子,一条长凳子,坐着几个行老和牙人,边晒日阳儿,边在说东谈西。看到她一路走近都直了眼,其中个笑呤呤高声问:“小娘子是要雇人,还是要被人雇?” 潘莺也不羞臊,朗声回话:“想寻个活计补贴家用,管事、针黹、洒扫、浆洗、厨房做饭。甚或弹唱歌舞、陪伴下棋等亦能。” 一个姓姜的牙人婆子好似亲热的抓住她的手,乘机看了手指手心:“有薄茧,肉还算嫩,不糙。”又把她裙摆撩了撩露出天然足,纤巧秀气。 婆子笑眯眯道:“神仙胡同提举家邱官人要寻个身边人,瞧着你哪哪都合适,你一定要跟我走,让他家大娘子再过过目,人家可发话啦,宁缺毋滥,若见得满意,百而八十的价钱随便你开。” 有支《桂枝儿》来证这些牙人婆子的嘴利:我的唇不是枪只抹油,我的舌不是剑只藏蜜,我的智赛随何,我的机胜陆贾,说着长,不论短,讲着三,不道四,白话齐全,难有破败,你想活计松,那就比腰带儿松,你想要价高,那就比天际儿高,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不如意的,只有一件难堪处,她得了中间利,便不管你的死活了(liao)! 第97页 旁人嗤笑道:“你莫要糟践了人家小娘子。” 这“身边人”是何意,即大户人家专门在老爷夫人身边伺候的佣仆,等同妾媵。 谁不知那邱官人是个色中饿鬼,这样的美貌少妇若入得他的府,无亦是自投罗网。 潘莺不露声色抽回手,只笑道:“身边人我高攀不起,家中有弟有妹还需照顾,只做计时的活儿论工价,昏时就得归家。” 姜婆再劝几句,见她不为所动,又有人围簇上来问她详情,只得作罢,退到一边倚着棚柱嗑瓜子吃着耍。 潘莺在棚子里站了许久,虽来打听的不少,却没个真拿定主意的,她看日正当午,行老和牙人渐少,索性起身往家走,打算回去给潘衍和巧姐儿做饭。 路过鱼行时,一尾尾大鱼剖膛破腹,清理干净肚肠,再用细如筷的竹篾条划成十字抻展开,尾朝上头朝下挂在屋檐下风干,鼻息处皆是股子咸腥味。 张贵抬眼看见她,用清水洗去手上污血,有些局促地问:“潘娘子可把风鱼蒸了吃么?” 潘莺笑着称谢:“味道极好,阿弟这般不爱吃鱼的,都多吃了几块。” 张贵忙说:“我再去给你取一条。”潘莺想起潘衍说起他看上自己的话,再暗打量他神情,遂摆手道:“你勿要取,前送的还剩半条,下趟要吃再来买。” “不要你的银钱......”张贵话未完,见她已走远,面上起了一抹失落之色。 潘莺走了数步见几个孩子围簇在个摊前,她好奇地过去,原是个高鼻深眼的夷人在卖切糕。搁在块四方木板上,糕也是四方又紧实,用玉米面做的,混着许多桃核仁、葡萄干、白芝麻、红皮大枣、瓜子穰,杏干等,用黏粘的糖浆稠连,片刀切一薄片,糖丝拉拽千里,孩子们之所以围着,是这夷人将那薄片又切成若干小块,分到每个人手上试吃。 她也得了一块,咬一口,又香又甜又粘,在南方没吃过这个,觉得新奇,想巧姐儿定会爱吃,问他几钱,不太会说汉话,只指指摆在一边的招牌。 她看的咂舌,哪想得就那麽贵呢,怏怏的没买成。 这般数日后,找差事皆碰了壁,那些个行老及牙人总摇头摊手,只道世道艰难,高门大户也在省俭用度,实无活计可介。 她屡屡乘兴而来,败兴而回,囊中渐次羞涩,常燕熹的欠银还没有头绪,想着这些愈发心乱如麻。 这日又空落而归,正往家走,忽听“潘娘子,潘娘子!”的叫唤,却见是李婆的媳妇孙氏,站在香烛纸马铺前朝她招手。 她走近前,笑问:“你怎得闲在这里?”孙氏在吏部郎中府上做洒扫等粗使活儿。 “府中夫人赏了些旧衣旧裳,特拿回来改改穿。”孙氏又问:“听婆婆说你整日儿在寻活计,可是真的?” 潘莺点点头:“只是活计难寻,竟没一家可用。” 孙氏道:“我这里倒有个活计介绍给你,想必你定是愿意的!” 潘莺顿时眼前一亮:“你快说来我听!”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拾章 寻活计首入尚书府 比绣艺慧眼识玲珑 原来这孙氏在吏部郎中张胜玥家做粗使活计,某日洒扫庭院时,听见大丫鬟金凤同个婆子站在廊上嘀咕,吏部尚书龚如清府里要招三四个绣娘,也无需行老牙人推举,只口口相传寻些知根知底的,恰金凤的表婶在尚书府里做管事,因这婆子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说是针线了得,便来拜托金凤引荐。 金凤笑着告诉她:“你说针线了得不做数,去了是要试绣的,她们说好才是好,也无需我引荐,到那日自己去他门上等候就是。”又把详细时辰及府门方位说了一遍。 哪想隔墙有耳,皆被孙氏听个清楚,此时见潘莺寻不着活计,心底同情,便把这话一字不漏的说给她知晓。 潘莺喜不自胜,连忙谢过自去了。 这晚她把余的半条风鱼用笼蒸了,又炒两盘菜蔬,热了昨日吃剩的鸡汤,蒸了香喷喷的粳米,姐弟妹三人高高兴兴围桌吃晚饭。 翌日一早,她打扮周正,把巧姐儿托给王伯,就出门招到轿子,坐乘到下角头西南的明照坊关王庙下来,见庙前冷清,便进去点了香磕三头,以祈好运。 出得庙来,没街走十数步就是宝府巷,毋庸她找,门前乌压压皆是人的那处府邸即是。 凑近前听她们说话,竟是个个身怀绝艺,至最后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忽听一声鸣锣,有人嗓门洪亮:“老爷下朝回府!”潘莺随音望去,朱红正门大开,出来十数锦衣佣仆将她们分散撵到东西侧门两边,留出地央宽道。 不多时,一顶青檐黑帷四人抬大轿由远渐近,轿帘低垂紧阖,围簇侍卫持刀疾步前行,目不斜视,神情肃穆。 嘎吱嘎吱一径入了正门去,佣仆复急忙关阖。 又过了半刻,西角门打开让她们进,众人列成长队绕过照壁,来至个宽阔的院里,早有个气度威严的妇人带领七八丫鬟在等候,皆不苟言笑。 潘莺等数人按指令分站几排,敛息摒气站着。 那妇人等几开始挑拣,个子矮的不要,骨架大的不要,痴肥的不要,相貌丑陋的不要,年老或年幼的不要,举止轻佻放荡的不要,神情紧张惶恐的不要,指粗茧厚的不要......这般一筛选,余的也仅十来个。潘莺暗叹,这到底是在挑美人儿,还是在挑绣娘呢。 第98页 她十来个随那妇人等几沿青石板道往宅院里走,进了垂花门,转过屏风,是三间厅房,已整齐搁着绣棚、绷凳、搁手板,剪刀、绣花针、绷线及各色绣线等,应有尽有,十分齐全。那妇人让她们各自寻位坐定,铜炉里点起安息香,给一柱香的时辰,做出一幅绣品来。 一众晓得时辰吃紧,连忙调整绣棚,穿针引线,略思忖便动手,皆是平日绣惯的,花鸟树禽、山水亭榭说来就来,不多时,那麻利的绣娘,红牡丹花儿就展了瓣数。 潘莺坐第一位,她也不忙,慢慢穿着绷线,还没决定绣什么,十来人只取三四个,若绣得大同小异没个新颖别致,胜面儿就不大。 那妇人恰站在她跟前,线香滴垂下烟灰来,看着空空的绣棚,不由微蹙起眉。 忽听得一阵脚足响动,有人踩踏跺往厅房来,那妇人不敢怠慢,连忙迎上俯身见礼。 潘莺悄悄斜眼睃去,却是个身穿绯色朝服的男子,胸前补子绣锦鸡,腰束花犀革带,是个秩品二品的官儿,他身型高大,气势凛冽,只窥得侧颜,黑眸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容颜很是清隽,她暗忖竟然认得,正是在扬州知府时,有过照面的吏部尚书龚如清,想来也回了京城。他前世里是常燕熹的死对头,两人朝堂争斗半生,直至常燕熹带罪发配烟障之地,后来她就死了。 龚如清余光瞟那一错不错盯着他的少妇,不动声色听着管事禀话:“老夫人意思,宫里若要赐婚可没个准日子,说来就来,不妨招些绣娘把嫁衣及其它先缝制起来,免得真到节骨眼时,又手忙脚乱的.......从这些绣娘中再择出三四位.......” 龚如清颌首,摆手不再听,再暗瞅那少妇的绣棚上空空如也,其他人皆已绣了大片,不禁笑了笑,一径朝厅后的正房大院去了。 潘莺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一缕风吹得他袍袂掀起,衣袖鼓荡,天是釉青色,树木凋零,他像行走于三途忘川,令人有种恍若隔世的虚芜感觉。 她忽然有了主意,垂颈抬手,飞针走线起来。 龚如清进房给老夫人问安,三妹妹龚文君恰也在。 老夫人对儿孙辈是非常客气的,命丫鬟搬来椅子让坐,又斟来热滚滚的茶,方问他:“听闻常燕熹已返京,今朝堂之上可有照面?” 龚如清“嗯”了一声,老夫人又问:“皇上没提指婚的事么?”看他的神情叹了口气。 龚文君撇起嘴:“我还不愿嫁呢!” 龚如清吃口茶,看着她戏谑:“你都十八年纪,早就该嫁出门,若再过两年,纵是想嫁都难了。” 龚文君道:“我的哥哥,你还是自顾着罢,泥佛劝土佛,你也没成个家,还有脸皮说我呢!” 一屋子的丫鬟都捂嘴笑起来。 唯有老夫人愁眉不展:“你们兄妹二人,样貌才学品行哪样不比旁人强,怎在婚配上就这样的难?!” 正说到这儿,帘子簇簇响动,管事婆子用黑漆雕花方盘托着十数张绣品进来,送到老夫人面前道:“这是绣娘用一炷香的时辰绣制而成,请老夫人及大爷和小姐过目,择出三四张好的,可府中留用。” 龚文君饶有兴致地走过来、挨着老夫人身边坐了,边挑拣边评点:“这幅绣的是鸳鸯戏水,用的是蜀绣的针法,实在不易。” “怎个不易法?”龚如清随口问,脑里却想着那绣棚空荡荡的年轻妇人,不晓后来绣的是什么。 龚文君笑道:“蜀绣有一百多种针法,每种针法对应不同地方,譬如这鸳鸯的羽翼,用的是鳞角绣,鸳鸯的脸用的是覆盖针,水波纹用的是线条绣,还有交颈处用的是缠绕针法,还有许多处......她顿了顿:“我不过只懂个皮毛,但这绣娘却绣的娴熟精妙,我觉甚好,可留下。” 那管事婆子寻到锦布右下角绣的姓名,高声报道:“绣娘郭芸留下。” 老夫人翻了两幅,挑出一幅,绣的是一只下山虎,她赞道:“乍看针线乱插似无章法,但多瞧来,表面却极光洁平滑,这虎毛刚健直竖,劈比细若毫发,毛色随动渐变,再看它眼珠子炯炯有神,几可乱真,形态十分的好。” 管事婆子立刻陪笑道:“还是老夫人眼光老辣,这幅刚收上来时,凡瞟到的都赞不绝口呢。绣娘丁香留下。” 龚文君又翻出一幅:“这可了不得,竟绣的是《金刚经》,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划分明,且大小一致,上下左右齐整。” “给我来看。”老夫人平日常吃斋念佛,听是经卷便有兴趣,接过觑眼细看,半晌后点头笑说:“品字章句,无有遗阙错漏,难为她记得!” 管事婆子遂报:“绣娘孟雯留下。”又道:“三个名位已满,我这就叫她们来见。”收拾起余它绣品辄身要走。 “慢着。”龚如清叫住她:“你手上的再给我来看。” 管事婆子连忙走近奉上,他接过一幅翻过一幅,至最后一幅忽而顿住,目光濯濯打量片刻,取出递给老夫人:“这幅绣的甚好,也要了。” 老夫人接过,龚文君好奇的凑将过来,忍不住用帕子捂嘴笑:“哥哥,你也不能因她绣了你的背影儿,就要好罢!” “你待自闺中勤练绣艺,只好繁复炫技,浓艳重色,却忽略刺绣之本。”龚如清道:“苏绣乃刺绣之本,非其它可拟,你看这绣技,实而不华,雅而不淡,灵动而不呆板,虽是背影,却瞻眺而生情,远近有意趣,躯骨显深邃,它已不止是绣,而是绘,绘如画之逼真,更透其精髓矣!” 第99页 众人听得都有些凌乱,老夫人先笑起来,朝文君道:“绕得我都糊涂了,不过听你哥哥之言,一准没错,他才华渊博,学识见解都在你我之上。这个绣娘也留了。” 管事婆子遂报:“绣娘潘莺也留下。” 这边挑的如火如荼,那边潘莺和众绣娘等俱在厅房候消息,忽有个丫鬟来传:“绣娘郭芸在么?” 郭芸忙站起称在,那丫鬟道:“可恭喜你绣的鸳鸯戏水,小姐很赏你的蜀绣技艺,快跟我去等着主子见。” 郭芸喜笑颜开的随去了。 不会儿,那丫鬟匆匆来唤绣娘丁香,称她绣的下山虎,老夫人看中,也领着往正房大院走。 只剩最后一个名位,气氛陡然窒息起来,三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有个绣娘低声哭泣:“家中已揭不开锅,此趟不成该怎生是好?!” 潘莺也暗自愁容不展,这尚书府庭台楼阁、花草池院皆是一派富贵尊荣之象,再看那管事佣仆,更是气度不凡,实非寻常人家可比,若能再此寻到活计,自是旁处不能比。她在江南的绣艺虽好,但此时也不敢拿大,惴惴心境一时难以言喻。 这正是:一江春水一江涛,强中更有强中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壹章 遇盘问潘莺巧答 送肉饺潘衍巧遇 上回说道,龚府选绣娘实在严苛,潘莺等在厅房焦急等音讯,选走了郭芸和丁香,还余最后一名位。 正望眼欲穿时,一个丫鬟过来唤:“孟雯可在?”无人答应,她又问一遍:“孟雯在么?” 还是没有谁吭声儿,潘莺推了推那认真哭泣的绣娘:“孟雯可是你?” 见那绣娘瞪圆泪眼点头称是,她有些哭笑不得:“选上你了,还哭什么!” 看着她欢天喜地跟在丫鬟身后没了影,潘莺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可技不如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其它绣娘陆续走了,她把针线都收拾齐整摆归原处,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潘莺可在?”又来个丫鬟大声喊。 潘莺顿步回首,满脸疑惑地回话:“在呢!” “快来,选上了。”那丫鬟催道:“老太太要见你们几个,都在等你呢。” 这是什么阵仗?!潘莺有些不敢置信,撩起裙摆跑到她跟前,再确认:“不是选三名么,加我可就四个了!” 那丫鬟瞟着她轻笑:“先确没有你的,后来是大老爷把你的绣品挑出来,道十分的好,便又多增一个名位出来。” 原来如此!潘莺暗忖一个大老爷们哪懂什么绣艺,怕是认出她来了,又因她绣的是他的背影儿,投其所好,方才得以选上。 这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绕过厅房,是处大院落,正面上房五间,两边游廊厢房,七八个着酒黄薄袄浅青裙子的丫鬟、和那三个绣娘在门外站着,见到她来急忙招手:“还不快些,皆在等你。”已有人进房禀:“四个绣娘到齐了。” 潘莺紧几步追上,随她们最后进房,再一字排开站在地央,给老夫人、龚文君及龚如清福身见礼。 “模样儿都俊俏,给赏。”老夫人笑道,大丫鬟如意拿着四个荷包分送到她们手里,一齐称谢。 老夫人又扫量她们几个,其她三个还是做姑娘打扮,唯有潘莺梳起妇人髻,遂把她叫至跟前详问。 潘莺谨慎答道:“原住苏州桂陇县,是个孀妇,独自开茶馆养活弟妹,如今随阿弟进京赶考,这城里物贵价昂,因而手头吃紧,只得出来寻找活计贴补家用。” 老夫人听得同情心骤起,叹息道:“你倒是个红颜薄命的孩子,怪可怜见儿的。” 龚如清在吃茶,妆似随意地问:“你不是在常将军身边侍候么?怎不去他府上,倒跑到我这里来?” 常将军?!一众皆怔,老夫人迟疑道:“可是平国公府的常燕熹?” 潘莺回话:“常将军途经桂陇县前往扬州平乱,要寻个妇人在身边做些洗衣缝补等粗活计,因给的工钱不低,且我阿弟那时欠人银子,就带着阿妹跟去了,平定后各走各道,我复又回茶馆继续营生。” “原来这样。”老夫人笑道:“燕熹的性子最像平国公,没心眼,出手大方,胡花银子。”丫头们抿起嘴角,龚文君扭脸也笑了。 龚如清盯着潘莺,又问:“你阿弟姓甚名谁,可是为明年春闱而来?” “阿弟名唤潘衍,确是为明年春闱。” “他乡试排名第几?” 潘莺暗忖我若说他乡试为解元,前诉的种种苦楚倒显得无足轻重,更况又是春闱考生,他虽非主考官儿,但为避嫌疑,要辞掉她也未可知。 遂定下主意,小心翼翼道:“阿弟乡试榜单排名不济,此次来京考春闱并不抱希望,好在他年纪还尚轻,正可多加磨砺几年,以成大器。” 龚如清听得淡笑:“你倒有些见地。”不再多问了。 巧姐儿坐在门槛前托腮看人来人往,忽而眼睛一亮,起身朝外跑。 “喛,当心拐子拐了你。”王伯坐路边跷腿吃茶晒日阳儿,瞧见她,抬声喊着。 香烛纸马店的李婆站在门前嗑瓜子,取笑道:“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当我们瞎么,盯着呢。”又朝张贵喊:“是不是啊?” 张贵正用柳条穿过大鱼鲜红的腮,打个结丢进浅抱盆里浸在清水里养着,听到这话抬起头,也不答,只看着潘莺弯腰抱起巧姐儿。 第100页 “买什么好吃的?”李婆看她肘挎篮子沉甸甸的。 潘莺笑着回话:“肉行才杀的猪,我买了二斤前腿肉,一颗大白菜打算包饺子吃。” “饺子,饺子。”巧姐儿高兴地舔嘴唇。 “定是有喜事。”李婆断言:“今大尾巴喜鹊直冲你家窗叫个不停。” 潘莺道:“得感谢您家嫂子给我透的信儿,明就去尚书府里做工呢,晚间给您送饺子来。” “喛哟,天大的幸事。”李婆与有荣焉:“这饺子一定要吃,沾你的喜气。” 潘莺笑着看向张贵:“你也有诶。”张贵挠头道声谢,颧骨浮起暗红,拎起条鱼要送她,却是晚了,姐妹俩已闪身进了房。 潘衍揉着眉踩楼梯下来,巧姐儿扑上抱他的腿:“哥哥,哥哥,吃饺子。” 潘莺正细细剁肉馅,瞟他一眼:“书念好了?” 潘衍坐到桌前吃茶,忽有什么东西掷来,他本能的一接,是一坨蒜头,听道:“替我剥蒜瓣。” 他何等尊贵身份,什么时候轮到要做这些粗活,蹙眉不干:“这太难了罢!” “没你读书难。”潘莺头也不抬:“想吃饺子就得出力,否则一口别吃。” “.......”潘衍怏怏剥蒜瓣,他真是越活越不如了,叫过巧姐儿:“一起剥,否则没饺子吃。” 巧姐儿摇头:“不会。”想跑。 “我来教你。”潘衍一把拽住她。 潘莺噗嗤笑出声来。 潘衍后来活干的性起,干脆撩起袖管勒紧胳臂,接过她手里的菜刀,又取来一把,一手一刀,左右开弓,“咚咚”剁菜剁肉。 巧姐儿看得目瞪口呆,拍起手来:“哥哥最威风。” 潘莺把剁细的白菜挤干水,混进肉糜里拌好馅,拿起擀面杖一边滚皮子一边包饺子。 灶里噼剥燃着木柴,红火舔着黑漆的锅底,她揭开盖子,打过四遍水,白雾氤氲,面汤翻滚,饺子如江里行舟。 觑着眼拿大漏勺舀了三海碗饺子,一碗李婆家的,一碗给王伯,一碗给张贵,使唤潘衍送去。 昏时渐晚,白月当空,呼口气都觉寒凉,潘衍先给王伯送去,再找张贵,张贵连忙称谢接过,又拿一尾风鱼送他:“回去蒸了吃。” 潘衍叹口气,拍拍他肩膀:“你还是留着自个卖钱罢。” 辄身又去香烛纸马店,李婆喜不自胜,穷人家多过年才包饺子解馋,平日里难得吃上一回。 一阵风吹得袍摆晃荡,他揽紧衣襟急走,快至家门时忽见暗处走出一少年,警觉止步,待月光照上那人的脸,顿微怔,不是旁人,正是燕十三。 “你还能找到这里来?”他迅速恢复平静,语气从容。 燕十三扯扯嘴角:“你怎瞒骗得了我,京城里人以十言之,两分为精怪,我随便一问便知之甚详。” 潘衍也不解释,摇头笑问:“你师兄他人在何处?” 燕十三道:“他替个大户人家收妖反被噬,正在闭门养伤,需得十日半月才能痊愈。” 潘衍莫名松口气,想想问他:“可饭否?” 燕十三不语,肚子叽哩咕噜却乱叫一通。 “明了。”潘衍打个响指,率先往前走:“随我吃饺子去。” 潘莺把几大盘热腾腾饺子端放桌上,并着一碟白蒜汁,一碟乌酱油,一碟红辣油及一碟子酸醋,听到“噶吱”推门声回头望,愣了愣,笑着迎上去:“是燕少侠啊!许多日未见呢。” 巧姐儿也兴奋的围着他转了两圏:“燕哥哥,燕哥哥!” 燕十三不落痕迹地瞪了瞪她,“妖孽,过些日师兄就来收了你。”他在心底说。 潘衍挺同情这个小妹的,若她真是妖,绝对是妖群里最傻最呆的那只。 几人围桌而坐,饺子皮光滑丰弹,馅肉油水很足,又烫又香,皆吃得狼吞虎咽,潘莺把碗里的饺子捣成两半,一边撒热气,一边喂巧姐儿。 巧姐儿小嘴鼓鼓地,很高兴地看着燕十三,燕十三索性半侧身子,留个背影给她。 潘衍半碗饺子下肚,动作渐慢,他开口问:“那龚府里可气派?” 潘莺颌首:“尚书府自然不差的,老夫人也大方,刚见面就给赏了一吊钱。” “是吏部尚书龚如清府上么?”潘衍想了半晌道:“那龚如清老谋深算,不可小觑。” “他看着年纪不过二十六七。”潘莺回想着他的相貌:“长得斯文儒雅,举手投足十分洒脱,说起话来更有气势。” 潘衍深深看她一眼:“你可是对他一见钟情?” 潘莺听得乐了,玩笑道:“你是不晓得,我最欢喜这样的斯文人。不过龚大人位高权重,岂会看上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贰章 收留燕侠连本讨利 迷失陌巷软玉温香微博儿:“令卿释桉” 这话儿听者各味。 潘衍淡道:“待我位高权重时,谁敢看不上你?” 潘莺抿嘴微笑,拿出帕子给巧姐儿擦嘴。 潘衍却被自己感动了一把,何曾对谁这样过,就连宫里的皇后公主,都不曾指望他说一句好话。 燕十三吃完饺子,又喝下一碗面汤,方才朝潘莺作揖道:“我在京城头无片瓦,又囊中羞涩,常憩桥门洞口下或寺庙之内,若这里方便,可否容留我数日,自是感激不尽。” 第101页 潘莺疑惑:犹记得燕少侠进京是为师兄而来,你为何不找他去? 燕十三回话:“师兄降妖身受重伤,不便打扰,待他痊愈,我自离去。” 潘莺又问:“你那师兄因何重伤?” 燕十三道:“三月前宣平侯王晟薨在府中,其夫人请师兄前去伏妖,那院里有一株并头牡丹,一黄蝴蝶,一绿螳螂凶猛异常,饶是师兄百般化解,还是被那螳螂的大刀切中手臂筋脉,延及半身,需得好生静养,否则性命堪忧。” 原来如此,潘莺想想道:“你要借住这里倒也可行,只是不能白住,需得答应我桩事儿,否则免谈。” “请潘娘子尽管直言就是。” 潘莺看向巧姐儿:“我明日起需去龚府做工,昏时才得回。潘衍自要萤窗苦读最忌打扰,可怜我这小妹无人看管,你总闲着无事,不妨替我照管她至离开。”又添一句:“你在这里吃宿皆免作为答谢。” 燕十三变了脸色,他是要赖在此地盯紧这小妖孽,可没想过当她佣仆整日里看顾她。 潘莺看透他心思,抚摸阿妹柔软的头发,很疼爱的神情:“你勿要焦虑,我这小妹很是乖顺,从不惹事生非,你只要陪伴她,勿要被拐子拐走就好。” 又问巧姐儿:“每日里和燕哥哥一起玩,可愿意?” 巧姐儿笑嘻嘻地拍手:“嗯,要和燕哥哥一起。” 这妖孽......谁要和她一起!燕十三牙跟连腮都咬酸了,半晌一狠心:“答应就是!” 潘莺嗓音蓦得发冷:“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欺巧姐儿年纪小,故意怠慢她、冷落她,甚或把她看没了,我有的是手段要你的命。” 燕十三怔住,还未及品味此话的份量,潘莺已领着巧姐儿上楼去了。 潘衍倒未多话,给他指了宿房在堂屋右侧一间,也自回房念书。 五更的天,扁扁的下弦月凄清地低垂。 潘莺早早熬煮了稀粥,一并将饺子油煎了闷在灶锅里,经一番梳妆打扮,悄悄地出了门。 一股子寒凉空气见人就扑,长街灰白而深迷,泛起森薄冷光,行人寥寥,皆笼袖缩颈慢慢行。 有个发髻凌乱的老妇正在生炉子,蒲扇扇起的缕缕浓烟,将一乘四人抬官轿氤氲成萋迷一团。 正是官员上早朝的时辰,嘎吱嘎吱声、马啼哒哒声渐渐络绎不绝。 有诗证: 紫烟捧日炉香动,万马千车踏新冻。 绛袍官臣欲上朝,美人犹在闺阁梦。 潘莺因住处离尚书府所在的宝府巷不远不近,她特意早些出门,打算走过去,可省下雇轿子的银钱。 穿过一条街,才发现宗人府、六部、御药库及鸿胪寺等皆聚集在此,官轿挨挨捱捱挤堵在一起,正缓慢往前挪行。 她辄身往回走,拐进另条街,眺到钦天监还有太医院,路央照旧黑压压一片。 慌不择路穿过一条狭窄胡同,并不长,出来赫然是翰林院。 一缕风覆抹潘莺额前的汗水,她发觉自己似乎迷路了,京城棋盘格局,分置五城,排列坊巷,众多胡同浩繁几千条,若是初来乍道者,极易迷失其中难寻出路。 “嗨,让让,别挡着官爷的道。”轿夫不耐烦地大声呼喝,潘莺连忙垂颈避让到墙角,听得谁冷哼一声:“个小娘子.....” 暂不提她在此举步维艰,常燕熹披着黑色大氅,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出府往午门方向行,不出意外也被堵在众官轿间。 “大老爷寻二爷您哩!”只听有人禀报,俯首是堂哥的近身随从,随其指向,常元敬掀起轿帘望来。 常燕熹翻身下马,勒着缰绳走近,拱手一揖,语气很平静:“有何贵干?” “无事就不能找你?”常元敬笑了笑:“你此趟回京如变一人。” 常燕熹蹙起眉宇,不耐烦了:“你倒底有何话说?” 常元敬低声道:“听闻皇帝有意指婚龚尚书的妹妹与你,你若心急,今日朝堂之上我可替你......” “我不心急。“常燕熹打断他的话,眸中一抹阴鸷迅疾而过:“我一点都不心急,堂哥又急什么!” 他语毕再不理,牵着马调头回走,再踏鞍翻身而上,行出拥挤的街道,穿过狭窄胡同,不经意间瞟见右侧墙角站着个年轻妇人,化成灰都认得。 她打扮简素,发上只插枚玉簪子,略施脂粉,穿月白薄袄,油绿裙子,像根水葱鲜灵灵的。 这毒妇浓妆淡抹总是招人眼。 他打马停住远观了半晌,忽然发觉她有些不对劲儿,似乎迷路于此了。 心情不知怎地变得好起来。 潘莺左顾右盼想寻着问路,可纳罕的是除匆匆来往的官轿,硬是不见一个人影。 正思忖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回原路。就听一阵踢哒的马蹄声挟着一道冷风遵劲而至。 她本能的回首。 有道是:襄王有意续欢情,巫山自送雨云来。 潘莺猝不及防,只觉腰肢被健实的胳膊箍紧,再略使力儿,脚足瞬间离地,手指慌乱一抓,是马的鬃毛。 头则撞进健壮的胸膛,入目是一片绯色,补子绘狮子纹,是个秩品二品的武将,抬眼,果然是常燕熹。 怎地不是冤家不聚头,顿时恼了,咬牙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常大人要闹哪样?” 第102页 常燕熹俯首,嗅着她乌亮油松的发上桂花油的香味,不答反问:“此乃六部五寺二院聚集之地,又值官员上朝时,你无端在这逗留,可晓会被捉拿问罪麽?” 潘莺听得慌张:“我初来乍到,兜兜转转路过这里,绝非故意。” “那你要往哪去?”常燕熹勒紧缰绳,把她圈在怀里。 “宝府巷。” 她戳他的手臂:“快放我下去,来往官轿里坐的皆是常大人同僚,你脸皮厚,我可臊的很。” 他不理,一径问:“你去宝府巷做甚?” “干卿底事!”她偏不说:“常大人可是要被皇帝指婚的人,被旁者瞧到与女子同乘,可小心龙颜大怒要你的命。” 常燕熹哼了一声,他会怕么,真是可笑,抬首眺望远远有四人抬轿而来,索性张开黑色大氅把她连头至脚裹住。 潘莺紧贴他衣襟,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鼻息间皆是男人浓烈暖热的味儿,有些恼羞成怒:“得寸进尺,不怕死么!” 常燕熹低道:“莫动,有官儿近。” 她听闻,倏得身子僵直,攥紧他衣襟,摒声敛息大气不敢出一口。 龚如清掀开轿帘,正看见常燕熹噙起嘴角展颜在笑,不由有些纳罕,比起常燕熹,他和他堂兄常元敬反更熟悉一些。 毕竟文武相轻,若不是皇帝有意指婚,他未必愿意多搭理这个武将。 常燕熹拱手作揖,龚如清颌首回礼,欲待开言,忽然神情微变,黑色大氅下摆露出一截油绿锦绸,显然是女子穿的裙。 常燕熹随他目光斜睃,倒也无谓,手掌暗在潘莺腰上揉一把,说道:“把腿缩回去。” 龚如清便见那抹油绿一闪即逝,如果方才可当假装看不见,这次便有些欲盖弥章了。 他冷淡的笑了笑,荡下轿帘径自朝前而行。 潘莺躲在他大氅内,眼前皆是黑,忍不住问:“轿子走远了么?” “没有。”嗓音肃沉。 她乖乖地等了会儿,竖耳听不见动静,又问:“还没走远么?” 常燕熹开口道:“你的腰怎么粗了,在船上时还挺细,现与我的大腿不相上下。” 潘莺先还一怔,待听明其意,脸颊腾的如火烧烫,这个糙汉子懂个屁啊,竟敢嫌弃她腰粗。 狠拧他大腿一记,抑着气道:“冬冷我穿了袄子,腰自然要粗些。轿子走远没,快放我下去。” 常燕熹噙起嘴角:“可你这两团子也没大啊!” 潘莺后知后觉,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手掌竟搁在她胸前。 真的是不想活了! 一抬头,嘴唇正抵到他滚动的喉结,顺势就狠命的一咬。 这正是: 愤气满怀无处去,欺他弱处添抹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叁章 荡秋千解换罗裙 为嫁娶李婆说媒 常燕熹闷哼一声,这毒妇,牙尖嘴利不留情。 他往她臀上狠拍了记,不轻不重,潘莺吃痛方才松口,咬得狠了,唇间有淡淡的腥味。 他眸中的冷与她眸中的火相碰相持,过有半晌,她一把掀开黑色大氅,哪有什么官轿,大马踢哒哒已至宝府巷。 太阳上来了,早市热闹起来,听得挑担的麻油哥在叫卖,太平鼓敲的闷响,马车得得过了桥。 “放我下去。”潘莺杏眼圆睁,嗓音清脆,一点也不怕他。 常燕熹伸手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略使力,粗砺指腹把细嫩的肌肤都磨红了,他忽然谑笑:“就这么喜欢咬人?我也喜欢,咬得越紧越好。” 潘莺通人事晓他所指,红腮又添新红,低骂道:“衣冠禽兽。”话音才落,一阵头晕目眩,被他放下了地。 她抬手整理发髻,看他骑着高头大马,背影渐远终消失不见,这才垂下眼眸,走至龚府前,报明来意得允从西角门进。 管事林嬷嬷带她们至花厅各自落座,各色绣具皆摆妥,龚文君领着丫鬟也过来,随她们一道做针黹。 龚文君大家闺秀,知书达礼,脾气也颇温和,处了半日彼此熟悉起来,言语谈笑还算和乐。 晌午用过饭,可休憩会儿,花厅外是个园子,两棵樟树间搭着一座秋千,她们闲来无事,跑到跟前打秋千来耍。孟雯踩上踏板,两手抓住吊绳,丁香和郭芸在旁推送,孟雯荡了会下地,问潘莺要不要来,潘莺摇头,丁香年纪轻最爱玩,已经笑着抢站上去,郭芸说手酸不肯推了,孟雯则说脚疼,坐到石凳上翘腿揉着,只有潘莺上前推她,她嫌不够劲儿,恰有个厮童路过,便扬声叫住他:“你来送送我。” 那厮童笑嘻嘻跑过来,撩袖勒臂,让潘莺让开,呸呸往手心吐唾沫,攥住千绳用力往前一掼,秋千飞起再落下,又被高高推到半空,带起股股的风吹动棉裙,露出浅色的底衣,一个嬷嬷匆匆经过,嚷着道:“大老爷进府了,大老爷进府了!”那厮童转身就溜,丁香心底发急,踏板未停稳就跨下来,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潘莺把她扶起,裙子沾了大片的湿泥,林嬷嬷忙叫丫头比着她身样去寻,很快拿来一条胭脂红的裙子。 丁香穿着只觉腰紧臀肥不合身,又不便再麻烦林嬷嬷,只摒气硬撑着,一起往花厅走,潘莺见她走路扭扭捏捏的,遂低声问她怎么了。待听完笑道:“我与你调换来穿。”丁香连忙谢过,两人躲进假山洞里,匆匆解掉裙子互换了各自系上。 第103页 再说龚如清下朝回府,他今沐休,遂换了官袍,再去给老夫人请安,路过花厅时听到有女子笑声,便问厮童谁在里面,厮童回话:“是来陪小姐做针黹的绣娘。” 龚如清颌首走过,想想又辄返回来,朝花厅而去。 龚文君要绣一个凤穿牡丹纹的枕套,潘莺正帮她搓线配色,忽就见个身穿绛红朝服的男子进门来。 林嬷嬷忙喊声大老爷,众绣娘不敢怠慢,连忙站起福身见礼。 龚如清免她们的礼,笑意温和道:“我途经而已,只是顺道来看,不必拘泥。” 龚文君撇嘴:“哥哥何时这样闲了?” 龚如清没答话,他看见丁香穿的那条油绿裙子,同常燕熹黑色大氅里露出的一截很相似。 状若随意地走近她身前,暗瞧容貌虽清秀也不过尔尔,他笑问:“京城如今很流行穿这种颜色的裙子么?” 丁香早唬得浑身发抖,也不确定,吱唔回话:“应是的罢!” 龚如清便觉无趣,斜眼睃到潘莺穿月白薄袄,下面系条胭脂红的裙子,像春日里绽开的一枝桃花,暗忖绿有甚好看,还是红来的鲜妍。 厮童过来禀话:“翰林院修撰张绪前来拜见。” 龚如清便不紧不慢地走了。 龚文君觉得莫明其妙,实难明白他到底来作甚。 这厢暂不提,且说巧姐儿一早洗漱过,坐桌前吃粥和油煎饺子,潘衍把个煮鸡蛋丢给燕十三:“剥给小妹吃。”语气不容置疑。 燕十三一脸地烦恼,开口道:“你阿姐只让我陪她玩儿,可没说过还要喂吃喂喝端屎拉尿。” 潘衍笑道:“阿姐让你照管,岂止玩一件。”又添了一句:“端屎拉尿不用你管,到底男女有别。” 也不待燕十三辩驳,端茶漱口,起身自上楼读书去了。 “给,自己吃。”燕靛霞把鸡蛋递她。 巧姐儿看着他不接:“哥哥让你剥蛋壳!” “妖孽,你长手是做什么的。”燕十三可没什么好脸色,把蛋往桌上一丢,爱吃不吃,自顾唏里呼噜喝粥,津津有味挟油煎饺子。 待吃饱喝足,看巧姐儿手里还握着鸡蛋。 “不吃是不是?”他把鸡蛋拿过来剥壳自己吃了。 巧姐儿也不恼,恰张贵家的大黑猫过来串门子,她便笑嘻嘻跑到廊下抱住它一起玩耍。 燕十三也慢悠悠地坐在槛上,日头升起来,像个洇出红油的咸蛋黄,渐渐有了热度,洒在身上很暖和。 店铺都打开了大门开始做卖卖,大黑猫闻到鱼腥味,一溜烟的跑走了。 不远处卖艺的正耍猴,围簇一群人错开肩膀翘首看热闹。 巧姐儿也想跑去看,燕十三却是最烦猴戏,把她一把拉至身边坐着,一起晒日阳儿。 他从怀里掏出照妖镜:“妖孽来照镜子,看美不美?” 阿姐没给她梳头,散着发一定是不美的,巧姐儿摇头不肯照,燕十三半哄半吓得了逞,却和前在船上无两样。 镜里明晃晃一片,就是没有影子!这是什么大妖,竟然连影子也无! 巧姐儿从袖笼里掏出一个纸卷,揭开来看着很高兴,献宝的拿到燕十三面前,给他也瞧一瞧。 燕十三瞟了两眼,是陆鸿那小子赠她的画像。 “有甚好看的?”语气很不经意。 “好看。”巧姐儿噘起小嘴。 “一点都不好看。”燕十三故意道:“丑死了。” “不丑。”她瞪他两眼:“比你好看。” 燕十三大怒,一把夺过画像,三下五除二撕的粉碎,撒的满地都是。 巧姐儿呆愣片刻,眼里迅速涨满泪水,“哇”一声大哭着迈进房,爬上楼梯找哥哥去了。 潘莺离了尚书府,走到街角,看见个乡里人在卖杀好洗净的鸭子,一只只搁在篾箩上漉干水份。 她戳戳脯子肉倒肥厚,讲了半晌价钱,方挑了只小点的,打算晚上炖汤犒劳燕十三,不过还是个少年,来照顾巧姐儿委实难为他。 哪想得才入家门,巧姐儿哭得眼睛红红,委屈地直往她怀里扑,哄劝了许久还抽抽噎噎,潘衍三言两语简叙经过,再道:“他背了褡裢已不知去向!” 潘莺没再多说话,造了晚饭吃过,巧姐儿因哭了整日神思倦怠,早早洗漱睡下,她则下楼坐在堂屋里,捻亮灯芯继续做绣活。 忽听得有人叩叩敲门,她问:“是谁?”回说是香烛纸马店的李婆,连忙开闩请她进来坐。 李婆提着一串点心搁桌上,四下环顾:“怎不见那俩小的?” “衍哥儿在读书,巧姐儿已睡下。” 李婆又问:“你在龚府里做的如何?那些少爷小姐可有难为人?” “你昨包的饺子滋味好,那肉馅是怎样和的?” 潘莺一一答了,忽而抿唇笑道:“李婆你有事直说就是,毋庸左右而言它。” 李婆唉哟笑起来:“我是受人之托、所以涎着老脸寻你。” “所托何事呢?” 李婆道:“是为隔邻的张贵而来,他如今二十又五,相貌堂堂,有一个寡母,开着这间鱼行,不仅卖活泼的生鲜,还卖鱼干和红糟,生意红火,银钱也赚的丰足。这条街未婚的闺女都想嫁他呢,是个香饽饽。敢问潘娘子觉得他为人如何?” 潘莺聪明绝顶,几句话便猜出她的来意,想想斟酌道:“张贵为人没得说。” 第104页 李婆叹息一声:“他二十又五未讨媳妇,一是鱼行太忙、二是总相不中。不过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对面无缘手难牵。这不老天爷就把那有缘的给送来,和他相会哩。” 潘莺听得想笑,佯装不懂:“那敢情好,是哪位有缘的姑娘,我也帮着你一道去撮和。” 李婆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不就是潘娘子你么!” “你莫玩笑。”潘莺连忙摆手:“我不过是一个失夫的孀妇,还要供养弟妹,哪里配得上他。” 李婆摇头:“他不在意这些,是个实诚人,心底就欢喜你。” 潘莺沉吟稍顷:“他娘亲如何说?” 李婆有些语噎:“原是有些想法的,不过张贵执意如此,她拗不过也就答应了。” 潘莺微笑道:“李婆我实不瞒你,在这就如实交个底,衍哥儿他今年春闱,若能榜上有名,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又得萤窗苦读三年,入塾学费及开销用度需资不菲。” “还有我那小妹,自幼体弱多病,每日里竟拣人参鹿茸雪莲等精贵药材续命,我也是有家学的女儿,但得出嫁作配,定不会再抛头露面。” “是以我若嫁张贵为妻,这一大家子皆需他来养活,仅靠那家鱼行......” 她顿了顿:“我怕把他拖累了,还劳烦李婆同张贵及他娘亲如实告明,如若他还不介意,可选定吉日前来提亲。”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肆章 寒冷夜有喜有祸 尚书府有情有意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一阵惆怅冷风过,忽听雪打窗纸声。 潘莺姐弟妹三人坐着正吃婚席,今儿是张贵同六陈铺岳掌柜的闺女岳瑛成亲的日子,在院里摆了五桌席请街坊邻舍,叫了敲锣打鼓奏芦苼的倌儿助兴,张贵着喜袍走在前,不过街头到街尾的事,便不骑马,身后轿夫抬着大红轿子,摇摇晃晃地娶进了门。 拜天拜地拜高堂拜夫妻,新娘送进房,张贵留下陪客,他满脸喜气一桌桌敬酒,敬到潘莺时已是脸泛赤红,连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潘娘子,我对你不起......” “你不曾对我不起。”潘莺执壶斟满酒,与他酒盏轻碰,再仰颈饮尽,笑道:“ 十世修来同船渡, 百世修来共枕眠,这是你和岳姑娘天注定的缘份,谁也难折散。”拈起盘里一颗红皮大枣递给他:“吃了,早生贵子啊!” 张贵接过枣子丢进嘴里,李婆等人哄然抬笑,鞭炮噼噼啪啪,缕缕青烟弥散,粉红纸屑炸飞一地。 待酒席吃毕已是夜深,巧姐儿趴在潘衍背上睡熟,潘莺把手缩进袖里拢着,望着天际彤云密布,与地同色,城墙远火,明灭闪烁,深巷犬吠,故惊路人,天桥小贩,挣着碎银几两,此时独坐,盼有客来。 她吸口冷气儿:“这日子快得如流水,仿佛才进京,哪想年关已将至。” 潘衍没有吭声,有冰凉几点轻沾额头,却是落雪了,他加快脚步,忽然站住俯首脚下,潘莺随而低看,顿时吃了一惊,沿路洒的皆是血迹,星星点点绵延,直往他们住处。 两人疾步跑起来,果然在房门前趴着个人,潘莺接过巧姐儿抱在怀里,潘衍蹲身伸手翻过他,待看清面目,皱起眉宇。 朝她道:“是燕十三。”他形状凄惨,显见经过一场恶斗,衣裳撕碎,露出破烂的胸膛,爪印深至入骨,还在汩汩淌流鲜血,血滚热浓腥,而身骨冷成铁板。 触其鼻息,气若游丝。 潘衍看向她:“救还是不救?他凶多吉少。” 潘莺抱着巧姐儿开门,头也不回道:“拖他进来,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潘衍笑了笑,踢了燕十三一脚,算这小子命大。 潘莺找了人参须塞进燕十三嘴里吊命,再去烧了滚水,褪去他破烂衣裳,拿了簇新棉巾蘸水、替他清理脏污,足倒掉五盆血水,才显了累累伤痕。 不说她,任潘衍这般见惯杀戮的都脸色微变。 “不能找郎中。”潘莺轻轻说:“他若报官,我们是徒惹麻烦。” 她上楼翻出金创药和纱布简单涂抹包扎,再为其盖严褥子,掖好被角,等明日若还烧着,再想其它法子。 各自歇息不提。 待得四更夜深,万籁俱寂之时,一场瑞雪如鹤白羽纷扬落至,刷刷之声似万蟹行沙。 潘巧忽然揉着眼睛坐起来,嚅嚅唤两声:“阿姐阿姐。”却见阿姐未动,睡得十分香甜。 她爬到床沿,撩开帷帐趿鞋出房,下楼穿过堂屋,走到右侧一间,推开门儿,看见燕十三面色苍白的阖眼而睡,近前摸摸他的脸:“燕哥哥。” 她似察觉有动静,凝神听了会儿,才走出房来到堂屋,往长条凳上一坐,桌面搁得油灯急闪两下,“唿”一声灭了。 房里漆黑成一团,扇门外却雪洞洞发白。 忽然显了一条纤细人影,拎着灯笼,映得窗槅昏蒙橙黄,近至门前伸手便要推开,倏得又缩回去,似乎很惶怕,走来走去徘徊了许久,只是不敢进。 潘巧睁大眼睛,托着腮津津有味盯着扇门,忍不住问:“你是姐姐还是哥哥呀?”外面那人前后两张脸庞,一张美若天仙,一张丑似钟馗。 把她弄糊涂了。 “原来是个稚童。”一个女子闻言轻笑:“我不敢惹你,只把燕十三交出即可。” 第105页 一个男声则显狠戾:“怕她作甚,由我教训她。” 女子道:“各走各道,井水不犯河水,我只要燕十三。” 潘巧有些为难:“燕哥哥在歇息,你们明日再来找他吧。”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那女子咯咯地笑:“不能再拖啦,小丫头,快把他给我。” 潘巧摇头:“他真睡着哩,叫不醒。” “授死!”就听粗哑怒吼,一只阴冷滑腻的胳臂穿破窗纸,迅雷不及掩耳直朝她心口抓来。 潘巧好奇地看着,忽然伸手戳了戳那近至眼前的胳臂,嫌弃地撇嘴:“好脏。” 那胳臂倏得缩回,就听呜咽痛吟一声,转瞬灯笼落地,橙黄熄暗,扇门外什么都不见。 她则打个呵欠,径自上楼睡去。 潘莺早起要上工去,发现扇门扯裂一块,再去看燕十三,额上烧退,呼吸犹平稳。 再且说这日退朝时,飘起一场大雪,龚如清立于大殿檐前,边赏苍茫雪景边等官轿来。 常元敬恰也在等轿,走上前来寒暄,彼此简单两句,龚如清笑问:“听闻你那堂弟侍妾有些数量!” “道听途说岂能信。”常元敬道:“不过三个尔尔。” “三个?!”龚如清笑容愈发淡了:“岂是尔尔,我觉甚多。” 常元敬揣他心思,斟酌道:“一个是授伯父之命所纳,另两个是同僚所赠歌姬,一时推托不得,并无多余情份。” “是么?”龚如清追问到底:“既无多余情份,怎会上朝途中还同乘马背,以氅遮掩,揽搂于怀,狎呢不止?” 常元敬听得莫名其妙:“龚大人恐是看错罢!我那堂弟身为武将,虽桀骜不羁,却也公私分明,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举。” “我原与你同想。”龚如清冷笑,他原也当自己看错,不过那抹油绿实在太扎眼,想装眼瞎都不成:“昨皇上问过我家妹与令堂弟赐婚一事。” 他顿了顿道:“我说还需深思熟虑。” “龚大人这是何意?”常元敬脸色微变。 龚如清抿唇默然,四人抬官轿嘎吱嘎吱近到面前,随从打起轿帘,他这才道:“常大人勿要问我是何意,你该问你堂弟是何意,他在上朝官道途中抱侍妾嬉戏,显然不惧被我所见,既然不惧,便是对婚配无谓,既然无谓,我又何必送家妹入火坑,误她一生。” 语毕即撩袍上轿,再不多搭理他。 坐轿回府途中,龚如清撩帘望天地,好大的一场雪,如絮若羽飘得四围茫茫,不经意看见绣娘潘莺,她低着头匆匆走在园中,发间有白雪痕迹,时不时拂去肩上湿渍。 他示意落轿,从侍从手里接过青绸大伞,紧步随其后。 潘莺出门时只是天气阴沉,不曾想才过一条街,空中落下雪来。 忽觉头上有阴影遮,她抬眼,不知何时,身着绯色官袍的龚尚书,眉眼温和,撑着一把伞走在她旁边。 “龚大人。”她有些不知所措,顿住步,福身见礼。 “走罢!”龚如清微笑道:“我恰闲来无事,送你一程免风雪。” 潘莺道过谢,总是有些拘谨,抿唇不语,只揩紧帕子加快脚足,越走越快,哪想鞋底一滑,差点跌倒,龚如清眼明手快握住她胳臂,满含笑意地戏谑:“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不曾怕呢。”潘莺臊的颊腮泛起红晕,似两朵桃花上脸来。 龚如清觉她又比初见时的美艳更胜十分。随意儿问:“你不是叫冯春么?如今怎连名带姓都改了?” 潘莺回话:“原在桂陇县讨生活,在那开了间茶馆,因女扮男装示人,这名儿太娇弱,冯春听起更刚强些。” “是么?”龚如清噙唇笑了:“刚强倒并不觉得。”又问:“你做过常燕熹的近侍,想必对他很了解吧?” 潘莺背脊一阵发凉,佯自镇定:“大人何来此问?” 龚如清瞟她一眼,把伞偏过来些,笑说:“皇上要把文君指婚与他,我总要将他打听清楚,否则岂不误了家妹终身。” 潘莺暗忖他倒是个重情之人,遂道:“我只是常大人雇的下人,做些粗使活计赚点银钱养活弟妹,不敢妄自揣测他的本性和品格。” 龚如清颌首,知她口风甚严,是个历经世故的年轻妇人,又想她为度日抛头露面,想来生存不易,心底倒有些钦佩,还欲问些什么,却已至花厅廊前。 潘莺朝他福了福身告辞,径自往房里去了。 龚如清打着伞略站了站,半边肩覆的雪都化了,他才沿前廊往书房走。 潘莺先去隔间洗手,听得两个丫头嘀嘀咕咕说话,只听一个道:“小姐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另个问:“怎地会不成?不是说皇上要指婚么?” 听前个说:“指婚的事,大老爷似乎婉拒了,嫌弃常家那位将军侍妾太多,恐日后喜新厌旧,反厚此薄彼,把小姐怠慢。” 又听道:“我们小姐书香门第出身,那常家爷一员粗鲁武将,本就不配。” 两人声音愈渐愈远,潘莺拿帕子慢慢擦手,她记得前世里,皇帝还是为他(她)二人指婚,只不过后来常燕熹冒死罪也不娶。 她那时已是他第四个妾,对他心如止水。 这正是:姻配本由天定,何事欲谋强逞。 世事翻云复雨,良缘古今难逐。 第106页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伍章 燕十三屈服求命 常燕熹心不从旧 燕十三睁开眼来。 房间很暖和,他听到潘巧低低的笑声,随音望去,地央烧着铁炉子,里面透出烧红的炭。 潘衍正用小铁铲从炉口扒拉出两个烤红薯,拣着一只摔打几下,去炭灰散热,再拈起剥开焦黑外皮,一缕白烟散开来,房里满是一股子甜香的味道。 他咬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巧姐儿抚着他的肩膀,一错不错盯着,咂着嘴唇儿。 燕十三肚子咕噜叫个不停。 他想坐起却发现浑身未着一物,惊骇地望向潘衍,都结巴了:“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潘衍吃着红薯瓤,脸也不抬:“想太多,你并不及我伟壮。” 燕十三颧骨浮起暗红,幸得巧姐儿正津津有味地舔着红薯皮,他十分恼怒:“是谁脱光我.......我的衣裳在哪?” 潘衍简短道:“阿姐替你清洗敷的药,衣裳烂了,先穿我的。”把椅上搁的一叠朝他丢去,散了满床。 燕十三饿的有气无力,慢腾腾穿衣,巧姐儿凑到他跟前,把手中咬了两口的红薯递上:“燕哥哥,给你吃。” 这妖孽竟把吃过的红薯给他.......他不堪地接过,嘴里含着一口红瓤烫舌难入喉,红薯也能这么好吃。 潘衍问他:“怎受的伤?差点儿命都没了!” 燕十三舔着红薯皮:“我在城郊大悲山脚下的卧佛寺宿住,与个妖怪缠斗不敌被它所伤,无奈逃往你这里,想必他为要我命,定会一路追踪而来,你们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潘衍抬腿踹他一脚,叱喝道:“既知如此,你死便死罢,做何还来祸害我们。” 燕十三捂住伤口,痛苦地蹙眉,嘶着气,如实回答:“我就想看看,你小妹和那妖怪谁更凶狠。” 潘衍神色肃沉地看他,半晌冷笑:“人都说,你这样的术士,如长夜里救世的孤灯,玄海沉浮,武陵摘花,有妖皆翦,无鬼不烹,而如今我看你,倒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燕十三咬牙:“怎地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你虽有人的皮囊,心思却比妖恶。我们处处将你善待,就因疑巧姐儿为妖,你翻脸无情,甚反咬一口,陷我们于艰险之地。”潘衍顿了顿:“穿好衣裳给我滚!” 把红薯皮扔进炉里,红薯皮腾得燃起火来,噼噼剥剥,满屋子甜香更浓烈了。 他拉着巧姐儿就走,巧姐儿边走,边回过头来看他。 燕十三有些茫然,默了少顷,方穿好棉袍趿鞋下地,背起褡裢持剑走到堂屋,正看见扇门被撕裂的口子。 他大惊失色,那妖怪果然道行极深,竟能这么快冲破他的迷魂网,且连夜而至。 潘衍在廊下站着赏雪,对他出来置若罔闻,巧姐儿则攥个雪团子,笑嘻嘻地打在他身上。 燕十三忽然瞧到廊柱旁随意搁着一盏红灯笼,他额上青筋跳动,急转辄回房里去。 潘衍虽在赏雪,却也暗自斜眼睃他,不赶紧滚,出又进倒忙得很,正自奇怪,却见他拿着一根燃烧的木柴,扔到灯笼上。 就听轰隆一声,大火熊熊燃烧,满院子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这是什么?”他捂住鼻问。 燕十三回道:“那妖怪的人皮灯笼,若不及时烧掉,晚间恐会作恶。” 他拱手再作一揖:“我走了,后会无期。” 语毕,挺腰直背往大门前走,拉开闩,一团风雪猛得迎面扑来。 大街上已是银妆的世界、玉碾的乾坤。 除店铺照旧大开着门,走街串巷挑担的货郎已是寥寥。 有个壮汉子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肩担长条凳,两头绑着粗细磨石和个箱子,手里豁瑯瑯摇着一串铁片慢慢走,一面吆喝:“磨剪子!戗剃头的刀子!磨菜刀!洗铜面的镜子!” 李婆站在香烛纸马店门口朝他招手:“我有两面铜镜子,昏花花照得人影朦胧,你快来帮我好生洗洗。” 那壮汉放下板凳,接过镜子骑在凳上,从箱里取出水银和锡粉,李婆嫌弃粉尘飞扬,不许进店,只在街边洗镜,没多会儿,他便成了一个雪人。 燕十三看着他好会儿,忽然阖门插闩,转身朝堂屋里走。 潘衍莫名其妙,大声驱撵:“你回来作甚,赶紧滚。” 燕十三正色道:“那妖孽还在附近逗留,欲伺机而动,既此祸由我而生,也应由我来结,必不牵累你们。” 潘衍冷笑:“你只要离开,我们什么祸都无了。” 燕十三厚起脸皮:“我身负重伤,此时出去必死无疑,待我痊愈定会离开。” 潘衍问巧姐儿:“你说要不要留这个无耻之徒,你说留就留,你说不要,任他死去!” 巧姐儿看着燕十三,眼睛闪闪发亮,抿着小嘴不吭声儿。 燕十三心底发虚,他才十四年纪,斩妖除魔任重道远,一点都不想死。 清咳一嗓子:“巧姐儿......”没有妖孽唤得顺口:“我也很会画像,给你画一张权当陪罪!”他画的除妖符可不是盖的。 “好。”巧姐儿显得很高兴:“燕哥哥给我画像。”伸出小手要他牵。 燕十三把手拢进袖里,和这个大妖孽手拉着手.......他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第107页 常燕熹从五军都督府出来,刚到府下马,就见近身随从福安守在二门显见多时,脸冻的青白,见得他忙来禀:“大老爷正在书房里,朝姨娘们大发脾气。” 常燕熹还不在意,只淡道:“他冲姨娘发脾气,干我底事!” 福安上牙打下牙:“他不是冲自个姨娘发脾气,是冲爷的姨娘发脾气。” 常燕熹微怔,旋而冷笑:“他倒挺会越俎代庖,我从前怎地没发现!”穿园过院,稍顷近至书房,门前厮童见他来欲要禀报,即被喝止。 他走到猩猩红毡帘前止步,只听得常元敬诫训道:“既是后宅妇人,就该偏守一隅,安份守己识大体,谁给的胆大包天胆子,竟敢在二爷上朝时一路痴缠,肖氏是你不成?” 肖姨娘哭道:“大老爷明鉴,这可是六月飞雪窦娥的冤,我哪有那胆儿拦他上朝呢!” 又听常元敬道:“既然不是你,可是你们两个?” 一应的叫冤不知。 便听他又说道:“不是你们还有谁个?再是不认,一并的罚。” 常燕熹掀帘而入,冷笑道:“堂哥打算怎么罚她们?” 常元敬面含怒气问:“昨日上朝路上,你抱女子骑马狎戏,且被龚如清尽收眼底,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常燕熹命肖姨姨她们退下,靠窗而坐: 这便是你训诫我妾室的理由? 常元敬不答反问:“因你此举,龚如清未允肯皇上指婚。你可知其间的利害关系?” “洗耳恭听。” “你心知肚明,我们为秦王所用,自要助他夺帝,如今皇帝幼小,皆由龚如清及其党羽把控朝政,常龚两府结成姻亲,互为牵制,日后方可行大事。” “是你为秦王所用,而非我!”常燕熹不为所动。 “你征前已应诺,怎这时又出耳反耳。”常元敬瞪他半晌,缓和了语气:“你勿要怨我,替你训诫妾室乃一时愤然所致......” 堂哥所说愈发离谱。常燕熹沉声道:“只要他治国稳当,兵略妥善,使得苍生安居,百姓乐业,莫说小皇帝或秦王,就是再出个旁人,我也义无反顾忠效于他,返之,纵是天王老子来求,我也不鸟。”他站起身朝外走,打起帘,微顿步,开口道:“下次堂哥再训诫她们,我索性一个不要,皆送你。” “怎如此口无遮挡!”常元敬厉声叱:“你的侍妾我怎能收?又置人伦何顾!” 常燕熹唇角显露一抹讽刺的笑意,荡下毡帘,径自走在园里,冬风飒飒不及他心中寒凉。 戏鱼桥边,肖姨娘披着斗篷,后一个婆子打着伞等在那里。 那肖姨娘见他走近,未语泪先流。 常燕熹默稍顷,低言劝慰:“你今日委屈,我心里知晓,天寒地冻,早些回房取暖罢。” “为了老爷您,纵受天大委屈都无怨的。”她用帕子蘸蘸眼角,哽噎软声求:“这样天儿,老爷若无急事,不妨去我房里吃几盏酒驱驱雪气。” 常燕熹还未开口,就见福安来禀道:“老爷,曹将军来了,已进了二门。” 他点点头,朝肖姨娘淡道:“你先回吧!” 头也不回地走出园子,再从袖里摸出一吊钱丢给福安,福安接住,连忙称谢,又道:“爷还得给我一吊钱。” “为甚?”他朝书房去,福安随在后说:“那潘娘子的住处,我已打探清楚哩。” 话音才落,凭空又丢来一两银子。 福安笑得落一嘴子雪花。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陆章 龚如清怀情试新衣 潘娘子忙活迎除夕 转眼过了腊八,除夕渐近,年味日浓,因着新正为一岁之首,京俗初一至初四忌刀剪针等,潘莺等绣娘虽暂缓缝制嫁衣,但龚府逢年上下皆要添置新衣,她几个只负责老夫人、龚如清及龚小姐的行头,又赶着年前时辰,整日里忙得是天昏地暗、马不停蹄,总算在除夕前日赶制出来。 她几人绣工了得,在房里伺候老夫人和龚小姐试衣,新裁的锦绣绸缎,绣的时兴花样,雍容的雍容,文雅的文雅,皆是十分得体,赞不绝口间,恰龚如清来问安,便撺掇着他也一试。 龚如清的棉袍是潘莺裁缝的,用得是石青锦绸料子制衣,在前胸、后背、两肩及下幅前后共绣八团灯笼纹,衣摆袖口绣江崖海水纹,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他只着荼白里衣站地央,抻直腰背、伸展手臂,自由潘莺伺候他试穿,拉袖整肩,整理袍摆,将前襟阖拢抚平,再拿起革带环束腰间,熟练地系个梅花同心结。 龚如清面色沉稳不显喜怒,任凭其上下齐手,两相从未有的接近,鼻间嗅到桂花头油的香味,眼底时不时浮过油松黑亮的发髻,她不瘦,胸满挺,细腰身,臀股俏,乌浓浓的眼儿会勾魂,平常不觉得,此时看得仔细,这小妇人通身儿的风流气。 他轻咳一声,脸颊浮了抹暗红,痴活数年,还从未与哪个女子这般挨近过。 潘莺退到旁边,老夫人看得赞口不绝,龚文君拉他到镜子前照,笑道:“哥哥穿上这衣裳,愈发的斯文儒雅,你可喜欢?” 龚如清在镜子里看到潘莺的侧影,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噙起嘴角不语。 老夫人留她们晌午一起吃了饭,待饭毕,她四人磕头得了银钱赏赐,便被允出府,直歇到元宵节后再来。 第108页 潘莺走出龚府大门时,忽听背后有人唤她,扭头看是龚如清的厮童,那厮童从袖里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塞给她,只道是大老爷赏的,回转身就跑了。 她掂掂份量,喜笑颜开,应是不少赏钱,拢进袖里,脚步轻快的沿街往家走,一路是户户贴门神,处处挂桃符。 小孩儿三五成群,玩甩炮儿,噼啪噼啪,唬得不知谁家黄狗乱窜,顿住远远看着。 她路过闹市,一间八鲜店里在卖带鱼,条条银白如带长,阔且厚,尾朝上头朝下挂在铺前,买者却寥寥,这乃南方特产,京人不惯其腥气。 遂问了价钱,总不便宜,讨价还价半晌,去了一个钱,她咬咬牙买下一条,路过卖粮食的白糟行,买了一罐白糟(米酒糟)打算回去蒸酒糟鱼吃。 途经肉铺子,让屠户阔切了一方肉,送了几大块骨头,她再买了鸡鸭和菜蔬,卖切糕的夷人还在街边,又过去称了一块。 沉甸甸拎着回家,才至门前就听拉闩声,巧姐儿露了笑脸,高兴地大声喊:“阿姐阿姐。” 燕十三别扭地随在她后面,穿得是潘衍的衣裳,松松落落挂在身上,潘莺朝他瞪眼儿:“还不来帮提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接过鸡鸭肉,拎去厨房里。 潘莺进了堂屋,不由惊怔住,地上铺着油纸,搁有半片鲜猪,二条大腌鱼,四只鸡鸭、十盒果酥糕点,米面油酱齐全,另还有个锦盒,揭开看是扎头绳宫花簪子类的首饰。 她问是谁送来的,燕十三道不知,一早便见搁在门口。 潘衍拿着自己写的春胜条子、画的门神从楼上下来,拿起一碗浆糊去张贴,笑道:“我还道是尚书府送来的。” 潘莺摇头,隐隐约约想起个人,思忖稍刻又觉无可能,暂把心思放下。 明儿是除夕,她得忙着备年夜饭的吃食,虽只有姐弟妹三人,加上赖着不走的燕生,也要好生过年,不得马虎怠慢。 把带鱼洗净切段加酒糟腌着,烧了盆热水端到屋檐下,给鸡抹了脖子,血滴了半碗,再揪着腿丢进盆里滚着烫毛。 切糕切成十几小块,巧姐儿津津有味吃着,给阿姐嘴里塞一块,再给哥哥,最后拿着给燕十三:“燕哥哥吃。” 哼!他把切糕丢进嘴里嚼。 这正是: 户户守岁共欢然,明日相过又问年。 奉劝世人相祝愿,但愿今年胜旧年。 一夜无话,翌日是年除,用过早饭,潘莺在堂屋摆了案桌,取出逝去双亲牌位捧上,再摆齐烛台香筒香炉及供品,取来蒲团领着弟妹跪拜磕头,再烧纸祭香。 待祭毕,她便去厨房忙着,剁肉馅揉丸子炸鱼段煮骨汤,烟囱里青烟袅袅,不多时满房混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 巧姐儿跑来张头探脑有好几回,咂着手指头,潘莺灶上炖着肥鸡,便撕了条腿给她吃,还不走,要给燕哥哥拿一只。 另条腿是给潘衍的,潘莺笑着挟只鸡爪子,让她给燕生。 李婆端着一碗蒸腊肉来敲门,想央潘衍去她家画门神马,潘衍本懒得管,他是何等人物,前朝随便一字也值千金,哪里是贫民百姓要的起的,但也怕剥蒜刮姜,看在那碗腊肉的份上,洒洒的甩袖而去。 巧姐儿手里攥着啃一半的鸡爪子,乐颠颠跟在后面,燕十三果断地也随去了。 潘莺还没看过潘衍画的门神马,跑大门前端详,左右扇上分贴着秦琼敬德,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髯,甲胄执戈,悬弧佩剑。 有诗证:豪气冲天入九霄,威风凛凛鬼神钦,三十功名烟消散,傍谁门户是长情。 她看过片刻,不得不承认这大太监确实有些本事,照旧回厨房忙活。 快至昏时,潘衍等几才回来,潘莺已整治了满满一桌酒菜,王伯过来送了一箩粘豆包,说要赶回乡下儿子家里过年,她便拿了些酥饼点心,炸的丸子鱼段给他带走,那王伯道谢的去了。 关起门来她(他)四人合家过节,潘莺取了一坛苏州三白酒,给潘衍、燕十三和自己斟满,彼引互相敬过,开始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起来。 潘衍从袖笼里取出些零碎钱儿给她,是给街坊乡邻写春胜画门神得的。 潘莺摇头:“街坊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写画这些还要银子,脸面不好看。” 潘衍咂口酒儿:“我的字画可精贵,旁人想得都得不着,哪管脸面好不好看。” “远亲不如近邻,总有求人拜事的时候。”潘莺笑道:“多少与人方便,亦是与自己方便,有银子隔着就没真心。” 潘衍不以为然,她便不再多说,把鸡腿挟他碗里,又拣块酒糟带鱼挑掉刺喂巧姐儿,再看向燕十三,招呼他多吃些,一面笑问:“你以往年除怎么过的?” 燕十三吭哧半晌才道:“我们术士常年走南闯北,降妖除魔,从不过年节。” 去年此时他买了只烧鸡,在破庙里住了一宿,从窗外梢进的雨雪把他的袄子都打湿了。 潘衍斜眼睃他:“你爹娘呢?” 燕十三回道:“师父在路边捡得我。” 巧姐儿忽然哭起来,扑进阿姐怀里:“我要爹爹。” 潘莺神色复杂,柔声哄她:“等哥哥中了状元......一切都会好的。” 这关他什么事儿! 第109页 巧姐儿泪汪汪扭头看潘衍:“哥哥中状元。” 嘴角抽了抽....... “一定要状元吗?前三甲可还成?” “你不是很能吗?”潘莺瞄着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燕十三也笑起来,潘衍眉梢微挑。 巧姐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含着泪花也笑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祝读者亲们圣诞节快乐哦!顺便给推文那一栏写推文的亲们点个赞,愿意就回个复啥的,谢谢啦! 第捌柒章 潘娘子岁礼收人心 常燕熹讨债却温香 用完饭,按照规矩,需得小辈给长辈磕头领赏。 潘莺免了他(她)们的礼,先叫过潘衍给他个荷包,里有五两银子。她道:“年节间,考生结朋伴友、互访走动在所难免,旁人请了你,你也得回请,乃称礼尚往来,否则只进不出,一味守财,日后官场没准两相遇,提起往昔便会遭人诟病,银子你拿去用,不够再来问我讨,这些用度还是有的。” 潘衍暗忖这个女人倒不小家子气,颇有些见识,也不表露,只接过荷包拢进袖里,拱手作揖谢了。 潘巧笑嘻嘻的过来,跪在蒲团上给她磕头,潘莺忍不住眼底发潮,总算是有惊无险又过一年。 招手她到跟前来,拿梳子替她梳起双丫髻,从锦盒里取出一枝绿玉四瓣水仙簪插进鬓角,在鬓边别一朵淡黄绢花,拿镜子照给她看。 潘巧觉得自己美美哒,跑到潘衍面前:“哥哥,好看?”潘衍打量她一番赞道:“国色天香,倾世倾城、非巧姐儿莫属。” 潘巧眉开眼笑,又去找燕十三:“燕哥哥,好看?” 燕十三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好看有什么用,再好看也是个妖孽! 恰听见潘莺唤他,便起身近她面前见礼,潘莺拿过个褐色布包,当他面解开,里面有两套簇簇新衣裳,一套霁青色,一套紫棠色,两双厚底鞋,一双玄色,一双宝蓝。 她笑道:“你总穿衍哥儿的,松松落落不像样,我趁闲时做的,你拿去穿罢。”又添了句:“以后可不许再欺负巧姐儿,否则我定不饶你。” 燕十三有些愣怔,心湖浮波澜,他原总捡师哥的衣裳,后有善人施舍,至多去成衣店里买来穿,还无谁亲手替他缝衣做鞋。 脑里乱成一团,却佯装镇定道谢,接过布包辄身就往自己房里快步走。 潘衍看他落荒而逃,摇摇头感叹:“你太会收买人心。” 潘莺笑而不语,听得房外噼噼啪啪地响,抱起巧姐儿朝外走,潘衍也起身随后,抽闩大开两扇门,日落衔山,爆竹惊得乌云散,露出天边一抹胭脂红。 李婆一家子,张贵带着老娘和新娶的媳妇,也都在街前燃爆竹放烟火,听得一声霹雳炸响,震得耳鼓隆隆,火星大起,碎纸纷飞,青烟弥散,张贵点起烟火,半空开起数朵粉芙蓉,蓬勃绽放,又瞬间萎落,却不碍那瞬间的娇艳。又放了葡萄架、大西瓜,火梨花,那紫烟儿,绿烟儿,白烟儿腾腾而起,把月亮都朦胧。 巧姐儿看得目不转睛,咧着嘴儿直拍手,潘衍披着斗篷,手扯着衣襟,他什么没看过,本不稀得看,此时却觉得还行,燕十三则不着痕迹明观暗察街面,那磨镜的大汉日日等在此,今总算无了身影。 贫民百姓买烟花图个热闹,几下放完也就各自散了。 潘衍在院央乌盆里烧起松柴,松香味儿随着劈劈剥剥地燃声在鼻息间萦绕,也不觉得夜冷,待得燃烬方才进房,巧姐儿已经沉沉睡着。 潘莺则和他俩在灯下打双陆,不晓多久,潘衍抚着肚腹有些饿,潘莺去楼下厨房煮饺子,端起一盆残水,走出门外往街上泼去。 忽然眼前有个人影恍闪,顿时唬了一跳。 定睛细看,拦住去路的不是旁人,正是常燕熹。 彼此离得很近,能感觉到他黑色大氅表面氤氲的森森寒气,也不晓在外面站了多久。 她抿了抿嘴唇,低声问:“你怎找到这里来?” “年前来收帐,欠债的还债,欠情的还情,欠命的还命。”常燕熹嗓音也是清冷。 这人真是过节都不让人好过,潘莺不高兴:“还没到还钱的时候呢!”转身就往门里走,他也没阻拦。 京城有个不成俗的约定,年前若不见到想见的人,没准年后就难见了!他并不信这个,但与仇与恨还是来看这毒妇一眼,再往宫里去。 潘莺脚欲要迈进槛内,却又收回来,转身走到他面前,问道:“吃了没?” “还没。”常燕熹讶异于她的辄返,如实地回。 “你再等会儿。”潘莺交待完,匆匆往门里去,常燕熹望着她的背影一晃不见,蹙起浓眉,她想作甚! 一条野狗孤零零从墙角经过,他仰首望着天边被烟火染的发红,再不走要来不及,宫里过节礼仪繁复,去晚总不像话,正要走了,就听嘎吱一声响,潘莺复又迈槛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香气四溢,直往鼻里钻。 这毒妇哪来的良心发现! 常燕熹不动声色接过碗,执筷挟起一只鹅胖饺子,一口咬一半儿,是白菜肉馅的,咸淡适宜,有肉汤,吃在嘴里的滋味又烫又鲜。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潘莺看着他吃,噗嗤笑出声来。 常燕熹用余光睃她,星光正洒进她的眼里,细细碎碎的。 第110页 他最爱吃白菜肉馅的饺子。 前世里她亲自动手包过一次,却兴冲冲端去给了堂哥...... 她以为他不知,他怎会不知呢,他曾那样地在意她! 忽然无了胃口,很沉默,一只只挟起缓慢地吃,碗底浅了,还卧了只荷包蛋。 潘莺抬手抚理发鬓,歪着头问:“那些个年礼是你送来的?” 见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便是了!遂轻轻地笑:“这可是你自愿送来的,别又说我欠你的债!” 常燕熹把空碗往踏垛上一搁,直起身一把抱起她的腰肢。 他来的目的除了看她,还有就是把她抵到墙角,为所欲为的,这样再那样。 潘莺猝不及防被他圈在大氅里抵上墙面,推拒不脱,挣扎不得,索性瞪起眼儿骂:“你要做甚?” “饱暖思淫欲!”他沉沉地笑,面庞忽明忽暗,显了些许邪气。 潘莺咬起银牙:“我是喂了一只中山狼么?” 常燕熹抬手捏起她的下巴尖儿:“是不是狼,你一试便之!” 远处有个富贵人家在放烟火,引得街市站满贫家百姓,仰颈朝天看热闹,一会是百花齐放,春光浓洒人间,一会是八仙过海,各显手中神通,忽现了西厢张生莺莺泄幽情,又出了断桥许生素贞续前缘,这样孽缘方罢,那边牡丹亭里丽娘还在羞会柳梦梅。 烟火烧透半个天际,却没谁注意墙角一隅,被噼噼啪啪爆竹声、掩没了嘤呜模糊的嗔叱。 常燕熹抬起头来,这潘莺嘴儿的滋味,也是又烫又鲜的。 潘莺抓紧他衣襟,气喘咻咻地:“不能白被你占便宜去。” “十两银子。”他心情大好,亲她挺翘的鼻尖一下,嗓音悠懒,就让这毒妇占回便宜。 潘莺摇头不肯,抓住他的手掌掳起袖子,腕戴着一只羊脂底秋葵黄的汉玉镯,她褪下来拢进袖里。 “还有巧姐儿。”她嗓音软的要滴水:“你还要给巧姐儿个礼。”手触上他腰间革带,摘下一枚双鱼翡翠坠件儿。 “人去哪里了?”潘衍站在槛前,一会儿看烟火,一会儿抱肩四望,寻着熟悉的人影。 潘莺一把推开常燕熹,抬手整理发髻,摇晃着腰肢走出墙角,潘衍耳聪目明,闻声迳来,望着她背后黑影成团的巷道,淡问:“你在那作甚?” “白日里耳坠子落了一只,方想起似乎落在这里,是以过来找找。”她拽住他的胳膊往房里去:“穿得这样单薄,还出来受冷!” “等饺子等得人不见,可不要出来寻,这时候野狗最多,闻着门里香味儿到处打探,当心被咬一口。” “可说什么哩!” 姐弟俩玩笑着迈进槛内,“咣当”阖紧了大门。 常燕熹从暗处走出,深吸口寒夜的凉气,站在街上直看罢烟火,才坐进马车里,福安忙命赶车进宫。 马车轱辘碾着满地烟尘跑将起来,他轻揉眉宇间的疲倦,片刻后,不自觉摸向腕间,空荡荡的,再触及腰间革带,翡翠坠件儿也没了。 趁他色欲熏心时,皆被摘了去,此两样可比她的欠银要贵重许多。 他无谓的勾起唇角,这毒妇使尽花招又如何,总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捌章 潘二郎会馆新祸沾身 常将军酒楼聚众戏言 到次日,潘衍穿着簇新的宝蓝直裰,用过早饭,出门乘轿去江南会馆与南边来的举子见面贺节。 轿抬到了东城,再从崇文门里顺城墙往东,至苏州胡同停住,已见十数举子三五成群,站在会馆门前彼此寒暄。 潘衍和他们见过礼,一起往会馆里走,厅内很暖和,火盆燃着兽炭,且设置屏风和桌椅,桌面摆着茶水和十数碟诸如瓜子、盐煮花生、咸核桃、绿豆糕、荸荠果等杂果。还搭了戏台,底下坐无虚席,有站着的,潘衍进去时,伶官扮的是《铡美案》,唱者听者都挺带劲儿。 不说画堂春深,潘衍忽听有人高唤他之名,随音仰首望去,是秦天佑和陆远在楼上朝他招手,暗蹙眉佯装没看见,稍顷,一个厮童来请,他才慢腾腾踩梯上二楼,秦天佑近前,热情地握住他的袖管,拉着一面走,一面展颜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带你去见老师!” 潘衍道:“我的老师众多,不知你所提的是哪位?” “你自个看就是。”秦天佑已推开一间扇门,不由分说推他进去。 潘衍听得嘀咕说话声,紫檀桌前、太师椅上坐着两位锦衣华服之人,他定睛细看,顿时心沉谷底。 看官可知那两位是谁,竟是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周铎、和礼部尚书大学士常元敬,他俩皆是春闱的主考官儿。 潘衍暗道糟糕,只觉流年不利,怎又被秦天佑拉来与这两人相见,他待要寻个法儿避走,却听那常元敬先开了口:“两位举子看着面熟,似在哪里见过。” 潘衍无法,只得与秦天佑陆远一齐上前见礼,周铎拈髯微笑:“我倒认识他们,一位是京商秦万豪独子秦天佑。一位是南京乡试解元潘衍。” “哪位是解元?”常元敬似乎颇有兴味,看着潘衍上前拱手作揖,淡笑:“能让周大人念念不忘的举子,想必是满腹锦绣,文彩非凡,此次春闱必为三甲之才。” 潘衍道:“常大人过誉,乡试能中解元、皆为天地人合而致,此次会试南北贤才积聚,强中更有强中人,潘生实不敢妄想三甲得中,若能金榜题名已是此生之大幸!” 第111页 常元敬吃茶笑语:“潘生自掩金玉之才,实有过谦之嫌。” 又命他三人与他们同坐。 随意聊了些闲话,秦天佑拱手道:“两位大人的文采名闻天下,可谓是英词润金石,今日得幸能见,还求指点吾等一二。” 潘衍抿紧唇瓣,暗悔怎会惹上这猪一样人的! 常元敬眼神微烁,朝周铎说:“皆是你的学生,不妨出个议题考考南方举子才学如何?” 周铎随意道:“题出《孟子.梁惠王》下,以孟子见齐宣王相谈治国来制艺,秦生你先来。” 秦天佑不敢怠慢,略思忖方开口: 时君欲求国家大治,却不惜栋才,国家需才甚急,却弃贤能不用,如此妄想图治,岂能乎。孟子借玉论治,君知要用玉匠琢玉,应知贤士辅国,其们金玉之品,又经科举锤炼,是治国的大匠良工...... 潘衍趁其文思泉涌时,起身作揖指着要如厕遁出房来,在廊道尽头窗牖处站了会儿,听得几个举子不察,立他身后小声议论。 其中个低声道:“你们可瞧见秦潘陆三生,进房拜见周常两位大人?” 又有一个说:“又不是眼盲,会馆里来往举子皆见。” 一个粗喉咙的说:“秦生提过,他家父与周大人交情匪浅,早年常出入侍郎府。” 有举子不甘道:“秦生此次怕是要金榜题名了。”这话含意颇深,引来数人心照不暄的嗤笑之声。 却听得潘衍面色微变,周铎为春闱考官,秦天佑与他走动过于频繁,已引起酸肠辣肚之人无端猜测。 三人成虎,五人成章,京城乃事非之地,官官相轧,恐日后酿出祸端。 心下顿起打算,招来秦天佑的近身侍从,只道腹痛难忍需得先行一步,请他趁空代为告知,言毕即走出江南会馆自去了。 再说常燕熹早起惊醒,晚间竟做了一场春梦,也不肖多说,换上簇新衣裳,正自用饭,福安进房禀,三个姨娘来拜见行礼,原该是昨晚来的,他在宫里行礼仪吃筵之事,直至三更才得回安寝。 皱起眉宇,福安取出三个鼓囊的荷包给他:“大夫人遣翠莲送来的,说是爷定想不到准备这些压岁钱。” 常燕熹接过搁桌上,命她们进来,肖姨娘与那两个皆施抹脂粉,插戴花翠,穿着锦绣袄裙,打扮的妖娇鲜媚,福安取来蒲团,她三人跪拜行礼。 常燕熹把荷包分给她三个,皆欢天喜地的接了。 肖姨娘取出编织的五彩福绳,来给他戴手腕上,一捊袖管却不见那汉玉镯,吃惊地问:“老爷的镯子呢?怎地不见?” 常燕熹吃茶漱口,漫不经心地答:“送人了。” “是怎样的人物?”肖姨娘笑道:“竟能让老爷把家传之物送她?” “什么家传之物,不过是与人戴的物件。”常燕熹让福安备马要出去给同袍贺节,一面撩袍起身朝外走,迳来到安国府常元敬所居院落。 廊前站着三五丫鬟,见他过来,通报的通报,打帘的打帘,忙做了一团。 常燕熹来给大夫人蒋氏见礼,这蒋氏约三九年纪,生的银盆脸儿,杏子眼,其性情醇正,宽厚可嘉,且世故通明,深得上下敬重。 房里戏伶正唱玉堂春庙会一折,她和几个姨娘边听边嗑瓜子,闻得常燕熹来,忙起身至明间受他的礼,送了绢帕荷包等物。 两人一起吃茶,常燕熹先谢她给备的那三个荷包。 蒋氏说:“晓得你粗豪性子,对她们都不上心,不过年节里,总图个里外和顺畅意才是。” 常燕熹问:“堂哥不在府里麽?” 蒋氏回道:“一早就乘轿出去了,只留管事在门首接拜帖,晌午定会回来,已晓那时有官儿来拜,你可是寻他有事?” 他摇头:“不过随口一问。” 蒋氏看着他笑:“你堂哥这数日很怒你,可晓得为什么?” 常燕熹语气淡然:“晓得,为皇帝指婚龚家小姐一事。” 蒋氏道:“你可把他气狠了。他最重功名利禄,门楣光耀,把这次指婚看的极重。不过那龚家小姐我也颇知一二,是个聪敏智慧有教养的闺娃,相貌更不必说,她配你呀,你也不屈!”顿了顿接着说:“你也老大不小,趁还在京时完成婚配,否则哪日再得征战讨伐,可又把这事耽搁了。” 常燕熹沉听不语,直至福安来禀马已备好,他才告辞出来。 骑马过市来到嬉春楼顿住,熟门熟路直上二楼雅阁,伙计推门打帘,里已坐了五人在谈笑,分别是兵部右侍郎丁玠、左侍郎张仁,五军都督府的二三品将军李纶、汪俊及曹励,皆是京城一起长大的发小,说话多没个顾忌。 李纶吃酒,看他进来戏谑道:“怎日上中天才来?可是昨夜操得腰骨难撑起榻?” “混说!昨晚和你们在宫中待到三更才回。” 张仁挤眉弄眼:“三更后也有大把精力。” 一众哄笑,曹励起身把座让给他,常燕熹坐下执壶自斟酒,再一饮而尽,皱眉叫进伙计:“一群娘们喝的酒,拿坛汾酒来。” “还不都为等你。”丁玠离门边近,接过伙计送来的汾酒,给众人碗里满上。 汪俊眼尖,瞟见常燕熹端碗时,一抹金灿灿闪过,伸手扯开他的袖管,啧啧咂舌:“怎带着五彩福绳,你镯子呢?丢了?可惜那上好的玉。” 第112页 常燕熹吃酒笑道:“给个娘们扒去了。” 张仁追问:“哪个娘们?府内的艳妾,还是府外的花柳?” 李纶抢着话道:“府里无可能,要扒早扒去,何等至现今,府外也没听他往青楼楚馆去。丢就是丢,说来丢在哪里,我等去捡。” 常燕熹再倒酒:“我何时打过诳语,那小浪妇凶得很,把我身上最值银子的两件皆扒去。” 丁玠拍他肩膀哂笑:“可见你那乌甲将军不好使,好使的话,哪有余力去扒那些玉翠玩意儿。” 常燕熹把碗里冽酒朝他面门一泼,丁玠侧身躲闪,嘴里还狂:“你泼我有何用,要尽数泼给娘们才猛,我恰新得了几颗大力回春丹,可送你一颗。” 众人捶腿拍掌,笑出鹅叫。 他们这厢荤话不断,却哪里想得隔门有耳,皆被人听去。 第捌玖章 有客来择重避轻 逛灯市闹中有险 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常燕熹等几武将在雅阁内狂言无忌,从楼下背手上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龚如清。 他亦约了同僚在此品茶,哪想经过一房时,门因虚掩,传出谈笑声不断,几人嗓音犹为熟悉,顿步立了会儿,把里厢讲话悉数入进耳里。 听说道:“皇帝要指婚龚尚书的妹子配你,听闻那龚小姐相貌不俗,更擅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一时名动京野,常二你走的什么狗屎运。” 又听常燕熹自嘲道:“我个糙人,哪里懂什么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莫整这些虚的,最主床笫能受,别一碰就折,一动就死,如此就得满足。” 龚如清听得脸色铁青,甩袖往前进了邻房。 常燕熹不露声色瞟着那穿鸦青直裰的身影不见,方才收回视线,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潘衍约晌午回来家中,潘莺几个才用过饭,因是年节不能拿针持剪做针线,且女子日不能出,倒空闲了许多,或陪巧姐儿玩耍,或与燕十三掷骰斗牌,亦是有输有赢,忽听有人来叩门,三位穿着锦衣的公子,瞧着眼生,问是哪里的来的,其中个作揖笑道:“我们是潘爷从前的故友,听闻他回到京城,特来相见。” 从前他们跟在潘衍身后吃香喝辣,日子过的好不逍遥。 潘莺听到是从前故友,狐朋狗友而已,面上便显了冷清,领他们进明间坐,斟来茶水,潘衍在睡觉,她叫了几回也不下楼来。 那三公子见房中寒酸,颇显落魄之相,吃口茶也是苦涩之物,早不复从前富贵奢侈,兼妇人言语生疏,还有个稚童抱着猫跑进跑出,一个少年板着面孔跟进跟出,正眼都不瞧他们,很是无趣,坐了片刻就指还有事,告辞离开了。 潘衍睡醒后,恰陆远来找,两人在明间说话,潘莺换了龙井,重新炖了新茶来待客,听陆远道:“你说腹痛不告而别,可好些了么?” 她暗忖这话从何说起,他活蹦乱跳的很,潘衍道:“好了许多!”又问:“你如今歇宿在哪里?” “还歇宿在秦爷月牙胡同的宅子里。” 潘衍想想低声问:“高中客栈那桩人命案子可有了眉目?” 陆远回道:“一直未查明,待出了年节,春闱便至,那帮举子只能三年后再考,无妄之灾,人神共愤。” 他俩不约而同叹息一声,陆远又道:“你今日不巧,周大人出题考我们制艺,后加以点拨,觉得毛塞顿开、胜读十年书哩。” 潘衍只笑了笑,待陆远走后,潘莺在灯下拿着签桶摇晃着掣签玩,一面问:“你为何拿腹痛骗他们?” 潘衍三言两语述了过程:“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老死不往来为好。” 潘莺抽到根签儿自看了半晌,忽然再问:“那常元敬常大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潘衍道:“年纪三十余,有文官的斯文皮相,却也多几分阴沉,口蜜腹剑,满腹的权谋诡计。” 潘莺出了会神儿,颌首道:“你倒观察的仔细。” “我最会看人。”他笑道:“那常燕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莫被他骗了。” 潘莺颊腮红了红:“说什么呢!”把手里签子一落,起身找巧姐儿去了。 潘衍翻过一页书,忽然伸手拿过她抽的签子,上面一枝凋零的花,题着“旧事重回”四字,附着一句诗,道“东风无力百花残”。 是根下下签。 此处不再多提,又过腊尽阳回,转眼元宵节至。 巧姐儿最是期盼,从晨起就掰着手指等天晚,终等到夕阳衔山,彩霞横流时,便急缠着阿姐哥哥要出去看灯。 她四人闩了门,恰鱼行的张贵带着媳妇雇了马车,要去半里路程外的官衙看灯,马车宽敞,遂邀她(他)们一道前去。 一路熙熙攘攘皆是个人,赶车的老京城,路熟,净捡胡同坊巷里穿梭,半个时辰后终在太平街停住。 潘莺等几下了车,官衙建起山棚,底摆一座高五丈的琉璃灯山,灯面做诸色故事,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八仙过海、断桥相会无所不及。 潘衍把巧姐儿坐骑肩膀之上,让潘莺抓紧他的胳臂,勿要被人流冲散,燕十三在后随。 看过灯山,就在太平街闲逛,两边商铺檐前或冬树枝桠皆挂满花灯,灯面写有字谜,答对十道者可自选一盏灯带走,这对潘衍岂非难事,片刻即带着巧姐儿去选灯,有乖巧雪白兔子灯,七手八脚螃蟹灯,莲开六瓣荷花灯,还有巨口大髯鲇鱼灯。 第113页 巧姐儿什么都想要,挣扎半晌,才挑了盏螃蟹灯,拎着喜笑颜开,高兴到不行,举到燕十三面前,晃呀晃地显摆。 孩子气!燕十三朝天翻个白眼。 几人闻到一股甜香味儿,却是个卖元宵的摊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簇着许多人,只见得大锅里沸腾腾直冒热烟儿,摊贩手法娴熟的在糯米粉里滚元宵。 冬夜到底是冷,吃碗元宵应景又可驱寒气。 潘衍买了四碗元宵,两碗黑芝麻馅的,两碗鲜肉馅的,笑道:“尝尝和南边的挂粉汤圆有甚区别。” “有甚区别?”潘莺回他:“最大区别就是价钱高的去了。” 燕十三掇来条长凳坐了,潘莺舀颗芝麻元宵吹凉后,喂给巧姐儿,她不怎喜欢,吃了两口含着不咽,自跑到一边继续玩螃蟹灯。 燕十三那碗鲜肉馅的很快见了底,有些意犹未尽,潘莺看他爱吃,便把巧姐儿剩余的那碗也给他。 哼!他塞个元宵到嘴里,芝麻流溢,唇齿飘香,再瞟一眼潘巧,这妖孽竟不吃元宵.......忽得双目圆瞪,脸色微变。 看官道他看见什么,原来潘巧蹲在一棵无叶树下玩灯,她身后五六步远处,不知何时坐蹲着一条大狗,通体乌墨,隐在黑暗夜影里,竟是无人察觉。 但见它:四只利爪,爪尖掌硬能钻山裂石,通身乌毛,毛长梢针戳心刺肺。两眼笼大,森光通赤滴污血,满嘴獠牙,咬碎钢钻与铁椎,不是看家护院忠良犬,杀人灭口山里一精怪。 燕十三把元宵碗“豁瑯”掷于地上,跳将起来拔剑,于此同时,那大狗嘴里的舌头忽得变长,布满锋利倒刺,如一条肉带朝潘巧伸卷去。 电光火明间已至她纤细颈子前。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玖零章 元宵买灯偶遇群官 寺庙烧香诉说前由 潘巧似听见燕十三呼喊,笑嘻嘻侧过头来,手中螃蟹灯倏得举高。 燕十三便看见螃蟹灯的七手八脚、从血淋淋的长舌横向划过,一截截切断落将下来,化为一股股浓烟,再看向那只大狗,亦是烟雾腾腾,他快速从袖笼里取出乾坤袋,拉扯洞开,瞬间把烟气悉数收入再束紧。 一把夺过潘巧手中的螃蟹灯细看,就是一盏极普通的花灯,并无什么异样之处,他厉声低喝:“妖孽,总算显了手段,还不招认么?” 潘巧被抢了灯,顿时眼里泪花花的,瘪着嘴扑进潘莺的怀里。 潘莺咬牙唤一声:“燕十三,你又欺负她。” 燕十三见潘娘子一脸凶神恶煞,暗道不妙,连忙把灯举到潘巧面前:“给你。” 潘巧搂紧阿姐的颈子,把脸藏起来,生气了,不待见他。 潘莺轻哄着抱起她去买灯,燕十三提着螃蟹灯,朝潘衍讪讪道:“你这小妹很娇气。” 潘衍“嗯”了一声:“得罪不起。”继续吃元宵,却把惊诧色暗收眼底,方才那幕他瞧得清楚。 “潘娘子。” 潘莺才替巧姐儿挑了盏栀子花灯,忽听有人唤她,闻声望去,却是吏部尚书龚如清,穿着一件宝蓝厚绸直裰,他背着手走过来,面容清润含起笑意,身后跟着侍从。 她连忙福身见礼:“龚大人也来赏灯?”暗忖诺大京城、浩繁人海里也能不期而遇,确是缘份。 龚如清颌首,看向潘巧:“这位是......” 我小妹巧姐儿。潘莺连忙拉她小手:“叫龚老爷。” 见潘巧怯生生直往她腿后藏,怎么也不肯叫人,只得歉笑道:“小丫头怕羞。” 龚如清不以为意,只问:“买灯么?”看一眼她手里的栀子花灯:“这个平常了一些。” 俯身拎起一盏胭脂红撮穗绣球灯:“这个还算精致。” 潘莺有些犹豫,她也晓得这个好看,却也价昂,龚如清看透她的心思,微笑道:“我买给你。”从袖笼里掏钱袋。 “怎能让龚大人破费。”她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更况非亲非故,连忙从荷包里取银子:“我自己能买。” 龚如清已把银钱给了伙计,接过绣球灯递给她:“权当我谢你裁衣辛劳。” “龚大人早给过赏钱。”潘莺把银钱给他,他肯接了,才愿接过绣球灯。 龚如清无奈地接过银子:“需要这么较真么?不过一盏灯罢了!” “无功不受?呢。”潘莺把灯给小妹,见她不肯接,便自己拎在手里,被夜风吹得摇呀晃,她又穿着一件柿子黄绣花袄裙,俏生生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龚如清笑了笑,这个小妇人挺有趣。 有道是没风难下雨,无巧不成书。恰常燕熹携朋带友也在府衙前观灯,丁玠忽拍他肩膀,指着不远问:“瞧我看到了谁?吏部龚大人.....他身旁那妇人是谁?” 一众齐望去,李纶奇怪道:“那清水和尚何时娶妻了?”清水和尚是他们背地里给龚如清起的绰号,只因这人不近女色、清心寡欲,日子过得跟带发修行的和尚似的。 曹励一拍大腿:“我说那妇人怎生的眼熟,竟是春娘子!” “谁是春娘子?”张仁一面好奇问,一面觑眼将妇人打量,稍许赞道:“容貌难辨清,不过那水蛇腰儿应很会招展。” 常燕熹面无表情,盯着潘莺从龚如清手里接过绣球灯,两人说说笑笑,潘巧蹲在一边抠兔子灯的红眼睛。 第114页 毒妇长本事了,竟勾搭上龚如清,他的眸里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薄怒,她果然没变,朝秦暮楚,和前世里一样的不安份。 曹励大着嗓门喊:“春娘子,春娘子。” 潘莺自顾与龚如清说话,加之周遭人声喧闹,是以未曾听见,倒是潘巧转过脸来,看到常燕熹,顿时眼睛闪闪发亮。 站起身朝他跑去,至近前一把搂住他的大腿,高兴地喊:“常老爷,常老爷。”又张开小胳膊要他抱。 常燕熹俯身捞起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丁玠两指搁唇边吹哨响:“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闺女哩。” 李纶也张口谑笑:“一种老父亲的感觉。” “想要什么灯?”常燕熹不睬他们,只问。 潘巧兴奋地指着前面:“老人灯,老人灯!” 张仁皱眉叹道:“这么小的娃娃,欢喜老人灯,和你常老爷一样早熟。” 常燕熹抿唇朝潘莺方向而去。 潘莺正说话:“麻烦龚大人同小姐说一声,原是要明日进府做绣工,但要带弟妹去卧佛寺烧香许愿,需得后日才能......” 龚如清一边听她讲,一边看着某处,喜怒不形于色,忽打断她,温和道:“你小妹和常燕熹似乎很熟稔。” “什么?”潘莺微怔,顺着他的目光侧头看去,顿时目瞪口呆,巧姐儿正笑嘻嘻坐在常燕熹肩膀上,朝这边过来,后面还跟前曹励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嘀嘀咕咕,一脸促狭。 她连忙上前,嗓音急促道:“巧姐儿不得无礼,快从常大人身上下来。” “不要。”潘巧抱住常燕瞽的脖颈:“常老爷给我买老人灯。” 潘莺举起手里的绣球灯:“这不是有么?还要什么老人灯.......” 话未完哩,常燕熹已面无表情的和她擦肩而过,理也不理,直朝灯铺里去。 丁玠安慰她:“不碍事,常大人财大气粗,你让他买,莫说一个老人灯,整个灯铺买下都不会手软。” 灯下看美人,果然勾魂摄魄,难怪清水和尚也动了凡心。 曹励与张仁几个则走到龚如清面前作揖见礼,龚如清淡淡颌首,简单话几句,指着还有旁事,径自走了。 潘莺跟进铺里,巧姐儿拎着老人灯跑来跑去,常燕熹恰付了银钱,她只得上前道:“其实不用买的。” 常燕熹淡问:“何时认得那龚如清?” “我在.......”她才要说,又被他冷冷打断:“京城比不得桂陇县,如龚如清者,岂会任你个妇人玩弄股掌之间,好自为之罢!” 语毕即头也不回地离去,潘莺反应过来,顿时气结:“我那碗饺子真真喂了狗!” 一把拉住巧姐儿出了铺子,要讽言他几句,却是晚了,那群人已消失在灯市里,潘衍和燕十三走过来。 这正是:世间人情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翌日,常燕熹才用过饭,福安来报安国府的大老爷请他过去。 他并不急,慢悠悠擦拭了一回剑,这才起身穿园过院来见,房里只有身披斗篷要出行的大夫人蒋氏,看他来忙笑说:“老爷等不急先走了,是我要拜托你桩事儿。” “堂嫂请说。”常燕熹舒展眉宇。 蒋氏道:“我要带姨娘们去卧佛寺烧香祈愿,因路途较远且偏僻,往年还生过些事儿,老爷要遣侍卫跟随,我嫌招摇不妥当,思来想去,若你有空闲,能否陪我们一道前去?” 常燕熹反正闲着无事,便应承下来,蒋氏又问:“肖姨娘她们要带上么?” 他只道无用,命福安备马,先自回房换身衣裳,至二门翻身上马,行出胡同追上蒋氏的马车,随在其左右不离。 元宵节才过去两日,街市热闹气氛未散,依旧是熙熙攘攘,皆是要去寺庙烧香拜福的女眷,人潮如织,车马辚辚,两边店铺大门开张,挑担货郎亦是行走不绝。但听有博浪鼓铁片声,勾栏瓦肆唱曲声,烹油炒菜噼啪声,一行和尚沿街诵经声,明有爆竹如击浪轰雷声,是节日气即将残落的最后嚣张。 他目不斜视地路过白家胡同,自然没看见那里有幢沿街的二层小楼,一个妇人阖窗下帘,也欲要出门。 潘莺备好香烛纸马理成包袱,再给巧姐儿梳头,看燕十三坐立不安的模样,笑着安慰:“勿要惊慌,你那日是晚间,阳衰阴重之时,而今个去卧佛寺乃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且烧香之人众多,纵是有妖魔鬼怪,也不敢佛门放肆,我们快去趁天晚前早回,应不会出事儿。” 燕十三忧心忡忡:“卧佛寺背倚大悲山,那妖孽好生厉害,我躲进佛堂经案下,它依旧来去自如半毫不惧,潘娘子还需三思而为。” 潘衍也道:“燕生从不打诳语,想必那处凶多吉少,京城香火旺燃的寺庙众多,你何必一心执拗于那卧佛寺?” 巧姐儿梳好头,照照镜子觉得美,开心地跑去院内折梅花枝。 潘莺道:“巧姐儿曾病重欲死,幸得游僧相救,其提出,需带巧姐儿进京,再至大悲山卧佛寺中燃香一束,诵经百卷。如是不然,纵是救下小妹性命亦是枉然。”她顿了顿:“你二人倘觉艰险,不去也罢,我和小妹是定要去的。” 第玖壹章 迫行寺庙迎艰险 烧香诵经还愿生 有诗曰: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 燕十三知那卧佛寺凶险异常,有去或许无回,犹豫半晌,才开口:“若潘娘子愿意,不妨等我师兄伤愈后再做打算。” 第115页 潘莺看向潘衍,潘衍亦推脱:“燕生既如此说,想必是有性命之虞,人活不易,望你长虑。”又道:“春闱将至,时辰紧迫,读书为首,就不同去了。” 看官定怨他无情无义,其实非然,他原身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孤寡一世,为东厂督主多是权倾相轧,杀心一片,何曾谈什么情。如今穿附魂魄在这具躯体上,虽潘莺吃穿住行与他同在,但铁石心肠岂非朝夕可融,更况肩负改国换朝纠错之任,还要一偿此生多子夙愿,他惜命的很。 潘莺心底浮起薄寒,并不显露,有人拍门大喊:“马车到了,可是这家要用的?”她亦高应一声,便起身,挎着包袱走到槛前,朝巧姐儿温和地说:“我们走了。” 潘巧过来牵阿姐的手,走两步要等潘衍:“哥哥一起走!” 潘莺冷笑道:“哥哥要念书考状元。” “哥哥考上状元,爹爹就回来了。”巧姐儿自语,又歪头到处找:“燕哥哥一起走!” “燕哥哥要留在家里养伤。” 巧姐儿有些失落,却也懂事的不闹了。 潘衍觑眼看着四方门外,潘莺海棠红的裙子被风吹得鼓荡,飘飘地,亭亭地,巧姐儿脑后扎着两个小揪,戴着粉色宫花,天气晴好,屋檐嘀嗒落着雪水串儿,她俩手拉着手走在冬阳里,背影愈渐愈远,仿佛此时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若再也不会回来,他的蛊毒怎么解?!潘衍蓦得意识到此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松了筷箸,腾得撩袍站起,拿过一把青绸油伞:“看天午后要落雪,怎连伞也忘带。”大步追出去。 潘莺抱着巧姐儿在舆里才坐定,忽得车门一拉,便见得潘衍紧跨上来坐定,巧姐儿高兴极了,潘莺知晓他为何改变主意,淡笑道:“算你还知轻重。” 潘衍沉脸不语,马车摇摇晃晃开始缓行,又有一人跟进来,却是燕十三,他讪讪道:“人多壮胆,总没坏处。” 巧姐儿笑嘻嘻地伸手要他抱。 妖孽!好大胆子!燕十三视为不见。 潘莺掀帘朝外看,京城里街市繁华,人烟浩渺,犹至城门时愈发闹忙,小贩货郎肩挨簇簇,因出城客皆晓外面是荒凉,都在此进行补济。 有卖坛酒茶水的、锅里热着猪肉馒头、黄面粘糕、灌白糖馅的饽饽,还有卖剁好的腌鸡腊肉、红糟风鱼、野鸡鹿脯,更有一担担的柿饼杏干透糖大枣,堆得尖尖的。她让马车暂停,包袱里备了烫面薄饼,再买了些熏腊,补了水袋,又给巧姐儿和燕十三各买了一根冰糖葫芦,便再不耽搁,直往城外踢踏而去。 马车不过驶一个时辰,已能远远望见那座大悲山,但见得: 虽是寒冬腊月,却依旧松柏苍翠,槐桧葱蔚,遮天蔽日挡星斗,山势悬削恶无路,不堪行。采药人怕走,打柴夫难行,日久人迹绝,只有成群狐狸松下拜月,千年玄猿吞云吐雾,这正是:此处岂非佛祖修行处,尽是怪兽妖精修罗场。 再近前,便是卧佛寺的山门。 停驻十数马车,烧香客皆步行往里走。 潘莺等几也下了马车,随人流走有一射之地,便至正殿,但见青砖红墙琉璃瓦,两边朱门钉金钉,抬眼便见弥勒佛,满面堆笑迎远客。 踏入槛内,两边畔有四大天王,增长持剑,广目拿伞,多闻戏蛇,持国怀抱琵琶,有东西南北风调雨顺之意。 再进二层门里,松木森森,翠盖蓬蓬,地央石鼎内插满线香,一片香雾朦胧,抬眼可望对面屋檐下,挂一大匾题“大雄宝殿”四个大字。 这卧佛寺说来奇怪,虽不见一僧一和尚,大殿禅堂却宽敞整洁,佛祖菩萨身披金漆,端庄肃穆,因其神秘莫测,香火比起远近寺庙犹为繁盛不衰。 潘莺从包袱里抽出所带香烛,再分些给潘衍和燕十三,各自拜过天地左右四方,再插入石鼎白灰之内。 她牵着巧姐儿要进大雄宝殿内,恰有位夫人从里出来,两个相碰差撞个满怀,她抬起头欲表歉意,那夫人恰也望来,视线相碰,各有一怔。 潘莺不曾想在这里会与常元敬的夫人蒋氏相遇,白马过隙流光飞奔,彼此相见已为隔世,不由生出唏嘘之意。 蒋氏则觉这妇人生得妩媚,倒是难得一见,免不得多看两眼,却也很快收回目光,由丫鬟婆子簇拥而去。 潘莺再不耽搁,寻着两个空蒲团领着巧姐儿双膝下跪,舒身跪拜横三世佛,再掏出金刚宝卷,开始轻诵念读。 这厢暂不表,且说潘衍和燕十三在殿外等候,见得人潮如织,黑压如云,潘衍道:“还好没听你话,此处阳气甚足,哪见凶险之处。” 燕十三依旧愁眉不展。 却不想常燕熹也在此处逗留,等着大嫂蒋氏,不经意便瞧到他俩,暗忖他俩既然在此地,想必是陪潘莺而来。 潘衍两人却不曾察觉,在台阶坐会儿,他很无趣,看门内潘莺还有得经好念,遂起身穿过大雄宝殿,燕十三随他后面。 三层门内有座七层佛塔,东西两侧是库院和僧堂,从三交六椀菱花扇门往里瞧,摆设齐整却空无一人。 潘衍沿前廊往深里走,忽见虚掩一门,他上前推开,往里四看,有座法堂,因无香客而显得空荡荡的:“走,进去瞧瞧。” 燕十三往身后环望,总觉嘈杂之声渐无,四围显得诡谲静寂,不安道:“还是回去罢,免得潘娘子等急。” 第116页 “她诵经百卷,尚早得很。”边说边踏进门,只见百松千竹簇簇围围,无风无鸟鸣,万籁俱寂。 再进法堂,迎面高坐一对金刚,一个飞眉瞪眼显狂怒,一个龇牙咧嘴露狰狞。左边的拳头举顶骨节粗如珠,右边的手掌曲裂筋脉横似虫,丑恶的甚是惊心动魄。 潘衍绕到金刚身后,是一大片山崖陡壁,有老藤古蔓攀爬,原来这法堂竟是背倚大悲山。 他忽然指着一处道:“这是什么?” 燕十三随而望去,顿时为之色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玖贰章 潘儿郎孤勇闯地洞 风云变猴精学人舌 却原来那山崖陡壁一侧竟有个石洞,洞口一人多高,内里黑漆无声,迷雾缭绕,一股子森寒之气漫出侵人骨髓。 “不晓通向何方?”潘衍俯身探头探脑,甚是好奇。 燕十三摇头道不知,谨慎地打量周侧:“此地处处透古怪,勿要轻举妄动。” 潘衍道:“怕甚!有两个恶丑金刚作镇,妖魔鬼怪不敢相近半步。” 话是这么说......燕十三蹙眉:“万事总有意外。”他不涉妖湖,哪知其间险恶。 潘衍笑而不语,转身在金刚像前逛了一圈,积了一把线香,取过架上燃烧的烛台,兴致勃勃道:“我们进去看个究竟。” 燕十三面露难色:“还是不吧!” “你若不敢,就在外面等我。”语毕,潘衍即要往洞里钻。 燕十三叫住他,从腰间卸下降妖剑:“你拿去,若剑身抖动不止,定要速速回转,否则凶多吉少。” 潘衍一把接过,猫腰进入洞中。 看官定迷惑,这潘衍前还因听信燕十三之言,为保性命,都不愿陪潘莺来卧佛寺烧香念经,此时怎又逞起胆大来,就不怕洞中有妖怪害其性命么。 却原来他在前朝时,曾来过此地一遭,那时这里不叫大悲山,民众唤它无名山,亦没有卧佛寺,只有个香火不旺的观音庙堂。 诏狱里羁押着兵部左给事中章冕,趁夜脱逃,他带东厂人马一路追踪至此,不见其踪,却发现此山洞,命校尉叶青进去搜寻,后他出来只道内里浅短无人,方才算罢。 如今看见这山洞便想起前情过往,他琢磨自己是否太过信任叶青,便有进去一探之意。 更况他也不是吓大的,点亮线香星火簇簇,举高烛台,便往里走,很是低矮窄细,只容一人过,再走十数步豁然开朗,烛照头顶,顶接九重霄,烛照四围,岩壁多嵯峨,烛照前方,似通黄泉路,他唇边浮起冷笑,那叶青果然有疑,忽听哗哗之声,执烛晃去,一涧浊河长流,河岸连绵皆生红花,但见无叶,蕊长滴血。 他暗觉惊奇,这种黑洞无阳阴森森寒凉凉之地,怎会有花开。 朝前走数步,河水朝东而去,北面却有个柳叶式洞门,好奇进去,入目竟是立一座鱼篮观音像,十分逼真,竹编篮里两条大鱼出头露尾,欲挣脱跳海耍子去。 观音像旁又是一条窄道,他慢走十数步出将来,又是片宽阔之地,一圈竹篱内竟盖着一间石屋子,门窗俱全。靠近竹篱搁着石凳石桌,桌面一壶十盏,壶嘴热气冉冉。 不远处有具尸身手脚大摊俯趴在地,穿四品绯色官袍,戴乌纱,脚穿白底黑面鞋履,两个手背血淋淋各有一洞,是在诏狱施的钉刑所致,背心插把绣春刀。 潘衍心一动,章冕右手六指,正合此尸身特征,原来他是被叶青灭口......欲待上前细看,那尸身忽然衣化肉碎成沙砾,稍顷只余白森森骷髅一架。 他惊睁此幕,忽见石窗亮起烛火,一驼背老妪剪影映于上,咳个不停,犹显可怖。 而燕十三给的降妖剑倏得剧晃起来。 潘衍心知不祥,一口吹熄火烛,只借手中线香簇明簇暗星火,转身迳往来路疾奔,原平静流淌之河忽潮声大作,浑波涌浪,劈天盖地而来,裳摆打湿,腥臭溢满鼻息。 不敢回头,奔出窄道,脚下踩到什么一滑,幸有武艺傍身,堪堪稳住足底,趁势垂目而看,竟是两尾鲜蹦乱跳的活鱼,明明镌刻在观音的竹篮里,怎会成了活物。 他此时已不及细想,只觉背后似有人不紧不慢跟着,有时很近,近到耳边吹嘘,有时很远,远得空谷回音,来时不觉此路漫长,此刻却总奔不至尽头。 忽见前路烛火淼淼,再近些果然是燕十三,等了许久不见他辄返,终是难放心,硬着头皮进来察看。 “快走。”潘衍高喊,燕十三迅速调头,两条身影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冲出洞口。 潘衍拔出降妖剑,燕十三张开乾坤袋,拔刃张弩对着洞口,半晌无动静,内里仍旧黑漆漆,漠冷之气漫出侵人。 等过半晌,他俩方松口气,潘衍把剑还给燕十三,此处不宜久留,迅速走出法堂,且看天色大变,疑惑问:“来时才日当午,怎现已日衔山?” 燕十三脸色微变:“恐是妖施幻像。”他俩同时想到潘莺和巧姐儿,急朝大雄宝殿而去。 且说潘莺跪坐蒲团诵念金刚宝卷,待百遍毕,方松口气,只觉骨软筋麻,再看巧姐儿已趴于蒲团熟睡,把她抱起走出殿外,不知何时天昏地暗,烧香客杳无影踪,寺内空荡荡的,两边库院僧堂紧阖不见微光。走至地央石鼎,原是插满了线香和蜡烛,此时内里却积着半浅污绿水,显然荒废许久。 第117页 她看见殿堂红柱黯淡、扇门破败,远望佛祖金身斑驳,尘埃满面,显得狰狞,已不是先来时所见模样,心底发紧,四顾寻找潘衍和燕十三,并不见影踪。 “阿弟,燕生!”她开始边走边喊,就听得回声层层叠叠飘传开来,稍顷功夫,便隐隐听得有人呼唤:“阿姐,阿姐!” 她抱着巧姐儿闻声靠近,是从七层佛塔传出,塔内人影憧憧,举着烛火橙黄。 虽觉异象,但还是加紧步履就要过去,电光火石间,胳臂被只大手紧握拽至抱粗柱后,她本能地张嘴欲叫却被捂住,听得熟悉嗓音在耳边低沉响起:“是我!” 抬眼睃他,不是旁人,竟是常燕熹。 心刹那就安定下来,没有什么比现在见到他更高兴的了,连唇角都不由翘起来:“你怎会在这里呀?” “可有看到我阿弟和燕生?” “这里倒是大变样了!” “闭嘴。”常燕熹蹙紧浓眉,眼眸冷峻地盯着那座七层塔。 潘莺也随他的目光望去,顿时怔住。 塔门处走出个弓腰弯背的老者,手里拎着一盏灯笼,边踱步边东张西望,但见他: 素衣袖长摆短露毛腿,戴帽却露两鬓秋霜白,一点光芒映衰颜,尖嘴缩腮赤眼满脸毛,说他是食松果的猿猴,却学人站立走秉烛游,一声声“阿姐”,你没它唤得更情深意切。 常燕熹揽住潘莺的腰肢移位躲避,直至那猿猴精远去不见了影。 他压低声道:“我们往寺门走。” “得找阿弟和燕生。”潘莺有些迟疑,他们或许也在四处寻她们。 “顾不得了。”常燕熹斩钉截铁:“这里多留一时便多一时凶险。” 见潘莺抱着巧姐儿,伸手来要接过去,哪想那巧姐儿紧紧搂住阿姐的颈子,似很怕分离,阖紧的眼睛淌下泪来。 “我可以抱她。”潘莺低说,嘴唇轻触她的额头,有些烧烫,心蓦得沉下谷底。 常燕熹也没再坚持,从僧堂廊下避走,把她护在里侧,自己则持剑警惕的四下张望。 一路不停迈进前殿槛内,他反手闭门,潘莺听得有人悄声喊阿姐,潘衍和燕十三显身于四大天王像前。 这俩怕死的,原来早躲在这里,枉她自做多情了。 潘莺懒理他俩,转到怀抱琵琶的持国背后蹲着,轻解巧姐儿的衣襟,替她散身上的热。 “她怎么了?”潘衍察觉到了异样。 潘莺不答反道:“你把包袱里的人参取一片给我。” 潘衍刹时明白,赶紧寻了递将过来,看着她把参片塞进小妹的嘴里。 “她怎么了?”燕十三探头探脑。 “病了。”潘衍答。 燕十三顿时五雷轰顶,他原本还指望她.......妖孽果然靠不住。 四大天王殿东西砌得青墙,前后是雕镂的扇门紧关,糊着月白纸。 常燕熹从门隙里,一错不错盯着外面动静,忽然低喝:“潘衍,与我守前门,燕生守后门。” 燕十三解下乾坤袋,往门闩上一挂,说道:“前门不用守,有它即可。” 再从袖笼里取出十数黄纸咒符四处张贴,取一囊柴灰边角撒了,自己则手持照妖镜,把降妖剑递给潘衍,一起守后门。 一阵怪风呼啸而至,威力委实惊人,有词来形容: 呼云唤雪荡扫乾坤,飞沙走石阴霾大地,撞檐掀瓦摧毁庙堂,折树切花兽禽奔逃。 就听得个老妪嘁嘁喳喳高唤:“巧姐儿,巧姐儿你在哪里呢?我可想念你。” 潘莺抱紧巧姐儿,看她额上汗珠大如黄豆颗颗滴滚,面颊苍白,眼落热泪,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常燕熹守在她俩身边,他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得仔细,见潘莺一脸茫然,便道:“她在唤娘亲。” 潘莺俯首,果然听巧姐儿在喊:“ 阿娘,阿娘。”顿时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簇簇落将下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玖叁章 常燕熹放血救稚童,降妖兽鸡啼天下白 常燕熹又听到男人嘶哑之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敢紧出来给姥姥请罪,更待何时。” 那老妪喋喋笑了:“乖孙儿,到姥姥怀里来,我还是疼你的。” 巧姐儿浑身抽搐,突然呕出一滩黑血来,热烫褪散,浑身渐渐变冷,潘莺用手指触她鼻底,奄奄一息,遂一咬牙,从袖笼里抽出一把短刀,就要往手腕间割去,常燕熹眼明手快,一把挡住,低叱:“你要作甚?” “巧姐儿要喝血才能活。”她啜泣道:“否则就死在这里了!” 常燕熹暗忖还有这等古怪事,真是开了眼界,转念一想,蓦得抓住她的手腕细看,显出数条深浅不一的疤痕,顿时神情凝重,她怕不是疯了。 潘莺急着挣脱要救巧姐儿,他反倒攥握的更紧,稍默,咬紧后槽牙硬声问:“只要人血就可以是不是?!”见她泪眼婆娑地看他,怒道:“你这毒妇欠我的还不清了。” 捊起袖管露出手腕,夺过她手里短刀一划,吃痛,汩汩鲜血滴流出,再凑近巧姐儿嘴边,她好似已经习惯,纵是虚弱,仍本能地吸啜。 稍顷功夫,原本苍白脸庞竟透出血色,人也渐暖软过来,侧过头不吃了。 潘莺取出手帕,默默替他包扎伤口。 第118页 常燕熹则无暇顾忌这些,他紧盯前门,窗纸早已撕裂,时有不明状物呯呯撞击而来,那乾坤袋确是非常厉害,袋口陡然大张,便听窸窸窣窣如沙石倒入一般,再倏得阖拢,外面便静寂无声了。他再望向后门,五六只黑皮糙树的爪子把扇门捅破,爪上指甲若钢针,不停四散抓挠,燕十三胳膊被拉了一记,鲜血乱淌。他拿照妖镜去扫,嘴里嚷:“是黑熊精。” 潘衍手起剑落,砍下一只熊掌,却不期另只熊掌呼面而来,眼看就避闪不及,不晓从哪里飞来一柄剑,堪堪将其打落,钉在门框上。 潘衍回首,确是常燕熹近前拔剑,手腕还裹着潘莺的帕子。 他三人齐心协力,却不敌门外兽精愈发增多,虽渐落下风,仍在顽强支撑,就在此危急关头,忽闻一声铿锵有力的鸡啼,似初升旭日穿透层层晨霾,风雪停住,妖兽哄散,天空渐明,殿内恢复如常。 有人“嘎吱”推门而进,来跪拜四大天王,乾坤袋掉落于地,还被他踩了两脚,燕十三忙去拾起,心疼的不行。 又进来数几香客,有慈悲为怀者见他胳膊负伤,撕下棉布替其包裹。 常燕熹觉那鸡啼声来得蹊跷,头也不回地踏出殿外,竟站在寺庙山门外。 正值申时,阳光普照,人潮涌动,有来有返,回首青烟缭绕成团,看不尽的香火繁盛。 这里已有十数货郎沿道边或蹲或站,有卖线香火烛莲花塔的,各类经书宝卷佛册的,有算天仙神数算灵卦的,雕佛祖刻观音大小齐全的,有卖香覃蘑菇素馅包子粉饺的,山茶野果老笋石耳的,甚还有卖长生不老丹砂药的。 他瞧到个衣着普通的人挎着竹篮子,篮里卧着一只大公鸡,但见它: 头上红冠垂过耳,半白半黑眼中睛,平生不曾乱开口,一唱顿时天下白,妖魔鬼怪齐散去,普渡众生应也行。 上前拱手问:“这可是你家养的鸡?” 那人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是我进山门前偶遇个僧人,他非要送我这只鸡,并嘱咐定要申时时站在此处,捏鸡咽喉令其打鸣三声,否则将有祸事而生。我听得惶惶惑惑,哪里敢不依从。” 常燕熹听过,从袖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他,那人只觉今儿走了狗屎运。 “二老爷!”福安手抹大汗、气喘吁吁跑近:“我寺里寺外寻了遍,原来您在这里喛,大夫人在马车里等有许久......” 走吧!常燕熹摆手打断他,福安又大惊小怪起来:“二老爷的手怎么伤了?” 他没有答话,回首朝身后看了看,终是径自离去。 再说潘莺等也上了马车使向归程,一众身心俱疲。 她取出烫面薄饼和五香牛肉,分给潘衍和燕十三,自己也拿块慢慢喂巧姐儿。 潘巧倒起了精神,看着燕十三笑嘻嘻的,燕十三手臂痛,无力气瞪她,吃两片牛肉就没了胃口,阖起眼睛假寐。 “燕生忍着些,不远有惠民医局,让他们帮你疗伤包扎定无大碍。”潘莺宽慰他。 燕十三哼哼两声,说道:“我不过伤个手臂,今若不是常大人,你阿弟那条命休矣。” 潘莺听得大惊,她当时仅顾着巧姐儿,不曾注意旁的。 潘衍撇起嘴角,想他曾是威风凛凛的东厂督主,见神杀神,见佛杀佛,何曾需谁相助过,只能说这具身骨除那胯间大物颇满意外,其它简直一无是处。 但犹嘴硬:“燕生浮夸,至多被那熊掌拍毁这旷世美颜,要命岂有那么容易。常大人也多事,倒让我欠他个人情。” 潘莺摇头:“没这张脸倒不如没命呢,你想啊脸没了,还怎么科举,不能科举考功名,也就娶不着媳妇儿,还得我继续养你,我哪里还养得起你。”她就瞧不惯不懂感恩的人。 这妇人......令人齿冷。 潘衍默少顷道:“巧姐儿日后需要血......我也是可以的!不过被你种下蛊毒,就不晓这血还干净否!” 潘莺笑了笑没答腔,信你的话才有鬼! 却说常燕熹将蒋氏送至府门,转身打马穿过两条街来到钦天监周希府中,命门人通传,那门人忙作揖恭道:“我家爷不在府中。” 他略思忖,勒马调头过朝阳门大街,天色渐趋转暗,彤云密布,竟飘起了雪花,他也不甚在意,到了粉子胡同,数过两户人家即下马,上前敲那虚掩的门,不多时,一个护院拎着盏灯笼缩头缩肩的过来,看他锦衣华服尊贵的相,不敢怠慢,恭问要寻哪个姐儿。 常燕熹道:“不寻姐儿,寻周希一道吃酒。”原来这周希在此处长包了个叫凤姐的娼妇,三不五时来这里玩耍。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玖肆章 周希解幻术之迷 府尹析潘家大案 护院把马拴进院里,在前掌灯领路,穿过月洞门至处正房门前,就听从窗户缝里传出笑声,护院进去禀报,两句话功夫即打帘请他进去。 常燕熹入房,房里炭盆燃的旺,温暖如春,周希坐在热炕上,炕桌摆着油炒花生米和炸蚕豆,正执壶惬意吃酒,听得动静,也不起身迎接,只觑眼笑:“什么风把你吹来?” 常燕熹脱鞋上炕,与他面对面坐,自斟一盏酒一饮而尽,再满上,方问:“怎就你一个人?” 周希笑道:“凤姐去取月琴,她新学了首曲子,要唱给我听。” 第119页 鸨儿娘晓得来贵客,亲自领着丫头拿了几盘佐酒菜来见礼,恰赵凤姐抱着月琴进来,她松松挽着斜髻,插着几朵宫花,施了薄胭脂,穿件娇黄洒花小薄袄,白玉裙子。 这正是:明明招手迎万客,却妆人家好女儿。 赵凤姐过来见礼,笑道:“这位老爷虽瞧着眼生,却感觉很亲切。” 常燕熹明了这是娼妇自来熟的说词,倒还真没谁觉得他亲切的,只是淡笑不语。 周希拍她一记,也笑起来:“听着就不是真心话,还是赶紧唱你的曲儿去。” 凤姐命人在窗前搁张交椅,窗外雪势渐紧,恰似风飘柳絮,狂舞梨花,她抱着月琴,唱起了《玉堂春.庙会》。 周希忍不住问:“你来找我,就为吃酒听曲不成?” 常燕熹摇头:“这里的酒太甜,曲也唱得勉强,我何苦来找罪受,自然寻你有问。” 周希冷笑:“那还不快说,莫碍我的兴。” 常燕熹便把在大悲山下卧佛寺所遇叙给他听,这周希莫看只是钦天监监正五品官儿,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人间万象无他不知,若遇百思不得其解之事,问他保准能说出番理来。 周希略沉吟片刻,方道:“你们不过是中了幻术。尹文先生说过,有生为气,有形为物,阴阳变化,阴变阳为生,阳变阴为死,寻规达变,方称幻化。寺庙贺庆或街头表演者不过略知皮毛,至多算个杂耍,能将幻术练就高成者,必看透生死,领悟玄理,这天下也不过一二者罢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们自下马踏入山门那刻起,便进入幻术之地,穿堂过殿,香火尘烟,风吹石走,魔音穿耳,扇门破裂,精怪博杀难绝,皆是幻术中常用之法,即火遁、金遁、木遁、隐语及幻景术。而你听得鸡啼,是致幻的门闩,抽闩得出,方宣告破。” 常燕熹有些半信半疑,周希看透他的心思大笑:“你真当这上有天神,下有地鬼,花后有仙,蛇后有龙,山精水怪,万物有灵不成?错诶错诶,有鬼也是人心。” 常燕熹不语,命伺立旁的丫头拿药粉及棉纱来,自解了腕间锦帕,蹙眉拎起酒往伤处浇过,自涂药粉及裹纱。周希问伤怎来得。 他反问:“若个女孩儿需吸血续命,这又是何道理。” 周希不答只道:“不用问我,你问太医院院使去,他能讲出百种原由来。” 凤姐唱毕,走到周希身边炕沿和他缠腿坐,一面要盏酒吃,一面儿假意抱怨:“奴家使劲弹琴唱曲,你们却自顾说话,没听进一句可是?” 周希下手捏她三寸金莲,戏谑道:“怎会没听,我听你唱,想我自小孤零丧父母,堕落风尘受尽苦,背人流泪我逢人笑,青楼之上度岁月,可就这四句翻来复去唱了三遍?!”凤姐满脸惊讶:“奴家明明看你嘴动在说话,怎却听得这般仔细。” 周希凑她耳边嘀咕两句,那凤姐便娇娇痴痴地笑。 常燕熹再待不下去,起身穿鞋告辞,鸨儿娘躲在廊下门帘子外听着,连忙进来笑阻道:“外头风雪交加道路滑,常大人莫走,我这里新得了个姐儿,稀罕颜色,吹拉弹唱无不尽善,不妨由她伺候老爷风雪住再走?”常燕熹懒于她废话,劈开帘子自走了。 鸨儿娘只得跟随其后恋恋送往,看骑马身影消失雪雾里,方道:“这位爷不亲切!” 过完元宵节,钦天监择吉日于正月十九日官府开印,龚如清朝服行礼,因顺天府由其兼管,是而从宫中出,即乘轿到顺天府。 顺天府府尹王锡栋携下属在门前迎接,在引进后堂坐着吃茶,话过半巡后,副尹周彰来禀:“潘妇又来吵闹,要收回位于雨笼胡同的宅子。” 王锡栋道:“你回她,案子一日未水落石出,这宅子就一日难归还,不怪我们故意刁难,是吾朝的大律刑法之规范,若还不信,你把法册翻出明示给她,她识字懂理,不至如无知泼妇胡搅蛮缠。” 周彰领命而去。龚如清听个大概,问:“雨笼胡同的潘家,可是五年前一夜全员失踪的商贾潘家?” “可不是么!”王锡栋吃口茶道:“五年前的案子悬而未决。不是办案无力,实乃太过蹊跷,整幢宅子不曾打斗盗窃,无尸体血印,无慌乱跑动痕迹,似突遇大变故,来不及收拾即连夜离去。当时官兵搜过全城,掘地三尺寻人,问讯相关百人无线索,且潘家经商老实本份,乐施向善,也无仇敌夙愿,唯个不争气的子孙,不过吃喝玩乐、撒财如土之徒,并未有不法之行。一时无从查起,拖延至今没有眉目。” 他接着道:“哪想这潘家姐弟于年前突然现身京城,潘家那位长姐三番两次来衙府要解封宅院住将进去。” 龚如清蹙眉打断道:“正可趁时问清他家案由!” 王锡栋苦笑:“我也如是想,哪曾想,潘家长姐说那晚她和小妹在卧佛寺颂经,次弟在百花院行乐,待收到风声已是翌日,更有人在后追杀,不得不逃离京城躲在外处数年。” “既然如此害怕,为何现又有胆重回京城?” 因其次弟得了乡试解元,不得不回来赶三月春闱科考。 龚如清疑惑问:“你方还说他乃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怎又行端影正了?” “我也觉纳罕。”王锡栋道:“甚疑过他俩觊觎这处宅子而有伪冒之嫌。但细查后确认是潘家人无误。” 第120页 龚如清沉吟会儿,忽然问:“那潘妇和其弟名唤什么?现居何处?” 王锡栋答:“潘妇名唤潘莺,其弟潘衍,现居白家胡同讨生活。” 龚如清神情微变,原来是她!却也不再多问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玖伍章 王举人庙堂说科举 龚如清书房考茶艺 光阴似箭,流光易过,才见蜡梅绽肥,忽而西城杨柳已青青,不觉春闱科举近至。 南边考生陆续进京,因是会试年,京城客栈皆满,江南会馆便腾了些房出来,半月起租,花费四两银子,虽不便宜却也住的七七八八。这些举子除日常苦读外,常聚一起或吟诗作对制艺,或话考场官爷俗惯,潘衍无事常来会馆逗留,听听往昔参考举人聊天说地,增了不少见识。 且说这日,潘衍才踏进江南会馆,正撞着秦天佑和陆远站在廊下、同三五人说话,欲待避开却不及,他俩热情打招呼,并将他介绍给旁的考生。 站着说话不尽兴,秦天佑领他们走进对街的观音庙,因庙小只常住两三个和尚,也没甚香客,因而分外冷清,秦天佑元宵节前时捐了香火钱,又掏银给观音塑金身,因而门前扫地和尚见他一行过来,连忙丢了条帚,叫上另两个急迎过来合掌问讯,彼此见过礼,几人去跪蒲团拜观音,秦天佑起身叫过和尚,疑心问:“说好塑的金身呢?你出家之人可不能见财如血暗贪囊中。” 那和尚忙陪笑道:“岂敢岂敢,正与匠人洽联中。” 秦天佑遂又唬他:“若春闱还不见动静,定把你们抓去见官。” 和尚不敢顶嘴,陪着小心把他们引进房内坐,取来茶水和素果搁桌面上。 秦天佑朝个名唤王琏的道:“我是头回入春闱,三日后就要考试院进场,眼前一团抓瞎,还请王兄指点明津。” 原来这王琏已参加会试数次,屡不得中,却把考场那点事摸得熟透。他遂回话:“每年皆考三场,初九日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会试主考及同考相关官儿初七日早入试院,初八主考官戴梁冠,穿祭服,摆香案,行礼焚香跪拜,召唤各路神鬼,伏魔帝君、文曲魁星及举子祖先魂魄,还有那恩仇二鬼也不懈怠悉数赶来。兵吏举红蓝黑三色旗子再前引路,免得鬼走神道,神误鬼路,还有些迷路不前,便在外作恶附近百姓,是而格外警醒。” 秦天佑笑起来:“我散财施舍,做尽好人,不曾与谁结恶,那仇鬼与我无缘。”众人抿唇笑不语,只暗忖隔代仇不晓么?或许他做成善人,可他父亲能成为京城富贾巨商,还不知背后作践了多少人。 王琏接着说:“初八寅时将明未明时,提考篮排队进试院,最重之务是搜检挟带,除草卷及笔墨砚外,片纸只字不得入,若有发现,记名赶出,不许再试。” 陆远心有余悸:“此处最惧,乡试时那些把门官军委实粗野,实有辱斯文。” 王琏笑道:“这你毋庸担心,到底都是有功名的士子,比起乡试不敢造次,只凑近身搜检,揭巾查看,不必脱衣解袴,露其体肤。等搜检过,可观看门边张贴公布的标示,寻到自己的号房,需得迅速对号入舍,坐待题目,不允在舍处停留或四处游走,再后就是各展神通之时。” 这正是:闻说春闱多规矩,观音庙内话分明。助你鹏程九万里,日后莫忘相告人。 话说到此时,和尚端上饭来:黄粱饭,香椿油饼,一大碗盐炒的笋芽木耳香蕈黄花菜,一盘滴了辣油的小葱拌豆腐,一盘清炒面筋,一深碗茭儿菜萝卜丝汤。他陪笑问:“不晓够不够,我那还有现包的素馄饨。” 秦天佑道:“你自己看,六七个爷们就吃这几盘素怎够,还不把馄饨煮来端上。”那和尚喏喏的赶紧去了。 一姓曹的举子笑起来:“你怎对他如此凶狠?” 秦天佑撇嘴:“我惯会看人,总觉他不老实。” 几人嘴里说着,手上却不停顿,风卷残云吃净碗碟,热腾腾的素馄饨适实送来,又是吃个精光。 平日里吃惯鸡鸭鱼肉,偶尔吃顿素食,也是别有滋味。 待歇着吃茶时,秦天佑朝潘衍笑道:“前两日周大人还说起你呢。” 潘衍不言,王琏好奇问:“周大人说了啥?” “周大人说以潘生的学问,稳中三甲殿试。” 其他几人神情微变,有人嘀咕:“能得主考官儿这话,想必大差不远。” 王琏语气酸涩:“周大人倒是妄言,我春闱来回数载,还未见哪个考官儿敢如此保证的!” 陆远艳羡道:“潘生为乡试解元,满腹锦绣华章,会试三甲稳若囊中取物。” 潘衍蹙眉,把茶盏顿桌上,起身指有事撩袍先走了。 看他背影晃得消失不见,也不晓谁低语:“瞧他倒挺傲慢,眼高看不起人。” 陆远仍旧盛赞:“如潘生这般学富五车者,恃才傲物却也可谅。” 众人不便再多说,把茶饮尽即走出观音庙,各自散去不提。 此刻潘莺正穿园过院朝府门走,恰与去书房的龚如清迎面相遇,她连忙俯身见礼,龚如清也止步,背着手,语气温和:“若没记错,你阿弟三日后要入考试院了罢?” 潘莺抿唇称是,略思忖:“能否请龚大人赐教?” “你言明就是。”他看着一缕碎发散落在她鬓边,被春风轻轻拂动,一只黄莺儿在柳梢间脆鸣。 第121页 潘莺说:“我在帮阿弟整理考篮儿,很是犯难,不晓哪些该带,哪些不该带?大人是走过考场一遭的,想必心如明镜,可否提点我?” 龚如清笑了笑,才道:“要备的着实多,恐你难记,不妨随我去书房,我写给你更妥当些。” 她“嗯”了一声,乖觉地走在他身后,龚如清放慢脚步,似随意般问:“你小妹和常燕熹颇亲近,我记得你说过与他并不相熟。” 潘莺斟酌着回:“我在桂陇县开茶馆,常大人来吃过几回茶,待小妹不薄,送过些小玩意给她。” “原来如此。”龚如清颌首:“倒想不出他能做出这种事儿。” 潘莺也笑了:“他人不坏。” 龚如清没有答话,稍顷忽儿又问:“我那妹子若嫁与他,你觉如何?” 潘莺回话:“我与他不相熟,龚大人还是自思量为宜。” 龚如清道:“既不相熟,你怎知他人不坏?自相矛盾!” 潘莺笑道:“我好似说什么都是错呢!” 龚如清亦显露出笑容,她悄看他侧颜,飞眉凤眸,鼻挺唇薄,乌松油亮的发绾得齐整,他很高大,一身绛红官袍十分合体。 古有诗来形容他:人物风流还似晋,衣冠儒雅尚如唐。 潘莺暗忖前世里她只见过常元敬这副斯文皮相,如今和龚如清相比,果如潘衍所述那般,常元敬斯文的阴沉,而愈发显的他清风明月。 不过她向来看人不准,龚如清能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也未必能有多良善。 一路胡思乱想进了书房,果是高门大族的人家,书房都比寻常人家要宽阔,墙上挂着名人山水,黄花梨大橱整齐堆满各种书册,桌安搁着笔墨纸砚,临窗搁着卷草纹矮榻,一个丫头俯腰在理榻叠被,听得动静站直身来行礼,见到潘莺愣了愣,目光有些吃惊。 龚如清吩咐她:“泡壶碧螺春来。”又朝潘莺道:“你原是开茶馆的,应最懂茶最会品茶,尝尝我这碧螺春如何!” 潘莺连忙推辞:“大人的茶不必品鉴,定是极好的,我只是来拿单子就走。”说话间那丫头已出去了。 “不急,你随意坐吧。”他先进内室里更衣,等丫头端着茶盘复来,也恰走出,已换了身沉香色团花纹真裰。 坐回书案前,丫头执壶斟茶两盏,他滑盖吃了口,便充满兴味地看向潘莺。 潘莺无法,只得硬起头皮品茶,晓得此时不说些什么、还真要被龚如清看低,她略思忖问:“龚大人可知晓,撮的一样茶叶,为何茶馆里的茶,要比自己府上冲泡的滋味足?” 龚如清眉梢微挑:“可是水的缘故?” 潘莺点头淡笑:“大人智慧,泡茶之水需得活火煎,何谓活火,即炭尖燃焰苗,煮水时辰也有讲究,若炭上焰苗刚起,盛水器才热,便立即倾倒,这水太嫩压不住茶燥,若水沸得过老,则冲不出茶香来,反把好端端的茶给糟蹋。” 龚如清继续问:“你觉得怎样的水最适宜?” 潘莺回话:“煎水时有三沸,初沸水声如阶下夏夜虫鸣,二沸之声似载车吱呀满归,三沸之声如风过松涛,涧水奔流,再煎便老了。泡茶亦如做人,施中庸之道,是而二沸刚至三沸间,最适宜冲茶。” 龚如清探她的目光有些微变。 潘莺把茶盏搁香几上,起身再道:“还烦请龚大人把单子给我,时候不早,不能久坐。” 龚如清没再多话,拈起毛笔写与她,此处不再多表。 第玖陆章 潘莺备考篮感阿弟 巧姐抱公鸡降邪妖 再说潘衍出了观音庙,也不想回江南会馆,招手拦了轿直往家里去,一路想着准备考篮的事,到门口正是晌午时,听得房里传出笑声,疑惑的迈进槛,见潘莺竟然在。 “你今没去龚府么?”他端起壶倒盏花茶一饮而尽,那和尚每道菜实舍的放盐,咸的喉咙都齁了。 潘莺笑道:“龚府小姐陪老夫人去旁处赴宴,没事儿不用去,说起还有三日你要入考试院,严打满算不过两日,得帮你把考篮仔细备好。” 她拿过一个竹考篮递他面前:“你再看看还缺什么!” 潘衍看考篮里分三层,下层搁有笔墨纸砚、油布缝的卷袋,中层搁剪刀蜡烛钉锤油纸等,上层是各种耐饥经久的吃食,还有些零嘴儿,剥壳桂圆肉、糖莲子、柿饼及切好的参片。除了考篮,还有个箱笼,搁着被褥枕靠门帘,小盒里备着丹药,另备了鸡鸣炉,小锅铫子茶碗筷箸,一包碎米,一筒面条,一杯茶叶,还熏肠咸鲞及些酱醋盐佐料,只需热热便能吃了。 他着实吃惊:“这是你整理的?”井井有条不说,简直应有尽有。 潘莺笑道:“我请教过龚大人,他说备齐这些,试院科考九日顺利过。” 潘衍心底涌起一股子暖意,他其实从前虽有很多事、毋庸亲历亲为,但也明白替他办理诸事的下属或旁官儿,或因命不可违、或因利益交换,或因威逼利诱,纵是做了,也没什么真诚以待的心。 但潘莺却不同,虽下蛊毒他,却又未曾怠慢过他,只因他这副皮囊是她的阿弟,她们是亲人吧,但这份善意他还是感受到了。 嘴角动了动,淡道:“我若不高中,莫说你,连这考篮都对不住。” 潘莺听了笑道:“你一定行的。” 第122页 燕十三从房里出来找茶吃,脸红通通烧得厉害。 潘莺拿了参片给他含,他摇摇头,吃完两盏茶回房去,巧姐儿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 潘莺叹口气:“这燕生旧伤未愈,新创又添,他打算在我们这里住到何时呢?还有他那师兄怎样了?” 潘衍从考篮里拈颗桂圆肉吃:“等我科考完了再理他的事。” 潘莺忙把考篮拿开,嗔怪道:“可是我一颗颗剥出来的,巧姐儿都没允吃。”把指甲尖凑他面前:“瞧,都有些劈了。” 潘衍莫名觉得她十分娇媚,不由伸手去握,却被她躲开,遂问:“你可是欢喜常燕熹那样的糙汉?” 潘莺寻来两颗桂圆剥壳:“我不是说过么,我欢喜斯文人。” “斯文人?”潘衍略挑眉:“我这样的么?” 潘莺看着他噗嗤笑起来:“你还小呢。” “我可不小。”他眼眸沉了沉。 潘莺佯装思考道:“譬如龚大人那样的就很不错。” “你欢喜上他?”这也太快了吧! “我不过这么一说。”潘莺摇摇头:“就算欢喜又如何?他那样的家世,又是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怕是与他作妾都不配呢。” 潘衍道:“你急什么,待我日后功成名就之时,你想嫁谁,皆是我一句话的事。” 潘莺圆睁着眼,笑得腰都疼了,巧姐儿闻声从房里跑出来,眨巴着眼睛、接过阿姐手里的桂圆肉,又要跑。 “就在这里吃。”潘莺笑拦住她。 巧姐儿不肯:“给燕哥哥拿的。” 潘莺追问:“是你自己要拿,还是他让你拿的?” “燕哥哥要吃,补血!” 潘莺指尖戳她额头一记:“喛,这老实孩子!” 过三日后,丑时才至,潘莺已起身量米煮饭,灶台对面有一只小窗户,窗外还是一片炭黑,廊下拴了一只公鸡,见窗映灯,以为天亮,仰脖就是一长啼,引得邻房的鸡也呼应不绝。 不多时,潘衍下楼来,他洗漱过,鬓角犹滴水渍。 潘莺把灶里热着的饭菜端上桌,潘衍拨了碗米饭吃将起来。 很快用完饭后,听得大门有人叩钹,是预先叫好往贡院的轿子。他拎起箱笼抱着考篮往外走, 潘莺送到门外,恰见有些举子轻装前行,后有厮童提箱抱篮尾随,不由抿唇:“是该给你请个小厮跟着伺候。” 潘衍笑着摇头:“哪里需要,至贡院点好名进入头门,这小厮就再无用处,费那银子作甚。” 燕十三闻得动静也出来相送,听得这话,道:“我陪你去。” 潘衍想想欲拒绝,潘莺却笑说:“待燕生回来,我把那鸡杀了给你补身骨。” 待轿子直到消失的不见影,香烛纸马店的李婆正大开店门,隔条街儿问:“潘少爷考科举去么?” “是啊!”潘莺笑着回。 “考中了,你就算熬出头哩!”李婆颇为感叹,她有时替人做媒,瞧见条件好的儿郎也想替潘娘子撮合,但京城的人大多实际,光这拖弟带妹就足够唬退一众。愿意收她为妾的老爷也不过看中其姿色,新鲜劲过了谁知会怎样嫌弃。 潘莺颌首,转身往家门走,迈进槛欲阖门时,忽有个乌衣老婆子拄着拐杖、背着个蓝布褡裢走近来,但见她:满脸菊花褶,两鬓抹白霜,走路颤微微,行走慢怯怯,肩背驮小坡,低眉且垂眼,老年不如少年时,凡人都将经一遭。 她扬手抹额上汗道:“我要往前街女儿家,到这实在走不动,又饿又渴,好心的娘子可肯给口饭吃、赏口茶喝?” 潘莺道:“巧着我早上新做的饭菜还热乎着,你进来吧!” 那婆子千恩万谢地迳自入门,潘莺看她鞋底连带面皆是污浊秽泥,遂让她在廊前略站,自往二楼寻鞋去。 那婆子看向坐在踏垛上、抱着大公鸡玩耍的潘巧,忽然背也不驼,脚也起力,脸上皱纹亦舒展开,眼泛红光,两颗獠牙从嘴里龇出,语气儿凶狠:“姥姥令我接你回去,否则就要你的小命。” 巧姐儿呆呆看着她,不太高兴:“你长得好丑呀!我也没有姥姥。” “受死!”那婆子掷出拐杖,拐杖瞬间变成一条乌头毒蛇、口吐红芯朝她面门凶猛窜来,巧姐儿撇撇嘴,抱起手里的公鸡用力扔向她。 潘莺拿着一双布鞋下楼来,不见老婆子的影儿,有些奇怪:“小妹,她人呢?” “走啦。”巧姐儿两手鼓鼓,眯眼在看枝梢上嘁嘁喳喳叫不停的麻雀。 潘莺“哦”了一声,也不甚在意,又觉哪里不对劲儿,四顾扫了一圈,恍然问:“我买的那只大公鸡呢?” “跑啦。”巧姐儿指着敞开的大门。 “怎能让它跑,可贵买来的!”她奔出门追鸡去了。 巧姐儿拍拍手,一团青沙洒落与地,又被一缕春风混着尘灰、吹得弥散不见。 第玖柒章 原主现身劝避祸 文君费心诱探春 潘莺跑了只鸡遍寻不着,想着答应燕生的,便牵着巧姐儿穿街去赶早市。 “潘娘子,我这刚宰好的鸭子,脯肉还鼓鼓的,再送你把酸笋,一道炖汤喝,味道绝好的。”十八鲜店的伙计热情吆喝。 潘莺笑着摆手,脚步不停留地走,说起她家门前就有市集,杀猪卖鱼各种鸡鸭鹅和果蔬一应齐全,何必要舍近求远。 第123页 原来她所居此处就是个人多嘈杂的热闹地儿,物价也是水涨船高不便宜,但过两条街靠近板桥那边,因地僻人稀,相应物价就降下不少。她原还不知,是李婆晓得她手头拮据后,偷偷告诉的,一般不说,街坊邻居买卖也是买卖,传扬出去没法做人。 她处暂且不表,且说潘衍和燕十三乘轿一路畅行,直至快近贡院才举步维艰,有小贩一手拎盏油灯,一手握卷装线曲折的纸册,在轿间细缝处穿梭,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考题买不买,十两银子,保准金榜题名。” 燕十三唬了一跳:“真的假的?”十两银子,够农户一年可活,咂舌! 潘衍闭目养神,稍顷懒洋洋道:“自然是假的,谁信谁是蠢材。” 燕十三撩帘伸出脑袋,竟见真有举子掏银买了,不晓能不能中,他想。 总算挪移至贡院门前,两人下轿排队等着点名,这一等足足等到日落衔山,红笼高挂起,才点到潘衍的名进头门,燕十三不得入内,从袖笼里掏出个桃木小符,递给他:“我方才搜寻四周,旁的举子都有祖宗前来庇佑,就你石头缝里蹦出的,还有个怨鬼在旁虎视眈眈,这个定要挂在脖颈上,他就不敢近你身前。” 潘衍接过谢了,燕十三又说几句吉祥话,方才离去。 他背起箱笼,提着考篮往里走至搜检处,灯火亮如明昼,两员监门官坐在棚里吃茶,一个是忠显校尉神策卫镇抚李刚,一个是忠显校尉金吾右卫镇抚郭源。 不由暗自感叹,当年给他提鞋还被他踹几脚的两小吏,如今都成了秩品六品的官儿,而他现却落在他们手里。 这正是:三十河东三十河西,莫欺当时少年位卑贱。 “喛你!杵着做甚?”两三守门军齐喊来:“解怀脱鞋,不得久搁!”那李刚郭源二人正坐着无聊,听得呼喝,索性起身过来并肩查看。 他解开衣襟,露出胸怀及里袴,李刚笑道:“书生年纪不大,本钱倒不小。”郭源亦“吭哧”低笑。 潘衍冷沉地挺挺腰骨,这两人的眼光总算有些长进。 整理毕衣裳,携箱笼考篮进二门,恰遇见秦天佑,两人简单寒暄两句,各问了彼此舍号,相邻不远,幸得不近底号如厕处,也不敢多言,各在各舍就座。 潘衍把鸡鸣炉连同小锅,搁号舍对面挨墙放,每五舍分一员号军,可帮忙做些打水点火的杂活。他把考篮打开,挂好号顶门帘,铺好被褥枕头,在右墙龛里搁好灯烛,桌上摆全笔墨纸砚,再抓一把桂圆肉吃,想想,取出燕十三给的桃木小符,穿根绳子挂在胸前,悠哉坐等题卷。 他在号房里呆过三日,一直吃冷食点心,这日嘱咐号军升火烧水,他要煮面吃。 半晌不闻动静,遂起身撩帘见鸡鸣炉内仍一片凉冷,再瞄左邻右舍皆炉火旺燃,熬粥煮面热气氤氲。他沉脸问号军:“可是缺你银钱不成?” 那号军委屈道:“也是怪哉!旁人风炉一点就着,唯你这个确是难燃!” 潘衍冷哼一声,自接过炭石火折子,把火升了,下一把面条,打只荷包蛋,煮熟捞起,又蒸了熏肠和板鸭,味儿极香勾人馋虫,热饭热汤吃个饱。 接着继续做卷答题,二月乍暖还寒,已近天黑,掌起灯,可见呼吸轻薄成一缕烟,他把被褥披起,听得咳嗽吐痰声、翻盆盖碗声、打翻砚台低咒声,还有谁在低泣,号军拎着红笼寻音察看,含糊几句,终是安静下来。 他有些困意,把卷子放油布袋里,正打算歇息,忽觉门帘一动,他问:“是谁?”一个少年不敢入,只探头进来,嗓音怯怯:“你戴桃符我不敢进。只问那盘里熏肠可是阿姐灌的?馋得很,能否给我一块来尝。” 潘衍定睛打量,竟与他长得一般模样,心下了然,把一盘递到帘前,看他接过狠吞虎咽吃了。 潘衍开门见山:“号军点不燃炉,可是你所为?”见他不否认,厉声问:“你跟来这里作甚?要搅混我科举不成?” 那少年道:“我原是怨恨你鸠占鹊巢,但此时倒觉大幸,奉你一句,快快弃考,否则就算高中状元,也无福消受。” “此话何意?”他还待再问,却见帘子倏得荡下,欲要追去,猛得惊醒,竟是趴在桌面做了场梦,手边盘里空空。 凝神沉思半晌,仅凭荒唐一梦便弃考,是断不可能,既来之则安之,遂不再多做旁想。 这正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到十六日三场终毕,潘衍背起箱笼,抱着考篮儿从号房出,人实在多都慢慢前行,恰遇到秦天佑和陆远。 秦天佑笑嘻嘻问他考得如何,他淡道马马虎虎,瞧他精气神足,问道:“你定是考得不错?” 秦天佑大言不惭:“岂止不错,皇榜高中舍我其谁。”此话一出,顿时引得众生侧目。 潘衍眉眼微敛:“遇事停三分,说话留两分,秦兄忌话太满。” 秦天佑后手笑道:“我就这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做不得假,来不得虚。” 便有熟识的举子过来道贺恭喜,潘衍默然避之一边,出了贡院,恰见潘莺牵着巧姐儿,身后随着燕十三,正东张西望四处找寻。 巧姐儿先看见他,兴奋地招手:“哥哥,哥哥。” 潘衍把考篮递给燕十三,潘莺则盯着他问:“考得好么?” 第124页 “好得不得了。”他捏捏巧姐儿嫣粉的面颊。 等放榜之际,光阴仍度,且说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在小艳疏香枝头。 这日潘莺等几绣娘和龚文君在老夫人房里描花样,有丫鬟来送一纸柬帖,说是户部尚书府罗老夫人相邀出城探春。 老夫人不想动:“每年探春都耗在来回路上,拥拥堵堵举步维艰,春景看的马虎,自家院里也有草地花柳池塘、紫雁黄莺蝶蜂,何必拼老命凑那个热闹。” 龚文君笑道:“哪里是单为看那些,主为吸那阳春气,闻那香春味,听那语笑喧阗,图个相聚,聊个和乐。”极力撺掇要去。 老夫人推脱:“你别缠我,你哥哥答应一起去,我就允去。” 龚文君嘟起嘴:“他哪里肯答应,那样的大忙人。” 老夫人倒自在起来:“你不问咋晓得,说不准太阳就打西边出来!” 龚文君抓住话柄:“既然晓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还要我去问,祖母也学会耍心眼了。” “没大没小的。”老夫人戳她额头一记,忍不住笑起来。 绣娘们也抿起嘴儿笑。 “进院门就听得你们笑声。”龚如清掀起帘自走进来:“什么事这么可乐?” “怎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老夫人假意呵斥,龚如清摆手:“是我让毋庸通传的。”顺势在榻沿右首一张椅上坐下来,丫鬟急忙斟茶来,老夫人道:“把炖的燕窝粥盛一碗给清儿吃,他上早朝忒辛苦,吃这个补身骨。” 潘莺听到老夫人唤他“清儿”,觉得实在有趣,弯起嘴角悄溜他一眼,哪想竟与他的目光碰个正着,手一颤忙垂颈,把朵芙蓉花瓣剪歪了,得重新来过。 龚如清不落痕迹的收回视线,接过丫鬟递来的燕窝,慢条斯理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龚文君道:“罗老夫人来邀祖母出城探春,祖母说无可看的,不肯去。” 龚如清赞同:“是无什么可看,一早就得乘轿马出城,光出城就得等半日,好容易至了园圃,百里无闲地,前后左右皆人潮,没待多久又得早走躲避回城大军,纵是满怀有赏初春野趣的情致,到此余的唯有精疲力竭,不如就在自家园子里看看就好。” 文君一脸丧气,朝老夫人道:“我讲什么,就晓得哥哥不答应,问也白问呢。” 老夫人也是小孩心性,人家要去她反觉无趣,这边龚如清真反对,她倒又松动起来:“一年不过就这一次,春光易老也有二三月时,受点累倒也值得。” 文君连忙道:“祖母可答应了!” 老夫人笑回:“还是老话,你哥哥去,我便也跟着逛去。” 文君走近龚如清身边,给他捶肩膀,极力怂恿:“去罢!绣娘她们也很想去。” “真的?”他眉梢微挑:“可是在哄我?” “哪里有哄你?”文君转头看向潘莺,这个最机灵,遂嚷着声问:“潘娘子,你想不想去?”一面儿丢眼色。 潘莺自然不想去,有这样的闲空,不如在家里带小妹做绣品挣银子。 却又不好驳她兴趣儿,只得违心道:“这样的晴天暖日,谁不愿出去郊外走走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又是一年最后一天的时候,在此祝读者亲们新年快乐,身体健康,行大运、发大财! 第玖捌章 探春不成祸事起 快活林里听大案 龚如清嘴角的笑意加深:“好!随了你的意!” 这话说的一语双关,似对潘莺说,又似回答自己的小妹。 文君高兴得很,龚如清继续吃燕窝粥,又说了会旁的话儿,老夫人信佛,到时辰要照例做功课,皆告辞从房里退出来,文君走前首,潘莺跟在绣娘最后。 她忽听身后有窸窣脚步声,回首看,竟是龚如清背手走近,连忙往侧边让道,却听他轻轻道:“我晓得你是为文君才那样说!” 潘莺抿起唇:“老夫人说的好,春光易老不过二三月,一年也就一次,闺阁小姐难得能正大光明出门玩耍,驳了于心不忍。” “就这么心善!”龚如清笑了笑,语意温和:“你放心吧,不白出去玩,算工钱的。” 潘莺脸颊倏得红透:“哪里是为工钱,是我那小妹无人领。” “那你就把她也带上,老太太最喜欢孩子,谁要问起,你就说我允了的。”他讲完再不逗留,径自往前走了。 潘莺晚间回至家里,围桌吃饭时,把这事叙一遍,巧姐儿听得可以和阿姐一起城外探春,油着嘴直嚷:“要去,要去!” 潘衍蹙起眉宇,沉起嗓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龚大人是在觊觎你的美色。” 潘莺瞪了瞪他,真是服了,只要有谁对她好些,这人就疑神疑鬼的。 潘衍冷哼一声:“你别不信,我是男人,自然最懂男人心。”又看向燕十三:“你说是不是?” 燕十三点头:“我也觉得是,龚大人想娶你为妻!” 潘莺不由噗嗤笑出声来,玩笑道:“那敢情好,我做了尚书夫人,你们也能跟着吃香喝辣岂不美哉!” 潘衍提醒她:“黄粱美梦可以做,但不是当下!那龚如清三九年纪,为何迟迟不曾娶妻纳妾?” “为何?”潘莺被他正经模样问的一怔。 第125页 潘衍道:“或许他身有隐疾不能人道,或有龙阳断袖之癖不好女色。” “你就不把他往好里想,那样的世宦子弟,门风不坠,家声丰誉,看他身型清梧,言谈有节,是再正常不过。” 他接着说:“就如你所说,那他岂不更为可怖,寻常高门贵女已不入眼,他难道想尚公主。”又添一句:“反正没你的份,他不过见你美貌起的逗弄之心。” “我可没肖想过,都是你在说。”潘莺被打击坏了,起身迳去刷锅起碗,此事不再提。 转眼已至探春这日,潘莺起个大早,巧姐儿也无须她叫醒,自个爬起来,笨拙地穿衣,乖乖由阿姐帮着洗漱梳头,想到能出城玩,满脸都是笑。 燕十三打着呵欠出来倒茶吃,巧姐儿拉他衣角:“燕哥哥,一起去。” 妖孽就知道玩儿!他瞪了瞪眼,自顾回房睡觉。 潘莺换了身衣裳,想起潘衍评论龚如清的那些话,也不穿红戴绿惹人目,只择件樱白衫,穿条青裙子算数。 她这厢正要带巧姐儿出门,却听得一阵马蹄萧萧,足靴踏踏,砸门声震天:“可有人在?”不待人去,已有十数校尉凶神恶煞破门冲闯进来,其中一人朝潘莺喝问:“举子潘衍现在何处?” 潘莺放下巧姐儿,让她去找哥哥,自上前福身见礼:“潘衍是奴家阿弟,不晓各位官爷寻他何事?” 那人厉道:“潘衍牵扯此次春闱舞弊大案,皇帝震怒,誓要彻查,若有违者;必严罚不贷。” 她顿时五雷轰顶,惊得后退两步,佯自镇定地辩解:“怎可能呢!他原就是乡试解元,岂会做出自毁前程之举,这其中必有冤屈啊,官爷!” 那人不耐烦的很:“你与我等说没用!”看到闻讯而来的燕十三,即命上前抓捕。 “我是潘衍。”一道嗓音淡淡响起,潘莺急回头,见他穿着件竹根青直裰,抱着小妹出来,神情平静与旁时无异。他把巧姐儿递给长姐,看她面色苍白,终叹道:“怪未早听你之言,终起祸端,能做你阿弟是福气,愿来生再续吧!” “这是什么话!”潘莺恼了:“你无错又怕什么,官府定能查明真相,还你清白。” 潘衍扯起嘴角笑了笑,满含讽意。妇人就算历尽事故,仍然天真,这世间不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他太解其中味。 在校尉入门那刻,他便理顺了前原后因,不过是朝堂党派相轧,他和秦天佑那个猪友成为别人手中筏子,莫再提仕途前程,入了诏狱,这条命也休矣。 “你别不信。”潘莺咬紧牙根,硬声道:“你好生给我撑着,拼了命也要把你救出来。” 这世间还有人愿为他拼命么?!潘衍心底一暖,抬手朝她挥了挥,径自被校尉簇拥着往门外走。 先前那说话的校尉落在最后,欲迈出槛时,忽听得说:“这位官爷请暂且止步。” 他顿住回首,见那妇人送上个锦布袋子,接过掂掂份量,估摸有二十两银,倒是出手大方,再看她白衣青裙自带媚俏,掩不住通身的风流气儿,却并不淫邪,遂缓和嗓音低道:“诏狱进去是人,出来是鬼,时不我待,小娘子还是早点想法子去吧!” 一阵马蹄扬起尘嚣纷踏而走,不久便没了声息,潘莺双腿发软,手撑住墙站好会儿,才深吸口气,朝巧姐儿说:“对不住啊,今不能带你探春了。” “阿姐。”巧姐儿泪汪汪搂紧她的脖颈:“我不要探春,我要哥哥。” “阿姐这就去想法子。”她把巧姐儿放到燕十三面前:“你陪她会儿,待我回来。”也不及多说些什么,辄身就出了门,街坊邻居皆离远远地悄看,张贵满身鱼腥气走过来,有些担心问:“潘少爷怎和东厂的人在一起?他可是犯事了?” 她摇摇头,也无心思多话,招了一抬轿子,指名儿往江南会馆去。 巧姐儿坐在台阶下呜呜地哭,王伯给她橘子糖也摇头不吃,燕十三挨她身边坐了半晌,窥她哭得脸红通通,上气不接下气的。 也不知怎地,忽然把她抱起往自己腿上一坐,说了句让他日后想起就咬牙的话:“哭什么,不是还有我么!” 这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且说京城外有个快活林。 不过却被红墙高围,内里只供高官贵人春赏,路过百姓唯能见花柳争出粉墙,莺燕斜掠枝头,唯能闻红妆嬉笑,白面行歌,是个难窥其景的神仙处。 龚老夫人和罗老夫人围坐桌前晒日阳儿聊话,龚文君则和罗家四小姐罗晴嫣,六小姐罗玫,八小姐罗钰一道去打秋千,丫鬟婆子在两边簇簇护着。 罗钰年纪尚小,只道害怕摆手不敢,龚文君一撇嘴:“你看我的。”她把两只袖笼用手帕扎紧,撩裙摆抬足踩上踏板,两只手紧攥住左右细绳,命丫鬟来推。 两个丫鬟先还轻轻推送,她一面命她们用力,一面自己抻腰直背挺挺站着,脚下定紧踏板暗中使劲,这秋千便愈荡愈高,如飞向云端,忽而又翩跹回落,再加裳裙被风吹得轻飘飘扬起,倒像天外飞仙一般动人。 “你这妹子倒挺会打秋千。”户部尚书罗聪凭栏眺望,赞道。他今个也沐休,被龚如清邀来春赏,择了假山当中的一座亭子,一面吃酒观景,一面聊些闲话。 “没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龚如清不以为然,滑盖吃茶,觑眼看见绣娘们站在秋千边齐仰颈,不见潘莺的身影,或许带她小妹往旁处耍了。 第126页 “活泼泼有甚不好。”罗聪笑着看他:“你也老大不小,尚未婚配。仔细看看我家那两位小姐,若是觉得中意,可遣官媒来提亲。” 龚如清淡扫过,笑而不语,罗聪晓他没看上,不甘问:“外传你有尚公主的心思,可是真的?” “言过其实。”他蹙眉:“皇帝尚还年幼,藩王虎视眈眈,同僚党权倾轧,各怀鬼胎,我每日里为应付朝政而心无旁骛,哪有神思再去想娶亲婚配之事。” 正说着,忽见近身长随气喘吁吁沿山路奔来,递上一封信笺:“吏部左侍郎林奉元遣人急送。” 龚如清拆开翻了翻,把信笺给了罗聪,罗聪接过看后大惊:“今日早朝时,常元敬联同一众言官,纷纷弹劾周铎春闱受贿卖题,皇帝震怒,当即查封考院,命东厂校尉羁押周铎及两位考生入诏狱待察。” 龚如清喜怒不形于色,执壶斟茶,平静道:“周铎为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处处听命皇上,他表现甚显,常元敬早有剔除之心,此次抓住时机,定是充备而来,必难以翻案,我等旁观即可,务要参与其中就是。”又问:“那两位考生是何背景?” 罗聪翻至最底才道:“一位是京城粮商秦万豪之子秦天佑。” “果不其然。”龚如清颌首:“另位呢?” “南京乡试解元,潘衍!” 龚如清手中茶盏一顿:“潘衍?!” 罗聪道:“正是,可惜可惜,空有满腹才华,此次恐是纳命无。” 龚如清侧首问一旁管事:“潘姓绣娘现可在园中?” 管事回禀:“一早托人告假,因家中有应急事儿无法同随来。” 原来如此。他放下茶盏,站起身便走,罗聪忙问:“你要去哪里?” “回吏部!”说话间,人已远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玖玖章 潘莺为弟奔忙 燕生碗面首顾 潘莺乘轿先去秦天佑的家宅,无奈外门紧锁,怎么拍门也不开,又跑去月牙胡同找当时一起的陆远,道已经收拾包袱离开,无奈只得转往江南会馆,进厅里东张西望四处找人,有举子坐在桌前吃茶聊闲,看见个少妇闯进来,颇为好奇。 “这位娘子哪里来的?” 恰陆远从楼上而来,见她大惊,连忙奔来走近,压低声问:“潘娘子怎找到这里来?” 潘莺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胳臂:“那位秦天佑秦爷呢?” “此处说话不便,出去再说!”他甩袖走在前面,她随在后,听得有举子笑谑:“原来是秦爷欠下的风流债,得去诏狱里讨喽!” 她心一沉,走出馆门拐进一条狭窄胡同,顿住步劈脸就问:“秦天佑也被抓进诏狱?你明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 陆远道:“我也是一脑门子的懵,昨晚我们还在百花楼吃酒,晨时五六校尉拍门闯进,秦爷连衣都未穿齐整,就被羁押而走,唬得我再不敢待,迳往会馆来躲避。” 他想起还犹感惊魂:“后听他们议论才晓得,主考官周铎大人也被下了诏狱,说是被言官谏诤其受贿卖题给秦爷和......”他看看潘莺脸色:“和你阿弟。” 潘莺怒极反笑:“你知晓我们姐弟三人的穷,哪有多余银子买题,也不稀罕,阿弟原就是乡试解元,更无须多此一举。” “是极了!”陆远忙道:“我也是如此想,只因此次试卷中有道题目晦涩难懂,考生十之有九未答或答不准,唯有他二人制艺极为完美。”他顿了顿:“他俩至京城后曾数次拜访周大人,那秦爷你晓得,手脚大方,花钱若流水,出入他府上均送贵礼,科考结束后,秦爷又咬定必能金榜题名,喜不自胜,哪想说着无意,听着有心,遂遭来小人妒恨,以一传十,添油加醋,竟惹来这场无妄之灾。” 潘莺咬着嘴唇:“你此言差矣,我阿弟只到过周府一次,后再不曾踏门,哪来的多次。” 陆远颌首:“这便是以讹传讹,众口铄金。” 潘莺又问:“我记得此次另位主考是常元敬大人,阿弟和秦天佑也过府拜访过他,怎他倒相安无事?” 陆远凑近她耳边,轻轻说:“了不得!我也是听闻不晓真假,就是他在朝堂上奏了周大人一本,再加言官群起谏诤,惹得皇上震怒,定要彻查此案。” 潘莺听得眼前一黑,扶住墙也不吭声,站了会儿要走,陆远同情她,开口道:“秦老爷正四处打点,一为其狱中少受些苦,二为能进去见面,你若愿意,我可领你去见他,他有的是银子,不在乎多帮你一个。” 潘莺摇摇头:“此时更是要避嫌,不能与他们有一丝儿牵扯,我自去想法子。” 看着她的身影渐模糊成春日里一道伤痕,陆远叹息一声,又庆幸自己免于灾祸! 想看春光何必远行郊外,这两边儿杏花如绣,细柳笼烟,黄莺紫燕斜掠晴空,官车轿马嘎吱嘎吱来往,店铺子门开大张,行人享受着暖阳香风的拂照,皆行得都不快。 潘莺却脚足发软,脑中空空,沿街边走边停,被个挑担卖药酒的货郎不慎撞了一记,痛得刹时清醒过来,抬眼再看,不知觉间已站在北镇抚司门前。 北镇抚司门前三五校尉在聊话,其中个突然抬起下巴说:“那妇人站有半个时辰余。” 其他几个随望去,果然离镇门石狮子不远,亭亭立个小娘子,年纪二十上下,生得标致等样,但见: 第127页 眉似柳叶含嗔,眼若潭水流怨,颊如桃花经雨打,唇仿鲜果遭霜覆,妖娆体态丢风流,一身简素总是愁。 有个恍然道:“我倒认出来,不就是辰时缉拿那潘姓考生的长姐么?” 穿锦衣的千卫马稹朝侍卫吩咐:“你叫她过来。” 潘莺站在北镇抚司临街前正无措可施,忽有个侍卫过来:“马大人寻你问话。” 她连忙随跟其后,至马稹面前俯身见礼。众人打量她一会,马稹才问:“你从哪里来,姓甚名谁,可知这是甚麽地方?还敢在此逗留不去?” 潘莺回话:“民妇原在苏州桂陇县,姓潘单名莺字,陪阿弟潘衍进京赶考,哪想阿弟今朝辰时被捕入北镇抚司问罪,想着不知怎样才能再见他一面,因而含悲在此不敢离开,只求好心的官爷给民妇指条明路。” “江南出美人儿,此言果然不虚。”马稹看着她笑:“想见你阿弟还不容易。” 潘莺心底一沉:“还请大人明示。” 马稹忽伸手去挟抬她的下巴尖儿:“陪我春风一夜,定让你进诏狱,去见你的阿弟!” 一众嗤嗤哄笑起来。 潘莺侧头躲过,怒意使然,倒把先前郁卒丢抛,整个人瞬时鲜灵活透。 “你可答应?”马稹看得转不开眼,一径逼问。 “这不是潘娘子么?”忽听得有熟悉的声音传来,皆望去,不是旁人,竟是五军都督府的将军曹励,他今恰在北镇抚司有公务傍身。 潘莺大松口气,急忙上前见礼,曹励看她窘怒难当的模样,再瞟过那乌合之众,顿时心如明镜,半认真半玩笑:“他们可是在欺负你,讲与我听,定替你作主!” 潘莺暗忖潘衍在他们手上,哪里能随意说的,只勉力笑说:“不曾有欺负,是民妇太多意!” “同她逗着玩哩。”马稹讪讪道,打个响指,被簇拥着辄身往门内去了。 “你在这里作甚?”曹励好奇地问。 潘莺把潘衍辰时被校尉羁押,她去江南会馆所听闻,及方才遭马稹轻薄叙了一遍,才道:“我想见阿弟一面,可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不知该求谁去,曹大人不晓可有法子助我?” 曹励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北镇抚司现由东厂执管,由皇帝亲领,专责监察京师众官吏不轨、亡命、盗奸等机密大事,我虽是秩品三品的将军,却也忌他们三分,实奈何不得。”略一沉吟笑道:“我怎忘记,你可去寻常二爷相助,他若愿意相帮,不过是一举手一抬足之劳矣。” 潘莺其实最不想去找他,可听过他这番说辞,心知是真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遇。 这正是: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皆是天注定。 飞云黯淡夕阳,厨房袅袅一缕青烟。 燕十三端了两碗热腾腾面进堂屋,一碗给巧姐儿,一碗自己吃。 看巧姐儿拿筷子不熟练,他蹙眉端过来从底抄拌匀:“我这面不得了,名曰五香面,问张贵讨来虾子连壳熬的汤,还加了酱醋芝麻屑,可鲜。” 雪白的面染成橙红色,再递到巧姐儿面前,巧姐儿往嘴里扒。 “好吃不?”他挑眉问。 “好吃。”巧姐儿很给面子。 燕十三把剥好的虾仁丢她面里:“我最擅的手艺是八珍面,你想不想吃?” “想!”巧姐儿点点头。 燕十三哼一声:“妖孽,想也无用!” 巧姐儿忽把筷子丢在桌上,蹭下椅往堂屋外跑:“阿姐,阿姐。” 潘莺才进门,便见小妹奔过来,朝她身后看,泪花在眼里打转:“哥哥在哪里?” “哥哥过些日子就回来,没事的。”她蹲下身拿帕子替她擦眼泪,勉力笑问:“肚子饿不饿?” 巧姐儿点点头:“饿!燕哥哥煮了面。” “好吃么?”潘莺摸摸她的头:“燕哥哥也开始欢喜你了!” 巧姐儿摇摇头:“不好吃!” 潘莺拿出三个生红薯,从路边乡人那里买的,拉她往厨房走:“烤红薯给你吃。” “甜。”巧姐儿咂着嘴唇蹦蹦跳跳。 燕十三沉着脸走回桌前,竟敢说他煮面不好吃,妖孽都是骗子,他欢喜个鬼。 这厢不再多表,翌日不待潘莺去找常燕熹,有个校尉已自行来,给她一块竹签牌,板着脸,语气不和善:“可带衣物吃食于申时前往诏狱探视。” 潘莺大喜,连忙准备两套衣裳用锦布包了,再去门前街上买来一只肥母鸡,叫咯咯地宰杀了,不去黄油,香浓浓炖了一砂锅,又升火量米做饭炒菜,精心备下一食盒子,还是未时,她已站在北镇抚司门前等候。看见探秦天佑的管事挑着担也过来,只淡淡颌首算做招呼,并不多言语。 不多会申时至,两个校尉过来领路,走进一条偏僻巷道,暖阳难照,两边墙面皆是大片的青绿霉斑,一个年老的狱吏见有人至,晃着腰间密麻一圈铜匙摸索开锁。 “你们随他进去,至多待二刻时辰。”两校尉捂住鼻呼喝,秦家管事掏出鼓鼓银子打点他俩,陪笑道:“官爷多宽限些时辰罢!” “三刻,不能再多。”校尉语毕离去,秦家管事又掏银子笼络那狱吏。 潘莺冷眼旁观,暗忖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窗外春光明媚暖阳当午,牢内还需狱吏拎着松油灯照路,先去寻秦天佑,每个仄逼房内有张石床,铺着半干稻草延至地上,光线幽黯,望去皆黑漆漆湿绵绵一团,若不是牢门挂有姓名,真还难辨出谁是谁。 第128页 先寻着秦天佑,趴在稻草堆纹丝不动,披头散发,那身上更是衣裳褴褛、血迹斑斑,令人惨不忍睹。 “少爷!”秦家管事抖着嗓音喊:“我家爷何时遭过这等罪啊!” 第壹佰章 遍体鳞伤潘衍活受罪 走投无路莺娘赴常府 潘莺心坠谷底,这秦天佑家富,恣食肥甘,养得膀大腰圆,都被糟践成这副模样,潘衍那般清瘦又将是何等的狼狈。 她惴惴不安随在狱吏身后,经过讯房,里面正在用刑,鞭尖凄锐凌厉,先还有呦呦如小儿啼哭,瞬间就无回声,一校尉问:“可壁挺了?”另个稍顷答:“果是捱不住打,已气绝。” 潘莺才晓壁挺乃牢中死字暗意。问的那人道:“无谓,总是要死的,喊他府上来收尸。” 她唬得神飞魄散,恍然想起前世一桩旧事来,常燕熹也遭投入诏狱过,颇受了番活罪,那般坚硬结实的双腿,听闻都被拶敲断骨,她那里有孕在身,又自愧害他,不曾前往探监,如今置身其中,才深感其的可怖,暗无天日,腥风血雨,竟如行于地狱黄泉之间。 狱吏顿住脚步,哗啦开锁,吱嘎推门,她提灯进,终是看见了潘衍。 他倚墙坐在石床上,衣裳碎成条条难掩躯体,露处与不露处皆皮肉绽开,鞭痕棍迹遍布,正用块撕布捂住鲜血流淌的新伤,听得动静抬起眼,笑了笑:“你怎来了?” 他觉得已提高嗓音,显然她没有听见,她掏出一两银子给狱吏,央求要一盆热水和一块棉巾,那狱吏答应着去了。 潘莺把包袱和食盒搁在床沿边,再走近他身侧仔细察看伤口。 潘衍有些虚弱:“你银钱给太多,二百钱他也愿意端水送巾。” “这时谁还在意这些。”潘莺眼眶泛红,紧咬牙根骂:“都是什么人呢,案子还未定,是非曲直不知,怎就能下手忒狠毒!” 潘衍语气很淡:“我若存命出去,终有一日,非将这些怠慢我的人百倍还他!” 她用帕子蒙住他的嘴,咬牙低道:“你还敢说,被听去就真的要你的命。” 片刻后水和棉巾送来,潘莺起身去接,拿出带来的金创药,一面替他清洗擦拭上药,一面把外面所闻叙给他听。 潘衍愈听愈心凉,这场谋策委实天衣无缝,怕是难活着出去了,却也不表,由着她伺候换衣,忽然道:“有些饿了。” 潘莺忙揭开食盒,把饭菜端出,又盛了一瓯还滚烫的鸡汤在边凉着,看他抓筷艰难,索性接过一口一口亲自来喂。 他看着瓯里两只肥鸡腿:“怎不给巧姐儿留一只?她最爱吃的。” “她定要都给你,人虽小,心里多少也明白些。”潘莺鼻子一酸,没再多说什么,只拈起鸡腿送他嘴边。 潘衍慢慢吃着,身体的伤痛似乎也不那么刻骨了,甚觉就算死在这里,有她们的真诚相待,不如从前孤零零的,甚庆幸,至少可以瞑目。 “你宽心着。”潘莺低声安慰他:“我一定尽快把你弄出去,再不受这些苦。” 潘衍闭闭眼睛再睁开,他欲笑却扯动嘴角的伤口,蹙眉,半晌才道:“阿姐炖的鸡汤很鲜。”他不惯叫她阿姐,此时却叫了。 潘莺走出北镇抚司,纵是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抚在肩膀也带着暖意,想着牢狱里满是阴森冷杀,不由打个噤儿。 略站会儿,扬手招来一抬轿子,直往常府而去。 常府把神武后街大半条都占了。 恰值出城探春的王孙贵胄驾马而回,车轮滚香碾泥,车辕堆花搁柳,车内奏月行歌,他们高谈阔笑好不热闹,把整个街市堵的水泄不通。 潘莺索性下轿沿街走,路过一间小庙,门前站着个僧人,递给她线香,她进去拜了拜,金身剥落的认不出是哪尊佛,遂捐了些香火钱,再走出迈下踏跺,僧人合掌阿弥陀佛,两个屠夫打门前过,一个扛一腔羊,一个背半片猪,步履匆匆。 她没走多远,即至常府,围墙里探出数百枝绿条儿,簇压压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儿,再看朱门大开,七八锦衣佣仆候在那里。 正欲穿街上前问讯,就见四五辆马车在宅门前停住,婆子打帘,厮童摆凳,伺候众女眷陆续下车。 避到树后悄看,为首的是大夫人蒋氏,身后跟着两个娇妾,蒋氏顿住回首在找谁,紧步跟上三个妇人,她也认得,是常燕熹纳的妾,其中个手里捧着一束五彩鲜花,显见也是踏春刚回。她们嘻嘻哈哈的,脸上挂满笑容,由丫鬟婆子拥着往宅里走。 一抬青顶轿子由门内出,停在蒋氏跟前撩帘探首出来,女眷们皆恭敬地福身见礼,潘莺知晓轿里坐的定是常元敬。 半晌后人走轿离,不晓哪匹马在门前屙了一盘屎,一个年轻仆子拿铁锹来铲,听得有个清脆嗓音儿:“这个爷可能打听个人?” 他抬头看,是个美貌小娘子,不由微怔:“你要问谁?” “请问常二爷在府里么?” “今日还未归府......”他答完又警觉:“你问我家二爷作甚?” 潘莺平静道:“我曾在苏州桂陇县营生,认得常二爷,特来拜见他。” 仆子暗忖又是个来沾亲带故求好处的,板起脸正要拿话叱退,忽闻一阵马嘶蹄踏,随声而望,说曹操曹操到,常燕熹恰打马归府而来。 且说常燕熹远远便见个妇人站在府门前,身形样貌化成灰都认得,他也晓她来所为何事,白日里曹励提了一嘴子,他特意去打听了清楚。 第129页 这毒妇在京城无亲无故,举步维艰,能指望救她阿弟的,舍他其谁! 他骑着马走近潘莺,面无表情,高高地俯睨她,连大马都欺负她,对着她的脸喷热气儿。 仆子连忙拱手作揖:“这位妇人说是与二爷熟识!” 常燕熹依旧看着潘莺,笑了笑:“我们熟识么?我怎不记得?” 那仆子和潘莺俱是一愣,仆子只觉受了骗,她却莫名红了眼眶,这常府的爷们都坏良心、不是人。 仆子斥道:“个刁钻的妇人竟敢冒熟,还不赶紧离开。”见她不动,伸手就来推。 潘莺银牙紧咬,不待仆子近前,扭身就走,哪想没走两步,就觉一股子劲风吹动衣袖,下意识要回头,腰肢已被胳臂揽住,瞬间脚足离了地,倚靠着常燕熹怀里坐上马背。 “二爷回府喽!”近身随从福安,豁瑯瑯叩着兽环,大门顿开,一匹白马驰骋而入。 这正是:长疑万事皆虚事,道是无情还有情。 常燕熹直至入院,才抱着潘莺下马,踩地即松开。 两个嬷嬷站在廊前说话,见他大步而来,连忙打起锦帘,悄打量院里顿步不前的小妇人,虽简衣素裹,姿色甚艳丽,却也颇眼生。 就听二爷在房里沉声道:“不肯进来,常嬷嬷就送她离府。” 常嬷嬷不敢怠慢,迎至潘莺面前陪笑:“娘子有事就进来说事,若无事老奴就送你出去,杵在这里不上不下反吊人心。”压低嗓轻轻地:“二爷是个糙脾气,惯不得扭捏任性。” 潘莺看看她,一如从前的会说话,没有吭声,慢步进房,她犹记前世里常燕熹不住这里,他的院子与常元敬所住毗邻,中央只隔一道粉墙。 房里点着灯儿,入目便是些锋刀利剑劲弓,皆挂在墙上,靠窗随意搁着一桶羽箭,一个高柜则摆满书籍卷册,床榻白纱帷帐,铺苍青褥被及同色锦枕。 一目了然是武将的房间,简单也整洁。 常燕熹正脱换官袍,露出结实的背胛,一道旧伤横斜,不觉狰狞,倒添了些许悍猛的气势。 潘莺别过头去,正看见窗外一棵新栽的菩提树,虽不至花时,却零星开了几瓣。 她听到他说:“坐吧。” 他已换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坐在桌前,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又倒一盏。 抬手间露出腕间伤痕,虽淡还在。 她一咬牙走到他面前,“扑通”双膝跪地:“求常大人救救我阿弟,再晚一步,他在诏狱里就会没命。” “你也知诏狱可怕了?”常燕熹笑容凛冽,前世里她联合堂哥亲手把他送进诏狱,那样的痛苦又岂是来自躯体被鞭挞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零壹章 潘莺委屈求全救弟 将军另有图谋试兄 潘莺垂首回道:“原只听闻,今得所见,才知确为人间炼狱。” “你想让我救你阿弟?”他笑起来:“你已欠我许多了,尚不自知?还来提这种无理之求。” 潘莺低道:“银子我绝不赖帐,你若要还血我立时割给你,救阿弟.......常大人尽提条件,纵是要我命一条,也随你拿去。” 常燕瞽伸手用力挟抬她的下巴尖儿,苍白脸色,泪眼汪汪。 “这个阿弟对你这么重要?可以以命相抵?” 潘莺吃痛却隐忍:“那是我嫡亲阿弟,潘家的血脉传承要靠他!” 常燕熹慢慢松开手,她对谁都有情有义,唯独只对他背信弃义。 他端盏吃口茶:“你的命与我有何用!”顿了顿:“不过我倒缺女人伺候,你若愿意,就来做妾吧!” 潘莺抿起嘴唇,仰脸一错不错地看他。 他脸上不见笑容,也无垂涎之色,眼眸阴鸷,浑身冷意沉沉,辨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 流光突然哗哗从耳边倒退,脑里响过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哨鸣,他俩仿佛又回到从前,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哀伤,悲怆的心都疼了。 她不要再和他有一丝儿牵扯,救阿弟或许还有别的法子,一定有的,人既然有逆天之时,一定天无绝人之路。 潘莺站起身,跪得腿有些麻软,一整日未尽食,她扶住桌沿缓稍顷,才道:“做妾实无可能,我另想办法,不敢叨扰大人您。” 常燕熹笑了笑:“你尽管去,委实得快些,多拖一日,潘衍的命可不等你。” “此话何意?” “你当能进诏狱探他,还有二次么?” “是你......” 常燕熹也不瞒她:“若无我疏通关节,你只等着收尸就是。此案已有定论,秦天佑招供,周铎收授潘衍百两银泄漏考题,而潘衍与他交好慷概赠予,从前他俩猪朋狗友干的旧事儿,言官的折子写得十分齐全。物证人证俱在,周铎潘衍秋后处斩,秦天佑革除功名,一生不得科考。” 潘莺面庞血色尽失:“这才几日就查明了?我们又哪里来的百两银子。” 常燕熹语气平静:“四千考生翘首以盼会试放榜,岂容此案耽搁时辰,定要速审速决,秦家乃京城头号粮商,与宫里关系错综自然要保,只能怪你阿弟自己时运不济,实也怨不得谁。” 他又道:“你也勿要不信,我常燕熹一生,从不打诳语。” 潘莺岂会不晓呢,正因心如明镜才愈发骨颤胆寒。 第130页 常燕熹见门帘一动,问:“是谁?”常嬷嬷忙回:“送晚膳来。”听得允了提着食盒小心进房,也不敢乱顾瞄看,把盒里饭菜端在桌上,听二爷说再拿一副碗筷来,她早有准备,连忙拿出摆好,拨了两碗饭,这才退下。 “坐下用膳。”常燕熹执起筷箸挟菜:“你有一顿饭的功夫考虑。” 潘莺闻那香味直往鼻底钻,她一天奔波滴米未沾,不自觉坐下,桌上吃食很简单,一盘椿芽烧豆腐,一盘麻油倒笃菜炒春笋,一盘大块的家常烧肉,一碗茭儿菜虾皮汤。 她端起碗吃,虽食不知味,但确实饿的难受。 常燕熹觉得今晚的菜比旁时烧得入味,看她只扒饭不挑菜,挟起块烧肉咬去肥白,把精瘦一块丢她碗里。 潘莺满腹心事,未曾注意旁的,她忽然问:“能保住我阿弟的功名么?” “前三甲定是不成。”常燕熹不缓不疾:“但可保他榜上有名!” 潘莺没再多话了,用罢饭,起身告辞,常燕熹随她去,自吃茶解腻。 她走至帘前又顿住,开口道:“我等常大人的信儿。”这便是答应了。 她听他“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常燕熹放下手中茶,走至窗前,窗外的夜色渐黑,常嬷嬷拎着一盏红笼照路,映得她白色小衫泛起老酒黄,未喝却已让人酩酊。 不由噙起嘴角,她不是最重情爱麽,前世里总说对他爱不起,甚弃之如敝履,怎这会儿却只字不提。 他们倒底都变了。 常嬷嬷送潘莺到大门外,自拎着红笼往回走,穿园撞见肖姨娘带着丫鬟,好似在等着她似的,连忙上前问安。 肖姨娘笑道:“才炖了燕窝粥,你前头引着些,我这给老爷送去。” 常嬷嬷忙道声好,侧走在青石板沿边儿,尽把灯笼照亮她脚下。 肖姨娘笑问:“听闻老爷今带回个小妇人?确是妇人而不是姑娘?她长得什么模样?” 常嬷嬷回话:“是个妇人,估摸十八九岁,松挽发髻,只插银簪,未戴花钗,衣衫简素,没缠足,显然个贫寒娘子,却春浓浓的脸儿,嘴角搭着或翘着都是风流样,十分的人材。” 有词曰:郎心轻薄好似风间絮,哪知妾心乱成一窝丝 。 肖姨娘抿起嘴唇问:“老爷打算要收了她么?” 常嬷嬷道:“姨娘好多的心,老爷房里有你三个都不耐烦,平白再招来个作甚。” 肖姨娘听得心一撕,压低声冷笑:“嬷嬷说话好伤人,老爷自个都认马上打仗伤了那话儿,怎变成不耐烦我们了!” 常嬷嬷怔了怔:“是老奴说错话,姨娘勿怪。”暗自琢磨,老爷要是伤了,那三天岔五污的床单又是怎么回事儿。 一路无言,到了院子,恰门前有个婆子在踮脚点灯,也不通传,遂问:“怎地不去禀报?” 那婆子道:“老爷不在房里,去安国府寻大爷了。” “可是编瞎话骗我?”肖姨娘不理她们,直往房里走,确实无人才算罢。 再说常燕熹待潘莺走后,径直来寻常元敬,蒋氏正和两个侄儿笑着闲聊,见得他来忙招呼坐,又道:“快见过叔叔。” 常燕熹受过他们的礼,都不过十岁左右,问了些学问,倒答的一板一眼,却不是武学的料。 两个侄儿胆怯他,说没会儿就溜了。他这才问:“堂哥何时回来?” 蒋氏回他:“方才长随回来报,轿子已至街口,你再吃盏茶就好。”想想又开口:“你莫怪我多嘴,要问你桩闲闻。” “大嫂尽管说就是!” 蒋氏这才道:“听闻你在找房牙子帮你寻房?可有这回事儿?” 常燕熹笑了笑:“大嫂消息忒灵通。”却也不否认。 “竟是真的喛!”蒋氏怔了少顷,方问:“这又是为何?府里空关院落不少,你随便挑拣就是,何必要费那周章?” 常燕熹道:“家中祖父母、父母均不健在,堂哥与我早该分财异居才是,因往时常年在外征战倒无谓,如今回京若无战事必要长住这里,一不愿再麻烦你们,二也想过自己日子去。” 蒋氏还待要劝,忽听门外有人回说:“大老爷进院了。”她连忙站起去迎,帘子掀开,常元敬走进来,他吃过酒,颧骨泛起一抹暗红。 看见常燕熹也在,眉梢微挑笑道:“太阳打西边出不成?”说着往矮榻上一坐,自脱了鞋履靠枕斜倚着。 蒋氏命丫鬟打来热水,绞了帕子亲自递给他擦手脸,听了笑道:“二爷在这等您许久。” 常元敬一面慢慢拭手,一面抬眼哼了一声:“他无事不登三宝殿。” 蒋氏悄看常燕熹只喝茶不语,想大概碍着自己在这里不便说话,遂问:“厨房里熬着火腿粥,老爷要吃不要?” 常元敬半晌才懒懒道:“吃一碗亦可。”蒋氏便出房去了。 四下无人,常燕熹方道:“春闱舞弊案,大哥一手好谋策。” 常元敬笑起来:“你说什么疯话,跟我有何相干。是周铎那厮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过揭其假面,以昭科举清正而已!” 常燕熹道:“随你怎么说,但潘衍实属无辜被牵连,我要大哥保下这个举子。” 第壹零贰章 常元敬以情挟堂弟 龚如清乘轿探潘妇 常元敬原还酒乏,此时倒清醒的很,打量堂弟不似玩笑, 反有些好奇问:“你给我保他的理由。” 第131页 “我要纳他长姐为妾。” 常元敬只觉简直了。 沉吟稍顷,他问:“我清楚潘衍姐弟的来头,你还真信祖训里那条狐妖诅咒?大可不必,这段渊源追溯到祖上太爷,身边有个潘姓近随,因一次战役得他舍命相救,太爷感念他的忠心才与祖训中多添此笔,不过为诫训后世子孙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历代都未在意过,你又何必当真?” 常燕熹冷笑,后来他才知晓,前世里这位堂哥可当真的很!并不辩驳,只是话说的糙:“保他是为讨女人欢心。” 常元敬半信半疑:“你那话儿不是没反应了么?这样还想女人?” 常燕熹颌首:“就对她有反应,再添颗大力回春丹,说不准还能得子嗣!”他顿了顿:“平国公府的男丁仅我余存,无论什么法子总得一试,堂哥若绝我子嗣,怎对得起泉下的列祖列宗。” “胡闹。”常元敬沉脸叱责:“有疾看医,方为正途,明日我请太医过府给你诊疗就是。” “堂哥是要诏告天下我不能人道?”常燕熹笑了笑:“你连我都不放过么?” “我岂会害你!”常元敬忽觉他眸里浮起一抹狠戾,待细看又消无,暗忖会儿,方叹口气:“此案已有定论,再去翻改实非易事。” 他忽然嗓音变得强硬:“不过,既便我愿意帮你,亲兄弟明算帐,你该如何还我人情呢?” 常燕熹慢慢站起身,朝他拱手作个揖:“你不是三番数次撺掇我为秦王效力?答应你就是!” “真的?”常元敬喜出望外:“你想通甚好!” 蒋氏领着端砂锅的婆子进至房内,只有老爷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她以为他睡着了,让婆子踮起脚悄悄走路。 哪想一回头又看他睁开眼睛,连忙让婆子盛粥,他懒洋洋开口:“她不懂,你亲自盛碗来。” 蒋氏“哦”了一声,接过勺子舀得不稠不稀,拿筷子精挑了几片火腿铺在粥面,再用帕子把碗沿擦拭干净,连同匙子一同放进托盘里,再端到榻桌上。 常元敬方才坐直身子,挑起一匙子送进嘴里,蒋氏坐在他对面,笑道:“听闻二爷今抱了个女子回来。” 他依旧在吃:“还在府里?” “那倒没有,似乎待不久,就被常嬷嬷送出府去了。”蒋氏问:“二爷等在这,是为说这桩事?” 常元敬抬起头,目光淡淡扫到她的脸上来,却又冷冷,语气也不善:“多嘴!爷们说话是你能打探的?” 还余大半碗粥,他往盘里一顿,接过丫鬟递来的香茶漱口,穿上鞋履,再也没看蒋氏一眼,出门径自离去。 另说潘莺回到家里,天已全黑,堂屋里还亮着灯,她心一紧,连忙迈槛进房,顿时呆住了。 燕十三背着巧姐儿正绕屋走来走去,猛得看见她,倏得涨红脸。 潘莺上前接过小妹,眼角还起着泪,似感觉到了,迷迷糊糊抱住她的颈子,叫声阿姐又睡熟。 燕十三跟在她身侧,认真地解释:“你这小妹总哭,眼睛都肿啦,哄不住,非要我背着才肯睡!” 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潘莺回首深深地看他。 “做什么?”燕十三后退两步,有些害怕她这样。 “燕少侠。”潘莺发自内心地:“我得感谢你,如今阿弟遭逢大难,你一直不离不弃,且替我照顾巧姐儿,日后若有需我相帮之处,定当竭尽全力。” 这正是:人情相见不如初,多少贤良在困途。 锦上添花天下易,雪中送炭世间难。 生活无论缺谁总还要过下去,潘莺或守在家里等候,或四处打探消息,其心底所受煎熬自不言而喻。 且说这日,才寅时,她便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得街上有板车轱辘从青石路上碾过,是收夜香(收粪便)的声音。 她索性披衣而起,拎起马桶撩着裙摆小心下楼,抽了木闩开门半扇,落了整夜的雨,黎明的天色新鲜而生冷,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子臭味儿。 把马桶递给伕子,又进屋提出一个来,那伕子是个白脸皮的年轻人,麻利地拎起倒进大桶内,再还给她,笑了笑,却不会说话,天生的哑子。 她看见过夜回来的娼妇乘着轿子,一只滚圆胳臂搭在轿窗外,有气无力地垂着。 那轿子才消失在街尽头烟青色里,又有一四人抬官轿步履匆匆的过,赶着上朝去。 略站了会儿,方拎起马桶进院洗刷干净,拿过铜镜揽照,面庞有些憔悴了,天时还早,去灶房里量米煮粥,扔了把红皮枣子。又添把柴烧热一锅水,倒进木盆里,关紧灶门解衣洗个澡,拿出在扬州时买的木榍香露洗发,顺着发丝流下来入了眼睛,她捧起水清目,不知怎地泪水就淌下来,淌得止不住。直到满灶间都溢满枣子的甜香味儿,她才把脸擦拭干净,水也凉得肌肤直起鸡皮疙瘩。换了身衣裳,把发拢在脑后等着水干。 择了把香椿,打四只鸡蛋,油盐炒了一盘香椿蛋,再拿筷子从坛里挟出一颗酸萝卜、几根长豇豆、一块嫩生姜,切切剁剁一碟子。 这才打开灶门,天清亮起来,燕十三在练剑,她看了会儿,给他打盆洗脸水,听得巧姐儿在楼上哭了,连忙撩裙跑进堂屋蹭蹭地上楼板。 “爱哭鬼!”燕十三的剑被一缕阳光染得闪闪发亮。 第132页 用过早饭,潘莺摸摸发脚干透,随意挽个杭州攒,忽听有人叩门钹,燕十三去问门,几句话功夫返回,说是个姓龚名如清的官爷来见潘娘子。 潘莺唬了一跳,不晓他怎会寻上门来,却也不及多想,连忙迎到屋外,恰见龚如清白底黑面的鞋履跨进槛来,他戴官帽,穿绯色官袍,腰间束玉带,显然是下朝从这里路过。 她要跪拜见礼,他笑着摆手,只道不必拘束,说着话已让进堂屋。 潘莺给他斟茶倒水,燕十三领着巧姐儿远远地避开了。 龚如清坐在椅上,端盏吃茶,暗自打量着四围,很老旧的二层小楼,最大的好处是临街,最坏处院子极窄,似乎大门就贴着堂屋的檐沿,阳光透不进来,堂屋不点灯,光线就很阴暗,四围昏蒙蒙的,潘莺坐在一方窗前,像个模糊的剪影。 “不点灯么?”他忍不住微笑着提醒,看她手足无措的惊跳起来,思忖自己表面看去还算是个温和的人,并不令人惧怕。 烛火“嘶”的一声亮了,潘莺出去端了盘松子核桃糕进来,放在他面前,可以就着茶水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零叁章 几较量潘娘子生异心 黄雀后常燕熹空捕蝉 龚如清闻到一股子清幽幽的桂花香。 他吃了块松子核桃糕,倒是不甜,便又再吃一块,笑说:“早起的晚,匆匆没用膳,现倒有些饿了。” 潘莺扯扯嘴角:“大人保重身体。” 龚如清吃口茶,似想起什么:“好些日不见你过府,文君嘱咐我送月钱来。”从袖笼里掏出锦袋搁在桌上。 “多谢小姐挂记。”潘莺道:“还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实在惶恐的很。” “我恰下朝路过这里,倒也方便。”他顿了顿:“记得你提起有个阿弟,名唤潘衍,可是牵涉最近那桩科举舞弊案的举子?” 潘莺默了默,才开口:“我那阿弟是冤枉的,他乃乡试解元,满腹华彩,岂会做出这样下作之举,更况家徒四壁,哪里来的百两银呢。” “我犹记你说你那阿弟乡试榜单倒数,考春闱并不抱希望。”龚如清揭穿她。 潘莺垂颈看着自己的指尖:“大人不知贫寒百姓为求生济的苦楚。” 龚如清没再多追究:“此案皇帝交由东厂审理,我亦不便过问,相信定会水落石出,清者自清。” 潘莺晓得这都是官话,更况她不过是他府上身份卑贱的一个绣娘,彼此亦不相熟,遂点点头没有言语。 龚如清觉得若她求他相助,他或许也会拒绝罢,这是趟浑水,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之事不可儿戏。 但看她全无相求之意,心底又莫名有些空荡。 起身打算离开,潘莺也站起,并道:“麻烦大人跟小姐说一句,府里另请个绣娘罢,我诸事缠身,实不便再过府了。” 龚如清“嗯”了一声,才走至槛前,燕十三匆匆过来:“门外又来个官儿,侍卫报是礼部尚书常元敬大人。” 潘莺脸色陡然灰白,龚如清蹙起眉看她:“你认得他?” 她摇头:“从未蒙面过。” 龚如清不走了:“我此时出去定与他相撞,免生麻烦,暂还是避过为宜。” “那你的官轿......”潘莺暗忖你躲也无用,官轿可躲不得。 “轿子停在胡同那首。”遂朝堂屋侧里房去,站在窗下背手听着,巧姐儿抱着猫儿在旁玩耍,也不睬他。 潘莺不及多想,才撤了茶盘,四五侍卫簇拥着常元敬迈进堂屋,搬过椅伺候他撩袍端带坐下。 她上前跪拜,听他命道:“抬起头来!”嗓音略有些喑哑,天生的。 潘莺缓缓昂颈,常元敬穿一身绯色官袍,他皮肤阴白色,像江南那边搁了几天发硬透青的水磨年糕。瘦削脸儿,一双冷汪汪微暴的眼睛,高挺的鼻尖略有些鹰钩,嘴唇薄红,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 他亦在打量她,目光流露审视及轻蔑,问起:“你可叫潘莺?五年前雨笼胡同失踪的那户潘家之人?” 潘莺回话是,常元敬一面皱眉看向四围,一面道:“你可知本官今的来由?” 他也不待答,继续问:“你答应我那堂弟做他的妾了?” 潘莺惨然一笑:“谁能救我阿弟,我便应下做谁的妾!” 有话道:杨柳身软柳易随风摆,万事算计万般不由人。 常元敬皱起眉宇,这话说的显然对燕熹没动真情,通身风流气非良家妇人,暗忖堂弟怎会欢喜这样货色。秦楼楚馆把把皆是。 转念思忖,能由她束缚堂弟为他所用,倒也不算桩坏事。 遂冷叱道:“他既然答应救你阿弟,就安分守己在此等候消息。”再不多说,站起即离去。 龚如清从房里走出来,潘莺在擦拭桌上掀翻茶盏的水渍,他望着门外轿子一晃没了影,语气浅淡:“你答应做常燕熹的妾?” 潘莺走过来送他,听得问,也不隐瞒:“他能救阿弟一命。” 龚如清沉默半晌,继而温和说:“若是我也能,你可愿做我的侍妾?” 潘莺怔愣住,嚅嚅问:“大人这是什么话?” “我老大不小,娶妻纳妾人之常情,往昔因未有心动耽搁至今。”他笑了笑:“潘娘子不同京中闺秀,见解行事颇得我赏,好感无端滋生,亦不忍你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第133页 潘莺抿起唇,细端他面庞不带戏谑,神情是正色的,心底波澜泛起,此生能不与常燕熹再有挂葛,给龚如清做妾也未尝不可.......反正就是这样的命! 她开口道:“阿弟除保其性命,此次春闱需榜上有名,除此外,还有我那体虚病弱的小妹要随身边照顾,龚大人请多思量!” 龚如清颌首微笑:“皆答应你就是。”他看看天色,道还有要事在身,告辞离开。 潘莺看他近至院门前,猛把牙根一咬,追到廊下朝他高声说:“此事再耽搁不得,勿要被常将军抢了先去,望龚大人多上心。” 龚如清挥挥衣袖,迈出槛拐进胡同里走了。 潘莺提着裙子转身往楼上跑,推开窗牖探头往下瞧,他步履很快,只余留一条清隽背影,绯红官袍被风吹得鼓荡荡起,像在后面使力推着他前行。 眼里不觉潮生,用袖子抹了抹,心底乱成一团麻,也有些悲凉生,给龚如清做妾后的日子是祸是福,委实再顾不得,总是比嫁给常燕熹好罢,前世里说来总对他不起,今世就各走各路、互不相欠.....她略含凄楚地想。 乾清宫西暖阁。 手执麈尾的董公公守在门前,接过宫女手里的茶盘,亲自捧着入房,十五岁的小皇帝朱镇端坐矮榻,榻桌上摆着一盘棋,正杀至酣处。 董公公把茶钟儿递给朱镇面对而坐的常燕熹,低道:“常将军手下留情。” “出去,出去。”朱镇瞪他一眼,董公公乖觉地退下。 “你可别让朕。”他撇起嘴角,满脸不服气:“否则有你好看。” “.......将军!”常燕熹一子扣下,他常日里还会虚与委蛇一番,今时心里装事,有些不耐烦。 朱镇细看片刻,拍腿大笑:“输你了。” 常燕熹就等他这话,利落起身作揖:“臣为春闱举子潘衍而来。” 朱镇端盏吃茶,似笑非笑道:“朕晓得此事,常尚书的奏折已阅过,此案惊天大逆转,原是周铎的近身随从,偷题出来卖给秦天佑,潘衍倒是无辜被牵涉案中。判周铎革官免职发配烟障之地,秦天佑除功名,一生不得科考,这潘衍却是难定罪,你这堂兄老狐狸,把难题丢给朕来解。” 常燕熹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潘衍?” 朱镇摇头:“未曾想好,不过龚尚书的提议甚得朕心。” “他那样明哲保身的人物,也会提议?”常燕熹嘲讽地噙起嘴角。 朱镇看着他:“合欢桃杏迎春笑,里许原来已有仁(人),潘衍的考卷朕阅过,可憾他与秦天佑交好,有无窥过泄题不得而知,若真未曾看过,确是难得的状元之才。朕如今实缺贤能,是以......”他顿了顿:“龚尚书与朕之提议,竟与你的不谋而合啊。” 常燕熹心一紧,他有种不祥预感,且愈发强烈:“若我猜的没错,他也是来为潘衍求情的?” 朱镇惊奇地笑了:“你如今都会占卜算卦了,真能耐。确是!龚尚书要纳那潘姓妇人做妾,有个涉罪的小舅子,总是玷了家族荣光。” “那毒妇也答应了?”常燕熹铁青着脸。 毒妇?!朱镇啧了声,这武将的嘴够毒。他煽风点火:“郎情妾意!” 娘的,常燕熹怒火熊燃,不过出城置兵两日,就生出这许多妖蛾子。 他拱手要屏退,朱镇忽然道:“既然你胯间之物废了,朕缺个东厂督主,你可有意想?” 常燕熹微怔又明白过来,低咒一声转身就走,朱镇大笑:“给朕盯紧你的堂兄。” 这正是: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作者的话: 1、好多读者给花花,很感动,所以再来一章。 2、因各方面的原因,老文长姐不会再写了,也进行相应的删除,新读者真不用去找来看了。原本这文也不写的,只因为数不多的老读者一直惦念长姐,私信希望我继续写,所以才有了世无双。世无双是长姐的修改完整版本,所以看过长姐的老读者,如果觉得情节相似可以到新的章节再看,也不要剧透,给新读者追文的空间,再此深深感谢了! 第壹零肆章 龚如清喜乐餐食 常燕熹燃怒问责 且说这日黄昏,潘莺正烧火煮饭,听得有人叩门钹,连忙跑去抽闩开半扇,果然是龚如清,未着官袍,穿件霁青色绣云纹帛绸直裰,腰间束着镶珠嵌玉革带,面容温和,十分的儒雅。 潘莺晓得他要来,长随先一步来报过信,连忙见礼,迎他进房,龚如清站在槛处,抬手拈掉她发间一根草穗。 潘莺颊腮顿时红艳一片,无措地抚抚鬓脚,有些歉然:“让大人见笑。” 他摇头,笑问:“在煮什么?甚香!” 潘莺笑回:“你先进屋吧,我在汤里再撒把盐就能开饭了。” 龚如清颌首走进堂屋寻椅坐下,盏里已沏好茶,袅袅冒着热气,他吃了口,看见潘巧坐在门槛上抱只大猫玩。 “巧姐儿!”他唤她过来,也不晓是没听见还是怎地,潘巧站起一溜小跑到院门前,透过缝隙朝外张望会儿,再跑到灶房,眼睛闪闪发亮:“阿姐,阿姐,常老爷来哩!” “不是常老爷,是龚老爷。”潘莺把粳米饭舀进大碗里,再去铲锅巴,揉成团子。 “是常老爷来啦!”潘巧固执地噘起小嘴,阿姐不信她! 第134页 潘莺替她洗净手,把揉好的锅巴团子给她:“从今往后,不许再提常老爷。” 潘巧接过咬一口,香喷喷的,她转身复又跑到门缝那里站,笑嘻嘻地。 桌上菜色很简单,一盘麻油炒苋菜,一盘炒嫩豌豆苗,一整碗青螺鸭,一盘摊得香椿蛋饼,一碗素菜鲜笋汤,并一大碗热腾腾的粳米饭。 潘莺拨碗饭端到龚如清面前,递上筷箸,有些无措道:“粗茶淡饭莫见笑。” 她又去喊巧姐儿,稍顷独自回来:“在那玩的高兴拉不回,龚大人先用饭罢!” 龚如清挟起一块椿芽蛋饼,吃进嘴里十分鲜香,笑着打趣:“只知阿莺你绣艺好,不曾想厨艺也精湛。” 阿莺......潘莺眼神一跳,瞬及恢复平静,只道:“皆是时令菜,又是乡人担到城里来卖的,因着新鲜,随便加点油盐,滋味就甚美。”她执筷挟起一只鸭腿欲给他,龚如清微笑摆手:“我什么都吃,唯独对这鸭肉无甚兴趣,嫌它的骚气。” 潘莺便用勺捞出酱汁里的青螺,挑出一团嫩肉搁在碟里,再递到他面前:“大人不妨尝尝这个,虽是和鸭同烧,胜在酱汁浓郁,把原味遮掩了去。” 龚如清依言吃进嘴里,果然汁水四溢、肥香弹牙。 潘莺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不由笑了:“我烧得皆是南边小菜,原还担心不符大人口味。” 龚如清笑而不语,这些菜色于他也是颇新奇的体验,看那一盘乌紫紫墨绿绿的苋菜,落进碗里把米粒雪白染成紫红色,他京城长大,府里管事厨子亦是京城人,是不吃这些的,现尝起来,虽怪怪的,但味道不错。 用饭毕,潘莺伺候他漱口,再捧来香茶,他吃两口才道:“你阿弟的事,我已同皇帝禀明。” 潘莺整顿饭就等着此刻,敛气摒息认真听他说:“东厂已查明此舞弊案首尾,与你阿弟实无太大牵联,只他与秦天佑交厚,是否窥过泄题各说一辞难断,如今皇上求才若渴,不容忍庸才,亦不愿放过贤才,因而我禀议,潘衍入三甲授同进士出身,殿试后的次月,还会有趟朝试。” 他解释:“朝试实为选拔进士中文学优长者,入翰林读书,以备朝堂贤能权重之才,名曰庶吉士。若你阿弟有真实才学,必将前程坦荡,反之仕途从此死路矣。” 潘莺想但得有机会,那大太监必不会错过,喜不自胜,又问起阿弟狱中情形,龚如清安慰她:“虽是用过刑但性命无大碍,我之禀奏皇上应无异议,待批红后,他即会放出。” “多谢龚大人救我阿弟于水火。”潘莺谢道:“做妾一事,大人不嫌弃,我亦不食言。” 龚如清笑了笑:“此事不忙,我非急色之人,你阿弟现为最首要。”听得她心底愈发敬重。 又稍讲了会话儿即辞别,潘莺送他至外面,直至拐进胡同身影模糊不见,才迈进槛儿转身欲阖门,忽有人握住门钹使劲一推,听得哐铛大力一声,把她唬得定睛看,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常燕熹。 巧姐儿高兴地喊:“常老爷,常老爷!” 潘莺暗观他脸色不霁,浑身寒意凛冽,想着不晓再外候了多久,必是瞧见龚如清,没准也晓得了,不敢招惹,只低道:“别吓着巧姐儿。” 遂不理他,只咬紧嘴唇抱起小妹:“饿么?和阿姐吃饭了。” 她往灶房去,早把各菜先拨了些搁在锅里闷着。 常燕熹迳自进堂屋,往椅上坐下,打量起未及收拾的桌面,吃完的饭碗、堆起挑空的青螺壳,鸭骨头,他欢喜吃的香椿煎蛋只余半盘,残汤凉茶,可见场面欢娱的,他都能脑补出一幅画来。 潘莺端着热菜饭过来,也不多话,麻利收拾干净,拨了两碗饭,一碗送他面前,自顾着喂巧姐儿,爱吃不吃。 常燕熹哪有什么闲心吃饭,气都气饱了。 但转念一想,不吃反如了这毒妇的意,他索性一番风卷残云,揪了一只大鸭腿给巧姐儿,一只自己吃,倒是炖得很酥烂。 又自去挖青螺肉吃,连扒两碗饭方才停了筷箸。 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气来怒肠食量增。 燕十三此时才回,潘莺给他拿碗筷,关切地问:“找到师兄了么?” 他摇摇头,也有心事,没吃多少饭菜,就往房里走,巧姐儿饱了,擦擦油嘴儿,下了椅子蹦蹦跳跳跟在后面。 潘莺偷瞟常燕熹自顾斟茶吃,也不理他,站起收拾碗筷端着进厨房,厨房里黑胧胧的,泥灶里柴火噼噼剥剥亮着红光,烤红薯的香甜味儿溢的到处都是,她揭开锅盖,焖着半锅热水,刚想把碗筷摆进去,腰肢间猝不及防被结实的手臂箍住,不及挣扎便被抱离灶台,就听碗筷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也不晓摔碎了几只,她听得火起,这人又糙又粗野,一点都不斯文。 拗着性子闷声奋力挣扎,不管不顾的又抓又挠,甚而用尽全力踢他腿骨,一脚还踹到他的腹胯,常燕熹闷哼,一股子愠怒如野火燎原,宽厚的手掌索性将她双臂牢牢反剪背后,两腿顶开她并拢的膝盖立与其间,一手捏抬起她的下巴尖儿,俯首恶狠狠地咬她的唇......火光把他们映在墙上,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忽长忽短,忽叠成一个忽分开,忽又没了影子,竟是被紧抵在墙面,叠成一个的影子,弯曲在灶台上。 她哪里抵得过一个武将的蛮劲,终是决定放弃,不知过了多久,才大口喘着气,脑后被常燕熹大手扣住的发髻散了,乌油发丝缠绕住他的指骨,似不忍分离般。 第135页 常燕熹看着她眼睛亮闪闪的,颊腮染霞,嘴唇被咬得一圈湿红,很风情的样子,心底的烈火蓬勃,沉声叱道:“毒妇,我说救你阿弟,你就安静的候着,怎又去勾搭龚如清?” “谁勾搭他了?是他自己寻上门来。”潘莺亦不示弱:“我不能把阿弟的命只拴在你的身上,谁能救他,我就跟谁!” “就这么不信我?”常燕熹大怒。 “不管如何,此次是龚大人禀奏皇上救下了阿弟,而不是你常将军。” 常燕熹冷笑:“你说是他救下潘衍!蠢女人,若不是我去求堂哥,找皇上,你以为他会跳出来捡现成做好人?” “我不听。”潘莺瞪他:“你一次两次的骗我,信你才有鬼了!” “我何曾骗过你?”常燕熹怒不可遏:“你今不说个是非曲直来,我就在这里操了你。”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零伍章 常燕熹挑言战尚书 潘娘子淡言拒为妾 前世里......潘莺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她有些伤心:“说来说去,你无非就想要我的身子,今你就拿去吧,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永不再见了。” 索性抬起手去扯衣襟,嘶拉一声,露出大片雪肤,及鲜艳的红肚兜,她的胸脯很丰满,肚兜上的鸳鸯都胖了。 常燕熹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因背着火光,他的眸瞳漆黑深幽地不见底,潘莺却知道,愈是这般冷冷没有表情,他愈是凶戾可怖。 “毒妇。”他嗓音忽然很平静:“你逃不出我的掌心,还有很多帐没和你算,怎能放过你!” 他蓦得松开手,很厌恶的样子,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着院门推开又嘎吱阖拢地声音,她呆呆站了会儿,巧姐儿笑着跑进来:“阿姐阿姐,吃红薯。” “好!”她应着,急忙把衣襟整理好,重新盘起发髻,佛青袴子蹭了大片墙灰,拍也拍不净。 红薯烤过头了,外层的皮成了乌黑的焦炭,潘莺小心翼翼地剥掉,窜出一道热气,热气散了,露出里面红黄的馕,她尝了尝,却是分外的香甜。 巧姐儿吃的高兴,拿碗装一个,跑去给燕十三。 她这才去察看摔落在地的碗盘,倒还好,只有一个盘沿磕掉了瓷。 出了会神,心情反而愈发惆怅起来。 退早朝,众臣陆续走出奉天殿,忽然云游东南,雾起西北,雷声隆隆,一阵大雨落,檐边嘀嗒嘀嗒如断线之珠。 太监引他们至偏殿饮茶吃糕候雨停,龚如清独自站在廊下,背手眺望远处景致,不觉身边站着一人,侧首看是常燕熹。 他挑眉噙唇:“常大人是来和我相商指婚一事么?” 常燕熹很漠然:“指婚是皇帝的事,他爱怎么指就怎么指,哪怕贵女许乞丐,将军配无盐,也不是你我臣子相商就能定的事。” 话是刺耳,龚如清只笑了笑,觑眼看着大殿歇山顶层层的鲜黄琉璃瓦片。 常燕熹淡道:“昨日偶见龚大人进了潘莺的住处,不晓你俩何时认得的?” “阿莺在我府中做绣娘,手艺颇值得夸赞。”龚如清微笑:“我那件石青八团灯笼纹直裰就是由她亲手缝制。” 阿莺......常燕嘉面无表情,抬手将屋檐滴落在袖的雨渍抚掉:“听她说起,是你禀奏皇上救下她阿弟?那位春闱舞弊案举子潘衍!” “我可不曾这样说过。”龚如清亦从容:“我只告诉她与皇帝禀议,东厂已查明舞弊案首尾,潘衍免罪责,且有趟朝试的机会罢了。” 常燕熹冷哼一声:“果然是那妇人蠢笨听岔话去,我想龚大人品性明月清风,断不会做下冒认功劳这等卑鄙小人之举。” 龚如清伸手接雨:“常大人对阿莺似乎很上心。” 常燕熹倒笑了:“岂止是上心,我还要纳她做妾暖被窝。” “哦?”龚如清亦笑起来:“只怕常大人不能得偿所愿了,我以征其同意,待潘衍从诏狱出来,便将她接入府中纳为妾室。” 常燕熹冷问:“你和她也不见多相熟,图她什么?” “图她什么?”龚如清喟叹道:“自然心生欢喜才有所图,常大人若想找人暖被窝,府中不早有娇妾三人?难不成,你也欢喜阿莺?” 观他面色阴沉,遂笑道:“听闻你在边关作战伤及那物,阿莺年轻貌美,你真欢喜她,又何必作贱她呢,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好个得饶人处且饶人。”常燕熹怒极反笑:“关于潘莺阿弟之事,还得麻烦龚大人亲自去与她说个明白,免其因误解而生非嫁你不可之心。” “嫁我有甚不好?”龚如清道:“总比跟着你守活寡要强。” “跟我守不守活寡与你何干!”常燕熹冷笑:“你若愿娶她为正妻,我也不恼,还要敬你,随她嫁你,再要奉送一份厚礼。但若这般无功无劳,被你白捡了做妾,来的容易,待新鲜劲儿一过,日后也不会珍惜,倒不如跟着我还有几分真情。” 龚如清一时无语,默少顷才问:“若我执意纳她为妾,你又能如何?” 常燕熹语气不疾不徐:“我就恭请皇帝指婚,娶你妹子就是,让她尝尝什么是守活寡!” 龚如清顿时神情变色,眉梢轻染怒意:“怎地如此无耻!” “彼此彼此!”他勾起嘴角:“你又好到哪去!” 第136页 龚如清低声叱喝:“我定当向皇上如实禀报,你休想奸计得逞。” 常燕熹笑了两声:“昨日皇上还问我可有意东厂督主之位!我若要娶你妹子,不过举手之劳。龚大人好自为之吧!你若娶潘莺为妻,我俩恩怨一笔勾销,你若不愿,三日内同她讲明,否则我定不饶。” 语毕不再多说,见云散雨霁,天空挂起一道彩虹沿,便踩着汉白玉石阶大步而去。 龚如清仍站在原地,蹙眉凝神许久,直至大殿空荡再无人声,他方默然离开。 且说这日晨时,潘莺寻到恒兴号绸布店,她的绣品寄在这里卖,掌柜拨着算盘噼里啪啦半日,才把银钱结算清楚。 她也没多话,把银钱拢进袖里便走,掌柜连忙在背后喊:“潘娘子,没新的绣品寄卖么?” 潘莺回头道:“掌柜你忒不厚道,我每样标明价儿,也给了你一分利,你却悄悄抬高价卖,以为我就不晓麽,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做买卖讲的是诚信道义,坑蒙拐骗总不长久。”一席话讲得那掌柜脸涨成猪肝色,直喊:“你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潘莺才不睬他,脚步不紧不慢往回走,看着有乡人在卖年时自家做的熏腊,她挑拣了一只猪脚杆,正好回去炖老笋干,又买了几根羊角大葱,一包鲜花椒,一节白花藕,一捆韭菜及嫩芽的香椿。 今儿有龚如清的长随报讯,他下朝会过来一趟,差不多午时正好留饭。 既然要做他的妾,她就要乖巧些。 忽有个将军打马从身边过,她心倏得紧张,以为他呢......幸而不是。 她(他)的孽缘在这一世终断个干净,挺好的,就该这样,他有他的前程,她亦有她的人生。 回至家里,燕十三和巧姐儿在争争闹闹,她进至厨房,把猪脚杆架火上烤,再刷洗干净,拿至院里放在板上,寻把斧头来。 手起斧落,剁成一块块。 龚如清在槛前就看到这一幕。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妻妾,将会是位闺门淑女,身纤体弱,恪规守礼,琴棋书画及女工针黹皆精通,闲暇若还能陪他吟诗作赋,是再好不过。 而这位摁住焦黄猪腿高举斧头的妇人,实让他心底有些震撼。 潘莺不经意间看见龚如清,暗忖他倒来得早,连忙放下活计起身相迎,龚如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斜了下身,走到了前面。 她怔了怔,抿唇没有说话,先回厨房把手上油渍洗净,拎起炖好的茶,进堂屋给他斟满盏。 龚如清温和道:“不忙,你也坐,我公务在身,说几句话就走。” 潘莺嗯了一声,坐他对面椅上。 龚如清没有吃茶,只笑问:“常大人可是来找过你?说了些什么?” 潘莺颌首:“胡言乱语的,我不理他!” 龚如清默少顷,终是开口:“你阿弟此次能从科举舞弊案中脱险,他实功不可没。” 潘莺闭闭眼睛又睁开,语气平静:“大人想说什么,直言就是。” 龚如清接着道:“我先前那些话,潘娘子想来有些误解,东厂能查明舞弊案首尾,认定你阿弟无罪,皆是常大人从中斡旋。”他微顿:“如若这般,潘娘子还愿做我的妾室.......” 现在是潘娘子了......潘莺打断他的话,笑了笑:“大人不必说了,我并不是个死缠烂打的妇人,既然此案与您无关,做妾之事便不再提。” 她站起身送客:“大人既然公务在身,就勿要在此多耽搁时辰吧!” 龚如清想说什么,终是咽了回去,他走出院门外,听得身后“嘎吱”的一声阖拢响,再回首,心底不知怎地,竟然有些空荡荡的。 作者的话:今天有读者提到收费的事,如果觉得情节差不多,就等以后新章再看,至于费用,老读者可以微博私我,我把收的钱退给你们,我都能理解,谢谢! 第壹零陆章 潘娘子拒做常妾 龚如清闷失娇娘 诗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词曰:三月昏,花落更情浓,早蝉声在绿阴里,风光此独好。 常燕熹从五军都督府打马出来,踢哒踢哒到了潘莺家门前,勒马跨下,抬手正要叩,却瞧见门隙间有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是巧姐儿,他不由噙起嘴角。 就听得巧姐儿啪啪奔跑声,及兴奋地喊:“阿姐,阿姐,常老爷,常老爷来啦!” 半晌无动静,他蹙起眉,正思忖着是硬闯还是打马回府,忽有拉闩声,门开是燕十三,朝他拱手作揖:“常大人请进。” 常燕熹颌首,迈入槛来,满院子弥漫着炖腊猪蹄的香味。 “抱抱!”巧姐儿踮起脚尖张开小胳膊,他俯身抱起她问:“你阿姐呢?” “在蒸饭!”巧姐儿好奇地摸摸他的耳垂。 烟囱里一道炊烟袅袅,朦胧了落日余晖。 常燕熹走进厨房,见潘莺坐在灶前,正往膛里塞柴,柴有些湿,滚出一团灰烟来,呛得她直咳嗽。 “起开!”他放下巧姐儿,沉声道。 潘莺抬眼见是他,抿唇无言,起身让开,把小板凳踢了踢,常燕熹却不坐,蹲身择了两块柴慢往火光里探。 她也不闲着,就听得油锅煎滋滋地响,炖汤咕嘟嘟顶盖,刀板切切剁剁声。 常燕熹没见过这样的潘莺,满身的烟火气,潘莺也没见过这样的常燕熹,少了世家王孙的架子,像个平常百姓。 第137页 却都没有说话,各干各地活儿。 桌上摆了一盘白雪雪油盐炒的藕片,一盘金黄黄香椿煎蛋饼,一个青花白地的大深碗,盛着红亮亮腊猪蹄子配那肥干干老笋,还有一大碗热腾腾地粳米饭。香的巧姐儿直咂舌头,燕十三悄咽口水。 潘莺给每人拨了碗饭,都饿了,除她外,都吃得津津有味,巧姐儿吃得高兴,一会看看燕十三,一会看看常老爷,再歪头看阿姐,问:“哥哥,哥哥呢?” 常燕熹说给巧姐儿,其实是说给某人听:“后日回来,你们在家里尽管等着,我会遣马车送他到此。” 燕十三一脸惊喜:“潘爷要回来了?”看他颌首,亦是十分高兴。 潘莺把蹄上瘦肉剔出给巧姐儿吃,余下一卷肥皮挟进常燕熹的碗里,他也无谓,腊猪蹄的肥皮是愈嚼愈香,很合他的胃口。 实没想过这毒妇的厨艺如此精进。 巧姐儿和燕十三吃完,拿着骨头去喂张贵家的小黄狗,潘莺还在不紧不慢地吃饭,常燕熹执壶倒茶。 他开口问:“龚如清同你讲明白了?” 潘莺淡淡地“嗯”了一声,因低首垂颈,辨不出喜怒。 常燕熹把茶一饮而尽,再斟一盏:“这腊猪蹄子有点咸。” 潘莺被饭噎了一下喉咙,原以为他会趁势提纳妾的事,她已做好应答的准备......却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谁让他吃那么多的,能不咸么! 她不吭声儿,还是忍不住悄悄撇起嘴角。 常燕熹从袖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她面前。 潘莺看是张百两银票:“这是作甚?” 他淡道:“置买妆奁、打点首饰、再做几套衣裳,其它毋庸你操心。” 潘莺默了少顷,才开口:“常大人搭救我阿弟出诏狱之恩这世难还报,若再有来世,定当结草衔环,做牛做马还报此情亦是甘愿。” 这毒妇又想出什么妖蛾子,常燕熹眼神一冷:“什么这世来世的,我不信这个,你乖乖给我做妾就好!怎么,又想反悔?” 潘莺低道:“家逢大难时,爹娘有嘱咐,若是平国公府求娶,只为正妻,不做贱妾。逝者遗言我做女儿的若违背便是不忠不孝,而我自认商户落魄之女,哪里高攀得上大人王孙尊贵之身呢,左思右想的办法,不必有媒妁婚书之证,大人您想来便来,我自好吃好喝好宿的待您,不想来也无谓,您不必有所犯难。” 她话里意思说的很直白了,常燕熹就是傻子也能听懂,笑道:“你为我虑的倒十分周到,真是品德淑良啊,我应禀明皇上给你赐块贤妇匾儿,号天下妇人皆以你榜样,可行?” 潘莺受辱只苍白脸儿抿唇忍着,由任他随意嘲讽,常燕熹沉声道:“你那么想做我正妻,有何难?给你就是了!” 他说什么.......潘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抬头惊睁地看他,这人气疯了罢,前世里他这样那样的不肯,怎现在如此爽利!想想不妥:“常大人勿要一时脑热嘴快,还是回府同家人商议后再定夺。”怕是家里那位堂哥就会百般的不允。 “家人?”常燕熹冷笑:“平国公府仅余我一人,我自己说了就算。”又道:“你还有甚要求,一次提完,过后你再这样推三阻四,莫怪我马鞭伺候!” 潘莺脑里乱成一窝丝,闹哄哄的,一时不晓说什么,半晌后见他撩袍起身要走,连忙道:“我还有阿弟小妹要随入府,你有同安国府的大爷和大夫人提过么?” 她记得那府邸是常元敬祖上封爵时皇帝赐的,因占街地广,京城也就那么大,是而平国公封爵时未赐府第,只在安国府同住,且又是一门武将,多戍守边关,难得回京一趟,因而并不在意这些。 现见他摇头,她道:“燕子寄房檐,风吹雨打伶,朝傍揣人心,日恐驱客令。我可以忍气吞声,但阿弟小妹断不看谁眼色。” 常燕熹冷笑:“毒妇,我还没跟你算朝秦暮楚,私嫁龚如清的帐,你倒反事儿多起来,就算是寄人篱下受人眼色,你们也给我受着。” “无耻!”潘莺气得抓起碗朝他扔去,常燕熹一把接住,往桌上重重一扣。他道:“彼此彼此!”头也不回地离去。 “阿姐。”巧姐儿躲在墙边愣愣看着,有些不知所措:“常老爷走哩。” 潘莺抬眼看小妹害怕的模样,鼻子莫名的发酸,却笑着招她到身边来,抱起往楼上走:“不怕!阿姐和常老爷闹着玩呢!” 巧姐儿复又高兴了,乖乖由阿姐帮着洗漱,小孩子的瞌睡虫说至就至,这边才嚷着要吃茶,待端来时,她已经阖眼睡熟了。 龚如清回到府里,换了公服,再去给老夫人请安,刚进院里就闻笑声,门前丫鬟连忙打起帘子,他进去,见二弟龚如慧及弟妹高氏坐在榻前左侧的椅上,文君则挨老夫人跟前坐着,几人正在说笑,看到他来,除老夫人,皆站起与他见礼,龚如清再给老夫人问安,丫鬟端过椅子伺候他坐着,并斟来滚滚的茶,他接了吃过一口,方笑问:“你们在说什么高兴事儿?” 老夫人笑道:“慧儿媳妇有了喜脉,我正说把身边得力的嬷嬷遣两个去伺候。” “恭喜!”龚如清看去,晓他们这胎来得不易,龚如慧心底高兴,面带笑容地问:“兄长打算何时娶进大嫂来?” 老夫人也道:“官媒子今儿送来画册,我看看那些女孩儿都俊,让枫红搁你书房了,你挑挑可有入眼的,日月如梭过,莫在蹉跎,这事儿耽搁不得。”说到这又操心起文君,长叹一声气:“我倒是很相中平国府常家二子燕熹,虽是武将出身,品性甚磊落,听说皇帝要赐婚,我还心喜不已,想着文君嫁过去,虽无父母妯娌可靠,却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第138页 龚如清打断道:“不必再提他了,母亲只见表一,不知里二,常燕熹并非良善之辈,再说他戍关时遭逢巨创,如今和宫里太监无甚分别,文君岂能嫁过去守活寡,纵是她甘愿,我亦不肯。” 龚文君到底闺阁女儿,顿时连耳带腮的红,把脸埋进老夫人怀里,怒嗔道:“瞧哥哥都说了些什么,故意臊我么?!” 老夫人也吃惊:“清儿素日谨言慎行,今怎这般口无遮拦?是谁惹你了?” “或是朝堂政务太累的缘故。”龚如清自知失态,站起身借口告辞,穿园过院回到书房,果见桌上摆着京城未出阁的小姐肖像画册,他拿起翻了翻,皆揩帕端坐,面容清丽,笑不露齿,神情恭良,忽记起那个妇人摁住猪腿高举斧头的模样,想笑却又敛收,顿觉这些小姐们索然无味起来,随手弃之一旁了。 第壹零柒章 把家虎蒋氏吞财 唱艳曲将军多心 常燕熹打马踩踏着皎白月光回府,路过嬉春楼时,看见兵部右侍郎丁玠、和三品将军曹励的轿马停在门侧,便翻身下马,门口侍应连忙过来把马牵了。 他上到二楼推开雅阁,果然丁玠曹励和李纶还有两个官儿在吃酒听曲,见他来都站起拱手作揖,介绍那两官儿认识,分别是吏部右侍郎曹大章、邢部郎中严宏。 怎地,一脸欲求不满的空虚样。丁玠看着他戏谑,一面执壶倒酒:“百花楼新来的花魁是个外族人,深眸高鼻肉嘴,一身的滚白肉,你要不试试?” 李纶戳他脊骨,假模假似:“还是不是发小,有无同情心,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严宏才从蜀地公差回京,听得云里雾里,笑问:“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曹大章笑而不语,曹励低道:“皇上欲任命二爷为东厂督主。” 严宏一惊:“那不是太监公公做的么?” 李纶瞪了瞪他,笑道:“邢部的人,怎竟说大实话。”严宏并不蠢笨,瞬间领悟了。 常燕熹端起盏仰首便饮,瞬间被解读为一言难尽、借酒浇愁。 “这马上打仗还是有风险......”曹励叹息,他觉得有必要也得检查一下身体。 丁玠笑问:“大力回春丸还要不要替你留?” 常燕熹给他一个你懂的眼神,丁玠心领神会,颌首:“你纳妾那晚给你。” “纳妾?!”众人大惊。 “扯谈!”常燕熹噙起嘴角,笑的不露声色:“纳什么妾!正经娶妻!” “娶妻?!”众人异口同声,都这样了还娶妻,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常燕熹懒得理他们,皱起眉宇问:“最近随房牙子看了一圈,没相中合适的,你们晓哪里有好房?” 李纶问他:“你想要怎样的好房?” 常燕熹想想道:“闹中取静,上朝方便,够四五人住,要两院落。” 巧姐儿太小,得近前照顾,潘衍就离远点,不是个省油的灯。 丁玠一拍大腿:“你怎现才说?我姑父倒有处妙宅,位处定府大街,临街是上下两层楼,有三间门面,可自做买卖或租赁给商客,楼后到底四进,二进三进间有个小花园子,住六七人都绰绰。你上早朝也最便利。” “那可是个好地段。”李纶半信半疑:“你姑父怎舍得拿出来售?” 丁玠叹口气:“前年姑母逝后,他总睹物伤怀,况又无儿无女,打算变卖后回乡度日。” 曹大章拈髯:“想必房价亦是可观。” “这是自然。”丁玠朝常燕熹道:“五百两纹银。看房者颇多,京城富贵不少,已两三家相中,你要的话得赶紧,过这村可没那店。” 常燕熹眉间舒展:“你说的花好稻好,明日先陪我看过再议。” 几人又吃了会酒,听了两折戏,笑闹一回,直至月挂半弯,方各自散去不提。 再说翌日,常燕熹来安国府给堂嫂蒋氏问安,在廊上等了半晌才进房,蒋氏坐在桌前朝他歉然笑道:“午时心口有些痛,躺了会儿竟睡去了。”即令丫鬟杏儿:“快倒茶来。” 常燕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今相中定府大街一所房屋,四进院落,三间门面,带个花园。” “那倒是个好地界。”蒋氏朝帘外喊:“怎地茶还未上!”杏儿托着茶盘匆匆过来,只道炉火不晓怎地熄了,重新炖的茶。 蒋氏敛起笑容训斥:“要你们有何用,每月例钱一分不少,干活偷奸耍滑,个个没正形儿,都气死我就好了。” 再看向常燕熹:“二爷要说什么?” 常燕熹继续说:“那房子需得五百两纹银,我这些年的俸禄皆由堂嫂保存,估摸算应是足够,还烦请嫂子能给我,以付房钱。” 蒋氏没吭声儿,慢慢吃口茶,方开口:“实不瞒二爷,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几年京城物价真是翻了天见涨,族里的义塾祠堂,红白喜事,谁有个难处没少来讨银,府里上下一百多口就指大爷那点俸禄,定要喝西北风去,加上二爷你的堪堪才够,自然也不白用二爷的俸禄,你那三房妾室,丫鬟佣仆成群,锦衣玉食,是捧在手心娇养的,特别是肖姨娘,前年从京城下扬州回娘家,我哪敢怠慢,有个三长两短怎向你交待,如此来回一趟七八十两银子就没了呢。” 常燕熹蹙眉:依嫂子的话,我的俸禄是一分没剩下? 第139页 蒋氏道:“这倒不至于,但五百两定是无的。”她顿了顿:“二爷又何必铁了心要住出去,府里现成院落不少,宽敞的,明亮的,清静的,景致美的,出入方便的,由你随便挑拣,你若觉我这间好,明儿就能腾出让与你住。府邸大了最忌冷寂清清,弟兄俩住在一起,但凡有个事,还能相商有量,就算无事,素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一派热闹又不离心。” 似想起什么,恍然问:“听老爷说二爷要纳个潘姓妇人为妾,可是她不肯入府一道同住?若这样,我亲自去劝她放宽心就是。” 常燕熹不露喜怒,只淡道:“不是纳妾,我要遵从祖谱诫训,迎娶那潘妇为正妻。” 蒋氏听得怔住,欲说什么,忽见门帘一动,便问:“是谁?” 丫鬟进来禀:“是管事夏嬷嬷来提清明祭扫的事。” 常燕熹想再坐也没个结果,遂起身告辞,出了房站在廊上,檐梁紫燕呢喃,隐约传来蒋氏没好声气:“一个两个的都来问我讨银子,把我逼死算了。” 这正是:金凭火炼方知色,与人交财便知心。 福安提着红笼立于踏垛,暗瞧他神色不霁,也不敢相催。 常燕熹皱起浓眉沉吟,半晌后才冷淡道:“走罢!” 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很快消失在朦胧月色里。 再说这日,潘莺看暖律暄晴,便坐在院里盐腌一盆嫩春笋,巧姐儿小指头在盐罐里蘸了蘸,放嘴里舔了舔,咸得直吐舌头。 潘莺噗哧笑出了声,听得院门被推开,放眼望去,是常燕熹大步走进来。 她不笑了,低头垂颈,撮把盐往春笋上继续搓抹,巧姐儿跑过去,苦着脸把白晶晶的手指头给他看,常燕熹笑了笑,从袖笼里掏出两块桂花糖。 巧姐儿喜笑颜开,接过桂花糖,谢一声常老爷,蹦蹦跳跳往屋里去找燕十三。 常燕熹见潘莺不睬他,索性撩袍坐她旁边,没话找话:“你怎给巧姐儿吃盐,会把嗓子齁哑的,女孩儿家家,哑嗓子寻不着婆家。” 潘莺一言不发,抱着盆子站起往厨房走,他跟进去,因着高大魁梧,厨房狭窄仄逼,愈发像座山堵在门口。 潘莺叹口气,无奈看向他,问道:“常大人此来何事?” “带你去个地方!”他拍拍衣袖蹭到的墙灰。 “去见阿弟?”她眼睛倏得闪亮起来。 “明个就回了,不急今朝。” 潘莺便没什么精神,把手洗干净,怏怏从他面前侧身而过,却被一把搂住腰肢挪动不得。 “怎又动手动脚!”她不由满面通红,咬紧下唇生气。 “我说要带你去个地方。”他再重复一遍。 “要照看巧姐儿,抽不脱身。”潘莺用劲掰他手指,一根再一根。 跟挠痒痒似的。常燕熹觑眼掠过她的头顶,看向门首挂的一盏羊皮灯,一只马蜂绕着圈飞走了,屁股被晒成金黄色。 “带巧姐儿一起。”他道,松开手率先走出去。 潘莺觉得掌心被塞了什么,低头看是一块桂花糖,把她当小孩子。 马车嘎吱嘎吱沿着街道前行,燕十三撩帘往外看,巧姐儿从阿姐身上下来,爬到常燕熹腿上坐定,拍手唱道: 郎情妾意两相好,只盼佳期掀锦帕,春风明月为良媒,撩云拨雨是真羞。 常燕熹本阖眼假寐,听得虎躯一震:“谁教你唱的?” 巧姐儿得意洋洋:“是张七爷教的。” 张少庭?!玩风弄月的张少庭,常燕熹在桂陇县时,听过吴明说起张少庭和冯春不止有过一次苟且,他气腾腾看向潘莺,唇角噙起一抹冷笑。 毒妇!不晓怎地风流快活,连孩童都学会了淫词艳藻。 潘莺亦也是首趟听巧姐儿唱,臊的半死,才晓得是张少庭干的好事,心底把他骂千遍,抬眼恰看见常燕熹面色不霁。 晓得他又把自己往不堪处想了,也哼一声,朝车窗外望,不理他,又没谁迫他娶她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零捌章 常燕熹五百两买房 潘二郎拖伤体出狱 马车停在定府大街口,常燕熹抱着巧姐儿走前,潘莺与燕十三随在后。 燕十三看着巧姐儿搂住常大人的脖颈朝他笑,莫名不爽,低声说:“如今潘娘子要与常大人成婚配,是而你小妹便是他小姨子,哪有姐夫抱小姨子的道理!” 潘莺被他说的微怔,抬眼看巧姐儿高兴的模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思绪在心底酝酿,片刻后,才语气淡淡地:“知道了!” 定府大街乃京城王孙贵胄玩月饮酒、赏花攀柳之处,引众多商贩货郎簇拥密集,其热闹之处自不可言喻。 常燕熹驻足叩门钹,潘莺看是个三间门面楼,暗疑他引领她们到此作甚。 门由内嘎吱打开,出来个五十年纪的男子,头戴方巾,身穿竹根青夹纱直裰,脚踩红底黑面鞋履,腮至下颌留着美髯,天生一双桃花眼,自古儿无人有他风流气。 听他自诩苏轩,和他们作揖见礼,再笑着往槛内请。 潘莺抿唇跟着,望见一进院是马房和佣仆房,马房边搁着大小箱笼囊箧,几个仆子正合力往马车上抬,显见是有出远门的打算。 入了仪门,是个三进的院落,主屋东西厢房俱全,穿堂往里走,有个园子,佳木葱笼,奇花灼灼,湖石搭起嶙峋假山,碧池游动数条锦鲤,正值三四月时,草色漫遍溪桥,红尾蜻蜓薄翅软,暖风透穿竹林,早蝉脱壳钻泥出,就连月窗雪洞,水阁风亭周围罅隙皆万物生长,春光香浓,有词为证:粉墙暖阳浮云,杨柳紫燕黄莺,一痕红波凌乱。白山小亭,青草绿叶红花。 第140页 苏轩随手摘朵油黄迎春花,簪在巧姐儿鬓上,感叹道:“这园子是由先妻亲自打理,人面已故去两年余,你看花草终究无情,年年新生依旧。” 潘莺笑而不语,过了园子是三进院,上房东西厢房亦全。 巧姐儿不要常燕熹抱,下地跟在燕十三身后东看看西瞧瞧,跑进跑出兴奋的很。 苏轩站在院里等候,潘莺进了正房,黄花梨的橱柜桌案等摆设皆有,一阵风吹得绿竹帘摆动,啪啪击打着窗棂,她转身直问常燕熹:“你到底是何意?” 常燕熹不答只道:“你觉得这宅子怎样?可相得中?” 潘莺心思一转,已把他意明了八九不离十,搅挠着手里帕子,垂颈半晌,才说:“不喜欢!” 他倒有些意外:“哪里不喜欢?” 潘莺漠然回话:“加上你三个爱妾,我的弟妹,住不下!” “谁说她们要住这里!”常燕熹语气平静:“这三进院我们和巧姐儿住,二进院潘衍住,并设客房。” 潘莺因他的话怔愣住,脑里乱麻一团,她委实有些搞不懂他了。 他前世里对常元敬蒋氏这对堂哥嫂视如父母,不允有丝毫不敬。 她也曾提过分开独住,被他一口拒绝不说,整日里只顾宿在肖姨娘处,将她疏冷作为诫训。 想起这些,潘莺撇撇嘴角:“随你便吧!” 两人从院子里出来,常燕熹和苏轩走到槐荫树下,把一张五百两银票递给他,苏轩接过上下细看,笑着拢进袖里,再将房契地契等文书连同两串铜匙还他,叹道:“若非要回乡,实难割舍这宅院,是个极好的住处。” 一个佣仆匆匆过来:“老爷,箱笼囊箧皆已备妥当,可以起程了么?” 苏轩拱手告辞,洒洒先自离去。 迎春黄花翠蔓开得正盛,潘莺正赏着,忽就见一胖乎乎白嫩嫩小娃儿,仅着鲜红肚兜,在一棵树后一闪而过,她吃了一惊:“那是什么?”愈待上前看仔细。燕十三在旁道:“不足为其,是只成精怪的老人参。”他打量四周接着说:“怪不得他将这处宅子出卖,这里成精的物还不少,想来它们热闹,倒把人吓的半死。” 潘莺欲待开口,常燕熹却走过来,把一串铜匙给她:“房子已买下,家私摆设皆要转卖,得来的钱你再买新的,门房及婆子丫鬟也要几个。” 她不接,巧姐儿接过捏玩。 她咬唇道:“我要看顾阿弟,没得空闲理这些。” 常燕熹笑了笑:“不急,你什么时候把这里拾掇好,我们就从常府搬来住。” 潘莺瞪圆双目,真莫小瞧他是个武将,性子糙得很,其实也很会算计人。 翌日,她一早站在门前望眼欲穿,巧姐儿蹲她脚边,捏一条小鱼逗弄着肥猫。 阳光刺破曙色,走来个剃头匠,手里击打铁片,一肩扛两张椅凳,一肩挑担。 担前笼里置炭炉烧水,锔上摆个掉漆红瓷盆,后担设屉木柜,屉里梳子、抿篦、剃刀、刨花、棉巾件件摆整齐。 他在街对面放下担子,摆好椅凳,已有个发须斑白老者走近坐下,李婆领着自个小孙子边等边晒日阳儿,后又陆续来几人。 剃头匠不常来,来了就忙忙碌碌。 也就这时,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福安及两强壮仆子跳下,潘莺认得福安,忙上前问:“衍哥儿接回了么?” 福安称是,一个仆子打帘,一个健壮仆子背起潘衍直朝房里走,至床榻前趴俯搁置,又进来个拎医箱的官儿,福安道是宫里太医,二爷请来给潘少爷诊疗,但见那太医坐榻前,指头按在左脉上听息数,再换手听了,仆子揭衣褪裤让他看伤痕,这般量过才起身到外间坐,潘莺连忙递茶倒水送纸笔,太医斟酌着写下方子,怎麽煎药,怎麽清洗伤口,怎麽包扎都细细讲一遍。一个仆子拿过方子急出门抓药。 太医拎起药箱要走,迈出槛闻到厨房飘来浓鸡汤的味儿,皱起眉斥:“伤后不宜立刻吃喝生火之物。” 一个仆子拎来食盒,福安朝潘莺笑道:“这里是炖好的冰糖燕窝粥,可给潘少爷食。还有一大包燕窝和冰糖搁在堂屋桌上,吃完告诉一声,我再送来。” 语毕即送太医坐轿离去,抓药仆子很快回来,利落的搬出白皮炉子升火准备煎药。 福安急着要走,指向煎药伙计,跟潘莺交待道:“诸事已稳当,我先行一步,若有不明处,夫人同他讲便妥。” 拱手作揖乘马车风风火火走了。 这就夫人了......潘莺不及风中凌乱,上楼看巧姐儿正和潘衍说话,她揭开食盒盖子,端出一碗燕窝,调羹划着热气,凑近榻沿喂潘衍,侧目打量他,在诏狱那暗无天日处到底受了罪,头发蓬乱,脸色阴白,掀起袖口或衣摆,显露伤痕累累。 忍不得鼻子发酸:“那日我探后,可还有被他们施刑过?” 潘衍摇头,他其实还好,能有命出来已觉万幸,这点伤痛又算什么。 嘴里清甜,入喉柔润,他怔笑道:“让你破费,这燕窝可是价昂之物,非寻常百姓可享用。”又看向巧姐儿:“小妹体弱,给她吃罢!我这些伤无谓。” 潘莺深以为然,她今在旁看着,全被福安事无巨细的做了,才惊觉背靠常燕熹这棵大树委实不错:“你尽管吃就是,厨房还有一大包。” 第141页 潘衍眸光微烁,欲要开口询问,忽见个仆子捧着碗热腾腾黑糊糊的汤药过来,听他嘴里道:“夫人,汤药炖好喛!” 他脸色愈发苍白,目露惊疑:“夫人,他怎这般称呼你?”又喝问:“你是谁府上的?” 潘莺接过药碗,让仆子回去,再看向他,微抿起唇角:“你先把药喝了,我再详告你!” 潘衍摇首,颇执拗:“你还是先说罢!否则我实难入咽。” 潘莺也不勉强,把药碗顿在香几上,略思忖会儿,语气很平静:“你应知,家逢大难,仅你我在五年前侥幸逃出京城得以活命,我逃到桂陇县隐姓埋名,靠开茶馆和绣艺带你们艰难度日,原想这辈子就如此了,但你执着功名利禄,巧姐儿此病非来京不愈,是而横下心置生死度外,自来京城后,此地已物事全非,无论从前相交甚厚的、相熟的、淡如水的,皆避门不见,或你那些酒肉朋友,只会害你。我唯有在高门大户做绣娘,每日里勤做针黹赚取工钱,也仅能维持吃穿二字。此次你受科举舞弊牵连被捕入诏狱,可知于我如平地惊起一声雷,茫然不知所措。” “我无银子打点,无熟人通窍,连想进诏狱探望你都无门而入,反遭校尉戏弄欺凌,你瞧我纵然有些本事,其实也是这般的无用呢!” 顿了顿:“幸得还有些姿色,能被常燕熹看上。经他打听,无非是朝堂党派倾轧,要置那周大人死地,而秦天佑有钱势作保,便拿你来当那替死鬼。” 见潘衍沉默静听,她接着说:“我岂能眼睁睁看你冤死,此时常燕熹提出与我婚配,便可救你一命,甚金榜题名,予朝试机会,有望入选庶吉士。” 她笑了笑:“不过是以色侍人,便能救你的命且保住功名,我岂能不答应!” 潘衍面沉如水,嗓音略沙哑:“你实不必如此,我宁死也不要这般保全性命!” 第壹零玖章 敞心扉感念姐弟情 落功名意外得保媒 潘莺沉默少许,方道:“保全你的性命,亦有我的考量。不管你是谁,我只认这副皮囊,是我的阿弟,潘家的血脉,彼此有至亲的情份,前途多艰险,生存本不易,你是个有本事的,我亦不输谁,此后彼此扶持,才是互不亏欠。你若还觉过意不去,待日后朝堂之上大权在握时,帮我查明潘家灭门之案幕后主使,便是还我的情了!” 想想又道:“但你若薄情寡性,背信弃义,我便是不能把你怎样,但定会有天来收你。” 潘衍听得笑了:“你话不该,好容易救我一命,怎又要天来收我!更况.....你还在我身上种了蛊毒!” 他觉伤口扯痛,勉力道:“阿姐你放心,我潘衍此生负天负地负皇帝负百姓,也决不负你和巧姐儿,若常燕熹这个无耻之徒,敢有半毫亏待你,我纵是拼上性命,也誓要为你讨回公道。” 潘莺听得眼底泛泪,撇过脸去,伸手拿过药汤递给他:“快把药吃了,常燕熹那么壮实,你没个好身骨,说什么都白搭!” 潘衍把药汤一饮而尽,皱起眉宇:“这些个太医们,总以为良药苦口利于病,是以药方子一个比一个下的重,不苦不成活!” 潘莺去取来一铜盆子热水,浸了棉巾再拧干,替他小心擦拭脸上伤痕,笑道:“这话说的,像你常吃太医开的方子似的!” 潘衍笑而不语,只喊小妹,独自玩的巧姐儿乐颠颠跑来:“哥哥,哥哥。” “有没有糖给我甜嘴。”他苦把脸索讨。 巧姐儿解下腰间荷包,还真摸出一颗桂花糖来。 “谁给你的?”他接过要含进嘴里。 巧姐儿歪头回话:“常老爷给的。” 潘衍手一顿,挟指一弹,那糖“唿”地抛飞出牖,但听“唉哟”一声,燕十三在院里吼:“潘巧!” 巧姐儿拔腿要往楼下跑,被潘莺扯住,戳她脑门儿,恨铁不成钢:“傻妞,他叫你就去?哭鼻子不许来找我!” 潘衍蹙眉阴沉色:“这燕少侠已如此嚣张了?” 潘莺叹口气:“你好生歇着养伤罢。”即牵着巧姐儿下楼。 房里安静下来,发黄的竹帘子被风吹的直动,光线从槅缝里透进,洒落在楼板上,一条条来回摇晃,忽明忽暗。 被褥及枕头柔软而干燥,他嗅着阳光因杀戮而芬芳的味道,药汤在他四肢百骸暖热的流淌,耳里隐约传来阿姐和小妹的说话声。 在这些令人安稳的寻常声里,他朦胧睡去了。 五月接连下几场阴雨,总算出了日阳。 潘衍坐在门前,发梢断线滴着水珠,剃头匠把白布围他颈一圈再掖进衣里,取过梳子及刀替他仔细修剪头发。 阳光映晒在脸上,柳枝里的早蝉嗓音还很清嫩。 一阵子铿锵响声由远及近,引得满街行人夹道观看,挨肩擦背,水泄不通。 他也望去,几人手中高举“肃静”、“回避“竖牌,高头大马蹄声得得,马上搭金鞍,坐骑三人,皆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为首者手持“状元及第”旗子,及捧钦点号诏,正在游街。 锣鼓大吹大擂震塞耳膜,被前呼后拥地往吏部奎星堂去行香,官媒子也在上窜下跳,替达官贵人家的女儿相看。 这正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位可是潘爷?中三甲第九名授同进士!” 第142页 潘衍觑眼望去,是个白胖的官媒子,挽髻戴着抹额,身穿紫色比甲,撑一柄清凉伞儿,笑眯眯也在看他。 “做什么?!”他懒散地问。 那官媒子自说姓章,且唤她章婆子,说道:“我手里有个好闺女,十分人材,才刚及笄,春眉水目樱桃口,柳条摆腰肢,挺挺两条长腿儿,比牡丹花儿还娇艳三分。她是八月中秋养的,小名唤月姐,家世也深厚,她爹是当朝秩品三品邢部左侍郎董靖,不爱鼎甲三名,倒对你另眼相看哩。” “真的?!”这话恰被潘莺听个正着,她兴浓浓问:“可有那小姐的画像?” 章婆子马上笑起来:“有是有,就是没带身上,你若起了意,明一大早我就带来找你。” 潘莺点头:“倒可以相看看。”待章婆子走后,她朝潘衍道:“你也至娶妻婚配年纪,若有合适的亦不能错过。” 潘衍不抱希望,他模糊记得这个董靖,那时还是个刑部主事,六品官儿,相貌实记不住,但长手长脚似大刀螳螂,倒是印象深刻。 暗忖董靖那模样,还能生出个天仙不成。 他也不是非要天仙,你瞧长姐,春浓浓的脸儿,妖娆娆的腰儿,举手投足俏媚十足,看不尽的风情月意。 如她这样的娶回家中,便不枉此生,可一想起常燕熹,恨得腮帮连耳根都酸楚了,好好如羊脂膏玉的软肉,竟落在这只狗口里! 恰福安送燕窝和冰糖来,潘莺谢过:“还有剩余未吃完,怎又送得来?” 福安笑了笑:“补身之物总是不嫌多的。”他又低声说:“定府街宅里的家俱摆设,我寻了几家收旧的,带他们上门看过,这几日会出价钱来,看在二老爷面上不敢压价,到时还得您亲自定夺才是。” 潘莺道声有劳你,拿着燕窝等物往门里走,福安则匆匆欲要离开。 “你慢着!” 福安听着连忙顿步,近至潘衍面前,拱手作揖:“不知舅爷有何吩咐?” “谁是你舅爷?”他由剃头匠扶身坐起,一面让他用棉巾捂干发湿,一面沉声问:“你可是那软蛋的长随?” “......什么?”福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听错罢! 潘衍弯唇冷笑:“没听错,说的就是常燕熹那软蛋,我不在时,恶犬不请自来把姐欺,我归家后,他怎就没狗胆来见我!” 福安抬头,正与他阴鸷目光相撞,唬得额上薄汗沁出,这舅爷年纪不长,却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斟酌措辞道:“舅爷误会,二老爷不是不来,而是这些日被皇上召在宫中,连我们这些随从,都不曾见他一眼。” 潘衍冷哼一声:“你回去禀他,不敢来见我,就休想娶阿姐。”遂慢步朝门口去。 剃头匠急喊道:“剃头的钱还未付,十文钱诶!” “我来付,我来!”福安掏钱给他,又要了热水洗把脸,方各走各路,此处不多表。 且说当晚,常燕熹从宫里出来,听福安说得一嘴子,蹙眉就直往白家胡同来。 月亮圆若银盆,春风沉醉,他蓬蓬蓬叩门钹,透过门隙可见里头有亮光移近,却不抽门闩只问:“是谁来?”嗓音脆生生的。 “是我!” “你是谁呀?”不知真听不出,还是戏耍他。 “债主,你的夫。”他嗓音沉冷,嘴角却噙起。 门闩卡啦嘎一声抽出,常燕熹伸手推开半扇,恰见潘莺举高灯照他的脸,也映亮她的颊腮,还有两片紧咬的红唇瓣,看清是他才松开,圆湿的一圈牙印儿,像被吮出来的,眸光便蓦然黯沉。 “这样晚来做什么?”潘莺挡住不让他进门。 “你阿弟要见我。”他眉眼间有些疲惫:“才从宫里出来。” 潘莺看他还穿着官服,遂让开路,又想想问:“可用过晚饭没?” 见他摇头便道:“你在堂屋坐会儿。”自拎着灯进了厨房。 常燕熹进堂屋在桌前坐,巧姐儿定是睡了,四周显得很安静,他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再倒盏慢慢吃。 看见桌上搁着潘莺的针线笸箩,里面有一团鲜艳艳的锦缎,捏起来看,是个大红肚兜,上面戏水鸳鸯才绣了一半。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壹零章 潘衍较真落下败风 二爷粉巷满心挑剔 潘莺端来一碗排骨面顿他面前,脸红地夺过肚兜儿,揉起塞进笸箩里,重拿出鞋底来纳。 常燕熹吃几口面,方问:“你给龚如清那厮都缝了衣裳,怎不见你给我一件?” 潘莺眉也不抬:“你有的是银子,成衣铺里哪件都比我缝的精致。” 他笑了笑:“龚如清就无银子么?” “他是给了工钱的。” “你替我缝一件,从债银里抵。” 潘莺停下手中活计,抬眼定定地看向他:“我以为做你的妻,这些皆一笔勾销。” “为妻是要救你阿弟的命,债银归债银,一码归一码。”语气嚣张跋扈。 “.......”她前世怎没发现这个人这么渣? 虽说曾对他不起,害他身败名裂,受尽苦楚,她不是也得报应了! 此次无论是否甘愿,自决定嫁他时起,她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的。 默稍顷,她抿起唇道:“救阿弟的情可否也折成银子,常大人报个数,我穷尽一生定当还您。” 第143页 “我看起来很缺银子?”常燕熹眸光含起嘲意。 “您也不缺女人呢!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只会辱没大人威名。”潘莺认真地和他商量:“您就放了我罢,我感激您一辈子。” 常燕熹冷冷地笑:“我宁愿让你尝尝恨人是什么滋味。” 潘莺喉咙一噎,怕是她还没尝到恨的滋味,就先被他气挂了。 这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索性起身端着针线笸箩,想想咬牙道:“阿弟的房间楼上左起三间。”再不理他,径自回房。 毒妇,给他缝件衣裳就这么难,难与上青天! 他也无了胃口,放下筷箸,撩袍踩梯,推开虚掩之门,直接走进潘衍的房。 潘衍倚枕看书,听得动静微挑眉,却不说话。 他靠窗而坐,先道:“听闻你寻我!另警醒一句,若再口出恶言,目无尊长,休怪我出手无情。” 潘衍不多话,冷笑一声,手腕一松,书卷朝他雷霆挟风地掷来。 常燕熹肩阔腿开,持大将之姿巍然不动,待直打面门的书卷挟风近至,才屈指暗劲一弹,书卷改向朝潘衍飞去,潘衍伸手接住,却觉胸前麻痛,垂首看,竟是几颗酥皮铁蚕豆。 “不曾想常大人怪会使阴招。”他镇定道,面色略显苍白,背后的伤口崩开了。 “所以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有的是法子治你。”常燕熹不假辞色:“与我是,与朝堂更是。” 潘衍怒极反笑,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朝堂横行霸道的时候,这常软蛋还不晓在哪个军营子里混呢。 他道:“今见你,只为阿姐。要娶她需得五件事俱全,方才成行。” “好个姐弟情深!”常燕熹语气嘲讽:“洗耳恭听。” 潘衍接着说:“第一要谈吐儒雅有潘安貌,第二要腹下一吊驴大物什,第三要无妻无妾无儿无女,第四要不争不吵容她让他,第五要家财万贯户有万金。至于我同巧姐儿无需你来管,就这五件,缺一件,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常大人你有什么!第一件,貌难媲潘安,谈吐粗俗;第二件,腹下一吊就是个摆件;第三件,娇妾三五成群;第四件,方在楼下还将阿姐羞辱;第五件,最不值钱的便是这个。”他顿了顿:“大人但得放过阿姐,救命之恩我潘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常燕熹待他言毕,勾起唇角:“要涌泉相报予我者甚多,不缺你一个。若不是贪你阿姐姿色,我何必多管闲事,如今救也救了,你纵把我贬入尘埃又怎地,你阿姐这块天鹅肉、我常燕熹此趟吃定了。”洒洒起身欲离开,走至门前站住,瞟见潘莺房前绣海棠花的锦帘、鼓出起伏的曲线,他沉声说给他(她)俩听见:“婚配之事绝无回寰,再胆敢对我大不敬,即能把你弄出诏狱,亦能把你再丢回去。” 潘莺听他狠话连连,气得直咬牙。 他足靴由近及远,再是一格格楼梯被踩踏,嘎吱嘎吱地,落脚很重像打桩般,带着种故意示威的神气。 似乎与燕十三简单说了两句,便是打开一扇门的声音,邻壁几声狗叫,渐又安静下来。 潘莺挑帘进房,走近阿弟床沿,拈掉褥子上的蚕豆,一面问:你和他说什么呢? 潘衍淡道:“我说他配不上阿姐。只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让他小人得了志,日后定要加倍讨回。” “是我配不上他!” 潘莺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蓦得发红,垂颈只是摆弄掌心攥的帕子。 “阿姐你毋庸怕他。”潘衍温言安慰:“我辈金鳞岂非池中物,总有凌霄冲天时,到那时他还薄怠轻慢你,我定解你水火之困。” 潘莺心底流淌暖意,揩帕子蘸蘸眼角,说道:“听你这句话儿,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俯身替他掖掖被角:“睡罢!”去桌前吹灭了灯,月亮光洒进来落在地板上,一半黑蒙一半银海,她便踩着银海慢慢走了。 常燕熹从潘莺家出来,打朝阳大街粉子胡同过,忽听有人叫他,勒住马定睛看,竟遇着熟人,不是旁人,正是钦天监周希,他道:“难得遇见,来吃口酒再走。” 常燕熹正糟心,想想回去也无事,便翻身下马来。鸨儿娘忙叫护院把他的马牵进厩里吃草喂水,领着他俩进明间,坐在桌前,命丫鬟上酒席,朝周希笑道:“凤姐正在试新裁的裳裙,爷稍坐,她马上就来。”又朝他陪笑道:“上回同常大人说我这里新得了个姐儿,就是个画人儿也没她风流娇妩,您今定要见见她。”忙命人去请。 酒席才摆大半,凤姐过来,果然穿着簇新的柳叶青洒花裳裙,给他俩斟酒倒茶,再在周希身旁椅上坐了。 吃过三盏酒,就听帘子响动,走进个十六七岁的姐儿,乌发松松挽个斜髻,抹得艳浓浓一张脸,嘴唇也红腻腻的,穿身鹦哥绿的裳子,下着荼白鱼纹裙,轻挪莲步过来给常燕熹道万福。 常燕熹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娼妓万福道:“姓楚,单唤爱姐。” 他皱起眉:“去把脸洗净再来。” 楚爱姐闻得发怔,倒是鸨儿娘十分伶俐:“常老爷原来欢喜清爽佳人。”给她狠使个眼色。 楚爱姐会意连忙去耳房洗了脸,也不敢施淡粉浅胭脂,真个素净着脸复返转来,两鬓碎碎的散发勾成弧粘在腮边,一颗水珠子晃啊晃地滴在襟上,又重新凝了一颗。 第144页 倒如鸨儿娘所说的那般,这爱姐姿色确有些妩媚娇艳,只是烟尘味浓,不如潘莺浑然天成的风流态度。 常燕熹兴致欠欠,看她要往自己身边坐,只摆手无需作陪。 那楚爱姐好歹也是个受人追捧的主儿,再他这里无端吃了闭门羹,心下不受用,泪汪汪要哭鼻子。 “你把人家弄哭了,该罚吃三盏酒。”周希连忙笑着敬酒解围,凤姐也把酒递给楚爱姐吃。 常燕熹看她这副模样,又有些潘莺被他气狠时眼眶泛红的俊模样,他道:“你弹唱支曲子罢!”从袖里掏出银钱赏赐。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况见利眼开的妓儿,楚爱姐道谢收了钱,重整旗鼓,取来琵琶欲弹唱一整套《大风吹》,又唤凤姐一起来唱。 凤姐不肯,半真半假道:“你收了常老爷的赏,我可一分没得,凭甚白给你做嫁衣裳。” 楚爱姐羞红脸:“碎嘴婆子,分你一半就是。”凤姐这才抱起月琴坐她身边,两人尽显才能,但见: 转轴拨弦调起情生,轻拢慢捻曲长思浓,喉若萧管,清脆脆三月飞莺,声有格调,婉转转歌遏行云,虽然是脂胭粉子妓巷出身,却也十八般技艺不输梨园。 她俩人在这唱得是热热闹闹,常燕熹只吃酒默听,周希低问:“听闻皇帝欲下诏任你为东厂督主,可是当真?” 第壹壹壹章 常氏兄弟暗争心机 山紧陌路偶遇诡事 周希见他点头,不由为之变色:“传言果真?你那话儿马背失守,再不得人道?” 常燕熹只说:“接任东厂督主,是因小皇帝给我五百两买定府大街的房子。” 周希愈发瞪圆双目:“你怎穷得五百两都无?这些年的俸禄及论功行赏的银子呢?甭说五百两,五千两都有。” 再叹道:“你问谁不是个借,偏找小皇帝借,不把你剔肉扒骨,他不甘心。” 常燕熹瞟他两眼:“你借我五百两?” 周希咳两声:“我两袖清风,家徒四壁,哪里拿的出!” 常燕熹早看透他,执壶倒酒,吃了口含在嘴里不响,周希接着问:“你买房子做甚?常府那般大的庭院还不够你横着走?” 常燕熹吞酒入喉,轻描谈写地回他:“近日欲娶妻,她托弟带妹,恐住在府里受委屈。” 周希简直不敢置信:“你都这样了,还娶妻?每晚光看不吃的刺激自己?”他做出结论:“你们这些武将常年征战沙场,杀戮过盛,果然易变态。” 又好奇:“是哪家闺阁秀女?生得什么模样?” 常燕熹噙起嘴角:“一个孀妇,生得.......” 他看了眼楚爱姐:“生得妩媚,不是这等姿色能媲!” 周希拍着大腿大笑:“常二爷,你何苦这是,自作自受!” 他也笑起来,凤姐唱得颊额生汗,看他俩只顾说话并未听弹唱,便懒得再拨月琴,喘吁吁坐过来讨口茶吃。 常燕熹则不再多留,告辞几句,不理鸨儿娘苦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且说白马过隙,流光如箭,转眼便至清明。 常燕熹随常元敬带着后宅女眷子弟及佣仆,去城外坟上祭祖。 坟新修过,门面做得十分足,皆是新砌的石墙,新种的翠柏,汉白玉的明堂神路,墓碑亦是新立,早有佣仆洒扫清整过,摆上祭品香炉蜡烛,常元敬携蒋氏率先磕头跪拜,再接着是常燕熹,蒋氏让肖姨娘与他一道并肩祭奠,他皱眉拒绝,独自一人跪拜,再轮到侄子侄女及姨娘们,至后念祭文,烧掉许多黄纸,熏的铁桶面儿都黑了。 坟后建处院子,正屋连东西厢房,里面摆设俱全,专由看坟的老汉婆子打理,预备众客上坟后有个歇脚的去处。 因是清明寒食不得动炊,桌上摆的尽是糕团酥饼热茶此类,蒋氏领着女眷们洗漱梳头吃喝,自在玩耍。 常燕熹站在廊上,看孩子们跑来跑去,常元敬的长子常瓒不晓怎地跌了一跤,摊手趴在地上哇哭了,领他的丫鬟去搀扶,反被他狠狠蹬踹两脚,却也不敢吭声。 常燕熹看不惯,走上前,一把拽起他的衣领,照着屁股就是两脚:“痛不痛?” 常瓒只觉那处火辣辣地,看他一脸凶神恶煞,唬得忍住哭:“不痛!” 他又是两脚:“痛不痛?” 常瓒哭了:“痛!” “你也晓得痛?”常燕熹叱责:“还敢不敢乱撒气?” “不敢了。”常瓒抽抽搭搭讨饶,感觉衣领松落,慌张地连忙跑了。 常燕熹拍手辄身,常元敬站在廊下看过来,不晓已有多久,待他近前,也没说什么,只皱眉问:“你真要任那东厂督主?” “有何不可?近傍皇帝身边,受其亲命,可随意督缉臣民,堂哥应觉高兴才是。” 常元敬略思忖,颌首说:“但愿日后能派上用场。”他又问:“前些时你说纳潘氏为妾,现怎地又改成娶妻?娶妻纳妾皆你一念之间,岂能如此儿戏!我探听那潘氏绝非贤良淑德之辈,难担正妻之位,你且听我一言,先以纳妾进门,日后果是不错,再扶正为尝不可。” 常燕熹不耐烦道:“我娶妻纳妾关堂哥你什么事,未免管得太宽!” 常元敬喉咙一噎,沉下脸道:“这是什么混帐话!我们两府皆是常氏子孙,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本就该扶持遮饰,互相照应。” 第145页 常燕熹笑了笑:“话虽如此!但我心意已决,任谁也更改不得。”又语带揶揄:“已成东厂督主,娶妻、纳妾,有甚干系。” 常元敬语气渐缓和:“让太医替你好生诊治,看可否有回寰余地。”想起什么道:“听你嫂子提起,你要另开宅子单住?可有选好去处?” 他淡回:“买宅子需银钱,你应知我这些年俸禄皆由你们存着,前日问嫂子讨过,却道用于府中开支所剩无几。” 常元敬清咳一嗓子:“我忙于朝堂政务不问府中事,皆由你嫂子掌中馈,若有疑虑,同她直接坦言就是。” 常燕熹冷笑:“我敬她是长辈,不便同个女流之辈打口水仗,但得头脑清明者皆晓其中古怪,此次手中银钱有限,只买得处小宅院,仅供我与阿莺及其弟妹安身,再多人已无所处,是以肖氏等妾依旧在府里居住,我往昔俸禄足够养活她们,若这样嫂子还有微词......”他嗓音多些戾气:“你应知我是个糙性子,自会请人说理,到那时,亲兄弟明算帐,大嫂贤良的名声受损,我也是再顾不得。” 常元敬神情微变,沉声道:“长嫂如母,她打理府中上下百十口,这数年无功劳亦有苦劳,且待你关怀倍至从未怠慢,你岂能说翻脸就翻脸。更况她亦有自己道理,府里院多房多,足够你们住了,平素时常相聚一起,亲密和乐有甚不好?也不晓你哪根筋搭错!” 有语云: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常燕熹听得这话只是冷笑。 前世里可真是亲密和乐,亲密和乐到他的妾滚上了堂哥的床。 “你笑什么?”常元敬有些诧异,总觉这堂弟性子大变,从前再糙,对他及蒋氏却很敬重,虽非言听计从,却也不敢忤逆。 常燕熹淡道:“你不必多劝,我主意拿定再不更改,取妻之期已择下月黄道吉日入府,待得那处宅院收拾妥当即搬离过去。” 言毕走下踏垛,出了院门,眺望百步外有座山,他便踩着铺满野草闲花的尺径宽道,慢慢走着散心。 山脚下开了大片野桃花,挨挨捱捱很是绽盛,他渐近,忽觉诡异,按理正值春央,又繁花似锦,蜂嗡蝶飞应不请自来,然这里却不见丝毫活物。 四围显得静悄悄,能听见鞋履底窸窣地响动。 他忽然顿住步,竟见桃花林里,隔五六步便是一抔黄土,三尺坟堆,不曾竖碑牌,亦无草籽生,放眼密密麻麻,很是可怖。 忽听一声啼若婴哭,常燕熹迅速侧眸,从个树后窜出一尾野狐,想必困卧此处,被他惊扰,惶急地逃跑。 正欲待离开,不期起了一阵大风,吹得落樱缤纷如若雪舞,目光不经意顿在某处坟上,花瓣铺满黄土,竟意外竖着碑牌,孤零零却十分打眼。 好奇心至,他稳步上前,凑近俯身细看,脸色倏得大变,看官道是为何,只因那碑牌上书着“潘家二妹潘巧之墓”,右下侧一行小字:“长姐潘莺泣立”。 他静默片刻,转身迅疾离开,背后有人似有若无地轻笑,又疑是风声过花梢。 不多时已回院前,守门的老汉正生炉炖茶,他上前询问:“那是什么山?” 老汉笑答:“那是大悲山!” 他蹙眉:“怕不是你记错,大悲山离此处甚远,且山脚还有个卧佛寺。” 老汉回话:“二老爷不知,这大悲山绵延百里,分东山和西山,卧佛寺在东山,此处是西山。” 常燕熹暗忖原来如此,他又问:“那处有片桃花林,里间皆是坟冢,未竖碑牌,你可知是何来历?” 老汉甚是奇怪:“老爷怕认错,那里不曾有桃花林,更无什么坟冢。” “怎可能。”他道:“我才从那边走来。” 老汉挠挠头,叫住个路过的樵夫:“你常在西山砍柴,可有见处桃花林?” 那樵夫摇头道:“西山奇险,我只在山脚砍柴,只见桃花三两株,有些野意,却不曾成林。” 常燕熹便把疑团压在心底,不再多问,看看天色渐晚,女眷歇息地也足够,恐入城人多拥挤,随坐轿的坐轿,乘马车的乘马车,骑马的骑马,依旧按原路返回。 再说巧姐儿每逢清明必大病一场,这次倒有些例外,虽恹恹无神只缠着要阿姐抱在怀里,却无往时的要死要活。 燕十三买来乳饼,她还慢慢吃了半块。 潘衍则在院里摆了祭桌,搁上鸡鱼猪头等祭品,燃香跪拜,又烧一堆纸,算是送走了清明。 而潘莺的好日子也近在眉间。 作者话:明天婚配! 第壹壹贰章 潘衍坦诚姐弟情 莺莺终上常府轿 潘莺推开堂屋门,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扁扁下弦月如赤金簪子,低得似举手便能摘到插进发髻里。 她被这景致迷住了,直到听墙外隐隐有只鸡啼,才走进灶房生火煮饭。 没多久,潘衍端着铜盆子来打洗脸水,锅里溢出一缕红皮大枣粥的甜香味儿,阿姐正在煎肉饼,油滋滋地响。 潘莺看他捧水扑面,笑问:“怎不多睡会儿?离去考院还早哩!”今是庶吉士招考的日子。 “睡不着。”他坦言。 潘莺安慰道:“你怕什么?真金不怕火炼!” “不是怕.....”他没再多言,她不懂,朝堂水深得很,不是你有才学就能平步青云。 第146页 岔开话问:“过两日阿姐即要过门,若不愿意还有回寰余地,你勿要顾忌我,也勿要怕常燕熹会怎样,朝堂到底不是他所开,能任其为所欲为。”又道:“其实我也非只走朝堂这条路不可,若能与你们安守一屋,行走街市,笑傲烟霞,也未尝不是一种人生态度。” “说的我都心动呢。”潘莺抬起眉眼,却见他神情颇正经,并不玩笑,默稍顷,遂缓缓摇头:“你命不该如此。” 她又道:“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皆为命安排,逆天改命的事终有后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忽听有人叩门声,潘衍问:“是谁?”福安道:“我家二老爷遣我来送大舅爷去考院!” “要他多事!”他沉下脸色:“再大舅爷的叫,掌嘴!” 潘莺不由弯起嘴角:“欠他的是愈发多了!” 用过早饭,福安送潘衍去考院,潘莺则带着巧姐儿和燕十三去定府大街的宅子。 正开大门儿,一个铺伙计过来问:“可是这位娘子买下的宅子?” 潘莺称是,那伙计笑道:“掌柜想同你商量件事儿。” 她便让燕十三领巧姐儿去花园玩,门面三间租给了商客,一间装塑佛像铺,一间京货杂铺,一间玉器铺。 她随伙计进了玉器铺,恰杂货铺的掌柜亦在,互相见礼换过姓名,伙计斟上茶来。 潘莺问:“不晓两位掌柜寻我何事?” 杂货铺的丁掌柜,暗自戳戳玉器铺薛掌柜的腰,薛掌柜道:“不晓你可看过租书?下月底这铺面租期可就到了!” 租书被常燕熹捏在手里,潘莺还真没看过,她也不慌,只笑着颌首,静等他下文。 薛掌柜叹口气吐苦水:“如今愈发比不得往年,这生意实在难做,我卖些手镯簪子耳环,他卖些万花筒骨牌泥美人,皆小本经营赚得轻薄利,铺里伙计整日里吵闹着要加工钱,不能得罪,还指着他们招揽买卖,请潘娘子多体谅,想我们在这数年,规规矩矩从未拖欠租钱,烦您卖个人情,给我等一条活路。” 潘莺佯装不解:“我不过是个无知妇人,哪里懂什么生意买卖!” 薛掌柜索性挑明:“这几日我同丁掌柜被房牙子缠着,不过隔条街恰空出两个门面,比此处十两银子的租钱便宜二两,烦潘娘子体恤,降些租钱......” 潘莺看他欲言又止,笑道:“直说就是!” 丁掌柜插话进来:“因是老租客,还望免去押三月的银子。” 潘莺心如明镜,知他们见换房主,欺她女流,趁机想讨三分利,纵是讨不了,也可扼她涨租之念。 略思忖,方微笑道:“租期下月底还早的很,容我回去同老爷商量,再给你俩信儿就是。” 也不多留,随便客套几句,迳自往宅子去了。 且说这月十五黄道吉日。 天方清常府就抬来一顶大红轿子,锦衣厮童拎四对灯笼,请得官媒扶轿,福安跟轿,一帮丫鬟婆子随着,后还有十数奏乐人凑一队。不多久运嫁妆的挑夫及车马也赶来,说实在话,潘莺哪有钱置嫁妆,也是常燕熹前些日送来的,以撑门面。 因需潘衍这小舅子送亲,而他正睡回笼觉,只道日头还早,赖着不起。 潘莺晓他心底不甘,由着阿弟使性子,请众人在堂屋吃甜汤等待,又叫过福安低道:“怎这般大的阵势,倒让人觉得心底慌张!” 福安笑嘻嘻地回她:“怕甚!平国府在京城是什么样的人家!二老爷成亲,闹翻了天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从袖里掏出把柳葉糖给巧姐儿,巧姐儿手小抓不住,哗啦啦掉一地,燕十三帮着捡。 潘莺还待要说,却见李婆张贵等街坊邻舍围簇门前张望,皆领了赏钱和喜糕香糖,晓得她是去给官家大户做正配,想都难想,暗叹她运命莫测,虽各怀心思,表面仍一径恭喜道贺。 一众等到日上三竿,潘衍才懒洋洋起,穿身簇新的绛红直裰,洗漱用饭直磨了半个时辰,也无人敢催。 他站起身抚平衣摆坐皱的褶子:“阿姐,走了!” “好!”潘莺勾唇浅笑,也不要丫鬟婆子搀扶,只牵着巧姐儿跟在他身后出得门来。 爆竹噼里啪啦巨响不停,炸得青烟四起朦胧人面,她仰颈看见潘衍和燕十三跨骑马上率先在前,喜娘递来个宝瓶让她抱着。进到轿里坐稳,她把宝瓶给了巧姐儿:“常老爷的宝贝,勿要打碎了。”巧姐儿果然紧搂在怀里,动也不敢动。 潘衍勒紧缰绳慢悠悠前行,俯视福安急得额上淌汗心底爽快,遂瞟向燕十三问:“你打算跟我们到什么时候?” 燕十三也茫然,师兄的伤已好的大差不厘,潘巧的事他却迟迟没说出口,别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知。 “师兄的伤还未好。”他寻着借口,得再等些时候。 潘衍没多话,因为看见常燕熹着官袍、骑一匹枣红色膘肥大马远远奔踏而来。 “怎地这么慢?”他蹙眉问福安,左等右等总不见轿影,恐这毒妇受兄弟鼓怂临阵脱逃,愈想愈觉可能,终是放心不下,索性骑马来迎。 福安哪敢多话,只道闹市人多难行,是而走走停停耽搁了时辰。 常燕熹扫过潘衍,未多说什么,径直至轿前下马,掀起帘子往里望。 但见潘莺穿戴凤冠霞帔,珠翠头面,前面流海掠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愈发显得眼梢挑翘,春水潋滟,眼皮颊腮涂着一片胭脂红,嘴子也红的滴滴娇,通身的风流劲儿,比往昔愈发的妩媚。 第147页 巧姐儿抱着宝瓶,高兴地喊:“常老爷,常老爷。” 常燕熹朝她噙起唇:“坐稳了,别摔着。”又看一眼潘莺。 巧姐儿会错意,笑嘻嘻把宝瓶捧他面前:“我抱紧哩,没摔着。” 这话音才落,轿子不晓怎地抖了抖,她手心一滑,那宝瓶便掉落下来。 常燕熹武将出身,忒是眼明手快,瞬间托住瓶底,往潘莺怀里一塞,沉起嗓音:“抱牢,摔了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潘莺原还吊心,听他这话,反倒没了慌张,抿唇回嘴:“做你的妻,我就没打算过什么安生日子。” “彼此彼此!”常燕熹脸色愈发冷清。 巧姐儿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瘪起小嘴,眼里扑闪泪花。 常燕熹摸摸她的头:“今是你阿姐大喜,不哭。” 荡下轿帘,径自去上马,潘莺揩帕子给小妹擦脸,勉力笑起来:“哭什么,常老爷说的对,今可喜庆的很。” 鼻子不觉发酸,眼眶泛红,掩饰着撩开一线帘缝,恰看见潘衍马上挺直的背影,鞭炮爆竹声噼啪冲天的炸响,半空清烟迷叠,遮挡日阳,路两旁围簇看热闹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丫鬟婆子时不时从篮里掏一把、往外扔大把的香糖果子,还有福安等几个厮童端着装满铜钱的大笸箩,时不时往周遭泼洒,但听满耳滚钱声,咣啷不绝。 潘莺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瞥见俯腰哄捡的人群中,却有个身着黑袍的男子站在那纹丝不动,他头戴竹清大箬笠遮挡至眼下,肩背两柄厚重长剑,虽不见样貌,但总能觉他正目光阴寒的盯着她。 潘莺的手不自主的一抖,帘缝瞬间阖拢,再挑起望去,已无了影踪。 她面色陡起煞白,浑身颤栗的搂紧巧姐儿,那人终是发现她了。 这正所谓: 佳话世上随缘定,好事自古多磨难。 ??壹壹叁章 常燕熹爽收回春丸 潘娘子独卧鸳鸯榻 再说常燕熹在花厅请摆十桌席,多为素日相交笃厚同袍,聚一起人声纷沓,语笑喧阗,勾肩搭背地互敬吃酒。 他叫来潘衍,介绍官儿认识,潘衍拱手作揖,不亲近亦不冷淡,且认了一桌就指着有旁事避开了。 兵部右侍郎丁玠啧啧两声,取笑他:“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你这小舅子可半点不领情。” “硬气!”常燕熹吃口酒也笑:“我就好感他这股劲儿,若是见着你们一味拍马奉承,我倒要飞脚把他踹开。” 吏部侍郎曹大章问:“可是受春闱舞弊案牵连的那位潘姓举子。看过他的文章,倒是满腹的锦绣才华。” 李纶附和道:“潘衍原为南京乡试案首,此次若非受此案牵连,前三甲他定占一席。正应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矣。” 曹大章摇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算是给他的人生历练未必就不好,磨去年少气盛的傲蛮,才能渐日稳重。”又问可参加招考庶吉士?听得答有,便拈髯颌首。 丁玠、李纶、及张仁把常燕熹团团围住,看着他似笑非笑。 “作甚?”晓他们狗嘴吐不出象牙,他端盏要走,却被丁玠一把揽住肩膀、张仁抵住腿腹动弹不得。 他蹙眉:“别以为我大喜日就不敢揍你们。” 李纶不理,只低问:“洞房打算怎么过?” 常燕熹笑骂:“你洞房怎么过,老子就怎么过!”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张仁叹口气:“兄弟面前毋庸逞强,你那驴大物什,现中看不中用、谁不知晓。” 丁玠把个锦盒塞进常燕熹袖笼里:“大力回春丸,别怪兄弟没帮你,我没舍得用,皆赠你,没准有奇效!” 他也不客气的收了。 潘莺被迎入房里,常嬷嬷领着两丫头在铺床叠被,她便拉着巧姐儿坐在桌前,巧姐儿待不住,蹭下椅在床边摇晃,忽在床沿抓一枚红枣儿往嘴里吃。 两丫头一名春柳,一名紫燕,春柳是新买的丫头,紫燕是蒋氏房里使唤的,现拨来用,还有个唤夏荷的丫头明个人牙子才送来。 紫燕见巧姐儿又去抓枕边花生吃,抬手打掉,低声唬她:“这些吉祥果儿是给老爷夫人用的,你怎贪嘴吃了?” 常嬷嬷察觉潘莺的目光盯来,连忙从篮子抓一大把花生给巧姐儿:“不妨碍,拿去吃罢!” 巧姐儿摇摇头,辄回阿姐身边,把头埋进她的怀里。 “这是怎么了?”常燕熹带着喜婆赞礼等人恰入房,见着此景,沉声问。 常嬷嬷携两丫头过来见礼,一面陪笑:“并无什么事,夫人......” 瞄向潘莺,指望她说两句体谅话儿。 谁也不想大喜之日就生事端不是! 哪见得潘莺只轻拍巧姐儿的背脊宽慰,连眉眼都未曾抬。 常嬷嬷只得讲明因由,常燕熹看了紫燕一眼,也没说什么,朝跟随的福安交待:“命厨房送一桌汤饭来,巧姐儿饿了。” 福安应诺退去,喜婆替潘莺遮好销金盖头,再让常燕熹用杆子挑开,开始行合髻、撒帐、挽臂吃酒等礼俗,整套儿完毕,给她们发了赏钱,待一众走后,巧姐儿这才跑过来抱他的大腿,笑嘻嘻地:“常老爷。” 常燕熹噙起嘴角:该叫姐夫才对。 “姐夫,姐夫。”巧姐儿叫得甜滋滋地。 潘莺只觉刺耳,蓦得想起前世里,有趟往书房去寻他,隔帘听得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陪笑谄媚唤他姐夫的场景,被他叱喝无资格时,那样的傲慢态度刺痛她的心。 第148页 “巧姐儿。”她忽然开口:“叫老爷!” 巧姐儿回头打量阿姐的脸色,唤声“老爷”,跑来潘莺身边要她抱。 常燕熹神情渐显肃穆,额上青筋跳动,终是噙唇冷笑,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了。 房里气氛窒息至极,常嬷嬷等几面面相觑,也不敢乱说话,床被已铺陈停当,还这里掖掖那里拂拂假意忙着。好在厨房送来汤饭,潘莺命她们退下,自和小妹一道用饭。 待月上枝梢头,晚烟透窗牖,巧姐儿已送去西厢房安歇,她坐在桌前撑着腮打瞌睡,春柳端铜盆子热水进来,胆怯怯回禀:“老爷说今晚他不过来,让夫人自个歇息。” 潘莺怔了怔,也没啥感受,反暗松口气,解了头面,乌云松挽,起身洗去脸上粉黛胭脂,换了衣裳上床榻,春柳放下帐儿,再昏灯暗烛,蹑手蹑脚地出了房。 她原是困得直点头,怎躺在榻上倒无了睡意,翻来覆去,床架子嘎吱嘎吱响。 春柳隔着帘栊道:“夫人有何吩咐?”等半晌不见动静,打个呵欠也就不再问。 潘莺不敢乱动,腰间被什么硌得酥疼,顺手摸索稍顷,竟是一颗花生,又满床找个遍,把能吃的都吃了。 趿鞋下地,倒盏茶漱口,再走近窗牖,月光照在院里梧桐树顶上,像洒了雪,泛起白森森的银光。 廊上悬的几盏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隐有守夜婆子闲语传进耳里。 “老爷是真不打算回房么?” “老爷在书房,说是肖姨娘去了。” “.......肖姨娘也没个眼力见,这里好歹今才头一日,怎么着也不该来抢房,连一夜都不肯让。” 声音渐渐远去,潘莺略站了会儿,方掀帘出房,朝春柳摆摆手,走进西厢房,巧姐儿睡得满脸是汗。 她脱鞋上榻,拿过扇子打风,打着打着,也朦胧地梦了周公。 春柳一早提着铜壶去厨房烧热水,七星灶已占去六个,把壶顿上炉口,站到小窗户前,靠墙倒挂一只洇满水气的葫芦式镜子。 她对镜用指尖绞缠发丝编麻花辫,看见个穿水红衫荼白布袴的女孩儿,打着呵欠走进来,朝个嬷嬷训道:“怎还在这里唠嘴,大夫人急等洗脸,耽搁了骂你一脸。” 插到春柳前面,照镜子捊发毛的鬓角,春柳朝侧边让了让。 “今怎这般早。”那嬷嬷找抹布包住壶柄,左手提一个,右手又去提一个,嘴里叫:“小玉,还有只水壶你来拎。” 丫头回嘴:“我还要去厨房催粘糕哩,哪里有空帮你。” 嬷嬷咬着牙道:“没得空还在这里要好看?左右照不出个奶奶像来。”提着两壶热水自去。 那丫头气的跺脚,朝春柳道:“这坏心眼嬷嬷,不得好死。”搅着手骂咧咧走了。 不晓是哪房的嬷嬷,把多的那壶水飞快地提跑,春柳听得“哗”一声,自己那壶也烫起来。 厨房里人渐渐来多了,听有人笑着在嘀咕昨晚二老爷未入房的事,甚当着她面说:“是个回头人,入不入房,总也没红帕子可交。” 春柳听得懵懂,却知晓不是好话,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回到院里,巧姐儿在廊前逗一只小猱狮狗玩儿。 她掀帘进房,有个年轻少爷坐在窗边,正和夫人说话,他乌发绾起,面白唇红,凤眸斜长入鬓,目光冷淡,穿身青色直裰,端盏慢慢吃茶。 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少爷,一时呆了。 潘衍瞟过那被自己旷世美颜迷倒的小丫鬟,烦恼地叹口气。 潘莺噗嗤笑出声来。 常嬷嬷皱起眉道:“杵在那作甚?还不赶紧伺候夫人洗漱。” 春柳满脸通红,背过身去倒水,院里厨房婆子送早饭来,常嬷嬷连忙出房去接。 潘莺走到脸盆架子前弯腰洗脸,潘衍低怒道:“常燕熹到底想干什么?让你沦为全府的笑柄,既然不在意你,又何必强娶?” 潘莺接过棉巾擦净湿渍,坐到妆台前施粉敷脂,听他这话只是淡笑不语。 潘衍走到她跟前,轻轻说:“你勿要恼,他即便在也无法与你洞房。” “此话怎讲?”她插花簪的手顿住,由他凑近耳畔低叙,不由瞪圆双目,有些难置信:“可当真?” “我原也不信。”潘衍回道:“但昨晚他都怂得没胆回房,显见传言不虚。” 潘莺就是怀着这样震惊心境去往安国府,因平国府这边无长辈,是而按序礼,应前去给大老爷常元敬及夫人蒋氏拜见奉茶,她到时,他们已在神案两边太师椅上端坐,常燕熹竟也到了,坐在下首左侧吃茶,右侧一溜站着肖姨娘及另两个妾。 常燕熹抬首似不经意瞭过她,恰与她目光相碰,不期然的柔媚温情,顿时心底松软,哼,毒妇,还以为她不在乎什么洞房花烛。 丫鬟铺好蒲团,潘莺收回视线,从常嬷嬷手里接过茶盏,狠吸口气,往常元敬面前一跪:“大老爷吃茶。” 常元敬“嗯”一声,不说什么,接过滑盖吃了口,再顿放桌面上。 这正是:一份孽缘痛彻骨,隔世偏生又逢君。 第壹壹肆章 潘娘子借景挡唇枪 常燕熹放言多提防 潘莺再给大夫人蒋氏奉茶,蒋氏坐座上已把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仔细打量了一遍,只觉面熟,忽而记起年时在大雄宝殿遇过,残存印象是因她生得风流妩媚,此会看来又胜却那时十分。 第149页 心底暗思忖:“怪道二爷爱她,是个拖弟带妹的孀妇也罔顾,硬要娶来为妻,果然标致极了。想来二爷向自己讨历年俸?、甚买房大抵也是受她挑唆,真个是红颜祸水。” 面上却不表露,笑吟吟地接过茶吃了,受过礼,又指肖姨娘几个给她相见,彼此认识后,吩咐都坐了。 蒋氏朝常燕熹道:“你前时问我讨俸?,遂让保帐的管事细细算了,今儿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各位皆在跟前,就把存的银子悉数交还二爷。” 命丫鬟请候在门外的管事进来。 那管事胆颤心惊走入房,给列位拱手作揖,再从袖笼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常燕熹。 常燕熹接过看了两眼,噙唇冷笑:“我这数十年,只余二百两白银,吴管事确定没算错?!” 吴管事额头覆满汗水,期期艾艾地:“这帐册大夫人都核过,不曾有错。” 常燕熹抬首扫过镇定自若的堂哥嫂,面容浮起一抹嘲意:“很好,那就这样吧!”他把银票收进袖笼里,起身谁也不理睬,径自头不回地离去。 常元敬撩袍起身也走了。 潘莺只觉心服,这蒋氏貌端持重,藏愚守拙显得好相处,其实城府深沉,敛财如命,名副其实的“把家虎”,心底对常燕熹的同情愈发多了几许,之前的气少了几许。 蒋氏站起身笑道:“你们各回房罢,我和弟妹去园子转转,说些体已话。” 一众告辞散去,唯她俩朝花园子过来,正是人间四月天,姹紫嫣红开遍。 但见得进门有径,径曲绕,两边密竹深林,浅翠嫩青;出径是阶,阶畔名草繁花,争奇斗艳;下阶是桥,桥下流水疏荷,含苞待放;过桥是圃,圃内古松怪石,傍两三白鹤起舞,掠圃是亭,亭内雕栏画栋,五彩斑斓,更不提那紫燕穿软柳,黄鹂度翠阴,粉蝶惹花蕊,锦鲤扭腰身,这正是: 满园春色,全凭狂花野树安排,一派生机,总是飞鸟游禽妆点。 蒋氏走得香汗淋漓,娇喘吁吁,看潘莺依旧轻松自在,遂坐在一笼树荫下的竹椅歇息,开口问:“听闻弟妹曾在桂陇县开茶馆营生,可真?” 潘莺点头称是,蒋氏沉下脸来,皱眉再问:“还听闻你朝来迎客,晚来送客,周旋男人之间,名声可不端正!若婚配一夫还能量,却连嫁两夫,克死一双?可是真的?你定要从实招来。否则虽二爷被你迷住眼,蒙了心,不管顾声誉,但大爷最爱惜名声,岂会善罢干休。” 潘莺镇定道:“大夫人听知,这世间的人呀,你看前面,菖蒲浅芽蔫答答,只因北边难适应,他便讲菖蒲根娇叶弱假尊贵,柳垂金线随风舞,只因枝条软嫩长,他偏说杨柳身轻体贱多放荡,月季荣谢四季同,只因茎粗刺尖利,他便说月季包藏祸心扎人手。却不知菖蒲青青瑶池生,人间花草尽荣艳,未敢与它争高名。杨柳全身无力向人垂,玉纤折得遥赠友,便似观音手里时。还有那月季,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皆是仙草仙树和仙花,哪里怕众人乱讲生事非,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我潘莺怎样的人物,只要二老爷心知肚明就是真!” 蒋氏无言,稍顷才道:“弟妹端的好口才,我且问你,昨晚间二爷怎宿在书房?他再莽撞,亦是个懂分寸的人,你没惹恼他,断不会如此。” 潘莺回她:“我也等二老爷回房说个是非曲直呢,若是我的错,便任由他责罚就是,若不是我的错,一定让他和堂嫂禀个明白,还我的体面。” 蒋氏听出话尾音的嘲弄之意,缓和语气道:“虽说我们乃隔府关系,理应不该管到你们房中事,只因二爷的父母兄弟逝得早,把他托顾我们照看,大老爷和我也把他当亲兄弟悉心照管,也就后来,大老爷忙于朝政对他疏于诫训,我个妇人更不便多说,他又是武将,日久成了这桀骜不羁的性子,” 一只黄蜂儿围她绕,用扇子拍打落地后,方道:“给你提个醒,安国府和平国府关结盘生,彼此牵连,遇幸遇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要撇清关系,那是万不可能。”又笑道:“瞧我就是这性子,喜欢丑话说在前头,弟妹莫怕,但凡和我日久下来,便会发现我是个极好相处的。” 潘莺笑着应诺,蒋氏揩帕子拭额上薄汗,懒得多逛,两人客套会儿各自散去。 潘莺折了一枝桃花,由春柳随着往回走,不用如往日忙里忙外为生计打拼,她便把这春光好生瞧,看了几丛花,观了几群鸟,赏了几池水,又望了几片闲云,便到了院门前,那个叫夏荷的丫头已被人牙子送来,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光景,和巧姐儿坐在门槛上拿柳条子编花篮玩耍。 潘莺把桃花枝给巧姐儿,在院里遇见常嬷嬷正晒褥被,常嬷嬷凑到跟前,皱起眉埋怨:“说好要个十一二岁能干活的丫头,却送来这么小个,能做什么呀,白占住一个人头数。” 潘莺笑道:“不是有春柳和紫燕,还有嬷嬷你。”她惯常无人伺候的。 常嬷嬷撇嘴:“紫燕一早被二老爷退回给大夫人。” 潘莺怔了怔,忽见廊上站着福安,便晓得常燕熹在屋内,她顿住步想辄身去陪巧姐儿,却听福安掀帘禀话:“夫人来了。” 只得入房,果然常燕熹坐在桌前擦拭他的宝剑,上前见礼,他抬首,她颊腮被日阳晒得发红,整个人看去热乎乎的,继续垂眸拭剑,一面问:“去哪里了?” 第150页 潘莺执壶倒茶连吃几口,方笑回:“堂嫂邀我逛园子,走走停停便至现在。” 他蹙眉道:“以后少和她套近乎。” “好!” 手微顿,嗓音娇甜,倒是顺从,余光瞟见她抿唇朝他笑,笑什么,还笑得这么好看! “昨晚睡得可安稳?!”他言语带些嘲意,听常嬷嬷说了,夜半出房跑去陪巧姐儿。 潘莺摇头,捂嘴打个小呵欠:“昨晚小妹帐里有只蚊子,可精怪,点烛四照寻不着,没亮了就在耳边嗡嗡,折腾到窗纸发清才捉住。二老爷您可睡得好?” “我么?!”常燕熹朝她意味深长道:“自然好,肖姨娘很会伺候人。” 还死要面子的气她呢。潘莺腹诽,决定开诚布公,很真诚道:“二老爷委实不必这样,无论前时再怎地不甘愿,既然嫁了你,便决意要好好和你过,纵是你如今不能人道,我也无谓的,人这辈子又不指着那话儿活,无儿女也落得个自在清静。” 常燕熹山脸色发青,却笑了笑:“大夫人同你说的?我不能人道?”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壹伍章 常燕熹假言戏潘妇 青白日帷帐卧鸳鸯 潘莺抿唇不言,她深知,常燕熹高大魁梧、年富力强,前世里可是个需求猛烈的主,如今突遭变故,心境可想而知。 怪道往昔屡将她戏弄却并未逾界,她还以为这人总算懂得循规守礼,原来并非故意克制;再瞧那脾性阴阳怪气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跟个太监似的,现皆有了出处。 ......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落到这般田地,也是怪可怜的。 常燕熹只觉背脊飕飕发凉,这毒妇是什么眼神?同情他吗?镇定的继续拭剑,还是同情她自己吧! 毒妇连嫁两夫,在桂陇县和那些爷们不清不楚,放荡惯了,如今知晓他身怀隐疾,怕不是心中后悔嫁他! 他暗忖稍顷,忽然沉声道:“既然你已知晓,便不隐瞒,可怜你嫁我,此后余生再也不能享阴阳交配、床笫之欢,现想来是我太无情,你倒底才二十年纪,正是青春貌美、韶华正好时,不能箍住你陪我度这枯燥乏味的日子,现给你机会,若委实不愿与我过,亦不怪责你,自可收拾箱笼带弟妹离去。” 潘莺惊睁双目,有些不敢置信,他费尽心机娶她为妻,才进门翌日就答应放她走:“老爷勿要戏耍我。” “无根之人本就喜怒无常。”他表情依旧:“趁我主意尚未改变,你尽快抉择。” 潘莺顿时心起波澜,一面儿仔细观他,一面儿低想,今世本就不想与他有牵扯,无奈潘衍惹祸上身,才被迫嫁他,现他既然良心发现,不论真假,总要一试。 遂抿唇道:“既然老爷发话,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来世结草衔环报您恩情,我这就收拾箱笼,领弟妹离去。”即站起欲要离身。 “既然答应放你走,便不急于这一时。”常燕熹慢慢道:“我再问你两句话。” 潘莺提到嗓子眼的心又重回落处,松口气道:“老爷要问什么?” 常燕熹握住剑柄来回把玩:“我这剑长不长?” 潘莺怔了怔,目光移向剑身,被他擦拭的青光锃亮,寒气逼人,莫说内行人,她这外行瞧着就觉价值不菲,点头回话:“长得很。” 常燕熹扭腕将剑竖起:“我这剑粗不粗?” 潘莺细量宽度,暗算尺寸:“也粗得很。”又添一句:“我这样的女子是握不住。” 常燕熹眸光蓦得黯沉,接着问:“你看它直不直,挺不挺?” “又直又挺。” 他冷笑道:“可偏有人不识货,说它不长不粗、不直不挺、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潘莺有种不祥的感觉,眼皮直跳,勉力笑说:“是谁这么没眼力见呢,明明是个好物。” “偏就有这种人要当睁眼的瞎子,道听途说反信以为真。”常燕熹冷笑道。 潘莺却笑不出来了,只听他道:“你走吧!” 此时不走又待何时,她连忙站起,给他福了福身行个礼儿:“常大人多保重!”拔腿便要朝门方向去。 “你且等等,替我斟盏茶再走不迟。”常燕熹把剑“咣珰”入了镶满宝石的鞘套。 潘莺只得走近桌前,拎起紫砂胎剔红山水执壶,往他面前同色盏碗里倒茶,眼见得满上,便将壶往桌面一搁,辄身就走。 蓦得“啊呀”尖叫一声,竟是腰肢被箍,两脚离地,慌乱间连忙紧搂住他的脖颈,说话都结巴了:“你这是做甚?不是说好......放我走么?” “放你走?”常燕熹笑容愈发沉冷:“除非老子死了。”又咬牙叱:“毒妇,先还说好好和我过,怎转眼就无情。” 潘莺被丢在褥被上,摔得生疼,也起了火气,抬眼瞪他:“明晓得我经不起试,你还耍奸!” “不试怎知最毒妇人心。”常燕熹从袖里掏出一颗鸟蛋大的丸子,握住往嘴里送。 “你在吃什么?”潘莺满脸戒备。 “吃什么!”他故意给她看:“丁玠给的大力回春丹,听闻有奇效,今就指它和你洞房,不战个三百回合,决不罢休!” 潘莺嘤呜一声扑过去抢,眼睁睁见他丢进嘴里,辄身去桌前吃茶水,顿时欲哭无泪,有种要倒大霉的感觉。 常燕熹佯装吃茶,暗把药丸吐在内里,再回头,毒妇一脸生不如死,实在是大快人心。 第151页 开始解革带扯松衣襟,露出宽阔肩膀,把袍子随手一扔,精壮胸膛有几道剑伤,看着狰狞且鸷猛,压迫的人喘不过气,潘莺的心呯呯跳到嗓子眼,慌张道:“现是白日呢!巧姐儿随时会进来,你不能等到晚间么?” “等?”他眉梢轻挑,笑容竟带一抹邪气:“我药丸子都吃了,你让我等!”他看着她,沉声唤福安。 福安隔着帘栊回话:“爷,在哩!” “你守住门,无我的吩咐,谁都不允进来。”他接着道:“巧姐儿若来,让常嬷嬷带她去书房,把廊前笼里的鹦鹉放出来陪她玩。” 福安应声好哩! 常燕熹说话间,手也未停,已脱得仅余一条荼白里袴,松松挂在腰腹间,肚脐下一大片黑影蔓延到裤里,鼓囊囊一大团儿,剽悍的像一只兽,他甩掉鞋履跨上床榻,俯首睥睨,似在打量自己的猎物,潘莺缩在角落双手掩胸,如只炸毛的猫:“你无耻,堂堂将军,竟用这般龌龊手段......” 我药性发作了。常燕熹懒得废话,索性出言打断,伸手抓住她的腿一把拖到身前挂在腰两侧,俯身而下,咬住她的红唇,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前世被她出卖打入诏狱,到重新活转至今,他已好多年没搞过女人,不是没有投怀送抱的,他都没要。 和潘莺相遇后,纵是有几次忍不住偷香,却也克制而疏淡,明不正言不顺时,他不会动她,而今成为他的妻,他的囊中之物,一定要让这个毒妇生不如死。 他的嘴阔,把她嫣红的唇瓣整个含进口里使劲咂吧,软软嫩嫩的,她吱唔想说什么,他不听,大舌顺着唇缝塞进去,气势不可挡,卷住她的丁香舌,一通生猛动作,这毒妇,光吃她的嘴,他胯间就粗硬如铁了。 他觉得吃药这个法子,胜过他所有胜仗的谋策,任何暴戾都有了合理解释,理直气壮,想干嘛就干嘛,想怎样就怎样,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你能拿个吃了大力回春丹的男人怎样呢,他已经没了脑子,只剩本能,完全不受控制。 恰好潘莺也是这般想的,被他胡搅蛮缠着,前世里的记忆潮涌而来,她那会儿嫌鄙他粗俗,没有文人的斯文样,他亦心知,是以床笫间还算体贴她,哪想这才亲个嘴儿就如猛虎下山似的,稍后还不得腥风血雨,春药丸子药效太猛了,她小命能保否?! 潘莺忍不得胆颤心惊,想求饶却被他堵得呼吸不能,哪里还能说话,脑里也渐失了清明。 忽听得“嘶啦”一声绸缎撕烂声,胸前一凉,不由打个哆嗦,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常燕熹离开她的嘴儿,再抬首,双眸含赤,目光燃起旺火,是怎地妖娆夺魄,竟比记忆里来得更为猛烈,恰如一副四季图,但见得: 漠漠冬来,冷山卷千云堆雪,烟霞润色,春风妆园桃点红,柳枝轻摆,夏至草茂红莲绽,一江秋泉只待送行舟。 这正是:软柔艳冶最堪怜,别有风流挂眼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壹陆章 将军无情亦有情 娇娘有意亦无意 常燕熹嘲笑她:“你抖索个什么劲,勿要装,身经百战的浪妇,可不是这副样子。” 潘莺闭闭眼睛,再睁开,他的手掌长年挂缰握剑,掌心指腹磨出的厚茧粗糙,磨蹭的肌肤生疼,她前世里是经过人事的,也享过那生死不能之滋味,趁他神智清楚还能讽刺她的当儿,一把攥住他的胳臂,喘着气道:“你好生听我说。” 此时再不坦白恐稍后半条命没! “说什么?”常燕熹漫不经心地问,另一只手已顺着她亵裤沿儿探入,顺着少腹朝下抚摸,忽然顿住,面庞似笑非笑,讽弄道:“这么快就动情了!” 潘莺不理他的嘲笑,只问:“你可信我?” “信你?”常燕熹笑了,前世里他信她,说什么都信,结果被骗得十分凄惨,信她,他不会再犯傻了。 潘莺有些失望,他不信她,不信算罢,遂舔了舔红润的唇瓣,小声说:“前说嫁二夫皆是假的。” “什么?”常燕熹挟抬起她的下颌,眸光闪烁,定看她不言语,表情高深莫测。 潘莺又重复了一遍,硬着头皮道:“我带着弟妹讨生活不易,顾不得保全什么名声!老爷您既然矢志要圆房,还请多怜惜!” 常燕熹依旧没吭声儿,他已是强弩之弓,箭绷弦上。 瞬间便察觉到了,她所言非虚, 常燕熹咬牙顿住,有什么破了,热黏黏地往外流,猩红的血丝,顺着她的腿侧滴到了褥被垫的白缎布上,染成了点点梅花,妖娆的刺目。 他心底五味杂陈,她所言非虚,这次没有骗他。 想去拿棉巾替她擦拭,潘莺以为他要走,一把抓紧他的胳臂,难以抑制地呻吟:“你别走......” 他的眼眸变得幽深,前世他们洞房并不顺遂,而今她倒这般缠人。 “阿莺!阿莺”他的嗓音沉浊喑哑,忽然在她耳边低唤。 潘莺只觉似有拳头重重砸在心上,前尘今世幕幕帧帧交叠,恩怨情仇轮替,鼻里酸楚引得眼眶泛红,混着身上疼痛,她抬手搂紧他的颈子,哭起来:“别再折磨我了!” 常燕熹吻上她的唇,他还是无法释怀,但此刻他愿意放下所有怨恨,与她和解。 十指蓦得紧扣,喘息愈发浓重起来。 第152页 窗外日光弹指过,月移花影挂枝梢,几声猫儿叫,引得狗儿吠,大燕子扑簇翅膀斜掠梁栋。 潘衍摇摇晃晃进了院子,看见春柳踩着板凳、正小心翼翼在挂厢房檐下点亮的灯笼,他接过替她挂,环扫四围问:“巧姐儿呢?” 春柳回话:“常嬷嬷带她出院子玩。” 潘衍瞟她几眼,这丫头怎动不动就脸红,却也不表,踩踏跺上游廊,要往阿姐房里去,忽被福安挡住去路。 “怎地?”他喜怒不形于色。 福安连忙作揖陪笑:“老爷在房里同夫人说话,令未经他允许,天王老子也不得入。” 好大的口气!潘衍冷笑:“明知山有虎,我今非偏向虎山行了。” 不管不顾向前走,福安步步向后退,直抵到湘帘子,紧皱起一把脸:“舅爷何苦为难我个长随!” 潘衍没有说话,他听见房内传来常燕熹沉沉地笑声,且说:“我这剑长不长?” 阿姐嗓音似与往日不同,嗯嗯呀呀模糊不清,又听说:“我这剑粗不粗?你来,看可握得住!” “唔.....滚蛋!” 潘衍暗忖,原来他俩再议剑,阿姐哪懂这些,甚是强人所难。 听他戏笑道:“你说利不利......睁眼说瞎话,怎会不利,一剑便溅了血。” 再听得阿姐恼羞成怒了:“树要皮人要脸,你个不要脸皮的。” “我不要脸皮?是谁不识货,说它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忽而一声低喘:“糟了,毒性发作,得再治一回。” 便听得阿姐幽幽怨怨地:“你都几回了,还没散尽么!” 嘎吱嘎吱满耳是床架子在响动,潘衍后退五六步,沉吟会儿问福安:“他中的什么毒?” 那福安可是个经过事的,自然深晓房内在干什么勾当,见这舅爷懵懂无知,亦怕他闯进大家皆失颜面,眼珠子一转低叹道:“二老爷两年前雄关一役,被射中一支毒箭,虽请过神医钱秉义诊治,但余毒终未褪尽,不定时会发作一回,现正毒发,夫人正替他敷药呢,舅爷还请回避为宜!” 潘衍点点头,略站了会儿,见得满园红笼点亮,天色愈发昏暗,这才移步离去。 有词曰:一泓幽涧柳分开,尽道清虚搅破,三月春光风带去,莫言玉容消残。 又有曰:房前飞絮,散为一院阴凉,枕上鸟声,唤起半窗暖阳。 潘莺是被饿醒的,常燕熹已不在了,只有枕上凌乱的褶痕,记得寅时他要上朝去。 屋外丫头婆子皆起身了,在院里泼水洒扫,轻轻说话。 她把沾红的帕子藏了,再抻腰坐直,慢慢穿衣,时不时蹙眉咝声气儿,这大力回春丸药效实在太猛,连昨晚饭都没顾得吃。 咬牙暗忖,再不能让常燕熹服那药丸子,否则没三两趟,就得把她这条小命搭上。 忽听巧姐儿在帘外哭啼啼地找阿姐,连忙唤她进来,常嬷嬷拎着食盒子与春柳夏莺随在后入房,夏莺拎夜壶扫地,春柳倒好洗脸水,去帮常嬷嬷挂帐子理铺盖,瞥眼瞟见褥子上一滩污渍,嬷嬷面不改色的卷起裹成一团,见她愣在那儿,低喊一声:“拿新褥子来。” 春柳这才回过神,跑去拉开橱柜,取来海棠色洒花缎面薄褥,嬷嬷接过薄褥,把卷裹团的给她:拿去搁盆里拿水浸起。 潘莺已洗脸好,坐在桌前和巧姐儿吃早饭。 她暗看春柳抱着咚咚往外跑,颧骨不经意泛起红晕,揭开江米小枣粽的叶儿,用筷子剔进碗里给巧姐儿,再给自己剥一个吃起来。 待用过饭,正对镜梳头、松挽起发髻,听得夏荷隔着帘栊禀报:“姨奶奶们来见。” 晓得躲不过这岔,拿起只莲花簪插在乌油发里,坐到桌前椅上,巧姐儿不肯离开,紧拉着阿姐的衣摆。 肖姨娘率先而进,另两个摇摇摆摆紧趋。 常嬷嬷命春柳拿来蒲团摆在潘莺脚前,她几个跪下磕头,春柳端来碗茶,她几个恭敬奉茶,潘莺也接过吃了,方命人搬来绣凳伺候她们落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壹柒章 潘莺以礼见姨娘 二爷生怒斥不规 肖姨娘看向潘巧,微笑道:“这就是巧姐儿吧,长得跟天仙似的。”让丫鬟把早备好的一对黄金镯子送她,另两个红着脸不自在,未及想到这个。 潘莺认得她俩,一个名董葵,一个名董榴,是个低秩品官员为奉承常燕熹,甘愿将自己两个女儿送给他做侍妾,也就二十年纪,董葵是鹅蛋脸儿,大眼挺鼻厚唇,长挑身材,文静不爱说话;董榴则圆脸盘儿,五官显肉,天然带些娇憨的神态,都识字会写,最擅乐器唱曲。 前世里她二人在常府没待几年,就被常燕熹送给了旁人。 常嬷嬷过来斟茶递水,潘莺招呼她们围桌坐,董榴从袖笼里掏出桂花酥糖给巧姐儿。 巧姐儿相较黄金镯子,更喜爱这个,怯生生接过,道了声谢。 其实也没有什么话讲,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肖姨娘笑道:“皇帝原还要给老爷赐婚呢,赐的是龚尚书的妹妹,名唤龚文君,哪想板上钉钉的事儿也能黄了,却出乎意料的娶了夫人您,只能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还是我们修为不够呢!” 这话儿听得酸楚味浓,潘莺淡笑不语,肖姨娘又问:“听说二老爷在定府大街买了宅子,我们要搬出这里么?” 第153页 她道:“我尚不清楚。” 董葵插话问:“姐姐听谁说的?这儿住的好好的,为何要搬呢?” 肖姨娘道:“此处府邸是当年皇帝赐给安国府的,因着地大房多,便没再赐平国府府邸,而是搬进来一起同住,历经数年,这会儿倒要分家了......” 巧姐儿忽然乐颠颠地朝门前跑,嘴里喊:“常老爷,常老爷来啦!” 潘莺连忙唤小妹回来,廊上已一路脚足靴响,婆子打起帘栊,常燕熹看着跑近的巧姐儿,噙起嘴角一把抱起,想想笑问:“你阿姐 .....” 蓦得止言,房里一派热闹和乐之景,姨娘们都在,站着福身行礼喊一声:“二老爷”。 因未曾想会见到这一幕,她们心底不约而同起了惊异。 常燕熹面容沉稳,语气浅淡:“不必拘礼。”潘莺近前接过巧姐儿,让夏荷带出房玩去。 他坐上矮榻,潘莺仍旧在桌前坐了。 肖姨娘把手帕塞在腋下,接过常嬷嬷手中的茶盏递上,董葵董榴则去替他脱靴,春柳拧干水帕子伺候她们擦手,皆为个男人献足殷勤。 常燕熹滑盖吃口茶,抬眼见潘莺坐的很远,靠近墙角躲过光线,面容模糊,秋葵黄的衣裳更似蒙了尘,身影黑搓搓的。 他问肖姨娘:你们过来有何事? 肖姨娘笑道:“夫人过门有两日,一直未曾招唤我们来请安,是而今日特意过来拜会叙礼的。” 常燕熹“嗯”地应了声,再看潘莺一眼,面容有些不悦,坐在远处低眉垂眼,冷冷淡淡,刻意地显露疏离。 装什么!他心底浮起嘲意,昨晚两人皮肉相贴颠来倒去的,那黏糊劲儿如踹翻炭火盆、倾倒西湖水,泼洒香油桶,猛捣玉杵臼;山盟海誓似乎情至浓处时、也恶心地说了不少。 床榻方寸之间,锦帐四围之内,从昨午时至夜半,更是个极乐销魂之地。 连晚膳都抽不出时辰吃,只把这数年的积存倾囊而出,她不也很欢乐的受了。 这毒妇惯爱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遂看向肖姨娘又问:“福安前日说你住的房里边角漏水,管事可有遣工匠前去修葺整理?” 肖姨娘不曾想他竟挂怀,怔了怔连忙笑着回话:“已经好了,不但重整屋顶,还装修了旁处,粉漆了四壁廊柱,像新盖的一样。着实也要谢大夫人多费心,那些日邀我宿她院内,好生一番打扰。” “她果然多费心。”常燕熹笑了笑,自抬手执壶倒茶。 肖姨娘暗瞟他神色平静,趁热打铁问:“老爷买了宅子,我们何时搬去呢,有个准信也好趁早收拾箱笼!” 常燕熹不露声色问:“此话何解?宿在这里不好?” 肖姨娘笑道:“我们是老爷的侍妾,老爷去哪里,我们自然要跟去哪呢!” 潘莺暗忖她此话说的倒也无错,即听得常燕熹厉声道:“夫人坐那么远作甚?怕我吃你不成,近前来,我要问你!” 她只得上前,语气有些无奈:“老爷要问什么?” 常燕熹问:“你如今是当家主母,你说,那三进的院落怎么分配方安妥?” 潘莺微怔,他不是说不带肖姨娘她们过去么,怎地又变了卦?男人心,夏日的天儿! 转念一想,带去也好,不失为摆脱他的好法子,谁受得了他那般折腾,会要人命! 遂颌首,认真核计:“东西厢房还有后罩房由姨娘们挑捡合心的住就是。” 常燕熹问:“那你弟妹住哪里?若有客来又怎么安置?” 潘莺提议:“可再住回白家胡同。” 常燕熹明白了,巧姐儿还小需得人照顾,她便有借口住回去,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 慢慢的吃口茶,再扫过肖姨娘三人,语气淡道:“院落狭小,行动不便,住不下这许多人,你们仍居此地,衣食住行优渥无愁,毕竟......” 他微顿:“堂嫂没少收我的俸禄,自然不敢怠慢你们。” 肖姨娘道:“怎么行呢!我们离不开老爷!府里也没这规矩!那里既然狭小不便,这边房间院落众多且宽敞,老爷何必舍近求远,住这里不好么?”又朝潘莺道:“若是夫人的弟妹在此住不惯,搬去住也合宜,夫人觉得呢?” “是啊!”潘莺弯起唇角说:“这主意甚好!若老爷同意,我这就收拾箱笼让他们过去。” 常燕熹额上青筋跳动,把茶盏往榻桌重重一顿,几人观他神情不霁,顿时缄默哪敢再多言。 他目光阴鸷,瞪向肖姨娘,冷笑道:“贼妇托大,我住哪里,还需你来指手划脚?” 肖姨娘唬得连忙跪下,嗓音都抖颤了:“奴哪里敢呢,只是依着府里祖制规矩,抖胆提一嘴子,有颗想为老爷解忧的心。” “什么祖制规矩。”常燕熹一脸深恶:“在我这里全凭我作主。今日饶过你,回去闭门思过半月,若再胡言白语,发卖不怠!” 肖姨娘刹时脸白如雪,董氏姐妹诚惶诚恐,潘莺垂眸不言。 常燕熹命她们三个退去,待屋里无人,将盏里香茶一饮而尽,嘲讽道:“方才话不是挺多,现怎哑了?” “哪里还敢说什么!”潘莺嘴上屈服,心底却很惊奇,前世里但凡搬出祖制规训,便如孙悟空头上戴的紧箍儿,他不曾多忤逆过。 还有肖姨娘,他从前不说多宠爱,却也没个重话。 第154页 今怎就翻个天? 不像她所熟识的那个人了! 常燕熹命她到榻沿来,待走近至,伸出胳臂揽住腰肢托上榻往薄褥面倒。 潘莺使劲推阻他的胸膛:“还穿着鞋呢,勿要弄脏了。” 常燕熹将她腿一屈,膝盖一弯,指骨扣住鞋帮儿一带,红绣鞋便被褪下一只,丢到了地上,又是另一只。 再握紧着清水白袜儿的秀足,压住她半身,面庞贴近粉腻桃腮,沉声沉调地:“方才说的那些话可是真心的?” “什么话?”她装傻! 他捏得她脚心疼,炽热的呼吸喷在颊腮边儿:“不要跟我耍心眼!” 怪她么,是他阴晴不定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她还是会看眼色的:爷让我去哪住就去哪儿。 常燕熹脸色略缓和:“真心的?以后可听我的话?” “真心!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潘莺牙根恨的痒痒:“不听要被送人发卖!” 他胸膛起伏贲起,咧嘴笑起来:“不错!所以你要乖些。” 潘莺轻哼一声:“你昨晚还说爱我爱得要死,怎一语不合说卖就要卖呢。” 他抬手挟起她的下巴尖儿:“昨晚说没我活不下去的又是谁?” 四目相碰,昨晚种种如胶似漆,便似潮水般奔涌进彼此的眼神里,记忆实在是太过深刻,忘记很难。 潘莺红了脸,那时的话岂能信,她不信自己,更不信他。 常燕熹亦如是。 第壹壹捌章 明堂间暖玉温香 文武官明讥暗讽 房里静悄悄的,鳌山铜炉里龙涎香袅袅伸起连成烟线,风吹得湘竹帘子嗑呯嗑呯敲着墙,阳光倾漏进来,在地面深一道浅一道地左右摇摆。 “阿莺!”常燕熹唤了声,指骨把玩她垂散在鬓边的一缕碎发。 “作甚!”潘莺听见一只猫儿在房顶叫春,好不聒噪。 “这里还痛么?”语气听着挺不老实。 潘莺抓住他乱动的手,眼波丝丝地瞪他:“以后勿要再吃那种药丸子。” “受不住?我昨怎么没看出来?”这时候装什么装! 狗嘴委实吐不出象牙!潘莺给他手背留下两个牙印。常燕熹嗤嗤低笑起来,从袖里掏出个青瓷瓶儿:“问人讨的,我来帮你擦!” “才不要!”她一把夺过紧攥手心里,臊得连耳带腮红透,一劲儿追问:“你问谁讨的?” “狐朋狗友。”常燕熹看那抹娇艳朱唇近在眼底,忍不住按住她脑后发髻,俯首噙住,抛开前尘仇怨不提,只觉甚是甜美。 潘莺揽住他的脖颈,心底模糊暗忖,不是不能人道么,也没吃药丸子,怎还这般地兴致勃勃。 这正是:一个目炽气粗,好似虎嗅蔷薇,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啼绿柳。 常燕熹沉喘渐浓重,忽听“嘻嘻”几声轻笑,他瞬间清醒,猛得回首,巧姐儿站在榻沿边,托着腮正好奇看着。 潘莺连忙坐起身,抬手整理鬓发,这色胚子,竟干白日宣淫的事儿,差点着了他的道。 常燕熹倒是无谓,仍旧懒散地倚着洒花枕垫,朝巧姐儿笑道:“下次可不许乱闯,你阿姐会害羞。” “常老爷,常老爷。”巧姐儿抱住他的大腿往上爬,再往他胸膛一坐。 “叫姐夫。”常燕熹看她衣袖上不晓哪里蹭的大片灰尘,伸手替她拍掉。 巧姐儿偏着头笑:“爹爹!” 常燕熹手一顿:“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叫老爷!”潘莺过来把巧姐儿抱走,坐到桌前剥松子穰喂她。 福安隔着帘子禀报:“丁侍郎的长随来递帖子,请老爷去府上吃筵。” 潘莺见他起身穿靴要走,身上的衣裳经方才压碾起了褶皱,放下巧姐儿,从橱柜里取出一件竹根青绣云纹直裰。 常燕熹伸展手臂由她伺候换衣,只道晚间会回得迟、毋庸等他云云。 潘莺腹诽谁会等他呢,总不是她。却也不表,后话暂休提。 且说常燕熹来到兵部右侍郎丁玠府邸下马,早有锦衣管事候在门首,命人把马牵进马厩,领他进了花厅。 好几素日相熟官员已围坐桌前吃茶,见得他来起身互相作揖寒喧,说了会子闲话,搭的戏台来了伶人,开腔唱起《空城计》。 曹大章朝他笑道:“你那小舅子潘衍是个人才,文采斐然!” 四月初招录庶吉士,由吏、礼二部出题考选,这曹大章贵为吏部右侍郎,自然更通其间内幕。 常燕熹问:“预备何时出榜?” 曹大章摇头道:“原已录取庶吉士四十五名,昨接谕旨,命三日后这四十五名进士入文华殿,皇帝要亲御赐题考试。” 正说着话,管事领进一官儿来,穿暗绿玉杭绸直裰,腰间革带镶金嵌珠,绾发戴巾,面容清隽,笑意温和,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龚如清。 众人起身与他作揖寒暄,那龚如清亦还礼,随意择位坐于曹大章身侧。 一时皆已到齐,佣仆端摆酒菜,珍羞美味不多表。《空城计》唱罢,上来个十六七岁的伶人,韶年玉貌,楚楚可怜,抱着琵琶唱起《秋波媚》道: 小院回廊见檀郎,恍在春梦中,欲近又退,退而遮面,只把空心跳。十丈车尘各歧路,归期可有期,今年花落,明年花发,可与相同? 第155页 李纶边吃酒边摇头:“这样闺怨的曲调还得女子来唱有韵味,这伶人九成是个小倌儿,嗓音不滋润。” 汪俊嘲讽他:“你个粗人懂什么唱腔音律,瞎说乱弹琴。” 众人哄笑,李纶不服气:“这世间但凡有过比较,哪怕不懂也能辨出七八分来。” “和谁比较?”挑事的故意问。 李纶接着说:那日间去常大人府上做客,过园时墙内传出歌声,声若萧管,嗓似鹂莺,只把人三魂六魄勾散去。 常燕熹吃酒笑道:“是我两个妾在唱着玩耍。” 曹励接口笑斥李纶:“你竟敢肖想常大人内眷,该当何罪!” 常燕熹摆手道无妨:“你若真欢喜,我把她俩送你就是,一对儿姐妹,五年前入府时我恰离京,未曾沾染过。” 丁玠叹息一声:“二爷贵为东厂督主,效忠皇上,胸怀天下,命根无力,是该放宅内如花美眷一条生路了。” 众人拍腿大笑,常燕熹也笑,龚如清噙起嘴角问:“常大人既然这般大方,倒不如把潘娘子放与我罢,必会好生待她!” 一众笑声嘎然而止,暗忖这龚尚书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常燕熹眼底掠过抹冷意,却喜怒难辨,端盏吃酒,淡道:“那是我三媒六聘明娶的妻!” 丁玠连忙打圆场:“龚大人定是吃醉了。” 龚如清往盏里斟酒,依旧笑道:“你把她娶在身边又无福消受,何必做那暴殄天物的事。” 众人下巴掉下来。 悄自面面相觑,挤眉弄眼,这不是龚尚书明月清风的品格啊,何时对别人的妻感起兴趣来,还这般地步步紧逼。 莫说丁玠他们,龚如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问这个差点成他妹夫的常燕熹,半真半假讨起女人来。 那日走出院门外,背后嘎吱阖拢一声响,仿佛关在他的心上,总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思绪,也不是终日缠着,却很会见缝插针。 常燕熹看向龚如清,似笑非笑:“龚大人未曾娶妻纳妾,亦不逛烟花柳巷,说出这种无知话亦不能怪你。” “何解?”龚如清微挑眉梢。 常燕熹执壶斟酒,语气略带邪肆:“床笫之间也并非只需乌甲将军冲锋陷阵,还有许多别的乐子可耍。”他顿了顿,慢慢道:“龚大人学识渊博,满怀锦绣,定不需我来传授。” 一众暗忖:这两人,真地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啊! 这正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龚如清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于义塾习四书五经六艺,后入国子监萤窗苦读,言谈举止受孔孟浸洇、翰林熏染,怀谋擅略亦不动声色,为文官中一段高风,武官中一轮明月,颇受人敬畏。 因而听得常燕熹满口粗俗不雅,甚多嘲笑他不识风月,恼羞成怒积聚心间,冷笑起来:“那潘娘虽出身低微,秉花容月貌,却精绣艺、懂茶经,擅烹饪,待人接物从容,且脾性狡黠,可惜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粗野莽夫,把她当碎破瓦相待,只知床笫之乐却不懂志同心合,饶是现情热,但终难长久。” 这话直戳常燕熹心底之痛,他喜怒不形于色,把盏里酒一饮而尽:“夫为乐,为乐当及时,哪顾得日后几何,奉劝龚大人也应及时行乐,剑,不磨不利,技,不战不精,莫待真要上阵持剑行凶时......”他从盘里拈根长须扯出条醉虾,凉凉道:“倒成了软脚虾。” 龚如清面庞忽红忽白,胸生闷气,不再理睬他。 李纶等几挣眉垂目,瘪嘴捂腹忍得实在辛苦,丁玠见气氛难堪,心知情形不妙,连忙指了旁事岔开去,众人则是极力配合,又命戏班伶人铿铿锵锵演起《西游记》或《封神榜》这类场面戏,但见十数人勾着大花脸,在台上敲锣打鼓、翻腾跳跃,还放起五彩烟雾,一直热闹到月照华庭才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壹玖章 小庭深院触景生情 陡遇刁难见招拆招 再说潘莺因常燕熹被筵请、在外连住几宿未回,倒得了好眠,人也显得分外精神,这日用过早饭,嫌房里憋闷,端了针线笸箩,牵着巧姐儿,带着丫鬟春柳往园子里去。 途经过一处院落,簇簇桃花枝从低矮的墙头探出来,腰门外开,两个婆子站在那说话儿,潘莺顿住步,问道:“这里有住人么?”那婆子连忙近前请安,道:“没有人住,平日也不开,今儿大夫人想摆一瓶桃花在房中,满园子枝条就这里开了花,我们来采摘些回去。” 潘莺问:“我能否进去看看?”常嬷嬷打个寒噤道:“听闻里边时有哭啼声,还是避开妥当些。” 那几婆子笑道:“年前请了法师来降妖后,我们白日或夜里来来去去,墙内安静的很了。夫人要进去,我们也在,更况青天白日的怕甚呢!” 巧姐儿追着一对大蝴蝶而去,蒋嬷嬷在后跟着,潘莺便迈槛进去,院里因没人打理,绣墩草、鸢尾、虞美人等草花布满踏跺及阶砌之间,石板中生遍碧青苔藓,一割小池积着余半绿森森的雨水,落了些许花瓣凝在浮面,确只有桃花很显旺盛,旁的都枯败了。正房及东西厢房门紧阖着,窗牖廊柱彩漆久经剥落,终成了旧日颜色。她站在院央,静静听着微风声、早蝉声、鸟鸣声、折枝声,还有婆子嘀咕声,仰起颈望见四方天空,不知是谁放着风筝,一根线撑着在半空摇摇晃晃,她微觑起眼眸,仿若人生一场大梦,陡起百转千回的心思,恍神间,惊觉又回到这里。 第156页 忽然“噼啪”一声巨响,众人都惊住,随声望去,是檐前掉下四五块瓦片,摔在阶上跌成几半,两只猫儿蹲在屋脊晒日阳儿。 “真是邪气。”一个婆子也不晓说给谁听,潘莺不再多留,转身出了门,在园里寻着处靠池塘边的八角亭里坐了,她和春柳坐着做鞋,巧姐儿跑到不远处追只白鹤玩耍。 却没半晌,有说笑声由远渐近,潘莺抬首,原来是蒋氏和肖姨娘带着丫鬟,身边蹦跳着常瓒常云常楚三个孩童,显然也看见她,笑着走将过来。 潘莺只得起身相迎,蒋氏四下张望一番,连声称赞:“不想还有这绝妙去处,弟妹慧眼会挑,四月日头渐晒,这里自然生风,做做针黹,赏赏睡莲,逗逗池鱼,最是安逸。”又朝肖姨娘道:“这就是你没夫人命的地方!” 肖姨娘心底掠过一抹不悦,并不显露,只抿嘴似笑非笑:“夫人眼界高,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个深宅妇人哪里比的。” 潘莺佯装听不懂,进亭里推让着,先后靠栏板而坐,孩童们哪里待得住,你追我赶跑到远处摘花折枝戏耍。 彼此没甚真心的客套几句,春柳拿来茶伺候几人吃了,蒋氏伸颈看她笸箩里,好奇问:“你纳的是什么鞋?给我瞧一瞧!” 潘莺递给她,肖姨娘插嘴道:“看脚面宽阔,应是给老爷纳的罢。” 蒋氏伸手接过,用指腹捏捏面料,面色微沉:“怎不用缎子,这青布通常是下人拿去做鞋用,高门大府的爷们穿着,不说府里上下怎样,单就表这样出去,一副穷酸相,让那些官爷们不晓怎么笑话!” 肖姨娘连忙推来自己的针线笸箩到潘莺面前,笑道:“夫人一定不是故意,我这里各种锦缎齐全,你随便挑拣就是。” “事儿不是怎么说。”蒋氏蹙起眉尖:“才夸弟妹眼界儿宽呢,却是我一厢情愿。” 她们在此你言我语,全然不晓数步远、又是另一番热闹场景。 大树后,假山石。 巧姐儿正骑白鹤玩耍,恰常瓒常云常楚三个结伴来观鹤,彼此打个照面,都怔了怔。 常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叱责:“拖油瓶子,还不滚下来。” 巧姐儿看他会儿,笑嘻嘻地摇头:“不下来。” 常楚乃姨娘所生庶子,素日巴结着常瓒,也狠声狠气指她骂:“你个杀千刀的贱蹄子,敢跟安国府嫡长子作对,还不下来跪地求爷爷饶命,否则让你死无全尸。” 巧姐儿撇撇嘴:“我让爹爹揍你们。” “爹爹。”常瓒几个呱呱叽叽大笑:“你哪来的爹爹!” “我说的是这个爹爹。”巧姐儿把颈子里挂的双鱼翡翠坠件儿捞出来,给他们看:“这是爹爹的。” 常瓒不耐烦:“管你哪个爹爹,你给老子下来!” 巧姐儿俯身抱住白鹤的颈子:“就不下!” 常瓒朝常云两人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她点颜色瞧瞧。”私下嘀咕两句,跑去折长柳条子,一人得拿两枝,跑近巧姐儿,使力朝她甩打而来。 巧姐儿抚抚白鹤,但见得它突然伸展羽翼半飞半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常云冲来,常云见来者凶猛,唬得连忙奔跑闪躲,慌乱之间,掌心所攥柳条抽到常楚的腿腹,常楚哇呀一声,柳条从手中飞出,斜扫过常瓒,他不及避,顿感面颊吃痛,取帕一抹,洇有淡淡血痕。 巧姐儿高兴地拍手:“再来一次!”她觉得很好玩儿。 常瓒几个皆是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哪受得这般奇耻大辱,气咻咻怒瞪着她。 常云朝地上啐一口:“好男不跟女斗,我们走!”他给常瓒常楚使个眼色,呶呶嘴儿,三人果真结伴走了。 巧姐儿觉得无趣,从白鹤身上慢腾腾爬下来,采了一捧花儿,要去找阿姐。 蓦然听得哈哈大笑声,闻音仰起头,看见假山半央探出三人半身来,正是常瓒他们。 常云手里举起块大石抛掷而下:“看你还往哪里躲。” 常瓒常楚亦不示弱。 巧姐儿看着纷落的石块,眼底掠过一抹猩红光芒,咧嘴笑起来。 潘莺正道:“这鞋非是穿到外面所用,只用于房中趿,鞋底用的蒲草,蒲性清凉,脚足不易汗臭生气,夏季里穿最适宜。蒲草乃田间糙物,而缎子轻薄易碎,两者相碰,无异以卵击石,若硬是填缝相接,就算能成一鞋,也穿不得久长,但这青布胜在结实牢靠,也是糙物,与蒲草同出同门,两相一体,做出的鞋反更经久耐穿。” 她把鞋取回放进针线笸箩,接着说:“我原也不想做这鞋,费针费力气,哪有缎子鞋来得容易,只是老爷前时进宫看皇帝也足蹬一双,眼热,非命我替他做呢。” 蒋氏和肖姨娘顿时变了脸色,默少顷,蒋氏方勉力笑道:“既是二爷执意如此,也只能顺意而为,日后也责怪不到我们头上不是。” 潘莺笑而不语,耳畔听得有哭声由远而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零章 巧姐儿恶惩顽童 潘娘子细端玉铺 俗话曰: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用恶人磨。 潘莺闻得哭声却不见人影,只有巧姐儿手里捧着一把花草,蹦蹦跳跳地过来。 摸她额头潮乎乎地,笑问:“去哪里玩了?这一脑门子的汗。”接过春柳手里瓷碗喂她茶水。 第157页 巧姐儿吮着嘴唇认真回话:“骑鹤、采花、折柳、和哥哥们玩石头。” 蒋氏问站侧旁的梅姨娘:“听着倒像瓒哥儿在哭,可是他几个闹起来?” 梅姨娘是常楚的生母,心中一紧,忙道:“我看看去!” “不必!”蒋氏嗓音冷淡,梅姨娘抬眼,瓒哥儿几个已哭啼啼走近,怎番一副狼狈相,但见得: 玉簪跌碎乱发狂,白面犹沾胭脂血,绸衫撕去银丝扣,沾灰带泥显地滚,光足落魄鞋一只,以为济公化缘来。 又有曰: 下山老虎吼威势,山坡弱羊遭摧残,混江猛龙翻惊浪,水底鱼虾难命逃,哭诉哭诉,先道个前情原由先。 众人皆都变色,丫鬟婆子忙上前伺候,绾发的绾发,整衣的整衣,拂灰的拂灰,找鞋的找鞋。 蒋氏则倒茶水把手帕蘸湿,替瓒哥儿轻拭伤痕溢出的血渍,心底又痛又怜,气冲冲问:“谁把你伤成这副样子?常云还是常楚?决不轻饶他!” 常瓒指向巧姐儿:“是她!是这个拖油瓶打的!”常云常楚齐齐点头:“确实是她!” 众人皆不敢置信,不过五岁女娃儿,干干净净,粉雕玉琢,见都打量她还有些害怕,把脸埋进阿姐的怀里。 蒋氏纵是再护子,也不能罔顾眼前,把脸一沉道:“勿要胡乱掰扯,你良善护着他俩,他俩却伤你忒狠,还不照实说来。” 却也不想想,那俩小子的伤亦好不到哪里去。 梅姨娘用力扇了常楚一耳光:“你老实承认,可是你下的手?快去给瓒哥儿跪地磕头陪不是,夫人宽厚慈悲还能饶你一回,若还嘴硬,我也管你不得!” 常楚满腹地委屈:“真是拖油瓶伤的,不干我们的事!” 梅姨娘气不打一处来,又朝他头拍两下:“还撒谎,还撒谎,她一个小女娃儿,能打得过你们三个少爷!” 常楚抱头哇哇大哭,常云也边哭边嚷:“现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潘莺蹙眉道:“既然你们都指巧姐儿,这事倒要问个仔细,不冤枉谁,也不偏袒谁。” 她问巧姐儿:“你在假山后可遇见他哥儿三个?” 巧姐儿点头答:“正骑鹤玩哩,他们折柳条子打我。” “可有这事呢?”潘莺见常云常楚只摇头,遂朝瓒哥儿激道:“你是安国府嫡长子,担日后继承祖业、光耀门楣之重,自然凡事敢做敢当,此时又有何不敢认的?” 常瓒一拧脖子,不理那二子挤眉弄眼,铁骨铮铮地:“拖油瓶话未错,那白鹤乃父亲重金购得,搁园中供观赏之用,岂容她抱颈趴背放肆骑乘,若是伤了死了,她赔的起么!我等命她下来,竟是耍赖不肯,无奈之举,只得折柳条子把她驱打以示训诫!” 蒋氏晓不得理,训瓒哥儿:“她不过是个五岁稚童,只有玩心,哪里知白鹤贵重,你可讲道理,怎能用柳条子打她,意气用事!” 又朝常云常楚怪责:“你俩也不晓拦着些。” 常楚还待要辩,被梅姨娘用力暗戳一记后腰,虽不敢再多话,愤恨却涌满心底。 蒋氏看向潘莺笑道:“小儿不睦皆因眼生面疏,那白鹤又是瓒儿心头肉,一日不看也得看三回,一时情急之争,弟妹勿要见怪。” 潘莺亦笑:“岂会呢!再过数日便要搬去定府大街的宅子,她(他)们想这般玩闹都不成。”抚抚巧姐儿后背:“衣裳汗透,稍会凉风吹了又闹病。”起身命春柳端了针线笸箩,同她几人告辞,径自离开。 待走远难见影,肖姨娘再忍不住,噗簇簇流下眼泪来,蒋氏让梅姨娘带瓒哥儿等几回房,四下无人,她才道:“你哭什么,好没出息,有这空闲、不妨多思量怎麽笼络回二爷的心。” 肖姨娘用帕子蘸蘸眼角:“如今还能怎地?老爷只肯带她去定府大街,我闹也闹过,求也求过,皆是无济于事。” 蒋氏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你,若你不是我姨妹,才懒得管这些闲事,一直怎么交待你的?趁他心在你身上,早怀子嗣,早怀子嗣,你若能听进耳里半句,如今也不会陷入这般境地。” 肖姨娘嗫嚅:“我又何尝不愿....”想到二爷已难以人道,不由悲从中来:“如今是愈发不能了。” 蒋氏默了片刻,才劝说:“怕甚!你不能,她照样也不能,我倒有个法子!”遂附耳嘀咕一番,肖姨娘听得又惊又喜,起身欲要拜谢,蒋氏拦住笑道:“谢倒不用,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呢!二爷的脾性吃软不吃硬,你再去死缠烂打,只会另其对你更生厌恶,现温和顺从方能以退为进。” 肖姨娘顿觉拨云见日,自然她说什么都觉有理。 这厢暂不提,且说潘莺回房继续做针线,待过午时后,命仆子备马车在二门,牵着巧姐儿路过雨桐院,恰遇燕十三在练剑,闻知潘衍出府去会友,问他可要一道去定府街的宅子看看,燕十三反正也闲着,让她们等等,自去院里洗漱换衣,不肖半刻已赶将上来,进马车与她们同坐。 巧姐儿看燕十三坐她俩对面,从阿姐腿上挣脱下来、挨捱到他身边坐:“燕哥哥!” 燕十三不耐烦地瞪眼,忽瞟见她额上有一团红痕,涂了薄荷膏,指着问:“怎么了?” 巧姐儿笑嘻嘻回:“被石头砸的!” “石头?”燕十三不信:“谁敢砸你?” 第158页 巧姐儿道:“和阿姐在园子里玩,几个哥哥从假山上往我扔石头。” “夫人怎能袖手旁观?”燕十三心底莫名火起,朝潘莺质问。 “伤得并不严重!”潘莺嗯啊两声敷衍,揭帘子仍朝窗外看,他要是看见常瓒那几人的惨状,就不会如此义愤填膺了。 燕十三悻悻收回目光,仔细打量那团伤痕,都红了,还不严重!怎样才算严重?再往下就要伤着眼睛.....脸色渐沉,抬手摸摸她的额面:“痛不痛?” 巧姐儿喜欢看他关切的模样,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嗯,痛呢!” 燕十三听得咬牙,骂道:“妖孽,被几个孩童欺负,你说你还有什么用?丢不丢脸?” 巧姐儿不高兴了,从袖笼里掏出一颗桂花糖:“爹爹给的,不给你吃。”剥了丢进嘴里咂吧。 “爹爹!”燕十三冷笑:“愚蠢,你爹爹在天上呢。” “哼!”巧姐儿抱起胳膊不理他。 这正是:知疼问暖两小无猜,言三语二小儿无赖。 潘莺从马车下来,领着巧姐儿燕十三先进了玉器铺子的门,伙计认得她们,忙过来招呼引座,一面儿斟茶,一面陪笑说:“薛掌柜在内室待客,还请夫人稍等片刻。” 恰有个丫头拿了只镯子要鉴真伪,他去迎接,巧姐儿不晓怎地,赖进她怀里不吭声儿,喂她吃茶也摇头不要,燕十三觉察腰间挂剑在鞘里突突直跳,他环顾四围低声道:“这里有古怪!” 潘莺心如明镜,只问:“谁有古怪?” 燕十三从袖里掏出照妖镜,照了一圈,再对准内室阖拢的帘子,摇头回话:“并无妖魔鬼怪在此。” 潘莺摸摸巧姐儿浑身冷汗,不敢再多待,抱着起身就往外走,伙计追来笑问:“怎就走了?” 她随便胡诌个借口离去,走至宅门前一棵古樟树下,让燕十三背着巧姐儿,讨过照妖镜对准玉器铺子,但见镜里是: 黑云滚滚遮天际,迷雾重重罩地面,乾坤昏沉沉,日月白惨惨,肤浸冰峭雪寒,心惊魂失魄散。忽闻怨声道道,惨哭凄凄,那冤情透镜,竟胜过窦娥百倍。 燕十三把巧姐儿往上托了托,开口道:“这股子冲天的怨念之气实在骇人,但得沾惹必陪一条性命。” 潘莺欲要说,却见薛掌柜和伙计送客出门,一位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夫人,身侧跟着两个丫鬟,仔细打量面熟,还道谁呢,原来是龚尚书府的二房少奶奶高氏。 潘莺曾替她缝绣过一床被褥面儿,为人是极温柔和善的。 看着她上了轿子,丫鬟垂下轿帘嘎吱嘎吱沿着街道消失于人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壹章 潘衍进宫面圣大考 将军归府痛惩三童 再说潘衍拎着文物匣子、一早到宫门前等候庶吉士殿试,但见已有数十进士聚集,或站或蹲或靠或坐,或交头结耳或闭目养神或严阵以待。 这真是:千般姿万般势人间名利态,尽为跃过龙门大步通坦途。 且正四更时分,文武官儿正是上早朝时,轿子排着队络绎而进,看得这些进士们满脸艳羡。 潘衍轻揉眉间那点困意,肩膀忽然被拍一记,回头看是陆远,二人见过礼,陆远笑问:“伤可有痊愈?”潘衍回:“已大好!”想想问:“秦天佑你可去探望过?” 自春闱舞弊案结后,彼此再未见过面。 陆远摇头叹息:“他从昭狱出来后,被革除功名、此生终不得科考,待能下地走路,随父往南地经营买卖去了。” 潘衍没再多问。陆远低道:“听闻你阿姐和平国公府常大人结定姻缘,还未恭喜呢!” 潘衍不语,耳边传来马蹄哒哒,顺音望去,他那“姐夫”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威风凛凛由远近来。 他已闻常燕熹有些日未归府,不晓在哪里醉生梦死,胯下之物虽无用,但把新嫁的阿姐凉凉晾在房里,实在看着打眼。 早知如此不懂珍惜,又何必当初以他性命要挟硬迫强娶,愈想心愈恶之。 常燕熹端坐马上,俯视一众进士,眼一瞟便望见潘衍及其满脸嫌憎,暗忖这小舅子前世就很讨厌,今世倒生出些许逆骨来。 懒得搭理他,目不斜视地随在官轿后,蹄哒哒入宫门而去。 这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等到上朝官儿的轿马走尽,鸿胪寺官引叶冲来领他们至文华殿门外东,按西北向序立。听得皇帝已坐文华殿内,礼部尚书常元敬站进士们之首,令他们行五拜三叩头之礼,礼毕,叶冲领他们进偏殿等候。 常元敬仍原地恭立,也就稍顷功夫,内侍官捧御题授他,他叩头受讫,拆开先看,顿时面色微变,却也不多表,只拱手谢过,再递中书官誊录粉牌,以传示进士答题。 潘衍看那粉牌,不考四书五经,不论判诏诰表,不诗词歌赋制义,却议题为:自拟新庶吉士条约,以改革旧例诟病。 他对这个小皇帝产生了新奇的兴趣。 此处暂不表,且说常瓒因受母亲戒训很不爽落,那常楚更是怀恨在心,定要找巧姐儿报一耳光之仇,便想了个整人的法子,叫上常云一商量,很快达成共识。 且说这日,天还昏蒙蒙,薄雾未散,阳不见出,他三人悄来到三房院子前,恰见巧姐儿坐在门槛上抱只虎皮猫儿玩。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159页 面面相觑挤眉弄眼,常瓒先走到巧姐儿跟前,假模假势地拱手作个揖,开口道:“前些日不该扔石头欺负你,想来一直羞愧,今我们特来聊表歉意,以示诚心。” 巧姐儿偏头看他们,笑着点头:“原谅你们!” 原谅你们,还真大言不惭!常楚笑道:“你还想骑鹤么?我们带你去!” 巧姐儿摇头:“阿姐不允我再骑鹤了!” “不让她知道,我们也不说。”常云极力撺掇。 她还是摇头:“不能骗阿姐,她会哭的。”说着抱起猫儿要往房里走。 常楚连忙叫住她:“你想不想吃白糖赤豆糕?” 巧姐儿脚步一顿,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他们:“想吃!”她其实是一早就饿醒了,坐在这里等厨婆子送食盒来。 常瓒笑道:“方才路过厨房正在蒸糕哩,热气白烟股股地冒出来,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常楚补充一句:“我们已经吃过,可以带你去,还能给你阿姐捎几块来。” “我要跟你们去!”巧姐儿把虎皮猫放了,兴高彩烈地跟在他们身边,沿着青石板路穿过园子往厨房方向走。 “你看那是什么?”常瓒忽然指着坡上。 巧姐儿望见满坡的月见草,红红黄黄开的正盛,她喜欢的很,跑去要摘两朵簪在鬓边,哪想得才一弯腰俯首,一道密织的网子兜头而下,她连忙拿手去拨拉,常楚再使劲一拉,她脚底束口,顿时站不稳,趔趄着跌倒,也就三两下功夫,那网子已将她罩裹个严严实实。 三人仰天大笑,拍手击掌。 巧姐儿看着他们不说话。 常瓒指着她骂道:“拖油瓶,害我被娘亲诫训,今儿不报此仇非君子。” 他三人拍胸顿足,指着巧姐儿狠骂个尽兴,见她面浮笑容并不害怕,愈发气狠起来,常楚从地上捡颗石头丢掷:“不肯求饶是不是?我要把你丢进荷花池喂鱼。” 常云年纪尚小,也有样学样的。 常瓒听得一怔:“那荷花池不浅,丢进去要出人命,还是勿要冒这个险。” “怕甚!”常楚并不在乎:“先淹她个半死,再叫仆子拉她上来,就算淹死了又怎样,纵是有人问起,我们一口咬定她自己跌下去的,谁会信她呢!” “好主意!”有人冷笑道。 “是吧!”常楚还在得意:“你也觉得好是不是?” 常瓒脸色苍白的拉拉他衣袖,他这才会过意来,猛得回头,恰见薄雾里走出个人来。 今儿庶吉士考选,皇帝要亲自拟题过目,是而下朝的早,常燕熹算算也有数日未归府,不晓可有人惦记他,路过卖南食的铺子,他要了玫瑰卷酥、糖腌金橘、一窝丝、冬瓜糖等凑成攒盒,潘莺嗜甜,都是她最爱吃的,想想又买了串糖葫芦,给巧姐儿。 跑街过巷到家门首,仆子睡眼惺松来开门牵马,他也不要通传,大步迳到园里来,隔着薄雾忽见三个少年影影绰绰,细边身型应是常瓒几个,暗忖一大清早这些顽劣小儿能在此作甚,非奸即盗!他也不声张,悄步近前,待听明、看清眼前一幕顿时勃然大怒。 常瓒早唬得浑身僵直,嗓音都哆嗦了:“二叔....二叔....” 常楚常云亦是抖若筛糠。 巧姐儿眼睛一亮,很高兴地喊:“爹爹,爹爹。” “是姐夫!”常燕熹上前解开网子把她放出来,拍掉衣裳沾的尘土,上下打量,问道:“他们骂你打你没?” “骂了!”巧姐儿点头,再指着常楚常云告状:“他们用石头砸我。” 她现在不再是只有阿姐宠的小可怜了,哥哥们会帮她,更有常爹爹保护她,巧姐儿快乐得心底直冒泡儿。 常燕熹低咒一声,把糖葫芦递给她吃,面庞铁青地看向要作鸟兽散的三人,足尖踢飞几颗石子,但听“啊呀”几声惨叫,常瓒常楚腿筋酸麻跌倒在地,常云站在一边哇得哭了。 常燕熹走到常瓒面前,俯腰揪紧他颈后衣领一把提起,照着屁股就狠踢数脚,常瓒鬼哭神嚎,哇啦叫救命。 有蒋氏房中的丫鬟路过,见这架势不妙,转身往回跑去报信。 常燕熹骂道:“你身为安国府长房嫡长子,带领幼弟在此恃强凌弱,恶念歹毒,视她人性命如草芥,谁给你的狗胆子!依家法律例,出得你这样不肖子孙,打死也不为过。”一手攥住常瓒的双腕,一手折下根指粗的柳条子,挥舞起朝他腿腹及腰背抽打。 他本就是生猛武将,出手着实重,此时更要给常瓒教训,并不控力,把那软中带硬的柳条挥得虎虎生风,触及躯体满耳啪啪作响。 “还欺负人么?”他喝问。 “再也不敢了!”常瓒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这样鞭挞,只觉浑身所到之处火辣辣的疼痛,忍不过,哭着求情道:“叔叔饶命,且给侄儿最后一次悔过之机。”常楚常云也跪去求饶。 常燕熹观他锦衣破损,露出鞭痕红红紫紫,这才收手,又把常楚狠教训的哭爹喊娘一番,常云尚小,唬得尿了裤子,便算罢。 扔掉柳枝条子,他上前背起巧姐儿扬长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贰章 潘娘白日风情毕露 常大门外怒听春声 蒋氏才洗漱过、正待婆子梳发,忽闻紫燕气喘吁吁地来报:“平国府的二老爷在园子里训诫少爷呢。” 第160页 “又哪里碍他的眼了?”蒋氏先还不以为意。 紫燕着急道:“还不是因二夫人的妹妹,二老爷怒气冲冲,夫人赶紧去看看吧!” 蒋氏暗忖定是常瓒因上次怀恨至今,才又去寻那丫头麻烦,怕不是恰被下朝的二爷撞见,顿时脊背发凉,随意把发髻一挽,就忙朝园子去。 才出了月洞门,便见几个仆从抬着常瓒常楚由远及近,常云已被婆子领走了。 梅姨娘恰也听闻风声带着丫鬟赶至。 常元敬下朝归府,领长随欲往书房去。 三人三面而来,皆有些惊诧,却也不过一瞬间,不约而同看向哼哼唧唧的常瓒二人,因着那般惨状都变了脸色。 蒋氏梅姨娘扑将上去,各看各的儿,但见锦裳因翻滚覆满尘土,处处抽打裂碎成条,拨开细看,条条道道或红或青,有浅有深,还渗着血珠,蒋氏大哭道:“二爷为个外姓的丫头,竟把自己的亲侄子往死里打,他这是借题发挥呢,疑我苛扣他的饷银便拿瓒哥儿来出气,要绝大老爷的后呢,罢了罢了,我找二爷去,把我这条贱命赔给他,来保瓒哥儿的命!” 梅姨娘亦抹泪道:“楚哥儿也打的不成样,夫人莫急,我随你一道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常元敬听得心起烦躁,看常瓒常楚确实受了苦楚,生气道:“你们勿要哭闹,还不快抬进屋里,立刻请大夫过府诊治,我自会找燕熹问个清楚。” 旋即吩咐长随领轿来,他要往平国府那边去。 常嬷嬷一早不见巧姐儿,出院门来寻,恰见常燕熹背着她走近,连忙上前接过,笑问:“去哪里玩?也不说一声。” 巧姐儿吃着糖葫芦,满嘴红殷殷的。 常燕熹朝院内四望,婆子在打扫地面,提洗脸水,太阳出来了,有丫鬟把褥子抱出来晾晒,他问:“夫人还在睡么?” 常嬷嬷回道:“四更起过一次,现在困回笼觉。” 常燕熹不置可否地颌首,抬步进院往正屋走,春柳端着铜盆子热水,他顺手接过,房内一片昏沉,湘竹帘子遮掩着窗牖,日阳儿顺着帘槅溜进来,一条条光斑来回摇晃,映得灰尘如蠓虫密密麻麻地悬空浮游。 他脱去官袍,拿过棉巾捧水盥洗,再走至榻边撩起锦账,潘莺侧身面朝里躺着,腰间搭条水红洒花薄褥子。 常燕熹脱去荼白里衣,松解袴带,踢鞋上榻,去扳过她的肩膀,看似睡得很熟,脸庞红通通的。 潘莺其实早醒了,本欲下榻,却听廊上一路足响,踩踏很重,非他其谁!暗忖定是下朝回来,不过换衣要走,懒得应酬他,索性故意装睡。 却竖耳听得窸窣脱衣声、盥洗水滴声、走近撩帐声、床榻陷沉,某人炽热凛烈的呼吸吹拂耳畔,她犹豫是否要忽然睁眼被惊醒。 哪想他竟用力扳过她的身子,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潘莺又不想惊醒了,但凡他还尚存一点良知,就不该搅人清梦。 显然常燕熹的良知早被狗吃了! 他啜她的耳垂、吻她的颈子,再是嫣粉的嘴唇,堵得她呼吸不能,一双大手在山河壮丽间自在游走。 一日不摸,实如隔三秋。 潘莺蓦得睁开双目,漆黑的眼珠子含水,狠狠地瞪着他。 常燕熹嘴角浮起笑容,表情有些嘲讽:“终于肯醒了?” 她去抓住他的手,喘着气道:“天已大亮,你我这般,将为世人所不耻。” 他不以为然:“我们欢爱与世人何干!” 稍顿,又意味深长地笑了:“如此才能看得通透!”这毒妇白皮粉肉一身媚骨,比昏夜黄灯下,更有一种翻天覆地的诱惑性。 潘莺听得又羞又窘,指尖毫不留情地掐他坚硬的胳臂,一面儿问:“二爷你一走数日不见,才刚回来....与我就没旁事可做么?” 哪怕是先说说话儿....。 “没有!”常燕熹答的很干脆,甚而火上添油道:“我娶你为妻、不图你贤良,不图你钱财,更不图你感情,完全是见色起意,见一次做一次,不再有旁的。” 这便是娶她的初衷,自重生睁眼那刻起,他就想了九九八十一种折磨潘莺的手段,以报前世里锥心背叛之痛..... 他眸光深邃,看她的反应,是哭是闹或是如前世那般从此冷漠相对,他都有法子治她。 潘莺愣怔着看他,这话说的真够伤人心,不过.......一把握住他的胳臂,蹙眉问:“你又吃药丸子了?” 常燕熹呆了呆,什么药丸子....瞬间恍然过来,慢慢地噙起嘴角:“那是自然,一下子吃了两颗。”吓死你! 潘莺如他所愿地神情大变,咬着牙道:“我不是不让你再吃么,这丸子吃多对身骨总是不好,下次勿要吃了,总会寻到法子治你这病症的。” 这毒妇,是在担心他么?!常燕熹沉着脸色想。 潘莺观他不语,暗忖现和一个吃了大力回春丸的男人,讲道理都是白费,他脑子里皆是不受控制的本能,还是解毒要紧。 索性伸手去把他那里探了探,果然.....两颗的药效威力甚猛。 “你要做什么?”常燕熹有些不明白。 潘莺忍着臊意自解衣裳,娇媚地瞪他一眼:“还等什么!” 常燕熹虎躯震三震。 再讲常元敬大步往院子来,丫鬟婆子各自在做活儿,常嬷嬷连忙过来见礼,他冷起声问:“你们老爷可在房里?” 第161页 常嬷嬷嗫嚅:“老爷是在房里,不过正困回笼觉,不允我们进去打搅。” “他还有闲心困回笼觉!”常元敬表情阴郁,厉喝:“你去通传!” “唉哟!我哪里敢,二老爷那脾性,大老爷还不晓么!”常嬷嬷盯瞧他脸色,陪笑说:“不然等他醒了,再去书房找您去?” 他听得愈发生气:“好!好!我使唤不动你,我自去叫醒他。”说话上踏垛穿前廊,不会儿已至寝房前,湘竹帘未卷密遮,他正愈抬手揭开,忽听男人笑声粗嘎女子娇声嫩语,混着深浅喘息,接着是一番惊天大动,床榻嘎吱嘎吱,只道干柴烈火,却似地荡山摇。 这正是:妾有千尺情,郎有万丈意,一枕巫山雨,流云追快活。 常元敬黑着脸辄身返至明间,寻把靠门的椅子坐,丫鬟婆子不敢怠慢,斟茶倒水小心伺候。 他拿过桌上金刚经翻阅,忽见个穿红衣的女孩儿抱着只花狸猫,蹦蹦跳跳要往房里去,常嬷嬷忙拉住她,轻声嘀咕几句,她便乖巧的往回走,遂大声道:“嬷嬷领她过来。” 那女孩儿似乎很怕生,躲在常嬷嬷的身后不肯现真容,常元敬皱眉问:“你可是潘巧?今年几岁?” 常嬷嬷陪笑道:“她就是巧姐儿,不过五岁余年纪。”又低头拉她手劝慰:“怕甚,这是安国府的大老爷。” 那女孩儿这才怯怯露出脸儿,形容尚小,却生的十分精致,他再问:“是你在园子里骑鹤,还用石头打伤常瓒常楚他几个?”说到最后又不确定了,怎看都是她被欺负的份! 常嬷嬷笑说:“大老爷恐是弄错罢,这事儿还须得眼见为实才得判!” 常元敬默了稍顷,指着巧姐儿道:“一早二爷把常瓒他们训诫可属实?” 巧姐儿点点头,忽然抱着猫往门外一溜烟跑了。 “好没规矩!”他原还待要问仔细,只得作罢,却也蹙眉呵斥,常嬷嬷退到一边不敢作响。 常元敬本不是个会等人的人,却因闷着口气偏不走,这一等足等了一顿饭工夫,方听得房里起了走动声,有丫鬟捧水进去伺候。 再等片刻,才见常燕熹过来,仅着荼白里衣裤,敞着怀,露出精壮的胸膛,往他对面一坐,接过壶倒满一盏茶,一饮而尽,又斟满,嘴里道:“简直渴死,被那小妖妇要榨干。”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叁章 兄弟真利用假情深 夫妻同甘甜共患难 常元敬沉声叱责:“衣裳不整,满口粗鄙,像甚样子,青天白日,一味宣淫,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国公府百年盛誉尽毁你手中矣!” 常燕熹眼底掠过一抹嘲讽,捏着盏道:“我乃一员武将,不拘泥这些小节,只重内修则外理,形端则影直,比那些衣冠楚楚却怀揣兽心者,不晓要堂堂正正多少。” 常元敬听得刺耳却不表,只问:“常瓒一身的鞭伤,可是你今辰训诫之故?” 常燕熹冷笑:“那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顽劣之徒,竟要将巧姐儿丢进荷花池里淹死,依府里家法律列,这种日后必辱没门楣的子辈,我就是取他二人性命亦不为过!” 常元敬到底宦海沉浮数年,初听乍怒迅速抑忍,甚还微笑道:“妇人爱子如命,言语添油加醋在所不免,怪我偏听旁信,就来兴师问罪,他几个如此顽劣,你怎么惩训都不为过。只不过到底是常氏子孙,你这脉支庶不繁,还要留下他们性命在。”顿了顿又说:“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终日朝堂忙碌,确是对他俩疏于管教,如今这般不成器,委实愧对祠堂端摆的列祖列宗。” 伸手不打笑脸人,常燕熹淡道:“堂哥心底有数便好!”把盏里茶吃尽,觑他无走之意,心下明镜,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外人只当你武将是个糙性子,却是最胆大心细。”常元敬称赞:“我也不与你虚以委蛇,你如今贵为东厂督主,常在皇帝身前走动,得请你办桩事儿。” 常燕熹静听下文,他接着道:“司礼监随堂太监沙公公病哉,掌印阮芳荐了几位给皇帝挑拣,其中有御药房太监范祥,聪明狡黠有才能,由其顶补随堂太监最为合适,不过据闻太后向皇帝一力举荐她身前内侍太监魏清,这魏清奸诈无情,只效忠太后及她外戚,亦是司马昭之心,若皇帝碍于孝心收其入监,日后要除去会颇费周折,是以范祥能否顶补,皆靠你来斡旋,亦是对秦王表衷最佳之机!” 常燕熹待他言毕,默了片刻,吃口茶才慢慢道:“我已知!你静候我的好消息。” 常元敬不曾想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很是惊喜地笑了:“总觉你自回京后、对我持有诸多敌意,却原来不过是我一场多想!”他又叹息一声:“伯父母过逝时你尚年幼,我身为堂兄,较你年长,所谓长兄如父,我自认还算尽责,就连娶妻也十分谨慎,娇艳妩媚之姿的不娶,聪明伶俐的不娶,性子乖张的不娶,家室深厚的不娶,只唯恐这等娶回会苛刻了你。蒋氏无姿无脑无才,却性子宽厚大度,为人还算亲和,对你更是悉心照顾,这么些年来,看着你日渐出息,我甚是欣慰。常氏宗族近亲远戚数百人,有才能者屈指可数,家大业大皆靠我苦苦支撑,如今却是不同,有你我兄弟同心同德同舟楫 ,这百年的基业必能繁盛延展,后世子孙尽享富贵荣华。” 第162页 常燕熹平静道:“养育之恩自然心底铭记,只要堂哥顾念血脉亲情,待我一如初衷,我亦愿将你敬重!” 常元敬听得心底一沉,有些迟疑问:“此话却是何意?” 他摇摇头,放下茶盏问:“我还有旁事,堂哥好走!” 常元敬也不多留,撩袍离坐,走没两步似想起什么,语气意味深长:“我观你生龙活虎的!你同我实话,你那话儿可是好了?” 常燕熹奇怪地看着他,嘴角缓缓噙起一抹戏谑的笑容:“堂哥想要我的回春丸子?明说就是,你等着,我去房里拿给你。” “又混说。”常元敬清咳一嗓子:“这种东西吃多总会伤身,还是少食为妙,钱秉义入府问诊前,你更应休身养性、远离女色视为正途。” 说着两人迈出明间,恰见潘莺正弯着腰、在为巧姐儿擦拭衣上蹭的一片白灰,她穿着玫瑰紫薄衫、月白绉纱裙子,乌松油滴的发盘髻,仅戴着一枝家常银丝绞缠的蝴蝶,明明看去很素雅,却就是有股子风流气儿乱窜,你目光到哪儿,它就缠到哪儿,总令你撇不开眼来。 这个毒妇惯会勾引人!常燕熹暗忖。 果然是个妖妇!常元敬沉吟。 潘莺笑着直起身,不经意瞥见他兄弟俩站在廊前,远远看着她。 有些恍神儿,仿若有一阵风从耳畔刷刷远去,把他(她)们带回到前世初见时那一片刻。 这正是:流光万种风怀淡,只觉人间情最难。 潘莺搭手见礼,常元敬微颌首、擦肩而过,常燕熹也不理她,径自回屋,竹帘子掀起又用力荡下,敲打着墙边,磕砰磕砰地作响。 她在院里陪巧姐儿又玩了会,直到厨房婆子送来食盒,常嬷嬷接过往房里走,她这才跟随在后面。 常燕熹换了一身竹根青杭宁绸直裰,坐在桌前椅上,面无表情地擦拭那把随身携的青龙剑。 剑已擦拭得锃光雪亮,翻转间闪过刺目的凛凛寒气。 常嬷嬷揭开食盒盖子,取出一碗鸡汤煨的面条,一盘三个裂口流油大肉包子,一盘拌香油的十锦酱菜,一碗粳米粥,一碟香菌挑花烧卖。 常燕熹看见有一碟栗子糕,方沉声吩咐:“栗子糕送给巧姐儿吃。”常嬷嬷应承着收回去。 潘莺瞟他接过那碗面条,便自端过粳米粥,挑了酱菜吃。 辰时还翻云覆雨难分难舍,现却各吃各的有意疏离,没人说话,气氛显得颇古怪,一只黄莺啁啾着从窗前飞过,有猫儿在挠屋顶。 常燕熹挟起大肉包子给她:“怎不吃这个?” 潘莺本是嫌肉包子太腻,但见他递来,想了想还是接了,咬一口,满嘴流油。 常燕熹吃面喝汤很快,没半晌碗里已见底,洗漱毕,丫头捧来新沏的香茶,他慢慢吃着,忽然语带嘲讽:“你看见我堂哥眼神发直,觉得他斯文儒雅很合心意是么?” 潘莺微怔住,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她识颜观色,遂笑了笑:“哪里有看他,明明是眼神发直的在看你呢。” 常燕熹冷笑问:“你为何要眼神发直的看着我?” 潘莺抿嘴道:“你是我的夫君,且生的高大威猛,强壮有力,甚合我的心意!不看你还能看谁?” 不惯常燕熹怎么想,但心底还是受用,盯着她默了片刻,渐噙起嘴角:“阿莺,你在桂陇县开茶馆数年,倒练得一副唇枪沾糖,舌剑挑蜜的好口才,只这种话骗骗鬼就罢,还糊弄不倒我。” “你爱信不信。”潘莺暗忖这人真难伺候,说假话不信,说真话也不信,和前世里的他大相径庭。 他又问:“定府大街那处宅子布置的如何?我见不得巧姐儿在这受欺负。” 潘莺已知晓他早前狠狠训诫了常瓒三位哥儿,心底是五味杂陈,软着声回话:“大差不多,择个黄道吉日便可搬离,还有那三间门面,其中两间京货杂铺和玉器铺租期近至,我想收回自用。” “自用?”常燕熹蹙眉:“这又是何意?” 她回话:“一是两铺掌柜要免押减租,二是我想开间绣坊贴补家用。”她顿了顿:“我晓得你买宅子后....身边所剩无几,巧姐儿体弱靠名药贵材续命,衍哥儿若选拔上庶吉士入翰林,两年内无官秩与俸?,却缺不得同僚应酬及人情来往,他恰又值婚配嫁娶之年,日后购买宅院另住,皆需用银子。” 常燕熹语气平静:“若仅因这些,你不必再多提,我好歹秩品二品的大将军,还是能负担得起。”又道:“你乃我的夫人,就该安守本分守在内宅,岂能干那抛头露面的营生!” 潘莺来待要说,恰福安来报已备好出城马车,他摆手,站起欲要走,她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掌,仰脸儿认真道:“二爷记得我的话,我是想好好与您同甘共苦,白头偕老度过此生的!只要你不弃,我定不离!” 常燕熹背脊微僵,垂眸深邃地望着她,面庞却冷冷的没有表情。 潘莺等稍顷,没得他回应,莫名泛起一股子失落,他还是不信她! 这一世的他心墙高筑,堂哥嫂及她,还有肖姨娘,似乎都难以再走进他的命途里。 “我晚间会回来。”他忽然道,径自头也不回地走了。 潘莺又站了会,嘴角却渐渐弯起,挂上一朵明丽的笑花儿。 这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第163页 第壹贰肆章 潘衍文华殿露头角 潘娘小院内巧打算 潘衍由董公公引领进入文华殿内,皇帝朱镇端坐龙椅之上,手里握着他所撰之文,倒看得颇有兴致。 听得脚步声响方抬起头来,望着他跪地叩拜,道免礼,命起身,再详端其容貌,年纪与他相仿,却是粉面朱唇,玉树临风,甚是清隽斯文。 朱镇笑曰:“你就是常督主的小舅子?” 潘衍暗自冷哼一声,作揖回话:“朝堂之上、金銮殿近前,他是他,我是我,泾渭分明,恳请皇上勿要混为一谈。” 董公公斥道:“大胆,放肆!” 朱镇摆手,他觉得有趣,前几个面谈的进士,或白发搔短不胜簪,或胆小如鼠两股颤,或言谈拘谨,或华而不实,竟没个能合心意,唯这潘衍看得入眼,他索性阖起试卷,要考他一考:“你这洋洋洒洒千字,朕观得眼累,你长话短说,述于朕听来就是。” 前章已提点过,招考庶吉士的御题为:自拟新庶吉士条约,以改革旧例诟病。 潘衍什么阵仗未曾见过,穿越附身这躯体之前,日常在宫里行走,岂会惧怕个年幼的小皇帝,他不慌不忙答:“其一,君子之道必本诸身,辨义利,审好恶,修身以立其本,责达治平之业。其二,文章应贵于经世,以四书六经明义理,史传谈时务,熟律议法制,日后可学为政用。其三,每日临摹晋唐法帖以习字学、每日馆师授书研读,初二及十六赴内阁稽考,不通者允补考一次,再不通者驱撵。其四,庶吉士入馆后,谢绝人事,专心学问,以求进益.....” 朱镇听毕,沉思半晌,方开口问:“你这新庶吉士条约,是依何据而拟?” 潘衍朗朗答:“自吾朝起始至今,科举选拔庶吉士已成惯例,主为俾进学励行,工于文章、备顾问,赞机密之才,以他日之用,是以在翰林院专僻学馆以做培养。然所开授课仍沿用古时诗文书画为主,虽沿袭的熟烂,却流于空洞,那些吏治民生、经邦强国策略概不提及,修齐治平的品格也无养成,日渐久之,馆内愈多为不学无术的卑陋者,而真正有志之士岂愿浪费大好光阴,或寻病而离,或请求解馆,如此而然,皇上原是求贤讷士之策,却并未走入经世致用之途,反养了一群交攀权要,贿赂臣官的鼠狗之辈,良苦用心被叛,岂不惜哉!” 朱镇先还很从容,听他越说,脸色越凝重,直待他讲完,仍旧沉默不语,也不晓过去多久,方道:“你的见解颇为深刻。”便不再多言,命他退下,传唤下一位考生。 潘衍走出文华殿,亦是官员们退朝之时,走的已大差不多,他背着手踩着汉白玉砌成的台阶慢慢走着,红日徐徐而升,大殿歇山顶上金黄的琉璃瓦,被阳光逼迫的一寸一寸耀眼刺目,酱赤的城墙变得明亮,纵然江山万古变更,历朝胜败垂成,它依然屹立不倒。 潘衍乌浓的眸瞳底,忽然掠过一抹激动之色,终于,他又回到了这里。 两三官员说着话与他擦肩而过,其中个忽然回首,甚停下步履等他走近,拈髯笑问:“你可是中三甲第九名授同进士的潘衍?” 潘衍很想说不是。 各位看客道这主动与他搭话的官儿是谁,原来他就是当朝秩品三品的邢部左侍郎董靖,自潘衍春闱科考以来种种,他一直冷眼旁观,总有种莫名的预感,此人决非池中物,咫尺蛟龙得云雨。 遂一门心思想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托了官媒子章婆前去打探,先还殷勤热乎的很,说对方颇有意,甚问他讨要了月姐的画像,后就不了了之,令他着实一阵胸闷心堵。却是天意不该人绝,竟让他俩在此迎面相逢,倒也算是一段巧合机缘,董靖愈想愈喜,满面端得皆是笑容。 而潘衍仰颈看着董靖这身长八尺的大高个儿,立即想起章婆曾说媒一事,后潘莺看他兴致缺缺,又忙着嫁常燕熹也就算罢,如今再将他细观,招风耳、卧蚕眉、绿豆眼,悬胆鼻,厚嘴唇能切一盘子,皆知女儿貌最若父.....如今他个三品大员主动来与自己交攀,非奸及盗。 心底腹诽表面却不露,只淡笑地作揖见礼,董靖问他庶吉士考得如何,他便慢慢述了一遍,语毕正好走出宫门外,话不多说,拱手告辞。 董靖听得愈发认定这是吾朝难得的旷世人才,望着他的背影,面露老岳丈的笑容,忽然高喊一声:“潘衍!”待他回首,挥手亲切送别。 潘衍收回视线,忍不住打个寒颤,他有种很不祥的感觉,自己的入仕之途还真不是一般的凶险。 待回至常府,他去见潘莺,才至院门前,就见巧姐儿兴奋地跑过来,嘴里叫着:“哥哥!哥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潘衍俯身抱起她,细看她额上的红痕,燕十三怨叨叨都给他说了,他问:“痛么?” 巧姐儿摇头,迫不及待把常燕熹怒惩常瓒他们讲给他听:“爹爹很厉害。” “什么爹爹,连姐夫都不算。”潘衍沉起神色训诫:“他待阿姐薄情寡义,对你我又能有几多真心,把你不过当只猫儿逗耍罢了,日后谁敢欺负你,只管跟我讲,我替你出气。”又暗忖,燕十三那厮不是说巧姐儿是个没来处的凶妖么,怎还能遭三个孩童欺凌,倒是怪哉! 进得院里,但见搁满数只大木箱,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粗使仆子正在捆绑粗绳欲要担走。 第164页 潘莺站在廊下同常嬷嬷在说话,抬眼见他抱着巧姐儿走过来,连忙迎上笑问:“考得如何呢?” “应是成了!”潘衍很有底气,若不是受舞弊案牵连,他早入翰林院任编纂职,岂会浪费这番功夫。 常嬷嬷端来一盘西瓜,黑籽红瓤绿瓜皮,巧姐儿挣扎下地,潘莺递给她一片,潘衍也毋庸她递,自拿了一片慢慢吃着,似不经意地问:“常二今回来过?” 潘莺“嗯”了一声,脸庞莫名地发红,她岔开话说:“我这边收拾的大差不厘,明儿再去替你收整,就准备搬去定府大街住了。” 潘衍回道:“你不用替我收整,就些穿戴之物和笔墨纸砚书籍,给个箱子装进去即可。” 潘莺弯唇道:“你莫忘提醒燕十三也一道收整。” 他斜眼睃她的表情,问道:“能搬离这里令你如此开心么?” 潘莺笑而不语,拿帕子替巧姐儿擦拭淌到衣襟的瓜汁,前世里她三番五次央求常燕熹带她搬离这里,却总是不可得,郁怒积聚,令本就情薄的二人愈发离心,才酿成日后大错。 如今轻取而获,她又怎能不喜呢!默少顷看着他道:“我同二爷说了,要把玉器铺和京货铺的门面收回,并开一家绣坊做营生,你觉得可妥?” 潘衍不答反问:“常二他能允肯?” “尚未呢!”潘莺笑道:“不过他乃一员武将,胸襟气度豪迈敞亮,绝非墨守成规的文官所能媲及,我摆事实讲道理,多提几次,他定会答应的。” “拭目以待。”潘衍并不看好,他闲时把她从桂陇县至京城这段崎岖坎坷的命运细细琢磨,常燕熹行迹待考,其间诸多巧合,定存蹊跷,不是天赐,必有阴谋。 这边不表,又过数日,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潘莺就唤起巧姐儿梳洗用饭,大件箱笼早就搬走了,余下一些零零碎碎,仆子也都装上马车。 她领着巧姐儿先去安国府,和蒋氏告辞,丫鬟掀帘通传,再来禀道:“昨晚夫人有些风寒,现刚醒,你们等一等吧。”语毕就返房内去了。 潘莺只得站廊前等待,栏杆上挂着画眉笼子,巧姐儿就在那嘀嘀咕咕逗鸟儿玩倒也不厌,婆子进出倒了两遍水,还是先前那丫鬟打起帘子:“夫人请呢!” 潘莺唤巧姐儿一道进房里,蒋氏正坐在桌前吃茶,遂上前问安,道明来意,蒋氏也没多说什么,态度不冷不暖,只把巧姐儿瞪了几眼。 待她俩走出院门,常燕熹正由远及近大步过来,显然才下朝,官服也没换,巧姐儿见是他就很高兴,挣脱阿姐的手,笑嘻嘻地跑过去:“老爷,老爷!”哥哥的教诲要时刻记心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伍章 乘吉日潘娘子搬巢 得喜讯常燕熹诫训 怎又叫老爷了?!常燕熹皱起眉宇,目光犀利地看向潘莺,以为是她教授的,沉声问:“不在房里待着,到处乱跑什么?” 潘莺就不信丫鬟春柳不告诉他她去哪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懒与他计较,抿唇回话:“双亲故去,尊堂兄嫂为长,既然分家搬离,总是好聚好散。”这话说的有歧义,她便添了一句:“日后再见不难。” 常燕熹待要开口,余光瞟见堂哥与其长随迎面近前,他拱手作揖,以示见礼。 常元敬才下朝回来,有些恍然地问:“今就要搬走么?” 见他颌首,遂叹了口气:“我实在难捉摸透你,这府邸宽阔敞大,院子众多,仆人成群,你爱住哪里皆随心意,为何非要另僻旁宅单住。你大嫂为了这事,身子都清减许多,唯恐外头生出闲言碎语,说我们终非嫡亲,而偏待了你。” 常燕熹淡笑:“你们倒是多想,我那几个妾不是在么!”他下巴朝着他,目光却瞅向潘莺:“堂哥定会好生关照她们。” 潘莺的心骤然一缩,像有什么从脑中划过、却迅即溜远而没有捉住,常元敬蹙眉低叱:“又在胡言乱语,我能关照她们做什么,至多衣食无忧。” 转而面看潘莺,严厉道:“若是对燕熹照顾不周,拿你是问。”不由愣了下神儿,细看这妇人着实好颜色。 常燕熹神情阴晴不定,却也没再多言语,甩袖道:“走了!” 日阳但得升腾即光芒万丈,照得满园花红柳绿,潘莺不晓他可有去和肖姨娘等告别,暗忖定是没有,否则还不哭啼啼的来卖惨,又觉自己想多了,他要来见谁也就隔两条街的事,数只大蝴蝶翩跹飞至身前,她拿扇子一扑,纷纷惊散逃开,有一只飞进那废院半开的院门,不晓眼花还是怎地,门内冷清清站着个年轻妇人,面容憔悴,正落寞地望过来,面容身段与她颇为相似,不由怔了怔,就听巧姐儿的唤声:“阿姐快些走!” 她看见几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潘衍和燕十三站在树荫下说话,常嬷嬷带春柳夏莺两丫头数着箱笼,她拿扇子遮在额头挡日阳儿,想想再回首,哪里还有什么妇人,不过是困顿自己的心魔罢了。 这正是:许多境界无来去,百花园中一只蝶。 又有诗曰:窗间新换蝉翼纱,门外拂尘万事新。 潘莺搬入定府大街的宅子,吩咐佣仆清扫房间、搬弄家俱,修剪花园,里外整治的焕然一新时,已数日掠过。 且说这日,她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卷棚内边替睡午觉的巧姐儿打扇,边看着春柳夏荷两丫头蹲在台阶上抓石子玩,一缕缕花香萦绕鼻息,就想起收回两间铺子这桩事来。 第165页 她把扇子递给常嬷嬷,自去换了衣裙,叫上夏荷陪她一路沿着树荫走出外门,正是酷阳当头的时候,火云烈烈,蝉声分外喧闹,待进了玉器铺子,却冷冷清清的,只有个小伙计,头栽在桌面上盹着了。 夏荷屈指“咚咚”敲桌面儿,那小伙计唬得惊跳起来:“打雷啦,打雷啦!”潘莺看他那迷糊样子,噗嗤笑出声来,择把椅子坐了,问:“你家掌柜呢?” 那小伙计连忙过来斟茶,听得回答:“掌柜去了城外,还需过两日才回来。不晓夫人寻他有何事?” 潘莺道:“怎我但凡来寻他,总是不见人,可是故意躲着?” 小伙计道:“夫人多意了,确实是出城去。” 潘莺指指柜里摆的各色玉镯子及嵌玉摆件,道:“倒想问你,这些打我头次见,至今也未卖出去一件,生意如此清淡,你那掌柜怎撑得起这门面、雇得动你呢?” 小伙计脱口而出:“我家掌柜不指望这个挣钱。” 她追问:“那他指望哪个挣钱?” 小伙计顿觉失言,连忙笑着圆说:“我自个猜测的,只要掌柜按月给工钱,我就替他做事,哪里还管旁的许多!” 她又问:“前次龚府的二奶奶到你这里买得什么玉器?” 小伙计只回话忘记了,潘莺知他难再透风声,遂不勉强,站起身告辞出来,一路沉思地走回宅里,恰在二门遇见燕十三,招手叫住他:“随我往卷棚吃瓜去,晌午即湃在井里,这会定透心凉了。” 燕十三正也要找她,一面随着走,一面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当讲?” 潘莺笑问:“你直说就是,无需这般客套。” 燕十三方嗫嚅地说:“夫人可记得我曾提起还有个师兄么?” 潘莺点头:“记得,你说过他曾在宣平候府捉妖反被噬,身受重伤,不知如今可有安好?” 燕十三道:“已安好,他原借宿在相国寺中,既然伤愈不便多待,一时也无宿可去,能否来宅里借住两日,但求头上有片屋瓦遮风挡雨即可。” 潘莺倒是无谓:“并无多余房间给他,只能与你同处一室,若愿意就来罢。” 燕十三连忙称谢,说话间到了卷棚,巧姐儿才困醒,坐在矮榻上揉眼睛,看见他很高兴,脆生生地叫燕哥哥。 春柳打来水伺候巧姐儿盥洗手脸,常嬷嬷也把切好的瓜盛在水晶盘里端上桌,墨绿皮鲜红瓤乌黑的籽,潘莺择了片递给燕十三,一片挑净瓜籽给了巧姐儿。 她看向燕十三,再道:“上趟你说龚府的高夫人满身冲天的怨念,若沾惹必陪一条性命,我一直琢磨此事,因她实在是个温柔和善的性子,从前我也多受她照顾,实难眼睁睁的见死不救。你可有什么法子呢?” 燕十三啃着瓜皮:“自古器物化怪颇多,它们前身或枉死或冤屈未报,时间愈久,怨念愈积深,进而作妖害人。夫人若真想救她,定要亲见她一面、细加盘问,或许一枝凤簪,一串耳环,一枚戒指,一副镯子甚衣裙袜鞋,皆有可疑之处,待问明源头,我再帮你不迟。” 潘莺觉他的说法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便打定主意怎么都要见她一面,以报前世的恩情。 过几日后,吏部派人传来捷报,潘衍经皇帝亲自考选,与其他二十七员进士为庶吉士。 潘莺喜不自胜。 且说这日日西时分,彩霞满天,常燕熹与同僚吃毕酒,骑马回家,进房见她与常嬷嬷正嘀咕,他来倒不言语了,遂坐下随口问:“在说什么?” “巧姐儿吵着要买只白鹤放园子里,我正在算家用,不够便罢,也非必买不可。”潘莺回话,一面吩咐春柳打铜盆子水来伺候他盥洗,观他面无红晕,酒并未多饮,给常嬷嬷使个眼色,常嬷嬷会意退下了。 常燕熹略沉吟:“你不用买,宫中御花园内白鹤无数,膘肥体壮,我问皇上讨几只来。” 潘莺拧干棉巾递给他,抿嘴笑问:“你明儿申时能否早些回来,我打算整治一桌酒菜为阿弟庆贺。” 他接过擦干面庞水渍,冷哼一声:“不过区区庶吉士,有什么可庆贺的!”坐回桌前自斟了盏凉茶一饮而尽。 潘莺默了默,方说:“你或许觉得无谓,与衍哥儿却是来之不易,今后总算前途无量了。” “前途无量?”常燕熹谑笑:“妇人之见,若他也自认为如此,便是坐井观天一只蛙。”又道:“康定五年,庶吉士郑尚官至右佥都御史,因其行为不检,依附掌印太监陆琛,少詹事兼大学士陈贤,得骤升用,引众不平,后皇帝亲谕其有罪下狱,谪放陈放辽东。天顺二年,庶吉士李响,官至大学士吏部尚书,但其性凶险,惟事阿附,潜通掌印太监陆琛,除去内阁四员阁老,终引九卿率百僚纷争,世事大乱,皇权不稳,后死于万箭穿心。更有近的,前年庶吉士西门岳才任刑部侍郎,因急于立功而罔顾律例,至一门冤假错案行刑数人,皇上大怒,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仕途从来都是艰难多险阻,我等为将数年,尚如履薄冰,他一脚还未踏进官坎,有何高枕无忧的!” 潘莺被他堵的哑口无言,稍顷才说:“我的阿弟我当然知晓他的斤两。”她对潘衍一向很有自知知明,若在从前,他也没这能耐,但如今改了魂魄,前程反倒飘摇不定起来。抬眼看常燕熹唇边有抹薄蔑,心起恼怒却不表,只淡笑道:“我不过问一句话的事,你倒噼里啪啦教训这许多,我若不问,你又嫌他(她)们不当你是姐夫。罢了,你爱回不回,到时遣福安报个讯儿。” 第166页 她摇着团扇欲走到窗前去看月亮。常燕熹偏不让她走,握住她的胳臂往怀里带,摁坐在自个的腿上,潘莺挣脱不得,别过脸到一旁:“这样贴靠着,汗黏哒哒的,不嫌热么?”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陆章 潘娘子鹿血伺郎 常燕熹一试身手 常燕熹挟抬她的下巴打量:“生气了?”潘莺拿扇柄拨他的手:“哪有什么气生!”说实在话,衍哥儿讨厌他不要不要的,巴不得眼不见为净呢! 忽觉手腕一凉,瞟去是个翠玉镯子,衬得肌肤雪白柔润,不明所以,只怔怔地看他,平白无故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么! 常燕熹沉眸微厉:“以为我买来送你?多情!是太后过寿辰赏赐给众朝臣女眷。”这话倒也无错,他没瞧见中意的,让堂哥拿去分给肖姨娘她们,自去金银玉器铺子挑了只镯子送她。当然,他是打死也不会告诉她,以免以为他多欢喜她似的。 哪知他这些别扭心思,潘莺就单纯多了,这镯子看着颇值银钱,戴着也好看,就很高兴,对着灯烛晃来晃去地欣赏。 常嬷嬷端着个碗进房递给她,她接过摆到常燕熹面前,常燕熹见是一碗鲜红红的生血,闻着膻腥,蹙眉问:“这是要做甚?” 潘莺待四下无人,才低声道:“这是鹿血,《本草纲目》记载它主治萎而不举,你若每日喝一碗,不出半月,定能雄风大振,金枪不倒!” 这正是: 他故把硬当软内含千秋,她誓将软做硬外出万招。 常燕熹目光扫过她艳丽明媚的面庞,冷哼一声:“我的金枪何时倒过?” 那是吃大力回春丸子的缘故,可不是自己起来的。潘莺苦口婆心的劝解:“吃丸子治标不治根,时日久长对身体只会有害无益,请二爷听回劝,我总是真切地为你好!” “真切地为我好?!”常燕熹倒笑了,前世里她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若还相信这个毒妇的鬼话,那他便是此生白活了。 他心内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显露,伸手端起鹿血晃了晃,很平静地问道:“你肯定确实有用?” 潘莺回话:“药书记载哪里会错。” “好!”他不多废话,眉头不皱,仰起颈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再吃茶漱口,甚含颗梅子压那股膻腥味道。 抽出青龙剑开始慢慢擦拭,稍顷过后,看向正垂颈绣手帕的潘莺:“似乎有反应了。” “这么快?”潘莺抬眼不敢置信,他点点头:“浑身发热冒汗,心跳加速,能感觉到鹿血在体内横冲直撞,我已觉血脉贲张,情然自控,你还不过来随我上榻。” 潘莺有些慌张,这鹿血怎比春丸子的药效还霸道,不是说要喝满十天半月才见成果么,怎说来就来。 常燕熹把青龙剑“啪”得往桌上搁,话不多说,拉过她一把抱起就朝床榻大步而去。 潘衍摇着扇子过来,见院里巧姐儿正逗狗子玩,把绣球甩手扔老远儿,狗子呼哧呼哧跑去叼过来,吐着舌头喘粗气。 “哥哥,哥哥。”巧姐儿笑嘻嘻地跑到面前来,他一摸她额头皆是汗,用袖管替她擦拭,巧姐儿问:“燕哥哥呢?他去哪儿了?” “滚的越远越好。”潘衍听闻他要接师兄上门,定是为巧姐儿而来,蒙在鼓里的阿姐竟然答应了,他岂能坐视不管,无论巧姐儿是人还是妖,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他已不是从前的他。忽觉小腿被撞了一下,是狗子叼着绣球还要玩儿,他接过绣球,拽住袍摆一个潇洒地转身飞腿,那绣球“嗖”地冲过院墙不见影儿,狗子箭一般窜出院门,巧姐儿也跟着跑了,春柳和夏莺原站着在嘀咕说趣话儿,见这阵仗连忙紧随了去,一下子院内清静了许多。 他走近前廊,福安坐在栏杆榻板上吃茶,听得脚步声连忙站起,迎来作揖见礼:“舅爷来的不巧.....” 哼!潘衍冷冷笑起来:“常燕熹是在和阿姐议剑,还是又毒发了?他毒发的次数可够频频,再如此下去,怕不要毒发身亡!” 这主仆俩都很奸诈,竟敢欺他年轻不懂风月,编出这样的谎话,一回两回信了,可难再骗他三回。 福安眼珠子骨碌一转,陪笑道:“舅老爷果然聪颖非凡,什么都瞒不过您,您若有要紧的话,小的稍后替你传达便是。” “无用你费心。”潘衍转身走了。 而房里春帐嘎吱嘎吱地摇晃半晌,潘莺忽然揽衣坐起,香汗滴滴,大惊失色道:“老爷不是说有反应了麽?怎不见起效呢!” 常燕熹戍边时曾捕住过一个倭人,疑是奸细,他亲自讯问,严刑拷打施了各种手段,见其始终面色平和,未有痛哼一声,后再细查,不过是来吾朝游历的一介武士。 所谓不打不相识,武士养伤期间,两人总切磋武艺反生出惜惜相惺之意,他赠他一把碧血剑并授一套剑法,武士定要礼尚往来,常燕熹便问:“我所施讯问手段,至今还无谁如你这般能忍得,你是如何做到?”那武士道:“在我们倭国武道中有一样隐密武技即忍术,其间需得精神修炼,通过修习东密秘法,使意志无比坚韧,达刀枪不入的境界。你若有兴致,我可授你东密秘法。”他欣然学之,常加练习,只可惜并无用武之地。 他是怎么都没想过这项秘技会用在潘莺的身上。 第167页 让自己不能雄起实在耗精神。 他暗自手掌握拳,目光凌厉地打量衣衫不整、妩媚风情的潘莺,冷哼一声:“什么鹿血,就是天王老子的血都不顶事。”又语气嘲弄道:“嫁了个不顶用的男人,可是追悔莫及?” 潘莺怔怔地,抬眼见他神情阴郁,话里刻意将自己贬低,心底陡然泛起酸楚,前世里年富力强的将军,性情冲天的骄傲,何时展出如此颓唐的一面过。 欲要说些什么,帐缝却忽地拉开,伴着脆嫩嫩稚声:“阿姐,老爷!”是巧姐儿。 潘莺忙问:“这般晚你不困觉,怎跑到这里来呢?” 巧姐儿眼巴巴地:“我那房里总有人哭,吵得睡不着,要阿姐陪!” 常燕熹披起外衣、起身趿鞋下地:“我去看看!” 他走到桌前提了青龙剑,掀帘至廊下,四周杳无人声,夜色迷蒙,红笼照拂,一丸新月凉风正好,疾步进了巧姐儿所住西厢房,点燃烛台,观望四周凝听半刻并无异像,待出了房,却隐约耳闻谁在吹萧,他随声走到院子外,近前却是潘衍坐在一块大白石上自娱自乐。 潘衍已见他来,佯装未察觉,继续悠悠扬扬地吹萧。 常燕熹蹙眉道:“大半夜的在这里鬼哭神嚎什么,曲不成调,难听至极。”抽出剑身对着月光擦拭。 潘衍冷笑:“你个粗俗武将,哪里懂得南管音律之美。”想当年谁想听他吹萧一曲,便是捧万金相求,也未必如愿。 常燕熹听得戏谑:“我是不懂,但亦知晓,若真曲调高妙,使人如梦如幻,岂会唬得巧姐儿跑去找阿姐陪,你也是能耐!” 潘衍微怔,他觉得定是这乐管太粗劣,索性不吹了,身侧有一碟嫩莲子,是丫鬟春柳剥好给他尝鲜的,遂拈了颗丢进嘴里嚼。 常燕熹手持剑柄虚晃一招,剑尖划过碟儿,挑起一颗莲子,要往自己嘴前送,潘衍眼明手快,忽然将乐管一抛,那乐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剑身击打而来,常燕熹眸光骤缩,手腕迅速微偏,就听哐哐啷啷刺耳响,乐管被劈成两半,莲子要落地刹那时,又被剑尖扫起,他伸手取过揉搓两下,吃了,并嘲讽:“心胸狭隘!我自家塘内荷花结的,怎就吃不得?” 潘衍笑起来:“怎吃不得,全给你罢!”手掌往石上一拍,四方碟与数颗莲子瞬间飞起,带着劲风往常燕熹面门扑射去,他则站起,把袍摆一撩径自走了。 常燕熹一个鹞子翻身,左手接方碟,右手抬剑接莲子,莲子滑溜终是几颗掉落于地,看着他背影逝于夜幕,面庞掠过些许惊诧,不禁肃然,沉思着略站会儿,才复回院中,去净室洗漱后,回到房内,见潘莺搂着巧姐儿,两人挨头睡得十分香甜,并不打扰,吹熄了灯,自去窗前矮榻躺下,翻来覆去无困意. 娥眉月在外游移,森森的,把他结实的胳臂染成青白色,朦胧间听得似乎有人在哭,又觉不是,像猫儿踩着屋梁在叫春,忽有谁叮叮咚咚弹琵琶,他暗忖莫不是潘衍又在发癫,细听却不甚分明,倒像雨打芭蕉声,可月儿明明在天,怎会落雨。 常燕熹觉得都是潘莺害得他神智大乱,她的性子变得蹊跷,无论他怎样的冷嘲热讽甩脸色,她都不怒不恼一意儿应承,如团火般往他跟前凑....在前世里是无法想像的,还有潘衍,浑身都是谜团,至于巧姐儿.....愈想愈觉纷乱,他阖起双眸,暗忖来之则安之,唯有静观其变了。 这正是:月下琵琶疑风雨,喃喃吹萧陌路人。 第壹贰柒章 潘娘子询问蛛丝 龚如清探询马迹 这日,常燕熹上朝去,潘莺梳妆打扮妥当,带丫鬟夏荷一乘轿子至龚尚书府门前。 几个看门人在洒扫地面,其中个认出她来,也知此来身份同往昔不同,笑迎过来问:“什么风把夫人吹到了这里?” 潘莺亦笑道:“此趟是为来见高夫人!”命丫鬟递了钱:“拿去沽一壶酒吃!”那看门人连忙称谢,叫来个小子教了几句话,让他去回禀,不肖半刻,那小子来道:“夫人有请。” 潘莺便随着他穿园过廊,入了秋叶式的洞门,来至三房院中,一架红蔷薇犹自盛绽,踏跺上坐着个小丫鬟,站起身隔帘子道:“常夫人来了。” 就听里面有人笑说:“快请进来罢!”丫鬟连忙打起帘子,潘莺让夏荷在外等候,才至门前,便见高氏由嬷嬷搀扶着已过来见礼,且笑道:“难为你亲自来看我,当时说走就走了,也无机会道个别。”把她迎进房里坐了,再斟来滚滚的茶水。 潘莺微笑道:“那会儿阿弟因科举案牵连入狱,亦恐给龚府陡增麻烦,是以才不告而别!” 高氏摇头:“旁人有难、恨不能紧攀住高枝儿得行方便,你倒反向行之呢!”或许也因如此,她才会对这个妇人颇有好感,想了想,笑道:“听闻你嫁给了常将军,我倒觉得委屈了你。不过看你的气色,他待你应不错,还算是个懂得惜福的。” 潘莺俏脸泛起红晕,眼睛余光睃到高氏微挺的少腹,连忙道:“恭贺夫人怀喜!” 这高氏嫁入龚府已有三年,一直不得孕,老太太颇有微辞,已明面提点,若再无动静,就要给二老爷纳房妾室以续子嗣香火。 高氏愈发春风满面,笑着颌首,两人叙了会儿闲言,潘莺从袖里取出一个锦盒 递上:“实不瞒夫人,定府大街那处,我家老爷有三间门面,这玉器铺子便是其间之一,昨时店里伙计听闻我要来见夫人,托我把这个顺便捎带,说是上趟您买了忘带走。” 第168页 高氏微怔,端手里打开盒盖,摆着一个玉佩,再看向潘莺,神情有些怪异,她说:“我被你弄糊涂了,我未曾在他那里买过这个玉佩,怕是记错人。” 又还给她。 潘莺接过,不解道:“我听伙计之言,夫人前月才去过薛掌柜的铺子。” 高氏恍然,不由笑道:“我是去过,却并非买他的玉佩,是为这物而去。”撩袖露出手腕,撸下一只玉镯,递给她。 潘莺忙用帕子托至眼前细看,但见这玉镯色正不邪、水透无绺裂,亦无斑暇,更罕见的是玉内十分红艳,丝丝缕缕若人皮下充血脉络,缠绕蜿蜒至整圈润白。 她惊讶地问:“这可是传说中的血玉?” “你倒识货!”高氏抚摸着少腹,低声说:“我初有孕时胎像不稳,请好些太医诊脉均说难保,后听闻有个医道了得的先生,常行走于达官显贵门邸间,治愈了好些疑难杂症,口耳相传,因此名声鹊起,我就差人重金请他来,他诊治后也说我这胎易滑难固,见我伤心欲绝,就给了个法子,说不妨弄块血玉来戴,这血玉多灵气,能凝精护体、温宫润巢,可保胎儿平安至诞出。我哪里知晓何处能找到血玉,他便介绍了玉器铺子的薛掌柜。”她又笑道:“自戴了这镯子后,果然胎像变得安稳,确实有奇效!” 潘莺把血玉还给她,且问:“此物不晓价值几何?”高氏接过戴回手腕,笑道:“为了子嗣、千金散尽亦甘愿!” 两人又聊了半晌,直至房内大明大亮,她指了一事起身告辞,高氏也不甚留,只说:“ 我身子不便走动,夫人有闲空就尽管来。”命个丫鬟小梅送她出府。 出了院子,潘莺问小梅:“郭芸、丁香那几绣娘还在府上做工么?老太太身骨还健朗?三小姐可有另觅婚配?高夫人怀胎是否平稳?”命夏荷给赏钱,那小梅便把自己晓得的一一讲给她听。她们在园里走,骄阳高照,荫浓蝉闹。 龚如清下了早朝回府,匆匆往书房走,忽听嘀嘀咕咕说话声,抬眼远望,有些不敢相信,待走近些再看,不是潘莺还有谁。 他的记忆还留在她高举斧头劈焦黄猪腿的场景中,自那后彼此就没再遇过,如今乍然相见倒别有几许亲切之感。 再观她穿件豆青绿洒花江绸禙子,露出内里荼白镶银丝马面裙,松挽发髻斜簪一枝花钗,打扮虽清爽简素,却不掩其春色横眉,秋水凝目,曲柳柔腰,颦笑间风情招展,实可谓:烟笼芍药,雨润芙蓉。 潘莺抬眼见有人迎面而来,一身绯色官袍,却是龚如清,他站在花树下,神情沉稳地看她。 她倒也无惧,上前俯身见礼,龚如清笑了笑:“潘娘子怎有闲情来我的府里?”又打趣问:“是来寻我?” 潘莺回道:“我是来给高夫人送玉佩。”心底暗忖可否要将玉器铺子的古怪讲与他听。 “原来如此!”龚如清薄唇微抿,又问:“常督主可有轻待你?” “他待我一向不薄!”潘莺答的心不在焉,转念又想,这些学富五车的大儒哪里会轻信什么怪力神谈,只怕白费口舌不说,还遭他猜疑。 龚如清“嗯”了一声,他诸事繁忙,实在没功夫在这里闲扯,不知怎地却迈不开腿。 潘莺见他没话讲,遂告辞要走,龚如清没阻拦,两人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听见她的声音,有些犹豫:“龚大人.....” 什么?他迅速回身。 潘莺想想终还是算罢,弯起唇角笑着摇头,终是径自走了。 龚如清望着她的背影渐远,临别时她作何叫他,又为何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难以启齿?! 是了,常燕熹一介武将,言语粗俗,嘴脸鄙陋,哪懂怜香惜玉,又损了身体,多半是心性大变,将她还不晓怎么日夜折磨,如今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正是:拈花折柳,龚郎别有它意,煮鹤焚琴,伧父不懂情深。 潘莺回到宅里,在院子内看见燕十三和巧姐儿在吃西瓜。招手叫他进房里,细细讲了与高氏说的话。燕十三皱眉问:“你吃准那是血玉镯子?” “你毋庸怀疑,确是的!”她道:“我从前见过血玉镯子。” 前世里常燕熹发配烟障之地后,她才晓得自己有孕,且见红难保,常元敬送了她血玉镯子稳胎,今才发现,同高氏所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她问:“这血玉真有如此大功效?” 燕十三道:“何为血玉,是前人逝后落葬时,将玉器强行塞入尸体九窍,使其锁魂固精,死人不腐。这玉在地下埋葬数年,因吸足阴气,致血丝沁入玉心,颇有灵性,后被人盗出偷卖,可谓无价之宝。但我们那日在玉器铺子、用照妖镜所见却是黑气冲天,怨念骇人,绝非血玉所现征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捌章 翰林院潘衍遇故仇 玉器铺潘娘探虚实 有词曰:抽丝剥茧云见月,天地与我同虚舟。 潘莺此时脑里乱成一团,她犹记前世听过的传闻,高氏临产时场面十分阴森可怖。 血玉镯子.....血玉镯子原来是高氏的.....后来戴上她的手腕.....背脊忽然发凉,似有股子凛冬之风钻进了袖笼,如毒蛇芯子舔舐着她的胳臂,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燕十三观她面色难看,微怔问:“夫人可是想起什么?” 第169页 潘莺摇头,默了少顷开口:“这血玉乃大凶之物,高氏长久佩戴必遭其害,我们既晓真相,岂能坐视不理。”她又道:“一切古怪皆从玉器铺子源出,薛掌柜必有蹊跷,你去盯紧他的行踪,他利欲熏心,定不止做高氏一家买卖。” 燕十三应承而去,巧姐儿拿了片西瓜蹦跳着进房:“阿姐吃。”她把黑籽儿都抠光了。 潘莺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埋首在其衣襟前,巧姐儿乖顺不动,笑着摸摸她的头。 潘衍乘轿到了翰林院,已站满新录的庶吉士,日后要同朝为官,皆相互寒喧,客气见礼。 忽听院内钟鼓摐摐,朱门两扇大开,几个秩品六七品的官员走出,手捧册子,唤到名字的尾随前者跟上,共有二十八员,潘衍落至最后一个,他也无谓,背着手跨进槛内,边走边四顾,两边大夫松葱茏、君子竹高直,三两只仙鹤剔翎,风雅非常,起着从前自己可没少祸害翰林院,令一干酸儒闻风丧胆,如今却要置身其中受进学之苦,时矣命矣! 过了月洞门,堂西是读讲厅,众人进厅按序入座,潘衍坐至末排最左靠窗,见得又进来三员官儿,其中为师教习的是侍读学士王煜,上来即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一套诫训,他听得昏困,百无聊赖透过窗棂朝外望,两棵大夫松、三竿君子竹,蝉嘶呱噪,鸟鸣啁啾,恰有官员经过,却认得,当初进京赶考时,秦天佑所介绍,前年的状元,现翰林院任编修的林茂,有同桌饮酒之缘。身后跟着个儒生,捧着高高书册,只露出一张小脸来。 潘衍眸瞳倏得紧缩,神情微变,瞧他望见了谁,纵是日月飞梭,光阴逝水,这海海人生潮起暗涌生,纵使遗命改世、附着他人之身,许多恩怨情仇淡忘,但这张脸仍深印心间,清晰如昨,好一个长乐公主,将短匕狠狠插入他的胸口,匕尖划破皮肤传出戳刺的声响,猝不及防一阵闷痛,他用手捂住,唇角凌厉地抿起,真是冤家路窄,前辈子死在她手里,不待他去找她,倒又轻而易举在此相逢了,还敢女扮男装混入翰林院......他冷笑一声,缓缓收回视线,听见王煜还在讲:圣上选拔诸位庶吉士,旨进学励行,工于文章以备他日这用。特优厚待遇,司礼监月给笔墨纸砚;光禄给朝、暮膳;礼部月给膏烛钞人三锭;工部选近第宅居;且可得五日一休沐,使内臣随之,校尉备驺从,言毕便命他们去待诏厅领取发放之物。 众人皆欣喜不已,起身三两往厅外走,潘衍反其道而行,沿林茂方向快步而去,不多久紧跟追上,他提拔嗓音:“林大人!” 林茂闻听有人唤他,顿住回转身,愣了愣,恍然说:“原来是潘生!”亦晓得他中庶吉士而入翰林来。 潘衍上前见礼,又朝一边捧书人作个揖:“在下潘衍,敢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 那人未言语,林茂帮其介绍:“侍书董福董大人。” “董大人!”潘衍俯首看着她的面庞,半晌,扯了扯嘴角。 燕十三跟了薛掌柜数日,见他吃宿皆在玉器铺子,唯有黄昏时去巷口看人杀棋数盘,每至天黑才方兴未艾折返。 潘莺只觉这样等待不是办法,她想了个主意,翌日精心打扮一番,带上燕十三,摇着玉柄白绢团扇,摇摇摆摆就往铺子去。 依然是那小伙计,她笑着问:“薛掌柜呢?” 小伙计送来茶水和一碟杏脯,上二楼去了,也就稍顷功夫,就听得梯子嘎吱嘎吱作响,薛掌柜满脸堆笑地走近作揖:“夫人寻我不晓所为何事?” 潘莺吃着杏脯,不答反道:“这杏脯腌的好,酸酸甜甜,给我称些,带回去给巧姐儿。” 薛掌柜连忙笑道:“这是我自己腌的,难得夫人喜欢,我送你些就是。”他吩咐小伙计去包些来。 潘莺随意儿问:“下月租期到了,薛掌柜不愿续约,是打算搬去哪里呢?” 薛掌柜回:“喛,夫人此话差矣。不是我不愿续约,是你租金价昂迫人走哩!我这小本营生承受不起。” “你原能承受,怎我来了,就承受不起?”她笑了笑:“想必是有了好去处!敢问租价又是几何?” “这玉器铺子实不赚钱!也不曾寻那好去处!”他叹息道:“我一人在外飘泊至半百,无妻无儿,十分孤独,遂打算收拾包裹返回家乡,用积攒的银两买几分薄田,一处宅院,再娶个婆娘相依度日,也算是给高堂一个交待。” 潘莺笑问:“你要寻怎样的婆娘?” 薛掌柜斜眼睃她,樱草色绉绸衫配大红裙子,满头珠翠,略施粉黛,朱唇一抹深胭脂,杏脯轻嚼,手摇团扇,满目媚色过浓。 他心底垂诞,讲话也就无了分寸:“若娶的婆娘姿色,能有夫人一个指甲尖儿,我亦此生无憾。” 燕十三蹙眉斥责:“大胆!夫人乃常大人正配,岂容你在此言语轻薄。” 薛掌柜忙陪不是,潘莺轻轻笑道:“甭理他!你这话儿我听着受用!” 又问他生平际遇、家乡情形,也把自己些事儿说了说,这般你来我往,倒是愈聊愈火热。 小伙计送来一包杏脯,潘莺接过递给燕十三,吩咐他拿去给巧姐儿再来,薛掌柜也颇有眼色,指了一事支开小伙计,才笑问:“夫人有话直说就是。” 潘莺开门见山:“我前次去拜见尚书府的高夫人,看见她那只血玉镯子,甚是眼馋,你还有么?我也想要一只。” 第170页 薛掌柜唬得跳起,走至门前伸颈四处探探,挂上休憩的牌子,荡下竹帘,方走回复坐,惊慌道:“这血玉哪里说有就能有的?也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恰吴大夫引荐,高夫人保胎,我有心向善,好容易才讨来一只。” 潘莺盯着他打量会儿,噗嗤笑起来:“你紧张什么!反正这血玉也是讨得来的,你帮我再去讨一回,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谁还会跟银子过不去。” “这还真不是银子的事!”见薛掌柜再三推阻,她脸色微沉,开口道:“实不相瞒,我那妹妹巧姐儿,自幼身骨赢弱,一直靠名贵药材续命,曾得神医诊治,直言活不过六岁,眼见期限将至,我怎能不烦恼。既然高氏能用血玉保胎,定也能救巧姐儿性命。”说着流下两行泪来:“你讨都未去讨,就一口拒绝,可伤人心!” “我实在无能为力.....喛.....你勿要再哭,哭也无用.....”薛掌柜有些无措:“被旁人瞧去怎生了得,还道我欺负夫人.....” 他话音刚落,就听竹帘子扑簇簇作响,抬眼便见走进来一人,观清相貌,顿时心底暗叫糟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玖章 常燕熹恶治卖玉人 潘娘子不诚受严训 薛掌柜急忙起身见礼:“不知常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常燕熹“嗯”了一声,撩袍就座,再看潘莺眼眶泛起潮红,蹙眉问:“怎么了?谁敢欺负你?” 潘莺正暗忖他怎会来,定是问过燕十三,倒是好巧不巧。薛掌柜偷瞄她满面委屈不吭气儿,更加胆颤心惊,连忙陪笑解释:“委实冤枉,给小的十个胆也不敢啊!只因夫人想要块血玉,在下实在难应承而已!” “血玉?”常燕熹追问:“你要那玩意作甚?” 她道:“高夫人从他这里求了只血玉镯子,原有流产之兆,现胎像稳固,我觉得颇有灵气,也想要!” 常燕熹沉思地打量她腰腹:“你有喜了?” 有喜......潘莺一抿嘴儿:“我替巧姐儿求的,她身骨赢弱你也晓得!” 常燕熹又问:“高夫人是何许人?” 薛掌柜如实答:“龚尚书府里的高夫人。” 常燕熹面庞凝冷,慢慢吃毕茶,目光犀利地来回扫过她(他)二人,淡道:“薛掌柜,你若觉得为难,把那卖玉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告知我,我自去寻他买卖。” 薛掌柜婉拒:“玉行的规矩,英雄不问出处,还请常大人见谅。” 常燕熹一拍桌面,厉声叱喝:“你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以为我不晓这血玉的出处?皆是掘坟开棺盗窃而出,实属德行败坏,官府条律明令禁止,违者买卖双方难逃杖责之罚,你可心中有数?” 潘莺和薛掌柜无言腹诽,他前句还要买血玉哩,后句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薛掌柜道:“常大人明查,我也是被高夫人迫得无奈,到底那是龚尚书.....” “龚尚书又怎地!”他冷笑:“我正愁无法子治他。倒是你这样的身板,在大牢里恐怕经不起磋磨,劝你早些备好棺材板为宜!” 原来坊间传闻常龚两位权臣不合却是真的!薛掌柜“扑通”双膝跪地,磕头求饶:“小的再不敢,请常大人饶命。” 常燕熹道:“弄块血玉来便饶了你,我要这两日必有消息!” 见薛掌柜诺诺答应,他起身朝潘莺也没好声气:“还愣在此地做甚!”率先往外走。 潘莺急忙跟随其后出了铺子,朝守在门边的燕十三使个眼色,燕十三会意,躲避至暗处去。 看着常燕熹高大魁梧的背影,步履沉稳有力,夕阳的余晖染黄他的肩膀, 她不禁轻笑,想那薛掌柜欺软怕硬,自己百般好言软语都未果,倒被常二爷几句恫吓就屈从了。这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两人回至房里,丫鬟捧来热水,常燕熹自去盥洗手面,常嬷嬷端来香茶和一盘子切好的西瓜,潘莺问:“二爷用过晚膳没?”常燕熹颌首不语,随手拿起本书册翻页看,她拈起片红瓤西瓜,剔干净黑籽递给他:“二爷吃瓜!” 常燕熹抬手接过,余光瞟见她小意殷勤的模样,似笑非笑道:“你何时去了龚如清府上?” “我没有.....”潘莺观他眸光骤暗,知晓敷衍不得,索性承认说:“今日去过,只为见高夫人,当初在龚府做绣娘时颇受她关照,是以一直存有感激之意。”她把在玉器铺子看到的怪景及燕十三所言讲与他听:“宁信有不信无,若真能救高夫人也算还报她的情!” 常燕熹吃了口瓜,翻书页一册,再问:“可遇见龚如清?” 她抿了下嘴唇:“没有!”又画蛇添足一句:“我辰时离开,二门前不见他官轿,必是早朝还未回府呢!” “是么?!”常燕熹语气淡淡地,不理她了。 潘莺心底发毛,讪讪笑着起身去整理床铺,这两日三伏天儿,晚间也难有凉风吹,总是热醒,她卷起竹席子,抽掉一层薄褥,再重新把席子展开,爬进床内抚平边角,忽然背脊一沉,便被压得撑不住趴下了,惊讶的回头看,他结实的胳臂捞起她的腰肢,呼吸扑在耳边,语气听着平静却不善:“阿莺,你猜我为将数年,最擅长什么?” “领兵打仗吧!”潘莺的嗓音有些颤抖,能敏锐感觉到他在解她的大红裙子,然后掀起...... 第171页 常燕熹轻笑:“猜对一半!”他慢慢道:“我还挺擅长刑讯逼供!”另一只手拔掉她盘髻用的簪子,乌油油的发垂散荡下,一股子茉莉花膏的清甜味儿:“我再问你一遍,在尚书府可否遇见龚如清?” 潘莺暗忖他这话是何意,是在诈她,还是已经问过夏荷,夏荷是经自己亲手调教的,不让说一句绝不会说半句。 常燕熹见她沉默,也不留情,扬手就在她臀上拍了一记,“啪”地一声不轻不重。 “痛!”潘莺简直惊呆了,他竟敢.....下得去手....前世里再把他气得咬牙切齿,也不曾动她一根寒毛,现却这样打她一下,不,两下,不,三下...... “还不肯说?”常燕熹住了手,也就五六下,一时红通通的没眼看。 “你打死我算了。”潘莺把头埋进枕里,呜呜地索性哭起来:“要杀要剐随你高兴!” 常燕熹觉得自己控制了力气,怪她皮肤太白嫩,虽然场面骇然,但也没她反应地如此剧烈。 她前世里冷情冷性,对他没有笑脸,也不曾当他的面这样哭过,现在倒好,动不动就掉泪珠子,真真假假,哭得跟杀猪似的....娇气,哪有那么痛! 他抚了抚五指红印,硬着声叱责:“今日因皇帝龙体欠安早早退朝,我亲眼见龚如清的轿子抬进尚书府,恰是辰时,而我回宅子时你并未归家。你若说没见到也罢,偏还要自作聪明,让我怎能不将你训诫!” 潘莺啜泣道:“就算是如此,他那府邸宽阔敞大,也未必恰能相逢遇见。” “你说的颇有道理。”常燕熹冷笑:“不过龚如清那厮亲口所言总不会假,他虽奸狡滑溜,但还不至扯这种谎话。” 龚如清说了什么......潘莺惊怔住,没了眼泪,本就没眼泪的。 常燕熹见她这副模样,心底愈发肯定,脸色铁青,骂道:“毒妇!我不忌你身家低, 不管你名声坏,不意你拖弟妹,救潘衍做我正妻,也是你心甘情愿,半毫不曾强迫。迎亲之日,轿游市街给足风光,你觉与堂哥嫂同府拘谨,嫌肖氏她们碍眼,我特买下此宅搬出另住,你说我哪里对你不起?你不安稳与我过日子,却觊觎龚如清那厮,难耐春心往他府上跑,勾勾搭搭成何体统,传扬出去我还有什么颜面可存!” 他又厉叱:“你既然无心,何消还和我过!随龚如清那奸夫去过吧,更况他也乐得收你,明辰时我就送你们进龚府!”怒腾腾松开箍她的手掌,转身就要趿鞋下地。 潘莺来不及多想,一把从后紧紧抱住他的虎腰:“我是你官配的妻,哪里能随便送人。” “只要我允肯,就没什么不能。”他俯首看着腰前勾缠的纤白手儿:“放开!” “不放!”潘莺把脸颊贴上他的背脊:“我不要去尚书府,就要跟你过!” “要跟我过,还去龚府和那厮偷情?”常燕熹冷笑一声。 潘莺道:“你冤枉我,前情首尾先时皆向你详言,就是去探望高夫人,恰与龚大人在园中偶遇,不过三两句辞别,当时高夫人的丫鬟小梅还有夏荷一直随侧,你若再不信,尽管问她们。”常燕熹略思忖会儿,面色渐有缓和,依旧道:“我且问你,你与那厮说了什么?须得一字不许差,若和我盘问的有出入,可有你罪受!” 潘莺道:“他问我怎来了?我答给高夫人送玉佩,他又问你待我可好,我答极好呢!就说了这些,再无旁话!你还不信,我也没法子了。”她嘴里说软话,心底恨痒痒,隔着荼白单衣狠咬他背一口。 “我待你好坏干他鸟事!”常燕熹皮糙肉厚不觉痛,抓住她的手回身,又问:“为何扯谎说没遇见那厮?” “哪敢与你说呢?无事都生出三分事来!总是置气,还打人......” 常燕熹看她眼泪汪汪,撇起嘴儿,模样娇俏又可怜,满腹怒火淡了下来,沉声训诫:“你实说实话,方彰显磊落坦荡,我岂会与你置气!”又道:“我再问你,我与龚如清那厮谁更强?” 未曾比较过哪里晓得? 她实话实说。 “这还需比较?”他蹙起浓眉,眼神瞬间鸷猛。 潘莺算是明白了,什么实话实说,都是骗人的鬼!遂小声道:“他拿什么比得你!你是关外遨游青天的金雕,他是城内穿树度柳的黄莺,你是沙场奋勇驰骋一匹战马,他是朝堂谨言慎行一块玉笏。他哪里比得你文韬武略且功勋显赫呢!”她说得自己都觉恶俗。 常燕熹听着却很受用,不动声色地咧起嘴角,把她抱进怀里趁势倒在床榻上,咬住她一缕沁香的发丝,嗓音有些喑哑:“我让你见识一下战马的能耐!” 潘莺怔了怔,忽然瞪圆双目:“你又吃药丸子了?” 这正是: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叁零章 潘娘子好意治病身 燕十三隐迹探血玉 常燕熹不置可否地哼了声,深嗅她的颈子,这妇人浑身上下哪哪都香。 潘莺搂住他的腰,凑耳边温言软语:“那药丸子伤体,一时不觉却是久害,你勿要再吃吧!” 常燕熹不答,手指抚她的两瓣唇:“胭脂太红,过于妖娆,下次不许这般抹,惹人遐思。” 潘莺把红擦他腕间:“不许吃药丸子。” 常燕熹觑眼戏谑:“我不吃可以,换你来吃我!” 第172页 潘莺顿时杏腮粉面,羞窘道:“前些日燕十三提起,当年他师兄在辽东一带游历,偶遇雄鹿一头,那雄鹿非同寻常,很是壮实矫健,十数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捕获,他师兄要了鹿鞭,要带给认识的药局掌柜,哪想到时药局已关闭,掌柜不知所踪,这鹿鞭就一直在他手上。我看药书中说,鹿鞭有补肾阳益精血之功能,就让燕十三传讯给他师兄,我要那物,过几日就能拿到,你服下定会好起来!” 常燕熹看着她不说话,有种自做孽不可活的感觉,鹿血、鹿鞭,不晓接下来还有什么等着他! 他其实倒无谓,就怕补的过猛.....这妇人吃不消,想着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明日可期,未来可待。”常燕熹一把扯下纱帐子,密阖住满床春色:“我们还需活在当下。” 这边鸳鸯交颈无限快活,那边燕十三坐在路边小摊前吃羊肉馅的烫面饺儿,月白皎洁,风吹得杨柳枝摇晃。 他望着玉器铺子门帘紧闭,除小伙计出来倒过一盆水,便再无人出,但四方窗内一片昏黄,里厢点着灯烛,也不晓过去多久,正等的要困着,忽见铺门闪开一条亮缝儿,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走出来,匆匆朝主街大道去,燕十三认出是薛掌柜,他果然沉不住气了。 起身离十步开外即悄跟尾随其后,他走过两条街,又招手唤乘轿子,绕过一道城河,下来买了只灯笼提着照路,继续往前走。 燕十三渐远渐近地跟着,越走越荒凉,人家三两户,乌漆麻黑一片。 薛掌柜从肩头包袱里抽出把油纸伞,打开撑着,直走到一户门面前止住。 这大晚上无阳无雨,作何打起伞来,燕十三正暗自纳罕,忽然察觉有一股子难闻味道缓近渐至鼻息,愈离那户近,味道愈浓重,是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从袖笼里掏出黄符布裹住口鼻,隐在墙脚处暗望,忽听咯吱一声,门裂条缝儿,里头人嗓音阴森且不善:“你怎又来,坏我规矩!” 薛掌柜凑近他耳畔不晓说了什么,那人默了片刻,门开半扇,允了进去,自己却迈槛出来四处观望,燕十三贴墙而站,却借月光把他细收眼底,着黑色道袍,面目丑陋,唯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精光闪烁。 此人身上戾气颇重,血腥却浅。燕十三望向高高墙头,一股股黑煞浓雾团团萦绕,纵是这般深沉的夜色都掩它不住。 这是处极凶之宅,里头倒底暗藏什么古怪! 他边思忖,边看那人又略站了站,方才迈进槛内,关紧大门,铜环门钹呯呯响了两声,无端地惊悚可怖! 有词曰:高墙下乱影婆娑,鸦雀无声;门缝里墨夜淋漓,神鬼难辨。 燕十三看那青砖垒起的院墙远比旁的宅院高耸,且墙头插满铁打枪尖,难以攀越入内,外门紧阖,顺缝隙瞧内,除有血腥气翻滚涌出,不见半夜灯。 他沿着院墙行走,才发现此乃后门,前门正处是座破旧的道观,门前搁着焚香的铜鼎,显见长年无香客,月色明朗,可看清鼎里还积有前日的雨水,蚊蝇咛咛。 观匾不知所踪,大门朱漆剥落,燕十三略思忖,伸手猛力拍击兽环门钹,却一直无人应,他佯怒道:“既然里头无人,看我不把门砸破。”转身欲去搬石头,那门却忽然开了,油灯火亮如豆,一个人站在灯后黑暗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嗓音阴森森地:“施主有何事?” 燕十三唱个诺:“我是个远乡人,天黑路迷,想寻个宿处,还望道长收留。” 那道长颇不耐烦:“观中无空处,你再往前走半里地,自有客栈供你投宿。”话音落就要阖门。 燕十三一脚踏进槛内,大声嚷嚷:“我走了整日已是筋疲力竭,且囊中无银,出家人慈悲为怀,留我住一宿又如何,无空处不打紧,牛栏马厩亦可对付一夜!” 那道长狠狠瞪他,似不想再与他歪缠,把门打开,燕十三道声谢,紧随其后往里走,不意瞧见他的袍子下半截及布鞋沾满粘土,一步一个泥印子。 不过十数步来到一间房,嘎吱一推,道长把手里油灯给他,冷冷道:“你就宿在此间,切忌乱跑乱走,否则小命不保。”语毕即离开。 燕十三举灯照向四围,房梁蛛网攀笼,桌面鼠粪乱洒,盏内灯油尽枯,窗棂飞虫积垢。他瞟见个人影,想是那道长放不下心,躲在暗中观察,遂不表,把油灯吹熄,也不管床铺污浊,躺到便睡,不肖半刻,既打起呼噜来,却微觑眼缝看着那抹影子又凝了会儿,不见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窜到门前轻轻拉条缝儿闪身而出,借着月光顺廊闪进正殿,供奉着三尊三清道祖,但见金身彩衣剥落,炉内香烟尽绝,虚檐拱斗更是残败不堪,看了只觉满目凄凉,他不多逗留,再往殿后走,味道愈发浓烈,可比拟腥风血雨也不为过,是个秋叶式洞门,内有萤火微烁,伴着说话声。 他跃起踩上洞门顶再一蹬,便窝在一棵老树的枝桠间,拽叶遮挡全身。 听那道长警觉问:“什么声音?”顿了会儿,传来薛掌柜的嗓音:“风扫叶声。”又问:“是谁来?” 道长道:“一个投宿的小子,不足为惧。” 燕十三暗松口气,朝下打量,倏得神色大变,后院十分宽阔,除此棵老树外,再无花木,甚寸草不生,唯见数个拱如山丘的坟堆,并无立碑。 第173页 而也非只有道长和薛掌柜两人,还有另三人穿黑袍,正手拿铁锹再挖其中一坟。 听道长道:“上趟是最后一块,这些都差些年份,挖出来若血未沁至玉心,就不能给你。” 他们说着话,就见坟已掘三尺,一人跳将下去,稍顷上来,将帕子包裹之物递给道长,燕十三暗忖帕里莫不是血玉! 那道长让薛掌柜举高油灯,他则凑近仔细打量,半晌摇头道:“不可,还未养熟,需得再等一两年才成气候。” 薛掌柜急了:“你前时不是说,这块玉和高氏的那块一起下地的么,怎那块熟了,这块还不成?” 道长冷笑:“那块是尸体养玉,这块是畜生来养,能比么!再等等吧,这样的拿出去,懂行当的定会看出门道来,你我不值为此犯险!” 薛掌柜道:“你知何人问我求玉?是东厂的常督主。” “他怎会晓得?” “常督主的夫人和高氏有些交情,大概听说了,就也来问我讨,原是怎么也不应的,哪想那常督主威迫我,不给就要抓官府受杖责之罚,我顶受不了皮肉苦,恐到时把你供出来,不如就把这块给他,差个一两年,看不出的。” “你就这点出息。”道长生气道:“差一日也是差,差一两年就是十万八千里,这血色半深半浅,一看就未沁透。” 薛掌柜说:“世间除你之外,谁能分辨的如此仔细,待这笔买卖后,拿了银两,我们各走异乡,此间他们就算察觉异样,也再寻不到你我踪迹。” 道长沉默了会儿,叹口气道:“让我想个法子。”吩咐拿铁锹的黑袍人几句,另个也走了。 燕十三到此已全然明白他们所干勾当。 也就三两句话功夫,黑袍人回来,有两人抬着个少年,那少年被五花大捆,难以动弹,燕十三以为死了,细看却是活物,双目圆瞪,惊恐外透,口里唔唔不停,似哀求若呜咽,难以听清说着什么。 一个黑袍人拎着火炉过来,用钳子夹着一块和田白玉,开始放在上面炙烤,他们都没说话,包括道长和薛掌柜,很耐心地再等着什么,只有那少年还在声嘶力竭叫着,薛掌柜抚着胳臂起的鸡皮疙瘩:“大半夜里叫的瘆人,把他嘴堵上吧。” 道长道:“你懂什么,叫得越响越好,这样他的喉管肿胀充血最适吞玉。” 待那玉发出滋滋烈响后,两个黑袍人过去将少年的口掰至最开,那人挟着热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送进喉口,就听咝咝如冒烟的两声儿,少年烫烧着喉咙,本能地一口气咽下,热玉便随气入喉,进入喉间血管密布处死死卡住,开始随之一胀一缩吸汲血色。 少年还没有死,血愈鲜活旺腾,玉也会很艳丽。 黑袍人把他拖进坑里,开始埋土,插根管子度进空气,让他慢慢地死。 道长道:“你去回常督主的讯,十日后给他,一手交银一手交货。” 薛掌柜低笑:“还是你最有办法。” 燕十三浑身僵直,只觉那月亮都变得惨淡无光,忽听“呱”的凄厉一声,扑簇簇飞来一只黑乌鸦,收翅停在树枝上。 它睁着赤红的眼瞪着他。 那几个欲离开的人也抬头望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壹叁壹章 以武剑试潘二郎 寻常话探枕边妻 燕十三摒住呼吸,手握短匕,亦目露凶光,直勾勾瞪着那只乌鸦,月影笼进云里,眼前骤暗,乌鸦忽然张开双翅,“呱”的又大叫一声,直向天际飞去了。 道长皱眉看那黑影远去,自言自语:“难道他们来了?” “他们是何许人?”薛掌柜问。 “少知为妙!小命得保。”道长不肯多说,转身朝月洞门外走,抻腰打个呵欠:“你可要歇宿这里?” “我连夜赶回去。”薛掌柜回头后望,乌浓浓夜色直往他脸上扑,不由打个寒噤,亦加快了步伐。 燕十三眺望他们走远,方心落原处,他知晓为何玉器铺子怎会怨气冲天、这里血腥气味弥漫不散了。 有道是:清晨林鸟争鸣,唤醒一枕春梦,窗牖日阳透满,照亮一榻浮生。 常燕熹醒转,也没惊动潘莺,自起身持剑至园中,晨风扫叶,落花零落,红日渐跃,青云翻滚,正是练武最宜时。他仅穿荼白里衣裤,纳息吞气,恰见潘衍路过,遂叫住他:“与我来比剑法。” 你谁呀!潘衍懒得理睬,佯装未听见,走几步后,忽觉颈间汗毛倒竖,余光瞟到一抹银光悄然而至,不及多想伸出两指来挟,却是一把青龙剑。 他冷哼一声:“我若武艺稍有不精,大抵已命丧于此。” 常燕熹笑而不语,手持剑柄朝他胸前突袭,潘衍有气自不当让,瞬间两人激烈地缠斗起来。 有词云:登山遇厉瘴,行船遇斗风,高树遇菟丝,强龙遇精蛇,狂风遇暴雨,遇之不分伯仲;绿叶逢娇花,踏歌逢清风,席地逢软草,攀登逢长藤,展卷逢舒云,逢之惜惜相惺。 但见得:剑气如虹光万里,万点银星撒花落,踢蹬伸摆姿昂然,低徊反仰势勃发,风声扬起尘烟散,只为识他真面目。 这般直至红日跳出天界,清光大亮,常燕熹后跃两步,收剑入柄,潘衍把手里剑掷还他,从袖笼里取出帕子擦拭额上汗珠。 常燕熹将剑摆好,觉得浑身热气蒸腾,索性脱下里衣精赤胸膛,潘衍瞄他肩背点点红紫,以为是自己方才将他所伤,细看却是掐痕咬印不断,他在翰林院行走,也识得些人,解了些事,顿时心底大爽,嘲笑道:“你武功再好有何用,还不败在阿姐月甲细牙之下。” 第174页 常燕熹晓得被他瞧去,并不在意,噙唇淡笑:“床笫之欢的妙处在于,不比谁输谁赢,只比谁更快活。你......还不懂!” 潘衍把脸一沉,甩袖欲走,却听他慢慢道:“你使的剑法招式,应师承剑圣芦达,芦达亡于康定五年,他性子古怪,痛恨武林绝学,至死都不肯留下一纸半字剑谱,你又是从何处习得?”他有句话并未说出口,芦达仅有一位关门弟子,便是前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督主陆琛。 潘衍冷道:“要你多管闲事。”一径往园外走,待得远了,神情方露出些许懊恼,原当常燕熹不过一介莽夫,未曾想心机深沉至斯,大意了。 常燕熹望向他渐模糊的背影,沉吟着略站了站,再去洗漱干净,门前就听见巧姐儿咯咯地笑声,他的神色一柔,掀起帘子进房,潘莺坐在桌前剥鸡蛋壳,巧姐儿手里拿着红糖黏糕在吃,看见他高兴地喊:“老爷,老爷!” “叫姐夫!”他道,去里间换了衣裳,出来往潘莺身侧一坐,早盛好一碗菉豆汤摆在那儿,不稀不稠,放得不凉不热。 他接过剥好的鸡蛋,一口咬了半个,再卷起软饼就着菉豆汤,边吃边道:“潘衍使的一手好剑法!” 潘莺怔了怔:“怎突然提起这个?” “方才练剑时与他过招,若非其内力不济,倒能险胜我一二。”他问:“你不知晓?” 她讪讪道:“岂会不知呢!他是跟了谁练过一阵子剑法,听说是个什么仙还是圣的,十分的厉害。” 常燕熹抬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是么?”也没再多问,倒是巧姐儿揪着头上小髻,神气活现地说:“我也要学剑法。” 他微笑道:“好!” “你别哄她,她可会当真,到时天天缠着你脱身不得。”潘莺拿湿棉巾给巧姐儿擦手。 “女孩儿会些功夫防身有甚不好。”常燕熹不以为然:“我不是也教过你!” 前世里他手把手地教,无奈她心不在此。 “你何时教过我?”潘莺眼底一抹古怪模糊难辨。 常燕熹才恍然说漏了,掩饰地端过香茶漱口,抬首见她还在等回答,遂附她耳畔低声戏谑:“昨晚还手把手教你来着.....榻上功夫!” 潘莺瞬间连耳带腮的红透,攥起拳头捶他,他握住她的手轻笑,巧姐儿歪头看看阿姐,在看看老爷,也嘻嘻跟着笑起来。 夏荷隔着帘子禀报燕少侠来见,潘莺连忙抽回手,命快快请进,一阵脚足声响,燕十三迈槛走了进来,巧姐儿高兴地喊:“燕哥哥!” 燕十三先给常燕熹作揖见礼,潘莺观他气色疲惫,先问:“可用过早饭?” 他摇头道:“我才从外面回来,事关重大,还未曾用过!” 潘莺让常妈带巧姐儿出去玩,瞧桌上也无什么可吃的,命夏荷去叫厨婆子煮碗排骨面。 待四围无旁的闲人,燕十三便把一晚所见叙来,从跟踪薛掌柜至道观,拍门入观求宿,再至攀树间发现他们造血玉之秘,后恐被察觉,仍回房里待到天亮离开。 常燕熹凝神细听,面容沉肃问:“你说高夫人那枚血玉镯子是用尸体养玉而成?” 燕十三称是:“若是正常入殓尸体埋葬数年,吸足阴气所形血玉,不但避邪,且有养精固魂之用,但高夫人那镯子却怨气冲天,乃极凶之物,我曾听闻江湖术士说起,有人为报复仇家,寻到道长收了怨魂将其困入玉石中,再将玉石嵌入含冤带屈之身一起入土,数年挖出,奉送仇家,致其家破人亡。唯今之法,趁怨魂还未作祟,将血玉镯子锁入盒中,请寺院高僧念经超度三十日,龚府上下老幼方可避过此劫!” 潘莺脸色大变,急起身道:“我要去找高夫人,让她知晓此间厉害!” 常燕熹拦住她:“你无凭无据,如此空口白说,且关系腹中胎儿,她岂会随便相信,任你摆布!”又道:“你莫慌张,事关重大,或许还要出动官兵,需得有详细周密的计划,这交由我和燕生来办,你等着听讯就是。” 才言至此,福安在外禀报:“薛掌柜来求见老爷一面!” “说曹操,曹操就到。”常燕熹命福安将他领去书房等着,又问过燕十三一些细枝末节,方才撩袍起身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叁贰章 潘娘子施手援救 常燕熹放言警醒 待常燕熹离去,送排骨面的婆子也退下后,再无闲人,燕十三才说:“我救了个人回来!” 潘莺问是何人!现在何处!他接着道:“那个被灌和田玉至喉中活埋的,在我房里。” 昨晚待黑衣人悉数离开后,他掘坟揭棺,将奄奄一息的少年救出,乘夜色脱逃道观,又恐被察觉,绕城转了几圈,鸡鸣时才归。 潘莺急忙站起往外走,一面问:“怎不早说?耽误到这等时候。”欲命春柳去请郎中来,燕十三阻止道:“不可被外人知晓!一则他喉中塞玉本就奇怪,二则不晓他是何等身份来历。这些郎中胆小怕事,若是报官彻查过来,倒是打草惊蛇。” 想来有些道理,她不再多话,匆匆穿园过院,进到房中,但见榻上平躺一人,浑身泥泞污浊,喉处鼓囊囊一团,却乌血斑斑,皮肉溃烂,难见从前模样,实在惨不忍睹。她伸指探他鼻息,再拉过手细数脉息,显见已到了鬼门关。遂不再犹豫,命春柳去拎炭炉打热水取棉帕和她的针线笸箩、夏荷去取一坛酒,不经意瞟见巧姐儿何时也跟来了,唤她去房里取没用完的人参来吊命,巧姐儿蹦跳着跑了。 第175页 潘莺又让燕十三帮忙,把少年的衣裳脱了,稍刻不久,春柳夏荷送来所要之物,她拧绞热帕,小心翼翼替他擦拭血渍和脏污,巧姐儿旋风般的跑进来,手里抓着一只连根带须的人参:“阿姐,给你。”潘莺微怔,罕见的百年老参,沾泥带土,还潮鲜着,奇怪地问:“哪里来的?” 巧姐儿道:“后园子挖的。”燕十三道:“我逮它几次了,都被逃脱。” 潘莺把参清洗干净,少年牙齿咬的死紧,费九牛二虎劲儿才掰开,将根须拗断塞进嘴里,再把剪刀绣针用烈酒喷了,放在炉火上慢烤,燕十三猜测:“你要帮他开喉取玉?” 潘莺嗯了一声:“从前家中开生药铺子,会请坐堂的郎中给百姓诊病,我在旁也学会一些。但亲自动手倒是头回,此时不治总是个死字,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你们都出去,没我之命,勿要进来。” 春柳夏荷便在廊前守候,巧姐儿待不住,往园里跑,燕十三在后跟着,忽然巧姐儿顿步,他差点撞上,蹙眉问:“怎么?”见她不答,只凝神听着,他也随听,竟有个轻细的声儿唤着:“潘巧!潘巧!”又忽然道:“燕十三?燕十三?”燕十三欲叱喝谁在装神弄鬼,巧姐儿连连摆手,让他不要声张,蹑手蹑脚走到蔷薇架前,不晓哪里捡的柳条儿,朝花枝一打,便见一物腾的跃起,直朝她俩面门弹来,燕十三定睛细看,但见:眼若绿豆,口吐赤芯,直挺挺身长三尺,乌黑黑数点星斑,行动如风,射杀似电,似米行遗落了吃饭家伙,油翁丢失了买卖行头。 燕十三瞬间明了,此乃秤掀蛇,巨毒,会学人语,喜叫人名,但得听者答应,两日内必将死。他拔出法剑欲斩,却是慢了一步,但见巧姐儿伸手一抓,扭着蛇身打个紧实的系结,一甩扔进荷花池内。 燕十三瞠目,巧姐儿采了一小把蔷薇花,抬头看看日头热辣辣,又往回跑向院里去了。 这边暂且不表,且说龚如清坐在桌案前批阅卷册,忽闻侍卫禀报常督主求见,不由暗生诧异,若是来捕人,他应早知风声,若是来聊闲,他俩情不至此。 却不及多虑,表面功夫总要做,他起身迎至门前,常燕熹恰进来,彼此假模假势地寒暄几句,落座看茶。 常燕熹吃了口滚茶,便放下,神情似笑非笑:“我难得到你吏部一趟,就给我吃这种粗茶?龚大人最擅拿捏为官之道,怎在我这儿却显怠慢!” 龚如清道:“我以为常督主武将出身,行动做卧粗犷豪迈,最不拘小节,原来是我臆断。”遂朝近侍吩咐:“你把我的新茶叶拿出来,精心泡一盏。” 待近侍应诺着退下后,他又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话请直说。” 常燕熹笑言:“我俩同朝为官,共奉一帝,总有些同僚情谊,我来找你聊闲,何必一定有事!” 龚如清语气愈发浅淡:“既然无事,你请自坐吃茶,我还有卷册要批阅,恕不能陪。”欲起身离开。 常燕熹道:“若不是我那夫人妇人心肠,我岂稀得你欠我的情!” 龚如清听之一怔:“有话不妨明说,我怎地还要欠你的情,此番藏头隐尾乃小人行径。” 恰近侍送茶水来,常燕熹端起盏吃了口茶,颌首赞叹:“果然是松萝茶,味醇香浓,你若有余,不妨送我一罐,也给夫人尝尝。” 龚如清心底烦乱,沉着脸紧抿起嘴唇,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见他茶吃半盏,方道:“听闻你二弟媳妇胎像不稳恐难留,不晓哪里得只血玉镯子,恭贺如今安好。不过你二弟秩品五品,俸禄轻薄,那血玉可价值不菲。” 龚如清冷笑一声:“想我龚府乃翰墨诗书之族,世代仕宦人家,数年光耀门楣,买块血玉还不在话下。” “你所言有理。”常燕熹道:“只可叹啊,钱多也不定是好事,反会招来血光之灾。” 龚如清讥讽:“你自任东厂督主后,无了将军风范,倒学会故作神秘,越发与那些宦官性子相似。” 常燕熹微笑:“你若再逞口舌之快,我就不说了,龚府的兴衰败落又与我无何干系!” 龚如清喉咙一噎,窥他镇定从容之态,思忖其也不是无聊之人,此来必有蹊跷,先忍他一忍,再从长计议,便道:“请督主赐言,我洗耳恭听。” 常燕熹不再戏弄他,把前龙去脉细讲了一遍,龚如清愈听脸色愈凝重,他博览群书,满腹锦绣,为官前也曾四方游历,知晓大千世界绝非气清景明这般简单, 沉吟半晌方开口:“我可否见见那位燕少侠?至于薛掌柜及道观一众,接下来毋庸常督主插手,皆由我来谋之可否,毕竟是由我府中女眷招来祸引。” “求之不得。”常燕熹事已安下,也不愿再多留,起身朝门前走了几步,想想又顿住,回头道:“我那夫人去你府中时,可是偶遇了你?” “园子一片,通路一条,相遇纯属天意。”他淡回。 “她提及你问她、我待她可好?”常燕熹道:“问她不必!你想知道尽管来问我。同僚一场,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大笑着径自离去。 龚如清面庞一阵发热。 这正是 : 奉劝君子,各宜守己,罗敷有夫,切忌多思。 第壹叁叁章 龚如清细问家事 潘娘子言辞讽怼 龚如清回至府中,先去给老夫人问安,房里女眷皆在,文君见他来抿嘴笑问:“有多久没见哥哥了?” 第176页 老夫人笑着让他坐在榻边下首一张椅上,丫鬟斟茶,他抬眼看到高氏坐在对面,少腹隆起一道弧,不露声色地打量,虽是满面喜气,但消瘦,眉宇间黯色若有似无。她往碟里拈颗梅子吃,露出手腕上的红玉镯子。 龚如清朝她微笑道:“能否借弟妹的镯子一观?” 高氏连忙把镯子褪下,丫鬟捧着过来,他拈起凑近灯前细看,上好的羊脂白玉,红色脉络若血丝儿缠绕,又似肌里贲张断裂的纹路,虽然鲜妍艳丽,却觉几分可怖,或许心理作用也未可知。他随意地问:“血玉镯子委实难寻,虽是玉里沁红,却难能辨出真假?” 老夫人笑道:“我当初也这样说,特请了京城里有名的鉴玉先生来辨,他说以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是真货。” 文君插话进来:“那鉴玉先生说,市面也有假玉,有配药水浸煮的,用草染色的,还有干脆割条细缝往里灌鸡血再修补上的,无论怎样作怪,那血沁无浓淡,不通透,少缺灵动,总是有股呆板劲儿,他还带了几块假的给我们瞧,比较之下出真知。哥哥再不用怀疑。” 高氏也温声软语道:“确是灵验,自从戴它后,孩子也安稳了许多。” 龚如清唇边浮起一抹苦笑,玉是真玉,血是真血,不过玉里有冤魂,血是冤屈人的血,如此大凶之物,说出她们也未必相信。 他道:“我认识个高人,想请他再甄别一番,可否把它借我两日。” 高氏顿时着急了,给丫鬟小梅使个眼色,一面勉力笑道:“谢大爷费心,甭管真的假的,只要能保我腹中胎儿就是块好玉,我现一刻都离不开它。” 小梅摊手到他面前:“二奶奶前两日就寝时,把这镯子搁在妆台上忘记戴,半夜就腹痛呢!” 老夫人连忙叠声催促:“快还给媳妇儿,子嗣要紧,让她好好戴着,无事勿要取下来。” 龚如清无奈,把镯子还给高氏,文君瞧他神色有异,岔开话笑问:“二哥都要有子嗣了,大哥什么时候领大嫂进门呢?” 他心烦意乱,也没好声气:“我不着急,你倒是挺愁嫁!” 文君嘟起嘴儿,撇过脸不理他,一众都笑了,老夫人重提旧事:“我还是觉得燕熹甚不错,与你妹妹门当户对,外表也周正,还有勇有谋,就是无缘份。” 龚如清冷笑:“母亲可别再说了,他如今成为东厂督主,幸得小妹未曾嫁去!” 老夫人叹息一声:“可惜了那样的人物。” 文君听得懵懂,凑近高氏耳畔低问,高氏捂着嘴儿讲给她听,她听得脸颊胀红了,想想问:“潘娘子倒愿意嫁他呢!” 高氏笑道:“人各有志,她托弟带妹的,在京城生活艰难,能依傍到常大人,也算是有福气,不可能万事皆遂心意,只看孰轻孰重!” 她们在此说话,窗外一只停驻在窗台的雀儿“唿”地飞起,掠过高墙,穿过枝桠,晃过屋檐,终停在一处院落的廊前踏垛上,有巧姐儿吃掉落的玉米粒。 它点头啄食,风掀起软帘一角,顺势踱进叼起墙角的一颗,听得床榻嘎吱嘎吱作响,喘息声儿不断,一只雪白滚圆的胳臂探出帐子来,又被一只大手握住,很强势地抓了进去。 “啊呀!”叫得曲婉柔媚。 雀儿受了惊,跳出帘外,拍着翅膀窜向黑漆漆的天际。 这正是:由他流言道短长,我自欢娱我自乐。 清晨用早饭过,潘莺拿本《千字文》教巧姐儿,正读着,常嬷嬷掀帘说道:“官府严老爷带领好几位衙差来见,我说老爷不在府中,他道无谓,见夫人也可以。” 潘莺暗忖不晓是什么事儿,顾不得旁的,去换了条裙子,重新梳过发髻,往脸上擦些胭脂,由夏荷相陪出园,却见福安在二门等着,她问:“你可晓得他们为何来?” 福安作揖安慰:“夫人毋庸害怕,是为那块血玉镯子,我让他们在前厅坐着吃茶。” 她方定下心神,穿过廊,四五衙差在门前把守,见她来已有人禀报,福安打起帘子,迈槛进房,两位着绯色官袍的爷们在说话,其中一位认得,是龚如清。 另一位撩袍站起,满面笑容地看着她,温和道:“本官是刑部郎中严宏。”又指着龚如清介绍:“这位是吏部尚书龚大人。” 潘莺上前见礼,龚如清只颌首,神情疏淡,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故意拿大!她也在心底暗“哼”一声,对他在常二爷面前搬弄是非耿耿于怀,害她被打了屁股。 严宏接着说:“已将薛掌柜及道观中的同党捉拿归案,受伤的少年且一并带走,我们此行是为查封玉器铺子,因铺子地契归你所属,特而来告知。” 潘莺问:“铺子既然被官府查封,不晓何时才能归还呢?” 龚如清道:“急什么!待案子审毕,贼人得以判决,自然会归还于你。” 潘莺最见不得这不以为然之态,冷笑道:“这块血玉若不是我警醒着,谁还能知晓呢,我为龚大人府上避过灾祸,虽不用你谢,也不至于过河就拆桥吧!” 龚如清还从未被哪个妇人蹬鼻子上脸过,额上青筋跳动,神情愈发难看了。 严宏眼瞅气氛不对,连忙道:“龚大人话虽朴实却一言中的,衙门判案确是这样的规矩,并不只针对你。”他又问:“你可是急等用处?” 第177页 潘莺当然大有用处。三个铺子租赁皆到期,索性都收回了,她提前请好工匠队,预备卸砖瓦木石,重新装饰油漆一遍,再招些织娘开个绣坊,以补贴家用。 自然这些话不足以向外人启齿。她道:“谁也不愿自家好端端的房产贴上封条,知晓内情的还算罢,不知晓的还当我家老爷犯了什么大案呢,有损他的清誉!” 严宏颌首,附和:“你说的对!” 我家老爷.......叫得真顺溜,龚如清暗忖果然是嫁鸡随嫁、嫁狗随狗! 他知道自己气不顺在哪里了。 潘莺仍微笑道:“不过妇人之见,顶不得真,严大人权当听笑话,一切还按官家办事规矩来。” 严宏便不再多留,又客套两句,起身告辞,龚如清目不斜视、率先走到前面去了,严宏随在后面,想起什么回头笑道:“晚间常二爷和我们去嬉春楼吃酒听曲,同夫人先打声招呼!免得二爷又找籍口推脱不来。” 潘莺笑着点头,直到他们不见了影子,才出厅,想了想,也往大门去,抽闩开了半个人缝儿,朝玉器铺子方向望去。 但见十数官兵将房团团围住,把小伙计用绳捆挷了推推搡搡向前走,周围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乌压压聚成一片云。 这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叁肆章 常燕熹与同僚欢会 潘娘子问仆子案情 且说常燕熹从五军督府出来,骑马往家去,路过嬉春楼时听见有人唤他,随音俯首,认出是严宏的长随阿贵,那阿贵拱手笑道:“常大人,我家爷今带官兵去过您府上拜见,心里到现在还不痛快,正四处寻你喛!” 常燕熹听了,暗忖莫不是潘莺耍性子,便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门前侍应,大步朝二楼雅阁去。 推开门,见丁玠李纶曹励曹大章等同僚皆围桌吃茶,他蹙眉问:“严宏在何处?” 腰间忽被人从后一抱:“在这里!”众人呵呵大笑起来。 常燕熹捏他胳臂麻筋,噙唇道:“奉劝一句,万勿要在背后偷袭习武之人,顺势反应就是一个勾腿后踹,踹断你的命根子!” 丁玠笑着揶揄:“常二爷自打不中用后,看谁的命根子都是仇。” 严宏“唉哟”一声松开,常燕熹侧头看他问:“你寻我何事?夫人怎地怠慢你了?” 严宏抚着胳臂笑道:“我不这样说,你哪里会来的这么快!” 晓得被他骗了,常燕熹也忍不住微笑:“我还是得走,没带福安,无人回去报讯儿,夫人一定要等到我才肯用晚饭。” “夫人!夫人!”曹励学着话,语调戏谑:“你往昔不是惯爱唤潘娘子毒妇么,如今真是酸死了。” 严宏道:“晓你要找借口,我今在你府中时、已同她打过招呼!” 常燕熹看他一眼:“不愧是刑部出身,会断人后路。”遂不再推辞,走至桌前撩袍坐了,旁伺候的堂倌连忙上菜,不肖半刻已碗碟堆叠,摆得满当。 几人推杯换盏吃了一回酒,他问:“血玉案子进展如何?” 严宏道:“昨白日里已在道观外排兵团团围住,那薛掌柜颇狡猾,丑时三刻才悄悄走后门摸进道观,待我们冲进观里时,他们正在后园挖坟哩,当场擒住,一个没漏!晨时我们把里面坟都掘了,额地娘,全是牲畜,这帮天杀的贪图钱财,造假血玉糊弄人。” “若只糊弄人算罢,还要谋财害命。”常燕熹咂口酒:“龚如清府上得的那块玉镯子,可不是以牲畜养玉,是一具身背冤屈的尸体,你定要好生查出个子丑寅卯。” 严宏摆手:“无需我多查,龚如清禀明了皇帝,要亲自参与问讯。你莫看他温文儒雅一文官儿,审起监犯来,什么手段都敢使!” 李纶有些不解:“不就买了块假玉麽,龚大人至于这样上心?” 常燕熹道:“你莫只看表面,他那块血玉以冤尸养玉,雕成镯子戴在他府里二房夫人手腕间,借此固胎。这玉镯内含冤魂恶诡,说它固胎,倒不如说是以胎养它,随着时月愈久,怨念愈强劲,至最后落得母胎俱损不说,整个龚府也会被翻搅的家破人亡才罢休。” 众人顿时为之失色,严宏凝神稍顷,正色道:“使出此法要置他灭门者,显见也很有能耐,去哪里才能找到身背冤屈的活人,这就不易。” “为何是活人?”曹励问。 严宏接着说:“这玉要沁血通透,就需活人吞气时、顺势咽至喉咙血管密麻处,方为上乘血玉,如龚府这样家世,钱财富贵其次,子嗣绵展方为首要。爷们见惯世面难欺,妇人多因心焦易骗。”又道:“所以....此人深谋细算,对龚府情形掌握熟透,且手段毒辣残忍,若不是常夫人歪打正着,龚府厄运难逃,你说龚尚书能不上心么?” 原来如此!丁玠疑惑地问:“是谁和龚尚书有如此不共戴天之仇,要绝他满门?” 众人一齐望向常燕熹,摆在明面上和龚如清不对眼的,舍他其谁! “看我作甚?”常燕熹冷哼一声:“我要害他,至于这般多此一举!” 众人回想,确也有他的的道理!又聊起旁的来。 是夜,白月高悬,花影疏摇,宿鸟梦呓,一只猫儿在屋顶踩踏瓦片,蹑足潜行。 一人背手望着窗外的红灯笼,目光阴沉,匆匆进来个暗卫凑耳嘀咕,再等半晌,方听其嗓音冷冽:“让他进来!” 第178页 暗卫应诺着退下,稍顷一位披黑袍的人闪身而进,至跟前屈膝跪拜,请求饶恕,那人低叱:“无能之辈!筹谋多时,竟毁于一旦。”他闭闭眼睛,睁开道:“求已无用,我可保你妻儿日后衣食无忧,你好自为之。”甩袖径自走出书房,仆从撑着青布大伞紧随,两条影子瞬间被黑暗吞没了。 血玉案两月后真相大白。市井百姓只晓是道士为敛巨财缺天良,肆意杀生养玉,手段残忍至极。官吏们却深知内情。 福安绘声绘色说给潘莺听:“工部清吏司的郎中韩同章是主使,只因三年前皇帝下旨,要重新修缮法源寺,他属意自己弟弟韩同仁来管工计帐,有财一起发。却被告发至吏部龚如清那里,龚大人秉公办事,把他撤下,由另个郎中叶高取代,这韩同章自此怀恨在心,视其如仇人般,就主使了这一切。” 潘莺听得半信半疑:“他个秩品五品的官儿,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福安道:“夫人莫看他只是个五品官,肥水可不少。经常和工匠打交道,那些工匠天南海北到处闯,三教六流皆是熟识,弄些阴损招儿不足为奇。”又强调一句:“他自己在狱牢里供认不讳!” 潘莺又问:“那具养玉的冤尸从哪里来?” 福安道:“五年前谢将军满门抄斩案子,众多女眷发配教坊司,其中谢将军长女谢娇跳井自杀,听闻是假的,井底尸体另有其人,她被送到道士手里,那道士当晚就迫她吞玉埋了。”说完感觉喉咙干痒,忍不住捏住咳了咳,接着说:“也奇巧,次年大理寺重审此案,判谢将军是遭佞臣陷害,皇帝又替其平反昭雪,恢复勋位。” 潘莺听得糊涂,暗忖此等案子不是小民所能深究,遂再问:“那个少年又是何来历?” 福安回话:“抓捕的道士只说在人牙子那里买的,那少年喉管损坏成了哑子,也不会写字,问不出什么,官府把他的画像在全城贴告,看是否有人来认领。” 潘莺想想道:“那些人何时行刑?”查封的铺子也好早些要回来。 福安说:“韩同章及其它等人收监,待得秋后问斩。” “那也没几日。”潘莺喜笑颜开:“我请你找的工匠可有眉目了?” 福安自信满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潘莺命常嬷嬷拿来几百钱给他:“收着,等事成后再重重有赏。” “劳夫人破费!”福安接过钱,笑嘻嘻地道谢,潘莺把他瞟了瞟,又嘱咐:“不许告诉老爷。” 福安一拍胸脯:“皆听夫人的!” 送走他后,常嬷嬷抿嘴笑说:“这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以为福安对老爷有多忠心呢!” “你信他的嘴!”潘莺垂颈继续给直裰下摆锁边儿,亲手给常燕熹缝的,天凉就好穿。 福安出了院子,遇见端着一碟热糕的春柳,满面绽笑地招呼:“柳妹妹,给谁端的热糕,赏我一块吃罢!” 第壹叁伍章 严宏细说案中详情 潘莺解语他之恩德 春柳本是认真走路,听得他声儿觑眼瞧,笑道:“原来是福安哥呀!” 把碟子凑近他面前:“巧姐儿要的,厨婆子多蒸了一块,你拿去!热口吃味道最好。” 福安就真的拈了块吃了口,点头笑:“真甜!”另只手摸进袖笼,取出枚鎏金莲花点翠簪子给她:“送给你!” 春柳摇头拒绝:“哪里好收呢!你还是送旁人吧!” “我并没有旁人可送。”福安索性抬手替她插进发里,一面儿笑嘻嘻道:“好看的很!” 斜眼余光就瞟到潘衍举着折扇挡住日阳,不声不响踩着绿树阴浓地从他们身畔过,也不晓何时窜出来的,他手一停,春柳立即察觉,随望去顿时唬了一跳,脱口而出:“舅老爷!” 潘衍摆摆手:“我没看见,你们继续。”并不回头,一径走了。 春柳羞臊地满脸通红,跺了跺脚也不理福安,追着潘衍朝正房去,福安吃着糕,愉快地继续往前行,正值晴朗当空,花叶焦枯,蝉嘶一路,穿过蔷薇架,进了月洞门,就是常燕熹的书房,搭着两间小卷棚,被两株老槐树冠遮天蔽日,挡得十分阴凉。 有诗为证:别院森森溽暑清,榴花散乱映东墙,树阴满地日亭午,大燕横斜梁一声。 常燕熹和严宏坐在卷棚内,他问:“道士几人可有招供出其它?还有那位郎中!”又淡道:“虽是案结,我知晓龚如清并未死心。” 严宏笑道:“你挺了解他,昨前还将他们扒皮三层拷问,郎中依旧那套说辞,常行走达官显贵门邸间,心生谋财恶念,遂勾结薛掌柜和道士等几,他供客源,他们供货,如此而已,旁的一概不知。” 常燕熹道:“自然要这样说,虽是发配烟瘴之地,好歹能暂且保下命来。” 严宏低声道:“同你说喛,韩同章昨晚死了。后半夜解裤带搭在小窗上吊。他的妻儿于家中服毒自尽。” 常燕熹默稍顷,冷笑道:“赶尽杀绝!唯恐他们言语走漏风声。” 严宏颌首同意:“诸事多巧合,不是天意,必有阴谋。恰败露韩同章的供词有假,龚如清坦言未与谁结过怨,这反而更可怖不是?” 他叹口气:“如今出了这桩子事,朝堂表面看风平浪静,却是人人自危。你和龚如清都深受小皇帝器重,你也需小心谨慎莫要大意!” 第179页 他的话说的再明显不过,常燕熹心底微动,却没再多说什么。 严宏又坐了半个时辰,方告辞离去,常燕熹倚在矮榻上出神,直至福安端来冰湃的西瓜:“老爷,吃瓜!” 他拿起一块吃,那股子寒凉湃骨透髓,如甘露洒心一般,周身汗渍迅速消隐,赞道:“这瓜好,夫人和巧姐儿她们可有?” 福安回话:“我一个冰桶湃了三只瓜,一只瓜给老爷,一只瓜给夫人和巧姐儿,还有一只瓜留给舅老爷和燕少侠。” “你想的周到。”他点头,继续吃瓜。 “谢老爷夸奖!”福安挠挠头:“有些话.....也不晓当讲....还是不当讲。” 常燕熹瞅他支支吾吾,蹙眉道:“你但说不妨。” 福安便把潘莺让他找工匠修缮门面楼房一节,详说一遍,再掏出赏的钱递上:“今讨好了老爷,却得罪了夫人,我心底深愧,这钱我哪里还敢要,烦请老爷替我还吧!” 常燕熹出乎意料地镇定,似乎早就晓得一般,只笑了笑道:“既然给你,你就收着!”再无旁话。 再说潘衍掀帘子进房,见潘莺坐在矮榻上做针黹,松挽着乌漆漆发髻,插一枚银镀金蝴蝶纹簪,鸡油黄宁绸褂儿,藕荷色裙子,窗外榴花火红映入窗来,映得她杏眼桃腮,不妆而媚,不画而娇,暗忖她的百媚千娇、皆错付给常燕熹那样的粗人,真真是暴殄天物。 潘莺抬头见他进来,只顾看着她发愣,便笑问:“怎么了?”把鬓边散落的碎发捊至耳后。 “凭你的姿容,合该进宫里当娘娘。”他边说,边在榻前的椅子坐了。 潘莺听得“噗嗤”笑出声来:“蒙你看得起,我哪里有那样的富贵命!” 潘衍冷哼:“再不济也总比嫁给常燕熹好。” 潘莺择了两根青黛丝线在手心慢慢搓成一股儿,默了会儿,方道:“人要懂得感恩才是!那时刚至京城,你受科举案牵连下入昭狱,我囊中羞涩,求告无门,眼睁睁见你前程尽毁,性命难保,急得肝肠寸断,多亏他救你我水火之中,保住你的性命和前程,你现才能得入翰林任庶吉士。他待巧姐儿也不藏私,记得在卧佛寺,他割血喂她。你和小妹俱是我的至亲,他三番两次出手相助,说不感动便枉为世人。做他的妻我并非强迫,更况怕我们在府里受委屈,特分宅而住,他那样敬重堂哥嫂的人,有这般举动实属不易。” 又道:“你我如今能安逸度日,皆源于他的庇护。俗说,两人一般心,无钱堪买金,一人一般心,有钱难买针,现他是你的姐夫、我们是一家人,理应坦城相待才对。日后就不要再说见外的话了!” 潘衍被她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没吭声儿。 潘莺也知晓他的傲气,不逼迫回答。把搓好的丝线盘起放进笸箩里,取出把软尺,趿了绣鞋儿下地,笑道:“眼见快要入秋,得给你缝两身衣裳穿,我看你夏衣袖笼露出手腕一截,定是又窜了个头,由我好生替你丈量一番。” 潘衍道:“你又何苦劳累,让常嬷嬷去街角叫个裁缝来做就是。” “那些个裁缝为赚银钱,总是短针缺线,做得未必合身还拖延交期。”她摇头:“我现还算空闲,替你们多缝几件衣裳,日后没准你想让我缝都没机会呢。”说着踩上小板凳替他量颈围和肩宽,再拿笔记在纸上。 潘衍摊着手任她摆布,一面问:“此话怎讲?”她便把收回门面想开个绣坊给他说了,且道:“靠二爷的俸禄虽能衣食无忧,手头却不松动,你正当适婚之年,总要娶妻生子,需有自己的宅院。庶吉士无俸禄可拿,但同僚应酬,交情来往必不可少,还有巧姐儿虽渐少病,但药不敢断,这药价年年在涨,皆需大把的银子。若绣坊能赚钱便再好不过!若是不能,再说别话儿!” 潘衍听她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地替他们打算,心底油然生起感动。想起自己从前身世坎坷,道不尽人情凉薄,却再这里得到填补。 遂感慨道:“潘衍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阿姐关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潘莺手顿了顿,仍旧继续替他量起腰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叁陆章 常燕熹量尺寸引话 潘娘子天若寺还愿 潘衍沉吟道:“这话我本不该问,他身为将军数年,俸禄及功勋赏赐理应不少,怎如今却过得捉襟见肘?” 潘莺让他俯首凑耳过来,轻声嘀咕了几句,潘衍眉宇蹙起又松展,稍顷眼底冒出笑泡儿,啧啧两声:“这世间还有此等傻蛋?” 话音才落,就听得帘子簇簇响动,随着望去,常燕熹手牵巧姐儿进房,恰见他俩挨捱很近,十分亲密的样子。 巧姐儿跑过来:“阿姐,痒痒!”拉起袖管给她看细白的小胳膊,五六颗红豆包,蚊虫造得孽。 “在哪里咬的?”潘莺心疼,拉她去妆台前取出薄荷膏涂抹,巧姐儿讲是在花园里小池边、看一只王八爬在石上晒日阳时咬的。 常燕熹撩袍坐上矮榻,不疾不徐自斟茶水吃,余光睃到潘衍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瞄扫过来,心底纳罕,不见敌意,却觉怜悯。 他要他怜悯个鬼!遂沉着脸问:“你就无旁的可做么?要在此地蹉跎光阴?” 潘衍现是心情大好,不予他计较,淡笑道:“我来同你和阿姐说桩事儿。” 第180页 潘莺抬起头来:“什么事呀?” 潘衍接着说:“工部替庶吉士择选翰林院附近宅子居宿,我分与雨笼胡同 18 号院,想那里行动方便,且不住白不住,打算这两日就搬过去。” 潘莺乍然听闻,不知怎地,心底就泛起莫名的伤感,一直同甘共苦未曾分离过,虽是个假的阿弟,但此时就要像只鸟儿从自己身边远走高飞...... 她还没及反应,巧姐儿先哭了,跑过去抱住他的腿,眼泪汪汪地:“哥哥不走,我要哥哥!” 潘衍笑道:“好,不走!不走了!” “你勿要哄骗她!”常燕熹朝巧姐儿招手,缓和了语气:“你过来!” 巧姐儿乖乖下地,跑到他跟前,张开手要抱,他捞起她坐上自己的大腿,问:“要不要衍哥儿有大出息?” 巧姐儿瘪着嘴:“要哥哥有大出息。” 常燕熹又道:“这宅院狭小而闭塞,你哥哥乃是一条蛟龙,困于其间无法施展才能,他只有从这里走出去,海阔天空任遨游,方能有一番作为,才会得到乐趣,可懂了?”他问巧姐儿,却看着潘莺,也是再说给她听。 巧姐儿听得懵懂,她歪着头问:“这样哥哥就会高兴?”潘衍笑着点点头。 “好!哥哥高兴,我就高兴。”却把小脸埋进常燕熹的脖颈里。 潘衍叹息一声:“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出去住两日,又不是再不回,何至于如此!” 潘莺连忙笑着朝他道:“还没替你量完身呢,你快站直了!” 常燕熹从袖笼里掏出一颗冬瓜糖,剥给巧姐儿吃,却盯着她俩动作,她手拿软尺环上他的腰,再是胯,大腿、小腿,最后是脚踝,一边量一边记。 待潘衍领着巧姐儿出去后,他趿鞋从榻上下来,在地央站直,摊开手臂道:“过来替为夫也量一量!” 潘莺听他这般说,摇头笑道:“哪里还需量呢?我都晓得!” 常燕熹把浓眉蹙起:“让你量就量,费这些话作甚!” 潘莺无奈,走到他身前,站在矮凳上量颈围,肩宽,再是胸膛,离得很近,她把软尺绕到他的腰后,整个人简直扑进他怀里,能感觉他的呼吸扫着她额面,痒痒地。 她开口说:“高夫人约我后日一同去天若寺烧香。衍哥儿春闱前,我曾去寺里求功名,如今既然达成,是该还愿去。便答应她了。” 常燕熹垂首看着她盘起的圆髻,想了想:“后日我要随皇上前往亦庄围猎,潘衍也跟着。你问高夫人能否改期?”他对神庙古刹无端的有一种忌惮。 潘莺蹲下量他的大腿:“烧香拜神最为虔诚,岂容朝三暮四,不过和燕生说过,他愿意随我去。再说那是香客繁盛之地,你大可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你怪会抬举自己!”常燕熹冷哼一声,潘莺直起身子,看着他抿嘴笑。 “笑什么?”他有些恼羞成怒:“都量完了?” 潘莺点点头,量完了,本就没必要量嘛,这个人是愈发的阴晴不定。 从常燕熹身边要走,却被他一把握住胳臂:“还有处没量!” “哪里?”她警觉地问。 常燕熹抓住她的手往衣里一按:“这里。你忘了?”镇定自若地等着看她羞愤交加。 潘莺果然连耳带腮的烧烫起来,欲要张嘴骂他,忽得怔了怔,语气惊喜:“这里起了变化。” 常燕熹吸了口气,真是没出息,暗咬住牙根,冷声训斥:“你要攥到什么时候?放开!” 潘莺连忙撒手,软语安慰道:“你万莫沮丧,时硬时软总比一成不变要好!” 他径自脱鞋上榻,自顾闭目养神不理,半晌后,听见她压低嗓音吩咐丫鬟:“把十全大补汤炖上,熬成浓浓一碗端来。” 常燕熹嘴角不由抽了抽。 潘莺抱着巧姐儿在山门处下了马车,燕十三和两侍卫在说话,这两侍卫一个叫常裕,一个叫常富,跟随常燕熹多年,眉眼精神,有着一身过硬的本事。 天若寺乃皇家寺院,道两边松柏鲜翠清幽,香客熙熙攘攘,眺望殿阁禅房层层叠叠,碧瓦为顶,青砖为墙,白玉为阶,朱漆为柱。屋檐廊间雕梁画栋,描花推翠,又被香烛燃起的清烟笼罩,竟如踏入蓬莱仙境,香客中杂着许多着青袍的儒生,捧香抱烛,为秋闱科考来求高中,殊不知已违备菩萨及诸神的本意,钟鼓沉重地回响颤音,听得人为之一振,这正是: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中人。 正殿朱红门上钉金钉,在那站着位锦衣仆子,在翘首自望,看见她们渐近过来,一路小跑迎上,拱手作揖:“我家夫人在三圣殿听经,请夫人随我来。” 潘莺等几到了三圣殿,这里没有香客,被龚府包下了,廊上能听见木鱼敲打及僧人禅音诵唱声。 燕十三乃除妖师,不拜菩萨,不敬鬼神,是而不进;巧姐儿坐不住,也不肯往里走,那仆子陪笑道:“我领你们往偏殿用茶点。” 常裕随他们去了,常富则留下。 潘莺在高夫人身边坐了,众和尚不再诵唱敲鱼,听身披袈裟的住持念起《华严经》: “如来广大目,清净如虚空,普现诸众生,一切悉明了。佛身大光明,遍照于十方。一切众生界,流转死生海。清净功德藏,能为世福田。众生痴所覆,流转于险道。佛为放光明,离垢神能照...... 第181页 她暗忖若真佛法无边,这世间怎还会有诸多的悲欢离合。 待念完经宣过宝卷,她们才走出殿来,因着无香客,两三僧人在洒扫中庭,青砖路面雕刻朵朵莲花,人踩之上心底便生敬畏。 高氏面容略显憔悴,开口道:“还没谢你,如今想起那只血玉镯子,我就浑身乱颤.....”她没说假,肩膀真就抖耸了一下。 潘莺温言安慰:“如佛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目光扫过她平坦的肚腹:“高夫人此次能化险为夷,皆是你素日善行种下的因果,实不必谢我。” 高氏笑了笑,沉默会儿道:“或许是我求嗣太急之故,急必生变,易遭暗算,幸得大爷明理,二爷体谅,说服了老太太,暂不纳妾进房,等一两年后再看!” 潘莺“嗯”了一声:“这样甚好!夫人好生调养必有福报。” “承你吉言。”高氏心情松落了许多,两人慢走低说,忽然望见前面有个月洞门,说来奇巧,月洞门两边水磨泥墙上,各贴着红底鎏金字的对联,写着:“妙音能除三世苦,威震远澈九霄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叁柒章 高氏细说法僧明月 潘莺误入佛院迷境微博儿:“令卿释桉” 高氏道:“你可知晓,这里面是一处很有佛缘的院子!” 潘莺好奇地问:“从未听闻过,此话怎讲?” 高氏接着说:“天若寺前住持法名明月,道行颇深,佛法无边,能解前世今生,亦能助魂魄六道投生,他念经宣卷时总拉着帘子遮挡自己,嗓音易是千变万化,或如幼童,或似老翁,或声如洪钟,或声似草动,远闻似如来,近听若观音,无人知他是男是女,是少是老,这般过去十载,五年前他忽然说与此地尘缘已尽,披上袈裟,手执锡杖,脚踏芒鞋,背上装经书的布袋就要离开,众僧跪下苦苦哀求,他才道,我虽走矣,却留下后院,院中我种满五戒十善,却因天地幻变,开出五奸十恶,结成因果报应。你们不许封门、任其大敞,能进的则进,不能进的自然无门,此可保天若寺香火繁盛万年。说完此话,便调头离去,果真此后再无他的消息。” 她微顿:“你定要问我怎知之甚详,两年前在这里抄经诵福数日,住持宣读宝卷时提起过一次,是以记忆犹新。” 潘莺暗自诧异,她忆起还在桂陇县时,因着要随潘衍近京赶考,姐弟三人前往牛腰山兰若寺,遇到个和尚,其自言法号明月,那晚着实过的惊魂荡魄。 高氏朝她道:“既然我俩已走到此地,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正好彼此结个伴,一同进去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景致!” 潘莺心动,暗忖即是僧人栽种的佛院,应无甚麽可怖的,便点头说好。 两人并肩往月洞门里走,高氏不知怎地趔趄一下,整个身子直往前扑,潘莺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臂,高氏大呼口气,笑着道谢。 原以为进去会是佳木葱笼奇花灼灼之景,哪曾想花木虽多,却光秃秃不见片叶,枝枝桠桠交错,若一张蜘蛛网盘踪密结,一条溪流哗哗在淌,不清不浊,也难辨要去往何方,令人有一种萧瑟阴森之感。 天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似才落过雨,湿地泥泞多洼,潘莺撩起裙摆慢走,大抵走有一射之地,前面依旧无穷无尽,若不是鞋帮子沾满淤泥,她还以为仍站在原地未动。 忽听有稚童嗓音娇嫩在窃窃私语,她自言自语:“这里怎会有孩子呢?好不奇怪!”高氏没吭声,只是四处张望,抬手一指:“你听到的应是它吧?” 潘莺顺而望去,不知何时远处几棵树桠间,停着三四只鸟儿,啾啾唧唧有声,待她走近,大骇。那鸟儿竟是美人形,长约五寸,通体无毛,肤白似玉,却无衣可蔽,再看脸儿,烟眉笼愁,秋眼含泪。“这哪里是鸟,分明是妖物?!”她迅速后退数步。 高氏笑道:“你勿要害怕。它们也着实可怜,名唤花魄,其来历是这棵树若有三人上吊自缢,她们的冤苦之气郁在喉管难散,遂结聚而成此物,整日自顾诉说生前之事,却并不害人。” 潘莺想起曾听人提及过,这才心定,上前细观,果见它小嘴嚅动,一刻不得闲,似在絮语呢喃,却难以明了其意,忽觉脚底不慎踩着一个软物,垂颈看是只死去的花魄。 高氏蹲身捧起它:“被日阳暴晒而死。”再走至溪流边,掬水泼它,稍顷功夫,竟活了过来,张开手臂飞上枝桠,于旁的鸟儿无异。 她叹了口气:“世间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却命运多舛,遭逢厄运,走投无路才不得如此,想来甚是凄惨。” 潘莺听得心有感触,也哀怜了一番,两人继续前行,不过数十步,竟从林中转了出来,面前豁然开朗,有山有水还有一条官道,官道两边搭建数间店铺,大多在卖香烛纸马莲花座这等,在柜面上高高堆起挡住射来的阳光,还有屋檐插着幡旗的饭店,茶摊,及客栈,挑担卖西瓜石榴脆枣的乡人,背柴的樵夫,提一串鲜鱼的渔夫,还有推车的卖炭翁。总是熙来攘往的客不少,看形装仪态,应是来此处烧香拜佛的。 潘莺暗忖难不成她们由后院穿出,来到了大街上,遂朝高氏说:“我们怕是已走出寺庙,还是照原路返回罢,巧姐儿她们还在偏殿等着!” 第182页 高氏颌首,又道:“我有些口渴,去前面饭店喝碗茶再走不迟。” 走进店门,桌椅整齐摆列,拾掇的十分干净,无客也无伙计来招呼,两人拉椅坐下,潘莺喊了两声掌柜的,就听掩着厨房的布帘子扑簇簇响动,走出个妇人来,三十余四十不足年纪,皮肤白净,柳眉凤眼,观之端秀可亲,手指在腰间围布抹两把,走近笑问:“两位夫人要吃什么?” 潘莺惊睁双目看着她,一时不敢置信。 这正是:萧萧佛园,通开天地,朗朗人心,堪破阴阳。 还道她见着是何人?却是在徐州窑湾香满堂的当家姚氏,额裹包头,乌发缠髻,面搽薄粉,瓜子脸,扁平鼻,厚嘴唇,面容相像,却年轻甚多。 潘莺暗忖这怎么可能!世间面容相像者是有,但也没如此相像的,且她早已葬身火海而死,倒显此时愈发诡异。 高氏点了一壶龙井、一碟子绿豆糕,余光盯着掌柜转身走进帘子后,也怔怔的,嘴里轻声嘀咕:“这妇人长得倒极像那位!” 潘莺问:“像谁呢?” 高氏解释:“我的姨妈,家中开了家‘香满堂’卤肉铺子,姨丈失踪后,她有才能,把生意打点的十分红火。打小我曾在她身边待过几年,与她感情深厚,那时她便是这副模样,盛年白晳,温柔亲切。”又摇摇头:“自然不是她,她现应已年过半百了。” 潘莺问:“你说的可是徐州窑湾的姚家?” 高氏看向她,笑问:“正是呢,你也晓得?” 潘莺思绪乱成一团,不晓她们竟还有这层牵扯,听话音高氏对那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她不多言,只道:“我们从桂陇县来京城路途遥远,在窑湾候官船时有所耳闻!”高氏还要再问,那妇人端了茶点过来,给她们各碗里斟满,笑问:“我这有各种卤味儿,牛肉、鸭鹅、蹄子、肠子还有个新卤的大猪头,斩一只耳朵切剁一盘子,再来一碗金华酒,甭提滋味有多美!” 潘莺道:“我俩吃茶就好,不要旁的。” 恰有客进来要酒饭吃,她也不多纠缠,便忙去拿来碗筷,殷勤地给他们斟茶,递送间,有客轻捏她的手指,她不见恼怒,微微笑着没吭声儿,又去缸里盛米,在廊下浸没淘洗干净,才端起要往后厨走,去炊火造饭,忽又进来个穿褐袍的术士,手里拿着黄纸红符及除妖棒,嘴里大喝:“鬼物,不去投胎还阳,怎在老宅里公然出现,竟还敢开店营生,安能由你肆意妄为!” 潘莺细看他,只觉十分眼熟,似在哪里见过,那位妇人却仍镇定,面露笑容地样子。 术士颇为生气,冷哼一声道:“我燕十三尘世行走数年,降妖除魔无数,还治不了你。”随即咬破拇指,喷洒一口鲜血在咒符上,嘴里念念有词,那龙飞凤舞的符字金光毕现,燃起熊熊焰火跃出黄纸,直向妇人全身打去。那妇人忽然拊掌大笑,朝厨房里跑,术士紧追而去。 潘莺只觉这一切很诡异,那术士俨然不是少年的燕十三。她朝高氏低声道:“我们快回吧,此地古怪,不宜久留。” 高氏“嗯”了一声,一齐站起快步朝门外走,来时还是炙阳当空,此时却日落衔山,店铺前的灯笼亮了,她俩往返走着,忽听马蹄声声由远渐近,潘莺猛得回头,但见马上之人,穿绯红麒麟袍,腰系犀牛带,足蹬粉底黑面鞋履,长眉凤目,眼角吊梢,鼻挺唇薄,有股子阴柔之美,众人皆仓惶往官道两边避让,有人嗓音抖颤着:“陆公公现市,必要杀人!”说时迟那时快,潘莺听到“噗哧”一声闷响,一柄弯月大刀整个剜起一人项上头颅,那人腔中喷出一股鲜血,手划足动,浑然不知般,还在往前奔逃。 那陆公公噙起嘴角冷笑,撕下袍摆包住头颅,挟于腋下,骑马扬长而去。 潘莺一把握住高氏的胳臂,她方才已经发现,那陆公公和坐骑在掠过灯笼时,竟没有影子,不止他,整个街市熙来攘往的客,都没有影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叁捌章 迷逃惊现卧佛寺卧佛寺复遇故人 潘莺朝高氏低语:“我们快走!” 两人沿街前行,日落的飞快,饭店门口炉上,在蒸馒头和枣糕,热腾腾水汽缭绕,空气里皆是面粉的甜香味儿,有三两只猫和狗,呆呆看着她俩,一只也没有叫。 擦肩而过几个纨绔子弟,其中个嗤笑一声:“小娘子!”潘莺眼角余光瞟他像极秦天佑,却不敢理,佯装未听见,拉着高氏加快脚步,走有一射之地,终于来到先前那片林子的出口。 潘莺的心这才方定,瞧林子深处黑成一团,恰路边不晓谁丢弃了一盏红笼,随手提过来,照着脚底的路,一前一后地走。 银月升起挂在枝梢,竟是分外的明朗,四围杳无声迹,只有鞋底踩着湿泥扑哧作响,甚是寂静可怖,她俩都没有说话,自顾闷头赶路,也不晓过去多久,抬眼望见前面大殿的歇山顶,飞檐翘角默默端立着五脊六兽。 “终是回来了!”潘莺松口气,又有些担忧:“走时还大亮,现却全黑,一直不见她,巧姐儿定哭了。” 高氏笑着安慰:“有燕少侠等几相陪,焦急难免,应无大碍。” 潘莺忽然顿住步,高举起灯笼往寺门上照,但见红门钉金钉,屋檐挂一黑底方匾,题“卧佛寺”三个鎏金大字。 第183页 她脸色变了变:“不是天若寺么,怎会来到卧佛寺?”高氏也觑眼细看,满脸诧异:“我们怕是走错路了。” 潘莺暗忖此番来去皆是古怪,定与明月和尚所置的佛院有牵连,让她亲眼亲历这些,不晓到底是何含意。正自踌躇,忽听寺门咯吱一声,竟由内拉开半敞,一个和尚提着油灯走出来,朝她们打个问讯,高声喊:“如今乱世多纷争,官寇杀人如麻,听闻有一队追兵将追至此地,两位娘子还不快随我进寺躲避。” 潘莺看着那和尚愣神儿,却道是谁,竟是她的老爹,高氏扯扯她的袖管,低声道:“我们进去罢!后面似有马蹄渐近声。”她也听见了。 一时顾不得许多,随那和尚迈槛进了寺门,和尚插上门闩,在前指引带路,高氏笑问:“不晓师父法号?” 和尚道:“我法号悟明!”潘莺也问:“师父可认得我呢?” 和尚把灯影往她面前轻掠而过,摇头回话:“施主看着虽面熟,却并不认得!” “你忘记自己还有两女一子么?” 和尚淡道:“罪过,罪过!我自襁褓始就在寺里度春秋,除随住持下山化缘或宣读宝卷,并未历过红尘情劫,施主恐是认错人。” 潘莺鼻子微酸,眼眶发热,却没再多问,前世里她嫁常燕熹为妾后,潘衍不事经营,一味败家,逐渐家道中落,后娘亲病逝,老爹看破红尘,当和尚去了。 她遮掩地撇头四望,但见殿宇红柱褪色,扇门窗纸撕破,顺洞往里望,佛祖金色尘染,梁头蛛网攀笼,供案香炉灰冷,更甚者,那偏殿内金刚东倒西歪,观音跌出塑泥胎身,目至所处,皆是一副凄凉破败的景致。 这正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管得天下苍生大乱。 高氏不满地责备:“你个和尚惫懒,怎把好好的寺院看管的这般破败儿。” 和尚笑道:“娘子不知内情,这山中多贼寇妖邪,贼寇白日出去打劫,晚间来寺歇宿,妖邪白日在此藏身,晚间出去打劫,他们推倒佛像泄恨,砍劈供桌烧火,弄成荒庙野寺的模样赶跑香客,也令官兵不屑踏入。住持及其它和尚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在此苟活,哪敢于他们多理论,替他们平日烧些茶水,弄些斋饭换得温饱。” 高氏扯住潘莺顿住步子,厉声喝问:“既然这里如此凶险,你骗我们进来又是为何?” 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前有贼寇,后有追兵,只有随我走方能救命,我话至此,主意自夺。”他继续往前去。 “随他么?”高氏低问。 潘莺点点头,此时前狼后虎,只能孤注一掷。 随他穿中庭走至东廊尽头,进了伽蓝殿,这里收拾的倒干净,菩萨身披彩衣稳中坐,供桌烧一炉香,三五盘瓜果供品,另点着一大盏海灯,虽不明,也不暗。 和尚让她们坐,又端来茶水伺候,嘱咐道:“时辰大差不厘,那些匪寇和追兵只怕已进寺门,我去替他们烧火弄斋饭,你们若听到有响动,掀开供桌下的板子,可至里面躲避保命,待得天亮便可离开。”交待完,端起海灯径自走了。 “你说该如何是好?”高氏在黑暗里问。 “即来之则安之。”潘莺走至门隙前往外望,但见:云黯黯遮星蔽月,凉飕飕尘灰漫扬,菩提树洒落菩提子,鸟巢窝难觅鸟雀,归家人不知归路,南北东西俱寂,天地人间迷失,三堂口寸步难行,十方院孤立无援。 她出神的看了许久,始终不见灯火游移,回看高氏撑着腮闭眼瞌睡,如鸡儿啄食一点一点。 她正要去拿和尚留下的袈裟给她披上,忽听隐隐有足靴声纷踏而来,不急多想,高氏恰也惊睁开眼,两人连忙钻到供桌下,掀开板子跳进去,留条缝儿偷看。 忽然门被使劲推开又关阖,踉踉呛呛进来个人,只看见脚踩的牛皮靴子,虽然破旧光滑,潘莺却知这是一双将军穿的战靴,他受了伤,血滴滴嗒嗒落在地上,又听“嘶”的一声,蹲身用布擦掉血迹,朝左边走去,很快没有声响,应是寻着地方躲起来了。 又过稍顷功夫,听得门又被踹开,一对灯笼先进来,再是两个官儿,粉底黑面鞋履,袍摆绯红色,就是秩品三品以上权臣,后站着将兵,大抵数十人,密密麻麻皆是腿,一个官儿嗓音低沉喝命:“给我搜!”另个官儿道:“他已身中毒箭,命不久矣,何需这般兴师动众。” 那官儿道:“话是如此,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回去好记功领赏。” 另个官儿没再说话,将兵四散而去,两官儿坐到桌前,一个道:“正口渴,现成的茶水。”一个道:“你不怕喝了没命!”一个笑道:“我算过命,还可活十年。”一个笑道:“那便喝!”两人戏谑玩话,半晌后,有个兵吏匆匆来报:“大雄殿那里遇见数十匪寇,前面已经打杀起来。” 那两官儿再顾不得吃茶,一齐起身往外而去。 潘莺听得外面复又寂静下来,她不敢出,待有半个时辰,藏处仄逼闷热,高氏低道:“似乎再无人来,我们出去透透气,否则真要死在这里。” 潘莺亦是浑身汗透,暗忖那将军中了毒箭,一直不见动静,想必死了,遂移开头顶板子,先爬出去,再把高氏拉上来。 她俩坐在桌前喘了会儿,她顺手推开窗牖,今是十五,月亮圆如盆,光芒倾泄而入,映得房内一片银海,菩萨低垂眉眼,不免带了些凄凉。想起那将军,终是忍不住,站起放轻脚步,绕过熏黑的香烛架,走到荡下的数条幡幔前,抿紧嘴唇,拿手缓缓撩开,果见墙角蜷坐着一团黑影,纹丝不动。 第184页 潘莺心起怜悯,晓得当朝的将军,这辈子戎马倥偬,九死一生是有多不易,如今形影相吊殁在破庙冷月中,委实可悲可叹。她去取过和尚的袈裟,再返回走近他,蹲身欲把他遮盖,哪想电光火石之间,布满茧子的手掌一把箍住她的胳臂,力气很大,痛的忍不住呻吟,听他粗嘎地唤一声:“阿莺!不识我了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壹叁玖章 潘莺遇前世将军愧对 督主见歌舞美姬血旺 潘莺闻如耳边如一声炸雷起,惊睁双目将他打量,那面庞如刻心底,怎会不识,赫然便是常燕熹,她脱口而问:“你怎会在这里呢?” 他不是随皇帝去京外围猎麽!迅即又觉不对,如今的常燕熹正值盛年,位高权重,满身威风凛凛之态,而面前的人,鬓白斑斑,面容沧桑,一双厉目洇透苦痛,忽然咳了两嗓,嘴角汩出乌血,顺着下颌流到衣襟,那里早被血染红大片,一枝白翎羽箭插入胸口,很深,仅露出小半截来。 潘莺明白了,她现在所遇的,是前世的常燕熹,他与叛军交战被射中毒箭,他.....就快要死了! 听到她所言,他的眼神倏得阴鸷,迅即掐住她纤细的颈子,他喝叱:“你又怎会在这里?你不是早病死了!你说,你怎还活着!” 一股子咸涩齐涌至喉咙口,堵得无法说话,她只是摇头,两行眼泪如断线的串珠滴落个不止。 掐她颈子的手掌愈发用力,紧得让人难以呼吸,他冷笑道:“我要死了,你也随我一起去吧!” “好!”她含糊地应着,并没有挣扎,只是阖起眼眸,她愿意和他在黄泉路上结伴,送彼此一程。 脑里变得昏沉,意识也渐模糊,月光似乎就在脸前,迷离惝恍,忽而新鲜的空气流进嘴里,灌进喉管,她猝不及防,迭声地猛咳,脸都红了。 常燕熹松开了手,他也在喘息,吐着一大口鲜腥的乌血。 潘莺泪眼朦胧地看他,他胸膛剧烈起伏,平复半晌才道:“我还有句话问你,当日你用莫虚有的罪名诬陷我,龙袍是你塞进我书房桌屉里的?是堂哥迫你的,是不是?你并不甘愿,是不是?你欢喜我,是不是?” 眼泪愈流愈多,简直泪流成河,瞬间就湿透衣襟,她实在无法骗他,哭着摇头:“我错了,我错了!” 他的神情很复杂,失望、落寞,凄楚,最后皆融成深沉的愤恨:“好,很好!毒妇,你欠我太多,欠我太多!” 他一字一顿,冷寒如霜:“下辈子不要让我找到你!” 这正是:荒庙野寺中,濒死将军探真相怒极生恨;轮回无常间,愧疚潘娘坦心迹种下冤报。 “你怎还在这里?”幡幔倏得掀开,悟明和尚急喝,快步过来拽潘莺离开:“快走,再不走晚矣!” 她哭着哀求:“麻烦师父好生超度安葬了他吧!” 回头见他隐在昏暗中,青白月光映在铠甲上,发出森寒的光芒,他一动不动地,如尊石像...... 她被生拖硬拽推至门槛前,想起高氏,又问她在哪里?和尚不耐烦地朝外一指:“那不是么?” 潘莺随而望去,忽然背后被狠狠一推,她一脚正跨出槛板,顿时站立不稳,直朝地面扑去,不由“唉呀”一声,被双手及时扶住,抬头看是高氏。 高氏抿嘴微笑:“我俩的缘份,进园时你扶我一把,现出来我还你。” 她怔怔地:“现不是夜半么?”却见赤日当空,绿荫蝉闹,一派明丽颜色,正值晌午时分。 “哪里来的夜半!”高氏用手挡在额前望天:“好晒的太阳!” 她道:“我们在卧佛寺时,天可不黑了?” “哪里来的卧佛寺?”高氏有些奇怪地看她:“你中暑昏了吧,这是天若寺,离卧佛寺还远着。” “我俩不是一齐进的园里?” 高氏点头道:“园里甚是美景,忘记同你说,与我姨妈府邸颇似,进去先是一座门楼,水磨墙雪青瓦,楼檐鲜彩细雕,绕过照壁,入垂花门,就是处大园子,楼阁庭榭增俏,假山荷塘通幽,古树奇花生荫,四季里,春有莺燕穿廊堂,杨柳弯蛾眉,夏有鱼儿戏荷叶,小儿剥莲蓬,秋有黄菊伸细爪,柿树挂灯笼,冬有松柏傲且直,红梅战风雪,皆是不一样的好风光,我那姨妈最擅布园置景,甚麽海棠丛、蔷薇棚,葡萄架,细竹林,金雀藤,芭蕉葵榴无数,天天漾的满园香气儿,就连阶砌踏跺缝里都种有雁来红和绣墩草,我恍惚听见表姐在读《孟子》,从来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姨妈却请夫子教习她四书五经做八股,她也聪明伶俐又勤奋,待人接物很有礼节,对我更多宽忍。若是男儿身,必能在朝堂有番作为。”她越说越伤感:“只不过姨丈不知所踪后,表姐性情变了,唉,我那姨妈亦是苦命人。” 潘莺却听得惶然,她俩显见入园后所历大不相同,高氏从未在她身边与之同游,怪道那开铺的妇人、街道的纨绔、还有悟明和尚,甚常燕熹都只与她说话。 原来只有她一人在混沌两界里独行,现想来竟是不寒而栗。 一个穿褐袍的小沙弥过来问讯,预备儿开午斋,都在等着她俩。 潘莺和高氏不在多言,各揣心事朝偏殿方向而去,此处不再多表。 且说常燕熹等随皇帝、一路旌旗飘飘烈马萧萧来到亦庄,这里四围环山,诸峰深秀,野鹿苍猴时隐时现,淀泊雁凫成群。层层水汽凝成雾霭,如云似蒸,不多时便湿染衣襟,幸得艳阳出,瞬间光芒万丈,映亮生机勃勃的景致。 第185页 皇帝此次围猎,文臣只带了龚如清、常元敬等四五位,其它多是兵部及五军都督府的侍郎及将军们,还择选了新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三员陪随,潘衍赫然在列。 到达亦庄,不及歇息,皇帝已整装待发,兴致勃勃地要骑马入山林捕兽,常燕熹禀明道:“皇上先不匆忙,让我等先进山林勘察,确无异样再去不迟!” 皇帝朱镇仍让近侍继续替他穿戴盔甲,一面笑道:“你思虑太重,纵是皇叔欲有所动,眼下也实非绝佳时机,反有打草惊蛇之嫌。” 常燕熹力劝:“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就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朱镇拍掌大笑:“此来不就为打大老虎的么!朕意已决,你毋庸再劝。” 一行人才走至廊前,哪想山里阴晴不定,招云片雨,一声雷鸣,雨若豆筛,遂只得先避入厅内用午膳。 侍从摆上酒菜,皆是山里野味,海里鲜味,又送来现烤的鹿肉,割成小块,油滋滋摆盘上桌,朱镇很有兴致的各样都尝了些,颌首笑道:“酒是色媒人,既然好酒好菜在此,岂能没有歌舞,朕让人挑拣了几位教坊司的乐伎随行,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即命领她们来助兴。 众人心底暗自吃惊却不表,唯有常元敬不赞同道:“既然是来围猎,怎能沉湎酒色,皇上此举欠妥当,待回去臣等恐又要被太后诫训。” 朱镇不恼,反笑嘻嘻道:“那就请常阁老多担待!” 常元敬喉咙一噎,还待要说,歌姬已鱼贯而出,便把话咽下,暗忖倒底是少年皇帝,玩心甚重,这样未尝不可,他反正姿态做足。 不肖片刻,就听得奏乐悠扬,唱音婉转,五六歌姬着齐胸纱裙翩然起舞,面容姣好,婀娜身段如春柳摇曳,犹以其中一女子最出色,鸦发如云堆,面若瓜子,黛眉杏眼,红烈烈一弯唇勾魄荡,她忽然辄身把纱衣脱解落地,只着一片鹅黄抹胸,松松于颈后带子系成结,背脊欺霜赛雪,美人骨暗藏风情,再顺那风情往下,竟是无处不销魂。 这正是:千年狐妖万年仙,不及人间一歌姬。 “唉哟!常督主你的鼻血!”兵部右侍郎丁玠正端酒盏要敬常燕熹,抬眼便见他鼻下两条血河流淌,连忙忍笑,掏出帕子递上。 一众视线本紧黏着歌姬,听得这话,齐刷刷瞟向常燕熹,果见他并不接丁玠的,而是自掏帕子仰颈拭鼻,依稀得见殷红。 丁玠叹气:“常督主有苦难言!” “常大人还需保重!”皆不露声色劝慰,心底却是众生相,关系亲者,好笑兼同情,关系疏者,则幸灾乐祸,关系不亲不疏者,只顾看戏。 朱镇没有多言,打量着常燕熹,笑容玩味,忽然道:“常督主既然欢喜那歌姬,朕不妨顺水推舟,将她赏与你罢!” 众人哗然,潘衍本见他流鼻血那刻,已是面色不善,此时听得这话,神情愈发阴沉起来。 常燕熹正暗忖潘莺素日里不是鹿血就是十全大补汤,再不就各种鞭来治他,果然补得过旺,再如此下去非整死他不可。 乍然听朱镇如此说,不知是何用意,却也晓君无戏言,心底一沉:“我如今身无长物,实在难消美人恩,皇上还是另赐他人罢!” 龚如清冷笑:“常督主见美人鼻血流,虽无物却有心,不妨随心而走,亦是一桩美事,也不辜负圣意。” 常燕熹道:“非见美人如此,是府中夫人爱惜我的身体,进补过盛之故,还请皇上收回承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零章 深山围猎寻虎迹 众生相各揣心计 朱镇笑而不答,把盏中茶饮尽,看向窗外:“西边已透出日色,此时不进山围猎,还待何时。”又看向常元敬:“常阁老可与我同去?” 常元敬回禀:“我乃文臣,不曾习过骑射,愿在此静候皇上佳音。” “先朝也出过能文且能武的重臣,怎地如今却稀罕?!”朱镇把龚如清等几扫了圈,无人敢言,遂道:“既是围猎,文臣不去有失偏颇,常督主你来择选两三员同随。” 常燕熹把方才心思放下,他晓得将有一番硬仗要打,听皇帝这般说,正沉吟,龚如清站起请命:“皇上若不嫌臣愚笨,臣愿舍命相陪!” 常燕熹淡道:“山中飞禽猛兽甚多,我等狩猎之时,本就自顾不暇,还得分神顾全龚大人安危,想来着实烦恼,奉劝龚大人,此时逞英雄大可不必!” 龚如清听出他的讥讽之音,欲再开言,却听他朝皇帝道:“臣提请翰林院庶吉士潘衍一道去!旁人算罢!” “潘衍?!” “何许人也?”一众眼神交会,有人朝某桌呶呶嘴,皆顺而打量去,但见他不过二十年纪,有一副好相貌,长眉凤目,鼻挺唇薄,面白唇红,张生瞧他羞愧,潘安见他遮面,翰林一介斯文儒生,这去恐凶多吉少。 丁玠举盏戏谑:“坑小舅子舍你其谁!” 潘衍虽在看那歌姬,却也听到常燕熹所言,心知肚明,把他推出一起进山狩猎,定是前路多凶险,或许就冲皇帝而来,凭他的武艺,定能助其一臂之力。 哼!常燕熹打错算盘,他会帮他?笑话!落井下石大差不厘。 但皇帝却不同,正愁无法在他面前混个眼熟,这倒是绝佳机会。 第186页 有什么一举两得的法子! 朱镇饶有兴致问:“潘衍在何处?” 潘衍不疾不徐地整整衣襟站起,走至他面前跪拜行礼。 朱镇看着他,晓他文采不俗,但骑射狩猎实难想像,暗忖或是常燕熹想提携自家小舅子也未定,也就一笑了之。 起身率先往门外去,众人簇拥其后,常燕熹顿步等潘衍走近,压低声道:“此行你紧随皇帝左右,勿要分神大意!” 潘衍冷哼一声:“干我何事?倒底你是东厂督主,还是我是?” 常燕熹沉面不悦:“就算帮我一回,亦是帮你自己前程。” 他神色不屑,语带嘲讽:“那歌姬哪里有阿姐端得妩媚风情,你竟能看得喷血,眼睛糊了屎不成,待回去定要跟她如实相告,让她再莫犯傻。” “我会怕她!你实在小看了我。”常燕熹眸光微烁,到嘴的话又咽回去:“多说不宜,皇帝此行若有闪失,你我性命皆难保,孰轻孰重你自定夺。” 语毕不再废话,出厅堂,马倌们牵着数匹骏马过来,他指了一匹翻腾而上,望见朱镇远行于前,遂拉紧缰绳疾弛而去。 再观潘衍则慢吞吞的把马一一看过,有人朝他玩笑:“你纵是择到良驹,但自身亏欠,亦无大用。” 他佯装不闻,终是挑选出一匹,也不急上马,牵着沿山道溜达,待众人骑马从身侧呼啸而过,再无来者时,他一个漂亮地蹬腿上鞍,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有诗曰雨过山景:大千世界物景新,如沐群山野翠青。雾散岚光莺啭闹,雨歇云霁惠风清。 也有词题:雾笼峰白,曲弯丘壑,涧溪泻玉溅冰,古道落花飘叶,悬千层崖深深,藤密缠树丛丛,忽闻老猿啼吟古松,麋鹿蹦跳阴石,雕鹰扑簇桠杈,狐獐撒欢泉水,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透天庭,马蹄踏踏钻绿野,忽而只闻风过声。 曹励这些将军早已摩拳擦掌,朱镇下命:“你们自去狩猎,谁能打得老虎来,朕重重有赏。” 一时唿喇喇嘈杂乱响,人喊马嘶,鹘鹰飞腾,也就片刻功夫,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皆分开散去。余下皇帝、常燕熹、潘衍及十几侍卫。 朱镇昂首觑眼看那盘旋半空的鹘鹰,忽然俯冲而下,顿时地动山摇,松海柏涛,暄声鼎沸,他眼底有抹光彩掠过,弯唇道:“当年皇叔带朕来此狩猎,他身手矫健,驭马有术,箭无虚发,更是有胆有谋,反之朕就不足一提,连只兔子都射不准。” 他不笑了,或许正因如此,才能安稳登帝至今时,也只能容他到今时。 他忽然拉起鹊画弓,弓开如秋月行天,射出雕翎箭,箭去似流星落地,一只黄鹄掉下来。 他再也不是那个射兔子都射不准的少年了。 一个侍卫匆匆跑近报:“西山有虎迹!”朱镇顿时精神焕发,一甩鞭子,沿着山道率先奔前,常燕熹阻止不及,只得打马紧随其后,潘衍暗忖这小皇帝倒不似表面幼稚好欺,竟也有些深藏不露。他们很快弛上西山半腰,这里因人迹罕至,愈发难行,但见古桧高魂自然生长,荆榛野藤挂刺错结,深涧激石湍急,叶密阳光不穿,时不时有角鹿丫叉闪过,野猪撞拱树干,哼哼哧哧不绝。 常燕熹下马,路边有一坨粪便,他认真查看,又往前走,仔细丈量足印,回来禀道:“脚爪粗大且陷泥深,两印相距远,应是只成年的吊睛白额虎,粪便还很新鲜,它离此地并不远,或就躲藏在四围,需得谨慎为重。”叫过侍卫排兵布阵,大虎不可小觑,稍有闪失必酿大祸,他的面色凝重肃穆。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朱镇瞟了眼右后侧、跨骑马上的潘衍,果然是无知者无畏,遂浅笑说:“常督主心细如发,倒让朕忘记他原是个将军。”又问:“他待你阿姐可好?” 潘衍暗忖他怎还如此闲适,却也不表,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好不好他们自意会,外人难做评判。” “你怎算外人?”朱镇淡问。 潘衍语气平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见不过点头交。” 朱镇笑叹:“你倒是很无情!” 潘衍亦笑回:“臣再无情,也比不过帝王家。” 朱镇脸色微变,片刻又波澜不惊。 他不再说话,是因为此时窜出十数着青布衣裳扮成百姓的人来,皆遮住面容,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将他们团团包围。 常燕熹记得前世时也见过此景,他那时不是督主,是随来狩猎的将军,听见打斗声赶来时,朱镇已身负重伤,抬回去后险些没命! 而今时,他不会再让此景重演! 常燕熹及侍卫们与围堵的刺客打斗不休,潘衍冷眼旁观,倒看出几分蹊跷来。 冲来朝他挥刀行凶者,见他也只躲并不还手,几下便失了兴趣,重去围缠常燕熹等几。 朱镇有侍卫相护,暂无大碍。 潘衍了半晌,常燕熹武功再高强,那帮刺客也不弱,且人多势众,彼此打个平手。 恰此时,他忽觉颈后汗毛倒竖,密林中有一丝异样,眸光迅速斜睃四围,果见绿柏青松间趴着一只斑斓猛虎,黄皮黑纹,圆头白额金王,铜铃双目,锯牙锋利,带刺肉舌垂涎滴嗒,四足二十爪尖锐如钩,浑身颤动蓄势待发,黄泉路新添黄泉客。 潘衍蹙眉,这老虎似被唬住,迟迟不敢扑出,暗忖不妨助它一力,从袖笼里掏出短刀,不露声色地甩手扔出,正中它的前爪。 第187页 老虎吃痛,兽性大发,怒吼一声窜将出来,一掌拍向最近前的侍卫。 常燕熹虽和刺客纠缠,却一直再警惕老虎动静,是而见它扑出倒在意料之中,迅速拉弓射箭至它背脊,那侍卫趁机翻滚至一边,堪堪避过一劫。 潘衍趁乱已把众生相看个仔细,顿时心如明镜。 那老虎一掌不成,又中几箭,仰头呼啸贯彻乌林,倏得调转方向,疾风如电般朝朱镇方向跃跳而至。 朱镇的乘骑乍见山中霸王,顿时吓软了腿,嘶鸣奔踢自顾逃窜,竟把他从鞍上颠落下来。 朱镇趁势一个翻身,刚踩地站稳,鼻息已闻膻腥,抬头老虎已近到面前,看着它狰狞面目,暗叹此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他觉面前挡过一条人影,听得闷哼一声,虎爪已然掏在那人心窝上,千钧一发之际,一枝从天而降的羽翎箭正刺老虎眉心,当场毙命。 再细看,挡他身前的,不是旁人,正是常燕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壹章 燕十三迎兄杀妖 潘娘子自露身份 燕十三等在大门前,但见明月高悬,浮云不散,喝醉酒的人勾肩搭背彼此搀扶,厮童提灯在前照路,妓儿坐轿抱琴赶去赴宴凑兴,轿夫肩扛吱呀作响, 小贩挑着扁杖经过,前后置笼安锅,上设方盘摆各种碗盅,手敲二只铜冰盏,边吆喝:“酸梅汤,酸牙甜舌的酸梅汤,嗳,一碗一钱!小爷,来一碗你哩!生津解暑透心凉!” 燕十三摆手,顺便挥掉聚拢来的蚊虫,小贩的吆喝声随背影渐远而稀薄,三街六道灯火熄灭,夜幕复了宁静。 又过半晌,有个人拎着包袱不疾不缓的走近来,燕十三太认得那熟悉的身形,连忙迎上拱手作揖:“师兄!” 那人沉默寡言,只颌首,由他引领前后脚进了宅门,直往所宿之处而去。 途经园子,忽见一棵老枣树高高枝桠上,坐着个红衣女子,径自高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呆呆而不动。听闻有脚足声响,却也只面无表情地瞟来几眼,仍望月而凝神。观那地上重重树影,唯不见女子身影,那人眉宇微皱,迅速从包袱里掏出金绳,绕树缠绕一圈,口中念咒,飞奔而起用力拉拽,但见金绳隐埋进树皮里,听得轰隆一声,那古树从中腰斩,颓然倒地。他再抽回金绳笼于袖中。 潘莺搂着巧姐睡熟,忽听有巨响传来,以为打雷,翻个身继续睡了。 燕十三看那女子已经消失,树断之处渗出污血,嗫嚅道:“虽是草木成精,但每晚只是枯坐枝头望月,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师兄又何必痛下杀手......” 那人语气严厉打断他:“你可忘记师门祖训,见魔杀魔,见鬼降鬼,逢妖必诛!我们即为术士,就该当机立断,岂能怀揣妇人心肠。十三再如此,休怪我以师命将你诫惩。”见他不敢再说,方才缓和地问:“她们宿房在何处?我要先探个究竟。” 燕十三道:“这里倒底是将军府,常大人离开后,留有十数暗卫在后院把守,武功高强,师兄还是三思而后行,勿要轻举妄动为好。” 那人打量他片刻,冷哼一声,未再坚持。 燕十三暗自松口气,心底却闷闷的,有种莫名思绪难以言喻。 一夜辗转反侧未成眠,翌日辰时,他去见潘莺,进到房中,她和巧姐儿正吃早饭,巧姐儿跑过来拉他入桌,春柳替他摆碗筷,潘莺笑道:“我正有事问你呢!”遂把天若寺内与高氏的经历,给他详说了一二,燕十三听后,解释道:“但凡得道高僧从寺中出游,恐自己走后香火不继,会布下幻术。” “佛家慈悲为怀,怎会用这种手段惑人?” 燕十三道:“你是不知,佛家的密宗最为神秘莫测,皇家大寺的庙会你理应逛过,异端奇术,总萃其中,世所未睹,更因有‘轮回’、‘报应’之说,而使得这些幻术愈发难辨,无论是皇族官贾,还是黎民百姓,皆信以为真,其实不过是抓住你的心魔、再加以幻化而已。” 潘莺听后认为有几分道理,再细细回想,又觉所见非假,虚实间,反而有些想念起常燕熹。 正这时,忽听夏荷隔帘子禀报:“有位自称燕少侠师兄、名唤燕赤北的术士来见。” 燕十三忙说:“哦,确是我师兄,昨晚间进府的。” 潘莺笑了笑:“那还不快请进来。” 燕十三忽道:“我领巧姐儿去后园子看花。” 巧姐儿撇撇嘴:“我还没吃鸡蛋哩!” 燕十三听得门外脚足声响近来,再顾不得什么,抓起两只鸡蛋笼进袖里,一把背起巧姐儿匆忙往后门跑了,巧姐儿笑嘻嘻地觉得怪有趣。 潘莺已察他举动不寻常,面色微沉,不即多表,帘子打起,那术士大步踏进槛来,但见他:头戴熟绢青巾,身穿平常布衣,脚踏粗结蒲鞋,肩背法剑,手持包袱,再看相貌,鬓发蓬松,胡须绕腮,两弯漆漆乌眉,一双瞳瞳炯目,浑身腾腾气势,吓煞魑魅魍魉。 上前给潘莺作揖见礼,潘莺笑着指凳请他坐,又命夏荷斟茶来,方道:“燕少侠说起有一师兄在京城,斩妖除魔,身手不凡,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又问:“你在宣平侯府身受重伤,如今可全愈了?” 燕赤北简短道:“已大好。”取下包袱拆开,拿出一根鹿鞭奉上:“十三师弟说夫人要此物,特意送来。”潘莺瞧着确是与众不同,也不接,示意放桌面即可,笑说:“我也不好白拿的,自按生药铺子价钱给你,多你承着,少你担下!”喝口茶水,再从桌屉里取出一包鼓囊囊的银子,递给他。 第188页 哪想他一边称谢,一边来接,另一手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抓向她左胳臂欲点麻筋,潘莺警觉,将含在嘴里茶水噗哧一声朝他面门喷去。 术士自有规矩,忌面门沾染口舌之水,立即弃离她的胳臂,甩开袖管遮挡,悉数洇湿透了。 潘莺笑起来:“你个术士太过放肆,我好生招待你,你却欲行不轨,我乃秩品二品将军夫人,身尊体贵,岂能容你轻薄。” 燕赤北不答,反手拔下髻间插的桃木发簪朝她打去,她掷出一张黄符,符中字泛红燃火,挟裹发簪烧成木灰,轻覆桌面。 他不再动作,唯沉沉盯她半晌,冷声道:“原来是你!”燕门曾逐出一名法力深厚的师姑,听闻收狐妖之后为徒,因得师令,见者她俩必诛之,不得心慈手软。 潘莺不高兴:“什么原来是你!我不认得你。原尊你是燕少侠的师兄,竟这般不知好歹。我也没必要留你,自寻他处去吧!”喝令一声:“送客!” 但见帘子掀起,进来三四侍卫,身型高大,面色不善,其中一人道:“请吧!” 燕赤北并不看他们,只问:“燕云师姑今在何处?” 潘莺抿唇:“不知你在说什么?” 燕赤北缓缓站起,淡道:“提点你一句,若想活命,离开京城、自隐身份为上策。” 她微怔,待得追问,他却不答,转身出房,回到宿院,收拾包袱,也未同燕十三交待什么,不告而别了。 此事暂不表它。 且说光阴迅速,几场雨几多晴后,这日潘莺正和巧姐儿一起用晚膳,忽听房外人声喧杂,巧姐儿眨巴眼儿,兴奋道:“是老爷回来啦!”饭也不肯再吃,滑下花凳,朝外面跑去。 潘莺心底也很高兴,站起欲往外走,却见福安匆匆掀帘进来,他面色苍白,额覆热汗,嘴唇打着哆嗦:“夫人莫慌张。” 她笑道:“我不慌张,你瞧着倒有些慌张呢!” 福安道:“夫人,老爷....老爷陪皇上在亦庄围猎....被老虎抓伤了。” 潘莺脸色微变,追问:“抓伤哪里了?胳臂?腿?还是脸?” 福安抬袖抹抹眼睛:“老爷为救皇上.....被老虎一爪掏在心窝上!” 顿时耳边如响起一声炸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贰章 潘衍自有心意 燕熹梦里前尘 潘莺乍闻噩耗,腿软的差点站不住,只急问:“老爷他,他现在在哪里....可有性命之虞?” “暂住在外院厢房。” “怎不抬到这里?”她追问。 “是老爷的意思。”福安解释:“皇上遣了数位太医前来问诊,还有大老爷及旁的官儿在,进内院着实不便。” “他还清醒着?”潘莺松口气,便朝外走。 福安急忙阻拦:“老爷还交待,让夫人毋庸去看他,只管等候听信儿就好。” 潘莺不理睬,甩帘踏出门槛,福安一溜小跑跟在后:“夫人,老爷伤重,经不得生气。” “我就远远地瞟一眼。”她越走越快,脚底如生风:“这样他若还气恼,我再回来。” 福安拦不住,也就随她去,半晌功夫便到垂花门,常嬷嬷领着巧姐儿迎面至跟前,她说:“外面皆是侍卫,戒备森严,不让靠近呢。”巧姐儿抱住潘莺的腿,仰脸儿有些委屈:“老爷不要见我!我很想他!” 潘莺摸摸她的头劝慰:“老爷被猛虎挠了一爪,太医正诊治伤口,没闲空见你,不妨去找燕生玩儿,我方才来时瞧见他在园子里练剑。” 小孩子多愁的情绪、来的快散的更快,听闻燕生在,高高兴兴由常嬷嬷牵着走了。 潘莺自知出不去,就站在垂花门前透过缕空的墙面朝外望着。她晓得常燕熹养着暗卫,今来了不少,有几个颇面熟,皆散在四围带刀把守,太医拈着方子让人去抓药,医女从房里出来再进去,倒掉满盆血水再换清的。又见常元敬同三位官儿站在廊上叫住太医,似在询问,面容皆严肃,太医离开,他们仍然不走,嘀咕着什么,潘莺站的腿都发麻了,忽闻马跑声不一,不多时进来四五个太监,常元敬等几见到为首太监,连忙迎上撩袍跪下,其余人等也跪,那太监拿出诏书念了会儿,众人再起身,围簇一起说话,她也听不清,看天色渐暗,再待着无甚意义,同福安简单交待两句,便怏怏地往回走了,一进院门,夏荷迎上道:“舅爷等了许久。” 潘莺进到房里,见潘衍坐在桌前,正把玩常燕熹的青龙剑,她去扯他的衣袖,急促地问:“围猎到底发生了什么?二爷武艺高强,怎会被老虎所伤?!” 潘衍慢腾腾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本是在山腰猎虎,却遭刺客围攻,激战正酣时,老虎于从林中跃出,直往皇帝扑去,常燕熹为救驾挡其身前,顿了顿:“我拉弓射死老虎,救了他俩一命。” 潘莺怔了片刻,打量他的神色,开口道:“以你的身手,应能让二爷免受皮肉之苦。” “我什么身手?”潘衍眸光微敛,笑了笑:“你又知道?” 她镇定心绪,坐到桌前倒了盏茶吃,不答只道:“就算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你也不该.....” 我以为你嫁他为妻,这份救命之恩已经偿还。 潘衍把剑啪得入鞘,淡道:“我当时一念之间,倒是犹豫救他不救,若是不救,你便可解脱,我和巧姐儿也毋庸仰人鼻息,恰是一举两得的幸事。” 第189页 他微顿,继续说:“但我的官途需要皇帝提拔,是以救常燕熹的,是皇帝,绝非我甘愿。我素来不喜坦露心迹,因视你为至亲,才说这些。依我猜测,自桂陇县始,他对你设下无数阴谋诡计,意欲徐徐图之。若只为美色,他未免用心过度。” 潘莺苦笑:“我除了美色,他还有什么可图?” “命!”潘衍冷道:“你的命,我和巧姐儿的命,他皆攥在手里,我很不喜受操控之感!他必须死,我们方保命!” 潘莺摇头:“你错看了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是怎样的人?我洗耳恭听!” 她沉默半晌,才开口:“勿要再多问,原是我欠对与他,你只要晓得,他纵是再作恶,也决不会要我们三人的性命。” 想想又添加了一句:“你不许动他,若他折你手里,我也不活了。” 潘衍眼底涌浮一股子怒气,果然妇人心肠,难成大事,他突然撩袍起身,朝门外去,快至帘前又顿住,道:“再给你提个醒儿,皇上赐了教坊司的歌姬给常燕熹,不日就要入府。”语毕便离开。 潘莺呆呆坐了会儿,窗牖一轮白月移过,听见夏荷隔着帘子禀话:“肖姨娘,两位董姨娘来见。” “请她们进来吧!”她抬手理了理鬓发,仍旧坐着,肖姨娘哭哭啼啼地抹眼泪,董氏姐妹还算镇定,朝她俯身见礼。 她请她们坐了,又令夏荷斟茶,一面道:“天色这般暗晚,还劳烦你们过来。” “怎能不来呢。”肖姨娘哽咽着说:“听闻老爷伤重,我差点昏晕了,无论如何都得见他一面。” 潘莺抿唇道:“你们今来的不巧,外院那边皆是侍卫,老爷有命,除太医和官儿,旁人不得进去。” 肖姨娘问:“也不让你去么?”看她点头,心底好受些,想想又问:“老爷怎受的伤?” 潘莺简述一遍,几人听得胆颤心惊,皆道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见过才回去。 她无法,吩咐春柳把巧姐儿房收拾出来,供董氏姐妹宿住,再把耳房整理给肖姨娘,巧姐儿来和她睡。 肖姨娘想想道:“来时在二门瞧到大爷的轿子,他不是在么,我去求他,没准就能允我见老爷。” 说着起身便走,董氏姐妹也要跟,她皱眉道:“人多恐大爷不肯通融,你们等我的信儿吧。”自顾走了。 潘莺招呼她俩继续坐,一起说话,其实也无什么可讲,前世里就很疏淡,恰常嬷嬷领着巧姐儿进来,她揉着眼睛往阿姐怀里钻,疲累了要困觉,董氏俩识相地告辞,由夏荷领着去西厢房歇息。 潘莺替巧姐儿洗漱,抱着她上床安寝,春柳移灯下帘,蹑手蹑脚地出门,房里很安静,巧姐儿和燕十三玩狠了,这会睡得沉,小声打着呼噜。 潘莺则醒着替她打扇,听见窗外有雨打芭蕉声,雷声隆隆挟带一缕阴凉的风,直到三更,也没见肖姨娘回院来,暗忖定是在老爷屋里了,遂不再等,搂住巧姐儿渐渐地睡熟了。 常燕熹睡得很不踏实,梦里的自己戍边回京,兴冲冲打马返府,一别一年半有余,不知阿莺可如他这般思念她。 今儿恰元宵节,火树银花,人潮涌动,一片热闹街景。 这正是:年年乐事竞华灯,万门笑语人月圆。 他进到府门首,叫开门,把马递给小厮,大步朝桂香院走,园子里挂满各式花灯,很漂亮,却没有人赏。 觉得奇怪,巧遇着个做粗使的老嬷嬷,这嬷嬷人老眼花,也没认出他来,听得问,只笑道:“大夫人她们都在西院的赏月楼观灯,那里临街,更热闹。” 他想阿莺不惯爱凑热闹,每年元宵节都躲在房里早早歇下,继续朝前行,快至院门前时,那停着一乘暖轿,常嬷嬷和三两丫鬟拢着袖候在边上,听闻靴足声响望过来,皆惊睁双目,失语片刻,才急忙俯身见礼。他问:“这是谁的轿子?” 常嬷嬷等几面面相觑,未待开言,潘莺穿着紫红镶银灰鼠毛边的斗篷走了出来,见到他也是一愣,但嘴角勾了勾,说道:“既然回来,怎不先报个讯儿?”他没答话,只问:“你要去哪里?” 潘莺回道:“去看灯!”常燕熹思忖从这里去赏月楼何需坐轿子,欲待要问,身后传来熟悉地嗓音:“怎还在这?再晚些烟花都放完了。” 他面色一沉,回首却见堂兄常元敬走近来,披着青色大氅,常年的养尊处优,浑身尽显优雅之态,看到是他,依旧从容淡定,甚而笑道:“怎突然就回来,早报个讯儿,也好替你接风洗尘。” 常燕熹自幼亡了双亲,由堂兄嫂抚养长大,是而长兄如父,他是极敬重和信任的。 遂拱手作揖道:“一路风雪难行,本不知归期,因此未曾报讯,这几日突然天气晴好,行的快了,也就不用报讯。” 常元敬颌首,笑了笑:“你风尘仆仆地,去沐浴更衣早些歇息吧!”又朝潘莺催促:“还不走么?” 潘莺迟疑了一下,眸光闪闪地看向常燕熹:“老爷既然回来......” 话未说完,便被常元敬打断,他拍拍常燕熹的肩膀:“阿莺病了许久,这两日才渐愈,我恰带你嫂子和侄儿去街上看灯,也顺便让她去散散心。” 常燕熹这才察觉潘莺面庞发白,似乎瘦了,颇娇弱的样子,心疼,便微笑:“这样也好,就有劳堂哥了。” 第190页 “谁来伺候你.....” 潘莺待他素来清寡,话也说的含糊。 常燕熹想摸摸她的脸,但晓得她爱干净,还是算罢,笑道:“你毋庸挂心,我去肖姨娘那里。” 潘莺抿紧嘴唇,常嬷嬷提来红笼,映亮她的颊腮,白里透出淡淡的青色,眼神黯着,也没有再说什么,更没再看他,由丫鬟扶着上轿,放下帘子,轿夫撑起滑杆,嘎吱嘎吱地离去。 常元敬随在后也走了。 常燕熹远远看着那个自己的蠢相,气怒难抑,整颗心像被只大手揪住狠狠地拧捏,蓦得睁开双目,还有些昏昏沉沉,竟见肖姨娘坐在榻前撑着腮睡着,他恍惚以为还在梦里,挣扎地要起身,去追那对奸夫淫妇,却呻吟一声倒回枕上,胸前像被剜了个大窟窿,动一动就拉扯地很是疼痛。 肖姨娘被惊醒了,抬手抚他的额面:“谢天谢地,终于不烧了,老爷要喝茶么?” 他点点头,喝过茶水后,忽然感觉很疲累,又神志朦胧地睡着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壹肆叁章 肖姨娘殷切切显温柔 潘娘子抑忍忍愿认错 有诗曰:春打鸳鸯曾并宿,枝抛蝴蝶两分飞,一条奈河黄泉路,生死别离大梦归。 常燕熹时睡时醒,前尘往事、恩怨情仇在梦里渐进渐出,有时能感觉有人来送水喂饭包裹伤处,更多耳畔是风抚帘栊声、夜虫唏嘘声、雨滴石阶声、煎药扑扇声,犹以女子低泣声为最,是阿莺在哭么,谁欺负她了......他迷迷糊糊的,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许多,红日洒满枕席,福安扶他半倚枕坐起,肖姨娘端来药汤,用口轻轻吹散热气,再舀了送到他嘴边。 常燕熹没有拒绝,任她一匙一匙地喂,半晌才缓缓说:“这些日有劳你伺候。” 肖姨娘眼眶莫名红了,低声道:“老爷何时这样的生份!能伺候你,我不晓有多甘愿,就恐你赶我走哩!”又道:“你受重伤,伤在你身上,却痛在我的心底,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说到这里眼眶又有泪下,连忙揩帕子擦拭。 常燕熹默少顷,语气温和:“我征战沙场数年,什么大风大浪没历过,这点伤还不在眼里,一时死不了!”他偏头看向福安,冷笑一声:“我就只有这一个妾么?其他人呢?都死了?” 福安忙回话:“皆在外面等着,怕打搅二爷您养病,没敬老爷发话,谁都不允冒进。” 常燕熹命他去叫她们来见。 潘莺抱着巧姐儿、和董氏姐妹在明间喝茶,她们每日都会来坐一会,听些讯儿再走,这日也如往常一样,准备走时,福安匆匆拦住她们:“爷醒了,要你们进去喛!” 巧姐儿最高兴,就要往房里跑,被潘莺一把拽住小胳膊:“淘气!”董氏姐妹随在她们后面。 福安打起帘子,一入房,浓浓的苦药味儿扑向鼻息间。 没有点灯,窗外的清光透进来,一半明一半暗,床榻处影影绰绰地,待走的近了,见常燕熹半卧着、未穿里衣,赤着胸膛,绑裹几层厚厚的纱布,依然有血渍洇出来,他面色苍白,没有表情,眼神很犀利。肖姨娘坐在榻沿边,一手托瓷碗儿,一手捏勺,正在喂他吃药。 潘莺牵着巧姐儿,和董氏姐妹给他见礼请安。 常燕熹抬眼,瞧到巧姐儿也悄悄在看他,视线相碰,她咧起嘴儿笑,他伸手,扯动了伤口,眉宇微蹙,叫她近前来。 巧姐儿跑到他身边,歪着头问:“老爷的伤愈全了?” “叫姐夫。”他索性接过肖姨娘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巧姐儿乖乖地复问:“姐夫伤愈了?” 常燕熹不答,反沉声叱责:“这些日怎不来看我一次?没良心的,枉我平素这般的疼你!” 巧姐儿委屈巴巴:“我和阿姐日日有来,他们说姐夫伤重,总是在睡觉,不让我们惊扰您歇息呢。”她用手指戳戳纱布的血渍:“还痛么?” 肖姨娘大声道:“唉呀!这能随便碰的?伤处再要裂开如何是好!” 巧姐儿唬了一跳,连忙缩回手,常燕熹欲开口,潘莺已走过来,也急了:“千叮万嘱,怎就不听呢。”朝她小屁股拍了两巴掌。 巧姐儿瘪瘪嘴,眼里泛起泪花,手足无措地。 常燕熹冷笑起来:“怎么?我才醒,你们就在这里打打杀杀?嫌我这条命还不够长?” 肖姨娘柔声解释:“我一时情急,嗓门大了些,夫人多担待,你是不晓老爷伤得有多重,好容易那里结咖,太医说过,定要小心仔细,若再挣裂开,想愈合就难了。” 潘莺勉力笑道:“委实不该带她来,我们这就出去!”言语间辄身便要离开。 她领着巧姐儿要走,常燕熹道:“夫人这脾气越来越大,容不得旁人说半句,这该如何是好?” 他突然发难,一众皆惊,不知该说什么,潘莺止住步,抿抿唇瓣:“老爷多心,我并无此意。” “怪我多心?”常燕熹用手把胸口捂了捂,厉声叱骂:“你还敢顶嘴,要吃我一顿鞭子么?” 肖姨娘连忙笑着解围:“都怪我这张嘴挑事端,太担心老爷的伤处,才一惊一乍。”去拉潘莺的袖管,劝说:“老爷初醒身骨虚弱,哪里能动得怒,且这府里爷就是天,他说谁错了就是错了,夫人赶紧赔个不是,免受皮肉之苦吧。”又摸摸巧姐儿的发揪:“为了你,老爷生你阿姐的气呢!” 第191页 巧姐儿害怕的抱紧潘莺的腿,仰起头看阿姐的脸色。 “不关她的事!”潘莺抑忍住不快,走至床前搭手福身,一面说:“是我错了,老爷大人大量,且饶我这一回,日后再不敢了。” 常燕熹晓她性子有多硬倔,这样痛快的服软倒出乎他的意料,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却也让他无话可说。 恰见福安拎了装燕窝粥的食盒子进来,肖姨娘正要去接,他开了口:“你这些天没日没夜在我身边伺候,很是辛苦,先回府歇息去吧。”又朝董氏姐妹道:“你们也随她一起回去。” 肖姨娘怔了怔,嗫嚅着说:“老爷才刚醒转,我哪里放心得下离开,且伺候惯了,什么时候吃药换药,怎样擦身避过伤处,太医那些嘱咐,旁人未必有我熟悉和仔细。” 常燕熹淡看她一眼:“怎么,我说的话你也不听?” 肖姨娘的心骤然紧缩,勉力笑道:“哪里敢,只是........” 常燕熹打断她的话:“既然如此,还只是什么!”命福安:“去替三位姨娘备马车回府。”他说了这些许话,感觉有些疲惫,再朝潘莺道:“你端燕窝粥来喂我。” 福安至肖姨娘跟前,虚作个手势,恭敬道:“姨娘请吧!” 肖姨娘神情虽黯淡,却情深意切地交待了些话儿,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董氏姐妹随后。 待房里清静下来,潘莺去揭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一碗热腾腾黏稠稠的燕窝粥,一碟雪花洋糖,她拿调羹舀了勺尝,厨婆子不晓常燕熹口味,冰糖不敢多搁,味儿寡淡,她暗忖他才刚吃过药汤,满嘴苦味儿,吃的甜些润口,便把雪花洋糖都倒进粥里,调羹打着圈儿滑散,一边朝床榻去。 巧姐儿手心里有一颗冬瓜糖,趴在床沿儿,给常燕熹献宝看:“姐夫吃不吃?我每次喝过药,阿姐就给我糖吃。” 也不待他同意,就自作主张地塞进他嘴里:“我一直留着,阿爹吃!” 阿爹?!常燕熹微皱眉,纠正累了,懒得说,谁想这冬瓜糖会这么甜腻,齁嗓子,潘莺过来坐床沿边,舀一勺燕窝粥送他嘴边,还是甜,遂摇首道:“我不饿,你把它吃了。” 她好像比前时清瘦了。 潘莺哪有心思吃,就喂巧姐儿,巧姐儿一口一口吃见底,福安进来禀肖姨娘她们已送出宅子,常燕熹给他个眼色,福安心领神会,指着一事把巧姐儿带出房去。 房里四下无人,他一把抓握住潘莺的手指,追问:“方才认错可是真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肆章 常燕熹话多训夫人 小皇帝剖白处境艰 有诗证: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潘莺本就烦恼,他还偏追着问,不要脸的很,遂咬牙淡笑:“真心!对老爷我何曾虚情假意过!” 这话恰戳到常燕熹的隐秘之痛,他神色阴沉,默了稍顷,忽然伸手用力掐住她纤细的颈子,厉声道:“你要警醒,我不若从前好骗,胆敢再背叛我,定取你的性命。” 潘莺只觉有什么在脑中穿梭,却抓不住,“咻”一闪而过,逃得无影无踪,她此时也难顾及,去掰他的手指,已喘不上气,他,他没吓唬她,是认真的。 常燕熹很快缩回手,他晓得自己失态,蹙起眉宇,垂手看向胸前,鲜血汩汩洇透纱布,红了大片,是伤口扯裂了。 潘莺唬得惊跳起来:“我去寻太医!” “不用!”他皱起眉宇,动手拆解纱布,忍着巨痛说:“替我拿一卷桌上的纱布。” 潘莺连忙去取,再辄回时,恰看见他胸前烂糊血肉一团儿,深可见骨,令人猝不忍睹,若是虎爪再猛些...... 她的心骤然紧缩,一直总以为他身骨健壮魁伟,骑射武艺高强,是没那么容易死的,可历了天若寺里将死的他,现在重伤的他,才恍然他并非铁打,亦是凡夫肉体,也有命里闯不过的坎儿。 常燕熹见她呆呆地,喝道:“还不把纱布给我,想我血流光么?” “你勿动,我来!”潘莺喉咙堵得发涩,嗓音沙哑,她揉了湿巾替他擦净伤口血渍,再拿起纱布从后背往前一圈圈地绕,怕弄痛他,是以靠得极近,彼此呼喘的气儿交来织去,气氛渐变得不太一样,常燕熹看她白晳的鹅蛋面,眼荡春水,鼻尖挺翘,嘴唇朱红而饱润,在他的视线里游移不去,不得不承认,一直都被阿莺明艳妩媚的美色魅惑,无论是前世还是今朝。 阿莺!他模糊地低唤了一声,以为潘莺听不见,她却听见了,手一顿,仰脸儿看他,挺紧张地:“弄痛你了?” 他摇头,只问:“不是晕血的么?这会逞什么英雄!” 潘莺道:“再怎地,也把你的伤裹好了再晕。”有一种很疼惜他的假象。 常燕熹忽然就受不了,俯首吻住她的唇瓣,娇软而香馥,吸她的舌,又甜又暖,融去他口里草药的苦洌及冬瓜糖的腻,这样的滋味让他尝了又尝,难以魇足。 也不晓过去多久,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目光纠缠,你看我,我看你,窗外有只黄莺儿在啁啾,榴花绽放如火,房里却静谧,都没言语。 还是常燕熹先开口:“一睁眼竟是肖氏,毒妇,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哪里会死,说这些晦气话作甚! 潘莺解释:“大老爷指着肖氏来照顾,说她陪伴你数年,衣食起居最解你心意,你呢,也最惯她伺候......” 第192页 “所以你就由他们了?”他咬牙冷笑道:“我平国府的事,何时由安国府的大爷来指手划脚了?他算个什么鸟?你非要听他的?你是我的夫人,夫君生死存亡之际,你不来跟前待着见最后一面,倒听外人的话,让个妾爬到头顶!你说,你为何要听他的?” 潘莺暗忖,你不是让福安传话叫我勿要去看你么!想想似乎不是理由,便没再吭声儿,继续听他的训:“你平日里在我面前不是挺能耐的么?怎在大爷面前就怂了?在肖氏面前气就泄了?你说,我给你个夫人的头衔有什么用?这般无能的么?让人家那样欺负?听得挑拨几句,还敢打巧姐儿屁股?你记住,你今打她几下,等我伤好了,我就加倍还你几下!” 夫人?!是呀!她现在是夫人了,不再是前世里谁都能搓圆揉扁最低贱的妾了。她忽然心一热,鼻子发酸,眼眶才泛湿,就听得他说要打她,也没多想,张口便来:“你打的可疼,上趟疼的都没法坐了。” 常燕熹觉得自己说了一堆话都白说了,瞪她一眼:“那我下手轻些。” 什么跟什么呀!潘莺噗嗤笑出声来,看着他笑着笑着,又有些羞窘,咬咬肿胀的嘴唇,低头继续替他缠纱布,常燕熹用下颌的青茬蹭她的粉腮,痒痒地,她红着脸躲开:“你别乱动,伤口再绷开,我可不管你。”最后系个结,总算包扎完毕。 常燕熹有些口渴,她去端来茶水喂他,想想道:“你还说要用鞭子训诫我呢?” 他点头:“并非儿戏!”见她神色微变,心知她所想,莫名笑了笑:“你总给我补这个鞭那个鞭,还不兴我用鞭子抽你?” 潘莺先听这话不对味,细思量,顿时臊得面颊发烫:“二爷还有心玩笑,这伤的不重,我让福安进来伺候你。” 起身拔腿就走,直至出了帘子,还能听到他的笑声儿。 这边暂且不表,再说亁清宫西暖阁,皇帝朱镇端坐矮榻,正凝神批阅奏折,董公公进来禀:“姜侍卫求见。” 等半晌才听得:“由他进来。” 帘子簇簇打起,姜侍卫走至榻前跪拜请罪:“此次置皇上于凶险之境,是属下失职,甘愿受惩!” 朱镇眉眼未抬,少年英气的面容一团沉静,微颌首道:“畜牲出没山林,没有定性,怪不得你,起来说话吧!” 他又问:“常督主伤情如何?” 姜侍卫回话:“据太医院院使唐大人所言,离心室只差毫厘,可谓大难不死!” 朱镇把狼毫轻架笔搁,一面淡道:“如此说来,他此次舍命替朕挡虎扑,是真心诚意的?!” 姜侍卫斟酌回答:“恕属下愚钝,观当时场面,他对皇上赤胆忠诚,并无异心。”再添一句:“其实素日已见真章!” 朱镇抬脸瞟他一眼,忽然笑问:“你定觉得朕生性多疑,刚愎雄猜,无论忠奸皆难信过。” “属下并无此意.....” 朱镇摆手打断他的话,看向袅袅升腾的龙涎香烟丝,默了默才开口:“朕信得过他,却信不过宗室血脉亲情!关乎江山社稷、皇权旁落,马虎不得,且朕如今被群狼环伺,无可用可信之臣,定要慎之又慎,哪怕为此送命也再所不惜,你,应懂我苦衷!” 姜侍卫忙拱手道:“是属下燕雀之思,眼门子浅,而皇上有鸿鹄之虑,谋略深远。” 朱镇摇头苦笑:“比起常元敬那帮老狐狸,朕得道行还远不及,才出此险招、试探常督主能否为朕重用,亦是无奈之举。”又道:“朕要去探望他!” 两人说了会话,董公公隔着帘栊禀:“太后请皇上去寿康宫!” 姜侍卫告辞,忽想起什么:“那位潘姓的庶吉士有古怪。” “怎地古怪?”朱镇不明白:“只因他懂得骑射?” 姜侍卫回话:“他岂止懂得骑射,实乃深藏不露。那日他离猛虎之距偏后侧,想要一箭射中虎心,属下都难做到,更况间不容发之机,关乎人命,不但考验手中功夫,更需过人胆识,他二者兼有之,令属下十分纳罕。” 朱镇蹙起眉宇,凝神半晌方道:“朕知晓他年轻气盛,却满腹锦绣、学问不俗,现听你这番说辞,倒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伍章 潘衍解迷计中计 将军护妻话中话 且说这日,常燕熹一觉睡醒,便见潘衍坐在桌前,手里捧卷金刚经凑近灯前认真看着,房中再无他人,遂清咳记嗓子,说:“给我递盏茶来!” 潘衍把金刚经往桌上一丢,执壶倒盏茶,走至床沿递他,再朝右首的椅子撩袍而坐,茶水有些烫嘴,常燕熹慢慢吃。 潘衍开门见山:“不觉围猎时突现的刺客有蹊跷么?” “此话怎讲?”他神情镇定。 潘衍道:“刺客倒不像冲着皇上而来,反对你更有兴趣。” 常燕熹颌首:“所以为助他们杀我,你驱撵猛虎出笼,却不想我早有警觉,反使那孽畜直朝皇帝扑去。” 潘衍轻笑:“你明知我一定会救皇帝,却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连自己的命也赌上了。” 常燕熹吃着茶:“你想引皇帝注意,我亦要得他信任。” 潘衍叹口气:“我现后悔了,真不该射那一箭,让你死于虎掌之下,想来就大快人心。” 常燕熹笑了笑:“你重来一次,定还会如此,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很难再有这般恰当时机。” 第193页 潘衍摇头:“你太自以为是,只要耐心等,时机总会有,命却一去可不复返......若不是为阿姐,我管你死活!” 常燕熹道:“幸得你还顾忌阿姐,但得我死,你看她还能独活!” 潘衍面色微变:“你不敢!” 常燕熹冷笑:“你不妨一试!” 潘衍盯他半晌,忽然站起身朝门帘走,快至屋央,将手中折扇往后一甩,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他胸前掷来。 常燕熹眼明手快丢出茶盏,两物在床沿交碰,豁瑯瑯跌落地上,一声脆响,摔成几半。 他吸口气,伤处一阵痛楚,而潘衍沉着脸色掀帘往外走,潘莺恰过来,见他神情不霁,问道:“怎么了?又和他吵嘴?你莫再气他,气的伤口挣裂了,总不见好!”潘衍听这般说,冷笑道:“别让我说出什么话来!”把门帘子一甩,头也不回地去了。 潘莺险些被晃荡的帘子打到,唬了一跳,进房道:“阿弟怎生那样大的气,准是你说话刺他不爽!做啥总要惹他!” 弯腰收拾摔破的残物。 常燕熹倒笑了:“他要连我几句话都承不住,还是勿要在官场混了,保准会气死!” 潘莺洗过手,到床沿边来替他换药包扎。 常燕熹看着她纤白手指兜着纱布在自己胸膛前缠缠绕绕,思绪也变得纠结,想起前世里,每逢受伤回府,她都不愿见,谓之惧血,他真傻,竟还深信不疑。 哪里惧血,是根本不在乎他。 两世得见同一人,无论德性品格、言行作派却大相径庭,怎会这样!他很难理解,从来都不是深谙女儿心的细腻男子。 婆子送来燕窝粥,潘莺端了,用调羹划散热气,一勺勺舀了喂他,他揣度地问:“你很欢喜我?” 只有欢喜一个人,才会为其改变吧! 潘莺怔了怔,不晓他怎突然问起这个,眼底蓦得冒笑泡儿,颌首道:“欢喜!对你欢喜的要死。” 常燕熹反觉她油嘴滑舌,在桂陇县抛头露面开茶馆儿,与上门客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惯了,话在舌尖乱跑,左耳进右耳出,十句有十句当不得真。 他莫名有些窝火:“是,我死了,你最欢喜。”又阴沉沉添一句:“可惜我天生命硬,让你们姐弟俩失望了。” 巧姐儿把鸡蛋壳剥的光溜溜,跑来递给他吃,听见这话,嘴儿瘪成一条线,眼泪说来就来:“我不要老爷死,要长长久久活着。” 常燕熹接过鸡蛋一咬半口,摸摸她的头,缓和了嗓音:“放心!此生想要我的命可不易!”话里有话! 潘莺暗自叹息,前世里的他不曾如此敏感多疑,这般地阴晴不定,想来流光多变,世事难测,他(她)俩其实都不复从前那个他(她)了。 福安抹着额上的汗匆匆禀报:“皇上进二门正朝这边来。” 潘莺赶紧牵着巧姐儿离开,出了房往院门走,哪想十来个太监疾步而来,站成左右两排,面容肃穆,不肖半刻,两个大太监簇拥个男子而来,他头戴乌纱翼善冠,穿黄色盘领窄袖肩卧金织盘龙袍子,系着碧玉带,很年轻,似与潘衍一般年纪,她不敢再多看,和巧姐儿跪拜见礼。 皇帝朱镇早已瞟见那美艳妇人领着个小女孩儿,跪地俯首未看清样貌,董公公最擅领悟,低语:“她乃是常督主的夫人,庶吉士潘衍的长姐。” 朱镇颇感兴趣,走至她跟前顿了顿,董公公代其问:“常督主的伤怎样了?允你抬头说话。” 潘莺连忙回道:“太医一早来诊过,有渐好的趋势,但还需静卧休养,不得走动,以免扯裂伤口。”总算看清他的样貌,长眉凤目,挺鼻弯唇,倜傥风流又英姿勃发,自有股子皇家尊贵之气。朱镇也在打量她,又瞟了眼巧姐儿,没说什么,亦不再停步,往房里而去。 常燕熹欲要起身相迎,他摆摆手:“不用,你躺着,在院门时遇到你那夫人,她提点朕,你需静卧休养,不得走动,勿要因为朕,再把伤口裂了。” 说着撩袍坐到床榻右首椅上,伺立一旁太监接过福安递来的林湖雀舌茶,捧到朱镇手边。 常燕熹蹙眉:“无知妇人,竟敢在皇上面前指天划地,待后定要好生训诫她。” 朱镇道:“朕方才见了她模样,确实是个妖娆人物,怪道你宠爱她,不过如今朝堂风声鹤唳,党派倾轧,皇权不稳,朕急需常督主相助,希你以家国为重,与儿女情长泾渭分明,否则,朕可不敢留她在你身边祸乱。” 常燕熹心底一紧,神情却不显,镇定回话:“效忠皇上,安定社稷,致天下清平,百姓安居,乃臣一生夙愿,如今承蒙皇上重用,定竭尽所能,在所不辞。”又道:“她非官门贵女,不懂规矩,又因是新娶,被我惯娇了。” “你不用替她开脱,我不过玩笑!”朱镇岔开话题:“常督主这伤实因救朕而起,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常燕熹略思忖:“别无所求,只请皇上体恤,收回赏歌姬入府之戏言,臣定当感激不尽。” 朱镇淡笑:“君之言无儿戏,岂有收回的道理。那歌姬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并不差你夫人半分,何必如此为难!” “皇上心如明镜,臣委实无福消受!”他语气无奈:“更况这宅院狭窄不阔,若是纳进门来,并无多余宿处,到时只能安置去定西大街的府邸,与几妾共住,因是皇上赏赐,与旁又不同,特先禀明,请皇上恕罪。” 第194页 朱镇自然晓得那处府邸住着常元敬等人,他想想道:“不可,她就待在这里,把你夫人送过去,此地就很宽敞。” 常燕熹额上青筋挑动,一口拒绝:“夫人性暴嘴烈,与堂嫂及旁妾多有争斗,潘衍护姐心切阴招无数,巧姐儿尚小,却顽劣难教,先前闹得府中鸡飞狗跳,无奈才搬得出来。臣既然为皇上重用,岂能被后宅不宁拖累,她们在此最宜,哪里也不去!” 朱镇噙起嘴角:“还说你不会耽风月,此时倒护的紧实。” “皇上怎样惩臣都无谓。”常燕熹道:“但她们是离是留、只要我尚有口气在,仍需自己来定。” 朱镇心知难强迫,他将董公公等太监一并摒退至房外,待四围无人,才低声说:“朕亦有不得已的苦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陆章 君臣密策墙内风月 夫妻闲聊床帏春事 有谚曰:权欲炽然名利客,帝王难过美人关。 常燕熹凝神听他述完,默了默,似笑非笑:“原来如此!我此趟虽能替皇上解一时之围,却难帮得了一世,恐日后还得受牵连,一个不测,尚有性命之虞!” 朱镇颧骨莫名浮起一抹黯红,现了些许少年的样子:“你助朕稳固皇权,日后事成,莫说太后,就是太皇太后,都得礼让着朕,到那时谁还敢要你的命。”顿了顿,正色道:“但那是后话!现今你需替朕瞒着,谁也不允告诉,尤其身边亲近之人,但得走漏半句风声,流言飞语乍起,皇叔定据此为由进京夺取皇权,朝堂异党发难,外戚蠢动,朕羽翼未丰,难逃挟持,而天下势必大乱,与黎民百姓更是一场动荡浩劫。常督主,你好自思量!” 常燕熹神情肃穆,开口问:“皇上先还说江山社稷、不可混入儿女私情!既然早知凶险非常,又为何.......” 朱镇打断他的话:“朕自幼时起便万事不由人,唯独在这桩事上定要任性一回!”他又添了一句:“若没她当年出手相救,也就无现在的朕!” 常燕熹颌首道:“臣如今与皇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才之言,皇上不漏,定无二人可知!” 朱镇吁口气,神情轻松许多,又说了会话,便起身准备离开,常燕熹忽然问:“皇上方才不是问臣要什么赏赐?” 朱镇顿步,只回首挑眉看他,静待下文。 常燕熹厚着脸皮道:“皇上能否赏臣五百两银子?” “又要银子作何?” 他接着说:“还不是那败家娘们,非要开个绣坊,打着我的名头,总不能太显寒碜!” 朱镇瞪他半晌,“哼”了一声:“朕就赏你千两银子,不过,余出的皆供她吃穿用度,不得节俭!还有你那夫人,闻你所说十分霸蛮,若被朕知她胆敢苛待她,唯你是问!” 语毕即走,不再多留!他出了院子,走在园内,小巧却见匠心,正是入秋时分,芭蕉犹绿,雁来草已红,蟹爪菊争艳,一池锦鲤流光溢彩,仙鹤三两,在松枝下闲庭,朱镇看了会儿,有些可惜,这仙鹤原是在他的御花园内养着的。 这正是:水流任意景常在,人行见远心自留。 忽瞧到潘衍坐在石上,捧卷书册看着,穿了件银白直裰,听得脚步声抬头,这才撩袍站起,不疾不徐地过来,拱手见礼。 朱镇赞赏:“方见你读书,如赏名家画作,淡雅静泊,此间景致独好!” 潘衍谦道:“官贵行中,若遇一个竹杖芒鞋山人,便陡增一段高风;渔樵路上,如遇一群衮衣(官服)朝臣,顿添俗不可耐,非浓不胜淡,俗不如雅,而是身居高位,一生追逐功名利?,便羡山人渔樵悠游自在。然这些山人渔樵,辛苦劳作,或许正慕官贵能得富贵荣华。天下世人,对唾手可得并不珍惜,总惦记那身外之物,想来实在可叹!” 朱镇总觉他意有所指,却不形于色,只淡道:“人之贪欲于生俱来,得陇望蜀朕视为天然。然明智之人想归想,行归行,识时务者皆是俊杰。” 潘衍暗忖倒莫要小瞧这少年皇帝,言语间是滴水不漏,此时不宜谈政事,免其反感,遂转变话题:“皇上心如明镜,却总有人看不清。” 朱镇笑了笑:“你说的有人,又指的谁?” 潘衍道:“譬如我那阿姐、譬如我的姐夫、譬如我......”他顿了顿:“譬如翰林院侍书董福董大人。” 朱镇有些莫名其妙,怎无端地扯到翰林院什么侍书,潘衍暗观他神色,随即恍然,便添了一句:“皇上若有闲暇,不妨见她一面!” 朱镇不置可否,眼望天色不再多留,由着太监们簇拥离去,待走的远了,董公公回头看看,一面嘟囔道:“这潘大人不识时务,皇上每日政事繁忙,朝堂重臣排着序面呈,哪有闲暇去见个秩品八品的侍书?” 朱镇笑道:“他颇有才学,往往这样的人、言行多显古怪,用其长摒其短,不去理会就是。” 这边暂不提。常燕熹伤势渐愈,太医问诊过几回,说无大碍不再常来了,他索性复又住回他和潘莺的屋里。 过些时日能下地走动后,他除去书房见来往同僚,多在屋里闲着,有潘莺在旁做针黹作陪,倒不觉无聊,还有巧姐儿,天天教她读书写字,他虽是糙性子,但教授时却很耐心,轻易不动脾气,先教《三字经》,有感她聪明伶俐,便越发有责任感,又增了《百家姓》和《千字文》两篇,巧姐儿还是孩童爱玩的时候,整日枯坐没有趣味,趁他去净房洗漱,可怜巴巴地问阿姐,老爷什么时候上朝去呀! 第195页 潘莺忍不住抿嘴笑,便让春柳领她去找燕十三玩儿。 常燕熹回至屋里,兴致勃勃地问:“巧姐儿呢?字写完了没有?” 潘莺揭开食盒盖子,取出一碗燕窝粥递他面前,一面说:“她刚背完《百家姓》,我让她玩去了,字等午后再写。” 常燕熹皱起眉宇:“字没写完怎好去玩?”要叫福安去寻她回来。 潘莺笑阻:“她才多大呢!哪里受得住你这样的教法!且又不考功名上朝堂,循序渐进最适宜!” “慈母多败儿!”他吃口粥道:“待你生出子嗣来,我会甚十倍的严格,定要他文武皆通,智勇双全。” 潘莺听得一怔。 她还是首次听常燕熹谈及子嗣,前世里除肖姨娘得生一女,其它皆无所出,常元敬便把自己长子常瓒过继给了他。 他对常瓒很宽容,观其体格未教习武,只送义塾读书制艺,却也资质平平,做不出锦绣华章,先还指点一二,后就算罢。 肖姨娘有心机,但得常燕熹在府,便领来小姐承欢他膝下,他神情难辨,谈不上欢喜,亦谈不上不欢喜。 待她显孕时,他已获罪发配烟瘴之地。 不晓他后来知不知,她也给他生过孩子。 她产后血流不断,且无人诊治及过问,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重的鲜腥味儿,坚挺十数日终没熬过去,孩子也死了。 想着浑身都发凉,偏头看向窗牅,当午有缕不快不慢的风吹过,一条条阳光在她面庞摇晃,带着股子矜暖。 挟住她下巴尖儿,转向他,打量着问:“一脸不情愿!不想替我诞子嗣?” 潘莺无心情应付,去掰他粗砺有劲的指骨:“不是我想不想,是老爷你能不能!” “质疑我?!”常燕熹冷笑着松开手,吃了两口燕窝粥,要茶,她斟了捧给他,他接过,一并揽住她的腰肢,再一拽。 她猝不及防地跌坐他腿上,手要往他胸膛按,想着有伤,连忙去搂住他的颈子:“你要做什么?” 常燕熹把茶盏朝桌面一顿,抱着她站起要往床榻走,潘莺连忙用脚尖勾住桌沿不肯离开,一面道:“你伤处还没好......” 这点伤算什么!且已愈合的大差不厘。他俯首亲了下她的唇瓣,戏谑道:“多久了?你不想么?” “想个屁!”潘莺尝到他嘴里有苦涩味儿,气得口不择言:“你又吃药丸子,又吃.....说好不吃的,你是不想好了!” “嘴儿虽香甜,说话却不文雅!”常燕熹腾出手去捏她的脚,再挠了挠脚心:“不吃怎么操你!” 潘莺“啊呀”惊叫,把腿儿倏得一缩,他嗓音沉沉笑起来,她怕痒的毛病、倒是两世都没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柒章 辩妖身小儿无猜 论秋午鸳梦重温 “福安!”常燕熹抬高音调。 福安在帘栊外答应:“老爷有何吩咐?” “我和夫人要一起困个午觉。”他吩咐:“勿要放人进来,若是巧姐儿,不用背书了,让她往别处玩去。” 福安是个机灵鬼,立即深解其意,还要讨好儿:“老爷您悠着点喛,莫把伤口再挣开。还望夫人多体恤些。” “滚!”常燕熹低首笑道,瞟眼潘莺咬紧白牙,臊得满脸通红,实在好看极了。 这正是:郎君情多,常在闲处讨风月,娘子情懒,偏来无意挑春思。 且说巧姐儿来找燕十三。 “燕哥哥!”她挑起帘子,蹦蹦跳跳地进来:“燕哥哥你在作甚?”春柳坐在廊上继续绣鞋垫。 燕十三正在收拾箱箧,头也不抬道:“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人?” “记得,记得!”巧姐儿噘起小嘴:“老爷白日里,上半天儿教我读书写字,下半天儿考学问,严厉的很。” 燕十三手一顿,打量她稍顷:“每日都这样?” 巧姐儿“嗯嗯”两声,还挺委屈:“自老爷在宅里养伤,日日就盯着我一人!” “怪道瘦了!”燕十三又问:“你阿姐呢?由着他欺负你?” 巧姐儿眨巴着眼道:“阿姐说老爷是为我好!做个有才学的小姐,以后能找到如意郎君。” 燕十三明眸微睐,他十四五岁,心思难捉摸,冷笑一声:“你阿姐倒想得深远,你呢?你也这样想?” 巧姐儿五六岁,哪懂什么男女之情,不过照搬阿姐的话学给他听,她又极其聪明伶俐,擅看人眼色,察觉燕十三神情不霁,就去扯他的衣袖,乖巧道:“我要燕哥哥做我的如意郎君。” 燕十三怔住,胸口莫名的如鼓擂锤,怎地还挺美滋滋......忽想起什么,转瞬愧怒,喝道:“大胆妖孽,竟敢惑乱我的心志!待师兄来擒你,到那时你原形毕现,死期便不远......”话未落呢,眼前一恍,脸颊被硬生生啄了一口。 巧姐儿笑嘻嘻地:“老爷每次生气,阿姐就这样亲他,他就高兴啦!” “你,你......” 燕十三惊吓地瞪着她,耳边轰隆一声炸雷。 他的清白毁在这妖女嘴中矣! “你怎敢,你怎敢!”燕十三后退五六步,在房里走来走去,这妖孽把他亲了,能感觉颊上一圈湿热,还黏黏的,是她吃冬瓜糖残留的甜渍。 他苦恼地想,该如何是好呢?!他这样的术士,为争天下人间,身背使命,心怀大义,最忌和妖魔鬼怪有瓜葛,师兄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第196页 巧姐儿托着腮看着他坐立难安,感觉无聊,瞟眼见箱箧里塞着照妖镜,镜柄露出半截在外面,她伸手一拔就出来,往自己脸上照。 她笑眯眯朝他喊:“镜里有东西。”以前里面白茫茫一片,今总算有影了,燕哥哥一定高兴。 燕十三倏得脸色大变,他竟不敢前,嗓子干哑,用力咽了咽:“妖孽,终是现了原形么?你自己承认,是个什么妖!” 方才就不该让她亲他,他明明可以躲过的,悔之晚矣。 巧姐儿歪着头打量:“好像是个山妖!” “山妖?”燕十三攥紧拳问:“是什么山妖?鹿妖?羊妖?蛇妖?大马猴精?狐狸精?还是鸟妖,虎妖,豹子精?” 巧姐儿一撇嘴:“就是山妖!不信你自己看!” 没见过这么蠢的妖孽!他可给了机会,是她自己领悟不到。 燕十三铁青着脸大步走近,劈手夺过镜子,对着她照,一面定睛看去,顿时怔住。 “我没骗你呀!”巧姐儿不高兴了。 那镜里果然有一座山! 但见得:山尖耸耸插破天庭,山脉绵绵延展海角,山脚烟波荡荡接银河,山腰松柏密密织碧锦,山雉山鸾纷啼鸣,山鹤山猿乱啸唳,浓的云,峭的壁,冷的泉,古的树,红的果,缠的藤,香的花,一缕青烟袅袅,钟声沉沉,藏一座破庙古刹,内有卧佛数尊。 道是什么山,是那传闻住多年吃人老怪的大悲山。 燕十三松了口气,再看巧姐儿,又觉十分好笑,摸摸她的头,叹一句:“你倒底是什么来历?” 巧姐儿指着道:“这可不是山妖么!” 燕十三把镜子一扔,往床上四平八叉一躺,不想理她了。 巧姐儿凑近过来,枕着他的胳臂,嘀嘀咕咕自说自话,稍刻便睡熟过去,打起呼噜,他睁开眼,侧过身来看她,绿荫掩拢午后阳光,枝叶晃动,吹来一榻清风,他当时的心境是平和而温煦的,多年后他曾这么想。 常燕熹和潘莺的房中又是另一番景致。 有词曰:榴花庭院满地阴,乘兴挑情,强逞风光,学骑竹马小青梅,摇摇荡荡颠要坠,起起伏伏偏张狂,一种魂销,两处多忙,自是懒听黄鹂娇唱。 常燕熹背倚软枕半坐,目光灼烧似火燃,看着眼波肆流的小妇人,抬起手拔下她发髻插的点翠莲花簪子,一头青丝散了,映衬的一身雪白鲜红,香艳风情的像话本子里需吸食阳气才能活的狐狸妖。 常燕熹此刻快活的神仙也不换,粗嘎着声含混道:“女人果然是水做的。”话音落,两手抓住她一摁。潘莺颤颤笃笃眼眶发红,他也不好过,额头脊背皆滚满细密的汗珠,按下她的头,让她亲吻自己胸前渐愈合的伤疤。 潘莺此时纵是眼神迷蒙,也看见伤处有浅淡的血丝溢出,顿时慌张,喘着气道:“快停,流血了。” “管它做甚,死不了。”常燕熹忽得坐直身体,两人面对面皮肉紧贴,他低声吼:“快动。” 潘莺也顾不得一切了,抱住他的脖颈,俯首银牙咬他耳后柔软的一片地儿。 常燕熹眼眸黯沉,他使出了驰骋沙场杀敌的劲儿,小妇人配合的亦是天衣无缝。 他最喜这样的她,两人大动的简直要把屋顶都掀翻。 前世里这样该多好,春帐香暖,郎情妾意,她没背叛他,他爱着她,再添些儿女,她但凡开口一句话,正妻的位儿都统统给她。 偏偏她选择背叛他,她辜负了他! 春柳领着巧姐儿回房,潘莺已坐在妆台前梳发,面颊两抹潮红未褪,眼里春水乱转。 常燕熹敞解着衣襟,伤口洇了些血丝出来,情到浓时手脚就重了,不管不顾的后果,就是自己上药。 潘莺先还懒得理他,自作孽,不可活,说多少遍不要,根本不理,就自顾大动,如狼似虎地,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了。 还说是她想......她都怀疑他是否真的那话儿瘸了。 不过吃药丸子后怎样的形状,她也没见过,或许真是药性所致。 她松松挽个杭州攒,站起走至常燕熹跟前,接过他手中的纱布替其包扎。 常燕熹笑了笑,欲要开口时,巧姐儿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臂:“姐夫,我想吃大螃蟹。” 春柳插话进来:“哪是她想吃,不过燕少侠提了一句。” “我也想吃。”巧姐儿很期盼的样子:“要蘸着黄姜陈醋吃它的膏脂。” “今一早曹励到送来两筐扬州大螃蟹,”常燕熹想想道:“你把《声律启蒙》那册书拿来,我考你对对子,对得出就蒸给你吃,对不出,就我和你阿姐享用!” 巧姐儿把小脸一苦,怎么想和燕哥哥吃个螃蟹,都这样难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注:作者就是想发下小车,要是有谁觉得不适,我再删除吧。 第壹肆捌章 潘二郎善心收近侍 常燕熹别扭共祭拜 且说潘衍要搬去雨笼胡同 18 号院,那是工部替庶吉士们择选的居宿之所。潘莺趁午后天和日朗,亲自替他整理箱笼。 潘衍恰沐休,坐在靠窗矮榻上看书,忽听有人站在院里问:“夫人可是在这里呢?”夏荷和春柳在廊下嬉笑,便问道:“有事么?”那人道:“我是看前门的张华,有事要禀夫人。”春柳道:“你等会儿。”便进房来回话。潘莺让领他进来。 第197页 那张华入房作揖请安,恭敬道:“前时燕小爷救回个人,后来被官府带走,今一早他就在府门前站着,赶也不走,我听福安说那桩血玉案子已告破,是以官府把他放了出来。” 潘莺略思忖,让他把人带来,张华应诺着去了。 不肖多时,这少年被带了来,打量他绾蓝巾,还穿着离开时她给的那件青色棉布直裰,颈处用布条遮掩伤疤,他上前给潘莺和潘衍跪拜行礼。 潘莺看他嘴焦舌干,面色赤红,遂命起来坐,让春柳给斟茶,显见渴慌了,连饮了三碗才够。 潘莺问他肚腹可饥么?见他点头,叫夏荷去厨房端碗烂糊面来。 又问:“如今案子结了,衙门放你出来自回家去就是,倒站在我门前做什么?” 少年不求不闹亦不哭,垂头黯然盯着自己的手,潘莺问:“你会写字么?”他摇头,她再问:“你可是无父无母无兄长姐妹,世上孤条条的一个?”听得这话,他才抬起头来,眼眶泛满泪水。 潘莺恻隐心起,叹息一声:“也是个可怜人!年纪尚小遭逢如此大难,十全人儿成了哑子。” 潘衍笑道:“你就是心太软!世道艰险,人心多诡,不可听信口头片面之词。” 潘莺不赞同:“官府不是询问过他!也没查出什么来,你看他面貌端正、目光纯净,绝非淫邪粗鄙之辈,我这点识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潘衍其实不露声色早把这少年端详许久,也绝非贫寒子弟出身,那通身的知书礼仪之气瞒不了他,多数是被查抄府门流落街头之流。 潘莺看向他道:“你这搬去雨笼巷后,衣食住行不比在家里方便,身边倒缺个伺候的人,要么让他跟着你吧!”又犹豫:“可惜他不会说话!” 潘衍笑了:“你是不知官场仕途行走其间,成个哑子能避多少祸!”他看向少年:“可有名儿?问也白问,我替你取个如何?” 少年摇头又点头,潘衍道:“有诗曰,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日后就叫你太平吧。” 少年瘦削的肩膀陡然振颤,却很快稳住情绪,起身给他拱手作揖。 潘衍便猜出他是谁了,此处不再细表。 有词曰: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玉露冷冷,洗秋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 这便是形容中秋月圆的美景。 潘衍和常燕熹、阿姐还有巧姐儿及燕十三一起用的团圆饭,除与常燕熹两看两相厌外,倒也还算其乐融融。 待用罢饭,潘莺在院里设了长案,摆上铜炉香烛和素供,姐弟三人轮流下跪祭拜。 常燕熹原在房中,突然走出来,站廊上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巧姐儿恰抬头瞅到他,乐颠颠跑来抱大腿,一面问:“姐夫要拜拜么?” 他冷哼一声:“你阿姐早把我忘了!” 巧姐儿听话识音,连忙去扯阿姐的胳臂:“姐夫要拜拜呀!” “什么姐夫。”潘衍拿扇子轻敲她的头:“叫老爷。” 巧姐儿小脸皱成菊花:“叫老爷,姐夫要罚我念书写字呢!” “罚你念书写字?”潘衍简直不敢置信,继而起了怒意:“他是闲到吃屎了么?” 潘莺拍他肩膀一下,低声说:“难听!哪里有罚?不过吓唬她!这些日巧姐儿有他的教习,都会吟诗做对了。你若不甘愿也可以,换你来教小妹好了。” “我哪里有空暇!”潘衍脱口而出,继而抿紧唇,蹙起眉宇。 潘莺道:“那便是。他很疼爱巧姐儿,你就放宽心吧!”话不再多说,一径走到常燕熹身边,不确定地问:“你也要来拜祭?” 按京城礼俗,他这样钟鸣鼎食之族的王孙,岂会给地位卑贱的商户人家俯腰拜祭,是有辱其身份的尊贵。 常燕熹反问:“你说呢?” 这男人的心思真难猜!潘莺朝他瞟了两眼:“那我就自作多情一回。”牵起他的手往供案前走。 常燕熹怔了怔,不禁握紧她的纤指,这毒妇总是让他猝不及防! 潘衍冷眼看着阿姐递线香给他,让他插进炉里,再拉去跪在案前磕头,磕完头还未及站起,巧姐儿一下子趴上他的脊背,咯咯笑着要背,阿姐阻着,还有伤未全愈呢,常燕熹摆手无妨,一下子站起来,旁边有棵开花的月桂树,巧姐儿折了一枝,嗅嗅,香啊!凑到常燕熹鼻息下,让他闻,又叫阿姐来,三人围成一团儿,相亲相爱.....而他,还是孤零零一个,转身就要往走,却听得阿姐唤他,他顿住步,待身后响动大了,才回头问:“有事?” “你去哪里?”潘莺拉住他:“稍候还要一起去得月楼赏月呢!” 潘衍摇头:“和翰林院同僚已经有约,时辰不早,得去了。” 潘莺让他等一等,走开片刻又回来,递给他一包月饼和桂花枝,道:“这月饼你拿去给同僚尝鲜,我自己做的,虽比不得铺子所售,却也不赖。”潘衍便微笑:“又不是没吃过,你的手艺没得说。”又道:“这花还是算罢。”他个年轻男子拈枝花在街市行走,娘的很。 潘莺抿嘴一笑:“巧姐儿定要给你。” 他心底生起暖意:“走了!”穿园过院,出了门,听得邻家黄狗叫了几声,略沉思稍顷,把桂枝上的细黄花撸下来兜进袖笼里,扔了枝,但觉暗香盈袖,精神焕发。 第198页 这正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他乘轿来到桂花院,这桂花院是皇家林园,虽不得入,但红墙外仍聚了许多百姓,墙内有几百株丹桂正盛绽,芬芳馥郁地直往人鼻息里钻。 翰林同僚已悉数到齐,他看见董福也在,与林茂并肩站在一棵花树下说话。林茂亦看见他,笑着走过来,朝众人拍手问:“我已租好一条游船,你们打算先逛庙会再乘船赏月,还是先乘船赏月再逛庙会呢?” 编修徐宏道:“月总是越晚越亮,还是逛庙会为先。” 众人无异议,三三两两往相国寺去,佛僧搭了竹棚彩幕施舍豆粥、素月饼和桂花茶,旁的还有卖香花灯烛、玩好字画及时果脯腊等。 潘衍故意走在董福右侧,看她东张西望满脸稀罕的神情,笑问:“董生是哪里人氏?” 董福正兴趣盎然看着个杂货摊子,摆满各种有趣的玩意儿,孩童死活拉拽大人过来围簇,是以听到他问,随口答:“京城人氏!” 潘衍又问:“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董福道:“有一个哥哥。”随手拿起个物什打量,小贩称学名水老鼠,可以在河里放,打起的水花又高又直,会像放烟花般好看。 “不止吧!”潘衍笑容淡淡地,董福手一顿,歪头看他,有些不确定:“潘大人说什么?” 他却又不说了,掏钱买下五个水老鼠还有两盏精致的莲花灯,送她一盏灯,游船赏月时点亮、放在水面上,这是京城的风俗,有祈福之意。 董福百般婉拒,无奈他非要给,只得接过称谢,她并不喜欢这位名唤潘衍的庶吉士,甚还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遂抿紧唇瓣,他再说什么,佯装没听清儿,爱搭不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话:过年事多,影响更新,我尽量做到每天能一更,年后逐渐正常。感谢大家的包容支持,新年快乐哦! 第壹肆玖章 董福入陷阱落水 潘衍雪前耻戏弄 潘衍喜怒不形于色,仍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一圈子走走逛逛,从相国寺大门出来后,董福的脊背都透了汗。 林茂已经站在船上,朝他俩不停挥手儿,待走近了,他惊奇地笑道:“你买这个做甚?” 董福方瞧见潘衍手里提着一串大螃蟹,不由疑惑地问:“潘大人何时买的?” 潘衍没睬她,率先上了船舱,回林茂道:“赏月时吃着玩。”叫来梢公吩咐拿去煮了,梢公提着自往火舱里去,他的婆娘出来接过去,不一会儿便腾腾冒出一缕青烟来。 船开始朝河央驶去,今晚来游船赏月的颇多,似乎半城人都出动了,富贵子弟的花船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语笑喧阗,还有戏子在弹琴唱曲儿,寻常人家则是雇敞篷小船,只在河岸边玩乐,大抵应个景儿。 官家的大法船也在河面横行,拉了一船的和尚敲木鱼颂经,它但凡驶过之处,波澜荡起涟漪,旁的船只剧烈摆晃,董福手里的茶没拿稳,不慎洒出大半,湿了潘衍的袍子,她顿时胀红脸,嘴里忙表歉意,取出帕子道:“我替潘大人清理干净。” 若是旁人,这乃无心之举,客气两句算罢,哪需她真的动手!潘衍却把背脊朝后一倚,两条腿大张伸长,方便她干活。 董福暗自咬牙却也无可奈何,一团湿渍恰洇在他袍子腹胯处,只得弯腰揩帕在那处擦拭,莫名似听见他喉间有笑声传出,斜眼偷睃,没看出什么章法来。 她心底便更加厌恶这个潘姓庶吉士。 月边先还有云气,乍离乍合,渐渐便明亮了,大如银盆,洒得满船清光。 潘衍悠闲地望着河面愈来愈多的莲花灯,再瞟扫过正俯身替他擦拭的董福,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没想到啊没想到,长乐公主你竟然也有今朝! 他只觉身心愈发地愉悦了。 这正是:十年河东转河西,莫欺当年少年弱,终有化龙穿凤时。 梢公的婆娘端来一盘煮熟的大螃蟹,每人一碟捣碎的姜蒜用酱油浸着,还有两壶温过的绍兴黄酒。 众人边说话边赏月,且吃螃蟹喝酒。 但见两岸万家灯火,行船如织,一轮圆月当空,河面浮了若干莲花灯,随波聚拢又流远,无声无息地洇没。 董福吃了螃蟹嫌手指腥,问梢公要了胰子,手直接伸进河水里洗,侧脸恰见潘衍站在船头放水老鼠花。 她身为女儿高束闺阁之中数年,如今得出,只觉外面快活多了,有看不尽的稀奇玩意儿,忍不住也端着步走到潘衍跟前,水老鼠花嗖嗖在水里乱窜,喷出一排排火树银花,热闹又好看。 潘衍手里还剩一枚水老鼠花,他斜眼睃见董福,噙起嘴角问一声:“你要不要放?” 董福讨厌他,又心痒痒,纠结稍顷,终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也想一试!” 潘衍便把水老鼠花递给她,她接过,好奇的打量,又问:“这个怎么点燃?” 潘衍晃晃手里的火折子,伸长胳臂给她:“你上来。” 董福抓住他的衣袖踩上船板,顿觉不妙,船头尖窄不宽,一人站恰合适,两人就显得太过紧促。 而他身躯颀长,她只及其胸膛,他俯下头来,呼吸热热地喷在她光洁的额面。 董福心生后悔,她就该离这潘姓庶吉士远远的才对。 第199页 “你来罢,我不想放了。”她嗫嚅着说,把水老鼠花递还给他。 潘衍佯装没听见,反把火折子塞进她空着的手心:“点燃线捻子再扔到河里就好。” 简单倒是简单的。她一咬嘴唇儿,举起火折子凑近线捻子,但听嗞嗞作响,线捻子冒起青烟,遂甩手使劲一扔,再急忙觑眼往河底看。 一艘大法船已做完法事,里头的和尚都疲累了,坐着打盹歇息,静悄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船边行过,滑起层层圈圈的大波纹。 小船开始左摇右荡地剧烈颠簸,船舱里的同僚坐着无谓,但他俩站在船头却无物可扶。 董福肩膀忽高忽矮,脚底也开始趔趄。 “潘大人!”她慌张着去抓握潘衍的胳臂,明明就在眼前,只觉人影一闪,却抓了个空。 潘衍一个侧身躲开她的手,再迅速抬起一脚......他今日穿得是黑面粉底的官履。 “扑通”落水的响动,被水老鼠花的炸裂声掩得干干净净,他回首望向船舱,同僚面前堆起高高的螃蟹壳,再收回视线,缓缓蹲身在船头,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挣扎不休的水花,由大到小,由深至浅,渐渐趋于平静。 没有人看见,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懒得多管闲事。 潘衍突然脱掉直裰,纵身扑跃而下。 董福吐了口水,她已经苏醒,只是意识尚朦胧,她身上盖着潘庶吉士穿的宝蓝直裰,袖口压在胸前,传出甜幽幽冷丝丝的桂香味儿,在鼻息处若隐若现地萦绕。 她听见船和石壁地碰撞声,又听见林茂说了声有劳潘大人了。 有劳什么?董福莫名有种不祥的感觉,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掌掐住她的腰肢,粗暴地把她整个儿抱起来。 一个颠簸便上了岸。 马车摇摇晃晃沿街前行,都去赏月楼和游船了,路两边行人稀少,月光透过枝桠筛落一地斑驳。 董福佯装才悠悠醒转,一抬眼便和潘衍的视线相撞,不晓这厮盯着她已有多久,眸光漆黑森冷,面目表情。 她暗忖自己平日里都避让着这位潘庶吉士,不曾对他做过半点逾矩之事,方才若感觉没错,他在船头非但不相扶,还一脚把她踹进了河里。 若他想要她的命,为何又施予援手呢?真是个阴阳怪气的人。 董福更加地厌恶他了。 她清咳一嗓子,掀帘朝外看,今儿圆月分外清朗,里面琼楼丹桂显露,仿若就挂在面前般,街道两边有卖月饼和炒栗子的,一股子糯甜的香味儿随马车紧追。 肚腹没来由地咕咕作响,先前除吃了两只大螃蟹,便再没进过它物,一声响地一声,潘衍也听见了,蹙眉问:“你在放屁?” 董福原还有些苍白的脸色瞬间胀得通红,抑忍道:“不过是腹中之响矣!潘大人怎地这般口无遮拦,我可有对你不敬过么?” 潘衍晒然而笑,并不言语,她对他不敬的事多了去了,还生生地要了他的命。 董福见已至寮舍,便让赶车人停驻,径自要下去,潘衍从袖笼里取出一包月饼递给她:“这是我阿姐亲自做的,赠你罢!” 她不肯授,只道无功不受禄,他也不强求,微笑地说了句:“真可惜!” 她一门心思求去,懒再搭理,俯身从他腿前经过时,听他淡然地问:“我的直?怎不还我?” 董福微怔,她衣裳因落水湿透了,紧黏身骨,曲线毕露,不晓他是否已发现她是个女娇儿,遂试探道:“我浑身湿透,潘大人好人做到底,明日定清洗干净后还你。” 潘衍不以为然:“皆是男子,不过湿衣而已,打赤膊进舍便是,你霸着我的衣物是何居心?” 董福愈张口,他摆摆手,颌首道:“我懂,谁没个不为人道的癖好呢!你穿去吧,记得明日还我。” 董福咬着牙称谢就要走,忽然手腕被他攥住,薄怒涌上眉梢,一字一顿:“潘大人还有何事?” 潘衍不疾不徐地近凑过来,笑了笑:“我也有个癖好!你可想知?” “我不想知......”董福话音还未落,倏得瞪圆双目,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潘衍把她的小手一把摁在他的腿间,神情似笑非笑,他亦一字一顿:“如何?此物可惊为天人?” 当年她欺他是无根的太监,逢见就拿他此地讥讽嘲笑,言之刻薄,语之狠毒,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他是最记仇的性子。 而现在看着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如火烧般缩回手,身形狼狈地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寮舍大门奔去。 远处官府在放烟火,映得天际透亮,潘衍坐在马车里,觑眼那片姹紫嫣红,忽然笑出声来。 有意思,他愉快的决定了,定要把这杀千刀的小公主给操了。 一边操一边问她。 大不大,厉不厉害! 想想都太他娘的雪前耻。 瞧,自从和常燕熹为伍后,他也变得粗俗了,不过确实很爽快。 董福急奔进寮舍后才停下步子,吁吁喘气,摸过他那里的手不停地发抖,止都止不住。 原来潘大人竟有龙阳之癖! 这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壹伍零章 常燕熹赏圆月语塞堂哥 燕十三逛庙会路引巧姐 再说潘莺这边拜祭完毕,于情于理,都要随常燕熹回安国府和堂哥嫂拜祭度中秋。 第200页 巧姐儿不肯去,死活要随燕十三往桥门洞口去玩耍,潘莺叮咛一番,命春柳等几丫头跟着,一个时辰内定要回来。 自己则只带着常嬷嬷,和常燕熹乘上马车,摇摇晃晃穿街走市,又上了桥,桥上人烟凑集,都在往河里看,马车走不动,她也撩帘探出头,但见河面行走花船,灯火通明,王孙子弟坐于扶栏,饮酒赏月,笙歌不绝,也有渔家小船趁势拉客至河央观景,放了许多莲花灯,似星辰落满,还有人在放水老鼠,嗖嗖的激起水浪,若一树梨花绽放,引得众人竞相伸长颈瞧热闹。 这正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待下了桥,道路变得开阔,马车通畅,不多时进了安国府的大门。 管事早早等候,迎上见礼,一面提着红笼照路,一面领他们往园子里去,渐渐听到鼓乐呤唱之声,待走至近前,新搭起的望月台,设有围屏桌席,女眷在座吃茶果听戏,大夫人蒋氏则和常元敬及少爷子弟另围一桌,常元敬先拷问常瓒的学问,听得一肚子火,索性懒懒阖眼,没甚言语,常瓒常楚常云几个垂头丧气,也无话可说。 蒋氏招呼肖姨娘过来,两人并肩而坐,蒋氏问:“二爷他们怎还不来?”肖姨娘笑道:“夫人拖弟带妹,还要拜祭亲人,耽搁些时辰,也是情有可原。” 蒋氏鼻底哼哧两声:“她可谅?我们也在等二爷来一道拜祭呢,孰轻孰重,她就没个掂量?” 肖姨娘听出话意,小声问:“那事儿表姐今晚会提么?” 蒋氏点头回道:“自然!老爷也有意!” 肖姨娘抿嘴欣喜,挽袖欲要执壶斟茶,一侧头,撞着常元敬,他不知何时半觑着眼睛正盯着她看,目光黑洞洞的,被发现也很镇定。反是她迅速地垂颈,心里无故怦怦乱跳,把茶都洒出盏外少许。不及多想,常燕熹和潘莺就走了过来,一众忙着见礼寒暄,她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再至祭桌前,供品香炉银箔备了齐全,常元敬和常燕熹跪于蒲团,燃香插炉,举酒盏敬天敬地敬鬼神,再磕头祭祖宗双亲,常燕熹站起立于旁,蒋氏走前跪上蒲团,与常元敬齐肩,常瓒等少爷子弟随跪,后面便是各房姨娘。待他们祭祀起身,常燕熹复又跪下,肖姨娘、董氏姐妹按序跪其身后,潘莺扯裙正欲跪,却见常燕熹拍拍侧旁的蒲团,抬声道:“夫人,过来。”一众神色微变,那是正妻之地,潘莺虽是夫人,但出身卑贱,按世俗纲常,高门大户更重门第观念,是不允随夫共同拜祭的。 潘莺也婉拒:“我乃商户之女,身份有限,登不得大雅之堂,老爷自行跪祭吧!” 常燕熹蹙眉厉喝:“你要抗我命么!又想吃鞭子?”潘莺把脸一红,这人真是...... 常元敬先开口了:“二弟胡闹,你还不晓规矩么?怎这时倒任性妄为起来?” 常燕熹道:“府中祖传家法可没这条!从前都是堂哥说了算,我如今年长且身份已不同往日,平国府自然要随自己的规矩!” 常元敬神色一沉,蒋氏插话进来:“虽是如此,但......”常燕熹打断她,不容多说:“就是如此!”又瞪向潘莺:“还不赶紧过来。” 话已至此,潘莺也由不得自己,乖乖向前跪于蒲团之上,领着肖姨娘她们,插香洒酒,磕头行了拜礼。 肖姨娘眼睁睁看着此幕,自是咬碎银牙混血吞。 拜祭过,园里四处挂满灯笼和羊角灯,亮如白昼,蒋氏笑道:“春时特请人用太湖石堆的山子,山顶搭着凉亭,登高望的远,赏月最好,不如我们去那里吧!”无人有异议,皆你搀我扶的沿山阶栏杆,不过百步,弯弯转转就到了亭子,果是园里最高处,站其上似头可挨天,手能捞月,有词证:画亭赏景,浮云过门,圆月挂牖,晚风拂面,如坐神仙,五城十二楼,原在人间。 亭里桌椅摆席,席上堆满果碟儿,榛榧果仁,胡桃瓜子,软烘柿饼透糖大枣,冰糖橙佛手柑,冬瓜糖眉瓜饼,甜渍梅及桂花糖各色各样十分应景儿,仆子手持大壶替他们斟茶,宫中赐的御茶,才从壶口流淌进碗里,喷喷香的味就四散开来。 常元敬和常燕熹独开一桌,女眷一桌,孩童一桌,周围团团站满伺候的丫鬟婆子,蒋氏笑言:“今晚未请近戚远亲,就两府过节,光赏月有些冷清,若有弹琴唱曲助兴最是美了。”肖姨娘便推了推董氏姐妹,笑道:“该是你们一显身手的时候。”已有嬷嬷取来琵琶、月琴还有旁的筝弦乐器,董氏无法,一个接过琵琶,一个接过月琴,随来走出三个家乐,接了旁的乐器,弹唱一套《团圆佳会》自是喉音如萧,婉转千回,听的人心神俱醉。 常元敬吃着茶,压低声问:“听闻范公公在皇帝面前不得重用呢!几次随堂都未用他,竟使唤起那些小公公起来。” 常燕熹淡道:“我说动皇帝让范祥替代沙公公,已趁了你的心意,我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怪只怪他愚笨不顶用,难合皇帝心意,为何几次随堂不用他,是他自己惫懒,若不是我顶力举荐,皇帝还给些颜面,否则早拉出去斩了。” 常元敬一时失言,也有所听闻,现倒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他原在御药房当差,倒算个灵活狡黠的人物,谁知却是沐猴而冠,上不了大场面,算我看走了眼,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你在皇帝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不求大用,留个眼探也是好的。” 第201页 常燕熹未应承,笑了笑:“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看美人,情意益笃,取自《围炉夜话》堂哥月下跟我说这个,真是辜负了此间银盆圆月,濯濯清辉,实在扫人兴致!我们已经没旁的可说了么?” “那倒不是。”常元敬隐怒暗捺,这位堂弟比起五年前判若两人,实难拿捏,余光瞟见蒋氏递来的眼色,略思忖方道:“我确实还有话同你说。” 这厢暂不表,且说燕十三领着巧姐儿还有春柳夏荷去赶庙会,每年中秋,各寺庙对外开放,便是城民和商贩云集之地,从前多是祈福求财,求医祛病,卜问凶吉,如今可进行集市交易,杂耍卖艺,图个热闹安泰之状。他们乘马车过了相国寺,观音庙,碧云寺,大慧寺,一路未停,春柳问:“都人气颇旺,燕少侠这是带我们去哪儿?”燕十三道:“到了便知。” 却也没多远,下得马车来,牌匾天若寺,亦是人烟阜盛的去处。前门皆是杂耍,上竿、跳索,相扑、装神鬼,吐烟火数十花样,二门则是江湖术士展摆幻术,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奇技淫巧,看得人眼花瞭乱,三门及院内皆是商贩在卖货,更是琳琅满目,燕十三要带巧姐儿去买桂花糖,春柳夏荷要看杂耍,约定时辰在寺门前会合,即各玩各的去了。 燕十三则带着巧姐儿往寺里走,喧嚣之声渐渐抛在身后,过了大雄宝殿,连僧人都不见几个,月色却比外面更凄清明朗,殿房落下重重檐影,青石板铺的地块如覆银海,巧姐儿走累了,往台阶一坐,看着四周,有些害怕:“燕哥哥去哪啊,这里没有桂花糖卖。” 燕十三指着不远处:“那里面有的!” 巧姐儿望去,黑漆漆一排禅房,窗门紧阖,唯有当中一间,纸窗透出一点灯火青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壹章 燕十三侠道柔肠 常燕熹将计就计 燕十三上前叩门,并问:“师兄可在?我把巧姐儿带来了!” 巧姐儿听闻觉得不祥,转身拔腿要逃,却是逃不动,低头一看,手脚不知何时被锁魂绳缠住,越挣扎,那绳索越紧,上古神物,黄幽幽的光芒浮游,勒的皮骨生疼,抬眼瞅着他,泪汪汪地:“我要回去找阿姐。” 房中传出燕赤北低沉的嗓音:“让她进来,十三你在外把守,谨防僧人多事。” 燕十三心底也不好受,一咬牙道:“ 巧姐儿你听好,捉鬼降妖,诓扶正义,还天下太平清明之盛地,乃我术士存活根本。你来路不明,人妖难分,我若姑息,待日后酿成大患时,民不聊生,族内离散,我终难逃罪责,是以宁可辜负你,也要解救天下苍生!我这师兄法力深厚,慈悲心肠,你但得有一丝善因,他亦会宽谅处置。实在不能,我会留取你一缕魂魄放入燃灯瓶中,此后余生陪伴你至死。 ”话毕,一把打开房门,将她使劲推入,不忍睹,再迅速阖紧。 他的心空荡荡的,背靠红漆剥落的廊柱,仰望银河万里长空,风里听琴,月里听斧,殿前听钟声,佛前听梵呗,唯听不见房中动静。 焦躁积郁满胸难解,还是忍不住,他转身走到窗前,舔指腹戳湿纸洞,凑眼往里窥,顿时大惊失色,哪里得见师兄,满屋竟是雪银粘腻如鸭蛋粗细的滑丝,横横斜斜,长长短短,织起一张八卦帐,毛脚将军稳中坐,但见它:爪如铁,毛似钢,一身乌铠甲,锋山石硬,多目明光,红笼高照,满嘴獠牙,银钻金椎,漫天张罗网,飞虫成聚血,这妖物俗语称为鼅鼄。 他再看巧姐儿已被缕缕滑丝包裹成了粽子一只。身不由已直往那妖物嘴前送。 燕十三顾不及许多,一脚踹开房门,抽拔降妖剑,招展伏精铃,咬破舌尖淬喷一口鲜血,剑遇血斩丝似切葱,铃沾血碾丝如挝粉,但听噼噼啪啪断裂声不绝耳,转瞬近至跟前,剑斩八腿,铃钻六眼,他张开收妖袋,大喝:“还不进来。”一阵飞沙走石,云重雾浓,瞬间恢复安宁,房中竟空无一人,歪梁斜柱,旧榻尘帐,海灯倾翻倒,佛像露泥身,不晓空置多久。 燕十三想师兄明明告知在此地,怎生是这副不堪景色。转眼见巧姐儿跌坐在地,满脸泪痕,哇哇大哭,手脚还缚着他的锁魂绳,着实可怜的很。 他心一软,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该她命不绝于此,还是顺其自然罢!上前默然替她解了绳索,手腕红红两圈淤痕,俯首吹了吹。 “回府了!”他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哭的真狠,眼都肿了。 巧姐儿哭的声声打嗝:“呃,走不动,你背我!呃!” 燕十三没说话,把背转向她,蓦得感觉肩有负重,两条细胳膊绕上脖颈,起身双臂绕后把她往上托了托,走出房门,鼓锤震圆月,梧桐一叶惊,木鱼敲佛音,秋蝉几声鸣。他们往前殿而去,巧姐儿忽然转头朝那间房看了看,黑漆漆一排禅房,窗门紧阖,唯有当中一间,纸窗透出一点灯火青荧。她的眼底泛起猩红光芒,那亮灯一间瞬间燃烧起来,火势映亮半边天际。 燕赤北坐在禅房打座,静静等着师弟带人来。他面前摆一卷金刚经,一只木鱼,一盏琉璃海灯照明,纸窗上月光渐满,树影参差,不晓过去多久,经已念完,却还无人可来。但听有洒扫声,煮茶声,落叶声,诵经声,却又声声渐远,他双眸轻闭,意识朦胧,万籁趋于静寂,陡然惊觉过来,但见海灯翻倒,经卷燃有半数,榻褥也星火连线,房中未有茶水,拂袖去扑,却连袖并烧,只得下榻避房而出,恰有僧人见火势蔓延,忙提桶端盆匆匆而来,却已是来不及,燕赤北一直站着,忽然有所觉,转首往某方向望去,却是月影挂枝,婆娑惝恍。 第202页 此处不表,再说安国府内山亭大亮,乐曲不绝,常元敬道:“前时日你大嫂去观音庙吃斋听经,晚宿佛房,半夜里梦着伯父母及先辈,叱责她后宅管理无方,使得子嗣渐稀,平国府到你这辈儿,王孙仅有你一树,指开枝散叶,岂料又坏了命根子,如此呈断子绝孙之势。你大嫂醒来后心悔深愧,郁闷集结,病了好些日,却也不敢死,无颜见列祖列宗们。”他微顿,看常燕熹喜怒不形于色,接着说:“我们细商量过,想出一法子,不知你可愿意!” 此番场面委实太熟悉,前世里历过。常燕熹平静道:“堂哥说出来,我才晓自己是否愿意。” 常元敬把蒋氏潘莺和常瓒叫到面前来,肖姨娘也跟随在后,不晓是没在意,并无人阻止。 常元敬道:“你们也晓得,二弟身患隐疾,请太医轮数诊疗过,难再有亲生,唯今之计,我和夫人愿将嫡长子常瓒过继到二弟膝下教养,日后平国府的香火继承、子嗣绵展就由他担此重任,也望二弟能待他一如亲生。”抬眼扫过蒋氏潘莺等几:“你们可有异议?” 蒋氏眼眶泛红:“瓒哥儿是我的心头肉,亦是安国府的嫡长子,虽性子多顽劣,却也知书懂礼仪廉耻,调教得当也能光耀门楣,但梦托为大,纵然万般不舍得,却也更不敢忤逆先人。” 常元敬皱眉道:“说的什么话!救平国府之急为首要事,你休得妇人之见。” 常燕熹笑了笑,吃口茶看向默不作声的潘莺:“夫人你怎想地?” 潘莺脑里有些乱,这和前世里似同又非同,同的是要过继常瓒到平国府来,不同的是如今肖姨娘未生女,二爷又坏了根子。从重生那刻起,很多事不动声色的改变了,也有很多事照旧在进行,她看了一眼常瓒,庸材之辈,后袭了平国府官爵,荣华利禄皆被他得去。思忖了片刻,低眉垂眼道:“一切由老爷作主!” 常燕熹想她也没啥惊喜之言可说,果然。遂淡笑道:“既然把祖宗先人都抬出来,我哪还有不愿的道理。恭敬不如从命了。”招手叫常瓒到跟前来,常瓒曾被他教训的一身伤,心底恐惧的很,又无法,硬着头皮走近,丫鬟趁势拿来蒲团,常瓒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低低喏喏叫了“父亲!” “好儿!”常燕熹笑了两声,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大手重重拍上他的肩膀,常瓒不防,只觉力道重的疼痛,不由唉哟叫了起来。 蒋氏咬牙笑道:“二爷轻些,他细皮嫩肉哪经得起。” “既是我的儿,自然要服我的管教。”常燕熹命他起来:“每日骑射不可少,我但得闲空便来考你。” 丫鬟欲把蒲团往潘莺脚前放,被他阻止了,指着肖姨娘道:“认她为母亲吧!” 一众神情大变,蒋氏和肖姨娘的如意算盘,虽认潘莺这个夫人为娘,但可养在肖姨娘的房里。但让嫡长子认姨娘为母亲,这身份降了不说,简直是耻辱。 常元敬沉下脸来,厉声叱责:“不像话!我忍痛割爱将长子过继于你,你怎能这样糟践他!”蒋氏气得哭了。 常燕熹不以为然:“肖氏随我数年无出,又是堂嫂的表妹,常瓒认她为母亲,必会精心照料,视如已出,有何不妥!”又望着潘莺道:“她商户出身,虽是我的夫人,但性子暴烈,精于算计,气量也小,不是个和善人。还有那个小魔头,怪会整治人,对了,还有潘衍,自从知瓒哥儿欺负了妹子,至今耿耿于怀。一屋子不是省油的灯,瓒哥儿住过去,九成小命难保!到时我可没脸见堂哥堂嫂。” 潘莺听得明白,这是把她当筏子使呢。 斜眼睃过常元敬,那一脸对她的厌恶至极,算罢,她这泼妇的名声,经了常燕熹的臭嘴说出,怕是要美名扬了! 肖姨娘插话进来:“可否过继到夫人名下,由我来养着?如此倒是两全其美呢!” “这怎可行!”常燕熹道:“你担教养之责,却无母亲之名。不是憋屈了你!有违我禀性的公正!” 他看向月色,洒洒站起身来:“夜已深,你们自商量!我先走一步!”走了四五步,回过头来见潘莺呆呆还在原地,皱眉道:“还不跟上!” 潘莺恍如梦醒,给常元敬蒋氏搭手福了福,径自追在后面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贰章 肖姨娘初领柔情 常燕熹肆意风月 常燕熹和潘莺走后,常元敬也无心赏月,起身往书房去了。 蒋氏越想越生怒,一缕气积郁在胸口,她素日以贤德敦厚示人,轻易不将真性儿显露,是以隐忍着吃完一盏茶,只道天凉头疼,阴沉着脸下山,台阶浅薄潮湿,她又心不在焉,不慎脚底打滑,急忙去抓旁边丫头红娟的胳臂,红娟恰回头和嬷嬷说话,连带手一闪,蒋氏没抓牢,扑通摔倒在地上,众人连忙将她扶起,蒋氏一个耳光狠狠打在红娟脸上,骂道:“怪我平日里菩萨心肠,待你们太好了,倒让一个个无了王法家规,在我面前蹬鼻上脸,我要不惩治你,难以服众,陆嬷嬷可在?”红娟捂住胀高的半腮暗自垂泪。 陆嬷嬷赶紧过来听候吩咐,蒋氏道:“你把这小贱人明日里卖去娼门,随便你卖多少银子,你只管得,但我有听说你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连你一起惩治。”那陆嬷嬷应诺,拽住红娟退到一边儿让开路,众人摒息敛容,大气不敢出。 第203页 肖氏左思右想坐立不安,便往蒋氏正房这边来,探听她的态度,丫鬟小翠进房禀报又出来:“夫人在亭山滑了一跤,正沐浴着,姨娘若是非要见,就得等会儿。”肖姨娘道我等。 小翠也没带她去明间坐着吃茶等,一扭身进帘子不见了。 肖姨娘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廊前不晓过去多久,小翠才指挥婆子抬着水盆出来,见她还在也是一怔,进房又走出,说:“夫人请你进去呢!” 蒋氏倚着软垫坐在榻上吃茶,见得她近前,不待开言,先就愤愤道:“你听听二爷那话可气死人。我安国府的嫡长子瓒哥儿,在他眼里只配养在姨娘名下,只配唤姨娘母亲,倒生生成了安国府的庶子。” 肖氏听她一口一个姨娘刺耳的很,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是表姐让我来做妾的,否则嫁到旁人家好歹也是个正妻,也不用如今在这里被你百般轻贱!” 蒋氏生气道:“你还怪我!初时嫁进来虽为妾室,我是怎样提点你的?二爷武将出身,禀性纯真耿直好拿捏,你但得小意温存施展柔媚,把他的心吊住,早日诞下子嗣,他又是极听我们话的,劝说几句,平国侯府夫人的名衔还不轻而易举。再瞧瞧你,不但未把他的心吊住,肚皮也忒不争气,这又怪谁呢?怪你自己!还好意思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她微顿,又道:“若不是替你着想,我做甚要把瓒哥儿过继到平国府,凭白遭二爷如此的羞辱呢!” 肖姨娘没抢白的无言以对,瞬间泄了气,默有半刻才问:“可该如何是好呢?瓒哥儿这事还能成不成?” 蒋氏回道:“那得看二爷的态度!反正过继到你名下,我是死都不肯,大爷明白人,定也是这意思。我累了,胸口闷的很,你早些回吧!天黑路滑勿要像我摔得腿疼!”让小翠送她出去。 肖姨娘出了院门,因希望失落而心底空荡荡的,走在园中,杳无人影,她也没打灯笼,指着如霜月光照路,夜风一阵吹过,窸窸窣窣枝摇叶晃,满地树影摇曳,她来时忘记穿斗篷,如水寒意侵皮入骨,不由双手环抱急步走着,忽然隐隐传来声响,凝神细听,竟是女子的哭声,哼哼唧唧的好不悲凉。她唬了一大跳,随音望去,是从桂香院隔墙透出的,那是个空关的宅院,不曾有人宿里面。这般细量更是心惊胆颤,惶急之中,只恨自己腿软筋酥走不快。 “是肖姨娘么?”有人问。 她抬眼这才看见一小厮手里提着灯笼照路过来,身侧跟着道是谁,竟是常元敬。 肖姨娘如见救星,两行清泪如断线珠子般顺脸颊弹落,常元敬有些吃惊,开口问:“怎地,难不成有谁欺负你?” 她摇摇头,只道有鬼哭声,手指向桂香院。常元敬让小厮去看看,小厮领命去了,他安慰道:“你莫怕,我不是在这里么?”端详她映着月华青光的脸面,眼含秋露,颊腮梨花带雨,风吹得她身影摇摆,抖抖索索的,倒比平常更觉可怜娇媚,不由心念暗动,解下自己的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怎不多穿件斗篷,独自在园里徘徊?身骨要紧,你又这般赢弱!二弟这次委实过了,莫太伤情,我会替你想办法。” 肖姨娘抬眼看他,身虽暖了,却无端的心慌乱,正要说什么,小厮打着灯笼过来,禀道:“不曾听见哭声呢!” 常元敬命他送肖姨娘回房,自顾朝蒋氏的院子去了。 夜阑人静,一缕炉烟增香,春帐狂乱,半帘明月窥人。 “阿莺,快活么?”常燕熹手掌掐握着潘莺的腿根子,把她的背脊紧抵在架子床的扶柱之上,挺耸腹胯蛮力尽使,腰椎尾骨舒坦畅快腾然而升,愈发的快意恩仇起来,炽热目光紧盯着她一脸风情月意,粉面桃腮,汗珠滴淌过嘴儿,咝咝地痒,银牙咬住下唇,嗯嗯哼哼地,大红肚兜吊挂在颈子上,因着剧烈地摇动而愈发松散,娇润丰圆肆意露现。 他前辈子就馋死这妇人的身子,只因她的冷淡抗拒,多少有些敛收,把她当朵花儿般疼宠,哪怕自己不得尽兴,谁让他欢喜她呢,欢喜的不要不要的。 不过重活一世,他和她似乎都变了!他不欢喜她了,恨死她,她反倒变的挺黏他,欢爱起来不再拘谨,花招颇多,倒让他愈来愈把持不住。 这不是一桩好事情,他沉沉地想,耳畔听着她如鹂娇唱,算罢,下次再和她算帐,这次先爽过。 把她用力往上掂掂,他俯首吻她,抵着唇问:“说,快活么?” “快活,快活地想死了。”潘莺涂着朱红蔻丹的指尖儿掐进他粗厚的肉里。 “别的野男人有我厉害么?”他话里皆是戾气,把沙场杀敌的那股子狠劲儿都使了出来。 潘莺没有答话,她脑里昏昏乱乱,常燕熹这天杀的将军,整日里无事就习武练剑,带兵打仗,他又高大魁梧,身躯结实遒劲,强壮地跟块铁板似的,哪个野男人能有他这样的体魄,经了他这样的男人,哪还会有旁的想法。 “哪有什么野男人!”潘莺俯首狠咬住他的颈子,咸腥滋味沾染舌尖,常燕熹颇受刺激,大掌发狠地将她摁抵住床柱,彼此紧密相贴不留一丝缝隙,蓦得浑身僵硬,只在潘莺耳边沉喘,潘莺此时也好不得哪去,仰起颈子,满眼泪花盯着头顶锦帐上绣的交颈鸳鸯,浑身抖若落叶,颤抖难抑。 两人大口大口地喘气,搂抱了好一会儿,常燕熹方赤红着双目看她,发髻松散开来,几缕秀发垂荡下来,汗涔涔地黏贴在鬓边,眼神迷茫朦胧,神魂不晓飘散到哪里去,嗫嚅地叫了两声二爷,便软弱无力的抵在他肩膀处懒懒不肯动了。 第204页 常燕熹趿鞋下榻去吃茶,听得春柳和夏荷在廊前小声说话,他想了想,披衣出房,问她们:“巧姐儿回了没?” 春柳道:“已伺候洗漱睡下了。” 他又问:“燕十三领她到哪里玩去?” 春柳接着说:“去了天若寺赶庙会。” 他略思忖:“一路经过相国寺,观音庙,碧云寺,大慧寺,庙会更为热闹鼎盛,为何非要去那偏远地界?” 春柳回道:“燕少侠一定要往那里去......”她暗观老爷脸色,害怕的不敢说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永远有梦想,永远爱看书!开点小车车,助新年的兴致啦! 第壹伍叁章 潘莺解前世问疑 朱镇驳谏诤入院 潘莺洗漱一番后复就寝,春柳端起铜盆子蹑手蹑脚出了帘去,纸窗上月光渐满,树影参差,前廊传来脚足响动,愈发清晰可辨,是常燕熹进房来,她阖目,凝神听他撩帐上榻,身旁褥被陷凹,显见去过净房,一股子皂胰的味道入了鼻息。 又静了会儿,悄悄睁眼,看他侧身背对自己睡着,换了一件荼白里衣,未系襟,发脚还是湿的,脖颈连肩处有咬的一枚牙印,像月牙儿,破皮了,红红的。他倒也不嫌疼。 帐外香几上烛灯炸了个花子,扑簇簇作响,潘莺细想起在常府里随他拜祭及赏月的场面,他很不给堂哥嫂脸面,虽不是首趟,却仍感意外,若和前世里相比,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想起前世里,每逢祭祖时,常燕熹因妻位空悬,总拉她齐肩跪拜,她不肯反被他逼迫而行,引来肖姨娘嫉妒憎恨,蒋氏又是肖姨娘的表姐,助其成为正室的心昭然若揭,自然眼中容不得二爷出格之举,拿他不好怎地,便明里暗里磋磨的她苦不堪言。同他讲过两三次,并不信蒋氏所为,在他心目中十分尊重堂哥嫂,反倒训她小肚心肠,不解良人之意。却又万事不肯弃她于肖姨娘之下,却也不扶正,碍于府中规矩及她低贱的出身。 她无奈、愤怒、悲伤、绝望,如困顿在牢笼中的小兽,纵然初时对他有些情愫的话,也被经久日长消弥的支离破碎。 此时想来,她跳脱出原身,以旁观者相看,他前世是真情以待阿莺的吧,宁愿忤逆堂哥嫂,坚持将她凌驾在肖姨娘等几之上,且不娶正妻。 阿莺那时满心只有自己的冤屈,看不见他的那些好,终日冷心冷性,凉薄以待,对他何尝不也是一种折磨! 甚至最后被常元敬利用,差点要了他的命! 此时看着他宽厚如山的背脊,忽然鼻子一酸,前一世他其实活的也很辛苦吧!要领兵打仗斡旋朝堂,回府还要面对她的漠然无视。 他有时也会恼怒,甚一度宿去肖姨娘房中,招来的是她愈发的不待见。 常燕熹正想着方才去找燕十三时、他所说的那席话,只觉有具柔软的娇躯贴紧背脊,腰间缠上纤长的胳臂,热烘烘的。微怔了怔,握住她的手翻转个身,面面相对,她的眼睛炯炯有神。 “先时瞧着都要死了!这会倒又有精气神。”常燕熹噙唇嘲她,大手探进肚兜里,满掌难握。 潘莺攥住他的手指,开口问:“瓒哥儿过继给你,想来亦是堂哥嫂一片好心,为何要将他养在肖姨娘名下呢?成为庶子可降了身份!” “好心!”常燕熹冷笑:“我稀得他好心!平国府的嫡长子只能是我的种,要那废物来坏我名声!” 潘莺有些糊涂:“二爷难道忘记自己那话儿不行了么?” “不行了?”常燕熹腾得覆压她身上:“哪里不行?真蠢!怎当得我的夫人!” 潘莺蓦得惊睁双目,逼问:“是好了么?确实没吃药丸子?可不带逞强的!” 常燕熹俯首咬吻她唇瓣:“要不再试试!”分开她的腿儿一顶。 潘莺不由呻吟出声,这才确信是真的,打心眼底为他高兴:“我在十全大补汤里,加了燕十三师兄赠的鹿鞭,果然它不是凡物。我原还打听着,惠民药局新收了一只百年老蟾蜍,治那话儿有奇效,服下便能金枪不倒......就是价格昂贵,一直犹豫着,现倒省了......” 常燕熹喉咙一噎,怪道他火旺,再不坦白,恐就不止喷鼻血了,算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再给我吃了,我倒无谓,苦的可是你自己!” 潘莺又问:“你是何时好的?” “就方才、现在!”常燕熹低声警示:“不可泄露出去!连潘衍都不能说,否则你就陪我死吧!” 潘莺嗯嗯答应,用心记下了,抬手揽住他的脖颈,笑问:“二爷娶我为妻,真不介意我是商户之女么?” “何来问这个?”常燕熹拨开她的前襟,露出鲜红肚兜,映衬的乌发如瀑,肌肤胜雪,肚兜绣着貂蝉拜月,啧啧,小妖妇还怪懂闺房情趣的。 潘莺瞧得他双目盯在何处,脸颊闹烘烘的,说道:“我前时做了个梦,梦里二爷轻我出身低贱,只肯纳我为妾!” 常燕熹冷哼一声:“整日胡思乱想什么!我这样的武将,本就桀骜难驯,岂会在意什么门第贵贱,倒是如常元敬龚如清此类酸腐文官,恐自降身份,还不是虚荣爱面子!” 潘莺看着他,喃喃地问:“既然不在意,那我怎就成了你的妾呢!” 常燕熹伸手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目光深不可测,缓缓道:“你不是不屑做我的正妻么?但得这般要强坚持的争取一次,我会不答应么!” 第205页 什么?!看着她表情困顿的样子,常燕熹忽然心底泛起疼痛,他在说什么,又在猜疑什么,不过是自取其辱!一下子没了兴致,从她身上翻下,仰面平躺于枕面,半晌后才道:“睡吧!夜起了。” 潘莺却是被他的话震惊的难以入睡,她僵硬的不敢动,直到听见他响起沉稳的呼吸声,才侧过身来,烛光余火轻摇,映得他的面庞半昏半黄,她抬起手,指尖轻滑过他饱实的额面,直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坚毅的下颌和糙短的胡茬,常燕熹虽已睡熟,仍出于本能握住她的手指搁在胸口,能感触到心在跳动。 她有了一种安定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待醒来时,身侧空荡荡的,常燕熹上朝去了。巧姐儿蹲在床榻边喂猫儿吃鱼骨头,大抵是没人管不用背书的缘故,咯咯笑得很开心。 且说这日,皇帝朱镇接言官谏诤,直指翰林院内自上而下兴盛吟诗作赋,若谁能作出传唱绝句,必受众人推崇敬重,而江山社稷,太平盛世岂是吟弄风花雪月便能得的,需得严刹此风,扳归正途方为首要。 朱镇半信半疑,遂命常燕熹率侍卫护送,要亲往翰林院已观究竟。 他来的突然,翰林院众官儿未曾准备,皆人心惶惶,太监传达谕旨,各司其职,无需侍迎,若有相问自会请答。 众官儿知未必如谕旨所说这般轻易,却也一时摸不透圣心,只得各按平常职责行事,不过还是多了几分言行留意。 朱镇由常燕熹陪同,往玉堂而去,一路君子竹成林,五大夫成墙,皆是古树,分外葱笼苍莽,难见红花烟柳,偶有禽啼,乃仙鹤松下踱步剔翎。 再往前走,移步换景,堂西为读讲厅,东为编检厅,出月洞门便是状元厅。便见一排房屋分隔间间书房,三交六椀菱花扇门大开,状元林茂坐在书桌前带人通读四书,桌案上摆满书籍卷册,堆积成山。 朱镇站在窗前凝神听了会儿,未有什么不妥,想了想,直朝庶吉士所在院房而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肆章 朱镇为情威逼力诱 潘衍为官仗义执言 穿堂风凉飕飕,吹得人衣袖鼓胀起来,朱镇没乘轿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左为待诏厅,右为典簿厅,歇山顶片片琉璃瓦被晴阳照的金光闪亮,他命太监及众移步数十开外,只留常燕熹在近侧,压低声问:“你何时去教坊司将丽娘置于府中?” 常燕熹淡道:“急什么?!” 朱镇额上青筋直跳:“她多一日在那地给王公官臣凑兴歌舞,我这心底便如油煎。” 没想到这小皇帝暗戳戳的,倒是个多情种。常燕熹真心建议:“不如明文禁令有官爵者禁入教坊司,或直接将它取缔,一劳永逸。”若把丽娘接回府,不晓潘莺怎地想,最近她待他怪好,无论白日还是夜里,曲意奉承,温柔娇媚,这可前所未有,感觉还挺爽的。 “混说!教坊司隶属礼部,主管庆典及迎宾演奏乐曲,其史由来以久,我虽贵为天子,亦不能胡作非为。更况......”他抿起唇角,更况皇权不固,群狼环伺,步步皆惊心,他不可轻举妄为诟人话柄......微顿,生怒问:“朕让你办件小事怎这样难!再拖拖拉拉的,唯你抗旨论处!” 常燕熹提醒他:“皇上那千两银子还没给。” 朱镇语噎,稍顷沉沉道:“你怎这样的穷!”也不容他辨,唤声范公公,那范祥闻得唤他,忙上前听命,听得要赏千两银子给常燕熹,怔后问:“不晓皇上以何名目要赏常督主?”朱镇冷笑一声:“我想赏就赏,要你多嘴。”范祥自恃背靠大树好乘凉,偏要斗胆道:“若无名目,恐众臣不服,言官又要谏诤皇上少不更事、偏宠阉党,骄奢淫逸,令臣等殃及池鱼。” 常燕熹喝斥:“你说谁是阉党?”范祥压嗓嘀咕:“虽言重,却也大差不厘。” 朱镇一甩袖子,笑了笑:“常督主举荐的好人才!”语气温和道:“范公公,常督主在亦庄从虎口救朕一命,该不该赏呢?” “该!但......”范祥话未了,朱镇已往前走:“就这样罢!足服悠悠众口!”他走进后堂,中有特为皇帝临院而设的宝座,面背朝南,视野可为开阔。 侍者送来茶水,翰林院学士秦栋带领众庶吉士前来求见,得允可方入堂行大礼跪拜。 朱镇边吃茶边垂眸扫视一圈,蹙眉问:“庶吉士都在这里?朕犹记钦点十余八位,怎这里半数未得?” 秦栋额覆冷汗,支吾不出所以然来,朱镇勃然大怒:“你拿籍册来点名!朕倒要看看谁在此地混水摸鱼。” 秦栋连忙指使侍读王煜去取籍册来,堂内鸦雀无声,寂静一片,众人摒息敛气,不敢妄动。 潘衍在百花楼听曲吃酒,说来可笑,自回京城后,参加科举遭构陷,入诏狱命难保,体会了一把世态炎凉,现随着自己入选庶吉士,又得了常燕熹这样的姐夫,从前原主的狐朋狗友嗅香而来,可谓层出不穷。皆是不学无术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他佯装失忆,听他们诉说曾经一起干的那些荒唐事,真是暗自叹为观止,没想到原主这么会玩,纵是家有金山银山也折腾不起啊!怪道初见潘莺时,那般的憎恶嫌弃他。 “你胡说什么?”他吃口酒问丝绸张家公子张海:“我没有妹妹?” 张海很肯定地:“我不打诳语,你没有妹妹,但有两位姐姐。从前一道吃酒时,你曾提过,长姐性烈,二姐性弱,都拿你无奈何!” 第206页 潘衍暗忖真是蹊跷了,二姐去向哪里,巧姐儿到底是何来历!还待问时,妓儿玉贞过来敬酒,撒娇卖痴地追问:“潘郎五年前说要替我赎身纳为妾室,这也忘了么?没良心地,白白惦着你这些年,妄担了虚名。你今儿不许走,出聘礼给妈妈,再置办几桌酒席,我就许你吧!” 潘衍想你开什么玩笑,他朝窗外望去,惊觉地跳将起来:“时辰这样晚了,须得往翰林去一趟!”身手敏捷转瞬就不见影。 “喛,你把酒钱付了再走!”老鸨在后嚷嚷几句,转而朝张海啧啧道:“潘爷失忆性子也大变,再不若从前出手阔绰,张小爷此趟又要破费了!” 张海咬牙笑着,糊里糊涂又被潘衍戏耍一次。 再说潘衍才踏进翰林院,就觉今日气氛不寻常,路过状元厅,被郭英叫住:“你快往后堂,皇帝突然驾临,直指庶吉士,怕是有变故要生。” 他听了谢过,却也不慌不急,后堂门前被太监和带刀侍卫团团围住,近前因都晓他是常督主的妻弟,并未有人拉阻,才迈进槛,就见小皇帝面无表情的端坐宝座,常燕熹及范公公候位两侧。 侍读王煜正照籍册点名儿:“潘衍!” 潘衍答臣在,走至前拱手作揖见礼。常燕熹暗蹙眉宇,观他颧骨发红,满身沾染胭脂及酒气,想也知从哪里来。 朱镇当然眼也未瞎,严厉道:“吾朝建官分职,犹选庶吉士入翰林院教习,只为培养馆阁之才,务在通达国体,熏陶德性,以储异日之用。今时看来,竟有半数未到,疏懒进学,思想懈怠,令朕倍感失望!既然如此,不妨趁了他们的愿.......” 潘衍插话进来:“请皇上恕臣斗胆,要为未到者辩驳两句!” 朱镇语带威吓:“你但说无妨!若言辞浅薄,无法服众,我将你一齐惩治。” 不卑不亢是潘衍本色,他道:“此月教习庶吉士是侍讲学士郭大人,皇上请他的侍读送来臣们所做课业,便知臣所讲句句乃肺腑之言。” 不等朱镇发话,秦栋已让王煜去传话了。潘衍接着道:“吾朝从设庶吉士始,目的即‘备顾问,赞机密’。修为齐治平的品格高愿,探讨治国理政的策略,或去各部观政以开眼界、炼思想。然现实非如此,以《唐诗正声》《文章正宗》为馆课,文字沿袭熟烂的翰林体,仍以诗文、书画为所学之重,刻意仿古,诗文力推陶望龄,书画力推董其昌,而对裨于吏治民生和经邦强国的教习不予提及。每日来者做天和尚撞天钟,为日后仕途官位而隐忍,而有志者则心怀血性,不愿在此终日碌碌无为,或在家自习四书六经以明义理,或去议馆听取大儒专观史传,考古论今以识时务。怎么都比在此耗费光阴,吟些风花雪月的诗文强。君子之道必当自修吾身,不进则退,还请皇上明察!” 朱镇陷入沉思,听他这席话很熟悉,转而忆起当初招考庶吉士时出的御题,他亦是这般答的。 堂外有人捧了堆成山的课业册子而来,直朝皇帝而去。 潘衍用余光悄睃,果然如他意料无错,来送册子的正是侍书董大人、董福。 他倒要看看这兄妹俩相见是何等可笑的场景!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伍章 朱镇回宫遇刺 潘衍禀告认错 董福端着庶吉士课业册子走近皇帝朱镇,范公公接过几本呈上,朱镇翻开详看,渐蹙眉抿唇,忽然掷丢地上,指着董福,厉声道:“你上前来!” 董福不明所以,强抑紧张至跟前,皇帝直接从她手中取本册子,看两页一掷,再取,再掷,丢的满地皆是,脸色也愈发铁青,忽拿起一本狠狠丢向学士秦栋,不偏不倚砸在乌纱帽翅上,歪斜欲坠,秦栋唬得抬手理帽,一面跪下请罪,朱镇冷笑道:“你也看看,这就是朕日后要奉为重臣的庶吉士所作文章。真是给你们翰林院长脸面。” 秦栋抖抖索索拾起那本,展开观看,才看几字,又一本丢过来,砸在他乌纱帽右翅,脑昏半天,不敢动;旁众也不好过,或砸身上,或落脚边,硬生生受着,直到董福手中空了,满地一片狼藉。 朱镇站起朝外走,路过潘衍面前时,简短道:“你随来。”即一甩袖子怒腾腾而去。潘衍跟在常燕熹和范祥之后,他心底想着另桩事儿,朱镇见到董福,竟是面不改色,毫无察觉之态,不是眼盲,就是故意装傻,他想,小皇帝好重的心机。 朱镇乘上轿舆,噶吱噶吱抬往皇宫方向,常燕熹未上马,而是退后和潘衍并肩行,他低问:“你今去了哪里?” 潘衍淡回:“百花楼!”常燕熹又问:“去百花楼作甚?” “还能作甚?吃酒、听曲、作乐!” 常燕熹冷哼一声:“你阿姐在我面前把你夸赞无数,且要当真,却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 潘衍讥讽:“土佛说泥佛,你比我强到哪里去?那官妓儿何时入府?阿姐怎么说?” 官妓儿?!常燕熹看向前面宫轿,压低嗓叱道:“胡说什么,不过是歌舞女乐,怎到你嘴中这般不堪。” 潘衍莫名地笑了,眸光微烁:“你搞的什么鬼!谋的又是什么策?” 常燕熹心一凛,暗惊他的观察敏锐,不过只字片语就嗅出端倪,滋事体大,岂能让他有所发觉,正欲开口,忽见不远处,靠路边有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窗帘低垂,密不透风,一个农妇拦阻吵嚷,马车前有一只被撞死的犬狗,五六步远处,是个小贩,面摆一担,二细高白圆笼,一头置锅,小火慢炖,两条长凳,坐着四位壮汉,人手擎着一个粗瓷碗儿,在吃杏仁茶,眼却盯着农妇和车夫吵架。 第207页 常燕熹忽得拔出一柄剑丢给潘衍,高喝一声:“护驾!”他已腾空跃起,直朝那马车而去。说时迟那时快,数枝羽箭从车窗帘隙处出,疾射向朱镇的轿子,幸得常燕熹先快一步,持剑将羽箭隔开打掉,车夫扬起乌鞭朝他打来,两人顿时缠成一团。 锦衣卫趁势将轿子围个水泄不通,吃茶的壮汉把碗一摔,从凳底抽出兵器,妇人则从狗身下取到单刀,欲要逃之夭夭,却被潘衍在半道截住,他已许久没伸展筋骨,觉得手感生疏不少,妇人和壮汉显然不将他放在眼底,只想速战速绝,使起兵器快狠准,招招式式皆杀机。但见得:他们要择路而逃保性命,他要护皇帝立功受赏识,四件兵器行猛烈,一柄神剑抵八方,左刺右挡互来往,后架前迎势仰然。胜败结局终有定,潘衍使的一手好剑,或转身平抽,或并步平刺,或弓步挂劈,或仆步横扫,突然手一晃使出剪腕花,但见那几人脚踝巨痛,行站不稳而跌倒在地,锦衣卫随上抓捕,他回看常燕熹这边,车夫已死,马车内亦汩汩朝外淌血,皆被诛杀。 回至宫内西暖阁,朱镇屏退众人,独留常燕熹和潘衍二人,他虽毫发无伤,却也心有余悸,似自言自语:“皇叔就这般等不及了?” 常燕熹拱手道:“臣觉得此事颇有蹊跷,漏洞百出,颇有栽赃嫁祸之嫌。” 潘衍附议:“过于明目张胆,但有防备之心者定能瞧出,并不符杀手刺客的禀性。” 朱镇沉吟会儿,颌首,似随意玩笑说:“稍后谁先来慰朕,谁便是主谋!” 常潘二人不响,朱镇看向潘衍:“你今日无论文武、皆令朕大开眼界。若能专心唯一受我所用,成为朕的左膀右臂,前程不可限量。” 潘衍道:“我若对皇上不诚,接下要述的话儿表白他人,定会给皇上招来灾祸。” 朱镇起了兴致:“你所述的话究竟为何事?” 潘衍撩袍半跪回禀:“翰林院侍书董福,手捧庶吉士课业册子至皇上跟前,皇上是真未认出她么?” 朱镇微怔:“此话从何说起?” 潘衍坦白道:“董福乃皇上的三皇妹,长乐公主,她女扮男装行走翰林院,若被居心叵测者察觉告发,后宫震荡,皇上问责,朝堂风云将起难平矣!” 常燕熹冷眼旁观,这潘衍实在让人捉摸不定,有时聪明至极,有时蠢笨的跟猪一样。 朱镇喜怒难辨,目光沉沉看着他,稍顷才问:“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潘衍回:“速将她召回严加看管,不得踏出后宫半步。” “就这么简单?”朱镇摇头:“此事天知地知,我知你知,天地无奈,我自守,你就不怕朕要你的性命?” “臣若怕死,自会三缄其口。”潘衍神态镇定:“皇上处境四面楚歌,朝中重臣虽多,能用无二。臣借事表忠心,又身怀高才,能谋擅略,可助皇帝权威稳固,江山不移,杀我实在百害无一利之举。” 朱镇端起盏慢慢吃茶,过了会儿方说:“杀你确实可惜。谅你忠心耿耿的份上,朕也与你讲一桩宫闱秘事。”微顿,继续道:“我确实有一位三皇妹,自生下后少哭多笑,父皇很疼爱她,赐名长乐。却不想一岁时高烧不退,半夜常惊厥,终是未挺过多事之秋。父皇母后悲痛,一直秘而不宣,这数年匆匆过,没想到,还是有风声走漏民间。” 潘衍听得耳畔如雷炸响,这怎可能!长乐公主早死了,那董福又是谁?竟生得和她一式模样。 常燕熹没好声气:“董福乃邢部左侍郎董靖之子,他虽男生女相,却终究是个男子。你一天到晚瞎琢磨什么!” 朱镇看向潘衍神情呆怔,不复先前运筹帷幄的神气,倒笑了笑,欲要说什么,就听帘子簇簇作响,范公公进来禀:“太后娘娘听闻皇上回宫途中遭遇行刺,忧心忡忡,特传话请皇上前往寿康宫。” 朱镇喜怒难辨,暗自攥紧拳头,只是沉默,范公公抬头,一甩麈尾:“皇上.......” 他迅速打断道:“朕这就去给太后请安。”遂便站起身来,状似无意地走到潘衍身边,看着范公公被珠帘晃糊的背影,低问:“这老家伙目中无人,该如何处置?” 潘衍淡笑:“杀之!” 朱镇笑而不语,擦肩而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陆章 潘莺剖心花解语 丫鬟探奇偷觑窗 话说常燕熹这日打马归家,恰看见门面三间,楼上楼下正有工匠在忙碌,他下了马,去观看一遍,和工匠头目细聊过,福安此时也到了,府里没什么可用的人,潘莺便叫他顶上,常燕熹走到门首,朝福安道:“这些工匠欺生怕熟,不是良善之辈,我手下侍卫周康家中亦是干的修房搭屋活计,他举荐了一位能干的匠人,明日就到,和你一起管工计帐。”福安自是谢过。 过了中秋,早晚生寒,至傍晚窗外雨打枝梢,淅淅沥沥的,潘莺畏冷,此时节生炭盆又嫌早,索性坐在矮榻上搭着毯子,袖手看巧姐儿玩解连环。福安来通报,二爷回府时衣裳淋湿了,先去净房洗漱,又嘀咕了些旁的事儿。潘莺便明白了,心下挺欢喜。 常燕熹洗漱回房,换了衣服出来,潘莺仍旧坐着,他也脱鞋上榻,问:“巧姐儿呢?” 她抿嘴笑道:“听闻你回了,怕问功课,赶忙躲房里读书去。”春柳和夏莺端来香茶,常燕熹接过吃一口,也笑了:“我不打她不骂她,怕个什么!” 第208页 潘莺伸手替他理整衣襟,边道:“要打要骂反倒不怕了。你再这么严厉,她就要和你离心!” 他瞟她的眼睛:“你快生一个!”潘莺微怔,面颊蓦得发热,说来也奇,前世里他们床笫之事可谓盛欢,甚有阵子,她很想得子嗣,由着他随意折腾,都未成......倒是肖姨娘,很快就如愿了。 常燕熹问:“怎这么早就上榻?”潘莺回过神来:“京城不比南方,南方秋意浓却不冷,这边入秋早晚跟入冬没大区别,手上针都拿不住。” 常燕熹去摸她的手,果然跟冰块似的,把她拉进怀里,腿压着她的腿儿,说道:“那就生火盆。” “还不到节令,被人晓去要耻笑。” 常燕熹蹙眉:“只要自己暖和,干他人何事。”又嘲笑她:“这么怕冷,倒像从未在京城待过似的。” 潘莺没接话茬,春柳和夏莺过来,在榻上放了桌子,摆几碟小菜,一坛百花酒。常燕熹道:“这酒太甜,吃到嘴里不清爽。”叫拿金华酒来,春柳便去了。潘莺挟起一瓣卤蛋送他嘴里:“尝尝味儿可行?我亲手卤的。” 常燕熹吃了:“也没有多不同。”这人真是......没情趣。 春柳送酒进来,潘莺替他斟满一盏酒,他吃了两口,见她笑着看自己:“怎么了?有甚可乐的!” 潘莺抱住他一只胳臂,笑嘻嘻地:“你允可我开织绣店是不是!” “谁说我允可的?” “甭管谁说,反正我晓得了。” 常燕熹孳口酒道:“准是福安那厮管不住嘴。”又问:“工匠从哪里寻的?” 潘莺想若告知是高氏举荐的,恐他又多心,只道是从街市行老那里介绍来的。他便道:“那些地方鱼龙混杂,见利忘义,用时要多小心。” 她笑道:“你不是请人来监工了。” “是啊!你若被骗有我什么好处!会被嘲笑娶个傻夫人。”常燕熹从袖里掏出个盒子给她,潘莺打开,全是银子,一封五十两,数数有十封。惊讶问:“这是做什么?” 他道:“既然开绣坊,就要开得有模有样,该使银子处大方些,不够了尽问我讨,否则别开,丢我东厂督主的脸。” 潘莺心底暖涌,把银子收了,伸手搂他的颈子,笑嘻嘻地:“你尽管瞧好!我可开过茶馆,在桂陇县何曾输过谁?” 常燕熹偏泼冷水:“是,开茶馆五年,连我的欠银都还不上。” “我都嫁你了,还提什么欠银!”潘莺朝他耳朵吹热气:“我晓你也不是真问我讨银,就是让我心底不痛快。才不上你的当。”她算整明白常二爷的性子了,就是好话当坏话说,坏话呢未必就是坏,她所想做的但凡说出来,最后都能得逞,譬如开绣坊这事就怪惊世骇俗的,京城的官员没谁会如此大度。 她前世里咋就不明白呢! “自以为是。”常燕熹耳垂被她嘬一口,甚痒,趁势把她压倒在榻,俯身而上:“你何曾了解过我,了解我的禀性、我的心?” 潘莺的手伸进他的衣襟里,触及胸口,滚热,怦怦跳的沉稳,嗓音很轻:“你都不说,我哪里会知道,你也说我傻了,就不能把话说清楚?” 常燕熹看她半晌,冷笑道:“你呢?五年前的潘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等着呢!你却只字不提,挺沉得住气!” 潘莺把他的头揽下,亲吻他的嘴唇:“你真的想知道?” 常燕熹被她撩拨的欲念深重,扯衣探入,大动,含混道:“并不急于这一时。” 窗寮外是过道,春柳夏荷把过道的窗也关了,这样不通风暖和些,老爷夫人在里面吃酒,随时要伺候,遂插着手说话,忽听隐隐传来声响,凝神听了会儿,知道是怎么回事,恰巧姐儿拿着书册,蹦蹦跳跳过来,春柳先阻着问:“你不去嬉,跑来这里做什么?” 巧姐儿很得意:“我背会了,来讨爹爹开心。” 春柳摇头:“又叫错,是姐夫。”拉她的手道:“糖饽饽吃不吃,还有酸糕干,姜丝糖,白麻花。” 巧姐儿咂着嘴跟她乖乖走了。 夏荷见左右无人,悄悄靠近窗,用头上簪子戳破窗纸,往里偷窥,但听见:急风骤雨声声,似僧敲月门,道撞金钟,风情掩桌后,管中窥豹,已道不尽狂兴无限。欲再凑近些,一只靴子从内猛得掷来,唬得她忙不迭后退几步,背抵住墙,砰的巨响,砸的窗棂颤动。蒋嬷嬷走过来:“怎么了?” 夏荷涨红脸,低头一溜烟走了,蒋嬷嬷原还不明所以,瞧到窗纸那处痕迹,便晓得个大概。 这边少叙,一夜风雨至五更,窗外鸡鸣,天边渐青,京城安富坊香胡同是刑部董侍郎的府邸,和旁的高门官户无有不同,一早就有轿出嘎吱嘎吱上朝去,院里丫头婆子陆续起身了,洒扫的,提洗脸水,梳头的,叠床的,拎食盒子,都在忙碌,唯有一间房没人敢打搅,董月坐在哥哥的床榻边,摸他的额头,烧烫的厉害,他咳嗽两声,虚弱地问:“妹妹今还去么?”指的是翰林院。 董月点头:“哥哥一日病不好,我就替一日,你尽管安心养病,无人会发现的。” 董福嗯了一声,没再多话,一股子药汤的苦味从帘缝外飘进来,才惊觉,缠绵病榻已有两月余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柒章 潘娘子恶梦惊魂 常燕熹温言安慰 第209页 树影筛风,透过窗牖徐徐,一条条阳光在潘莺的面庞晃动,带着初春的暖意,她生完孩子有五日夜了,腿足稍挪了挪,就有黏腻的热流汩汩涌出,下面还在淌血,也不见请大夫来替她诊治。 潘莺知道自己要死了,浑身软绵绵,动弹不得,鼻息间是浓烈的血腥味,整间房子都弥漫着这味儿,很令人作呕,连送饭婆子都不敢踏进来。 阳光似揉碎的金子妄图洒进她眼里,有种干涩的疼痛,缓缓睁开,窗牖外浅翠娇青,黄鹂一声,几只大燕子风筝拴着线在天上飞,孩子嬉闹着,她似听见蒋氏和肖姨娘在招呼他们,嗓音柔和含笑,远远相续,恍然又入了梦,忽听谁在耳畔哭泣,甚轻推着她,迷糊的睁开,是春柳泪痕满面。 “我死了吧?”潘莺以为说的够响了,却声若蚊蝇,春柳见她醒来,愈发抽抽噎噎:“巧姐儿没了。” 巧姐儿没了,怎么会呢!她拼尽气力生下来时,哭的可大声,小嘴蠕动,吮她的手指头咂吧咂吧,那样蓬勃的生命力,怎会说没就没!她不信,喘了片刻,连生气都是苍白的:“你,别戳我的心!” 春柳仍在哭:“我看见福安用小被子裹着巧姐儿,说得了大老爷之命,要葬到后山去。可怜的,连副棺材板都不肯给。” “你扶我起来!”潘莺一把抓住她衣袖,气喘吁吁的,她要亲眼看了,否则不会信。 春柳胳臂被抓得疼痛,没料到她此时还有这么大的气力,伺候潘姨娘数年,她并没哪里亏待过她,想到这里,怜悯心生,咬牙扶她起床,替她穿绣鞋,又拿过斗篷披上,扶着走出房门。 不知何时已至黄昏日落,天际一片焦红色。想是知她要死了,丫鬟婆子都避晦气去,是而杳无人迹,她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往后山疾走,昨日才落过雨,径道湿滑,凉透了鞋底,叶刺张探,划伤了脸手,眼前愈发昏黑,枝桠间停满老鸦,时不时怪叫几声,她全然不顾这些,上至半山腰儿,真就看见福安拿着铁锹在一棵树下挖坑,五六步远处,搁着小包被裹的紧实,一眼便认出来,那包被是她坐在灯前一针一线缝的。 她身躯晃了晃,幸得春柳及时扶住才没栽倒,福安听得窸窣声,抬头望来,唬得魂魄差点归了离恨天。那该躺在床榻上等死的潘姨娘竟站在不远处,披着斗篷,内里穿着荼白衫裙,腰腹下浸成了湿红色,如一条血河往地面流淌。他把铲子往地面一摔,走过来作揖道:“山风多凉,姨娘身骨病弱,还是快回去吧!” 潘莺脸白如霜,偏就颧骨发红,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包被,问:“那是巧姐儿么?” “不是,姨娘想多了。”福安还要遮掩,看向春柳瞥眼呶嘴:“还不快扶她回去!” 潘莺这才看向他,轻轻地说:“福安,二爷从前待你不薄吧?” “二爷从前待我恩重如山。”福安微顿,眸光黯沉:“待潘姨娘也未坏过一分!” 是了,他们这些长随仆子,跟着常燕熹许多年.....如今表面虽不显,心底都恨毒了她。 “我快要死了,这是报应!”她指着包被,嗓音被风吹得分外萧瑟:“你就说一回实话,那是我和二爷的孩子、巧姐儿么?” 福安没言语,看着她所站之处都染红了,终是叹了口气:“姨娘节哀顺变吧!” 潘莺如五雷轰顶,闭闭眼睛又睁开,道:“春柳,你去把她抱来!”春柳有些踌躇,感觉姨娘快站不住了,遂流着泪看向福安:“你帮帮忙抱过来。” 福安没再拒绝,去把包被抱起递到潘莺手里,她颤抖着揭开一角,露出巧姐儿小脸,当初粉团团的,此时却惨白透青,双目紧闭,小嘴也无了血色,她直勾勾盯着,看不够似的。 福安看到山下有人打盏灯笼走着,定是觉得他耽搁太久了,所以亲自过来探究竟,他心急道:“潘姨娘好了么?还是尽早入土为安吧!” 潘莺若没听见,俯首亲吻那张小脸,鼻息却闻到唇缝里散出断魂草的气味儿,她瞬间明白一切,肝肠寸断! ”福安复催促:“有人来了,姨娘快交给我。”伸手就要从她怀里强抱。 “让我再仔细看她一眼。”潘莺惨笑着问:“一眼都不成么?” 福安道:“请姨娘快些。” 潘莺低头,天很黑了,又有树冠遮挡,看不甚清楚,她让春柳不要搀扶,走到月光清亮之处,亦是悬崖边上,下面有个荷花潭,粼粼泛着微波。 她回过头望向春柳和福安,福安意识到什么,蓦得愀然变色,飞奔而来,伸展胳臂意图抓她,终是来不及了,就听嘶拉一声,掌心只有浸透鲜血的一片裙袂,那一团黑影迅速下坠,落入潭中,无声无息。 潘莺猛得睁开眼眸,大口大口喘着气,她安稳地躺在床榻之上......帷帐掀开来,是常燕熹,穿戴好官服,正打算上朝去,已经走到帘外,忽然听到她尖叫声,还怪凄厉的,有些放心不下,又辄回来。见她额面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儿,面色苍白,目露惊恐,怔怔瞪着他,似不认得他般,便把她一把抱进怀里,浑身抖若筛糠,遂问:“怎么?梦魇住了?”拿过枕边绢帕替她擦拭冷汗。 潘莺抬手搂住他的脖颈,低声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常燕熹的颊面颈子都被她的眼泪洇湿了,看来吓得不轻,不禁微笑问:“在梦里怎么对我不起?是偷汉子?还是把家财败光了?”感觉她只是摇头,想想道:“难道是要了我的命?大可放心,我会讨回来的!” 第210页 潘莺已冷静下来,觉得很失态,推推他,接过绢帕擦眼泪,再替他拭净,哭太狠的缘故,他的鬓角都湿透,肩处也潮乎乎的。 看向窗纸泛青,连忙道:“你上早朝要晚了。” “我可以骑马抄近路!”常燕熹仍在细量她:“你梦到什么?” 潘莺难说,只推脱道:“梦见绣坊营生不好,所以发急!” “妇人心性!”常燕熹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的手指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凑近亲吻湿濡的嘴唇,被泪浸过的,很咸涩。 “再歇会儿,天还早!”他起身荡下帷帐,大步朝门外走,天亮了,前廊处福安在等着,他笑意敛起,变得面无表情。 之前传出她的尖叫声、欲进门掀帘时,很清晰听见她喊了一声。 常元敬!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捌章 潘衍忆幻术多诡 董月定替兄进宫 潘莺和巧姐儿正吃早饭时,听得春柳在帘外道:“二舅爷来啦!”话音才落,潘衍走入房内,才撩袍坐定,巧姐儿已到他面前,高兴地说:“哥哥,你听我背《三字经》。”即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朗朗背起来。 潘衍听着,吃半盏茶功夫,她背完,遂玩笑道:“不错!要能倒背就更好了!”巧姐儿歪着头,真要倒背时,被潘莺阻止:“还不快来吃粥?都冷了!下次待燕少侠回来,你背给他听去。” 巧姐儿乖乖吃粥,潘衍问:“燕十三走了?” 潘莺点头:“他如今来去无踪,有时三五天、十天半月不见影子,有时回来带着伤。” 潘衍问:“燕十三与我们素昧平生,至多算个同路之缘,你倒容他在府中随意进出?我百思不得解!” 潘莺剥着鸡蛋壳,解释道:“其实燕十三倒与我有些渊源。我幼年生得异瞳,能见鬼识妖,又因体弱多病,常受它们残害,父亲便把我托付给燕云师傅,请她教授法术防身自保。而燕云师傅,和燕十三同门,是他的师姑。” 潘衍在前朝时听说过这位燕云术士的大名,她擅奇技淫巧,曾被邀至宫中表演幻术,他有幸观赏全程,确实匪夷所思。 现想来仍若眼前,她立中庭,施烟布雾,迷蒙之间,只觉身轻似燕,和皇帝及几位重臣乘云凌空,晃晃荡荡上了九重天,进入南天门,竟来到紫微宫,有仙乐飘飘逶迤入耳,但见四面金光万道,瑞气千条,庭台楼阁碧瓦黄璃顶,宫脊神兽如临,用金银构筑,明珠装饰,抱粗大柱盘龙绕凤,白鹤齐飞,仙女宫娥姿容难喻,正歌舞生平,却是世间难闻。又见数神围簇玉皇大帝前来迎接,两帝手手相握,言谈甚欢,被邀入殿筵席,美酒佳酿,山珍海味皆胜人间万倍,那玉帝持酒钟笑问:“此天上比你人间如何?”皇帝称赞:“朕已乐不思蜀!”话音才落,燕云术士出在他身后,只说时辰到矣,将他轻推一把。 潘衍便觉天宫晃动,云雾迷重,雷电震耳,狂风扫目,脚下陡然一空,如坠深渊,待双眼大睁,欲要惊呼,却是安稳坐在原处,皇帝及其他臣子照旧,彼此面面相觑,神情恍惚。 潘衍问斟酒的宫人:“我方才在何处?”宫人道:“公公不过发了会呆而已。”他凛然,方才这燕云术士若起杀心,必成刀俎下待宰鱼肉。遂开口问她:“此等如何变化出来?竟觉身临其境,如真似幻!”听她回禀:“生是气,形是物,形未动,气已远,不过是一起神游罢了,所到之处,所见之宫,所识之仙,所讲之话,与皇上及各位大人平日所到,所见,所识,所讲未有不同,若定要区个异处,不过是自己所思所虑致幻而成,其中奥妙实非寥寥数言可表。” 后来皇帝意犹未尽,遣人再去请她进宫表演,却是芳踪渺渺,难以寻迹。 他问潘莺:“难道你也会使幻术?” 潘莺回答:“燕云师傅不肯传授,她道幻术能变物,亦能左右人的思虑,进而生死也随它。若是意志不坚,心术不正者得以有成,会引得江山坍塌,社稷不稳,百姓失所,酿天下大祸!是以只按父亲嘱咐,教些降妖伏魔的法术,日后能保住性命即可。” 没说的是,十七岁临回京城那日,燕云师傅甚至施术封了她的异瞳,删抹拜师学法的记忆,是以前世里她过着普通门户小姐的无忧日子,直至嫁与常燕熹为妾,经历了那么多爱恨情仇,将死的她怀抱孩子纵身跳进荷花潭的刹那,重生到未嫁之时,法术解封,记忆大开,她虽活过来,却又面临另一番困境....... 潘衍再问:“燕云术士如今在何处?” 潘莺端盏吃茶:“早就断了联系。”看向他,奇怪道:“你今日不往翰林院么?” 潘衍颌首:“小皇帝下旨命我进宫至司礼监观政,我来同你告个别。顺便留太平在你身边伺候。他虽口不能言、却十分的聪颖机警。” 潘莺微笑道:“恰绣楼工匠在修整,只有福安和个匠人监管着,正愁无人呢,太平来的恰及时。”她想起什么,有些忧心地问:“司礼监都是无根之人,皇帝怎让你去那观政呢!万一他赏你大才,要留下任用,可怎生是好?”前朝也有为入司礼监而施宫刑的先例。 笑话!他前身断子绝孙,如今魂附潘衍,胯挂大器,誓在多得些孝子贤孙,哪里会重蹈覆辙:“你放心!不生五个六个的,对不住潘衍这根宝物!” 第211页 潘莺红着脸噗嗤笑了,还真敢想! 远在数里外府中的董月,忍不住用手揪揪耳垂,莫名的发烫。 董福倚着软垫,皱眉将苦药吃尽,思忖半晌,还是难解:“翰林院侍书召入进宫,除非稽查史书或录书或论撰文史,就是这般也是资历长的先去,我入院不过两年余,怎么说也轮不到我。”愈想愈觉蹊跷,忧虑道:“宫中防守严密,但露破绽,后果不堪设想!滋事体大,关乎性命,妹妹勿要去!” 董月抿唇不语,心底恨死了潘衍,她都没敢跟哥哥讲明,是那潘衍被皇帝召入宫,去司礼监观政,经他保举,她随去做些书写校勘之事。院里都羡慕她踩到了狗屎运,她却是骑虎难下。想了会儿说:“如今圣旨已下,不去也得去了。” 董福道:“我觉的精神好于往日,你不用替我,我自去吧!”遂要掀被趿鞋,却是气喘吁吁,冷汗直冒。 董月阻止他下地:“你这样怎么去呢?” “那就让父亲去禀明皇帝实情。”董福有些疲累:“至多我不再入翰林院当职,但妹妹你的安危最要紧。” “哥哥是家中嫡长子,肩负光耀门楣之重任,数年寒窗苦读,科举入仕,进翰林院,得侍书职,岂能因一场病痛而功败垂成。”董月下定决心:“我要替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容退却。此次但得熬过后,日后哥哥定会仕途坦荡,前程似锦 !”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玖章 潘二郎借棋局说局 常燕熹酒醉话有话 乾清宫,午时许。 皇帝朱镇端坐龙椅,视线饶有兴致的扫过司礼监所设数众,再望向跪拜行礼的潘衍和董福,他仔细打量董福,这便是被潘衍误会成长乐公主、且想要挟他之人,戴纱帽,穿绿色蓝雀补子服,秩品九品,白面乌眸红唇,果然男生女相,易遭误解。 若长乐还活着,不晓是怎番的光景......他想的有些入神,直至听得范公公清咳一声,不易觉察的皱眉,开口令潘衍董福起身,又命掌印太监沙公公带他二人熟识一众。沙公公道:“司礼监设掌印一员,秉笔四员,随堂六员,东厂督主一员。”即互相行礼,这些太监们最识眼色,晓潘衍和常督主是姻亲,如今受皇帝器重,来者不善的主,需小心行事。 大多恭敬陪笑,唯有两人态度甚傲,一个是东厂督主常燕熹,面无表情,一个是随堂太监范祥,斜眼睨人。 潘衍仍旧礼数周到,董福紧随着,更不敢怠慢,她的心从踏进宫门那刻起,就一直吊在嗓子眼,下不去。此时,潘衍这厮倒成了依靠。 一圈子认过后,沙公公提出疑问:“历朝还未有庶吉士至司礼监观政的先例,不知潘大人和董侍书所来之责,还请皇上明示。” 众人竖起耳朵,朱镇轻描淡写道:“随在你们身畔旁观即可!朕每日批奏文书他要在侧,秉笔公公批红也不必防他。至于董侍书之责,由潘庶吉士权衡安排,你们勿管!”皆面面相觑,虽觉皇帝此举如同儿戏,却都不吭声气。 朱镇命他们退下,常燕熹瞟了眼潘衍,未多说什么,率先走了。 潘衍朝董福道:“你去文华殿一趟,张大学士率众在那稽查史书并录书,我同他说好了,借你用一日。” 董福明他之意,就是想支开她,好和皇帝说悄悄话,孰料她却大松口气,司礼监的数众,还有皇帝和潘衍皆心思极深,她来此地唯愿明哲保身,能活着走出宫就是胜利,且张大学士这样的宿儒,可比他们正直多了,遂高兴地行了辞礼,由个小太监领着退下,直往文华殿而去。 待四下无人,朱镇喝口茶,先说:“那就是董福?和其父相貌......!”潘衍接话:“风马不相及!”两人脑中浮起刑部董侍郎的尊容,身长八尺,招风耳,卧蚕眉,绿豆眼,悬胆鼻......不约而同叹道:“幸而不像!”怔了怔,抚额大笑。 他兴致勃勃拿出棋盘摆桌面:“你陪朕下一盘。”潘衍搬椅坐对面,道:“臣不善让子,且落棋无悔!” 朱镇哼了一声:“这合朕意!能如此与朕博弈者寥寥,常督主艺高擅帷幄,却也让着朕,唯有不耐烦时才显出本性!”先行马走日。 潘衍笑而不语,执象飞田,各走数棋,此时盘格多变,有诗证:十九纵横跨星河,黑白对阵硝烟生。两边博弈无言语,风起云涌落子声。 朱镇忽然问:“你猜、朕上回从翰林院回宫途中遭遇刺客,是何人派遣?” 潘衍暗忖实在好猜,如今想夺皇权的分两脉,太后及其外戚狼子野心,九皇叔秦王及党羽徐徐图之,两相比,太后外戚们更显的愚蠢些,非他们能谁。他却不表,只摇头道不知。 朱镇冷笑:“竟然是母后欲置我死地,她虽将事做绝,朕却不能不义,你说,可有两全齐美的法子。” 潘衍默稍顷,说道:“这天下诸法何曾有两全齐美过,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朱镇捏着白子把玩,不知该如何布阵,只问:“你已有了法子?” 潘衍不答,待他白子落下,挟黑子顶上:“蚊虫虽小,长伴身旁,咬人却痒痛,不妨趁此时机,一箭双雕倒是好计!”又道:“照将!” 朱镇聪明绝顶,瞬间明他心意,借仕挡将,再观全盘,说道:“此乃和局之象!” 第212页 潘衍神色端肃:“看似三方挟持,成鼎立之势,和棋最稳妥,但这终归不过棋盘一场局,推倒重摆还可再来,但相较皇上身处境地,和局不过是自取灭亡的假象。” 朱镇岂会不明白呢!他低道:“我若此时破局,定是风声鹤唳,打草惊蛇,终将步步维艰,难再有回头路,是成是败,难见定数!”站起身走至窗牖前,阳光正西移过大红宫墙,黄灿灿的琉璃瓦金光闪烁,恍人眼目。默半晌问:“潘衍,你究竟何人?”命侍卫暗查过他的来历,实难相信是眼前人。 潘衍淡笑道:“潘家二少郎,人间风流相,家破遭变故,流离半河山,磨难改心性,脱身转新魄,处世有机权,诚忠效帝王,虽有凌云志,一叶仍飘烟水。” 朱镇听的似是而非,却没多追问,虽还不信任这位庶吉士,但日后有的是时机证明他的忠心。 常元敬在府中筵请回京述职的外官,让常燕熹随一起,他没拒绝,坐席间边吃酒,边扫邀来的同僚,语间话外,不由暗自吃惊,没想到朝堂之中半数已被常元敬笼络了去,如此下去,小皇帝恐是凶多吉少。 正思忖间,常元敬指着他,朝众人笑道:“我这堂弟如今身为东厂督主,颇受皇上信赖,范祥就是有他举荐,入司礼监做了随堂太监,令吾等受益不少,如此而往,日后秦王夺取江山霸业,他定然功不可没。”一众连忙过来敬酒叙礼。 如此觥筹交错至深晚,筵席吃毕,众官散去,常燕熹酒量不错,此时也觉头晕脑胀,出了厅来,站在廊下,凉风袭来得片刻清醒,他让福安去备马要回府,福安领命,正要走时,恰常元敬过来,两相对目,他立刻垂首退下。 常元敬劝说:“天要落雨,你又醉的厉害,何必辛苦回去?不妨往肖姨娘房中宿罢!倒底也是你的妾,总独守空房算什么!” 常燕熹有些心火烧,扶住廊柱稳定身型,看着他笑问:“堂哥这话怎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常元敬脸一沉:“我谅你酒吃醉了,不予计较!她是你堂嫂的娘家人,整日思你念你夜不能寐,形影消瘦,好歹念在早年服侍你一场,也不该绝情至斯,连宿一夜都不肯。” 常燕熹道:“再多说几句,就要暴露了。” “孺子不可教!随你的便!”常元敬甩袖辄身就走,待穿过月洞门,听不见那大笑声,忽然顿住步,那里早立一个人,正候着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零章 肖姨娘耍心机平祸 潘娘子失落心气堵 常燕熹从个管事手中接过灯笼,自提着往平国府这边来,一路有凉风,吹的枝梢哗喇喇作响,落得满地残影,很快到了两府相通的门处,两个婆子缩着袖正说话,见是他,连忙把门闩抽了,他迈槛走进去,穿过一条松竹夹道,来到肖姨娘的院子。 隔着院墙,有琵琶混着歌声传过来,甚是缠绵悱恻,他在墙根略站会儿,才上前拍打门钹。很快有个婆子来开半扇,连忙接过灯笼,笑着道:“二爷来啦!” 他嗯了一声,进到院中,见肖姨娘抱着琵琶立在廊下,松挽着一把缠髻,几缕散发垂在肩头,元色衫裙,外罩银红镶鼠毛边比甲,看去甚是单薄,常燕熹想起潘莺畏冷,早早就穿起薄袄,微蹙眉问她:“你不觉寒凉么?”肖姨娘很会说话,眼波潋滟的低回:“看到二爷心就暖了,哪还觉得寒凉呢!” 常燕熹不置可否,丫鬟打起帘子,他走进去,肖姨娘把琵琶递给婆子,用手摸他的衣裳,道:“寒气飕飕的,换一身最好。” 命丫鬟打热水来伺候他洗漱。 常燕熹酒吃的沉,洗漱后清醒了些许,肖姨娘拿来衣服,他摆手道不用,径往矮榻上坐,没会儿,婆子送来小火盆摆在榻边。 肖姨娘给他斟浓浓的热茶,一面笑道:“听闻安国府大爷在花厅筵请,我就猜二爷一准会来。” 常燕熹边吃茶边打量四围,竟是比他和潘莺的房中装饰更为奢侈,说道:“看来堂哥嫂待你极好!” 肖姨娘微怔,不晓他这话有何含意,只顺应附和:“确实不曾有半点亏待。” 说着,婆子送食盒子来,常燕熹看着窗外天色:“这样深晚了,还未曾用过饭?”肖姨娘道:“早时没甚胃口,特意让晚些送来。” 丫鬟把盒盖揭开,一一端出来搁摆榻桌上,一碗小葱拌豆腐,一碗炒面筋,一碗白菜粉条汤,一小碗米饭。常燕熹看了道:“怎如此素淡?”肖姨娘笑道:“我前些时和大夫人去庙里烧香祈福,为表心诚,自愿吃半月素斋。”使唤丫鬟:“去开一坛金华酒,筛热了再拿来。”想想又吩咐取些腌鱼熏肠糟蛋来,备给二爷下酒。 常燕熹有些醉意,让她自吃饭,拿过软垫倚着,半阖目养神,听着风吹帘声、雨滴阶声、鸟啼梦声,灯起花声,只是沉默不语。 肖姨娘也无心于吃,随便应付几口,就让婆子撤掉,这时丫鬟送来酒菜重新摆上,便让她们退出房去,亲自给常燕熹斟酒:“二爷吃这一盏驱凉气。” 常燕熹不接,懒懒道:“醉的很,再不能吃。”肖姨娘笑道:“二爷难得来一趟,总要吃一盏赏我薄面。” 常燕熹接过酒一饮而尽。肖姨娘又斟满:“成双成对才好,爷再吃一盏。”他没多话也吃尽了。 肖姨娘持筷挟腌鱼,那股咸腥味儿催得脸色生变,强掩喉中催生的呕意,剔掉其间骨刺,递到常燕熹嘴前:“爷再吃一口。” 第213页 温情小意,他没拒绝,吃了。 肖姨娘接着劝酒:“爷再饮过这几盏,醉了就宿这里,命福安明早送官服来,不耽搁上朝的事儿。” 常燕熹三五盏下肚,醉眼饧涩,歪在枕上熟睡过去,肖姨娘等有半晌,方才挨捱过去,摇晃他的胳臂:“二爷去床上睡罢!这里不安逸。”却是叫不动,凑近细听,鼻息绵沉。她神情复杂的看他会儿,一咬牙,动手脱他衣裳,却也不易,他人高体健难翻动,脱下外袍,都气喘吁吁半天。欲叫人帮忙,近身丫鬟翠绮急匆匆进来,到她耳畔嘀咕着,肖姨娘听闻,慌忙趿鞋下地,披上斗篷就往外走,翠绮后面跟着。 院门口站个人,道是谁,竟是常元敬的长随福贵,福贵半身被雨淋湿了,他并不在意,给肖姨娘拱手作揖,低问:“二爷来了?” 肖姨娘点头,让翠绮在外门守着,才答:“二爷吃醉酒,现在榻上刚睡熟。” 福贵笑道:“这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姨娘平日里总发愁,老爷这不帮你解决了么!”他从袖笼里掏出个纸包,递给她道:“你混在茶水里喂给二爷。” 肖姨娘接过:“这是什么?” “软骨生香散!”稍懂的都晓这是闺房之乐助性的。 她面色一冷:“给二爷服下这个,我哪里受得住!大爷想害死我么!” 福贵仍旧笑道:“姨娘错怪!大爷对你如何疼爱,你怎会不晓呢?他哪里舍得害你!这药里还添有迷药,二爷纵然起性,也撑不过半刻时辰,还望姨娘多担待,皆是为了你腹中的骨肉。” 这便十分明了了,瓜田李下,寂寞难耐,肖氏和常元敬终是勾搭成奸,继而腹中结胎,想出醉迷常燕熹的法子,要嫁祸与他。 她手里攥紧药包,默默地流泪,福贵劝道:“大爷还让我带一句话,母凭子贵,你好日子在后头呢!”又安慰几句,用袖兜头冒雨离去。 肖姨娘怔怔盯着屋檐沿瓦片落下的雨水滴嗒,她心如明镜,自己是没有回头路了。 且说潘莺这边,白日里还晴好,哪想黄昏时始变天,阴云密布,冷雨淅沥,她在窗前边做针黹边忧心前楼,正是砌墙搭顶之时,最忌这样的天气。巧姐儿等常燕熹等得困着了,潘莺抱她回房漱洗歇息后,又回转来继续做手中的绣活。一直到亥时,也未见常燕熹回府,也没捎个话来,他一般不会如此,倒有些担起了心,愣神时听到呯呯声儿响,问帘外的春柳可是二爷拍门回来了,春柳答道:“不是呢,是风雨把柿子打落枝头。” 又过些时辰,她问听到足靴走动响,是二爷么?春柳答道:“不是呢,是两只猫儿在你追我赶。” 灯昏烛暗,潘莺拿了剪子欲剪,想想夜深人静合该睡下了,遂收拾起笸箩,恰这时,春柳隔帘禀福安来了,忙叫他进来,笑问:“二爷怎还没回呢?”福安作揖:“二爷被大爷叫去安国府吃筵,饮醉了酒,往肖姨娘处宿了,夫人不必再继续等着。” 潘莺脑里嗡嗡的,表面并不显,语气清冷的说晓得,打发他退下,让春柳也寝去。 火烛虚晃一下熄灭了,袅起一线残烟,她一个儿冷清清坐着,不晓过去多久,屋檐挂着灯笼的亮光透进窗纸,染在针线笸箩上。 她搓搓冰凉发麻的手指,拿起给常燕熹缝的新鞋,看了看,又去取来剪子,咯吱咯吱,一剪剪,剪成几段,再丢向桌面。 躺回床上,撩下帘子,自睡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壹章 肖姨娘奸情败露 常燕熹前尘如梦 肖姨娘才掀帘进房,不期然对上一双冷厉的眼眸,刹那唬得魂荡魄消,常燕嘉就站在帘后,未等她有所反应,已抓住手腕毫不留情的一捏,麻筋酸痛,她难捺的惊呼出声,掌心松开,纸包掉落,他趁势接住,再将她一把甩开,复回椅前,大马金刀地坐着,面色沉肃,威势凛凛。 肖姨娘差点撞上墙面,用手撑住,平复着心跳,不晓他听去多少,或知详了什么,总要拼死抵赖才是。有了破釜沉舟之志,便催生出天大的勇气, 她抬手整理发鬓,淡笑问:“老爷怎地醒了?倒也好,省了我的力将您往床上扶!”常燕熹冷声问:“方才在廊上和谁说话?”她坦然回道:“不敢瞒,是大老爷的近身福贵。” “如此深晚,他来作甚?” “说是福安遍寻不到您,去问大老爷,大老爷便打发他来这里问呢。” “他不晓自己来,倒去问大老爷?” 肖姨娘依旧面不改色:“我哪里知道!福安是老爷的长随,您还得问他!” 常燕熹把药包往桌面一搁:“这又是什么?” “福贵说筵上老爷醉的厉害,明早还得上朝,防着酒醒头疼,用这个混茶吃就会好了。” 常燕熹紧盯她的神色,稍默,忽然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倒是我想错了你。” 肖姨娘眼眶泛红,颇为感伤:“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老爷长久不来了,无怪怎样想我,但求问心无愧!” 他似听得动容,语气有所缓和:“你替我斟茶来!” 肖姨娘暗喜,连忙持壶替他斟满,热滚滚的,见他一手抚额,垂眸沉默,不晓再想什么,先不敢催,等了许久,忍不住说:“茶凉了,老爷吃完早些歇息吧!” 常燕熹“嗯”了声,抬首看她,淡问:“药粉不拌进茶里么?怎能辜负堂兄的一片好意!” 第214页 肖姨娘微怔,旋即笑道:“我怎忘了呢!”去把纸包解开,褐色粉末滑进茶里,沾了些在纸上,她抖抖干净。 忽然腰肢被缠来的胳臂一拽,她猝不及防间,跌坐到常燕熹的腿上,缓过神才发现他一掌紧箍住她的两个细手腕,牢牢挣不脱,才喊声“老爷.....”就被他冷声打断:“肖氏,我身为秩品二品将军,常年戍守边关,抗击外敌,不光是驰骋沙场,骑马打仗,除了武勇,还需胸罗武库,学具韬铃,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你这无知蠢妇,太把我轻看!”他另只手端起茶盏,狠戾道:“竟敢做这种龌龊伎俩,我一而再给你坦承时机,你无丝毫愧悔之心,也罢!这茶水由你饮下,我再命三四护院进来......”微顿了顿:“他们定会好生伺候你!” 肖姨娘看他怒气腾腾,面显狰狞之色,恫吓之声在耳畔回荡,晓得他是来真后,顿时吓破了胆,护院皆是粗鲁壮汉,她腹中有孕,哪里受得起,怕是要白白丢了性命,眼见那盏药茶渐近唇边,惊惧的涕泪肆流,不住哀求:“二爷饶我一命吧!皆是大爷出的主意,我也是被迫无奈!” 常燕熹把茶盏往桌上一顿,松手将她猛的推开,由着她扑通跌倒在地,厌恶道:“你把来龙去脉细细述来,若有半点不实,定让你生死不能。” 半个时辰后,常燕熹从房中出来,穿园过院,直往大门而去,走走又略站会儿,心突突发沉,空中雨水落在衣服上,肩膀都湿了,想他素日酒量委实不错,今这酒过于凶猛了。幸得顺利出了府,在街道边招顶轿子,一径往家中抬去。 这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再说潘莺含愤带怒,翻来覆去睡不着,待好容易困眼朦胧时,有人从背后将她紧拥进胸膛,暖烘烘的舒服,她一下子惊醒了,翻过身看果然是常燕熹,鼻息间酒气香粉浓烈,气不打一处来,咬牙讽笑道:“有肖姨娘殷勤伺候,你还回来作甚呢!”扭腰踢腿挣脱开他,一扭身裹紧锦被面朝壁里而睡。那常燕熹本就心情颓闷,酒烈冲脑,见她又这番冷漠,想起前世里种种,情绪愈发恶劣,伸手大力去扯那锦被。 潘莺听得撕拉一声,棉絮儿乱飞,一时怔在那处,常燕熹腾得翻上,把她轧在身下,再扯衣襟,嘴里骂道:“毒妇,岂容你这样怠慢我!” 潘莺顿时也恼了:“你在肖姨娘那里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回来还要糟贱我......”她新留了指甲,涂着蔻丹,尖尖俏俏的,还未试功用,抬手往他面庞挠了一爪子,显出五条血印。 常燕熹吃痛,愈发恨起来,重手重脚将她剥的仅剩一件红绡肚兜儿,眼底怒意深沉:“肖氏怀上常元敬的种!” “你这禽兽......”潘莺还在骂骂咧咧,忽听到这句,蓦得愣住:“什么?”耳背听错不成? 他重复道:“肖氏怀上常元敬的种!” 潘莺背脊瞬间僵硬,这是怎么回事儿?! 常燕熹抬眼,她目光炯炯有神也在打量他,似怜悯又同情,让他只觉狼狈不堪,心底的伤疤被撕裂开来,沉积有多年,此时就有多痛苦,他抽出腰间的汗巾子,遮住她的眼睛系紧,这才俯首抵着她的唇瓣,嗓音低哑:“常元敬就这样好么?让你们一个两个都欢喜他?要和他勾搭成奸?我哪里不如他?” 还一个两个?潘莺惊呆了:“难道董姨娘她们也......” 常燕熹的大手掐住她的颈子,追问:“你说,你为何要欢喜他?我对你千万般好,就是视而不见?” 潘莺眼前漆黑黑,听觉和感官则异常敏锐,反驳道:“混说什么!我和他没打过几次照面,又何来的欢喜!你轻点......” 还敢说谎!常燕熹此时前世今生已模糊难辨,他手劲渐重,冷冷道:“平盛八年三月,我纳你为妾过门,倒还相安。七月七夕,你坐在窗前把玩一尊摩侯罗孩儿小像,金玉翡翠装饰,是常元敬送来予你,我当兄弟情谊未曾多想;中秋十五,蒋氏邀众女眷去后山观月赏景,常元敬难得也在,借古颂今,出口成章,把你迷得回来整晚赞他;九月重阳,知你爱菊,他遣人送来数十盆,争彩斗艳,甚得你心;十一月我整装出京平乱,三月天暖回,你待我陌生,恰值探春时节,遂陪你出郊野玩乐,常元敬和蒋氏跟随相伴,你和他在林中折枝摘花,相谈甚欢,我心中虽生异样,却并未多虑;端午你来兴致,亲手包了粽子和香袋。我晚间回时,常元敬的侍从恰带礼来答谢,才晓得你还做了这桩事儿,我却未见一物。六月又需出京,此次期长,元宵得回,冒风雪日夜兼程,到府时,你和他正欲坐车出街看灯,我仍怀赤诚之心,不曾半点起疑......” 常燕熹噙起嘴角笑起来,后来打入诏狱,发配烟障之地,每每夜深难寐之时,就会把从前的桩桩件件事儿细思冥想,他才发现,自己受尽愚弄,蠢笨至极!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贰章 潘娘子愧对前情 巧姐儿孤勇顶罪 常燕熹低声说:“常元敬暗里为秦王鹰犬,意要窃取国柄,废帝夺权,他用内阁职便,与司礼监掌印范公公沆瀣一气,培植党羽,陷害忠良,草菅人命,使得朝堂大乱,官官自危。我虽察觉一二,只道他本性向善,不过是权欲熏心,受人指使而一时糊涂,劝诫数次,他表面答应,却暗恨在怀。而你这毒妇......” 语微顿,愈发戾气重:“平盛十二年元夕,平乱返京到府,你亲裁精制的衣袍,不是为我,悄命丫鬟送去给常元敬,你若坦荡荡,我或许还不察,偏生有人看不过,将我悄禀。你竟敢背叛我!你怎敢!你又岂敢!不知廉耻、罔顾纲常,水性杨花,和肖氏那淫妇有甚区别!” 第215页 他见潘莺竟是不动,恍然意识到正紧掐她喉管,立刻松开,伸出指骨探她鼻息,还有气吸。 潘莺则把他所述的字字句句皆听进耳里,顿如青天霹雳、五雷轰顶,越听越是魂惊魄惕,愧不能当,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谁能料到常燕熹竟然重生了,前世里她对他不起的桩桩件件事儿,他镌刻在心,细枝末节记得丝毫不漏,怪道总咬牙切齿唤她毒妇,阴晴不定,待她时好时坏,此时终是真相大白。 他挟仇带恨满身风雨的靠近她、算计她,甚而娶她,不是因为欢喜,根本就是恨毒了她。 潘莺的眼泪潸然落下,湿透了系带,原还存有奢望,此生他什么都不知,她做牛做马的尽心伺候他,对他好,偿还自己前世造的孽债,可如今他什么都记得,她还能怎样呢?装什么都不知道,跟没事人般如从前那样活着么?可她心如明镜,她做不到了。 惭愧、羞耻、后悔及绝望各种情绪在她体内迅速溢满,整个人如从空中坠入崖底,还有何颜面面对他呢。 抓住他欲撤颈间的手指,潘莺嗓音都在颤抖:“若掐死我能解恨,你就掐死我吧!” 常燕熹亲她的耳垂,呼吸热热的扑在鬓边,冷笑道:“你这毒妇,纵是这般负我,我仍给你改过机会,你却不思悔改,甚而变本加厉,和常元敬狼狈为奸,陷害我谋朝篡位之罪,被皇帝打入地牢,常元敬要置我死地,吩咐酷吏给我上夹、拶、棍、杠、敲全刑,数日下来,遍体鳞伤,筋脉俱断,右腿伤重,骨头尽碎,只能跛足而行,日后骑马杀敌再难武勇,幸我皮糙肉厚捱着口气,皇帝受太后挟制,龚如清冒死谏言,方念我祖上功勋,免于死罪,发配烟障之地,受尽流徙之苦。毒妇,我受苦时,你又在作甚?可有半丝愧疚?或仍在和常元敬颠鸾倒凤,做一对奸夫淫妇?终是拔除了我这根眼中钉,肉中刺,你们好不得意,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潘莺泪流不止,入了嘴里,咸涩难挡,啜泣道:“你杀了我吧!” “杀你?!”常燕熹面色阴沉,一把扯下她的红绡肚兜儿,握了满掌的高山冷雪,一用力儿,眼底泛起赤色:“太便宜了你!” 潘莺吃痛,忍不得尖叫,却被他用力吻住,他的唇灼烫,她的唇湿凉,在这狂风骤雨的夜里,竟激起滔天的情欲。 常燕熹捞起她的腰肢翻个身儿,摆弄姿势,整个人俯将上去,用力咬她肩肉一口,语气依旧狠戾:“不想死,就给我跪好了。” 这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世间痛恨事,最毒妇人心。 翌日,潘莺醒转来时,清光大亮,已是半窗红日。她浑身酸痛,昨晚折腾狠了,愈发懒得起,只盯着帐顶发呆,不晓过去多久,听得院里巧姐儿咯咯笑声,不晓在高兴什么,她缓缓坐起身,咬着牙穿戴好,才趿鞋下地,门帘子倏得被拉开,常燕熹拎着柄剑进来,他有一早练剑的习惯,往桌前椅子坐了,随手拿起一册兵书翻着。 “没上早朝么?”潘莺问。他也就嗯了一声。 一时无言,幸亏春柳端盆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再坐到妆台前梳头。 有婆子来送食盒,春柳出去迎,房里又是一阵静默,还是常燕熹摒不住,唤她到桌前来,待走近时,伸手一把拉她坐到腿上,听见她吸气声儿,便温和道:“昨晚酒吃醉了,没能控制住力道,伤着哪了,我看看!” 潘莺按住他的手,怔怔地问:“你不记得昨夜里说的那些话了?” “说了什么?”常燕熹抬手拨松她衣领,显出青迹斑斑的指痕:“我前时给你那罐活血化淤的药膏还有吧?” “还有!”潘莺道:“你说了肖姨娘的事。” 常燕熹噙唇冷笑:“恶人终有报,等着瞧吧!” 潘莺压低声道:“你还说了许多.......” 常燕熹见春柳拎了食盒进来,松开她从腿上下来,仅简单道:“昨晚酒吃太多,又撞破奸夫淫妇奸情,一时愤懣积郁,你只当胡言乱语,从未听过就是。” 怎么可能当没听过呢!潘莺心底在滴血,巧姐儿乐呵呵地跑过来,抱住常燕熹的胳臂问:“姐夫昨晚去哪了?等不回来。” “半夜里回的,等我做什么?”他抱她坐到侧旁椅子,常嬷嬷和春柳摆碗筷,盛粥布菜。 常燕熹把粥里两颗红皮大枣挑出来,一颗给巧姐儿,一颗给潘莺,瞟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指向针线笸箩里被剪成几段的新鞋:“这是怎么回事?”潘莺缓过神,听得他问,随所指看,一时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常燕熹见她不语,便问巧姐:“是不是你淘气剪的?”巧姐儿眨巴眼睛看看潘莺,再看看常燕熹,咬着红皮大枣。 “不承认?”常燕熹抬手取过一段打量,再道:“还挺有力气,这么结实都能绞断,要不要学使刀?我来教你。”指向墙上挂的一柄短刀:“那个给你用。” 使刀?那不是很威风?巧姐儿眼睛闪闪发亮,立刻自高奋勇:“嗯,是我剪坏的。”她比着手指力证:“这样咔擦咔擦!” 众人都笑了,潘莺抿起嘴唇,看了眼常燕熹,又觉得挺伤感,起身去桌屉里取出药膏,挖了一块,涂在他脸颊被她抓伤处,慢慢揉匀,说道:“我再替你重新做一双。” 福安隔着帘子禀:“兵部右侍郎丁大人遣长随递请帖儿,在嬉春楼摆席,邀老爷去呢!” 第216页 常燕熹恰也有事寻他,披上黑色大氅,径自走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叁章 同僚嬉春楼相会 潘衍同床榻说事 常燕熹到嬉春阁时,丁玠李纶曹励曹大章严宏等人皆围桌吃酒听曲,见得他入房,起身叙礼而坐。侍应过来倒茶斟酒,一众眼尖,早发现他面颊异常,严宏特意凑的极近,打量那几道抓痕的长短粗细,分析道:“以我刑部侍郎的名声担保,这是妇人挠得,案发于昨晚子丑之交。定是你虾背腰无力,不称她的意。”众人拍腿大笑:“谁让他既无刚强,非要充什么英雄好汉!活该被挠。” 常燕熹端盏吃茶,也忍不得笑了:“我怎交了你们这群落井下石的货。幸得我心大,不予你们计较。” “你说你如今心不大,还能哪里大?!” 常燕熹不理他们,只听伶人抱着月琴弹奏,唱了一个《相见欢》道: 一年今夕绸缪,动离愁。况是东风来处又惊魂,银河水,皎月清,肯相留 ,谁管人生辛苦几时休。 李纶直摇头:“好好的南曲唱得实在不动听。”曹励专揭他的短:“除了常二爷的妾唱,你听谁的都无味道。” 常燕熹心思微动,却未表,待侍从送来六盘八碗后,他命闲杂人等退下,阖紧门关,再问丁玠:“寻我们来有何事?” 但凡谈正事,众人一改方才嘲笑戏谑之态,严肃起来,丁玠道:“还记得皇帝从翰林院回宫途中,险遭刺客暗算么?” 怎会不记得!常燕熹道:“皇帝猜测是秦王遣朝中党羽所为,意在投石问路,打草惊蛇!我却觉非是!秦王素来谨慎小心,常元敬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明知跟随东厂数位侍卫保护严密,所行官道无逃遁躲藏之地,又是青天白日,难有胜算机会,何必铤而走险,行百害无一利之举。” 丁玠点头赞同:“不是抓住五员刺客么,只有那妇人经不起拷问,道了些许内情,我们顺藤摸瓜,竟和国舅爷牵扯上了。” 曹励吃惊道:“难道和太后有关联?”再看众人神情,他顿觉有些头疼:“如此前狼后虎,势凶力猛的,小皇帝夹在其间难动弹,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常燕熹拧眉沉吟道:“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方为上策。” 曹大章插话进来:“听闻常元敬三番两次请龚如清到府筵请,皆被他拒绝,这厮倒是挺光明伟正,一点回环余地都不留。” “他确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常燕熹吃口茶,前世里秦王叛乱终成,他死在叛军箭下,想来龚如清的下场必定也十分凄惨。 “你竟替他说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众人惊奇地看着他。常燕熹道:“我就看不惯他总一副清风明月斯文儒雅的模样。”微顿:“我那夫人偏喜这套。” “原来如此!”众人点头扔石头:“你这辈子是甭想了。” “你这虎背熊腰、皮糙肉厚的,可怜可怜!” 他清风明月?你可用狂风赤焰形容。” 常燕熹也不废话,压掌一拍桌面,盘里的糖豆蹦跳半空,朝一众迸射而去,有人左避右让,有人躲闪不及,哀嚎一片。 这边不再赘叙,且说天色渐黑,宫灯亮起明红,董福才从文华殿出来,由小太监引路回往宿房,她这些天可谓夜以继日,格外的勤奋录书,困了就趴桌前眯会儿,张大学士对她赞许有加,比估算进度提前完成。她踩着宫墙暗影和银霜过道,抬头看着天际冷月,四围安静极了,听得见脚步窸窣响动声。 小太监送她到宿房告辞走了,窗纸透出橘黄光芒,她知道自己和潘衍宿在一间房内,有些怀疑这样安排是潘衍指使的,皇宫这么大,还无法单独给她间房宿么!这般前思后想后,提防之心倍增,总要时刻警醒才是。 董福推门而进,一股子热腾腾的湿气直扑面孔,她怔了怔,才看见潘衍坐在木盆里悠哉游哉,露出半身,闭目养神,听到声响方睁眼,抹把脸上的水渍,微笑道:“董侍书这几日着实辛苦,可要一起来?还能容一人之位。” 董福不想睬他,转念又想,皇上看去待他十分亲厚,日后不晓怎样的风光,不能因她一时之恶,而耽误哥哥的前程。遂勉力假笑道:“谢潘大人关心,你自享受,我盥洗一下即可。”幸的盆里有现成的清水,虽是凉的,并不介意,极快的洗漱毕,朝还在享受的潘衍虚假的颌首微笑,便往床榻而去。 床榻虽只一张,胜在宽大,她放下帷帐,取过锦被裹身朝最里方向,如若潘衍靠着床沿儿,她俩之间再塞两人绰绰有余。 她头沾枕打个呵欠,这些日没好睡,眼前很快泛起朦胧,心却总难安,不肯就这样睡去,透过帷帐,过有半晌,哗啦水响,模糊能见他站起身,精光赤条的一个人,在那擦拭干净,不疾不徐的穿上里衣裤,好似还去夜壶那处溺了回尿......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人真是事多!那身影往这边来,她下意识的转身面壁而睡,只觉背后床榻一沉,烛影随即黯淡。 潘衍看她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有些好笑,他还不想睡,精神很足,看着窗外一轮月光洒进来:“董侍书?”唤她一声,没有回应,呼噜倒刻意响了些。 他接着笑道:“忽然记起一桩事来,你可想听?实在有趣的很。” 董福抿嘴,谁想听谁就是锤子! 第217页 潘衍道:“我从诏狱出来在家养病,有日坐在门口,正是放榜之日,状元郎骑马游街,官媒子也在蹦跶,有个章婆子窜到我面前,说她手里有个好闺女,十分人材,闭月羞花,因是中秋养的,小名唤月姐,她爹是当朝刑部左侍郎董靖,慧眼独识我的才学,因而托她来保媒。董侍书,你说巧是不巧?这位月姐,定是令妹吧?若那时答应娶她,此时我俩便是姻亲了。” 董福原本还有困意,此时气得来了精神,他纵然想娶她,她还一万个不答应呢,上次中秋游船赏月后,特意将他身世背景打听过,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还想娶她为妻?脸真大! 终是忍不住道:“我那妹妹,可不是你想娶就能娶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肆章 潘衍夜戏董家月 莺娘闲话铺营生 潘衍平躺着,也不看她,阖起双目,问道:“怎么?你那妹妹是什么金枝玉叶?我还娶不成?”休说他夸口,前朝若不是腿间少一吊子,他连长乐公主都能娶喽! 董福冷笑:“虽不是金枝玉叶,也为金汤玉露一枝花。相配的亦是品性端正儿郎,最恶纨绔子弟。” 此话深得潘衍心:“有眼光,我便是那品性端正儿郎。” 狂傲自大!董福把不喜他的理由又增添一条,抿唇不吭气了。 潘衍似看透她的心思:“男婚女嫁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她半个不字。” 董福语带嫌恶:“那是旁人家,董家可不兴这样,我不答应,谁也甭想勉强!” 潘衍眉梢一挑,不由笑了:“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月姐终是逃不出我的掌心,日后乖乖嫁我为妻!” “要是不嫁呢?” “不嫁的话,董福日后仕途前程,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保你安稳无忧。” 虽然庶吉士却有机会平步青云,但也绝非人人如此......就说狂傲自大了!董福道:“好!”等着输吧你! 潘衍此时不含糊:“若嫁了,你也要应个承诺!” “什么承诺?”董福眼前渐朦胧,她录一天书,身心很疲累,又三更了,这潘大人还唧唧歪歪个没完。 “待嫁了再说!” 他故意卖个关子,不把话说死,狡猾透透地。董福想反正我不嫁,打个天大的呵欠:“随你!”自顾翻身面壁。 潘衍得了逞,却也不困,有些觉得口渴,起身趿鞋去桌前吃过一盏茶,再回来不由微怔,董福摊手摊脚躺褥被中央,四人床都不够她用的......这睡相也是前无古人,他啧啧两声,一抬脚把她踢到最里边,这才径自仰面躺着,似睡非睡间,倒梦见一条花斑大蛇将他浑身缠裹的死紧,胸闷气难顺,四肢动弹不得,一时情急,倒睁眼惊醒过来,不由哭笑不得。哪里是什么花斑大蛇,董福竟然趴在他身上,双手环抱着他腰腹,两腿挟着他腿,披头散发的偎他胸前,鼻息呼噜呼噜的。 潘衍低头,下颌正抵她光洁的额头,他伸手抚摸她的乌发,慢慢思忖会儿,忽然抱着董福翻个身,她从他怀里滑下来,两人侧着面面相对。 她睡得很熟,小脸红通通的,潘衍将她衣襟轻解,松散开来,一截细白的颈子延下,能看见两团起伏,因挤压而显一勾深缝。他觉得嗓子好像又发干了,把她衣襟重新整好,只是证实而已,没起坏心思。 当得知她非长乐公主,而是董家小姐后,他着实思虑了好些日子。 惆怅、失望、空落各种情绪五味杂陈,还是挺恨长乐公主,那颗想把她千刀万剐的心还是没变,但世间万般皆造化,长乐公主早死,让他遇到和她一个模样的董月,心底很清楚,冤有头债有主,并不是胡乱迁怒的性子,董月是无辜的。 睡着的时候,潘衍模糊的想,是时候该放下了...... 又梦见一条花斑大蛇,缠的他好紧......他一拍蛇屁股,这睡相,日后得好生调教! 且说流光易过,日月如梭,不觉寒雁南飞,大雪落满地。 潘莺的绣坊装修完备,临街门面三间,到底两层,一间专事刺绣,一间布匹,一间成衣。楼上通成一间,给绣女们用的,桌椅刺绣棚子、针线笸箩等必备物什皆是新买,茶水点心应有,点起沉水香,燃起兽炭炉,暖烘烘的,若是推开窗,能看见皇家花园的池潭,还有几棵老梅树,满枝肥红,景色甚绝。 雇工皆由福安和太平去办,福安心思活络,讨价还价利索,那太平虽口不能言,却颇有眼光,擅选才能。 也有五年前在潘家店铺做过事的,闻讯来投,见面潘莺哭了一场,能留的都留了;她把关采购布匹和成衣样式,亲自挑选绣女,也是天顺人意,当年在龚如清家和她一起制绣的几人,因龚文君和常燕熹的赐婚成流水,留用有半年也就出府散了,这次被她全部找来,又沾亲连故带来四五个熟手,择了黄道吉日,摆了桌酒,挂上恒盛字号的招牌,这也是潘家从前的老招牌,她深思熟虑后,和潘衍也仔细商量过,当年的事至今仍是谜雾重重,躲藏着提心吊胆度日非是长久之计,倒不如曝在阳光之下,引其上门更妥。 如此这般,开张五日后,高氏领着龚文君亲自到铺里来,文君许了张大学士府的三少爷,婚娶所用被枕嫁衣全套,还是请她们来制。潘莺亲自拿尺替她量身,择选了时新花样,又招来七八裁缝一起攒造,因着有事日夜忙碌,她倒把对常燕熹的愧心暂且收拾,不去多想了。 第218页 且说这日晚间,天气阴晦,雪花纷飞,如搓绵扯絮,潘莺盘腿坐在短榻上,借着光亮拿戥子在称银子,听春柳在帘边报老爷回门来,常燕熹出城有半月未归府,便趿鞋下榻来迎,常燕熹走进来,身披黑色大氅覆了半肩积雪,遇热滴滴嗒嗒都化了,潘莺要接过来,他看一眼她穿着银红薄袄,道:“莫要把你的袄子沾湿。”脱解下来递给春柳,拿到明间放熏笼上晾着。 潘莺伺候他洗漱换了新衣鞋袜,他搬条长凳坐近火盆,吊着锅正在煨酒,拿起小铲在炭灰里扒出红薯,剥外皮,内中黄瓤已甜烂,边吃边把皮丢进火里,火苗篷的炸开,簇簇作响,一股子香味弥漫开来,潘莺看他狼吞虎咽的,把温热的酒斟在盏里递上,一面儿问:“还没用过晚饭么?” “急着往回赶,否则城门关了又得耽搁一夜。”把酒一饮而尽,再抬眼看她,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些许日子不见,怎地就瘦了?” 潘莺避开来,接过盏再斟酒,抿嘴笑道:“哪里瘦了!是你眼花的缘故。” “我会眼花?!”常燕熹不敢苟同,正看见榻桌上的等子等物,随口问:“铺子营生还好么?若是清淡,眼看年关将近,我那些同僚府上都要添做冬衣,让他们都来你这里置办。” “这多少都有些强人所难!还是不了!”潘莺剥了颗小土豆,喂进他嘴里。 “怕甚!”常燕熹不以为然:“一群子狐朋狗友,此时不用,还待何时!且工钱更要收高昂些。” 说起狐朋狗友,潘莺想起桩事来,告诉他:“前日里,住在安国府的董姨娘俩,被李将军府遣人来接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伍章 潘莺闻喜讯伤怀 潘衍欲娶妻托姐 接上话,常燕熹听潘莺讲董氏姐妹被李纶接走后,点头道:“是我同他讲好的。李纶虽是武将,却喜好听琴唱曲,前年死了夫人,也没再续弦,且人品尚可,她俩过去,不会受委屈,比跟着我要强许多。” 这是表面话,常元敬能和肖姨娘勾搭成奸,若想染指她俩,怕也没定力躲得过,倒不如未雨绸缪,他先行一步。 常元敬位高权重,表相斯文儒雅,妻妾成群,还不满足......他吃着酒,觑眼看潘莺,他们没搬出来,她还会再次欢喜上常元敬吗?这样的假想令他多少有些不悦。潘莺敏感的察觉出他情绪有变,想说什么,春柳用食盒拿来一碗鸡汤面条子,和一盘两只夹肉馅饼,常燕熹吃面条子时,巧姐儿闻着香味跑进来,凑他面前,搭着肩,讨要两口鸡汤,又拿一只馅饼匆匆跑出房,找燕十三玩去了。 常燕熹不经意道:“你这两日命嬷嬷她们腾一间房出来,不用费周折,简单收拾下即可。” “做什么用?”潘莺看他换掉的袍子有处破了,拿过笸箩,找出针线打算缝补。 “皇上赐了个教坊司的乐伎。” 潘莺手微顿,挑出两股线慢慢在掌心搓成一股,其实潘衍早和她提过此事了,因长久没见动静,便也没放心上,现怎说来就来了......她也说不清是怎样的心情,若是这个乐伎,能填补他前世因她受到的伤害,可以放下深埋的仇恨,她应该没什么不愿意才对,却怎觉得空荡而迷茫呢,半晌才道:“既然是纳妾,总是一桩喜事,马虎不得,还是该添置些像样的家俱摆件以显诚意。”又想了想:“要替她缝制褥被枕垫已来不及,有一套仅用过一次就收进橱里,先将就用着吧,等新的好了再换。” 常燕熹面无表情听她说毕,开口道:“ 我那些同僚但得纳妾,夫人都没好脸色,你倒是格外的贤惠识大体。” 潘莺勉力笑了笑:“只要老爷高兴,我都愿意的。” 常燕熹没再多说什么,馅饼也没吃,撩袍起身,咬牙往外去了。 潘莺让春柳把碗筷收拾干净,继续称她的银子,再看会儿帐本,抬头见窗外天色浓黑,先自上床安寝。 常燕熹心底有气,在雪下舞剑,不知觉大汗腾腾,去浴房洗漱后才又回来,灯烛拨的黯淡,沉水香烟氤氲,他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生炭,房里会更暖和些,斟茶吃后,方踢鞋上床,潘莺侧身朝里睡,纹丝不动,他仰面躺平,却是难以入眠,听着炭火烧声、雪洒窗声、低语声、阖门声,鹤呓声、忽然“咔擦”一声,是松枝被雪压断了。 潘莺似被惊醒,卷裹锦被窸窣作响,常燕熹一个翻身,伸长胳臂把她拽进热烘烘的怀里。亲吻她的后颈的肌肤,延展至耳垂,颊腮,湿漉漉的,不由微怔,伸手去抚,心一下子软了,有些好笑:“偷着哭什么?”扳过她的脸来,眼睛似一汪秋潭水波潋滟,他凑近亲她的嘴儿,抵着唇道:“有些事暂且不便明讲,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不必多去理会她。”松解她的衣带,手探进肚兜内,肌肤雪腻如笼脂玉,他十分的舒畅,低笑着问:“这些日可有想我么?” 潘莺的两只手搂住他结实的腰身,近乎呓语地问:“能不纳妾么?”常燕熹道:“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不必理她。” 她便没再多说什么了。 潘衍隔日出宫,回府来见潘莺,嬷嬷丫鬟在收拾西厢房,门前窗上挂锦带贴鸳鸯,有些奇怪。“哥哥,哥哥!”巧姐儿从房里跑出来,笑眼弯弯,开心的不行。潘衍把一盒御膳房的点心给她,潘莺这时也站在廊下,面露笑容,他上前行礼,顺便问:“那不是巧姐儿的房么?怎布置的这般喜庆?” 第219页 潘莺神色淡淡地:“老爷要纳妾了,是皇帝赐的教坊司乐伎。那是备给她的新房,巧姐儿搬到耳房来。” 潘衍打量她的神情:“你怎么想?” 潘莺并不答,只搓搓冻麻的手:“冷的很,我们进房说话。”转身掀帘往内走,他跟在后,房里就暖和多了。 她持壶斟了一盏滚滚的茶,递给潘衍,见他还等着自己回答,避重就轻道:“皇帝之命,二爷也违抗不得。” 潘衍冷笑一声:“皇帝当他左膀右臂,他若真不想要那乐伎,没人逼迫的了。喜新厌旧之徒!从前非要强娶于你,得手便猖狂了。” 潘莺沉默片刻,才道:“有些事你不知......”说给他听也于事无补,岔开话题关心地问:“你在宫中还自在么?伴君如伴虎,想来也大不易。” 潘衍微笑道:“我从前就在宫中行走,对帝王心思了如指掌,无非就是权欲二字,但得识破,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谁能与我争锋。” 他从袖里拿出一枚金嵌碧玺蝴蝶纹簪,递给她道:“皇帝赏的,你拿去戴!”潘莺惊喜的接过,对镜插在发髻里,甚是好看,左端右详后,还是取下来,笑道:“这样稀罕的首饰,我替你收着吧,日后还给你的妻。” 潘衍拒绝:“大可不必!皇帝好东西多的很,并不缺这一件。”他又道:“此番来确有一桩事,要麻烦阿姐替我操心。” “哦?”潘莺好奇的看着他:“你直说就是。” 潘衍坦白道:“你也知我从前乃无根之人,不曾近过女色,如今既然魂附你阿弟,拥有健全之身,自然希望娶妻生子,人生得以圆满。” 潘莺听懂了:“明儿我就让官媒子带画册来挑拣。” “阿姐可记得,曾有个姓章的媒婆子,提过刑部左侍郎董靖识我人才,托她来保媒?” 潘莺自然记得:“小名叫月姐儿,我看过画册,样貌甚是出众,只那会见你无兴趣,想着你年岁尚轻,再等一两年也无妨,确实没放心上,怎么?你又相中他家小姐了?” 潘衍噙起嘴角:“就愿和阿姐说话,一点就通,无需我多费口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陆章 肖氏怨骂薄情人 潘莺冷对轿中人 有谚语曰: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肖姨娘自被常燕熹威逼拷问出奸情后,终日心神不宁,让丫鬟叫福贵来,只道和大爷的事儿败露了,非要见他一面不可。 福贵答应传话,却是再没消息,肖氏从日出等到日落,白天等到黑夜,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茶饭不思,可谓度日如年,暗忖定是这福贵不靠谱,催着丫鬟亲自去请。可怜这丫鬟守在书房外寒地里冻了整天,才等来常元敬下朝回府,看着他着绯色官袍出轿,气势凛凛的走进书房,哪里敢上前问,只把福贵生拉硬拽到松墙前说话,她道:“讲好传话的,怎就断了联系?姨娘等的心焦成炭,捻成了灰灰。再也不信你了,你带我进房,我亲自禀大老爷知晓。” 福贵冷笑道:“朝中官儿要见大爷,还需遣人恭恭敬敬先递拜帖,大爷都未必肯见,你算个什么货色!实话与你吧!这府里肖想富贵勾引大爷的丫头媳妇忒多了去,也成过几桩事,却没见如你家姨娘这样死缠烂打的,既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如今惹出祸来,大爷法子也想了,也教她怎么做了,却是扶不起的阿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勿要再来纠缠,免得旁人看了奇怪,平国府的丫鬟怎老往安国府来去,倒让我无事沾了一身腥。快走,快走,勿要再来了,再来拿棍子打回去。” 丫鬟被这好一通抢白气得怔怔地,回转来一字不漏的讲给肖氏听,肖氏暗自叫苦,晓得福贵敢如此态度猖狂,定是受主人指使。这才看清常元敬的真面目,后悔不迭已晚,哭了整一晚上,早起双眼肿如两颗桃子般,她朝丫鬟说:“你再去寻大爷一趟。”丫鬟道:“我哪里好再去,去了要打我。” 肖氏想了半晌,坐到桌前取出笺纸,一枝狼毫,蘸墨写了张字条子,叠成斗方状,封好让丫鬟送去,又拿出一吊钱给她,吩咐道:“你不要理福贵,大爷身边还有个叫福旺的长随,最是见财眼开,你把这些给他,他兴许会帮忙。”丫鬟无法,又去书房外冻了整天,至晚间遇到福旺,这般那般央求一遍,把一吊钱强塞给他,福旺笑嘻嘻接了,调戏她一番,方答应下来,丫鬟忍辱去了。 他倒也守信,趁往书房火盆加生炭的时机,把笺纸递给了常元敬,常元敬皱眉揭开来看,皆是鱼死网破之言,他扯个粉碎,思虑有一炷香功夫,还是起身往平国府这边来。 肖氏吃了半碗燕窝粥,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哗啦”吐了一地,丫鬟端水伺候她洗漱,才清理完浊物,听嬷嬷来禀:“安国府的老爷进门了。” 常元敬掀帘子进来,见她坐在桌前哭泣,撩袍也坐了,令丫鬟:“怎就吃粥,你去要些好菜,温壶酒来。”丫鬟退出房。 见房中无人,常元敬道:“我这些日朝堂事忙,无有空来关怀你,你怎就写那些话刺伤我的心。” 肖氏泪纷纷道:“你休再骗我,你若真有一丝把我放心间,福贵也不至那样的刁蛮态度。” 常元敬笑了笑:“他怎么刁蛮了?你说来我听,稍后我替你出气去。” 第220页 肖氏把头摇道:“大爷,我从前当你好人儿,听得福贵孬话千言万语,却有一句话无错,既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有情的人,惜情珍情把情护,无情的人,厌情憎情把情抛,我是你夫人的妹、堂弟的妾,安分守己数几载,规规矩矩度流年,你偏要园中把路拦,你偏要园中把路拦,你说池里鸳鸯都配成了双,地上的人儿怎孤零零,你说娇娘她凭栏望眼欲穿,空把大好青春辜负了,你说陌头青青又见杨柳色,相思梦里灯烬断何处,你还说、你还说我俩情真又意切,经风经雨难舍不离分,好话软话甜言蜜语的话,你字字句句将人迷,桩桩件件把人哄,却原来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草上露瓦头霜。你既是无情无意空心的人,作何设下圈套让我往里钻,如今东窗事发了,你想当甩手掌柜哪里容易,非的给我和孩儿个说法才可,否则我便是湿手沾上干面粉,柳絮黏着头发丝,不是那么好甩脱的。” 常元敬不怒反笑道:“你急什么,我不是一直在为你打算!那晚你依了我的计策,给常二灌下药,此时不就太太平平了。是你把事办砸,怎怨得了我。” 肖氏擦拭眼泪儿:“你哪里知,他在关外五年,性子大变,不若从前好说话。” 常元敬观她眼眶红红,粉腮脂腻湿滑,松散着发髻,含怨带愁,灯下的美人我见犹怜,遂笑哄道:“你放心,这事儿你莫再想,由我出面和常二说清,他还是听我话的,必能想个周全的法子保你母子。”肖氏听他这么说,方不哭了。 丫鬟送来酒菜,天晚寒冷,便坐到榻上,放下桌儿,偎在一起吃酒,酒助狂兴,便闭门耍了一回。过了子时,他穿衣趿鞋离了房,趁着月色回府,说来也巧,蒋氏身前的丫鬟紫燕来平国府给她的娘送一截蒸粉肠佐酒,路过肖氏院门时,远远见常元敬带着福贵出来,忙躲身树后,揉眼怕自己眼花,细看确实是他俩,暗想这三更半夜的,大老爷怎会在肖姨娘的房里,左思右想不得解,送好粉肠回到蒋氏住处,蒋氏正发脾气,骂道:“喊多少趟了,竟没一个人应,明早全都发卖出去。” 紫燕忙给她斟茶,是个忠心的丫鬟,凑近耳畔嘀嘀咕咕把所见述了一遍。 蒋氏半信半疑,沉吟许久才道:“把方才的话烂在肚里,我自有主张。” 这边暂不提,且说潘莺命常嬷嬷春柳等人把西厢房拾掇一新,隔也就两日,不过黄昏时候,听得有人拍门响,却是两人抬着一乘轿子顿在门首,没丫鬟仆子跟轿,也没箱笼嫁妆,只道今日过门。潘莺则在房里教巧姐儿写字,常嬷嬷过来禀报,潘莺不想理,说道:“让二爷自去迎接入府便是,回我话做什么。” 常嬷嬷颇为难:“二爷还没回府哩!福安也没来报信,不晓要等到什么时候!” “干我什么事儿。”潘莺道:“让她等着二爷吧!” 常嬷嬷不敢多话退到房外,不晓过去多久,巧姐儿习完字,潘莺领她回房,走在廊前看见院门半开,那顶轿子还在槛外候着,冷清清好不凄凉。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柒章 潘莺心起愧勉力成全 二爷强撑面推三阻四 潘莺想起前世里,一乘软轿把她送到了常府的门前,略比丽娘,不过是有嫁妆,有丫鬟小厮跟轿,有常燕熹在门首迎接。 皆是可怜人,半点不由己,要恨也该恨那操纵她们命运的男人,如此思忖,她心便软下来,带着春柳夏荷走到门前,先给轿夫送了礼钱,春柳打轿帘,夏荷扶丽娘下轿,那丽娘暗把潘莺瞟:我看她芙蓉玉貌,百媚千娇,青丝细发挽成髻,乌亮亮抹的是桂花油,头戴银线穿珠凤,耳吊黄金水珠坠,穿的是不新也不旧,不艳也不俗,她的态度不卑也不亢,不喜也不怒,古虽有娥皇女英共侍一君,他这里铜雀焉能锁二乔。我且慢慢行来缓思量,莫要先露了怯心思。便上前俯身行了个礼, 潘莺也只吩咐夏荷扶她迈槛进房,转身先走了。 丽娘扶着夏荷的手打量四周,因才落雪过一片白茫茫,瞧不出什么五神六道来,遂软语轻问:“你名叫夏荷?几岁了?跟着夫人多久了?另个女孩儿名字叫什么?”夏荷便一一告诉她,她又问:“怎不见常二爷的身影呢?”夏荷道:“老爷去衙门还没回。”一问一答就到了西厢房,房里早就布置停当,桌椅床榻一应俱全,花架上另搁着几样精致摆件,显见其的用心。常嬷嬷把火盆烧得暖烘烘的,桌上摆着热滚的茶和几碟香甜点心,春柳端来热水伺候她洗漱,夏荷出去又回来,禀道:“夫人交待,姨娘先歇息,等爷归府后,再送吃席来。”丽娘忙道劳夫人费心。 待常嬷嬷夏荷春柳退下后,她送到门边,荡下毡帘后,满笑的脸儿忽而变得冷淡,抬起手伸个懒腰,环顾一圈撇撇嘴,径自踢鞋上床,扯下帐子,从袖笼里掏出七八张银票,荷包里塞满金银首饰,还有几封银子,真是沉甸甸重死个人。一点点整理清楚,该藏的藏妥当,方松口气,仰面躺着架起腿儿摇晃,这世间万般靠不住,唯有银子最真心。 常燕熹晚夕打马回家,进了院门遇见常嬷嬷,听禀丽姨娘抬轿过门来,已迎进西厢房,他抚着肩膀上的雪粒子,想想问:“夫人生气了?” 常嬷嬷回道:“未曾生气,老爷不在,夫人还亲自到门首接她进来呢。” 第221页 常燕熹将信将疑,迳往正房来,潘莺见礼说了两句,仍旧坐在桌前握笔专心描绣样儿,他则洗了手脸,吃着茶随口问:“怎地没有我的晚饭?” 潘莺头也不抬道:“你赶紧往西厢房去罢!丽娘还在等候,备了一席就等着你去。” 常燕熹沉下脸来:“你是何意?这房里我还待不得了?” 潘莺抿唇没言语,不妨他竟抓了一把宣纸,笔尖一斜,牡丹花瓣描歪了,她足辛苦有半个时辰,顿时生恼道:“是你把人娶回来,洞房花烛夜,你不去做新郎倌儿,在我这里假模假式拿什么腔调儿。” 常燕熹冷笑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再真不过!”她把宣纸揉成一团扔了,铺一张新的,重新再描 过。 这个无情的毒妇。他前些时说的话都是对牛弹琴,一拍桌子起身,头也不回的出房而去。 潘莺亦是憋气,原由愧疚而起,告诉自己要看淡,纳妾算是这辈子补偿他,但真个人过门了,那艳丽好姿色怕是个爷们都躲不过,心底酸溜溜又溜溜酸,猫爪挠般的烦躁不安,咔擦一声,恍神间竟把笔折成了两半。索性起身走到窗前,故意慢放帘子,一面往西厢房觑眼瞧动静,但见那边窗纸映透橘黄亮色,常燕熹似也坐在窗前,半身光影恍恍的。春柳进来给火盆换新炭,潘莺忙缩回身,倚在榻上佯装翻帐本,不经意似的问:“饭菜送过去了么?” 春柳答:“送过去了。” 潘莺又问:“都送的什么酒菜?” 春柳想了想:“果子、小菜、案酒,下饭及汤品一应全儿。还有御膳房送来一道烧金猪,指明给丽姨娘的,也送进房了。”她吸吸鼻子,那味儿香得不行。接着道:“老爷也不吃金华酒,换了一坛竹叶青。” 潘莺再问:“老爷开心么?” 春柳如实回话:“也没不开心。” 潘莺默了半晌才道:“你去罢,我再看会本子就睡了。”春柳答应着退到门外。 西厢房里又是另一番景色。 桌上一席摆得满当,常燕熹端坐,拈盏吃酒,眼角余光则往窗外瞟去,恰映出潘莺半面侧脸,好看是好看的,也气人。 丽娘分外殷勤的割下一小块烧猪肉到他碗里,笑说:“老爷尝尝酥不酥?”常燕熹吃一口味道果然甚好:“夫人爱吃的。” 丽娘忙唤夏荷进来,把未动过的另一半摆进干净盘子里,道:“去给夫人尝尝。”夏荷接过去,不久功夫复又端回来:“夫人说不爱吃油腻的,让你们自己吃吧!”重新摆回桌面上。 常燕熹面无表情的只是吃酒,菜并不大动,丽娘各样吃了点儿,似乎也没胃口,便让夏荷来都撤了。 常燕熹从袖里掏出五百两的银票给她,说道:“明儿可让福安去伢子处给你带些丫头来挑拣,吃穿用度一切由你随意。不要去麻烦我的夫人,她还要管着绣坊一号子人,没闲心思再拨给你。” 丽娘惊叹:“原来夫人这般有能耐。”常燕熹笑了笑:“那是!” 也无甚话再讲,夜色浓黑,她开口问:“老爷要就寝么?”常燕熹点头嗯一声,因没有丫鬟,她只得亲自去铺床。 常燕熹往窗外瞟了眼,叫来春柳吩咐:“你去夫人房里把我的枕头取来,睡惯了,换旁的难入眠。” 春柳连忙到正房,潘莺已经坐在帐中,听得这话,咬牙把枕头递给她。 常燕熹得了枕头,又道:“我火气旺,丽娘这里的褥被太厚实,再把我平日里盖的送来。”春柳又去回禀潘莺,不多会儿真个抱了来。 丽娘把枕和被都铺好:“老爷可以寝了。” 常燕熹皱起眉问:“你这里点的什么香?”丽娘回道:“应是鹅梨香。”他道:“怪不得,如此甜腻味儿。”又大声唤春柳:“你去夫人房,拿沉水香来点。”春柳只得喘吁吁跑去潘莺那儿,这样那样讲一遍,潘莺没好气:“这人一趟两趟忒的烦。”让她拿一盒新香去了。 丽娘燃起沉水香,这下儿没甚可折腾了,她道:“天色已不早,老爷困下吧!” 常燕熹额上青筋跳动,叫来春柳厉声道:“把我那套烟青色里衣裤送来。”春柳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到潘莺那里讲明来意,潘莺脸也黑了:“哪来的烟青色,你让他自个来找。” 春柳又一溜小跑去回话,常燕熹生气地站起身:“这个懒婆娘,连替我找件里衣裤都不肯,想吃鞭子不成!”骂骂咧咧大步走出房去。 丽娘站在那里,脑里乱哄哄的,这算怎么回事儿,又望见春柳掀了帘子在那探头探脑,便问:“怎地,有什么事?” 春柳支支吾吾道:“老爷命我来把枕头和褥被拿回去。” 丽娘目送她走后,发了会儿呆,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捌章 姜丽娘奉茶探虚实 龚如清坐店表真情 且说第二日,丽娘来正房拜见递茶,潘莺淡笑着接过并不吃,随手搁在桌上,叫春柳搬绣墩与她坐,方道:“非我不懂礼数,是老爷的吩咐,奈何他不得。”丽娘抬眼看她,神色显得伤感:“昨晚老爷从我屋里走时,颇为恼怒,要抽夫人马鞭子,我阻拦不住,一宿的担忧,怪责才入门儿,就惹得老爷生气、夫人委屈,确是我的过错了。” 潘莺面庞一红,常燕熹昨晚被惹毛了,逮着她肆意摆弄,倒好似他两人又过了回洞房花烛夜。想想说:“夫妻之道,本就床头吵床尾合,并无什么隔日的冤仇。”又故意拱火儿:“你也快别多心,老爷武将出身,脾气粗莽,性子阴晴不定,喜惩家法,日后只要你乖顺听话,勿要言行忤逆他,就没事儿。” 第222页 丽娘听得一阵心颤,哥哥到底给她找得什么好人家呀,简直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潘莺看她还是昨过门时的穿着,吩咐常嬷嬷:“稍候你领丽娘去前楼成衣店选几件衣裳。”常嬷嬷应承下来。 潘莺又朝丽娘道:“你缺什么少什么,想吃什么,尽管和我说,福安去寻伢子带几个丫头进府,你尽管挑伶俐的留在身边。” 丽娘道:“老爷说夫人掌中馈,又操忙绣坊,让我不要麻烦您,且给了五百两银票,一切吃穿用度及买丫头诸事自定就是。” 五百两!潘莺喉咙一噎,出手够大方的,转念暗忖,表面儿俸禄奖赏说起如数给她,原来还挟藏了私钱。 面上不显,只颌首笑说:“这样倒简单了。”又问她:“听闻你为教坊司的乐伎,原是哪户人家呢?” 丽娘回话:“家父姜仕英五年前在五军都督府任佥事,秩品正二品,因和谢将军案有牵扯,一并抄了家,男丁流放烟障之地,后宅女眷皆发配入教坊司。” 她轻描淡写,潘莺晓是伤心处,便不再多问,巧姐儿从外面跑进房,她随夏荷剪了喜鹊登枝的窗花,得意洋洋拿来给阿姐看,潘莺不吝夸她:“果然是个巧姐儿。”丽娘观她粉雕玉琢天真可爱,笑道:“想来这便是夫人的妹妹。” 巧姐儿看看她不作声,只低头摆弄自己的窗花。幸得常嬷嬷来禀福安带着伢人进到二门,丽娘站起告辞先去了。 且说龚如清这许多日皆在两江巡查外官政务,回京城歇不过两日,得了同僚请帖,在日落衔山时分,乘轿前去赴筵。 因近年关,运冬菜的车队正在络绎进城,挤满了街道,瞧着路不畅,龚如清撩帘见天色浓阴,彤云密布,要落一场大雪之兆,遂吩咐轿夫从巷弄里穿到对街去,可避过闹市,行走快些。 出了巷,即是定府大街,却瞧人也甚多,许多在街边卖撒佛花,尼姑或和尚四处可见,结队念经,一手中端着盆器,里坐卧一尊铜佛,香水浸泡,一手拈杨枝蘸水,挨门挨户的化缘,原来今是浴佛节,轿子终是慢下来,他看见不远有处绣楼,门面三间到底两层,挂恒盛字号招牌,灯火通明,二楼透窗能见绣娘人影恍恍,正在忙做针黹。楼下布铺成衣铺挤满采购冬衣的客,三五姑子簇在门首等着化缘,他待收回视线,忽瞧见个妇人领着仆子从铺里出来,赏了姑子钱,又送腊八粥给她们。不由微怔,那妇人竟是常燕熹的妻潘莺。 龚如清记起妹妹文君提过,潘莺经营绣楼,是以将婚嫁所用绣品皆拜托她来缝制,当时只觉惊世骇俗,一为商户低贱,素来官户夫人避不沾身;二为既是官户夫人,有谁肯抛头露面做营生;三为怎穷的要出来做营生,常燕熹的俸禄他清楚,度日总够;四为听闻常燕熹送走两妾,又新娶一妾,教坊司出身,端的百媚千娇,擅各种淫巧技艺。此时心底莫名的替她不值。 思忖片刻,龚如清命停轿在路旁,长随撩帘,他出来朝铺前走近,姑子用过腊八粥,合掌称谢离去,潘莺欲转身回房,斜眼余光瞄见四五步开外站着一位身披大氅的老爷,只觉眼熟,再定睛一看,竟是龚如清。他们最后次相见,是为血玉案来府中,她那时还讽怼他过河拆桥。不过此时非彼时,她还帮文君置办嫁衣呢,因而上前见礼,并笑问:“什么风把龚大人吹到这里来?”又道:“天寒地冻,冷气侵人,大人要进来吃盏热茶暖暖么?” “好!”龚如清颌首,真就往房里走,潘莺倒愣了愣,她不过说的一句客气话,他还当了真。却也不好表现,只得领他上二楼,寻个靠窗僻静的地坐了,毡帘低垂,地面黄铜大盆炭火通红,潘莺靠对面椅上坐着,太平提着锡壶来斟茶,龚如清认出来他,稍诧异地问:“他怎会在这里?” 潘莺道:“他从衙门放出后无处去,终日守在我府前,年少又成哑子,看去着实可怜,便领进门给潘衍做长随。” 龚如清道:“你倒好心。”潘莺又问:“您何时回的京城呢?龚小姐一直惦念着,恐你赶不上她出嫁的好日子。” “回京不过两日。”龚如清缓缓吃着茶,觑眼看她笑吟吟的,终是没忍住问:“你过的还好么?” “什么?”潘莺被他这话问得一怔。 “我问你自嫁给了常燕熹,可有后悔过?”既然话出口,他便镇定。 潘莺不答反问:“龚大人何出此言呢?” 龚如清不看她,只环顾四周一圈,绣女们正俯首忙碌着,他道:“日子怎过得这般拮据,还需做此营生贴补家用?” 潘莺笑着摇头:“非你所想的那样!夫君的俸禄足够用度,只怪我拖弟带妹,替他俩打算,所要用银子处甚多。” 龚如清心底五味杂陈,默片刻道:“我痴活这二十几载,下过数以千万计的决策,无论重大或微小,从未起后悔之心,唯独有一件,至今耿耿于怀。”他抬起眼眸,目光深邃,他说:“阿莺......” 大人不必说了。潘莺打断他的话,依旧微笑道:“您但得说出来,便又添后悔事儿一件。” 龚如清噙起唇角低语:“是么?” 潘莺“嗯”一声:“夫君待我一片真情意,我亦如是。旁的话儿就不多讲了。”起身开始遣客:“看这天色要落一场大雪,大人还是赶紧回吧!” 第223页 龚如清只得起身,潘莺原想让太平送他出去,但因客是她迎进来,不得缺礼数,遂送他至门首前,还未说告辞的话两句,就见得常燕熹打马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俩。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玖章 龚如清官场之道 常燕熹柔了心肠 常燕熹在他俩面前下马,太平过来牵马回院子。龚如清不爱搭理他,只点点头就打算离去了。 常燕熹偏拱手问:“怎地我来你就走?” 龚如清淡回:“我要往程大人府里赴筵,时辰已是赶不及。” 常燕熹笑了笑:“急甚?去他那也是吃酒,不妨先与我吃几盏!且有话要与你说。”又朝潘莺道:“还杵着?不赶紧去备酒。” 潘莺接过他的黑色大氅,抿唇问:“要回后院吃么?”龚如清道:“就在方才那处罢,我吃两三盏就走,临街来去便利。” 常燕熹倒要看看方才那处是哪处,两人上了二楼,穿过绣娘桌子到底,阖上毡帘,桌面先前吃茶的锡壶和杯盏还在,春柳赶来收拾去了。 他俩人相对落坐,常燕熹用叉杆撑开半窗,凉气扑进来,幸得桌下搁着黄铜大火盆,兽炭旺烧,脚足烘热,浑然不觉冷。 夏荷拎来小炉摆桌面,内里贮的是烧酒,用烛火燃了,再顿上一壶酒,片刻便煨的热热的。 夏荷在旁伺候,常燕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再斟一盏,龚如清一盏没吃完,不过抿了两三口,他先问:“常督主有何话要说?” 常燕熹笑问:“你何时抵达的京城?” “回来不过两日。” “巡察两江官员可有何收获?” 龚如清听问也笑:“我自会向皇上禀报,要你管的宽!” 常燕熹也不恼,捏盏慢慢吃酒,觑那窗外天上飘飘洒洒,落起扯絮搓棉的瑞雪来,街道轿马来往,人迹渐疏,唯有尼姑和尚还在挨户化缘。他开口道:“你这数月不在京城,未知如今局势险峻,司礼监被太后操纵,外戚活跃,内阁半臣遭秦王党羽把持,皇帝位高权弱,苦苦支撑,三方拉扯已成剑拔弩张之态,稍有枝风叶雨,便会纵横离崩,且前时皇帝从翰林院回宫途中遇袭,显是太后外戚所为,其蠢蠢欲动,频加试探,野心昭然,年后六月国家大祭,秦王离藩地入京,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龚如清依旧面不改色:“常督主倒知道甚多,不过你讲与我听有何目的?我俩文武在朝,各司其职,虽非仇人相见眼红,却也话不投机半句多,交情浅薄如纸,你该去找常元敬才是,毕竟自家兄弟,好商好量,择强去弱,大树底下好乘凉,共取好前程。” 常燕熹冷笑一声:“怪道我瞧你烦的很,就是这副阴阳怪气的腔调,心胸狭隘,性子多疑,凡谁诚心靠近都以为要害你一般。这便是你在朝中没朋友的根本。” 龚如清喉咙一噎,这厮当面嘲讽他不止一两次了,他风度好不予计较,却愈发地蹬鼻上脸,遂阴沉沉道:“你这愚蠢的武夫,能懂什么!朝堂万变,人心多诡,权衡利弊,明哲保身,谈什么真情意,交什么朋友。”想起桩事来,噙唇讽笑道:“譬如你新纳的爱妾,其父姜仕英,五军都督府任佥事,五年前替其朋友谢将军鸣冤叫屈又怎地,反受牵连,落的家破人亡的凄惨境遇。前车之鉴,常督主可要每日三省吾身啊。” 常燕熹道:“并不觉什么凄惨,生死不过时也命也!若有朝一日在我落魄之时,有人为救我命鸣冤叫屈、呼号奔走,纵是死也无怨。”目光炯炯看着他。 这厮什么眼神,怪怪的!龚如清背脊莫名发凉,吃口酒定神,淡道:“勿要算上我一个。” 常燕熹笑而不语,恰这时,春柳端了一盘烫面荷叶饼来,炒了一碗儿浓酱肉丝,一碟大葱丝,一碟白绵糖,一碟青瓜丝,道:“夫人说天晚冷寒,保不定老爷和大人饿了,亲自去灶房做的,莫要嫌弃,权当吃着耍子。” 荷叶饼热腾腾的,肉丝也香,龚如清看来好奇,暗忖这怎么吃法,但见常燕熹拿起荷叶饼,挟一筷子肉丝夹进饼里,再夹几根葱丝,几根青瓜丝,洒些白绵糖,捏紧饼吃起来。和烤鸭吃法雷同,他也如法炮制,滋味香极了。想起从前也尝过她的手艺,不由感叹道:“潘娘子做什么都十分等样。” “什么潘娘子。”常燕熹不爱听:“那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常夫人。” 龚如清有些讪讪:“常督主好福气。”这确是发自真心的遗憾。 常燕熹笑道:“那是!她待我温柔小意,体贴顺从,十分的贤良。” 在他这般大龄青年面前秀恩爱,真的好吗.........故意气他...这厮果然得志便猖狂! 龚如清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吃罢一个,再吃一个,香茶漱口后,撩袍站起:“告辞!”径自下楼去,走出铺门,街道已银妆的世界,琼花迎面扑上身,逢着热气就化了,长随早守在檐前,打起帘伺候他入轿,恰潘莺撑着伞过来,怕常燕熹又疑心什么,给人家甩脸子,左思右想还是来瞅瞅情形,遂上前行礼送别,龚如清微笑颌首,并未多说什么,荡下帘子,轿夫抬起至肩,踩着厚雪嘎吱嘎吱,渐隐没于灯火阑珊之处。 绣娘们收起刺绣棚子、针线笸箩,笑闹着下楼来要家去,潘莺和她们简单交待几句,便蹬蹬上楼,常燕熹独自一个坐着在吃饼,走上前故意问:“龚大人已走了呀!” 第224页 常燕熹道:“装什么!我这往楼下看的分明。” 潘莺面颊一烫,这人真不爱给人家脸皮。拿过小钟儿斟满酒吃,心口暖热起来,又问:“这饼夹肉可还好?” “咸了!”常燕熹吃着道。 “有么?!”潘莺也拿起饼挟肉尝了尝,咸淡正适宜。这人真是,夸夸她会死啊。懒理会了,起身打算先回去,才走两步,就被常燕熹抓住手揽在怀里坐着。“做甚!要被人瞧去可羞!”她挣扎要起来,哪抵得过武将的蛮力。 常燕熹浅笑打量她的神情:“生气了?” 潘莺挣扎不动,索性算罢,撇过脸望向窗外落雪。 常燕熹笑道:“你是不知,我在他人面前怎样的夸你。” “那有什么用呢!”潘莺嗫嚅地说:“我又听不见!” 常燕熹微怔,稍默,再点头:“我知道了!” 潘莺收回视线,手掌捧住他的下颌,低首垂眸看他:“你知道什么?” 常燕熹觉得她的眼睛真美,如一面镜子,能摄人魂,嗓音也变得沉软:“你总是好的!” 潘莺一下子感动了,鼻子发酸,他们前世里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总是那样的冷漠疏离,才会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凑头亲亲他的嘴唇,常燕熹伸手摁住她脑后的发髻,毫不犹豫地反客为主。 模糊的话儿仍有:“你吃大葱了。” “谁让你摆了一碟葱丝端上来。” “可以不吃嘛!” “.......嗯,不吃就不吃!” 窗牖“砰”的关阖,灯火昏黄,岁月静好。 第壹柒零章 常燕熹雪夜会堂兄 二长随吃酒说闲话 潘莺和常燕熹关了铺子,往家去,过二院,看见燕十三的房一片黑漆,显见无人,再朝里走,穿过月洞门,常嬷嬷从巧姐房出来,端盆泼水,春柳和夏荷站在廊前说话,西厢房窗纸昏黄,瞟见两个面生的丫头掀帘朝外望了望,又缩回去了,想必是丽娘买来伺候她的。 常燕熹随潘莺回了房,一股暖意扑面,地央摆火盆,红炭旺燃,吊着铜铫在炖茶。 潘莺坐在桌前嗑瓜子儿,故意问道:“二爷不去丽娘那么?”常燕熹瞪她一眼:“别拱火!” 她噗嗤轻笑出声:“年关快至,各处都要使银子打点,二爷也把私藏钱给些我吧!” “我哪有私藏钱?”他有些莫名其妙:“银饷不都给你了?” 潘莺把掌心一捧瓜子壳扔他:“你还赖!你昨儿给丽娘出手就是五百两银票,倒在我这里装清白。” 常燕熹恍然,不察被她洒了满身,只道:“那银票是旁人托我给她的。你直接问就是,绕这些圈子做甚!” 潘莺自知理亏,抿嘴轻笑,去拿毛刷来给他扫衣裳,他趁势抓她的手往怀里带,正闹着玩时,福安隔帘禀道:“安国府大爷使了长随来请老爷,说有要事相商,请一定要过去。”潘莺坐他怀里,抚了抚发鬓,看向牖外说:“夜雪大如斗,天冷路滑,谁还出门,明日去不行么?” 福安仍道:“还是请老爷过府呢!” 常燕熹凑近潘莺耳畔轻道:“十有八九为肖氏之事,我倒听他是什么说辞。你困了先歇寝,毋庸等我!” 潘莺站起身来,伺候他披上大氅,想想说:“让太平也跟着你去,提盏灯笼照路,多点荧亮也好。” 常燕熹晓她担忧,指骨抚抚她的脸颊,应承下来,转身往外走,也不骑马,吩咐福安备轿,太平提灯,冒着纷扬瑞雪往安国府来,一路闻见得:六街关户牖,三闹闭门庭,雪路行踪灭,万家灯火明,吠狗迎归主,挑帘接恩客,寒窗茅舍里,读书不绝声。 到了安国府,福安叫开门,抬轿进来,穿过园子,路过蒋氏院门时,常燕熹忽让停轿,跟福安低语两句,福安领悟,上前拍门,半晌有婆子来抽闩,且问:“来的是何人呢?”福安答:“平国府二爷的长随福安。”婆子便让他进来,领到正房外,紫燕已经禀报过了,福安也不进去,隔着帘道:“二爷去书房见大爷,打夫人门前过,因天黑时晚,不便进院子,命我来给您问安哩!” 蒋氏坐在床上玩牌,听得问:“二爷怎地会来?有甚急事,要择这样的天儿!” 福安回话:“是大爷请二爷一定要来。”又道:“如今平国府那边只有肖姨娘在住,还得烦夫人多看顾着她些。” 蒋氏没好气道:“我看顾有甚用!还得二爷自己上心才是。听闻又纳一房新妾,这也得一碗水端平呀!” 福安陪笑不语,听她絮叨的把话讲尽,方才告辞出门去,轿夫见他出来,继续抬轿到常元敬的书房,福贵在门首守着,见得人来,忙命福旺去通传,常燕熹则吩咐福安太平:“你们去明间等着,说完话还要原路回去。”迳进房去了。 福贵伺候茶水出来,命福旺在门前等令,自去明间,朝福安笑道:“天寒地冻的,走,随我吃酒暖身子去。” 福安自然乐得,太平见他要走,也忙随上,福贵皱眉:“怎还有个脸生的?”福安不以为然道:“是舅爷身边的长随,舅爷进宫里去,就暂时搁二爷跟前使唤,是个哑子,耳朵也不太好使。让他跟着,不打紧。” 福贵也就算罢,和福安勾肩搭背说笑走着,很快到他宿房,桌上放着一瓶酒,一盘熟牛肉,一盘熏肠子,一盘摊蛋。 第225页 摊蛋凉透了,幸酒是温的,福安倒了盏酒连摊蛋递给太平,让他坐到窗前独自吃喝。 他则和福贵掇条长凳坐在火盆边,福安低问:“肖姨娘的事可真么?”福贵吃着酒,眼睛却盯向太平,嘴里道:“自然是真,这府里但凡入得大爷眼的,统统都糟蹋了。”福安道:“大爷什么都能耐,就是好色,过了这些年也还没消停。” 福贵见那太平侧脸只顾赏窗外雪景,果然耳朵不好使,便收回目光,和福安相视一笑,说道:“肖姨娘那淫妇有了大爷的子嗣。” 福安大惊:“夫人晓得么?”福贵盏空了,持壶斟酒:“瞒的跟铁桶似的,滴水不漏。”又低道:“干我们什么事儿。我且问你,给你的药粉用完了没?” 福安暗攥紧酒盏,嗫嚅地说:“还有些哩!”福贵冷笑一声:“我可不是大夫人好瞒骗。你那包药粉能吃多久,我心跟明镜似的。” 福安沉脸道:“我不想再干这丧天良的事了。” “还能由得你。”福贵嗓音愈发悄低:“我们都是拴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你怎好打退堂鼓,莫在说丧气话,被谁听去,告诉大爷,他有的是法子令我们生死不能。”福安面色发白,不禁打个噤,端酒一饮而尽,顿时心火烧,脸颊也红了。 福贵从袖笼里取出一包药粉,递给他,福安咬牙接过攥在手心里。 福贵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甜水胡同里,来个几个小丫头,十七八岁跟花骨朵似的,其中有个叫环儿的,犹其水灵,有空闲我带你混混去,点她的客很多,一般约不上,唯独我去,随叫随到。”福安闷声道:“你愈发和大爷像了。” 福贵怔了怔,拍他的肩膀,笑起来:“混说什么!” 太平坐在窗前,把眼底一抹精光暗藏。 再说蒋氏自福安去后,显得心神不宁,紫燕端盆热水过来伺候她洗脚,遂道:“我总觉福安的话儿里有古怪。” “什么?”紫燕不解。 蒋氏道:“既然是去书房见老爷,我与二爷有罅隙不亲近,他理当一走了之,何苦费周章歪到我这里,特特还让福安来传话。” “夫人这般说,确是有古怪。” “说是大爷着急见他,突然又提起肖姨娘,还要我多看顾,总觉话中有话,意味深长。”她吩咐紫燕:“你快点把我的脚擦干了,穿上鞋袜,我要往大爷书房去探探虚实。”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柒壹章 常元敬祸水东引 蒋夫人大打出手 肖姨娘拥被坐在矮榻上,心不在焉的做针黹,眼见雪飘窗寮,灯暗香尽,房里冷清清的,待要睡了,又困不着,竖着耳尖只把廊前动静细听着。 猛听得有脚步窸窣声响,她忙趿鞋下地,抬手抚平鬓角,往门口迎,帘子掀起,是丫鬟回来了,满头满身白茫茫的,成了个雪人。 肖姨娘往她身后瞧,没见常元敬,失望道:“怎地,大爷没回来么?还是又故意躲我?” 丫鬟站在火盆边取暖,抖抖索索回话:“大爷回了,却是来不成。” “怎地来不成?” “因为二老爷也回了,轿子直接抬到书房前,我守在那里,亲眼看到。” 肖姨娘眼角狂跳:“二老爷怎会突然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渐生。 丫鬟道:“这就难猜度。” 她焦躁的走来走去,心突突到嗓子眼,半晌道:“你取我的斗篷来,我要去瞧一瞧。” 丫鬟不敢劝说,只得去取来斗篷伺候她穿上,再撑把大伞,提盏红笼,也不顾雪地冰透了鞋底,寒风吹冷了袄裙,一主一仆,到了两府连通的角门,守那的婆子也没多问,抽闩推开让她们过去,脚步未停,迳朝大爷书房这边来。 且说常元敬坐在桌前吃茶,神色镇定,常燕熹则坐在火盆边,靴底湿了,脱下来烘烤,一面开口问:“匆忙忙让我一定要来,所为何事?” 常元敬道:“京师地寒,冬月蔬菜难种,是以尚膳监每年立冬都从外地往宫里运冬菜,哪想的足有百车在距城外五十里地的林丰镇消失无踪,连同押车的太监和役工一并不见。皇帝震怒,命刑部办案,东厂督察,你知刑部尚书汪凯及侍郎丁玠他们,总与我逆行,不肯多透露一句,你乃东厂督主,应晓得内情。讲给我听,如今查到什么了?” 常燕熹道:“无怪汪凯他们不说,这些日只在尚膳监盘问公公们,十数衙吏先往林丰镇勘查,我等过两日再去。”他又问:“冬菜案可与秦王和你脱不了关系?” 常元敬默然片刻,隐晦道:“我也不十分明白。你有什么消息,应及时告知我。” 常燕熹便知七八分,却不表,微颌首,把烘得干暖的靴子复又穿上,再问:“可还有旁的事?” 常元敬清咳一嗓子:“你那妾肖氏犯下七出之淫,败坏道德,破坏伦常,想必你也晓得了。” 常燕熹目光冷戾地看他:“那令她有了子嗣的奸夫又是谁?” 常元敬瞥开眼神,抬手持壶,慢慢将盏斟满,叹口气道:“你应知我的为人,非是会为女色而乱族之辈,更况还是堂弟的爱妾,我俩自少时感情就融洽,后叔叔叔母早逝,堂兄病故,仅余你这只独脉,我和蒋氏一力担起教养你的责任,你扪心自问,何曾亏待过你。什么都拣最好的予你,让你得有如今滔天的权势。讲这些不过为述明心臆,非我主动,实是肖氏故意勾引所致。” 第226页 常燕熹嘲讽地问:“她如何勾引你的?” 常元敬道:“我每日晚打道回府,她总站在必经之地搔首弄姿,某时我醉酒的厉害,把她错认成我那妾薛氏,一时冲动酿下错事。” 常燕熹冷笑问:“一次就能搞大肚皮?我看你不大行!” “这话有辱斯文。”常元敬蹙眉撇关系:“原想早点了断,无奈她三番五次拦阻我去路,哭诉你待她冷淡,丢弃在此地不管,我亦是可怜她......” 常燕熹出声打断:“肖氏可不是这样说的!要么唤她来对质罢。” 常元敬忙道:“事已至此,你这又何必......” 话音还未落,猛得帘子一掀,寒风灌进来,他俩随着望去,竟是蒋氏呆呆站在门前,常元敬严厉呵斥:“怎地进来也不通传?” 福旺胆怯回话:“夫人不让小的......” 常元敬不听他解释,看向蒋氏道:“你回去,勿要打搅我和堂弟谈事。” “谈事?”蒋氏气得浑身发抖:“谈怎么和肖氏勾搭成奸弄出子嗣的事么?平日里你怎么胡闹,我都睁只眼闭只眼,可肖氏他是你堂弟的妾、我的表妹啊,你怎能做出如此混帐的事!” “放肆!”常元敬面色发青,嗓音阴恻恻地:“我乃朝廷内阁首辅,众臣迎合奉承,连皇上都不敢重话训我,你个后宅愚妇,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饶你此次出言不逊,若再敢冒犯,以七出之条休你不含糊。” 蒋氏立刻如雪狮子遇到火烘,瞬间化了半边儿,嘴唇蠕动却无话说,常燕熹懒洋洋起身,拱手给她作个揖:“堂嫂冒雪而来,天寒地冻,不妨进来暖和会儿再走。” 常元敬道:“进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蒋氏忍气吞声,不敢多留,含着眼泪转身往外走,走的甚快,紫燕连忙替她撑伞,提起灯笼照亮脚前路。说来天下事无巧不成书,出了月洞门,恰恰和在那探头探脑的肖氏碰个正着,原是夜浓雪重,彼此难看得清,只是紫燕留心,恰瞅到另一盏灯笼在五步开外摇摆闪烁,她便喊了一嗓子:“那是谁在前面?”哪想得并未回应,自顾在前走着。 蒋氏正在气头上,厉声高喊道:“是我,还不停下么?”依旧不理睬,反走的更快了。这更触怒了她,抬脚就在后面追,一面儿骂:“我看你能逃得了哪去,现停下我还饶了你,再不听话,被我抓着,有你好果子吃。” 前面的人脚步缓下来,蒋氏追到跟前,紫燕提起灯笼照她们的脸,顿时吃了一惊:“肖姨娘怎在这里呢?” 肖氏支支吾吾道:“听闻二爷在安国府,我过来看能否遇见他......” 蒋氏沉着脸色,也不言语,几步上前,一手狠揪住肖氏胸前衣襟,一手啪啪扇她耳刮子,肖氏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已被扇了几下,脸颊热腾腾的,连忙去抓她的手,一面儿躲避道:“表姐有话好生说,怎地不问情由就打人。” 蒋氏闷声不吭,抬起右腿往她肚腹狠狠踢去,哪想左腿脚下一滑,没站稳,便往地面摔倒,肖氏被她拽着也跌坐下来,蒋氏不带停的,翻身骑上她腰胯胡乱拍打,肖氏则一把抱住她的腰,在雪地里滚来滚去,扭结成一团。紫燕和肖氏的丫鬟站在旁边,都惊呆了,连忙放下伞和灯笼,先不知怎办,后七手八脚的去拉各自的主子,雪地里又冷又湿,穿着且厚重,不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借着丫鬟的手隔开,搀扶着爬起来。 但见她二人衣裳泥泞,发髻凌乱,珠钗簪子断落一地,四目相对,分外眼红。 这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柒贰章 常元敬怒叱失态 潘娘子柔情劝慰 福旺原躲在明间坐熏笼上取暖,听得廊下脚步声响,赶忙趿鞋下地,出去只见蒋氏和紫燕的背影儿,他算算时辰两位老爷快要散了,打算去叫福贵他们,哪想才出门,就见蒋氏和肖姨娘抱滚成团儿,在雪地里碾琼碎玉,两丫鬟跳着脚、急得不知所措,他赶忙飞一般往回奔。 常燕熹道:“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肖氏犯下七出乱族之罪,我不能忍,她及其腹中子嗣的去留、由你和堂嫂自定夺,告知我一声就行。” 常元敬试图劝他:“你如今那话儿废了,难有子嗣,平国公一脉眼见要断在你身上,何不将错有错,总归都是常家的血脉,何必你我分的清楚。” 常燕熹冷笑:“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常元敬欲再说,福旺已掀帘跑进来,气喘吁吁道:“老爷大事不好,夫人和肖姨娘在外头打起来了。” 常燕熹站起身往外走,常元敬沉着脸跟着,俩人前后脚走出月洞门,见得她俩已分开来,衣裳凌乱,沾满雪泥,发髻松散,十分的狼狈。 常元敬先叱责:“当家主母在此地撒泼打滚,成何体统,幸得天黑雪茫,没什么下人途经,否则传扬出去,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安国府的百年名声要被你这婆娘尽毁,我定不饶你。”又朝紫燕厉喝:“还不扶夫人回房!” 紫燕唬了一跳,提着灯笼,忙去搀蒋氏,蒋氏此时也没了力气,晓得自己丑态,一声不吭地走了。 常元敬转身回他的书房,肖氏抬头望到常燕熹还站在那,他披着黑色大氅,喜怒不形于色,眉目无波,偏在白雪天地间更显凛凛威势,她终是满心羞愧,走上前舔唇才喊了一声老爷,哪想得常燕熹像不认得她似的,眼神未斜,话无半句,彼此堪堪擦肩而过,朝赶来的福安和太平微颌首:“回府!” 第227页 肖氏愣愣发呆,听着背后油靴踩踏雪声,咯吱咯吱如踏她心上,不晓过去多久,才回头,那人已没了影踪,心如明镜,他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中了。可她还要继续活下去,后悔于事无补,蹲身掬雪把手掌擦干净,再去整理发髻,重插金簪,把衣裳拉扯周正,头也不回地往书房而去。 潘莺坐在床上看书等常燕熹,左等右等不来,反把自己等的困了,便让春柳她们回去歇着吧,她自捻暗了灯,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进了房,脚步声很熟悉,就懒得睁眼儿,果然没片刻功夫,身侧的褥被重重一沉,一双结实的胳臂把她拉进怀里。他的衣裳还有风雪寒气,她却是暖呼呼的,冷得一下子清醒了,抬手摩梭他下颌发糙的胡茬,小声地问:“都说明白了?” 常燕熹没说话,她也不催,等了会儿,方听得他嗯了一声,忽又唤她:“阿莺!阿莺!” 潘莺静等他开言,却迟迟没下文,这才把眼儿睁开,他目光幽黯而晦涩,垂颈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二爷想说什么?” 常燕熹微抿唇,淡道:“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潘莺不明所以。 是啊!他前世里早起疑心,对肖氏诞下的女儿也甚少亲近,她受孕的时辰,无论怎样前推后延,他都不在府中。 出于对常元敬及蒋氏的敬重,且肖氏他也并非多欢喜,便从此隐忍不发,但显然,他做的决定大错特错。 陡然涌起一股子难言的怅惘,攥住潘莺的手指,低声问:“你会再背叛我么?” 潘莺心底发颤,摇头道:“不会了,不会了。” 常燕熹没再多说什么,松开她,仰身躺平,阖起双目:“睡吧!”有些情绪只能自己慢慢去释怀,谁也救不了他。 烛火炸了个花子,窗外嘎吱嘎吱作响,是大雪压松枝的动静,稍顷功夫,“呯”的一声折断了。 他忽然粗喘口气,伸手往下一探,触到柔软的肩膀和纤细的颈子:“大半夜不困觉,作什么妖?” 潘莺仰起头,指尖划过唇角,眼睛湿亮亮的,不答反问:“你开心了么?” “你快点我更开心。”他的手掌移到她的发髻一摁。 什么有些情绪只能自己慢慢去释怀,什么谁也救不了他......阿莺这么多来几次,他会很快就释怀的。 这边满房春意缱绻浓稠,那边蒋氏冒着雪寒回到房中,紫燕不敢怠慢,叫婆子打热水来,伺候她洗漱,换上干净的衣裳。又扶她坐到妆台前,重新梳头挽了发髻,蒋氏看向镜中的自己,老爷那些尖刻的话像针戳她的心,自嫁进安国府后,一向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有谁敢说她半个不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常元敬在她眼皮底下那些狗皮糟糟的事儿,她不是不晓,但哪个爷们不偷腥呢,他又位高权重朝堂杰出的人物,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去了,有时闹的过份了,由她出面驱撵的驱撵,发卖的发卖,配小子的配小子。贤良淑德如她,都这样的讨好他了,他那休妻的话竟也能脱口而出,无半点思索。 蒋氏愈想愈心灰,眼泪水流个不停,帘外有婆子禀道:“老爷来了。”话音刚落,常元敬便跺着脚走进来,棉袍上的雪遇热都化了,肩膀湿掉大片。 紫燕忙上前伺候,他脱掉棉袍,只穿里衣,盥洗手脚,坐在火盆前吃热茶,抬眼见蒋氏还在哭哭啼啼,皱起眉头,命丫鬟们退下,待房中无人,才笑说:“哭什么,你和肖氏打架,堂弟就在旁边,我不说你说谁,那些重话都是说给他听的,你倒当了真!” 蒋氏啜泣道:“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勾搭肖姨娘,还让她有了孕,她可是二爷的妾,我的表妹,经这一遭儿,二爷还哪肯要她!我又以何颜面见她!” “你说的是!我确是一时糊涂。”常元敬承认的敷衍,又问:“如今木已成舟,再多埋怨也无济于事,堂弟让我们拿出个法子安置肖氏,你有何想法?” 蒋氏道:“我说的准!二爷断不会再要她!”一股子气又上来,顿了顿冷笑道:“这是老爷惹出的事,问我做什么,你自拿主意就是!” 这话正中常元敬下怀:“先由她在府中静养,待孩子诞下后再做旁的打算。” 蒋氏怒愤问:“这就是老爷想的法子?待肖氏过两月显了怀,还不得人人知晓,那时传扬出去,臊的可是老爷你的脸面。” “所以说.....”常元敬道:“你把她藏到僻静的院落里,找人在门前把守着,勿要让她四处乱走,如此还会有谁发现得了!” 第壹柒叁章 常元敬斥无才纨绔 蒋夫人赠血红玉镯 接上文,听得常元敬这番说辞,蒋氏不敢相信:“老爷打算让肖氏生下来?” 常元敬“嗯”了一声,没好气道:“常瓒那几哥儿实在天资愚钝,昨考书没把我气死,诗书歌赋及制艺,十窍通了九窍,吃喝玩乐倒是样样不赖。让我怎放心把安国府交到瓒哥儿手里。他若毁了这百年基业,还有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倒要庆幸肖氏得了子嗣,我安国府终得见一线曙光。” 蒋氏听得气极:“你平日里只顾忙着朝堂,肯分给瓒哥儿三分余力,他也不比谁差到哪去。” “慈母多败儿。”常元敬面露冷笑:“你以为我不想管教?授课的先生乃当朝大儒,对他也直摇头叹气儿,孺子不可教也。”抬眼看了看惊呆的蒋氏,接着道:“好生照顾着肖氏,否则拿你是问。”把茶碗往桌面一放,让紫燕取衣袍来伺候他穿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28页 蒋氏扑倒床上大哭,紫燕退到窗寮外等吩咐,旁的丫头嬷嬷不晓躲哪暖和去了,庭院里雪花迷迷迭迭乱飞,一阵朔风逆行,威寒透进来,她缩肩拢袖跺着脚,等许久快冻僵了,才偷偷去撩帘儿,见蒋氏哭的已睡着,便把灯芯捻暗,火盆添炭,燃炷熏香,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这正是:风流心上物,泪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 翌日风停雪住,出了冬阳,蒋氏一早起来洗漱用饭,她又恢复平日里贤德持重的相貌,从妆奁里取几件首饰拢袖里,带着紫燕和管事嬷嬷乘轿往平国府这边来,至肖氏宿院下来,紫燕上前叩铜钹,里有婆子来开了,紫燕道:“还不快回话去。”蒋氏走进院门,见得青石板道还未扫雪,覆盖厚厚一层,皱眉问:“粗使婆子这么惫懒了?”又朝嬷嬷吩咐:“撵出府吧!”嬷嬷应承下来。 肖姨娘听禀蒋氏来了,倒也无畏,走出房站在廊前迎接,待蒋氏近前,正欲行礼,却被她先一步握住手,上下打量,关切道:“表妹大安?怪我昨晚太莽撞,一时发了失心疯,才那样将你打闹,可有伤着哪里?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才好。”转头就要命嬷嬷去办。 伸手不打笑脸人,肖姨娘婉阻:“并无大碍,就是脸颊有些肿胀,敷过药膏了。”又道:“外面冷,进屋里叙话吧。”两人同进房中。 桌上摆着吃过的早饭,蒋氏瞟过道:“也未免太清淡些,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去办,若他们不听话,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床边香几搁着常元敬昨晚走时穿的衣袍,她迅速撇开眼目,佯装不曾看见。 肖姨娘答应着,蒋氏命众人退下,待房中清净了,方才叹口气道:“你莫怪我昨晚打你,谁让你是我的表妹呢,一时怒你不争罢了。我晓非是大爷所说你勾引他,你的人品我还不知么,大爷拈花惹草的性子我通透的很,这府里或撵出去或发卖或配小子的媳妇丫头,还不都是受他牵累。我早已见怪不怪了。我生气你的是,若安份守己,循规蹈矩,二爷心软,虽现晾着你,但时日久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没功劳也有苦劳,总会衣食无忧将你善待。而大爷他喜新厌旧,得陇望蜀,新鲜劲一过弃如敝履,到那时你怎办呢?这府里的人眼毒,谁得宠谁失势,最会看菜下碟,我关注着还好些,但府中事多,总有眼盲的时候,你不可怜!” 肖姨娘道:“事已至此,懊悔无用。晓得表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些年也为我的事勤打算,怪只怪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怨不得旁人。如今又出这档子事,再不想旁的,只期许能把孩子诞下,后半生有个相依为命的伴儿就足矣。”她站起身欲给蒋氏跪下:“还请表姐成全。” 蒋氏忙伸手将她扶住,语气分外恳切:“我不帮你还帮谁呢!虽然你对我不起。无奈这菩萨的心肠。”接着道:“你是二爷的妾,却怀了大爷的种,这样令国公府乱族蒙羞之事,若被谁晓得传扬出去,便成京柄里的笑柄,百年声誉毁之怠尽。就勿说大爷二爷,你我也休再有安生日子。昨和大爷好一通商量,先莫要声张此事,把众人瞒住,你搬往桂香院,那里偏僻清静,伺候你的丫鬟也一并跟着,我已命人打扫去,还添置许多好物,保管你舒舒服服的,待得诞下子嗣后,寻个时机儿,再将你抬给大爷做妾,想必那时也没谁敢再多话。” 昨夜里大爷也是这么同她讲的。肖姨娘早左思右虑过,确也无旁的更好法子,遂称谢答应下来。 蒋氏抚抚胸口,笑道:“你怀有大爷子嗣、总是一桩天降的喜事儿,我有礼给你。”从袖拢里取出一包首饰给她,又闲扯会儿,直到门外嬷嬷禀观音庙的姑子如约来宣卷讲经,这才起身离去。 肖姨娘把那包首饰摊开来看,一副金累丝葫芦式耳坠,一枝金嵌珠玉石榴纹簪子,一枚金戒指还有一个血玉镯子。她拿起那血玉镯子细看,晓得不是普通货色,暗忖表姐怎会如此大方,想来定是大爷主使,想着他把她腹中子嗣给予希望的言语,心底顿时美滋滋的,将镯子套上手腕,沁凉入骨,却是不松不紧,正正合适。正这当口,一个管事嬷嬷进来道:“大爷有件袍子在姨娘这里,夫人命我来取,免得被人看见,遭来非议。” 肖姨娘懒搭理她,径自抬手对着日光照,但觉镯红分外鲜亮,摄的人移不开眼儿。 嬷嬷捧着袍子出来,低着头走出院门,蒋氏站在梅树旁,待她近到跟前,漫不经心地问:“镯子她带上了么?” 嬷嬷回话:“带着呢!看去很喜欢的样子。” “那便好!难得她喜欢!”蒋氏轻轻地说,唇角浮起一抹满含残忍的笑意。 再说潘衍和董福在宫里,除去首趟同床共枕后,潘衍每晚都不见踪影,董福虽是纳罕,却也着实松口大气。忽有一日,两个太监来传旨,她观政时限已至,可立刻出宫去了。她自然欣喜,收拾包袱后,想想问:“潘大人呢?不随我一道走么?”其中个太监回道:“他不走!”便不再多话。 董福想关我屁事儿,拎着包袱乐颠颠出房随往午门去了,潘衍从暗处走出,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绛红色的宫墙尽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柒肆章 常燕熹晨起调笑 丁侍郎细述案因 常燕熹卯时醒来,趿鞋穿戴,常嬷嬷听得动静,端来一铜盆热水,他洗漱过,春柳揭开食盒子,取出三碟一碗早饭。 第229页 潘莺挂钩半边帐子,披衣欲要下地,常燕熹吃着烫面饺儿,瞧她道:“冬夜漫长寒冷,天未亮,你又无事,起来作甚!” 潘莺眯眼儿微笑:“我起来伺候你!” 常燕熹哼一声:“早年在军营时何曾有谁伺候,现也毋庸矫情,你歇着罢!” 潘莺便拥衾倚床柱而坐,懒懒看着他问:“今不去上朝么?”平日里这时已骑马走了。 常燕熹道:“运往宫中冬菜在城外林丰镇出了事,皇帝下令彻查,我和丁玠几个去一趟,早则三两日,多则五日内定回。”他又问:“冬菜我们府里可收藏了?”听她回话:“早备了冻在地窖里,足够一冬食用。”便没再多话。 潘莺看他烫面饺儿吃得津津有味,好奇问是什么馅的? “猪肉茴香,还添了剁碎的香蕈。” “好吃么?”常燕熹索性端盘坐到床沿来,喂她吃了一只。潘莺品尝,称赞道:“真是不错。”常嬷嬷在烧沉水香,听得说:“这是丽姨娘亲手剁馅包的。” 潘莺喉咙一噎,慢慢嚼着,斜眼睃他:“丽姨娘真是多才多艺,二爷好福气。” 常燕熹捏她脸颊一记:“混说什么!” 潘莺被捏得痛了,不依地去掐他胳膊,结实而有力,哪里掐得动,他噙唇道:“我哪里硬哪里更硬你还不晓。” 这人真是......她脸庞发红,眼波潋滟:“懒得理你!” 常燕熹大笑,起身到桌前接过香茶漱口,简单交待两句,披黑色大氅走出房,仍旧彤云密布,雪虽停,但凛冽的寒气袭人面,入目已是银妆世界,他留下太平,仅带着福安出府,绕上官道,七八锦衣卫正等着,他们策马驰骋,其中奔波不提,近黄昏时到了林丰镇。 林丰镇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条长街贯穿南北,两边皆是店铺及客栈,各色幌子猎猎招展。丁玠与部下比他早到,站在风里和县令张云及捕快说话,见到他们到了,彼此见礼寒暄。公事要紧,随即来到驿馆跟前,但见大门紧阖,张云解释:“那晚秦公公和役工押着堆满冬菜的百车、就在这里歇宿过夜,待得大清早儿,驿丞来衙门报,怎地他们连车带人一并不见了。” 丁玠让打开门,众人进入,两进院落,前堂廊式布局,门旁马厩里有余草,槽里有半水,地上皆是积雪,厚深至膝,早把各种痕迹覆盖抹净。他进驿丞房里,再至后院下榻宿房,被褥枕垫凌乱,桌面残茶冷酒,未完棋局,一把抹牌,役工衣物还搭在椅上,显见突遇什么事儿,走时也十分匆忙,难顾周全。 丁玠问张云:“驿丞在何处?”驿丞忙过来拱手作揖。 丁玠道:“他们连车带人一并不见,或许想早至京城,三四更便起身出发,你来时已离开多时,怎就觉得蹊跷,乃至去报衙门?” 驿丞回话:“尚膳间秦公公每年立冬都会押解冬菜进京,每趟都宿在此处,他行程安排规律,前晚就嘱咐辰时用早饭,且喜食镇里的马蹄烧饼,让我一早要买来给他吃。但来时却人车无踪,便感不对劲儿。”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们先寻个客栈住下,烤火吃茶暖和过来,天也渐黑,常燕熹和丁玠商量着,走出客栈,也不带人,就他俩,在街上溜达。忽见西街处秦楼楚阁聚集几舍,便往里走,虔婆在门口看见,忙迎出来,打量他俩笑问:“可有相好的姐儿?” 丁玠笑嘻嘻回答:“不曾有。” 虔婆又问:“两位老爷看着面生。不晓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丁玠道:“我们是经商的,从南方来,途经此地,歇息一晚,明日往京城去。想寻个地儿吃酒,有姐儿唱南曲。” “那你们寻来我这里是对了。”虔婆自卖自夸:“我这里的酒有苏州陈三白、豆酒、果酒、细花烧酒,皆是南方客喜吃的。金华酒?麻姑酒?那更是备得足足的,老爷们想吃多少有多少。”说着话把他们迎进明间坐,珠帘荡下,地央大铜火盆燃得满房暖热,丫头送来滚滚的茶,虔婆又问:“你们喜好怎样的姐儿呢?” 丁玠笑道:“南曲定唱的好!清倌儿不要,欢喜能说会道会来事儿的。”虔婆也笑了:“这还不容易,你们尽等着吧!”便拨帘退到外面。 也就片刻功夫,酒席上来,鸡鸭鱼肉摆满一桌,金华酒两坛,他俩吃着时,一个抱着月琴的妓子进来相见,自称宝姐儿,见她面若桃花,眼含秋水,描眉掠鬓,且体态婀娜,一幅风流媚态。她道了万福,笑问他们想听什么。 丁玠道:“你随便唱什么南曲都可。” 宝姐儿便唱了一套花好月圆,虽不比京城妓子来得动听,却也自有可取之处。俩人听了会儿,常燕熹忽然道:“此案子让我想起五年前潘家那桩陈案,亦是一夜之间上下百口消失无踪,至今仍然毫无头绪。”丁玠思忖会儿问:“你那夫人即是潘家长女,就什么都不知晓么?” 常燕熹摇头:“确是不知晓!我细问过她,那日她和阿妹在卧佛寺祈愿,回家时已是空荡荡。” “ 她阿弟潘衍呢,又在何处?” 常燕熹道:“一直在百花楼为个妓子捻酸吃醋,和人大打出手,挥金如土,散尽钱财,折腾到辰时才回家。是而她俩人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丁玠吃口酒,沉吟半晌问他:“你信他俩的这套说辞么?” 第230页 “怎地不信?”常燕熹语气镇定:“他们也没理由撒这个谎。” 丁玠道:“我听来十分不解,那潘衍若非长相和五年前无甚分别,论学识机谋,行为作派,倒以为是换了个人。还有你说,夫人与她阿妹往卧佛寺祈愿,她阿妹现在何处?”常燕熹蹙眉:“巧姐儿便是她的阿妹。” 丁玠摇头:“查潘家案时,听说潘家二姑娘是庶生,五年前也有十岁了,如今该十五六岁才对,巧姐儿不过四五岁,年纪不相符!” 常燕熹问:“你听何人说的?可有查过潘家在衙门登记的户籍册?” 丁玠道:“说来蹊跷,潘家的户籍册在库中遍寻不着,这也是为何案子难破的原因之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柒伍章 妓儿述案中谜情 潘莺赴董府求娶 宝姐儿唱完曲,放下月琴过来万福,瞟眼常燕熹威势凛凛,心生惧怕,便往笑眯眯的丁玠旁边安顿坐了,持壶斟酒敬他俩个。 丁玠接了她的酒吃,笑问:“你的南曲唱得好,在哪里学的?”宝姐儿回道:“原是扬州瘦马,嫁把个商人为妾,随到京城不为太太所容,被撵了出来,辗转飘零到这里。” “你也是个可怜人。”他从袖里取了钱掂掂,似觉少了,朝常燕熹呶呶嘴,常燕熹真服了这人,无论问哪个妓子,十个有十个都会叙出一段悲惨的身世博同情,他撇过脸吃酒不睬,丁玠无奈何,从另个袖管取了钱,一并赏给宝姐儿,宝姐儿千恩万谢的接了。 丁玠问她:“运进宫的冬菜在驿站连人带车凭空消失,你听说过么?” “怎地没听过,这些日迎来送往的客都说这个。”宝姐儿收了钱,精神大振,话也比先前的多:“那么多冬菜车载马驮,把长街堵的死紧,要想一夜之间连人带货、神不知鬼不觉全部运走,平常人实在难办到。” 丁玠笑看她问:“哪样的算不平常人?” 宝姐儿得意道:“你们也就遇到我,把这事窥得一二,旁人我还不兴得说。” 常燕熹拿出一吊钱往桌面一搁:“你说的仔细,这也是你的,倘若瞎编乱造,也糊弄不过我们。” “哪里敢骗人呢!”那宝姐儿本就是见财眼开的主,遂从冬菜运至林丰镇讲起。 这些妓儿白日睡觉,晚间迎客,长来久往已成习惯。且说那日,她一觉睡醒,正坐在镜前梳妆,因房临街,听得人声鼎沸,车响马嘶,好不热闹,遂走到牖前掀帘张望,但见冬菜装在麻袋里堆成山,车里装,马背驮,有袋拴绳松了,装的是鹅梨,三五连续哧溜溜往下滚,有的被车轱辘碾的稀烂,引着狗儿去啃食,有的则好生生的,被尾车后的镇民捡去了。她看了会儿觉得无趣,就此算罢。 待到日落月出,红笼高照,脂粉味渐浓烈,空寂一整日的院房才有客来。她和几个妓儿站在廊前招摇,虔婆过来让她去唱曲陪客。 她抱起乐琴进到房里,当即唬了一跳,却是五六位身穿僧袍的道人,吃酒啖肉,搂着妓儿大声谈笑,这可谓:酒肉入喉穿肠过,佛祖自在心中留,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她虽妓儿,对这些罔顾清规戒律的道人也厌恶,却不敢表,上前问要听什么曲,其中个狰狞面貌的道:“你随便唱就是,总要比唵嘛呢叭咪吽来的动听。”众僧嗤嗤笑了。 宝姐儿便弹唱一套《花营锦阵》,唱罢去桌前讨酒吃,前说话的那僧拉她身侧坐,夸奖道:“声若箫管,貌似仙女,好端端的人才怎沦落到烟花寨中?”她便把那套身世说辞讲来听,那僧喟叹:“原来如此!”又问她是何时被带入京的,她道不足两年,另位僧人插话进来:“我们也曾在扬州待过些时日,你听说过官银被盗案么?” 她道:“那样轰动大案岂会不晓呢!库银一夜搬空,不知去向。还有知府夫人,为保青春,面覆婴皮,吃婴皮汤,听着不寒而栗!” 那俩僧人面面相觑,大笑,且道:“女人青春转瞬即逝,能多几年便多几年,怕它作甚。”其中个醉熏熏问她:“你就不想么?我倒可帮你.....” 话未说完,就见得门外进来一黑袍僧人,蒙面纱,露双眼,目光阴寒如千年冷潭,令她不禁打个哆嗦,一众僧人不若方才造次,皆站起见礼,凝神摒气,他走至桌前而坐,开口道:“闲杂人等退下。”宝姐儿不敢言,随着妓儿出房,走不多远,才发觉月琴未拿,又复转回来,走到门前,隐隐传出幻术、已变物之形,可易人之知等声,还未细听,就有人叱喝:“谁在外面!” 她哆哆嗦嗦隔帘道:“奴是唱曲的宝姐儿,因月琴遗在房里,特来取回。”也就顷刻间,一僧人把月琴递出,她道谢接过,急忙转身离开。 宝姐儿讲的口渴,吃盏茶,瞟眼常燕熹和丁玠,接着说:“隔日驿站就出事了。也再没见过那些僧人。” 常燕熹把那吊钱给她,指着有事出了妓楼,丁玠没会儿也跟出来,凛冽的冬风扑面,他俩都吸了口气,丁玠道:“冬菜案远非所想的简单啊!” 常燕熹表示同意,若没有猜错,官银案,婴皮案,血玉案,以及眼前的冬菜案,似乎都和黑袍僧人扯上关系,他们的手段奇技淫巧,残忍毒辣,究竟是何人,来自何处,听命与谁, 是否已入京城,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愈思忖心头愈堕沉,俩人都没说话,回到客店洗漱后,各自睡下不提。 第231页 且说潘莺这日起个大早儿,穿戴妆扮妥当,命太平挑礼担儿,带着春柳要往邢部左侍郎董靖家去,既然潘衍相中他府中小姐,她先去探探虚实,看人家是否有意愿,再做定夺不迟。 才出院门,便见丽娘前走,身后丫鬟抱一束白梅跟着,迎面相遇,彼此寒暄两句,丽娘让开道由潘莺先走,瞥眼瞟到挑担的太平,脸色顿时微变,太平却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迳自去了。 乘轿来到董府跟前停驻,春柳叩门,不会儿有人来问:“你是哪里来的?”春柳道:“这是常督主夫人,递过帖子约好今日来见你家夫人。”那守门的忙迎她们进府,在前带路,陪笑道:“老爷夫人正等着哩!”一个仆子接过太平肩上担子。 潘莺暗想我约了见夫人,怎地董大人也在!穿庭过院到花厅,就见一位爷背手走来,守门的忙道:“这位是我们的老爷。” 董靖前两日便听夫人说起,常夫人递帖子来谈两家结亲之事,他心底那个激动啊,特意择选沐休之日相见,在厅里等不及,便出来等,老远望得人来,连忙上前相迎,潘莺只觉这位爷真是高个儿,比常燕熹还高半头,她仰起脸,温煦的阳光正照亮他的面庞,顿时心凉半截。这位老爷招风耳、卧蚕眉、绿豆眼、悬胆鼻,厚嘴唇,皆知女儿若父......虽说董小姐她见过画像,但多的是画而不实的。 潘衍最是眼高于顶,他要娶董小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潘莺脑中有些糊涂,却表面不显,一起进了花厅,董夫人笑着迎来,也不过平庸之姿。 彼此寒暄相见过,各自坐了。董靖直言不讳:“潘衍之才能,在朝中同龄官员中,鲜为少见,我甚为赏识他。其实他春闱考卷所作文章就很不俗,明明是状元之名,却受旁人牵累,我亦为他鸣不平,无奈官微言轻,帮不得什么,好在他有惊无险,如今又受皇上器重,我看在眼里、亦觉荣耀,你怎地才来替潘衍说媒,若再不来,我倒要厚着老脸登门自荐我的女儿去。” 董夫人清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哪有这般上赶着倒贴的,纵是对潘衍再满意,也不必表现的如此迫切。 更况,隔着窗寮,月姐儿在那头听着,她的性子当娘的怎不知,最是心高气傲。 确实,董月被她的老爹一番话,气得要哭了。 第壹柒陆章 潘莺初会董家月 潘衍析解龚尚书 潘莺暗忖这董靖倒是个竹筒倒豆子的爽快人,反生出好感来,遂微笑道:“那会儿阿弟刚出诏狱,重伤未愈,仕途渺茫,落魄身哪有娶妻心,也不愿害了人家女孩儿。后来以庶吉士入翰林,需得谢绝人事,专心学问,以求进益,又把此事搁置一旁。前些时他从宫中返家,说与翰林院侍书董福一见如故,相处融洽,董福提及家妹对他爱慕许久,阿弟甚为感动,许我来相看,若合意,总要竭力促成这段佳话。” 董靖大为惊喜:“原来是郎情妾意、现成的姻缘,那还有什么话可说。”便命丫鬟快去请小姐来。 董月怒从心头起,她何时来的爱慕许久,这潘衍怪会颠倒黑白、自作多情。一掀帘子出了耳房,寻她的丫鬟正过来,忙说:“老爷请小姐去呢!” 她不答,沉着脸快步走着,迈进花厅,迳自到潘莺面前,董靖命丫鬟取软垫来行跪拜大礼,潘莺婉拒:“不必拘于礼节,我且未带行赏之物,此次随意为好。”正中董月下怀,她仅俯身福了福,不冷不淡道:“董月见过常夫人。” 潘莺在座上细细打量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看面貌暗自吃惊,竟是和董靖及其夫人不大像,生得可标致,竟是:寒梅遇雪怒放,自带一段骄杀,南枝春光抢透,赛过胭脂鲜俊。只道凡事只可亲历,勿要以貌取人。 董月也把潘莺仔细观看,尤以一双媚眼能勾魂儿,皆说潘衍面若潘安,其阿姐才是世间难有的真颜色。 丫鬟搬来绣凳摆潘莺身侧,董月咬牙坐了,潘莺笑赞:“小姐姿容,倒比章婆子手中画册里还要美些。” 董靖很得意:“我的女儿才貌双全,放眼京中子弟皆不入老夫的眼,唯有潘衍才能娶得。” 董夫人看不惯他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把潘衍捧上了天,勉力笑道:“你不好这样讲,此话若传到龚大人的耳里,让人家怎么想你呢!” “龚大人?!”董月和潘莺异口同声。董月想何年马月又冒出个龚大人?她怎地不晓! 潘莺直接问了:“可是吏部尚书龚大人?” 董夫人点头道:“确是他!府上也递了拜帖来。” 潘莺有些懵,好端端怎地横空杀出个龚如清。她看向董靖笑道:“这倒是一桩难为的事儿!” 董靖不以为然:“常夫人安心,潘衍最好,月儿和龚如清不相配......” 董月插话进来:“龚大人出身翰墨之族,任吏部尚书,秩品二品,才学兼备,温文儒雅,哪里不相配了?” 董靖蹙眉道:“他虽不凡,却大你许多,且心机深沉,遇事只会权衡利弊,极难动情,非你良配。” 董月冷笑一声:“那潘大人就是我良配了?阿爹可有仔细了解过他?”她站起身朝潘莺道:“常夫人勿要介怀,我不过实话实说。” 潘莺微笑:“你但说无妨!” 董月道:“潘大人乃商户出身,纨绔子弟。洛阳花,梁园月,东京酒,章台柳。好花须买,明月须勾,美酒须饮,柔柳须折。他整日里斗鸡斗蟋蟀、赌牌赌棋局,捧妓捧戏子,吹拉弹唱,吃喝玩乐,欺男霸女,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 第232页 叱完,扭身去找董夫人,流泪道:“这般还要女儿嫁他么?” 董靖没吭声,董夫人倒变了脸色,问潘莺:“可是真的么?” 潘莺思忖片刻,镇定道:“董小姐的话如是明月,淡云掩半,如是山水,浮烟迷痕,如是歌妓,琵琶遮面,难以看清实景全貌,道听途说得来,再添油加醋,蒸炸烹煮,便是一席饕餮盛宴,满你口腹之欲,却是他人毁名损誉,不得超生。今儿原主阿姐在此,我说与你通透,你且听着:桃花一枝红,杨柳满城青,阿弟春里生,姓潘取名衍,家中独一子,宠爱集一身,四季轮番替,转眼十三春,慈母多败儿,狐朋唤狗友,散尽万贯财,为博千金笑,一声惊雷响,祸从平地起,出京保性命,颠沛江南驿,因果皆报应,苦海纵无边,回头仍有岸,脱身改模样,一心向仕途,寒窗伴苦读,五年再逢春,登科考功名,扬威金銮殿,道声董小姐,好汉不提当年勇,罪人莫议从前事,当看今朝新万象,冬去又是一江春。” 她把话言毕,一时满堂寂静,站起身:“看来董小姐非阿弟所说的两情相悦,倒是他自作多情了。”又朝董靖道:“承蒙董大人对阿弟青睐有加,阿弟年少轻狂非是完人,现有龚尚书珠玉在后,由大人你自定夺罢,说来姻缘二字,缺一不可,更是强求不得呢!” 和董夫人告辞,再朝董月笑了笑,由管事引领出门而去。 潘莺回到常府,进了正房,潘衍坐在桌前教巧姐儿画画,常嬷嬷端水来伺候她洗漱,再进内房换了衣裳出来,坐矮榻上倚着吃茶。巧姐儿跑过来给她看她画的画,是一树梅枝傲风雪,别说,还挺有些韵致在其间。巧姐儿得了夸奖,往院外跑去找燕十三献宝。 房内无人,潘衍先道:“你一早往董家去,观你回来声色,这事儿怕是多波折。” 潘莺笑看他:“怎么办好!董小姐很不待见你呢,她把从前的旧帐翻出来,我纵是巧舌如簧,也难圆那理亏处。” 潘衍想想问:“董大人怎么说?” 潘莺回道:“他被你迷去全部心窍。不过晓得了你从前的荒唐事,却也一语不发,不晓再想什么。”又道:“不止你一人要求娶董小姐。” “还有谁?” “吏部尚书龚如清。官媒子替龚老夫人递了拜帖,我看那董小姐,似乎对他也颇有些中意!” “他!”潘衍嗤笑一声:“他俩人就不相配!” “怎么就不相配?” 潘衍道:“龚如清你莫看他表面温文儒雅,实则是个无心之人。哪个女子嫁他,虽不缺锦衣玉食,却难生出夫妻情份。若那女子生性淡泊,倒还能凑合度日,若是董月那样性子的.....” 他忽然闭嘴不言。 “话怎就说一半?”潘莺抱怨,又说:“我觉得那董小姐表面不显,性子却刚烈,你怕是降不住。” 降不住,这是什么话儿,这简直就是笑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观望外头的雪景,恰看见太平进了丽姨娘的西厢房。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柒柒章 丽姨娘哭认情郎 潘娘子喜迎夫君 丽姨娘在窗前做针黹,时不时觑那雪景儿,飘飘洒洒,大如鹤羽,在屋檐廊前狂飞乱舞,听得有人掀帘进来,以为是丫鬟,让斟茶吃,稍顷,茶水递来,她抬头欲接,看到眼前人,顿时眸瞳骤缩,浑身抖颤,轻唤一声:“煜郎!” 他却不应,眼眶泛起微红。丽姨娘此时顾不得什么,连鞋也不及穿,光脚踩地扑入他怀中,手儿紧搂住他腰身,泪珠如断线,喜极而泣:“你还活着,你原来还活着!”谢煜欲抬手抚她的发,却不知怎地垂下了。 丽姨娘一直哭着,过半晌才渐发觉不对劲,盯着他的面庞,哽咽地问:“你怎不说话呢?” 谢煜眼底掠过深沉的痛苦,转头看到她搁在桌面描花样子的笔,走去拿起,在宣纸上写:“我哑了!” 丽姨娘先还茫然,忽然反应过来,摇着头不敢置信:“怎么会,怎么会呢!你好端端的,莫开这种玩笑。”不禁又哭了:“一点不好笑!” 谢煜木然的站着,唯有胸怀的起伏显露他的抑忍,猛的扯拽衣襟,敞开给她看,但见喉管处至锁骨间,一条丑陋粗大的疤痕如条九爪虫趴在那,狰狞又恶心。丽姨娘哭道:“谁这么狠心伤的你,你说,你快说,我要把他碎尸万段。”又察觉说错话,他现在哪里还能说呢,她还戳他的心,真是该死了,把笔塞进他手里:“你写,他姓甚名谁!” 谢煜在纸上写:“血玉案!我们互不相识,各行其道罢!”把笔一扔,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外走。 这是做什么!丽姨娘不及多想,撩起裙摆匆匆追出去,才迈过槛却又停住,一个年轻男子肩披石青大氅站在院央,面容清隽,闻声侧脸望来,目光犀利,表情却似笑非笑。她知道这人是谁,常夫人的阿弟潘衍,担庶吉士之职。视线移到他旁边站着的谢煜,低眉垂眼,默然不动,就这须臾,双肩已覆白雪。她不忍睹,转身重回房里去了。 潘衍看着棉帘簇簇荡下,掩去一线浅黄光泽,略沉吟,不由轻笑,世间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了,他轻快道:“走,陪我吃酒去。”也不管太平是否同意,反正他不会说话。 太平跟在他身后,眼角余光朝西厢房暗扫过,窗边有个人影,一闪不见了。 第233页 常燕熹往林丰镇查案,两日未归,没人大半夜折腾她,潘莺睡得可香,早早便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穿戴洗漱,用过早饭,透窗只觉清光一片,以为天大亮,真个走出房来,却是银妆玉裹的天地。巧姐儿还在睡觉,路过厢房见丽姨娘房内烛火荏苒,暗忖她倒也起的早,春柳撑着伞跟随身侧,俩人来到绣楼,二层火盆已烧得暖热,灯火通明,孟雯郭芸丁香等几个已架起绣绷,在穿针引线了。年节渐近,大户前来订制冬衣甚多,还有龚文君的嫁品也至收尾,都晓得活计忙,便赶大早来上工。 潘莺也寻个靠窗的位置坐了,拿过给巧姐儿缝的袄子,还缺一只袖管。忽听踩楼梯声,顺音看去,竟是丽姨娘摇摇摆摆上楼来。众人认得她,寒暄几句后仍各做各的事儿,她坐到潘莺对面的绣绷前,微笑道:“夫人可有什么活计让我做?我的针黹绣艺也不差的。” 潘莺乐得有人干活,把一件褐黄色直裰和花样子给她:“照着绣上去就好!” 丽姨娘看花样子就是团福纹,这难不倒她,规规矩矩绣了大半日,她停下来,斟了盏香茶吃,再看向潘莺,似不经意地问:“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潘莺头也未抬:“你找他有事?”丽姨娘“嗯”一声:“我想问他一桩事!” “我也不晓他何时回来。”潘莺察觉出她似乎挺失望的,便道:“你也可以讲给我听,兴许我就晓得呢!” 丽姨娘想想才问:“你晓得血玉案么?” 潘莺的手一顿,抬眼看她:“你问它干什么?” 丽姨娘胡诌道:“我在教坊司里听些官儿说的只言片语,未知全貌,甚是好奇,一直记在心里,总是挥之不去。” 潘莺便从玉器铺子讲起,怎地发现不对劲儿,和燕十三施计骗掌柜找至道观,发现他们造血玉之秘,她道:“那些道士绑住抓来的少年,将他的口掰至最开,持钳挟起火炉上炙烤滚烫的和田玉,迅速戳送进他的喉管,喉管最是软弱之处,遇热本能将玉卡死,喉间血管则贲张,便那玉石吸汲血色。他虽疼痛不堪却还活着,却是生不如死。” 她讲的很详细,看丽姨娘面色白透如纸,虽有些不解,却不动声色,继续道:“燕少侠将他背回府中,不敢请人来问诊,幸得我家从前是开生药铺子的,也常请郎中医官在铺里为民治病,学得些皮毛。你不晓他那时惨状,喉处鼓突突一团,乌血汩汩,皮肉俱烂,再不救就得往阎王殿去一遭。颇费一番力气救他一命,但嗓子却全毁了,再说不了话。” 她又道:“哦,还没告诉你呢,那少年就是长随太平,从衙门里出来后,就一直在府前徘徊不肯去,想他或是无依无靠之人,就收进府内,在我那阿弟跟前伺候,不过他最近常往宫里观政,暂时随在老爷身边听命。” 丽姨娘已哭的梨花一枝春带雨,绣娘们纷纷抬头朝她望来,潘莺叹口气道:“我原不想说,你非要听,听了又好哭,也是个软心肠的人。” 丽姨娘顾不得旁的,站起身掩面哭着走了。 过有半个时辰,巧姐儿蹦蹦跳跳来喊她:“阿姐,老爷回来啦!一回来就让我背书。”唉,人生苦的很! 潘莺却是喜出望外,巧姐儿不肯跟她回去,便让春柳陪着,独自蹬蹬蹬的下楼,穿园过院,越走越快,途遇牵马的福安,福安给她见礼也不及多说几句,一径儿奔到正房门前,掀起帘子,恰见常燕熹站在三四步远的地方,不知怎地,见到他心底就高兴的不行,近到跟前一把搂住他的颈子,嗓音腻味的很:“这都几日了,你才想着回来?”才洗过脸缘故,鬓角湿蒙蒙的,她凑近亲一口,软声说:“我告诉你......” 常燕熹被她的亲昵弄的发怔,很快回过神,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夫人不妨等晚些没人时再说吧!” 什么?!潘莺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身后传来戏谑的声音:“没关系,尽管说就是,我不介意!”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备注:新文《鸡尾酒和话梅糖》,没加书架的,加一下哦! 第壹柒捌章 夫妻久别胜新婚 厮童打闹受重罚 潘莺吓一大跳,惊散了满腔的柔情蜜意,回头看,竟是常燕熹的同僚丁玠,笑洒洒坐在桌前吃茶,顿时红霞扑面,羞窘的转身要走,被常燕熹拉住手, 把个油纸包给她,低声道:“这是林丰镇特有的吃食马蹄烧饼,不过冷掉了,你拿去让婆子烘热再回来,和他就两三句话的事儿,待不久。” 潘莺接了油纸包,给丁玠福了福身,掀帘出去了。 常燕熹撩袍坐椅上擦拭宝剑,剑身寒森森映出丁玠半边脸,遂问:“笑什么?” 丁玠咧嘴道:“嫂夫人真是,嗳,真是......” 常燕熹握住柄,手腕一扭,锋利的剑锋直晃向他:“真是什么?” 要是旁人便怕了,但丁玠他是谁呀,平日里玩闹惯了的,啧啧两声,笑道:“这样热情似火的夫人,怎偏就遇到你这块湿透的木头。怎么燃也燃不着,白呛美人一嘴子烟。可惜,着实可惜!” “还不滚蛋。”常燕熹收剑入套,懒得理他,命福安送客,福安不在,太平等在帘外,丁玠大笑着走了。 潘莺回来时,果见只有常燕熹倚在矮塌上看书,她把一盘烧饼置在榻桌面,再把泡好的茶壶连两个钟儿一并拿来,常燕熹问:“巧姐儿呢?不叫她来吃么?”潘莺坐他旁边斟茶,笑道:“你一回来就考她学问,唬得不敢进后院,在绣楼那里玩了。我已让夏荷送一盘去。” 第234页 常燕熹暗想是否他真的过于严厉了,表面却不显,一把把她搂进怀里,俯首在面颊亲了亲,语带笑意:“不来也好......”又问:“你方才要告诉我什么?” 潘莺自然听懂了,说情话的兴致过去,就不想再说,只道:“想告诉你,给你缝了一件新袍子。” 常燕熹才不信,那语调儿浓情蜜意的,哪是缝件新袍子那么简单,翻身把她箍在身下,心情甚好的问:“你说是不说,我东厂督主最擅严刑逼供,若要我使起手段来,可够你哭个半天的。” 潘莺抿嘴笑:“我还没吃烧饼呢!你让我尝尝味儿先。” 常燕熹道:“我来。”抬手拿起一块烧饼,咬一口嚼嚼哺喂她。潘莺没想到他还这样,咽下后,涨红了脸问:“这就是你使的手段么?” 常燕熹笑得胸膛贲起,把烧饼放回盘里,大手伸进袄裙里,俯首亲吻她:“这不是使手段。”摸索一阵后,潘莺喘着气:“饼还没吃完呢!” 他低声道:“饼有什么可吃,我给你吃......” 福安哼着曲走进院来,看见太平站在廊下,便问:“爷在里边么?”太平点点头。 他走到帘子跟前,欲伸耳听觑,被太平一把拽过来,只是摆手。福安懂他的意思,不高兴道:“你什么东西,敢管我!爷我想怎地就怎地,一边去!”偏要往门帘子凑,太平偏就不让,把路堵的严实,他用手推,太平使手挡,他用脚踢,太平也踢他,俩人在廊上扭成了麻花,大打出手,不可开交。 丽姨娘忽然推门而出,气哼哼走过来,厉声问:“你们在做什么?”又指着福安鼻子骂:“你胆子肥欺负他?” 福安连忙松手,替太平整整扯松的衣襟,作揖陪笑道:“没敢欺负,我俩在这闹着玩儿。” 丽姨娘看向太平:“是这样的么?” 太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身往院门走去。常嬷嬷原缩在明间熏笼上烤火,外面吵吵闹闹的,她听了会儿才走出来,对福安道:“爷也无事叫你,天寒地冻的,你自取暖去,这里我守着就行。” 福安只得悻悻的退下,常嬷嬷欲要和丽姨娘说话,哪想那丽姨娘根本不屑睬她,沉着脸色回房了。 潘莺抓着常燕熹湿透的背脊,嗓音模糊地问:“外面丽姨娘在骂什么?你看看去!” 常燕熹正入巷酣畅淋漓时,哪里舍得拔出,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管,低头吻住她的嘴,聒噪,耳不听为净! 待这边事毕,已近午了,等用过饭,常燕熹走后,潘莺问常嬷嬷怎么回事儿,常嬷嬷笑道:“我在明间里做针黹,闻声出来时,已经散了。厮童在一起打闹也是常事,丽姨娘多意了。”听得她这般说,便没放在心上。 常燕熹回到书房,沉着脸把福安和太平叫到跟前,呵斥道:“你两个可知罪?” 太平还站着,福安倒扑通跪下了:“不晓爷说的哪桩事儿!” 常燕熹冷笑一声:“以为我在房中,就听不到廊前的动静么?福安你如实说。” 福安硬着头皮道:“小的从外面进来,问太平爷可在房里,他说在,小的就往帘前走近些,他就动手拉拽,小的就推他,一来二去起了火气,扭打起来,不想丽姨娘走过来,将小的骂一通,小的自知理亏,就退出院去了。” 常燕熹抬眼问太平:“可属实么?”太平抿紧嘴点点头。 常燕熹已心如明镜,说道:“你俩个好大的胆子,敢趁我房中歇息时,光天化日在廊上打架,还惊动了丽姨娘,活该受这顿罚!”叫来两侍卫,命道:“把福安带下去,杖责二十棍。”看向太平:“你去雪地里跪着,不够一个时辰不许起。” 两侍卫把福安带到院里,真个实打实打了二十棍,打的他哭爹喊娘,皮开肉绽,血洇了一地。 太平则双膝跪在雪地里,冻得直打哆嗦。 且说这府邸本就不大,有个风吹草动前后都能闻见。潘莺侧耳倾听,叫春柳出去看看,谁在鬼哭神嚎。春柳跑出去会儿,回来禀道:“老爷在罚福安和太平呢!福安被打了二十棍,太平跪在雪地里、一个时辰不许起。”潘莺问:“为什么要罚他们?”春柳道:“说早前俩人在廊前打架,把老爷惹怒了。” 常燕熹教训身前厮童,她也不好说什么,继续理帐本算银子,执笔记着要买哪些年货,忽听春柳在帘外道:“丽姨娘来见。” 潘莺便叫领进来,丽姨娘进来福了福,开门见山:“那雪地寒彻透骨,跪一个时辰,两条腿怕是要废了,夫人还不快劝劝老爷去。” 潘莺道:“老爷的命令,我哪里阻得了。更况他俩确实有错在先。一个打了,一个跪了,若让跪的起来,打了的会怎么想?总要一碗水端平才服人心。” 丽姨娘冷笑道:“说起他俩被罚,罪魁祸首又是谁?该罚的是老爷和夫人!” 潘莺奇了:“这话怎么讲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柒玖章 潘莺出言训丽娘 福贵下药诱福安 接上文,丽姨娘听得潘莺问,也不含糊:“我在教坊司那鬼地方待过,岂不知大白日里男女插着门儿、干什么营生?那声浪捂着耳都能听见。若你们行端影正,哪还有厮童打架的事儿!” 潘莺也不是吃素的,她挑眉笑道:“什么行端影正,我们在自己的府邸、自己的房里,关起门来想怎地就怎地,哪怕喊破屋顶闹翻了天,干卿底事!丽姨娘你若觉羞耻,就该回房阖紧门窗,好生待着。若是想听捂耳有何用!厮童要打架,去外面寻个地方、随便他们打的你死我活,但在我们屋檐下胆敢肆意妄为,那活该受罚!” 第235页 丽姨娘一抿嘴儿:“夫人大家闺秀,熟读女书,遵规守礼,应知白日暄淫乃后宅大忌,视为家门衰败之因,你却默许这样离经叛道的事儿,就不怕么!” 潘莺道:“想来你还不晓我的来历,我原是商户之女,家逢大难,带着弟妹颠沛流离至江南某个县郡,在那里开茶馆度日,终日以男装打扮,朝来迎往八方客,什么混帐货色没见过,把那妇人之道磨得纹丝不剩,礼义廉耻在我这儿行不通。再说二爷他,虽是公府王孙人一个,却早早辗转军营帐中,骑马打仗的英勇武将,连牙缝里都是战场的尘沙,出生入死看的比谁都通透,家规祖训乃至世间礼俗又算什么,这样的我,那样的他,什么都不怕的。”她微顿:“世间多如丽姨娘你这样的人物,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我平日里虽好性儿,但惹毛了也懒得给脸子。此次算罢,下不为例! ”拿起帐本继续看着,摆明不理睬她了。 丽姨娘只得从房里退出,心急如热锅蚂蚁,却无计可施。 也是赶巧,潘衍过来给长姐问安,见院子里太平跪在雪中,奇问:“谁罚你跪在这里?”丽姨娘站在门前,道:“还能有谁呢?” 潘莺在房里听见,叫春柳去传:“让他快些进来。”春柳忙去了。 潘衍朝太平道:“你起来,你是我的长随,要罚也该我罚,不干旁人的事。”太平站起来,身上衣裳已被雪水化透,冻得脸儿紫膛膛的,先自回去。 潘衍进房来,潘莺在矮塌上称银子理帐,便撩袍往椅上一坐,春柳拿茶来给他吃,潘莺把太平和福安打架的事说给他听,又道:“你不问清红皂白,就让太平起来走了,福安却结结实实挨了打,可不带这样拱火的。 ” 潘衍轻笑,朝春柳道:“你去把太平叫回来继续跪着受罚。” 春柳看着他的脸庞发红,舅爷越看来越俊朗了。 潘莺知晓他的心思,就是要和常燕熹过不去,遂叹口气:“算罢,哪有这样的道理。”让春柳退下。 待房中无人,她接着道:“告诉你件事儿,董侍郎府遣人把你的细帖子退回来,和董姑娘的婚配还要从长计议。我问过龚小姐,她兄长龚如清的帖子未被退回,有事当成的意思。”边量他的脸色又说:“京城待嫁的小姐何其多,我明儿约章婆子来,给你重挑一个犹胜她的。” 潘衍道:“不必!我自有招数,你就尽等她府上来找你的讯吧!” 潘莺不由笑起来:“这真是孙猴子遇到了唐三藏、一物降一物。我先和董大人打照面,还腹诽他那姑娘怎落得了你的眼,亲见后才晓得自己以貌取人了。” 潘衍也笑道:我原也以为,后发现她竟和前朝一位公主十分相像。 潘莺听他说过原身是被公主刺中胸口而死,她查过野史,只知大太监陆琛死于宫乱,未曾详细记载。如今他此话一出,由不得她不多想:“你是因她是董小姐、还是她像那位公主而求娶?” 潘衍平静无波:“这有何区别!” 潘莺默了默才道:“你若因她像极弑你的公主,必是心中有恨耿耿于怀,就算求娶来后未必好生待她,那董小姐何其无辜,她什么都不知情,你切不可这般狠心!” 他没回答,岔开话说:“你有无察觉,丽姨娘和太平有古怪?” 她“嗯”了一声,淡道:“勿要点破,且看他们想要怎地!” 他俩在此聊些家常话,暂不多述,且说太平回到下人房,见安国府大爷身边的福贵和福旺在福安床边坐着,福安趴着,露出打得鲜血淋漓的屁股,显然叫郎中来治过了,桌面放着一碗药汤,一张方子,几包草药。听见棉帘扑簇声,都朝他望来。太平下意识想要躲出去,“你站住!”福贵福旺窜过来,一个抬胳臂勒住他的颈子,一个抱住他的腰,拉拽到福安跟前,皆骂道:“你个哑子,把福安害的不轻!”又对福安道:“你想怎地出气?我们帮你。” 福安不答反问:“老爷惩你跪雪地里两个时辰,这半刻都不到,你怎就回来了?”晓得他答不出,又问:“是老爷让你回来的?” 太平胡乱的点点头。福贵道:“我们扒他裤子,也把他屁股打烂,替你出气。” 福旺掇条长凳过来,和福贵一起把太平按压在凳面上,开始剥他裤子,太平嘴里呜呜直叫,死命地挣扎,俩人终是摁住他时也气喘吁吁,福贵让福旺去把扠窗牖的棍子拿来,福旺问棍子在哪放着?正一问一答时,有个叫小霞的丫鬟在廊前,嘴里直叫:“太平,太平在房里么?” 几人皆怔住,福贵捂住太平的嘴,抬声问:“你是哪里的?寻太平做什么?”小霞道:“我是丽姨娘的丫鬟,姨娘想吃街头杂面摊卖的、酸酸辣辣的羊肉热面,特叫他去买回来哩!” 福贵道:“太平不在房里哩!” 小霞拔高嗓门儿:“我来时太平就在我前面走,亲眼见他进房的,怎会不在?就想的偷懒?我要进来了!” 福贵给福旺个眼色,俩人立刻松手,太平跳将起来,系着裤子三两步跑出门槛,差点和小霞撞在一起,小霞唉哟惊叫一声:“你莫跑,等着我呢!” 听得声响越来越远,终是寂静下来,福贵才说:“我们想替你出口恶气的,只怪那贼囚运道好,让他逃走了。” 福安咬牙切齿道:“二爷真是糊涂,我这些年在他鞍前马后伺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今儿翻脸无情,倒对我下此狠手,还跟我唱戏,前脚让太平跪雪里一个时辰,后脚就放了。太平才来伺候他多久,就事事纵容他,可我呢!真让人把心寒透。” 第236页 福贵让福旺去外面守着,这才低声劝慰:“爷们总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对我们小厮和对女人一个道理。我就常告诉你不要对主子太过真心,你不听,如今吃亏上当,总算明白了吧!”再从袖里掏出个药包儿递给他:“大爷说你三五日给二爷下药,实在太冒风险,二爷又是个机敏的性子,迟早被逮到,总是你吃不了兜着走,不妨斩草除根,这药粉你收好,趁空下到二爷茶碗里,只就做这一次,以后再不用了。” 福安的心骤然紧缩,有些迟疑的问:“以后再不用了?是何意?” 福贵道:“这药粉霸道的很,服下后从此就断子绝孙了。”凑近他耳畔又嘀咕会儿,抬眼看天色渐暗,雪势增大,遂起身告辞,和福旺撑着伞一起离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零章 潘娘子柔情伺夫 巧姐儿落难雪山 晚时,常燕熹打马归府,未见太平跪在院中,是以回到房里,就着铜盆子里的热水盥洗后,上床来压着她的腿问:“可是你妇人软性,放了太平那厮。” 潘莺正坐着梳头,笑着替潘衍揽下:“这大雪整日未停过,积的又寒又厚,你让他跪一个时辰,双腿还不得废了。成为哑子本就可怜,再不良行走, 让他以后可咋办呢!” 常燕熹不赞同:“堂堂男儿岂会如此柔弱,我在他这般年纪,为突袭敌营,在雪坑里匿藏整夜都有过,我的腿怎么没废?!” 潘莺道:“他和你怎好比!” 常燕熹笑了笑:“同样都是血肉之躯,有甚不好比!” 潘莺问:“你今儿回的早,要吃酒么?我让春柳温了拿来。” 常燕熹摇头:“和曹励才吃过一坛竹叶青,眼目饧涩,不想再吃。” 潘莺看着他道:“我替你篦篦头吧,会好受些!” 常燕熹有些怔愣,甭说这辈子,前一世里也未得过她这样的关爱,一时只沉默不响。 潘莺当他允肯,兴致勃勃跪到他身后,抬手抽拔下簪子,乌发散开来,先替他从头顶根根梳到底,梳通透后,再替他篦头,忽在发丛中晃出一根银丝,她用力拔掉,想想问:“我怎么一直不见有孕呢?”先时常二爷装不能人道,没少吃十全大补汤之类的,后果就是补的精力旺盛,没少在床上生龙活虎的折腾,若是旁的妇人,怕早就珠胎暗结了吧,可她偏就没丝毫动静,前世里也是,虚度了那么些年,待他获罪发配后才发现有了孕...... 常燕熹舒服的昏昏欲睡,听她问没有吭声儿,潘莺见他不答,愈发胡思乱想,暗忖他好好的,难道问题出在她身上?挣扎半晌,她道:“要么我把十全大补汤每日喝起来?” 不折腾他,倒要对自己下手了!常燕熹噙起嘴角:“不怕喝了鼻血流成河,你就喝!”见潘莺已替他篦完发,再翻身趴在锦褥上,得寸进尺:“再替我捏按捏按!” 她先去收好梳篦,洗过手,回来坐在他腰背上,给他揉捏肩膀,他的肩膀宽厚结实,用劲轻了根本捏不动,幸得她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她想起潘衍的婚事儿,便道:“二爷我问你一桩事儿。” “说!”常燕熹浑身舒泰的不行。 潘莺继续道:“譬如前朝有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太监,终日作威作福,没人不怕他,连皇帝都要忌惮他三分,唯有个心高气傲的公主,偏不怕他,每每遇见还要百般羞辱于他,甚至在一次宫变中,公主还持刀杀死了他。这大太监一缕魂魄穿世过界,附着在另个男子身上,一日发现,有位官家的女儿和那公主生的面貌相同,他便极力求娶,你说他存的什么心思? ” 常燕熹觉得这简直就是说他嘛!懒洋洋道:“还能怎地,夺命之恨岂能随便罢休,娶来定要狠狠折磨一番!” 潘莺一时怔忡,他竟然这样讲.....心底陡然生寒,翻身而下,裹起被褥面壁而睡。 常燕熹扯开她的被褥钻进去,搂她的腰抱进自己怀里,凑近亲吻她的耳垂,含着笑意问:“好好地,怎么突然耍脾气?” 潘莺眼酸道:“都隔一世了,还不能原谅么!” 常燕熹沉默片刻,把她扭转身,被褥下热烘烘的,四目相对,光影潋滟,彼此暗量,他的手指粗糙起着茧子,穿过如瀑的长发探到她的颈后,找到肚兜的细带子,一扯便松了。潘莺去捉他的手:“你还有完没完!要不要人活!” 常燕熹俯首亲她的颈子,他喑哑道:“给我个孩子,便不那么恨了。” 潘莺的心瞬间软得疼痛,眼泪夺眶而出,不想被他发现,只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嗓音也湿漉漉地:“那你轻些......”话音还未落呢,他已翻身将她覆在身下,腹股重重地一沉,帷帐复又飞扬起来,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 红烛啪啪地炸着花子,雪色随夜深而稠浓,窗寮外,守夜的春柳坐在熏笼上取暖,困得一下下点头,似听见有什么动静,又很快被风雪凝住了,眼儿怎么都睁不开,这样好睡的晚上,谁能抵挡得住呢。 巧姐儿忽然坐起来,她揉揉眼睛,趿鞋下地,穿上袄裙,掀帘来至廊上,屋檐挂的红笼被风吹的不住摇晃,明间里春柳在打瞌睡,雪花大如棉絮,落地上如沙滩蟹行,她径自抽开门闩,走出院子,虽没提灯笼,因着雪色清白,反而显得亮堂。她径自走到二门处,推开其中一间宿房,这是燕十三的住处。 第237页 房里没燃蜡烛,但燕十三却端坐桌前,持壶倒茶,再端起盏一饮而尽。看到她并不惊讶,甚还微微笑了笑。 巧姐儿迈槛进门,走了两步,蓦得顿住,她说:“你不是燕哥哥!” 那人拿起手边拂尘一扫,巧姐儿听得身后两扇门砰得紧紧闭阖,她站着没动,更没回头看,只一错不错盯着眼前人。 她此时看得分明,他身着黑袍,肩背两柄厚重长剑,绾发道士,目光阴寒赫人,如两条巨毒之蛇瞪着她,随时会窜出咬她一口。 巧姐儿有些害怕地往后退,直退到门前,才问:“你是谁?为何要幻成燕哥哥的模样?” 那人并不回答,从袖管里滑出一幅画来,他迅速展开,且朝巧姐儿方向用力掷来,巧姐儿闪躲开,再看时,这里非燕十三的宿房,她竟站在一座山前,此山名大悲山。 但见那山因着季节变化,又与从前所见大不同:但见瑞雪封路,万壑浮银,参天古树,漫路缠藤,难见其形,巍峨峻岭,尖峭壁崖,难窥全貌,飞禽迷途难返,走兽四方难辨,一川瀑布寒浸玉,万里江山只等闲。这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丈,误把家舍认雪山。 她忽然看见卧佛寺的山门就在不远处,想起从前年时,阿姐哥哥老爷还有燕十三在此地历的那场恶斗,若不是鸡鸣破晓,万障散退,只怕性命难保。而此时只她一个,显然在劫难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壹章 卧佛寺中不太平 巧姐儿大展神威 恰此时,巧姐儿听身后有人唤她,回头去看,不禁大骇,但见那人:头戴嵌珠抹额,身穿水田袄裙,皮糙肉厚筋骨硬,眉横眼瞪尖牙露,声出娇脆若莺啼,细观却是老裙衩。面目着实可憎,边走边朝她招手,嘴里高叫:“乖孙儿,快过来,姥姥疼你。” 巧姐儿莫名害怕她,拔腿就往卧佛寺山门跑,又听得身后有个男声厉喝: 混帐东西,还不站住! 她忍不住再回头,那老妪穿戴不变,却换了副模样:烈焰焰乱鬓硬松针,圆瞪瞪双目闪金灯,寒森森利牙插钢钉,血淋淋大口传腥臭,才吞几条亡魂不饱腹。 他追赶的极快,眼见就要近巧姐儿身畔,得意的喋喋大笑,巧姐儿先一步迈进大殿半闭扇门,但听噗通巨响,有冲撞之声。 巧姐儿环顾周围,四大天王横眉怒眼广看生灵,案前摆满供品蜡烛和线香,她抓起一大束线香用手指拢住,不过须臾便火星闪烁,腾起长烟,插进青铜炉内,把蜡烛也都燃了,殿内橙黄红亮,烛影飘摇,再盘腿坐在蒲团上,凝神细听动静。 “小妹,小妹!”她忽然听见阿姐熟悉的声音,高兴的正要答应,却见扇门晃着一条影子:尖嘴凹腮下颌短,弯腰驼背四臂勾,毛发绒绒随风舞,却是能学人言一老猿。 这种老猿吸食日月精华千年,习得摄魂术,但得你应一声,管你人佛妖魔,皆被迷得神智顿失,它再将其吃掉以壮修行。 巧姐儿抿嘴不应,又来一猿扮潘衍唤她,她仍旧不搭理,两猿久而不得,终是散去。 还是先前那老妪笑嘻嘻地:“乖孙儿你虽私逃下山,但长了本事,姥姥高兴的很,你出来,我们家去,大摆筵席迎接你。” 巧姐儿道:“我只有阿姐、哥哥和老爷,你算哪门子姥姥,面貌可丑,我不认得你。” 男人怒叱:“我要把你抽筋剔骨、碎尸万段。” 老妪笑道:“巧姐儿,你怕不是被潘莺那术士惑乱心智,忘记自己是谁了!姥姥来帮你。” 话音才落,一股怪风翻土扬尘刮过,喧天啸地只觉山寺颤,巧姐儿闭起眼睛,不知怎地走在山脚下,春迷烟树点新绿,桃花如锦烂山坡,却原来是一大片野桃花林,她竟熟门熟路般沿草铺之径向前走,渐渐三尺坟堆随处可见,不曾竖碑,黄土光秃,也无祭奠之物,荒凉而可怖。 一尾野狐不晓从哪里窜出,到她跟前舔她脚面,嘤嘤啼着,似是十分欢喜。巧姐儿弯腰把它抱起,继续往前走。忽然望见有抔黄土前竖着碑牌,很是引人注目。她走过去,见那碑上书着“潘家二妹潘巧之墓”,右下侧一行小字:“长姐潘莺泣立。”她呆了呆,又是一阵大风,吹得花瓣直扑人面,不由迷离了眼,揉揉再睁开,哪有什么桃林、野狐,坟冢,她仍坐在蒲团上,不曾动过。 那老妪道:“现可明白么?你早死了!埋在这大悲山中,受尽欺凌,我看你可怜,由你拜我姥姥,受我所用,才得安生。你快出来随我去,就还是我的乖孙!” 巧姐儿“呸”一声:“才不信你!” 男人嘶声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妪笑起来:“不听话,是该吃点苦头!” 就听簇簇声响,扇门忽得从外推开,出现一和尚,身披袈裟,脚趿芒鞋,一手串珠,一手木鱼,迈进槛即盘腿而坐,一手抠佛珠,一手敲木鱼,嘴里叨叨念念大悲咒。那梵音甚是古怪,凡人听一两声不死即伤,巧姐儿自知不妙,忽然朝泥身的持国天王伸出手去,便见他怀抱的琵琶瞬间到了她的手上,她五指拨弦,音律流泻,慈悲之音绵长深远,绕梁不散,颇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境。将和尚的敲打诵念完全压制,那和尚渐面色苍白,冷汗满额,七窍流血,突然似被双大手推出殿外,扇门呯的阖紧。 “这和尚不中用。”老妪仍在笑着。 第238页 说时迟那时快,扇门被撞开,竟是一条赤鳞大蟒,身长千尺,爬行间鳞片翻动筛响,额带肉冠,眼大如笼,蛇芯腥红滴血,长满肉刺,一吞一吐蓄势待发。巧姐儿窜起抓握住广目天王手里的龙,再坐回蒲团,轻一声:“去!”把手里那条龙掷出,那龙竟是活过来,张开大口便将赤蟒吞进肚里,巧姐儿道:“回吧!”那龙朝天王塑身而去,依旧盘缠在他手上。 半晌过去,就见又来一老妇,走路慢腾虚怯,满面菊花褶,嘴薄而扩,张开无牙,黑森似洞,发白如雪,拖地而行。巧姐儿朝多闻天王睨去,道声:“来!”她手里很快多了柄伞和一只银鼠,将鼠放地,悄说:“去!”恰老妇走到槛前,并不进来,嘴里却喷出一股水柱直朝她浇淋而来,那味儿实在恶臭难闻,能溶骨化肉成一滩烂泥。 巧姐儿撑开伞抵挡,不过片刻,没了动静,只闻老妇不断呻吟,银鼠重回她手里,收伞再看,老妇已不见,徒留一地白发。 “乖孙儿好本事。”老妪笑道:“就是不听话,姥姥来会你!” 巧姐儿取来增长天王的宝剑和广目天王的宝珠,紧盯着那不男不女的老妪迈槛而入,老妪环顾四周,摇摇头:“太亮,我不喜欢。”抬手一挥,但见数根蜡烛“咻”得灭了个干净,她又道:“我也不喜闻香。”掐指虚弹,线香烟断。 殿内虽无光亮,却能瞧的清明,原来不知何时雪停,一轮寒月高挂天际。 老妪笑道:“你可知手里宝剑是何来历?传令众生,增长善根,斩却烦恼,求一生仁慈。你跟着姥姥时,做了不少恶事,这剑你用不起。”又道:“那颗宝珠为坚贞之心,你连姥姥都不认,忘恩负义的乖孙,握它不过握石块无用。”她则手持一条乌黑带钉长鞭,轻甩了甩,门框地面便显了数个钉尖洞眼。 巧姐儿脸色微变,浑身莫名觉得疼痛不堪,好似曾受过那鞭苔之苦,血肉淋漓,如万箭穿心。才一恍神,就见那鞭子如蛇身般,扭曲盘旋着朝她打来,她持剑用力砍去,哪想的两物相碰,剑竟断成两半,那老妪大笑:“可信我了?”她躲避开再扔出宝珠,被老妪接住,捏成一团散沙。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这章要连着 50 章和 112 章看,才能看得懂。 第壹捌贰章 燕十三及时救急 巧姐儿危在旦昔 接上回,且说巧姐儿见那鞭子挟雷霆之势摔打而来,不敢正面迎上,只是绕腰翻身,四处避躲,老妪轻笑,忽然袖笼宽张,竟从里又滑出一条带钉长鞭,两条在她手里弯曲扭动,触地噼啪作响,如蟒蛇狂兴大发,要将她狠厉鞭笞。 “乖孙儿,还不肯认错么?” 巧姐儿道:“呸呸,你个不男不女的老妖,到处认孙儿,没脸皮!”说话间,抓起案桌上一只香炉和两根蜡烛朝殿外跑,跨出门槛,跳下踏垛,不待喘气,一股子凛冽暗风悄然而至,她颈后汗毛森然竖起,已不及闪开,只觉背脊一阵钻凿刻骨之痛,火辣辣地,竟是硬生生挨了一鞭,踉跄两步跌坐在地,看向老妖收鞭出殿,欲要再甩来两鞭。 她盘腿而坐,把香炉摆面前,咬舌淬口鲜血喷在炉里断香上,两蜡烛亦是,再用手抚过,重新点明。 老妪笑道:“愈发能耐了!”并不以为然,先甩一鞭子过来,哪想到鞭梢才触香火,竟瞬间点燃,火势渐旺,怎使招儿也不灭,转瞬就蔓到手端,她忙丢掉,突觉五脏挪移,七窍生烟,不由喉头腥甜,吐出一口血来,心底大为惊骇,怒问:“这是修的什么妖法?” 巧姐儿道:“这是用我性命熬煎的香火,可用三次,你敢再试两次,我死你也死!” 老妪将信将疑,岂能被个小妖三两言镇住,默有须臾,突然又扬鞭凶腾腾挥来,却是绕过炉香及蜡烛,往她身后击打。 巧姐儿纹丝不动,那鞭梢快至身前时,竟自燃起来,速度之快,如条火索,迅雷不及掩耳已到老妪手掌,她来不及扔鞭,那火迅速顺臂而上,攀至肩膀,脸有两面,男人面烧成一颗火球,她痛苦呻吟,不再恋战,飞起踩枝踏叶,转眼没了踪影。 巧姐儿面如死灰,嘴角溢出一汩鲜血,两把火令其元气大伤,命也去八成,已是手无缚鸡之力,似感觉到什么,抬眼见那位黑袍道人立在五六步远处,冷冷盯她片刻,抬手去拔身背的一柄古剑。 燕十三今日到一户富人家做法,他家少爷日渐消瘦,阳气不足,终日萎靡不振,医倌诊后道无大病,就是精血虚亏,又未娶妻,也不招花柳,问原由总不肯说。父母着急,便请了他去。 他很快找到原因,原来床榻之上摆了个粉釉黑花卧美人枕,少爷每晚枕于上,那枕便化为美人,趁其神志昏昏时,缠着云雨不休,吸阳精修炼成人。 燕十三便匿在房中,待晚间少爷熟睡,那精怪幻化时,张开收妖袋,一阵飞沙走石将其收了。 他打马回到常府,上前叩门,再把马拴在厩里,不紧不慢往宿房走,想着近些日很不太平,精怪出没、百鬼夜行,是人间将要大乱之兆,不由蹙眉,忽然腰间法剑振颤,他紧握,抬眼果见房中窗牖内一团妖火碧蓝,显然非等闲之辈,不加思索掏出黄符抛贴在门柱上,拔剑飞射入窗,一手摇起惊魂铃,一手张开收妖袋,等他出来自投罗网。 那黑袍道人持剑正欲朝巧姐儿刺去,忽然金光乍现,数个佛印扑身,迅疾掉转剑柄阻挡,横空刺来一柄法剑,心一沉,持剑相撞,两法器嘶嘶作响,顿感手掌发麻,虎口震裂,也就这档儿,铃声大作,他所布幻景刹那烟消云散,和巧姐儿仍身置房中,恼怒的哼了声,终是前功尽弃。 第239页 燕十三见门呯的推开,一个黑影飞檐走壁夺路而逃,他收起收妖袋,既不是妖便是人,一把接住法剑,在后狂追而去。 巧姐儿挣扎着站起,出了房,慢慢往回走,雪花纷纷扬扬未歇,把滴落一路的鲜血静静覆盖。 她进院门,上了廊,檐挂红笼,左右摇晃,明间灯光如豆,守夜的春柳在打呼噜,走入阿姐的房,近到床榻前,撩起帷帐,脱了鞋,常燕熹仰躺在外,她没气力爬到阿姐那了,索性隔被趴在常燕熹的胸前,意识模糊的嗫嚅:“阿爹,阿爹!” 常燕熹一员武将,十分警醒,早就察觉异动,并不动声色,由着那人进房,撩帐,上榻,甚倒在自己怀中,还叫他阿爹,认出是巧姐儿,不觉想笑,或许是魇住了,所以跑到他们房里来,伸手摸到她的小细胳膊,冷若冰霜,连忙去扶住她的背脊,手掌一片濡湿,却不是雨雪之感,很黏腻,他沙场征战闻惯血腥味,此时在鼻息环绕,顿感不妙,叫醒潘莺快去点灯,自己则起身护住巧姐儿。 潘莺忙下床点烛,低头看清地面一条血痕,心陡然紧缩,再站至床沿,看见常燕熹把巧姐儿放成趴俯姿势,背上衣裳碎裂,一条粗大的鞭痕由肩至腰,皮开肉烂,布着密麻的窟窿,血水从中冒出,鲜红淋漓。潘莺看的简直肝肠寸断。 常燕熹给巧姐儿把脉,皱紧眉头,再去翻她眼皮,探其鼻息,朝潘莺道:“你吩咐下人去请陈太医连夜过府,事不宜迟,攸关人命。” 潘莺咬牙跑出房,也不叫丫鬟,自己去敲仆从的门,太平过来开门,看到她大为吃惊,潘莺不便解释,只道:“你往紫金胡同 18 号请陈太医速来救人。”又说:“骑老爷的马,速去速回!” 太平晓得事态严重,来不及穿袄,披上斗篷到马厩牵出马来,翻身而上,急弛而去。 潘莺再回院里,显然都被吵醒,丽姨娘站在门前想问来着,没人理睬她。 潘莺走进房,见常燕熹手腕缠裹棉纱,晓得他做了什么,欲要说话,春柳端了铜盆热水进来,后跟常嬷嬷、拿着巧姐儿衣裳,要给她盥洗换衣。 常燕熹道:“伤口勿要沾水。”就掀帘出房,廊上还有浅淡血渍,院里则白茫茫的,他问夏荷要了一盏灯笼,提着朝外走,丽姨娘赶紧问:“巧姐儿怎么了?” 他面无表情,似未听见般,一径出了院子,灯笼往地面照,朝二门方向走着,忽有一团黑影匆匆迎面而来,近前看清是燕十三。 燕十三见是他,气喘吁吁地问:“我听守门的说巧姐儿病了,太平骑马去接陈太医,她晨时还好端端的!” 他们一起吃的早饭,她剥鸡蛋壳,她吃蛋白,给他蛋黄吃,嘻嘻闹闹,精气神足。 常燕熹微颌首,嗓音似被这寒冷的雪色冻过,他说:“巧姐儿快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叁章 燕十三详解妖邪术 陈太医论病难生天 “常大人莫开玩笑。”燕十三不信,巧姐儿的身份至今尚不清,又怀揣大能耐,谁敢要她的命,不想活了。 常燕熹淡道:“她似和谁打斗过,背部全烂,凿数个孔洞,想来那人使的是一条带钉长鞭,武功非常人能及。” 燕十三脸色微变:“我丑时归府,快至宿房时发现窗内光亮,以为是精魅来寻仇,贴符、斗剑,张降妖袋要把它收服,哪想他夺门而出,我虽紧跟,无奈他对街巷市井、桥门洞口十分熟悉,很快就消失无踪。” 常燕熹与他目光相触,不约而同疾步朝宿房方向奔去。 春柳端着血水盆子出来,常嬷嬷在廊上叫住她,训斥道:“和你说过百遍,守夜时多警醒,不要一味贪睡,就是不听,要是早发现巧姐儿出门,把她拦住,哪会伤成这样!”她是常府的老人,见惯了这种场面,还能镇定情绪,春柳却唬得不轻,忍不住哭起来,抽抽噎噎道:“巧姐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常嬷嬷呸一声:“不许说这种话。” 春柳把血水倒进沟里,恰夏荷拎着长嘴热水壶过来,她讨了些水把盆子洗净,再装有半盆,眼眶含满眼泪要往房里去。 常嬷嬷叹口气,接过她手中的盆,掀帘入房,潘莺听得动静,急忙回头,以为太医来了,却不是,没言语,目光一错不错盯着昏睡的巧姐儿。 替她清理过了,伤口处常燕熹洒过药粉,但仍有血珠子颗颗往外冒,潘莺想不通,是谁会对个小女孩儿下此狠手,要置她与死地。 常嬷嬷默默递来拧干的棉巾,她接过,轻轻擦拭巧姐儿的脸颊,巧姐儿因为疼痛呻吟了两声,阖目淌下泪来。 春柳隔着帘子禀报:“陈太医来了。” “快请!”潘莺用帕子擦擦眼睛,连忙起身往门前迎,问常嬷嬷:“老爷去哪了?” 常嬷嬷回话:“只见着往院外去了!”又问:“要去寻么?” 潘莺摇头道算了,随陈太医来的除背医箱厮童外,还有个年纪四十左右的男子,陈太医介绍他也是个医官儿,姓钱,名秉义,那人颇面善,话不多,背着手只笑笑。潘莺也不拘他失礼,迎进房来,虽心急火燎,仍请他们坐,命春柳上茶来。陈太医道:“不忙吃茶,先让我诊治病人。” 此话正中潘莺下怀,连忙领他到床前坐了。钱秉义跟在后面站着,还有兴致打量常燕熹挂在墙面上的各种宝剑。 第240页 陈太医没想到巧姐儿背后伤势这般严重,亦倒吸口冷气问:“怎地伤得如此重?”潘莺道暂还不知遭谁毒手。 陈太医伸手按在脉上,细数脉息,半晌再换另一只手,眉宇愈皱愈紧,回头对钱秉义道:“大不妥!换你来诊治。” 钱秉义偏不:“我和常燕熹有仇,我是来看他死了没,我不管。” 陈太医站起身来,一脸的没好气:“人命关天,你还胡闹!” 钱秉义这才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了?” 陈太医面色凝重,把他拽一边,压低声说:“看她脉象,如解乱绳,脉力不等,快慢无常。快如雀啄谷粒,连来七八啄;慢如屋漏残滴,良久一滴,此为无神之脉,病邪深种,元气涣散,死而不治矣。” 钱秉义不服:“你这佬儿又危言耸听,我看她虽伤重,气色倒未显灰败,怎就成了死而不治?” 陈太医咬牙道:“我是太医,还是你是?” “太医怎地?一茬不如一茬。”钱秉义拨开他,就着春柳捧盆洗净手,坐到床沿前,指头摁到巧姐儿的手腕处。 燕十三推开宿房门,常燕熹拿过一支蜡烛凑近灯笼点燃,环顾四周,除窗纸破个大窟窿,并无旁的异样之处,忽鞋履碰到什么,蹲身细看,是个金漆剥落不新不旧的香炉,内里插有五六根熄灭的线香,旁边还有两根燃半的蜡烛。他问燕十三:“是你的?” 燕十三道非是,走近接过,神色瞬间大变:“此乃同生同死术。” 常燕熹静听他说:“我幼时听师祖提起,有道法术极其妖邪,用自己的命来点香,蜡烛引路,多是遭逢强敌难以致胜,便起同归于尽之意,但得点燃,有三次时机,一伤,二濒死,三亡。你看这香炉中线香沾血燃尽半根,蜡烛亦是!” 常燕熹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先放下不提,转身朝外走:“陈太医想必已到,你先歇息吧!” 燕十三知道巧姐儿此时凶多吉少,心底难喻的惶急无措,哪里睡得着,紧跟他一起来到后院,春柳等在廊前等着,见到他俩忙道:“陈太医来了。” 钱秉义把脉许久,面色阴晴不定,忽然站起身走到潘莺跟前,瞪大眼道:“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什么来。 帘子簇簇作响,潘莺看见常燕熹大步走进来,一下子眼眶就红了,常燕熹则见钱秉义朝潘莺凶神恶煞的样子,上前把她拉到身后,问一声:“你怎么来了?”又问陈太医:“巧姐儿是否有救?”陈太医不答,只道:“我们往外间说吧!”便往外走。 潘莺也要跟去,被常燕熹拦住,看她泪眼婆娑,掏出帕子替她拭泪,嗓音柔和道:“你就在这里守着巧姐儿,我和他们说。放心,巧姐儿有我们呢,死不了!”又温言劝慰二三句,出得门到明间来,燕十三亦步亦趋,陈太医和钱秉义坐在桌前,常嬷嬷斟好茶退下了。 陈太医命药童打开医箱,取出纸笔,琢磨着开方子,常燕熹坐到跟前来,开门见山:“巧姐儿可有性命之虞么?” 陈太医劝慰他:“我开个止血生肌的药方子,先把伤处看好。” “庸医!”钱秉义吃着茶,突然冒出一句:“常燕熹,你可以准备棺木布置灵堂预办后事了,免得到时手慌脚乱的。” 常燕熹把脸阴沉着:“陈太医,他的话可当真?” 陈太医不响,半天才叹息道:“我已尽平生所能,只是巧姐儿年纪尚小,原就有胎带的病气,体弱不健,如今伤情太重,脉里无神,三魂六魄尽失,本该早去,不晓为何还吊着一口气。” 常燕熹腕间缠裹的纱布,钱秉义一眼看穿:“用血延命,亏你想得出这法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肆章 钱秉义述救人之法 潘二郎赴幽冥地府 潘衍才踏进府门,就听闻巧姐儿伤重,心急如焚来到正房,顾不得和潘莺多话, 搭手把脉,片刻后,神情肃穆,竟是无神之脉,死而不治。 他问:“可请医倌来诊?”潘莺道:“陈太医和钱医倌来过,现在明间和二爷说话。” 潘衍转身出房,来至明间,果然众人皆在,他扫视一圈,径自走到钱秉义面前,简短道:“如何救回我阿妹?” 陈太医嗳一声,没看见他!钱秉义微怔,上下打量他,听闻这是小皇帝的新宠,清朗的面貌有识人的本领,略沉吟,笑道:“有倒是有,但其之难,难于上青天。” “但说无妨。”潘衍暗忖这佬儿和从前真没变,好故弄玄虚。 钱秉义偏不讲,看向常燕熹:“你先当众人面给我道个歉。” 常燕熹冷笑:“你病的不轻!” 钱秉义道:“据传你那话儿废了,是打马上摔下来,我给治不行的,令我饱受耻笑,今当着众人面,你讲清楚,并表歉意。” 常燕熹还以为是什么,他爽快道:“确实和你无关!”钱秉义看向他们:“听到没有?我是冤枉的。”见一众神情冷冷的,潘衍道:“怎么救我阿妹?”燕十三更不耐烦:“巧姐儿该当如何?” 这不是钱秉义所想的沉冤昭雪场面,却又无话可说,闷声道:“唯有通往黄泉路的永生花,鲜红,无叶,蕊长滴血,摘些来给巧姐儿吃,还能挽一命。”他看向窗外:“巧姐儿将命丧鸡啼,现是丑时,你们寻去吧!切记,那花见不得光、吹不得风,闻不得味。” 第241页 “这就是你想的法子?”常燕熹怒上眉梢,若是宝剑在手,非给他来一剑,送他去黄泉路摘花。 陈太医也摇头:“危急关头勿要玩笑。”钱秉义沉着脸道:“我这数十年弃名利,舍情爱,为行医饱阅历走遍天下,春抵古岸,夏攀青山,秋风解缆,冬雪扑面,虽是冷暖自知,幸的并未白辛苦一场!你们若当是戏言,日后必定后悔莫及。 ” 潘衍忽然眉头皱紧,朝燕十三道:“你可记得我们曾在卧佛寺误入一处法堂,内坐一对金刚,在金刚身后有个石洞?” 燕十三自然记得,还差点把命送了。 潘衍道:“我曾在内里看见一大片红花,和钱医倌所述甚象。”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身后有人说:“我和你同去。”回看是潘莺,不晓在此听了多久,面色苍白,神情灰败。 潘衍劝慰她:“你去了巧姐儿谁来看顾?你也知她是最依赖你的。” 常燕熹起身过来,把潘莺揽进怀里:“你去做什么!又不是没爷们在!”看向潘衍:“我跟你去!” “你不行!”钱秉义道:“巧姐儿现在全靠你的血吊命!”常燕熹蹙眉瞪他。 钱秉义原还想说她能吸你血吊命,你俩必有血脉之亲,但看他那副熊样子,欠他多还他少似的,冷哼一声,不说了! 燕十三开口道:“我随潘爷去。” 钱秉义叮嘱他俩:“鸡啼之前务必到府,否则就算摘得花归也于事无补。” 潘衍和燕十三自去骑马出府,夜深人稀,大雪如剪玉飞绵,朔风袭面,寒气侵衣,他二人浑然不觉,沿官道一路驰骋,到达卧佛寺山门前已成雪人。 他俩翻身下马,寺门紧阖,叩钹良久不见人来,索性拴了马,运气使力翻墙而过。边走边环顾四围,几重大殿虽点着琉璃海灯,却是空空,经过僧堂,牖内透出昏光,至廊前听得敲木鱼诵经之声。 潘衍舔指戳破窗纸,凑近往里偷窥,但见一僧人盘腿坐在佛床之上,忽然放下木鱼,叉合双手,将解怨咒喃喃念诵不止,行超度亡灵法事。 他不再耽搁,过七层佛塔,继续往前数步,可见虚掩一门,推开迈进,入目那座法堂,此时彤云游浮,枯竹叶败,苍松挂锥,红笼点亮,一阵凛风吹的堂门嘎吱裂开,现出面目狰狞的一对泥塑金刚。他俩取了红笼,绕至金刚身后,石洞乍现,内里漆黑一团,森寒之气悠然漫出。 潘衍沉吟道:“里面十分凶险,你在这守着,我自去即可。” 燕十三不同意:“既然凶险,又关乎巧姐儿性命,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潘衍盯着他一笑:“你欢喜巧姐儿?” “胡说!”燕十三颧骨红胀:“人妖殊途!”再从袖里取出黑漆抹乌的袋子道:“这是师兄给我的如意袋,鲛绡而制,入水不湿,照光不透,逢味自闭,恰好装那永生花。” 潘衍知他主意已定,话不多说,从供桌前拿了数根线香,提着灯笼,猫腰进了洞口。 仍如上次那般,洞内低矮窄细,仅容一人过,他俩前后走着,十数步豁然开朗,潘衍来过不觉什么,燕十三倒觉惊奇,环顾四围,岩壁嶙峋,曲道崎岖,听得哗哗流水声,但见一条大河狂澜,急波涌浪,翻腾滚滚,潘衍脸色微变,上次得见河岸开满红花,今却叶片葱笼。 燕十三忽然道:“那边不是么?”他随其所指望去,隐隐可见河水北来处一片通红,催拉枯朽如在燃烧。低声道:“摘花不易,要进柳叶洞门,过观音像、过老妪石屋,都是极诡谲之处,需得谨慎小心,你看我眼色行事。 燕十三听进心里,随潘衍入洞门,果然抬眼见得一尊观音像,长发撒挽,穿靠身小袄,束薄裙,赤脚,光臂,手提紫竹篮,两条大鱼摇头摆尾,似要跳入那奔腾不休的浑浊之水。他暗惊,观音素来端庄慈祥,这尊怎地音容笑貌及妖娆打扮,却十分邪魅惑人。忽见那像似在眨动眼睛,细观又无,顿觉毛骨悚然,不由握紧腰间法剑。 “这究竟是何地方,处处皆透着怪异。” 潘衍并未回答他,前后脚走出窄道,数步后突然顿住,燕十三差点撞上他的脊背:“怎么......”他话未完,已被潘衍捂住口鼻,闪身拖拽到一块巨石之后。燕十三随他的目光远望,唬得七魂六魄都飞往爪洼国去。 但见一座石屋,一圈篱笆,一个老妪坐在矮桌前,她两鬓抹风雪,脸褶如菊,颧骨突起,唇似船翻,面无表情盯看身旁铁皮炉,炉上正炖茶,咕嘟咕嘟冒着烟气。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伍章 潘衍勇夺永生花 常燕熹难言之伤 接上文,不知何时,数十人排成队朝老妪那处走去,有手提头颅者、断臂折腿者、锁枷拷镣者,五马分尸者,饮毒吊颈者,各种死形怪状者,走的不紧不慢,影影绰绰。燕十三压低声问:“这里是何处?”潘衍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回道:“管这么多作甚!怎么摘得永生花救命才是真。”他见走最前者停在老妪面前,朝满遍红花那处遥望半晌,痛哭流涕,接过老妪递来的一盏茶汤,一饮而尽,两个衙差打扮面貌凶恶之人,过来抓住他的胳臂、一路推推搡搡进了前方大雾迷天的黑暗深处。 潘衍道:“我从河道沿岸边的吊桥过去,你勿要跟着,俩人动作易被察觉,此处乃大凶之地,我若有闪失,你见机行事,定要把花带回去。”要过他手里的如意袋。洞里阴风凄凄,迷雾惨惨,唯有老妪的炉火和桌前油灯有些余光,四围昏蒙黯淡,浊河流至此处倒显平缓,一条铁索吊桥直通红花遍野之地。燕十三看着潘衍瞬间隐没不见了影,只得躲在石后待着,看着那些人源源不断地走向老妪,遥望,神色各异,终是饮下茶汤,被推搡带离。 第242页 不晓过去多久,潘衍一直未回,他不由焦急,洞中无亮不知人间甲子,若错过了时辰怎生好,正思忖是否要跟去吊桥时,忽见又来一群人,其中个女孩儿十分打眼,再睁眼细打量,还道是谁,却是巧姐儿。但见她着鹅黄洒花斜襟里衣,雨过天青色束腿裤儿,鹅黄绣鞋,披散着发,面庞透青白,大抵寒冷的缘故,自顾抱紧胳臂瑟瑟走着。燕十三容不得多想,窜身而进队伍中,有几人被挤得踉跄,只看看他,都沉默着。 燕十三看着前面巧姐儿的背影,不敢高喊,只咬牙低喝:“巧姐儿,巧姐儿!” 巧姐儿听有人唤她,回过头来,又惊又喜,立那不动,待他近前,笑嘻嘻地问:“你怎在这里呢?” 燕十三不答反问:“你跑这里来作甚?”脱下斗篷披在她身上,巧姐儿道:“我也不知,就在街上乱走,跟着他们来到卧佛寺,进了禅院,有位明月法师在此念解怨咒度化众人冤气,后就来到了此处。”她拉着他的手问:“燕哥哥是来找我的么?” 燕十三暗猜难道这里便是死人投生的黄泉路?!实在是古怪,巧姐儿在此,难不成她也死了。这般一想心中大惊,急出一身冷汗。 再说潘衍见那桥虽是用两根铁索吊着,却无踏板,低首望,河水暗红似血,其间虫蛇满布,味恶臭,腥风扑面,觉背后有异,回头竟见有十数人来,侧过避让一旁,那些人似看不见他,径自上桥,虽无踏板,却也未掉落河中,就这样踩着空空而过。潘衍听说过黄泉路有座奈河桥,思忖莫不就是它?又见他们安稳到了彼岸,正欲效仿,忽一人擦肩跑过,朝那些人奔去,至桥央,却一跌,堕落河中,虫蛇瞬间将其卷裹淹没。 潘衍不敢冒然前进,踌躇片刻,忽从袖笼里掏出一把铜钱,往桥面抛洒出去,见得稳稳悬浮不掉,他脚尖点着铜钱跳跃前行,原本还算平缓的河面,忽然起了动静,一波高过一涛,只听得波掀浪滚如雷轰,只见得翻江蹈海吞日月。腥风血雨浇得他浑身湿透,眼见要到了岸,不经意瞟见河中不知何时有一扁舟,一船夫掌舵而行,竟是不沉,就这丝毫的分神,一枚铜钱咣当堕入河,他一脚踩空,直往河中掉,一只巨蟒仰起半身,张大血口,竟生齿状獠牙,候着他入口。 潘衍倒转方向,改头下脚上之姿,袖笼里划出短刀,便是前朝长乐公主刺杀他留在胸口那柄,玄钢所制,削铁如泥,他伸展胳臂,猛得拼尽全力割向蟒身,瞬间腔上无头,他腾的跃高,虚步大跨五六步,踩上花海之地,却不想那蟒蛇吃痛,一尾打中他的胳臂,吃痛间松掌,短刀掉落河中。 他抬头才见不远处有个石柱,刻“望乡台”三个大字,方才那些人在喝药汤前,都朝这边而望,也不由的瞟了两眼,顿时怔住,竟现了自己前朝一世,出生富户,母亲早亡,父亲遭人陷害,家道中落,外债如山,被迫阉身进宫,受尽欺辱,渐露锋芒,手段阴辣,杀人不觉,他一手遮天,培植党羽,呼风唤雨,从此再无人敢惹,但人总有风光不再,气数将尽之时,他看到长乐公主,手持那柄刀,义无反顾扎进他的胸膛。胸膛顿时疼痛难忍,他捂住蹲身,喘息两口,张开如意袋,一手去摘花。 哪想那花十分狡猾,细茎歪来扭去,掐不烂,拽不断,潘衍又丢了刀,费了些力气才摘下五六朵,恰这时,他听得吼声:“是谁在此!”抬头即见五六个青毛红光不人不鬼的妖物,不过咫尺之远,迅速把如意袋口束紧,返身而逃,直朝来路奔去。过老妪身边时,计上心来,一脚踢翻聚阴炉,跌碎往生壶,顿时混乱成一片,他看到了燕十三,厉声喝道:“快跑!” 燕十三已见潘衍身后黑影重重,显然来者不善,顾不得多想,一把背起巧姐儿,跑在潘衍之前,窄道漆黑狭长,又无灯火照路,总觉洞壁悬垂突起冰椎针石,就在头顶鼻尖,稍有不慎,便会被戳刺而亡,幸得习武,左躲右避,蹲身俯首,耳畔轰鸣,是那浊水发浪,高涨拍打而来,他不管不顾,一味逃命,脚下不晓踩得什么滑溜之物,踉跄往前两步,突得瞥见那观音竟活了,掷起紫竹篮朝他打来,他一手扬起一把熟糯米,再抛数张黄符,奔出洞门,瞟眼瞥见那观音就在身侧跟着,无论他跑得再快,都甩脱不得,心中大急,且掂念潘衍此时如何,是否跟在身后,可有看见这妖物,前路漫长无终止,不晓哪处是尽头,明明他们进来时,不曾这么遥远。就在他力气用尽,腿软如绵之时,眼前一片金光烁烁,在瞟那观音瞬间消失不见,正纳罕,一股新鲜清冷之气扑面而来,竟是冲到洞口之外,他所见的金光大闪,不过是那一对泥塑金刚身上的贴金。 他才喘口气,潘衍也冲了出来,但见数条黑影或缩或化,那山壁开始剧烈晃动,数块巨石自上砸落,将洞口密密实实封住,他俩不敢久留,跑出庙外,燕十三这才发觉身轻如燕,把斗篷拽下,空空,哪里还有巧姐儿。心怀疑虑的随潘衍疾出卧佛寺,在山门前,潘衍翻身上马,看天边微露曙光,叫道:“快走!”率先打马狂奔而去,燕十三收起疑虑,紧随其后。 且说他二人在此险像环生,府里的常燕熹和潘莺也不见好过,常燕熹正让潘莺去歇会时,巧姐儿面透苍青,冷汗覆额,嘴里喃喃喊阿娘,潘莺握住她的手,寒冷如冰,哪里还有活人气,把她的手放到嘴前呵暖,由不如泪如雨下,低道:“都是我的错,我对你不起。” 第243页 常燕熹则看着巧姐儿猛得呕出几大口污血,连眼角都淌下血丝,胸口如被千金锤狠狠砸中,说来这是他的妻妹,却不知怎的,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发酵,令他感到十分痛苦,不是和潘莺的那种感情,是一种血脉之亲,令他甚至愿意代其受过,只要她能活着。 他拿帕子替她擦拭污血,指骨触其鼻息,并不多言,拿刀割破腕处,继续喂她哺血,她先还能吸食,后就把头歪向一旁,恹恹无神,唤她许久才若有似无的嗯一声,常燕熹去寻钱秉义,钱秉义睡得呼呼地被吵醒,不高兴道:“如今只有等,没旁的办法。”翻个身继续睡他的。 什么医者仁心,狗屁!常燕熹满怀怒意,却又奈何不得,静默着站在廊前,雪已经停歇,玉碾银妆的世界,倒让暗夜似近了黎明,他不知潘衍和燕十三能否趁早归府,能否找到红花,黄泉路边的花......他强逼自己怀揣希望,瞧见太平在柱子那站着,缓缓地说:“你去歇着吧!”太平摇摇头,看了眼他滴血的手腕,递上自己的帕子。 常燕熹接过没再多话,不晓过去多久,天边浮起一丝曙光,才沉重的走进房里,来到潘莺身旁坐着,她紧握着巧姐儿的手,常燕熹也去握住巧姐儿另一只手,巧姐儿微动了动,低喃地唤着阿爹,就没再有声响。他默默地把潘莺搂进怀里,轻吻她的额头,嗓音喑哑:“阿莺,我们生个女儿!像巧姐儿这样乖巧的女儿!” 潘莺旧痕未干,新泪又添,听得他这话,简直肝肠寸断,抬眼看他,上下嘴唇皮儿直打颤:“二爷,巧姐儿,巧姐儿她......”话才开个头,门帘子突然被猛的揭开,常嬷嬷大声嚷嚷:“舅爷和燕少侠回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陆章 巧姐儿化险为夷 太平仆密告内情 有诗曰: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唐寅 正是晨曦明雪地,流光染青瓦时,街角不晓从哪里踱出一只公鸡,跳至断石上,望着天边亮色,不由肉冠紫胀、羽翼大张,待要引颈高啼时,被一鞭甩断了脖子,两匹马风驰电掣的疾奔,穿街过市,终停在常府前,门已大开,两人从马背翻身而下,并不多言,直往门内冲去,进入院子,钱秉义已站在廊前,急问:“得了么?”潘衍把如意袋丢给他,他接过进房。 常燕熹和潘莺眼见天明,迟迟等不来潘衍二人,巧姐儿浑身冰冷已无气息,尚陷悲痛之中,忽听常嬷嬷禀他们回来,又见钱秉义闯入,连忙从床边让开,钱秉义手里还拿了个雪冻成的碗,伸进如意袋里鼓捣着,常燕熹看他不慌不忙的,心中反是焦急,片刻后,钱秉义端出一碗乌血,掰开巧姐儿的嘴,一股脑儿的倒灌进去。也就这时,不晓谁家隐隐传来鸡啼,又有两只遥遥响应,渐此起彼伏,啼成一片。 潘衍和燕十三一身脏污恶臭地站在门槛处。 钱秉义一错不错盯着巧姐儿的脸,忽然握住她的左手腕,两指搭脉默数脉息,许久换到右手腕,房里安静的只听见胸腔内砰砰的心跳声。他忽然转头看向潘衍他俩,笑叹着问:“永生花你们在哪里找到?她好歹捡回了一条命!”燕十三欲答,被潘衍插话道:“已是大石塌陷之地有何说的!”常燕熹道:“你俩先去净房,实在臭不可闻。”燕十三还想先上前看看巧姐儿,被潘衍推搡着出去了。 潘莺喜极而泣,给钱秉义福身称谢,钱秉义话中有话道:“此次虽逃脱劫难,但终归元气大伤,且她魂非真魂,体非真体,纵是名贵药材吊着命,亦是难复从前。我只劝告夫人,所谓死来却又生,生来却又死,生死皆难过情关,情关置死地而后生。万不可一味强求,顺其自然最适宜。” 常燕熹沉着声儿:“你个医倌说话何必学那得道和尚一般,故弄什么玄虚!”钱秉义懒理他:“你个不学无术的武夫!”摆摆手:“走了!”告辞离府。 潘莺此时哪顾及他说什么,只俯到床沿前拉住巧姐儿的手,感觉有一丝回温,再看她的脸儿也有了血色,眼泪止不住掉落,肩膀被温热的胳臂揽住,她看向常燕熹,他一晚没睡,下巴长出短短胡茬,显得有些憔悴,却更不羁,心落回安处,泛起柔情,额头去蹭蹭他的下巴,嗫嚅问:“还要上朝呢!如何是好!”常燕熹去抹她的泪水:“别哭了!”又道:“我能抗的住。”潘莺亲亲他的手指:“我要谢你......”谢什么呢!谢他虽恨她,却为她所做的一切。 常燕熹怔了怔,没有多话,只道:“你也睡会吧!”再看看巧姐儿,时辰不耐人,又简单交待两句,方离开。 房里复又恢复静谧,她褪了绣鞋,放下帐子,躺在枕上把巧姐儿搂到怀里,身上还是凉,她用自己的体温暖她,窗牖有风透进来,吹得帘子晃动着,冬阳照着屋檐,雪水嘀嗒嘀嗒,有家雀啁啁啾啾,她的意识朦胧起来,门处谁伸头进来探了探,又很快缩了回去,不是春柳就是夏荷。忽想起常燕熹走时,也未及吃早饭,是她疏忽了。把巧姐儿搂得更紧些,忽然似听明月法师当年道:“你此举亏德行、违人伦、悖纲常、逆天道、乱佛法,我若助你,日后必遭天谴,受佛咒,罚于尘世填还宿债。算罢!我只一句箴言,看似称了意,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终不过是转眼梦成空。” 第244页 潘莺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保住巧姐儿的命,纵然刀山火海、杀佛弑神都甘愿。 她再醒来时,清光大亮,身旁枕被凌乱,昨晚常燕熹从城外归府,去有数日,她也想他,不由温情蜜意,愈发助他的性,倒往死里折腾了半宿,是而懒起了,巧姐儿从外面跑进来,脸庞冻的通红,手里拿着自己剪的窗花,献宝地给她看:“阿姐,我剪的好么?” 潘莺揉揉眼睛,望见牖上贴着喜鹊登枝的窗花,能听得有爆竹炸裂声,又到了年除之日。 常燕熹封印后回到府里,先去了书房,蒋氏命人送来替他备的节礼清单,他看着略思忖会儿,命福安去取。潘衍还在宫中未回,太平照旧跟在他身边,进来燃炭火炉,烧沉水香,再给他斟茶。常燕熹不惯人跟前伺候,只道:“你自去吧!”过半晌抬头见他还在,蹙眉问:“怎还在这里?” 太平从袖里掏出两个药包递给他,常燕熹接过,拆开看是粉面儿,不解其意:“这是什么?”太平把委托医倌写的药用笺给他。 常燕熹心底吃惊,表现不显,只问:“从哪里得来的?”晓得难说,递纸笔给他。 他能识写自然瞒不过老爷。便接过笔来,此两包药粉都是福安的,他偷了点拿去给药局医倌查验,但得误服用,便要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常燕熹额头青筋直跳,他默了片刻,咬牙问:“福安尚未娶妻,他要这个作甚?” 太平便把那晚和福安随他到常元敬府上,后跟福安去福贵宿处吃酒取暖,因见他聋哑并不避讳,先说起萧姨娘有了常大爷的子嗣,又说起给老爷下药之事,那药粉效轻,需得常吃,只是难有子嗣。再说起上月因在廊前打架,二人被严惩,也就那日,福贵福旺来看望福安,顺便给了这更为阴毒的药粉全原原本本叙了一遍。他再写道,那日后老爷因公事早出晚归,未用长随,后出城也未带上他们。如今回来,他感念老爷夫人救命收留之恩,恐福安随时下药加害,是而趁今日和盘托出。 常燕熹想了想,把药粉拨出点留存,再复成原样递给太平,交待了几句,太平应承下来。 常燕熹打马出府,至黄昏时才回,他面容阴沉,目光狠戾,步履沉重,浑身凛凛之威,难掩冲天的愤怒。众仆子最会察言观色,晓得老爷心情不霁,都不敢招惹,常嬷嬷打起帘栊,春柳进去给潘莺禀报:“老爷回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柒章 潘娘子情动午后 常燕熹计谋长随 福安正跟潘莺报着从安国府得来的年礼有:妆花锦十匹、天华锦十匹,玉观音一尊,龙凤金镯一对,宫花数朵,鲜猪两口,内造御酒十坛...... 听着帘子簇簇作响,常燕熹面色不霁走进来,潘莺微怔,连忙迎前,接过他脱下的大氅。他踢靴上了矮榻,也不要旁人伺候,自持壶斟茶,又问:“巧姐儿的病好些了没?”自上次从鬼门关拉回后,她身骨大不如从前,稍有些冷暖不知,或吃喝饥饱,就恹恹的没精神。 潘莺道:“好了些,早饭时说枣糕好吃,多吃了半块。” 常燕熹瞅一眼福安,冷着声说:“你还不退下么!”福安嗫嚅道:“年礼还未曾报完......” 潘莺解围:“你把清单给我吧,我自己看。”福安连忙递给她,作揖退出房,神情恨恨的。 潘莺再要递给常燕熹,见他摇头拒绝,遂凑近偏头打量他:“你怎么了?谁招惹的你?” 常燕熹心底五味杂陈,对太平的话半信半疑,拿着药粉去药局请医倌仔细查验,并非虚言。前世里,萧姨娘的孩子非他出,和潘莺的床笫之欢从未有节制,是真想和她有个一男半女,数年难得偿所愿,如今想来,却是早就中了常元敬的暗算,尊他长兄如父,万事不曾忤逆,他却要他断子绝孙.....常元敬,常元敬,这个名字在齿缝间被他咬的咯咯作响,恨不能碎尸万段。 目光沉沉看向潘莺,前世里的她应是不知情的,她那时很想要个孩子,忍住羞涩跟他什么法子都用了,每回葵水来时都失望透顶。如此想来,她也十分的可怜。到嘴的话咽进喉里,他一人知道便好,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搂紧,俯首亲吻她的额面,压低嗓温和说:“谁敢招惹我,还嫌死的不够早?” 潘莺觉得有道理,忍不住笑了,想想问:“安国府送来不少年礼,该怎样回礼呢?” 常燕熹冷着脸:“于情于理都是他们亏欠予我,无需太过奢靡,你随便糊弄几件回过去就是。”又道:“他们送的鸡鸭鱼肉这些禽畜都埋了,坛酒也都倒掉。”潘莺还当他说玩笑话呢,但仰颈看他脸色,再正经不过,心骤然一紧,怔忡地问:“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常燕熹道。潘莺生起气来,挥拳用力捶他:“你又来,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你不信我!” 常燕熹嘴角噙笑,一个翻身覆倒她身上:“不是不告诉你,是还没到时候!”亲吻她的颈子,拉着她的手滑到他的腰间:“给我解开!” 潘莺面庞发红,被他燥热的呼吸喷的轻微打颤,抿唇道:“外面都盯着呢!青天白日的,你又来......” 我想要个孩子。他说的含糊,但潘莺却听清了,能感觉他那里的蓄势待发,她受不得他这种话,每说一次就破防一次,那好吧......她握住他的..... 第245页 想想问:“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常燕熹粗糙带火的手掌伸进她的衣襟里:“像巧姐儿那样乖的就好。”微顿:“这里好像比往时丰润许多......” 忽听得窗外常嬷嬷在和丽娘说话,能察觉到潘莺的紧张,一把把她打横抱起到床上,扯下帷幛,帷幛摇晃,除床板嘎吱嘎吱声,粗浅喘息声,锦被摩擦声,一条纤白掐出红痕的腿儿荡下床沿,很快又受冷的缩了回去,到最后实在累的受不住,潘莺求饶着说:“二爷,可以了......” 常燕熹晓得她的体力,哑笑道:“这不像你......”但看她额上覆满细汗,确实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捞起锦枕塞她股下:“乖,再尽兴一次,就放了你。”待到完全无了动静,已是日落衔山之时,天地昏暗,常嬷嬷一直守在廊前,瞧见房内亮起灯光,才端着铜盆进来伺候,后续之事不再详叙。 这日是腊月二十三,常燕熹、潘衍还有燕十三在院里祭灶爷,女眷不能出去,只在房里透过窗朝外望,巧姐儿好奇地问:“老爷为何要抱着大公鸡?” 潘莺笑答:“那不是平常的鸡,是灶爷升天骑的马。”供桌前焚起香火,青烟朦胧,洒酒跪拜,再烧了灶王旧像,贴上新像,春柳来禀,灶王升天去了,可以拿供桌上的灶果吃图个吉利。巧姐儿最高兴,燕十三挑了一块桃酥饼给她,觉得她面色苍白透出病气,心里难受,闷闷地问:“什么时候你才能好呢?”他喜欢从前那个在他身后奔进奔出、小脸通红透汗的巧姐儿,会对他咧嘴嘻嘻的笑,眼睛闪闪发亮。 巧姐儿咬了口桃酥饼,嚼了嚼,忽然觉得心底泛恶心,嘴儿摒着鼓起腮,燕十三见势不妙,想也没多想,娴熟地扯起自己的衣摆兜在她面前,巧姐儿哇的一声,污秽尽数吐在他衣里,常燕熹三两步过来抱起她回屋,潘莺和潘衍追跟在后,燕十三默默走到自己宿房,才脱下脏污的外袍,就见常嬷嬷送来一套崭新的衣物,从内到外,鞋袜都备齐全,且道:“是夫人亲自替燕少侠缝制的。”他谢过换上,十分的合适。 到晚饭时,福安来禀:“老爷说和舅爷在书房聊话,让夫人和巧姐儿先吃,毋庸等他。” 潘莺让他稍等会儿,舀了一碗黄亮亮的鸡汤摆进食盒子里,再递给他,笑道:“你送去给老爷,让他趁热喝了吧!” 福安应诺的接过,退出房走了,潘莺起身站在牖前,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 福安拎着食盒子来到书房,见太平在廊上站着,睬也不睬擦肩而过,进到房里,舅老爷不在,老爷端坐在桌案前,借着光亮,垂眉肃眼翻看兵书。听到动静也未抬头,只问:“夫人知晓了?”福安回道:“夫人知晓,并命我送来一碗鸡汤,让老爷趁热喝了。”便把食盒放在案上,揭开盖,端了一碗鸡汤来,送到常燕熹的面前。 常燕熹盯着那碗鸡汤,看他一眼,忽然问:“你跟在我身前做长随有十年了吧!” 福安不晓他为何问这个,如实地答:“八岁遣到爷身边伺候,除了爷在边关不曾跟随,算来已满十一年。” 常燕熹笑了笑:“如此说来,你也到弱冠之年,该是娶妻生子的时候,这府中丫头可有相中意的?” 福安心思此时不在这,神情略显紧张:“我还未思量过这些!” “怎能不思量!”常燕熹语气平静:“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你老娘来请夫人作主,可怕自家在你这辈绝了后。” 福安额上沁出冷汗,勉力笑言:“劳老爷夫人挂心,待我好生想过,再请老爷夫人作主。” 常燕熹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兵书,端起鸡汤缓缓送到嘴边,忽然想起什么,又放下了,看向福安道:“这鸡汤油厚,我不爱吃,你替我吃了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捌章 常燕熹重刑拷问 福安不堪痛招认 接上回。福安听常燕熹赏他鸡汤喝,不喜反慌,强笑道:“夫人交待一定要老爷趁热喝了,小的哪里敢逾矩。” “怕甚!我赏的,谁敢说半个不字!” 福安仍旧极力推辞:“夫人就敢,莫说半个不字,一个不字都能说。老爷勿要难为小的,自喝了吧!” 常燕熹笑着起身,一手持碗,缓缓走到他面前:“废话什么,喝了!” 福安心知难以躲过,满脸冷汗浸透鬓角,浑身僵直,双手哆嗦接过,捧着碗凑近嘴前,忽然手指松抖,但见要碗翻汤洒,常燕熹眼明手快,稳稳托住碗底,一手掐住福安的脖颈,一手端碗到他嘴边,冷声道:“张嘴!爷今儿亲自喂你喝!” 福安最识眼色,见这阵仗已明了八九成,若是咬紧牙关喝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对不起老娘和祖宗......闭一眼颤声道:“老爷饶命!” “狗奴才!”常燕熹把他使力一推,他趔趄后退几步,摔跪倒地。常燕熹撩袍坐回桌前,把碗重重一顿,命三四侍卫进来,其中一人把两药包搁桌上,常燕熹吩咐:“话不多说,你们先给他上刑!”一侍卫将福安摁倒,扒了裤子,一侍卫持棍,先击倒二十棍,他前时旧伤才愈,哪经得再打,不过十有余,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直痛得哭爹喊娘,嚎叫不止。常燕熹叫停,再棍击怕是要死,让用拶子,套上夹指,十指连心,肉烂露骨,愈发哭号的声嘶力竭,至后奄奄一息。 第246页 常燕熹这才让解开拶子,侍卫一盆冷水浇泼他全身,他冻的清醒过来。 常燕熹怒道:“我问你什么须得从实招来,否则让你老娘也来受一遍罚。”把两包药粉掷他面前:“可是你的?” 福安被打怕了,又恐老娘真被折磨,只得哭着承认:“确是我的,但,是安国府大老爷命福贵给我的。” 常燕熹道:你还不把前因后果如实招供出来! 且说五年前一晚月色甚好,福安因常二爷往边关戍守,暂跟在大老爷常元敬身边做长随,他和福贵福旺自小关系忒熟,此时站在廊前,看得管事的媳妇陆氏进了房,她颇有姿色,身段风流,和大老爷早就眉来眼去,勾勾搭搭,这些日把管事遣出府去收账,便于陆氏往来,很快房里淫声四起,响动一片。福贵见他和福旺竖耳偷听,便笑道:“听再多又能如何!不过隔靴搔痒。”命福旺在此守着,搭住福安肩膀往外走:“我领你去个好地方开开眼界。” 他俩乘轿很快来到甜水胡同,甜水胡同又叫妓儿胡同,里有数家娼院,福贵领他进了最闻名的春媚楼,点了一桌好菜,并让花魁香雪来做陪,福安坐立不安,他们不过是家养的小厮,哪里有能耐在这里冒充大爷,扯着福贵的衣摆要走,福贵笑道:“你怕什么?只要报大老爷的名儿,记他帐上就可。” “被大老爷发现怎办?” “大老爷有的是银子,也晓得我们这些勾当,睁只眼闭只眼,从不往心里去。”福贵又道:“听闻再隔十数日,二老爷就要归府,你也要随他去,还不赶紧及时行乐,过这村可就再没那店。”斟一大盏琼浆玉液给他喝,眼见那香雪虽不过才及笄,却是生的人间绝色,眉黛春山,眼波流媚,唇若丹珠,面若娇花,体态婀娜,极擅吹拉弹唱,有副如萧管的嗓子,简直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全无半点错处。他哪见过此等阵仗,怕是穷其一生也难搭到香雪这样名妓的袖管,如今却百般殷勤的取乐他,再讲酒壮怂人胆,又被福贵撺掇,当晚就宿在香雪房里,那真是:红粉妓荷茎绿翻腰,穷后生骤雨湿透褥。 有一便有二,他又初尝新鲜,整日里混在娼院风月铺里不走,直到被府里护卫五花大绑捆到常元敬面前,常元敬十分生气,骂道:“狗奴才,竟敢借我名义在娼院鬼混,你好大的狗胆。”福安连忙求饶要自付银两,他想不过在那处吃些酒菜,和香雪宿了几日,虽是破费不少,但还能承受。 常元敬命福贵把赊账的清单递他,福安一看顿时神色大变,每笔帐记得格外仔细,香雪身价更是不菲,合计竟有千两银子。他哪里掏的出这些个,只得痛哭流涕,抱住常元敬的大腿求饶,常元敬狠狠将他踢倒在地,阴沉着脸自去了。 福贵也埋怨他:“带你去开一次荤足矣,怎得如此贪心不足蛇吞象,积欠这许多银子不还,那虔婆最恶毒,到时找你老母要帐,她可会使手段,你能眼睁睁看你老母受罪么?” 福安是孝子,听得心如刀绞,后悔莫及,福贵替他指点一条明路:“如今除了老爷,没谁能救得了你。”又道:“老爷有一事需你去办,办得好,这千两银子一笔勾销,他替你还了!”从袖笼里拿出一包药粉给他:“后日二老爷回京归府,你隔三岔五的、舀一勺到他的茶水里就好。” 福安很忐忑:“这要人命么?”福贵笑嘻嘻道:“命倒不要,就让他生不出子嗣。” 后来福安每回想起此幕,总觉得中了圈套,但木已成舟,他已无了回头路。 常燕熹听得额上青筋跳动,把指骨捏的咯咯作响,冷笑地问:“另一包药又是何来处?” 福安道:“小的虽被逼无奈,但良心未泯,若照福贵所吩咐的去做,老爷你也就不需另一包药了。小的十天半月方敷衍一次,被福贵算出端倪,恐日长梦多,索性命我一了百了,斩草除根。” 常燕熹咬着牙根问:“所以你今晚便把药放进鸡汤里,让我从此断子绝孙?” 福安哭道:“老爷这些日偏爱太平,对小的动辄打骂,一时愤怨蒙了神智,鬼迷了心窍,又被福贵几次挑唆,才酿下弥天大错。自己的罪死不足惜,但我娘并不知情,求老爷放过她,小的来生再报您的恩情!” 常燕熹面色铁青,默少顷发话:“先将他关进柴房,再做定夺!” 那几侍卫拖起福安往外走,一掀帘子,却见潘莺苍白着脸,不晓在那里站多久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玖章 莺娘细数往事难言 二郎亲入董府贺节 常燕熹把潘莺拉进书房,搓着她冰凉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潘莺脑里乱糟糟的,只是说:“你特意交待的事儿,我恐生变,是以过来瞧瞧。”又道要走,被常燕熹拦阻:“一身的冷寒气,等暖和了再走。” 她没再多话,在火盆边的杌子坐了,常燕熹伸腿勾来官帽椅,坐下又往火里添了几块兽炭,簇簇的炸裂声,不会儿便燃得通红。 潘莺接过茶盏,吃了两口,一股子温热从喉咙直达心里。 常燕熹问:“都听见了?” 潘莺闷闷道:“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福安!” 这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她没听到常燕熹回话,抬眼看他,却是紧锁眉宇,眼里染满炭火的橙红,散着微醺的光芒,她知道他此时的情绪未必如表面的平静无波,俯首在他膝上:“我知道你很难过。” 第247页 常燕熹默了默,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想说什么还是咽进喉咙,只道:“你不要再背叛我!” 潘莺的心骤然一缩,自知晓他重生后,他所言在她耳里,总是话中有话的。低“嗯”一声,看着炭盆里的火光愣神,福安的交待不止在二爷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她亦如是。原想着把自己和巧姐儿的事向他坦白,如今却多了些思量。 福安前世里想必也对二爷下药了!否则依她那般得宠,数年也无子息,原以为是她福薄,却不想二爷被下诏狱后,她竟意外怀有了身孕。 她那时虽移情别恋于常元敬,却从未与他行过苟且之事,后更认清他歹毒心肠,悔不当初,连面都不再见。 但现在说给常燕熹听,他未必信,甚会把她想的更不堪。 再等等罢,她茫然的想,至于要等到什么时候,谁又知道呢! 待潘莺走后,常燕熹把太平叫进书房,若有所思地打量他有半晌,才缓缓地问:“要我怎样谢你?” 太平摆摆手,权当还他的救命之恩。 常燕熹道:“这份情暂且欠着,日后你若有难,可来求助我。” 太平颌首,欲要退下时,又被他沉声叫住:“丽娘能从教坊司全身而退,避在我的府里,背后之人非你所能招惹,如有差池,性命难保,好自为之吧。” 他拱手作揖,转身走出房,拎起搁在廊前的灯笼,朝宿处而去,夜幕漆黑,空气清冷,渐闻到凛冽的香味,越来越浓,近前是一株老梅树,满枝旧开新绽,一阵风吹过,花瓣缤纷,落满他的肩膀,树后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来,他处变不惊,其实早看见忘掩起的裙袂一角,是丽娘。 丽娘过来拉他的手:“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煜郎你带我走,我们出京去。”见他没反应,有些生气:“订亲时,你和爹爹怎么保证的?都忘记了么?”仍不得回应,忽然想到什么,难过地洒下泪珠儿:“你嫌我脏是不是?那种地方进去,怎能干净的出来呢!”愈发的伤心,掩面要走,袖管却被一把握住,她看他,他终是不忍,轻轻地摇头。 丽娘又欢喜起来,拿出厚厚一沓银票:“你看,我们不缺这个。”企盼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们逃出去,逃的远远的,好么?” 太平仍是摇头,把她的手一摔,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她微怔,正要追过去,背后传来窸窣脚步声,是常嬷嬷和夏荷几个夜里嘴馋,要去厨房炸骨头吃,哪想却碰到丽娘,连忙问安,哪想睬也不睬她们,待得不见背影,夏荷好奇地问:“天寒地冻的,丽姨娘不在房里歇息,大晚上跑园子里来做什么?”常嬷嬷拢着袖道:“主子的事少管少问!”嘀嘀咕咕渐没了声响,复又一片静谧,风吹花落,太平从暗处走出,看着遥远的方向,站了许久。 转眼便到年除之日,潘莺早早安排清扫掸尘贴窗花,请了门神挂上桃符,后堂摆了酒席,常燕熹、潘衍、巧姐儿、丽娘还有燕十三围桌坐,仆子们也置办了一桌,倒底是节宴,说不尽的合乐,用罢饭,仆子们来磕头领赏,常燕熹和潘莺准备了金叶子、银钱,荷包等,俱有赏赐。 福安仍关在房内,不见天日,常嬷嬷给他送了饭去。 到次日,潘衍早起穿戴一新,去给阿姐请安,却道昨晚守岁,睡得晚些,和老爷还未起。潘衍暗哼一声,以为他不晓得守的哪门子岁么! 巧姐儿和燕十三在门首放炮仗,他让他们一次多放几枚,声要响,能把人吵醒的那种。丽娘则在烧纸祭拜家人。 他乘轿出府,路上皆是轿子,皆是去贺节的人,堵的水泄不通,好容易到了董侍郎家门前,门前有两三管事,太平上前递拜贴,那管事忙把他迎进府内,在厅前卷棚内坐着等候,来见者甚多,都在喝茶聊天,有些认出他来,晓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儿,过来寒暄相见。这样一等便是半个时辰,管事终于来请,便随着走进花厅,见他的是董福,这确是董月的兄长,潘衍回到翰林院时,董福已换回真身,他兄姐俩相像又不相像,反正在潘衍这里,是一眼便能认出的。 董福已知妹妹替他在翰林院时,没少受这人欺负,甚还央其姐上门来说亲,可够无赖的,心底恶之,却也知不能得罪,不冷不淡说些节庆喜气的话。潘衍看得很透,依旧笑着回礼,他是来找董靖的,至于董福,不足以为意。问候后坐到旁边,边吃茶边等着见董靖。 也就片刻功夫,董靖亲自送龚如清出来,董福也满脸含笑的迎过去,彼此作揖见礼,甚是亲热。 潘衍听旁人道:“龚大人婚配要娶的妻便是董小姐。” 另有人道:“听闻已交换过庚贴,收了担红,净等着下财礼定婚期了。” 潘衍嘴角笑容微敛,瞧他们这急匆匆、暗戳戳的行事,是为防着他吧!只等生米煮成熟饭,让他奈何不得。 真是小瞧了他!从容地站起身,走到董靖身前,洒洒地作揖见礼。 董靖这才看见他,暗吃一惊,向董福挑眉,怎地不早说,他就待在内室不出来了。董福蹙眉,他有甚可怕的,至于这样躲着么! 单纯的孩儿呀!董靖瞪了瞪他,再笑容满面请潘衍往内室一叙。 潘衍自然不客气,待他再出来时,意气风发,笑容满面。 董靖眉目皆是火星子,那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第248页 后宅墙角边,董月踩在假山石上,踮起脚尖扒着墙头往外望,丫鬟绮雯巴巴问:“小姐看到姑爷了么?” 董月“嗯”了一声,打量着龚如清,面貌俊朗,和人寒暄有礼有节,挺温文儒雅的。她心底便有八成的满意,是嘛,要嫁人就要嫁这样,好脾好性的。莫名就想到潘衍,亦是白面朱唇的儒生,也挺斯文,却总带着一股子狠戾之气,行事手段也不光明磊落,反正她怎么想都觉得厌恶,但厌恶什么就来什么,就看见了他,戴冠,穿着簇新的竹叶青色镶云纹直裰,有人逢面作揖,他只淡淡颌首,蓦得望过来,目光濯濯,唬得她腿一软,唉哟一声,掉下假山石来。 潘衍收回视线,笑了笑。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零章 董侍朗言明祸事 小皇上情牵红妆 董靖铁青着脸回到书房,拉把椅子在桌前坐了,越想越怒,吼着嗓子让仆从去把董福董月给找来。 董福董月不明何事,在花园里恰遇到董夫人,听说老爷在发脾气,担心他们挨骂受惩,便也随着一道去,一面问:“你们闯了什么祸,再仔细想想,见到老爷抢先认个错,他气消大半,我从旁劝慰,尚又是年节,也就无事了。” 董福董月思来想去的,待进房里,先给董靖行礼问安,董靖一眼看见夫人,骂道:“你来的正好,瞧瞧把他们娇惯的,目无王法,胆大包天。” 夫人听得不是滋味,往旁边椅子一坐:“我倒要听听,他们犯什么死罪?要你连我也骂了?” 董靖朝他俩瞪眼:“逆子,还站着?”董福董月唬得忙跪地,董月先问:“爹爹为何事恼成这样?” “你还来问我?”他气笑了:“不见棺材不落泪!”把两卷抄录的书史丢到他们面前,先还不解,待看后,顿时神情大变。 董靖骂道:“这天下就无一模一样的字体,纵然你俩的运笔再相像,总也有迹可寻。谁给你俩的狗胆,竟敢欺上瞒下,如今闯下大祸哉!” 董夫人听得稀里糊涂,接过卷册翻看:“这誊抄的十分齐整,老爷你到底发什么火?” 董靖冷笑一声:“你的好姑娘,女扮男装,顶替董福去了翰林院做侍书,竟还敢随潘衍一起入宫观政!” 董夫人顿觉五雷轰顶,手脚发凉,颤着声问董月:“老爷所说可属实?” 董月咬唇道:“哥哥前时染病卧榻,翰林院有规,若超三十日点名不到者、每半月考核三次不合格者,将从翰林除名删籍,若还想归仕途,就需得重新登科,又来三年萤窗苦读,还未必能成。我替哥哥不值,便想出这李代桃僵之法,皆为我的主意,要杀要刮,我认了就是!” 董福求情:“是我允肯了阿妹的主意,罪大在我,理应由我一己承担。” 董月道:“哥哥乃董府嫡长子,承光耀门楣、繁衍子嗣之任,动他不得!一切由我来担!” 董靖重重一拍桌案,指着她道:“事已至此,你就安心嫁给潘衍那厮吧!” 嫁潘衍?!董月愣住了,她不是要许配给李家小才郎么,又干潘衍何事? 董夫人也觉不妥:“和平昌侯府早换过庚贴,收下担红,不日就要下财礼,婚俗走了一半,怎能出尔反尔、不守信用!无端和李家拉仇恨,也败坏了月儿的名声!” 董靖岂又不知呢,他闭闭眼睛再睁开,沉声道:“我主意已定,中元过后,回绝平昌侯府,与常府重走婚俗,且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爹爹!”董月简直不敢相信,分秒间她的夫君就易了主,她又算什么,委屈的落下泪来:“我嫁谁都可,就不要嫁潘衍!” 董靖亦是心浮气燥,骂道:“由不得你了!”撵他们兄妹俩滚出去。 董月出了房,边走边哭,董福深感愧疚,温声劝慰:“阿妹,是我害了你!等晚时爹爹气消些,我再去替你求情。一定还有办法可想。” 正说着,管事满头大汗跑来,见他如救星:“递帖贺节的大人们皆在前厅久候,老爷遍寻不着,少爷快快随我去!”董福无法,与他匆忙地走了。 董月跺跺脚,一抹眼泪,复又跑回来,要找爹爹再说道,才至帘前,就听见里有讲话声,便煞住脚竖耳细听,但听娘亲说道:“月儿倔性子,这般讨厌那位潘爷,纵然勉强嫁了,日后恐也不安生。怕是还要怨我们不体贴!” 又听爹爹粗着喉咙说话:“我能怎地?他兄妹俩把柄被潘衍捏得死死的,月儿不肯嫁,他便要禀明圣上,她女扮男装出入翰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翰林文人酸臭,最重颜面,若知后,平地也要掀起三千丈浪来。这还其次,小皇帝大柄不稳、权威飘摇,恐有饲伏者借此事故作文章,皇上被问责,朝堂动荡,天下自此再无宁日矣。” 又听娘亲恐惧道:“竟如此严重么?”又听回道:“月儿竟还随潘衍入了宫!潘衍若一并禀明圣上,此乃欺君大罪,必定满门抄斩,诛连九族。”他叹了口气:“我原只觉潘衍那厮有才学擅谋算,还是看走了眼,他杀伐决断,手段无情,不讲道义,绝非善良之辈。” 她听娘亲哭道:“这该如何是好?”半晌后,又听答道:“只有委屈月儿了,但愿她能理解为父的一片苦心。” 董月略站了站,方转身,默默地出了院门,听得墙头外爆竹声声,噼啪炸响在她的心上。 第249页 潘莺总觉这几日浑身不对劲儿,腌鱼腌肉闻到味儿就想呕,困乏,床榻间和二爷耳鬓厮磨没会儿就累得没气力,她算算葵水,惊觉有两月未至了,摸摸胸前却胀得发疼,这些症况和前世怀巧姐儿一式一样。她有些不敢置信,毕竟福安做恶在前。便也没慌着告诉谁,直到过了初五,二爷上早朝去,她才命春柳去请大夫到府上来。 退朝后,朱镇回到西暖阁,屏退众人,迫不及地问常燕熹:“丽娘在你那过得可好?她平日里都做什么?年节制了新衣没?你那毒妇可有磋磨她?” 常燕熹咳了一声:“什么毒妇,着实难听!” 朱镇拿眼瞟他:“不是你惯常这样叫的?”常燕熹岔开话题:“丽娘过的颇自在,平日里我不在府,她做什么未曾详知,总是吃喝拉撒。年节新衣她最多,没谁敢招惹她,她不招惹旁人就是福。” 朱镇笑了:“她这么霸气么?”常燕熹摇摇头,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范公公隔着珠帘禀报:“潘大人来了!”听得脚足声窸窣作响,潘衍大摇大摆走进来,见到他拱手作揖。 常燕熹晓得他俩有私话聊,没多说什么,告退出来,往了五军都督府去,和进京述职的将军把酒言欢,待得天昏月明,方才微醺着打马回府,才入房中,潘莺和巧姐儿在玩解连环,他脱鞋上了矮榻,倚着垫看她们玩儿,灯火晕黄,笑声不断,饶是安暖相伴,岁月静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壹章 常燕熹迎孕讯 朱镇静听摆布 潘莺侧身看着常燕熹,他平躺着阖眸欲睡,鼻息沉稳,帐外的蜡烛还有余火,映的他脸庞忽明忽暗。因是武将,多会被他魁伟体格所吸引,倒忽略了他的面貌,其实他也是好看的,浓烈的眉,睫毛很密,鼻梁高挺,阔口白牙,棱角分明的下颌,短硬的胡茬,有股子桀骜不驯的味儿。但得仔细打量,巧姐儿和他挺像的,尤其是鼻子。 “还不睡么?”常燕熹忽然开口,仍旧没有睁眼,潘莺就知他也没睡着,把一只足搭上他的肚腹,蹭蹭,说道:“凉的很,你帮我捂热它!” 这妇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大掌一把握住,挠她的脚心,潘莺嗤嗤笑着往回缩,被他抓得牢:“不是要捂么,躲什么?”翻过身和她面对,眉眼弯弯,笑靥如花,不知何时起,对她前世里的恨意,已没他想的那么迈不过去,伸手揽过她的颈,俯首亲吻她的嘴唇。 潘莺眼睛亮亮地看他,忽然把他的手按在小腹上。 “这里也凉么?”他懒洋洋地问,探进衣里,一片暖热。 潘莺凑近他耳畔,轻轻低语,他先没反应过来,怔了怔,猛得瞪起双目:“真的么?”一错不错紧盯着她,怕是自己听错。 潘莺点点头:“找大夫把过脉,我自己也知是。”她从屉里拿方子递给他,他接过坐起,撩帐擎过火烛,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倒背如流,方确定阿莺是真的怀孕了。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纵是遭受着常元敬的暗算,她还是怀上了!苍天有眼,人间公道。 潘莺见他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转念一想,有些着恼,手指用力戳他的胸膛,咬牙道:“孩子就是你的!你若有疑,休怪我无情。” “谁说我有疑。”常燕熹一把将她抱上腿坐着,这自信他还是有的。心情百转千回,高兴自然不言说,更多的是五味杂陈,盼了两辈子,终是把他盼来了。大手抚上她的小腹,仍然平坦,还这么的柔软,一时竟还有些无措,半晌才问:“大夫说有几个月了?” 潘莺回道:“二月余了。”常燕熹道:“我听闻女子头胎前三月最要紧,你前面铺子能少去就不去,费力气的活也别做,就乖乖在房里养着。”忽然想起巧姐儿前时遭遇的事,这府邸看来也并非固若金汤,能来一次便会有二次,得调派暗卫把守四周,并不告诉阿莺,免她担忧,又问:“那大夫知晓是替你把脉么?” 潘莺摇头:“顾忌二爷你的身份,未敢同他表明。” 常燕熹思忖后,满脸严肃道:“如今朝堂虽宁静,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身在其间,护卫皇帝,自然仇敌环伺,需得处处谨慎小心。你现有了身孕,谁都不能吐露一字,包括丫鬟仆子、丽娘等,还有潘衍。” 潘莺不解:“为何连阿弟也不能说?” 常燕熹道:“他性子捉摸不定,善恶难辨,对我更是不喜,难保生出异心。”这个潘衍和前世那个极难想像是同一人,防着总没坏处。 潘莺问:“要瞒到什么时候呢?肚子至多再过三月就要鼓起了。” 常燕熹一时无法想像她大腹便便的样子,不由盯着她的肚子傻乐,再把她紧搂在胸前:“过了中元只怕时局有变,我定能有万全之策。” 看她神情颇担忧,岔开话题问:“你想生男孩还是女孩?”潘莺困了,打个呵欠:“都好吧!”生男生女她都喜欢,且问:“二爷你呢?” 常燕熹认真取舍片刻,方道:“还是男孩吧!我教他武功,以后可以保护巧姐儿。”对巧姐儿,他莫名的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没听到回应,低头看她已经睡熟了,不由笑了笑,把香几上的火烛吹熄了,却没什么困意,倚着床柱胡思乱想,不晓过去多久眼前才渐朦胧,一觉深处,却在梦里当年,忽闻鸡啼远近,待得醒来,窗外已是大亮。 第250页 坤宁宫,宫人皆摒息默立,大气不敢喘。 朱镇默然而坐,听着太后训斥:“冬菜案查了许久也未见丝毫眉目,刑部、大理寺无能之辈当道,皇帝的江山岂能守得稳当,你就是性子太过绵软木讷,一切由着他们胡做非为,缺乏杀伐决断的果断,让我们跟着受苦,你这皇帝当的实在憋屈。” 太后身边的桂姑姑适实打圆场:“万望皇上多体谅,昨儿个太后娘娘筵请国舅爷,有一道国舅爷最喜的海汤,因冬菜的丢失,缺了海参鲍鱼和鱼翅,味儿大减,国舅爷问明原因后,从府里各送了一包到宫里来,娘娘觉得大伤颜面,也替皇上不值,才恼怒难平,是恨铁不成钢之心。” 朱镇安抚两句,就要告辞离开,太后又道:“听闻内阁呈折子,感他身怀才能,曾辅佐先帝多年,政绩显著,欲擢升吏部尚书一职,却被皇帝推三阻四,不知意欲如何?” 朱镇嗫嚅道:“吏部尚书龚如清,在位数年,并无大错,朕不晓以何理由将其罢免,才能平定众臣言官之口!” 太后瞧他那萎缩的样儿又来气,冷笑着问:“罢免官儿也要我来教么?” 朱镇便不再多问,待他离去后,桂姑姑劝道:“皇上莫看老实木讷,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受了娘娘那些话,若是真较起真来,倒也拿他无办法,最后仕途受阻的还是国舅爷。”太后想想有些道理,便道:“烧一碗海汤给皇帝送去,以示我的心意,又让他知晓缺了国舅爷给的海参鲍鱼,哪有这样的鲜汤来食!” 朱镇走出坤宁宫,神情迅速变得端正,一言不发上了轿,抬到乾清宫,潘衍早候在外间,听到太监公公来报,整衣肃立帘前。看见他颌首示意,立刻领会,随在他身后进到殿内,其他人等不得入。 朱镇在龙椅坐了,沉着脸一拍桌案,低声道:“太后他们等不及了!” “如何等不及?”潘衍心如明镜,却偏要他亲口说出来。 “竟威逼朕免去龚如清吏部尚书职,委任国舅爷,吏部掌文选、勋封、考课之政,若被他掌去,安插亲信,拔除异己。”朱镇冷冷道:“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贰章 潘衍巧施计铲外戚 燕十三观幻术多谜 接上文。朱镇和潘衍在议事,听得范祥隔帘道:“太后娘娘命人送来海汤、给皇上滋补龙体!” 朱镇蹙眉冷笑:“她又想怎样?”潘衍语气淡淡地:“择日不如撞日,一箭双雕就在此时!皇上准备好了么?” 朱镇微怔,看向他神情肃穆的面庞,心蓦得发紧,怦怦直跳到嗓子眼,突来的慌乱,又掩饰不住兴奋,他这些年装痴扮傻只为今朝,但真的来了又有些无措,这个潘衍与他年纪相仿,认识不长,学问富,城府深,擅谋略,但是否真值得他去信任?宫中朝堂历来争斗残酷,都拿命在博弈!他看的分明,谁都不可信,但他必须逼着自己去信,因为心如明镜,就算他有明哲保身之意,但太后外戚、皇叔秦王不愿放过他,都在寻时机要置他死地。 潘衍暗叹这小皇帝还是生嫩,平日里志气八丈高,真到关键时刻又怂了,遂道:“算罢!” “不!”朱镇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天时地利人和之机,为何要算罢!只问一句,潘衍,朕能否信你?” 潘衍摇头:“皇上此话差矣!你最要问的,是你可信你自己!” 朱镇抿唇稍顷,忽然笑了,高声道:“范公公不立刻送进来,还在等什么?” 常燕熹至乾清宫廊前,和御前侍卫正说话,就听得房内咕咚一声巨响,一条胳臂从珠帘底探出来,似在竭力朝外爬着,两旁的几个太监唬得面如土色,不知该进该退,他心一沉,三五步奔前,命太监仍守原处,撩帘而进,映入眼帘躺于地的正是范祥,已是七窍流血,奄奄一息,见他眼中一亮,抓住他的腿,喃喃道:“常督主,救我!”常燕熹面无表情,一脚把他狠狠踢开,瞧见不远处,地央翻倒一只玉碗,汤汁四洒。 有了七分明白,抬头看朱镇面色发白坐在桌案前,潘衍站在侧旁,他只问:“这碗海汤谁送来的!”潘衍回话:“太后遣宫人给皇上送来的海汤。”走到常燕熹面前,压低声说:“汤里的海参鲍鱼是国舅爷送给太后的。”把袖里拢的药包递给他,常燕熹脸色铁青的接过,咬牙切齿道:“荒唐至极!岂能临时起性!怎也得提前谋划一番,若我恰不在,你又该当如何!” 潘衍微笑着反问:“你不恰就在么!怎还不领锦衣卫去搜宫,再晚一步,太后得了消息把海参鲍鱼都扔了,可就功亏一篑、我等白忙活了一场!” “过后再找你算帐!”常燕熹额上青筋直跳,压抑怒气给朱镇拱手作揖,朱镇佯自淡定,嗓音微颤,不多言,只简短道:“常督主,小心行事!” 常燕熹不再耽搁,走出房朝守在门边的太监厉喝:“还不快去请太医和顺天府的人来。”他下令命锦衣卫千户曹瑛带人抓捕国舅爷入诏狱,自己则带十数人直奔坤宁宫方向而去。 此处暂不表,且说燕十三在街头闹市闷头行走,正是年节当中,一路熙熙攘攘皆是个人,两边店铺牌幌迎风猎猎,卖什么的都有,他过了大明门,到积庆坊,观音庙香火很旺,下了桥,酒店妓馆盛行,人烟浩闹,杂耍也甚多,耍猴戏的,搭台唱戏的,已经先开锣,喜欢的皆围簇成一圈,往盆里呯呯丢铜板,不喜的则站在偏远地,或到挑茶担的小贩前买碗香茶,坐着边吃边等。燕十三则买了碗精米粥,盛两枚红皮大枣,煮得皮皴稀烂,粥吃进嘴里是枣儿甜香,另个摊头的江米粘糕刚出笼,腾腾直冒烟气儿,他买了块掂着烫手,待慢慢吃完,就见有人从面前跑过,一面高喊:“来了!来了!” 第251页 燕十三也连忙站起,随着人群奔到一块平地处,原来闻名天下的曾子法师将来此处表演,他会应人而求,求必得应,但切忌贪婪,得不偿失。 不多时,那法师姗姗而来,一身青布衣行头,面前仅摆一桌一凳,桌摆花箱,凳坐求者。站最前者是个年轻后生,他在此痴等数月,只为替背上的老娘治病。曾子命他扶老娘坐稳,伸手把脉后,说道:“要想病除,唯有龙肝凤髓可救矣。”周围有人轻轻嗤笑,怎地可能呢,也有见惯的,说道:“勿要不信,且瞧后面。” 那曾子打开花箱,取出纸笔,先画一个大水瓮,再画一道符,朝画大水瓮的纸呼口气,瞬间那水瓮从纸面落于地上,竟见风就长,很快和家中的无甚不同,里面盛满清水;他割指头滴血落在符上,符纸乘风上天,众人伸颈仰望,终至消失不见,等有半刻功夫,但见狂风大作,彤云密布,一条龙一条凤你追我赶,一头钻入瓮中,曾子挽袖缚臂,手持刀斧亦跳入瓮里,抓住龙鳞剔出肝来,逮住凤翅敲她骨髓,不过一刻时,他湿淋淋的从缸中跃出,手中捧着碗来,把里腥膻之物递给年轻后生,后生二话没说,逼着老娘吞食入喉,可谓立竿见影,瞬间便精气神足,母子俩磕头谢过,愉悦的走了。 众人齐齐咂舌称赞,眼见为实,由不得不信。 一市井无赖坐到曾子面前:“我想吃岭南的荔枝,法师能如我愿么?”现是京城年节寒地儿,可去哪里替他摘荔枝。曾子不见慌张色,打开花箱费力地掏呀掏,掏出一颗种子,大笑道:“好了,我曾往岭南吃过许多荔枝,香甜多汁,为着日后想吃时也能有,特珍藏着这枚种子。”他蹲身刨土,把种子掩埋,再舀一瓢瓮里血水浇透,也是堪奇,细芽窜出,长叶,生茎,渐枝繁叶茂,开花,招蜂引蝶,结累累果实,他摘下一枚剥去壳,露出水光晶滑的白肉,送入口中嚼着,那无赖原不敢吃,见他吃了,方也去摘,照法吃起来,直赞味美。旁人也来讨吃,曾子拒道:“这是特为他种的,只他吃得!” 又有一妇人福身见礼道:“前时我死去数年的娘亲梦里来见,嘴里嘀咕许久,我却未听清楚,早醒以为憾事,茶饭不思,有请法师搭救。” 曾子问可有你娘亲的信物,那妇人从腕间褪下玉镯子递给他,他丢进箱里,不肖半刻,复开箱盖,玉镯子绑着一张纸条儿,妇人连忙接过,她却不识字,求请曾子帮念,曾子拈纸条儿道:“不孝之女,何时才来坟头替我烧把纸钱?” 众人大声哄笑,那妇人满脸通红,羞愧的掩面走了。 燕十三走近曾子,取出巧姐儿一缕头发,说道:“我阿妹的病总不见好,有请法师替她诊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叁章 曾子船上行幻术 十三闻听黑袍道 曾子并不接,只上下打量他,把脸一沉:“人生人死是前缘,长长短短各有年,世事如梦魂魄散,一轮明月渐入帘。你寻我来有何用!” 燕十三道:“岂有此理!你能诊治他人老母,满俗人口欲,替阴人代话,怎就不能替我阿妹瞧瞧病?” “老爹我就不高兴,你找旁人去!”语毕抱起花箱,旁的桌凳也不要了,大步拐进人流中。众人好不晦气,怒瞪燕十三,嘴里嘟囔着各自散开。 燕十三怎会容他跑了,不紧不慢隔数步,随他行于桥门洞口、坊巷御街,兜兜转转,停停走走,但见他进了妓儿胡同,推第三门而入。 燕十三并不急,这数日一直未停歇跟着他,早已见怪不怪,轻松跃上墙头,跳至屋顶,踩的青灰瓦片咯吱作响,惊散两三只趴俯晒日阳的猫儿,妓馆晚间热闹,白天像死了一样,一两个丫鬟在井边使劲搓洗衣裳,他跨过房脊,行走墙头,俯视曾子穿庭过院,走到后门拔闩,推开走出,迎面是跨护城河一弯石桥,他站桥央观有片刻,一乌篷船由远而近划来,即下桥招手,船夫把船撑到岸边,他跳进舱里,船夫划船愈走,蓦得船舱一沉,船身歪斜,跳上来个少年,惊道:“我这船有主了,小爷等旁的船来吧!” 燕十三摆手,指着曾子:“我与他一道的!” “谁与你一道?道不同不相与谋!”曾子坐在小方桌前,持壶斟茶吃,燕十三坐他对面,看着船逆水而行,后舱冒起一缕清烟,船娘在整治早饭。 这天下按大分有两类术士,一类如燕十三者,降妖除魔、护卫人类,还世道清明,乃正义之士;一类如曾子者,幻化万物,救治世人,又迷惑凡间,乃亦正亦邪之辈。 燕十三把巧姐儿的发递给他,曾子知晓推拒不得,只能接过,打开花箱,忽然探出一条双头乌金异蛇,将那发一口吞下,忽然赤目圆瞪,张嘴吐芯,肉骨剥离,化为一滩脓血,再看巧姐儿的发掉落桌面,磷火遍生,顿时神色丕变,怔怔看着。 燕十三不解:“如何?”要去捡那发,指才碰到,发丝尽断,消为烟尘,遂道:“你又使的什么伎俩,还不快还我!” 曾子惊魂未定,稍顷才问:“你这位阿妹是何来历?” “问这许多作甚?你只管告诉我,她的病怎么治?” 曾子道:“我才疏学浅,不过会些幻影搬移之术,并未有多深的道行,你寻旁的高人去。” “这京城中,行幻术治病的高人,除你还有谁!”燕十三烦他拐弯抹角,不耐烦道:“你明说就是!” 第252页 曾子想了想,把花箱和壶盏从桌面取下,再从花箱里取出粉状染料,赫石,银红,胭脂,葱绿,天青各种颜色,倾倒满桌搅混一起,嘴里念起咒语,后拿起茶壶喝下好几大口,咕噜咕噜皆喷在桌面上,便生了奇迹,燕十三见那五颜六色浸水交融,显出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但观得:千林树,遮天蔽日,万峭崖,崎岖嶙峋,涧水如带,藤箩密织,老猿啼声不住,巨蟒过叶异响,飞禽呜咽,野兽呼吼,狐狸拜月,獐羊跳涧,麋鹿过壑,一声虎啸穿林过,此地千古大悲山。再细看愈发古怪,山脚一处野桃花林,见花不见叶,其间坟冢成堆,不立碑牌,扫眼愈过时,却看得一白狐盘居坟头上,那倒竖着石碑,上刻“潘家二妹潘巧之墓”,右下侧一行小字:“长姐潘莺泣立。” 燕十三心底疑窦顿生,并不言语,抬眼再看山腰,红墙碧瓦一处寺院,名为卧佛寺,寺墙旁,有条层层石阶,一粗壮健实的白发老妪自上而下,头戴嵌珠抹额,穿水田袄裙,一手撑杖,一手搭着年轻女子细腕,那女子身穿银白衣裙,高梳发髻,正朝他处看来,姿色动人,怯弱不胜,眉心一点红痣,眼含秋水,笼满忧愁,巧姐儿如今虽年幼,但在燕十三眼里,那女子便是她长大的模样。他再看那老妪,背后竟是另番壮汉面貌,奇丑无比。 他蓦得想起曾在卧佛寺所遇那场九死一生,有个自称姥姥的老妪在殿外呼唤巧姐儿,难不成.......不及多想,这幅画卷开始渐渐变淡,他却只看了小幅,视线游移到不远大开城门处,十数着黑袍的道人骑马而入,其首之人黑纱掩半面,目光阴寒赫人,肩背两柄厚重古剑,着实令人生畏。也就此时,画卷消失,桌面恢复平静,曾子复把花箱和茶盏放回。 燕十三有些后悔没把画卷看全,遂道:“你再重来一次!”曾子道:“说的轻巧,这幅画用尽你我意念,由仙、佛、道指路幻化而成。当时已过,意念已变,无论怎么重来,都难再复原貌。” 燕十三索性问:“你行走街坊闹市,消息甚为灵通,这群黑袍道人究竟是何来历?” 曾子难得神色显出恐惧,压低声道:“这些人道行高深,皆在你我之上,性残忍,杀戮无度,嗜血如命,但得有心,所经之处无论人妖,必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话起七年前他们就在京中,商户潘家上下百口,一夜无踪,至今成谜。如今不晓为何又来京城,势必掀起腥风血雨......”话未完,船夫送来一碗黄米粥和一碟腌咸鱼、一盘三块甑儿糕。他便不再多说,自顾吃起来。 燕十三上岸时,曾子再次奉劝:“七年前不止潘家,京中术士被他们虐杀,死有数人,此次皆收拾箱笼打算避往城外,我今日也要离开,你也走吧,免得被殃及池鱼!”他道了声谢,慢慢往回走,还未出中元,但满城柳条轻点绿意,阳光温煦,街上来往的人群脸庞上带着笑容,忽然停在一个卖镜子的店铺前,问那伙计:“大师兄还在天若寺么?”伙计道:“不曾!他如今也在城中,你若想见他,明晚再来!” 燕十三得了信,点头告辞。此处不再多表,却说常燕熹得空回府一趟,三两句告知潘莺宫中之事,并道:“我这些日忙碌,你勿要等我回来,好生照顾自己。” 潘莺心内担忧,把新缝的香囊系到他腰间革带上,他有些嫌弃:“我堂堂武将,带着这个出去,要被丁玠曹励他们笑死!” 潘莺有孕后性情生变,听得这话,眼眶顿时发红,要解下来,常燕熹忙攥住她的手,笑道:“玩笑,玩笑,你怎就当真!我甚欢喜!” 潘莺捶他一拳,破涕而笑:“香囊内有我画的驱邪符,可保你平安!” 常燕熹安抚她后出了房,想了想,朝关押福安的方向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肆章 训福安恩威并施 审国舅大刑伺候 常燕熹袖里拢着鞭子,踹开扇门,灰蒙蒙一片,命侍卫点灯,待房里大亮,走到椅子前坐下,侍卫把捆着手脚的福安拎到他脚边,福安被关此地数日,黑暗不见天日,乍有灯火,不由眯眼适应着,待看清椅上是何人,忙叫道:“小的知错了,求二老爷饶命。” 常燕熹指着他叱道:“我哪里待你不好?少时你就跟随我左右,好吃好喝何时缺过你?犯懒生错何时惩过你?何时在你面前端主人架势?又何时不把你当兄弟看来?你背着我干的那些勾当,真当我眼盲耳瞎不知?仅杖责给予教训,警示你行为收敛,勿再犯错!你却忖宠而骄,不检点自身,反怀恨在心,宁受奸人蛊惑,要断我子嗣,我赤诚待你,你却置我死地,忘恩负义的狗奴才!”愈说心头愈怒起,从袖里滑出鞭子,攥在手中扬起狠狠抽打他身上,福安旧伤未合,新痕又添,咬牙硬撑,等他停下,方哭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二老爷打死我也不为过。” 常燕熹骂道:“我不打死你,你以为常元敬会放过你?能守住秘密的只有死人,包括你的老娘,也休指望他会放过!” 福安醍醐灌顶,浑身打颤,涕泪纵横地求饶:“我死是咎由自取,我老娘有什么过错呢!求求二老爷救她一命!我愿做牛做马还报您的恩情!” 常燕熹目光沉沉看他半晌,收起鞭子:“饶你一命,救你老娘,不是不行,但你此刻起,需得凡事照我所说去做,若出半点差池,莫怪我冷酷无情。” 第253页 福安喜出望外,连连磕头,又道:“不敢隐瞒老爷,我这里还藏着桩事儿,偶听福贵说中元节这日,大老爷要见一位贵客,那贵客远道而来,颇有神通。” 常燕熹气消了些,命侍卫给他松绑,去请大夫来治伤,说道:“你快些好起,我还有紧要的事交你去办!”再交待两句,径自走出房,打马离府,摇摇晃晃行在街道上,阳光晒落肩膀,很温煦,今是立春,商铺门前搁着许多点缀彩花的柳枝,可由来往人们随意拾取,以贺春到。不由想起前世里,天下大赦,他不远万里返回京城,就是这样的天儿,潜去福安家中想探听些潘莺的消息,哪想他已病入膏肓,面庞发青,嘴唇乌紫,是中毒之症,抓住他的胳臂说常元敬害他、说潘莺死了,她生的孩子也死了。他理所当然认为那孩子是常元敬的。 一个孩童拿着木刻的春牛突然窜出,常燕熹急忙收回心神,勒紧缰绳,大马抬前蹄嘶鸣,一个妇人忙将孩童拽到路边,俯身致歉礼。他未多言,拐进空荡的胡同疾驰,到了五军都督府,下马直往诏狱来,牢里阴暗潮湿,气味呛人,侍卫提灯照路,两边皆是监房,关押着罪臣,能听到受刑的哀嚎声。继续往里走,至一间讯厅,龚如清,丁玠等皆在,国舅爷贾鹤礼才被打十棍,面青唇白,趴在长凳上,疼得只顾呻吟。 常燕熹洒洒往椅坐了,看向龚如清似笑非笑:“还没讯问就先用上刑了?” 龚如清简单道:“好言劝诫屡屡不听,还恶语相向,不用刑还怎地!”又问他:“宫里查如何了?” 丁玠插话进来:“宫里当时是何情形,二爷详说来听!” 侍卫送来茶水,常燕熹斟了盏吃两口,简短道:“太后娘娘遣人送了一碗海汤去乾清宫给皇上,皇上在和潘庶吉士议事,且嫌腥浓,便赐给太监范祥食用,哪想那范公公立时七窍流血,倒地身亡。我也在廊前,闻声进房,恰目睹惨状,得圣谕迅速前往坤宁宫,从宫中搜出几包海参鲍鱼,查验后表面抹有鸠毒,太后娘娘指认是国舅爷所送,因为冬菜失踪案,御膳房缺这些。” “原来如此!”丁玠看向贾鹤礼,啧啧道:“国舅爷,人证、物证皆在,你不妨坦白招认,也免受皮肉之苦。” “我冤枉啊!实在冤枉!”贾鹤礼受刑后,又听常燕熹这番话,惊恐交加,早无了先前跋扈的神气。 龚如清道:“不是你,难不成这毒是太后娘娘下的?”命随录官儿在纸上一一记清了。 贾鹤礼官海沉浮数十年,深知这口不能松,太后娘娘出事,他也难苟活,说道:“也不关太后娘娘的事,是有人视外戚为敌,故意栽赃嫁祸,还望龚大人严查,还太后娘娘和我的清白。” 常燕熹伸长腿,懒懒道:“倒是听说有官儿呈折子,奏请皇上由国舅爷出任吏部尚书......”微顿,看向龚如清:“龚大人,莫不是你怀恨在心,犯下这等糊涂事?” 龚如清面色难看,冷冷道 :“常督主勿要血口喷人,我今日才回城中,可没隔空投物的本领。”又讥讽:“常大人倒是疑点重重啊!” 丁玠清咳了两声,也不瞧瞧现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这两不对盘的人还在互相狠掐。 贾鹤礼嗯哼着:“你俩都有嫌疑,我要见常阁老,要他为我主持公道!” 常燕熹话锋一转:“国舅爷,前时皇上从翰林院回宫途中,遇数名歹人行刺,可是受你主使?” 贾鹤礼被这突来一问唬住,抬头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常燕熹冷笑道:“阶下之囚,我素来不喜人家问我,你只需回是或不是!” 贾鹤礼心中章法大乱,听闻那日行刺皇帝失败,东厂捕了几名刺客,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他此时怎地突然提起此事...... 自然不是! 常燕熹看向丁玠:“那些刺客还活着?”丁玠回话:“活得好好的!” 常燕熹笑了笑,给锦衣卫下命:“带去刑房继续上全刑,直到招为止,只要留一条命就好!” 贾鹤礼被拖下去,稍过片刻,便听见呼号声不绝。 常燕熹朝丁玠道:“你来替我按压肩膀,最近感觉格外酸胀!” 丁玠把指骨捏的咯咯作响,笑着走到他身后:“酸胀是吧!这我拿手啊!你且等着享受!” 龚如清面无表情的斟茶吃,眼底却掠过一抹笑意。 半晌后,常燕熹皱起眉宇,吃痛道:“你这按压的手法,连个娘们都不如!” “哪个娘们?夫人还是丽娘?” “干丽娘何事?” “那就是夫人!她怎地手法?说来一听!”丁玠问,又是一记重捶。 “不轻不重,刚柔相济,浑身舒泰,快活似神仙......”常燕熹低哼一声,拿起茶盏朝身后扔去:“你也再给我上刑是不是?” 丁玠接住茶盏大笑:“自愧不如,二爷还是找你夫人揉捏去!” “如今不行了!她可受不得累。”常燕熹看着龚如清,面庞露出笑容。 龚如清才听丁玠问怎地不行了,锦衣卫过来禀报:“国舅爷全招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伍章 潘衍婚配重提日程 常燕熹暗夜叙诸事 潘莺在喂巧姐儿燕窝粥,才吃两口就摇头不肯了,好说歹说多吃了两口,却哇的一声,将所有吃的一并尽吐出,面白目红,涕泪纵流,潘莺忙替她捶背,春柳端来香茶,夏荷打扫,常嬷嬷捧来棉巾热水。 第254页 巧姐儿漱口、洗脸,衣襟也溅了秽物,脱掉换了干净的,她经这番折腾,愈发没了精神,细喘着气,恹恹地歪进阿姐怀里。 潘莺心底很难过,表面却不显,抱起她上床,脱去鞋袜,盖了锦被,侧躺她身旁温柔哄着,巧姐儿搂住她的腰,低唤一声阿娘,昏沉沉睡熟过去。 潘莺悄无声息地哭了一回,不晓过去多久,春柳来禀:“官媒章婆子求见。” 看巧姐儿的小脸终于有了血色,她轻悄悄趿鞋下床,洗了把脸,重新挽髻,这才来到明间,章婆子笑嘻嘻的迎前请安,潘莺招呼她坐下,语气很淡:“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章婆子笑说:“我来给夫人道喜!” “喜又从何来?” “我昨日打董侍郎门首过,被管事叫住领去见夫人,夫人请出董小姐,我还是首次看她哩,和她娘老子样貌忒不像,青发软丝,满脸堆俏,柳条身段,还长了一张巧嘴儿,莫说我这老婆子都看着爱,难怪潘爷被迷的七荤八素,非她不可!” 潘莺道:“你这婆子耳不聪、眼不灵,后知后觉的,他家不肯把小姐许配给我阿弟,反去收了龚府的担红,只等下财礼定婚期,你难不成还没我个后宅妇人消息通么?或是故意来取笑我们不成?那我可要生气了!” 章婆子忙陪笑:“唉哟,我哪里敢呢!确是董家夫人让我来传话,有意和潘府结为亲家,前时夫人您上过门,给过细帖,也相看过董小姐,若满意的话,还望赶紧准备担红和财礼,早把婚期来定。” 潘莺微怔:“董小姐她也肯了?” 章婆子一迭点头:“肯的,她自个也甘愿!” 潘莺暗忖她们态度转变之快,怕是潘衍背后使了什么手段,遂不置可否道:“待阿弟归府,我问问他的意愿,毕竟过去这么久了,人心总在变,她那时不肯、现在肯了,他那时肯,未保现在还肯!” 章婆子晓她拿乔,笑道:“既然这般说,夫人和潘爷好生商量,他若肯了,夫人记得遣厮童给我回个话。”又闲言几句,方告辞去了。 她前脚才走,福安过来递帖子:“老爷不在,先给夫人收着吧!”潘莺接过,打开看,是常元敬要他们上元节过府,每年到此时,族内会举办宗祠祭祀之仪,除非不在京的,其余皆要到场虔诚拜祭。她阖帖再看向福安,问:“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福安心底惭悔,跪下磕响三头,才答:“回夫人的话,小的已大好了。”潘莺命春柳几个退下,待无旁人,方道:“你怎能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辜负了老爷对你的看重。” 福安哭道:“是被大老爷设下圈套,也怪我太贪恋美色,一时泥潭深陷,难以自拔!现在知道错了。” 潘莺叹口气:“人生在世,孰能无错。你有愧悔之意,亦要有改邪归正之心。”又问:“你从前给二老爷下药,是按时辰来,还是怎地?” 福安回话:“因传言二老爷身体受损,那话儿废了,一度不曾用药,后大老爷不晓怎么想,又命福贵给我传话,一日里一次,不能断续。那时还未搬出府,福贵盯的紧,只能无可奈何照做,自住到这里后,离他们远了,又心底有愧,且二老爷常使唤太平在书房中,也候不到时机,因而下药只是偶尔为之,近数月都不曾再做过。” 潘莺接着道:“因察觉你的懈怠,大老爷才生出永决后患的想法。”福安答是。 她没再多问了,让他退下,默默想着前尘过往,前世后来能怀上巧姐儿,怕也是福安良心不安所致......又略坐了会儿,方站起身走出明间,常嬷嬷守在房前,她问巧姐儿醒了么,道还在睡着,便出了院门,往燕十三的宿房来,才过垂花门,就见他急匆匆迎面而来、要出府去。 燕十三也看见她,放缓步履,过来拱手作揖,问道:“夫人怎在这里?” 潘莺直言不讳:“上趟你讲巧姐儿在你房中遇险,我未曾详问,这些日思来虑去,想问你可看清那要置她死地的歹人是何样貌?” 燕十三道:“那晚天黑雪重,他亦是一身黑袍夺路狂奔,我追在后,无奈他对地型十分熟悉,东拐西弯就不见了。”微顿道:“他肩背两柄铜剑,身手敏捷,非寻常之人。”见潘莺神情有异,遂问:“夫人认得他?” 潘莺摇摇头,他又问:“巧姐儿可好些了?” 她还是摇头,他便宽慰:“夫人勿要着急,我正要去见师兄,他见多识广,法术高明,定有破解同生同死术之法!” “同生同死术?!”潘莺脸色大变。 燕十三道:“可见那黑袍人法术实在高强,巧姐儿逼得要与他同归于尽。”一错不错盯着她:“夫人还不愿告诉我巧姐儿到底是何来历么?” 潘莺头脑昏昏,并未答他,转身径自往回走了。 常燕熹三更半夜才骑马回府,房里烛光黯淡,火盆还燃着,春寒料峭,脱掉满是寒气的大氅,春柳捧来热水,他洗漱过,方上床进帐,巧姐儿睡在里头,阿莺在外,他俯去搂住她的腰,很炽热地亲了颈子一记。 潘莺没有睡着,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地儿,再转过身来,偎进他怀里,伸手摸摸他的面颊,鬓边潮湿。 常燕熹问:“我逼着钱秉义开的方子,巧姐儿好些了没?” 潘莺不忍他失望:“好些了!”他嗓音愉悦:“钱秉义藏了一根百年老红参,稀罕的很,明日我去逼他交出来,给巧姐儿熬水喝。” 第255页 “堂堂侯府王孙,怎能做出强匪恶霸的行径来。” “只要巧姐儿能病愈,什么手段我都能使出来,不晓怎地,我就心疼她。”他把手去轻抚潘莺的肚腹,还平坦坦的,低道:“国舅爷把策谋刺杀皇上都招认了。皇上下旨太后搬离坤宁宫,出城至二十里外的别院和清宫圈管,侍卫把守,不得进出。国舅爷赐毒酒,其他外戚余孽数百人,参余者诛杀,不干者发配烟障之地。”太后一派虽是彻底清算干净,但最凶险的人物也将紧随而至。 潘莺看他紧蹙眉宇凝神沉思,问道:“你这么晚回来,是押送太后去和清宫?” 常燕熹嗯了一声,愈发抱紧她,俯首嗅嗅粉腮腻颈处,沉笑问:“你怎会这么香?抹了什么?” 潘莺被他摩挲的浑身发痒,笑着喘口气:“巧姐儿在呢!”又道:“福安今给我个帖子,是安国府那边递来的,上元节得回那一趟。” 常燕熹自然知道,他和阿莺非去不可,不光是祭祀,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话:投喂些推荐票,亲们! 第壹玖陆章 朱镇守皇权恩断义绝 潘衍为婚娶费尽口舌 朱镇命停下龙辇,他打算走一段路,墙檐一溜挂十二对彩绘宫灯,光芒昏黄,积雪早已铲扫干净,青石板道湿漉漉的。 近至坤宁宫,放眼望已被锦衣卫围的水泄不通,灯火通明,入耳喧哗。见得他来,迅速排列整齐,行拜礼,太监侍女乌压压跪满,让出中央一条路,他目不斜视,径自迈上踏垛,太监打起锦帘,沉水香味混着暖热炭气直往人面扑,他迈槛而进,太后坐在妆台前,把一只白玉衔翠珠的凤头钗簪进发里。 旁伺候的宫女头也不敢抬,赶紧退下,房内再无杂人,太后站起身,眼神清冷,一错不错的盯着他:“那碗海汤没有毒!从本宫这搜去的鲍鱼海参更没有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见朱镇不言语,怒从心头起,冷笑道:“我当你年纪尚轻、品格单纯,泥人性子,老实木讷,易被拿捏,想来江山社稷迟早要败坏在你的手里。终日为你操不尽的心,却原来是我看走眼!你竟能想出这般歹毒的法子,对付生养你的亲娘,也算罢,但你可记得,幼年时若不是舅爷护你周全,你能登基掌皇权?能好端端站在我面前?” 朱镇嗓音平静:“我泥人性易拿捏,不配掌江山社稷!幼年时舅爷不正是看中这个,才愿护我周全?母后不也是看中这个,才能成全你唐武后之愿?以为我不知晓?九岁那年酷夏,在行宫消暑之时,你放下帘子和舅爷那席话,仿若历历还在昨日,当晚父皇因病驾崩,你以我年幼为由,和舅爷把持朝政七年余,直至束发之年方还政予我。我应众臣谏言外戚不得干政,将舅爷逐出朝堂。你们自此怀恨在心,若不是秦王野心过盛,你们怕不是要和他连手谋策害我。”他微顿,忽然笑了笑:“舅爷已经招认,那日我从翰林院回宫路途中遭歹人行刺,是母后主谋、与他及另几位舅爷合谋之举,俗说虎毒不识儿,母后却是比老虎还残酷无情!” 太后心如明镜,大势已去矣! 她面庞一阵红一阵白,腿脚软的站不住,扶住桌沿稳定身子,半晌才问:“你要把我们怎样?” 朱镇面无表情,锦衣卫隔帘报:“东厂常督主求见!”他道声允! 常燕熹行礼禀道:“奉皇上谕旨,国舅爷饮下鸠酒已亡去,其他外戚余党三百人、重者抄斩,轻者押入大牢,明日即刻起程发配烟障之地。” 他再道:“坤宁宫门前备下马车,将护送太后前往和清宫......太后请吧!” 太后恢复镇定,至少她保住性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抬手整理发鬓,问道:“我的宫人可随行?”常燕熹回话:“随行!” 她得了话,瞧也不曾瞧朱镇一眼,昂头高傲的率先走出去。 朱镇缓缓站到窗前,今日风狂,吹得宫灯摇摇晃晃,目送她被宫人簇拥到马车前、搀扶而上,被遮挡的掩实,只露出一隅晚霞红的裙袂绣着牡丹花瓣,随着嘎吱嘎吱车轱辘转动,也很快不见了影踪。除去守在门前的侍卫,四围空荡荡的。 他走出坤宁宫,抬眼眺望连绵不断的大殿,歇山顶铺满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颇为刺目,视线都变得绚丽多彩,他索性撩袍蹲身往汉白玉台阶上一坐。撵太监们走开,他们哪敢呢,虽不敢靠前,但可远远站着。 忽觉身旁多了人,却是潘衍,大剌剌往台阶上一坐,也不问问他是否允肯,简直一点都不怕他。 潘衍仰起面庞,感受温煦的阳光爬满一脸,微笑道:“皇上不妨如臣这般!” 朱镇便有样学样,甚微觑双目,能感受到云卷云舒、大燕绕梁、风过树梢、雪化滴檐、潭水春暖的平和之声。他腋下如生风般,整个人似要飞出高高殿顶,去往红尘最闹处。不晓过去多久,他才开了口:“若母后在走时肯看朕一眼,就一眼,朕定会收回谕命,让她仍在坤宁宫......” 潘衍笑道:“幸好她没看皇上这一眼!” 朱镇摇摇头,喟叹道:“你还是不懂......” 潘衍岂会不懂!他什么没经历过呢,却笑了:“不懂的好!难得糊涂!” 朱镇懂他的话意,太后到和清宫后,迎她的将是三尺白绫,十数年的摄政、使她并非一副空架子,除了外戚,朝中帮持她的官儿不在少数,斩草除根,他不得而为之......潘衍说的对,有些事细思极恐,不妨难得糊涂一回罢! 第256页 一只团扇大的蝴蝶从眼前翩跹飞远,他问:“下次朕和你这般惬意又在何时?” 潘衍笑而不答,谁不心知肚明呢,有些话不说像已说了,有些话不说是不行的,他道:“禀皇上,臣就要娶妻了!” 朱镇“哦”一声:“非常之时,你还有闲心娶妻?待天下稳定后再娶不迟!” 说的没错,太后一党连根拔除,远在藩地的秦王势必坐不住,更大的凶险在后面。 潘衍才不哩:“愈是这时愈要娶妻,免得我哪天早死了,还没尝过滋味。”岂不是和从前当太监时没区别,那他真是白瞎了这趟的天赋异禀。 朱镇有些好奇地问:“是哪位府上的?” 潘衍如实回答:“刑部侍郎董大人府上的小姐!” 朱镇想了一遍董靖的脸,有其父必有其女,叹道:“是朕想不通,还是你想不通?”天下美人儿多的是,他也未免太饥不择食了! 潘衍晓得他把错认董福为公主那一段忘的干净,并不提醒,只捡紧要的说:“我家雨笼胡同的宅子还因旧案被官府封着,一直寄住阿姐府上,大丈夫但得娶妻总要自立门户去,我身为庶吉士仍在观政,除米粮官府补济,却没有俸禄,平日人情世故,至今还得倚仗阿姐接济,皇上不晓常督主那脸拉得有多长......” 朱镇说了句公道话:“常督主不是那样小气之人,你错看他了!” 潘衍连连摇头:“皇上是不知其中原由,说来话长.....” 朱镇才懒的听这些,打断道:“你倒底想说什么?” 潘衍就在这等着:“皇上能否借臣五百两银子?我看中一处宅子,风水宝地,有人丁兴旺之象,委实不容错过!” 朱镇脸色不大好看,这俩人是把他当二傻子么!一个接一个的来骗他的钱财!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拍拍沾染的灰尘,大步下台阶去。 潘衍哪能容他躲避,连忙紧跟着追在其后,嘀嘀咕咕,咕咕嘀嘀没个完。 “就五百两,五百两皇上也拿不出?” “拿不出!” “皇上是为臣古往今来所见之最贫寒的.......” 滚! 两道身影渐远在日阳地里,满城的柳条儿抽了绿。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柒章 燕十三听兄说旧闻 潘二郎喂妹评美人 燕十三来到镜子铺,伙计呶呶嘴,他会意,从过道穿过去,直达后院,有三间卧房,一间厨房,有个婆子蹲在井边洗衣裳,看见他,满眼警惕:“这位爷要找谁?” 燕十三道:“我的师兄燕赤北可在此处?” 那婆子松口气,用沾满泡沫的手指向最北一间,又道:“你来的正恰当!炉上炖的药已有半个时辰,我走不开,你拿个碗倒了,端进房给燕大侠喝下!” 燕十三想问师兄怎么了,见她说完便低头忙着,只得往厨房拿了一个碗,回到廊下,药罐子咕嘟咕嘟作响,他提起斟了浓浓半碗,那苦儿直往鼻底钻,端着掀帘进房,不由吃了一惊。桌上摆着铜盆,里有半盆血水,棉巾乱扔着,浸透殷红,他心知不妙,走到床前撩起帐,但见师兄裸着上身,斜肩至腰处裹满纱布,两条腿亦鲜血淋漓,听到动静,勉力睁开双眼,见是他,不喜反忧。 燕十三喂他饮尽药汤,又去斟茶解嘴里苦味,再搬来椅子坐床沿,关切地问:“师兄怎伤的这般严重?是何方大妖?” 燕赤北脸色雪白,说话的力气尚无,等有半晌,才慢慢道:“非是妖类,却比妖更狠毒!七年前先帝驾崩,太子尚幼,秦王率兵进京,皆以为他要挟天子摄政,哪想却交权与太后及其外戚,先帝大葬后即离京回藩。”他说的很累,歇一会接着道:“哪想他走后,来了十数黑袍道人在京城大开杀戒,手法残忍,有的砍成数段,有的趁活剥皮,有的挖心拽肠,尸首满地,血流成河,实在惨不忍睹,待城中所有术士杀的精光,一个不留后,他们方才离开,从此再不闻行踪。”他神情显得痛苦:“你的数名师叔皆死在杀戮中。而官府按兵不动,视若无睹。自那次后,我们受到重创,无力回天,天下妖魔振兴、百鬼夜行,民众苦不堪言。近两年我们才刚有生气,他们,他们又来了!” 燕十三偷听师爷闲聊过那场大祸,皆面色凝重多哀凄,竟没想到这般惨烈,燕赤北看着他道:“你道法尚浅,绝非他们的对手,现出城还来得及,快离开这事非之地,保命要紧!” 燕十三原想找师兄救治巧姐儿,哪曾想听到这桩秘闻,怪道擅施幻术的曾子让他一起出京躲避......他问燕赤北:“师兄受伤是因黑袍道人而起么?” 燕赤北阖目点头:“昨夜竟然偶遇,幸得只有一人,拼尽气力将他杀死,却也身受重伤。但势必会引来他们的报复,杀戮随时开始,你快出京去!” 燕十三问:“师兄不走么?”燕赤北默了默:“我伤势过重,难以成行,生死由命,你勿要管我。” 燕十三道:“我不能走,身为降妖术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岂有遇敌畏难逃窜之说,实在有辱师门,谓为大耻。” 燕赤北不晓师弟竟说出此番话来,静静盯他片刻,方知他意志坚决,不由地另眼相看,思忖后道:“你既然不肯逃命,就去将那死去的黑袍道掩埋起来,免得被他们找见。”说了所藏之地,又择选自己的法器送他。因说太多话耗尽精神,终是体力不支地躺下睡了。 第257页 燕十三等他困熟,方背起装满法器的包袱离开,此处暂不详叙。 且说转眼便是中元节,潘莺一早起来梳妆打扮,潘衍过来问安,拉了把椅儿坐下,打量她随意问:“这是要往哪去?” 潘莺来到桌前吃早饭,回话道:“常家的规矩,中元节祭宗祠,用过饭后,便随二爷回安国府一趟。”她想起什么,放下筷箸,去里间拿来一张银票递给他:“你将要婚配娶妻,还与我们挤在一起,恐要遭人耻笑,还是自力门户得当,你拿去购置房舍,若银两不够再和我说。待房舍好后,里面家俱陈设一应由我来采办。” 潘衍接过见是张五百两的银票,微笑问:“阿姐哪来这么多钱?” 潘莺道:“除去平日里吃穿用度,二爷的俸禄攒了些、绣楼赚了些。” 潘衍心底有股暖意流淌,在世间能被人关怀和着想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美好啊!他把银票还给她:“无需这么多银子,给我二百两足够!” “二百两能买什么宅子?”潘莺以为他自尊心使然,说道:“你毋庸顾忌二爷,这也是他的意思。” 潘衍愉悦道:“我从皇帝那讹来五百两,足够购置宅子,阿姐再给我这二百两,我自会采办家俱陈设,不用你多费心。” 潘莺微怔,忽然噗嗤笑出声来:“二爷当初买宅子问皇帝讹的钱,你又来这一出,要气煞了!”说着话,接过五百两,换张两百两的银票给他。 “这在皇帝眼里不过九牛一毛!”潘衍折起拢进袖管,又问:“婚期可定好了?” 潘莺点头:“财礼已让章婆子送到董府,婚期定在三月三,是个黄道吉日,董家人亦无异议。” “甚好!”潘衍觉得再完美不过。这时帘子簇响,巧姐儿跑进来,听到一半,偏头问他:“哥哥要娶嫂嫂了么?” “是啊!”潘衍捏捏她的小胳膊:“怎几日不见?又瘦削许多?有没有乖乖吃饭?”他起身去洗净手,撩袍坐桌前,拿起一颗煮鸡蛋剥壳。 潘莺喂巧姐儿吃鸡汤面条子,见她撇过脸去不吃,叹气道:“精神好些了,但不肯吃饭,逼着多吃两口就吐。” 巧姐儿则问:“哥哥,嫂嫂有阿姐漂亮么?” 潘衍掰块蛋白趁势喂她嘴里:“天地之别!” 巧姐儿小眉头皱起:“嫂嫂有阿姐手巧么?” 潘衍喂她蛋黄:“牛郎织女之分!” 巧姐儿又问:“嫂嫂有阿姐心肠好么?” 潘衍再喂她一勺菜粥:“差了十万八千里!” 巧姐儿嚼着菜粥不明白:“那哥哥为啥还要娶她呢?” 潘衍手微顿,笑了笑:“这世间阿姐独此一个,旁的皆是嫂嫂这般的庸脂俗粉,娶谁还不都一样。” 潘莺抿嘴直笑:“口无遮拦,小心日后现世报!” 常燕熹走进房,恰听到潘衍最后一句,暗忖还挺会溜须拍马,怪道皇帝如今被他骗的团团转...... “老爷来啦!”巧姐儿见到他,饭也不吃了,滑下绣凳跑过来,拉他的手。 潘莺也起身问:“要走了么?” 常燕熹低嗯一声,细看她道:“嘴唇稍抹红些!”不能让常元敬他们瞧出端倪来。 潘莺去妆台前点了胭脂,又给他看:“这样可以么?” “偏艳丽了!”常燕熹用指腹轻擦过她的唇瓣,果然浅淡些。 潘衍看着这幕快吐了,一个性子粗犷、不拘小节的武将,在这里为了妇人嘴上的口脂浓了淡了的建议,笑掉人的大牙。 但那妇人偏还信了。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 他莫名的还有些羡慕。 第壹玖捌章 潘莺首赴宗祠祭祀 肖氏畅谈显露端倪 宗祠在安国府南边一处院落里,潘莺前世为妾,从未踏足过此处,今生倒底大不同了,蒋氏见到她,颇亲热的寒暄,又把祭祀时的礼仪详细讲了,且笑道:“你初次记不住不打紧,紧跟着我,我做什么你照做就好。” 潘莺淡笑着点头,和她并肩而行,快至祠堂时,已能见院门前乌压压一片,皆是常氏一族的近亲远戚、男女老少有近百人之多,见她俩来,恭敬地让开条道,常元敬和常燕熹同族中长者站在最前,她们到后,方推开院门,迈槛而入,但见青砖铺路,松柏数株,不敌一树腊梅香。院央设有铜鼎、供插香烛,红抱廊柱刻有鎏金对联,扇门之上悬金匾,写着“常氏宗祠”四个大字。檐梁拱斗绘蓝底彩画,重新修葺过,色泽分外鲜艳。 廊上有僧道、鼓手、细乐,常元敬常燕熹随长者先进,蒋氏等跟后,潘莺观内锦幔数挂。屏幛一张,正面居中是祖宗遗像,皆坐大椅,庄严肃穆。面前摆着供案,上搁金壶,金盏、金烛台、十几摆放三牲祭品的金盘,众人各占其位,渐鸦雀无声,祭乐先起,跪拜,悼念、点烛、燃香,奠酒,烧箔,再依次退下,后者继上,重复礼节,有条不紊。祠堂内外青烟渺渺,火光烁烁,眼色朦胧,此情此景,在高门大户中也甚为罕见。 待祭祀完毕,男人和女眷各分两路,男人皆去花厅吃筵闲话,女眷则到内堂安坐,也摆有桌席,搭了戏台,备上倌儿等唱戏,亲戚围坐,竟不够两桌,蒋氏叹道,这些年来平国府人丁渐稀,看着不甚凄凉,各房何必再分尊卑,命丫鬟去把姨娘们都唤来,一起同乐。此举颇受在坐众人称赞,皆道她贤良宽厚,不肖半刻功夫,陆陆续续进房来见,再叙礼入座。蒋氏先点了《长生殿》,再让潘莺点,潘莺点《十世锦》,那些亲戚没见过她,一直有意无意地窥来悄打量,竟觉风情万种、妩媚异常,蒋氏与她不能相比。 第258页 今是上元节,四处吊满各色花灯,常瓒等孩童拎着兔子灯跑进跑出,甚是欢腾不休。 潘莺环顾四围,问蒋氏怎地不见肖姨娘,蒋氏压低喉咙道:“她肚腹伟硕,行动不便,这里又太过吵闹,还是让她清静些罢!” 潘莺深解其意,常二爷外喧不能人道,肖姨娘却身怀六甲,住处与安国府一门之隔,常府规矩多,后宅男仆禁入,是而有嫌者只能常元敬,这深宅后院违悖人伦、糟风烂月之若传扬出去,不仅为民众耻笑,怕也落入言官口实,而致颜面扫地。是而不让她出来见人。 潘莺便问:“我来时想去见她一面,守园的婆子只说搬走了,她现宿在何处?” 蒋氏道:“安排她宿在桂香院,离我也近,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能早知晓。”又添了一句:“她倒底是我姨妹,虽对我不义,我却不能不仁。”说这话时她端盏吃茶,烫的舌尖生疼,蹙起眉不悦,却又很快掩饰过去了。 一折戏曲终,几位远亲近前告辞,她们来拜祭别有居心,只因家中拮据,想着蒋氏能接济些。蒋氏心知肚明,每年重复的花样经,早早就备下礼钱,论周全这方面她没得说。 潘莺趁她们说笑之际,下席带着春柳往外走,出了院子,走过夹巷,拐往林中漫道,越走越偏僻,杳无声息,春柳想问夫人这是去哪儿,怎就熟门熟路的,但见她自顾闷头前行,便闭嘴跟随,又走一射之地,终于望见一处玲珑小院,红墙乌门,阖得严实。 潘莺顿步,神情复杂难辩,这里是桂香院,前世里常燕熹被打入诏狱后,她惊觉有孕,蒋氏知后,安排她住进此处,最后的时光在此处,死也在此处。 她蓦得神情微变,这是晌午,阳光正好,偏小院上方:沉沉接天暗,森森罩地阴,飒飒冷见起,凛凛愁雾漫,日光全无影,血色笼黄昏,惊见林翠鸟,不遇善心人。 她心知内有蹊跷,思忖着略站了站,方走近院门前,春柳上前叩钹,许久后才有个婆子嘎吱拉开一条门缝,看着她们颇警惕:“有何事呢?” 春柳瞅那婆子眼生,先回道:“这是平国府夫人。”婆子上下打量她俩,脚足就是不动,潘莺冷声问:“大夫人说肖姨娘宿在桂香院,我才特意来见她。你还不去禀报,要待何时?” 那婆子听说大夫人,才转身进房去,稍顷,她回来说:“姨娘身子懒怠睡下了。夫人日后再来吧!”潘莺让她去回话:“若是不肯见,我拉二爷来,你还能不见?”不多时,婆子复返道:“姨娘请夫人进来坐。”遂把外门大开。 潘莺迈槛而入,这院里种了数棵桂树,老皮皴裂,枝桠光秃,阳光照不进这里,阴森森难有光亮。隔墙有奏乐唱戏之声隐约传来,果然离蒋氏的正房不远。两个丫鬟站在廊上,见她走近,忙打起帘子,肖姨娘迎过来,发髻微乱,眼皮浮肿,微笑着福身见礼。 潘莺观她肚腹高高隆起,人却格外瘦削,骨头挂不住二两肉,也无精打采的,心底愈发堕重,不晓是何原因,看着肖氏仿若见前世的她,背脊便一阵发凉。 两人围桌坐了,丫鬟斟好茶退下,肖氏此时对潘莺倒无了从前的敌意,或是不再和二爷有挂葛,或是情意给了大爷,又或是有了孩子做依靠,把那争强好胜、吃酸捻醋的心思断绝后,整个人反倒平和了。她笑问:“夫人是来祠堂祭祖罢?定是了!我听见唱戏声,想必热闹的很。”有些羡慕的语气,她困守在这里,除了丫鬟婆子,大爷也甚少来,蒋氏更多日不见,终日冷冷清清的,一团死气。 潘莺问:“你还有多少日子生呢?”肖氏掐指算算:“还有三月余吧!”她轻抚腹部,又道:“也不晓怎地,我总觉腰酸肚沉,难受的很,婆子说看着倒像要临盆的样子。” “有请大夫么?他怎么说的?” 肖氏回话:“大夫说一切皆好!且开了保胎的方子,每日里喝一碗便可。” 潘莺道:“一切皆好!你怎地这般骨瘦如柴?反肚腹隆如小山,生产时怕要受一番大罪!” “却是不知为何,也能吃能睡,就是不长肉!”肖氏看她反比往昔愈发明艳动人,不由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袖口褪到肘处,露出箍在细腕上的血玉镯子。 潘莺顿时神色大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玖章 肖姨娘情断常大 姜丽娘情深煜郎 接上文,潘莺看到肖姨娘抬手间显露出的血玉镯子,心猛得揪紧,略平复后,方道:“你这镯子倒稀罕,能否给我瞧瞧?” 肖姨娘也有显摆之意,从腕间褪下来递给她,潘莺用帕子托着,凑近灯前细看,但见通体赤红,内有丝丝缕缕筋脉交互缠绕,亮而不透,润而不水,她看的莫名胆寒:“竟是一只血玉镯子。” 肖姨娘笑道:“夫人真识货,确是世间难寻的好物。”潘莺还给她,并问:“不晓它是怎样的来历?” 肖姨娘重戴回腕间,漫不经心道:“是大夫人给的!”默了默,语气淡道:“我与大爷的事你必定已晓得,不说旁人怎样轻看,我自觉也很羞惭,到底我也是规矩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礼仪廉耻是刻在骨子里的。为何偏要做出这样损纲常悖伦理的事儿,我也时常问自己,只因太寂寞了。” “原还有董氏姐妹一起打发日子,她们送走后,我一人孤零零守在这儿,倚门迎晨送晚,盼不见二爷来,想着自己岁数年年增长,不得良人宠爱,无有子女傍身,无依无靠这般终老,好不凄凉,渐渐日懒倦梳头,心绪烦杂,茶饭不思,终是愁思郁结,卧病不起,丫鬟思量请郎中,去禀报大夫人,大夫人推诿让寻二爷,二爷从此地搬出时同我讲明了,他从前的俸禄被扣在她手上,够养活我一辈子。凡有缺着就去问她讨。偏她嗜财如命,纵然是我表姐,也情理不通,后索性避开不见,我一时气怒攻心,病情愈发地重,丫鬟恐出人命,同福贵讲了,求大爷能救我一命。” 第259页 潘莺叹道:“你怎不让丫鬟来寻我呢?我并非恶毒心肠之人。” 肖姨娘没回答,手抚着高隆的肚皮,微垂颈,接着道:“没想到大爷竟亲自而来,请太医给我诊治,让福贵去惠民局购来诸多名贵药材、煎汤给我调养身体,每趟但得回府,都要拐到这来看我两眼,说些关怀的话儿,风雨无阻,承他细心看顾,病愈后,隔三岔五他还是会来陪陪我,待不长,也守规矩,就是可怜我!他是怎样的人物,朝堂众臣,面貌斯文,满腹经纶且能言善道,对你温情小意,体贴入微.....” 她问潘莺:“你若遇到这样的人物,会不心生好感、难以抗拒么?”并不期会回答,只自言自语:“你和二爷双宿双飞,好不恩爱,哪解得我的空虚寂寞、孤枕难眠呢?” 潘莺心底各种滋味杂陈,如打翻了油酱铺,千言万语却噎在喉间难以吐出,只听肖姨娘说:“他依旧发乎情止乎礼,偏是我活了心思,每日里打扮招致,切切盼着他来,备下酒菜,月下赏景,听他讲有趣话儿,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后首的事皆为我主动,也难怪都是他的错!”她微顿,又道:“事已至此,我也没甚后悔的!” 潘莺问:“待孩子诞下后,你该如何是好呢?依二爷的性子定容不得你!” 肖姨娘回话:“大夫人说待我诞下子嗣后,会寻个时机儿,抬为大爷妾房。”又道:“她虽爱财如命,但总还是念着血脉亲情,愿给我一条活路,其实大爷也好,表姐也好,我如今都懒搭理,一门想儿只想为肚里的孩子活。” 潘莺想起自己前世那一桩桩,倒和她此番境遇有着某种相似之处。 这正是:死水难见波浪起,唯有春风摆动时。 这边暂不表,且说常府里,因着常燕熹和潘莺往安国府,潘衍带巧姐儿出街玩,燕十三没有踪影,丽娘站在门边,院里空荡荡杳无人声,丫鬟婆子都不晓躲哪里去了,忽然眼前一花,一个男人自屋顶跃至她面前,唬得她拍拍胸口,待看清来人,一言不发的进屋了,那男人环顾四围,再身影一闪,帘子簇簇作响。 众看客道他是谁,原来自满门抄斩、家破人亡后,丽娘发配教坊司,以为只有她独活下来,直到看见来请她去给朱镇弹琴唱曲的暗卫,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姜青。兄妹团聚自是一番抱头痛哭,丽娘也晓她能从教坊司出来,嫁给常燕熹为妾,都是哥哥的功劳。 丽娘持壶斟茶给他,姜青捏着盏儿打量四围,显然常燕熹未曾亏待她,再往拔步床看了数眼,蹙眉问:“常督主可有对你不轨?” 丽娘撇撇嘴儿:“说什么呢?”姜青并不讳言:“常督主虽有暗疾,但若想使坏也有旁的法子。”他在宫里晓得有些太监坏着呢。 丽娘道:“你们真错怪常督主了。”她有时听得主房里那折腾劲儿都要掀翻屋顶了,不过与她无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青却会错意,松了口气:“那就最好!”丽娘眼眶突得一红,压低声道:“哥哥,我见到煜郎了。” 哪个煜郎?和阿妹有过婚约的谢煜!他瞬间会过意来,神情却甚平静:“他在哪里?” “就在常府中,在夫人阿弟的身前做近随,有时也跟着常燕熹。” “谢将军府满门抄斩,他怎会来到了这里?” “他和阿姐谢娇被偷卖给一伙黑袍道士,这些人法术高强,偏会旁门左道,手段更是残忍无情。他们到了道士手上,当晚其阿姐被捆绑逼着吞下烫玉活埋了。就是一年多前那桩轰动京城的血玉案。” 姜青为之色变,问道:“谢煜是怎么逃脱出来的?” “道士先没要他的性命,使唤他做各种粗使活计,非打则骂,百般折磨,这般过了五六年,直至某日晚间,他被五花大绑被迫吞玉埋于地下,被术士燕少侠挖出背回常府,潘夫人救了他一命。”丽娘话已哽咽:“但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难过的简直说不下去。 姜青神情微微动容,他九死一生来到小皇帝身边做了隐形人,阿妹在教坊司受达官贵人玩弄,他同情谢煜,但他们活得又何尝不凄惨呢! 他看向丽娘,沉思地问:“你难道还欢喜着他?” 丽娘抹把泪珠儿:“什么难道,就是欢喜!”她下定了决心:“我要和煜郎离开京城,走的远远的,过我俩的日子去。” 姜青淡道:“他曾饱受折磨,如今又哑了,你们七八年不曾相见,怎知彼此现在还心意相通,性情没有大变?” 丽娘有些生气:“七八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我们都没变,他还是我的煜郎,我亦是他的丽娘,阿哥勿要再多话,我不要听。” 姜青摇摇头:“你想走就走!天真,皇帝若不允,你哪都去不了!” 丽娘吃惊的盯着他,一错不错地,忽然就明白了他话间的含意。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零章 福安假情真告福贵 常大心狠口慈常二 常元敬、常燕熹和族中爷们难得相聚,一起在花厅吃酒看戏,谈笑风生好不热闹。福贵从外进来,匆匆凑到常元敬耳畔嘀咕,常元敬朝常燕熹道:“我恰有客入府拜访,这里你多看顾,我去去就来。”语毕即起身离开,看他和福贵的身影不见,常燕熹端盏与人吃酒,给福安和太平使个眼色,他二人会意,一前一后出了花厅,穿园过院,走进月洞门,即是常元敬的书房,福贵和福旺两小厮站在廊前,时不时逗檐上笼中鸟玩,远望有人来,定睛倒是他俩,福贵让福旺仍在此处守着,他走过来与他俩勾肩搭背,好不亲热的领到离书房不远的宿房里,桌上搁着绘富贵十锦图的食盒子。 第260页 他上前揭开盖子,笑道:“我晓得你们准来,特意备下的好酒菜。”从里拿出一盘甜酱肘子、一盘蒸咸鸡、一盘炸骨头,一盘熏猪肠,还有一坛金华酒。福安啧啧两声:“你这日子愈发过的安宜。”挟起一切肠子吃,熏的干干的,满嘴生香。 “也就节日里吃的好些,你又不是不知大夫人的本性。”福贵点了灯,给他往盏里倒酒,端起一盘甜酱肘子和酒给太平,让他自去吃,太平接过,照旧坐到窗前去。 福安把酒一饮而尽,各挟了几筷子吃,问道:“府里换厨子了么?味道与从前大不一样。”福贵笑道:“就你嘴刁,从前是北方的厨子,如今换了个打南边来的,口感鲜甜绵软,我也吃不惯。”福安摇头:“二夫人从前在南边生活,我倒是吃惯了。” 福贵压低声问:“给二爷吃的药,可成了么?大爷一直挂心着,你又不传讯息来,还听闻被毒打一顿关进柴房里,只道是东窗事发,被二爷发现了!”福安反问:“你怎晓得我被毒打一顿?” 福贵道:“我去寻你,听看门人说的。”福安笑道:“真是个多舌的汉子。实话与你,二爷纳的丽姨娘性子乖张,稍有不满非打即骂的,下人谁不吃她的亏!” 福贵半信半疑地看他:“你是二爷身前长随,她即便不讨好你,也得看二爷份上,给你几分薄面。” 福安哼哧一声:“那丽姨娘是教坊司出身,在男人手里经过风雨的,哪里还吃得了素,二爷那话儿又不灵,她受不了,肝火旺燃,可不就拿我们撒气。” 太平原盯着窗外,忽然回转头看了看他,眼里怒沉沉地。 福贵这才相信,吃口酒道:“原来如此!”福安接着低道:“你可回大爷,给二爷吃药的事成了。” 福贵喜上眉梢:“甚好,甚好!可算了结一桩心事。”又道:“你只管等着大爷赏你吧!” 正说这里,福旺咚咚跑将过来:“快些,大爷命寻你送客啦!”福贵不敢怠慢,让他俩继续吃酒,自和福旺掀帘出去。 太平则透过窗槅,望见常元敬和两位来客走出书房,他顿时脸庞失去血色,原来那两位来客皆是黑袍道人,一人身型瘦削,肩背双剑,面容用纱遮掩鼻唇,难以看清尊容;另一人纵使化成灰他也认得,残害阿姐和他吞玉土埋的正是他。 太平浑身僵硬,心骤然紧缩,攥紧双拳,目如烈焰,喉咙虽不能话,却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声, 福安走上前拍他一记:“发什么疯?”哪想他回首就朝他鼻子狠狠一拳,顿觉酸的、辣的、涩的,苦的各种滋味交织入喉,脑袋蒙蒙的,眼冒金星,不晓发生什么事,已经两汩黏稠血流从鼻孔淌到了衣襟,他连忙坐下仰起脸朝上,掏出帕子往鼻孔塞,骂骂咧咧:“太平你个棒槌,敢打你爷爷,你等着,我要你好看!”好容易止住血,才发现房里就他一人,太平不晓跑哪里去了。 常燕熹从花厅出来,不紧不慢往书房走,路上恰迎面逢到常元敬,他问:“你的贵客呢?是何来历?” 常元敬道让福贵送他们出府,且说:“不过是将要外放的官儿,来与我辞行!”常燕熹晓他故意敷衍,也没追问,两人并肩而行,腊梅开的正盛,柳枝儿轻点新绿,虽还料峭,又是一年春归时。俩人走进书房,常元敬仍坐桌案前,常燕熹则拉了把椅子坐下,福旺过来斟茶。 常元敬已从福贵那处获知福安喂药之事,心底大定,一双目乌洞洞地只管盯着他,神情喜怒难辨。常燕熹淡道:“有话直说,这般盯着我瞧作甚!” 常元敬大笑:“堂弟如今性子愈发稳健,不若从前的莽撞率直,不过我倒更欣赏从前的你,那是武将的真性情,可别学文官阴奉阴违、表里不一那套!” 常燕熹也笑了:“你不就是文官,我欣赏现在的你,有种连自己也骂!” 常元敬目光微睐,想想问:“你夫人还未有孕息么?” 常燕熹语气平静:“堂哥何必明知故问、戳人心肺?” 常元敬笑道:“我也是关怀之意!你若甘愿,待肖姨娘诞下子嗣后,也可过继到你的名下!由夫人养着,平国府也好血脉传承下去。” 常燕熹看他会儿,啧啧两声:“我原以为你对肖姨娘好歹有点真情,确实想错了,你简直是个衣冠禽兽。” 常元敬听他这话太过了,虽不致暴怒,但总是伤颜面,他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我不予你计较,你也见好就收罢!”又问:“一夜之间,太后戴罪发配行宫,外戚抄家问斩,如此大的动静,我做为内阁阁老,竟是一无所知,连司礼监都被蒙在鼓里,小皇帝这倒底是下的哪盘棋?还有你,此等大事怎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们同为秦王效力,又血脉相通。你到底在谋算什么?” 常燕熹懒洋洋伸长腿,听他说不由笑了笑:“太后赏了海汤给皇帝,皇上嫌腥臭,随手赐给太监范公公,范公公吃后七窍流血,当即毙命!这关乎皇宫名誉,皇上立刻下命,不许传出半毫风声,否则从重严惩。我按旨谕,一面命千户带锦衣卫直奔外戚所居之所查抄并拘役,一面赶往坤宁宫,太后惊慌失措,侍卫搜出国舅爷送来的鲍鱼海参,染有鸠毒,与范公公死前症状相合。是而连夜将其押往行宫,并严加看守。为何要如此迅雷不及掩 耳之势,只因从前太后和舅爷摄政时,也有不少关系笃厚的官儿,若晓得此事,怕不要上折求情!皇上仁慈,又是自己亲娘,三两句便会服软。但他又不能服这个软,前次那桩刺杀皇帝的案子,乃太后和国舅爷精心策划的大手笔。” 第261页 常元敬饶是遇事再处便不惊,此时听得这个,也不由神色变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壹章 常元敬书房释筹谋 潘娘子赏灯疑窦生 常元敬话里隐含怒气:“太后及外戚之事你不便告知算罢,怎地连刺客案也未曾与我多提一字?” 常燕熹显得有些意外:“你竟然不知?” “我能从何处得知?” 听得他这般回答,常燕熹微顿,方讽笑道:“我以为如今朝堂之上皆为你党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无有一处不被你拿捏,却原来是我高估了!” 常元敬蹙眉吃口茶:“总有那几个不识抬举的硬骨头!” 常燕熹微笑:“刺客案东厂不便插手,由刑部勘查主理,皇帝亲自问案,口风甚紧,不曾流泻半字出来。我亦是那晚才知晓,你却连我也不如。” 常元敬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冷沉沉望着院央一树腊梅,风吹瓣落,稍顷才说:“刑部本就与我疏淡,情由可原。只是......”他慢慢道:“没想到小皇帝出息了。若是凭其一已之力、我倒不确信,还有那个潘庶吉士,常在宫中行走,与他甚为亲密,既然是你妻弟,你可晓他的能耐?” 常燕熹喜怒不形于色,说道:“他能有什么能耐!绣花枕头一包草罢了!”又道:“他最近忙的很,订了下月十五日大婚。” 常元敬略吃惊:“娶的哪家小姐?” “刑部左侍郎董靖之女!” “又是刑部!”常元敬甚为厌恶的语调,思忖会儿道:“你这妻弟年纪轻轻,又何必在时局不稳时急于娶妻?若非故意,就是蠢笨了。我查过他五年前在京城的行径,不过一纨绔子弟。却怎地五年后回京,倒学问亨通,满腹才华,甚还被选定庶吉士,入了翰林院。如此判若两人,堂弟你就不觉蹊跷么?”常燕熹笑道:“世事如棋局局新,更何况是个人!他家逢变故,幡然悔悟从前所为,本就天资聪颖,再愿萤窗苦读,未尝不能出息!” “是这样么!”常元敬却也被他一席话堵的无言反驳,遂没再多提,又道:“此次太后及其外戚的颓势不可逆转,小皇帝面前再无阻挡,他定会假借刺杀案将太后余党全部清除。其中有几官儿是我的人,若是早通消息,我尚能救他们一命,毕竟他们予我很是忠恳。待得这边平定后,他自会心起除去秦王之意,我们马虎不得!” 他看向常燕熹:“秦王能否掌大柄夺皇权,皆在你我一念之间。他若能坐稳龙椅,我们皆是开国功臣,到那时常府封功授爵,必定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你如今受小皇帝重用,他交待你去办的诸事,无论大小轻重,必须事无巨细向我禀报,以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甚而将计就将,助王夺权!” 常燕熹问他:“你身为内阁阁老,位高权重,风光无谁能及!想来小皇帝待你不薄,为何偏要投靠秦王,助他成皇?” 常元敬只简短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常燕熹不再多问,起身要回花厅喝酒去,福贵拿着拜帖掀帘进来禀报,看到他把话咽进嘴里,待他走后,方递给常元敬:“司礼监掌印沙公公来见!”常元敬命道:“速去领他从偏门悄悄进来,免得在正门撞见二爷,徒惹事端!” 常燕熹走出书房,略站了站,才走下踏垛,福安和太平在月洞门站着,他近前后,给福安交待句话儿,命他赶去告知丁玠。福安得令先走一步。 直至黄昏时曲终人散,常燕熹潘莺乘马车回府,路途难行,走走停停,皆是上元节出来看灯会的人们,常燕熹见潘莺掀起车帘往外望,笑问:“要不要一起去看灯?”潘莺欣喜地回头看他:“可以么?”有什么不可以!他让马车停在空阔处,径自先跳下,再朝潘莺伸展双臂,她搭住他的手也要跳时,却被一把抱住,猝不及防间搂紧他的颈子,还自惊魂未定,嘴唇被他嘬了一口才放开。 这人真是......也不怕被别人瞧去笑话!潘莺脸红的瞟向太平,他故意眼望旁处,咬牙掐常燕熹腰肉一记:“登徒子!” 常燕熹大笑,握住她的手不放,并肩走在灯影绚烂的长街之中,人潮如织,在他俩身侧川流不息,挟裹着融入星雨灯火里。潘莺不止爱看灯,还爱看歌舞百戏、奇幻异能,她看到杂耍在滚火圈、跳索上竿、吞铁剑、耍猴戏,胸口碎大石,很为惊险,令人看时心总提吊着,又听得戏班里的倌儿,沿街弹琴打鼓琴,咿咿呀呀唱戏,嗓音若箫管动听。他们走了许久,常燕熹问她累不累,倒底怀了孕,潘莺并不累,就是走的发热,抬手用帕子擦汗,他以为她疲了,恰路边有各式喝茶吃食摊子,便领着她在桌前坐了,要了一碗桂花芝麻馅的元宵,潘莺原想吃的,真得手了又嫌弃,常燕熹不嗜甜,递给太平吃。太平称谢,接过去了。 旁边有个蒸烫面饺儿的摊子,要了几个茴香肉馅的饺儿,她倒津津有味的吃进肚里。 一个小商贩肩担把戏挑子,敲着小铜锣从他们跟前过,常燕熹叫住他到近前来,挑了吹筒箭和琉璃泡买下,拢进袖管里,是给巧姐儿的。 吃好歇过,他三人继续往前走,潘莺东张西望道:“奇了怪,为何没有奇幻异能呢?我未曾找到,二爷见了么?” 其实不待她问,常燕熹也觉得蹊跷,若是往年的上元节,幻术者一个接一个圈地表演,可谓精彩纷呈,今却难觅行踪。 第262页 不远一处好热闹,唱彩声不绝,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潘莺猜测定为术者在变幻,忙踮起脚尖还是难见,忽就被常燕熹搂腰抱起,托高安放他的肩膀上,稳稳地。她抿嘴笑,这下是看清了,一个术者在表演“仙人栽豆”,他移动瓷碗和泥丸,定息吐纳,忽喝一声“一粒下种”,手中便多了一颗乌黑西瓜子。又道三星归洞,掌心多出三只萤火虫,五子登科、十全十美,最后一出秋收万颗子,满盆的麦粒儿。他表演毕,转一圈要得赏钱,开始收包袱,往肩膀一搭,就离开了。 潘莺脚踩地后,疑惑道:“他再表演几次,赏钱能更多,怎突然收摊就走,实在奇怪!” 常燕熹看着术士的背影,微笑道:“奇怪什么,我们直接问他不就得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贰章 术士详解离京之由 潘莺独享男儿温情 接上文,那术士背着包袱才转下桥,被两男一女拦住,其中个男人高大魁梧,目光锐利,武功加身,绝非善类,他自然认得,拱手作揖,陪笑道:“常督主也来赏灯?”再瞧一眼潘莺,垂眸见礼:“给夫人问安!” 常燕熹开门见山:“奇幻异能之术每年上元节乃重头之戏,今晚却少之又少,仅见你表演些雕虫小技,是何原因?他们又去了哪里?” “我哪里晓得......”术士欲狡辩,但见他蹙眉,面浮冷笑,索性叹口气:“实话与大人吧!七年前那些人又回来了!” 常燕熹道:“七年前我戍守边关,不闻京中事,你且讲明他们是什么人!来自哪里?有何能耐?后又去往何处?” 术士回话:“七年前我也未曾亲历,只道听途说,一伙黑袍道人,不晓哪里来,进京后对术士大肆杀戮,其道行高深无人能敌,场面甚是惨烈,直至杀光最后一人,出城而去再未出现,数日前有术士窥到他们影踪,众生畏惧之心,纷纷离京远遁,才有如今局面。”他微顿再道:“我现赚够盘缠,也要走了,常督主保重!”语毕作一揖,转身大步融入人潮中,瞬间消失不见。 潘莺无了观灯的兴致,几人乘马车归府,到了门首,太平叫开门,提起灯笼领他们回后院,丽娘原站在自家门前嗑瓜子,听到脚足响,荡下帘子进屋。常燕熹和潘莺并未注意,唯有太平拿眼睃了睃。 潘衍在教巧姐儿画画,巧姐儿兴奋地拿给潘莺看,潘莺大赞:“这鸭子着实惟妙惟肖!” 巧姐儿嘴一瘪:“这不是鸭子! 常燕熹脱去大氅,坐到桌前,听闻笑道:“你阿姐没眼光,拿来我看看!” 巧姐儿跑到他面前,手儿搭他肩膀上,凑头一起看:“姐夫,我画的好不好?” 常燕熹仔细打量:“画的好!没谁比你画的更好!” 潘莺抿嘴笑:“你说她画的是什么?” 巧姐儿满眼期待地歪头看他。 常燕熹瞅潘莺一眼,在望向潘衍,潘衍一脸的戏谑。 他清咳一嗓子:“鸳鸯......不是?院里的仙鹤.....也不是?我知道了,你和阿姐原在南边住过,打鱼的多养鸬鹚,是它没错!” 巧姐的小脸儿垮下来,泪花花的,还是来斟茶的常嬷嬷不忍,解围说:“这是兔子啊!” 常燕熹哄道:“这不是一般走地兔,是天上的神兽,我们这等肉眼凡胎哪里识的?”也难为他,潘莺忍俊不禁。 巧姐儿听得含泪笑了,常嬷嬷带她回房,潘衍嘲讽道:“没想到一介武将也学会了巧舌如簧。”伸个懒腰,告辞离开。 待房中无人,常燕熹坐在矮榻翻着书,潘莺洗漱,近内房换衣,再出来时,他还坐着,鬓角微湿,也洗漱过了。 “在看什么?”潘莺凑近问,原来是一本介绍火铳的书,常燕熹阖上,搂住她的腰往榻上带,再翻身压住她的腿,手摸索到她的臀后,不轻不重拍了一掌。 “你打我?”潘莺瞪着他,媚眼含春:“常燕熹,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常燕熹微怔,继而沉沉笑了。被她连名带姓的喊出来,格外地有情趣。一手抚摸她的肚腹,俯首亲吻她的嘴唇,很霸道的吻,令人喘不过气时又分开了,听他说:“在巧姐儿面前拆我台,很高兴么?” 小心眼!潘莺噗嗤笑了,抬起手摩挲他粗糙的下巴:“是挺高兴的。” 常燕熹哑声附她耳畔:“你高兴了,也让我高兴高兴。”指腹挑开前襟,露出大红的鸳鸯肚兜,绷的很紧,他轻笑:“这双鸳鸯怎又胖了。” 一语双关,听得潘莺颊腮如霞,面色烧红,伸手揽他的颈子,软语呢喃:“你轻点!” 常燕熹顾着她有孕,把从前床笫之欢的野性收敛,谁能想到武将也有温温款款的手段,把她当成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掌心反复拿捏,不轻不重,不徐不烈,他指腹间有茧子,划过肌肤有丝丝痒痛感,却又恰到好处,整个人松软似绵,懒洋洋承他的柔情深种,薄汗沁透全身,一场下来,却比从前多了别样的欢愉,像死了一回。 常燕熹光着膀子拿水来替她擦拭,潘莺由着他弄,喜欢他伺候她,待他重新躺回来后,复又环住他的腰身,常燕熹有些意外,最近她总是嗜睡,有时话没多说两句就困着了,遂笑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潘莺打个呵欠:“你还记得血玉案子么?”常燕熹道怎会不记得。 第263页 她接着说:“今日我看到肖姨娘的手腕,戴着一枚血玉镯子。” 常燕熹默了默:“或许此血玉镯非彼血玉镯。” 她道:“你晓得我会些法术的,寻到她宿院时,上空呈妖邪异象,同我从前在玉器铺子、和龚府高氏住处所见,并无大不同!” 常燕熹问:“肖姨娘的镯子是哪里得来的?” 潘莺道:“是大夫人送她的喜礼。” 大夫人蒋氏!常燕熹面色凝沉,他没在多缠绕这个话题,而是问:“你从哪里学的法术?我从前怎不晓?” 潘莺回道:“我幼时多病,邪气难抑,被父亲送去燕云师父门下学习法术,强身健体避妖邪入体,不过五六年的光景,父亲命我下山归家,师父却封印了我这段记忆。直到五年前逃离京城时,突然就什么都想了起来。”这话唯一有的出处,她前世抱着巧姐儿跳潭时,却重生在了七年前出城躲避追杀的路上。本来又差点死了,那杀她的黑袍道人却意外的放过了她,此刻想起总是蹊跷的。 常燕熹只觉她的话有诸多疑点,却又无从问起,稍顷叹口气,亲亲她的额头:“睡吧!”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却难以入眠,窗外夜色浓黑,只有屋檐挂的灯笼被风吹的摇摇晃晃,许多的事在有形无形的缠绕一起,皇帝、秦王、常元敬、黑袍道人、潘衍、阿莺、巧姐儿及那些术士,看似无交集却又丝丝入扣,需要静下心把乱麻理顺通透,才能理清头绪,还原真相。 他起身趿鞋,拿了宝剑,放轻脚步出房,一股寒凉之气扑面而来,春柳在守夜,自上次巧姐儿出事后,她从此分外警醒,听得动静即出来查看,见是他愣了愣:“老爷怎还没歇下!”明明早就睡了。常燕熹不答,只让她退下,她依言听命。 在院庭里,他练了好一会剑法,直至心底杂念摒退,方去净房洗漱,出来后想了想,去了一趟巧姐儿房里,巧姐儿睡得小脸通红,他觉得床旁烛光太亮,捻熄了一根灯引,听得巧姐儿唤了声爹爹,踢了被子,翻个身继续睡着。 他替她盖严锦被,才蹑手蹑脚的离开,再回到自己房里上榻躺下,潘莺不自觉靠拢过来,偎进他温暖的怀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叁章 朱镇朝堂群览众臣 王焕奏禀重提旧案 朱镇端坐在铺黄缎平金龙纹面的龙椅上,面庞很年轻,甚还有未褪尽的稚气,但背脊挺直,目光坚定。 锦衣卫指挥使曹瑛,在禀报查抄国舅爷贾鹤礼家财明细:“金二十万锭又三万五千叁俩,散银五百万二十八千四百两,大东珠六十颗,嵌玉如意八十支,宝石五斗,金玉朱翠大小三万件......”他神情严肃地听着,今日少了七八位官员在朝堂上,所列空着位儿。 曹瑛退下,常燕熹宣陈捕入诏狱的官员罪状,很长,多是贪墨、徇利、结党、协助太后及其外戚谋反等重罪。朱镇将文武百官的神情近收眼底,有的紧张、有的惊诧、有的愤怒,如常元敬、龚如清位高权重之臣,则平视前方,面容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望到站在最末边梢的潘衍,本这里无他立足之地,是得了他特许,却懒洋洋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朱镇觉得潘衍是个谜,细查过他的来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偏就显露的有勇有谋,杀伐决断,扳倒太后的法子、如龚如清这般正直臣子绝非能做的出来,他却不择手段。也因他的正邪不分,帮他铲除掉心腹大患。 三派分挟的局面终于打破,他和皇叔秦王终将会为这天下归属来个鱼死网破。这一刻他足足等有十年,诸多艰险难以言喻。 常燕熹禀毕,礼部尚书万年汾有本要奏,朱镇颌首示意他说,他上前道:“太后和外戚合谋刺杀皇上未逞、又送鲜汤意图毒害,却是天佑明君,有感诡计败露,自缢于别院和清宫,安葬之礼还请皇上明示!” 众臣皆心知朱镇非太后亲生,那是先帝的一笔糊涂帐,朱镇沉吟片刻,方缓缓道:“太后待朕不义,但却养育朕有数年,感念这份恩情,朕不能不仁。”他看向万年汾下谕旨:“太后封谥号慈厚皇太后,不必与先皇合葬,安葬于她生前选定陵寝之地。逾月行葬,务必节俭,不可劳费,因是带罪而崩,无需昭告天下,更无需百姓遵守国葬礼制,就如此罢!” 他这番举措恩威并施、挑不出差池之处。包括常元敬在内都未有异议。 万年汾领旨退回,刑部尚书王焕也有奏请:“如今城中不太平,术士们纷纷出城而去。” “这是为何?”朱镇问:“朕亦听闻今年上元节,独缺少奇幻技能之术表演,使之大为失色。” 王焕禀道:“不知皇上可否还记得七年前,一伙黑衣道人在城中大肆杀戮术士,尸骨遍野,血流成河。直至一人不留方扬长而去!当时草草结案,未见真章!” 朱镇岂会不记得,七年前先帝驾崩,他虽继位,但朝政由太后及外戚把持,原以为秦王会趁时叛乱,却没有,待他离京辄返藩地,京城出现一系列诡事,而太后下谕各衙府按兵不动,对那伙贼人听之任之,甚为其们离去大开城门。是而他印象犹深,一直刻于脑中。 他心起波澜,表面却不显,只问:“依你之言,那伙黑衣道人又来京城将要作乱?” 第264页 王焕如实道:“听闻有人看到他们影踪,但是否会如七年前那般肆意作乱,还未见有动静,但人心惶惶,城内已显动荡。” 朱镇默了默,看向常元敬:“常爱卿,你怎么看?” 常元敬朝前一步,硬声道:“我有请皇上治刑部尚书王焕听信谗言、危言耸听、意欲动乱朝纲之罪!” 王焕听得大为恼火,意欲辩驳,却被朱镇摆手阻住,他好奇地问:“常爱卿,此话何讲?” 常元敬接着道:“七年前术士杀戮案当时已查明,乃妖魔邪灵报复所致,案卷经大理寺、都察院复核,太后批红,你今却在这里说当时草草结案,未见真章,视吾朝律法为无物,三司会审为儿戏,前太后批红为空响,你无法无德无理,怎配任刑部尚书之职!”又朝朱镇道:“如今他又是听闻,未有真凭实据,就敢拿到朝堂之上大放厥词,引皇上及众臣恐慌!罪不可恕,还请皇上下旨!” 王焕额头青筋跳动,瞪圆双目道:“七年前术士案和潘家案,两案本就悬而未决,当时那样结案只为安抚民心,稳固社稷。莫说朝堂众臣,连前太后和皇上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此时揣着明白当糊涂。”又看向朝堂一众问:“你们说可是?” 哪想响应他的寥寥,多为附和常元敬、请皇上治他罪的,常元敬面露得色,王焕气得脸色煞白,朝朱镇双膝跪地,恨不得指天发誓。 朱镇转而问常燕熹:“你怎么看?” 常燕熹拱手道:“七年前我戍守边关,两耳不闻京城事,无从判断!但上元节我恰在赏灯会,偶遇一位术士,与王大人所言无二。” 常元敬抿了抿唇,看了常燕熹一眼,目光微冷。 朱镇点头道:“常爱卿所言在理!七年前此案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人证物证俱全,奏折经内阁草拟、太后批红,程序完整,未有异议。而如今你口无遮拦,颠倒黑白,硬说此案当年审理不实,若真如你所言,那这朝堂之上受牵连要治罪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四周静的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潘衍凝神细听,暗自思忖。 常元敬上前一步也跪下:“皇上,王焕妄动朝纲、诽谤群臣,按律法理应革职查办。”一众相继而跪。 王焕面色如土,额头覆满冷汗,忍不住浑身打颤。 “众爱卿平生!”朱镇忽然微笑:“有句俗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让朕觉得难办啊!” 常元敬却是不悦:“皇上此话有失偏颇,王焕一番胡言,朝堂之上何曾有谁附议?”他看向众臣,众臣无人敢答。 朱镇笑了起来:“你忘记了朕!” 常元敬有些错愕,欲要张嘴,却被朱镇阻止,他道:“朕当时年幼,并不信什么怪力神谈,一直对判审半信半疑!如今既然重提旧案,倒不如彻查个清楚明白!” 常元敬还要说什么,朱镇并不理会他,直接向王焕下旨:“此案并潘家案重新合审,若和原判相同,我要治你的罪,给常爱卿及众臣一个交待!若真有蹊跷,朕定要依律法惩办当年相涉官员。”又朝常燕熹道:“常督主及东厂协办刑部查清此案!”看向常元敬:“常爱卿如何?” 常元敬过了好久才说:“皇上一言九鼎,臣无异议。”他心底却是十分惊讶,没想到这个小皇帝,竟然懂得以退为进,步步为营的招术,令他稳操胜券的谋策如打绵上。听得主事太监高喊无事退朝,他看向朱镇渐远去的背影,第一次察觉这个小皇帝,摆脱掉太后及外戚的束缚,他放开手脚后,成了一只年轻凶猛的兽。 他终于知道为何心底总感觉不安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肆章 常元敬析现势谋打算 董小姐展未来解婚约 常元敬往文渊阁走,随行的是掌印太监沙公公,阴云密布,雨丝斜横,重重大殿笼在烟气朦胧中,长随撑着青布大伞将他俩的身影遮的严实。 沙公公冷笑道:“太后薨的不一般!她不过四十岁有余,此生起落沉浮,什么大风大浪未尝历过,其禀性但得有命在,不怕没柴烧,怎会轻易自缢!这边尸骨未寒,小皇帝就迫不及待肃清余党,真是沉不住气!” 常元敬抬手捊去袖管滴溅的水珠,平静道:“或许小皇帝就是故意做给我们看!” 沙公公微怔:“这是为何?” “杀鸡儆猴!如今只余小皇帝和秦王相持。皇权及这整个天下的归属,终将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吾等胆敢身怀二心,终将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常元敬瞟了眼他:“怕了?”又笑道:“有我在,你有何好怕的!” “我怕什么?”沙公公似被说中心事,有些不自然,想想又问:“秦王何时带兵攻城?我如今该如何做?” 常元敬道:“万事俱备还欠东风,攻城之事急不得!你要做的,是将那些谏诤封驳我们人的奏折扣下,勿要被小皇帝看去,而刑部及其他不从我者,我会命人每日递陈书罪状的折子,这些你定要递上去,我朝堂再添把火,不日将他们革职查办。” 沙公公冷哼一声:“我心有余却力不足!” 常元敬蹙眉:“直说便是!” “小皇帝重用潘庶吉士,遣他在司礼监观政,每趟奏折送来先经他手,我奈何不得。” 第265页 “竟然还有这种事?”常元敬吃了一惊,沉嗓怪责他:“怎地不早说于我听!拖至今时,坏我计划!” 沙公公道:“怪我作甚!你那堂弟常督主最清楚不过,我以为他会告知你!” “他!”常元敬眼底闪过一抹狠戾:“他已靠不住,此刻起宫中若有什么变故,你须得及时跟我说!”稍顿又道:“潘庶吉士何足畏惧,我自会遣人要他的命!还有王焕,也需得教训!” 这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沙公公听后笑了笑:“这样再好不过,等你吉音!”前面岔路,雨势渐大,两人相向背行,各走其路。 小皇帝朱镇回乾清宫,脸色颇难看,坐回龙椅,一拍桌面,愤懑道:“你可瞧清楚了?朕可瞧的一清二楚,朝堂的臣子几乎皆是常元敬的同党,替王焕说话的寥寥无几!我已无多少可用之人。” 随来的潘衍不以为然,倒对桌上摆的卧麒麟镇纸很感兴趣,一面打量,一面说:“人不在多,贵在精!以少胜多之例古今比比皆是,皇上又何必焦燥不安!擒贼先擒王,把常元敬打入诏狱,那帮朝臣便会如一盘散沙,不足道矣。” 朱镇精神一振,目光炯炯盯着他问:“你又有何妙计?” 潘衍摇头:“时机未熟,讲也白讲,若万事俱备自会向皇上禀明。”指着镇纸道:“这是好物!我待要娶妻,皇上可否将此物赏我做为贺礼?” 朱镇拿起卷宗很认真地翻看,佯装没听清:“什么?” 潘衍指着燃龙涎香的三足炉道:“这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冲耳炉得我心,我可摆在卧房里。” 朱镇眼也未抬:“那是祖上的东西,动不得!”潘衍笑起来:“我怎不晓得?” 朱镇皱起眉宇,嗓音冷道:“君有戏言否?” 潘衍懒去戳穿他,免得恼羞成怒,他很快有了新目标:“这孔雀绿釉灯笼瓶,适合插上桃花枝摆在房中窗前,别有一番景致,皇上......” 滚! 潘莺这日在绣楼做针黹,她得几块好布,想做些小衣小裤放着,绣娘们手头活计比年前轻松,坐在绣绷前说笑,忽然春柳来禀:“董小姐进铺子了。” 潘莺问:“可是董侍郎家的小姐么?”春柳答是。她便端着针线笸箩,走下楼来,进了里间,果然见是董月,她命丫头斟茶,走近笑问:“财礼已下,婚期已定,董小姐此来,不晓是为何事?” 董月非平常官户小姐,敢女扮男装行走翰林院,也是胆大包天的,且见过世面,因此在潘莺面前并无慌张之色,不卑不亢道:“夫人的阿弟潘小爷,从前在京时呼朋唤友,吃喝玩乐,不学无术,有烟花寨霸王、散财小金童之美名。我深愧自己配不上潘小爷,数日来寝食难安,今日壮足胆子来见夫人,潘小爷最听您的话,希夫人怜悯,解了婚期,给我一条生路去吧!”就要跪下给她磕头。 潘莺连忙扶住她,微笑问:“你把我搞糊涂了,我要怜悯你什么呢?” 董月硬起头皮胡诌道:“我与尚书府龚大人情投意合、互生爱慕,方才订下婚期,哪想得阿爹棒打鸳鸯,非得毁约背信,将我又许配给潘小爷,我的名声受损不谈,与潘小爷亦是相看两相厌,怕不得人间又多出一对怨偶,是而痛定思痛,求夫人劝解潘小爷,放过我罢!” 潘莺有些为难:“若没送财礼未定婚期,你来说解婚,倒还好办!只是如今抬轿、礼乐、赞礼、喜婆、厨师等请好,宾客喜帖已送达,该如何取消!倒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你,连着退婚两次,龚尚书那样的世族大家,我曾在他府上作工,规矩繁多,高低分明,恐你难能再嫁他了!” 董月听出她话里的善意,心底一暖,脱口而出:“嫁不得他算罢,只要不嫁潘小爷,怎样都成!” 潘莺惊奇道:“阿弟怎就这般不入你的眼!他从前是荒唐,如今洗心革面,前程似锦,他不再是从前的他!” 董月想你哄谁呢!昨还听说潘衍醉死在百花院,里有他的相好名唤玉贞!哥哥告诉她时,她虽气的很,想的更多的,还是如何摆脱他。 她不答,只潸然泪下:“早闻夫人人美心善,俗说强扭的瓜不甜,又何必一定要委屈求全呢。” 潘莺想想道:“首趟去小姐府上提亲,被拒后就绝了想法,后你府上专门遣官媒章婆子前来说和,这才应称下来,而此刻你又要退婚。不能有理无理都被你占去。婚配嫁娶是阿弟和你的事,我做阿姐的再能耐,也不好越俎代庖。你要么等等,阿弟恰今日沐休,我让他来,你们自行达成协定,是解是结,由你俩说了算数。”遂命春柳去后院把潘衍叫来。 这当儿,俩人都有些尴尬,董月没话找话,指着笸箩问:“这做的什么?”潘莺拿给她看:“是一件孩童的衣裙。” 水红洒花锦缎,绣了三只蝴蝶纹,盘了两枚梅花扣,很是精致,董月看的眼热,夸赞道:“夫人好手艺。” 潘莺笑道:“我还替你缝了几身衣裳,想着你们大婚后再给.......” 话还未说完,春柳隔着帘子回话:“舅爷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伍章 董月怒解婚约得逞未逞 潘衍勘破身世将解未解 接上文。且说潘莺从房里走出,把潘衍拉到一边,小声问:“你这回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董小姐不肯嫁你哩!你说,是不是昨日又去了百花院?” 第266页 见他笑洒洒不否认,生气的抬手打他头,嘴里嗔怪:“你是狗改不了吃屎!董小姐那样张致的人物,不嫁你算罢,莫要祸害了人家好闺女。” 啧!敢打他的头......潘衍无奈道:“我去并非寻花问柳,最近城中怪事频频,而娼楼妓馆的姐儿,与其厮混的,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走卒贩夫,朝堂市井的秘事,她们什么不晓得,我是打听消息而已!” 潘莺觉得他所说有些道理,转怒为喜:“见到董小姐少说刻薄话,温言软语最动听。她对龚尚书尚存感情,但龚尚书那样的名门望族,恐难容得了退婚的她,我观她也是识时务的,不会纠结太久,你毋庸多虑!婚后好生待人家,心总会向你的!”抬手替他把衣襟扯扯周正,拍拍袍上浮灰,嘴里絮叨:“仪容要讲究,你晓你败在龚尚书哪里么?次次见他都是明云朗月一把风,看的人好不舒爽!” 潘衍咬着牙笑:“阿姐这些想法,常燕熹他晓得么?要不要我知会他一声!” 潘莺噗嗤一笑,把他使劲儿往房里一推:“要你多话!” 潘衍顺势跌大步隐进门帘内,站在那的董月躲闪不及,被他握住了肩膀,怔住,待反应过来他已松开手,顿时脸如红布一般。 这个人肯定是故意的,她窘恼地想。 潘衍想我就是故意的,他撩袍往桌前椅一坐:“偷听到了什么?” 董月也走回原位复坐,且道:“我哪有偷听,谁让你姐弟俩就站在那说闲话,想不听都不成。” 潘衍也不和她绕弯子:“听阿姐说,你想退婚?” 董月抿起嘴唇:“你就允了吧!我俩原本就互看不惯,日后实在难以琴瑟和鸣!” “好!”潘衍答应的很爽快。 “什么?”董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好?” 见他颌首,想想又道:“不许把我替兄去翰林、随你入宫的事儿禀告皇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潘衍持壶斟茶。 董月还是以为他在戏耍他,这厮太奸,但观他神色正经,又不似在玩笑,顿时松了口气:“潘大人英雄一样的人物,日后定能娶到心意相通的好姐儿!”话不再多,站起福身告辞,就要离去,走到门帘子前,听他慢悠悠地说:“你父兄要遭逢大难了!” 这话如雷炸在耳畔,董月闭闭眼睛再睁开,她就知道,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怒冲冲走到他面前,瞪圆眼睛叱问:“我不嫁你,你就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潘衍听后反倒笑了:“此话差矣!我与你及父兄无冤无仇,何至为你个女流之辈痛下杀手!是朝中那位高权重之臣不肯放过他们!” “他是谁呢?”董月见他不说,故意道:“怕不是你想诓我吧!无中生有的事,勿要让我看轻你。” 潘衍也不恼,只道:“你可回府问你父亲,昨日早朝所历,王焕蒙羞,旧案重审,还不令他触目惊心么!” 董月非寻常闺阁女子,倒底在翰林走过一遭,吹过风见过月,识得这些官儿的话术,没有把柄不会说的这么真。但她也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一跺脚,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潘衍则把茶吃尽,起身走到廊上,潘莺不晓哪去了,他也不等,绕过照壁,往宿房走,远远见门半掩,以为是燕十三回来,并不以为意,推门而入,房中未掌灯,午后日阳从瓦缝斜射进来,尘烟四起,昏昏蒙蒙、忽明忽暗之中,有位身型魁梧的男人坐在那里,持一柄长剑,见他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跃而起,剑尖直指,瞬时便逼到他喉间,潘衍不及多想,也不允多想,两指运力挟住剑片,人说手指骨脆皮薄无半两肉,怎能挟的住青铜坚硬厚实,但他偏就成了,再用力一推,剑音咝咝刺痛耳鼓,剑尖颤晃出残影,寒光四现,映出那人面,潘衍看过,神色凛然,一个鹞子翻身,两腿连环踢向那人腰腹,手则端起桌上烛台,重重砸去,那人也是不俗,以剑身为距,左退右避,收腹缩腰,闪过他的腿脚,站至窗前。 潘衍稳稳落地,顺势往椅中一坐,冷笑道:“常燕熹,你当真是要我的命!” 常燕熹虎口振裂,鲜血肆流,扯出白帕慢慢包扎,忽然开口问:“你倒底是谁?” “你怕不是傻了,我是你舅爷爷潘衍!” “你这一招试,出自剑圣芦达毕生心血,且他给弟子留有遗训,除非万不得已急需保命、方可使出,因此招后果甚毒,会致对手筋脉尽断而死。” 潘衍冷冷一眼:“那你怎还没死?”顾忌阿姐,他收了三力力,当然常燕熹此时还能好端端的,确也有些能耐! 常燕熹看着白帕浸透血渍,说道:“芦达曾受我祖辈恩惠,留下一份剑谱,只有招试描绘,躲避要法,虽是练不成,但也死不了。”稍顿又道:“我现总算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是什么?” “怕终有一日,他的恩人和他的爱徒自相残杀、斗的你死我活!” 潘衍微笑地看他:“你话中有话!” “芦达唯一的关门弟子、前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督主陆琛,是你!” “越说越有趣了!” 常燕熹十分的镇定:“七年前的潘衍是什么德性,对他有兴趣的人都查烂了。什么家逢大难、洗新革面,从而发奋图强,登科入仕,皆赖天资聪颖,祖宗庇护。鬼扯的话!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不说旁的,要想练成芦达的剑法,没个二三十年苦练,皆都是空想!” 第267页 潘衍问:“我说我是,你真的会信?” “信!岂会不信!这世间人妖道同生共存,已是无双,再多些奇闻异事,并不足为奇!” 潘衍默少顷,淡淡地笑了:“我一直以为武将禀性粗犷不羁,只擅马上杀敌,你倒是个异类!”他再问:“你何时对我生的疑?” 常燕熹道:“在来京的船上我们曾交过手,那时便起了疑心。” 潘衍啧啧两声:“你以为我不晓那晚你对潘娘子做的事,可谓人神共愤!” 常燕熹不以为耻:“干你何事!”又神情沉肃道:“你乃前朝大奸大恶之人,挟制皇帝,动辄下旨,以威百僚,诛锄士类,暗养死士,家中财宝满仓、酒肉池林,天下苍生苦不堪言,你又当何解?” 欲知潘衍怎样解从前之罪,且待下回分解。 第贰零陆章 潘衍自述人生海海 太平长街迷路惊魂 有诗曰:忠臣乐得做忠臣,奸佞不枉为奸佞。 回首昔年当权事,从古高风清至今。 潘衍不以为意,淡笑一声:“成王败寇,历史总由胜者书。我当时若不因大意,被刺身亡,如今还不定是什么时局。”又道:“我死后,魂魄飘荡历朝后世,延展数年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妖魔邪怪频出,百鬼横行,尸露遍野,血流成河,俨然已成人间炼狱。追朔源头乃我所起,衰败却在今朝,小皇帝遭圈禁,秦王夺权称帝,此人荒淫无度,暴虐失道,致使民心大失,反抗四起,天下动荡,纵然之后几番改朝换代,仍挽不回颓势!” 他微顿,忽然想起什么,一错不错盯着常燕熹:“你!与从前也大不同!” “干你何事!”常燕熹沉着嗓、坐下拭剑,且问:“你怎会成为潘衍?” 潘衍惊讶地笑了笑,接着说:“我这一缕魂魄,于暗夜中被梵音引入一处寺庙大殿,有个和尚正在普渡众生去投胎,他道送我常住肉身去弥补前生大错,就觉阴风乍起,面前抹黑一团,再睁眼已附着此身。”他又添了一句:“是以你毋庸怀疑我对小皇帝的忠心!我所要做的,就是替他稳固皇权,逆转后世,免百姓之苦。” 常燕熹默稍顷:“你阿姐可知晓、此阿弟非彼阿弟了?” 潘衍偏不说:“谁知道呢!你问我作甚!自问她去。” 常燕熹没再多问,起身离开,潘衍凑灯前看书,大约半个时辰后,太平进来送帖子,他懒洋洋地拆开,是董月的笔迹:怎地保住父兄的性命? 他挥毫蘸墨,龙飞凤舞几笔,凑近灯前烘烘,再折好连同一张银票递给太平,让他亲自交董月手上。 太平连忙接过拢进袖里,穿堂过院出了门,便是闹市长街,他专捡胡同走,胡同幽长寂静,杳然无声,凉风抚面正急赶路,忽见前头有货郎站中央, 他挑的两头担,前担都是孩童喜欢的小把戏,各种泥人儿、吹筒箭、八卦图及拨浪鼓、小弩弓等说不上名的玩件,后担则是女人喜欢的,荷包、香囊、各色绣线,檀香洒金扇及簪子此类。三五妇人围簇挑拣着,太平走过时,才发现此处是两条胡同交汇处,其中一条胡同停着一抬青篷两人轿,轿夫喊了声:“让开让开,莫挡道!”那些妇人这才闪避一旁,小贩也把担挑起走开。 轿子嘎吱嘎吱从太平面前过,太平无意抬头,见那青布轿帘微露一条缝儿,似有人从里在冷冷地打量他,他的心陡然紧缩,不待反应,轿子已扬长而去。 他莫名有种不祥的感觉,浑身冒汗,快步走出抚柳胡同,街对面即是董府,他到门首叩钹,不一会儿守门来开,已认得他,即领着去见董月。很快交完差,他再走出来,步履就轻快多了。 沿着闹市街走,两边都是商铺,有个铺子香味直往鼻息里钻,伙计用铁钩挂起丰肥的烧鹅,下面有个小碗,滋滋油水往里滴。惠民药局门开五扇,有郎中坐堂,诊脉看病,直接开方子抓药,价格不高,门外百姓排起长龙。香烛纸马店、裱画行、颜料铺、绸缎庄,桥门洞口摆着占卜的摊,还有耍猴戏的,那老猴随着铜锣声翻跟斗,他不看猴戏,走到个卖花朵头饰的跟前停住,各式各色的,有桃粉的通草花、杏红的盘线花,金黄的皮金花。 太平从董府出来,已察觉有人在身后,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就这般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小贩通草花已卖去大半,他便也挑了一枝别致的买下,掏钱时,余光瞟扫却不见异常,心底惊疑不定,索性走进一家店铺,卖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镜子。他拿起一柄莲花状的黄铜镜,假意照看,镜里不止有他的脸,还有身后的长街。他看见一个着黑袍的道人背身而站,神色顿时煞白,颤抖地将镜子放下,略想了想,低头走出铺子,继续沿着街道前行,路上人多,他越走越快,不慎撞到个挑担的卖油郎,幸的油桶摇晃几摆,未曾撒出,拱手表歉意,斜眼睃见那黑袍道,仍旧在十步远处跟随着。 他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直流,前面是桥,桥对面便出了闹市街,不容多想,索性辄身沿河岸走,因为天暖了,河上有很多青篷小船,一个卖鱼的船,船家把绳子拴在岸上的树干上,且秤鱼叫卖,围簇一堆人看着。 他也逗留假装挑拣,却眼观八方,黑袍道人在后,街道远处有一辆马车驶来,一咬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奔至路央,车夫突见有人窜出,惊的猛拽缰绳,大马抬蹄嘶鸣间,太平已经奔到街对面,拐进一条胡同中。这条胡同叫妓儿胡同,里面有十几家开门做生意,他闷头自顾往里闯,走有一射之地,再回头看,唬的魂飞魄散,那黑衣人竟还在后面追跟。 第268页 这里胡同四通八达犹如迷宫,太平也不管通往哪里,只是胡乱的到处乱跑。他能感觉额头颈子皆在冒汗,耳畔皆是风声,还有紧追来的鞋履声,重重如踏心上。他渐体力不支,却仍不敢停步,忽然面前一暗,一个人把他拦住,他绝望的拳打脚踢。 那人厉喝:“你做什么?”一面攥紧他的手腕,嗓音甚是熟悉,太平定睛一看,竟是燕十三,再猛得转头,一条黑影闪进另条胡同里不见了。 他大喘口气,两腿瑟瑟发抖,若不是燕十三还攥着他的手,怕是连站着的力气都没。 日薄西山,房里掌灯,常燕熹、潘莺和巧姐儿正打算用晚饭时,潘衍大摇大摆的过来给阿姐请安。 巧姐儿很高兴,溜下凳过来拉他的手:“哥哥,哥哥!”潘衍笑着摸摸她的头。 常燕熹暗忖这定是掐着饭时来的,潘莺笑道:“我以为你出去了,却是在的。”命春柳搬一把椅子到桌前,再添一副碗筷。 潘衍自去净手后,撩袍而坐,见桌上有一碗时令菜香椿拌豆腐,一碗油盐炒豌豆头,一碗煨火腿,一碗粉蒸肉,一碟野鸭春饼,一碗鲜汤,一大碗米饭。夏荷盛饭,常嬷嬷布菜,潘莺无需她们伺候。 几人开始吃饭,巧姐儿最爱吃野鸭春饼,咂着嘴想要,潘莺要替她弄时,常燕熹道:“你吃你的,我来!”他拿起一张春饼,将蒸熟的野鸭肉丝、黄芽菜,及葱白丝和酱料摊在饼上,再卷裹起来,递给巧姐儿,巧姐儿接过咬一口,笑眯眯地:“好吃!” 常燕熹再看潘莺只吃着素,便伸筷把那火腿连皮带肉挟下一大块,摆进潘莺的碗里:“瞧你瘦成什么样了?这个必须吃干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柒章 潘莺领温情今非昔比 太平受惊吓吐露首尾 潘衍听得常燕熹说,把潘莺仔细打量,摇头道:“哪里有瘦?明明是富态了!” 富态.....潘莺挟起浓油酱赤的火腿肉正要往嘴里送,听得顿了顿:“真得么?” “当真!”潘衍很肯定,他咬口裹满米粉的大片蒸肉,满嘴油香:“嗳,这厨子比御厨的手艺都强,从哪里得的?” 潘莺笑道:“这是丽娘亲手做的!” 她!潘衍看向常燕熹,似笑非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常燕熹懒理他,只朝潘莺道:“他的话岂可信?你瘦的都皮脱骨了,快吃!” 潘莺被他催得刚吃下,碗里又挟来一块,终归吃的不踏实,让巧姐儿去拿她的菱花镜,巧姐儿取来,她持镜端看,再嗔了他一眼:“这还叫瘦啊?!”下巴尖儿都圆润了。 “我说瘦就是瘦!”常燕熹不容她辩,卷个野鸭春饼送她嘴前,潘莺虽哼唧还是咬了口,忆起前世里她怀孕时,那才叫瘦呢,胳膊腿细的跟柴火棍似的,只有肚子大的出奇。如今想起再琢磨,都是不祥的征兆。而此时镜中自己,却是健康和丰韵的。不由抿唇微笑,倒底潘衍再旁大剌剌地看着常燕熹喂她春饼,有些难为情,索性接过自己吃。 巧姐儿偎到常燕熹的身边:“姐夫,我要喝汤!”常燕熹舀了汤一口一口喂她,她很高兴,揪着头上小辫子笑嘻嘻的。 待饭毕漱后,春柳等收拾好再捧上香茶来,闲聊片刻,潘衍正打算告辞,巧姐儿却先奔到门口,侧脸专心地倾听,忽然兴奋道:“燕哥哥来了!”就跑了出来,过了会儿,果然常嬷嬷隔帘禀报:“燕少侠和太平来见。” 巧姐儿跑到院里燕哥哥、燕哥哥的叫,燕十三原想摸摸她的头,瞟到常燕熹和潘衍立在窗前虎视眈眈的,改为说道:“身体大愈没有?”问后觉得是白问,她又清瘦了,但精神似要比从前好些。 “大愈了!”巧姐儿眼睛闪闪发亮地看他,也不忌讳,拉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往房里走,倒是燕十三面庞莫名的微微发红。 太平一直恍恍惚惚的沉默着,忽然惊醒般,才觉已到了这里,他俩人进房作揖见礼,潘莺笑问吃过饭没,晓得还未用膳,让常嬷嬷去吩咐厨婆弄些吃的来。春柳搬来椅伺候燕十三坐了,潘衍问太平:“董小姐怎么样?”太平从袖里掏出回帖递上,他接过打开,看着笑了,再朝潘莺道:“我和董小姐的婚事照旧!”潘莺不确定地问:“又答应了?”明明来绣楼找她时,还是打定主意不悔改的样子。 潘衍嗯了一声:“她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常燕熹则问燕十三:“京城中的术士皆做鸟兽散,你还逗留在这里?” 燕十三表情严肃道:“我的师兄燕赤北身受重伤,无力行走,我怎能丢下他独自逃命!” 潘莺问:“他又怎么了?” 燕十三道:“师兄逢遇黑袍道人,两人一番打斗,虽拼尽全力将那道人杀死,却也身受重伤。据他说黑袍道人冷酷残忍,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施以虐刑,他们神通广大,被找到不过时辰多久问题。” 众人神情皆变,常燕熹想想,对燕十三道:“你师兄在何处?我来安置他到隐密之所疗伤,至于你还是快快离京去,黑袍道们势必要掀起腥风血雨来,你大可不必留在这里送死。” 燕十三摇头:“我们术士视斩妖除魔保天下清平、比命都重要!又何所惧,再凶煞的妖怪都有其弱门所在,更何况是人!我倒要会会那些黑袍道人,纵是因而死去,也是死得其所!” 第269页 “你倒是有骨气!”潘衍打个呵欠,欲站起身回房,眼前却是人影一晃,待定睛瞧去,却是太平往地央一跪,规规矩矩地给他们磕三头,再指指嘴巴,打起手势,潘莺看不懂,潘衍让他起来,并道:“他有话要讲。”这些手势是他无聊时教给太平的,毕竟是长随,每趟有话吩咐他办,都得用笔墨交流,他嫌烦,一些常用的话语便用手势代替,时间久了便生出默契,一看便知。 春柳还是取来笔墨纸砚供他用,太平写道:“今日我从董家小姐府出来后,便发觉身后有个黑袍道人紧追不舍,幸得遇见燕少侠,才捡回这一命!” 潘莺让常嬷嬷把巧姐儿带走,先开口问:“黑袍道人为何要杀你?”忽然想起一年多前的血玉案子。 太平心若明镜,能救他命者,也就眼前三人,若还把过去遮瞒,随时都是他的死期。 他写着:“我乃七年前满门抄斩案子中谢将军之子,谢煜!” 谢煜,那时还是青春少年郎。他不爱耍刀弄棍,喜欢读书习字,五岁便能吟诗作对,满腹锦绣华章。谢将军不喜,总想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做个沙场驰骋的小将军,还是长姐谢娇劝阻了父亲:“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二弟既然喜文不喜武,爹爹又何必一味的强求。到时文不得、武也不得,沦为碌碌庸人,这又是何苦呢!”自此次后,父亲果然不再强迫他,他也打算去义塾念个几年书,得秀才功名后,再考入国子监萤窗苦读,登科入仕,成为一代贤官名垂青史,是他的远大志向。 话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 一场灾祸不期先至,皇帝年少,朝政由太后及外戚把持,因和谢家有夙仇,便随便给谢将军安个罪名满门抄斩,谢娇不堪受辱,欲跳井去死,却被谢煜流泪抓住不放,她终是不忍心,和阿弟一起被关进牢房里。 那牢房的潮湿恶臭自不必说,哪想得半夜三更时,他迷迷糊糊睡着,又被蚊虫咬醒,听有小声嘀咕声,睁眼见两个着黑袍的道人和狱吏站在牢外,提着灯笼把亮光往人脸上照,忽就停在谢娇的面孔上,谢娇姿色秀美,白晳的颈子纤长。 道人似乎很满意,很快掏出一包银子给了狱吏,狱吏掂了掂,方打开牢门,上前揪着谢娇的乌发就往外拖,谢娇大惊,哭嚎着拼命反抗亦无用,眼见要被拖出牢门,他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拽住阿姐的腿,狱吏大怒,拿鞭子狠狠抽打他,他咬牙死也不松手,或是怕引来旁人注意,黑袍道低命住手,又补了些钱给狱吏,连他一并带走,塞进马车里,直往黑浓浓的夜幕深处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捌章 道观内姐弟分离 华宅中诡事层出 只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无端端飞来一段祸,谢娇姐弟二人被虏至一处破旧的道观,迎出来两三黑袍人,阴沉沉地把她俩打量,几人嘀咕了片刻,其中一位扭住他的胳臂就往观里走,谢煜身不由己,回转头来,阿姐也被拽住,她衣裳残破、披头散发,月光映满她的面颊,白里泛青,无有一丝血色。 “阿姐!”谢煜生出莫名的恐惧,哭嚎的大喊,见得谢娇朝他安抚的一笑,并比了个手势,只有他能懂,在狱里阿姐新教他的:活下去。 自那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阿姐。 潘莺心底很难过,眼眶泛红,没谁比她更能明白生离死别的滋味,常燕熹低声道:“你先回房歇息去!” 她摇头,常燕熹也不勉强,持壶倒了一盏热茶搁她手边。 太平接着写:他翌日就随黑袍人一同离开京城,很快便明白留他一命的目的,可供他们任意使唤,做最脏累的活计,稍有不顺,动辄打骂是家常便饭,每日里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想他生于高门大户,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苦楚,到底受了多少罪不细表,一度认为死都比这样活着好,但忆起阿姐,他又不想死了。 如此一路风餐露宿,抵达云南,停住在一处如宝殿仙宫的宅子前,谢煜但见:朱漆大门,并排六间,鎏金门钉,纵九横七,内里琉璃瓦房,门多廊迷,雕梁画栋,巧夺天宫,琪树花香,珍禽异兽数不胜数。管事仆子多如烟海,行礼相迎。当晚又来了一位大人物。 常燕熹和潘衍交换个眼色,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在云南守藩的,能有如此大阵仗,唯有野心勃勃的秦王了。 常燕熹插话问:“那位大人物可否半脸有一块浅黑的胎印?”秦王自幼为这胎印所累,又性残暴,在宫中不被喜欢。 谢煜微怔,继而点头。那秦王身畔有十数带刀侍卫相护,入得前厅落主座,黑袍道们分坐两边,筵席开始,酒菜迅速摆上桌,琴师乐伎歌舞助兴,好不热闹的景致,他无人搭理,就躲到厅的后门,顺缝隙往里偷看,见那秦王面貌如钟馗丑陋,一条乌印愈显凶神恶煞。黑衣道与他敬酒,他也来者不拒,听到什么乐事,高声大笑,甚是得意忘形。谢煜瞧见他旁边空着一桌酒席,似还有位能与他齐肩的人物未至。 常燕熹和潘衍神色渐肃,不提他们,燕十三道:“想来此位便是黑袍众道之首了。”又问:“你可有见到他是何等模样?” 众琴师乐伎退下,忽然厅内灯火转黯淡,谢煜正惊疑不定间,忽地央不知怎的竟涌出水来,片刻已有一人高,浮面平静不见波纹,又闻吼声,顺而望去,半空之中现出一只野兽,名曰“含利”。何为含利,燕十三道:“此兽十分罕见,本朝难寻,听闻从西方而来,口能吐金子。被喻为吉祥之兽。” 第270页 谢煜见那神兽摇头摆尾在半空自在,又俯首往水面瞧,甚欢,一个猛子扎下来,水花四溅,波澜翻涌,它游下水底,忽而又浮上水面,竟幻化成一只比目鱼,跳跃吐水,眼前一片湿雾灰蒙,且四向延展,谢煜看不见,拿手背揉目,也就在此刻,平湖刹那失去宁静,大水狂澜,惊涛骇浪,那比目鱼竟幻化成一条黄龙,身长八丈,遍身鳞片大如拷,金光闪亮,足踩爪踏,摇头甩尾,很快水退雾散,秦王和黑袍道们俱在其位,看着黄龙,面露激色。 也就这时,从外进来一人道:“黄龙现身,绕梁不去,只因真天子在此,你等坐着作甚?还不磕首拜跪么!” 黑袍道们闻言,立刻起身站在地央,列排磕首拜跪,秦王大笑,直言道:“众爱卿平身,朕受领了!” 燕十三道:“此幻术名为鱼龙漫衍,含利为瑞兽,比目鱼为团结,黄龙更不可言喻!这样的幻术所构巧妙,道具奇特,操纵技艺,非寻常术者所能,纵观下天靠一己之力成者,不过一二矣!” 潘莺突然问他:“你所指一二,是哪一二?” 燕十三道:“我师爷燕青霞、师姑燕紫霞在幻术间的造诣,绝非京城中这些响有名气的术士所玩小把戏能及。” 潘莺抿唇,自己降妖法术是经师傅燕紫霞传授,幼时随她身边五六年之久,竟是半毫不察她还精通幻术。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只知师爷师姑的厉害,或许还有能者隐藏山水市井之中,只不肯抛头露面而已!”她问太平:“那施幻术者到底是何人,男或女,长的又是何模样?” 太平写:他着黑袍戴斗笠,笠边黑纱围落,将面孔遮的掩实,嗓音忽粗忽细,难分男女! 潘衍沉思道:“他如此谨慎,哪怕是和秦王及手下的筵席,都不肯露面,究其原因,但得摘纱,现出真容,定会被人认出。是以阿姐所说那些隐藏山水市井之中的能者,无人所识,又岂会怕人认出!”他看向燕十三:“你师爷和师姑如今又在何处?” 燕十三回道:“师爷两年前溘逝,师姑数年无影踪,恐也不在世间了吧!” 潘衍问:“你又未见她尸首,怎断定就不在世间了?” 燕十三道:“十多年前,她收狐妖之后为徒弟,被师爷逐出燕门,且放话天下术士,但得见到她师徒二人,格杀勿论。两年前师爷逝时,曾问师父可有师姑消息,师父说华山一役,师姑已死在他的剑下。师爷这才闭眼安然去了。” 潘衍半信半疑,不再多问,继续看太平所写,自那次筵席后,他们就在此处宅中住下,整日里行踪颇神秘,也无暇顾及他,虽仍不好过,但总算有口喘息的机会,他未曾弃过逃跑的念头,但门庭森严,诸多把守,令人插翅难飞,这般捱过三四年光景,此间也发现他们所干勾当,尽是些养虫蛊、学阴术的歪门邪道,皆由那黑袍首领带领,其手段及其残忍,养蛊练术时,许多仆子都难逃厄运,便又会新补进来些。是以他还算聪明,每当这时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哪怕事后挨顿毒打,也比送命的强。直到有一日,生出一件事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玖章 太平述清陈年旧案 督主试问娇娘真心 这日午后,宅里陆续来了数十个黑袍道,要打发吃饭。太平在厨中烧灶,听厨子交头接耳,一人问:“今儿怎来这许多人?倒是罕见!”又有一人道:“问那么多作甚!好生做你的事!”便没人再言语,待酒菜置办整齐,仆子们拿食盒都装了拎走后,厨子也弄一桌到外面吃,皆把太平忘到脑后,太平往锅里铲了一碗锅巴,把见底的鸡汤和渣滓也倒了一瓯,仍旧坐回灶后去吃。 不晓过去多久,忽听两道脚步匆匆走进房,抬头偷看,是老管事和他的儿子,连忙压下身免被他们发现,就听老管事嗓音焦灼道:“你快走,今晚不要再回来。”又听问:“为什么要走?”又听道:“今晚要开蛊,指不定要拿人来试,你快走!”听答道:“要走我们一起走!”又听说道:“我走不成了,你先逃命去吧!”不等再问,就听推推搡搡着离开了。 太平也被唬的魂飞魄散,放下碗筷,飞快的回到宿房,取出攒的一点钱收进袖里,马不停蹄往外门跑,守门的拦住盘问,他只说要买酒,出了门,也无它处可去,只寻个桥门洞口,蜷成一团胡乱睡过一晚。待得翌日晨时,他才在街头露面,就被个黑袍道捉住,扔进马车里,稀里糊涂的又开始了行程。一路才闻说那晚还真出了大祸,成形的蛊虫难以控制,将宅院内所有人咬死,迫不得已,一把火将所有烧个干净。黑袍道也仅剩下十数人。 潘莺问:“那害你姐弟的人死了么?” 太平摇头,那黑袍道,旁人都唤他玄净,最是凶虐残暴,却命最长。 他们一行先到江南扬州,宿在赵家巷观音庙中,不成想在云南施展鱼龙漫衍幻术的那人也在,也着黑袍,戴斗笠半掩面,身背两柄古剑,气势惊人。听得他们唤他云会道长。在观音庙后有一座观音山,山中藏有蛊虫、盗来的婴童和府衙搬出的官银。 常燕熹和潘莺面色均一沉,他俩都亲历过扬州银库失窃案及婴皮案,常燕熹说:“该案是因知府大人张淮胜的夫人而起,其贪恋养颜驻容之术,敷食妖人给的婴皮汤,因是价昂而助他们偷盗官银。该案已结,难道还有蹊跷不成?” 第271页 太平写:婴皮中有蛊虫生的卵,敷面卵顺毛孔入,再食婴皮,虽能保青春一时,却又短暂,需得循环往复才起效用,他们利用达官贵族夫人争宠之心,以此结交譬如张淮胜这些人等,威逼利诱说服他们效命秦王,官银亦是张淮胜与他们里应外合盗出,将用以秦王攻打京城时的军用。他们在扬州布置大半年,冒充流寇劫银的假象,哪想得前有常大人带兵来平乱,后有龚尚书来巡查两江,反倒很快暴露了他们,他们十分警觉,将官银交给一个名为黄四娘的女人,连夜出城逃遁而去。 很快来到了窑湾,这里有个大户,当家姚氏,开着香满堂卤肉铺子,因味道浓郁,远近闻名,甚而成为贡品运往宫中。他们到时,那家中正遭逢变故。 潘莺惊讶地插话进来:“你说的变故,便是姚老夫人葬身火海一事吧?” 太平点头:十年前,姚老爷偷养外室且生下男嗣,姚老夫人怒极,趁夜将其斩杀成块,没入锅底,云会道长给她一瓯陈卤汁,倒入其中,加水,再添牛肉、猪肉及鸡鸭鹅此类,一起炖煮。那味道十分诱人。云会道长走时和她相约,十年后卤汁变淡,尸腐味重,到那时再来相助。这段前情他亦是偷听黑袍道们聊天时所讲,而此番来恰至十年。却是天道有轮回,老夫人已逝,新的姚夫人斩杀亲夫陆远,剁的尸块淹进锅底,云会道长同样给她一瓯陈卤汁,他们在那处待足十日夜,直到卤肉香味溢满整个宅子,又定下十年之约,再次启程,直奔京城而来。 潘莺问起陆鸿可还活着?太平写:活着!姚夫人待他十分亲切,如同自己子嗣一般。 进到京城,便是血玉案了!正戳心口的痛楚,他眼中含泪,众人心如明镜。 潘衍问:“皇上已替你谢家沉冤昭雪,你为何还要躲避在我们这里?” 太平写:家中上下再无人,唯余我一个!阿姐死的凄惨,我却无能,只求常督主、潘大人还有燕少侠,为我报仇血恨,纵是做牛做马,亦甘之如饴! 潘衍面色冷沉:“你今日所言倒揭开许多谜团,如何将他们惩治,还需从长计议,不过,君子复仇,十年不晚,总会得个因果!”还要说什么,常燕熹打断道:“天色已晚,先各自回房歇息,明日见过皇上再做筹谋不晚!”众人这才望向窗户,惊觉窗外竟是浓黑一片。 潘莺和常燕熹洗漱后上榻,春柳捻暗灯火,烧了一炉香,放下卷帘,退出房去了。 潘莺想着太平说的事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常燕熹只得把她揽进怀里:“不困么?夜很深了!” 潘莺心不在焉地:“你明儿还要早朝,赶紧睡吧,勿要理睬我。”手指却无意识的抚弄他的衣襟。 常燕熹怎么能不理睬她呢!他翻个身面对她,微笑着道:“你没有困意,我一时也难入眠,不如我们......” 潘莺没听明白:“不如我们怎地?” 常燕熹低问:“你是假不知,还是真傻了?”俯首亲吻她的嘴唇,愈见灼烈,好半晌才松开,潘莺这下是真懂了,喘着气道:“我现在富态了,可没从前好看!” 常燕熹笑道:“让我摸摸,看是否真的富态了!” 潘莺也没拒绝,过有半晌,忍不住去抓他的手,红着脸问:“你摸好了没有?”这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都摸到哪里去了。 常燕熹轻笑,丁玠跟他分享过:“怀孕的女人,从前纵是再精明,此时也傻里傻气的。” 他思忖着问:“这世间你最欢喜的人是谁?”潘莺瞬间警觉:“你突然问这作甚?” 还不傻嘛!常燕熹笑着箍住她的手拉至头顶,从颈子处吻她,含糊地问:“我们多久没.....” 没什么?潘莺没听清。 常燕熹不想说了,反正她不久就会意会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相关章节:24 到 37 章、64 到 72 章 第贰壹零章 常嬷嬷听命送礼物 肖姨娘暗声闻祸息 接上文。 潘莺醒来时,天已大亮,枕上闻鸟声,唤起半窗红日。 常燕熹已上早朝去,昨晚俩人没忍住,他旷了许久,自是火热,她呢也是奇怪,更为情动,撒娇扮痴紧缠不放,弄将许久才没了动静。是而浑身软懒,恹恹的不想动,巧姐儿则蹲在床边逗狸花猫玩,狸花猫仰翻起肚皮,舒服自在的任她挠痒痒。 夏荷听到动静,捧了热水进来伺候,潘莺想起什么问:“常嬷嬷去了么?”夏荷回话:“去了!” 常嬷嬷坐在明间里等着,丫鬟金儿探头道:“姨娘请你去哩!”她连忙站起扯扯衣襟,拎着个布兜子进了房,肖氏坐在桌前吃燕窝粥,但见她眉骨突出,眸光无神,两腮凹陷,嘴唇鲜红,身段似轻柳,唯腹胀如鼓。常嬷嬷暗自吃惊,先请了安,忍不住问:“姨娘怎地愈见消瘦了?” 肖姨娘让金儿搬来椅子给她坐,听得问。打个呵欠说:“我也不晓怎么了,不过只要孩儿不瘦就好!”又道:“你今日来有事么?” 常嬷嬷解开布兜子,里面是各样锦绸小衣小裤,虎头鞋虎头帽,还有缀小金铃的小镯子,金锁片等,她笑道:“上回夫人和姨娘相谈甚欢,夫人如今开着绣楼,做针黹刺绣活计,想姨娘大抵没多少日就生了,遂精心准备这些小物,还请姨娘收下,也是夫人的一番心意。” 第272页 肖氏面上难掩羡慕:“二爷倒允夫人抛头露面!实属难得。这京中的妇人没谁及她自由自在。”拿起一件细看,笑赞:“真是好手艺!” 常嬷嬷盯着她手腕晃荡的血玉镯子:“姨娘这镯子倒是一件稀罕物!” “是呀!”肖氏道:“说来奇怪,我脱了不戴,就腹痛如绞,戴着就没事,这是我和孩儿的护身符!”又看她一眼:“怎地,你这样的神色?” 常嬷嬷勉力笑道:“无事,我就是好奇而已!”肖氏觉她有事瞒着,追问两句,只是支支吾吾,越发疑窦暗生。 又说了会话儿,常嬷嬷起身告辞,给金儿使个眼色,金儿道我送送妈妈吧,肖氏低嗯一声,仍旧看绣物,任由她俩一前一后出去。 常嬷嬷也不走远,就站在廊上,原来金儿是她女儿,今年十六岁,打算着下半年寻个婆家就嫁了。金儿压低嗓音抱怨:“这里不能待,就我和个粗使婆子,也不让出院门,一日三顿饭都是厨房送进来,我可闷坏了,冷冷清清无人说话。”常嬷嬷问:“肖姨娘也不出去走走?” 金儿摇头:“安国府大夫人说姨娘生的日子还有一月余,待在房里安心养着,勿要四处乱跑,否则动了胎气可怎办!” “肖姨娘这话也听?”常嬷嬷见她点头:“越是临近生时越要走动,到时才有力气。她怎瘦成那样?平日里吃的可好?” 金儿道:“吃上确实没亏待!不晓怎就越来越瘦!”又说:“妈妈跟夫人讲一声,放我早点出去吧!” 常嬷嬷斜眼睃见帘子微微晃动,想想问:“我看姨娘腕间的血玉镯子,是谁给她的?” 金儿回话:“是安国府大夫人给的,妈妈问这作甚?” 常嬷嬷道:“你没听说过两年前那一桩血玉镯案子么?” 金儿摇头:“在这后宅深院中,哪里能听得!妈妈不妨说给我听!” 常嬷嬷道:“也是!我跟在二爷和夫人跟前方知晓其中首尾。”她把术士燕十三怎地察觉玉铺掌柜有疑,夫人去龚家寻了同样戴血玉镯保胎的高氏,又怎地设计套路那掌柜,燕十三月夜追踪寻到血玉真相,且救下吞玉少年。后官府怎样出动缴了那处妖人老巢,交待的明明白白。 金儿唬的魂飞魄散,追问:“那高氏后来怎样?” 常嬷嬷道:“还能怎样,没了血玉镯,高氏孩子也没了,幸亏发现的早,否则待得生时,那就是一尸两命,谁也甭想活了!” 金儿嗓音打颤,用手指指房内:“姨娘那镯子.....” 常嬷嬷道:“姨娘和大夫人是表姊妹,想必不会有那害人之心。”微顿:“这事儿也难说,那些和大老爷有瓜葛的丫鬟媳妇,后有哪个有好下场的!”又自言自语:“血玉镯案子大老爷是知晓的,姨娘日日带着,他也没个警醒?想不通哩!” 金儿想起什么:“大夫人提点过,这血玉镯是大老爷送她的传家之物,十分昂贵,现私心给了姨娘,让她大老爷来时勿要戴,免得怪她自作主张。不过大老爷已许久不曾来过了!” “哦!怪不得!”常嬷嬷嘱咐她:“你休要鹦鹉学舌学给姨娘听!我们人微言轻,不趟这滩子浑水,我回去同夫人说说,求她让你尽快着些出府吧!”又交待两句,也不要她送,径自走了,回府后,来给潘莺禀报,阳光透过柳条儿叶片洒进窗牖内,悉悉索索的,内里说话声也断断续续:“都照着夫人的话说了......姨娘在帘后听着呢......我让金儿不要多话......”后面怎样就听不清了。 金儿提着灯笼守在大老爷书房前,已有一个时辰,现时春至夏时,明月如霜,风吹蝉鸣,四围薄雾渐生,忽就听轿子嘎吱嘎吱由远而近,终是在她面前停下,福贵打起帘,常元敬穿着官服现了身,一眼就见到她,肃着脸问:“你在这里干什么?”金儿壮着胆回话:“今儿是肖姨娘的生日,特别备了酒菜,说请大老爷看在孩儿面上,过去一趟陪陪她吧!” 月光照的常元敬面色青白,他问:“肖姨娘何时生?”金儿道:“郎中说一两个月间的事儿。” 他想了想:“你先回话,我换身衣裳就过去。”旋而擦身而过,进到书房,脱了官服,摘去冠帽,福贵打来水伺候他洗漱,再换上家常衣服,带上巾帻,坐在桌前看来帖,福贵递来茶,一面问:“真要去肖姨娘那处么?夫人还等着老爷吃晚饭哩!” 常元敬冷笑道:“我不去,她难道就不吃饭?如今愈发管的宽泛,我岂是她能管的住的?给点脸就想上墙,这就是妇人!”他原是敷衍金儿的,此时把帖子往桌案重重一摔,站起身就往外走,福贵连忙提灯在侧跟着,穿堂过园,径直朝肖姨娘的院房来,金儿开门半扇等候在那,连忙将门大开,匆匆去禀报:“大老爷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壹章 常元敬怒打发妻 肖姨娘错付痴心 常元敬一脚踢开院门,他本就是青白皮,此时面容犹显狰狞,几个丫鬟在廊上站着,见来者不善,急忙打帘并通传:“大老爷回来了!” 蒋氏正打算吃晚饭,刚拿起筷箸,听得禀不由微怔,想他往了肖姨娘处,怎地这般快就回?连忙起身去迎,却见他怒冲冲的直冲而来,才要开口问,已被一脚踹翻在地,又狠狠地连补几脚,听得骂道:“你这个贱人,素日里在府中作威作福、使尽恶毒手段,我睁只眼闭只眼不予计较,你竟然得寸进尺,把血玉镯子给了肖氏,你胆敢残害我的子嗣。我今非要打死你不可。”蹲身一手揪住她的发髻,一手握拳砸了几下,丫鬟婆子惊呆了,不敢拦阻,皆跪下求情。 第273页 蒋氏猝不及防,被一脚脚踹在腰腹之上,疼痛难忍,忽得头皮发紧,拳头没轻没重地抡在面孔,只觉面颊热胀,鼻子发酸,有黏稠湿血淌下,她此时无做它想,和常元敬夫妻数年,虽感情转淡,但还不至大打出手,如今拳脚不见留情,又当着下人面,真是又羞又恼又屈辱,颜面无存,日后还怎地端主母架子训诫她们,一时恨不能死了算了。又听常元敬朝丫鬟叫嚣:“还不快去把我的马鞭取来,我要抽死这毒妇!”丫鬟婆子战战兢兢不敢动。 蒋氏忍痛嘶声道:“就是死刑犯砍头前也要容他辩两句,你听我说完,是杀是剐再随便你!”又喝令其他人退下。 常元敬也打累了,起身不解气地再踢她一脚,拉了把官帽椅坐下,冷笑着:“你说,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辩?” 蒋氏半跌坐着,流泪道:“我们夫妻好歹一场,这数十年,我孝敬长辈,抚爱下辈,替老爷尽心尽力打理后宅,不敢有一日怠慢,好助您专心朝堂,再无后顾之忧。我无功劳也有苦劳,看再这个份上,您今日下手也该留些情面!” 常元敬不耐烦道:“你说这些无用!我且问你,明知那血玉镯子带了一尸两命,你怎还要害肖氏?” 蒋氏吐掉一颗打落的牙齿,满嘴血腥,哽咽了一声:“ 肖氏那胎本就保不住的,你若不信,可去问常来替她诊脉的江太医。” 常元敬阴恻恻地:“你这话骗得谁,也骗不过我!” 蒋氏接着道:“你不信算罢!我若真是那嫉妒之妇,你怎娶的薛姨娘梅姨娘,她二人又怎能安然诞下常楚常云,我又何苦现在来毒杀肖姨娘母子,更况她还是我的表妹!” “是啊!我也想不通!”常元敬道:“我等着你辩!” 蒋氏道:“肖姨娘怀有老爷的子嗣,二爷至今不肯认下,他那身骨坏了,朝堂上下皆知,若此事传扬出去......纸包不住火,这事总归是要传扬出去的,老爷你的颜面又何存?罔顾伦理,违背人情,欺霸堂弟官妾,二爷性子不似从前,纵他再不喜肖姨娘,夺妾之辱你当他不心怀怨恨?还有那些同朝的官员,相熟的表面不显,心底还不晓怎地将你耻笑,疏淡的则要借此大做文章,毁你清誉,断你名声,更有言官按吾朝律法参你又该如何,我犹记自家哥哥和婶婶的丑事,后被杖责发配烟瘴之地,若二爷和言官合力诤谏,老爷还能独善其身么?” 常元敬冷道:“休拿我和你哥哥相提并论!我是怎样位高权重的人物,料朝堂这些官儿不敢放肆!”心底却松动不少,当初花前月下,美色当头,一时迷去心性,如今再想,确实欠缺考虑! 蒋氏继续说:“你可以堵住官儿的口,堵的住皇帝的口么?堵的住这天下百姓的口么,我们常府沦为茶余饭后的笑话,你让瓒哥儿日后怎么在外行走?”她用帕子擦拭鼻血:“待得肖姨娘把孩子生下,二爷又不能人道,皇帝若是较真起来,当众滴血认亲,老爷你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常元敬哼了一声:“你以为小皇帝还能手握大柄几日!”算算日子,心底也未定,肖氏近月就要生,常燕熹与他阳奉阴违,已倒下小皇帝,还有龚如清、潘衍等,扳倒太后速度之快,虽无可畏惧,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若因这事将他刁难甚降下罪来,也是有理有据......万不可因小失大!再看向蒋氏,暗忖她却是一心为我好,倒底结发之妻,不比娇妾艳婢只顾眼前争宠,眼界要宽远许多,遂过来欲要扶她,且问:“哪里伤了?我看看,若是严重,这就请太医来!” 蒋氏知他服了软,只用袖笼遮住脸道:“我此时狼狈不堪,不想让老爷看见,你现去姨娘处歇着吧!” 常元敬不过客套两句,见她这般何乐不为,转身才走到帘前,听她在背后问:“那血玉镯子,我明儿去问肖姨娘要回么?” 他沉着嗓道:“罢了!由着她吧!”掀开帘,见丫鬟杏儿立在窗寮前,未搭理,头也不回地去了。 杏儿进房来搀扶蒋氏,蒋氏让她拿来菱花镜子,但见镜中自己,玉簪半坠未坠,发髻半散未散,颊腮乌青高肿,鼻血一滩红渍,撩起袖管,玉白胳臂亦是块块青斑,那身上更是疼一阵痛一阵,她想想此生半生,今日遭此劫难,不由嗓眼腥甜,呕出一口血来,顿时眼泪奔流,大放悲声。 这厢不多表,且说肖姨娘坐在矮榻上发呆,跟个泥塑似的,一直候到夜深人静,听得帘外有窸窣脚步声,这才眼光大亮,金儿领着杏儿进来,肖姨娘迫不及待问:“大老爷怎么说?” 这杏儿原是肖姨娘从娘家带来的,因为机灵聪颖嘴也甜,被蒋氏讨到她身边去伺候,虽然数年过去,却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她废话不多,直接道:“大老爷回房就把夫人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后首俩人这般那般的说了话,大老爷明显服了软,后就走了。我在窗寮边听夫人问可要收回姨娘戴在腕上的血玉镯子,大老爷说不必,由着姨娘戴吧!”讲完急着要走,怕被蒋氏发现,金儿便送她出去。 肖姨娘心如刀绞,看着深浓夜色里,酱红灯笼被凉风吹得摇摆不定,她,终还是错付了! 金儿回到房里时,肖姨娘平静地交给她一封信,让明日抽空送到潘莺的手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贰章 乾清宫众臣议事 新宅院潘衍娶妻 第274页 亁清宫,鳌山炉内,龙涎香袅袅生烟。 朱镇看着手中密报,常燕熹、潘衍和龚如清赐坐。另还有兵部的丁玠及五军都督府都督陈沐。 潘衍坐在窗前,外面景致大好,宫殿金黄的琉璃瓦反射过来一条条光线刺人眼。 他看向龚如清,忽然笑问:“龚大人收到我的喜帖了吧?明日不可不来!”丁玠和陈沐笑而不语。 龚如清冷道:“我诸事繁忙,哪有那等闲空!”说来窝火,他心仪的潘莺被常燕熹强娶豪夺去,董家小姐虽是老太太作主,他也未拒绝,不曾想在要下财礼定婚期时,又被这潘衍硬生生劫走,不想还好,瞟了眼潘衍,端起盏吃茶,小人得志! 常燕熹笑了笑:“我娶妻时龚大人就诸事繁忙,潘衍娶妻你又诸事繁忙,这天下的活计都你一人担了么!”又道:“你年纪也不小,再这样蹉跎下去,子嗣堪忧!”不像他,耕地播种能力强。 潘衍附和:“别我都有子嗣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个!”他想想都乐。 “干你俩屁事!”龚如清额上青筋直跳,前辈子造什么孽,要他今生遇到这俩人。 朱镇抬头看他,能把龚尚书逼得口出污言不容易!把密报递给他,一面语气严肃道:“秦王已离开云南,直奔京城。” 潘衍不以为意:“前日不就接到奏折!太后薨,他要来京祭奠、及晋见皇上,他都不怕,我们又有何惧!” 龚如清看完密报,开口道:“云南藩王府中的秦王乃相似男子假扮,我们前日接到奏折,却不知他到底是何日启程,或许如今还在路上,或许已经在京也未定!”微顿,接着说:“秦王自有的十万军队也不知去向!” 常燕熹道:“十万兵马浩浩荡荡,一路行军必定惊动官府,却未有任何讯息传来。除非他们分散而行,如此大费周章,藏匿踪迹,想必是要给我们个出其不意。” 朱镇说不紧张是假的,沉默片刻问:“依众卿推断,秦王究竟在何处?他的军队又在何处?” 潘衍回道:“凡事都做最坏打算,城中黑袍道人频现影踪,怕是声东击西之举,牵引官府视线,意在掩护某人行踪,依我想,秦王就在京城中了。他不现身,不进宫,藏而不动,应是在等待十万军队到来。”常燕熹龚如清附议。 黑衣人之事,朱镇已听他们详细禀告过,吐了口气:“怪朕优柔寡断,未曾想过他来之迅速。幸得军队还未至,我们还可筹谋布局。”他朝常燕熹道:“东厂所有锦衣卫乔装改扮成百姓模样,掘地三尺也要把秦王找出来,但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常燕熹领命。 他再看向丁玠和陈沐:“我们有多少将兵武器粮草?”丁玠如实禀明,太后和外戚把持朝政时,削薄军费,减少兵士,直到皇上亲自揽政后,才从原来三万人增长至五万,幸好兵器粮草还算充足。 朱镇想想道:“兵部马上差官府告示各衙门,若见得兵将行军,立刻通报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拨营兵远远跟随其后,无有朕的谕旨,不可擅动!”他二人应承。 他再看向常燕熹:“常元敬乃秦王的胳臂,此时砍去正当时!”常燕熹颌首:“一切备置妥当!” 潘衍眉眼一挑,笑道:“秦王必定恼恨在心,黑袍道人恐怕要冲皇帝而来,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干脆设下引蛇出洞之法,杀他们措手不及!” “说来听听!”朱镇来了兴致,众人边听边暗忖,这潘衍真是一肚子阴谋诡计,很难缠的人物。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不知不觉黄昏近了。 朱镇有底气后,整个人也轻松不少,笑道:“潘爱卿,你明日大喜,朕有赏赐!”即命近身太监王公公拿进来。 王公公捧着长盘端到潘衍面前,定眼细瞧,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冲耳炉、一个孔雀绿釉灯笼瓶,玛瑙卧兽镇纸,皆是他前时求而不得的。他心有触动,行拜礼感谢!朱镇又看向龚如清:“待天下平定后,你若还未娶妻,或想要娶谁,朕定满你之意!”龚如清问:“皇上此话当真?” “朕何时说过假话!” 龚如清面庞露出笑容,缓缓看向常燕熹和潘衍,这俩人有一个要倒大霉了! 因要为潘衍置办婚礼仪式及宴请宾客,两头跑来跑去很辛苦,潘莺又有身孕,索性带着巧姐及丫鬟婆子住进了他的新宅子,好在宅子够大,房间够多,随便她们自己挑选。住下来后,潘莺事无俱细的操持,京城倒底方便,筵席都有专做此类的厨师承接,花轿喜婆礼赞及吹拉弹唱的乐手都备齐全,成婚前日,董家遣人来铺房,董小姐的娘亲自过来,她热情招待,没亏了礼数。 很快到了迎亲的日子。潘莺晚上一直没睡好,睁着眼等到窗户透进清光,也没见春柳来叫她起床,想必是得了常燕熹的交待,不敢来打扰。 连忙坐起要穿衣裳,常燕熹翻个身,搂住她的腰,似醒非醒地问:“去哪里?” 潘莺心底高兴,捏捏他的耳捶:“我去四处看看有什么缺漏的!” “有什么看的!”常燕熹仍闭着眼睛,不让她动弹:“漏就漏了,没谁会在意。” 潘莺认真道:“那可不成!阿弟活有两世才有娶妻的机会,万不能出岔子!”一面掰开他的手指,掰不动,抬眼,却见他定定地在看她,有些奇怪:“怎么了?” 第275页 常燕熹摇摇头,松开她,坐起穿衣,他动作快,春柳在外听见动静,端了一铜盆热水进来,他洗漱后,自去院里练剑,潘莺也穿好了簇新的衣裙,梳妆打扮完毕,他带着巧姐儿进来,一起围桌吃早饭。 潘莺心中有事就没胃口,吃了两块热糕就要出去,被常燕熹一把拦住,他皱眉道:“今日定是辛苦的,你吃这点没力气!”硬逼着再吃下一碗燕窝粥,两块油煎粉饺儿。 后来潘莺想,幸得常燕熹逼她多吃了些!一直忙到晌午后,连茶都不及喝一口,听到福安跑来报,舅爷接新娘快到门首啦!她忙出屋,问鞭炮打了没?话音才落,就听得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声,锣鼓铿锵有力的配合,热闹极了!也吵的人耳鼓发疼,她听福安讲了三遍才听清,原来常燕熹亲自在大门外迎候着,哪里还会出什么差错!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叁章 常燕熹得春书受训 潘娘子帷幛内见影 常燕熹和来吃喜筵的官员彼此见礼,引领至厢房吃茶等候,常元敬也在,神情倨傲,身旁皆是同党,丁玠李纶曹励曹大章等相熟的围一堆,龚如清勉为其难也来了,和翰林院学士等交情好的坐一起,两厢相隔不远。丁玠从袖中取出一个天青描金锦布包面的册子来,悄悄递与常燕熹,呶呶嘴:“给你小舅子,到时好行事!” 常燕熹接过翻了翻,眉宇微蹙,别说,丁玠这些歪门邪道的好物甚多,噙唇笑问:“从哪里得的?”丁玠道:“祖上传下的。我偷出来给你小舅子瞧瞧,明儿还我!” “那不行!”常燕熹不同意:“先借我玩够了再还你!”丁玠道:“你个太监玩什么!” “你管我!”常燕熹就要往袖里塞,丁玠道:“还我,我自拿给你小舅子!”劈手就来夺,他不给,争抢之间,那册子不慎掉落在地,龚如清俯身捡起,随意儿翻一页,却是老汉推车的逼真艳画,顿时眉眼急跳,沉脸把册子一掷:“寡廉鲜耻!”常燕熹伸手接住,咧嘴笑道:“你哪懂颠鸾倒凤无穷乐!”丁玠李纶等拍腿笑出鹅叫。 龚如清与坐身边的国子监祭酒张丰培嘀咕几句,这张丰培任国子监祭酒数十载,如今六十有余,满朝文武无不是他的学生,颇受众人敬重。他教的学生中,最得意的便是如龚如清这般清俊风雅、遵规守矩的谦谦君子,最头疼的就是如常燕熹丁玠这帮武学生,尽干些离经叛道的勾当,他咳了一嗓子,把拐杖在地上捣了捣,朝常燕熹等人肃脸训诫道:“君子进德修业, 忠信, 所以进德也; 修辞立其诚, 所以居业也......” 常燕熹默默把册子拢进袖管,和丁玠等几表情一样,都有种微妙的痛苦,在国子监读书时,就深知这位老祭酒一但训起话来,没半个时辰打不住,幸好福安匆匆来寻他:“夫人叫老爷去,新人要行礼哩!” 常燕熹大舒口气,站起告辞,出了厢房,空气里还有鞭炮炸完的火药味儿,吹芦笙敲锣鼓的很卖劲的表演,中堂张灯结彩,四围悬挂红绸金幔,两侧有一幅黄底红字的对联,各写着“五色庆云开凤尾,九重丽日绕龙鳞。”巧姐儿穿簇新的朱红衫裙,和燕十三提着青盖红罩的灯笼,各站在门边对联下。堂内设一张供桌,供奉着天地和祖先牌位,点着龙凤大红双烛,燃着线香,供桌两侧摆着太师椅,潘莺已坐在右侧等候,见他大步进来,抿嘴笑了笑。 常燕熹才坐定,那吹拉弹奏的便先进了来,稍顷,新娘子被丫鬟搀扶进来,凤冠霞帔,玉佩叮当,潘衍也一身喜袍,胸佩大朵红花,衬得面目鲜妍,赞礼开始唱念,先拜天地祖宗,再拜长姐姐夫,最后是夫妻交拜,潘莺看得感慨万千,许多情绪难以言喻。 他二人礼毕,被簇拥着进洞房。已是日落衔山之时,灯烛亮若白昼,檐前挂起一盏盏鲜红的灯笼。 潘莺站起身,常燕熹过来摸摸她的脸:“累不累?” 潘莺先前并不觉累,经他一问,倒真有些疲惫了,常燕熹道:“你回去先歇息,筵席那边我来看顾!” 她微笑着答应,牵起巧姐儿,路过潘衍的新房时,翰林院的学士们在门窗外笑闹,内里红黄光影瞳瞳,一派的喜庆,她的心境此时是柔和温暖的。 巧姐儿被常嬷嬷领回房歇息,她也洗漱睡下,这里和新房隔了一堵墙,白日暄闹随着夜幕渐浓黑安静下来,窗外树影筛风,月隐浮云,鸟呓虫鸣,远远相续,朦胧间,似乎能听见席间觥筹交错的酒盏碰声,院里醉醺醺彼此相搀的脚步声,开门阖窗端盆泼水洒地声,忽然生起警觉,似乎有人慢腾腾走进房,径自站在床前帷幛外,不言不语,不前不退。 潘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看的分明,那条黑影镌刻脑中,肩背的双剑露出古铜剑把,就那样森冷而令人压迫的站着。 手暗自伸进枕下,那里放着她的缚魂鞭,但得他有举动,便会毫不犹豫的甩将出去。 “老爷回来了!”帘外是春柳的声音,接着廊前传来足靴响动,也就一晃眼的功夫,那条黑影便消失无踪。 常燕熹走到床前,撩起帐子,看见潘莺瞪圆双目,惊恐地看着他,满脸是汗。 怎么了?他有些诧异,踢掉鞋子上榻,把她抱进怀里。 潘莺紧紧搂住他的腰,头俯在他的衣襟前,闻到了一缕酒气,半晌才低道:“方才房里好像有人!” 第276页 “是谁?”常燕熹问,他进来时四下是无人的。 潘莺道:“我和你提过,七年前我和巧姐儿逃出京时,曾躲藏在张淮胜夫人的轿底,被个黑袍道人拦住,他身背两柄古剑,容貌难辩,却有种阴沉之气,忽拔剑抵我颈处,当时我以为自己会死,不晓怎地,他忽然收起剑,且告诫我此生不得再踏入京城,若是不听,必死无疑!” 常燕熹纵是和丁玠他们吃了不少酒,人还是清醒的,他沉吟道:“黑袍道们素以狠辣残忍示人,怎会无缘无故放你一条生路?或许他原就和你们潘家是旧相识,对你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潘莺也是这样想的,她犹豫半晌才说:“我竟不知教我降妖本领的师傅,还会幻术!若是她放我一条生路,倒说通了!”又道:“记得孩童时,她来京城都会住在我家,父亲好菜好饭的招待,并无什么夙仇,若非关系笃厚,也不会收我为徒!”她百思不得其解,又添了一句:“师傅面容姣好,身纤体长,和这背剑的黑袍道外观并不相符!” 常燕熹猜测道:“或许这也是幻术!若我从廊上进来,他要在的话,一定会被我抓个正着!” 潘莺想想,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毕竟是武将,耳聪目明,武艺高强,岂会任人逃跑。不由松了口气,对付幻术她也有些手段,方才是被吓傻了。 手指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袖管,硬邦邦的,遂问是什么,见他含糊的答是一本兵法书,放开她,意要解衣睡觉。 潘莺起了疑心,平日里在她面前,他坦荡荡无一丝遮掩,此时倒显得欲盖弥章。 手指钻进他的袖里,一把将书册取出来,对着光亮处细看:“这是什么......”翻了几页,瞬间面红耳赤,咬着牙瞪他:“还骗我是兵法书!” 常燕熹倚着床柱大笑:“怎不是兵法书!整本儿不是一直在打打杀杀?九九八十一式,比三十六计还全!”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肆章 常元敬理薄苛孕娘 小皇帝情深慰妾妇 接上文,潘莺听得他这话,好不要脸,扑过来打他,常燕熹笑着抓握住她的手,翻身轻压住她,腾出另一只手摸着她微鼓的肚腹,不自觉目光柔软,忽然俯首而来。潘莺觉得唇齿间有股子清冽的酒味,怀孕的关系,不惯这味道,摇首躲避,他的手移到她的下巴,结薄茧的指骨挟住难动弹,只得任他肆意亲吻,不晓过去多久,她的神智晕乎乎的,一任他挑开了衣襟,她那里也不同平常的圆润......一缕长夜凉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吹得帐幔晃荡。 潘莺去按他的手:“我今日很累了!”常燕熹低嗯一声,嗓音喑哑:“很快就好!” 他说话一向算数,这次却有些食言,潘莺难受的不行时,才听他在耳畔浓重的喘息,片刻后他起身趿鞋下床,拧干棉巾过来替她擦拭,肚兜也不能穿了,去橱里拿了件新的,忽听窗寮外有脚步声,走去看是福安,福安轻声禀报,他蹙眉道:“让太平备马,我稍后就来。”再回到床上替潘莺穿好,她已经睡熟了。常燕熹默看她会儿,这才起身穿戴齐整离开。 常元敬的轿子抬进府内,福贵问他去夫人那,还是去哪个姨娘那,他今晚酒吃的多了,熏熏然道:“去书房!”轿子便穿园过院,踩着满地月光抵达书房门前,福贵撩起帘子,他扶着额头站稳,看见窗内透出晕黄,奇怪地问:“谁在里面?” 福贵正要前去查看,却见帘内走出婢女金儿,忙禀报道:“是肖姨娘!” “她来做什么!”常元敬皱起眉宇,有些趔趄的脚步,果然肖姨娘坐在椅上,托着腮不知想什么,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 他清咳一嗓子,袍子上沾了酒渍,湿掉一块,站着脱衣服,金儿忙不迭的过来伺候,接了衣服和摘下的冠帽,又去拿了更换的衣服来,他嫌热,摆手不穿,走到桌案前坐下。金儿斟茶,肖姨娘已经回转了神,却坐着不动,只静静看着。 常元敬吃口茶,冷淡地问:“你来做什么?” 肖姨娘笑了笑:“你许久不来看我,只好我来看你了!我在这足足等有两个时辰。” “没人要你等!”他颇不耐烦:“你挺着那么大的肚腹就该在房中好生休养,到处乱跑什么!” 肖姨娘默然,她看着他,阴白的面庞,冷凛凛微突的圆眼,高挺的鹰钩鼻,细薄的唇,一副斯文又带三分凶恶相,半晌才道:“你当初甜言蜜语勾搭我时,可不这样!是谁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常元敬放下茶盏,背脊靠向椅背,指骨敲击桌案,咚咚地响,他懒洋洋道:“实话与你,如此来质问我的,不止你一个!我皆懒得理睬,你乃是二弟的妾室,不遵妇德,不守节操,水性杨花的妇人,岂会把一句逢场作戏的笑言,就当了真?要晓得你会这样死皮赖脸纠缠我,我哪敢去招惹你!” 肖姨娘气得浑身发抖,她平定呼吸,抑忍道:“不管从前怎样,我肚里孩儿是你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为了他,也不该这样羞辱我!” 常元敬嗤笑一声:“我还缺子嗣么!”又添一句:“你说你肚里孩儿是我的,就是我的了?你连丈夫的堂兄都不拒,谁知你还和谁苟且过?” 肖姨娘犹如五雷轰顶,含泪质问:“你此话又怎讲?” 第277页 常元敬道:“等你生下后,滴血认亲不可少!” 肖姨娘明白过来,这个男人为了自己的仕途,是要彻底和她决断了!她惨笑道:“滴血认亲?!我怕也活不到那时候吧!” 常元敬虽有醉意,却本能地警觉:“你这是何意?” 肖姨娘道:“生孩子如过鬼门关,一脚阳间,一脚阴间,谁知道会去哪呢!”她用手撑着腰缓慢站起,金儿忙去搀扶她,俩人往门外走去,常元敬觑眼看她的背影,呶呶嘴,并不以为意,也把福贵训斥:“我的书房岂容人随便进入,你去查是谁当班,杖责二十棍。”福贵领命。 肖姨娘走两步就喘着歇会儿,她太瘦,肚腹却圆滚滚出奇的大,柳细的腰都快被折断了,金儿提着灯笼照路,其实月色皎洁,把园子里映得如一片银海,树木枝桠黑黢黢的,忽然一只宿鸟扑簌簌拍打翅膀飞向遥远的夜空,她看着,心似乎也随之而去。 丽娘房里来了稀客,那人端坐在椅上,她哥哥姜青默立一旁,常燕熹倚窗而站,还打了个呵欠。 她双膝着地欲行跪拜礼,那人忙道:“你起来吧!”看官道是何人,正是当今天子朱镇。 丽娘依言站起,朱镇又笑道:“你坐!”姜青沉默着搬把椅子倒她跟前。 她听命坐下,朱镇问:“常督主待你可好?常夫人可有欺负你?每日吃得可合味口?平时都做什么?”又看顾四周,啧啧道:“这里也未免太简陋了些,明日我赏些摆件来装饰!”常燕熹也扫视一圈,哪里简陋了,阿莺尽力置办的,瞧瞧,多温馨!这小皇帝不识货! 丽娘不卑不亢回话:“常督主难得见!常夫人待我还好!衣食住行未有不满,平日里做做针黹,弹弹琴,唱唱曲,看看书,一天很快就打发了!”微顿:“并不需什么摆件!只是平常要买些布料绣线花样此类用品,手上缺些银子......” 姜青立刻打断呵斥:“放肆,竟敢对皇上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朱镇喉咙一噎,语气无奈:“说出这等话的还少么!”他瞪了眼佯装未听见的常燕熹,还有今日大喜的潘衍,再多个丽娘又如何,他已经麻木了!遂道:“再补你百两银子生济,每月姜护卫带给你!”丽娘大喜过望,要磕头称谢,朱镇道还是罢了!如今多事之时,城中不安,他来一趟实在不易,却也不敢多待,能见一面已是满足。 他道:“你好生在此待着,等天下平定之后,再来接你回宫!”也不要她回话,站起身披上斗篷离去,姜青和常燕熹紧跟尾随之后。 丽娘听得这话大惊,纵是心中波澜起伏,仍走到门外,十数锦衣卫隐身暗行,护其周围,她也望见了太平,太平看也没看她,低首跟随常燕熹旁边。她晓得太平听见了,当时就站在窗口,烛火剪出他的影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伍章 潘莺温言好劝天上月 众官挟旨查抄地头蛇 潘莺和常燕熹坐在明间,等着潘衍董月来敬茶请安。 潘莺问他:“你昨晚去哪了?”夜里醒过一次,身畔不见人。 常燕熹道:“回了趟府,小皇帝要见丽娘!”把其中细节大体讲了讲。 潘莺听得茫然,不知这样的结果,对丽娘来说,是好还是坏,总觉心中忐忑,前程难卜。 容不得她再多想,春柳打起帘子,潘衍和董月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董月的陪嫁丫鬟,其中有个年长的嬷嬷,手托四方盘儿,里端摆茶壶和盏。 春柳和夏荷摆好蒲团,潘衍董月跪上,潘衍从嬷嬷手里接过茶,递给常燕熹,常燕熹故意慢慢接了,呷一口笑道:“这茶果然别样滋味!”看你平日里横,这时还不照样给老子跪拜奉茶。 潘衍肃着脸不理他,又递给潘莺,她看他面色不对,没多说什么,接过吃了。 再是董月依样奉茶,潘莺在座上细观,她穿了件大红团花织锦禙子,乌油油发髻插着珠翠簪子,肤白貌美,眉眼娇柔,粉薄唇角倒有几分倔强,比未嫁时又多些许动人,不过言行之态不冷不热,叫声姐夫姐姐都很疏离。 人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显见这俩人洞房花烛夜过的并不愉快。潘莺不点破,让春柳夏荷去搬了椅子教他俩坐,又拿出个花团锦簇的织面盒子给董月,里头都是她精心挑拣的金银珠宝,饶是贵重。 前世里她也为潘衍准备过这样的一盒子,不过那时的他生活放荡,一直不曾婚配,在心头总是桩遗憾事。 那位嬷嬷过来接了,很快又退回董月身侧。 气氛莫名的不自在,常燕熹无话可说,潘衍沉默不语,只有潘莺问一句,董月答一句,半句不肯多讲。 这时常嬷嬷从外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四方扁盒,走到潘莺身前,揭盒盖给她看,里面装着洁白喜帕,未见落红。 显然潘衍和董月也晓那是什么,潘衍面无表情,董月神情春寒料峭,不见惧色。 潘莺略思忖,将盒盖拢严,并未出恶语质问,无事一般,仍旧热情笑谈,直到福安隔帘禀报,宫里来宣两位爷面圣,才各自散了。 潘莺最后个走出明间,董月身边的嬷嬷在廊前候着,忙过来见礼,自称姓杜,欲要解释:“关于喜帕的事儿.....” 潘莺打断她的话,微笑道:“董小姐出身官宦,知书达礼,品性谦和,我最会看人,晓她不是那狂浪之辈,这其间定有难以言喻的隐情,我不过问,他们是夫妻,且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遇事儿自由他们自己去解决,杜嬷嬷想要他们好,勿要在旁煽风点火就是福报!” 第278页 杜嬷嬷听的讪讪,叠声称是。 潘莺到房里,见常嬷嬷等已收拾妥当,便牵着巧姐儿打算回府,经过花园时,和站在桥上喂鱼的董月相遇,董月见她们架势,晓得要走,迎过来寒暄,巧姐儿喜欢她发间簪的宫花,呆呆看着,董月察觉,便取下来给她戴,巧姐儿小儿心性,问阿姐好看么,潘莺笑答好看,她就高兴的很,众人也都笑了。 潘莺便朝董月道:“我这阿弟从前是混帐,但如今都大改了!他是个阴沉性子,不擅剖白心境,不会甜言蜜语,明明心里那样想的,说出来倒变了味儿。但只要你真诚待他,得了他的心,他为你可以连命都不要!就是这样的人!” 看她不为所动,继续道:“甭管婚前再怎地不甘愿,既然结发为夫妻,就该恩爱两不疑。人总要往前看,多发现彼此身上可取之处,日子才有得过下去,否则挑剔呕气、凶言恶语、冷漠相对,时日久长,必有那邪魅侵入,损你心神,坏你身骨,愁肠郁结,精气难积。你要这样度过今生么!从如花年纪到耄耋之年,那么长,总是十分艰难的。”说的皆是肺腑之言,这般道理她煎熬两世才领悟,可又有谁能如她幸运呢!微顿,接着又道:“你比我心窍灵透,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何必要去做它!” 董月眼眶发红,垂首不吭声儿。 说着话已至马车旁,燕十三也在,巧姐儿凑近显摆她发上的宫花:“燕哥哥,好看么?” 燕十三看她仰着青白小脸,又瘦了,瘦的只有他巴掌大小,衬得眼睛乌黑闪亮,心底莫名地不好受,点头道:“好看!”弯腰把她抱上马车。 董月目送他们消失在院门外,方才转身往回走,杜嬷嬷把早上潘莺说的话讲给她听,这更令她心绪复杂,若是潘莺因落红发难,正好可以自请合离,但她偏就那般善解人意,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慰她,倒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默有半晌后,喃喃自语道:“潘衍哪辈子积的福,得了这样一位好阿姐!” 此处不多表,且说常元敬这日和蒋氏在房中用饭,一面考问常瓒功课,愈问愈生气,厉言责骂,把个常瓒唬得瑟瑟发抖,蒋氏也不敢相帮,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福贵满脸是汗匆匆来禀:“二老爷进了门,来得还有吏部尚书龚大人,司礼监观政的庶吉士潘大人、兵部右侍郎丁大人。小的要领他们往花厅去等候,二老爷摆手说不用,带着人直往老爷的书房去了。” 常元敬眼皮子直跳,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问:“来的就他们几人么?”福贵回话:“不止,二老爷带来东厂数十锦衣卫,浩浩荡荡的。” 常元敬神情瞬间肃穆,压低声朝蒋氏道:“今日怕有变故,你召集女眷们聚一起互相好有个照应。”蒋氏听得拽紧瓒哥儿,满面皆是惊惧。 常元敬不再多话,起身大步往书房去,远远便望乌压压一片,再近前听得人声鼎沸,足靴乱响,守在门处的锦衣卫见得他来,持刀厉喝:“来者何人!”福贵拱手作揖道:“来的是这府中大老爷!”仍旧拦住不放,由另一锦衣卫进去通传,稍顷功夫出来,命他可入内。 “一群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鼠辈!” 常元敬骂道,虎着脸走进门,见得院内常燕熹等几搬出椅子坐着说话,书房门窗大开,里头皆是恍恍人影,遂到常燕熹面前,劈头盖脸地责问:“二弟你要做什么?此处不只是我的国公府,亦是你的!” 常燕熹语气平静:“我确是什么也不知,只是奉命行事!” 常元敬追问:“你是奉谁的命?” “奉皇上的手谕!”龚如清插话进来,站起卷展手中圣旨,冷冷道:“常元敬,还不快跪下接旨!”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陆章 常元敬受陷入诏狱 潘娘子得逞忆前由 接上文。常元敬只得撩袍跪伏于地,听龚如清宣旨:“常元敬背君上,伙阉奴,党同伐异,合谋使坏,私通秦王,意欲造反。辜负圣恩,此来查抄房屋,寻叛乱之证。钦此。” 常燕熹命一众锦衣卫:“分头按房查抄,不放过任何一处。”锦衣卫们领命而去。 常元敬扫过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寻不出叛乱之证,我看你们又当如何自处!” 也无人理他,几人复坐下等待,半刻后陆陆续续有人来禀:“后宅没有查出什么!” “库楼什么也没有!” “厢房耳房皆是家俱摆设,不见私物!” 常元敬冷笑,面色倨傲,他为人做事最是谨慎小心,凡所接密信看过皆火烛焚毁,岂会容留一丝痕迹。 一锦衣卫匆匆奔来,拱手作揖道:“在书房暗格之处查出龙袍一件,冕旒冠一顶,翼善冠一顶,镶龙纹大带革带一副,玉玺一枚。” 随后跟来者手捧各物,给龚如清等轮流查验,龚如清细看玉玺,再朝常元敬语气发冷道:“你之狼子野心尽显于此,还有甚话说!”抬手将玉玺丢他脚前。常元敬已是脸色大变,捡起玉玺但见刻有“皇帝之玺”四个大字。顿时眼前发黑,头脑哄哄乱响,浑身打颤,手足冰凉,厉声道:“老臣冤枉,这些非我之物!” 潘衍笑问:“在你书房暗格中发现,不是你之物,难道是我的不成?” 丁玠亦火上浇油:“常阁老,沙公公都如实交待了,你又何必死鸭子嘴硬!” 第279页 常元敬忽然明白了,不由大叫:“你们天大的胆子,竟敢合谋陷害朝廷重臣,谁给你们的狗胆!” 龚如清淡道:“这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自个的书房,有侍从严密把守,我们若想害你,也要能进得来!” 常元敬老谋深算之辈,转瞬便想到了肖姨娘,他瞪向常燕熹,见他沉默不语,仅双臂环抱,背阳而站,光线洒在他的肩膀,面庞隐在荫地里,看不清表情。他又惊又怒,咬牙切齿骂道:“常二,我们乃有血亲的兄弟,我往日待你不薄,你为何指使肖姨娘陷我不义,要害我性命!”他玩弄那么多的妇人,弃之如敝履,此次倒栽在妇人手中,也可谓: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常燕熹嗓音低沉,即近又远:“你自己闯下的祸自己不晓么!” 龚如清道:“常元敬私藏禁物,里通叛国证据确凿,狼子野心昭显,无可申辩。把他拿下,带回诏狱候审。”锦衣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剥去他一身官服,上枷锁镣,拖拽离去。龚如清又下命:“其他人等原地看守,家资封锁,不得擅挪,是否查抄登册,需待复旨后由皇帝定守。” 这边不再详表,且说肖姨娘呆呆站在院央,她听得一墙之隔那边,高呼惊喊声、靴踏足响声,连绵不绝,应是常燕熹带着锦衣卫进府来捉人。这般混乱之时,蒋氏也未曾遣仆子来接她躲避,显然她的生死已无谁惦记,她仰起脸,阳光真好,一条条金灿灿地,须得用手指遮挡,眼前五彩放光,是泪水的泡影。金儿扛着包袱,站在门首向外探望,忙又跑近催促她:“马车来接啦!姨娘走快些吧!”又道:“这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肖姨娘恍然,金儿说的不错,确实无可留恋!她走出院门,忽然腹中绞痛难忍,额上逼出冷汗,浑身如滚钉板,唉哟一声滑倒在地,顿觉腿间一片黏腻,有什么缓缓流淌出来,伸手往腿间一抹,掌心一片湿红,她还未到生时,血玉镯子前时扔了,这孕胎便不若从前稳当,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可仍然感到十分的悲凉和绝望,觉得自己要死了。 马车上奔来个壮汉,一把抱起鲜血淋漓的她,三五大步就到车前,车夫撩帘,他把她侧卧放倒厢里,金儿吓哭了,他虎声不耐烦:“嚎什么!夫人早交待了,直接送往钱大夫的医馆,定能救她一命!”从袖里掏啊掏,掏出人参须,塞进肖姨娘嘴里。再坐前拉缰甩鞭,大马扬蹄一声嘶。 金儿不敢哭了,手脚并用爬进厢里,还未坐稳,马车已经颠簸着疾行起来。 已是初夏的晚夜,树影筛风,蝉声稀疏,点点萤火绕窗前,常燕熹打马归家已是一更时分,太平提着灯笼照路,常燕熹进房来,意外地见潘莺相迎,脱下外裳笑问:“什么时辰了?怎地还未睡?”潘莺接了衣服挂起,也笑道:“已经睡过一觉,现在精神的很。”俩人相对坐在矮榻上,常燕熹伸手摸她肚腹,关心地问:“还常吐么?”潘莺摇头:“不怎么吐了!”又小声说:“这样瞒着不是办法!我总觉常嬷嬷瞧出些许端倪,她只是不说而已!” 常燕熹道:“随便她们猜测,你佯装不知!马上要变天了,你暂忍一时,过后便太平了!” 潘莺心一紧,应声好,问道:“吃过晚饭没有?”常燕熹道:“未曾!” 她吩咐春柳,叫厨子整治几盘酒菜来,常燕熹摆手道:“何必大费周章,下一碗面条子来吃就好!”春柳领命而去。 潘莺拈了颗糖渍的梅子吃,常燕熹问酸么?他看着嘴里都泛涎水,她玩心起,拈了颗死皮赖脸非要他尝,他拗不过,含在嘴里,愁眉苦脸的,牙都要倒了。 潘莺乐得直捂肚子,常燕熹有些担心:“别把孩儿笑出来了。”想起什么问:“肖姨娘在这么?” 潘莺道:“我想着她离开血玉镯子,或许会和高夫人那样,胎儿难保,况她又值生产在即,只怕更为凶险,便让夏溪把她直接送到钱大夫的医馆,希还来得及救下她的性命!否则送到这里,真是死路一条!”抬眼看向他:“大爷他......”欲言又止。 常燕熹懂她的意思,平静道:“在他的书房暗格里找到了那套禁物,已经下入诏狱,其它人等在府中原地看守,等候发落。” 潘莺有些愣神儿,那龙袍、冕旒冠及翼善冠,镶龙纹大带革带,都是她亲自一点一点缝制的,不曾假借他人之手,她缝制的很熟练,因为前世里做过一回。前世里她帮着常元敬陷害常二爷,这世里她又帮着常二爷陷害常元敬,唯不同的,前世里,是她亲手将这些放进常二爷的书房中,这世里,换肖姨娘去做了。 她从前多愧对常二爷,就有多对此时的常元敬大快于心。 自见过肖姨娘手腕间的血玉镯后,她就在筹谋算计,誓要让常元敬尝尝他曾亲手种下的恶果。 也为前世里枉死的她和巧姐儿报仇了! “在想什么?”常燕熹问。 潘莺偎进他的怀里,微笑着嗫嚅:“真好!” 常燕熹没答话,只是揽她肩膀的胳臂微微紧了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柒章 丽娘赠金聊表心意 潘莺玩笑打情骂俏 太平守在廊前,巧姐儿抱着她的狸花猫回房,经过他身畔站住:“哥哥,我的发散了。”她梳的是双丫髻,右侧系发髻的红绳松开,一缕搭在肩上,猫儿用爪子撩着。 第280页 太平原有个小妹妹,若还活着,应和巧姐儿年纪相差不厘,他手法熟练的替她盘好再系紧红绳子,巧姐儿笑嘻嘻地回房去了。 一个丫头悄悄来找他:“哥儿,我们姨娘请你去房里一趟。”太平微皱眉,那丫头连忙补道:“姨娘说就两句话!” 他默了默,转身出廊下踏垛,走到西厢房门前,丫头打起帘子,烛火的黄光儿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丽娘坐在桌前,桌面摆着一坛竹叶青,一只八宝鸭,一碗酱焖羊肉,一盘点心。听到脚步声,见他进来,微笑道:“你过来坐,陪我吃两盏。” 太平只拱手作揖,仍站着不动,丽姨娘又问:“你晚饭吃过了?”他点两下头算是回答。 丽娘叹了口气:“可惜了,都是你爱吃的。”又指着点心道:“这是内府玫瑰糖饼,从前爹爹下朝时常会带些宫里的点心,十回有九回就是这个。我吃腻了,爹爹说谢家的煜哥儿百吃不腻.....”不知怎地,她顿了顿:“这是皇帝赏的,你若不介意就吃一个吧!” 他会介意什么!他哪还有介意的资格!太平面无表情的坐下,持筷挟起个摆进碗里,直接用手拿了,递到嘴边咬一口嚼着。长姐晓他欢喜吃这个,曾专门寻来食方子要亲手做给他吃,面一斤,香油四两,白绵糖化水,玫瑰糖里加五仁,再添些薄荷茴香碾末,混一起搅拌成馅,包在面里捏成饼,两面洒满芝麻,放锅里炕熟即可。他那会总嫌阿姐做的没有宫里的好吃,如今想吃也吃不到了,他垂下眼睫,把心事掩藏。吃的速度加快,三两下完了,起身告辞。 丽娘叫住他,倾酒在盏内,笑问:“不吃盏酒走么?再吃一块糖饼吧!” 见太平摆手执意要走,她肃起脸冷笑一声:“你躲我做什么,好像我是只母老虎要吃了你似的。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讲话,若仍不想听,出去就是!我再不会打扰你!” 她说这样恩断义绝的狠话时,犹带刀锋一抹犀利,想要剖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的心是否石头制的。 太平踌躇稍顷,终是狠不下心肠一走了之,顿住步,由她讲! 丽娘命丫头去外面守着,四下无人,她才道:“皇帝说,等天下平定之后,便接我回宫。你怎么想呢!”见他没有反应,拿过纸笔,把笔塞进他手里:“你写!” 太平不知该写什么,心乱糟糟的,他放下笔,摇摇头。 丽娘明了了他的意思,说不失望是假的。一咬牙,拿过个沉甸甸的包袱拆开系结,是个樟木绘花小箱,取匙开锁,打开盖子,内里颇深,装的满当,但见明珰宝簪,玉镯金链,祖母绿,猫眼石各种珍宝,还有卷成数卷的银票,封成数封的元宝。她仍就锁上,用锦布包紧系好系带。说道:“你把这个拿去生活!我反正要进宫了,哪还需要用到这些!” 太平身躯微震,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丽娘语气清冷:“都是我在教坊司攒下的,你若嫌脏了你的手,不要也罢!”又道:“我打心底里憎恨皇帝,若不是他下旨查抄谢姜两府,我们岂会受尽苦楚,徒留破败之身,如今沉冤昭雪又如何,亡羊补牢已是晚矣!这样的悲凉心境还怎地在他身边无忧无虑?你应知我性子有多刚烈!能在教坊司苟活着皆是因为你!” 她把盏里的酒一饮而尽,辣的嗓子生疼,哑着声道:“你不是要走么!我话说完了,你走罢!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此生再不见了!” 太平抿唇默然,心底无味杂陈,攥紧拳头站着,直至听见主房那边似有动静,他并未拿箱子,转身出房去。 原来是春柳捧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子回来,说是老爷要吃的,他打帘让她进房,再回首西厢房方向,牖里的烛亮倏得熄灭了,月光洒照在窗纸上,一片青白之色,唯有箫音透出,听的人心都迷离了。 常燕熹正吃面,忽听见吹箫声,婉转悠长,遂问:“谁在吹箫?”潘莺笑道:“还能有谁,吹拉弹唱这样好的,只丽娘莫属。” 常燕熹倾听着,感觉断断续续不尽兴,叫春柳去请丽娘过来,春柳去了。 潘莺道:“这样地晚,你让她来做什么!你叫的动么!”常燕熹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盘问她和太平今后怎样打算!” 潘莺不待开口,春柳已回来说:“丽姨娘道吹了灯,脱衣解裳睡下了,老爷若真想听,请去她房里听!” 常燕熹一时很无语,粗着喉咙道:“当我不敢么!”春柳撇撇嘴,自然是不敢的。 潘莺噗嗤笑出声来,用力推他一把:“你去呀!你快去!”一面吩咐春柳打水来她要洗漱就寝。 夏荷隔帘禀报夏溪来了,夏溪是他哥哥,也在府里听命做事儿。 “那我去了!你别捻酸吃醋!”常燕熹拧了潘莺粉腮一记,趿鞋下榻,拿起青龙剑出了房,他有晚间练剑的习惯,太平正帮着春柳提水壶,夏溪近前拱手作揖:“照夫人吩咐,已把肖姨娘送至钱大夫的医馆。” 常燕熹淡问:“她如何了?” 夏溪回话:“接出府时就在流血.....钱大夫说九死一生,保住性命要看天意!” 常燕熹压低声道:“明日夫人问你,只说在救治,尚有希望,以免她担心!她如今受不得操劳!”夏溪听得糊涂,却也点头领命。 待得院中重新恢复静谧,房中灯昏烛暗,皆睡下了,连明间守夜的丫头也缩在榻上频频打盹点头儿,风吹枝摇,虫鸣鸟呓,夜色澄如水,月明遇浮云,太平放轻步履走到丽娘的门前,默默不晓站了多久,他已不是从前谢家那个暖若骄阳的清隽少年郎,如今的他是个哑子,性子大变,阴郁,痛苦,敏感,害怕暗夜,梦魇缠身,而丽娘......同为天涯沦落人,他再没有光和热给她,他怕伤害她,他......他收回欲要迈进槛里的腿足,叹息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纤白的手迅速伸出来,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拉进了房里....... 第281页 春柳似听到什么响动,她打着呵欠走出明间,站在廊上四顾,静悄悄的杳无人声,西厢房门前的珠帘窸窸窣窣在晃荡,是长夜凉风作祟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捌章 常燕熹怒揭伪面目 潘小郎吃瓜问密情 这几日天气转热,诏狱牢里又燥又潮,散发出一股子恶臭的味道。 常燕熹和指挥使曹瑛不紧不慢往提审厅里走,侍卫提着油灯照路,前路幽幽暗暗,两侧呻吟不绝。 常燕熹问:“上刑了么?”审常元敬秉着亲者避嫌的律法,交由刑部和龚如清负责主审。 曹瑛禀道:“未曾手软,夹、拶、棍、杠、敲上了全套。”想也可知,常元敬风光时,处处要置刑部尚书王焕于死地,龚如清一直怀疑黑袍道的来历,如今落到他俩手中,岂会有好果子吃。 常燕熹没再多问,很快到了提审厅,这里还算明亮,他撩袍坐在案台边,从袖里取出一包雨前龙井,交给侍卫去泡水,片刻功夫,茶壶提来时,常元敬也被押解而来。抬眼观他,不过须日,头缠抹额,所露之处鬓覆白霜。衣衫破烂,皆是条条鞭痕,染满鲜血,一步一蹙眉,忍痛呻吟,看到常燕熹如见救星,眼中一亮。 常燕熹令侍卫扶他在案台对面坐了,命曹瑛等退下,待四下无人,他把盏里斟满茶,递到常元敬的手侧。 龙井的清冽茶香缓缓四散开来。 常元敬渴极,右手五指被拶烂了,只得左手端起,顾不得烫舌,一饮而尽,常燕熹再替他满上。 常元敬嗓音嘶哑:“堂弟,你心知肚明我是被肖姨娘那贱人给害的,你看在早逝的伯父母面上、看在我从小看顾你到大的份上,你救我出去,皇帝现时器重你,与你不过举手之劳!” 常燕熹淡笑:“我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常元敬一口茶水含在嘴里:“此话是何意?” “你如实交待为助秦王夺得皇权,这些年是如何滥用职柄,干涉纲纪,拉帮结党,钳制百僚,铲除异己的。”常燕熹微顿,继续说道:“血玉案、冬菜案、黑袍道人,秦王此时又在何处,你倾尽坦白,以抵从前罪恶,或许还能保得命在,否则满门抄斩,上下百余口皆受牵连!” 常元敬一错不错盯着他,义愤填膺道:“果然,你从前皆是表面附和,却包藏祸心,枉我对你深信无疑,不做无端猜测,想着日后能同富贵、共享福,令国公府子嗣兴旺,百年基业永世常存!而你所做为,却是在断国公府命脉,日后你有何颜面去见常氏的列祖列宗!” 常燕熹冷笑道:“对我深信无疑?不做无端猜测?你以为你做的那点事就无人知?这世间无不透风的墙!我就讲个一二给你听!” “你书房暗格所搜出的龙袍、冕旒冠、翼善冠、镶龙纹大带革带,是何来历你心中就没数?你密托城中李氏成衣店替你缝制,他们自然晓得偷制宫中私物乃满门抄斩的重罪,且也无这样顶尖绣艺的织娘,为避灾祸,便转让给恒盛成衣店,你知道恒盛成衣店是谁开的?是我夫人阿莺!商人重利多奸,想着我们皆为常府血亲,日后东窗事发,也属同门内斗,与他们无关!”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 “你胆敢偷制宫中私物,实非无意,乃蓄谋已久!你要构陷害谁?”常燕熹神情凛冽:“我思来想去,你大抵是要置我于死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常元敬抵死不认:“你是我的堂弟,我怎下的去手!” “是啊,你怎下的去手!”常燕熹冷冷道:“你前世里偏就下了狠手,自看清秦王暴虐无道的真面目,我不再听任摆布,你杀机顿现,联合那被你迷惑的妇人,污我谋反大罪,捕入诏狱,买通狱吏,每日打三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棍断杠劈,骨碎筋连,我以生生血肉硬抵,你见我打不死,又在饭菜茶水中埋毒,欲毒杀我,幸得曹瑛等几搭救,龚如清面圣求情,才将我发配了事,侥得一命,却是腿瘸手残,永无从前英勇。如今重活,我岂会再被你构陷!” 常元敬听得糊涂,什么前世重活,古古怪怪的,他没兴趣听,更不承认所为。 常燕熹又道:“你满口子嗣兴旺!却在七年前使计买通福安,在我茶水里下药,只为断我子嗣。年时替换药包,那药性之烈,更想一劳永逸。你毋庸抵赖,福安及福贵经受不起刑,已全盘招供,供药的药局掌柜及伙计也供认不讳。我百思不得解,你为何要这样做?” 常元敬辩驳不能,事以至此,再否认也无用,遂道:“你以为我不知潘莺就是那潘家长女!族谱有载,为免两府争权夺利,被祖爷撕去下半,我却无意找出,原来那上写着,你但得娶她,必将一府独大,权贵延展,盛昌百年,而他府日渐凋零,子嗣衰败,不得好处。平国府和安国府,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总要决个死活!” “只因族谱一条真假不辨的遗训,你便罔顾亲情,对我痛下杀手,居心实在可恶!”常燕熹沉声问:“七年前潘家老小一夜消失无踪,可是你干的?” 常元敬道:“若是我干的,又何必给你下药,多此一举反弄巧成拙!” 倒在情理之中!常燕熹思忖着问:“那究竟是谁干的?黑袍道人?你必定知道内情!” 第282页 常元敬默了默,道:“你若想知全貌,把我救出去为上则!” 常燕熹紧盯他半晌,忽然哧笑一声:“不说也无妨,我总会查出真相,早晚而已!”不与多废话,站起往外走,出了昭狱,正是午后,阳光明媚,有些刺目,他走进不远处五军都督府内,听得笑声鼎沸,十数将士,在踏垛上或站或蹲或立,指指点点,交头指耳,原来是院央有两人正比试剑法。众人见他来作揖见礼,他摆摆手,也往踏垛上一坐,觑眼看向前,比试剑法的原来是将军曹励和潘衍。 皆是他的手下败将!常燕熹接过曹瑛递来的西瓜,边看边吃边吐籽,夸道:“难得如此甜的好瓜!京城难觅。” 曹瑛道:“外官送来两筐,晚时让役吏挑去府上。”常燕熹道:“无需一筐,给三两个就好,我夫人最近嘴刁,总嫌京城的瓜不甜,甩脸子给我看,哄都哄不住!” 曹瑛笑道:“那更要送一筐去了!” 潘衍眼角余光睃到常燕熹坐在踏垛上悠闲的吃瓜,心底有事,剑锋一偏,露出破绽,被曹励钻了空档,手腕一转,剑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滑擦过剑锋,直点他的衣襟,潘衍败下阵来。 众人鼓掌喝彩,有兵士端来一铜盆凉水来,潘衍洗把脸,也坐到踏垛上。 人渐散尽,曹瑛指一事走了,潘衍啃掉两块瓜,才朝常燕熹问:“你和阿姐洞房花烛夜.....” 一颗瓜籽好像卡喉咙了,他咳了两声,说道:“可顺畅么?”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玖章 常燕熹借春书讽门外汉 潘娘子听真意拒有情人 潘莺有孕后,鲜少往绣楼去,也是为避人眼目,倒是丽娘不爱在后院待,三天两回的往前头跑。 她坐在卷棚里,吃了两片西瓜,不远处春柳扇着蒲扇、蹲在小风炉前炖药,巧姐儿没甚精神头,也无烧热之症,就是嗜睡,常嬷嬷日夜陪守。 忽听敲击门钹声,夏荷去抽闩拉开,却是老爷和舅爷一前一后迈进槛来,走近廊前,常燕熹朝潘衍道:“你等着,我拿给你!”仰天大笑而去。 潘衍额上青筋直跳,沉着脸给潘莺作揖请安,在往栏杆榻板上撩袍而坐,潘莺笑问:“你怎有空来?和你姐夫又闹什么别扭?” 潘衍道:“我才懒和这粗人计较!”一股子汤药苦味儿直往鼻底窜,他皱起眉问:“巧姐儿又病了?” 潘莺摇摇头:“自那次重伤后,虽每日里服用精黄灵芝等药材,却不见大好!”说着难过起来,潘衍安慰她:“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得慢慢调养,所幸来日方长,总会有见好的时候!” 潘莺没答话,想了想道:“我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尽管说就是!” 她压低声音:“你帮我打点,我要往诏狱去见常元敬。” 潘衍有些吃惊:“你和他素无交情,此时去见他作甚?” 潘莺不想多提,只抿唇道:“这是我和他的事!见一面而已。” 潘衍还待要问,帘子簇簇作响,常燕熹从里走出,手里握着一卷书册,大摇大摆过来,听得他响亮道:“有了这个,保你夜夜如打翻了香油罐......” 这个人嘴真贱,就差昭告全天下了,潘衍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又窘又怒,倏得跳将起来,三步并两步奔迎上前,一把揽住常燕熹的肩膀,推推搡搡就往院央方向去。 “阿弟!”潘莺没听清常燕熹嚷嚷什么,倒吃惊他俩何时这样要好,勾肩搭背的,春柳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他俩就走远了。 潘衍待到院门前,才火烧般收回胳臂,狠瞪他,粗声道:“你是不是要让这府里人尽皆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卷册,本能的翻开看了看,一页一页.....啧啧,还挺刺激的...... 常燕熹背着手,笑容满面,觑眼瞟瞄页画,好心好意提醒:“别往后看了,你能把前两页搞懂,就已属天赋异禀,折页这张.....是我和你阿姐.....你不行,还得练两年,臂力不强玩不转.....”潘衍一抬眼唬一跳,这厮何时凑近来的,迅速阖起卷册收进袖笼里,顺嘴讽他:“说什么大话,你可是东厂督主,那玩意早废了。” 常燕熹道:“你以为我是你这大太监,废不废我说了算!” 潘衍阴沉沉地:“无赖!”转身就走,听到背后又是大笑声。 常燕熹回到卷棚内,往矮榻一坐,搂住潘莺笑道:“你这阿弟过河拆桥,最擅翻脸不认人!” 她问怎地这样说?他便凑近她耳畔嘀嘀咕咕一阵。 潘莺听得又笑又咬牙,连耳带腮的一片红,伸手用力捶他:“你真这么说?我要臊死了!日后还怎么见他!” “怕甚!我实话实说,他羡慕不来......”常燕熹皮糙肉厚,被她敲打的还挺舒服,抓住她的手:“再使点劲!” 巧姐儿揉着眼睛进来:“阿姐,姐夫!”春柳捧着一碗浓浓的药汤跟在后:“姐儿不肯吃!” “我来!”常燕熹接过,叫巧姐儿到跟前,再抱到腿上:“东院那棵樟树上有颗如蹴鞠大小的蜂窝,想吃蜜的话,把这药吃完。” 巧姐儿想吃蜜,乖乖道:“姐夫喂我!”常燕熹便拿调羹舀了,一勺一勺喂她嘴里,潘莺在旁看着,眼眶莫名发红。 常燕熹领着巧姐儿去捣蜂窝,丫头婆子为看稀奇也跟去了,一时院内空荡荡四处无人,一缕热风吹得潘莺打个呵欠,不免泛起夏困,起身回房里打算歇息时,听到丽娘隔着帘子问:“夫人在么?” 第283页 潘莺让她进来,一面往桌前椅子坐了,却看到丽娘身后还跟着太平,其实也见怪不怪,表面并不显:“你俩寻我可有事儿!” 丽娘和太平双双在她脚前跪下。 “这是做什么?”潘莺不动声色。 丽娘开口道:“夫人已晓得,太平原是谢将军府中少爷,名唤谢煜,我是姜家女儿,两府世交,自幼我俩便订了亲,情投意合,只待及笄谈婚论嫁,哪想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两府陡然遭了大难,煜郎被贼人捉去,生死不明;我被发往教坊司,受尽苦楚。原以为人生海海从此再难相见,就这般浑浑噩噩至死,哪想到却在夫人府中得以重新相遇。”她顿了顿,看向谢煜,谢煜也看她,目光柔和。 她继续道:“我俩就是那寒花配初雪、温花配晴日、暑花配雨后、凉花配爽月、落花配流水、酒花配杯盏,合合宜宜,彼此难以离舍。我晓得夫人有精金美玉的人品,揭地掀天的本事,才智英敏,德性融圆,这世上莫说女子,更多男儿都不如夫人能耐。煜郎及其阿姐受黑袍道杀戮折磨,却也知人微体轻,难以亲自手刃他们,只有寄希望常大人潘小爷替我们报仇雪恨,若有用着之处,万死不辞。只求天下平定后,夫人能放煜郎和我一条生路!” 潘莺听得很明白了,她问丽娘:“你不嫌弃他是个哑子么?” 丽娘道:“话多吵闹,不及脉脉有情!” 潘莺又问太平:“你不嫌她曾堕落风尘么?” 太平很坚定地摇头。 潘莺便没再多问,沉默许久才道:“这事我难以答应!丽娘你是皇帝暂置我府里,一保你安全,二保你隐蔽,日后要接进宫中封为妃嫔的,可见他对你的深情厚意,你若有丝毫地闪失,帝心震怒,我们责无旁贷,轻者罢黜外放,重者抄家问斩,老爷、我及这府中上下数十条命,甭管高贵或轻贱,都难承受的起。” 又看向太平道:“我一直以为你经历世故,事非曲直,孰轻孰重,利弊权衡已是通透,怎还是犯下这等大错呢!” 太平垂眸不响,他到底还是奢望了。 丽娘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咬唇泣声说:“你勿要责怪煜郎!皆是我的主意!夫人既然不愿帮,我们也不再苛求!” 她起身把谢煜拉起来,就要走时,潘莺平静道:“也别想着逃之夭夭,若是因为你们,害的常府家破人亡,太平,那你就真的辜负我救你的一命之恩了!” 谢煜摆摆手,表明此生绝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再看一眼丽娘,包含许多痛苦,此时的绝望心境非言语能够形容,大步的往门外疾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零章 叛臣树倒猴孙散 皇帝趁势收人心 有谚曰: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得意猫儿雄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鸡。 户部尚书周梦秋自常元敬被下诏狱后,深恐东窗事发,放出去的密信也未有回复,不由惴惴不安起来,索性称病在府中休养,家奴时常把外面的风雨飘摇说给他听,简直度日如年。如此半月后,倒一直未见引火烧到自身,且小皇帝还遣宫人带着赏赐登门探望,不像有疑的样子。这心便落了大半,销病返朝堂的前日,特意设宴请酒,好不热闹。 酒兴正酣时,家奴飞身来报:“不好不好,东厂督主带领十数锦衣卫也不等通传,持刀硬闯进门,直往这边来了!” 周梦秋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众人亦唬得乱做一团,还不待怎地,锦衣卫们已跃槛而进,层层将他们围住。 常燕熹冷声道:“周梦秋接旨!”周梦秋和一众立刻扑通跪下,匍匐在地。 常燕熹展卷圣旨,照念道:“周梦秋与谋叛逆臣常元敬交结勾奸,以两三万不等之价,将河漕总督、提督、库务及漕务之职卖出,因能不配位,玩忽职守,致年时运入宫中的冬菜消失无踪。你贩官鬻爵,大通贿赂,助纣为虐,恶贯满盈,有负朕恩,遣锦衣卫前来没收一切家产,细点造册,家中连亲严加看守,候等发配。钦此!”又喝斥道:“拿下周梦秋,带回诏狱!其他人等听命千户,抄查记帐,不得有误!”锦衣卫蜂拥而上,将周梦秋手脚结结实实捆了,拖拽出房。 再说掌印太监沙公公,买通了守门吏,至夜深人静时,箱笼箧笥皆不敢带,唯恐引人注目,只揣着数张银票在身上,带了两侍从,乘轿直往平子门去,也只有这道门三更时可往来进出,不过今儿特别,守门增多,勘查森严,出城的老少妇孺排起长龙。旁边有个卖凉粥面条瓦儿糕的摊子,他看见时不时有一两锦衣卫会掀轿帘朝内查看,索性叫个侍从替他坐在轿里,自己则在摊子前坐了,要了一碗凉粥,很快端来,里面有两颗红皮大枣,伙计又送来一碟咸菜。 也有人在吃面条或烫面饺儿,其中个问:“如今进出城怎查的这般严了?照这样想出去,轮到我们怕是天都要大亮了。”有人道:“当今首辅常元敬被下诏狱,拽出的萝卜根子连着须,不知又有多少官儿要落马。”有人道:“那还不赶紧收拾细软逃出城去,保命要紧!”又有人恍然道:“怪不得查的紧哩!” 沙公公听的旁边有人问他:“你也出城么?”他不理睬,只是呼噜吃粥,那人偏不饶,淡笑道:“问你话怎不答,实在无礼,沙公公?” 第284页 沙公公捧碗的手剧烈的一抖索,惊恐的抬眼,悬挂的油灯晕黄光影下,常燕熹的面目并不慈善,几名锦衣卫隐在暗处,此时也显了身,他一个倒栽葱,昏了过去。 奉天殿,早朝,朱镇端坐龙椅之上,望着众臣从殿内排到殿外,乌压压的望不到尽头。 虽然都俯首叩拜,毕恭毕敬,但真与他同心者,又有何几!未免生出诸多感慨来,表面并不显。 龚如清细数抓入诏狱等臣,有内阁首辅常元敬、户部尚书周梦秋、司礼监掌印沙公公、工部尚书吴忠伟,多是窃占国柄,大通贿赂,结党谋反,草菅人命之罪状。 朱镇打断他的话,扫视群臣,语气平静:“朕心知你们其间不乏与之同流合污的,或甘愿或胁迫,或审时度势,朕不追究,给你们一个机会,去龚大人或刑部,坦承自己犯的罪责,朕可允从轻发落!至少性命无忧!”他话音落,大殿回声犹响,无人敢吭声儿。 他又微笑道:“朕的圣诞在即,记得七年前先帝驾崩,太后摄政,秦王进京拜祭,设的筵席之上,表演过一场奇术百戏,至今仍旧印象深刻。希在朕的圣筵上还能看到!”兵部侍郎石玠出列回禀:“七年前黑袍道们虐杀术士,其状甚惨!今时听闻黑袍道们重又卷土重来,术士早就出城躲避,恐难圆满皇上心意!” “这是真的?”朱镇沉下脸色,明显不悦。 礼部尚书陈衡出列禀道:“臣忧皇上之忧,已邀请七年前表演那场奇术百戏的术士们前来凑趣逗兴,定会为皇上的圣诞锦上添花,永载史册。” 朱镇转怒为喜,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你真是朕的不二臣啊!待圣诞席之上,若能令朕如愿以偿,定有重重的赏赐!”陈衡连忙跪拜称谢。 早朝毕后,皇帝驾起回宫,众臣各自退散,内监高公公来请常燕熹、潘衍及龚如清,他三人未多话,熟门熟路走进乾清宫,见得朱镇端坐桌案前,神色严肃。摆手免了他们繁琐之礼,直接开口说:“司礼监沙公公、内阁常元敬、周梦秋现管户部、陈衡现管礼部、孙贤现管工部,康海现管兵部、邹沅现管大理寺,皆是听命于秦王麾下,若朕怀揣侥幸心理得过且过,怕再不过半年,朕的皇权就要被其蚕食殆尽,不得不拱手把天下让与他!” 潘衍道:“皇上有吏部稽核调黜之权、刑部掌天下刑罚之令,东厂督缉官员之命,兵部尚书虽叛,但左右侍郎忠心耿耿,司礼监内鬼已除,皆为皇上你所用,这才乃握大柄关键。至于户礼工大理寺,非命脉之处,不足为惧!” 龚如清也附议:“皇上在朝野劝降的那一番话,可进可退,可软可硬,定能收拢人心,为您效力!” 朱镇面色有所和缓,看向常燕熹问:“黑袍道人查的如何?可有发现秦王在京的踪迹?” 夏暑气候阴晴不定,就听得雷声隆隆,闪电交加,一阵大雨倾盆而倒,一并把他们的话都淹没了。 潘莺站在廊前,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少顷即止,霁云飞散,西边透出一抹日色,她不及多逗留,过垂花门由春柳搀扶着上了马车,燕十三也在,夏海打马拉车,摇摇晃晃的穿过敞开的府门,沿着官道直往东城崇文门方向而去。 钱秉义遣徒弟递帖子来,肖姨娘恐是熬不过鬼门关,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壹章 肖氏病重自悔从前 潘莺理发许她心愿 潘莺到了医馆,钱秉义忙里抽闲来迎接,作揖后讲起肖姨娘的病情,一声喟叹:“她与龚府高氏有所不同。高氏戴那血镯不过区区两三月,中毒尚轻,还有回旋余地。但她却是傍身太久,毒浸五脏六腑,游移四肢百骸之中,病入膏盲难救矣!”潘莺问:“她的孩子呢?” 钱秉义道:“胎死腹中,是个男孩儿。”他还有病人要诊脉,早看出潘莺有孕在身,不多言,从药橱的小屉里取了两片薄荷叶给她,只道那房中味道难闻,你以此清醒止吐。即命女医领她往后院去。 燕十三讲要去看师兄,原来燕赤北也在此处疗伤。 潘莺走过穿堂,进了小门,就隐隐闻得一股子血气,那腥味儿她是熟悉的,不由腹中翻江倒海,喉咙似有物冲涌而出,取一片叶含进嘴里,方生生平息,院里昏天阴地,叶落花凋,数众乌鸦停满屋顶,静静看着她们,令人心生恐怖,就听里间房帘子簇簇作响,一个医女端着半盆血水出来,见得她们,微怔问:“你们找谁?”另个医女道:“她和肖氏相熟,钱大夫叫来的。”又呶呶嘴问:“怎样了?” 那医女这才道:“很不好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又催促潘莺:“你快些进去,兴许还能说句话儿。”就往净房走,另个医女跟着走了。 潘莺让春柳在廊前等着,独自掀帘进了房,血腥气犹鲜烈,房里虽掌着灯,光线仍旧黯淡,朦胧见床上躺着个人,这样酷热的天儿,她还紧紧裹着褥被,或许触景生情,乍然一见,时光流转,望着那人,仿佛见着了前世的自己,悲惨,痛苦,破败,生动的竟是不敢上前。 肖姨娘或是心有灵犀,强睁双眸,看见潘莺,挣扎着要起身,潘莺忙走近床沿,扶她躺下道:“你这样虚弱,躺着说话就好。” 肖姨娘喘息了会儿,方道:“夫人把窗牖打开吧,我快透不过气来。”潘莺晓得生产过的妇人忌风,但看她这样难受,仍旧去打开窗牖,房内亮堂了好些。复又坐回床沿,肖姨娘伸过骨瘦如柴的手来:“我可是快要死了?”潘莺握住,柔声道:“岂会,定会好起来。”倒没有医女说的那般严重,或是回光返照。 第285页 “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笑了笑:“我怎见到夫人,倒有了精神。你扶我坐起.....披头散发的,我原是很讲究的人......” 潘莺扶她坐起,在背后靠个软垫,去妆台取来木梳和镜子,且道:“我替你梳头吧!”遂将木梳插入她的发中,自上至下的慢慢整理通顺。再挽起凤髻,用簪子簪住,也没什么首饰,从自己发中取了一枚蝴蝶镶宝珠的簪子及三枝彩色宫花,皆与她戴了。再扶镜子给她照,勉力劝慰道:“和从前没什么分别!就是瘦了些许!” 岂止瘦了些许!肖姨娘打量镜中的自己,简直瘦成了一把骨头,面色惨白无血色,又像骷髅一样,嗫嚅说:“要是有胭脂,或许好看些。” 潘莺道:“这倒不难,医馆旁边就是胭脂水粉铺子,我让春柳去买盒回来。”遂命春柳快去快回,春柳应着跑了。 肖姨娘接着道:“如今落到这般田地,皆是我违规悖礼,不安于室,耐不住寂寞,才让奸狡好色之徒钻空捡漏,一时没有把持住自己,才会有如今的下场,我又悔又恨,幡然悔悟却为时已晚,世间万物都有因果,我种下的因,无论结什么果,都得由自己来受。”她讲不得长话,会很疲倦,察觉下面汩出一大滩鲜血,顺着腿缝流淌,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着喘息。潘莺去端来一盏茶喂她,她吃两口,想起什么问:“安国府怎样了?” 潘莺告诉她,常元敬被下诏狱,那是个能把人变成鬼的去处,家也抄个干净,大夫人蒋氏及女眷子嗣收押刑部候待发落。 肖姨娘听后无忧无喜,只是沉默下来,潘莺也没打扰她,静静地坐着。 不晓过去多久,肖姨娘才小声道:“夫人,我有一事请求你和老爷!” 潘莺点头:“你尽管说来!” 她虽犹豫,终还是道:“这是桩十分丢脸的事儿。我犯下滔天的罪行,令老爷颜面蒙羞,名声扫地,被休离乃咎由自取,如今我快死了,想来死后却无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棺柩若运回娘家,他们定会视我为男盗女娼之流,不仅不会好生安葬,丢到乱葬岗也未定。到那时一缕精魄若被狐狸鬼怪摄去,我便再难有往生之日。”说着流泪泣道:“求老爷夫人可怜我,勿要把我的棺柩送走,若能以老爷的妾室安葬,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报你们的恩情!” 潘莺眼眶也不由泛红,前世今生她们的命运随波浮沉,游游荡荡,哪有多少容得自己做主的时候!遂道:“放宽心来,此次若不是有你相帮,哪里能这样快地将他打入诏狱,你帮了老爷的大忙,就算他不应,我也会妥善将你安置!” 肖姨娘悬着的心终是落下来!欲要展颜微笑,再说些感激不尽的话儿,一股强烈的疲倦和虚无感直面扑来,她躺下,微微阖目,声如蚊蝇:“我要睡了!” 春柳恰买回来胭脂,潘莺接过,其实已看出肖姨娘不大好,鼻子发酸,挖一指甲胭脂揉开,抹在她的颊腮处,拿镜给她照。 “好看!”肖姨娘没睁开眼,面容祥和。潘莺仍握着她的手呆呆坐着,直至春柳找来钱大夫,方才松开,忽然听见呜哇一声嘶吼,她本能地望去,窗台上不知何时停住着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往天际飞去了。 肖氏是在十日后,得知常燕熹答应她以其妾的身份落葬常氏墓园后,含笑而终的。 她的后事常燕熹寻了宗族中的人去打点,没让潘莺费心操劳。 再且这日,因落了一夜雨,天微亮时,云湿气爽,难得暑意消褪大半,常燕熹亥时上朝去,潘莺也起个大早,昨晚潘衍托太平捎来帖子,说是诏狱里面打点妥当,她可自在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注:我说五一完结,但视情况而定,不会为完结而完结,总要把坑填的圆满才行。所以不用着急。 第贰贰贰章 常燕熹调笑讨要春书 潘娘子入狱试探底细 朝会散,出了大殿,天空积云阴霾,雨丝成迷,飞檐半阁孤悬,琉璃瓦片笼于飘渺朦胧中。 有官员随内宫去了偏室暂且歇息,常燕熹、龚如清及石玠等站在廊前,等着自己官轿抬来。 潘衍被好些人围着搭话,他深受皇帝器重,擅阿谀奉承者便如附骨之疽,却又小心陪笑,只因他的性子捉摸不定,晴瞬转阴,笑里藏刀,并非是个好相处的。 “你这小舅爷前程不可限量!怕是日后权威要在你我之上。”丁玠低声道,他看人一直没出错过。 常燕熹不以为然:“皆是臣子,各守其位,各司其职,面朝皇帝,心怀天下,无有上下高低贵贱之别。” 丁玠看着他笑了笑:“我那本卷册何时还来?有些日子了!” 常燕熹抬高嗓门叫潘衍,潘衍佯装没听见,身畔一个官儿献媚道:“常督主在呼唤潘大人哩!”其他人等亦附和。 潘衍这才心底骂娘地走近他,语气不冷不热:“常督主可有事?” 装什么装!常燕熹微觑眼,问道:“床笫之欢可顺畅了?” 潘衍猝不及防他会问这个,一时本能反应,眼梢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看来不仅成了,还挺乐在其中! 丁玠竖着耳道:“岂是顺畅,简直欢腾了!” 潘衍一个眼神杀来,常燕熹道:“快把书还来!” 丁玠探探头,再显一下存在感:“祖上传家之宝,世间独此一份!若非熟人,概不外借。”可见其珍贵之处。 第286页 潘衍敛敛嘴角,清咳一嗓子:“再等几日!”正让董月一页页摹画下来,董月那性子岂会肯,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谁能逃得出他的手心。 常燕熹忽然攥住他的手腕:“红痣怎没了?”潘衍一甩袖子,他被潘莺戏耍了,当初俩人各揣异心彼此猜忌时,被她以种下情蛊为挟,哪想和董月云雨之乐后即消失不见,他是哑巴有苦说不出.....微怒道:“我嫌丑陋,用刀剜掉了!” “可憾!可憾!”常燕熹自然知内情,憋着笑,嘴快咧到耳朵根,偏丁玠在那赞叹:“敢于对自己下手的,乃真男子矣!” 潘衍这些日的好心情都被他们搞没了,看到官轿停在汉白玉阶下,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龚如清竖耳在旁听的七七八八,猜的七七八八,这些人没有武德,还是远离为妙。 常燕熹乘轿才过午门,锦衣千户曹瑛已在那守候,凑近来嘀咕几句,他面色微沉,不晓在想什么,稍顷命道:“去诏狱!” 轿夫不敢怠慢,调转方向,嘎吱嘎吱走进了烟雨凄迷深处。 潘莺下轿,由太平陪着抵达北镇抚司,太平将潘衍手谕递给守门卫,守门卫看后让他们稍等片刻,自去禀报,不多时,过来一个带刀锦衣卫,自称姓薛名远,由他带领进去。一路通行无阻,过了三重门,明明天泛青渐大亮,但此地仍如三更时分,阴暗潮闷,薛远问狱吏要了一盏灯笼,原是照明脚下,却也让潘莺看清牢笼中的不堪。一条一人宽的过道,两侧皆监房,监房低矮仄逼,黯淡无光,受过大刑的罪臣,披头散发,带着铁桎镣铐,或趴或卧或躺或坐,或呻吟不绝,或哭闹怒骂,大多沉默不语。 这里血气杂着腥臭味在鼻息间萦绕不去,潘莺强抑住作呕的感觉,紧跟着走到监牢的尽头,路过刑室,里头惨叫哀嚎声甚是尖厉,恰一千户擦着手从里走出,两厢遇上,都是怔了怔。薛远连忙拱手作揖,潘莺听他称呼他曹千户。 “她是谁?来这里作甚?”曹千户皱着眉宇,直截了当地问。 薛远把潘衍的手谕递他查看,一面禀报:“她是潘大人阿姐,是常督主的夫人。” 曹千户把手谕递还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潘莺几眼,没有为难,只提醒道:“此乃审讯罪臣重地,切记长话短说,不可多待。”语毕就走了。 薛远继续带路,领她进了一间陋室,其实也是牢房,只不过洒扫干净,摆了桌案椅凳,墙壁嵌着一扇小窗,光线清幽,有风透进,驱赶臭味,已是这里难得的地方。 不多时,潘莺听得窸窣镣铐响,抬眼便见常元敬被两狱卒挟扶进来,他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等折磨,不过数日,已是满头银发,面容凹陷,气色灰败,再观他身上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哪还有往昔飞扬跋扈的模样,若是不识他,单就这样的看,不过是个寻常至极的老者。 常元敬见是她亦怔住,这个堂弟媳妇初嫁后,因同府住,倒见过些许次,说没起过歪念那是假的,她和府中的女人大不同,兴许是在外见过世面的缘故,姿色又妩媚,举手投足,眉眼颦笑饶是风情,且听过她和堂弟床笫春声,挠得人心火烧,他也试着勾搭过,未得逞,再想行动时,她偏就随堂弟搬出府去,自此再无机会,否则,哪里还有肖姨娘什么事儿。 他不知她来的用意,龇牙咧嘴地坐下,被刑处甚是痛楚,吸口空气,是凉而微鲜的,他先说:“我想吃盏茶。” 潘莺给太平个眼色,太平持壶倒茶,递到他手边,然后和狱卒退到门外。 潘莺开门见山:“肖氏没了,你的孩子也死了。”常元敬吃茶的手微顿,竟面露悦色:“报应!那贱人害我至此,死不足惜!” 潘莺看着他脸上残忍的笑意:“孩子呢?” 他道:“我不缺子嗣,多一个少一个有甚区别!” 潘莺摇头,神情发冷:“你真是无耻至极!” 常元敬薄蔑道:“成王败寇,自古定律!若我在外,这里押的是常燕熹,你又何敢这样造次!” 潘莺懒于他纠缠,正色道:“肖姨娘所戴血玉镯子乃黑袍道人用冤尸吞玉所制,因是邪物,会至母胎俱损,又因肖氏为二爷的妾,整个平国府将不得善终!一年前,玉器铺子及黑袍道人制玉的道观皆被官府查获,数堆坟场被挖掘,所有玉石俱焚,不曾流与市一枚。敢问你的血玉镯子从何而来?” 常元敬道:“你怎知我这血玉镯就是害人的?给肖氏戴是看得起她,要怪就怪她自己命薄,撑不起这份福运!” 潘莺冷笑道:“你大抵不知我的来历!我乃燕云师姑的徒弟,自幼随她习法术,足五年余,学艺不精却也懂些皮毛,那血玉镯的制法,早年就听她提及过,如今稍加辨认,我岂能认不出?” 常元敬神情微变,一错不错盯着她。 潘莺试探道:“我已知晓黑袍道人为首就是燕云师姑!还晓得她就在京城,你若有话说,我可替你捎讯!” 常元敬信她个鬼!沉默稍顷,才道:“七年前潘家的人被下绝杀令,百密一疏,漏逃了你和潘衍。尤其是你,早该斩于剑下,却被他放走。我原百思不得其解,现恍然大悟,原来他和你还有这层渊源!” 潘莺追问:“是谁下的绝杀令?是你?” 常元敬道:“七年前,我不过是个区区三品侍郎,哪有这般大的权势!” 第287页 他以话诱她:“但你家的灭门案我知些细节,拼凑一起不难发现真相!你若能说动常燕熹救我出去,我也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叁章 潘莺喂毒痛诉前仇 常二听音误生罅隙 接上文。潘莺听得这话不由笑了,常元敬就算身陷囹圄,还是如此倨傲自大。她有常燕熹和潘衍从中追查,真相不过早晚,哪里还需受他威胁! 常元敬因她嘲讽的表情而恼羞成怒:“贱人,你休得意,七年前他们能灭你潘门,杀光城中术士,如今更无所惧,秦王兵强马足,再有他们加持,你以为凭那小皇帝和常燕熹龚如清潘衍一众肖小,就能守住皇权大柄?痴人做梦!自不量力!太后及远戚摄政数年,早把国之根本掏挖空了,如今毫无胜算机会!” 潘莺没有言语,站起身离开椅子,常元敬以为她要走了,欲要伸手去持壶斟茶,忽然一只手迅速攥紧他的下巴,那处有伤,因剧痛而本能的张嘴,一颗药丸被强行塞入,他欲吐出,却被捏住喉结,一按,便咕咚滑入喉管之中。她持起桌上茶壶。退后几步,清洗手指,再掏出帕子擦拭。 常元敬又惊又怒:“贱人,你给我吃的什么?” 潘莺冷笑道:“你吃不出?也是,你哪里吃过呢,倒拿着这断魂草去害人!” 断魂草!常元敬脸色大变,此物因其毒性过猛,且死的毫无症状而闻名,为恐被民众所滥用,早年官府发出告示,要将其斩草除根,逢者即火烧,经不懈努力,如今已很难见其踪,市面更是极难寻觅,随着岁月长久,如今连医馆药局的大夫或掌柜,也只听过名号,未曾亲眼见过,年轻的伙计更不必提。潘莺接着说:“自作孽不可活!这断魂草可是肖姨娘在你书房里找出,她不晓这是什么,与了我,我潘家早年可是开生药熟药铺子的,自然认得它!” 常元敬骇怕地问:“你为何要毒害我?” 常燕熹提着油灯沿过道大步而行,很快看到太平,太平有一瞬慌乱,转身就要去通报潘莺,他沉声喝住:“跑什么?” 太平连忙站住,朝他拱手作揖,不敢抬头,常燕熹抬眼看到不远讯室里漏泻出的黄晕,喜怒难辨地问:“夫人在?” 太平点点头,比划着意欲解释,常燕熹把油灯往他手里一塞,擦肩而过,走到讯室门前,门是半掩着,他抬手欲推,却又顿住,默站着,听到常元敬在问:“你为何要毒害我?” 是潘莺的嗓音:“我前世的孩子何其无辜,你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当面说过要好生待她,背地里却喂她吃断魂草,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无论是我的孩子,还是肖姨娘的,你都弃如敝履,不妨今世你也好生尝尝它的味道!” 常燕熹脊背猛然僵直,她果然.....果然是.....他发配烟瘴之地后,她还给常元敬生过孩子么!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常元敬不敢置信:“什么前世今世,你这疯婆娘!”他想站起揍她、把她掐死,可行刑的伤处疼痛难忍,令他有心无力。 潘莺道:“你还死不了,我在药丸里添了一味雷公藤,雷公藤和断魂草相生相克,会于每晚三更药效发作,那痛如肝肠寸断,三十日后即没命。你若想活,唯有交待燕云师姑在何处,她或许能救你!”语毕不再多停留,走到门处拉开,竟赫然见常燕熹立在面前,不晓听去了多少,但显然愤怒极了,眼睛乌黑如石,冰冷的没有光彩。潘莺心一紧,去拉他衣袖:“你来多久了?” 常燕熹面无表情道:“你怎对得起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喝道:“来人!” 五六锦衣卫从暗处显身,拱手作揖:“督主有何吩咐!”潘莺愣了愣,立刻知道他误会了,连忙道:“你听我......” 常燕熹显然不想听,心情差到极点,至少现在没听的必要,他厉声下命:“护送夫人回府!” 潘莺还想和他说,锦衣卫已将她围住:“夫人请吧!”再看他头也不回地走进讯室,阖上了门。 心底不由有些失落,他明显在躲他,但想想他总归晚间要回家的,到那时心平气和的把所有讲给他听,他会原谅吧! 她已经知道错了! 也受了报应! 潘莺走了会儿,往后看,乌漆漆一团黑,像有一道厚重的门推着她往前走,有个侍卫低道:“夫人,小心台阶!”她才回过头来,有些茫茫然的。 轿子行走街市之间,现是六月,火日当空,巷陌路口有贩卖沙糖菉豆汤、黄冷团子和江米糕,都是她爱吃之物,此时却提不起兴趣来,太平送她直到院门前,便要告辞离去,潘莺道:“你随我来,还有话问你!”春柳叩门,里头婆子开了,迈槛而入,径自进房,坐在椅上,命夏荷拿来纸笔,直截了当地问:“在诏狱时,二爷何时到的?你详细写给我看!” 太平从房里退出,正看见丽娘指挥着两丫头把湃在井底的西瓜连桶提上来,显然挺重的,丫头劲儿不足,才提半空,手又一松,掉落下去。他该视而不见一走了事,却脚不随心,丫头见他走过来,连忙让开,他抓住绳索很快拎桶到井岸边,丽娘在旁只看着,不曾像从前那般炽热如火。 他拱手作个揖,走出院门,听到门钹因关阖而哐哐的撞击声,心底只觉空荡荡的无个落处。 潘莺一直等着常燕熹,至黄昏时仍不见归府,也没叫福安来报讯,便不再等,和巧姐儿一起吃晚饭,听夏荷禀燕十三来了,忙让请进来。巧姐儿最是高兴,滑下凳子跑到帘子跟前,见到他就拉手:“燕哥哥怎不来和我玩了?” 第288页 燕十三道:“我忙的很!”歪头打量她,怎每次见都觉又瘦了些! 潘莺让春柳再添一副碗筷,燕十三吃过来的,想想没有拒绝,桌上有一盘蒸糟鲥鱼,没见动筷子,潘莺嫌腥气不吃,巧姐儿亦不爱,燕十三便挟了一条放碗里,一点点喂她,巧姐儿也就吃了。他嘀咕:“怎总是瘦?要好好吃饭!” 潘莺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道:“还忘记问你,你师兄的伤如何了?还住在钱大夫的医馆?” 燕十三回话:“伤势颇重,万幸保住了性命,要静养许多时日吧!黑袍道若要捉他,先去的就是各大医馆,是以不敢久留,现在潘二爷府上躲避。” 潘莺想想提点他:“你也少去那边!或许黑袍道正盯着你的行踪,看你常往那处去,必定会生起疑心!” 燕十三“嗯”了一声:“我如今倒是常和锦衣卫一起,暗中找寻他们的下落。说来蹊跷,竟是毫无头绪。” 吃完饭后,燕十三陪巧姐儿玩去了,潘莺坐在矮榻上,靠着窗边做针黹,不知不觉天色浓黑,忽然听到廊上有脚足声响,她连忙问:“是二爷回来了?”常嬷嬷在廊上道:“是巧姐儿玩累了,燕少侠背她回房来。”她又问:“福安没来报讯么?”常嬷嬷道未曾来呢!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春柳捧来热水伺候她洗漱,潘莺没啥头绪地上床安寝,夏荷烧了安息香,捻暗烛火,把帘放下半卷,和春柳蹑手蹑脚的退下。 房间里寂寥无声,偶尔烛火炸个花子,她先还等着,后架不住困意睡熟了,忽然惊醒,觉得旁边好像睡个人,急忙伸手搂去,却扑了个空。 常燕熹一夜未归!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肆章 众官娼院理旧事 皇帝案前诉计谋 有曰:三市闭庭黑洞洞,六街关户夜沉沉。 正当晚,龚如清、潘衍随着常燕熹在朝阳街粉子胡同打马下,门首的鸨儿娘忙叫护院过来牵马,与他三人见礼毕,陪笑道:“常大人怎才来!楚爱姐整日里念叨着你哩!” 潘衍目光犀利的看了常燕熹一眼,闻着不是头趟来,熟门熟路老熟人,不是爱死阿姐了么,外面竟还养着个。 龚如清低哼一声,家有如花美眷,还来此玩乐,禽兽不如! 常燕熹由他们怎么想,面无表情的往里走,潘衍先察觉出他的不悦,故意微笑着问鸨儿娘:“楚爱姐如何?有百花院的头牌玉贞姿容美么?” 鸨儿娘哈哈笑道:“这位爷哩!春夏秋冬花似锦,独领风骚各一段,玉贞她玫瑰花开娇带刺,我这爱姐儿,临波照水一芙蓉,各有各的香,各有各的美,只等那有缘人来啊!” 潘衍笑道:“这鸨儿娘倒是伶牙俐齿。”说着话,常燕熹推开其中一扇门,走进去却已有人在,钦天监的司正周希坐在矮榻上,榻桌上摆着茶水,依旧老相好凤姐在旁陪侍,见到他们,连忙趿鞋下榻叙礼,又复原坐。 潘衍坐定,唤过近随长坤,命他回府报个信儿,又瞟眼常燕熹:“不遣福安去给阿姐说一声?” “不用。”常燕熹淡道:“她不在乎!” 龚如清噙起唇角,活该! “我阿姐是什么人物!阿猫阿狗哪入得她的眼!”潘衍又洒洒道:“龚大人不遣人回府报信么?哦,你也无掂念的人,确实不用!” 这人不说话会死!龚如清和常燕熹难得想法有一致的时候。 周希察觉出不对味儿,急唤鸨儿娘上桌席来,恰楚爱姐抱着琵琶进房,遂叫她和凤姐弹唱一曲,那楚爱姐水眼珠滴溜溜把他们一扫,都是好人材,便往绣凳上一坐,把琵琶横在膝上,轻拨慢捻,卖力地唱起了全套《团花凤》。 一桌席也摆上来,他们四个吃酒听曲,常燕熹先问:“你寻我们来何事?”周希道:“不忙,且先听她们唱完。” 待得一套唱下来,周希招呼她俩近前,先赏了她俩酒吃,再道:“你俩把前几日的一桩怪事说来听!” 凤姐推搡楚爱姐,自坐到周希旁边,楚爱姐抬手拢拢发,讲述经过:“那日,子时,阴雨连绵的天气,这里不比百花院店大热闹,多做熟客生意,见天懒得来,我们姐几个就躲在房中玩双陆打发时光,待要歇息时,妈妈又来叫,说有客来,要会唱南曲的。我抱着琵琶去,唬了一大跳,竟是四个黑袍道人,要了一桌席正吃着,他们点了《升仙记》和《齐天乐》,我唱罢,其中个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他家在云南大理镇,他道却是老乡,让我坐身边陪着吃酒,说话也不避。我也听不大懂,只说要做一桩天大的事,若是成了,不费一兵一马,这天下就能易主。” “是一桩什么天大的事?”潘衍蹙眉问。 楚爱姐媚眼瞟他,笑道:“他们十分警觉,给了赏钱就让我走了,临到门帘处时,听到幻术二字。” 幻术?!周希四人面面相觑,都没多话,常燕熹见他三没有动作,只得掏出钱来打赏,楚爱姐乐滋滋称着谢接了,和凤姐一起退下。 周希道:“显而易见,这些黑袍道人效命于秦王!”见常燕熹三人一脸见怪不怪,吃惊地问:“你们早就知晓了?” 潘衍微颌首:“她说的幻术,可是指皇上圣诞之日,礼部尚书陈衡所请来表演奇术百戏的术士?” 常燕熹冷着脸吃酒,且说:“陈衡那厮和常元敬沆瀣一气,并不清白。” 第289页 潘衍道:“我对一事一直百思不解,七年前先帝驾崩,皇帝尚幼,太后虽摄政却人心不服,皇权正处风雨动荡之中,而秦王率兵就在京中,他若要谋朝篡位,是最恰当时机不过,却未有行动,后带兵扬长出京去;若说他全无叛逆之心,却让黑袍道们在京大开杀戒,潘家上下百十人失踪,所有术士不留活口,显然为泄愤之举!” 龚如清沉吟:“方才妓儿话中透露,幻术、不费一兵一马,天下易主!难道七年前在宫中所展的幻术,曾包藏过谋柄夺权的祸心?” 常燕熹肃然:“这些术士七年前进宫表演过,若有叛逆之心,不会等到今日!想来在那场幻术中,发生过重大变故而导致行动失败。致使秦王不得不带兵离京,潘家、京中术士,或许就是导致行动失败的源起,才会惹来灭顶之灾!” 四人都觉思绪在渐渐理清,常燕熹七年前在边关戍守,潘衍问龚如清和周希:“你俩可曾亲历过?” 龚如清摇头:“我刚升任吏部左侍郎,尚未有资格进宫赴筵。”周希亦是,那时职官正。 潘衍想起什么,笑道:“看来得问皇上!此次术士进宫表演也是经他提议,想来七年前那场幻术,确实令人刻骨铭心!” 择日不如撞日,几人酒也不吃了,匆匆走出妓巷,乘骑车马直往皇宫而去。 朱镇仍在乾清宫灯下批审奏折,听内侍太监隔帘禀常燕熹、龚如清、潘衍及周希请求觐见,想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即命领进来。 四人近前欲跪拜,朱镇道免礼,又闻得一股子浓烈的酒味和胭脂气,说道:“你们倒是逍遥的很!有事快禀,无事退下。” 龚如清把在娼院听妓儿所说、牵扯七前年宫中幻术表演,潘家和术士等详叙一遍,方问:“皇上亲历宫筵,亲目幻术,可有觉查出蹊跷之处么?” 朱镇沉默想了许久,才直言:“朕那时年幼,痛失父王,母后摄政,秦王不轨,自身难保,性命堪忧,实在无心于什么宫筵幻术,之所以念念不忘,也只是猎奇的小儿心性。”他那时终日活在惶恐之中,有次差点死掉,幸亏丽娘相救...... 潘衍笑道:“皇上提议在圣诞之日、令七年前的术士进宫表演,想来也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就说这人聪明透顶!朱镇也笑了笑:“原打算到时再说与众爱卿听,既然此时问起,也不相瞒,如今城中术士逃得精光,能请来者,必有通天本领,却也居心叵测,朕把近身杀朕的机会索性给他们,效引君入瓮之计,秦王及其麾下定不会放过。”他抬眼扫过他们:“朕以身做引,将生死交付到众爱卿手中,是因众爱卿值得朕将命所托!即便到时非幸是祸,朕也决不会怪罪你们!” 众人神情凛凛,围案商议。 一轮明月过花窗,数盏宫灯亮着昏黄的光芒,逗引着蛾子扑簇粉满的双翅,一缕凉风抚动树梢,夜已经很深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伍章 面摊前有惊无险 书房内久别相见 接上文。从宫中出来快至寅时,天际黑云滚墨,看着似要落雨,若是旁日,官员也该穿衣洗漱,乘轿准备上朝了。 龚如清回吏部,周希回钦天监,常燕熹闻到一股子香味儿,抬眼望见不远处有个卖牛肉面的摊贩,昨晚在妓馆只顾吃酒,此时腹中倒饿了,潘衍嫌翰林院太远,无事可做,也随他一道去。 三张桌椅空空,卖面的是个穿青衣妇人,一套家伙物什摆的满当,中安锅灶,一锅烧水,一锅炖牛肉,左案下装水桶,桌台上撂一叠粗瓷碗筷,还有几个装辣油、葱花、姜末、及酱醋的罐子,香味比远闻更浓重,汤在沸腾,咕嘟咕嘟翻江倒海。 “两碗,各三两面。”常燕熹沉声道,潘衍撩袍坐他对面。 妇人垂着头、含混“嗯”了一声,依旧坐着,她刚从锅里捞出一块五香牛肉,肉连筋腾腾冒着热气,才切了三分之一不到,一片一片薄如蝉翼,板上很洁净,不见星碎微屑。“好刀功!”潘衍低赞一声,常燕熹眼中有光芒闪过。 正这时,过来一个矮个驼背老儿,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青年,分坐另外两桌,各要一碗面。 妇人不切牛肉了,走到锅灶前,掀起发黑的木盖,往里洒下几把面,持长竹筷来回拨拉几下,很快汤水表面浮起一层白沫。 她在板上摆齐四个大碗,倒酱醋辣油,洒葱花姜末,拿铁勺各舀半碗牛肉汤,长竹筷捞起面利索的落入碗里,端起一碗就近先给老儿,那老儿皱眉道:“我不吃辣,你怎也不问我一声,就自做主张!”妇人指指喉咙,摆摆手,原来是个哑子。 老儿愈发不高兴:“哑子又怎地?我还驼背哩!” 老实青年噗嗤笑了,见几双眼睛都看向他,晓得失礼,遂朝妇人道:“我饿的很,你把老头的面给我,重新再替他调一碗!” 妇人把两碗面端给老实青年,另两碗给常燕熹和潘衍,他二人没急着吃,老实青年确实饿了,埋头西里呼噜半碗就落了肚。 妇人再去盛了一碗摆到驼背老儿面前。驼背老儿暴怒:“你哑了耳也聋了么?我说不吃辣,你怎又洒了辣油?” 妇人打手势解释,就是这样的面,爱吃不吃!驼背老儿一拍桌子,起身要走,被妇人挡住,伸手要面钱。 第290页 驼背老儿一脚狠踹她的腹部,直飞到她坐着切牛肉处,妇人扶着凳子站起,抹去嘴角的血渍,伸手握住了那把乌黑锃亮的菜刀。 老实青年路见不平,厉声喝道:“你个老头,吃面不给钱,还逞凶斗狠欺负哑妇人,孰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才落,手中的两根筷子一前一后迅猛一掷,携暗风凛凛,直插人的双目。 妇人一抡胳臂,那菜刀口还沾着星点肉屑,劈头盖脸地砍向头处。 驼背老儿岂会示弱,不知何时十指缝里夹着淬毒梅花镖,一把子全部射出。 狠、稳、准。 皆朝常燕熹和潘衍的面门风驰电掣而来,若是旁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必定九死一伤。 但他俩却非旁人,常燕熹的青龙剑陡然出鞘,剑身森森如白练,往面前一挡,筷子被折两半,扭手腕侧剑刃,正与刀刃硬碰硬,澌澌发出怪响,摩擦迸生火花,他最是孔武有力,竟将菜刀反甩回去,那妇人躲避不及,就听痛嚎一声,竟生生斩下了半只胳臂。 潘衍亦不示弱,他腾翻跃起之时,梅花镖已皆嵌进指缝,反手甩将而来,驼背老儿往后趔趄几步,倒地身亡,十枚梅花镖皆钉在其要害之处。 老实青年欲逃,却被如钳的大手擒住,常燕熹抬眼看到恰有一队锦衣卫路过,即将二人交于他们,捕入诏狱待审。 潘衍看着桌上翻倒糊了一滩的面条,甚感可惜,走过台前见牛肉分外诱人,顺手拈一片,听得常燕熹淡道:“不怕有毒,你就吃!” 潘衍微顿,渐渐噙起了唇角。 常燕熹听曹瑛禀报,已让太平认过,此两人均为黑袍道一伙,乃无足轻重之辈,妇人是哑子且不识字,难以奈何,青年酷刑之下虽有招认,也无多大价值,他命移送刑部,交由他们再审,遂擦着手走出诏狱,日光正午,蝉声嘶鸣,福安匆匆过来,一脸紧张之色,开口道:“昨晚半夜里有贼子闯入府中,幸得燕少侠在,还有护卫们警醒......嗳,二爷.....” 他话还未讲完了,二爷已扯缰上鞍,沉着脸,打马朝常府方向驰骋而去。 潘莺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常燕熹自那日后就没回过府,后来虽有让福安来报信,总不过忙字。掐指算来足有大半月过去,她等了又等,黄昏至垂花门处盼他回来,每每空落而归,情绪满是凄楚,连当面说清楚的机会都不愿给她么! 他还要气到什么时候呢! 这些日里她常梦见从前的过往,他们争吵、伤心、冷淡、疏远、却有一场接一场如火浆喷发的床笫之欢,而热情在喘息中急骤冷却后,是更难以压抑的悲凉。 她欢喜且珍惜他们的当下,且又怀了孕,所以愿意鼓起勇气向二爷坦白一切。 她承认被宠坏了,再过不了前世那样的日子,想起都觉生不如死。 若是二爷仍然无法坦然接受那样的她...... 她愿意合离。 这是二十日前的想法,而至此时,随着二爷的久久不归,她的心都凉了。 春柳跑进房来,兴奋道:“看门的来传话,老爷回府了!” 潘莺“哦”了一声,竟莫名的紧张,坐到妆台前梳头,发髻好像有些乱,待梳齐整后,再抹了口脂增添气色,左等右等未见人来,不由焦燥问:“可否又出府了?”打发春柳去问问,不多时她折回来:“老爷在书房哩!” 潘莺不想再等下去了,她一咬嘴唇,出房来,赤鸟当空,光明地里炙热烤人,遂拿团扇遮着额面闷头走,春柳在后急急跟随。 穿过月洞门,福安和太平在卷棚里正吃葡萄,闻得脚步声,探身出来见是她,忙上前请安。 潘莺劈头就问:“二爷在书房里?” 福安道:“是嗳!不过老爷他......” 潘莺没待他说完,也不想听,一径的掀帘进房,珠帘在身后簇簇响,常燕熹坐在桌案前,抬起眼来,四目相对,他神情似乎有些吃惊,并沉声地问:“你来做什么?”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陆章 常燕熹静听责声 潘娘子诉说前情 潘莺原是打算心平气和的与他说话,哪想他的态度会这样的冷淡! 数日不见,她很思念他,他反显得无动于衷,甚带着些不耐烦。 他怎能这样不讲道理呢! 要判她死刑也要听她最后说些什么吧! 常燕熹眼角余光睃向对面靠墙坐的三人,龚如清、潘衍和丁玠,好死不死的就在这里。 他清咳一嗓子,抬手虚势挥了挥:“无要紧的事,你先回房去!” 依潘莺前世里的脾气,不等他下逐客令,早倨傲地转身走了,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那样,不想不明不白的他们又生份了。 “你总是这样,不说也不想听!前世里我们才.....”有些说不下去,眼眶己然湿红,她咽下喉中的酸涩:“我有好多话要讲,除非你给我和离书,否则我不走!” 常燕熹这孙子!要和阿姐和离么 !潘衍脸色顿沉,欲要站起,被丁玠一把抱住,压低嗓道:“冷静,且再听听!” 常燕熹额上青筋跳动,冷笑一声:“你都想到要与我和离了?想法还挺多!” 她还是不了解他,和离?!他前世里就没答应过,这辈子更无可能! 潘莺抑忍着眼泪,哭是最没用的,吸口气才说:“自打你愿意娶我为妻,我就没想过会和离,否则我不如嫁龚尚书,他不差你分毫!” 第291页 龚如清听得五味杂陈,原来在她心底,他也曾伟岸过......只怪一时踌躇,终是错失了! 她不是来求好,分明是来气他的吧!常燕熹站起走到她的身前,低道:“你先回房去,我稍后去找你,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潘莺却握紧他的胳臂,她再不信他的话了:“我足足等你二十天,白日里等、暗夜里等,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安.....你就是不肯回府见我,福安只说你忙,你都在忙什么?难道连抽空闲见我一面的时辰都没有?我才不信!我想着你不肯见我,那我来见你好了!你好硬的心肠......竟还要赶我走,你看在我肚里孩子的份上,也应该把我要说的话听完,再赶我走......” 鼻子一酸,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饶是没骨气! 龚如清三人的目光直直望向潘莺隆起的肚腹.....大为震惊,潘衍还以为阿姐是吃胖的缘故,转念怒从心头起,常燕熹这孙子,竟敢欺负阿姐,当他潘衍是死人么! 他开始撩卷袖管。 “你不走是吧!”常燕熹再次问。 “不走!”潘莺看出他在强捺性子,心底难受着。 “好!” 好什么?潘莺不明,忽然一只健壮的胳臂绕到她的腰背,整个人竟被抱了起来,她慌忙地搂住常燕熹的脖颈。 常燕熹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书房里一片安静,没人说话,福安进来给他们斟茶,一盏热茶下肚,丁玠先开口:“二爷不是那话儿废了么!夫人却有孕了?这怎地枯木又逢春?铁树再开花?” 潘衍冷笑道:“他若胆敢有负阿姐,我定禀明圣上,告他个欺君之罪,把他那话儿挫骨扬灰!” 龚如清和丁玠顿时胯下紧了紧。 常燕熹抱着潘莺大步回房,常嬷嬷打起帘子,听他冷冷吩咐:“勿要让人进来!”还未应承,已经入了房内。 他把她放到矮榻上,指骨挟起她的下巴,俯身盯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道:“我让你走,是因为书房中,不止我一人,龚如清、潘衍,还有丁玠都在,我们正准备议事,倒先听你说了一通匪夷所思的话。”他微顿:“你不介意,我也无谓!”说完松开手,起身到窗前,去把卷起的湘妃竹帘子放下。 潘莺怔住,她进书房后,又气又急又委屈,满眼只有常燕熹,哪里意料得到里面还有旁人在!她还赞了龚如清......可如何是好! 眼前倏得黯淡下来,青天白日的,他放帘子做什么! 不及多想,常燕熹复又回来,脱鞋上榻,再伸手把她拽到胸前,怒极反笑道:“如今皇权不稳,朝堂动荡,叛官勾结,秦王虎视眈眈,黑袍道们更是蠢蠢欲动,三番两次刺杀我和潘衍,竟还敢入府行凶!山雨欲来风满楼,满耳尽是涌潮声,我确是片刻不得闲,既然身为官宦之妻,理该有这样的觉悟!你整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潘莺垂首不言,她哪里知道呢,他又不说.....常燕熹去抬她的下巴:“这时候怎哑了?你不是急巴巴有话要告诉我?我在这里,你说,我听着!” 这让她怎么说?又从何说起!潘莺悄瞟他的神情,阳光从竹帘的槅缝里钻进来,把他的面庞映的忽明忽暗。索性拉着他的手放到肚腹上:“她现在会动了!你摸摸她,她会顶你的掌心。”常燕熹来回抚摸着,并没有动静,潘莺解释:“她觉得你陌生,所以不敢动!几次后就好了!” 常燕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潘莺不明所以欲问,他低头亲吻她的嘴唇,有桂花糕的甜香味儿,是那么甜,他的手往上摩挲,一掌难以把握。潘莺攥住他的手指,喘息着道:“不是这样的!” 常燕熹明白她的话意,便没再继续,默了默才问:“前世.....你曾生过孩子?” 他心如明镜,前世里他俩勾缠的死结,只有一一解开,否则谁都别想安生! 潘莺低声道:“你发配离京后,我才察觉有了孕,是你的孩子.....我和常元敬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嗓音有些哽咽:“我确实曾被他的暖意殷勤打动,迷惑过心智,那是一段不堪的过往,但,我的身子一直是干净的。”她仰脸泪眼朦胧地看他:“二爷,我错了!是我的错,害了你,孩子,还有我自己!” 常燕熹虽有所猜测,但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很触动的,默有半晌,才道:“我大赦出来后,曾回过一趟京城,都说你得病死了!” “我有孕后,被关进桂香院,大夫人蒋氏待我还算宽厚,每日里吃食也未亏待,但不知怎地,胎像总是不稳,有时还见红,请来太医诊治,他直言难能保住!有一日,蒋氏给我带来一枚血玉镯子,她说这镯子有凝精固胎之用,费尽周折花大价钱给我弄到的。”潘莺还犹记蒋氏的话,不管如何,总要替平国府保留一线血脉,当时她是感激涕零的。 “那镯子戴在手腕确有奇效,胎像也逐渐安稳!和肖姨娘一样,肚腹日渐增大,我愈瘦骨嶙峋。”她讽刺地笑了笑:“我死时才晓得,安国府上下一直错认为,这孩子是常元敬的种!历了血玉镯案后,看到肖姨娘的惨状,方才了悟,前世里蒋氏也把我残害。”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柒章 常燕熹痛闻前世事 潘娘子重经生死劫 常燕熹想来他所听到潘莺病死,乃是生产时一尸两命,这血玉镯子着实害人不浅。 第292页 潘莺摇头,告诉他更为凄惨的真相,她足足痛了三日夜,身上的血似乎都流干了,连接生婆都不敢在房里待,直言看到要做噩梦,她咬牙没放弃,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那孩子给生了下来,一位姐儿,接生婆剪了脐带,给擦拭干净,用小被包了递到她怀里,却是个好的!粉红的脸儿,蹬腿伸胳膊,胖嘟嘟的,哭声可响亮, 她却不行了,下面一直淌血,止都止不住,春柳求管事请太医来诊治,管事难做主,要大夫人允肯才行,春柳求见几趟,先是推三阻四被挡门外,后索性说前往卧佛寺祈福去了。 潘莺所在的平国府早查抄的干净,那些物什钱财转手全搬进安国府,安国府由此得了大利。她把仅剩的金簪子交给春柳,春柳拿去当掉,请了个江湖郎中,进来诊脉,他道气血大亏,已然无救,不过三五日的事儿。 潘莺死倒不怕,却要为孩子谋一条出路,让春柳去请大爷,大爷不是谁都能见的,只得相求福安,福安自从二爷发配后,就投了大爷,做他的近随。当晚,福安领奶娘来抱走孩子,且捎带大爷的承诺,总是常氏一族的血脉,不看僧面看佛面,自会悉心教养至大.....到这儿竟讲不下去了,面庞俯在常燕熹的怀里,泪流不停,把他胸前湿濡了一滩。 他没有催她,慢慢抚摸她的脊背,纵是当初有多恨她,而今听到她受的苦,反倒先软下了心肠。 潘莺待情绪稍平复,自孩子离开她后,便难再见面,她极度虚弱、卧榻难起,春柳懂她的心,想尽办法请奶娘抱孩子来给她看一眼,直到.....她的孩子死了,跑去后山从福安手里抱回来,闻到断魂草的气味儿。 谁给孩子喂了断魂草,是蒋氏听信谗言由妒生恨、还是常元敬要断她和二爷的后路?潘莺判断不明、却在肖姨娘从常元敬书房里悄拿出的一包草药得以大白。 她啜泣了许久,才发觉常燕熹一直沉默着,抬头想看他的脸,他却把下颌抵在她的额面上,喑哑道:“别看!” 她的额面沾染到细微的湿凉,立刻明白了。 这正是: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潘莺有些吃力地抱住他的腰,滚圆的肚腹抵着他,常燕熹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前世里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还怀着孕,身骨要紧,乖,别再哭了!”他在哄她,明明他也是那样的难过.....她轻声道:“二爷,我给我们的孩子,单名取一个巧字,平日里就唤她巧姐儿。” “什么?!” 潘莺能感觉到他浑身一僵,胸膛倏得急速贲伏,他的手指挟抬起她的下巴,不顾自己还狼狈着,低首梭巡她的神情。 潘莺道:“我抱着孩子纵身跳下了荷花潭.....” 待她睁开眼时,却东倒西歪地坐在马车内,马车在疾奔,孩子在她怀里,还有个华贵的年轻夫人。 那夫人透过帘缝儿张望,察觉她醒转,“嘘”一声不许出声儿。 马车渐缓顿住,厢门哐当被拉开,过来两个守城吏,一个提高油灯朝她们脸上晃,一个拱手作揖:“最近出城查的紧,张夫人还请见谅!”又指着潘莺问:“这位是?” 张夫人淡道:“老爷身边长随阿贵的媳妇。你要不信,老爷的马车就在前面,自去问他好了!” 守城吏抬眼看前面的马车已驶出城门,忙陪笑道:“岂敢不信!” 马车摇摇晃晃的开始驶行,风很大,吹的帘子招展,潘莺看见城门边立着十数黑袍道人,也就一瞬间过去了,她头有些疼,最后残存的记忆是和潘衍在城中被追杀,俩人约定日后于苏州桂陇县会合,一个往东门,一个朝西门,散开各奔东西。 她还有个丫鬟随着, 哪想还未到东门,就被个蒙面的黑袍道人发现,眼睁睁看着他一剑砍下丫鬟的头,划花丫鬟的脸,当即唬的昏晕过去,也就那瞬间,她竟抱着孩子又活过来。 马车靠路边停下,前面是岔道口,张夫人问她:“我要往扬州方向去,你要去哪呢?” 潘莺不便再叨扰,随意指了个去处,再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张夫人笑了笑,她近日里信佛,讲究个因果际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潘莺跳下马车,望着它很快消失在浓黑的夜幕里,这又是京城外,自然不比城内繁华热闹,风沙沙的袭面,带着早春的冷意,环望四围,但见得:灯火稀,人烟静,半空新月弯吴钩,犬声吠,乌音啼,一段箫曲断愁肠。 她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借着檐前的灯笼,细打量孩子,去触她的鼻息,已然静寂,忍不得泪珠纷纷,闷声哭了不晓多久,才思虑该把她葬在何处。忽得想起个地方,倒离此地不远,伸手扯下那盏灯笼,提在手中照路,匆忙忙沿官道而行,直看到黑黢黢西山的廓影,方知到了。 这里是一片坟区,有几户达官显贵在此设墓,每逢清明时节,都会携家眷子弟前来祭祖。把灯笼照向占据风水宝地的大墓,再看神道碑上的字,果然是常府的。 她垂头快走半个时辰,直抵达西山脚下,眼前蓦然清朗,天不晓何时亮的,又是三春之日,有词曰:草籽遍地洒,柳枝满堤绿,一林桃花织红锦,蜂蝶最是无情物,空任芳菲虚度。 又有形容西山祥和之景的:奇花异树,飞禽走兽,四面山光青青,庙殿梵音袅袅,牧童倒牛吹春笛,深处茅舍人家。 第293页 潘莺踩着铺满野草闲花的尺径宽道,不晓哪里窜出一尾野狐,也不畏生,只一路随行在她脚侧。 这里也有数堆坟冢,她很快站在一处坟前,碑牌上书:“潘家二妹潘巧之墓”,这位二小姐娘亲早逝,自幼身骨单薄,胆小怯弱,只和潘莺感情最为深厚,无奈病重命短,仅十数春秋就去了,因又是庶出,进不得潘家祠堂。 潘莺想起曾和潘巧乘马车途经此地,都十分爱这青山绿水,一树的桃花红。当时戏言死后要葬在这里。 她便如了她的意! 而今,她打算把孩子也葬在这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注:完结估计还要几章。 第贰贰捌章 潘娘子痛看二妹受苦 常燕熹惜感巧姐可怜 潘莺堆起满地落花,把孩子置与其间,再徒手去挖潘巧的坟冢,不多时,十指尖血淋淋,却也不觉痛意。 忽有凄清地叹息传来,她手微顿,环顾周围,杳无人迹,惊疑之间,听背后熟悉一声唤:“阿姐!阿姐!” 她猛然回头,但见那一尾野狐正自变化,终成女体,梳着盘头揸髻,雪白对襟绢衫,豆绿裙子,水红青边绣鞋,俨然是二妹潘巧从前的模样。 潘莺站起身紧几步欲相认,又不觉往后退,厉声喝斥:“你个多诡的狐狸,幻化成阿妹的模样惑我,这是为何?” 潘巧流下眼泪,哭哭啼啼道:“何曾骗过阿姐,你怎才来呢?我等的好苦,快快救我出去!” 潘莺不明所以,欲待追问,视线却变得黯淡,抬起头,天际乌云泼墨漫布滚动,潘巧面露惊恐,颤颤兢兢道:“阿姐快藏起!姥姥来了!” 潘莺晓得事出有异,迅速抱起孩子躲到一块大山石后,再观四景,已俨然换了个天地:呼呼卷地东风恶,黯黯遮空黑雾重,飞沙走石堆坟冢,催林倒树折花枝,灯映迷路数盏晃,阴阳怪笑一声惊。 从山林里,一银发老妪被七八个白衣女子簇拥渐近,她身材健壮,头戴嵌珠抹额,着水田袄裙,一手撑杖,一手搭女子细腕,笑嘻嘻高唤:“巧姐儿,我的乖孙,让姥姥好找!” 潘巧显然极惧怕她,转身拔腿要逃,就听得一副粗喉咙叱道:“小贱人,你逃得出姥姥的五指山?” 潘莺心中大骇,那老妪头颅倏得变幻,相貌愈发丑恶,满面胡须硬钢针,双目烁亮闪金灯,獠牙突露血盆外,长舌拖曳至地,卷挂数枚肉钩。忽然抛出一物,细量竟是一条赤红大蟒,身有千尺,鳞覆万片,腾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窜近潘巧,一口咬下她腿间一块肉来,潘巧痛吟着跌倒在地,大蟒把她一通缠绞,送回那妖怪面前。 “真不听话!”妖怪又换回老妪相貌,柔声慢语:“姥姥这众多孙儿里呀,最喜欢的就是你!你却是怎么对待姥姥的?”他扫视周围一圈:“你自己看看!” 潘莺这才察觉出玄机,每个坟冢旁俱有一棵桃花树,那树上吊挂着赤条条人尸,不分男女老幼,多则十数,少则三四,其状可怖,真个是尸山血海,腥膻难闻,唯潘巧坟前那棵树上,只挂着獐羊鹿猴几条。 “巧姐儿,你太让姥姥失望了。”那妖怪道:“我不惩你,若旁的孙儿有样学样,可怎么办好?”她接过一旁女子端捧的长鞭,上钻满钢钉,显得笨重倍常,但听“啪”的沉闷一鞭,甩上潘巧的背脊,数个钉洞鲜血直冒,又一鞭,皮绽筋断,再一鞭,碎肉横飞,十鞭过后,先还满地打滚,哀嚎甚惨,此时匍匐不动,声响不闻。 潘莺用手捂嘴,泪雨纷飞。 那妖怪动作方止,恶狠狠道:“若还这般敷衍,休怪姥姥无情,定让你魂飞魄散,沦为微尘!”语毕即率众离去。 不多时,眼前大亮,云飞雾散,天青日暖,一林桃花红烂如锦依旧。 潘莺放下孩子,急奔至潘巧身前查她的伤势,入目皆是血肉模糊,无处下手,又恨又怒,忍不得痛哭起来。 潘巧听到哭声,睁开眼看着她,有气无力地:“阿姐莫哭!” 潘莺啜泣难抑:“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呢?” 潘巧慢慢回话:“这美艳至极的风水宝地,乃老妖怪幻化而生,诱骗世人死后葬身此处,她便来夺取我们的原魂、从此不得轮回。只能终日替她诱杀百姓,饱其口腹,若有不从,便是这般下场。”她又道:“我一直等阿姐来,等的自己都忘了年岁!” 潘莺愧悔极了:“皆是阿姐的错!让你在这里受尽苦楚!” 潘巧摇头:“怎能怪阿姐呢!当初是我要葬身此处,你不过成全心愿而已!”恰见躺在落花中的孩子:“她是谁呢?” “是我死去的孩子,原想着此地合宜,欲葬来与二妹作伴。” “你让我近前看她一眼。” 潘莺便去抱过来,潘巧细瞧后:“眉眼不像阿姐,定是随姐夫了。” 潘莺无心聊这个,只急问:“我该如何救你呢?” 潘巧道:“并不难!那老妖怪把我的原魂装在坛内,封于坟冢之下,阿姐挖出后,送往天若寺即可,那儿有个住持,法号明月,佛法无边,会助我转世托生去。”又道:“这孩子引阿姐来救我,我还一命给她罢!”即从口中吐出一枚赤红珠子:“受姥姥所迫,我曾犯下杀孽,从个僧人身上得了此珠,偷藏起来,与狐妖每日对月把它修炼,应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她并未说尽,却开始幻化,现出狐狸之形,奄奄一息的卷缩成团。 第294页 潘莺顾不得许多,将那珠子塞进孩子口中,不肖片刻,再触其鼻息,已然出气,阖眼睡的香甜。 她挖出坛子,恐被老妖怪发现,重将坟冢照原样堆好,再马不停蹄地直奔天若寺,被告知明月和尚游历去了,但可放入九层塔中,这九层塔有佛祖庇护,邪魅妖灵难以靠近,只等他归来后,诵念经咒,普渡众生。 潘莺道:“我感念二妹,便给孩子也取名潘巧,若非诸多巧合,她也难延命至今!” 常燕熹颇受撼动,不明之处待要详问,却听门帘簇响,随望去,巧姐儿拿着九连环跑进来,她解不开,来搬救兵。 潘莺连忙坐起身,侧脸擦拭泪水,巧姐儿看看她,再看看常燕熹,爬上榻,手指去抹他的眼角:“姐夫不哭!” 常燕熹乃一武将,戎马倥偬数年,见惯生死,纵是前世里在诏狱受尽酷刑,仍强硬冷对,但此时看着巧姐儿,他千期万盼和潘莺的子嗣,却在生下后命运多舛的活着,而他却恍然不知......一把将巧姐儿搂进怀里,瘦弱而柔软,是他的女儿,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嗓音粗嘎:“喊爹爹!”巧姐儿见潘莺点头,便乖巧道:“爹爹!” “再喊一声!” “爹爹!” “再喊!” “爹爹、爹爹、爹爹......” “再喊一声!” 巧姐儿嘟起嘴唇,喊累了,竖耳听见什么,哧溜下榻,拿着九连环就跑:“燕哥哥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关联章节:181 章 第贰贰玖章 常燕熹温言释旧怀 潘二郎擒月翻新帐 把压在心底的秘密哭诉一空后,潘莺只觉的疲累,待常燕熹走后,她睡着了,不晓过去多久又被帘外说话声吵醒,便问是谁在,夏荷回禀道:“舅爷来请安,我说夫人还在睡呢。” 潘莺道快些领他进来。 潘衍入房,夏荷去把放下的竹帘卷起,又点了灯,眼前大亮,他撩袍拉了把椅子坐下,看向坐在榻上的潘莺,打量那像小西瓜的肚腹,开门见山:“阿姐什么时候生?” 潘莺晓他知道了,也不遮瞒,一面抬手整理发鬓,一面笑道:“也就一两月的事儿。”窗外天色,不知不觉近黄昏了。 潘衍啧啧两声:“身为东厂督主,却将有子嗣,我看常二该如何给皇帝一个交待!还有丽娘,皇帝放心把她藏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他那一吊是个废物!原来这般生龙活虎,欺君之罪恐是难逃!” 潘莺抿唇笑起来:“你是我的阿弟,我晓得你不会见死不救!” 潘衍语噎,有些无奈:“丽娘是个麻烦!”潘莺默有片刻,才道:“再等等罢!” 春柳拎了食盒子进房,和夏荷开始摆晚饭,常嬷嬷也带了巧姐儿来,巧姐儿看到潘衍很高兴,掂脚凑他耳畔说悄悄话:“老爷让我喊他爹爹,喊了好多声!”潘衍心底触动,眸光瞟向洗漱的潘莺,低问:“那阿姐知道么?” 巧姐儿点头:“阿姐也要我喊!他们都哭了!” 潘衍默了默:“不可再告诉旁人,燕十三也不许!”恰听潘莺遣人去书房请老爷来用饭,便发声阻止:“他往诏狱去了。” 潘莺算算日子,应是去会常元敬了......围坐到桌前来,挟起一块干蒸鸭到他碗里,笑问:“你最欢喜吃这个,尝尝味道如何?”又挟一只鸭腿给巧姐儿。 潘衍吃后直夸赞,连挟了几块,潘莺说:“我让厨房再蒸一只,你带回去和弟妹吃。” “毋庸这么麻烦!”他道:“用过晚饭,你让丫鬟收拾箱笼,带上厨子,去我府中住些时日。” 潘莺惊讶问:“这是为何?未曾听二爷提起过呢!” 潘衍道:“也是临时起意!黑袍道们凶狠狡诈,刺杀我等未逞,竟敢在暗夜私闯两府,想来索性聚在一起,我和二爷不在时,你和董月相互也有个照应,且侍卫不至分散,人多防范会更严密。” 潘莺觉得有些道理,遣夏荷去通知丽娘收拾包袱。 当晚一行人便乘马车住进了潘府,此处不详述。 常燕熹坐在提审厅,慢慢吃茶,面无表情看着常元敬,此时的常元敬骨瘦如柴,被折磨的不成人样,这些日并未上刑,但显然他活的更痛苦百倍。想到这个人连婴孩都不放过,眸中冷意愈发深了,淡道:“今是最后一夜,你若还无话可说,就等着毒发身死吧!” 又道:“这数年来你在朝堂培植党羽众多又如何,树倒猢狲散,连替你求情的人都无一个!也勿要指望秦王和黑袍道人!你中毒将死的讯息早传扬出去,我还刻意减少侍卫、守备松散,以诱他们前来,他们倒宁愿刺杀我、暗闯我的府邸,都懒得来搭救你!”微顿,冷笑起来:“你已成为他们这盘棋的弃子!怎还不自知!” 常元敬神情亦是难看。 常燕熹从袖里取出一纸包:“这可解雷公藤和断魂草的毒!” 狱吏送来酒菜和一大碗面条子,他不再多说,径自吃起来,待把面条子吃见底时,听到常元敬喟叹道:“二弟,你想知道什么?” 常燕熹从诏狱出来,已是夜深人静,带数十锦衣卫骑马往大悲山驰骋,路过潘府时他在门首下马,福安打门,他交待福安几句,便往正房来,潘莺还倚着枕凑在灯前看书,见他回来,欲要起身相迎,常燕熹摆手,坐到床沿来,抽掉她手里的书,一面问:“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么?”潘莺说:“并无什么困意!”要唤春柳打水来伺候他洗漱。 第295页 常燕熹道:“我还要出去,就回来看看你!”他翻身带着她一起躺倒枕上,触到她额面有汗,便替她打扇! 潘莺觉凉风习习,惬意地偎进他的怀里:“还要出去做什么?” 常燕熹不想她担心,只说:“守城巡查而已!” 潘莺沉默会儿道:“前世里的事情.....”其实还有未说的。 常燕熹却打断她:“就让它过去罢!” 回忆那些过往犹如撕开血淋淋的伤口,没必要让潘莺再痛苦一回。 与其还纠结从前,不如珍惜眼前人! 他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肚腹,掌心被踢了踢,又是一记,像是在和他玩儿。 常燕熹唤了声:“阿莺!”未有回应,俯首去看,潘莺不知何时睡熟了。 他趿鞋下地,悄无声息地出房,又去看巧姐儿,看了许久,伸手去拨开黏在颊上汗湿的发丝,巧姐儿以为是蚊子,啪的打在他的手背上,嘴里嘀咕着,翻个身继续睡,常燕熹不由笑了笑。 这边岁月静好,那边却是风月无边。 潘衍衣襟大开,露出精壮的胸膛,用腿压住挣扎的董月,手里翻着那本春画册子,噙唇笑问:“哪种招式更和你心意?这可都是你一笔一勾画的,想来比我记忆还要深刻!”董月羞愤交加,嗔骂道:“无耻之徒!”她要气哭了,明明说好只要把春画册子画的一样不差,他就同意和离放她回去......背信弃义的禽兽! 无齿之徒?!潘衍亮出一口大白牙:“哪里无齿了?”低头亲吻住她湿润的红唇,顺便让她见识见识他的牙有多厉害。 董月被他亲的差点要窒息,潘衍这才松开,她大口的喘气,伸手狠狠地挠他一记,潘衍吃痛,一抹脸颊,浅浅的血渍,盯着她,面色刹间有些阴沉。 董月也不是故意要挠他的脸,慌乱中不小心......但她不会承认的。 潘衍慢慢道:“还惦念着龚如清?” 董月愣了一下,关龚如清什么事!潘衍以为说中她的心事,冷笑一声:“怪道要与我和离!成全你倒也不是不行,只要你......” 什么?董月的心,怦怦跳到了嗓子眼。 潘衍忽然将她捞起,改换成跪趴的姿势,撩起裙子,不轻不重地拍了她臀一下。 “把春画册子里都来一遍,就成全你!” 他按住董月正要解开裤间系带,听得帘外福安道:“舅爷歇下了么?” “何事!”潘衍咬着牙问。 “大悲山有黑袍道人的据点,二爷接皇上口谕率锦衣卫前去捉拿,也请舅爷一道随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零章 月夜西山获胜而归 前仇夙恨大仇得报 常燕熹和潘衍打马出府,燕十三问明原由,也跟随其们之后,已值夜深,六街三市关牖闭庭,桥门洞口泊船停货,唯有娼馆灯光灿烂,寺院香蔼敲鱼,一轮明月照江山。 他们抵达时,数十锦衣卫已集结,常燕熹环顾四围,这是西山,因山脚处多是达官显贵搭建的坟陵,除了樵夫、猎户和采药人,鲜少有百姓来此。这山不高,有开凿的石阶通上,常燕熹下令一众徒步攀爬,灭去火把,以免打草惊蛇。 潘衍受不了那个罪,他道:“你们去,我在石阶口守株待兔。” 常燕熹留下十数人,率先走在前面,燕十三傍在他身侧。无人说话,皆专心赶路,很快达半山腰,但见这山:险的是崖,峭的是壁,深的是壑,密的是林,陡的是涧,响的是兽,崖高三千尺,壁平一镜面,壑底接地府,林结侵碧汉,涧溪落九天,雕鹰拍翅尖哨,杜鹃泣血哀啼,鹧鸪梦呓呢喃,千年狐妖扮红妆,万年白猿学人形,忽听苍狼对月嗥,一条大虫下山来。 在往上荆棘缠道、葛藤漫路,软枝错综盘结,封的密不透风,寸步难行。常燕熹取出长剑砍藤斩蔓,劈出道路来,其他人也拔出绣春刀去除阻碍,又走有半个时辰,忽见深林中出现一座道观,黑魆魆不透光亮,常燕熹给他们打手势,一众会意,分三队四面包抄。 常燕熹快步至门前,那门破败不堪,能看见里有闩横着,千户曹瑛一刀切断,推开看时,内里有庭,中央摆插香铜鼎,月晖洒落,显然此地废弃已久,廊柱剥漆,青苔满阶,草花铺地,走近大殿,残壁破瓦,歪梁斜柱,尘埃蛛网扑扑,烛蜡香灰簇簇,玉帝褪金掉彩,三清推倒横卧,见得他们进来,夜宿狐狸奔逃,魑魅魍魉让路。 常燕嘉等在殿内绕了一圈,未见蹊跷之处,正待要走,忽听嘎嘎响起异声,他给一众使眼色,隐没于阴暗之处,就见玉帝像被挪移开来,从里冒出两个黑袍道人,提着灯,嘀嘀咕咕要往殿外走,常燕熹挥下手,两个锦衣卫窜至他俩身后,刀落颈喉处,瞬间毙命。 曹瑛和叶洪换下他俩道袍,常燕熹和燕十三随后,玉帝像下面有架梯子,他们接二连三下到底,竟是个弯弯曲曲的藏龙洞,叮叮当当滴水积潭。却是黑的不见五指,曹瑛和叶洪提灯前行,不晓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却都唬得大惊失色。 但见人尸密摆,骸骨成行,人尸胸腹鼓动,骸骨毒虫乱爬,窸窸窣窣不绝,腥臭阵阵难闻。常燕熹望不到尽头,估算亦有二三百个,还不算一旁叠垒增高的骷髅白骨。燕十三低道:“这是以尸养蛊,用来害人。”他走近细量,内里肉已吃尽,皮薄透亮,显出蛊虫之形,继续道:“这已养了不少时日,眼见即成!就不晓要害谁!” 第296页 常燕熹面目冷峻,眼角余光睃到有人,命众隐蔽,果见一黑袍道人提灯过来查看蛊虫。 常燕熹略思忖,抽剑插入人尸胸前,再剜出一只蛊虫,剑尖一挑将它甩出,正落在黑袍道人的脖颈处,他似感觉到什么,手伸到背后来抓,为时已晚,那蛊虫已在脖颈处咬开小口迅速钻进去,不过须臾,那黑袍道人开始凄厉惨呼,抓耳挠腮,即而满地打滚,七窍流血,死状甚是可怖。 这番动静又引来数个黑袍道人,常燕熹趁他们不察,发号施令,众锦衣卫由暗处现身,手握绣春刀包围而上。 这场鏖战止于半个时辰后,黑袍道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常燕熹放了一把火,将这暗狱之地烧个精光。 他们按原路返回,大殿及道观外的锦衣卫也经过一番狙杀,活捉十数人。 再且说潘衍坐在一块白石之上,虽是酷暑季,这山中倒很清凉,又值夜深露重,衣裳微湿,反觉寒冷,抬头望月,月中有美人。他随手往阶边一扯,竟拽出一根老参,这运气来了,着实挡也挡不住,随手扔给太平,太平到旁边溪里濯洗干净,借了绣春刀切成薄片,给每人分发含了。 恰此时,潘衍听得草木作响,似有人自上而下窜逃而来。遂给一众眼神,两个黑袍道人见得树下有骏马,喜出望外,正欲向前,忽见人影闪烁包围成圈,潘衍提剑晃左划右,似笑非笑道:“我以为常督主有多能耐,竟还逃出了两个!” 那两黑袍道人并不言语,拔剑就杀,显见武功非同一般,但寡不敌众,其中个被刺中胸口、倒地身亡。潘衍抬高嗓音道:“留一个活口!”众人杀劲收敛,反给那道人机会,忽得从袖笼里扔出一把毒镖四散射开,趁他们躲闪避开之际,杀出一条血路,纵身跃上马背,用力一勒缰绳,大马狂嘶欲奔驰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他只觉眼前青白寒影一闪,猝不及防地,脚踝手腕顿时剧痛难忍,啊呀大叫着摔跌倒地,众人迅速围聚过来,变了脸色,却见他手足已被活生生地斩断,潘衍上前撕下他脸上的遮布,慢条斯理地擦拭剑身残留的血渍,又听得那道人痛嘶一声,看去却是太平手握绣春刀狠补一记,遂笑道:“可别让他死了。” 潘莺翌日方听说常二爷和潘衍夜里烧光满洞的人蛊,还活捉数个黑袍道人,皆被逮去诏狱受审。其中个名唤玄净,她知道,玄净就是杀害谢娇、残虐太平逼其吞养血玉的黑袍道人。太平到她面前跪下磕头答谢,潘莺命他起来:“你不必谢我,凡事皆有因果报应,不是不报,只是早晚而已。”正说着话,就听夏荷隔帘子禀丽娘来请安,潘莺想了想,让太平出去传话:“我精神不大好,要歇息了!” 太平把话告诉丽娘,两人前后走出院子,丽娘忽然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你跟我来!”不由分说的就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座太湖石垒起的假山,躲到山后,拿出准备好的火盆和纸钱,压低声道:“怎么着都要给娇姐儿报个喜讯,大仇得报,那个害她的坏人捕住了。”太平心底五味杂陈,眼中泛起泪意,他将元宝和黄纸烧起,火光腾腾地,烧得很快,纸钱瞬间发黑打卷,他便把所有都丢进盆里,一阵风吹过,燃烬的纸灰如白蝴蝶般,轻飘飘地打着旋儿飞上天,不见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壹章 龚如清斯文相遭人忌 黑袍道难受刑细交待 常燕熹和潘衍走进刑讯厅,一股子浓重的腥臭味扑鼻,并不以为意,在桌案前撩袍坐了,狱官儿禀报:“龚尚书遣人来告,乘来路上时,轿子滑杆断了,是以要到的晚些,请还多忍耐!” 他俩不厚道的笑了。 常燕熹一夜未睡,伸长腿翘在桌案上,阖眸养神,听得潘衍自言自语:“龚如清倒底哪里好?这些不识货的女人都欢喜他?” 常燕熹撇撇嘴角:“还不是靠那张脸四处骗人!”斯文儒雅、清风明月,谦谦君子,他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潘衍考虑着:“把他的脸划花如何?” 常燕熹眼都不睁:“随你!不过没了龚如清,还有张如清,李如清,你都把他们的脸划花?打铁还需自身硬!看你阿姐,如今爱我爱的要死!要讲究策略、从长计议,方能险胜!” 潘衍想想也对! 浑然不知逃过一劫的龚如清匆匆赶至,看两人歪七扭八的坐姿暗自蹙眉,实在没有为官者的风度。他端然而坐,命狱官儿将黑袍道人玄净提来受审。 稍顷功夫,玄净被拖将进来,因受了棍刑,身上衣裳烂裂,腿部鲜血淋漓,龚如清先审他血玉案,再盘问西山洞中人蛊,他闭口不答,就算答亦是胡言乱语,拒不认罪。 常燕熹忽然笑道:“我听谢煜提过你生性残暴,折磨人的手段花招百出,令人生死不能,我这诏狱里的刑法数来也不少,要么比比看,谁的刑法更残酷!” 龚如清领悟其意,顺遂道:“械、镣、棍、拶、夹棍,这等全刑就鲜有人挺得过!” 潘衍摇头:“玄净道人并非凡人,上全刑倒小瞧他!不如给他来个弹琵琶。”他说的轻描谈写,众人却神色一凛,曹瑛附玄净耳道:“裸上身捆绑与木桩,刑吏使刀在胸膛前按肋骨方向剃肉,左右轮换交替数次,直至骨肉分离,人只痛不欲生,却死不得,此名得于刀锋划肋骨之姿,犹如指尖弹琵琶弦。” 第297页 常燕熹不赞同:“这份礼太贵重,应放最后亮出为宜,不妨先给他梳洗一下!”曹瑛继续解释:“将犯者捆绑石床之上,用烫水浇泼皮肉,待半熟,用铁刷反复搓刷成肉糜,痛彻心肺,照旧死不成!” 潘衍表赞同:“先给个见面礼倒也可,若他不收,勾肠刑、穿花、拔丝、阳春沾水、饮甘露,都可一试。”曹瑛样样详表,只痛不死!玄净面色惨白如纸,他听说过,入诏狱如堕地狱,此时方明白,此地最令人胆寒的不是死,而是求死不得。 常燕熹一拍桌案,叱道:“还不肯招么?拖下去替他梳洗!”锦衣卫上前不由分说将他拖出去。 龚如清端盏轻晃:“昨晚所捕的黑袍道人,为首领者不在其中,且秦王去向亦成谜!”传来凄厉尖嚎.....一声接一声,手微顿,继续吃他的茶。 潘衍思忖着:“这些人蛊被毁,黑袍道非死即伤,秦王定恐夜长梦多再生变故,若他的兵马已临城下,随时将起战役.....”话还未完,刑吏来报:“犯人愿意招供!” 龚如清命将其拖来,须臾间蜷缩在他们面前,血肉模糊,昏昏沉沉状。常燕熹给锦衣卫使个眼色,锦衣卫得命,拎来一桶凉水猛得浇下,受此刺激,他打个激灵陡然清醒。 潘衍先问:“你既然愿意招供,我们不妨先从七年前雨笼胡同的潘家说起!潘家不过寻常商贾,为何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一夜之间上下百余人消失无踪,他们的尸首去了哪里?” 常燕熹插话道:“你们首领可与潘家熟识?为何要将京城术士全部杀光?” 那玄净慢慢抬头看向潘衍,吐掉一口血水:“你竟忘了?潘家灭顶之祸皆因你而生!” 潘衍微怔,这话他似听潘莺说过,面上却不表,只道:“我已失去从前记忆,你尽管详叙就是!” 玄净因受刑浑身灼痛,说起话来亦艰难:“七年前先帝驾崩,太子尚幼,太后及外戚揽权摄政.....秦王进京拜祭,兵临城下,夺取皇权易如反掌,但他恐怕背负谋朝篡位的千古骂名,不肯明里硬斗,全由我们在暗处筹谋......为首者尊其云会道长,常用斗笠和纱遮面,十数年间从不以真貌示人,他是男是女、多大岁数等一概未知,但其武功精深,擅幻术,通制蛊,降妖魔,我辈之能实属遥不可及!” 他大喘口气:“云会道长进京后,先去见潘时幸(注:潘莺潘衍父亲),听闻他们交情笃厚,很是信任,把一袋断魂草给他、并请他亲自碾磨成粉末,且勿要外传出去。那潘时幸家中开设生药和熟药铺子,与他不过举手之劳。哪想他却多事,将碾成粉末的断魂草给了个术士,再用佛甲草粉代替,致使我们计划全盘破空,而秦王却中了毒,不得不离京而去,临行时下命,将潘家及城内术士全部杀绝,方解心头之恨!” “云会道长擅幻术,所谓一夜之间潘家老少消失无踪,不过是给世人所看的假像,我们足足搬弄五日尸首运往西山,制成人蛊。” 潘衍问:“你说潘家之祸因我而生,又是何原因?” 玄净道:“你偷听云会道长和潘时幸的谈话,又在妓馆透露给了术士。否则哪会有后来的杀戮!” 常燕熹接过话问:“秦王现在何处?”玄净摇头表不知。 又仔细拷问起扬州银库失窃案及婴皮案、姚氏案、血玉案及冬菜案,将诸案存疑处查得明明白白.....一行人从诏狱出来,已是日落衔山的时候。待龚如清乘轿走后,常燕熹想了想,朝潘衍道:“潘家的案子暂时勿要告诉阿莺,她肚子大了,情绪敏感易动,恐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潘衍点头答应。 再说潘莺领着巧姐儿、和春柳在园中散步赏景,但见得,径前有树,树开花,树转有桥,桥如弓,桥下有潭,潭水流,潭畔有亭,亭雅朴,亭后有松,松苍翠,松后有室,室清幽,室进有阶,阶满草,阶上有门,门半开,一股药汤味儿浓。 恰燕十三从里走出,巧姐儿眼睛一亮,跑近前叫燕哥哥。 燕十三俯首看着她微笑,又过来拱手作揖,且问:“夫人怎到这里来?” 潘莺笑道:“看着园中景致好,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嗅嗅鼻子问:“你病了么?好苦的味儿!” 燕十三回话:“是师兄在此间养病!” 她道:“既然走到这,合该去与他问声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贰章 燕赤北细道祸由 潘娘子实话当年 潘莺走进院内,燕赤北一个人坐在廊下,面前摆一碗冒烟气的药汤,见到她来,并不意外,意欲起身,潘莺摆手笑道:“你身有伤,不拘这些礼数。” 春柳搬来绣凳,搀扶她坐稳,燕十三被巧姐儿拉去爬柿子树,一缕秋风把早熟的柿子吹红了。 燕赤北先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夫人有话直言便是!” 潘莺也不与他委蛇,开门见山:“黑袍道人为首的云会道长,武艺高强,精法术,擅幻术,通制蛊,我猜是师父、你的燕云师姑!”打量他神情平静不显激色,已然知晓,遂不敢置信地问:“难道你早就知了?那七年前我潘家灭门和京城术士被杀,可是经她主使?”又连连摇头:“不不不!她和父亲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兄妹,纵然她后来入燕门成为术士,但每来京城仍宿在我家中,同桌吃饭,谈笑风生,丝毫不显生份!岂能下得去手呢!” 第298页 燕赤北没吭声儿,仰望天边流云里一行南雁,半晌后道:“师父临终时嘱:一三缄其口,二诛杀燕云师姑,我谨记在心。但七年前术士被屠后,燕门凋零,师傅重伤溘逝,所余者以我为长,惭愧我之武功道法,实难与师姑抗衡,无奈求其次,只要她不重蹈覆辙,我亦愿保守秘密,以求燕门百余弟子暂得安生,勤学苦练,大成后能为师傅报仇雪恨。” 潘莺问:“你师父怎受的重伤?” 燕赤北道:“燕云师姑自入燕门后,师父与她朝夕相处,互起爱慕。哪想到她私收你为徒,被逐出师门。师父在其间不懈调停,终于说动师祖,再去找师姑时,发现她已生别恋,她所恋的,竟是秦王。我们术士门规森严,严禁与皇族纠葛,畏的就是以法术操纵皇权,惑乱心志,必使人间动荡 ,百鬼恣行,天下大乱。” 潘莺忆起从前跟随师父时,半夜惊醒唯她独自睡在房中,也似曾见过男人身影,但年少之故,并不以为意。 燕赤北继续道:“师父念及旧情,屡次好言相劝,反引起她的逆骨,索性掩藏踪迹,再难寻到她。每年上元节,术士们会赶至京城施展奇幻异能之术,一则庆贺表演,二则互磋技艺。师父亦领师兄们前往,他还另有目的,希能与师姑再次相逢,秦王狼子野心昭显,劝她勿要助纣为虐。抵京后即去潘家问询,可巧遇到潘衍,那潘衍是个口舌无拦之辈,师父闻听震惊,当夜密会了潘老爷。” 潘莺问:“到底是因何事呢?” “师父不曾告诉我,只说关乎谋朝篡逆,为护江山社稷,潘老爷与他同策算计,甚把他送入宫中那场筵席中。” “宫中宴席?!”潘莺有些不解,她的父亲禀性平淡随和,素不愿多事、不喜生事。 燕赤北道:“席间有一场幻术表演。这天下能与师父致幻手段相媲的,唯有燕云师姑。那次后,秦王中毒离京,师父重伤阖逝,潘家满门失踪,术士惨遭屠杀,众生惨烈,但江山社稷终得以保全。”他喘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秦王和燕云师姑卷土重来,这趟又有谁能抵挡住他们呢!”南雁飞过无痕,流云层叠密布,忽有暗风袭来,吹得衣袍呼呼地鼓胀,把背脊那点新起的汗意悉数抹去了。 晚间常燕熹打马回府,刚进房就被潘莺拉着说话,他苦笑道:“我在诏狱待了整日,沾染了一股血腥臭气,容我先去净身换件衣裳。” 潘莺就在廊前等着,巧姐儿看出她的焦急,一会儿跑去掀条帘缝子偷瞄两眼,再跑过来凑她耳边禀报:“阿爹在往身上浇水!” “阿爹在抹皂胰子!” “阿爹不让我看!” “阿爹在穿衣裳!” 常燕熹从净房出来,看着潘莺和巧姐儿仰起的笑脸,也无奈地噙起嘴角。 潘莺拿来棉巾替他擦拭潮湿的发脚,还在他颈间嗅嗅:“好香!”常燕熹被她的举止逗笑了:“我又不是娘们,要那么香做什么!”拉住她的手抱坐到怀里,掂了掂:“怎还这样的轻?要多吃饭才行!” 潘莺搂住他的颈子:“哪里轻?”又捞起袖管露出雪白的手腕,在他面前晃晃镯子:“箍的比从前紧了!” 常燕熹凑近咬一口,不轻不重的,浅浅牙印,潘莺俯首亲了他嘴角一下:“你属狗的么?” 唉呀......辣眼睛!潘衍背着手原要进房,又退了出来,跟春柳交待了,再拉住从身旁跑过的巧姐儿:“走,见见你嫂子去!” 巧姐儿举着一只鸡腿,要去燕十三那里,挣脱着跑开了。 潘衍回去朝董月道:“巧姐儿和你不亲近!宁愿去找燕十三,也不肯来看你!” 董月虽然一门心思想和离,但听他这般说、心底莫名不是滋味。 再说回潘莺,她把燕赤北的话讲给常燕熹,常燕熹听毕,握着她的手:“我今日审讯黑袍道人,他倒吐露了许多,你怀着孕,恐惹你难过,打算待你生后再告知详情。” 潘莺低声说:“我们都是生死历过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二爷尽管直说吧!” 常燕熹便细述一遍。潘莺沉默了许久,令他有些担忧:“阿莺?!”扳过她的脸庞,看她的眼睛。 潘莺终究还是感伤起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总无十全十美处。前世里我们不得善终,但潘家上下百十口和那些术士都活着,而如今我们好好的,他们却命丧黄泉,若是要以命换命我们才得活,确并非是我所愿!” 常燕熹劝慰道:“如潘衍所说,前世秦王谋朝篡位后,将延展数十年的兵荒马乱,百鬼横行,尸露遍野,俨成人间炼狱。轮回重生必是冥冥天定,要解后世之苦,我们必得先活下来!待皇权平定后,再禀奏皇帝将其们封功加爵、做足水陆道场,再风光大葬。” 潘莺思绪有所宽解,心渐平和,又听他提及潘衍,遂抿唇道:“前世里构陷你入诏狱,却也因阿弟而起!” 常燕熹微怔,一直以为潘莺是爱极了常元敬的缘故,才对他言听计从,甚而助他谋害自己!他语带迟疑:“怎会因他?” 潘莺点点头道:“你忘记你从前有多厌恶他!他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败光了家产,后又打着你的名号招摇撞骗,还弄出了人命!无法只得求你相救,你却狠言冷拒,不肯施以援手。爹爹出家时嘱咐过我,三弟是潘家仅存的血脉,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听信常元敬的话,他说与你同为血脉,不过权宜之计,岂会真的加害于你......”她眼眶泛红:“反正我是个傻子!” 第299页 常燕熹一错不错地紧盯她,思绪如打翻油盐酱醋铺子,满是五味杂陈,片刻后沉沉叹口气,咬着牙道:“我岂会见死不救.....你不是傻,你是不懂我的心!” 这笔帐记下了,待她生完孩子后,慢慢清算!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叁章 朱镇会群臣排兵布阵 燕熹嘱夫人身后打算 常燕熹看着潘莺睡熟后,方趿鞋下榻,穿戴齐整,打马出府,潘衍的官轿也嘎吱嘎吱从后随来。 他到乾清宫时,龚如清、兵部丁玠、五军都督府都督陈沐还有几位已落座吃茶,彼此见礼,不肖半刻时辰,潘衍也来了。 外面不知何时淅沥沥下起雨,秋风一阵阵,吹得宫灯的影子在窗牖上左右摇晃。 皇帝朱镇还带了个人来,是他的近身暗卫,名唤姜青,常燕熹及潘衍心如明镜,这位便是姜丽娘的兄长,看他举手投足的姿态,武功也就不及他俩了。 朱镇先问:“那黑袍道人审讯的如何?” 常燕熹便从七年前讲起,潘时幸和黑袍首领云会道长的渊源、他和术士燕赤霞为灭秦王阴谋而做的种种,惹来的杀身之祸,又提及那几桩悬而未果的案子。 朱镇脸色发白,背脊暗透冷汗,原来七年前他就差点死了。 潘衍淡道:“一切杀机皆在那场幻术表演之中。” 龚如清道:“皇上五日后圣节,会设筵席款待群臣,也有一场幻术表演,与虚幻中杀人无形,臣觉太过凶险,也无如燕赤霞那般的术士可用,不妨在他们进宫时即悉数擒拿,不予刺杀时机。” 朱镇摇头道:“这样朕虽保命,秦王又会逃脱,他在一日,朕就得提防他一日,皇权亦不稳一日。只有将他们一网打尽,朕才能心定!”他又问丁玠:可有发现那十万大军的行踪? 丁玠回禀:“说来蹊跷,数日里将京城内外严查个遍,竟是无半毫蛛丝马迹显露。” 众人神情凝肃,若说幻术可怕,却决比不过十万大军杀入宫中来的惨烈。 常燕熹道:“我问过术士燕赤北,若要在城中以幻术隐匿十万人踪迹,受场地及人流限制,手段再高明也无济于事,想来他们还在城外驻扎,城外空阔人稀,易于幻术施展。” 龚如清问:“燕赤北何许人?” “燕赤霞的弟子,擅降妖之术,幻术虽懂,但其技远不胜师辈。且与黑袍道缠斗中身受重伤,现虽保住性命,却难利用。” 一众都有些失望。常燕熹道:“我知有个人可用,钦天监秩品五品的监正周希,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人间万象无他不知......”他见无人在意,怪只怪这老儿总往粉头巷弄钻,又贪生怕死,只想混日子,是而风评极差。 龚如清进谏:“常督主任将军时,在边关庶守数年,运筹帷幄,骁勇善战,从无败绩。此次对抗秦王的十万大军,不妨由他主率将兵,定能以少克多,出奇制胜。”丁玠、陈沐等几附议。 乾清宫里的灯火一直明到天色发清,小太监持着麈尾,头点点打磕睡,忽被推了一把,乍然惊醒,就听珠帘子簇簇作响,位高权重的官员说着话从内鱼贯而出,旭日东升了,数条阳光掠过彩绘的屋檐射进扇门来,给他们的背影都镶上道道金边儿,如天神一般,他想。 潘莺和接生婆子在明间说话时,常燕熹掀帘走进来,接生婆子忙站起问安,他低嗯了一声,坐到潘莺的身旁。 潘莺看出接生婆子的拘谨,命常嬷嬷带她回房歇息,又笑问:“今日怎回得这么早?” 常燕熹没答,只抚摸她的肚腹,又亲吻她的嘴唇,很疼爱的样子。 潘莺察觉出他的异样,伸手推推他,反被他攥握住顺势推倒在榻上, “不怕!”他的呼吸炽热地吹着耳根,系带松了,衣襟敞开来,潘莺羞涩的认为自己现在可丑,但他好像很喜欢......她的指尖绕到他的颈后抓捏他的发脚......他的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毕竟她快要生了。 还算熟练的替她系衣带,常燕熹沉声道:“五天后是皇帝的诞辰日,他将在宫里与众臣庆贺,不乏歌舞百戏,七年前有你的父亲和燕赤霞在筵席上、合力阻止秦王改朝篡位的阴谋,七年后的龚如清和潘衍更为势在必行。” 潘莺听他刻意说的轻描淡写,心底骤然紧缩,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呢!成王败寇攸关性命......她喉咙似哽了一团异物,半晌才费力地问:“你呢?”常燕熹道:“秦王带来十万兵马在城外躲避,我是个将军,最擅行兵打仗,抗击他们、切断秦王后路,我责无旁贷。” 潘莺捧住他的脸,认真地问:“你带多少人去?什么时候走?别瞒我!” 常燕熹亲她的掌心,如实回答:“五万!和你说完话就走!”接着道:“毋庸担忧,以少胜多的仗我打过不少。”一直没有听她吭声,抬头却看她很难过的神情,连忙微笑着把她揽进怀里:“都快要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还和巧姐儿一个模样,不高兴就红眼睛,哭鼻子。” 潘莺也不想被他笑话,她什么苦没经历过!无依无靠、不照样咬牙挺过来了!这时候变的脆弱,她归咎于怀孕的缘故。 “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她用帕子擦拭眼角,还嘴硬。 “我喜欢你这样......”常燕熹喜欢她依赖他,为他笑,为他哭,为他掉眼泪,是他前世里梦寐以求的,但战争又是残酷的,生死不由己,他数年戎马生涯、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垂首看着她,神色郑重道:“阿莺,你仔细听我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总要做最坏的打算,为你做最好的安排,如果我回不来.....夏溪自会赶来给你报讯,你带着巧姐儿和丫鬟随他去街对面的院房,里有准备好的马车和箱笼,城门守我已打过招呼,不用担心拦行,出京城后可往桂陇县去,那有我的老宅,还有数十箱金银财宝及钱票,够你和孩子半生花用!”他顿了顿:“你明白了么?” 第300页 “你何是背着我藏了那么多银钱!”潘莺声音有些哽咽,又不想让二爷知道,俯首到他怀里,点点头,常二爷的良苦用心,她岂会不明白呢!深吸口气,握住他的手:“你一定要回来!” 常燕熹嗯了一声:“我回来后,指不定你已经生了!”又道:“巧姐儿身骨太薄弱,我放心不下,打算这次平定后,暂辞了官,带着你们一边游历山水,一边寻访名医,定要把她这病治愈了。” 潘莺笑了笑:“好,我等着你!” 常燕熹怔了下,还欲说什么,福安隔着帘子禀报:“丁大人已在二门等着老爷哩!” 常燕熹摸摸她的脸,她并没有哭,遂微笑道:“那我走了!”趿鞋下地,潘莺也捧着肚子要下榻,他便蹲身替她穿鞋,再扶她站起。 潘莺道:“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常燕熹走出了房,她没有送他,只站在窗前往外望,看着他抱起巧姐儿说了会话,再放下她,回头挥了挥手。 一缕秋风吹落黄叶,如蝶翩跹。 她的心忽然空荡荡的,像被他一并带走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明天完结哦! 第贰叁肆章 大结局(上) 潘莺整晚没睡好,一则肚皮阵阵发紧,二则因巧姐儿,常燕熹走后当晚,她便开始发烧,昏迷,不停呓语,燕十三请来钱秉义,钱秉义该说的早说了,默然开个方子给太平去抓药,只对潘莺道:“生死由命,岂能强求!”便告辞离去。 巧姐儿吃过药汤后,烧虽退了,却无什么精神,一直似困非困的样子,潘莺担忧她,索性抱来同榻而眠,亲自照看。 翻来覆去正朦胧时,听得窗外滴滴嗒嗒似雨打枝梢声,又惊醒过来,天亮的凉气潮湿而新鲜,毡帘轻响,她伸手撩开纱帐,一只花狸猫顺着帘缝子钻进来,抖索毛上雨珠,再躬背扬尾,轻轻踱到床沿边,趴卧着开始舔湿冷的爪子。 她听到窗寮外有人说话,问是谁,春柳禀道:“舅爷来请安!”这是不常有的,潘莺明了他来的用意,自撑着腰靠倚垫坐起,听得履鞋脚响声,潘衍走进来,在桌前撩袍就坐,春柳给他斟茶。 他先问:“腹大如鼓,可是要生了?” 潘莺抚着肚儿道:“接生婆子说也就一两日!” 他又问巧姐儿病好些了么?不想他担忧,她微笑答:“已无大碍!”微顿:“今是皇帝的诞辰日,宫里要筵请大臣同乐,何时结束呢?”潘衍回道:“辰时先去皇陵祭祀,午时在保和殿筵请众臣,歌舞百戏结束,最晚在日落衔山之时。” “要这么久啊!”潘莺低喃,又问:“有二爷的消息么?”潘衍摇头,且安慰:“无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她想了想:“你和弟妹讲了么?” 潘衍端盏吃口茶,语气很平静:“讲又怎地!她也帮不上忙,倒要白担心一场!” 潘莺听出话里意味,不由笑了:“还说不欢喜她,这又是干什么!” 潘衍也笑,恰福安隔帘禀轿子已备好,他把茶一饮而尽,起身告辞,潘莺叫住他,从屉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穿在红绳子里。潘衍接过原以为铜重,此物却轻若纸张,密麻刻满佛咒,她道:“这是潘家传世之宝,有凝精聚神的功用,可破解迷魂惑魄之法。你拿去,兴许用得上!” 潘衍忽然问:“你可有恨过我占用你阿弟的躯体?” 潘莺不想他会问这个,沉默稍刻才道:“我是个活过两世的人!把许多事都看淡然了,你所来并非毫无根由,逆天改运,解救世间苍生,乃命中注定的劫数,我无所可恨!阿弟浅薄一生,你能让他熠熠光辉,也算一种福报吧!” 潘衍听之动容,将铜镜挂在胸前,给她深深作揖:“你能做我阿姐,亦是我此生的福报!”语毕转身快步走出房,一阵凉风扑面,还有些微雨轻烟,即命太平留下照顾,由福安替他撑伞跟随,经过园子时,却碰见董月带着丫鬟迎面而来,都怔了怔。 这些日他夜不归宿,面也见不着,讯儿也不传,董月早起听绿儿说他回府后、直接去了潘莺那处,遂起身就往这边奔,果然让她撞上了。 潘衍摒开福安和绿儿,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柿子树上停了一枝家雀,啁啾叫个不住。 潘衍背着手问:“不过卯时,怎不多睡会儿?” 董月一咬牙:“我有话同你说!”也不管他是否要听,抢着道:“阿娘病了,我想回去照顾她一段日子。” “什么时候回来?” 董月抬眼看着他的侧脸,长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薄微红,在京城里这样的样貌俊秀难寻,只可惜他们实在没缘份。 她喟叹一声:“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呢!” “是么!”潘衍笑了笑:“看来我是难留住你了。”他望着一颗熟透的柿子掉落于地:“算罢!我有一个要求,你若能办到,明日就将和离书送至府上,从此后,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人总是诈她!董月半信半疑地:“你说就是。” 潘衍道:“今日宫中请筵,我酉时前难回。姐夫去了城外,而阿姐生产在即,虽有接生婆子,却难以放心。唯有拜托你照顾她一日,无论遭遇什么事,都以保全她的性命为先!你若办到,我决不食言!” 第301页 董月细边量他的神情,严肃认真,并非玩笑。心底莫名一阵发酸,硬声道:“这有何难!不用你拜托,我也会做的。” “我相信你!”潘衍嗓音从未有的温和,他从袖笼里掏出一把短刀给她:“刀刃很锋利,用的时候小心割伤自己。” 董月接过,握在手里只觉得轻巧,不解问:“我要它做什么?” “物归原主!” 她好似听潘衍是这么说的,待要再问,他的身影已经模糊了。 潘莺察觉巧姐儿面庞泛起死灰之气时,着实惊恐不已,常燕熹走时割腕滴了一盅血,忙取来喂她,这才渐有了血色,睁开眼喊阿姐,要穿衣下地去玩耍,常嬷嬷过来伺候,或许是因情绪起伏的缘故,她腹中开始疼痛,倒也不是要生,便躺着歇息,待巧姐儿吃完早饭后,才觉大好了,由春柳搀扶着下地,穿衣梳妆,吃过一碗燕窝粥,三个接生婆子来请安,摸她肚腹一番,又传授生产时的经验。潘莺生过巧姐儿,自然懂得些的,却也没多嘴,只静静听她们说。 夏荷进房禀董月来了,在明间坐着。 接生婆子们起身退下,夏荷去送她们,潘莺整理好裙子,撑着腰出房,走到明间窗前,隐约有话透出来,便煞住脚,听说道:“小姐怎就答应了?什么叫保全她的性命为先,姑爷阿姐的命重要,小姐的命就不是命了?姑爷待小姐一点都不好......” 又听说道:“勿要多嘴!阿姐待我很好,我也敬重她,就算他不说,我也理应多加照抚!”又听说道:“姑爷真会答应和离么?”半晌又听答道:“他今日庄重,不似玩笑,我总觉哪儿不对劲......” 董月话未说完,便见潘莺摇摇摆摆地走进来,连忙上前去迎扶。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伍章 大结局(中) 再说潘衍的轿子停至宫门前,他把福安叫跟前,递给他一封信笺:“我今日若无命在,记得把这个交给阿月。”福安认得几个字的,一眼便看见“和离书”龙飞凤舞,心下暗自吃惊,却也识实务,接过应诺了,拢进袖里。 皇帝朱镇头戴天平冠,身穿青衮龙袍,从轿辇中走出,两侧护卫无数,潘衍一身大红蟒衣、挂飞鱼,腰佩绣春刀,竟是替代了常燕熹东厂督主之位。他也不乘马,不紧不慢走在龚如清身侧,礼部尚书陈衡斜眼瞟扫他,语带嘲讽:“看去潘督主倒比常督主更胜此职,啧啧,这身蟒衣,如为你量身打造一般!” 潘衍淡道:“那你得祈愿不落我手里,否则先把你这舌头整根拔掉。” 陈衡神色瞬间凛然,附和谄笑者亦收敛,倒是龚如清噙起了嘴角,他看着皇帝由祭礼官儿引上登坛,周围歌舞礼乐停止,灵位前跪拜洒酒,燎炉内焚烧起冥币、纸帛及玉册等供品,腾的一缕青灰之烟窜向天际,袅袅混沌了视线,号角苍凉的一声长吟,皇帝转身缓缓走下祭坛,众臣摒声敛气,肃然静立着,唯有腰间革带的环佩被风吹的叮当轻响,掌礼官高扬声调:“众一拜!” 待龚如清起身时,皇帝早已走远,身旁的潘衍不知何时也没了踪影,直至走进保和殿,才见他和五六位近侍公公,面无表情的站在皇帝侧旁,众臣一跪三叩庆贺,再按秩品高低叙礼而坐,开始上馔,琴师奏起了清平乐。 潘莺和董月在话家常,夏荷禀燕十三求见,潘莺便叫领他进来,听夏荷道:“燕少侠请夫人至廊下。”她未多说什么,起身出房,正待要问,燕十三抬手指着远方天际:“你看!” 潘莺随而望去,顿时色变,但见:飘来一团云,起初时轻轻飘飘,再后来沉沉重重,轻轻飘飘乾坤荡,沉沉重重天地昏,乌黑黑若泼墨,唿喇喇大风吹,吹得花残枝败倒拔柳,土翻尘扬走沙石,再观那团云内,妖猴妆娘子,老猿扮公婆,白骨妇变王母提着裙腰带,锦毛鼠当天王少了手心塔,美人蛇立仙儿尾吊夜行灯,冻死鬼成罗刹收了芭蕉扇,双头怪挟仇带恨来决战,哪管它日月颠倒星斗乱。 燕十三道:“这些邪魔妖怪欲要趁虚而入,大开杀戒,我虽在府外布下结界,暂只挡一时,夫人快做周全准备,否则晚矣!” 潘莺惊慌之后立刻镇定下来,心如明镜,此时府里上下能指望的唯有她和燕十三了。她问福安:“二爷留守在此的侍卫有多少?”福安回:“百余人总有!”她微愣,没想到常燕熹竟留下这么多人,他是算着会生变故么!接着道:“你让他们都来此院中职守,要快!”福安领命即去。燕十三也走了,去找师兄燕赤北。 潘莺命常嬷嬷及夏荷去把各院仆子及接生婆子带来。 丽娘听到动静,站在西厢房门槛前张望。 潘莺略思忖,叫上太平,一起来到她的房内,先找椅子坐了,喘了口气,再看着他俩,简单道:“稍后府中不太平,伤亡总是难免,你俩手无缚鸡之力,留在此处也无用,还是个麻烦!”她从袖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太平:“你们带好细软立刻从后门出,街对面院房内,有准备好的马车和箱笼,城门守已打过招呼,出京自去生活吧!再不要回来,这里就当你们死了!” 丽娘和太平面面相觑,她马上省悟过来,拉起太平跪去磕头。 潘莺无暇顾忌他们,出西厢房,看黑云近在咫尺,又入明间,董月抱着巧姐儿在玩解连环,她让春柳带巧姐儿吃药去,四下无人,开门见山道:“我和燕十三皆为术士,除妖除魔乃平生己任,如今它们来寻仇,一场血腥杀戮难免,趁他们尚未赶到,你赶紧回董府去,可保性命无忧!”董月听得懵了,这位阿姐怎地看也不像啊! 第302页 恰燕十三和燕赤北背着包袱进来,潘莺去和他们说话,商讨着在柱梁门窗贴黄符的事,转身见董月还杵在原处,蹙眉问:“你怎还没走?不想活了?” 董月已下定决心:“我不走,我答应过潘衍,要保全你的性命!这样他才给我和离书。” 潘莺被她逗乐了,真是个傻姑娘,只要此时一走了之,以潘衍的脾性,纵是心底再欢喜,也一定会断然割舍。 “留下来会没命的!”她摸摸隆起的肚腹:“我只怕难保护你!” “谁要你护了?!”董月倔强道:“我也是官宦家女儿,也曾在翰林乔装行走,什么阵仗没见过,非是贪生怕死之辈!” 潘莺看着她的脸儿由明转暗,笑着叹息一声:“如今你想走也难走成了!”上前拉住她的手来到廊前,巧姐儿蹲着逗狸花猫玩,燕十三则领福安等人将灯笼及壁灯全部点燃,观望四围,宅子犹如装进一个黑漆盒子之中,进出不得。 侍卫长名唤杜雁山,做事沉稳,颇受常燕熹器重,此时他已排兵布阵,远远给潘莺作个揖,潘莺颌首,看着他们手里的弓箭及火铳,觉得未必如意想的那么糟糕。 保和殿,筵席进行的如火如荼,一道道佳肴美馔轮番而上,鹿筋酥烧松鼠鱼、班子鱼肚煨海参,烤金猪,熟切火腿配烧野鸭脯......又送来一只八宝攒盒卤食,一槅槅摆放整齐、或切片或斩块,或扒骨留下皮肉,有五香牛肉、熏肠、烧鸭、卤鹅,酱蹄,风鸡.....色泽红亮、香味扑鼻。 朱镇饶有兴致的执筷欲挟来尝,被潘衍阻止,在他耳畔嘀咕两句,顿时面色一沉,命传御膳总管。 众臣不知何故,也都停下杯盏,歌舞乐伎惴惴退下,殿内刹时杳然无声、咳嗽不闻。 御膳总管很快被带来,跪趴于地瑟瑟发抖,朱镇开口问他:“这道卤食是何来历?” 早有太监捧到他面前,细看后回话:“这是徐州窑湾姚家香满堂的卤食,因其味香色美闻天下而成为贡品。” 朱镇不语,由潘衍训斥:“无知昏庸之辈,香满堂的姚氏谋杀亲夫、斩成肉块混入香料熬制卤水,此案早已破获、并经官府公告天下,你却端来给皇上与众臣食用,用意险恶,其心可诛!” 一些官员忍不住发出作呕声。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陆章 大结局(下) 接上文。那御膳总管面如土色、求饶不绝,潘衍接着道:“杖责十棍,押入诏狱待审!”五六锦衣卫迅速上前将其拖走,连带将这道卤食撤下。朱镇板着脸看向礼部尚书陈衡,说道:“朕此时心情不郁!爱卿举荐的奇戏班子、怎还不上殿表演?” 陈衡连忙离席至近前回禀:“他们已在殿外等候,只等皇上谕命!”遂命近侍太监去传。 潘衍打量他片刻,忽然赞道:“陈大人果然有一根三寸不烂之舌!”陈衡只简单道:“过誉!” 潘衍偏要搭话:“灵坛前祭祀时,我夸你什么来着?”陈衡显然不想与他纠缠:“承你吉言!” 潘衍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着,抿唇不问了。 先来一位白衣青年,面前置一桌,反扣两只小瓷碗,内搁一颗红豆,反复对着碗儿吸气吐纳,就见碗内红豆愈来愈多,很快满满两碗,名曰仙人栽豆。 一位老者,取来花盆,种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开枝散叶,花谢结果,摘下一篮子鲜桃,名曰寿桃放生。 街市常见的把戏,并不稀奇。 再来五人表演吞剑吐火、割喉刺舌、剖腹挖心,肢解复原,朱镇感觉不喜,摆手命退下,开口道:“七年前那场奇术百戏,其名鱼龙漫衍,朕记忆深刻,就看此出即可!”稍顷功夫,从殿外走进个白衣妇人,但见她三十岁左右,样貌姿容皆在上乘,拱手作揖自报名号燕云。 她话并不多,拿出一管笛子横在唇边吹奏,音律缥缈,两边孔洞冒出白烟,逐渐浓重,潘衍眼前变得朦胧,他伸手拨云撩雾,映入眼的是一潭荷池,池后竹篱茅舍,柴门藤花,吱嘎一声,从内走出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手拿挂着爆竹的长竿,怀抱绣球走到池边,将长竿插在池中,再点燃爆竹,就听噼啪不绝,狼烟四散,说时迟那时快,从池底窜水跃出一条赤龙,金鳞耀日,又出两头麒麟,张牙舞爪,孩童扔出绣球,看它们拱顶抢夺,又引来数只仙鹤、乌龟及比目鱼。 燕云术士笑道:“今日吉瑞,皇上及列位重臣何不随我去仙庭游嬉一遭?”那条赤龙绕飞至朱镇面前,朱镇欣然起身骑上,潘衍则乘仙鹤,龚如清亦是,众臣飘飘荡荡过九重天,入南天门,至紫微宫,到底仙人居所,瑞气千条,金光万道,宝殿仙宫雕梁画栋、宝玉状成,龙凤禽兽,翱翔走跑,仙女宫娥,姿态袅娜。隐隐听见鼓乐奏鸣之声,走进宫殿,四处可见金甲神人,玉帝王母案前端坐,仙班位列两侧,瑶池之内,嫦娥率七仙女歌舞正欢,太白金星前来迎接,却是在为玉皇大帝作寿,两帝同日诞辰,又惊又喜,遂盛邀入席,与玉帝同坐,言谈甚欢。 潘衍只觉胸前如被火烧,似揣燃炭,灼烫难忍,抬手猛得捂住,幡悟是潘莺给他戴的那枚铜镜,眼前蓦然清朗,竟从幻境中抽身而出。而皇帝及众臣如老僧入定一般,神情恍惚。他不露声色,暗观前处,原来那五六岁孩童不过是个侏儒,荷池一盆水,金龙、麒麟、仙鹤、乌龟、比目鱼及天上仙人不过是木偶或用彩纸扎成。燕云吹着笛音,与五六黑袍道人牵线操纵。燕云忽道:“下断魂草!”又有四五道人窜至桌前,迅速往每个酒盅里倾洒药粉,待得完成,就见朱镇慢腾腾伸手去端酒盏,就要往口中送。龚如清他们也陆续端盏,说时迟那时快,潘衍一手甩出绣春刀,击落朱镇的酒盏,一手抓过烛台朝燕云扔去,那燕云显然未料生此变故,偏身闪避,烛台之火落向金龙麒麟天上仙人等物,不堪烧,很快化为火海。 第303页 幻像被破,众人陡醒。 潘衍厉喝:“酒中有毒!”那些黑袍道人眼见败露,一不做二不休,手持利刃杀向众人,还未及身,数根翎羽箭从暗处激射而出,原来大殿早已暗伏锦衣卫。众臣看着地央遍尸,一片哗然。 潘衍闪身拦住欲出殿门的一位官儿,微笑问:“陈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陈衡很淡定,眼神发亮,甚朝外呶呶嘴:“你自己看!” 潘衍随而望去,笑意敛收,面色铁青,空旷的殿庭,此时乌压压排满兵士及骑马的将军,穿的护身衣及打的旗帜皆有个朱红的“秦”字,鲜明而刺目。 显而易见,他们被秦王的将兵包围了。 常燕熹这个草包!潘衍忍不住怒骂。 朱镇亦被众臣围簇过来,面色惨白,却平静的看着眼前一切!成王败寇,他已经尽了全力,余下便是天意,也无什么可遗憾的,仰起首,目光越过众将兵的头顶,落在不远处庑殿顶金黄琉璃瓦片上,天色将黑未黑,一轮白月挂在重檐尖上,脊兽似要骑鹤仙去,那里或许才是真正的仙宫! 陈衡狂笑着走下汉白玉石阶,抬手揭下人皮面具,赫然是那遍寻不着的秦王,皇权大柄将握在手,他兴奋的面目狰狞。 潘衍说给朱镇听:“你这个皇叔可够丑的,兴亏你和他长的不像!”反正死路一条,君臣礼数见鬼去吧! 朱镇也懒得介意了:“相由心生!他原看着还顺眼,现今是真的丑!” 两人苦中作乐,不禁都笑了! 秦王望向他们,振臂高喊道:“你们还不过来!朕的爱卿!江山社稷,荣华富贵,近在咫尺,你们还要等到何时?” “他在招唤同党!”潘衍一眼看穿。 一个、两个、三五成群,横冲直撞、擦肩而过、愧悔掩面......可谓是人间万象,彼此间的空隙愈发宽松,待无人再动时,朱镇回首,他虽年轻,却目露深沉,心怀悸动,留下的人虽不多,却都是忠良不惧生死之辈。 潘衍看到岳丈董靖在身后,便想起董月,这一世命也够苦的,但愿再投胎后千万别遇上他,好生的活着吧! 秦王开始朝兵士发号施令:“放箭射杀他们,不留一个活口!” 没有人行动!他微怔,朝马上将军扬高嗓门喝道:“放箭杀死他们!放箭!” 马上将军缓缓做个手势,拉弓持箭的数十兵士,突然跑动起来,迅速变换阵型,竟将秦王及众臣团团围住,密密麻麻的箭尖对准了他们。 无论是秦王这边,还是朱镇那边,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 那将军利落地跳下马来,取下胄一甩,脱了盔甲一扔。 看倌道他究竟是谁,竟然敢在阵前率兵临阵倒戈,原来他正是仅带五万兵士以少胜多的大将军常燕熹。 常燕熹给朱镇拱手作揖,再看向潘衍:“你骂谁草包!”当然此时并非追究这个的时候,他又立刻问:“云会道长呢?那个燕云术士在何处?” 潘衍道:“未曾注意......”刹时神情大变,糟糕!疾奔数步,见一匹马上有个人欲下不下,索性一把将他拽倒在地,跃马而上,驰骋而去。 周希猝不及防摔了个屁股蹲,好容易站起来,又被一匹快马踏过,惊得再次摔跌在地,他容易嘛他,钦天监一个五品小监正,要学会上马、骑马、下马,还要被各种欺负,他就想领着俸禄混混日子,和粉头巷的相好多好几次,平生再无大追求......一双手亲切的将他扶起,他泪眼望去,话立刻脱口而出:“皇上,此番能破解幻术,寻出秦王兵马匿藏之地,臣也有出力!” 朱镇微笑道:“爱卿勿慌,随朕进殿慢慢说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柒章 大结局(终) 宫中危机解除,潘莺这边厮杀正酣。 但见得侍卫:火箭纷飞,火统四射,火刀乱砍,烧得妖兽皮毛滋嗞响,焦臭气味难闻。 但见得妖兽:面目丑恶,身强力壮,嘶吼震山,齿若铁板足爪赛钢钉,专咬颈腔夺命。 燕十三燕赤北,高举照妖镜,招展乾坤袋,挥洒血符咒,转腕阴阳剑,低回反仰翻多次,刺杀命脉势昂然,但见那妖魔邪兽杀一批又一批,竟是源源不断。燕赤北有伤在身,施力交锋之时只觉伤口绷开,渐觉不支,行动迟缓下来,光靠燕十三拼命抵挡,总有疏漏之处,几只妖羊顶着犄角朝潘莺冲撞而来,潘莺摇响镇魂铃,妖羊倒退转身冲向侍卫,身中火箭烧死。 巧姐儿倚在潘莺身旁,常嬷嬷拉她进房,她进去又出来,袖笼里鼓鼓装满,手里还拿着阿姐算帐用的算盘,见一条额攒肉冠的美人蛇绕屋檐缠梁柱而下,跑近用算盘角照头一劈,顿时稀碎。 董月简直大开眼界,现在真说不清是谁保护谁了。 一条乌黑长鞭直朝潘莺劈头盖脸地打来,她忙搂住巧姐儿闪避,鞭子扑个空,却把她坐的椅子摔成四分五裂。巧姐儿脸色大变,果然见那自称姥姥的双头怪现了身,众妖兽退至她身后,听她怒笑道:“乖孙儿,你要了我一条命,今总要还我条命来!”她老妪脸一转,不见从前男人模样,已是毁的面目全非,看去不过一个肉疙瘩。 潘莺将巧姐儿掩至身后,燕十三让燕赤北在旁暂歇,从角落里拿出一柄钉耙来,那老妖问:“你这是何神器?”燕十三道:“此乃采五山之铁精,由金甲神人铸造而成,耙柄刻日月星辰,九齿雕佛经咒语,专用来打你这恶贯满盈的千年老妖!” 第304页 那老妪笑道:“区区个刨土挖坑的钉耙,唬的住我?”话音未话,已腾空而起,鞭子朝潘莺狠打而至,潘莺抖出捆妖索,捆妖索金光乍现,快速顺鞭梢扶摇缠至鞭柄,一并将老妪的手死死绑裹,她大为惊骇,拼命甩晃,潘莺紧拽住捆妖索,因怀孕而乏力,眼看要被她挣脱,巧姐儿上前一把攥住,燕十三抓起钉耙跃在树桠上,见老妖受困于手中鞭,遂不再犹豫,瞅准时机,踩枝踏叶蹬蹬迎面冲去,双手举高,用尽平生力气,一耙锄在它脑袋上,就听一声尖厉嗥叫,燕十三拔出耙子,刺透的九孔飙出血柱,老妖跌落倒地,瞬间毙命。 巧姐儿察觉背后有一缕阴冷之风,蓦得回头,白猿精不晓何时踱到她身后,举掌朝她头顶拍来,却忽然僵住,躯体一歪朝侧倒下,董月浑身瑟瑟发抖,手里紧攥着短刀,刀尖滴着血。她竟然敢伤妖,可真是大出息了。 巧姐儿高兴地喊:“嫂嫂!” 董月面无血色,嘴唇都在哆嗦:“你别怕啊,嫂嫂救你!” 巧姐儿点头:“嗯!” 那些妖兽见老妖怪死了,本就是乌合之众,更无心恋战,逃窜四散而去了。 黑云迷雾褪尽,不知何时天就黑了,一钩新月挂树梢,映照满院狼藉。 潘莺觉得腹中隐痛,牵着巧姐儿回房,忽然听得一声低笑,很轻柔,却毛骨悚然。 她缓缓转过身,院央站着个白衣妇人,碧玉簪子绾起头发,月光洒满她的脸,而她的眼睛乌黑如石,冷冰冰地盯着她。 潘莺前世随燕云师父学法术,后被抹去记忆,嫁入常府后,便再无交集,连带她的样貌都模糊了,是而死后重生,她都未有认出,而此时,潘莺脑中无比清醒,重生后追杀她的黑袍道人,婚嫁途中所见男子,皆是她,无论怎样伪装,那双眼睛的温度是不变的。 燕赤北显然也认出了她:“燕云师姑,你七年前助纣为虐,残害杀戮同门子弟,如今仍不知悔改,我要替天行道,为师报仇,纳你命来!”旋即手握法剑,三两步奔至近前,不顾病体带伤,并不睬潘莺阻拦,奋力与之恶斗。 潘莺很是焦急,燕赤北绝非燕云师姑的对手,燕十三亦要前去相帮,被她一把抓住胳臂,厉喝:“你也要去送死么.....”话音还未落,燕赤北被抛了过来,重重撞上扇门,翻倒在地,双眼阖闭,不再动弹。 燕十三奔过去搀扶,却见他胸口汩汩流血,触其鼻底,已然了无生气。 “师兄!”男儿有泪不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潘莺愤怒极了:“他与你无怨无仇,你何必一定要痛下杀手!” 燕云面露冷笑:“七年前潘时幸与燕赤霞罔顾我的信任,合谋坏我大计,毒酒杀秦王,孰可忍,孰不可忍,我虽杀光术士、灭潘家满门,但念在往日情份,仍放你和潘衍一条生路,并告诫勿要再回京城,你们却置若罔闻,科举入仕,嫁配嫁娶,好不热闹!”她咬着牙恨恨:“若知今朝你们再坏我的大计,当初就不该留下你俩祸患!” 潘莺听话识音,顿时狂喜。 燕云却觉她的表情十分刺目,从背后鞘中抽拔出两柄古剑,右腕一扭,剑锋凌厉,瞬间削下柿树的一根粗枝,再一挑,那粗枝瞬间横压潘莺肚腹,她忍不住呻吟,眼前发黑,只觉剧痛难忍,有血从腿间流出。 燕云仍在叫嚣:“我要让你们都给秦王陪葬!” 侍卫长杜雁山下命放火箭和火铳,排排射出,暂将她困住。 潘莺已躺在床上待产,接生婆子撕碎沾着血渍的裙袂,常嬷嬷阖紧门窗,拉下卷帘,把纷繁喧闹远隔在外。 房里安静极了,几个婆子有条不紊的准备滚烫的热水、白棉巾、红烛、剪子及参片。 潘莺咬着牙摒忍,她生过孩子,知道力气要用在后面。看到常嬷嬷时才担心地问:“巧姐儿呢?” 常嬷嬷替她擦汗:“月夫人领着她呢!你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潘莺没再说话,她望向纱帐顶,想着常二爷要在多好,这时候方知心底对他稠浓的爱意,已是不能没有他。 少腹抽痛一阵急过一阵,婆子取了参片让她含着,另几产婆掰开她的腿至最开,这样的姿势是极羞耻的,但很快,这股子羞耻感便被疼痛淹没了。 婆子的手或轻或重把娃儿往下推,她隐忍不住,逼出了一脑门地汗,终是呻吟起来。 院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侍卫们或死或伤躺满地上,燕云持着剑走来,剑尖划在青石板上,澌澌地刺耳作响,七八步外,只有燕十三、巧姐儿和董月。潘莺呢?她自言自语,看向紧闭的扇窗,隆起如鼓的肚腹,看来是在生孩子。 燕云是羡慕嫉妒的,七年前夺取皇权若成功,秦王应诺娶她做皇后,一年半载诞下皇子皇女,她便知足了! 但潘时幸和燕赤霞毁了她的幸福,又是七年的筹谋策划,潘衍和常燕熹再次毁掉她的幸福...... 她不好活,他们也休息安生! 董月把巧姐儿掩至身后,握紧短刀道:“你休要过来......”燕云的剑已直指她胸前,巧姐儿眼明手快地将她一推,剑尖刺入左肩又拔出,董月跌倒在地,额头撞着廊柱,顿时昏晕过去。 巧姐儿目露红光,将手里的算盘珠子抠下来,握一把朝燕云掷过去,那珠子变得又大又沉,燕云急用剑抵挡,就听剑身被撞的划出余音,将她的虎口震裂,鲜血横流。燕十三趁势甩出潘莺给他的捆妖索,将她手中另一把剑缠裹住,她不敢大意,只得弃剑。 第305页 一颗珠子打在她的腿骨上,能听见折断的声音。“该死的小妖物!”燕云取出降仙镜,朝巧姐儿照来,那些算盘珠子瞬间轻巧无用。 巧姐儿忽然呕出几口鲜血,跪倒在地。 燕十三看那镜中竟跑出三五人影,挟棍拎锤,围着巧姐儿狠命击打!他使剑去刺,却如刺在绵上,空洞无力,索性调转方向,腾空跃起,直朝燕云刺去,那燕云早将他防备,趁还未近身,即将手中剑划出,她这剑又另含玄机,剑中有剑,看着近燕十三尚有半剑距离.....燕十三听得噗嗤一声,低头看去,那剑已穿透他的胸前...... 巧姐儿愣睁睁望着燕十三死在面前,她盯向发狂癫笑的燕云,眼里流下两道血泪。 燕云忽见巧姐儿盘膝而坐,面前摆着香炉,内插一根线香,旁竖两根燃烧的蜡烛,愀然变色:“同生同死术!” 巧姐儿喘着气道:“同生同死术有三次时机,一伤,二濒死,三亡。这是共坠黄泉术,同归于尽,永不复生!” 她把沾有燕云血的算盘珠子往香火滴下,但听轰隆隆一声雷,却不知响自哪里,天上依然有月,清辉遍照人间。 潘莺心口连腹往下沉坠的痛,她力气衰竭,孩子仍未诞下,观婆子们的神情,似乎不大好了。 她抓住常嬷嬷的手,这个时候有些话总要说的,前世里她想说没处说.....她哑着嗓道:“若是我此次熬不过,你把这话带给二爷听。” “你告诉二爷......我曾说欢喜他,欢喜他的要死,那是假的,故意哄他的,因为前辈子我们互相亏欠,都没得善终.......没成想这辈子,他非要再和我纠缠一起,所以你告诉他,我现在说欢喜他,欢喜他的要死,是真的,千真万确的.......” 肚里繁密的剧痛翻涌而来,再说不下去了,恍惚看见巧姐儿掀帘跑进来,爬上床,趴俯到她的胸前,仰脸朝她微笑:“阿娘!” 潘莺不由伸手去搂她,却搂个空空,也就这一瞬间,“哇唔......”清脆响亮的哭声简直要掀翻屋顶。 “是个漂亮的小姐呢!”她听到婆子的嘀咕声,忽然手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攥住:“阿莺!” 嗓音低沉而焦急。 她努力看了看常燕熹的脸,心底一松,昏晕了过去! 五年后。 流光易过,日月如梭,转瞬腊尽春回,京城的柳枝,一夜之间发了新绿。 城门今日特意提早打开,马车和人潮抢道儿,十四岁的少年肩挑包袱,不紧不慢穿过昏暗的过道,入了城。 他和月明和尚约在天若寺见,看天色时辰还早,不远处是卖早饭的吃食摊子,星月赶路已是饥肠辘辘,他走过去,寻个空位坐了,要了一碗粥,两个香蕈蘑菇馅的素包子,等片刻即端到面前,他埋头吃起来。 桌旁有人坐下,嗓音脆生生地:“我要吃烫面饺儿,热粘糕,蜜麻花!” 少年暗忖她怎点这么多,抬头瞟她一眼,便移不开了。 五六岁的小姐,穿着鹅黄色衣裙,眉眼像京城刚发新绿的柳枝,嫩的能掐出水来。 “巧姐儿!”他悲喜交集地唤了一声。 “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位小姐很高兴,笑嘻嘻的:“小哥哥叫什么名字呀?” “燕十三!”少年认真地告诉她:“我叫燕十三!” 巧姐儿!有人在唤她,她站起身,不停地招手,少年望过去,一辆宽大的青篷马车旁,常二爷在和潘爷说话,潘娘子怀里抱着个白胖娃儿,月夫人肚皮微隆,手上牵着一个。他们都看向这边,初春的早阳照亮他们脸上的笑意。 真好!燕十三想。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