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第1页 《女帝》作者:微云疏影 前有虎,后有狼,还有重生女、穿越女粉墨登场。 秦琬最大的愿望,本只是捞个公主当当,保自己一生安然无恙。谁料一不留神,奋斗太过,竟然成为一代女皇。 第一卷 庶人之女 楔子 冬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散去,呼啸的寒风与漫天的飞雪却未曾停息,厚厚的积雪压在泥泞的道路和残败的枝叶上,给整个世界铺上一层银霜,也给凄清的夜带来几分异样的光亮。 一座孤零零的道观立在半山腰,因着年久失修的缘故,漏风又漏雨,破败不堪,却是方圆十里内唯一的休憩之所。庄严的三清宝相直挺挺地横大殿正中心,占据了好大一块地方,造成诸多不便的同时,却也挡住了拼命往屋里钻的寒风,好让旅人得以升起旺旺的篝火,驱除体内的寒意。 雕像与墙壁夹成的角落里,十余个身着戎装,配着长刀的汉子围着两团篝火坐着,一个火堆上吊着个不知在哪儿寻到,虽有些锈迹斑斑,却被擦得很干净的铜盆,盆中烧着热水;另一个火堆上则悬着个厚实的陶锅,煮着些野菜、杂碎之类的食物,又放了些盐巴,仔细嗅嗅也有些香气,与这些人怀里仔细揣着,冻得比石头还硬的胡饼相比,实在好了太多。 面对热气腾腾的菜肴,这些人却没什么心思,一个两个都忍不住向里间的方向张望,竖着耳朵听声音。 过了好半天,一个看上去就十四五岁,稚气还写在脸上的小伙子讷讷道:“没声音了,该不会是……” “死”字含在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中年汉子拿刀背重重拍了一下,怒道:“浑说什么呢!水烧开了,赵九,你赶快将水端进去,记住,目不斜视,别探头探脑的。” 这个中年汉子显然是长官一类的人物,在这十余人中颇有威信,被他这么一说,年轻小伙不说话了。 被点名的赵九也颇为年少,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比同僚要稳重得多。面对上司的吩咐,他端起铜盆,刚走了几步,就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生了生了。” “不知是男是女?” 中年汉子见状,不由皱眉,只见他压低声音,态度却很严厉:“你们给我少说几句!赵九,快把水端过去。” 外间这些人的闹腾,里间那位焦急得转来转去,险些将地再磨平三寸的俊秀男子自是不知。他一听闻婴孩的啼哭之声,立刻凑到破旧的木门口,碍着妻子不准他进去止住脚步,又因为实在想一探究竟,故有些踟蹰不前。 此时,一荆钗布裙,容貌清秀的妇人急匆匆地跑出来,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口中不住念着:“热水呢?热水呢?” 见她出来,男子忙问:“七月,曼娘可好?孩子可好?是男是女?” 名唤七月的妇人本就心急火燎,这一连串问题下来,她也不知该先回答哪个,却又不能不答。好在她见惯了大场面,颇有几分机智,瞧出此人有冲进去一看究竟的意思,忙道:“娘子尚好,孩子也好。大王,产房污秽,进不得,奴婢这便将大娘子抱给您看。” 男子闻言,怔了一怔,方问:“曼娘生了个女儿?” 妇人唯恐他不喜妻子生得是个女孩,草草擦拭干净孩子身上的血污,匆匆用衣服一裹,便将孩子抱出来给他看,又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奴婢从未见过长得这般标志的小娘子哩。” 小姑娘刚哭一场,哭累就睡了,眼角尤挂着泪珠。小脸粉嫩嫩,红扑扑,当真可爱极了,任谁看了都会欢喜,秦恪却忍不住心酸——他之前诸多孩子,无论嫡庶,哪个不是还没诞生就挑好了侍女养娘和妈妈,一堆人前呼后拥,潜心照看,什么都挑最好的使?唯有这正在他怀中安睡的小姑娘,竟是在这么一个大雪封山的天气,在这么一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庙里出生的,连个像样的襁褓都没有,导致妻子只能将料子还算细滑,不会伤到她幼嫩肌肤的里衣裁开,勉强充作襁褓? 一想到此处,秦恪再也忍耐不住,他抱着孩子,也不顾什么产房血腥污秽之说,三步并作两步就踏了进去。 面对妻子的时候,这位落魄的皇长子将心酸悉数压下,面上只有欢喜和激动:“曼娘,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她生得多漂亮!” 见着他这般模样,沈曼心头大石终于落下。 嫡亲的骨血,自然是怎么看也看不够,这对夫妻端详了女儿好一会儿,沈曼才轻声说:“我听七月说,若给孩子起的贱名,会比较容易养活。这孩子命大,却也苦透了,要不……就叫裹儿吧?” 秦恪听了,心中压下的酸楚一瞬间冲过喉咙,涌至鼻尖,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哽咽:“你说得对,这孩子来得不容易,我只望她长命百岁,一生平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方有些忐忑地望着妻子,小心翼翼地问:“咱们的女儿,大名我已经想好了。圭有琬者,以治德,以结好。纵这孩子生于苦难,亦不可忘其血脉,更不可失其德操,你看如何?” 琬者,美玉也,柔和有光泽。隐喻身份,又不乏诸多美好的期待,想必是千挑万选才定下的好名字,可见秦恪事先已经考虑过生男生女的问题,对这个孩子极为上心。 正因为明白这些,虽身处严冬,沈曼的心仍旧像被温水泡过一样,暖洋洋的:“大郎起的名字,自是极好的。” 第2页 说罢,她极为温柔地望着女儿,也不顾孩子压根听不懂,用最最轻柔的声音说:“裹儿,从此以后,你的大名就是秦琬呢!” 秦恪见状,也忍不住笑了,只是这笑中,尤带着几分酸楚,几缕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O(∩_∩)O~,新的一年,微云又和大家见面了,这次的故事是某天读唐史来的灵感,写一位姑娘堂堂正正成为女皇,而非窃国成器的故事。还是老规矩,新文每天日更三千,上架之后双更,飘红加更,希望大家喜欢新的故事! 第一章 无奈 时值正午,日头颇烈,张家村的村民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些东家长,西家短。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就转到了村子七里远的庭院上头。 整个张家村中,以张五最为多事,又喜好炫耀,见众人都一知半解,胡乱猜测,便得意洋洋地说:“听说是来自京里的贵人,我曾远远见过一次,那感觉……啧啧,没办法说清楚,就是与咱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与他别苗头:“贵人?真是贵人,岂会来咱们这种小地方,又一住就是三年?” 听见对方这样说,张五登时急了。 他本来就是那种哪怕啥也不知道,也硬要充无所不知的人,何况他还真见过那些兵卒一次,远远瞅着他们刀锋的冷锐呢?平日说假话,他都扯得与真的似得,眼下说了真话,竟有人敢质疑,这还得了?只见他梗得脸红脖子粗,高声嚷嚷:“贵人的心思,咱们哪能明白?但那些兵士的长刀做不了假吧?一口地道官话做不了假吧?使君也到过那院子,更做不了假吧?” 一连三个“做不了假”,倒真将众人问住,偏偏他的对手也不肯服输:“你若有能耐,就弄明白他们究竟是谁啊!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就说他们是来自京里的贵人,嘿,我可不服。” 张五一听,气血上涌,头脑发热,立刻吼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问个明白!”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往远处庭院的方向走去。 见他这样豪迈的样子,众人还真犯了嘀咕,心想这小子莫非真见过贵人不成?殊不知张五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自己一时不查,说了大话。要不……就在外头转几圈,等到天黑,再不声不响地溜回去,等明天二狗子问起来,自己胡诌一些? 想到这里,张五嘿嘿一笑,正打算去河边摸两条鱼加餐,却见六人步履匆忙,急急往庭院的方向赶,不由擦了擦眼睛——走在正中间的那位,可不就是来自京里的贵人么? 这是……出了什么事? 张五的心如被小猫爪子挠着,痒得不得了,他挣扎了一下,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此时,那间让村民们好奇不已,却无法一探究竟的庭院内,正上演着鸡飞狗跳的一幕。 “娘子,使不得,使不得啊!”七月死死地拖着沈曼的胳膊,唯恐她手上的鸡毛掸子真落了下去。 沈曼对这个忠心耿耿的使女素来没有脾气,纵气得发抖,也只是恨恨地说了一句:“你们就知道惯着她!”随即,她指着远处的小女孩儿,怒道:“你给我过来!” 躲在远处的小姑娘瞧着母亲手上的鸡毛掸子,很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我才不要!” 她不过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声音亦十分悦耳,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心也会软得化了,何况亲娘呢? 沈曼逼自己硬起心肠,做出一副横眉竖目的金刚样,用音量掩饰心软,声音更是高亢了几分:“你还敢顶撞!快给我过来!” 秦恪一踏入院门,见着得就是这么一幅景象,忙道:“曼娘,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七月的夫君程方见状,十分机灵地掩上院门,招呼四位兵士去喝一盅。秦琬则蹦蹦跳跳来到父亲身边,拉着父亲的袖子,笑嘻嘻地喊了声“阿耶”,然后对母亲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异常可爱。 秦琬天性聪颖,过目不忘,生得可爱嘴巴又甜,见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加上秦恪和沈曼自觉亏待女儿良多,对她当真是有求必应,爱若珍宝,莫说动手,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秦恪尤甚。正因为如此,秦恪亲昵地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下意识地笑了笑,见她无事,才望着沈曼,无奈地问:“曼娘,究竟是怎么啦?裹儿一向懂事,怎会将你气成这样?” “李三郎猎到了一只兔子,烤好给我吃。”秦琬躲在父亲后面,探出小脑袋,童音清脆,煞是可爱,“我舍不得吃,带给阿娘,阿娘却扔了它,还要我认错。” 说到这里,她耷拉下一张脸,有些不高兴地拉着秦恪的衣袖:“阿耶,裹儿哪里错了呀!” 秦恪闻言,不由怔住,片刻后,他才轻抚女儿的鬓发,叹道:“裹儿真乖,真孝顺,可……咱们现在是不能吃肉的。” 秦婉皱皱鼻子,不高兴地问:“大家都能吃肉了,为什么我们不行呀!” 沈曼知丈夫一来,女儿是无论如何也教训不了的,索性扔下手中的鸡毛掸子,故作凶恶地瞪了秦婉一眼,板着脸训斥道:“你——给我乖乖站树底下去,七月,你看好她,这次莫要纵容。”说罢,她望着丈夫,叹道,“大郎,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秦恪点了点头,蹲下来,对女儿柔声说:“裹儿,你先呆在这里,阿耶和阿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等谈完了,阿娘的气就消了,给你做好吃的,阿耶带你去钓鱼好不好?” 第3页 听见“钓鱼”二字,秦琬的眼睛亮了,她拍了拍手,十分高兴地说:“好啊好啊,钓鱼去!” 她这般轻松欢快的模样,反倒让大人心头的巨石又重了几分。 秦恪和沈曼一前一后走进阴暗的房中,过了许久,沈曼才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裹儿也快四岁了。” 秦恪低低地“嗯”了一声,又听妻子说:“穆皇后的三年孝期,也过了两年。” “裹儿她还小……”秦恪的双手缓缓握紧,力道之大,几乎能看见手上的青筋。半晌之后,他方用暗哑的声音说,“我们尚且觉得这般日子难熬,何况是她?她压根就不懂,为什么别人素服百日就行,她却……” 沈曼心中一酸,眼眶已是红了:“我何尝舍得如此责备她,自大哥儿去后,我就她一个孩子了啊!但圣人和九郎是好相与的么?我至今仍记得五年前的那天……”那天,他们从天潢贵胄,转眼就沦为一介庶民;从繁华的帝京来到偏远的彭泽县。昔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如今却要下地劳作,织布洗衣,喂鸡养猪,连带着唯一的女儿也要过这种苦日子。 秦琬生长在这种环境中,自然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何艰难,可越是如此,打小就生长在富贵堆里,从不缺衣少食,更不缺人服侍,早早习惯前呼后拥生活的秦恪和沈曼,心就越是如刀子割一般。 每每想到此处,沈曼的泪就如珠子般,不住滚落:“大郎,我不是挨不得苦,你若喝稀粥,我便吃糠菜,纵一生苦痛,只要与你在一起,我便甘之如饴。但裹儿……你难道忍心让她一辈子待在这里,就此埋没一生么?” 秦恪知道,沈曼字字句句,皆发自真心。 五年前,他被削去代王爵位,贬为庶人的时候,沈曼已有身孕。圣人素来喜爱早夭的长孙,想让长子留个嫡出的骨血,便特意下了圣旨,言明王妃可滞留京城,以待生产,让秦恪随意挑个孺人或媵带走,流放途中也好有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谁料那些平素曲意奉承,个个都愿意为秦恪去死的妾室,这个说要照顾儿子,那个说女儿还小离不得母亲,无儿无女得干脆病了,宁愿在京城当个小小的庶民,也不和自己的“爱人”一道受苦。而这位一直被秦恪敬着,却不是特别喜爱的王妃,却果断地卸了钗环,抗了圣旨,与他一道踏上了流放的旅途。 一路流放,几多艰险,沈曼一一咽下,从未抱怨过一句,反倒将秦恪照顾得妥妥帖帖。秦恪又羞又愧,自觉昔日负沈曼良多,对她一日好过一日,加上女儿实在是他的软肋,他怎会不知妻子所言正确?可想到穆皇后,秦恪几乎遏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她将我们害到如此地步,可我们却必须对她的儿子卑躬屈膝,用自己的性命来展示他的宽容博爱,才能得到一条活路?明明是她自己生不出儿子,明明是她的嫡亲孩儿来得这样晚,更何况,我从未动过那个心思,却……为什么,我这一生都必须活在她和她儿子的阴影下!” 沈曼心道,同是女人,我自明白穆皇后为什么讨厌你——若没你的存在,她和她的皇帝表哥至今仍旧甜甜蜜蜜,两人之间再无旁人,岂会像如今这般,被迫迎来三宫六院和一群庶子庶女? 当然,这话肯定是不能明着说的,沈曼太了解穆皇后带给秦恪的阴影了。穆皇后高贵优雅,见着妾室庶子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作践,就是彻头彻尾的忽视,秦恪喜欢的女人就彻底往反方向走,一个个卑微苒弱,柔情似水,楚楚可怜,伏低做小堪为好手。若非他心中还有礼法存在,大夏嫡庶之严又是前所未有的,这些狐媚子掀不起太大的风浪来,沈曼的日子肯定不怎么好过。 沈曼一心想和丈夫女儿一起回那繁华的长安,怎乐意回去之后,好容易收拢的丈夫又被那些女人拉了去?她可没忘记,若非她的大哥儿病逝,秦恪本打算给庶次子请封爵位的。正因为如此,她长叹一声,无奈道:“九郎出生之后,宫中再无新孩儿诞生,这岂不能证明圣人的心意?想想二郎和五郎,我们当真……无能为力。” 说罢,她眉间的忧色又重了几分:“在这儿,咱们自然能宠着裹儿,若是回去……裹儿不能不知礼,不懂礼,哪怕心中再难受,也得忍着。大郎,裹儿从小便与你亲,你好生与她分说一二,也得让她晓些事了。” 秦恪顿了一顿,方应道:“我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是架空的原因,本书制度风俗、地理名字有点大杂烩,从东汉到魏晋到隋唐……作者挑合理的,好听的【重点】用,官爵制度是采用唐代的,加上了自己的删改,不会出现很离谱的差错,这点请大家放心。   PS:魏晋隋唐,称呼父亲用“阿耶”,称呼母亲用“阿娘”,爷爷是“阿翁”,奶奶好像是“阿婆”。称呼主母一般用“娘子”,当然对女性都能这么喊,身份高贵的未婚女性多半是“女郎”或者“小娘”,敢喊“小姐”,就等着被打得半死不活吧,O(∩_∩)O~ 第二章 代王 秦琬站在树底下,眼巴巴地看着掩上的木门,脸上写满期待。 七月见状,暗道娘子狠心,却又不好说甚,只得站在秦琬旁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唯恐她热着,或是有哪里不舒服。 秦琬知七月待她好,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扯住七月的袖子,问:“月娘,为什么大家都能喝酒吃肉,穿漂亮衣服,就是阿耶阿娘和裹儿不行呢?” 第4页 这……这该怎么回答? 七月心下为难,犹豫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因为,因为您的祖母去世了,按照礼法,您必须为她守满三年的孝才行。” 秦琬“哦”了一声,七月刚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就听秦琬又问:“裹儿的祖母,是不是他们口中的皇后娘娘?我听人说,圣人和皇后都住在很大很大的房子里,为什么阿耶阿娘会住在这里呢?” 这个问题是在太难回答,七月急得汗都出来了。 这么点大的孩子,你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她很多都懂,哪怕不懂也记着,指不定哪天就问出来了;但你以为她什么都懂吧,她又一知半解。若是信口胡诌……大王和娘子倒是有这权利,她不过一介使女,蒙娘子大恩才得以活命,脱籍,嫁个好郎君,哪里敢胡乱和小主子说什么? 秦恪刚走出房门便听见女儿的问题,心下更是大恸,饶是他一直逆来顺受,始终默默接受着生父赐予的不公平待遇,面对此情此景,亦是满心悲怆与愤懑。好在他理智尚存,知晓妻子说得不错,若他们能回去,不是圣人老迈思念儿子,便是新皇为示宽容赦免长兄。归根结底,始终是在穆皇后的至亲手里讨生活。若此时将真相说出,在秦琬心中种下怨恨的种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裹儿——”思来想去,秦恪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压下心中万千愁绪,扬起温柔的笑意,“咱们钓鱼去吧!” 彭泽靠近长江,江面宽阔,难望边际。秦恪忧心女儿安危,平素不允她去江边玩,正因为如此,对秦琬来说,钓鱼是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情。 秦琬露出大大的笑脸,奔到父亲身边,刚要拉着父亲的袖子往外走,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朝着房间探头探脑,小声问:“阿娘不生气了吧?” 秦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神色柔和至极:“这是自然。” “太好了!”秦琬欢呼起来,“钓鱼去,钓鱼去!” 见她这般欢快的模样,无论秦恪、沈曼还是七月都松了一口气,心道小孩子的问题来得快,去得也快,痛痛快快玩一场后,她总不会再想这些问题吧?七月连忙去唤自家男人,让他继续做个长随伴当,照顾秦恪的同时,也好协调这位天潢贵胄与那些兵士的关系。 大夏的中央军队,分“南衙”和“北衙”两支。这其中,南衙军即南府十六卫多纳勋贵、世家子弟,十六卫之首的左右卫更是非世家、勋贵和重臣子侄不得入,北衙军却不同。 夏太祖秦严花费二十余载的时光才打下整个北方,在如斯漫长的时间和残酷的战争里,有人死去,亦有人伤残,被迫退伍,生计无力。秦严见状,便将京畿及周边的肥沃土地赐予他们耕种,并吸纳其一部分子孙亲族入伍,组编了一支独属于自己的禁卫军,屯驻于宫门以北。不仅如此,他还规定,这支军队,父若过世,子可袭职;上峰若逝,下官补进。如此,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北衙军便成了大夏帝王的私军。 只不过,再怎么得帝王看重,他们也不过是统治者手里的一把刀罢了。像这般押解被贬谪的皇子王孙的苦差事,南府十六卫的权贵子弟们沾都不敢去沾,也有好长辈从中转圜,这个烫手的山芋,少不得落到没根基没后台的北衙军身上,将这些出身寒微,多半大字不识一个的兵丁和代王一家凑了堆。 纵虎落平原,优柔的秦恪到底是天潢贵胄,有一股子书生意气不说,军务政务也是半点不沾。若是遇上南府十六卫的人,他说不定能与对方谈上几句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至于这些北衙军,那当真是想找话题也找不到,完全谈不到一块去。好在沈曼长了个心眼,有意笼络这些人,又有忠仆在侧。程方作为深得沈曼新任的昔日家臣,为人圆滑机灵自不必说。就好比现在,他取出自家的好酒,又使了些钱财,让雇来的几个帮厨做点好菜,态度热情,出手大方,看着就让人心中熨帖。这几年下来,虽说秦恪和沈曼与这些兵士的关系不冷不热,程方和秦琬与他们却真真切切打成一片。 没错,除了程方以外,成功得到这些大老粗们喜爱的,还有一个活泼开朗的秦琬。 人熟了,虽不至于口无遮拦,也没从前那么多忌讳,性格毛躁一点的梁虎就问开了:“我说,程二郎,今儿沈娘子怎气得这般狠,连小娘都要挨打?” “唉,还不是你和李三郎闯的祸!”程方何等精明之人,闻言自然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你可别忘了,咱们守百日就算了,大王和娘子他们却是得扎扎实实守个三年的。你这时候给小娘猎只兔子,还险些哄得她吃了下去,娘子见小娘这般不懂事,可不就恼了么?” 此言一出,有些机灵点的人,脸色就微妙起来。因为他们都明白,代王一家被流放到此地,不仅是受了无妄之灾,还和这位穆皇后脱不了干系。 天家那摊子事,久住长安的人就没有不清楚的——圣人姓秦,名恒,是太宗的嫡次子,他的原配发妻姓穆,乃是他嫡亲的表妹,太宗皇后的亲侄女。 这位天之骄女出身好,模样好,性情也好,哪里都挑不出错,就是一直生不出儿子。偏偏圣人还要护着她,对先帝说,生不出儿子怨自己,不怨妻子,并信誓旦旦,说等太子兄长登基,就请他过继一个儿子给自己。先帝呢,知道嫡次子莫看如今十分英武,小时候确实是病歪歪的,让他们夫妇操了无数心,指不定真在那方面有点问题也未可知。毕竟男人嘛,若非万不得已,谁愿意拿这事出来说呢?问御医,御医也不好明着说谁有问题,只能含含糊糊地说王妃有点宫寒,大王底子也有点亏,大概两人都有点问题,只不过男方那边……可能性大一点而已。 第5页 再说了,先帝的嫡长子心胸气量实在有些狭窄,一直对这个受宠的嫡亲弟弟横挑鼻子竖挑眼,哪怕弟弟半是甘愿半避嫌地娶了亲表妹,自愿放弃有力姻亲,也不能打消他的疑虑。先帝为稳固嫡长子的地位,避免兄弟倪墙的悲剧,索性默认了次子过继皇孙的事情,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十年。 都说喝酒容易误事,秦恒亦是如此,他赴弟弟湘王的酒宴,被太子和几个庶出的弟弟轮番灌酒,醉后幸了个舞伎。碍着弟弟的面子,秦恒只得将这女人带回王府,命人安置在府中,好生看守,打算过几个月就将她送出去。 这舞伎本就是湘王特意训练出来笼络嫡出兄长的,人生得美,心思玲珑,手腕活络,对付男人的本事一流,堪称一代尤物。只可惜她千般手段,万般算计,遇上秦恒皆成了无用功。如犯人一般被拘在府中三个月,好容易听见秦王召见,精心打扮一番前去,竟是让她在宴席上倒酒。见臣属露出惊艳之色,更是二话不说,直接送人。 舞伎一听,花容失色,也顾不得什么王妃善妒不善妒的问题,祭出了自己的王牌。 她,有孕了。 大庭广众之下,这消息是怎么捂也捂不住的,太宗气得先将皇后骂了一顿,再将秦恒打了一顿,想想觉得不解气,招来亲家又是一顿劈头盖脸,停职反省,险些降爵。 秦恒还在病床上哼哼唧唧,起都没办法起来,六个或世家或良家或官家出身,全在太宗和皇后那里挂了号的女人就进了门。至于王妃穆氏,被太宗亲自下旨,闭门反省,什么时候这六个女人平安生了孩子,证明了她贤德不善妒,什么时候你再出门。在此之前,一切重要场合,那是想都不要想,绝对别出现的。 生母是个出身卑微,还破坏了王府宁静的舞伎;生父不亲,嫡母不理,王府的孺人和媵卯足了劲要生孩子,二弟和大妹妹与自己同年所生,境遇却是一天一地;无论岳家还是爵位,处处被弟弟压一头……满长安的人都知道,圣人属意英武俊朗的次子梁王,悉心栽培宽仁优厚的三皇子齐王,满心欢喜地期盼着老来嫡子的九皇子长大,就是没一丝一毫传位给代王的意思。五年前的梁王巫蛊案,是个人都知道此事与代王没关系,结果呢? 身为堂堂正正的皇长子,代王却未有一日不憋屈,最后连身份也丢了,混得也真够可以。 只不过,听程方这意思…… “都到这地方了,还这么讲究啊!” 程方笑容一敛,神色一板:“大王终究是圣人的长子,岂有在此待一辈子的道理?再说了,大王虽被贬为庶人,但这骨肉至亲,焉能如此轻易就割舍?哪怕一生都无法回去,该守的道义礼仪都不能少。” 他的脸色变得太快,这些兵士一瞬间竟有些愕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站在屋子边缘,用布巾擦拭长刀的赵九忽然道:“早听闻大王忠孝厚德,王妃又出身谯国公府,如今一见,当真名不虚传。” 第三章 前尘 程方奉沈曼之命,蓄意拉拢这些兵士,早早就注意到了赵九。 赵九此人,识字不多,却十分沉稳、明理,说话往往能一语中的,做事也相当可靠,按理说是个该竭力拉拢的人才。偏偏程方觉得此人心思藏得深,便有些顾忌,怕他另有所图,这才迟迟没有行动。如今听赵九轻轻巧巧就将话题带到沈曼的祖父,亦是昔日北衙统帅,颇受这些兵士尊敬的谯国公身上,给自己圆场的同时还吹捧了代王和代王妃一番,程方心中佩服的同时,也升起一种难言的警惕甚至畏惧。 感情在他观察赵九的时候,对方也在留神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说不定今早那只兔子都是他借旁人之手的试探。可想而知,若秦恪和沈曼认为他们身处偏远之地便可百无禁忌,满心怨愤表露无遗,时常口出怨言,对圣人和穆皇后不恭敬,赵九断不会出言相保护。因为这样的代王,纵是回京也无甚前途可言,贸然追随,莫说荣华富贵,指不定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正当程方打算接下话茬,与这些人一道吹嘘谯国公的丰功伟绩,加深彼此的感情时,七月匆匆赶来,见着这幅场景,便有些犯难:“二郎,大王要带小娘出去,你看这……” 秦恪虽被贬谪流放,血脉到底摆在那里,每次出行至少得跟着三四个兵士确保他的安全。可眼下,酒也热了,菜也上了,若贸然将他们带离酒席去江边吹冷风,这些人难免会有怨言。若是在京中,这等地位的人,莫说代王,就连程方的面都未必见得着,但现在…… 赵九收刀入鞘,从席上拎起一个端着酒碗的年青人,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顺便招呼另一个人:“虎子,三郎,和我走。” 梁虎和李三有些不情愿地放下酒碗,老老实实地跟着赵九,去拿兵器打算出门,程方见赵九刚好点了这两个人,知对方已明了自己的猜疑,心中惊骇的同时,对赵九的评价更是高了一分。他面上仍旧堆着笑,招呼这些人吃喝,趁人不注意,却对七月使了个眼色。 七月会意,暗暗记下此时情景,打算一回去就说给沈曼听。 秦恪自是不知因着这桩小事,便有人打算下注于自己,搏个光明前程。如今的他,正为女儿的童稚言语所困扰,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 第6页 秦琬天资聪颖,记性极好,好奇心又十分强盛,若遇到自己不懂的事情,刨根问底也要知道答案。纵年岁尚幼,亦不会被人轻巧糊弄过去。这习惯放到学习上是好事,秦恪本就好为人师,对女儿自然是讲解得十分详尽,但在这种尴尬事情上……就有点头疼了。 当他好容易钓到一条大鱼的时候,却听见女儿来了一句:“阿耶,咱们将这条鱼送给阿翁阿婆,他们会不会高兴,让我们回去呢?”那感觉,真是万般滋味在心,却没一种让人痛快的。 见女儿的眼中满满都是期盼,将一条略肥的鱼都当成厚礼,逐渐适应窘迫生活的秦恪嗓子如被什么塞住了一般,好半天才问:“你为什么会认为……你的祖父祖母,就是阿翁阿婆生了我们的气,我们才不能回去?” “因为阿娘生我气的时候,我也怕见到阿娘啊!”秦琬笑嘻嘻地说,“但娘亲不生气了,就会给我做好吃的,缝新衣服,阿翁阿婆也是一样的吧?只是……”她歪了歪脑袋,看上去有些苦恼,“他们脾气真大啊!一生气就生这么久呀!” “我们……”秦恪斟酌许久,才轻声说,“若圣人不开恩,便只有九弟位登大宝,我们才能回去。” 秦琬听得很迷糊,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穆皇后的嫡亲儿子来得太晚,整整比秦恪这个长子小了十五岁,自小身体又不大好。圣人怕这个儿子夭折,连名字都不敢给他起,唯恐阎王将挚爱的小儿子索了命去,更别说立他为太子,折这孩子的福分。谁料就因这一个举动,养大了其余儿子的心。 对于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秦恪是从来没指望过的,但架不住其余兄弟虎视眈眈,谁都不愿对一个黄口小儿俯首臣称。纵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宗法摆在那里,架不住天家的特殊身份。圣人一日日老去,穆皇后的身子渐渐衰败,庶子们羽翼早丰,嫡子却未曾长成。哪怕不为皇位,只为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穆皇后也少不得动一动手腕,将障碍一一为儿子扫平了去。 比起两个阖家或抄斩或流放的弟弟,秦恪尚算幸运。但他之所以卷入此事,实属无妄之灾,只因“皇长子”三字,圣人明知他无辜,却还是选择了太子…… 想到生父,秦恪的面上露出一丝伤痛之色,他沉默了许久,才望着女儿,神色认真,语调却轻得如同叹息,随风逝去:“因为阿耶交错了朋友,被卷入一桩案子里,你阿翁就生我的气,不让我们回去呢!” “交错……朋友?” 秦恪轻轻点头,叹道:“皇后之下,设三夫人,分别为淑、德、贤三妃,张淑妃出身名门,又生了二、五两位皇子。在九弟未曾诞生之前,二弟一直以为他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待皇后生出九弟,二弟他,他……唉,谁能想到,二弟在希望破灭之后,竟诅咒圣人早死,又私藏兵甲武器,意图谋反?圣人大怒之下,我亦受到株连,累得你们母女也流落至此。” 这一连串的话,秦琬听不大懂,但她懂得抓重点。所以她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后,很认真地问:“阿翁的财产,大家都想得到,但只有阿婆的儿子才能继承?若阿婆没有儿子,就由最大的小阿婆的儿子继承?” 最大的……小阿婆? 秦恪思考片刻,才知女儿说得是张淑妃,不免摇头,用上了自己做学问的态度,教导女儿:“我朝法制,唯有嫡出方拥有继承权,唯独天家规矩多这么一条,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除却皇后之外,其余妃嫔皆是妾室,位分不过影响儿女爵位封号,从无子以母贵一说。”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秦琬张大眼睛,又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才问:“那为什么阿耶……” “我……不被你阿翁喜欢。”见女儿还要刨根问底,秦恪硬着头皮加上一句,“规矩固然重要,圣人的喜好却更加重要,毕竟,圣人,就是天哪!” 秦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这句话记在心中,随后问:“嫡出……是什么?继承权又是什么?” “嫡出就是……我和你阿娘,明媒正娶,拜过天地。所以呢,我们的东西都是裹儿的,别人不能拿走。”秦恪想到早夭的嫡长子,心中又是一痛,沉默片刻,方道,“至于那些侍奉的妾室婢女,歌姬舞姬生下的孩子,若生母有个位分,她的儿女便称作庶出,成年后可得一份安家费或嫁妆。若没有,则与生母一般身份,得不到来自生父的任何财产,更别说是嫡母的。” 见女儿还有些不懂,秦恪便说:“简单地说,裹儿,若有个孩子来,说他和你有同一个阿耶,所以要抢走你的一切,你给么?” “不给!”听懂了这句的秦琬反应异常激烈,“他只能拿我愿意给他的东西,我不愿给的,哪怕毁了也不给他拿去!” “这性子……”秦恪好笑地摸了摸女儿的头,不住叹息。 嫡母对他直接无视,众多庶母争着生儿子,为了避嫌,也不敢接近他。秦恪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对穆皇后这般性格略显刚硬,说话做事都极有主见的名门贵女着实有点头疼,免不得偏好那些柔情似水的姑娘,对妾室总是多怜爱一些。正因为如此,他对正妃沈曼虽谈不上不满,却是不怎么关爱的。夫妻俩相敬如宾,感情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直到五年前的突变,他才明白,他选女人的眼光,的确远远不如他的父亲。 第7页 这五年来,若非沈曼一力操持内外,又有她的两个忠仆卖田卖地,一路追随,里里外外地伺候着,秦恪的生活不知会糟糕成什么样。 秦恪很有自知之明,多年流放的遭遇,让他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改变。对于女儿逐渐显露的强硬,他非但没有不满,反倒乐见其成,至于缘故……他一辈子忍气吞声,已是诸位兄弟中最窝囊的一个,却仍旧没换回什么好结果,怎忍心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更何况,世人多半嘴碎,喜爱以他人的苦难来娱乐自己。哪怕他们能回到长安,那些没口德的家伙光拎着秦琬幼年在流放之地的经历都能说一辈子。若女儿不硬气一点,岂不被活活欺负到死,压根抬不起头来? 秦恪为了方便形象地解释,打了这么个比方,勾起自身万千愁绪的同时,也让年幼的秦琬心中升起一股恐惧。 在秦琬的心中,父母是十分恩爱的,一家人的生活是很幸福的,父母的爱属于自己一个人,无论有什么好东西,他们自己舍不得用,一定会留给自己。今天听秦恪这么一说,竟然还有人要与自己抢这些东西,她越想越怕,攥紧父亲的衣角,眼角已有了泪光:“那阿耶……阿耶有庶出的子女,他们会抢裹儿的东西么?若是阿耶不要裹儿,裹儿……” 见女儿怯生生的样子,秦恪心中十分后悔,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地说:“阿耶……有庶出的子女。”随即,他立刻保证道,“但阿耶的东西永远是裹儿的,绝对不给他们!” 没错。 若他有朝一日能重回长安,恢复王爵,他所有的东西都应属于与他同甘共苦的妻子、女儿,以及他和沈曼未来可能有的儿女。至于那些平日婉转讨好,百般献媚,关键时却抛弃他的妾室、庶子、庶女,一丝好处也别想拿到! 第四章 嫡庶 秦恪的保证字字句句皆发自真心,没有一丝一毫仗着秦琬年幼就欺瞒于她的意思。但对自幼独得父母宠爱的秦琬来说,知道有个陌生人会来瓜分属于自己的这份爱,哪怕父亲已经保证过不会给对方任何东西,她心里也不舒坦。 沈曼既要操持家务,又不能累着身为天潢贵胄的丈夫,还得时时刻刻劝诫引导,唯恐丈夫迎风感慨,对月伤怀,口出怨怼,让他们的处境更惨。在此等情况下,这位刚毅果决的代王妃哪怕生出三头六臂,也是分身乏术。正因为如此,她十分果断地将女儿扔给丈夫带,好让秦恪有些事情做,也免得她天天为一大一小操太多心。 秦恪见妻子忙碌至此,自己却来了个“百无一用是书生”,愧疚之心大盛,怜惜与愧疚之情与日俱增,而他表示感情的方式,除了对妻子的言听计从外,更多的则是对女儿的万般宠爱。寻常人家的严父慈母在秦琬这里,情况就倒了个个儿,外人见了无不感慨,王妃实在太方正了些,而代王的性子,正如传言所说,实在宽厚至极。 秦琬年纪虽小,脑子却转得很快,对情势和旁人的情绪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就如眼下,哪怕她心中十分不安,对素未谋面的庶出兄姊很有些敌视的味道,却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该追问,便指着鱼竿,拍着掌,大声笑道:“动了,动了!阿耶快拉杆!” “哎呀,别喊这么大声,鱼都被你给吓跑了。”秦恪无奈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见对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认为鱼一定上钩了的模样,只好将鱼竿一拉,果然,空无一物。 秦琬小嘴一嘟,泫然欲泣,秦恪见状,忙道:“不哭,不哭,方才是阿耶的不好,手一松,将鱼给放了!咱们裹儿最聪慧,最懂事了,怎么会将鱼给吓跑呢?” 这俩父女其乐融融,钓了鱼再放生,打发时间。赵九却靠近了程方,淡淡道:“刚抓住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看打扮像是附近村子里的人,还望程二郎通报一声。” 程方本就对赵九十分注意,听他这么一说,心思免不得拐了个九曲十八弯——这个被赵九抓住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对方是在此窥视了一次,还是已有一段时日,赵九发现了却没有动作,只待今日?抑或是……总之,无论如何,只要此人想借着大王谋个前程,与他们的利益就暂时是一致的,怕就怕他另有所图。观其如今的举止,似乎不像后者……程方这般想着,便十分和气地笑了笑,说:“你与我同去吧!” 赵九点了点头,随程方走了十几步,在距离秦恪三十步的地方站定,再不肯移动分毫。 见他这般谨慎,程方更是高看一分,这位忠仆缓步走到秦恪身边,保持着一直以来的恭敬,小心翼翼地说:“大王,跟随咱们的三位兵卒方才抓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不知该如何处理,您看……” 秦恪才与沈曼谈过帝都里的情况,冷不丁听见这个消息,顿觉浑身冰凉,六神无主,面上的惊惧之色难以掩饰,抱着女儿的力道也紧了几分。 秦琬倒也乖巧,一点不闹,更没有喊疼,只见她伸出手,搂着父亲的肩膀,好似要给与父亲力量一般。 被女儿无意识地一鼓励,秦恪也冷静了下来。 他好歹是堂堂正正的皇长子,圣人也没有杀他的意思。哪怕一直仰帝王鼻息,战战兢兢过日子,如今又是庶人之身,旁人也少不得顾忌几分。无论是对这种偷偷摸摸窥视他行踪的家伙,还是背后的主使者,他实在不用太过担心,只是……秦恪犹豫半天,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人,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方无奈道:“这事……还是问问曼娘的意思吧!” 第8页 此言一出,他仿佛拥有了力量一般,说话也流利起来:“曼娘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无需再来回报我了。” 三十步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听见秦恪的话,赵九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略略低头,以显恭敬的同时,心下已有了计量。 秦琬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很是疑惑不解——家里的事情,明明都是阿娘做决定,为什么程方每次都要来询问阿耶呢? 没关系,不懂的事情问阿耶,不能问阿耶的事情,问阿娘就好啦! “你这小东西,问问题怎么这么刁钻?”沈曼听了女儿的问题,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声音柔和,神色却十分郑重,“裹儿,你要记住,有些事情,结果是一回事,过程又是另外一回事。你阿耶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圣人的长子。男子汉顶天立地,理当主外。纵他信任我,将事情交给我处理,我们也不能将他撇下,懂了么?” 秦琬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说:“好像懂了,以后我们做什么都告诉阿耶!” 沈曼听了,不由抚额。 这哪里是懂了啊!分明是一知半解……算了,孩子要慢慢教,不能急。一口气给她灌输那么多常识也不行,她不仅记不住,还会搞混,若是口出什么惊悚言论被秦恪听见,也不好。 “阿娘,我听阿耶说……”直觉告诉秦琬,沈曼不喜欢听什么庶子庶女,但她又很想知道,眼下见沈曼心情好,忍不住拉着沈曼撒娇,“我听阿耶说,他有庶子庶女,但东西都会给我,不会给他们留一点。他还说,庶子庶女的意思就是……”秦琬歪着脑袋想了想,才说,“那些人和裹儿不是一个阿娘,可……” 秦琬的小脸垮下来,有些不高兴地说:“裹儿平日见到的人,都是只有一个阿耶,一个阿娘的,就连刘使君家里也是。为什么裹儿就有那么多阿娘,还有那些奇怪的人和裹儿抢东西呢?” 沈曼板起脸,盯着女儿,一字一句,神情严肃:“听着,你只有一个娘,就是我!你阿耶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你连正眼都不必给,更不用喊她们叫娘!” 她的脸色变得这样快,秦琬被吓住了,半晌才怯生生地说:“哦!” 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严厉,沈曼放柔了神情,轻声道:“阿娘没生气,裹儿别害怕。” 秦琬对母亲的冷脸有些发憷,却又很想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就仰起小脸,问:“为什么我不用理他们呀!” “因为她们都是坏人,都会害你。”沈曼望着女儿,叹道,“她们之所以攀附你阿耶,就是想多得一些他的钱财,可我朝法规,唯有嫡出才能继承家业。她们自己得不到,眼红你能得到,岂不就要害你?” “啊?” 沈曼怕女儿将来真拿什么庶出姐姐当亲姐姐,到时候被人卖了都帮对方数钱,索性趁着她懵懂的时候,先下一剂猛药,索性拿夏太祖来说事:“裹儿,你可知自己为什么姓秦?祭祖的时候,又为何只到了你的高祖父一代?很简单,你的高祖父就是被他父亲的妾室和继室所害,一介贵公子竟被迫着随流民迁徙,受尽苦楚方来到关陇,以秦川的秦为姓。你想想,太祖那样不世出的英雄,都曾被这些坏人所害,不得不背井离乡,千里逃亡,她们可不可怕?” 秦恪以先祖为傲,动辄与女儿说夏三代帝王赤手空拳打下一片江山的故事。秦琬不管听了多少遍,仍旧对此心驰神往,天天缠着父亲再讲一遍,对夏太祖也崇拜得紧。如今被沈曼这么一说,她简直将庶出、妾室和继室三个词看做了恶鬼的化身,牢牢地刻在心里。只见她搂着沈曼,怎么都不肯松手,口中嚷嚷着:“我要和阿娘睡,我要和阿娘睡。” 沈曼神色柔和地抚了抚女儿的鬓角,取过一柄蒲扇,轻轻地为她扇风,温言道:“睡吧,阿娘在这里。” 秦恪站在门口,见妻子为女儿打扇,女儿熟睡的温馨场景,对门口的七月点了点头,便轻轻后退,没再打扰。 七月见秦恪离去,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压低声音道:“娘子,大王离开了。” 沈曼凝视女儿的神色依旧温柔,话语之间却带了几分冷硬的味道:“那个赵九,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的祖父是北衙军的一个队正,儿孙众多,子嗣繁茂。他的父亲在军中混了十余年,连个副队正都没混到,便死于二十年前与柔然的战争,勉强追封了个火长,由他的兄长袭了这个位置。他的哥哥贪财好色,酗酒好赌,嫌养这个弟弟多口饭,早早就将他送到铁匠作坊做学徒。五年前,他的哥哥喝多了,失足落至河里,再也没有醒来。由于他哥哥没儿子,他就顶了他哥哥的位置,在北衙从军。只可惜他哥哥太过闹腾,得罪上峰,将官位给丢了,否则他也不至于是个兵。” 听见七月的说法,沈曼很是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失足落入河里,再也没有醒来?” 七月低着头,不敢说话。 沈曼也不需要七月说什么,她的神色沉默片刻,方道:“赵九既在北衙从军,若能回去,帮他谋个官职也不是不可以。二十年前……大夏与柔然的那场仗,打了整整七年。” “娘子——”七月抬起头,欲言又止。 大夏立国至今,已有五十一载、 细细算来,竟有大半时间在战争中度过。从一开始的割据秦川到一统北地,再到南征、北伐,直至天下归一。横扫八方六合的丰功伟绩,真正算起来,还是眼下这位圣人秦恒登基之后,才真正奠定的。 第9页 战争和动乱动摇了世家的绝对地位,一些有才的贫寒之士因此崛起,成为了新贵,沈曼的先祖便是如此。但他们也为这份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 第五章 釜底 沈曼的先祖,即第一代谯国公,原先只是个混迹于西北山川的马贼头子,率领一帮兄弟打家劫舍,敲诈商队,贩运马匹,干着将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后逢天下大乱,这些本来就十分凶悍的马贼索性也抄起家伙,来了个揭竿而起。再后来,他们被夏太祖秦严收复,一直随他打天下。 这一打,就是整整四代,近五十年。 夏太祖秦严曾为膏粱之姓的家主嫡长子,阴差阳错沦落至布衣,独自打拼,又机缘巧合统一北地,建立夏朝,一生可谓十分传奇。因着过往的经历,秦严对世家的作风十分了解,他心中清楚,纵自己得了天下,也无法动摇世家根深蒂固的统治。关键时刻,这些门阀贵族非但靠不住,还会反咬你一口。正因为如此,他对诸多世家虽和颜悦色,以安抚为主,提拔重用的时候却多半用他那些出身寒微的臣属旧部,春风化雨般,一点点地削着世家的权利。 太祖病逝后,太宗继位,这位皇帝在战火中长大,八岁就挥舞大刀杀了人。这些年来,他东征西讨,几经生死磨难,方成就一番功业,也养出了一副草莽脾气,喜好与部将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声骂娘。在他看来,世家子弟涂脂抹粉,不阴不阳,没二两肉还穷讲究,看着就反胃。他不将对方打出去已是给面子,这些人还敢在他面前唧唧歪歪? 两代帝王皆是这般有心思又有能力的主儿,世家的日子纵谈不上不好过,也与前朝的呼风唤雨相去甚远。心中失衡的世家免不得暗中谋划,总想着推翻秦氏皇族的统治,换个合心意,与自己利益一道的皇帝上来。正因为如此,南征之时,太宗为稳定京畿局势,非但无法御驾亲征,也不敢让太子涉险,只好让二儿子秦恒,亦是如今的圣人为三军统帅,南下伐陈。 那一年,秦恒二十六岁。 年轻的,才上过几次战场的皇子,纵身份尊贵,胆识谋略也不差。但那些出身世家的将领存心要抢这么个不世之功,又有太子一派的人各种打压挑拨,仗还没打,自己人的明枪暗箭却源源不断,实在让秦恒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好在两位出身草莽,简在帝心的不世名将——北衙禁军统领沈豹与吴州总管莫忱对秦恒全力支持,才让南征之事得以顺利进行,摧枯拉朽,一统天下。 莫忱的儿子虽不成器,嫡长孙却颇为出息,也算得上后继有人,而沈豹……统共四子七孙,个个能征善战,却在南征和讨伐柔然大举入侵的过程中,落了个满门成年男丁悉数战死,后继无人的结局。昔日上柱国大将军遗留在人间的骨血,除了幼子的独女沈曼外,便是襁褓中的玄孙沈淮。 谯国公府虽因赫赫战功和帝王信任,捞了个世袭罔替的从一品国公爵位,但大夏爵位制度一向严苛,皇室宗亲都叫苦不迭,何况勋贵?在这种情况下,谯国公府也不得不按照制度降了两等,沦为从二品的县公府,更别说按例削减的田产封邑数量了。若非穆皇后存心打压秦恪,不欲给他挑选名门贵女为妻增加势力,非要在勋贵中挑个不甚如意的。圣人不愿驳穆皇后的意思,却不欲长子找个太过糟心的妻子,他顾念老臣,存心拉一拉对方的后人。偏偏莫忱的嫡长孙女又早早地订了亲,这代王妃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家族没落,瞧不见丝毫起复之势的沈曼来坐。 “现在的沈家,哪怕想提携赵九……”沈曼自嘲一笑,叹道,“队正这个位置,怕是满足不了他吧?就不知亲王府司马的位置,够不够格呢?” 七月闻言,悚然而惊。 秦恪一向不理俗物,做皇子的时候便是整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买古董购字画,豢养清客,为妾室甚至歌姬舞伎买珠宝办衣物,旁的事情一概不管。成为亲王,拥有封邑和田产之后,他就更是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 见这位皇长子如此扶不上台,旁人也松了一口气,乐得他这般潇洒自在,谁都不去劝谏约束。还有些人揣摩上意,变着法子诱惑秦恪去玩,怎么败家怎么来,只要不将心思移到朝堂上就好。若非沈曼持家有方,代王府纵不至于只剩面上光鲜,也不会轻松到秦恪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怎么败家就怎么败家的地步。 沈曼精明干练,颇得秦恪信赖,代王府的内务,诸如代王购置的永业田,公中花销之类,的确由她说了算,她若想为王府买田买地做生意,对代王说一声就行。但这些并不是代王府收入的大头,因为秦恪的封邑和御赐的田产,乃是他自己捏着,由亲王府长史和家令负责打理的。也就是说,在外务问题上,若秦恪不答应,沈曼就一句话都插不上。 “娘子,您……” “天色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这些事情,我自有打算。”沈曼搁下这么一句话,随即伸出右手,轻抚女儿的面颊。寂静的夜里,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为了裹儿,我也得争下去,总不能被那些人活活整死,生生吃了吧?” 七月鼻头一酸,眼眶已是红了:“娘子千万莫说这般丧气的话,您身子已是大好,待孝期已过,与大王生个健健康康的小郎君,日子定是越来越好的。” 第10页 沈曼轻轻点头,似是同意了七月的看法,松了一口气的七月却没看见,背对着她的沈曼,眸光森冷无比。 生了个儿子,确实能继承秦恪的一切,无论他们一辈子留在这里还是回到长安,后半生都有了依靠,可她的大哥儿难道就白白死了么?她放弃繁华的长安,孤注一掷陪秦恪来此过清贫艰苦的日子,还差点丢了性命,可不是只想像从前那样,只做个贤惠大方却拘于内宅的妻子! 秦恪是个好人,这点不假,但他的耳根子太软,而骨肉血亲,又是没办法抹杀的事实……沈曼轻轻给秦琬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合上门,来到隔间。 “裹儿睡了?” “闹腾了一天,睡得很香甜。”提及女儿,沈曼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却渐渐化作怅然,“今儿见着她,我忽然想起来,大娘子和二哥儿也到了快说亲的年纪。” 秦恪闻言,面上便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夹杂着几分关心,几分无奈,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沈曼见状,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继续念叨:“我们一家子的庶人,哪怕拥有皇家血脉,但长安城权贵众多,个个生着一双富贵眼,怕是不会与他们联姻,至好也不过是嫁到衣食无忧的乡绅庶族之家罢了。这般大的落差,对素来娇生惯养的大娘来子说,当真有些委屈,若娶个不识字的娘子回来,二哥儿肯定也不乐意。但有什么办法呢,咱们……唉,就怕他们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处境,闹腾起来……” 秦恪本还有几分心软,听见“衣食无忧”四字却似忽然清醒了一般,越往下听越是胸闷气短,见妻子还在忧心忡忡地说着庶子庶女的婚事,他实在忍不住,出言打断道:“曼娘,你就别操心他们了!他们好歹留在长安,虽失去了身份地位,却还有我给他们置办的私产在,长安又极为繁盛,莫说米面柴油,就连净面的热水都有得卖。而咱们这里呢?货郎五日才经过一次,东西少不说,品质也粗劣不堪,你的铜镜儿昏了,连个打磨的人都没有。我又无能,竟累得你要去喂鸡养鸭……”每每想到此处,他的心中那个愧啊!本想下地帮忙,偏偏沈曼一个劲拦着他,宁愿自己累病都不愿让他沾手这些粗活,他心中的天平,早就倾斜了。 听见他这样说,沈曼“哦”了一声,却犹有些担心:“我知他们不会过得太差,可长安寸土寸金,大郎,你置办的私产当真能保住么?若是保不住,没有嫁妆,对一个女子来说也……” 太祖因自己的经历,对庶出十分苛刻,大夏律令直接规定庶出子女不能继承父亲的财产,纵然天家规矩不同寻常一些,也就是多给几个爵位的名额,若无爵位,那就只能领一份在常人看来很多,在这些天潢贵胄看起来却少得可怜的安家费后,滚出去过平头百姓的日子。 法理虽严苛,却不外乎人情,身为父亲的心疼庶出女儿,拿自己的田产庄园给她当做嫁妆,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家也不会指责。 饶是如此,谈起这种从前觉得天经地义,却是偷偷摸摸瞒着妻子做的事情,秦恪还是有些尴尬,所以他咳了一声,故作满不在乎地说:“这些小事,无需在意,咱们的裹儿也不是没有一分嫁……” 说到这里,他才猛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嗫嚅了几下,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曼见好就收,叹道:“我并非太过仁善,自己都落到这般处境,还想着比我们好上不少的他们。只是……唉,我之前待他们分毫不差,府中还隔三差五生出点事非来。我们不回去还好,若我们一回去,身份再……估计我就不得安生了。” 她不这样说倒好,一这样说,秦恪心头便涌起一团无名火,又不好冲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发作,冲着远在天边的妾室、庶子和庶女发吧,这一切都是他自个儿造成的。是以他沉默半晌,方闷闷道:“我知你面硬心软,怕我为难。但咱们能否回去还是没影的事情,现在想这些未免太早了。” 太早了?不,我可觉得一点都不早呢!穆皇后都没了,圣人还能坚持几年呢? 第六章 贤惠 穆皇后过逝后,圣人还能坚持几年?这个疑问,沈曼有,京城的权贵们更有。有些人希望圣人活得长,自己好浑水摸鱼;有些人恨不得圣人快快死去,自己好一步登天。其中心情,应以东宫臣属和诸位皇子为最,伴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前者的心情逐渐忐忑,后者的嘴角却微微翘起。 彭泽县长姓刘,名宽,出身自一个就比庶族好那么一点点的没落世家,死乞白赖与南阳邓氏攀上了亲,拜了邓氏嫡系的名士邓疆为师,方能混到一县之长,却在这地方一待就是十年。 他胆子小,不敢搜刮地皮,只敢接受下属和当地大族的孝敬,处事也追求四平八稳,中庸而止,一旦出事,各打三十大板。皇长子流放到了他的任上,他战战兢兢,不敢与之走得很近,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恭恭敬敬将自己的职田奉上,交由沈曼赁的人耕作,收益各取一半。准确来说,若非沈曼坚持,他本是要白送的。 在这种文盲扎堆的地方,想找个识文断字的人相当不容易,刘宽诗文虽是平平,远远及不上秦恪在这方面的水平,却也算彭泽县中首屈一指的了。秦恪闲暇之时,也会找对方谈谈诗,论论道,两人相处得还算不错。 第11页 就是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自读了恩师的信之后,简直如火烧屁股,一刻都坐不住。 邓疆身为尚书左丞,位于权力中枢,止一步就能得臻相位,消息自然灵通得很。他给弟子的信中写到,因穆皇后的过逝,圣人一度十分消沉,这几年都断断续续地病着,最严重的一次,大家都做好天下缟素的准备了。全赖郭贵妃、李惠妃、刘华妃和陈修仪等后宫妃嫔的悉心照料,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偏偏就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间,太子监国并不算顺利,很多地方都捅了篓子,言行还颇为无忌,处处以未来君王自居,欺压臣属,打压兄弟,几次惹得圣人申斥,父子渐有失和之兆。 众所周知,圣人对太子的资质和性情并不是特别满意,觉得此子太过骄奢霸道,随心所欲。穆皇后对中年才得到的儿子却特别溺爱,想着大了一点再慢慢教导,总会懂事。谁料她没熬到儿子真正明理懂事的那一日就故去,虽说有些布局,却比不上如刀岁月的磋磨。 现如今,太子无生母庇佑,诸位长兄对宝座虎视眈眈。偏偏这些庶出兄长的母亲多半是先帝赐下的旧人,资历老,位分也高,在圣人面前总能说上一两句话。太子的地位,纵然谈不上岌岌可危,可若他再这样放纵下去……帝王的深情能维持一日两日,一年两年,甚至是数十年,可在这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圣人对太子无条件的宽容,又能持续多久呢? 邓疆老奸巨猾,意识到七年前的腥风血雨尚未结束,想到皇长子所在的地域恰恰是自己的弟子做父母官,唯恐真出什么事情累及自己,便动用手中的权利,将刘宽调到别的地方去。做完这件事后,他才修书一封,告知刘宽,让对方整理行装,等待新的父母官来到,交接事物和官印便启程。 刘宽自然不怨恩师先斩后奏,相反,对恩师的保全之意,他感激涕零,几乎是掰着指头数时间,翘首期盼着下一个倒霉蛋的到来。 “使君,来了,来了!” 见侍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刘宽面上一喜,急急地问:“可是继任的使君来了?” “不,不是,是张家村旁的那位。”侍从小声说,“他们一家都来了!” 刘宽听了,眼睛珠子下意识地往宽大的书桌底下看,却意识到所谓的躲藏不过妄想,该来得迟早得来。 深吸一口气后,他苦着一张脸出门,还不忘嘱咐一句:“告诉娘子,切记,小心,谨慎,别答应他们说的任何事情。” 他这般心思,实在有些过于谨慎,拿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事实上,秦恪是听说了刘宽要离任的事情,前来与他道别的,至于沈曼……秦琬坐在隔间,安安静静地吃果子,使女都知她十分乖巧,从没出过事,忍不住偷闲打个盹。秦琬见状,就贴着耳朵到门缝处,偷偷听阿娘与刘宽娘子究竟在说什么。 她总觉得,这段日子,阿娘的心思很重。问阿娘,阿娘却只是笑,说要给她添个小弟弟了,旁得什么都不说。至于问阿耶……秦琬这个鬼灵精已经渐渐明白,很多事情,说得和阿耶说,至于做,那可就不一定要按着自己说的做了,反正阿耶也不会发现,十分好骗。虽说她不愿意骗阿耶,但……看看娘亲要做什么,多学着一点,准没错! 很显然,逐渐长大的秦琬小姑娘,终于明白这个三口之家中,究竟是谁在当家做主。 岁月和生活给沈曼增添了些许风霜,却丝毫没有夺去她的优雅和从容,哪怕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沈曼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仍旧是刘宽家女眷效仿的对象。 “听闻娘子要离开,我本不该叨扰,但……”沈曼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有个请求,虽知冒昧,却不得不来。” 刘宽娘子严氏得了丈夫的叮嘱,早打起精神,不敢怠懈,听见沈曼这样说,哪怕她内心里对沈曼十分信服,平素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眼下也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您说哪里的话,我……未必能帮到您什么。” “哪里,这……”沈曼的脸红了红,有些尴尬地说,“也就娘子一句话的事情。” 严氏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讷讷地问:“什么事呢?” 沈曼面带微笑,静静地等严氏找理由,听见对方这般说,便温柔地摸了摸自己逐渐显怀的小腹,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属于母性的慈爱,柔声道:“娘子也见着了,我身子有些不方便。娘子身边的砚香姑娘温柔又聪敏,十分得我的喜欢,不知娘子……可否割爱?” 严氏一听,当真是三魂去了两魂,七魄没了六魄。 她虽不精明,却也不傻,沈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婢女讨回去,伺候哪个主子还用想么? 刘宽千叮咛万嘱咐,照拂代王一家也就罢了,扯上稍微深一点的关系,那是万万不可以的。而这送女人,显然最最不可取——若送的妾得宠了,无疑得罪了王妃;若送的妾不得宠,却平白与秦恪扯上关系,被标上“皇长子一派”的烙印,就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总之,这女人是绝对不能送的,但直接拒绝……也是不行的。毕竟,谁知道他们一家有没有翻身的一日呢?血统摆在那里,平白得罪一个亲王,莫说刘宽抗不下此等后果,就连他的恩师邓疆也没那胆子说自己敢硬接。 关键时刻,严氏终于机灵了一次,只见她面露尴尬之色,答道:“使君即将离任,无法携带那么多使女仆役离开,我们商议过后,决定将来自彭泽的仆役们悉数放良归家。承诺既已做下,就没有反悔的道理,砚香虽还在刘家做事,却已是良家子,这事……失礼了,但这事我真做不了主。” 第12页 沈曼笑了笑,淡淡道,“无事。” 秦琬趴着隔间的墙壁,差点将墙给挠花来。 她年纪渐长,纵听不懂沈曼话语中的深意,也能明白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待下了车,进了家门后,秦恪先走一步,母女俩姑且算做独处的时候,秦琬实在忍不住,就问:“阿娘,我们一定要让那个什么砚香……来咱们家么?” 沈曼见秦琬满脸好奇,轻轻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温言道:“傻孩子,下次偷听了,不要问出来。” “因为是阿娘啊!”秦琬毫不犹豫地说,“为什么不能问呢?” 沈曼心中一暖,声音更加柔和:“裹儿真是好孩子。” 秦恪打开正屋的房门,听见母女俩在后头窃窃私语,不由回过头来,笑着问:“曼娘,裹儿,你们有什么小秘密了?” 沈曼抿唇,笑而不语,秦琬对秦恪做出个大大的笑脸,也没说话。 秦恪嘴上不说,心中却好奇得紧,毕竟在他心里,妻子和女儿从来不瞒着自己,这次是怎么啦?有什么事情不能和他说呢? 孕妇的睡眠时间总是不定的,趁着妻子熟睡的时候,秦恪偷偷拉过女儿,小声问:“裹儿,曼娘和你说什么啦?” 秦琬想了想,觉得好像母亲没有说过不能说,态度也不像要她保密的样子,就小声问:“阿娘对刘使君娘子说,想讨要她身边的砚香姑娘,这是我偷偷听见的!然后我问阿娘,阿娘就说……偷听到了不要傻傻地问出来,却不告诉我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垮下脸,闷闷地说:“阿娘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定要砚香来啊!” 秦恪干咳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位皇长子虽对欲望之事不甚热衷,从前却也是诸美环绕,不缺女人的主儿。如今日日对着发妻,虽说每天都觉温馨,满心喜悦地期待新生命的到来,偶尔也会……有点小遗憾。 他没想到,妻子竟这般善解人意,安排得妥妥帖帖。这样一来,虽没起这种心思却有点意动的自己,好像有些……在女儿面前,诸如我想纾解欲望换换口味之类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就过了两年,好快啊,O(∩_∩)O~ 第七章 抽薪 砚香之事,弄得父女俩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而等沈曼这边,七月趁着没旁人的时候,忍不住劝道:“娘子,奴婢见过那个砚香,生得十分美丽,安静娴雅,做事妥帖,人又八面玲珑,谁见了都说好,您……”找这么一位主儿进来,是嫌自己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么?若她没记错的话,那个砚香说是全彭泽县生得最美,最拿得出手的姑娘也不为过。 沈曼将铜镜一压,微笑道:“这么出挑的姑娘,心气自然也高。” 七月一噎,却仍旧没有放弃:“但刘宽怎配与大王相提并论?” 刘宽生得普通,个子又颇为矮小,若女子能光凭容貌来选择如意郎君,他定是而立之年都娶不上媳妇的那种,秦恪却不一样。他虽受欺压,却也是正正经经在太宗那里挂了名的秦恒长子,饱读诗书,学问过人。更何况,秦恪容貌酷肖其母,却无一丝阴柔之气,唯见温文尔雅,气度亦十分不凡。这些年的风霜为他增添了几许成熟,沉淀了说不尽的沧桑,与身上那种自幼出身尊贵,如今坎坷飘零的忧郁和高华相应,魅力更胜往昔。 嫦娥虽爱少年,姐儿却也爱俏,那些青涩的小伙子,指不定这位砚香姑娘还看不上,偏偏就好秦恪这种。再说了,秦恪的身份毕竟不同,若是有朝一日能回去,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按照大夏的法律,跟了刘宽,那就永远是个没名没分的使女,儿女生下来也是奴婢,至于秦恪……他纵无法回复亲王爵位,也少不得拿个郡王给他做。而郡王除了正妃之外,还有八名媵的名额,可都是正正经经上金册,有诰封,儿女说不定也能捞个爵位诰命的存在呢! “七月,你啊你……”沈曼好笑地摇了摇头,从柜子中取出一袋钱给七月:“这几日你先让程方打听打听,砚香究竟是哪里的人,待她脱籍归乡之后,便用这些钱买些好东西,去找当地那嘴碎的,或气量狭小的媒婆。切记,务必许诺,事成之后,还有更多的酬谢送上。” 见着沈曼这般笃定,好似事情一定会成不了一般,七月也不再说什么。她接过钱,应了一句,当天晚上就和程方说,是以程方第二天大清早就出了门。 彭泽县人口不过万,除却居住在县城中的那些人外,还有许多居住于县城外村落的百姓,彼此之间虽谈不上往来甚多,也绝对不会陌生。程方办事又十分麻利,不出两日就打听到,砚香原是张家村十二里外的李家村人,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两个妹妹,父母守着几亩授口田过日子。前几年幼弟得了重病,没钱抓药,父母咬了咬牙,才将她给卖了的。现如今,砚香的兄弟姐妹在她的补贴和胥吏的关照下都成了家,买田买地,日子不差,就差她一个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李家,虽然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用卖儿卖女了。 得到程方的回禀后,沈曼眉毛都没动一下:“砚香呢?何时归家?” 七月闻得不远处的脚步声,会意地抬高了一点声音,回禀道:“听闻新使君过不久就要前来,刘使君已经将家中来自本地的仆役都放了出去,只因生活尚有不便,这些人放伺候旧主几日。至于砚香……已然归家。” 第13页 “曼娘——”秦恪正拉着女儿,边散步边让她背书,恰巧听见这句话,便将秦琬交给七月,十分诚恳地说,“我并不需要妾室。” 沈曼神情真挚,话语中却有些酸意:“即便如此,您也需要人照顾,男人太过粗心,终究比不过女人温柔体贴。” “哎呀,曼娘,你这是何苦……” 何苦?我最最痛苦的时间都熬过来了,会怕现在?莫说区区一个砚香,就是再来十个八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我也不会惧怕,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代王秦恪,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顾念旧情的人啊! 秦琬躲在门框后面,偷偷伸个脖子出来看,精致的小脸皱成一团。 她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嘿嘿,阿耶和阿娘不想告诉她,没问题,她去找赵九郎! “帮您去跟着……程二郎?”面对秦琬的突发奇想,赵九哭笑不得,“为何?” 秦琬为何与赵九熟稔?说起来也不算奇怪——一心投诚的赵九遇上不通俗务的秦恪,那可真是万般苦涩在心中,对牛弹琴说不通。加之彭泽县实在太小,人口连万都没过,又靠着长江,百姓不至于落魄打一出现天灾就活不下去的程度,周遭连个山匪流民也无。哪怕赵九一身本事,在这种地方,除了上山打点野味之外,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沈曼冷眼瞅着,发现兵卒中官职最大的队正周五因人到中年,又落得如此处境的缘故,成日唉声叹气,喝得烂醉如泥,颇有点就此荒废一生的意思,副队正陈三倒没自暴自弃,就是水土不服,才来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了。这些年来,赵九在不知不觉中,竟一点一点树立了威信,虽无一官半职,那些年轻的兵卒却隐隐有以他为首的意思,可见这是一个颇有手段和本事的人。 她本就是极为精明的女人,几乎用命换来了秦恪的绝对信任,断没有就此抽手的道理,更何况她还有个身在京城做个闲散勋贵的侄子。刘宽能收到邓疆的书信,她自然也能得到侄儿沈淮递的消息,一见便知知晓有人存心搅浑这一摊水,打算从中牟利了。既然如此,她何不早早做好打算,图谋未来? 正因为如此,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沈曼立刻拿出这几年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出来,让程方去买一些地,户主是张五——没错,就是那个克制不住好奇心,被赵九抓住,打得鼻青脸肿的张五。 沈曼答应张五,赁人为他耕种本由他负责的授口田,并以他和其余几个闲汉的名义买了一百六十亩永业田。但这些田产的收成,张五他们只能拿两成,其余全由赵九收着。 大夏实行均田制,律法规定,十八岁以上的中男和丁男,每人受口分田八十亩,这是一定要耕种的,永业田二十亩,这是私产的上限。税收则按每亩帛或出布一匹,粟二石来计算,一般的家庭,只要勤劳肯干一点,日子都颇为富足。但像张五这种成日游手好闲,自家永业田一分没有,授口田也不耕作的人来说,每到收税之时的躲藏、赖账、关押等,早就成了一直以来的惯例。 程方和赵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又有利益诱惑,早被整得服服帖帖的张五二话不说,立刻答应,过上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日子。随后,沈曼给赵九指了一条明路——我的女儿不能不通俗物,总得下地走走看看,她性子野,恪守主仆本分的程方和七月怕是看不住。你去保护她,陪她玩耍,顺带教导些防身的本事。只要你天天在裹儿面前晃,大郎想不注意你也难。 赵九知秦琬是秦恪的掌上明珠,自不会欺她年幼,平素说话做事也很注意分寸。秦琬呢,自觉自己被当做大人看待,心中十分高兴,所以她望着赵九,笑嘻嘻地说:“阿娘想买刘使君府上一个叫砚香的丫鬟,她却已是自由身,程二郎就去办这件事喽!” “这……”赵九听了,实在为难,“您的意思是……”这种事情,他可不想参与啊! 秦琬“啊”了一下,奇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让你去看看,唔,最好能带我去看看。”她总觉得,阿娘有什么打算的样子,这事,未必成得了。再说了,她也不希望来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插入她的家庭中啊! 阿娘不告诉她,没关系,她可以自己去看,自己去想。阿耶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我亲眼去看,总不会错吧? 刚刚还是帮她看看,现在就成了最好能带她去看看,若是再拒绝……会不会变成一定要带她去围观? 小孩子有时候是非常不讲理的,尤其是这种有求必应,几乎没被拒绝过的……赵九苦笑着看了一下秦琬,见她脸上写满了认真,不由叹道:“听您的,但若程二郎进屋谈事情,这梁上君子,我赵九未必做得来。” 秦琬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等七月找阿娘说话的时候,我凑过去听呢!”阿娘说过,要知人善用,赵九郎不能做梁上君子,自己也不能强逼对不对?阿耶说,他们是圣人的子孙,终有一日能回到那繁盛的帝都去,到那时候,要多少人没有,岂会强人所难? 这般想着,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回去啦!” 居然这么好说话? 赵九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秦琬见状,歪了歪脑袋,有些不解。 第14页 说起来,赵九似乎很听阿耶阿娘的,如果说听阿耶的是因为……他是男人,那为什么听阿娘的呢?难道是因为……阿娘给了他钱? 好像,又懂了点什么呢? 既然如此,那就去清点一下自己的私房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均田制的土地分几种,最常见的是授口田、永业田和职田,所谓授口田就是——土地归国家所有,按照人口分配给百姓耕种,每年要上缴一定额的赋税,等你死后,这些田地要收归国家的,不允许私自买卖;永业田呢,归自己所有,可以自由买卖的徒弟,但每人能买的永业田有上限,如果是平民百姓,哪怕再有钱,也只能有二十亩罢了。至于职田,也是归国家所有,相当于给官员的福利。比如说你当了县令,在就职的县里面,专门有一片地隶属于官府,收入全归官府所有,发那些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得工资啊,修葺官邸之类的钱,都从这里面出。当然,如果你离任或者调任,这片土地就不属于你喽╮(╯_╰)╭ 第八章 拒绝 程方办事向来麻利,砚香归家的第三天,十里八乡都颇有名气的周媒婆便受七月所托,来砚香家里说媒。 砚香服侍刘宽夫人严氏多年,乃是她的心腹侍女,说话纵谈不上极有分量,也是许多下人巴结讨好的对象。刘宽虽不富贵,无法像那些公侯门第一样成日山珍海味,丫鬟婆子身上都是绫罗绸缎。但身为一县之长,他自然也贫穷不到哪里去,家中顿顿有鱼有肉,仆役使女一年四套衣服确是实打实的。往来接待,应酬人情,规矩礼仪……更是样样都不少。 都说“养移体,居移气”,砚香在这般环境下生活了十年,风姿气度自然甩了寻常村妇八条街。哪怕一无所有,像她这种官吏夫人都认得,各方关系都熟稔,还生得十分美貌的姑娘,只要没犯事,那就是众人争相娶的对象。何况严氏待人颇为宽和,因觉得自己将砚香推出去的行为不大厚道,很是大方地赠了她一些金银、绫罗绸缎和几亩田地,让她能风风光光地回家,有这些钱财傍身,后半辈子也有个依靠。砚香呢,在刘使君家学了规矩,懂了世情,知晓妾室的地位何等之低。若是跟了官小位卑的刘宽,纵然生下儿女,母子仍旧是奴婢之身,便收了攀龙附凤的心,打算找个勤劳肯干,家人又不坏,颇有些资产,最好是个小吏的人嫁了,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正因为如此,当周媒婆说明来意,天花乱坠地夸耀见都没见过的秦恪一通,大有你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的意思时,婉转词令说了一箩筐,半点作用没起到的砚香忍无可忍,将脸一板,让兄弟侄儿们将这为钱黑了心的媒婆给打了出去。 她这般做派,当真是畅快淋漓,却让她老实本分的爹娘有些担心,连连追问自己的闺女:“听说那是京里来的贵人,咱们这样……成么?” 砚香闻言,不由嗤笑道:“确实是京里来的贵人,只可惜是犯了事被赶出来的,生活起居都需要使君和娘子的接济。与这种人黏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就遭了秧,咱们啊,还是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别沾惹这些人的好。”再说了,若真是贵人,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这些年看着“姐妹”们争先恐后地爬上诸位郎君的床,你踩我,我踩你,明着是一把火,暗地是一把刀,结局却无一人落得好,实在是怕了。 “可……” “没事的,我自有分寸。” 闺女长大了,有主见,又有钱,爹娘兄嫂都不再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程方听得周媒婆的回复,隐隐猜到沈曼的用意,便将身上的钱袋抖了抖。 铜钱撞击的声音刺激得周媒婆眼睛都红了——她说十桩媒,也未必能拿到这么多钱啊!若砚香那个小蹄子答应这桩婚事,这些钱,这些钱就都是自己的了! 程方觑着周媒婆的神色,心中一笑,装模作样地感慨道:“我家主母对砚香姑娘颇为青眼,谁料砚香姑娘竟不知抓住这个福分,实在是……可惜啊!” 钱袋从左手移到右手,周媒婆的视线也跟着从左边挪到右边,她死死盯着满满一袋的钱,仿佛这些都是从自己口袋掏出来的一般,心都在滴血,便有些不甘地问:“砚香不识趣,平白丢了这天大的福分,若是旁人……” 程方一听,一张脸登时拉了下来:“我家主子是什么人,岂是你随随便便寻个女人便能进的?莫说那些不入流的货色,就是砚香,也不过矮子里挑个最拔尖的罢了,不识相便不识相,难道还真缺了个年轻的小娘子不成?” 周媒婆一听,煮熟的鸭子真得没了,心中那个痛恨,就好像砚香抢了她的家产一般,简直将对方恨到了骨子里。待程方一走,她就重重在地板上跺了好几脚,又猛地灌了一口冷茶,还是咽不下这口闲气。只见她咬牙切齿,怒气和不满悉数写在了脸上,喃喃自语:“嫁人?小蹄子阻了我的财路,我若让你成功嫁个如意郎君,岂不是一辈子被你给踩在脚下?”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什么,又露出一个洋洋自得的笑容来:“这般富贵的人家都看不上,若传了出去……我倒要看看,还有哪家迎得起你这样的大佛!” 且不说周媒婆是如何心怀怨怼,一门心思要败坏砚香的名誉,害得她没办法嫁人,单说程方回去复命,在沈曼的授意下,当着秦恪的面说了砚香拒绝的事情。 第15页 沈曼听了,示意程方下去,随即用歉疚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丈夫,连连道歉:“是我一时大意,竟未曾想到……” “这事不怪你。”秦恪有些尴尬,有些愤怒,最终化为一丝怅然,“世间女子多半势利,她见我一无所有,不愿跟从我受苦日子,也是正当的。” “大郎,你怎能这样想?她……” 秦恪摇了摇头,叹道:“曼娘,你莫要一直为我着想,委屈了自己。处于什么身份,别人就会用什么态度待你,这道理,我早就明白啦!” 生父的忽视,嫡母的打压,兄弟的欺凌,他能忍受,因为他还是堂堂正正的皇长子,除了这些人外,旁人不敢给他颜色看,他依旧能保持着内心的尊荣与骄傲。但近七年的流放生活早就摧毁了他的骄傲,也消磨了他所有的锐气,和或许曾经有过的壮志豪情。唯有如此,他才会说出这般消沉的话来。 沈曼叹了一声,握住秦恪的手,柔声道:“大郎,你莫要妄自菲薄,这地方既远又偏,人们见识也少,哪懂得你的好。” “曼娘,你就莫要……” “大郎,你听我说。”沈曼望着秦恪,神情极为认真,“对女人来说,这辈子最重要的存在,无非夫婿、孩子和父母兄弟,而这三者中的两者,都需要名分作为依傍。没有名分,就会一直担心自己色衰而爱驰,没有名分,就会害怕自己的孩子会受世人讥笑,说不定还和自己一样落个贫穷之境,奴婢之身。出身富贵的小娘子不谙世事,有情饮水饱,但砚香是因为家贫被卖的,深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目光又短浅,总觉得我们……若非如此,她怎舍得拒绝你?” 她一字一句,都是在说砚香,却让秦恪想到了自己的孺人周红英。 红英十二岁起就在他身边服侍,两人可以说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她温柔细心,体贴小意,没有一处不让他感到妥帖。正因为如此,当他提出要将红英放出去,给她找户好人家时,对红英的倾慕和挽留,他丝毫不感到奇怪。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红英生下了他的次子和四子,他为她请封了正五品的孺人,地位仅次于王妃之下,若非他的嫡长子意外身故,为安抚沈曼的情绪,不好抬举妾室庶出,他本来想在给嫡长子请封嗣王之后,便给次子请封一个县公。 这样一个陪伴了他近二十年,为他生儿育女,他亦给与了足够的关爱和特殊对待的女人,却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字字句句都指责王妃不怀好意,视她的儿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无论这一胎生男生女都会对她的儿子动手。身为母亲,她必须陪伴在儿子身侧,才能让这两个孩子活下去。 可笑得是,他还差点信了红英真是护犊心切,理解她的同时,也出言为沈曼辩解,如今想来,当真……愚蠢至极。 “与其说是冲着名分来的,倒不如说,是冲着我的身份来的。”秦恪沉默了半天,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听见他这么一句话,沈曼面上露出几分难过之色,心中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夫妻这么多年,她实在太了解秦恪了,这位皇长子天性温柔而念旧,对弱小抱有一种不自觉的怜悯之心,素来感情用事,很少以理性的角度看待问题。 认识到秦恪的本质后,沈曼便打消了对丈夫做小伏低,曲意婉转的念头。因为她知道,哪怕她姿态摆得再低,再温柔恭顺,在秦恪心中,拥有正妻名分,出身高门,十里红妆风光嫁进门的她,永远不如那些妾室来得卑微可怜。所以她用另一种方式赢得丈夫的敬重和信任,尽量让那些脏水泼不到自己的身上,但这并不代表她心中没有怨,尤其是在唯一的儿子死去后。 倘若你们轻飘飘地一个笑,几滴泪,献媚讨好外加儿女一抱,就能将我的夫婿再次抢走,那我这些年的辛苦,又能算什么呢? 不够啊,只是这样,仍旧不够。 我的夫婿,我最了解,他温柔,却也固执,想让他认定一件事情很难,想让他改变自己的想法更是难上加难。要将你们这些为他生育过儿女的女人打入尘埃……这样,远远不够! 正当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忽见门口闪过一个影子,沈曼叹了一声,神色却软化下来:“裹儿,莫要偷听,到阿娘这里来!” 第九章 危机 见女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进来,秦恪想问她听见了多少,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敲出父亲的窘迫,秦琬小跑到父亲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撒娇。秦恪无奈笑了笑,熟练地将爱女送到膝盖上,秦琬又笑嘻嘻地给父亲做了个鬼脸,才问:“阿耶,阿娘,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做完了今日的功课,刚要给阿耶检查,听见你们在谈什么,就不知该不该进来呢!” 说罢,她宣誓般加了一句:“我保证,我就听见了最后那么一句!” 女儿打着什么小九九,做娘的心中自然有数,沈曼轻轻笑了笑,柔声道:“阿耶和阿娘在说,以裹儿的身份,将来嫁的人十有八九有资格纳妾。这时候啊,就会有无数女子为过上安逸富贵的日子,想方设法自荐枕席。” “曼娘——”秦恪一听,口气登时严肃起来,也有些急了,只见他压低声音,好像这样秦琬就听不见似得,“你怎么能和孩子说这些?更何况,咱们……”连何时能回去都不知道呢! 第16页 沈曼摇了摇头,神色郑重的同时,却又带了点轻嘲:“刘宽在彭泽县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这十年来,逢年过节,恩师寿诞,他无不是早早几个月就备好礼物,命人启程送往长安,怕是对咱们避之唯恐不及,想方设法离开这里。饶是他这般尽心尽力,处处惦记恩师,这些年来,他的官位可曾动过一丝?观其行事,便知邓疆此人十分势利,不愿为一个记名弟子……做事也不算妥帖,若非他几次都搔到了圣人的痒处,这个尚书左丞也轮不到他做。如今他巴巴地将刘宽调走,断不是为保全这个从来没上过心的弟子,而是为了保全自己。由此可见,京师那边定是十分凶险。”凶险到和秦恪这个远在流放之地的皇长子扯上关系,也足以让尚书省的第三号人物,权柄仅在宰相之下的尚书左丞邓疆胆战心惊的地步。 秦琬赖在母亲的怀里,静静地听着母亲对局势的分析,虽不甚了解,却慢慢思考起来。 阿娘说,有个叫邓疆的人是刘使君的恩师,却十分势利。刘使君年年都给他送东西,他却一点回应也没有,白白拿了人家好多年的好处。现在出事了,他就急着想撇清关系,这样的做法让阿耶和阿娘十分不屑……裹儿可不能让阿耶阿娘讨厌,唔,那以后,谁送了裹儿东西,裹儿就翻倍送回去,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只是,好像有点不对。 “他为什么……之前不调刘使君走呢?” 秦恪和沈曼有点惊讶地低头,沈曼奇道:“裹儿,你说什么?” 秦琬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将想的话给说了出来,见父母没斥责的意思,她壮着胆子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如果他不想让刘使君认识父亲,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样做呢?” 沈曼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喃喃道:“没这个本事?不对。邓疆虽是三年前才坐上这个尚书左丞位置的,却已在尚书省摸爬滚打了十余年,他出身南阳邓氏,高门大族。若想撇清干系,这些年,他有的是机会,除非……他一直在观望,如今却有了决断。”至于什么决断……能让这种不缺名声也不缺钱,位居显宦的老油条动心的,除了宰相之位,还有什么? 尚书左丞虽离相位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想要迈出,谈何容易? 但是,为什么? 若说他们一家在彭泽县指天骂地,对圣人和穆皇后没一句好话,邓疆收到刘宽的回复后,将弟子调开,免得自己受牵连,这倒有可能。偏偏秦恪和沈曼的状况恰恰相反,他们虽会叹息,却没有怨天尤人,至少没明着表现出来。按道理说,邓疆应当趁着他们和刘宽的这段交情,趁机与秦恪结个善缘,雪中送炭一把,怎会如此行事? 在穆皇后的打压下,秦恪避开政治二十余年,对政治的嗅觉几乎是零,但他好歹是经历过二十多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权利交迭,又在宫廷中生长起来的皇子王孙,沈曼说都得这么明白,他免不得皱了皱眉,略带了些差异地说:“以邓疆的身份,无需此时下注,有百害而无一利。” 秦琬将父母的话语都记在心里,慢慢揣摩,眼见父母的神色都有点沉重,就笑着岔开话题:“对了,阿娘,照你这样说,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去了?” 沈曼和秦恪交换一个神色,征得后者的同意后,沈曼方摇了摇头,叹道:“得看九郎的。” “啊?”那个未曾见过面,听说是阿翁和阿婆唯一儿子,乃是当今太子的九叔? “九郎若是聪明,就该主动上书,若……”说到这里,沈曼眉头一皱,想到一桩事,顿了片刻,才说,“那就只能听由天命了。” 这两年来,秦琬陆陆续续追问过有关嫡庶之类的事情,了解到,大夏的皇室继承权沿袭古制,按照嫡——长的顺序来决定继承权。也就是说,皇帝若驾崩,太子是第一继承人;若没有太子,便是皇长子继承;皇长子若没了,那就按顺序往下推。哪怕皇帝留了遗诏,指定是其余皇子,也会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诸王便会以此为由,兴兵造反。当然,若皇帝还留了一道诏书,将这位继承人的生母封做皇后,便没有这种烦恼了。 圣人顾念旧情,在淑妃和贤妃香消玉殒,他都没忍心让别人占她们的位置,又岂会在让另一个女人和穆皇后平起平坐,与自己并肩而立?若从这一点考虑,秦恪回京,独独对太子没有什么威胁,至于其他的兄弟…… 秦琬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总感觉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清究竟生出什么念头。沈曼的身子却不自觉地颤了颤,只见她对丈夫使了个眼色,右手食指蘸了一点茶水,写了四个字——太子危矣。 秦恪见状,面色“刷”地就白了,惊恐之色表露无遗。 没错,长安很可能出了什么变故,导致太子的地位不稳。邓疆意识到这等苗头,为了避嫌,这才急急忙忙地将徒弟调走。 唯有如此,这一切异状,才能解释得通。 秦恪心中明白,以他这等尴尬的身份,除非太子上位,又或是英姿勃发的梁王,宽仁厚道的齐王再生。除此之外,换了哪个兄弟荣登大宝,他都是对方心中的一根刺,能不能活下来都成问题。正因为如此,哪怕他对穆皇后心中的怨气再大,也是成天期盼着太子顺利登基,他才好回去,可如今…… “大郎,你的笔迹太多人认识,这样,你来口述,我修书一封,让程方以最快的速度发回去,交给伯清,让他找个机会和穆家,不,和郑国公联系上。”沈曼当机立断,“务必要让太子认识到,圣人对他感情极深,断没有轻易将他舍弃的道理。在这等风雨飘摇之际,他若能让圣人看见他对兄弟仁善有爱,宽容大度,必会收了不满之心,稳固他的储君之位。”也能保住我们一家子的命。 第17页 只要能回京城,手脚就不那么好做,一切都好说。否则,留在这种地方,只怕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越是危急时刻,沈曼越是镇定:“大郎,这些日子,你最好不要出门。我会嘱咐程方和七月,让他们这段日子不计钱财,好酒好肉地供养这些北衙兵,一定要让他们认识到……”说到这里,沈曼的神色暗了暗,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若我们出了事,他们也别想活!” 第十章 赵九 秦琬在父母的怜爱与叹息中长大,早就习惯了大人们隔三差五背着她说悄悄话,边说还边抹眼泪,对着她的时候却又是一副万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一次两次,她还会追问,待次数一多,始终得不到答案的秦琬便明白,阿耶和阿娘在用属于父母的方式庇护着她,希望她永远快乐,不要知道那些糟心的事情。 只是,我真的很想快快长大,宁愿陪你们哭泣,也不要一无所知地过开心日子呀! 这般想着,秦琬的情绪免不得有些低落,很快却又振作了起来。 她虽对长安的情况一知半解,连自家亲戚都认不全,却知晓父母连避自己都忘了,事态必定很严重。正因为如此,秦琬打定主意再去找赵九一趟,询问点事情,却也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趁着沈曼神情冷肃,秦恪不住点头的时候,她问:“阿耶说过,九叔是太子,将来要继承这片天下。阿耶还说过,为人臣子,理当忠于君主……” 她一口一个“阿耶说过”,又是懵懂中带了点怯生生的表情,沈曼实在严厉不起来,便谆谆教导:“这世间之事,本就不是全由道理决定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明着抵抗,还不能暗地里钻空子么?你九叔的地位再怎么稳固,也架不住有心之人夜以继日的诋毁。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时日一久……疑邻盗斧的故事,你可听你阿耶说过?” 见秦恪面露愧色,八成是联想到了代王府的妾室上面,沈曼心中冷哼一声,也将全部心思转移到了正事上面,叹道:“看样子,大郎,咱们还得往刘宽府上走一趟。纵借不到兵力,也得取几把武器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大夏对铁器管得很紧,铁匠悉数登记在官府的名册上不说,百姓购个铁锅,买把菜刀,也得以旧换新,若是没有,便得当地亭长、村长和三个略有些威望的人一道签了保书,才能买到新的铁器。想多弄几件铁器备用,应付可能到来的敌袭,实在不容易。 想到没个正形的队正周五,秦恪头都大了:“曼娘,这些兵士当真可信?为首的那个周五,我几乎就未曾见过他——” “周五郎成天喝酒,没钱就问赵九郎要!”听他们谈到了这些兵卒,秦琬笑嘻嘻地说,“赵九郎很厉害的!” 见女儿谈起这个名唤赵九的人时,神色很是兴奋,秦恪免不得有些吃味:“阿耶就不厉害么?”好吧,在这一方面,他似乎真没什么用。 秦琬歪了歪脑袋,很认真地说:“阿耶什么都懂,当然更厉害!赵九郎都不怎么认识字,还要我教他!”说到这里,秦琬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拍了拍手掌,“但赵九郎打猎厉害啊!他会用木头做暗器来戳兔子,会射箭扎山鸡,还会叉鱼。对了,我听李三郎和梁虎子说过,赵九郎还能徒手和豹子搏斗,将豹子打死!” 此言一出,沈曼动容,秦恪的诧异更是掩饰不住:“此话当真?” 秦琬用力点了点头,嘴巴却老大不高兴地嘟了起来:“对呀!赵九郎本打算将豹子送给阿耶的,又怕阿耶不喜欢,就说直接将皮给剥下来,骨头和肉也处理好,再送过来,谁知道周五郎缺钱花,直接将它给卖了!” 听见赵九如此勇武且忠心,秦恪登时松了一口气,沈曼紧绷的神色也软了下来,只听她缓缓道:“既是如此,咱们私下购置的那些永业田,出息就拨赵九一些吧,那位周队正就算一天喝十斤酒,也花不了那么多钱。” 唉?永业田的出息不早就是赵九郎收着了么? 秦琬心中有些惊讶,却没在这时候拆母亲的台,反倒兴冲冲地说:“我去告诉赵九郎!” “裹儿——”秦恪下意识地喊住女儿,见女儿回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大夏风气本来就开放,女儿又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天天拘在家中确实无聊了些。那个赵九愿意向她这么一个小小孩童求教,又对上峰、对自己都十分恭敬尊重,可见人还是不错的。 出于这般考量,秦恪望着女儿,微笑道:“莫要跑得太快,仔细别跌着了。” 秦琬闻言,绽开大大的笑容:“知道啦,我一会儿就回来!” 沈曼见秦恪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的模样,心中已猜到秦恪的想法,不由叹息。 她的夫君,人自然是极好的,但在政治眼光和看人的方面,却实在是……若非他们的处境窘迫,无人可用,沈曼当真不想重用赵九这般心机深沉的人,更不想为他煞费苦心地铺路,可……唉,不知长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真如她所想,那可就太糟糕了。 听见熟悉的奔跑声,赵九无奈地叹了一声,面上却不自觉扬起些许笑意。他将刀收入鞘中,布巾则拢入怀中,刚走到门外,就看见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冲了过来。 “九郎九郎,我在阿耶面前提起你了哟!”秦琬站都没站稳,气还在喘,就十分高兴地表功,“阿耶一开始还不相信你能猎豹子,特意问起你呢!” 第18页 赵九一听,神经免不得紧绷起来。 从第一次见到代王,直至今日,算起来约莫有七年的辰光。这七年中,赵九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自己打算投靠的对象,对这或许是他人生中唯一一个能够飞黄腾达的机缘谨慎得不能再谨慎。所以他明白,代王是一个对军务政务十分散漫甚至疏忽的人。若没发生什么大事,莫说他能猎豹子,就算他能徒手打死一只熊,代王顶多就是毫不感兴趣地夸赞两句,断不会有特意问起一说。 除非……长安,出事了。 一想到这里,赵九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渴求建功立业,出人头地,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灾难,对他而言,反倒是难言的机遇。 秦琬笑眯眯地望着赵九,心中却有些沮丧。 阿娘那么能干,一直给赵九郎钱财和方便,偏偏在赵九郎心里,还没阿耶一句询问来得重要……这就是阿娘说的,男主外,女主内么?可……算了算了,这种事以后再想,先搞清楚九叔的事情再说。 家里的事情必须问阿耶和阿娘,不能和外人说,那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呢?阿耶阿娘不说,她总能问外人了吧? “唔,赵九郎。”秦琬盯着赵九,很认真地问,“你知不知道我九叔的事情?” 赵九这才想起自己的失仪,刚想道歉,听见秦琬的话,又有些诧异:“太子殿下?” “对啊对啊,九叔是个怎样的人呢?” 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不是我能随意评论的对象啊!只是,不说几句,似乎又不大好…… 略加思忖后,赵九道:“太子殿下生而高贵,不愧是圣人和皇后的儿子。”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秦琬知道自己又因为年龄小被敷衍了,却不肯气馁,追问道:“照你这样说,其余叔叔就不高贵喽?” 赵九一听,汗都出来了,生怕秦琬哪天冷不丁对着秦恪来一句,忙道:“不,属下绝无此意!” 见他焦急的模样,秦琬眼睛一亮,不肯就此放过:“那为什么太子殿下特别高贵?阿耶对我说,因为太子殿下是嫡出,那为什么他是嫡出?”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您哪怕杀了我,我也不能给您一个正确的答案啊! 察觉到赵九的为难,秦琬想了想,还是克制住好奇心,既失望又委屈地说:“好啦,我不问了!你们都说我还小,很多事情不该知道,可你们一直一直都不告诉我,哪怕我长大了,也是不知道的啊!” 她从神采飞扬到没精打采,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哪怕冷硬如赵九,见秦婉恹恹的样子,忍不住也升起一股怜意,便放柔了声音,告罪道:“多谢您的体谅,只是吾等实在不敢妄言天家事。” 秦琬整个人都蔫了,一点精神都没:“我知道,阿耶和阿娘都不怎么多说,你肯定也是不能的,唉,阿耶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会强人所难的……要不,你和我说说穆家吧?不能说天家的事情,说说穆家,总可以吧?” 说到最后,她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赵九,哀求道:“就说一点,一点好不好?” 赵九见状,心中一软,暗道秦琬到底还是个孩子,能克制住部分的好奇心已经不错,不能真将她当做成年人看待。 他也算看着秦琬长大,虽有功利之心,却也付诸了感情,略想了想,便道:“关于穆家的事情,属下也只听过一些坊间传闻,您听听就算了,千万莫要当真。” “没关系没关系,有多少说多少!”秦琬来了精神,端端正正地坐着,笑眯眯地望着赵九郎,眼中满是期盼,“我要听!” 第十一章 误会 “穆”之一姓,纵谈不上秦恪的禁忌,也无异于他心中的伤疤,揭开就痛,这点秦琬早有所察觉。正因为如此,在父母面前,她从不追问穆家。但在内心深处,她却对所谓的穆皇后好奇不已。如今好容易逮着这么一个机会,秦琬怎会轻易错过?见赵九在斟酌言辞,八成想着怎么糊弄自己,她忙问:“穆家是怎样的人家?我听阿耶说,天下的显贵人家,多半分世家和勋贵,穆家是哪种?他们家都有些什么样的人?很厉害么?” 她年纪虽小,说话做事却有条有理,逐一发问,清晰明了,赵九还真有些招架不住,也就收起泛泛而谈,敷衍秦琬的心,同样认真地回应道:“坊间传闻,第一任郑国公,也就是咱们北衙军的第一任统领,乃是太祖的奶兄弟,与太祖从小一道长大,无论太祖落得何种境地,始终追随着太祖,最后为了救太祖而死去,端的是遗泽后辈。他娶的妻子虽是汝阴长公主,却只是太祖的义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太祖怕他故去之后,有人趁势欺凌他的家人,便将他的大女儿许给了太宗,即圣人的生母,明德穆皇后,并大力提携他的三个儿子和另一个女婿。” 秦琬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大概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却还有些不解:“唔,什么叫做奶兄弟?” 赵九狼狈地侧过脸,尴尬道:“这……就是从小一块长大,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秦琬看了他两眼,默默将这个问题记下,才笑眯眯地问:“然后呢?” “郑国公过逝后,长子袭了爵位,次子和幼子因是公主之子,也都封了爵,又因军功,爵位非但晋了,还一袭三代,一袭五代。第二任郑国公嫡出的有四儿一女,女儿即四年前过逝的文德穆皇后。长子是现任的郑国公,太子太保;次子军功赫赫,受封武成郡公,为安西大都护,镇守西域,以保商路通畅!”说到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军,以赵九的冷静自制,也露出一丝神往之色,憧憬和激动之情怎么都掩不住,“好男儿生于世上,就当像武成郡公一般,安邦定国,做出一番功业来!” 第19页 武成……郡公? 阿耶说过,商时有个武成王,乃是纣王的师弟,手握重权,威名赫赫。但这人最后是降了周的啊,这个封号,是不是……有些奇怪? 说起来…… “郑国公的封邑在哪里?” “啊?”郑地不就是郑地,还有很多么? 看出赵九的疑惑,秦琬歪着脑袋,很认真地伸出手指,一一算给他听:“咸林、新郑、启封、邴、南郑、荥阳、南阳……所以说,究竟是哪个郑地呢?” 听她报出这一连串名字,赵九登时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琬见状,还以为他不信自己,急急道:“宣王之弟友封咸林,号郑国,此乃郑的起源;后郑国被韩所灭,建都新郑;子鲁逃往启封,为缅怀先祖,以郑为姓,故启封亦可成做郑地。邴曾被周王室交予郑国管理,以宗室驻守;南郑……荥阳……南阳……”她一边解释,一边有点沮丧地埋下脸。 高祖父呀高祖父,您为什么要弄个这么麻烦的封号呢,像什么代王,谯国公,汝阴长公主,一听就知道地方在哪里,多省事啊!上溯周王室的封号,永远都这么让人头疼,这个地方可以,那个地方可以。弄得她背书背得糊里糊涂,一不留神就闹不清哪里是哪里,阿耶解释了好半天,她才大概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呢!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失落。 阿耶说,他之前的封号是代王——代国位于大夏的最北方,与异族接壤,苦寒贫困不说,还时不时要遭受异族铁骑的侵扰。不仅如此,诸位叔叔的封号多是周王室所封,“代”之封号却是商王室所封……纵她还不大明白这其中的微妙含义,却也清楚,世间礼仪多半由周礼而来,纵周王室覆灭多年,亦能算得上“正统”。故,与“前朝”有关的,未必是什么好事。 因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秦琬的小脸皱成一团,看上去很有些故作大人的模样,十分可爱。 赵九见秦琬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解释这些地名的来源,出处,掌故,看那架势就知道不是胡诌的,问题是自个儿越听越迷糊,几乎像在听天书,纠结了好半晌,方颓然道:“属下,不知。” 他天生力大,与人争斗从未落过下风,又因经历之故,沉稳过人,洞悉事情,心中本十分自负,认为自己欠缺得不过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罢了。对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遇事也谈不上沉稳的文人,赵九是颇为看不起的。如今见秦琬小小年纪,提出的问题又不刁钻古怪,竟能问倒自己,免不得生出几许狼狈之意,觉得自己腹内墨水实在太少,见过的能人也不够多,才会这般妄自尊大,掂不清自己的斤两。 秦琬见赵九的神情,歪了歪脑袋,有些奇怪。 咦?赵九郎怎么突然和没气了一样?我说错了什么吗? 很显然,在“学问”这一点上,这两位都有所误会。 代王秦恪饱览群书,博闻强识,却因畏惧穆皇后威势,唯恐旁人以为他也要争一争那张椅子,是以从不敢表露自己在经史子集上的学问,诸般杂书倒是信手拈来。加上他本能地有点畏惧高高在上的父皇,回答问题时有些磕磕巴巴,圣人又多半问些民生、政务方面的问题,他只会照本宣科,丝毫不动变通。这就导致他被圣人责骂的时候多,赞扬的时候少。久而久之,便给大家留下一种“代王虽爱舞文弄墨,本身造诣却并非特别高,到底还是不务正业”的印象。事实上,秦恪涉猎之多,涉及之广,本就是少有人及的,光他背得滚瓜烂熟的书籍便有千本之多,更不要说那些回忆之后能记起来的文章和片段。若他不做这讨人嫌的皇长子,生在了世代书香的家庭,名震士林不在话下。 流放到彭泽之后,秦恪心中苦闷难言,沈曼不准他下地,一个人忙里忙外,操持家务和田地,未免力有不逮,就将女儿交给他带。秦琬又极为聪慧,还不会走路,便能开口说话;连笔都拿不起,已经会背蒙书。秦恪本就对女儿爱若珍宝,见她如此天赋,更是不忍荒废,就天天教她念书,恨不得将自己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彭泽荒僻,笔墨纸砚数量有限,有钱都买不到,衣物也不多,没办法频繁换洗。折树枝在地上写字,才教女儿认几个,秦恪便先红了眼眶。最后还是沈曼想出了办法——让秦恪先教秦琬背书,背上几十本,认识几千字。等她年岁再长成一点,手腕有力气写字,不至于将墨水弄得满手满身都是,这才开始描红。如此一来,文房四宝的用量被压缩到最少,生活才不至于显得那么窘迫。这也就造成了秦琬小小年纪,生僻复杂一点的字还认不得,却已能将许多晦涩文章倒背如流的奇特情状。 这般囫囵吞枣,纯粹出于无奈的教育方式,与世家、大儒那种学不厌精,文章讲千遍尚不嫌多的教育方式截然不同,赵九不知内情,虽看得出秦恪将女儿当做儿子一般教导,却也明白彭泽县的书籍少得可怜。在他的印象中,能将三五本书倒背如流,已经是非常有学问的人了。见秦琬在偏僻之地,条件艰困,小小年纪都有这般学问见识,赵九免不得想到了许多代代出名士的世家。拿秦琬一做比,想想那些身处富贵乡,典籍家中藏的世家子弟该是何等有学问,也难怪以他的自傲,尚会自惭形秽。若他知道与秦琬一般年纪的世家子弟,一本论语真正读完的都不多,想必会欣慰不少。 第20页 瞧着赵九因自己的话,心情不怎么好的样子,秦琬想了想,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追问:“你刚才说,第二代的郑国公有四儿一女,可你才说了两个,另外两个呢?” “另外两个……”赵九心中不屑,口吻也是淡淡,“圣人赐了县公的爵位。” 察觉出赵九的冷淡,秦琬有些奇怪。 同样封官拜爵,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何赵九对郑国公的几个儿子,感官差距如此之大?难不成就因为前者是因军功得的爵位,后者是恩赏的?也对,自己挣来的东西,自然比别人送的更稳当,拿着也更心安理得。 不知道世间有两个词语分别叫做“羡慕”和“嫉妒”的秦琬,以为自己找到了赵九情绪变换的缘由,暗暗记下这件事,心道裹儿以后才不拿别人东西呢,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取就好了! 第十二章 官爵 穆家的事情,赵九也就知道这么些,至于穆家的管事多么霸道,子弟多么张扬,他虽屡屡听闻,甚至亲眼见过,却不敢和秦琬说。秦琬也不知这其中弯弯绕绕,略算了算,便有些惊讶:“穆家竟有六个三品以上的爵位?真厉害呀!” 此言刚出,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小声嘀咕:“曾外祖父的爵位世袭罔替,郑国公的肯定也是,三代、五代……皇帝恩赐的,应当只有一代……” 大略盘算了一下后,秦琬皱了皱鼻子,抬起头来,问:“武成郡公的爵位是几代?怎么个袭法?穆家的人都任什么实职?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御史台?唔,最后一个不大可能……” 赵九以手扶额,觉得有点头疼。 高高在上的贵人,他就接触过代王和代王妃,其余不过道听途说,谁会去真正琢磨?在他眼里,这个公那个公,这个侯那个伯,听起来好像都差不多,多半是祖宗余荫才能过好日子的酒囊饭袋罢了,但眼下……赵九蹲了下来,既认真,又有点不解地问秦琬:“您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么?” 秦琬用力点头:“对呀!” 秦恪不懂怎样教育孩子,又不忍女儿的才华荒废,让她背晦涩文章是一方面,将之化作故事,活灵活现地讲解又是另一部分。这种寓教于乐的教育方式很得秦琬的喜欢,听的时候全神贯注,从不分神。 纵在流放之地,这位曾经的皇长子,如今的庶人也十分小心谨慎,从不敢妄议时政。由于生活过于窘迫,他满心的怨愤又无处发泄,思来想去,竟是借古讽今,将前朝诸事当做反面教材,或是拿古时明君、贤臣、良将的经历,给女儿树立典范,教导她何谓“礼”,何谓“法”。如此一来,少不得涉及到爵位传承,实职虚职之类的东西。他又有点学者的毛病,遇事必要考究一二,故秦琬年纪虽小,懂得却不少。 据秦琬所知,前朝世家林立,权柄极盛,皇室无奈之下,只得将勋、爵之位胡乱抛洒,这个也封公,那个也封侯,只为安抚世家。连襁褓中的小娃儿,只因出身煊赫门庭,连话都不会说就成了“爵爷”。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将这些荣耀看得不怎么重,宠妃的泥腿子兄弟们能封侯,贴心的内侍为国公的更不在少数,一度造成“公爵多如狗,侯爷遍地走”的滑稽场景。 夏太祖出身膏粱之姓,平生却最恨世家,认定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故建朝立邦后制定的一系列政策,无不挑世家的软肋下手,偏偏又拿着“礼”做大旗,让人无从反驳。就好比他规定爵位和家产唯有嫡子嫡女方可继承,庶出的身份从母,无论庶子生父的身份何等高贵,母亲是奴婢,你就是奴婢。问及理由,一句“妻者,齐也”就将你堵得没话说。无后?过继子嗣不就行了么?将家业交给奴婢子?你懂不懂什么叫“礼”? 此令一出,多少正妻原配拍手称快,扬眉吐气。当然了,夏太祖也并非一味给男人们添堵,他给三品以上的官爵都划定了媵妾名额和品级,让他们的庶子得以是良民,勉强能算半个官家子。毕竟男人嘛,心领神会,大家都懂的,留点后路,也算安抚。何况太祖的遭遇也非什么难打听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他对庶出是什么态度,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再比如,大夏爵位一贯给得吝啬,连宗室想得个爵位也不容易,离皇权稍微远一点,庶出的宗室子弟就可能成为白身。左右夏太祖宁愿说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承认所谓的兄弟和亲戚,他连生父都不认,更不怕大儒指责,制定律令的时候毫无压力。再说了,他愿意苛待自家子孙,又不是厚宗室轻功臣,旁人也没什么说得不是? 在这位开国皇帝的铁腕政策下,大夏世袭罔替的爵位极少,地位较之前朝也远远不如,前朝的国公位列一品,荣耀无比,本朝呢?虽然也是从一品,站朝立班的时候,排位却在正三品的职官之下。 爵位来得艰难,却夺得十分轻易,一旦卷入皇权争斗,动辄抄家除爵。这一招本会引起许多权贵的怨怼和不满,偏偏夏太祖又规定——公主长子幼子皆可封爵。这就导致前朝世家子弟自矜自傲,对尚公主避若蛇蝎,以娶七姓女为傲的风气为之一变。为保家族传承,争尚公主,已成为许多世家和勋贵的求生之道。 夏太祖一手大棒,一手蜜糖的政治手腕,端得是圆滑又成熟。不仅没引起大的动乱,还如春风化雨,不动声色地提高着皇族的地位和权力,动摇世家的根基。约莫一个甲子的年岁过去,大夏的制度已深入人心,秦琬亦记得自己追问勋贵为何物的时候,沈曼又是笑又是泪:“我沈家一脉,论爵,则国公、郡公、县公皆有,五兄弟,三侯爵;论勋,则一上柱国,五柱国,三上护军三护军,满门忠烈,天下皆知。”然后,她轻轻摇头,满腔欢喜化作无尽叹息,“只可惜,人走茶凉,这些死后才追封的荣耀,都没什么意思啦!” 第21页 阿娘这般反应,秦琬实在不敢追问下去,但从书中,从秦恪与沈曼的零星话语中,她依稀有个印象,那就是——勋贵之间的事情太复杂,太乱,一时半会很难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捞到个爵位,顶多算保着富贵,指不定哪天祸就从天上来。只有做了职官,即手握实权的官员,才算真正有权柄,说话别人得听。所以,惊讶过穆家活着的公爵竟有六个之多后,秦琬关注的方向立刻转到了他们的官职身上。 若无实职在身,六个活着的勋贵和六个冷冰冰的牌位,论起自身的影响力,能有多少差别? 秦琬问起这些事的时候,眼睛亮晶晶地,认真极了,也可爱极了。赵九不忍她失望,搜肠刮肚想了好久,才吐出一句:“属下对这些不甚了解,只知道武成郡公是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 “安西都护府……”秦琬苦苦思索,半晌,方问,“我只知晓安北都护府的位置,安西都护府在哪呢?这个都护府,应该是新设的吧?” 赵九愣了一下,心道安西都护府都设了十余年,但好像……真能算新设的? 他弄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得含含糊糊地说:“大概是在西边……吧?十年前便有了。” 说罢,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还有些尴尬地问:“您能否告知,大都护……究竟是多大的官呢?不瞒您说,属下只知武成郡公战功赫赫,无人不敬,却……” 他之所以问秦琬,也是有道理的。 秦琬是赵九看着长大的,性子古灵精怪,心肠却极好,没那种高高在上的矜贵架子。代王对她倾囊相授,谯国公沈豹又是第二任的安北大都护,她是赵九接触到的,最后可能知晓这些事的人。只是他有些拿不准代王和王妃究竟有没有和秦琬讲过这方面的事情,毕竟,沈豹若不做这个安北大都护,柔然大举入侵的时候恰巧在第一线,也不会落个满门男丁悉数死绝的结局。虽说朝廷将代王妃的叔伯兄弟悉数追封,看似风光,却又怎比得上门庭衰落的凄凉? “哦,你说这个啊!”秦琬也是年少不知愁,虽说沈曼提及家人的时候,情绪沉重居多,在秦琬心里,却还是自豪来得更多一点,“我朝的武职,正一品为太尉和太傅,唔,从一品的话,太子太傅和骠骑大将军都能算吧?正二品无,从二品的便是太子少傅、大都督和大都护。阿耶说过,太尉、太傅、骠骑大将军等职位都是荣恩的虚职,好像大都督一职也空缺,这样算起来,大都护应该就是有实权的武职中最高者了。” “原来如此——” “等等,不对!”秦琬想了想,加上一句,“左右卫上将军也是从二品,但这个职位……”她皱了皱眉眉头,想了很久,才锤了锤脑袋,有些沮丧地说,“阿耶没说过。” 军务上的事情,代王十有八九不懂,没说过也正常。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秦琬低下头来,有点心虚。 实际上,秦恪和沈曼讨论过这个话题,秦琬曾听到过什么上将军荣耀,大将军棘手,位置变动之类的。只是她本能地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敏感,下意识地不想提,加上自己也没听到多少,索性不说。 赵九没察觉到秦琬的异常,在他心中,一个七岁都不到的孩子能懂得这么多,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他轻声呢喃着“安西大都护”五字,心神滂湃,难以自抑,最后却化作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认真查了好久资料,发现古代三公之中,太傅是管军政大权的,同理,太子太傅和少傅是教导太子武事的……被小说误导得不轻啊!   今天更改了后续一部分设定,大修了存稿,更新得有点晚,大家见谅。明天开始还是晚上七点的更细,如果有变动我会提前写,虽然修文的时间……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第十三章 得见 察觉到赵九的失落,秦琬想了想,竟道:“赵九郎,和我去见阿耶,如何?” “什么?”一时的惊诧过后,赵九立刻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代王对爱女的关切,他心中最是有数,秦琬帮他在代王面前说了话,让他入了代王的眼,这已经足够了。若是秦琬直接将他带到家中去,向代王引荐他,代王必定以为他仗着秦琬年少不懂事,哄骗于她。哪怕他能解释清楚,代王心中也会留下疙瘩……过犹不及的傻事,他才不干。 秦琬闻言,有些奇怪地看着赵九,不懂他明明很想见到阿耶,为何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竟会断然拒绝。但她也没问,只是暗暗记了下来,随即点了点头,又想起一桩事,便望着赵九,很认真地说:“阿娘对阿耶说,铁器不足,可能要找刘使君借一些。” 说罢,她停了一下,才有些不高兴地说:“刘使君与刘夫人,对我们的确和和气气的,只是,他们两个对我们一家的态度……反正我是不大想去的,没意思。” 连她都察觉到了,代王和王妃焉能没有感觉?不,应该说,代王或许真没察觉到异样,但代王妃,那个精明无比的女人,一定知晓刘宽和严氏到底在想什么。 像赵九这般一心求个飞黄腾达,甘愿孤注一掷得毕竟是少数,绝大部分的人都像刘宽一样——既怕得罪皇长子,又怕惹祸上身,只好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地捧着,哄着,供着。只可惜,这世间没人是傻子,你当你千般妙计,洋洋得意,却不知别人心中通透无比。这还是代王脾气好,若是遇到一个记仇的,又转了运,刘宽将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第22页 想到这里,赵九的精神为之一振。 刘宽不作为,那好啊!正是他一力展现的时候! “沈娘子的顾虑极有道理。”因秦恪和沈曼被贬为庶人的缘故,赵九措辞一贯谨慎,绝不会让人找到毛病,只见他望着秦琬,毕恭毕敬地说,“我们这些人,手上共有二十柄重刀,两把弩,五面方形牛皮盾。这些年来,为了打猎,属下也赶制了不少弓矢和箭支,还有二十五支长枪,以及近年来赶制的投枪,鱼叉等等。” 见他的态度如此郑重,秦琬觉得这件事应当极为重要,便道:“我会和阿耶说的,不。”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我现在就回去和阿耶说,赵九郎,我先走了啊!” 赵九闻言,忙道:“我送您!” 秦琬一边跑,一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人送,但赵九怎会听从?他一直送秦琬到宅院门口,见她进了屋子,这才转过身,刚要走,就见程方站在拐角,笑眯眯地说:“赵老弟,咱们去喝一盅,如何?” “阿耶,阿娘——”秦琬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秦恪见状,无奈道,“裹儿,你这孩子……” 秦琬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对着父亲笑了笑,才说:“阿耶,我刚刚问了赵九郎,他说,他们手上总共有二十柄重刀,两把弩,五面方形牛皮盾,二十五支长枪,还有不少弓矢呢!” 秦恪一听,面上忍不住流露些许愧色,倒是恹恹地倚在床上,神色苍白,看上去被腹中孩儿折磨得很惨的沈曼“咦”了一下,问:“两把弩?五面方形牛皮盾?” “曼娘?”秦恪奇道,“怎么了?” 沈曼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多了一些。” “多了?”一大一小同时发声,小的那个更是皱了皱鼻子,很坚定地说,“裹儿没听错呢,就是这么多!” 见女儿有点不高兴,沈曼温柔地笑了笑,安抚道:“阿娘没说裹儿听错了,兴许是他们多带了。但……按北衙军的规矩,队正配一重刀,一弩,一枪,一方形牛皮盾,一弓,一可装一百箭的箭篓;副队正和火长配一重刀,一枪,一方形牛皮盾,一弓,箭三十;其余兵士连方形牛皮盾也无,只有重刀、枪和弓箭。哪怕多带,也不至于……何况朝廷对兵器管制得很是严厉……” 兴许是由于怀胎四个月的原因,这孩子又着实闹腾,沈曼顿了一顿,深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负责押解咱们的兵士虽多,却大多是地方的折冲府兵,真正来自北衙军的也就二十人,其中又有一队正,一副队正,两名火长。重刀的数量没错,弩、盾和枪的数量都有些多,我才有些奇怪。”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背着这些武器赶路,已是件苦差事,莫非还有人未雨绸缪,给自己增添点负担不成?” 她这么一说,秦恪登时有些坐立不安,沈曼见了,失笑道:“只是,若他想对我们下手,早早就下了,何必等到今日呢?此人的目光……端的是颇为长远,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曼娘,你可——”秦恪眉头皱了皱眉,秦琬知道,这是父亲不大高兴,准确地说是有点忐忑和犹豫的表现。她不知秦恪为何会如此,刚要说什么来讨得父亲欢心,就见秦恪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唤道,“七月,喊赵九过来!” 秦琬不解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母亲,小声唤道:“阿耶,阿娘……” 见到女儿乖巧可爱的样子,秦恪心中一酸,蹲下来,柔声道:“裹儿,你和阿耶去见赵九好不好?留七月在屋子里照顾阿娘,如何?” 秦琬一听,张开大大笑颜,对着父亲舒展双臂:“好!” 秦恪笑了笑,熟练地将她抱起,来到正屋。 不消片刻,程方就带着赵九走了进来,后者见着代王,心中激动自是没办法诉说,面上却不露分毫,连头都没抬,恭恭敬敬地向秦恪行礼,道:“参见大郎君。” 听见这个称呼,秦恪先是一怔,随后眉心缓缓舒展,难得说了句客气话:“坐。” 赵九也不含糊,谢过秦恪之后,挨着椅子的边坐下。秦琬有些促狭,故意后退了几步,忍不住微笑——赵九压根没挨着椅子,完全是用下盘支撑着所谓的“坐姿”,才好第一时间起来。 女儿离开自己的臂弯,秦恪下意识地望过去,见着这一幕,心中既有些酸溜溜的,又有些说不清的满意。他示意女儿站好,这才收回目光,望着赵九,心平气和地说:“裹儿太过顽皮,这些日子,倒是有劳你看着这个猴儿了。” 赵九“刷”地站了起来,恭敬到近乎刻板的程度:“卑职不敢。” 唉? 秦琬微微张大眼睛,觉得有点奇怪。 为何赵九郎对着她的时候自称“属下”,对着阿耶却自称“卑职”呢? 秦恪还是代王的时候,见惯了这等做派,但一别长安多年,他也没那么多讲究。刘宽见他亲和,又一力想避开他这个麻烦,未免谦恭有余,尊敬不足。如今见到赵九诚惶诚恐的态度,秦恪心中怀念的同时,又有些酸楚。对赵九呢,也就收起了心中几分不自在,认认真真打量起赵九来。 世家勋贵喜好美人,论男子,则面若冠玉,目若朗星,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为先。当然,国字脸、甲字脸也不错,至少大家一看就觉得这人威风凛凛,端正可靠,端的是一副做官的好相貌。若按这标准,赵九哪方面都挨不着。但他五官棱角分明,麦色肌肤和结实身板,无一不透着阳刚之气。若配上他冷静、沉稳的神态,也能给人些许安全感。 第23页 秦恪虽不是那等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却实打实地很容易被第一印象影响,见赵九对自己的态度极为恭敬,他叹了一声,神色越发柔和,示意赵九坐下,见赵九挨着凳子边,不肯挪动,才问:“你无官无职,名中带一个‘九’,不知是从亲兄弟辈呢,还是连着堂兄弟一块算?” 赵九一听,又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回大郎君,卑职从得是堂兄一辈。” 秦恪见状,哭笑不得:“罢了罢了,你就站着回话吧!” 听见秦恪这么说,赵九似是松了一口气,秦恪更是无奈,停了片刻,才问:“那你家中还有何人?婚配与否?” “回郎君,卑职的父亲二十五年前没了,因军功被追封为火长;嫡亲的哥哥行五,袭了官职,八年前也没了。因兄长无儿无女,卑职方进了北衙军吃皇粮。卑职生母已逝,嫂子改嫁,婚姻大事无人做主,便没有成。” 因着王妃沈曼的缘故,秦恪对北衙军也算了解一二,他清楚,很多事情呢,都是瞒上不瞒下的。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尤其是北衙军这种地方,父死子继,代代相承,关系可谓盘根错节。赵九既然行九,那么就证明他的堂兄至少都有八个,怎么说也有些亲朋好友。若是团结的家族,在赵九的哥哥死后,少不得上下打点,让赵九袭火长,而非生生见他沦落成兵卒,更不会连房媳妇都不给他说。要知道,火长虽是最低等的军官,但光看赵九的父亲战死沙场才能得到追封,就知道这一步要迈出,究竟有多难。 想到同样不被重视的自己,秦恪叹了一声,望着赵九的神色更加温和:“你觉得,‘肃’这个字,如何?” 第十四章 折冲 代王的言下之意,赵九一听就懂,他虽维持面上镇定,心中却是狂喜。 赐名之事,非关系亲厚,得主家信任的下属不可得。身怀资本的人或许还会掂量掂量代王如今的本事,哪怕决定站队,也得摆出一副恃才傲物,非得你三顾茅庐的面孔来。但对一无所有的赵九来说,会不会被别人划为代王一党压根就不重要——除了这条路外,他几乎找不到平步青云的机会。 按道理来说,秦恪都做了此等表示,赵九也心领神会,理应纳头便拜,抒发一番自己的感激动容,慷慨陈词,誓死效忠才是。偏偏赵九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秦琬,见后者神情严肃,似在思忖着什么,不像十分高兴的样子,下意识地愣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让秦恪的眉头微微收拢,想到女儿说过,赵九不识字,还是跟着她学才认得一点,神色便略略舒展开来,温言道:“肃,持事振敬也,依我所见,倒是颇为适合你。” 赵九心中懊恼,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却只能将错就错,将自己的愣神摆在“不识字”引起的尴尬上,有几分不好意思,却不失恭敬地回答道:“赵肃谢过大郎君!” 见他流露出些许窘迫之色,秦恪宽容地笑了笑,也不在绕弯子,直接问:“我听裹儿说,你们虽只有十六个人,武器却不少?” “大郎君息怒,卑职并非有意如此!”赵肃急急道,“这些兵器,有几位上官留下的,也有卑职家传的,还有……”意识到自己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猛地刹住了话头。 真正负责押解并看管代王夫妇的北衙军统共二十个,副队正和一个兵卒水土不服,路上又天寒地冻的,病倒就起不来了。一个火长家中颇有些能量,人都到了半路上,一纸公文调了回去;另一个火长沿途一直络活关系,几年前寻了个机会也被调走,余下来的人怨声载道,却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只得在此苦熬。 千里迢迢的,又是补别的职位,懒得将兵器带走情有可原。左右他们家里有这等本事,再弄个职位领套兵器,也不会比从代王身边调离更难。只不过,哪怕算上这些,数量也是远远不够的,故秦恪追问:“还有什么?” 赵肃跪了下来,有些惊恐,有些为难:“卑职不敢说!” 秦琬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抬头望着父亲,秦恪凝视着赵肃,一字一句,咬得很重:“怎么弄来的?” “卑职,卑职……”赵肃面露羞愧之色,伏地诉道,“卑职因兄长的过逝,才进了北衙军,继承了几亩薄田,此举本就惹得族人和嫂嫂不快,觉得卑职发得是死人财。知晓卑职要跟随大郎君来彭泽后,伯父找上门来,说要代卑职照顾田产,见卑职不允,竟要强抢。他们势大,卑职奈何不得,一气之下便将永业田悉数变卖,背着刀枪上了路。卑职本想着,彭泽偏远,定是缺医短药,大郎君又从未出过远门,若路上有甚不适,还可……后来,卑职听说五郎君的事情,心中恐惧,便频频去豫章折冲府串门,与诸位将领、卫士们打好交道,从而将全部家产,将全部家产都用在了购置铁器上。” 伴随着他的叙述,秦恪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待赵肃提到阖家流放,死在途中的卫王,他的神色更是不好看。过了好半晌,这位皇长子才缓过神来,温言道:“你这份心意,我势必记载心中。这些日子,兴许会有些不太平,望你能打起精神来,若……若能与豫章郡的府兵有何联系,自然最好不过。” 赵肃没立刻应下,反倒有些犹豫:“豫章郡的折冲府虽驻扎于此,但离这儿最近的不过才军府,为首的曾都尉乃是周队正的袍泽,若不是看在周队正的面子上……” 第24页 秦恪听见周五的名字就腻歪,他皱了皱眉眉头,才说:“这些事,你去办,办好了告知我一声即可。” “是——” 待赵肃走后,秦琬才笑嘻嘻地揽住父亲的肩膀,问:“阿耶,折冲府是什么?校尉又是多大的官呢?” 秦恪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又无奈:“你呀,什么都要问。” “裹儿好奇呀!”秦琬一个劲晃父亲的胳膊,撒娇道,“告诉我嘛,阿耶,告诉我嘛!” 她的缠功多强,秦恪心中有数,见状忙不迭告饶:“好好好,我告诉你。” 秦琬闻言,笑眯眯地坐下,双手捧着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待他的解答。 “阿耶和你说过吧?本朝行得是府兵制,兵丁从耕种授口田的百姓中选拔。折冲府便是地方上选拔府兵的地方。轮流负责戍卫长安或边防,一旦有战事也需他们顶上。”说到这里,秦恪沉默片刻,方道,“折冲府的将领,往往来自于北衙军,一般来说,在北衙军中若能做个火长,外放到折冲府来,少不得当个队正。” “火长,副队正,队正……”秦琬算了一会儿,问,“队正上头是校尉?” 秦恪笑着摇了摇头:“副队正是南北两军添的职位,除了混资历以外没大用。正规的军队皆是——火长统十人,为最低的官职;五火为一队,队正御五十人;往上是旅帅,每旅辖两队;再往上是团,大一点的团下有三个旅,小一点的团下只有两旅,一团之长方为校尉。再往上,南、北二军为左右郎将,随即是中郎将;地方则为左右果毅都尉,各统一军府。最后则是折冲府的最高统帅,折冲都尉,由于地方大小和富庶的程度不同,折冲府又分上、中、下三府。这其中,上府的折冲都尉,官最高,兵最多,权也最大。” 秦琬歪了歪脑袋,不解地问:“那,队正是几品?校尉又是几品?” “裹儿问南北二军,还是问折冲府?” “唉?”秦琬更加奇怪,“不都是校尉,还有不一样的么?” 秦恪闻言,心中一酸。 不一样,自然不一样,堂堂帝都,怎会与偏远地方一般?若真是一模一样,为何夏太祖开举制之后,天下学子皆苦修官话,而不用直接用方言在长安闯荡?为何赵九,哦,不,赵肃二十余岁都没娶上媳妇,却也没在彭泽找个姑娘成亲的想法?骄傲和自矜,弥漫在每一个长安人的骨血之中,始终无法抹去。 想到这里,秦恪的神色越发柔和,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轻声道:“南北二军的校尉乃是正六品上的品阶,等同于中府果毅都尉,你觉得呢?” 秦琬“哦”了一声,心算片刻,有些不解地问:“豫章郡是中府么?” “这……”秦恪干咳了一声,尴尬道,“阿耶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上府。” “如果是这样的话,按照品级,周队正是……正七品上……”秦琬小声道,“正六品上、正六品下、从六品上、从六品下……” 说到这里,她点了点头,很肯定地说:“周队正天天喝得醉醺醺,要我是他的上司,肯定也不会给他升官!” 秦恪闻言,不由失笑:“真是个孩子,成天说些天真话。”那周五哪里是因为喝得醉醺醺而不升官?分明是一直得不到升迁,又在半途中知晓了五弟身死,圣人迁怒这些负责押解五弟的兵卒得消息,这才心中绝望,索性自暴自弃。 等等,不对! 既然周五有袍泽在豫章郡做果毅都尉,他为何不像那两个火长一样运作,将自个儿也调过去?除非这人没有门路,但是,可能么? 军中吃空响,却还按人数来领兵器的事情屡见不鲜,上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将领来的兵器偷偷贩售……此时一旦翻出,参与的人哪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光凭他周五的面子,那个曾校尉就会做这等傻事?这里面,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 负责押解他们的卫兵头子,恰好与负责彭泽县的果毅都尉是旧识,这天下,岂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倘若这两人并非暗自运作,而是得到了上面的授意呢? 想到这种可能,秦恪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父皇,您……终究还是念着儿子的,对么? 第十五章 风言 片刻的狂喜后,涌上心头的,便是深深的失落。秦恪明白,哪怕最开始,圣人确实有保全大儿子的意思,可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天长日久,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怕是已经忘了一贯就不喜欢的庶长子,任由他在这荒凉之地自生自灭。 秦琬见父亲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心中也有些烦恼。 她能感觉到,一开始,阿耶明明挺欣赏赵九郎的,等赵九郎一进来,不,应该说,自从阿娘说了军队武器数量的事情后,阿耶就有点不高兴。若非赵九郎停了一下,让阿耶误解为他不识字,没听懂是哪个“肃”字,态度方缓和一些,只怕是……唔,也不会,阿娘说过,倘若我们一家三口出了事,赵九郎他们也别想活。是不是就因为这样,阿娘才,才,才有恃无恐? 可是,为什么呢?赵九郎压根没见过几次阿娘,更谈不上让她不高兴,刘使君娘子那样拒绝阿娘,阿娘都是温柔笑着,为何对赵九郎看不过眼,想方设法让阿耶讨厌他? 想到这里,秦琬也叹了一声,脸上露出几许苦恼之色。 第25页 秦恪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听女儿叹息,心中诧异,抬头一见,忍不住笑了出来,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柔声道:“傻孩子,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啊!” “阿耶难过,裹儿也难过。”秦琬小声说了一句,便想拿袖子擦眼睛,秦恪见状,连忙拉开她的手:“拿帕子擦,别拿袖子,麻布粗,仔细伤了眼睛。” 秦琬乖乖地应下,擦掉眼泪,努力挤出笑脸:“听刘使君说,新的使君这些天就会到。”然后,她小大人似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希望这位新的使君,年纪能比刘使君大或者小上十岁,那就好啦!” 听见女儿这么说,秦恪更觉心酸。 刘宽三十又七,共有三儿两女,最大的儿子刚刚弱冠,最小的儿子也有十一。这一家便以“年龄不和”为借口,远着秦琬,明面上瞧着恭敬,实际上没人和她玩。至于村子里,县城里的孩子……莫说沈曼,秦恪也是不允的。他女儿聪慧绝伦,身份高贵,怎能和这群大字都不识一个的野孩子玩到一起去? 这么多年来,秦琬都没提过要玩伴的事情,谁能想得到,她也是寂寞的。 也对,若非如此,听见自己会有个弟弟妹妹,激动兴奋也就罢了,高兴成她那个样子的,可真不多见。只可惜,若非长安风云再起,彭泽定能十分平静,眼下彭泽县长的位置成了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沾,此时被派过来的,不是得罪了人,就是后台实在不够硬。无论哪种结果,对这份差事,对方的心中都少不了怨气。像刘宽这种对他们尊敬却疏离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还指望别人真会让小辈和你玩? 纵心中如明镜似得,见女儿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秦恪咽下心中苦涩,温柔地笑了笑,将秦琬抱起:“新使君的船还有十几天就到了,到时候,阿耶带裹儿去看稀奇好不好?” 此地虽靠着长江,却不是什么往来贸易发达的地方,停靠的船只少,路经的商队更少。除了些渔船外,十天半月都不见得有艘略大一点的船经过,故秦琬一听,果然高兴起来,猛地点头:“好啊好啊!” 听见这两父女要去人多口杂的码头看热闹,沈曼自是不放心,无奈拗不过丈夫,只好叮嘱程方谨慎再谨慎。 赵肃前往折冲府借人,护卫的兵力略有不逮,秦恪思忖片刻,决定与刘宽一道前去,若有什么事,也好做个呼应。 刘宽诺诺应下,心中叫苦不迭——他本有心与这一家子撇清关系,眼下来这么一出,实在是……但若直接拒绝,岂非多年苦心付诸东流?既然要得罪,为何不早早得罪个干净,何苦临走时来这一遭?思来想去,他竟将原定去迎接继任者的计划取消,称病不出,将事情扔给了手下的主簿和功曹。 秦恪见状,什么话也没说,他领着年幼的女儿走到码头的茶铺,寻了张干净桌子坐着,静静望着远方。 所有的不甘、痛苦、怨恨、愤懑……这么多年下来,都化作麻木不仁,若非满腹经史子集,周遭的格格不入,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他…… 见父亲出了神,秦琬拉了拉父亲:“阿耶,有人在看我们。” 秦恪揽住女儿,拍了拍她的肩膀,勉强笑道:“他们没见过世面,见我们不同俗流,自然会多看两眼,无妨。” “可是……”秦琬顿了顿,才小声说,“他们在讨论您。” 秦恪之前在想心事,没注意周遭的动静,听女儿这么一提,留神倾听,便听到一些人小声的议论。 “我说,那就是京里来的贵人?” “不是使君,也不是几位大人,却能使唤衙役,错不了。” “哼,贵人?抖什么穷威风?人家都说了,他们是犯了事流落到这里的,也就在咱们这些不懂行的人面前装装大爷。”有个精壮的汉子见秦恪望过去,故意抬高声音,挑衅一般地竖起大拇指,“在咱们这些不知道的人面前,他们是这个。”随后,他伸出小拇指,狠狠往下一比,“实际上呢,他们就是这个!” 这般侮辱性地言语和动作,让秦恪气得浑身发抖,程方刚要上前,秦琬忽道:“阿耶,阿耶,你看远处,是不是有船?” 她清脆的声音,略略安抚了秦恪的怒气,也止住了程方的脚步。 这一打岔,就让秦恪冷静下来。 他方才气得胸口疼,本打算让程方处置这些人,如今一向,才发现自己身边跟着的并非北衙卫士,而是彭泽县的衙役。 彭泽县本来就这么大,家家户户都脸熟,七大姑八大姨,算到最后全是亲戚。虽说是微末小吏,自己也不一定指使得动,对方明知他的身份却敢这样挑衅,可见也能算地头蛇一流。眼下正是前后两人县长交接的时候,贸然生事,实为不智。 饶是如此,他心中郁闷,却没办法消磨半分。 程方见状,走到秦恪身侧,恭恭敬敬地问:“大王……” “刘宽是个厚道人,没有透露咱们的消息,这些年也无人知晓咱们是被流放来的。”秦恪沉默片刻,方道。 这便是要他查消息来源了。 程方略略一想,心中已然有数。 他揣摩着沈曼的意思,知道这事哪怕与砚香无关,也得找个机会往砚香身上扯。何况看那汉子边说边起哄,还满心嫉妒的模样,只怕这件事与砚香的关系还很大?是以他应了下来,后退几步,秦恪这才抬头望向远方,见没有船只的痕迹,不由心中一动,低下头,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笑道:“你这小鬼灵精。” 第26页 知道父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秦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见女儿如此聪慧,秦恪心头大慰,又有些许酸楚——若他还在京城,还是代王,作为他唯一的嫡女,一个县主的封号是板上钉钉的,除却对圣人、诸皇子和后宫中几位高份位的嫔妃礼貌外,女儿实在不需要在意多少人的眼色。怎会像现在这样,区区几个草莽汉子,都能让她担心他们会伤着父亲? 这时,码头传来一声呼喊:“来了,来了,准备!” 秦琬一听,兴奋极了,睁大眼睛,踮起脚望着远方。秦恪笑了笑,将女儿抱起,让她看得更高。 “阿耶,阿耶,那条船好大,好大!” 秦恪不觉得一个县长的船会有多大,只觉得女儿连大船都没见过,心中难受,刚欲安抚两句,忽然听得有人倒抽冷气:“这船,这船……莫非就是新使君的么?” “天啊,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秦恪惊讶地将视线投向远方,不消片刻,面上浮现一丝愕然。 第十六章 裴熙 顺着滔滔江水而来的,是一艘足有两层的大船,从远处看,气势逼人,待船到近处,仔细一瞧,雕梁画栋,精致至极,端的是万金难求。 “这,这,这……”彭泽县的功曹和主簿皆是本地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阵仗,免不得倒抽一口冷气,“前来此地的,莫非是什么大人物不成?难道……”他们下意识地往秦恪那边看过去,就见秦恪目光深邃,望向大船开来的方向。 功曹和主簿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都想上前询问,却又怕惹祸上身,迟迟没有个决断。 大船停稳之后,出来了八个服饰统一的精壮汉子,扫洒铺路,随即,两人从底舱中牵了两匹纯白如雪,一看就十分精神的骏马出来。 秦恪见状,微微皱眉。 倘若来得是大人物,少不得卫士开道,不至于是这点排场。但若说来得是小人物……莫说知晓世家勋贵做派的他,就连旁边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农夫,也是不会相信的。 秦琬看了看甲板,又看了看父亲,刚要说什么,就见三十几个汉子从船舱中出来,每人手提两个又大又厚的箱子,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在码头吩咐,拖了几辆车来,将箱子小心谨慎地装在上头。看车轮被压得重重陷下去的样子,也知道这些箱子的分量着实不轻。 “竟是花梨木……”秦恪更加惊讶。 他不过远远瞧了一眼,无法准确判断具体的材质,观其色泽,却已将大体材质判断得八九不离十,故小声道,“若是普通花梨木倒也罢了,若是黄花梨……这位新来的彭泽县长,究竟是何等来头?” 花梨木?黄花梨?那是什么? 眼见这些仆役装卸货物似乎没完没了的样子,彭泽县的主簿终于按耐不住,迎了上去。 这时,一位青衣的少年缓缓从甲板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这个少年生得极好,面若冠玉,目似朗星,神采顾盼,自有一股高贵骄傲之态,令人无法挪开目光。但他的衣衫却极为朴素,除却腰间一枚白玉佩之外,周身便再无他物,发髻上也只有一根黑黝黝的木簪,与这精致的大船格格不入。 主簿摸不准这少年的来历,却有几分小机敏,见旁人恭恭敬敬的态度和少年自身风华,也知他并非仆役一流。至于幕僚,那就更不可能了,哪家幕僚不是挑老成持重的人,怎么会挑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如此一来,范围就很小了。是以这位主簿挤出和蔼的笑容,态度温和到了极点:“这位应当是裴郎君吧?不知郎君的长辈,裴熙裴使君所在何处?某家姓李,乃是这彭泽县的主簿,今日特来拜会裴使君。” 少年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懒洋洋地说:“家祖正在河南做令尹,家父身在长安,不知李主簿打算何日前去拜会他们?” 李主簿的脸登时白了,只见他如木桩般傻站了良久,才如梦初醒,拜道:“下官主簿李平,见过裴使君!” “竟然是他……” “阿耶?” 秦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裹儿,咱们先走,阿耶有些事和阿娘说。” 见父亲神情严肃,秦琬点了点头,却问:“裹儿可以听么?” “裹儿——”秦恪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禁不住女儿渴求的目光,点头,“自然可以。” 秦琬看得出来,父亲的心事很重,这一点在回到家后体现得更明显——秦恪一进屋,见沈曼还未休息,破天荒没先问她和孩子好不好,便急急道:“曼娘,你可知新来的县长是谁?” 沈曼露出疑惑的表情,好在秦恪也不要她猜,便道:“裴熙,裴旭之。” 听见这人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表字,秦琬忍不住“啊”了一下,却未曾想到被母亲的惊呼声盖过:“大郎,你说的这个裴熙,莫不是洛阳裴氏的那个裴熙?” “除了他以外,天底下还有哪个裴旭之呢?”秦恪叹道,“曼娘,你说,圣人这是什么意思?” 秦琬听得迷迷糊糊,好容易逮住一个空隙,忙问:“洛阳裴氏是什么?裴熙的名气很大么?” 从见到裴熙的那一刻起,秦恪就有些坐立不安,他本不想解释,见到女儿的模样又软下心来,缓缓道:“洛阳裴氏文风昌盛,家学渊源,历经三朝而不倒,位至三公九卿者不计其数。土地田产遍布河南、弘农等地,乃是本朝屈指可数的膏粱之家,顶级门阀。你所学的《新论》、《典论》等著作,皆是出自洛阳裴氏的祖先之手。” 第27页 说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对女儿解释一下洛阳裴氏和其余世家的区别,便道:“前朝末年,烽烟四起,洛阳裴氏旁支胆大毛天,谋害嫡支,拥立伪帝,自立为王。裴氏嫡子历经千难万险,远赴秦川,投于太祖麾下,受封上宛侯,世袭罔替。” “上宛侯?” “正是,你莫觉得他们家才一个爵位,还仅仅是个侯爷就小瞧于他们。上宛乃是著名的铁矿所在地,置铁官,富裕至极。更何况他们家的男丁,代代都领得是实职,就好比裴熙,他的祖父身为河南尹,位列从二品,与首相、次相平级。至于他的父亲……”秦恪想了想,才说,“七年前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他的父亲是门下省左补阙,不知现在如何。” 还有句话,秦恪没说。 在大夏秦氏皇族的治下,世家的日子实在有些艰难,清名能保证,实权很难拿,唯独洛阳裴氏例外。 作为第一个投效大夏的膏粱之姓,又是在那样破罐子破摔的情况下,第一任的上宛侯完全是太祖手上的刀,指哪打哪——太祖说要重定世家名录,上宛侯就鼎力支持;太祖不承认自己的生父,上宛侯就引经据典,舌战儒林;太祖要削弱世家,上宛侯立刻捐出许多祖传田地……正因为裴家的识时务,才让他们成为了大夏第一世家,同样,也被旁的世家排斥得厉害,多有闲话。 闲话这种东西,说归说,想真正动摇裴氏一族的地位,却是不能的,更何况,这个裴熙…… “这个裴熙,是大夏有名的神童。”秦恪顿了顿,才接了下一句,“以狂放不羁,胆大包天著称。” 沈曼点了点头,追忆往昔:“他年岁与九弟差不多大,因神童之名传遍天下的缘故,被圣人和穆皇后招入东宫,做太子的伴读。” 听到这里,秦恪的面色就有些发苦:“九弟的学问虽优,却也不算顶好,但一道读书的那些人,无论是他的兄长还是伴读,无一人敢越过他。偏偏这个裴熙,一来便处处压着九弟,九弟先是故意犯错,惹他受罚,被圣人斥责过几次后,索性明目张胆地欺凌于他。谁知裴熙非但没忍气吞声,还与九弟打了起来。穆皇后为此勃然大怒,圣人心中也十分不快,本打算责罚于他。谁能想到裴熙一通奏对,非但让圣人大为欣赏,还给他赐了字?要知道,那一年,他可只有八岁啊!” 秦琬知道,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阿翁,最喜爱的孩子便是嫡出的小儿子,排行第九的皇子,亦是当今的太子。代王只因年长,可能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就被圣人寻了个机会流放到此地,七八年未能回去。这个叫裴熙的家伙得罪了圣人视若心肝的穆皇后和太子,竟还能讨得圣人欢喜,非但安安稳稳地活下来,还活得这么张扬,一点没过得不好的意思,实在是……很有本事。 正因为如此,问题就来了,这位洛阳裴氏的嫡子,大名鼎鼎的天才,为何挑了个这么“好”的时机,招摇过市地来到彭泽这个如此敏感的地方? 秦恪和沈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夫妻沉默半响,最后都化作深深的叹息。 如今的他们,就如盲人在黑夜中行走,完全摸不清方向,无力至极。 这时,七月走了进来:“大王,娘子,小娘,赵肃和程方回来了。” 第十七章 所为 赵肃?程方?这两人怎么凑一块去了? 秦恪心中奇怪,下意识地望向妻子,就见沈曼微微皱眉,面上露出几分忧色:“赵肃回来得如此之快,事情只怕没成。” 因着裴熙的到来,秦恪本就心乱如麻,听见妻子这样说,眉头更是拧成了一个结,半晌才道:“是福是祸,终究没办法躲过,你好生休息,我去正屋。” 秦琬见状,忙道:“我也去,我也去。” “你这个小东西,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添乱。”沈曼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神色温柔而宠溺,又夹杂着点无奈,“成天跟着你阿耶,就和条小尾巴似的,怎么都甩不脱。” 秦琬皱了皱鼻子,很不高兴地说:“我才不麻烦呢!” 秦恪唯恐女儿误会,忙道:“不妨事,不妨事。” 沈曼一听,登时笑了出来:“是我说错话啦,你们莫要在意。” 被妻女插科打诨一番,秦恪心头的阴霾也驱散不少,他牵着女儿,来到正屋,赵肃一见到他,立刻跪下:“卑职办事不利,未能请到折冲府的增援,还望大郎君恕罪。” 秦恪已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虽有失落,却没有想象中的震怒和失望。他轻叹一声,话语间带着几分认命,几分麻木:“人走茶凉,自古有之。我已做了七八年的庶民,落魄到闲帮村汉都能讥讽的程度,折冲府的都尉不愿因我的‘猜测’便出手相助,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家都觉得他是烫手山芋,躲还来不及,何况是私自派兵呢?别到最后,什么事情都没出,平白惹了一身腥。 他的感慨发自内心,赵肃和程方却不敢应,秦恪自嘲一笑,也觉无趣,暗道除了曼娘,谁还能对他这般推心置腹,任何事情都能毫不避讳地提起?谁料这时,清脆的童音却响起:“所以啊,这人做不了大官。” “裹儿?” 秦琬“啊”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女儿……不小心说出来了。” “无事,你说得很对。”秦恪见女儿聪慧又懂事,骄傲得紧,心中酸涩也去了一两分,“一个两个都这样,做事只做一半,将大家都当做傻子一样看待。纵我心中知晓他们皆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也是会不高兴的啊!” 第28页 见父亲赞美自己,秦琬心中喜滋滋的,只见她眼珠子转了转,唇边就仰起一丝狡黠的笑意:“刘使君不敢直接拒绝父亲的要求,曾都尉肯定也不敢,赵九郎虽然没借到兵,也不至于是无功而返吧?” 赵肃早知秦琬聪明,却未曾想到她小小年纪竟能窥破这其中的玄机,想到这个孩子是由他看着长大,感情谈得上不错的,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松了一口气,头垂得更低,语气中除却满满的羞愧外,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羞愤:“周队正与卑职几人,日夜兼程,赶往军府。因周队正的面子,卑职方喝到了军府的茶水,可……” 他顿了一顿,似是在克制满腔的悲愤,身子却不自觉地颤抖:“队正说明来意之后,曾校尉忽然变了一张脸,冷得吓人。他斥责队正不守本分,还说,还说,说队正没吃够教训,看上去洒脱不羁,实则没从过往中走出去。不仅如此,他还说,昔日因两人的交情,他违反规矩,将铁器卖给了卑职。然后,他命人抬出了数百贯钱,说要改正错误,硬逼着让卑职将这些铁器交出去。” 秦恪听了,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见父亲摇摇欲坠,秦琬连忙上前搀扶,秦恪站稳之后,轻轻摇了摇头,他望着赵九,声音嘶哑:“说,你接着说!” 赵肃应了一声,继续回禀道:“队正自觉受辱,拂袖而去,曾校尉却不依不饶,硬要卑职收了这些钱,否则不让队正和卑职出门。无奈之下,吾等只好拿钱装箱,这时,曾校尉的亲卫偷偷对卑职说,隔墙有耳。” “隔墙——有耳?” “队正和卑职商讨过后,知晓事情不妙,便兵分两路。周队正拿着大半的钱,大大方方地去更远的军府,说那儿也有他的熟人,卑职则领一小部分钱财,寻到……”赵肃咬了咬牙,才如实道,“寻到了最近的水匪,以钱财相诱,让他们在附近游曳。若发生什么事,便以举火为号,他们立刻会赶来。作为报酬,剩下的那些钱财,便,便是他们的了。” 说罢,他伏在地上,几乎低到尘埃中去:“卑职自作主张,还望大郎君宽恕。” 周五和赵肃出身北衙军,祖上有田,是官,秦恪尚有些不放在心中,何况是匪类呢?只是这等情景,也不知……秦恪刚想说什么,秦琬却问:“赵九郎,那些水匪可信么?他们会不会见财起意,反过来打劫我们?” 秦恪一听,也觉得在理,便望着赵肃,要他给个说法。赵肃知成败在此一举,忙道:“如今太平盛世,也不至真有匪类肖小横行,这些水匪都是……”他含糊了一下,才说,“没了田地,也没个身份的精壮汉子,无奈之下,只得凭着一身水性,‘护送’商船,收点辛苦费。这些家伙虽然很难讲理,却非常守义气,答应的事情若不做到,那是要用渔网绑了,每个兄弟往他身上砍一刀,再活生生沉河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秦恪也明白了——虽说大夏实行均田制,给不同身份的人制定了不同的永业田数目,只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等良田改成二等田地,少交点赋税,这已经是最普通不过的做法。还有一些人家,为了少交点赋税,又或者为了躲避迫害,或自愿或不自愿地卖身到权贵人家,田产也一并献上。至于最嚣张的做法……直接将一整片区域百姓的户籍全注销了,将这块区域的田产悉数霸占,百姓则沦为黑户。 没了户籍,就没办法开出路引;没了路引,若随便跑出去,被人抓到,那就是流民,或被投入官府,或沦为奴婢。与被迫帮世家垦荒的日子相比,谈不上哪个好,哪个坏。若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若世道有些不稳,这些人最容易生出是非,甚至于揭竿而起。前朝看似铁通一般的江山,世家瞧着牢不可破的统治,不就是被这些流民给捅破缺口的么? 比起所谓的“义气”,秦恪更相信财帛动人心。不过他也明白,天下还算太平,这些水匪也不敢胡来,明着与官府作对。说不定还得孝敬地方驻军,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一条生路,我也少不了你这份利。 对秦恪来说,官匪勾结反倒是好事,有军队的约束,水匪再猖狂也不敢越过线去。至于那些钱财,莫说几百贯,就是几千贯,几万贯,只要能保得住命,怎么花都行。故他有些烦躁地点了点头,说:“你说好便好吧!这事你没错,周五也没错,曾校尉……罢了,不提,你且起来,地上凉。”说罢,他干咳一声,望向程方,转移话题,“查出消息来源了么?” 按道理说,秦恪都被气得差点晕了,程方本不该火上浇油。只可惜,救程方性命的人姓沈;让他吃饱穿暖娶上媳妇的人姓沈;教导他事理,给与他权利,又将他放为良籍的人仍旧姓沈。若要程方在代王和王妃中做个决断,毋庸置疑,他定会选择对沈曼好的事情。故他踟蹰了一下,才很是小心谨慎地说:“此事全怪属下做事不周,请人去李家说媒的时候,听着有个姓周的媒婆十里八乡都极有名气,却没想到她会那般小气。” “李家?哪个李家?”秦恪愣了一下,想到“说媒”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砚香的家里。 三姑六婆的事情,秦恪素来不爱听,他皱了皱眉,不悦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程方觑着他的神色,斟酌言辞:“周媒婆听见是您要纳妾,激动得快晕过去,直说若此事成了,她可就沾了贵人的贵气。她本以为人人都和她一样的心,此事十拿九稳,谁知被落了个好大没脸,便对砚香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旁人请她去李家提亲,她都冷嘲热讽,说什么,‘人家京里来的贵人都看不上,岂会看上咱们县里的人家’‘砚香姑娘心气高着呢,想必是要做官太太的’之类的话语。一来二去,几个家中世代为胥吏,薄有资产的人家都不敢上李家提亲,觉得自个儿高攀不起。李家急了,便……便说出了大王的事情,才……” 第29页 果然,秦恪一听,怒极反笑:“几个家中世代为胥吏,薄有资产的人,都不敢上门提亲?” 程方如哑巴一般,低着头,再不肯说话。 “好,好,好,当真很好!”秦恪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可笑我长到这么多岁,竟是白生了一双眼睛,白长了所谓的脑子!” 第十八章 成长 秦琬见父亲面色不正常地潮红,双唇却没有了血色,身体在不住颤抖,就知他被气得不轻,急急道:“程二郎,程二郎,快去请大夫!” 程方若代王有事,他们全都得倒霉,故见秦恪被气成这样,实在有些后悔,免不得迟疑了片刻。听秦琬这么一说,他也回过神来,连连道:“属下这就去。” 秦恪无力地摆了摆手,拒绝道:“现在都这么晚了,指不定你刚到城门,人家就落钥封门了。哪怕赶得及,这等时候,又有哪个大夫愿意出诊?左右是些胸闷气短的毛病,家中又不是没有药,熬一副就好了。” “大王……” “赵肃喊我大郎君,你也这样喊吧!”秦恪神色惨淡,无精打采地说,“这么多年,我早已认命,若说之前,对这般谨慎的行为,我还有些许的想法和不满,从今日起,倒是无需这等虚荣了。” 程方一怔,还未说什么,就听得秦恪长叹一声,有气无力:“我为维持皇室自尊,对你们不冷不热,心中还颇有些瞧不起你们,却未曾想到你们因我之故,背井离乡多年,有些连媳妇都没娶上。如今想来,我自诩君子,实则是个虚伪小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方道,“赵肃,你将你那帮兄弟一道喊过来;程方,你让那几个婆子整治些好酒好菜;裹儿,咱们回屋吧!” 听得秦恪此言,赵肃和程方的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 这两人皆是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精,自然能分辨得出秦恪的话语字字句句出自真心,不是为收买人心而使的手段。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十分唏嘘——这位皇长子殿下,性情虽优柔了些,人却是真的好。只可惜,在长安那种地方,人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搓圆揉扁,过着战战兢兢日子的份? 也罢,人好也有人好的好处,只要熬过这么一关,一道回了长安,以代王如此念旧情的性格,焉能不提携他们?至于什么夺嫡啊,朝堂斗争啊,留到回去以后再想,反正现在也用不着。 秦琬担忧地望着父亲,想搀扶他,秦恪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反牵起女儿的手。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气也有些喘,看上去无力得紧。但他的手掌温暖而厚实,握紧女儿柔软的小手,仿若大树一般,遮风挡雨,给予小树成长的力量。 霎时间,秦琬的泪就簌簌落下。 秦恪犹自恍惚,没注意到女儿的情绪不说,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索性被秦琬拉住,才没有大碍。 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屋内的七月,她见秦琬眼眶微红,脸颊上还有水痕,心中诧异,便听秦恪问:“曼娘睡了么?” 七月压低声音,唯恐惊着沈曼:“娘子刚刚睡下。” 秦恪“哦”了一声,竟还是进了门,边走边说:“我去看看曼娘。” 他如游魂一般苍白虚弱,神智都有些不在状态,七月怎敢阻拦?刚欲关切两句,忽听得秦琬道:“月娘,咱们出来说话。” 她这句话说得异常冰冷,不带任何感情,七月竟有几分胆战心惊,下意识就走出门,不安地看着秦琬,不知这个小姑娘要说什么。 秦琬静静地站在门口,见父亲缓缓走向熟睡的母亲,坐在她床前的小杌子上,望着妻子平静的面容,趴在她的枕边,竟是无声地哭泣起来。 七月见着这一幕,眼眶微红,却见秦琬轻轻地合上了门,转过身,一步步往外走。七月苦于无法,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心中有些忐忑。 小娘这模样……不大对啊!方才究竟,究竟发生什么了? “阿娘——”秦琬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早就在等着这一天罢!” 此言一出,七月心中就咯噔一下,知道这事若弄不好,肯定要糟。 她能从一个粗使丫鬟做到国公府嫡出姑娘的心腹婢女,再成为沈曼的心腹,就连流放这种事,沈曼也选择带着他们两口子。可见七月是如何的千伶百俐,善解人意。正因为如此,秦琬虽没明说,七月却知晓,这位小主子已将事情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并生出不满了。 不过,这也难怪。 秦琬自小便是代王带大的,虽与父母的关系都好,却明显对父亲更加亲昵。而代王呢,对秦琬亦是爱若珍宝,言听计从,哪怕沈曼再生个孩子,也取代不了秦琬的地位。 没错,哪怕沈曼再生个儿子,结果也是一样的。 儿女性别,读书资质这种事情,当真是上天注定的,强求也没用。就算沈曼这一胎是个儿子,能保证他和秦琬一样聪明,一样机敏,一样漂亮么?即便这孩子如他的嫡出兄姊一般样样都好,代王能撇下女儿的课业,单独教导儿子么?再说了,若是这几年回了京,那些妾室庶出少不得作乱,还有朝堂的事情要烦心,注定要分散时间和精力;若是没办法回去,秦琬一日日长大……小郎君晚些成亲倒没什么,小娘子如何耽误得起?到那时候,代王是更疼要继承他一切的嫡子一些呢?还是因他之故,明明比谁都好,却在婚姻大事上受尽委屈的嫡女呢? 第30页 沈曼不喜赵肃,除了觉得此人心急太过深沉之外,难道没有一些不满秦琬和赵九关系颇为亲近的原因在?纵不提作为母亲的心,哪怕从利益的角度,沈曼也不能与秦琬生疏了去。虽说稍嫌冷酷、功利、不近人情,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想到这里,七月免不得心中叹息,口中却忙不迭辩解道:“小娘,您怎能说这样诛心的话语?” “哦?我说得不对么?”秦琬冷冷地看着七月,不满道,“难道阿娘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纳砚香,只是想让这个无知蠢妇自以为是,折辱阿耶,让阿耶对妾室生出厌恶之心?” 七月知晓秦琬聪慧有主见,却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能将沈曼的意图给猜出来。正因为如此,七月也不敢随意敷衍,唯恐造成母女俩更大的嫌隙。略加思考后,她就明白秦琬生气的主要原因——秦琬生于流放之地,没享受到荣华富贵,却得到了父母全部的爱。 在秦恪一直以来因愧疚而做出得重重举止的潜移默化下,秦琬认为,父母的感情是真挚的,不掺一丝功利的,沈曼是天底下唯一能陪着秦恪受苦的人。正因为如此,一旦发现沈曼对秦恪用上了手段,故意算计,秦琬怎能高兴? “您,您不知道……”七月眼眶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娘子心中苦啊!” 秦琬到底是个孩子,哪怕面上装着冷淡的样子,心中仍十分在意,也不愿相信母亲真舍得让父亲伤心,便问:“怎么说?” “大王有个孺人,是打小就服侍他的宫女,天天论什么王府之情,东宫之义。娘子过门后,不知吃了这女人多少苦,就连这女人生的儿子,也只比大哥儿小一岁。”想到过去陪沈曼吃的那些苦,一开始还有些装模作样的七月,如今是真难过起来,“大王恪守本分,没有宠妾灭妻,夫妻俩却生疏客气得和一个陌生人似的。娘子心中苦,没办法说,只能守着大哥儿过日子。偏偏那女人还要使坏,大哥儿读书读得好,被圣人赏了一块砚,她也要哭着求大王为她的儿子寻;娘子出私房为大哥儿添置一些好东西,她也哭着向大王讨;大王将大哥儿请封为嗣王,她就搂着两个儿子哭,大王便帮她们置田又置产。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大哥儿忽然没了,为了娘子的面子,大王不好请封庶子。加上我朝规矩,无嫡子不能袭爵,那女人的长子早就登堂入室,又怎会有小娘您的诞生!” 七月边说边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哭得秦琬的心也一抽一抽得,难受极了。 她记事以来,父母恩恩爱爱,脸都没有红过,怎能想到沈曼的日子曾过得如此艰难?想到这里,秦琬低下头,有些讷讷地说:“月娘,我……” 秦琬连沈曼春风化雨,环环相扣的手段都能看出来,纵屈服得快,立场容易改,七月也不敢真将她当孩子看,索性添油加醋一把,哭诉道:“若非万不得已,谁愿意对自己的夫君使手段?娘子并不排斥妾室,她只是,只是吃了周红英太多的苦。就连大哥儿的死,也与这个女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偏偏大王不信……” “好了!”秦琬抬高声音,打断七月的话。 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似乎有点严肃,秦琬有些干巴巴地说:“阿耶要宴请北衙军的人,你去灶上看看吧!我……”她叹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往石凳上一坐,双手趴着石桌,将头深深埋进双臂之中。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仿若梦呓,透着难以言喻的迷茫和委屈,“我想静一静。” 七月见状,有些担心,却拗不过秦琬,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去,边走边叹息。 小娘子至真至性,待人以诚,自然是极好的,但……她也该长大了。 第十九章 生变 秦琬在冷冰冰的石凳上坐了很久。 说她在想事情,有些不恰当,因为她的脑子空空荡荡,思绪如流沙一般滑落,被风一吹就渺无痕迹,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说她在发呆吧,那就更不可能——她的脑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只是寻不到那线头。 七月来了好几次,见秦琬这般模样,不住摇头,却不敢上前打扰。 皇室的孩子何等早熟,她早已看得分明,可秦琬身在偏远之地,被父母庇护着,无忧无虑的长大,还能敏感至此,那就只能是血脉中流淌的天性了。倘若秦琬不是位小娘子,而是个小郎君,沈曼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只可惜……唉,莫说是嫁入皇家的女人,就连高高在上的公主,若没儿子傍身,难道就没点遗憾? 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七月的情绪终于焦躁起来。 代王喊这些兵士来喝酒,结果人都到了,为何他自己却不出现?正屋的气氛十分诡异,若非赵肃和程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些兵士怕是早就坐立不安了吧? 她心急似火,却不敢贸然闯入——发生什么事,程方已和她说了。 这两夫妻都明白,在一连串的打击下,代王正处于崩溃的边缘,感情脆弱至极。这或许是沈曼唯一一个能真正进入他心扉,从此夫妻俩一心一意,再无人能够离间的机会。若她为了几个大老粗,直接闯了进去……小心谨慎侍奉沈曼这么多年的情分,就算是完了。 斟酌了好半天,七月只能寄希望于秦琬,她走到秦琬身边,俯下身子,小声说:“小娘,小娘?” “月娘?”秦琬回过神来,问,“什么事?” 第31页 “诸位兵士都来了,大王却……” 秦琬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用一种奇异的,略带哀伤的眼神看着紧闭的门扉,想了想,说:“你守在这里,我去。” 七月吓了一跳,刚要拒绝,就听秦琬缓缓道:“我是阿耶和阿娘的女儿,又与他们有几分交情,阿娘不舒服,阿耶陪着,我自然要代表他们,做一做这个主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异常沉稳冷静,透着与年龄不符合的成熟。七月见了,心中一酸,仿佛从这位小娘子的身上,瞧见了已经亡故的大郎君的影子。 聪慧绝伦,少年老成的代王嫡长子,由于是圣人的长孙,又极为机敏,进退有度,深受圣人的喜爱。七月始终记得,自己陪沈曼抹泪的时候,这位天之骄子握住母亲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阿娘,孩儿一定会好好读书,您在阿耶那里丢掉的面子,孩儿都会给您一一挣回来的!” 只可惜,那样好的孩子,却…… “小娘,奴婢……” “你留神听动静。”秦琬微笑着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朝正厅走去。 正如七月所说,酒已摆好,冷盘也弄上了桌,偏偏气氛却诡异得很。秦恪不来,程方和赵肃压根不敢喊上菜,更不敢让兵士们喝开。莫说赵肃,就连程方也在心中埋怨,觉得代王做事太过情绪化,说请客就请客,等人到了,自己又不来。问题是,他现在不来,却没知会一声,不代表他待会想到了这桩事不会过来。饶是程方精明得厉害,遇到这种情况,也是左右为难。 秦琬见程方笑容满面地与兵士们拉家常,略想了一想,还是唤道:“程二郎!” 程方忙不迭跑过来,关切道:“小娘有何吩咐?” “开席吧!” “……” 见程方错愕,秦琬想了想,说:“阿娘身体不舒服,阿耶陪着,暂时来不了。” 程方何等精明之人,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这是秦琬自作主张,但这无疑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故他立刻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您请上座!” 秦琬摇了摇头,坐到主座的右边,对大家略带歉疚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程方见状,忙道:“开席,上菜!” 他们两个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早有人竖着耳朵听,等席一开,觥筹交错,气氛被程方炒热起来,就有人交头接耳,将代王不能来的理由说个大概。 这些兵士早就习惯了秦恪的冷淡,又想到这位皇长子至今还没个嫡子,心中纵有几分不快,也都能够理解,顶多觉得秦恪太过优柔,几乎被女人栓到裤腰带上。想想沈曼对他们不错,又不好意思非议,只得继续喝酒。 秦琬知自己呆久了他们会不自在,略坐了片刻,就要离席,程方和赵肃见状,连忙起身相送。 夜间的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吹拂到脸上,酒登时就醒了一半。更何况赵肃和程方都是有名的海量,黄汤才下肚三四碗,怎么也不至于醉得厉害。 不知为何,赵肃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覆盖全身,明明腹中被烈酒灼得似火,皮肤却冰冰凉的,感觉像个死人。 “小娘——”他停了下来,压低声音,谨慎地说,“情况有些不对。” 秦琬还没反应过来,程方的面色便已大变:“你是说……” 赵肃点了点头,急急地问:“酒菜有没有毒?” “我有银针验毒的习惯,若有异常,我自会发现。”程方留神听着四周的动静,感觉并没有什么异常,忍不住问,“你能否确定?” “不能确定,但……”赵肃沉声道,“那只豹子扑过来之前,我也有这种感觉。” 秦琬不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却不妨碍她看出气氛的凝重,她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就见程方神情郑重地蹲下来,对她说:“娘子,你与我回到正屋,好不好?” 秦琬看了看程方,又看了看赵肃,最后点了点头,问:“要我做什么?” “您找梁虎和李三,让他们一南一北,偷偷翻墙出去,莫要被任何人发现。”赵肃说,“他们的怀中都有火折子,最好能弄上一点菜油,无论如何,到柴垛那儿,先点了火再说!”若只是他感觉错误,顶多就是领一顿责罚,多出点钱的事情;若真如他所想……这些水匪,非来不可! 接下来的场面,很是混乱。 程方带秦琬来到正厅,知会过梁虎和李三之后,才将有人来袭的消息告知。霎时间,粗使婆子傻了眼,尖叫发抖成一团。兵士们呢,有些眼睛发红,借着酒劲正想发泄;有些压根没见过血,免不得有些瑟缩。 在这种时候,程方的八面玲珑也无甚作用,他几番想镇住场面,却苦于无法。幸好赵肃和七月簇拥神色苍白的秦恪和身怀六甲的沈曼赶到,眼见代王和赵肃都来了,众位兵士仿若有了主心骨,竟无人再大声嚷嚷了。 秦恪嘴唇有些发抖,神色虽苍白,却能勉强保持镇定。只见他看了一眼赵肃,声音不大,却颇为有力:“赵肃——” “卑职在!” “一应事物,皆交给你处理!”秦恪一字一句,说得极慢,眼中竟有几分恳切,“吾等身家性命,尽托于你的手中!” 赵肃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长刀,高声道:“卑职纵舍了这条性命,也要护大郎君周全!” 第32页 他这样一说,众位兵士也反应过来。 代王若死,他们这些负责看守的人一个都讨不了好,指不定还落得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相反,若他们为代王而死,将来代王若回了京,少不得照拂他们的家人。 这笔账,程方和赵肃早就对他们算过,加上赵肃三令五申,哪怕前来赴宴也不可忘带武器,利刃在手,又有前途和利益相诱,这些兵士的血气反被激起,亦高声道:“定护大郎君周全!” 秦琬有些担心地望着父母,又看了看厅堂和前院,半晌方问沈曼:“我们……会死么?” 见她如此,秦恪竟也望着沈曼,眼中有期盼的光。 沈曼强忍不适,神色坚毅至极:“不会的,这处宅院虽是囚禁我们的牢笼,却端得是易守难攻。若打个猝不及防倒也罢了,眼下我们的兵士也有弓弩长枪在身,想攻破此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乡间的庭院,无非是篱笆加茅草屋,莫说防御,就连野猪拱几下都扛不住,代王一家所居住的庭院却不然。 不知是出于保护还是防备儿子的考虑,代王还没到流放之地呢,圣人便命彭泽县长给代王的居所修建厚厚的围墙,完全按郡县衙门的规格来,足有两三人高,半尺厚。深夜潜入倒也罢了,院中的人若是有了准备,想真刀真枪地攻打,还没那么容易。 第二十章 厮杀 沈曼的话语犹如一颗定心丸,抚平了秦恪和秦琬心中的不安,未等父女俩再说什么,沈曼已望向七月和程方,正色道:“你们看着这几个婆子去厨房,让她们多烧些滚水,烧得越多越好。” 两位忠仆二话不说,一个从墙脚拿了弓箭,一个利索地拎起不知是谁带来的重刀,将那些吓得腿脚发软的婆子给提了起来,威逼利诱加推搡,将这些赁来的婆子们给弄进了厨房,战战兢兢烧起开水来。 一时间,正屋就剩下代王一家三口。 赵肃立于不算宽敞的庭院之中,见十几个兄弟无不手持长枪,神色或惶恐,或兴奋,或肃然。他不过略做衡量,心中就有了打算,一一点名道:“李三,王田,你们两个去南边守着;刘七,宋六,你们两个去北边守着;曾五,仇八,周大,你们三个去西边。记住,别先记着上弓箭,夜里这东西不好使,若看见有不长眼的敢翻墙,直接将他们的手给扎个对穿!” 危难之时,各人的本事就显现出来了——曾、仇、周三人,皆是北衙军的老兵油子,戍过边防,上过战场,听见自个儿被安排去守后院,也就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扛着大刀,拎着长枪,背着弓弩就上路了。至于李、王、刘、宋四人,那可就真是一步一回头,若非院子太小,南北两边的守卫者一扭头就能看到庭院的动静,他们估计能自己将自己给吓死。 秦琬一直伸长了脖子,留神看庭院的动静,见好几个兵士畏首畏尾,忍不住问:“阿娘,咱们有多少钱?” “不够。”沈曼摇了摇头,无奈道,“咱们身上的钱,不足以让这些兵士拼命。”更何况,她还有句话没说出来。 若是在京城里,什么事情都好办,但在这种地方……十年八载的,除了赵肃外,还有谁能保持着锐气?若是赵肃没办法压服这些人,眼见情况不妙,这些兵士扔了武器做逃兵也是极有可能的。家人固然重要,自己的性命也十分要紧,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她出身将门,自然知晓这些底层的兵士基本上都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若没好彩头,关键时便使不上力的。偏偏他们一家是被流放至此,能够吃饱穿暖,待遇不差,已经是刘宽奉上的职田收入,还有京城中谯县公府时不时补贴的功劳了。寻常激励兵士的手法如赏银许官之类的,他们还…… 还不等沈曼的话音落下,一声凄厉的哀嚎传来,秦琬下意识抖了一下。 下一刻,就听见赵肃豪迈的声音响起:“今日杀贼,按人头计算,一个十贯!兄弟们,待我们杀尽这些贼人,我赵九郎就请大家去十里香喝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此言一出,兵士们群情激奋,就差没嗷嗷叫,秦琬却擦了擦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赵肃长枪使得利落,破天荒有些结结巴巴:“赵,赵九郎,哪来的那么多钱?” “不管有没有,先过这关再说。”眼见赵肃想到了她没想到的事情,沈曼的神色便有些复杂,口气淡淡地说,“等过了今夜,刘宽知晓这个消息后,定会……” 说到这里,她终于回过神来,倒抽一口冷气:“今日裴熙到来,按照惯例,刘宽少不得宴请他一番。彭泽统共也没多少官吏,一起给新上官接风洗尘实属正常,若是他们喝个酩酊大醉,纵我们派去的人能喊开城门,也没个能主事的人……”这是有人想一箭双雕,连代王加裴熙一锅端了啊!就是不知道,刘宽那位“好”恩师邓疆,有没有参与进来? 以沈曼的定力,尚且觉得这事棘手,何况很少沾事的秦恪?这位皇长子殿下浑身冷汗涔涔,第一次感谢自己的突发奇想——若自己不自暴自弃,想着宴请这些兵士酬谢一番,也算对一直以来的冷淡表示歉疚,就将他们一道喊了过来,而不是任由他们如往日一般轮流分班值夜,估计他们一家早就被人偷偷摸上来,无声无息地抹了脖子,到阎王那儿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吧? 第33页 前来刺杀代王的歹人们真没料到对方已有提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戳下去好几个。但这些人敢做这种被圣人知道必定是诛九族的大事,显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刺鼻的血腥味非但没能阻止他们的动作,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凶性。便有几个十分悍勇的黑衣人,手挥长刀,爬过围墙,森冷的刀锋一挥,枪杆就被劈成两半;还有些身手机敏灵活的,仗着庭院就十几个兵士,没办法防御到全部地方,也在尽力攀爬。 这时,唯一一个没拿长枪的矮个子动了,只见他弯弓搭箭,箭矢有若连珠,一发连着一发,瞬间就将那几个灵活的家伙射了个对穿。 秦恪见状,刚要喊一声“好箭法”,却闻尖锐的呼啸声响起,随即“啪”第一声,大门合上,伴随着缭绕的尾音,才传来兵士的叫骂:“弩,这些王八羔子有弩!” “热水,泼——” 赵肃的声音不算大,却十分沉稳,让人听了就安定下来。程方和七月动作麻利,端起盛满沸水的木盆,也不顾烫红的手,直直往黑衣人所在的地方泼! 一时间,惨叫声,泼水声,搏斗声不绝于耳。 呼啸的弩箭重重地扎在了正屋薄薄的大门上,也扎进了秦恪的心中,他看了看身怀六甲的妻子,又看了看年纪尚幼的女儿,霍地起身,将圆桌一推! 霎时间,杯碗瓢盆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意识到父亲这是在架起第二道防御,为她们遮风挡雨,秦琬也站了起来,正打算挪几张椅子,却听母亲柔声道:“裹儿,你去地上捡两片尖锐一点的瓷片来,仔细别割伤手。” 秦琬不明所以,“哦”了一声就要去做,听懂了妻子言下之意的秦恪双目通红,难忍心中的悲怆:“曼娘!” 沈曼的目光如丝一般,轻柔地拂过丈夫和女儿,她的神情温柔又带了点悲伤,声音极为柔和,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铿锵有力:“身为皇族,岂能死于肖小之手?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咱们的尊严,仍旧不容亵渎!” 队正以上的军官才能配备得弩;训练有素,一看就知道是死士的歹人;被威胁的校尉……他的兄弟要杀他,他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妻女准备赴死,什么都做不了…… “我会保护你们的……”秦恪环顾四周,见墙脚放着一根粗大的木棒,登时冲过去将之提起,双手紧握着木棒,喃喃道,“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沈曼微笑着望着他,眼中就有了泪花。 秦琬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手上拿着锋利的瓷片,不着痕迹地往手腕上比划,最后颓然地放下。 人不知,故无畏。 她了解了“死”的可怕,所以……她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呀! “起火了——远处起火了——” “那是我们的援兵!”见到熊熊燃烧的火焰,赵肃精神一震,大喊,“以举火为号,咱们的援兵就要到了!” 援兵二字如同灵丹妙药,非但让萎靡的士气为之一振,也让秦琬的心略略放下。还没等她松了那根绷紧的弦,又听见有个嘶哑的声音在喊:“这群王八羔子拼命了,兄弟们,顶住啊!” 秦琬终于有些害怕,她死死地拉着沈曼的袖子,抬起头,很认真地问:“阿娘,我们会死么?” “不会的。” “阿娘……” 沈曼看了一眼丈夫,随即低下头,极为认真地望着女儿,正色道:“咱们会活下来,一天比一天活得更好。” “曼娘,你的脸色——”秦恪惊慌道,“怎么这么白?” 秦琬也意识到这点,忍不住用担忧的目光望着母亲的小腹,小声问:“阿娘,您很难过?” 沈曼生秦琬的时候,一路颠簸,处境艰难。好在她出身将门,身体强健,不似寻常闺秀那般弱质芊芊。风餐露宿,缺医少药的,她竟也熬下来了,身体也逐渐调养得好了起来。此番有孕,她本想做个撒手掌柜,却不巧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内外诸事繁忙,连性命安全都无法保障,忧思过度,强作镇定……可不就动了胎气么? 这种时候,哪怕身体再要紧,也不能真闹出来,故沈曼摇了摇头:“我还好,能撑得住。” 秦恪闭上眼睛,痛苦与悔恨表露无遗。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渐小了下去,秦琬紧张地听着外头的动静,片刻后,就听见一个公鸭嗓响起:“嘿嘿,九哥,这次是不是要记我梁虎子的首功?” 这是……梁虎。 “你小子,真有你的!” “嘿嘿——啊,九哥,你怎么打我?” “你小子跑得这么慢,害得救援来得这么晚,还好意思要首功?这次的庆功酒,我们喝,你负责倒,不准沾!” “不要啊!” 听见梁虎扯着嗓子,近乎要命般地哀嚎,秦琬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意。 看样子,这如噩梦般的一夜,是真的结束了。 第二十一章 客至 秦琬醒来的时候,正值黄昏。 她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脑袋,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穿衣穿鞋。 伴随着这一连串的动作,秦琬本来有点迷糊的脑子也渐渐清晰起来,终于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歹人被悉数诛杀后,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的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竟是直接趴桌子上,连个前奏都没有,就这样睡着了! 第34页 坏了坏了,她这么一睡,阿耶阿娘指不定多担心…… 想到这一茬,秦琬打理自己的动作便加快了几分,但她人小力弱,头发怎么弄也弄不好,索性将头发全部打下,略略梳了梳,就推开门,朝主卧奔去。 七月恰好端着空药碗,推开木门走了出来,见到秦琬的动作,唬了一跳,连忙拦着秦琬:“娘子刚刚喝完药,已然歇下了。” 秦琬踮起脚尖,想看看里头,见七月挡着自己,就有些担心:“阿娘是不是……” “娘子——”七月努力咽下心中酸涩,停了片刻,方道,“动了胎气。” 听见母亲状况不好,秦琬更加焦急。 她无聊时会跑去找诸位兵士玩,听他们插科打诨,有时还故意挨着厨房,津津有味地看着粗使婆子们的闲聊,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都听了一耳朵,自然清楚,彭泽县这地方缺医少药的,莫说昨夜的惊魂未定动了胎气,就连什么头疼脑热,风寒着凉,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一个壮汉的命。哪怕寻到个郎中,也不敢轻易就让他诊断,毕竟在这种小地方,庸医误事的例子实在太多,不差一两回。 七月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秦琬一听,更是焦急,她灵机一动,想到一桩事,忙道:“我听阿娘说过,她有一颗五品叶,阿耶初来此地,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就是靠它挺过去的!” 作为珍贵药材的一种,野山参素来是有价无市,尤其是沈家这种世代军旅的人家,关键时刻含上一片参,多些元气,说不定就能救自己一命。故沈曼出嫁的时候,陪嫁的药材中,最为名贵得就是一支根须茂密,品相甚佳,生有五个巴掌大的杈,每个杈皆有五片小巧叶子,参龄近百的野山参,学名叫做“五品叶”。 千金易得,好的药材却极为难求,沈曼深谙这个道理,故流放之时,她宁愿少带点金银,也要将这“五品叶”带走。果然,为了生秦琬,她元气大伤,靠着五品叶恢复过来;秦恪刚到彭泽的时候,水土不服,也是靠野山参的效用,好容易才缓了过来的。 谈起这桩事,七月更是心酸:“小娘睡了过去,不知晓后来发生的事情。娘子明明面白如纸,却硬要奴婢抓付普通的安胎方子,拿家里现有的药材对付一下。至于五品叶,竟是,竟是,竟是让奴婢将之切成小片,悉数分给了那些兵士!就连剩下的根须,娘子都让奴婢弄了吃食,给他们送过去……若不是得了两株三十年分的参,娘子怕是更……” 七月一心为主,见沈曼虚弱躺在床上,却硬是不肯留一点人参沫子的样子,简直咬碎了牙齿。秦琬听着也揪心,但她见惯了沈曼运筹帷幄的本事,自然不会质疑母亲的举动,反倒琢磨出了一点深意:“诸位兵士是否伤亡惨重?”否则没道理让阿娘下血本啊! 听见秦琬问起这事,七月的声音低了下来:“两个当场就没了,还有三个受伤过重,也没救了,一个断了手指,一个被削了耳朵。那个射箭最厉害的,肩膀都被弩箭给穿了,幸好没伤到骨头。赵肃被砍了十七八刀,身上中箭无数,血污凝得衣衫都没办法褪下来,元气大伤,索性没触到命脉。” 秦琬虽能想到战况的惨烈,但眼下血淋淋的数字摆在面前,过半的伤亡还是让她头皮发麻,也明白了沈曼宁愿拼着孩子可能出事,也要笼络住这些兵士的原因。 财帛的力量固然惊人,但在生死面前,也并非百试百灵。 她暗暗记下这点,又问:“阿耶呢?” “大郎君在正屋……”七月不知想到什么,看了秦琬一眼,柔声道,“小娘,奴婢为您梳头吧!” 听见她这样说,秦琬先是疑惑,略想了一想,才恍然大悟,便带了点惊奇地问:“阿耶有客人?” 还不等七月说什么,这位聪敏的小姑娘笑了笑:“无事,我年纪小,这一身不算失仪。”说罢,竟是蹦蹦跳跳地往正屋走去。 七月跟随沈曼多年,进过宫,赴过宴,大大小小的场面都见过,对着秦琬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姑娘,如今竟有点本能地敬畏,不怎么敢反驳她的意思,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秦琬进屋,有些无奈地想着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何时能走。 庭院虽被打扫过,却仍有一种挥不去的血腥气,被滚水和火焰肆虐过的痕迹犹在,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回想。秦琬刻意放慢脚步,熟门熟路地扒着木门,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就见秦恪坐在正位上,正与坐在左下首的客人寒暄。观其神色,竟一扫昨日的软弱、犹豫和狼狈,眉宇间都流淌着欣赏和满意。 秦琬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父亲露出如此轻松愉悦的表情,不由呆了。 秦恪极宠爱她,她课业十分优秀,这的确不假。但正因为她天姿聪颖会读书,却没有足够多的笔墨纸砚来练习,秦恪越是欢喜她的天赋,就越是愧疚她的处境;越是愧疚她的处境,眉宇间的郁色就越难掩盖,可今天……秦琬恨恨地盯着那个青袍少年,恨不得用眼睛将这个姓裴名熙的家伙戳出十个八个的洞来! 她情绪一露,盯的时间未免长了点,裴熙察觉到有人多事,还以为是丫鬟慕他,刚欲开口,就听代王笑道:“裹儿,莫要站在门口了,进来。” 秦琬收回投在裴熙身上的目光,大大方方走到秦恪身边,亲昵地蹭着父亲的袖子。裴熙见状,微微挑眉,来了点兴趣。 第35页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小丫头不喜欢自己……有趣,当真有趣! 这位皇长子殿下本就极偏好能与自己谈得来的文人,又在这片文化荒僻之地呆久了,好容易见到一个出身尊贵,仪表堂堂,气度非凡,容貌甚佳,且在经史子集,诸般杂学上都颇有造诣,与他谈了一个时辰话题都不重样,什么都接得上的人,简直是越看越爱,恨不得自己有个这般出挑的子侄才好,见状便拉了拉秦琬,向她介绍:“裹儿,这是新来的使君,裴熙裴旭之。”说罢,他望着裴熙,用一种骄傲至极的语气说,“这是小女,秦琬。” 大夏风气开放,未婚少男少女交游嬉戏都算不得什么,何况秦琬年纪尚小,不需避讳? 秦琬已然猜到七月口中的“两株三十年份的参”是从哪来的,便压下心中那一抹父亲被人抢走的酸溜溜,行了一礼:“见过裴使君。” 裴熙轻轻颔首,竟是像长辈一般,生生受了秦琬一礼。 秦琬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裴熙——刘宽可是从来不敢受她的礼得! 方才一番交谈之中,秦恪已看出裴熙秉性不错,就是为人太过张狂了些,不给人留面子,莫说对秦琬一个小姑娘,就连对他这个皇长子,也是该据理力争的时候就据理力争。 或许人和人之间真有缘分一说,裴熙这种万人嫌的脾气,秦恪倒不介意,心道二弟年轻的时候比这少年郎还张狂很多呢!少年人嘛,意气风发是好事,太过拘泥古板反而落了下乘。为免得女儿将气氛闹僵,秦恪笑了笑,说:“旭之啊!先前我还没问,你怎么忽然想到来这儿了?” 以裴熙的家世,哪怕被人弄到了这个位置,他甩甩袖子就能直接辞官不做,一辈子当个林中高士,富贵闲人。对他放弃两京繁华之地,跑来这个穷乡僻壤的做法,秦恪心中万万不解。看在他和裴熙颇为投缘,裴熙也不像那种奸猾狡诈之辈的份上,秦恪索性直接将这句话给问了出来。 裴熙果然没隐瞒,干脆利落地说:“阿翁说,若我继续呆在京城,指不定哪天就被人盖了麻袋,拖到小巷子里,狠狠地揍一顿。为了保住我这张还算过得去的脸,索性让我回洛阳。但这样回去,未免有落荒而逃之嫌,可巧彭泽县长一职空缺,我便调了过来。” 他说话幽默风趣,秦琬忍不住笑了起来,秦恪则有些瞠目结舌:“你,你……这是……” 裴熙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阿耶知道后,差点没打死我。” 若是换个心眼小一点的人,此时定恨不得直接掐死裴熙——哪有当着苦主的面埋汰人家,潜台词是您老人家是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沾的?偏偏秦恪认清了自身的处境,明白人情冷暖,反倒觉得裴熙虽有些骄狂,却不失率真,便道:“旭之多虑了,你这般出挑的郎君,谁见了都只有赞赏的份,怎会暗地里……”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盖你麻袋?” 裴熙一听,大生知己之感:“正是,我不过就是参了几个太子宾客,东宫辅臣,阿翁和阿耶就吓得和什么似的,真是无趣。” 秦恪本顺手端过茶水,打算喝一口,听见裴熙的话,差点没拿稳杯子:“你说你参了谁?” 第二十二章 认可 裴熙见秦恪反应如绝大部分人一样,惊慌、失措、认为他太过冒失,不免觉得有些无趣,刚打算敷衍一二,却见秦琬盯着自己,眼中满是好奇,心中就升起一丝兴味,回答道:“您是不知道,这些圣人千方百计搜罗来的‘贤德之人’,领得是辅佐储宫的差,做得是沽名钓誉的事。太子一有个不对,他们不是私下里劝谏,慢慢引导,而是上折子。那些折子,当真是一封比一封狠,骂人骂得畅快淋漓,也莫怪太子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旧是那种散漫的,骄矜的,不将世事看在眼里的轻狂样子,却听得秦恪心惊肉跳:“旭之!” 话音刚落,秦恪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冷静下来后,免不得讪讪地接了一句:“你也太冲动了些。” 裴熙聪明绝伦,旁人的关切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一眼就能看穿。秦恪的举动虽有些失礼,对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来说,也略嫌冒失了些。但比起他那个上朝时就一脸铁青,回家后立刻对他动家法,还四处斡旋关系,唯恐家族因他的举动受牵连的父亲,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关心反倒更加纯粹。故他也收了几分懒洋洋的样子,神色更是柔和了不少:“我在御史台待得好好的,本犯不着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谁料太子宾客中有个是内人的亲戚,听见我是连圣人都公认的‘猴儿’,便仗着所谓的亲戚关系,义正言辞地教训我,盼着我改邪归正,自个儿的名声也能更进一层。这种沽名钓誉,虚伪至极的家伙,若不让他载个大大的跟头,莫不是要让他直接踩着我的脸去飞天?” 秦恪一听,忍不住苦笑连连。 他算是明白了,裴熙聪明归聪明,却实在是胆大包天。这小子之所以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家世得占很大一部分的功劳。罢了罢了,到底是少年人,冲动一些,可以理解。 裴熙很清楚世人对他的普遍看法,故代王的反应他不怎么关注,反倒瞧了一眼秦琬。见她若有所思,不像不赞同,也不像不懂他方才说得是什么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觉得这趟心血来潮的彭泽之行倒是来对了,也不枉他先斩后奏,又挨了气急败坏的父亲一顿家法。 第36页 见裴熙这副捅破了天还不当回事的样子,秦恪只觉头疼,心道有个这样的子侄,骄傲也骄傲,就是时不时会糟心得觉得自己铁定折寿十年。 秦琬见父亲为难,便插话道:“阿娘身子不好,刘使君又要离开,裴使君,冒昧地问一句,我能不能向裴夫人借几个伶俐的丫鬟来服侍阿娘?” “抱歉。”裴熙摇了摇头,婉拒道,“旭之心有余,只可惜,力不足。” 见秦琬有些没绷住,不大高兴,裴熙解释道:“内子贤良淑德,一听我要来彭泽,哭着喊着说要孝顺婆婆和太婆婆。我呢,素来懂得成人之美,就将她送回洛阳,做个温良恭谦的孙媳妇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淡淡,愣是听不出一丝火气,偏偏所有人都能懂得他字里行间的讥讽之意。 按道理说,此举称得上十分没有风度。毕竟在绝大部分的人眼里,家里怎么闹都是家里的事情,怎么能拿到外面去说,对外人非议自家人,还是自个儿妻子的长短呢?不到万不得已,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谁都不会拿用,哪里会像裴熙这样轻描淡写,浑然不放在心中?偏偏秦恪与裴熙的境遇有些相似,闻言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越发觉得像沈曼这样能与夫君同甘共苦的好女人太少,便为裴熙惋惜:“旭之三年后方及冠,本不必如此迫切。”拖两年再成亲,说不定就能挑到个更好的,省得与一个舍不下富贵,抛不下名声,明明自私自利,却还要装得自身贤良无比的女人同床共枕。 大夏建国之初,民生凋敝,人口稀少,为鼓励生育,太祖规定男十五,女十三即可成婚。若男二十,女十八尚未婚配,则要告知官府,或说明缘由,或让官媒撮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下安定,百姓富足,这一律令就免不得有所放宽。现如今,女子若未及笄便匆匆嫁出去,必会遭到旁人耻笑;男子弱冠之龄还未曾娶妻,也算不得多么稀奇。裴熙今年才十七,上头还有个嫡亲的兄长继承家业,实在没必要如此着急。 谈到这个问题,裴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内子四个月前生下一个男孩儿,已过继给了兄长。” 秦恪听了,不由动容:“旭之高风亮节,实在令人佩服。” 秦琬一开始还有些没闹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冥思苦想许久,终于想到了缘由,忍不住用惊讶地眼光看着裴熙,不住点头,赞同起父亲的“高风亮节”一说。 裴熙的兄长虽比他大六岁,却也是正值盛年,若非夫妻双方有一人身子有碍,无法生育,怎会这么年轻就忙着过继嗣子?要知道,从同胞兄弟那里过继来的嗣子,继承爵位时,爵位得降二等;若是上宛侯直接将爵位传给裴熙这个嫡次子,爵位只要降一等即可。这种情况下,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会选择将爵位传给优秀的次子吧?至于填房的儿子?夏太祖本出身膏粱之姓,他的继母为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偌大家业,对前妻遗留下来的嫡长子捧杀不成,便狠下杀手,导致夏太祖辗转飘零,沦为布衣。有这么一位痛恨填房的开国皇帝在,大夏的填房和填房子女能讨得多少好? 多少勋贵之家为了一个爵位,争得你死我活,亲生兄弟和仇人似的。裴熙倒好,爵位家产唾手可得,却早早成亲,儿子一生下来就过继给兄长,自个儿优哉游哉地跑到外地。若非他的妻子留恋富贵,不肯离去,生生将完美的局面留了块瑕疵。那位裴家的嫡长子,本该感谢自己的弟弟一辈子。 洛阳裴氏,煊赫豪门,家资千万,素来豪奢。这样大的一份家业,裴熙却说扔就扔,说舍就舍,何等心胸,何等气度?在这样的举动面前,以“贤德”著称的太子宾客们算得了什么?无论是谁,想要教训于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无如此气魄,才能决定他们有没有这份资格。 秦恪原先还觉得裴熙太过自负,锐气甚重,不懂收敛。如今一想,竟觉得他做得极对,神态更是温和了几分。 秦琬盯着裴熙看了很久,心中觉得,这家伙真的很厉害。 她虽没见过太子,更没见过圣人和穆皇后,但从秦恪与沈曼的言行举止中,已然知晓圣人在发妻嫡子的事情上有多么偏心。偏偏裴熙参那些太子宾客,顶多算语言攻击,甚至有吹毛求疵之嫌,若从“道理”的角度来讲,说这些人沽名钓誉,实际上是拿不出丝毫证据的。 阿耶说过,读书最要紧得便是“尊师重道”。既然如此,那些太子宾客,东宫辅佐之所以敢上奏折参太子,还一次比一次骂得狠,肯定是因为他们是太子的老师,太子不好对他们动手,他们才这样肆无忌惮。更何况这些老师还是圣人选的,裴熙这么一参,圣人肯定不会高兴,太子哪怕心里高兴,面上也定是一副被落了面子,誓死保住恩师名誉的样子。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公然偏袒裴熙,落个对老师心怀怨怼的声名。 阿耶还说过,圣人是不会错的,错得只能是底下办事的人。如此想来,若是裴熙一参,圣人就处罚那些人,岂不是证明圣人有错?所以啊,圣人肯定不会立刻罚这些人,反倒要安抚他们。如此一来,岂不就得罚裴熙?但瞧裴熙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挨了罚的,至少这顿罚,不会太重就对了。 秦琬一直留神着两人谈话时的神情,知晓秦恪对裴熙参太子宾客的做法有点不以为然,大概是觉得若非他家族强势,断不可能全身而退。秦琬却记得父亲说过,洛阳裴氏虽是顶尖的世家豪门,却与大夏皇室的联系极为紧密,乃是皇帝手上极得用的一把刀。 第37页 赵九郎想依靠阿耶升官发财,对如今无权无势的阿耶尚且极为恭敬,几番搏命,对自己这个小姑娘都十分恭谨,不错半分。圣人富有天下,生杀予夺,裴家之人理应更加谨慎小心才是,怎么会几次虎口拔牙都没事? 想到父亲什么都没做,就因为一个皇长子的身份,就被牵连栽赃,流放到了这里,再看看神采飞扬的裴熙……秦琬的目光就有些游移不定。 她素来崇拜秦恪,哪怕因沈曼的举动,七月的诉说,知晓自己的父亲并非如自己想的那般高大坚定,父母从前亦不恩爱。但在她心中,阿耶就是阿耶,自个儿的父亲是最好的,永远不可替代,至于裴熙……他在这方面比阿耶精明的多,裹儿就勉勉强强认可他,有机会和他一起玩吧! 第二十三章 凑巧 裴熙告辞之后,秦琬才嘟起嘴巴,不大高兴地说:“阿耶就顾着与裴旭之说话,不理裹儿了。” 秦恪听了,不由失笑:“你这小醋坛子,真是……” 这位皇长子殿下想了半天,却找不到一个形容女儿此时行为,又不带丝毫便已的词,只得宠溺又无奈地笑了笑,蹲下来,盯着女儿的眼睛,温言道:“皇室的图书虽丰,洛阳裴氏的藏书却也是天下闻名的。裴熙博闻强识,不经意间便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有些典故和妙句的出处,我竟也不曾知晓,如若有幸,得他允许,借阅或背诵一二,岂不是一场美事?” 秦琬也喜欢读书,听见父亲这样说,立刻忘了心中小小的不愉快,连连点头,拍掌道:“好主意!” 秦恪笑着摸了摸秦琬的脑袋,有些惋惜地说:“洛阳裴氏的藏书虽多,却远远及不上颍川陆氏的天一楼,只可惜,颍川陆氏的规矩太大,天一楼鲜少对外人开放,更不会因皇权富贵而折腰。” 秦琬听了,心中微微一动,刚想辩驳两句,秦恪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程方呢?让他去送大夫回县城,顺便抓些药来,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程方自不知秦恪和秦琬都在担心他的安全,他站在“回春坊”的门口,望着那块字迹有些斑驳的牌匾,眉头已拧成一个“川”字。 回春坊是彭泽唯一的一座医馆,找大夫,抓药材,样样都离不了它。正因为如此,回春坊的一切,都只能用“贵”来形容——大夫的诊金贵,药材更贵。明明是医术平平的大夫,明明是不算珍贵的药材,只因处在了这缺医少药的地方,价格竟比京师还高上不少。 在这里,老百姓手头上纵有几个余钱,也会攒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又或是买田置地,很少有一头疼脑热就去看病的道理。绝大部分的百姓生了病,都是选择硬抗,若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去回春坊——若去了那儿,无论病好或者不好,基本上都会落个倾家荡产,无奈之下只得自卖为奴婢的下场。 如此一来,在这座县城里,真正能看得起病的人少之又少,回春坊库存的药材储备也理所当然地不充足。这就导致今日,程方特特来回春坊,为那些受伤的兵士抓药,结果回春坊的掌柜告诉他,补血益气的药材还剩一些,处理外伤的药材,已经被人买空了,如何不让程方惊讶? 回春坊的伙计收了程方十文钱的报酬,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将事实这么一倾倒,让程方知道,将这些药材买空的人,并非一次性这么大的手笔。事实上,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购置不同的药材,本不算太引人注目。只可惜彭泽县买药的人本来就不多,药铺的掌柜记在心中,粗粗算了一下,发现这些药材的分量不轻,效用呢,既能治外伤,也能治内伤,还可益气补血。偏偏这么大的用量,显然不止用到一个人的身上。 联想起长江上水匪的传闻,回春坊的掌柜和大夫们免不得心惊肉跳,唯恐此人真是水匪的一员,专门在这偏远的地方购置药材,以免惊动官府。他们也想说服自己不过杞人忧天,但这世上哪有用量这么大,还只买药,不求医的稀罕事?故回春坊的几位掌柜和东家商议之下,决定渐渐减少对药物的收购和炮制,待那人再次前来,就卖少一点给他。如此,逐次累积,总有一天能苦着一张脸对着对方,表达自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好从这种糟心事中摘出来。 程方机敏而谨慎,像他这种人,做事周全,却也往往极容易多想。他见此情状,本能地觉得有些太巧,心中感到不妙,却又知道,代王妃沈曼都将压箱底的宝贝给拿了出来,只为救治那些为他们浴血奋战,伤痕累累的兵士们。为笼络这些人,急需儿子傍身的沈曼连腹中孩儿的生死乃至自身的安危都拿来做赌注,若是她那边没出岔子,程方这边却捅了篓子……光是想想那副场景,程方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面对此情此景,纵明知山有虎,他也只能向虎山行了。 根据回春坊伙计和几个闲帮所指的路线,程方出了县城,往西方绕。走了大半个时辰,好歹见着一个村庄,便上前询问坐在村口纳凉的村民,有无见过一个慈眉善目,须发皆白,手上领着一大堆药包的老者。 “哦,你说得是住在村西又往前走的孙老道吧?”一个精壮的汉子听见程方问起这么个人,好心地提醒道,“那老道看上去一副神仙的模样,做事却有些神神叨叨的,总说这家风水不好,那家地势不旺,唬得咱们布施了钱财,按照他所指点的修改了一番,却也没见自家怎么旺。若你想找他做法事,还不如去东边的石头观,或者西方的铁柱寺,那两位才是真正有大本事的!” 第38页 程方听了,还没说什么,另一个眼珠滴溜滴溜转,一看就太过轻浮灵活的人接过话头,说:“没错没错,那个姓孙的老道士可不像什么好人,跟着他的小道童,一个个长得俊哟!那眉眼,那身段,年纪小小,却勾得我这颗心都酥了!” 此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嘿嘿,老王,你心是酥了,身子骨更酥吧?” 此言一出,几个村民都捧腹大笑,被称作“老王”的汉子涨红了脸,怒道:“你们,你们——” “想去占人家便宜,却被他们打了出来,你这身子骨……酥还是不酥?” 谈到这个话题,几人越聊越兴奋,越说越荤。程方强忍着听了半晌,意识到没什么可用的线索之后,才朝他们口中的“村西”走去。 说是村西又往前,听上去很近,实际上离王家村距离颇远。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程方才来到一个篱笆围成的简陋小院面前,便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半大少年拿着笤帚,正在清扫庭院的落叶。 听见了外人的脚步声,少年抬起头,看了程方一眼。 程方面上未显,心中却倒抽一口冷气。 也不是说这个少年生得多么倾国倾城,举世无双,单论眉眼,他也就是清秀罢了。偏偏这么一抬眸,一眨眼,不经意间便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风情。婉转轻柔,欲说还休,眼波流盼之间,脉脉情意流淌,端的是勾魂摄魄。 这样的做派,程方只在一种人身上看到过,那就是——戏子。 戏子作为下九流的职业,自然让人鄙薄轻贱,但若真想在这一行中混出头来,也实在不容易。莫说戏班之间,剧种之间的争夺,就连角儿的明争暗斗,也时时刻刻都在上演。但无论如何,努力能弥补差距,天资却摆在那里。程方眼前的这个少年,应当就属于天资极好的那一类,若能被名角收为弟子,好生培养,三五年后,指不定会名声大噪,红遍大江南北。 不,应当说,这个少年,已经被好好“培养”过。只是他才学了一些皮毛,情意能放却不能收,才会惹来那些地痞流氓。 少年见到外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笤帚,又抿了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是谁?” 程方还没回答,就听不远处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小六,他是谁?” 这位深受代王妃新任的大总管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纪稍微大一些,大概有十一、二岁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这少年的眉目也很清秀,身段修长,四肢却异常矫健。观其脚步,似是学过一些粗浅的外家功夫。 两个被精心培养,不知为何来到此地的戏子——程方以最精确的眼光,做出了判断。 “在下程方。”他微微一笑,朗声道,“特来求见孙道长。” 第二十四章 侯妾 听见程方说得是“孙道长”,矫健少年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板着脸,逐客之意十分明显:“道长不在,请回吧!” 程方何等精明之人,一见少年的模样,就知这些人必定有什么苦衷,方隐姓埋名来到此地。若回春坊的伙计所言属实,这些人来到彭泽,应当有四个来月了。 代王一家虽门墙高而厚实,却由于流放多年,京中也无贵人问津的缘故,值夜的兵士免不得有些疏忽,打个瞌睡,喝点小酒实属正常。那些歹人却凶悍至极,不要命地突袭,刀刀见血,武器也精良,可见是哪位达官显贵蓄养的死士。 死士么,求得都是“快、准、狠”,看到守备松懈,断没有专门等哪天戒备森严了,再和你来场生死搏斗的道理。指不定裴熙前脚刚到,这些死士后脚也跟来了,相差不会超过一天,赶了个巧,才正好让代王捡回一条命。从时间上来说,眼前这些少年和所谓的孙老道“与歹人相勾结”的嫌疑,也算打消了大半。只不过,程方秉性多疑,并未放下戒备之心,闻言便露出几分急切之色,竟对这个才十一二岁大的少年作揖,恳求道:“程某亦知此举十分冒昧,偏生程某的兄弟与人争斗,不幸受了重伤,巴巴地赶去回春坊,竟无医治外伤和补血益气的药材。若是他们没得救倒也罢了,他们明明有救,却只是没有药材……程某,程某的心……”说到最后,他的眼眶已是红了。 程方鼻直口方,目光炯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什么世面都见过,气度自与寻常的乡野之人截然不同。与其说他是个平头百姓,还不如说他像个官老爷。现如今,这个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不自觉就生出几分几分结交之心的汉子语带哽咽,几欲落泪,矫健少年见了,登时有些慌乱,冷漠的面孔也没办法绷住,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三哥——”被称为“小六”的妩媚少年拖着笤帚,走了过来,秀眉微蹙,有些为难地说,“咱们的药材也不够,大哥、二哥和四姐……若道长今日无甚收获,咱们存的药材,便只够两日用度了。” 矫健少年本在犹豫,听小六这么一说,便下定了决心,有些歉疚地看着程方:“抱歉,药材之事也干系到我们兄弟的性命,并且,并且药材皆是道长购置,我等无权处置。” 这小子年纪轻轻,又一副柔弱的样子,说起话,做起事来却如此的……程方心中警惕,面上的失望之色却溢于言表,仍有些不死心地问:“程某出三倍于回春坊的价格收购,也不行么?” 第39页 “这……”矫健少年怔了一怔,才很勉强地摇了摇头,说,“小子不知。” 听见他这样说,程方如闻仙音,忙不迭道:“既是如此,待孙道长回来后,还望二位转告一二,我明日再来一趟。若道长能施以援手,程某……感激不尽!” 说罢,他当真是一步三回头,既失望又期待,恋恋不舍地走了。 事情没办成,回来之后,自然得和代王说一声。 秦恪待人接物,素来不避着秦琬,更不避着沈曼,唯有夫妻商谈京中之事的时候例外。故程方回禀的时候,代王一家三口都在。 等程方退下,秦恪就有些奇怪:“此地偏僻,百戏班子一年尚来不了几趟,何况戏班?” “程方说,观那两个少年的形貌,很是出挑不说,也像懂得一些字,明白一些道理的人。哪怕是豫章郡的郡治南昌县,也未必培养得出这样的人才。”沈曼强撑病体,缓缓道,“他眼力不差,在这等事情上应当不会出错,这些人的来历,很有问题。” 秦恪沉默片刻,才说:“江南素来富庶,各类戏班子,各色名角都极为出挑,被招入帝都献艺甚至进太常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圣人……偶尔幸一两个戏子优伶,倒是让他们的心大了。” 富贵权势如何让人趋之若鹜,他们早有体会,虽说天下戏班众多,真正能走到皇宫,爬上龙床的却少之又少,也免不得无数戏班心驰神往。再说了,当红的戏班出入权贵之家,极为方便,被权贵捧着的戏子也容易知晓很多事。江南世家一贯被关陇、青徐、河洛三大世家集团打压,想走这一条路,的确算不得多么稀罕的事儿。 “圣人——”察觉出秦恪话语间的意思,沈曼有些不确定地问,“宠幸了戏子?” “那倒不是。” “既是如此,你为何……” 秦恪闻言,苦笑了一下,无奈道:“虽不是戏子优伶,但侯妾之女,也……旭之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脸都差点没抬起来,只恨没将裹儿弄走,让她听见了这些肮脏事。”若非如此,谈这种事情的时候,他怎么说也要避开女儿的。 沈曼一听,脸也绿了。 何谓侯妾? 权贵之家通常会蓄养一些能歌善舞,色艺俱佳的姑娘,宴席上让她们唱歌跳舞,陪客人喝酒。若客人有需求,旁边就有屋子可以解决问题。 这些女子的生死操纵在主人手里,叫她陪谁就陪谁,主家若要她们作陪,那就更不能拒绝。过了三五年,更年轻美貌的新人顶上,她们就只能窝在府中,与马夫,小厮,管事等厮混。生下来的孩子,男的就继续做奴婢,牵马干活,连个家生子都算不上;女的呢,若袭了母亲的貌,过个十几年自然也就顶了她的职,若生得粗苯平庸,就只能去当个粗使丫鬟——侯妾的女儿,比从外面买来的丫鬟地位还低贱,想到主母、小娘和郎君们身边服侍,根本不可能。 代王的母亲虽也只是个歌伎,却是湘王为笼络哥哥,特意花大力气栽培的。出于这种考虑,代王生母叶氏在官府的户籍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她是个良民。哪怕大家都知道她是个歌伎,白纸黑字,依旧不容置喙。若非如此,这个幸运又不幸的女子怎能被追封为九嫔之一? 圣人还是王爷的时候,弟弟送他贱籍出身的女人,自然没什么不对。左右是个玩物,服侍得主人开心了,赏赐点金银珠宝;让主人不高兴了,或打或杀或送人,转手发卖,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圣人不同。圣人乃是九五之尊,临幸过的女人少不得给个封号,一个贱婢出身,父不详的女人,就因为得了宠爱,便能身居高位,让大家行礼? 光是想象那一幕,沈曼已气得不行,声音都有点打颤。她好容易维持住了镇定,问:“那女人……现在是什么位分?” “这个话题,旭之没怎么多谈。”秦恪皱了皱眉,有些苦恼地说,“他就提了提,说蓝氏是穆皇后过逝之后,有些权贵便要向圣人献美人,圣人起初不允,后来太子有一次触怒了圣人,圣人才同意诸美进宫,纳了些新人。这蓝氏不显山不漏水的,之前谁也没留意过她,但这两年来,她直接从一个没名没分,无孕也无出的掖庭女子,晋到了正四品的美人。” 沈曼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当今圣上是一个极为理智的君王,他的后宫虽有些按自个儿的喜好来,但更多得则是酬生子有功者,抑或是家世出众者,再或者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人。就拿正一品的三夫人来举例——张淑妃出身名门,是圣人在王府时就跟着他的老人,生有二皇子梁王和五皇子卫王;白德妃出身江南第一世家,吴郡白氏,母亲是南宋公主,祖母是南梁公主,为安抚江南世家,也必须酬她以三夫人之位;宣贤妃出身略低了一点,只是个良民,曾为宫中女官,后被皇后赐给当时还是王爷的圣人,虽说颇得圣人宠爱,她也是生下了三皇子齐王和大公主当利,才能成为贤妃。 若说三夫人之位太远太难,对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来说,太过高不可攀,那么从近处说:“襄城和新菜的生母,因生女有功才晋婕妤,这个蓝氏何德何能,年纪轻轻就做了美人?若她再熬几年,做了九嫔,我们岂不是要朝她行礼?” 大夏后宫仿周制,除却加了从一品的四妃外,其余皆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和八十一御妻的规矩来。婕妤正三品,美人正四品,各九位,皆是二十七世妇的一员。 第40页 圣人于后宫上一贯谨慎理智,如此破格宠爱一个女子,几乎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至于穆皇后……人家是原配发妻,出身名门,大家顶多说两句她醋意大,谁都不会真正往心里去。 秦恪知妻子极为烈性,但有些事情还是得说清楚,故他无奈道:“这还没完呢!蓝氏的生母虽已不在,却有个姐姐,也是侯妾。若无这个姐姐的照拂,蓝氏断不可能保存清白,活到平安进宫。正因为如此,蓝氏哭哭啼啼,说想给姐姐一个封号,圣人以国法不可违拒绝,谁料安富伯闻弦歌而知雅意,竟娶了这女人做填房!” 第二十五章 变局 沈曼一听,简直被气晕过去,她嘴唇不住打着哆嗦,怒道:“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侯妾哪怕放了良,出身依旧摆在哪儿,娶这样一个女人,就算是做填房,也是被人耻笑的命!咱们大夏可不是大汉,侯妾之女也能坐上皇后之位;穆皇后也不是那个没儿子,兄弟也不成器的陈皇后;伯清亦没说过,朝中出了什么功勋卓著的大将军,还是一个低贱侯妾的儿子!” 秦琬有些疑惑地看着母亲,又看了看父亲,不懂那个蓝氏的出身和地位匹配与否,和他们一家又有什么关系,母亲为何如此生气。 “曼娘——”秦恪无奈地喊着妻子的名字,眼中满满都是痛惜,“若非我这般无能,又怎会让你担惊受怕?” 这两夫妻心中都明白,沈曼之所以又急又气,并不是因为蓝氏能以卑贱之身得晋美人位,安富伯鲜廉寡耻,投机取巧的缘故,而是这一事件传递出来的信息——皇帝有了新宠,并为她打破了许多规矩。 打破规矩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若不是皇帝的态度让人以为寻到了可乘之机,安富伯纵是再远离权贵圈子,家族濒临没落,也不会愿意冒被人耻笑的危险娶蓝氏的姐姐,一个阅人无数的侯妾为妻。 太子的上头,尚有五个成年的兄长,各有后台,或多或少有些势力。太子的风评也算不得很好——骄纵,奢侈,目下无尘,不为群臣和世家所看好。他的位置之所以还算稳当,一赖祖宗家法,二赖皇帝的偏爱,后者又是重中之重。倘若圣人对穆皇后的爱重和对太子的纵容不再,太子的地位,危矣。 嫡长子继承制,顾名思义,便是八个字——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代王身为皇长子,纵无心皇位,也免不得被这个身份所连累。若继位的不是太子,而是别的皇子,他的存在无疑都会是对方心中的一根刺。 太子的处境越是稳妥,代王就越安全。现如今,太子的处境不稳,代王的住所……便遭了歹人。 想到自身的安危堪忧,秦恪和沈曼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发苦。 “对了,还有一桩事。”秦恪沉默了许久,方涩然道,“武成郡公,病逝了。” 听见这个消息,就连秦琬也忍不住惊讶起来。 沈曼微微眯起眼睛,有些感慨地说:“看样子,穆家真是元气大伤。” 同样出身将门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武成郡公病逝,究竟意味着什么。 穆家虽有五六个三品以上的爵位,子弟遍布朝中,却多半都是任个闲职,凭祖宗的余荫和帝王的偏爱过活。哪怕他们在军中做了中层将领,对军队的掌控力也不是很高,事实上,真正对穆家的兴衰有着决定作用的人,只有三位——郑国公,武成郡公,穆皇后。 “郑国公在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待了八年,后为太子太师,虽是加官进爵,实则没了实权;穆皇后前些年不在了,如今圣人正宠爱着蓝氏。”沈曼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武成郡公这个安西大都护,是穆家在军队的依仗。他这么一死,纵有些人能看在他昔日照拂的份上,偶尔帮衬穆家一二,也会慎重地考虑自己的立场。” 朝堂、军队、后宫,穆家的三位核心人物,原本互为犄角,确保家族的昌盛和太子地位的稳定,谁料短短几年,先是穆皇后病逝,再是武成郡公病逝。郑国公作为这两人的兄长,年纪也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 她每说一句话,秦恪的表情就黯然一分,似乎觉得太子已然无望,自个儿也注定是死于流放之地的命。沈曼见状,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不过,如此武断地认为穆家会从此一蹶不振,也不够准确。” “哦?此话怎讲?” 沈曼沉默片刻,方道:“穆家与我沈家一般,祖祖辈辈都投到了军中,伤亡无数。这样的家族,在军中总是有些威望的,若非伯清乃是我沈家最后一根独苗,长辈们也不会将他看得那般重,宁愿他当个闲散的勋贵,都不让他去北衙效力。若是他去了……”像他们这样的将门世家,子弟想要掌控军队,总比旁人要容易些。 秦恪闻言,不由笑道:“穆家与沈家并不相同。” 沈曼叹了一声,有些惋惜地说,“不错,穆家一直深受皇恩,又出了两代皇后,富贵荣华至极,便有些迷失了方向。” 在沈曼看来,家族的兴盛并不是靠出了几个皇后,皇帝有多信赖宠爱,而是靠子孙是否成器来决定。他们沈家固然有点走极端,导致了自身的没落,但穆家……也罢,穆家并非没有聪明人,只是如今的局势,当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自打太子出生之后,这个家族就陷入两难之地,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夫妻俩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半天,秦恪才极为勉强地说:“圣人念旧情,你莫要多想,旭之已准备将昨夜之事上奏,八百里加急赶赴京城。” 第41页 “阿耶,阿娘。”秦琬忍不住,插了一句,“昨夜那些歹人……” 昨夜的担心、害怕、忐忑、紧张……那种一颗心始终高高悬起并纠紧的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也不想体验第二次的。 沈曼长叹一声,秦恪则歉疚地望着女儿,无法向她保证,昨夜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 诸皇子想将太子拉下马,少不得抹黑太子,打击穆家。远在流放之地的代王,可不就是最好的棋子?只要诸皇子假惺惺地那么一上奏,要求放代王回来,太子甚至不用明着拒绝,只需露出一两分犹疑之色,都足以让圣人将这份奏折驳回,同时对太子……心生不满。 当然,诸皇子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兄友弟恭”,可不是真想代王回来和他们抢这张椅子。若代王能横死流放之地,治下的县长又是曾为太子说过话的裴熙……这份布局,便再完美不过。 秦琬忐忑不安地望着父亲,眼中的期待一点点地消失,直到最后,一片黯然。 面对冰冷的现实,代王一家三口自是愁云惨淡,痛不欲生,裴熙却显得很淡然。他回到府衙后,无视了一连串的邀约,飞快写好两份奏折,用火漆封好。这才走出门,将两封奏折交到等候已久的裴显手中,吩咐道:“上面这封,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下面这封,秘密送到洛阳,务必交到阿翁的手中。” 裴显诺了一声,小步往后退去,裴熙想了想,忽然喊住他:“裴显,你先过来。” 自家主上的反复无常,裴显早已习惯,故他立刻走了过来,将手上的奏折一程,就见裴熙将放在下面的奏折从他手中一抽,皱了皱眉,才说:“取烛台过来。” 他这时候说要烛台,显然不是为了戳人用。 裴显会意,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烛台点亮,随即往后退去,毕恭毕敬地看着裴熙,不发一语。 裴熙走上前,将手中的奏折对准跃动的火苗,静静地注视着火舌舔舐纸张,最后将一切文字给吞没。 做完这一切后,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了半晌,才道:“就这样了,你去送折子吧!” 裴显大惊,双脚就和被黏住了似的,怎么也动不了。 他跟着这位郎君一起长大,本以为自己能够习惯裴熙的张扬肆意,无法无天,但……这…… 裴熙微微挑眉,不悦道:“怎么?” “郎君,您可得三思啊!”仗着打小服侍裴熙的情分,裴显忍不住多了两句嘴,“代王遇刺,非同小可——”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哆嗦,视线有些畏惧地往上飘,又咽了口唾沫,才战战兢兢地说,“若是这份折子被扣下,好歹还能挽回一二……” 小小县长,芝麻大的官,奏折想上达天听,简直比登天还难。毕竟,按照朝堂的规矩,这些奏折得经过主簿书吏的审核分类,挑拣那些重要的,较为情急的事情报给长官,再由长官呈给皇帝。想在这个过程中做手脚,实在太过容易。 能培养出这么一批死士刺杀皇长子的人,纵不是皇子王孙,也与那张椅子的争夺有着说不清到不明的关系,位高权重已是必然。像这种高官显贵,想将奏折扣下,报个延期,失察,不过是嘴巴一张一合的事情。说不定他们还会倒打一耙,口口声声说裴熙压根没上折子,做贼心虚。故裴熙一开始要写两份折子,一份走正常程序,一份交给自己的祖父,上宛侯,洛阳令裴晋。 裴晋身为西京之令,又是深受皇帝信赖的上宛侯,奏折直达天听,哪怕是宰辅也没办法扣留。哪怕“县长裴熙”的那份奏折被扣下,“洛阳裴熙”的奏折也会呈现在皇帝的面前,这么稳妥的办法,郎君,郎君怎么就,就将第二封奏折给烧了呢? “如此小事,不必多问。”裴熙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我自有主张。” 第二十六章 敲打 话都说到这份上,裴显也不敢再劝,他唱了个诺,正打算退下,忽听裴熙喊:“慢着——” 裴显抬起头,心中有些不解,不知裴熙还有何吩咐,就见裴熙口气淡淡,眼神却无比冰冷:“别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裴显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伏着身子,几乎在行五体投地的大礼,声音既急且颤:“郎君息怒,奴婢再也不敢动歪心思,不敢自作主张了!” 他跟随裴熙多年,自然清楚,在裴熙面前玩小聪明是没有用的,与其喊冤,狡辩,编造谎言,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求得裴熙的宽恕。更何况,这样冰冷的眼神,这么多年来,裴显也只在裴熙身上见过一次——前些日子,裴熙调任彭泽县长的时候,特意去问他的妻子罗氏,她是留在长安照顾孩子呢,还是与他一道赶赴外地。 裴熙的儿子虽过继给了他的兄长,但刚出生的婴孩,禁不起长途颠簸,长辈舍不得将之送到洛阳交给裴熙的大哥大嫂照顾。故这个裴家千祈万盼才求来的下一代,仍旧由他的奶奶和生母照料着,在外人看来,裴熙惦念儿子,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若裴熙外放得是个富庶之地,上无婆婆,自个儿在后宅最大,丈夫在当地官最大,只有被奉承的份,罗氏二话不说,肯定跟去。偏偏裴熙去得地方,在这些眼高于顶的权贵看来无异于穷乡僻壤,罗氏就不乐意了。 她听旁人说过,那些穷困、偏僻的地方,县衙的官邸还没自家的院子大,女眷们多半没读过书,说话做事稍嫌粗鄙,一点规矩都没有。不仅如此,那些精巧的,细制的,昂贵的,罗氏早用惯了的东西,这些地方的官太太也一辈子都没见过,想买都没处买去。 第42页 罗氏自幼养尊处优,金尊玉贵地长大,过得是呼奴唤婢,仆从如云的日子,讲究得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想到自己可能住在逼仄狭小的院子里,连服侍的人都住不下,心中一万个不乐意,一听裴熙连借口都体贴地帮她找好了,自然是粉面含羞,期期艾艾,万般为难地说:“夫君去哪里,妾身就去哪里,但孩子还小……”最好是我别去,你也别去,大家继续过富贵日子,多好? 裴熙何许人也?识人几入骨,做事不留情。得到罗氏的答案后,他立刻吩咐下人,直接将罗氏和儿子送到洛阳去。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会惊动裴熙的父母,只可惜,裴熙看都不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妻子一眼,对父亲说:“百日的孩子年纪尚小,经不得长途跋涉,那满了周岁的呢?三岁五岁的呢?十岁的孩子照样经不得长途跋涉,难不成留他在洛阳,一辈子不回去?若这是我的儿子倒无所谓,但他是大哥的嗣子,岂有嗣子不跟着父亲,反倒跟着叔父之理?” 至于裴熙的母亲张氏,那就更好对付。这位贵妇人在与婆婆的斗争中不幸落败,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小儿子娶了婆婆的侄孙女,而非自己的外甥女,心中早就攒着一肚子气。见儿媳妇如此做派,更加不满意,压根不会为她说话。 丈夫赴任,妻子回乡,上宛侯裴晋少不得问上两句,对这个孙媳妇自然也是十分不喜。罗太夫人倒是心软,护着娘家人,如此举动却引起裴熙大哥大嫂的不满——弟弟深明大义,弟媳却如此夹杂不清,偏偏太婆婆护着,他们奈何不得。这孩子,将来是认生母呢,还是认嗣母呢? 裴显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裴家做奴婢,姻亲盘根错节,自然知晓很多事情,何况裴熙一路来彭泽,始终都和裴家保持着联系。故他知道,罗氏现在的生活实在算不得好,也就罗太夫人对她还算有几分怜爱,若是太夫人故去…… 罗家和裴家乃是通家之好,同为世家名门,几百年的交情。罗氏出身名门,美貌贤淑,温存小意,真要算起来,还是裴熙的表妹。不仅如此,她还进门三月就有了身孕,第一胎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有功于裴家,哪个长辈不给点面子?这样一位正妻地位无法动摇的女子,只因愚弄裴熙,就被裴熙这样决绝地落面子,将府里的长辈全得罪光了,未来日子指不定如何。自己算得了哪根葱,哪个蒜,敢让裴熙不痛快?家生的奴才,给不受宠的主子使点绊子也就罢了,裴熙这样正当权的主子,想发落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自个儿服侍裴熙这么多年,好容易混到如今这个位置,走到外面不知被多少人敬着,若是被主子厌恶,那可就真生不如死了。 正因为如此,在裴熙说出“明日我再往代王那儿走一趟”的时候,裴显虽存了满肚子的劝诫,却没一句敢说出口。 裴熙素来厌烦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将乱七八糟的心思动在他的身上,敲打伴当一番,知这家伙不敢再偷偷摸摸送信,以关心的名义做耳报神后,顿觉神清气爽。第二日清晨,连县衙中的事物都不处理,任凭手下人交接对账,自个儿又去了代王的家。 出乎他意料的,这一天,他前脚刚踏进院子,后脚就被秦琬给拉住了。 “这……” 秦琬朝正屋努努嘴,不高兴地说:“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和一个很没礼貌的小子,拎着一大堆药材,说是赔罪来的。” 裴熙觉得她的态度十分有趣,破天荒耐起性子,问:“那你为何不高兴?” “阿耶原本不大乐意见他们,但这个老道士很能说。”秦琬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将“怏怏不乐”四字写在脸上,“他与阿耶谈些神仙方术,香火功德之类的东西,阿耶很兴趣,我却不乐意听。他这么有本事,餐风饮露就能不老不死,为什么还要买药救人?” 说到这里,秦琬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嘟着嘴巴,小声嘟囔着:“其实,我就是不很喜欢话多的人啦!” 裴熙眼睛一亮,觉得秦琬年纪虽幼,话却说到了点子上。 他观人察物,素来不看对方说什么,只看对方做什么。譬如东宫的那些辅佐,宾客,奏折一封比一封情真意切,哪怕痛斥太子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片真挚恳切,拳拳之心溢于言表。但裴熙看到得却是,因着这些奏折,他们的名气越来越大,太子的名气越来越臭,脾气也日渐暴躁,故才有了那封捅破天的奏折。 在裴熙看来,世人多半愚昧,人云亦云,重其言更甚其行。偶有一二言必行,行必果之辈,却多半过于迂腐,对他的狂生做派又有些看不上。如今见秦琬年纪尚幼,无多少规矩礼仪的束缚,顿生几分搭讪之心,便弯下腰,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去拆他的台好不好?” “啊?可是阿耶很……” “放心放心,不会落大郎君的面子。”裴熙唇角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此人出现得太过凑巧,若是与歹人一道……”见秦琬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笑意几乎盈满裴熙的眼睛,“你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对不对?” 秦琬连连点头,用力道:“对,对!” 裴熙微微一笑,毫不避讳地将她的左手牵起,故作神秘道:“走吧!” 见裴熙和秦琬一道进门,秦恪怔了一下,喜悦几乎是不加掩饰地流淌:“旭之,裹儿,你们来了。” 第43页 “熙已写好奏折,八百里加急赶往京师。”裴熙放开秦琬的手,任她走到秦恪身边去,十分礼貌地说,“特来告知大郎君。” 他的神情说不上多么诚恳,却让秦恪觉得颇为暖心,便点了点头,让他坐自己左下首座,笑道:“你来得可巧,这位是孙道长,道法不错,于医道上也颇有本事。” 秦恪素有一种天家子弟的骄矜,眼界也高,能得他一句“不错”“破有本事”,对一介布衣来说,实属不易。 裴熙礼貌地笑了笑,言辞却完全谈不上有礼,只见他望着孙道长,第一句话就是:“不知道长在何处挂单?熙也好去拜会一二。” 孙道长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虽穿着一身粗劣道袍,却给人仙风道骨的感觉。他轻抚自己雪白的胡须,笑道:“昔年天下大乱,小老儿为混一口饭吃,出家做了道士。边做扫洒杂役,边听他们诵经,后来道观没保住,被乱兵攻了。我情急之下,遁入山林,饿极了什么都吃,福大命大,竟也活了下来。后来天下太平,我走南闯北,靠着几本经文和一手辨识药材的本事过活。如今我老啦,落叶尚且想要归根,何况人呢?” 这一席话,秦恪方才虽听了一遍,再次听闻,仍旧有些感慨。裴熙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望着孙老道的目光锐利无比:“哦?彭泽一地,当真是道长的家乡,而非避难之所?” 第二十七章 刻薄 此言一出,正厅内的气氛登时僵住了。 裴熙不待秦恪问什么,更不等孙道长辩解,他神色森冷,字字如刀:“道长身边的这位少年,眉宇间有几分倨傲之色,这般神色,非家境优渥,深受宠爱,甚至读书识字的人不可得。但他的动作却异常小心谨慎,与其身份毫不相符,应是被人教训得多了,习惯性地不敢违逆别人。” 伴随着他的剖析,秦恪和秦琬看孙道长的眼神也有些变了。 夏太祖为遏制世家,不让前朝的悲剧重演,决意开科取士,并设“流外官”一职。专为那些出身寒微,极有本事,却被世家阻碍了上进之路的寒门子弟做准备,虽说录用的人少,却总是一条上进的路。还有些大儒奉行“有教无类”,只要向学之人,不拘身份,皆可听他们授课。可以说,大夏一朝的读书人,数量已比前朝多了不少。但看秦琬想要学习,却连笔墨纸砚都买不到那么多就能知道,这年头,读书,依旧是殷实之家才能做的奢侈行为。 既是如此,孙道士的身份和品性,就很可疑了。 能供子弟读书的人家,绝对不差这点钱,怎会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跟着一个道士,来到彭泽县?退一万步说,算这家人很信道,很信任孙道长,那为何这个矫健的少年会像被毒打过很多顿一般,一丝锐气都无,有的只是小心谨慎? 裴熙言辞之锐,眼光之利,满长安的权贵都体会过,见他无不是绕着走。孙道长悠然的神色再也绷不住,额头沁出冷汗,刚想说什么,裴熙轻蔑一笑,语气却不带半丝烟火:“收留罪奴是什么罪过,我不说,道长心中也该有数吧?” “我……” “不关道长的事。”矫健少年见孙道长被逼得不行,大声嚷嚷道,“这事和道长没关系。” 秦恪见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裴熙更是不悦,厉声道:“大郎君在的地方,岂有你插嘴的余地?” 矫健少年不服,还想辩解,孙道长却叹了一声,道:“小老儿走南闯北,总算有几分见识。” 裴熙微微挑眉,一副“有本事你就编”的样子,孙道长咽了口唾沫,组织了很久的措辞,才小声说:“这位郎君身上的布,乃是绫的一种,小老儿虽认不出质地,却也知晓能染出这种浑然一体的青色该有多么艰难,倘若,倘若我没猜错,阁下这一身衣物,应当价值万金。” 他口中的“金”,自然不是黄金,而是铜钱。所谓的万金,便是十贯钱,这个数字可谓十分惊人。 矫健少年倒抽一口冷气,秦琬也好奇地看着裴熙,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钱。秦恪见女儿稀奇的模样,心中酸涩,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忍心告诉她,裴熙身上穿着的衣服,乃是扬州吴郡、会稽一代独有的缭绫。 缭绫是大夏皇室钦定的贡品,质地细致,如瀑布悬流,千丈飞泻;文彩华丽,精美奇绝,却十分不耐脏。多浆洗几次,褪去光泽,品相就大打折扣。偏偏世人却对之趋之若鹜,越是只能穿几次,就越以有缭绫制的衣裳为荣。何况裴熙身上的这件衣袍,青色至纯至正,染料之价,可比黄金。这一身衣服,莫说价值万金,哪怕在后面加个零,也是不够的。 裴熙还以为孙道长要说什么,原来也是从自己的身世上做文章,不由轻笑:“不用猜了,我虽只是个一县之长,家世却还说得过去。若你有什么想说却不敢说的,但说无妨,我未必能揽下,却保证不会透露给别人。” 孙道长看了看矫健少年,沉默许久,咬牙道:“既是如此,老道也不再隐瞒——我统共救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无不是出身好人家,最后却沦落风尘,受尽苦楚的。” 秦恪听了,不由动容:“你买的那些药……” 孙道长郑重点了点头,眼眶已是红了:“老大和老二一直保护着他们,遍体鳞伤,至今无法起身。” “这,这到底是……” 第44页 “我来说吧!”矫健少年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声音哽咽,却强忍着不哭出来,“我姓陈,是吴郡安县人,家中有个姐姐,生得十分美貌,早早就与同为富户的周家订了亲。谁料有一日,阿姊和阿娘去进香,遇见了一个登徒子,出言调戏,十分无礼。” “阿姊生性柔弱,阿娘知阿耶有些功利,又见那登徒子衣着华贵,怕阿耶一时鬼迷心窍,真让阿姊去做了妾,非但告诉阿耶,还在媒婆上门的时候,见都不见一面,就毫不留情地将之赶走。” “谁料第三日,一群家丁明火执仗地冲了进来,将我们全绑了起来。然后,然后……” 矫健少年回忆起那一幕,整个人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说,他说,说阿姊不识抬举,不懂得惜福,惹怒了他,这下连他的妾都做不了,当场便……” 孙道长怜惜地望着这个半大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秦恪也面露不忍之色,刚欲让他别继续说,就听裴熙问:“你姐姐殊死反抗,伤到了这人,他一怒之下,就将你姐姐折磨至死。做完这一切后,他还觉得不满意,本想将你们一道杀死,这时候有人给他提议,说像你们这样自诩清白方正的耕读之家,纵满门身死,也不过是得了解脱,还给他留下一个骄纵纨绔的名声罢了。若是能将你们一道打入贱籍,尤其是下九流的,以色事人的贱籍,才算万劫不复。” 裴熙将事情娓娓道来,如同亲眼所见,矫健少年不可置信地瞧着他,浑身发颤,最后双手握紧了拳头,怒道:“你——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我杀了你——” 孙道长知道事情不妙,连忙隔住他,裴熙却一点没意识到自己会被暴打,嗤笑一声,不屑道:“一伙?我犯得着和这种人一伙?整件事情如明镜般清楚,何须亲眼所见?那名纨绔子弟就因媒人被拒,便做出直闯人家家里,当场凌辱女子的蠢事,可见是个蠢笨如猪,冲动鲁莽,心胸还十分狭窄的人。这种人蠢归蠢,也容易为色所迷,看你现在的模样,就知你姐姐当时必定反抗得很激烈,触怒于他,这个蠢货才没能斩草除根,生生将祸患给留下。” 秦恪咳了一声,见裴熙看向自己,方无奈道:“纵是事实,你也无需……”说得这样简洁干脆,全凭自己想法,丝毫不考虑别人的心情。 这位皇长子殿下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裴熙的父祖会觉得裴熙继续留在京城的话,总有一天得被人盖上麻布袋痛打——无他,说话太过不留情面罢了。 裴熙矜持地笑了笑,看似听命,实则这些劝诫的话语全如清风过耳,不留半点痕迹。他瞧了瞧秦琬,见秦琬兴奋得小脸通红,眼中满是崇拜之色,越发觉得秦琬有趣。如若可以,自己不如……培养个学生出来? 见有人推崇自己的行为,裴熙颇为欣慰,说起话来终于留了一两分面子:“忘了说,你姐姐既然是为了未婚夫守身如玉,以这人的狭窄心胸,必定不会放过周家。想必孙道长救出来的人,不单有姓陈的,还有姓周的。至于这年岁嘛……年纪略长一些,男的可以弄去做苦役,女的总不至于没人要;年岁稍小一些的,眉目精致得怕是都流落到不堪的地方了,像你们这种……”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矫健少年,末了,不屑地下了评语,“也就只能唱做念打,当个武生了。” 秦恪见状,不由抚额。 他看得出来,裴熙已是口下留德,但……看矫健少年气得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恨不得直接冲过来的样子就知道,裴熙的话有多不中听。 裴熙也看出这一点,冷哼一声,极不屑与这种光听两句刺耳的话就受不了,明明没能力报仇,却还动手快过动脑的蠢货一般计较,便微微抬高下巴,问:“那人姓什么?” “你——” “指望你冷静下来,说两句能听的话,实在是个不明智的举动。”裴熙淡淡道,“那人姓沈,没错吧?” 这一次,矫健少年再也忍不住,推开孙道长,直直冲了上来,双手收拢,欲掐裴熙的脖子:“我掐死你——” 裴熙冷哼一声,一个手刀,直接将对方劈晕过去。然后,他很嫌弃地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少年,这才望着孙道长,说:“救这么一个东西,就不怕将来有一天被他连累得命都没了?” 秦恪见女儿没被吓到,这才皱了皱眉头,不悦道:“旭之的话虽不中听,却句句属实,他不能为家人报仇也就罢了,无人说苟且偷安是错,怎么这般无礼,竟对旭之动手?” “内心懦弱得人,熙见得多了,不差这回。”裴熙异常淡然地说,“倒是沈家……大郎君可想到了什么?”竟是不再朝孙道长询问,直接确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是姓沈的人做得了。 第二十八章 江南 秦恪看了孙道长一眼,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旭之,你将你的人喊进来,请孙道长去院中喝杯茶。” 裴熙不缺护卫,但为了表示对代王的尊重,若无代王的允许,他绝对不会让这些护卫进门代王家的大门。如今好容易等到秦恪这么一句,一直守在门外的程方立刻小跑着通过庭院,将裴熙所带的八名护卫喊进来,将孙道长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庭院中,顺便也将矫健少年扛了起来,一道带了出去。 秦恪见状,示意程方将门带上,又下意识地看着女儿,想让她也一道离去。见秦琬眼睛亮晶晶地,完全没想走的意思,秦恪只得无奈地笑了笑,宠溺道:“裹儿,别站着了,去将你的小凳子给搬过来。” 第45页 秦琬用力点头,迅速跑到墙脚,将一个小小的凳子搬了过来,熟门熟路地放到秦恪身边,笑眯眯地坐下。 她年纪本来就小,个子虽比年纪相仿的闺秀高一些,却也没超出太多。如今这么一坐,竟是整个人都小了一截,看上去可爱到了极点。 这一刻,裴熙忽然明白,代王为什么乐意这个女儿小尾巴似地跟在身边——他要是有个这样聪明好玩,如花似玉的闺女,他也乐意宠着啊! 想到闺女,那就必定想到罗氏;想到罗氏,裴熙就一阵腻歪。故他单刀直入,正色道:“事涉赵王,这拨人又来得太巧,不可信。” 望着裴熙神采飞扬的样子,秦恪叹了一声,温言道:“旭之,你骄傲自信,聪明绝伦,我本不该说那些庸俗的,容易蒙蔽你光彩的话语。但人活于世,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得保留几分,宁愿和气一些,也莫要做得太绝。”说话做事太刻薄,不仅有失气度,还容易得罪人啊! 对这种老生常谈,裴熙十分不以为然,心道代王殿下你为人处世难道不够和气么?梁王巫蛊谋逆,东窗事发,本与你无甚关系,偏偏穆皇后想来个一石三鸟,因你和梁王胞弟卫王的关系不错,就故意牵强附会,攀扯于你。在你最艰难的时候,那些你曾施与过恩惠,留过几分脸面的人,谁帮你说了一句话? 看在秦恪对自己不错的份上,裴熙没明着刺这位长者,只是摇了摇头,态度异常坚决:“真正正直的人,绝不会因私废公,为我一点口德的不修,就往死里整我,更何况……”他的目光落在门扉上,唇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大郎君也应知晓,这个姓陈的小子自称来自耕读之家,家境颇为殷实,那么就必定族中有人在县衙甚至府衙为胥吏,指不定还是个主簿、功曹之类的角色。这样的人家,在当地纵谈不上名门望族,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江南沈家仗着赵王威势作威作福,将两户人家逼到如此境地,竟无人敢说一句公道话。若要说与人为善,怕是无人比当地的官员做得更好了。” 他这样偷换概念,倒是弄得秦恪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这位代王殿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见裴熙自信的模样,只得颓然道:“你说得没错,四弟……确实过了。” “四叔?”秦琬双手托着脑袋,有些疑惑地望着父亲,“这个沈家,是阿娘家里么?和四叔有什么关系呢?” 秦恪听了,刚要板起脸,见女儿一脸天真无辜,又泄了气。只见他俯下身来,柔声道:“裹儿千万别在你阿娘面前说这种话,谯县公府与江南沈家怎么可能一样?你阿娘的家族虽传承不过五代,却有六人上了忠良祠,谯国公更是配享太庙。这样的家族,仰无愧天,俯无愧地,而江南沈家……”秦恪眼中流露出一丝轻蔑,不屑道,“不过是区区盐商罢了。” 秦琬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盐商?可,可阿耶说过,四叔的母亲是沈昭容,昭容是九嫔的第二个,身份尊贵非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一个出身商家的女人当?哪怕她生了儿子,也是不可能的啊! “家谱不是这么写得罢了。”秦恪素来不大喜欢赵王,沈昭容的眼皮子又比较浅,梁王和齐王既是兄长,又得圣人宠爱,生母位分还高,这两母子惹不起,故欺负秦恪这个皇长子是常有的事情。秦恪自知生母落了穆皇后的脸,忍忍穆皇后也就罢了,何况穆皇后也就是冷落他,很少明着打压,倒是沈昭容……对这母子俩,秦恪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评价,在女儿面前亦不给对方留面子,“前朝末年,吏治腐败,内侍得以封侯,皇帝为吃喝玩乐,竟明码标价,卖官鬻爵,自然被江南沈家的人捞了不少官身。等到后来,江南大乱,三四十载的时光中,竟改朝换代了两次。”蓄养兵士,打造铠甲,建立朝廷……哪样都是烧钱的事情。 新皇帝需要钱,江南沈家需要向上爬,二者一拍即合,互利互惠,双双给自己蒙上遮羞布。 这样的家族,惯会随风而倒,谁强就支持谁。圣人还是秦王的时候,曾任南征统帅,率夏军打下南方,一统天下。江南沈家见宋庭被灭,大夏入主建康,连忙送上自己精心培养的,本打算为宋后主准备的美人儿。圣人呢,为了安抚人心,表明南北都是一家的态度,便将这些美人笑纳。谁料沈昭容的运气会这么好,明明是个连媵的名分都捞不到的侍妾,才侍寝几次就有了身孕,生下赵王,后来更是凭资历和儿子,还有她来自江南的特殊身份,竟捞到了一个昭容之位? 想起往事,秦恪不由唏嘘。 三十年前的江南,有两位众所周知的绝色佳人,并称“江南双姝”,即宋后主的女儿广宁公主,以及广宁公主的表妹,出身江南第一世家,外祖母为南梁公主,母亲为南宋公主的白氏。这对表姐妹美名远播,王孙公子为求她们为妻,就差没将头给打破。 圣人灭了宋庭,俘虏了宋后主之后,直接派军队将这两位佳人送到长安,交给太宗处置。按理说,这两人估计就是被太宗收入宫中,成为妃嫔一员的命。但不知怎的,圣人的嫡亲兄长,当时的太子,见了尚未入后宫的广宁公主一面,对之一见钟情,便恳请太宗将广宁公主赐给自己,也好安江南局势。 太宗对女人一贯不放在心上,听见儿子索要,二话不说,直接将广宁公主赐给太子做良娣,又以秦王孺人郭氏无出为理由,将她降为媵,把白氏赐给当时还是秦王的圣人做孺人,还对群臣笑道,两姐妹服侍两兄弟,正是一段佳话。 第46页 江南世家对广宁公主和白氏寄予厚望,期盼她们得到太子和秦王的宠爱,最好能生下流淌着南北双方皇室血脉的孩子,以另一种方式瓜分秦家的天下。广宁公主不负众望,将太子迷得神魂颠倒,置太子妃和三个嫡子于不顾,唯有广宁公主一人是命。 广宁公主仗着美貌,无往不利,人生最大的屈辱莫过于国破家亡之后,圣人未曾将她放在眼里,没被她的绝色姿容所迷。她见太子对自己言听计从,为报复圣人,就蓄意挑起太子对嫡亲弟弟的不满和怀疑。太子呢,本来就心眼狭小,见不得弟弟比自己更受太宗和明德皇后的喜欢,因圣人的一再退让,他本已渐渐放下了嫉恨,却又被广宁公主挑起,做出诸多疯狂之事。以至于太宗皇帝忍无可忍,废去太子,将之贬为荆王。至于广宁公主……虽说皇室对外公布说她“得了疾病”,面容尽毁,不幸故去,予以妥善安葬。但秦恪和裴熙都知道,被葬于皇家陵园,享受香火祭祀的那个并非真正的广宁公主。 太宗皇帝恨极广宁公主,认为她毁了自己的嫡长子,怎会让她安眠于地下?真正的广宁公主,早被挫骨扬灰,灵魂永镇,至死不能解脱。 江南世家绝了这一希望,又将目标转到白氏身上,只可惜,白氏的际遇与广宁公主正好相反——圣人压根不喜欢她,却对足够尊重,一路秦王孺人、太子良娣、圣人德妃坐过来,地位稳稳当当,就是无宠亦无子,最后只得抱养了个女儿过来,过着冷冷清清的日子。 江南的这些世家大族,不是没想过向圣人送美女,但白氏那样的倾城绝色,圣人都能无动于衷,为大夏统治稳固,为北方士族的利益,对她敬而远之,何况这些江南高门的女子?待到后来,江南世家定睛一看,圣人的诸位皇子中,竟只有赵王一个承载了南人的血脉,与他们有着天然的亲近和联系。 事情到了这一步,纵再怎么看不上江南沈家的盐商出身,江南的士族也少不得与沈家套交情,也好和赵王搭上关系。沈家呢,本来就是经商起家的,利字当先,底蕴不足,这一来二去……可不就让沈家如此嚣张,跋扈到了在江南一带草菅人命,旁人也敢怒不敢言的地步了么? 第二十九章 分析 沈昭容没读过多少书,干得又是以色事人的活儿,想让她明白什么大义风云,简直是对牛弹琴。她仅有的一点小聪明,都用在了踩高捧低,争风吃醋上头。赵王与她一脉相承,读书习武都是平平,性格却实在自私寡情。入学的时候,他做错事,将责任推卸给伴读,本来就要受罚的伴读,量刑至少翻番;开了府,领职办差,捅了篓子,将责任推卸给手下,几年过去,身边的人几乎被圣人发作得换了个干净。 大夏皇室以关陇勋贵的利益为重,再说了,沈昭容的出身,也实在有些不够看。按道理说,赵王莫说行老四,就算他行老大,也没可能继承皇位,圣人绝不会允,故秦恪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但今日听矫健少年这么一哭诉,裴熙这么一分析,再回忆起那个志大才疏的四弟,秦恪不得不承认,这事,还真有可能是赵王做的。 英武俊逸的二皇子梁王被赐死,仁厚君子三皇子齐王病逝,太子地位不稳,若是皇长子再死去,根据嫡长子继承制,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可不就轮到行四的赵王来坐了么? 沈家骄纵跋扈至此,家丁明火执仗地闯入人家家里,害得陈、周两家家破人亡。纵然豫章郡算不得江南世家的势力范围内,却距离颇近,若歹人是赵王派来的,也不算牵强。 裴熙见秦恪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便出言道:“熙倒觉得,此事颇为可疑。” “哦?怎么说?” “裴使君肯定是觉得,事情太巧了。”秦琬脆生生地说。 秦恪斥责地看了女儿一眼,教训道:“裹儿,不可无礼!”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训诫了女儿,实际上从眼神到话语,当真没什么威慑力。 秦琬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看着裴熙,裴熙的神色亦十分柔和,破天荒温和起来:“小娘的想法,也是熙的想法,此事发生得实在太巧,若非有人故意布置,那便真是上天恩赐,让大郎君撞破沈家的无法无天。但……”话才说一半,他破天荒地迟疑起来,没往下说去。 事关自身安危,秦恪心中焦急,连忙追问:“但什么?” “但我希望,此事真乃巧合,而非有人蓄意布置。” 秦恪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无所谓地说:“蓄意布置又如何?我不与孙道长结交,不入他的局,他能奈我何?” 察觉到秦恪的不以为意,裴熙心中冷哼一声,见秦琬若有所思,这位少年英才忍下心中不快,解释道:“江南沈家美妾如云,美婢如雨,生活极尽奢侈,从来就不缺女人。究竟是怎样倾城的美色,才能让沈家子弟丧心病狂到一见就要纳为妾,被拒绝就冲上门折辱的程度?” “旭之,你……”未免也太多疑了一点吧? 秦恪给裴熙留面子,没明着说出来,只是很含蓄地点了一句:“蓬门多姝色,陈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家境富足。”这种家庭里出来的女孩子,教养肯定是有的,言行举止也未必很差,只要容色出众一点,被人倾心再正常不过。 裴熙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蓝氏受宠之后,太常寺隔三差五就有新人进门,若非圣人无嫡亲的兄弟姐妹,几位老王爷又已故去,怕是王府和公主府的门槛都会被踏破。饶是如此,当利公主府亦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第47页 此言一出,秦恪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当利公主即大公主,乃是圣人的长女,齐王的胞姐,已故的贤妃之女,年纪仅仅比代王小一岁。 对于自己的长女,圣人宠爱至极,非但将她的封邑放在了产盐的当利,还让她做了唯一一个食邑八千户的公主。 大夏律令虽规定,亲王和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以及太子的嫡女,即郡主皆是正一品,食邑万户,但这只是上限而非底线。也就是说,能低不能高。 当利公主只是圣人长女,并非嫡女,总不好弄个万户,越过嫡出的公主去——哪怕圣人并无嫡女。何况她的封地十分肥沃,八千户的数字亦十分惊人,要知道,代王这个皇长子,也只受了六千户的食邑,备受宠爱的梁王和齐王亦是六千户,只不过封地好上很多罢了。 圣人的七位公主中,当利公主的生母身份最高,自身也最受宠爱,加之贤妃逝去多年,后宫妃嫔已与当利公主无关。由当利公主推荐美人给圣人,自不是妃嫔邀宠媚上的手段,而是做女儿的心疼父亲,多找几个知冷疼热的美人服侍,非但不会被御史所抨击,反倒是一桩美谈。裴熙先是提蓝氏,又提当利公主,想表达什么,不言而喻。 见秦恪留了心,裴熙微微一笑,继续道:“沈家无根基也无底蕴,虽强盛了几代,却因沈昭容和赵王,才能打入江南世家的圈子。对于此等天赐良机,沈家自然是当仁不让。若是蓬门没有美貌女子,绝色佳人出自良家,凭沈家如今的权势,花一点手段,也是能达成心愿的。既是如此,面对一个绝色的,让人见了就能生出占有欲的美貌女子,这位肯定得到长辈嘱咐过的嫡系子弟,为何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 “沈家嫡系?” “自然!” 想做纨绔,那也是要有本钱的,若犯了事没人兜着,动辄去大狱走一趟,还有什么脸配称自己是纨绔子弟?陈、周二家可不是什么蓬门荜户,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却掩盖得无声无息。如果这事不是沈家嫡系,甚至就是赵王的亲表弟做得,裴熙就把自己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光是想想这一连串的“可能”,秦恪就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窜起,直直窜到自己的心里,竟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连连道:“赶走,将孙道长赶走!”哪怕真是巧合,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秦恪就不愿一条毒蛇留在自己的身边。 秦琬见状,用力握紧秦恪的右手,担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裴熙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若此事真有人蓄意安排,大郎君还不如顺了对方的意,与孙道长热络些。” 见秦恪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裴熙有些郁闷,却还是解释了一遍:“若一切皆是巧合,那这位孙道长,大事上虽然有些冲动,却不失侠骨仁心,可以结交;若此事乃旁人蓄意布置,定然在一两年前就布下此局,可见其心思之深。” “这样的人必定十分谨慎,一计不成,定会再生一计,不知阴招从何处来,反倒不好对付。更何况,心思深沉的人,泰半多疑,应当不会让手下,尤其是任务的执行者知晓全部任务内容,尤其在这种需要放长线钓大鱼的时刻,唯恐此人反水或被发现,将一切机密都暴露了去。” 听见裴熙的解说,秦恪也慢慢冷静下来,纵浑身不自在,却也不得不承认,裴熙说得极有道理。 “不仅如此,结交这位孙道长,还有两个好处。” “好处?” 裴熙点点头,眉宇间溢满骄傲之色:“其一,孙道长会几手医术,此地缺医少药,大夫师徒相传,从来无人质疑,养出一副骄横脾气。有孙道长在身边,同样开个药方比对,不至于落得庸医误人那一步。其二,圣人素来不好佛道之事,对神仙方术嗤之以鼻,若知晓大郎君对道教产生兴趣,势必对大郎君生出嫌隙。” 秦琬“啊”了一声,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落到这一步,裴熙竟还要阿耶招阿翁的讨厌。难道不应该是反着来,努力得阿翁的喜欢,才能离开这里,回到京城去么? 她尚未明白这其中的关窍,秦恪却已懂了。 他之所以被刺杀,被算计,被流放,无非就是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一份皇位优先继承权在作怪。哪怕他从没想过,丝毫不敢争那张椅子,说尽了,也做尽了,都没人会听,更没人会信。既然如此,还不如做出一副笃信道教,沉迷神仙方术,为追求长生胡天胡地,压根不理世事的样子,用以自污。 圣人不喜道教,见他如此做派,纵有一两分对他多年落难的怜悯之心,也会被不悦压过,不怎么重视和提携他;文臣素来瞧不上迷恋神仙方术的做派,想必会对他冷心,省得如前朝一般,弄个道教皇帝,搞得朝堂乌烟瘴气;他的王妃虽出身武将世家,却人才凋零,人脉所剩无几,他不蓄意拉拢的话,压根没武将会靠上来。至于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诸位兄弟,最多疑的那位,已经通过孙道长的眼睛和嘴巴,了解到他真的一心向道,打消大半戒心……只要过个一两年,他称自己误服金丹,有个什么癫症啊,又或是流放得太久,患上足痹之类。虽不至于顺利抽身,总能保住自己的安全吧? 想明白结交孙道长带来的好处后,秦恪激动地望着裴熙,近乎感激涕零:“旭之……当真是子房之才!” 第48页 第三十章 可怜 裴熙笑了笑,竟是毫不客气地将这句称赞给收下,还兴致勃勃地说:“既是如此,我这就吩咐下去,将孙道长投入大狱。” 秦恪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投入大狱?” “过于殷勤,只会滋长对方的傲慢之心,何况还有个不省事的家伙在。想必大郎君也没兴趣被一个分不清好歹的家伙横眉竖目,天天瞧他冷脸吧?”裴熙淡淡道,“民告官,如子告父,孙道长的侍童妄图刺杀于我,仅仅将他们投入大狱,已经是很便宜的事情了。” 人呐,往往就是这样,别人对你好,你觉得是理所当然,非但不知感恩,还想索取更多。一旦得不到本来就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反会生出怨怼之心。与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冷言冷语,该怎样就怎样,从不礼待。天长日久,若你偶尔施舍一个好脸,他们反会受宠若惊,甚至诚惶诚恐,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觉得你的和颜悦色与断头饭无异。 秦恪已见识到裴熙的本事,对他的决定自不会有异议,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最后将他的护卫留了一半下来保护代王一家的安全,并决定回去之后就再抽调点人手来,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裴熙走后,秦恪沉默了许久,久到秦琬都以为父亲快睡着了,这位皇长子殿下才低下头,望着女儿,轻叹道:“裹儿,若你长大之后,心机手段能学到裴熙七,不,三分,阿耶就满足了。” 听见秦恪如此盛赞裴熙,秦琬登时拉下脸来,不高兴地说:“裹儿才没那么笨呢!” “不,你不是笨,只是……”秦恪的眼中盛满了悲伤,“他说话做事有些走极端,从来不给旁人留后路。虽说他的意思是好的,但,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好话谁不爱听呢?若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将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人,统统得罪个干净。” 说到这里,秦恪顿了顿,又摇了摇头,叹道:“我本有心相劝,他怕是耳朵都听起了茧子,认为我老生常谈。可世事就是如此,有些跟头栽得起,有些错误,一旦犯了,便是万劫不复。” 秦琬眨眨眼睛,不解地问:“阿耶不是说过,裴使君的家族极有势力么?” “洛阳裴氏的确很有势力,但……”秦恪本不欲和女儿说这些,但想着这些日子的纷乱繁杂,以及越来越复杂的局势,纵心中疼惜女儿小小年纪,就因自己之故而受累,却还是要说清楚,“旭之的父亲裴礼和兄长,才智皆是平平,虽凭祖辈余荫做了官,却未必有什么成就。而裴熙的祖父裴晋有一庶子裴义,极为精明强干,一直跟随在裴晋身边,被裴晋大力提携。” “庶、子?”秦琬对此极为敏感,一听就将眉头皱起,不大高兴,也很不明白地问,“阿耶不是说过,本朝十分重视嫡庶,庶子只能拿着安家费分家么?” 秦恪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温柔道:“傻孩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裴晋并没给庶子多好的待遇,更没有越过嫡子去。他完全将这位庶子当做得力的下属一般看待,提携,洛阳裴氏的家产、爵位和田地,裴义压根分不到多少,但那又如何呢?空有爵位和田产,却没有权力,就连出门做客都只能坐二等席的勋贵还少么?太祖的故事,你可是忘了?” 秦琬打了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没有!” 她记得很清楚,夏太祖的生父也是这样,宠爱妾室,优容庶长子。前朝的嫡庶之分也很鲜明,但夏太祖的生父硬是仗着他是一族之长,位高权重,将庶长子过继给了族中一户人家,然后,不计代价,大力提携对方,使之在朝堂站稳脚跟,身为嫡子的夏太祖倒要后退一射之地。 夏太祖立国之后,吸取前朝教训,规定,无论是庶子,还是庶子的嫡子,反正只要祖宗十八代沾到一个“庶”字,闺女就不能入皇室,儿子也不能被过继,否则便犯了“以庶充嫡”的大罪,最轻也要杖责三十,若遇到什么大案,或是犯了上头的忌讳,流放三千里也不是不可能。但夏太祖开的科举,布的流外官,无形之中,却又给这些庶子留了可以走的路。 提携弟子和提携庶子,一样是提携,凭什么裴晋就非要靠着外人,不优先紧着自家人呢?他既没宠妾灭妻,也没将家业传给庶子裴义的意思,但这样下去,裴家嫡支的处境…… “裴使君,真有些可怜。”秦琬发了大半天的呆,忽然冒出来一句,然后,她用力点了点头,望着父亲,像是确认一般地说,“真的真的很可怜。” 已经培养了庶子那么多年,纵然重视他这个嫡孙,却也有后手的祖父;对他寄予厚望,几乎将他当做救命稻草的父亲;自身平庸,没有孩子,对弟弟感情复杂的兄长……从他显露读书天赋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不可能纯粹。 秦恪惊讶于女儿的敏锐,想到早逝的嫡长子,他的语调都有些哽咽:“若你的哥哥还活着,也会像旭之这样,骄傲,自信,不会被任何事情难倒。”算算年纪,他的嫡长子秦琨和裴熙,也就相差一岁许。 看见这个机敏果决,神采飞扬的年轻人,他就好像看见了素来被自己引以为傲的嫡长子。那个孩子也渴求着他的关怀,为了他一句赞扬的话,一个期许的眼神,挑灯夜战,刻苦攻读。明明在圣人面前都能表现得进退有度,被圣人赞叹为“吾家麒麟儿”,却在他面前进退失度,手忙脚乱。 第49页 倘若那时候,他没有被妾室的柔弱和泪水蒙住了眼,没有觉得沈曼刚强,琨儿聪颖,对不成器的庶子关注多一点,是不是能少一点遗憾? 被父亲的情绪所感染,秦琬的眼眶也红了起来:“阿耶……” “阿耶对旭之好,你不开心了对吧?”秦恪怜爱地望着女儿,柔声道,“旭之是个极好的人,无奈性子太过偏激,如若不该,注定会吃很多亏。不要太指望洛阳裴氏,要知道,世家的生存之道就是,当你得势的时候,他们未必会倾尽全力地援助你;当你惹下大祸的时候,他们却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美其名曰,为了家族。” 秦琬深深地将这段话记在心里,随即绽开大大笑容:“还有阿耶啊!” “啊?” “裴使君帮助了我们,我们也要帮助他!”秦琬认真地说,“他虽然有些讨厌,但……唔,从来没有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没错,就是这样。 刘宽明明不想沾与代王有关的任何事,却又是保持面上尊敬,又是暗地里疏远,裴熙却不然。他想和你结交就和你结交,想和你翻脸就和你翻脸,就连敷衍,也做得明目张胆,不怕别人看出来。 他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心中所想,没有半丝虚情假意。 对遍尝冷暖的代王一家来说,这一点,弥足珍贵。 秦恪紧紧地搂着女儿,宣誓般地说:“不错,他帮了我们!从今往后,有我一日,便有他一日!” 秦琬眉眼弯弯,用力点头:“我们去看阿娘吧!” 提及沈曼,秦恪的眉宇间便染上几分忧色。 沈曼这一胎,有些不好。 她出身武将世家,枪法刀法都学过,身体强健远非寻常闺秀可比。只可惜嫡长子秦琨过逝的时候,沈曼悲伤过度,得了一场重病,仔细调养了两三年才好。怀秦琬的时候,她又长途跋涉,缺医少药,若走到偏僻的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食不果腹都是寻常。故秦琬虽不是难产,但生产自古如过鬼门关,沈曼为此亏损了元气也属正常。 现如今,沈曼已三十有四,这个年纪怀孕,本就有些凶险。偏偏前几日歹人来袭,沈曼动了胎气,还强撑着支持下去,又将最好的药物分给别人……逞强的苦果,也只得自己咽下。 秦恪始终觉得,若非自己无能,沈曼不至于付出这么多。对满心愧疚的他来说,只要能为沈曼多做一点事情都是好的,故他抱着秦琬进门,却见沈曼正一边看信一边垂泪的时候,忙不迭走上前,问:“曼娘,怎么了?” 沈曼将信压到枕头底下,抹了抹眼泪,苍白的脸上努力绽出一丝微笑:“没事,我在看伯清的来信,见他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心有感慨罢了。” 伯清是沈曼娘家侄儿,现任谯县公沈淮的字。这俩姑侄虽差了六岁,却是谯县公府唯二的小辈,感情自然是极好的。虽说为了不招旁人的眼,谯县公府的人不好隔三差五来此,但每回都是带了许多生活必需品,给与他们必要帮助,顺便说明长安情形的,怎会浪费笔墨在追忆往昔上? 秦恪将女儿放下,往前走几步,轻声道:“曼娘,你给,还是我拿?” 沈曼方才太过伤心,连丈夫进来都没发现,如今见瞒不过,沉默了好半天,方叹道:“没什么,只是……我那好侄媳妇,挪用了我的嫁妆罢了。” 第三十一章 糊涂 秦恪闻言,勃然色变,怒道:“好一个踩高捧低的侄媳妇,当真——很有本事!” 沈曼出嫁的时候,谯县公府就她一个正当妙龄的女郎,家族也不复昔日鼎盛。为撑起场面,给代王妃做足脸,不让代王看轻明媒正娶的妻子,沈曼的长辈们不惜血本,硬生生用半数家产堆出了十里红妆。待沈曼随代王去流放,圣人便下旨,将这些嫁妆悉数运到谯县公府,物件也好,家仆也罢,都由沈曼唯一的侄儿沈淮暂时掌管。 既是暂管,便意味着这些嫁妆都是沈曼的私产,只能由她支配,任何人不得妄动,就连秦恪也不行。 秦恪不是傻瓜,自然清楚,沈淮纵谈不上极有本事,却也不是那等软弱无能到被妻子牵着鼻子走的人。若只是些银钱,沈淮自个儿补上便是,何须来信,伤了姑侄的感情?他既来信写清楚,那就表示沈曼被挪动的嫁妆不止是银钱,并且,没办法补回来。 眼见秦恪不悦,沈曼擦干眼泪,反倒安慰起他来:“我那侄媳妇于氏,人不算坏,就是有些争强好胜。她本就是家中长女,又是嫁得最好的一个,素来习惯了在妯娌姐妹面前充门面,如今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咬牙挺过去已是艰难,偏偏又是她的大侄女出阁。她为撑脸面,拿了一副我的首饰做添妆,虽然糊涂,可……” 谯县公府的事情,秦恪还是知道的——沈淮乃是家中独子,一众女性长辈受够了生离死别,就对他看得特别重,沈曼亦然。在沈淮的亲事上,几个女人商讨了许久,最后没从什么高门显宦中挑,反倒选中了北衙军校尉于峰的嫡长孙女于氏。 于氏的家境,莫说在权贵遍地的长安不够看,就连在富裕些的地方也算不得顶尖,她的容貌亦只能算清秀,见识和行事也算不得出挑,唯有一样长处,那便是家中子弟甚多,人丁兴旺,光是弓马娴熟的堂兄弟就能拉起整整一个队还有多。而于氏呢,也不负沈家长辈的期望,嫁进谯县公府,三年抱俩,过了两年又添了个闺女。沈曼的婶婶,即沈淮的祖母过逝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着的。 第50页 谯国公及他的子孙战死后,一家子孤儿寡母,多重重孝的沈家就不怎么涉足交际圈子了。一个家族,哪怕再怎么强盛,后继无人十余年,没落也成了必然。若非圣人眷顾老臣,让谯县公府出了个王妃,这一家早被忘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待秦恪被流放,谯县公府……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少锦上添花之辈,更不乏落井下石之人,雪中送炭,才是真的可贵。 想到这里,秦恪轻叹一声,黯然道:“曼娘,都是我——” “不关阿耶的事。” 秦恪和沈曼诧异地看着女儿,就见秦琬小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说:“若那人不是阿娘的侄媳妇,若阿娘不是阿耶的娘子,她凭什么在亲戚中间最有体面?先是拿着阿耶和阿娘的身份做脸,现在又拿着阿娘的嫁妆做脸,这种人有什么不得已?”生计日渐艰难,稍稍挪动一些银钱,大家都能谅解。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竟拿沈曼的首饰去给侄女做添妆,也不怕折了对方的福气! 对谯县公家,代王夫妇是心存愧疚的,毕竟这些年来,若无沈淮忙里忙外,抽恰当的时间偷偷摸摸给他们送东西,为他们回京的事情四处奔走,打点关系,他们的日子未必会有今日这般轻松。但今日被秦琬这么一说,别说秦恪,就连沈曼也回过味来——他们两家姻亲,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落难,另一个也未必好得了。若说天下谁最期盼代王回京,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外,应当就是沈淮了。虽说感情的事情涉及利益,难免变了味,显得冷酷而凉薄,但这却是实打实的事实。 被女儿这么一点醒,沈曼心中越发难受,只觉胸闷气短,脸色也白了好几分。她下意识地捂着肚子,额头不住沁出冷汗。 秦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动都不敢动,直直地望着母亲,眼眶已然红了。 大夫匆匆赶来的时候,秦琬拉着父亲的袖子,怯生生地问:“阿耶,阿娘她——” “没事,没事,一定没事的。”秦恪摸了摸女儿的鬓发,温言道,“曼娘生得是她娘家人的气,和裹儿没有关系,但……” 秦恪迟疑了片刻,方柔声回答:“这天底下,有些事,你要学会装傻,有些话,哪怕是真的,也不能直接说出来,明白么?” “恩,裹儿明白。” “还有,不要惹阿娘生气。”秦恪抱着女儿,轻轻道,“你阿娘她……真的很不容易。” “将来嫁人,一定要嫁个喜欢自己,而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倘若日子过得不顺了,就回来找阿耶,阿耶帮你撑腰。” “三从四德,那是为男人准备的,你拥有皇室血脉,君臣之礼要放在最前头。若有人刁难你,你就狠狠地反击回去;若有人看不上你,你……” 说到这里,秦恪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话:“瞧我说的,裹儿最聪明,最漂亮,最可爱了,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秦琬一个劲用力点头,大声说:“一定!” 七月和程方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前者不住抹眼泪,后者纵是铮铮男儿,眼眶也红了。 堂堂皇长子,竟落魄至此,明明忧心妻子的身体,孩儿的健康,一腔忧思,却只能对年幼的女儿诉说。 沈淮不知姑姑沈曼已有身孕,自然想不到自己无可奈何之下写的一封道歉信,竟会对沈曼造成这样大的伤害。他正不耐烦地坐在里屋,听着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咱们家没权没势的,连个铺子都入不敷出,田庄土地虽有些出息。但先秦的鼎,汉朝的玉,前朝的字画,动辄千百贯,你却巴巴地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有那些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狐媚子般地戏子,你买就是一二十个,花大价钱买来,调教,送人……为了姑母,公中的出息耗了大半,我就剩下了几幅能充门面的首饰,衣服料子永远半成新,就那么几件七八成新的,出门做客都穿遍了。孩子们一年四季,只能做几套簇新的衣裳,连穆家得脸的丫头婆子也不如,大哥儿和二哥儿都到了说亲的年龄,大娘子也快十岁了,下面还几个小的,若不做点脸面,咱们家可怎么办啊!” 这一通胡搅蛮缠,混得了旁人,却混不了沈淮,只见这位尚在襁褓中就继承了县公之位的将门之后面色涨红,怒不可遏:“咱们家的铺子早就入不敷出,若不是看在大王和姑母的面上,还能得那么些年的出息?姑母在长安的时候,帮过咱们多少?你身上那些名贵的首饰,衣料,我置办得少,姑母送你得多。你的家人要谋缺,我没那么大面子,能说动吏部官员,若非看在大王的面上,北衙军等着候缺的人那么多,哪里就轮得到于家人?私自动姑母的首饰,拿去给你侄女做脸,你不害臊,我却抬不起头来。” 于氏说不过丈夫,捂着帕子嚎啕大哭。 她不过是一时虚荣,头脑发热,才做下这样愚蠢的事情,事后已经后悔了啊!谁料这都几个月了,丈夫依旧不肯原谅她,她明明后悔了呀! 毕竟是多年结发夫妻,见于氏哭成这样,沈淮心中不忍,却还是硬下心肠,摔门而去。 妻子做了这样没脸的事情,沈淮实在是臊得慌——他早知家中生计艰难,已削减了大量开支,若没大的开支,光凭礼尚往来的钱,还是能勉强维持体面的。饶是如此,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女,他们还得为聘礼和嫁妆发愁。偏偏为代王打点的钱财断不可少,纵对方不能立刻应允,结个朋友,关键时能说上一句话也是好的。如此一来,可不就捉襟见肘了么? 第51页 正因为如此,对妻子偷偷挪动沈曼田庄出息的事情,沈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暗暗将这些亏空都记下,发誓将来一定要如数还给姑姑。谁能想到,妻子竟大胆到这种程度,将姑姑的首饰给拿了出来?难不成他还得追到于氏大侄女的夫家去索要这副首饰,说这是代王妃的陪嫁,被妻子悄悄挪用了不成? 这事,没办法不告诉姑姑,但……姑姑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 沈淮心中苦闷,越想越烦躁,整个人都蔫了一般,压根提不起精神来。他不愿在家中待,索性出了门,来到热闹的西市,沿着长街溜达。 “伯清兄?”一名身着褐色布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见到来人,沈淮强打起精神,礼貌地寒暄道:“赞之,是你啊!我闲来无事,随便走走,倒是你,怎么也跑到西市来了?” 第三十二章 萧誉 沈淮的回答有些敷衍,褐袍青年却没有丝毫不悦,反倒异常认真地说:“恩师寿辰将至,誉打算淘一两本孤本,作为寿礼。” 听见这个答案,沈淮沉默片刻,才比较委婉地说:“赞之,古玩字画一道博大精深,纵浸淫日久,亦免不了失察的时候。尊师连束脩都不收,见你花时间在淘孤本上,岂会不动怒?”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挚又恳切,萧誉便露出窘迫之色,支支吾吾地说:“我也知道,但恩师于我,实乃再造之恩,誉……” 沈淮知萧誉难处,叹了一声,劝道:“尊师早知你家境不丰,因见你勤勉好学,刻苦努力,方每日花上两个时辰,从平康坊到长宁坊来回,却不收束脩半分。我记得,上回你心中不安,央我帮你置办了一桌天泽楼的席面,结果如何?” 想到自己置办酒席之后,恩师训斥自己的话语,萧誉神色肃然,刚要说几句,旁边就有人嗤笑道:“啧啧,说大话也不在腹中过几圈,听见个名儿就以为是自己了。长宁坊?你怎么不说自己住在长乐坊?天泽楼的席面,最便宜的一桌也要五贯大钱,不知当了你俩这身衣服,能否换来三五个酒钱?” 他俩站在繁华大街上,相貌气度又极为出挑,早惹来大姑娘小媳妇的注目,被人说句酸话无可厚非。故萧誉就是看了那人一眼,没说什么,沈淮皱了皱眉,不悦道:“今儿难得遇上,我请客,走,咱们去天泽楼聊。” 此言一出,自然又是一阵奚落,说他们打肿脸充胖子之类的,沈淮却不为所动。 萧誉迟疑片刻,方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借着酒劲,沈淮沉吟片刻,方道:“赞之,我听舅兄说,你在北衙……” “多谢伯清兄记挂,我好歹是个校尉,多少人一辈子都混不到这正六品上的官职呢,虽说……”萧誉顿了顿,方道,“看看父亲遗留下来的手记,翻翻恩师留下的课业,挺好的。” 沈淮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不仅是交情没深到无话不谈的程度,还有一点,那就是——若真论起辈分,他沈淮沈伯清,还得喊萧誉一声世叔。 萧誉的生父萧纶,生前官拜中郎将,统领北衙五府中的勋一府,纵算遍整个大夏,也能算得上军中高层。他廉洁,诚恳,扎实,肯干,极为诚信守礼。不收礼,不纳妾,守着俸禄和老婆过日子,时不时还要帮助救济一下同僚,日子谈不上清贫,却绝不富裕。萧纶想买匹好马,打造件好的兵器,都要省吃俭用好一段时日,才能达成所愿。 在大家心目中,萧纶这样的正人君子,老妻过逝之后,肯定是过继个嗣子,耐心教导,过着毫无污点的一生。为这个嗣子的位置,萧氏族人明争暗斗,差点打破了脑袋,却在几乎决出胜负,打算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听见一个噩耗——萧老将军看上了一个身世清白,相貌出挑的民女郑氏,将之娶做续弦。这位续弦呢,肚皮也争气,嫁给萧纶两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萧誉。 这一下,可算捅了马蜂窝。 按照北衙父子相承的规矩,萧纶虽是中郎将,但他袭得是其父的校尉之位,若是他的嫡长子,那肯定是跟着做校尉的。填房的儿子和过继来的嗣子,地位就低一些,袭得是旅帅还是队正,全凭上头的心情。但无论怎么说,这也是堂堂正正,有品级的,能吃皇粮的官啊!就算只是个队正,还是正七品上的官儿呢!这是什么概念?举个例子,彭泽县的土地算不得肥沃,考评时就评了个中下,身为一县之长,刘宽和裴熙也才从七品下,生生比队正低了两阶。 做官可不就是这样么,手上的权是一回事,官职和品阶,那又是另一回事。想分个三六九等,也要你有官可做才行啊! 人就是这样,本来不属于你的东西,若一直得不到也罢了,偏偏希望就在前面,却被生生打碎,便会生出怨怼之心。 夏太祖因自身经历之故,除了憎恨父亲之外,对妾室和填房都没什么好感——受宠的妾室害得他生母郁郁寡欢,填房为讨他父亲欢心,卑躬屈膝去讨好妾室,冷待他这个嫡子。后来更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和爵位,对他痛下杀手。故夏太祖建国之后,对填房和妾室,以及她们所生孩子的约束就特别严苛,而后娘呢,真正能对前妻留下的孩子一视同仁得也没几个,能做到面上平等已是不错,就更别提很多对前妻儿女非打即骂,苛待十分。 第52页 世人早知后娘不好,对夏太祖的律令自然没什么好置喙的,对待继室和填房之子,无事尚且要踩上一踩,何况萧纶和郑氏的确是一枝梨花压海棠呢?故萧氏族人一提起这位新夫人,就是一副很轻蔑的口吻,满脸不屑。不知情的人一想,觉得也对啊,郑氏年纪轻轻,生得美貌,什么如意郎君找不到,非要找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不是图个名利富贵,还是图什么? 为着这些流言蜚语,郑氏不知哭过多少回——她也不想嫁给萧纶,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她也想找个年轻俊朗的郎君,平平稳稳地做正头夫妻。但她生得美貌,纵然闭门自守,也会招蜂引蝶,郑家又只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在长安这种一个石头掉下来都能砸死七八个权贵的地方,无论谁想纳她为妾,她都不能反抗。 只有正三品以上勋、爵或者官位的人,才有媵的名额,妾勉强有个身份,其余人口中的纳妾,无非是让她签了卖身契,从良籍变成奴籍,供主子玩乐罢了。这种没名没分的贱妾,主母一个不高兴,就能将她给发卖了。莫说一生都毁了,父母兄弟,姐妹亲朋,又有谁能抬起头来? 嫁给萧纶,乃是不得已为之,却也是最好的路。萧纶人品方正,对她极好,在她生下儿子以后更甚,郑氏亦慢慢对萧纶上了心,老夫少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萧誉又十分聪明,六岁就入国子监读太学,十分勤勉刻苦,成绩优异,郑氏心中有了指望,更是开怀。但这世上,好景总是不长。 萧誉九岁那年,时年六十二的萧纶病逝,临死前给儿子起了个字,即赞之。圣人念其劳苦功高,破例让萧誉袭了校尉一职,家业田产却还是按照填房之子继承的规矩来,他只能继承一半,剩下的一半要归国家所有。 如此一来,萧氏族人的眼睛,就更红了。 人走茶凉,古皆有之,国子监的名额统共三百,虽说可以收品学兼优之人,事实上却是勋贵权臣子弟的就读之所,也是众多权贵挤破了脑袋都想让自家子孙去,好发展人脉的地方。萧纶在世时,尚有人觉得萧誉不是嫡长子,来此就读不合理;一死,萧誉和郑氏孤儿寡母的,免不得有人欺上门来。 手段高明一点的,不会直接说你快从国子监滚蛋,给旁人空出位置,而是很委婉地提醒你,你应该守孝了,而且,你现在是正六品上的校尉,有官身,不适合再来这里。至于手段低劣一点的……今天族里要祭祀,你们得出一部分永业田给族里做祭田;明天庄子收成不好,职分田的税却还要按时交;明天商铺经营不好,必须盘出去。偌大一个家,奴婢的祖宗都跟着萧誉祖先南征北闯的,偷懒捞钱是一绝,做起事推三阻四,略罚一罚,对方就哭起祖宗和老将军,几让郑氏气得吐血。 郑氏身为填房,底气本就不足,那些发妻原配将她视为狐媚子一类的人物,也不屑和她交往。眼看着儿子被逼着从国子监离开,守孝三年中好学不倦,孝期一过,想找个先生却难如登天——真正有学问的人,郑氏一个都不认识。京师中怀才不遇的举子倒是挺多,谁能保证他们的水平如何?再说了,寡妇门前是非多,若是请个老师住在自家,今天住下来,明天谣言就能满天飞;若是不住,在高昂的束脩之外,还得买马车,雇仆人,成天接送对方,花费甚巨,郑氏出不起。 若换做旁人,见儿子已有了官身,未必会要儿子继续上进。毕竟武人嘛,打熬身体,锻炼出一身武艺就罢了,能读会写也就行了,读那些经史子集做什么?但萧誉打小就会读书,郑氏又对他寄予厚望,实在不甘心儿子就这样荒废。无奈之下,这位母亲想遍亡夫曾经交好的人,挨家挨户求过去,不知怎地就找到了于家。 于家子弟众多,总有那么一两个将来要在萧誉手下混的,故这件事求来求去,最后求到了沈淮头上。 那时,沈淮正为代王和王妃被流放的事情发愁,自家也被旁人避若蛇蝎。虽不想错过这个善缘,却也没太大能力帮忙,便指了一个居于平康坊,听说是世家庶子,很有学问,一直未曾出仕,脾气十分古怪的名士黄辛,告诉郑氏,我们只能帮你儿子见见他,能不能成功拜师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谁能想到,萧誉竟如此得那一位的眼缘? 想到这里,沈淮灵机一动:“赞之,你明年就要及冠了吧?” 第三十三章 救美 萧誉点了点头,不知沈淮想说什么。 “尊师不图名,不图利,自你初次出门便遇险,知晓你的家境之后,自雇马车,不受顿饭,一心教导于你,可见拳拳之心。”谈及黄辛对萧誉的恩德,沈淮十分感慨,心道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怪才的坏脾气也要对人对事,“你将及弱冠,尚未娶妻,可曾想过将此事……对尊师提一提?” 听见“娶妻”二字,萧誉登时窘迫起来。 他乃北衙校尉,正六品上的武官,又在非权贵不能居住,仅次于长乐坊的长宁坊有一间五进的御赐宅邸,格局精巧,风光秀丽。不仅如此,他还品貌俱佳,风仪出众,前来求亲者自是极多。当然了,来得多半是与他家境相若,或者略次一点的武将人家,而这些人,都被郑氏一一回绝。 郑氏对独子寄予厚望,不想他娶个门第还不如他们家的女子为妻,一心为儿子求聘高门贵女。但她填房的身份,注定萧纶在世的时候她都与那些高门女眷没什么交情,何况现在?再说了,萧誉许久没在国子监读书,袭了个校尉也是混日子,上峰不亲,下属不服,谁知道他本事如何?好容易攀上了一两家,一谈到儿女亲事,对方呢,要么只肯出个庶女,要么就往自家旁支上头引。郑氏自觉受辱,气鼓鼓地回来,却依旧不死心。一来二去,便将萧誉的婚事拖到了现在。 第53页 萧誉十五岁去吏部报备,正式就任北衙校尉,在那之后,他将家中刁奴打发了七七八八,却并不能挽回家业所剩无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处境。在自己的婚事上,他屡次劝慰母亲,说他们连像样的聘礼都拿不起,怎么娶高门贵女?只怕是在那些权贵眼里,自己这个正六品上的校尉比那些依附他们的清客幕僚都不如。偏偏郑氏牛心左性,坚决不改,若是能请动恩师……萧誉心中微微一动,思索起这个可能来。 阿娘对恩师十分感激,若是恩师的意思,她应当会听从。恩师一直视自己若子侄,自己恳请恩师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亦是亲近的表现。自己呢,成了家,立了业,生了个大胖小子,再过几年,自己就自请出北衙去边防,驰骋沙场,抵御外敌,岂不痛快? 萧誉越想就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端得是一举两得,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笑道:“伯清兄说得极是。” 见萧誉采纳了自己的意见,沈淮也有些得意,无形中便对萧誉亲近了几分。他示意伴当去结账,自己则和萧誉走出酒楼,随口问:“赞之,你打算先去平康坊呢,还是打算先回自己家?” 大夏的城郭,皆采用坊市制度,坊为居住区,市为交易区,泾渭分明,不容置喙。天泽楼位于东市,毗邻权贵居住的长乐、长宁、长康、长平等坊,离沈淮和萧誉的住所颇近,萧誉的恩师黄辛却有是世家庶子,另立门户,自然不可能居住在此地。事实上,黄辛所居住的平康坊虽颇为清幽,街坊邻居多为小官或略差一等的世家,却到底临近西市。这一东一西,纵然驾着马车,也得走上近一个时辰,就更别提用双脚走过去了。故萧誉看了看天色,知晓自己若是去了,回来时八成坊门已经紧闭,便有些遗憾地说:“时辰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吧!明日再去拜会恩师。” 沈淮点了点头:“那我也回府吧!” 长乐和长宁两坊挨得很近,两人自是并肩而行。 沈淮多年交际,早就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与人交往泰半如鱼得水,混得很开。他知萧誉本性勤勉,无丝毫轻浮浪荡之处,也就不开黄腔,反倒与萧誉聊起了武器的使用心得,说说练武的辛苦,气氛倒也融洽。 东市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不乏高门女眷出来添置衣衫首饰,婢女仆妇购买些帕子荷包,看上去好生繁华热闹。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便见一骏马自远处飞奔而来,马蹄扬起无数尘土,行人不住尖叫,四散躲避。 沈淮和萧誉下意识退到街旁,抬头看着来人,沈淮目力极好,微微眯起眼睛,认出对方的身份,不由皱了皱眉,不悦道:“这不是卢乡侯的小儿子么?”卢乡侯虽有些权势,却也没体面到儿子在东市横冲直撞,纵马扬鞭,他都能兜得住的份上。一个不好,他自个儿的官职都可能丢掉。 明儿一早,御史的奏折就该如雪花一般,涌向圣人的御案前吧? 萧誉倒没注意对方是谁谁谁的儿子,反正他也认不出来,他同样皱着眉头看着越发靠近的骏马,忽道:“不好——” “赞之?” 萧誉转过身,朝骏马奔驰的方向急速奔跑,敏捷如猎豹,边跑边说:“看他这模样,显然是急着出城,广宁街的尽头可是东大街,万一马车来不及避开……” 沈淮一听,也霍地变了颜色。 东大街位于皇城东墙南门景风门的两侧,从钟楼至长乐门,大名景风门街,前后两段连接着城郭。因郭内坐落着一座极大驿站的缘故,车马过往,商贾云集,每天不知多少人从此经过。最繁忙的时候,若谁的马车轮子送了,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得停下来,后头的车辆得一起跟着堵住。虽说眼下还没到那种程度,但这骏马如果冲上去,后果…… 天泽楼本就坐落在广宁街的尽头不远处,萧誉又反应得快,当他冲到广宁街和东大街的交界口时,恰有一辆骡车驶过。 这时,奔驰的骏马,也冲到了路口。 萧誉情急之下,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发力,冲刺,跃到那匹看上去已十分老迈的骡子身上,抽出随身的匕首,狠狠往骡子的臀部一扎! 骡子吃痛,发足狂奔,车夫一个没稳住,被狠狠地甩了出去,马车之中则传来女子的惊呼。 卢乡侯的小儿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闯祸,情急之下一拉缰绳,马蹄前仰,堪堪停在骡车的后沿上方。 萧誉见状,将缰绳猛力一拉,强迫骡子停下。随后,他将系着骡子的绳子割断,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抬着骡车的杆子,确定两边都暂时稳下来,这才对着车厢,十分歉疚地说:“失礼了,方才情急,不得已将骡子扎伤,再让它驾车未免不妥。若阁下受了伤,我便带阁下去医馆,若阁下无伤,我立刻去赁一辆车或轿子来,送阁下去原本的地方。阁下的损失,我亦会照价赔偿,眼下我没带这么多钱,阁下是派人随我回去取,还是明日派个仆人来长宁坊萧家?” 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太快,车主人似是惊魂未定,半天没出声。 萧誉说了一大通话却没得到回应,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想掀开车帘去看看情况,却又想到方才听见的声音,车主人似乎是个姑娘,故不敢唐突冒犯。 卢乡侯的小儿子见状,冷哼了一声,不屑道:“穷酸就莫要挡路,连自己的身份都认不清,被踩死也活该!”说罢,竟再度纵马,扬鞭而去,只是没方才冲得那么急了。 第54页 沈淮不如萧誉敏捷,气喘吁吁地赶到,恰巧听见这么一句,眉头不由紧缩。他见萧誉的动作,也知他为了安全起见,抽不开手,便示意伴当将车夫扶起,给与补偿,顺便走到萧誉身边,看着默不作声的车厢,便问:“车主人……” 萧誉面色尴尬,左右为难,他站在原地,犹豫半晌,方一咬牙,将缰绳交给沈淮,作势上前:“得罪了。” 还没等他走到车门口,一只纤长白皙,柔弱无骨的素手,缓缓掀开了藏青色的车帘。 沈淮和萧誉怔住,心中竟同时浮现出“温柔如水”四字。 掀开车帘的少女容貌清丽,堪称美人,但在见过无数美女的沈淮眼中,此女的姿容顶多就只能算个中上。真正吸引沈淮注意的,是此女眼角眉梢,无一不透着似水的温柔。无论动作,神情还是姿态都柔得像水,足以让任何人的心都为之化开。 沈淮见多识广,萧誉心志坚毅,短暂的怔忪过后,两人就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萧誉竟有些手足无措,沈淮便上前一步,问:“长随已前去雇车,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可赶到,两位的车夫已经晕过去……不知两位欲往何处?” 少女看了一眼沈淮,又看了一眼萧誉,最后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中年女子,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沈淮见状,又道:“往前百里,便是金继堂的所在,我派人送二位前去?” “不了!”中年女子瞪了少女一眼,见她柔顺地低着头,并没有多看几眼这两位俊美郎君的意思,才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请将我们送往,魏王府。” 沈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光望向远方,萧誉有学有样。 待车马雇过来,这两名女子换了车,沈淮方拍拍萧誉的肩膀,萧誉知晓此地已没他们什么事,就抱了抱拳:“抱歉,告辞了。”说罢,毫不留恋地走了。 少女柔顺地低着头,纵车帘掀开,也没往外看一眼。 中年女子见状,满意极了,却不忘敲打一番:“若非纪大人好心,你连长安的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这人啊,要知恩,感恩,不要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明白么?” 纪清露低低地应了一声,谦卑道:“多谢李妈妈教导,清露明白了。” 李妈妈闻言,越发满意,掀开帘子往外看风景。纪清露蜷缩成一团,双臂用力抱紧,脑海中一直浮现那人矫健的身姿,俊美到令她自惭形秽,却不见丝毫女气,唯见勃发英姿的面容,不知不觉,泪水便盈满了双眼。 第三十四章 道长 沈淮回到谯县公府,径自去了书房,长随富贵已然迎了上来,恭敬道:“郎主,彭泽那边有信过来。” 听见姑姑来了信,沈淮眉头一扬,脚步都加快了几分,却不忘嘱咐道:“待会小九回来的时候,你或平安去问问,那两名女子究竟是魏王府的什么人。”他总觉得方才的事情太巧,卢乡侯的小儿子平日纵然跋扈,也没无礼到这份上啊!更何况,魏王一向低调隐忍,办事勤恳,何时学了赵王、韩王以及旁的权贵得做派,也打算上贡美女了? 平安、富贵二人记下这事,恭恭敬敬在门口候着,不消片刻,却闻书房内传来茶杯落地,烛台撞击的声音,不由心中一惊。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见大门霍地打开,沈淮急急冲出去,边走边吩咐道:“快开库房!去请大夫!将那些保胎的,安胎的,对胎儿和刚出生的孩子有益的药材,全部拿出来!还有,高价去请大夫,稳婆,哪个愿意去一趟彭泽,我赏他五百贯!” 听见“保胎”和“彭泽”,平安、富贵心中一凛,自不敢有所怠慢。 沈淮又急又气,没想到姑姑沈曼竟会在这时候有孕,更没想到一来一去,两人的信竟是错过了。算算日子,沈曼的胎也就五个月不到,哪怕在长安被人精心照料着都未必稳妥,何况在流放之地呢?若是因自己的信,姑姑受了惊,动了气,甚至……自己,自己……自己怎么面对姑姑,怎么面对代王,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天大地大,沈曼最大,知晓沈曼出事,沈淮担忧都来不及,自无暇顾及其他。故平安特特来了一趟,告知沈淮,说小九已将那两位女子送到魏王府,并打听清楚,少女姓纪,乃是魏王府一个纪姓幕僚的亲戚,特来投奔。中年女子姓李,应当是幕僚娘子身边得力的妈妈时,沈淮胡乱点了点头,忙着清点药材,寻觅大夫,压根没将这事往心里去。 于氏知晓沈曼怀孕的事情后,脸色亦是惨白如纸,知晓自己这次闯下大祸——纵没有王妃的身份,沈曼之于沈淮,也似母似姊,几近相依为命。如今沈曼三十有五,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傍身,若流掉了一个男孩子……光想想那副场景,于氏的牙齿就不住打战,她成天求神拜佛,祈祷沈曼这一胎千万不要有事。 不得不说,人到了绝望却无力的时候,选择多有相似之处。于氏大字不识一个,秦恪博学多才,满腹诗书,面对沈曼越发不好的情状,除了求医问药外,便是将希望寄托于漫天神佛。 裴熙见此情景,觉得是个机会,便命人将孙道长给提了出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孙道长和陈三郎既是裴熙弄到大狱里去的,狱卒少不得好好“招待”一番。好在前任父母官刘宽胆小,对狱卒胥吏约束虽算不得严,却有一条禁令不可触犯,那便是——绝对不能弄出人命! 第55页 刘宽求四平八稳,对胥吏从不刁难,这些小吏们自然不会为了一两个钱就跑去触他的霉头,久而久之竟形成习惯。闹得十里八乡的人都知晓,入彭泽县大牢的人,纵一穷二白,浑身上下刮不出什么油水,也就是受一顿皮肉之苦,不会被下阴手给害了。 像孙道长这样仙风道骨的老者,狱卒本能地有点尊重,怕他扛不住刑罚,一命呜呼,除了选一间又黑又脏的牢房让他待着,以及进大牢第一天示威般地殴打外,竟没有再做什么。 饶是如此,二三十天的班房蹲下来,孙道长也脱了一层皮。 走出牢房的那一刻,这位老道士承受不住强烈的光线,下意识缩了缩头,眯起眼,任由蓬乱的头发挡住视线。 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狱卒心中厌恶不已,碍于裴熙要见他,这才忍住给他一鞭子的冲动,粗声粗气地说:“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进去好好梳洗,旁边有干净衣裳。”说罢,狱卒铜铃似眼睛一瞪,威胁道,“若在使君面前胡说八道,有你好瞧的!” 听见自个儿要去见裴熙,孙道长本能地有些发憷,却又怕受皮肉之苦。再说了,陈三郎还关在大狱中,没被放出来呢!他不过一介草民,惹恼了裴熙,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心中存着这些事,孙道长便只是匆匆打理一下蓬头垢面的自己,穿上粗布衣裳,刚推开门,便有人欠了欠身,礼貌道:“道长,这边请。” 孙道长天南海北都闯过,见这人容貌普通,气度却十分沉稳,衣着看似简单,实则不凡,还以为他是哪家郎君,心中惴惴,有意打探一二,却不敢开口没,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偏厅,见此人喊裴熙郎君,侍立一旁,才知这人竟是裴熙的奴仆。 越是这样,孙道长越不敢做声。 裴熙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我问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然后呢?” 这是在……考校他? 孙道长心中忐忑,不敢胡作猜测,恭敬道:“三生万物。” “天法地?”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裴熙见孙道长局促的模样,皱了皱眉,望向一旁的秦琬。秦琬想了想,问:“何谓三才即安?” 孙道长想到她坐在秦恪的身边,秦恪又是裴熙颇为尊敬的对象,暗暗揣度秦琬的身份,却不敢唐突怠慢半分,立刻答道:“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 秦琬听了,没说什么,很快又出了一道题:“横津三寸灵所居,隐芝翳郁自相扶。” 孙道长捏了把汗,想了许久,方道:“中池内神服赤珠,丹锦云袍带虎符。” 听见这两人一问一答,裴熙挑了挑眉。 他虽知代王所学甚杂,涉猎极广,却没想到代王居然连《黄帝阴符经》和《黄庭经》都教给了女儿。这是觉得秦琬天赋太好,学什么都很快,不得不将之拿出来呢?还是代王本来就对道教有点意思,只是怕被圣人责怪,不敢表露呢? 秦琬看了看孙道长,又想了想,缓缓道:“无者以奉上,上有神德居。” 孙道长不安地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看着秦琬,没想到这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这么厉害,对道门典籍知晓得比他还清楚。 无者以奉上,上有神德居……这句话真耳熟,在哪里听过呢? 裴熙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刚要说什么,看见秦琬静静盯着孙道长的目光,快到嘴边的话都吞了下去,也瞧着孙道长。 被他们两人这么一盯,孙道长额头不住沁出冷汗,他努力回忆着在道观的日子,冥思苦想,好半天才颤抖着说:“是非历脏法,内观……内观,内观那个,哦,对了,内观有所思。” 裴熙被孙道长气得笑了,还不等他出言讥讽,秦琬就露出担忧之色:“裴使君,这位老丈连周易参同契的章节和句子都会弄混,如何骗过阿耶和阿娘呢?” 被秦琬这么一说,孙道长的脸苦得能滴出水来。 这位小娘子真当经文是不要钱的不成?和尚念经,道士诵经,经书从哪来?名士所著,大儒翻译,道门真人、佛门领袖且写且修,终于成就一部部经典。但这些典籍,别人岂会白白给你?莫说佛道之争,就连不同的寺庙、道观之间,明争暗斗也少不了,敝帚自珍更是常事。若非他在道观中混了许久,每日竖着耳朵听那些牛鼻子做早课,偶尔偷得一两句就反复背诵,好容易将《道德经》《黄庭经》和《黄帝阴符经》给记熟了。这还全赖他所栖身的道观比较大,这三部典籍又流传已久的缘故。至于《周易参同契》,说得多半是外丹的炼制之术,无论谁得到了它,都会将之奉若至宝。收集材料,炼制金丹,将之作为进身之阶,献给达官贵人乃至帝王,谋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谁又会轻易将之拿出来,给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道士看? 这些道理,秦琬不懂,裴熙却是懂的。但裴熙有意试探并敲打孙道长一二,闻言竟点了点头,赞同道:“大郎君博览群书,若是滥竽充数,死记硬背,压根瞒不过他。若让他察觉到咱们的用心,只怕不美。” 孙道长早就断定了这两人的出身非富即贵,他混惯了江湖,听见裴熙称秦恪为“大郎君”,对秦琬又颇为礼待,联想起一则传言,不由悚然而惊。 第56页 圣人流放自己的儿子,自不会昭告天下,皇子龙孙被我赶到哪里。故除了消息灵通的官员以及当地官员外,旁人对此事压根不知,刘宽和严氏谈话之时,也是屏退众人,否则砚香怎会不知秦恪的身份,只知他是犯了事的贵人?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位大郎君,三郎做的事情……孙道长一想到这里,如坠冰窟,情急之下,近乎绝望地低吼:“我虽不会周易参同契,但,但,但我会度人经!” 第三十五章 天神 听见《度人经》三字,自负博学多才的裴熙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问道:“此经乃何人所撰?何门何派?申明何理?” 孙道长干笑两声,下意识地昂起了头,骄傲地说:“此经乃灵宝派仙师所著,申明大梵之理。” 裴熙何等博学之人,一听就知“灵宝”二字出于《太平经》,取“神灵宝贵”之意,神情便有些高深莫测:“若非道长亲口所说,我竟不知晓,阁下教派渊源,竟是来自于太平道。”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孙道长登时吓得面无人色。 道教之中,门派众多,教派林立,却泰半走世家路线,与玄学相映生辉,在高门大户极为流行。至于贫苦百姓,则多半信奉五斗米教和太平道。只不过呢,五斗米教正如它的别名“正一道”一般,重视醮仪,提倡礼度,而太平道……不客气地说,但凡涉及道门信徒的造反,十桩有八桩得算在太平道头上。 五斗米教的道士纵称不上地位崇高,好歹能登堂入室,太平道的传人却只能鬼鬼祟祟地隐匿于暗处,一旦暴露行踪,基本上就是全家全族被当成反贼关进大牢,运气好蹲一辈子,运气差脑袋落地,几乎没第三种下场。 经书无过,却因几代传人的行为,导致了如今截然不同的地位。 “使君明鉴,使君明鉴……”孙道长抖若筛糠,战战兢兢地说,“灵宝派之名,是小老儿编的,压根,压根没这个道派。”他为了招摇撞骗,少不得扯张虎皮做大旗,挑个好听的,意蕴悠长的名字,编出虚无缥缈的前辈来撑场面,怎知自己会被当成反贼? 秦琬敬佩地看着裴熙,默默握紧了小拳头。 使君果然比她懂得多多了,那什么太平道,阿耶就从没告诉过她。 秦琬对父亲的学问素来信服,自然不认为秦恪会不知晓什么《太平经》,那么只可能是他认为这玩意不适合女儿学,压根没有教导她的意思。 没关系,阿耶不教,裴使君肯定会教的呀! 短短几个月的相处,秦琬已摸出了裴熙的性子——这位少年得意的郎君,乃是一个至情至性,至纯至粹的人。因纯粹而偏激,因亲人的利用而愤世嫉俗,若你一心对他好,他便会觉得不自在,百倍还之。只可惜,拘泥于世俗眼光,觉得他太过惊世骇俗的人占了大多数,想从他身上谋取利益的人更不在少数,偏偏他又是极聪明的一个人,才一心一意往极端上走。 秦琬不图谋裴熙什么,顶多缠着他,让他给自己念些诗书,说说长安里发生的故事,讲讲古。 阿耶谈事情,素来都是往好的方面说,在阿耶眼里,人人都有苦衷,处处花团锦簇;偏偏在裴熙嘴里,人人鬼蜮心计,漫天凄风苦雨。 明明是同一个故事,在两个人的嘴里却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阐述,多有意思啊。 知晓裴熙从不会做无用功,秦琬更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孙道长,想听听他究竟能编出什么来。 孙道长混迹江湖,黑白两道都沾过,最动荡的时候也经历过,摸爬滚打五十年,全须全尾地回来,几分急智自然是有的。他被裴熙的大帽子一扣,知晓如今当真命悬一线,一搞不好就是沦为反贼的下场,口齿竟不复之前的颤抖,破天荒清晰起来,只听他缓缓道:“三界为欲界、色界、无色界。欲界,言有色欲,交接隂阳,人民胎生。” 短短一句话,裴熙就听住了,他沉吟片刻,笑道:“这说法倒是与西域最近流行的大乘教义,略有些相似。” 孙道长心中一凛,越发不敢造次,继续说:“欲界有六天,初下二天,果报尚粗,犹以身高为欲,次二天以执手为欲。第五天以口说为欲,第六天以眼神为欲……云三十二天,位在四方,方有八天,合三十二天。又有所谓三天罗其上,大罗之上,并皆空虚,有自然五霞,其色苍黄,号曰黄天,黄天之上,其色青苍,号曰苍天,苍天之上,其处玄空,积空成青,号曰青天。” 裴熙扬了扬眉,淡淡道:“挑重点说。” 孙道长揣摩不透裴熙的心思,见他不似厌烦,想了想,咬牙道:“尔时救苦大仙,在大罗天上。九炁紫微天宫。上白道君曰。集会三元。天地水官。三界四府众圣曹官。考较司同诸仙众讲说经法。救拔众生。放大光明。照见天下万国九州之地。江河湖海之内阎浮世界之中!” 秦琬倒抽了一口冷气,打量着这位慈眉善目,却因惧怕而略显得有些畏缩的老者,没想到他竟能出此石破天惊之语。裴熙深深地看了孙道长一眼,冷冷道:“紫宫淹没八百载,世人独尊至圣贤,你倒是胆大,一张嘴就捅破天。” 这句不伦不类,完全体现不出裴熙风采风流的词句,孙道长没听懂,秦琬却懂了。 上古之时,巫、医、史、祭不分家,人们讴歌着天神,将最好的蔬果、羔羊,乃至最美的女子都献给上苍。 第57页 正如人有三六九等一样,天神自然有本领高低之分,各氏族由于自身信仰,拥护的天神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公认的——无论哪个部族,无论联盟还是敌对,无论楚地还是秦地,都供奉着同一位至高神。 东皇,太一。 因象征东皇太一的星辰位于紫宫门外,偶尔也能以“紫宫”代称。 东皇太一地位尊崇千万载,只不过,伴随着皇朝的统一,各学术尤其是儒家学术的兴起,历代统治者都不约而同地削弱着诸神尤其是至高神的地位,抬高三皇五帝与至圣先师孔子的地位。久而久之,百姓不知天神,只知先圣。 佛教、祆教被正统排斥,除却他们来自异域之外,当真没有他们信奉真神的缘故?《黄庭经》《黄帝阴符经》能流传下来,难不成没有它们只传授修炼法门,未提多少天神,至少没将之抬得太高的缘故?如今孙道长口一张一闭,直接告诉人们,举头三尺有神明,是非对错都有神明来判断。如此一来,什么是天,什么是圣?难不成圣人的作为,还能由草民来评判,就因为“神明的存在”? 想到这里,秦琬急急地看着裴熙,后者却思忖片刻,缓缓道:“方才那一句话,你记在心里,与之相关的东西一一告诉我,我们好生弄个章程出来。至于前面的……还算能见得光,你想什么,有条有理复述出来就是。” 秦琬闻言,更加焦急:“裴使君——” 裴熙压根没理会秦琬,只是看着孙道长,淡淡一笑:“你很不甘心,对不对?” “回使君,小……” “不用在我面前玩故作谦虚那一套。”裴熙摆了摆手,凝视着孙道长。 他的目光不似之前刀锋般锐利,反倒像一汪清澈的泉水,平静,却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甚至深不见底的感觉。略眨眨眼,又怀疑是自己感觉错误。只听他缓缓道,“纵是情急之下,想说得这么有条有理也是难事,无论是灵宝派,还是度人经,你都盘算很久了吧?” 孙道长憋得通红,沉默许久,方涩然道:“不错!” 他虽是野路子出身,从未得到过一天正规的教育,但这些年自学下来,又糅杂各地道门精粹,甚至是百姓的祈求和愿望,将之一条条归纳,本来是为了糊弄人做准备。但久而久之,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比那些人差。 他所欠缺得,不是经验,不是见识,更不是本事,只是斐然文采和偌大名声罢了。 裴熙沉默许久,忽道:“灵宝派的经文,我来写。” “使君——” “裴使君?” “这事就这么定了。”裴熙对孙道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你将你的想法默出来,这经文,我来写。”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孙道长被他的气势所摄,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木然地随着裴显离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心愿竟会在这么个地方,在这么一种情状下达成。 秦琬忍到孙道长走,便急急道:“裴使君,这……这……”她完全闹不明白,这种明摆着会得罪圣人的事情,裴熙为什么要参合。 裴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竟扬起一丝微笑,秦琬气得直跺脚,憋了半天才泄气道:“为什么呀!” “豫章郡最好的小儿大夫和稳婆都说,沈娘子这一胎必是男儿。” 秦琬下意识应了一句,神色也沉郁了起来:“他们还说,阿娘身子亏损得太过严重,心思郁结,没好好保养,弟弟就算生下来,也未必保得住。” 这事,裴熙连秦恪都瞒着,只让大夫沈曼这一胎凶险,一半一半,没说情况这么严重。但他素来不走寻常路,不告诉代王,却告诉年幼的秦琬,故秦琬抬起头,望着裴熙,不解道:“你不是说了么?孙道长本来就是要用的,只需要寻个契机将他放到阿耶身边,如今阿耶和阿娘需排解纷扰,寄希望于满天神佛,可……”可这和你的举动有什么关系呀! 裴熙踱至门口,遥望天边浮云,竟是出了神。 秦琬见他似有很多烦心事,也不打扰,就那样静静地等着。过了许久,裴熙才轻声说:“你等着吧!不出三年,你们必能回到长安!” 第三十六章 盘算 秦琬一听,更加不解:“为什么?” 裴熙叹了一声,缓缓踱了回来,用极为平淡的口气说出了一句足以让朝野震动的话语:“太子成婚六载,年将弱冠,膝下却始终空虚。” 秦琬知晓皇室规矩不同旁家,刚想问难道太子不能纳妾么,却在看见裴熙神情的时候,回过味来,吃惊道:“你的意思是……九叔像阿婆,唔,不对,应该是像没阿耶之前的阿翁一样?” “太子妃端庄贤德,却不为太子所喜,东宫花红柳绿,妾室险些将太子妃挤兑得抬不起头来,太子却依旧无儿无女。”谈到和自身有关的事,裴熙的神色有些阴郁,“为大郎君遇刺的事情,我奏折发了,密折也发了。结果呢,送奏折的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送密折的人却一连折了三个,再无半丝音讯。” 如今长安局势混乱得很,他的祖父身为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显然是各方拉拢的对象,故他不准备发密折给他的祖父,让对方知晓这件事。 裴家的路,未必是他的路。 当然,不想归不想,可这并不表示他不会做做样子。 第58页 “无子”是个多好的理由啊!可以废后,可以夺爵,自然也能重新考虑皇位继承人。依裴熙对太子的了解,这位天之骄子可不是那么会隐忍的人,哪怕他没继承穆皇后的体质……“也有人会乐意误导他的。” 不必裴熙多言,秦琬也知晓此事的严重性。 秦氏皇族的子嗣本就不怎么繁盛——太祖长子幼年夭折,唯余太宗一子;太宗七个成了年的儿子,只活下来了圣人和蜀王两个。其余五子,战死了一个;嫡长子本是太子,后被贬为庶人;另外两个在圣人登基之后不服,起兵造反,被砍瓜切菜般跺了个干净;剩下一个贪图享乐的湘王,将封地的天刮高三尺,闹得百姓起义,爵位自然也没保住。就连蜀王,嫡出的儿子也早早死了,爵位后继无人。也就是说,秦琬连个远一点的堂叔伯都没有,更别提这些人的后裔。 较之太宗,圣人的子嗣又兴旺些,共有九子,即代、梁、齐、赵、卫、魏、鲁、韩八王和太子。只可惜,二皇子梁王和五皇子卫王是犯了事也过了世的,早逝的齐王也只有一个嫡子传承香烟,代王没有嫡出的儿子。哪怕是太子想过继,也只能从赵、魏、鲁、韩四个兄长那里过继……与其日后闹出什么神主牌位生母养母的事情,生父养父处理得一塌糊涂,还不如直接换个人做太子。 “还有蓝氏。” “蓝氏?” 裴熙点了点头,叹道:“太子仗着圣人的宠爱,骄横跋扈,不敬兄长。圣人为告诫太子,抬举蓝氏,每与太子冲突一次,蓝氏的份位就必定要晋一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留给秦琬思考的空间,见秦琬若有所悟,才继续说:“圣人为磋磨太子的性子,当真用心良苦,但以我对太子的观察……”太子若真以为圣人对穆皇后的情分日薄,又因膝下空虚而心虚,加之穆家势力大不如前,几位兄长咄咄相逼,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蠢事,也是极有可能的。 秦琬小鸡啄米似地,不住点头,裴熙正得意自己有个不会拆台的听众,就听得秦琬问:“太子看不出来,别人也看不出来么?” 裴熙拉下脸,不大高兴地说:“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天底下又有几个?”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天底下虽不见得有几个,却未必没有,只是……像你这样胆大的人,才真的是独一无二吧? 瞧出秦琬的不以为然,裴熙深吸一口气,心道这小丫头见的世面少,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再说了,见过我这样的聪明人,将来她见什么人都会觉得对方蠢笨,岂不妙哉? 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秦琬吐了吐舌头,十分急智地转移话题:“阿耶常说,太子若出了什么事,咱们也讨不得好。但我不明白,本朝虽立嫡立长,可阿翁若选择了旁的继承人,不能另立皇后么?” 见裴熙有些惊奇地望着自己,秦琬忙道:“我知晓帝辛旧事,但我朝虽重嫡庶,却没这么严格。如今中宫空虚,再立继后,应该是可以的呀。”除了夏太祖,也没人真死板到一条不漏地执行这些规矩吧? 她口中的帝辛,即商的末代君主纣王。 帝辛乃帝乙少子,与帝乙的长子启一母同胞,但这两兄弟的生母生启之时,尚且是个妃妾,生辛之时,已是王后,故帝乙立嫡而不立长。 夏太祖本想学习这一条,规都规定下来,想想后代子孙未必会像自己这样,若是有丧心病狂之徒为了登基,将上头兄长杀光,内耗只怕会十分严重,故没将规矩定得太死。若圣人真看中了哪个儿子,立对方的生母为继皇后,大夏可不就又有嫡皇子了么? 裴熙闻言,笑了笑,感慨道:“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裴熙蹲下来,望着秦琬,轻声道,“圣人重情。” “重情——” 裴熙点了点头,正色道:“没错,这正是我最佩服圣人,佩服大郎君的一点。” “身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不,甚至不用在那里,只消在名利场中,诸般感情就能被贪婪和利益所扭曲,变得什么都不是。” “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用利益来衡量一切,面对真情,反倒弃若敝履。” “旁的君主不再立后,可能是为了朝堂,可能是为了政局,甚至可能是为了自己,但……”裴熙笑了笑,毅然道,“圣人不立后,只是想百年之后,能与穆皇后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生的时候,没办法比翼双飞,死的时候,终于能永世相依。 秦琬没办法理解这样深刻的感情,哪怕她知道圣人和穆皇后之间有着很多的不得已,可作为受害者,她沉默许久,才无奈地说了一句:“可是,阿耶……”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选择,我们无可奈何。”裴熙双手按着秦琬的肩膀,十分认真地告诫她,“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光明前途,这些东西固然重要,却不能本末倒置,舍弃掉自己的理智、道德、良心还有……感情。”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又一次走到门口,凝望无云苍穹“唯有如此,才无愧一生。” 秦琬将裴熙的话记在心里,想了想,才问:“听你这么一说,我知晓阿耶处境极为凶险,可灵宝派,度人经……” “是一招好棋。” 秦琬眨了眨眼睛,很老实地说:“我不懂。” 第59页 裴熙也对她眨眨眼睛,态度诚恳,表情却坏得不得了:“我知道,但不告诉你,你不妨慢慢去想,慢慢去看?” 秦琬“哦”了一声,又问:“为何你说,不出三年,我们就能回去呢?” 见自己绕了一大串,她还惦记着这个问题,裴熙心中叫好,神色也飞扬起来:“因为你在长安,有个表哥。” 知道裴熙说得是沈淮,秦琬刚想说若非这家伙的信,阿娘也不会再一次动胎气,忽然想到一桩事,不由睁大眼睛:“你说,你派去洛阳的人失踪了,那伯清……表哥,他派来的人,能回得去么?” “准确地说,应该是——”裴熙望着秦琬,意味深长,“他派来的人,究竟能不能过得来。” 每隔两到三月,沈淮就会派人赶赴彭泽,送来一定的钱财和生活必需品,尤其是药材,沈曼则将自己写好的信交给前来的管事。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信件准确无误地带往长安。这一举动持续了整整七年,早就成了双方都习惯,甚至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路途遥远,天气不定,加之路上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故沈曼和沈淮的通信,并非到一封再回一封,而是算着时间差不多就命人送。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两封信错过,沈淮不知沈曼有孕,将于氏挪用沈曼首饰一事在信中告知的情况。 尽管如此,但再怎么晚归,也有个限度。 想到这里,秦琬不由兴奋起来。 阿耶遇刺之事,裴熙虽上了奏折,却被长安的权贵压下,但那又如何?沈淮还在长安,他保持着和彭泽这边的联络,想让他不知道这件事,就只有杀掉他的仆人。 仆人三五个月不归,沈淮岂会坐得住?难怪裴使君说,不出三年,他们必能回去。哪怕太子九叔不造反,她还有个表兄在长安,不至于被那些人拿捏得喘不过气来。 短暂的兴奋过后,见裴熙言笑晏晏地望着自己,秦琬心中一突,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许多遍,才有些挣扎地问:“伯清表兄……见得到圣人么?” 见秦琬每次问问题都能问到点子上,裴熙赞许地点了点头,有些遗憾地说:“无沈娘子的王妃身份撑腰,谯县公府已没落至三流勋贵,哪怕是大朝会,也就是占个位置罢了。后宫无太后亦无皇后,命妇朝参,也玩不了多少手段。” 秦琬知晓,这事,裴熙没说全。 沈淮若真想告知圣人,谁拦得住?但他有妻有子,有儿有女,若有人许以锦绣前程,他真愿意为代王不顾一切么?所以……秦琬看着裴熙。 裴熙笑了笑,说:“我有办法。” 第三十七章 作假 秦琬坐在铺设简单的马车上,听着车轱辘单调的声音,想到裴熙的嘱托,忍不住攥紧了衣角。 裴使君说,遇到危难的时候,可以找人帮忙,却绝对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身上。他还说,倘若真要寻人求助,也最好不要寻沈淮。倒不是质疑沈淮的人品,只是……对沈淮来说,无论圣人、代王还是诸王,都是君。 君王之命,做臣子的,很难违抗。 只需一个姓氏,便有无数底气,这便是皇家。 “刀尖已悬在你的头顶,哪怕回了京,你也切勿被荣华富贵迷了心。” 不能迷失……么? 裴熙对她的亲近和关爱,秦琬能感觉出来,正因为如此,她才将裴熙的话放在心里,觉得这些话似一片乌云,飘过万里晴空,徒增几分阴霾。 正当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心情颇有些抑郁的时候,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秦琬觉得奇怪,刚要出言询问,就听见裴显在车窗外禀报:“大郎君的宅邸前多了些兵士,似是折冲府的兵丁,奴婢已差人前去探查了。” 听说自家门口多了一群卫士,秦琬心中焦急,问询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却忽然想起裴熙在裴显面前的做派,生生转了口,故作冷淡地“恩”了一声,不再多话。 裴显虽是裴使君的伴当,打小就和裴使君一块长大,却也没见裴使君问过裴显多少句话,反倒以吩咐和命令居多,比起刘宽对随从的和颜悦色,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对待那些胥吏和不入流的官员,裴熙也是这般倨傲的做派,不见多少仁厚。偏偏底下这群人乖得和猫儿一样,还不是照常做事? 阿耶说过,若在长安,他们也是呼奴唤婢,仆从如云的人家,家世比裴使君只高不低。既是如此,学习裴使君对仆从的态度,少回应一些,总不会太大的错。 乍看到代王家门口那几列甲胄齐备,刀戟森森的卫士时,裴显也唬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不迭派人去探消息。之所以将情况回报秦琬,不过出于对皇室血脉的尊敬,却没料到秦琬竟能如此沉稳镇定。 到底是皇室血脉,哪怕生长于流放之地,气宇也如此不凡。 想到裴熙对秦琬的另眼相看,裴显更不敢对这位小娘有半分轻视,仆役将打探的情况告知他之后,他回禀秦琬的语气更是恭敬了几分:“回小娘,这些兵士是周队正借来,拱卫大郎君安全的。” 周队正?那个成天喝得烂醉如泥的周五? 赵九郎与周队正从曾校尉那里出来后,兵分两路,赵九郎拿着钱去找了水匪,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周五郎则说要去借兵,谁料迟迟没有消息,大家都以为他不是死了就是逃了,谁料他竟真的借兵回来了? 第60页 秦琬本能地觉得,周五的身份也未必简单,毕竟这一来一回,月余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若是旁的校尉未能知晓阿耶遇刺就答应借兵……周队正的面子可真大啊!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似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开,果断掀开车帘下了车,对裴显说:“既然无事,便照往日的例吧!” 裴显喏了一声,目送她进了家门,这才命人折返。 秦琬见自家正厅的大门紧闭,七月守在外头,就冲着她点了点头,往主卧走。 裴熙就任,未带发妻罗氏,莺莺燕燕倒是携了不少。这些女人呢,争风吃醋是一把好手,眼皮子却多半浅薄,使女跟着有学有样。这对裴熙来说一点事都没有,左右这些女人都是靠他过活,伺候得好就多赏赐点东西,伺候得不好就打发出去,无需考虑后院的问题,但拿这种人来伺候代王妃可不行。再说了,秦恪的处境不比以前,娇生惯养的大丫头连灶都不会热,过去就是添乱的。裴熙无奈之下,只得挑了两个年级略小,规矩却学得不错的三等丫头送过来伺候沈曼,省得闹出身份是非来。 这两个丫头都是秋天进府的,名字便从了“秋”,一个叫秋雨,一个叫秋水。名字很诗情画意,人却粗粗笨笨,少言寡语,全无半点妩媚之意。好在沈曼也不需要多千伶百俐的丫头,说了句“旭之未免也太多心”,人却收了下来。 秋雨和秋水估计是被管事疾言厉色地教训过,头都不怎么敢抬,见着秦琬进来,连忙福礼。 秦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出去,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 沈曼看见女儿来了,微微一笑,声音轻到几不可闻:“裹儿,你来了。” 她原本明艳的面庞蜡黄一片,颧骨都突了出来,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形,却显得肚子尤为鼓胀。 她这一胎本来就不是很稳,又接二连三地出事,这些天来吃什么都吐,哪怕为了胎儿强灌药,最后也大半会吐出来。若仔细算算,竟是吃的药比饭还多,偏偏……见着母亲这样,秦琬的眼眶就红了起来。 不行,她不能哭,哭了的话,阿娘会难过。 秦琬忍着心中酸楚,故意扬起夸张笑容,装出很开心的样子:“阿娘阿娘,今天裴使君将孙道长给提了出来,让他给你祈福消灾。我呀,怕他是个骗子,就问他,你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多少世面,我娘这样有福分的人,你做得动法么?” 她本就生得漂亮,如今唱作俱佳,表情夸张,就连沈曼也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嗔怪道:“你这个鬼灵精——” 话虽如此,心却是甜的。 裴熙看着也不像什么笃信佛道之人,将孙道长放出来定不是他的主意,而是秦恪的授意。这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不期待丈夫的关爱,儿女的孝顺呢?只可惜,她太要强了些,如今他们的处境也太过艰难,若非如此…… 察觉到母亲心情的沮丧,秦琬忙道:“孙道长见裴使君不好惹,不敢将话说得太死,就说,这人啊,无论做什么,天都在看,星官天兵都在看呢。常年修桥铺路,施粥放药的人必有福报;奸佞小人定会被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你这孩子,当听话本子呢!”沈曼被女儿打岔,忧郁之心也收了几分,眼中满满都是宠溺,“星官是什么?天兵又是什么?还有这十八层地狱,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孙道长混说,你也学?” 秦琬听了,不服地说:“不止是我,裴使君也听住了,还说要帮孙道长写经文呢!” 裴熙的名号果然有用,沈曼奇道:“旭之也这么说?” 秦琬连连点头,有些兴奋,又有些神秘地说:“您不知道,那个孙道长还真有点本事,他天南海北地扯了一堆,说得自己活神仙一般能掐会算,裴使君说他既然这么厉害,连个大牢都越不了,可见是夸夸其谈之辈,就要将他关回去。谁料他急了,就说自己得过星官和值日神的传授,能开坛做法,折寿算运势,破格局。” “折寿?算运势?破格局?” “没错!他动起真格的,还真有几分本事!”秦琬依着裴熙的教导,故意做出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他压根不知阿耶身份,待开坛做法到一半,脸色就变了,说是龙困浅滩。裴使君逼他继续算,他说——”秦琬压低了点声音,轻轻道,“说阿娘之所以这般不好,全因有人在削弱阿耶的气运,至于现状,就出在一个‘困’字上。” “裹儿——”秦恪一来就听见秦琬说这些,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都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秦琬一倔,跳起来,大声道:“裹儿才没乱说,裴使君听见之后,面色就变了。我说孙道长不可靠,在弄鬼,他说,他说……”秦琬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他派去洛阳送密折的人,全都没再回来。” 秦恪脸色一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沈曼急急追问:“裹儿,你说得是真的?” 秦琬的袖子一直在脸上抹来抹去,声音却带着哭腔:“裴使君说,伯清表哥给咱们的东西,咱们怕是等不到了。他派去为阿娘购置药品的人,也都时时刻刻被盯着,有好些没了音讯。他本有后招,能将密折送到,却怕打草惊蛇,故只有一次机会。他说,他不知洛阳裴氏的想法与他是否一致,不敢拿阿耶的安慰做赌注。如今孙道长一说,裴使君问可有破解之方,孙道长做了很久的法,下来之后差点说不了话,脸色白得吓人……” 第61页 她杂七杂八地扯了一大堆,听得秦恪和沈曼心急如焚,却不好追问,秦琬见铺垫都做得差不多了,才按着裴熙的吩咐转述:“我们问了他许久,他才说,他可以帮阿耶和阿娘做法,却只是拖延时间罢了。两龙相遇,必有一伤,龙欲重归大海,就必须得凤凰的襄助。唯有阿耶没事,困局破解,才能保住弟弟。”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才道:“裴使君听后,想了许久,才说,孙道长口中的凤凰,八成要应在阿耶的姐妹上。” 第三十八章 郡主 面对这个答案,秦恪十分迷茫。 “我的姐妹?”他不解地看着秦琬,确定不是女儿带错话后,皱了皱眉,有些抑郁地说,“我和她们可没什么交情。” 他是圣人的第一个孩子,下头有八个弟弟,七个妹妹。论生辰,梁王、齐王和大公主当利与他年纪仿佛,其余弟弟妹妹与他年岁都有些差距,往来很少,也就是泛泛的面子情。 三弟齐王与大公主当利一母同胞,他与齐王交情不错,但当利……当利养尊处优惯了,权势煊赫,门庭极显,岂会为他冒此等风险?裴熙连亲生祖父都不信任,觉得洛阳裴氏的路和裴旭之的路截然不同,更何况自己与当利没什么共同利益?将唯一的希望放在她身上……不可靠,十分不可靠。 但,当利不行,还有谁行呢? 二公主平阳自幼失恃,由白德妃抚养长大,低调得就和没她这人似的,压根别指望她出头;三公主馆陶争强好胜,颇看不起他这个兄长;老四襄城和老五新蔡生母无权无势,她们绝对不敢在这时候插手;六公主湖阳和七公主乐平年纪更小,他出宫建府的时候,这两位压根没出生,想攀交情也攀不了。 秦恪思来想去,只觉得七个妹妹无一可付诸信赖,生死相托,眉宇间免不得添上几分愁绪,却忽听沈曼问:“姐妹的话,陈留郡主……应当也算吧?” “曼娘?”秦恪诧异地望着妻子,见沈曼的神情十分郑重,眼中盛满了酸楚与渴求,心中便是一痛。饶是如此,他也不愿麻烦陈留郡主,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桢姐姐的处境本来就尴尬,全赖圣人和穆皇后的怜惜过活,为了咱们的事情,她不止一次去宫里求情,恶了穆皇后,如今的日子指不定多难过呢!” 秦琬不止一次听父母提过陈留郡主的名字,却不知对方的具体身份;裴熙也对她说过,如想回到京城,陈留郡主的存在十分关键。故她睁大眼睛,有些不解地问:“陈留姑姑可以帮助阿耶么?太好了!” 见女儿欢呼雀跃的样子,秦恪心下不忍,走到床边,缓缓坐下。 他温柔地望着沈曼,眼睛眨都不眨,丝毫没有嫌弃她嶙峋病体的意思,反倒给她掖了掖被子,省得妻子着凉。 做完这一切后,秦恪招了招手,示意女儿坐到自己的膝盖上,柔声道:“裹儿,咱们不去麻烦桢姐姐,好不好?” 秦琬闻言,灿若星辰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委屈:“为什么呀!” 秦恪摸摸她的头,叹道:“小傻瓜,你也不想想,什么人才能封郡主。” 对父亲的评价,秦琬十分不服气,张口就来:“自然是太子的嫡女……唉?太子的嫡女?” 按照大夏的规矩,郡主的封号,唯有太子的嫡女能够享受,与公主一般,皆是正一品。哪怕是太子良姊的女儿抑或是亲王的嫡女,都只能封县主,区别只在于正、从之分,但……这年龄和辈分对不上啊! 太子九叔无儿无女,哪怕有女儿也不可能是秦琬的姑姑辈;圣人的女儿都封了公主,怎么也不可能留个郡主,难道说…… 见女儿露出吃惊的模样,秦恪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没错,桢姐姐是太宗皇帝唯一的嫡孙女,废太子唯一的嫡女,也是我大夏开国以来,唯一的郡主。她刚满月就有封号,名字也是太宗起的,她……也就比我大一岁而已。” 诸公主都以县名为封号,这位郡主却以郡为封号,陈留郡领十七县,富庶至极……不难想象,太宗、明德皇后、废太子和连生了三个儿子的太子妃对这个小姑娘是如何的宠爱。若无意外的话,她会成为大夏史上第一位嫡公主,有祖父母、祖母和三位嫡亲兄长撑腰,过着一生尊贵娇宠,无忧无虑的日子,只可惜,南朝广宁公主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 废太子疯狂地迷恋着广宁公主,在这位绝色佳人的娇嗔之下,对发妻冷血薄情至极,对嫡出的三儿一女也不闻不问,唯有广宁公主和她生的孩儿是命。丧心病狂到最后,三皇孙不明不白地“病死”,太子妃病体沉苛;二皇孙欲找广宁公主的麻烦,被废太子重重踢到心脉,伤及肺腑,没过多久也去了;目睹了这一切的大皇孙悲恸之下,口吐鲜血,彻底崩溃。 陈留郡主失去了疼爱她的兄长和娘亲,生父又被废去太子之位,纵穆皇后怜悯于她,将她接到身边抚养,也没办法抚平这个小姑娘心中的伤痛,更没办法改变她尴尬的地位。 正因为如此,对于秦恪这个不受待见的圣人庶长子,她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两个尴尬人凑到一起,也不知从哪天开始,感情就真的亲厚起来了。 秦恪已经不记得,陈留郡主在圣人和穆皇后面前讲了他多少好话,帮过他多少次。明明自己一步步都小心翼翼,却还是尽可能地帮助他这个投缘的堂弟。她的好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没有一丝半点投机之心。是以他抱着女儿,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桢姐姐过得……也不算好。”岂能为自己的缘故,让她再卷入是非里? 第62页 裴熙对秦琬说过,陈留郡主深受圣人宠爱,若非她自己恪守本分,深居简出,论对圣人的影响力,当利公主还得倒退一射之地。毕竟对兄长遗留下来的唯一骨肉,除了自身的怜悯疼惜之外,还得考虑到面子问题。故裴熙叮嘱,让秦琬一定要想办法说动代王,给陈留郡主写信。 这事,沈曼不好强求,秦琬作为秦恪唯一的闺女,撒娇耍赖却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在胡搅蛮差之前,得先问清楚……“阿耶不是说过,阿翁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么?他对陈留姑姑,肯定比对自己的女儿还好,陈留姑姑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秦恪苦笑一声,无奈道:“不错,圣人待桢姐姐确实比待当利还好,就连为她们选夫婿,也将最好的赐婚与桢姐姐,但……”这恰恰导致了陈留郡主的悲剧。 公主与郡主虽都是正一品,可公主有推恩,长子和幼子都能封爵,若是嫁给袭爵之人,便是长子袭爵,次子和幼子由朝廷封一代爵位,女儿亦有诰封。这些都是礼法规定,板上钉钉,无可置喙的。至于郡主,尤其是陈留郡主这种一辈子都没办法成为公主的郡主,地位就尴尬多了。何况陈留郡主一向谨慎而低调,哪怕圣人给她的儿子封爵,她也推辞不授,就更…… 当利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谁娶她,谁这一辈子就有保障,偏偏那段时间,世家权贵子弟却都不敢表现得太好,为什么?还不是知晓圣人将侄女摆在第一位,唯恐自己入了圣人的眼,娶了陈留郡主回来? 这些人的心思,圣人看得分明,陈留郡主也很清楚。正因为如此,当申国公世子高衡竭尽所能地卖力表现时,大家都眼睛一亮,觉得高衡对陈留郡主十分爱慕,圣人亦十分欣喜,理所当然地赐婚高衡和陈留郡主,并在正事上不遗余力地提拔这个侄女婿。 那时,代王还为这个关系亲厚的堂姐高兴,认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真心实意待她,不在意她废太子之女身份的人。谁知高衡酒后吐真言,竟是以为自己比陈留郡主小近两岁,不至于被选作她的夫婿,只可能竞争当利公主驸马的宝座,才表现得如此卖力。 想到这里,秦恪就忍不住叹气。 圣人想是想得很好,给桢姐姐挑了这么个出身尊贵,有上进心又有能力的夫婿,也好在他百年之后继续庇护着桢姐姐,可……有野心的人,多半薄情,就好似高衡一般。 桢姐姐为了这件事,心中不痛快,对他冷眼相待。他不思怎样哄回怀着身子的桢姐姐,竟仗着这些年官越做越大,地位越来越稳,开始抬举妾室。桢姐姐的日子越发艰难。即便如此,在知道他被流放的时候,桢姐姐还每日进宫长跪,为他求情,直到穆皇后忍无可忍,将她禁足…… 为了他的事情,桢姐姐本来就尴尬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已经到了连派人来看他都不能的地步。自己如何能再让她冒生命危险,帮他们一家传话?故秦恪摇了摇头,很坚决地说:“不行,这事绝对不行。” 秦琬知晓父亲看似温和,实际上在一些问题上相当固执,难怪裴使君会说写《度人经》一点都不难,难得是说服代王,好在裴熙给她支了招。 “可……桢姑姑那么善良,心中一定惦记着阿耶……”秦琬挤出泪水,可怜兮兮地看着父亲,“裹儿听别人说,若有了兄弟,裹儿就会更有底气。对桢姑姑来说,阿耶就像是她嫡亲的兄弟,若阿耶在京城,也能算做她的臂膀……裹儿好想去京城,看看阿翁,看看九叔,看看伯清表哥啊!”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心里的悲伤,嚎啕大哭起来。 秦恪看着用哭声宣泄恐惧的女儿,又望着双眸中隐含期盼的妻子,右手用力地攥紧了床单,却始终不发一语。 作者有话要说:虐心的第一卷就要结束了,马上进入甜宠【?】的第二卷,O(∩_∩)O~ 第三十九章 萌芽 秦琬小声啜泣,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很伤心。 看着她可怜的模样,秦恪的思绪飘回了二十五年前。 那时,他的父亲刚刚受封为太子,原本对他忽视冷待,压根不当回事的人们,无论是父亲的姬妾,他的幕僚,还是府中的仆役,态度都来了个前所未有的大拐弯。就连服侍他的使女和内侍,仿佛也在一夜之间抖搂起来,个个昂首挺胸,扬眉吐气。 不受宠亲王的庶子,哪怕占了一个“长”子,若无生父的照拂,沦为白身也是可能的,更何况生父与嫡母的情分,嫡母对他的不悦都摆在那里,自然无人趋奉。但,太子的庶长子……哪怕嫡母冷脸,那又如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多少年传下的规矩。想打破也不是不可以,却注定被人诟病,甚至引起朝野动荡。 除非,他死。 当然了,他若真死了,朝堂与后宫的震荡,绝不比皇后过逝来得小。 穆皇后若过逝,圣人看在发妻的面上,自然会照拂岳家。可若是庶出的皇长子死了,身为皇后正经的娘家,穆家若是识趣,最好夹着尾巴做人。 是生是死,全看他的表现。 秦恪依稀记得,他读书原本是读得极好,习武习得也是不差的。虽未被父亲称赞过,就连西席也似没他这个人一般,对他素来是一掠而过,他亦不敢有半分怠懈。可在东宫,当他一如往常回答出问题,被德高望重的大儒赞许之后,却感觉到了众人对他投来的目光。 第63页 期待、赞许、忧虑、嫉妒……虽不乏温暖,却大多冰凉。 然后呢?然后他是怎样掩盖自己的光芒,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是在自己“吃坏了东西”,肚子疼了三天三夜,两三个月不能下地走路之后?是在自己被二弟敌视,心中难过之后?还是在自己用尽全力表现,都得不到父亲赞许的时候? 当年他懵懵懂懂,凭着本能选择了退缩,如今回想起来,才知自己当时的处境多么惊险——若他比二弟梁王更受圣人宠爱,表现得更优秀,那么,九弟出生后,无论穆皇后还是穆家,都不会允许他或者。 日子过去了那么久,为何会蜕变,他已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感觉到四周的漠然和冰冷之后,孤苦无依的他茫然徘徊,无意间寻到了一个好地方。 那是东宫僻静的一角,草木繁盛,小孩子藏进去就看不见人。他时常躲在那儿发呆,享受着难得的清静,直到有一天,在这里,他听见了一个小姑娘低声的啜泣。 他以为是哪个刚入宫却被欺负的宫女,想着连哄带吓,逼迫对方离开自己的秘密花园,不打扰自己的安宁。谁料掀开茂盛的藤蔓,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堂姐,陈留郡主秦桢。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自己傻傻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秦桢胡乱抹了抹脸,见秦恪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跺了跺脚,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不许说出去。” 秦恪用力点了点头:“好,可是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呀!” “我……”秦桢眼睛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姨母的生辰快到了,大家忙里忙外地庆贺,可今儿,今儿是三哥的忌辰啊!”她最小的兄长,才去了三年,就没人记得他了。 东宫还是那个东宫,主人却换了,她也从登堂入室变得寄人篱下,处境十分尴尬。 为了太子妃的生辰,整个东宫喜气盈腮,处处披红挂绿,落在她眼里,却是那么的刺眼。 此处虽好,却不是家。 然后呢?秦恪的神思有些恍惚。 然后,阿翁驾崩了,阿耶成了圣人。再然后,穆皇后有孕,大家看他的眼神就更不对了。等到九弟出生,他只觉得宫中的气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急急忙忙地想出宫、建府、大婚……也好逃离这一切。 他知道,桢姐姐也是这样想的。 赐婚的圣旨下达时,桢姐姐是那么的高兴,她的笑容出自真心,娇艳的面庞带着难以言说的光泽,眼中充满对幸福的憧憬。她总想生个女儿,说这样就能许配给琨儿,却生了两个小子。当她怀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无意中知道了“误娶”的真相,真心的笑容再没出现在脸上,而琨儿……琨儿也得了疾病,没过多久就去了。 对了,嫁人。 桢姐姐身为郡主,都渴求遇到良人,那裹儿呢?若不能回去,裹儿的一辈子难不成要荒废在彭泽?还有曼娘,他答应要弥补曼娘,让她余下半生幸福快乐。他还许诺,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叫“琰”,与“琬”正好对应,如果是个男孩,那就更好不过。 男孩子嘛,总要棱角分明,性格张扬些,琰指上端尖的圭,恰恰合适。 “孙道长——”秦恪咽了咽,用低哑的声音问,“人呢?” 知晓父亲已然动念,秦琬止住哭泣,眼角尤挂着泪珠:“孙道长窥伺天机,消耗甚巨,连身都起不了。裴使君说了,等孙道长好一些,就带他来这儿,瞧瞧是否有小人作祟,夺阿耶气运。” 她嘴上这样说,心中却腹诽,才不是呢,孙道长脸色苍白归苍白,一半是被裴使君吓得,另一半是蹲大狱蹲的。这家伙也谈不上很有本事,骗得到别人,却骗不了裴使君,三两句话就将孙道长的底儿全套了个干净。若非裴使君存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没继续逼问,孙道长说不定祖宗十八代都要交代完了。至于什么灵宝派,度人经,更是零零碎碎,不成模样,说得天花乱坠,真盘问起来前言搭不上后语,糊弄些愚昧村民农妇倒是可行,想骗过阿耶,若没裴使君出手,十个八个孙道长也不够用。 对于道佛之事,秦恪和沈曼不怎么相信,但架不住旁人信。至少秦琬见过的彭泽大小官员,泰半家中供了神像或菩萨。故裴熙要乱编什么天上神仙,地狱兵卒的时候,秦琬问他:“你不怕么?”至少阿耶和阿娘都是教导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怕,有什么好怕的?我仰无愧天,俯无愧地,行事无愧于心,岂会怕这些泥塑木胎?”裴熙微微一笑,他那自信的模样深深刻在秦琬的脑海中,一辈子都忘不掉,“莫说这些神神道道,就算是命,我也是不信的。” 秦琬张了张口,想反驳他,因为秦恪说过,命是早已注定的,运却是可以改变的,这也是许多智者的看法,可裴熙…… “愚者一遇到挫折就说,认了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可不同意。”裴熙傲然道,“若真相信所谓的命运,命运就会狠狠地将你踩在脚底下,让你一辈子都无法混出个人模人样来。唯有昂首挺胸,一路向前,牢牢把握自己的命运,才无愧这一生。” 把握自己的命运……么? 秦琬悄悄握紧了双手,抬头望着秦恪。 没错,她要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她必须说动阿耶,给陈留郡主写信,让他们一家得以回到长安去! 第64页 想到这里,秦琬心中一酸,神情也黯然下来。 哪怕说动了阿耶又如何?他们想回去,得看陈留郡主肯不肯帮忙,得看时机够不够好,还得……得看圣人的心意。 无论哪条,对秦琬来说都只有四个字,那就是——不由自主。 掌握命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就连裴使君,也不是一直在挣扎,在反抗,在奋斗,想要卸除身上的枷锁么?他说着不想与洛阳裴氏有关系,可骨血之亲不容抹杀,他吃的,穿的,用的,全由洛阳裴氏给予。哪怕他说着不在意家族,但他无论做什么,在外人看来都代表着家族,甚至牵动着洛阳裴氏的一荣一辱。 如果,如果……如果阿耶是皇帝,那该多好? 生杀予夺,操纵众生命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会为生计发愁,不会受人冷脸,不会有人明着恭敬,暗地里却对你避如蛇蝎,更不会每天都活在战战兢兢中,唯恐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 阿耶说,他不得圣人欢心,哪怕太子九叔真犯了什么事,皇位也轮不到他身上。反而要提心吊胆,唯恐新皇看他这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顺眼,找个理由就将他诛杀了去。既然如此,阿耶为何不奋力争上一争,反倒要渴求别人的良心? 阿耶是皇长子,名正言顺的皇长子,为什么别人都行,他就不可以? 黯然神伤的父亲,病体嶙峋的母亲,简陋的房间,濒临死亡的恐惧,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命运……浓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深深地刺激了秦琬原本无忧无虑的心。 我的父亲,乃是大夏堂堂正正的皇长子,因着这个身份,我们一家受了那么多的苦。若是太子九叔即位倒也罢了,若是别人……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第二卷 海陵县主 第四十章 貌合神离 直到很多年过去,居住在长安的人们都忘不了治平九年的上元节。 大夏实行宵禁制度,一更三刻闭门鼓奏响,六百鼓声之内,坊市齐齐闭门,宫门各处亦落钥。五更三刻奏响开门鼓,四百鼓声之内,坊市齐齐开门。敢触犯禁令的,依时间定刑,最轻也是三十杖。正因为如此,上元节的三日“放夜”就显得尤为可贵。 长安乃大夏都城,人口近百万,繁盛到了极点。每逢上元,家家户户扎花灯,有财力的人家不仅扎花灯棚,还做出巨大的灯柱,灯树,极为炫目,百戏班子,说书人,胡姬等等,于上元夜亦会卖力表演。火树银花,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灯多了,火灾就多了;人多了,趁乱动手的拐子也多了。长安的百姓见得多了,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都能习惯,但治平九年的上元节,还是让他们心惊胆战。 为吸引百姓的目光,招徕生意,每年的上元节,各大铺子都会弄些新奇的玩意,如什么财迷送礼,伎子演奏,大家也习惯了哪儿热闹往哪凑。这一年,赫赫有名的大商家蒋家别出心裁,做了个巨大的灯轮,高高挂在树上,就如人间又多了一轮明月,轰动了整个长安城。一时间,蒋家的商铺挤得是水泄不通,人人都要看灯轮,见着也不肯离开,少不得站在灯轮下品头论足一番。 人多了,事就多了,你挤我,我挤你的,更有好事者想上前摸一摸连着灯轮的绳索。蒋家本就是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做出这个灯轮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自然不敢冷言冷语将人撵走。 灾祸的降临没有任何预兆,仿佛就在一瞬之间,束缚着灯轮的绳子忽然松开,巨大的灯轮直直砸了下来,里头的千百根蜡烛落在围观者的头上,脸上,身上。火苗舔舐着布料、绳索、头发乃至人的皮肤,转瞬就汇成巨浪。 霎时间,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忙不迭逃窜,也不顾脚下踩的是什么,只要能往前跑,逃离这片火海就是好的。仓促间一抬头,发现北方的天空也被火焰烧得通红,而那里,正是皇城的所在。 听说蒋家走得是宫中贵人的路子,这灯轮莫不是他们学来的,所以这边的灯轮一倒,宫中的灯轮也倒了? 死里逃生的长安百姓们回过神来,心中琢磨着这件事,连着几天,街坊邻居,姑嫂妯娌,总要讨论一番。 与这些乐呵呵的百姓相比,权贵之家的气氛就要紧张许多。 长乐坊靠近皇城,清幽富贵,居住得无一不是达官显贵,乃是长安最好的一坊。而这长乐坊中呢,又有条街,叫做同升街。 长长的一条同升街被分成三部分,住在最里头得是平遥伯王家,往外走一段路,烫金牌匾昭示着主人的身份——申国公高家。再往外走,占据了大半同升街,气派非凡得府邸,可不就是陈留郡主府? 圣人疼惜陈留郡主这个侄女,一应待遇比照公主,甚至比大公主更甚一筹。赐婚的旨意刚下,建郡主府的圣命就来了,速度之快,质量之高,倒将当利公主府的修葺排到了后头。 陈留郡主乃是皇室公主中少有的贤德之人,孝敬公婆,生儿育女。她觉得夫妻俩分府别居不像个事儿,将郡主府空着,却辜负了圣人一片心意。故公婆过逝,不需她服侍后,她便央了圣人,打通了郡主府和申国公府的门墙,在其间修筑了一个美轮美奂,极为别致的大花园。 从那之后,陈留郡主便带着小女儿高盈,在这“芳景园”住下。 高盈今年十三,修眉樱唇,品貌端庄,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高华气质。此刻,她秀眉微蹙,担忧地望着母亲:“阿娘,这时候,这时候……”您真的要进宫么? 第65页 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却是知晓的——太子在上元夜趁乱逼宫,欲取圣人而代之,最后兵败自尽。为着这件事,圣人的脸色一直是阴沉的,这些天也不知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有朝臣上折子,声称要依梁王例彻查,却被留中不发,闹得群臣弄不懂圣人的用意,乖乖缩起了脑袋,没人敢凑上去。 阿娘平日低调隐忍,除了年节就不出门,顶多请几个邻家姑娘来玩。遇上这么大的事,居然要备马进宫,这,这…… 陈留郡主秦桢望着女儿,见她关切之色溢于言表,没有丝毫伪装,不由心中一暖,温言道:“盈儿,阿娘做事必有用意,你无需再劝。” 这位天之骄女姿容清丽,岁月给她的额角布上细细的鱼尾纹,却为她沉淀了说不尽的气韵和优雅。她的言谈举止无不透着无与伦比的尊贵骄矜,即便是与最疼爱的女儿说着体己话,整个人也显得淡淡的,仿佛笼罩在一层雾中,不好接近。 高盈还想说什么,却见高衡负手而立,缓缓走了进来。 权势煊赫的申国公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进门环顾一圈,沉声道:“都下去!” 陈留郡主的心腹妈妈和使女们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秦桢轻轻点头,这才漠然无声地退下去。高盈见状,不甘心地咬了咬唇瓣,翩然退下,转身却走到偏屋,毫不避讳地听着这边的动静。 高衡没留意到女儿的小动作,见人走光了,他强压的愤怒终于爆发,好在还记得怕被人听见,只得略略压低音量,却掩盖不住滔天的怒火:“你要进宫!这种时候,你居然要进宫!” 秦桢眼皮都不抬,淡淡道:“圣人对我疼爱有加,嫡亲的叔叔心情不好,做侄女的自然要宽慰一番。” “你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高衡怒道,“你想进宫,不就是想给圣人看那封信?” 秦桢闻言,唇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你这一年多来煞费苦心,不也是想拿到我手中的这封信?” 躲在侧屋的高盈听了,泪水就不住落下。 从她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她就和阿娘住在这芳景园中,嫡亲的两位兄长则跟着阿耶读书,很少能见到面。比她小的庶妹庶弟们一个个往外蹦,阿耶从不约束,只在有事的时候来找阿娘,每回都要甩脸子给阿娘看,可外头都说什么?陈留郡主贤德宽厚,主动给申国公纳妾,对庶出子女一视同仁……谎话,都是谎话!阿娘明明见都不愿见那些人,这妾哪里是主动纳的? 一年多前,原本不怎么亲厚的阿耶和两位兄长,忽然与她熟络起来。高盈受宠若惊,对这三位至亲掏心掏肺,结果呢?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想从阿娘手上掏东西! 高盈越想越难过,踉跄着走出侧间,好在她还记得自己在偷听,没发出声音。 她再也不想听,再也不想见阿耶了,若是再见,她怕她……真生出忤逆之心。 高衡不知女儿对他的评价又坏了一层,他望着气定神闲的妻子,几乎没办法遏制自己的满腔怒气:“沈淮的人去了七拨,没有一拨回来,咱们家的人进进出出都有人尾随,你当我不知道?我看在你未见沈淮和他妻子的份上,以为你愿意为我,为三个孩子想想,谁能想到你……你……”望着陈留郡主冰冷的眼神,高衡气有点短,声音便低了下来,带了几分恳切的味道,“桢娘,若太子没事,你将那封信递给圣人,我也不会这样。但,但现在,太子已经犯了事,他不在了。谁知晓那一位出的事,会不会是将来……的手笔?你切莫因一时之情,毁掉全家的前程啊!” 秦桢懒得听他花言巧语,很直接地问:“若我坚持要去,你待如何?” “你——” “你可以软禁我,但再过一月便是圣人千秋,我只缺席过一次。”秦桢微微抬起下巴,睨着自己的夫婿,不给他半分面子,“你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等着圣人将我的使女家令全部带走,逐一审问,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高衡一听,气了个仰倒,却不得不承认,秦桢说得是大实话。 功勋权贵世家的谄媚逢迎,欺上瞒下,圣人心中清楚得不得了,自然怕人亏待身份尴尬的侄女。故他隔几日就派得力的内侍来此嘘寒问暖,赏赐给侄女的东西从来最多最好,还打算给秦桢的儿女赐爵——虽然被秦桢给推了。 高衡始终记得,秦桢嫁进来的第三年,生育过后身子有些弱,时值中秋,却没办法起身,只得告病。谁料中秋第二日,圣人亲临申国公府,身旁跟着太医令和左右太医丞。 圣人带来的那些人,验过秦桢的药方,问过她的使女、妈妈,甚至连秦桢的药碗和药渣都检查了一遍,确定秦桢的病情不严重,她生下的孩子很好,母子俩没在府中受什么气,圣人才施施然地离去。 从那之后,秦桢在申国公府,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再无人敢违逆半句。 “秦——桢——” 陈留郡主瞧都不瞧自己的夫婿一眼,径自往门外走,见高衡杵在原地,她皱了皱眉,不悦地说:“让开。” “桢娘,想想三个孩子,盈儿还未出阁……” “高衡,你话太多了。”秦桢收拢披风,冷冷道,“不要挡着我的路。” 第四十一章 舐犊情深 陈留郡主的腰牌一出,左右卫纷纷让路,纵在如此要紧的时刻,她进出宫门亦畅通无阻。 第66页 进了宫门,换了肩舆,前段还好,待到转角处,见肩舆往右边转,秦桢面上未显,心中却惊讶得不行,没想到肩舆竟抬着她往显德殿走。 圣人居住的地方,名唤太极殿,乃是太极宫中处于核心的建筑。按道理说,哪怕圣人不在太极殿见她,还有两仪殿和甘露殿可以选择,怎么会到东宫去? 联想起太子自尽之后,圣人的反应,秦桢轻轻叹息。 原来如此……对此行,她更有把握了。 肩舆在东宫主殿显德殿前缓缓落下,秦桢搭着贴身使女玉屏的手,走上熟悉的台阶,就见一慈眉善目,看上去极为和顺的内侍迎了出来,恭敬道:“奴婢见过郡主。” 此人姓匡,单名一个敏字,从圣人十岁开始服侍他,时至今日已官拜内监,若放在朝中,也是从三品的大员了。 对圣人面前最得力的内侍,秦桢自然不敢怠慢,更何况,圣人一个人进了显德殿,连匡敏都不能跟随,这已经给秦桢透露了太多的信号。故她礼貌地点了点头,态度十分和婉:“匡内监。” 自太子犯事后,圣人除了例行上朝,审问太子谋逆案,余下的时间就在这显德殿,膳用得极少,也不肯见外人。旁人怕触了圣人的霉头,盛宠如当利公主也是问了一次就不敢再问,陈留郡主上书的时候,大家以为她就是走个过场,偏偏圣人就为这个侄女破了例。 要不怎么说是父子祖孙,一脉相承呢?太祖皇帝重嫡出,太宗皇帝重嫡出,到了圣人这里,哪怕是嫡出的侄女,也比庶出的闺女优待些,更何况陈留郡主被穆皇后抚养过几年呢? 匡敏跟随圣人多年,最晓圣人心意,他这段时间也过得提心吊胆,眼见能劝慰圣人几分的人来了,少不得要卖个好,便小声叮嘱道:“郡主,圣人只见您一人。” 秦桢知匡敏用意,谢过他之后,推开了显德殿的门。 在这里,她曾有过欢笑,有过泪水。 她记得与三位兄长一起玩闹的日子;也记得生父宠妾灭妻,生母抱着她哭泣,三位兄长一一逝去的情状;更记得显德殿换了主人之后,她是如何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秦桢步履轻缓,走到了书房。 曾经英武豪迈的帝王,如今已两鬓斑白,不复昔年俊朗,满是沟壑的手颤抖地捧着泛黄的纸页,想要翻过一页,双手却似有千斤之重。 听见秦桢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圣人抬起头,用沙哑地声音说:“桢儿,你来了。” 霎时间,泪水就盈满了秦桢的眼眶。 她记事的时候,圣人已去了江南,待圣人从江南总管的位置上卸下来,父亲与圣人两兄弟的矛盾已经公开。她不止一次听见过父亲的幕僚们咒骂着秦王,心中好奇自己这个二叔究竟生得何等三头六臂,竟能让对母亲,对兄长来说仿佛天神一般的父亲,露出疲态,表露沮丧?可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见到的会是一个笑起来天地都晴朗,肆无忌惮将她抱起来往天上扔,给她带了一大堆小女孩喜欢玩得好东西的俊美男子。 广宁公主的兴风作浪,让秦桢无法体会“父亲”一词的真正含义,但……哪怕寄人篱下,心境落差,圣人对她的好却是真的。对秦桢来说,二叔和父亲,当真不差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圣人,不,二叔,他竟然老了。 酸涩涌上秦桢的心头,她忘情之下,失了分寸,脱口而出:“二叔,你——”话到嘴边,生生改口,哽咽道,“您瘦了。” “二叔……”圣人怜爱地望着侄女的面庞,叹道,“时至今日,也只有你还记得,我是你的二叔。” 秦桢的泪水怎么也克制不住,如珠子般滚落。 九堂弟,你怎么就这么傻,别人说天家无父子,你就真的信了么?这些年来,二叔可曾真正打压过你,可曾真正忌讳过你,可能真正斩除过你的臂膀?你们都觉得,要先君臣,再父子。或许很多皇帝都是这样,但二叔他,真的不一样啊! 圣人见状,摇了摇头,无奈道:“已经做阿婆的人了,居然还是这么傻。”说到这里,他的心又抽痛起来,“若祚儿如你一般,一直……该有多好啊!他不听我的,我管不了他,本想刺激他上进,谁料……他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啊!” 太子是穆皇后中年所生,体质极弱,圣人唯恐嫡子养不活,连大名都不敢给他起,更不要说对他严厉管教。待太子十岁,承载得起福分了,圣人立刻立他为太子,赐名为“祚”。 国祚绵延,可见厚爱之深。 只可惜,由于圣人和穆皇后一贯的溺爱,太子性格已成,十分难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圣人……早有预感,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话都说到这份上,秦桢已猜到了圣人的意思。 太子虽是谋逆,圣人却并不想对外公布这一事实,只想说太子暴病而亡。如此一来,太子仍旧是太子,穆皇后仍旧是穆皇后,清清白白,名誉无损,他们一家三口百年之后,还能在地下重逢。但朝臣不会肯,诸王更不会肯,这些人无一不想给太子的罪行盖棺定论,若能将穆家一网打尽更好。这样一来,无论谁继位,都不会在太子,尤其是太子是否后继有人的问题上留下什么后患。 就连圣人自己,态度都不是很坚定吧?毕竟,太子逼宫,板上钉钉。 “一年前,侄女为盈儿定制衣衫,送来的成衣中,却混进了一条衣带。”秦桢将一条描金绘凤,华丽无比的衣带取出,恭恭敬敬地呈到桌上,淡淡道,“从那之后,侄女进出府邸,总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园子中也遭了好几次贼。” 第67页 圣人知秦桢不会无的放矢,将裁剪好的衣带取来,一摊开,看见字体的那一刻,竟露出几分不可置信:“恪,恪儿?” 秦恪和裴熙都写得一手好字,前者委婉含蓄,后者奇崛雄健,乃是旁人怎么模仿都模仿不回来的,故圣人完全没想过这封信造假的可能,直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脸色已变得铁青。 他未曾想到,自己的长子竟在三年前就遭到了刺杀,偏偏那时候,恪儿媳妇还有了身孕。他更没有想到,凭裴熙之能,送到长安的奏折和不知是否送到洛阳裴氏的信,居然也渺无音讯。 两年半的时光,近千个日夜,长子是用什么心情在等待,等待他这个父亲的宽容? 哪怕从头到尾,皇长子秦恪,都没做错任何事。 短暂的心情激荡后,记性极好的圣人望着嫡亲的侄女:“朕记得,去年的万寿节,你的马受了惊?” 秦桢低低应了一声“是”,没多说一句,当时是何等的惊险。 圣人知晓秦桢的尴尬和苦衷,换做是他自己,也不可能拿到信就立刻进宫禀明此事。一个不小心,非但没办法帮助秦恪,反会打草惊蛇。 秦桢和秦恪这对堂姐弟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并不是因为什么政治投资,攀附热门,只是同病相怜。这一点,圣人心中也有数。他本就很有人情味,如今痛失爱子,又知晓此事很可能是旁人算计,便压抑火气,温言道:“桢儿,你的次子和盈儿都大了,若身上有个爵位,婚事也好看一些。成天住在园子中,冷冷清清,也不像个事儿。” 面对圣人的好意,秦桢摇了摇头,婉言谢绝:“芳景园清静,舒畅,侄女住了十年,早就离不开啦!” 见她如此执着,圣人愧疚之心更浓,叹道:“既是如此,你若看好谁,便来寻我,我为盈儿下旨。” 这一次,秦桢没有拒绝。 “盈儿出阁后,若你觉得冷清,便去寻几个伴儿吧!”圣人见状,越发惋惜,柔声道,“你这些年够苦了,不需再委屈自己,捞什么贤惠名声。” 秦桢未曾想到圣人竟能说出这种鼓励她找男宠的话,心中一暖,险些再度落下泪来:“侄女不苦,真的不苦。” 圣人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怎么可能不苦呢?她拒绝了自己赐的爵位,招来了次子的怨怼;长子本有心孝敬母亲,见弟弟彩衣娱亲,唯恐爵位传给弟弟而不是自个儿,连忙与高衡一条心。明明生了两儿一女,真正贴心的,竟只有小女儿高盈而已。 桢儿从小就是这副倔性子,宁愿与儿子生分,也不肯为儿子讨爵位,上演虚伪的母慈子孝。 “侄女最后悔的事情,便是自己不争气,长子出生之后,让婆婆将他抱了去。”见圣人露出几许伤感之意,秦桢叹道,“到了最后,两儿一女,只有长在自己身边的盈儿最是贴心。” 长在自己身边……三年前……武成郡公病逝,太子宾客被参,裴熙去了彭泽,恪儿当天就遇刺…… 莫要说那时,就连现在,自己都未曾动过废太子之念,为何祚儿如此不安? 圣人攥紧了手中的衣带,望着秦桢,温言道:“桢儿,这显德殿中,可有你的故人?” 第四十二章 天子一怒 秦桢心中一紧,便轻轻摇头,有些伤怀地说:“二婶怜我,将侄女看得上的人悉数做了侄女的陪嫁。” 听她提起穆皇后,圣人的神色更加和煦。 悦娘就是这样,嘴巴硬,心却软得和什么似的。她为府中要进姬妾的事情气得整天吃不下饭,整夜睡不着觉,却没对这些女子用一丝一毫的阴私手段,更不曾磋磨她们;她见桢儿和恪儿玩得好,暗地里不乐意,觉得桢儿蓄意结交未来的皇长子,待桢儿出嫁的时候,她却体己私房毫不手软,给桢儿填出了十里红妆。知晓桢儿与恪儿只是投缘之后,她郁闷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知多少次为桢儿提点申国公夫人,省得高家看轻身份尴尬的桢儿。 将恪儿攀扯上望儿的案子,是悦娘这一生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为此,悦娘日日夜夜在祈求神佛原谅,将罪孽悉数降临在她这个做母亲的身上。过了望儿的丧,她强撑着给祚儿选了门合意的婚事,喝过媳妇茶就撒手人寰。 梁王巫蛊案稳定了太子的地位,却加速了她的死亡。 若悦娘知道,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想到这里,圣人的眼神暗沉了些。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见侄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由心中叹息,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出门的时候,顺便将匡敏叫来。” 秦桢福了福身,恭敬退下。 一推开正厅大门,匡敏就迎了上来,神色比之前更加恭谨:“郡主。” 秦桢对匡敏轻轻颌首,用身体遮挡住自己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比了一个“一”,面上却不露分毫,和悦之至:“匡内监,圣人有请。” 匡敏会意,神情又陈恳了三分,腰也弯得更厉害了:“郡主慢走。” 目送秦桢上了肩舆,离开显德殿,匡敏才轻手轻脚地走入内殿,就见圣人捏着一根华丽的衣带,目光落在陈旧的册子上,久久没有挪开。 衣带从哪来,匡敏心中有数,至于册子……太子的描红一本一本,装订成册,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圣人那里,半张纸都没少。 第68页 要不怎么说那些上折子的官员是傻子呢?忙着给太子定罪,往死人身上再糟践一把,却也不想想,圣人对太子何等呕心沥血,寄予厚望。若太子苟延残喘,圣人指不定会恶了他,但太子这一死,对圣人而言,定是伤感多余愤怒的。 “匡敏。” “奴婢在。” 圣人反复掂着衣带,淡淡道:“将曹胜,殿中少监、丞、尚衣局的奉御们喊过来。” 匡敏心中一紧,却不敢迟疑,连忙让内侍去喊。不消多时,殿中监曹胜,以及殿中省的少监、丞、奉御们齐聚显德殿。 圣人将衣带交给匡敏,淡淡道:“你们且看看,这条衣带用得是什么料子,产自哪里?” 匡敏瞥见上头的字迹,纵得了秦桢的提示,瞧到秦恪的字迹,仍旧心惊肉跳。 他尚且如此,更遑论旁人,曹胜刚接过衣带,见到上头有字,心中就是一惊。只见他将腰带一合,只看外头的花纹,反复摩挲,思考回忆许久,方谨慎道:“回圣人,此乃蜀地进贡的蜀绫,一年仅产五百匹。” 圣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将衣带传下去,曹胜惴惴不安,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余下的几人亦绞尽脑汁,却没得到圣人只言片语。直到传至倒数第二个人,尚衣局的刘奉御,这位中年女子细细瞧了衣带许久,才十分忐忑地说:“回圣人,这条衣带的绣工非常特殊。” “哦?” 见圣人理会自己,刘奉御紧张得声音都有些打颤:“此绣法乃是前尚衣局奉御王姑姑的独创,独传了奴婢与孙欣两人。十余年前,宫中放人,孙欣出宫投奔兄弟去了。”说罢,她意识到自己漏说了,又加上一句,“孙欣原籍洛阳。” 圣人点了点头,示意匡敏将衣带收回,把那些人带下去,待匡敏回来,仿佛想不起什么似的,问:“裴旭之没带家眷上任?” 裴熙的事情也比较轰动,故匡敏有印象:“裴使君将妻、子都送回了洛阳,带了几十美婢赴任。” 不必他再说什么,圣人已理清了整件事的过程。 秦恪遇刺,裴熙上书朝廷,同时将密折发往洛阳裴家,谁料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裴熙不知用了什么名义,将名贵料子给彭泽官员,连活计熟练的绣娘都提供了,才将这条衣带混了进去。 无论封锁截杀是哪个逆子做的事情,他们都只敢对仆役动手,不敢无缘无故连官员都剁了。更何况秦恪的身份,全彭泽也就刘宽和裴熙知晓,他遇刺的事情也是瞒着的,妄杀不知情的官员,得不偿失。 三年一到,彭泽总有几个官员没得到原地任命的委任状,非得上京述职谋缺不可。一到长安,赁屋、置物,人情往来,样样都要钱,入不敷出。为了维持体面,寻求前程,当衣裳、当首饰的举动屡见不鲜。就不知道,衣服落入当铺之后,谁检查出的这条衣带,将之送到陈留郡主府? 复杂到稍微有点差池就能全盘皆输的行动,也不知裴熙是哪来的胆子和运道,竟连浆洗都未曾抹去字迹,兴许,兴许是上天真的保佑恪儿吧? 圣人沉默许久,缓缓道:“提刑处问出什么没有?” 这是在问东宫那些随太子一起谋逆的人了。 匡敏知晓圣人对太子的苦心,闻言便小心翼翼道:“问倒是问出来了,却都是些争风吃醋的事情,传递消息得人都少……” “除太子妃、良娣和良媛外,其余所有人悉数投入提刑处。朕要知道,太子这些年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见过什么人。”圣人神色淡淡,用最平静的话语掀起无尽腥风血雨,“东宫储臣,太子宾客那儿,丽竟门的人会上门。” 这……这……这…… 匡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却不敢多言,只敢恭恭敬敬地应下。 太子妃妾数十,偌大东宫,伺候的人过千,全部投入提刑处那种进去了几乎出不来,哪怕出来也脱三层皮的地方?连有名分的太子承徽、昭训和奉仪都不例外?还有那些有头有脸的内侍、妈妈和宫女们,在东宫,说话比一些不得宠的主子还管用三分,也一并进去? 丽竟门是什么地方?天子暗卫,刺探的能手,能令朝臣噤若寒蝉的存在。虽然圣人只说了是上门,但若真透出点什么,下狱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要不怎么说是圣人呢?一言一行皆可定人生死,再体面尊贵的人都不例外。若非如此,这张椅子怎会惹得无数人趋之若鹜,连骨肉之情都不顾? 匡敏知道,圣人这不是疑心太子,是疑心有人背后捅刀子,离间了他们父子。谁让皇长子被刺杀的事情在先,太子的事情在后呢?若真被圣人查出来……死几千人算什么?圣人平江南的时候,尸山血海都见过,岂会在意这些人的生死? 圣人又沉默了片刻,问:“五弟呢?还病着?” 太宗七子,最后活下来得只有圣人和蜀王两个,前者做了九五至尊,后者就管了宗正寺。 蜀王圆滑,见势不妙就称病,待局势一好,整个人又精神抖擞起来。好在他也没什么大野心,大本事,加上宗正的确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来镇着,蜀王也就平安无事地混了这么多年。但现在……怕是触到圣人的霉头了。 果然,圣人下一句就是:“备车,朕要去看看他。” 第69页 匡敏听了,险些没打哆嗦,幸好他经过的事情多,绷住了。 白龙鱼服的事情,圣人也不止做过一回两回,但都是随意溜达,没去探望过病人。真要说起来,这满朝文武,宗室勋贵,除了圣人的亲儿子,亲女儿,再加一个陈留郡主,病了劳动圣人大驾不算太过出格外,也只有国之重臣快死时才有这等待遇了。 蜀王遇事就装病,众人皆知,圣人之前也就是送送药材,一笑置之。这一次,蜀王纵是不想退,也由不得他不退了。 只是,若退下了……蜀王风流,人尽皆知,光儿子就有二十多个,女儿也有十余个,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不计其数,却没几个成器的,多半是斗鸡走狗混日子,白身居多,要不就是谋个散官吃俸禄。若非蜀王之前做着宗正,圣人又眷顾唯一的弟弟,这一家怕是连面上的光鲜都未必能维持。待蜀王这么一退,全家连个有实权的都没了,岂不是…… 想到这里,匡敏就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蜀王再怎么没权,那也是龙子凤孙,但凭一个姓氏,就有无数底气,岂是自己这个无根之人可以同情怜悯的? 不等匡敏多想,圣人又问:“恪儿媳妇有个侄子,承了沈豹的爵位,他如今在做什么?” 多亏秦桢的提醒,匡敏已有准备,闻言立刻道:“谯县公单名一个淮字,字伯清,已有三儿两女。” 说了儿女,说了爵位,就是没说官职,可见沈家没落得多厉害。 圣人沉吟片刻,还是没立刻下旨,只是说:“明日无大朝会,你让沈淮在两仪殿候着,朕想见见他。” 第四十三章 埋下火种 秦琬站在书房门口,静静地看着秦恪从桌子上一堆本子中左挑右选,时不时询问裴熙,裴熙便回答两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研究什么军国大事,实际上……她心中叹了一声,轻轻敲了敲木门,见父亲抬头,便道:“陈四娘说了一出新故事,阿娘听得入了神,已赏了三回。” 三年前,沈曼挣扎着生下了一个儿子,因不足月,怀胎时又几经坎坷的缘故,这个瘦得如小猫一般,哭声都没力气的男婴才活了七个时辰,就彻底没了气。 儿子的离开似乎带走了沈曼大半的生气,若非秦恪始终如一的关心,裴熙倾力相助,又有秦琬在一旁小心侍奉,以及孙道长的香火功德因果轮回学硕,沈曼八成连活下去的想法都没了。 为了唯一的女儿,沈曼一碗碗苦药灌下去,不顾一切地挣命。秦恪怕她郁结于心,就托裴熙帮忙收集民间故事,选些能读会写的人来润色一二,或者干脆让他们来写,再让孙道长收留的六个孩子中,唯一一个女性陈四姐来演绎,将对孙道长一系的“推心置腹”进行到底。 陈四姐容貌平平,却有一把好嗓音,嘴皮子也利索,加之秦恪、秦琬和裴熙时不时的作陪,沈曼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容。 秦恪对妻子愧疚甚深,听见她今天心情好,萦绕在他眉间的郁色也散开些许:“今儿说得是什么故事?” 漫长的等待消磨了秦恪全部的锐气,幼子的死亡给与了他致命一击,如今的皇长子殿下,明明还未至不惑之年,鬓角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他不再渴盼,不再祈求,甚至不再报以任何期望。对唯一的嫡女,也做好了将她托付给裴熙,为她寻个好去处的准备。 与日渐消沉的秦恪相比,裴熙虽在这偏僻之地蹉跎三年,桀骜意气不减。盛张女乐,饮酒作乐这些世家子的通病姑且不去说,时不时陪秦琬读书习字,与秦恪夫妇琢磨些香火功德,神佛报应,他居然也干得津津有味,还颇有成就感。 至于在这一过程中,他对秦琬抱怨了多少回,将人情世故抨击得何等一无是处……秦琬觉得,还是别告诉阿耶的好。 想到这里,秦琬看了看有些不耐的裴熙,再望着父亲,决定用最简洁的言辞将故事梗概重复一遍:“贫寒的书生进京赶考,途中遇上名妓,二人倾心相许,却遭遇无数阻碍。名妓将体己泰半赠予书生,资助他赶考。待书生高中,将名妓赎身,名妓与书生做了半月正头夫妻就不辞而别,留书让书生迎娶高门贵女。” 秦恪点了点头,等着下文,就见秦琬笑了笑,说:“没了。” 听她这样说,秦恪还当她没听完就过来了,刚打算说一两句,就听见裴熙点评道:“写这本子的,倒是个颇有体悟,知晓世情炎凉的。” 说罢,他轻轻一笑,一如往常般带了些指点江山的味道:“大夏推行科举多年,时至今日,终于深入人心,十个故事倒是八个是说贫寒举子的。” 秦琬心有戚戚然,点了点头:“若不加上最后那段,便再好不过。” 秦恪还当女儿喜聚不喜散,热爱大圆满,失笑道:“你当这是之前的本子,书生娶得是富家小姐,官家之女么?我朝律令,良贱不婚,名妓若嫁给书生,书生的功名就得丢了,两人还得杖八十,徒二年;若她留在书生身边为妾,有这么个深情厚谊,义薄云天,有手段有美色又有心机的主儿在,哪家父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虽说妾任由主母打骂转卖,但……纵下嫁举子得多半是庶女,也没这样磕碜法的。” 对父亲的教诲,秦琬自是微笑听从,裴熙望着秦琬,扬了扬眉。 秦恪没听懂秦琬的言外之意,他却懂了。 第70页 太祖创科举制,世家也不是笨蛋,故科举推行得十分艰难不说,世家往往也借此机会许配庶女,为自家拉拢人才。士子们呢,纵然中了举,也被世家、勋贵子弟压着,出头艰难,借姻亲上位乃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若有朝一日,士子中举即可堂堂正正入朝为官,不需百般钻营,也没太多举子蹉跎岁月,到最后都是个不入流的流外官,那才是皇室声威得以鼎盛的时候。 别人看话本子,看得是悲欢离合,世情百态;秦琬看得却是皇权与世家的争斗,人心的取舍与渴求。 裴熙当然不认为这是秦恪教得好,他只认为秦琬的天赋好,当然,自己的影响也得算一半功劳。 秦恪不大赞成女儿看这种市井流传的话本,唯恐女儿被情爱所迷,移了性情。沈曼也担忧这一点,纵喜爱女儿陪着自己,由她陪伴一会儿,也会找理由将她打发走。故一遇着机会,秦恪就要对女儿说几番大道理,总归是身份特殊,皇室血脉尊贵非凡,不可轻许他人之类的话语。 这一次,他本再说几句,忽闻仓促却十分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不由循声望去,便见赵肃急急走来,到书房门口停住,行过大礼后,一贯沉稳的面上竟有几分喜色:“大郎君,天使来了!” 三年前险些遇刺的惊险始终在秦恪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赵肃的沉稳、果断和勇武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以赵肃伤一好,秦恪就将戍卫之事悉数交予他负责,就连周五从折冲府借来的兵士,与他打过几场之后,对这位赵九郎都是服得很。赵肃也不负秦恪所托,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将秦恪一家守得滴水不漏,被秦恪夸奖过许多次也罢了,竟得了裴熙一句赞,可见难得。 从赵肃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自不可能是什么调侃,秦恪霍地站起,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忍不住问:“当真是天使?”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赵肃,就见赵肃喜气盈腮,重重点头:“确是天使,不仅如此,来人自称姓沈,是沈娘子嫡亲的侄儿!” 沈淮,居然是沈淮来了! 既是如此,那就不可能是赐他一杯毒酒,而是招他们回去了! 秦恪唇角的弧度慢慢扩大,眼角却有了泪痕。 似哭似笑,端得怪异。 秦琬自然也是欢喜的,但她自小在彭泽长大,哪怕父母说一千,道一万,将长安的繁盛说了个遍,她心中也没什么概念,便存了一丝理智,为避免父亲失态,提醒道:“阿耶,咱们快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被女儿这么一说,秦恪如梦初醒,急急往门外走去。秦琬正欲跟随,想到裴熙说三年就是三年,当真是神机妙算,铁口直断,下意识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却见裴熙神情淡淡,拢了拢衣襟,没什么喜气,不由奇道:“旭之哥哥?” 裴熙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说:“以后断不可这样称呼我啦!至少这一路不行。” 听他这样说,秦琬稍稍一想,不由骇然:“你是说……可,可……” “大郎君遇刺,三年后圣人才知晓这一消息,我怎能全身而退?”谈及性命攸关的大事,裴熙依旧傲慢而从容,“我若不一路坐着囚车,由人看着回去,圣人的脸面往哪搁?”总不能直接告诉世人,裴熙送了折子,却被上头扣下了吧? 无论幕后黑手是谁,在明面上,这件事,注定是裴熙的失职。 这,便是皇室一贯的做法。 内里再凶险,再腥风血雨,对外也要一律抹平,父慈子孝,一排和乐。就像戏本子里写的一样,圣人永远是不会错的,错得是蒙蔽圣人的奸臣。只要除了奸臣,为忠臣平了反,圣人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圣人,被人歌功颂德,祈求他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恪见他们没跟过来,便回过头,招呼道:“裹儿,旭之,怎么还不过来?” 不等秦琬说什么,裴熙淡淡一笑,利落起身:“这就来。” 秦琬盯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到极点。 对裴旭之来说,皇室是君,他是臣,故诸皇子的争夺牵连到他,永远只会是他错,那我们一家呢?对外人来说,我们是君,可对圣人来说,这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臣子,除了远近亲疏外,没有太大的分别。 既是如此,与其用血脉相连,能名正言顺夺取他椅子的自家人,还不如用没有血缘,注定只能做一辈子臣子的外人。 阿耶明明没有错,但圣人为了太子,硬生生听信了一个拙劣的,谁都知道是攀扯污蔑的谎言,让他们一家在外流放了十年。偏偏他们还不能有任何怨怼之言,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危。如今圣人好容易想起了他们,他们必须对圣人感恩戴德,用十二万分的热忱和孝心去回报圣人的宽容体恤,这岂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没有哪一刻能像现在这般,让秦琬认识到圣人的绝对权威,正因为如此,她的喜悦被冲得半点不剩,手脚已然冰凉,但她的心却如野火过境,熊熊燃烧。 那是一种……对权力的渴望。 第四十四章 初露锋芒 沈淮站在主厅中,打量着简陋的房间与极平常的桌椅,心中酸涩难言。 纵谯县公府已然没落,这样的住所,仍旧是他们家中三等丫头婆子都不愿住的,皇长子和姑姑却……想到自家十年来的无人问津,再想到这段日子的门庭热络,沈淮何等感慨自不消说,越发觉得这些年的付出值得。 第71页 发自内心的真挚感情与对前程的期盼憧憬结合在一起,让他在秦恪等人进来,瞧见皇长子夫妇苍老憔悴的神态时,眼眶有些湿润,脱口而出:“姑父,姑姑——” 话一出口,沈淮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心中忐忑。 皇长子会不会觉得他在趁热灶,蓄意攀附? 秦恪被流放十年,早没了那些自矜猜疑之心,对沈淮多年来冒着得罪圣人危险也不断绝的照拂,他心中感念得紧。见到沈淮本人,便有些感慨:“伯清……你高了,也瘦了。” 沈曼瞧见侄儿,亦是欢喜,精神也好了些许,她的眼眶微红,神色却极为柔和:“越来越像阿耶了。” 两夫妻久久未见至亲,高兴得过了头,竟将屋子中旁的人全给忽视了。秦琬瞧见沈淮身后还站着一个样貌普通,气度却异常沉稳,光是站在那儿就不怒自威的中年人,再瞧瞧他身上唯有五品以上官员和州郡长官才能穿的绯袍,就知此人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故她睁大眼睛,似是有些好奇地问:“伯清表哥,这位一看上去就比你成熟稳重多了的府君是谁?” 太子逝世,圣人便招十年未得一见的皇长子回京,本朝又是嫡长子继承制,容不得众人不多想。哪怕秦琬神憎鬼厌,有“皇长子唯一嫡女”的身份,旁人也得毕恭毕敬,何况她生得极漂亮,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态度温和又不失天真活泼,一贯很讨人喜爱呢?这句没贬沈淮,却借着他将中年人夸赞了一番,抬高对方地位的话,果然让中年人严肃的面孔柔和了几分。只见他向秦恪行了个大礼,恭敬道:“末将姜略,见过殿下!” 秦恪和沈曼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连忙礼节性地赞了两句,沈淮知姜略一板一眼的性子,唯恐姑父姑母摸不着头脑,便示意内侍上前,取过圣旨,开始宣读。 秦琬跟着父母跪下,听见圣旨中只说了赦免他们一家,重归皇族身份,却没说恢复秦恪的王爵,偏偏圣旨又是玉轴并着七色锦缎,最高的规格,彰显着秦恪的尊贵身份,心中不由一跳。 难道说…… 不,不对。 旭之哥哥让阿耶自污,也就证明,圣人并不想立阿耶为太子。未恢复阿耶的王爵,显然是有别的用意。 她压下沸腾的情绪,跟着父母起身,就听沈淮介绍道:“圣人为接殿下回去,特派北衙勋一府护送。” 北衙勋一府! 此言一出,秦恪和沈曼看姜略的目光已然不同。 北衙军作为皇帝的私军,最高品轶的上将军就与尚书令一般,皆是由皇帝兼任的;再往下一级的大将军,一般都是加恩给老臣尤其是过逝将领的虚衔。再往下的两位将军之职,虽有人担任,却都干不了多久就戍卫边防去了,譬如沈豹,又如武成郡公,纵位极人臣,也不再属于北衙编制,一旦故去,连给儿女在北衙荫职都做不到。也就是说,北衙军中真正执掌实权,地位最高的,便是五府中郎将。 亲府戍卫京师,绝对不会离开京兆半步,紧随其后的二勋二翊这四府之中,又以勋一府的地位最高。姜略身为勋一府的中郎将,绝对是简在帝心,不提“帝王心腹”都对不起这职位的人物。 传旨用沈淮,护送用姜略,看样子,圣人对阿耶的安全十分忧心,已经到了不派至亲和心腹过来就不放心的程度。 既是如此,沈淮和姜略的举动,应当是大张旗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偏偏裴使君没收到一点消息,就连来自洛阳裴氏的提醒都没有。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家族”。 秦琬心中冷笑,就见姜略上前一步,微微欠了欠身:“末将这里,还有一道圣旨。”说罢,他取出黑牛角轴并纯白绫的圣旨,将之摊开,以毫无起伏地语气,陈述着圣旨的内容:“彭泽县令裴熙,玩忽职守,现罢官去职,羁押归京。” 裴熙早猜到有这么一出,波澜不惊地接了圣旨,便有卫士拿着绳索走了上来,打算将他绑起。秦恪却似被大锤重重敲打脑袋一般,见卫士居然敢绑裴熙,他回过神来,忙道:“住手!这,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他这么一喊,动手的四个卫士真的停了下来,有些无措地望着姜略。 北衙军直属圣人,并不惧怕一个刚刚恢复了皇族身份,却半点权势都没有的光头皇子。他们惧怕得是秦恪如今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唯恐得罪未来的帝王。 沈淮没想到秦恪与裴熙的情分竟如此之好,不知该说什么才两不得罪。沈曼有心打圆场,偏生方才大喜,她的精力有些不济,还未想到说辞,便见秦琬微微一笑,温言道:“这三年来,裴使君对阿耶照拂良多,还望姜将军与沈县公通融一二,将裴使君的羁押之所安排在县公毗邻的房间,方便阿耶前去探望。” 听她这么一说,沈淮也反应过来,忙道:“殿下仁德!” 秦恪见状,知圣意无可挽回,方才是自己冲动了。 能给裴熙争取到一路上的优待,让他不被粗鄙的兵卒折辱,已经是看在秦恪的面子上。饶是如此,秦琬还怕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否则为什么要让裴熙被关在沈淮的房间旁边? 裴熙允文允武,让他被关在秦恪的房间旁边,姜略肯定不会同意;沈曼和秦琬是女子,姜略不可能担让她们名节受损的风险;若关在姜略房间旁边,裴熙没吃苦头却反咬一口,姜略也很难做。算来算去,竟是放到沈淮旁边最佳,这样一来,谁都安心了。 第72页 知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秦恪无奈之下,只得点了点头,心中却打定了注意,回长安后好好向圣人解释,裴熙并未玩忽职守,隐瞒不报。相反,旭之殚精竭虑,千方百计才将密信送出,怎能平白担上这么大的污名? 姜略能做到圣人心腹的位置上,忠心耿耿是必然的,心思也不会像外表展现得那么死板。知晓裴熙和皇长子的情分不同往常,秦琬又圆了场,让步到这份上,处处都考虑到了,他岂会死抓着不放?只见他点了点头,打定主意不让那些眼皮子浅的家伙去看守裴熙,得从自己的心腹中挑人,不得怠慢半分,面上却正色道:“殿下仁德!” “另外,还有一件事。”秦琬瞧了瞧沈曼,轻叹一声,眼角眉梢就拂上了一抹伤感,“我的弟弟……” 才说了这么四个字,她就低下头,右手用力捏着衣襟,喉咙仿佛被什么梗着似的。过了半晌,她的情绪才平静了一些,声音也没那么哽咽:“这三年来,一直是一位孙姓道长和他的徒弟们为弟弟做水陆道场,日日为他诵经祈福,让他得以平安转世。” 幼子的死是秦恪与沈曼夫妇心底的伤,一提就痛,是以秦恪下意识地望着沈曼,见妻子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搀扶,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为她顺气,无暇他顾。 纵早有心理准备,听见沈曼生得是个男孩,这孩子却夭折之后,沈淮的眼前仍是一黑。 姑姑脸色蜡黄,病弱消瘦,年纪又大了……若幼子的夭折与刺杀有关,倒还勉勉强强,若那件首饰的事情也算在其中…… 皇长子的嫡幼子逝世,无论放到哪里都是大事,姜略自不会拒绝,忙道:“小郎君的法事,自然是不能落下的。”这便是答应带孙道长和他的徒子徒孙们上路了。 “至于旁的人……”秦琬沉吟片刻,瞧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程方,略想一想,竟露出涩然之色,“罢了,我们一家在这地方也无甚熟人,就这样罢!” 她本有心带张五等人回京,这些人油嘴滑舌的很,三教九流都混得,又没甚出身,人生地不熟的,只能依靠他们。但转念一想,这天下想飞黄腾达的人多得是,没必要就顾着一两个。张五等人帮程方办事,打听消息的情分,用他们这些年来购置的田地还就够了。反正这些田产本来就记在这些人名下,明面上挑不出错来,再说了,他们一家是被流放,不是郊游。带两个使女,可以说是照顾阿娘;带个道士并几个徒子徒孙,还能说是为了弟弟一路走好;再带旁人……未免太过招摇了。 见秦琬遇事冷静,有条有理,沈淮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姑姑的儿子能保住,哪怕姑姑的身子不大爽利,有这么个厉害的闺女撑腰,那孩子定能平平安安活过前十年。男孩子嘛,小时候不容易养活,大了个个皮实肉壮,活蹦乱跳的,岂不更好? 察觉到沈淮的痛心疾首,秦琬面上未显,心中却有些不悦。 怎么,我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竟及不上才活了几个时辰的弟弟么? 第四十五章 目光长远 秦琬打出生起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幼弟夭折后,秦恪和沈曼对她看得更是比眼睛珠子还要重,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更莫要说什么嫌弃她不是男儿之语。至于她平日所见的人物——裴熙对秦琬欣赏得很,压根不介意什么男儿女儿身;赵肃觉得秦琬学识远胜自己,遇事有条有理,完全将她当做大人看待;程方和七月依旧当自己是沈家家仆,纵对秦琬的性别遗憾非常,也不会表露出来。秦琬又是看惯了母亲当家,父亲万事不管的,压根就没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更不认为自己哪点比男子差。 弟弟过逝了,她也很悲痛,但这份悲伤单纯来源于失去了亲人,而非因着什么王府承爵,有人撑腰之类的缘故。沈淮拿勋贵世家的标准来衡量她,还被她察觉出来,自然会惹得她不快。 若论这普天之下,有谁最了解秦琬,当属裴熙无疑。 沈淮的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压根没表露得太过,却架不住秦琬和裴熙都在观察他与姜略。故裴熙轻轻笑了笑,气定神闲地看着姜略,很自然地问:“县衙查抄了没有?” 一个是前途未卜的阶下囚,一个是炙手可热的帝王心腹,偏偏裴熙摆出的态度,竟似双方是平等的。 姜略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终于明白为何认识裴熙的人里头,九成九都不喜欢这家伙。 若无洛阳裴氏,若无皇长子……姜略压下心中的想法,平静道:“未曾。” “抄捡的话,找我的长随,姓裴名显的。”裴熙懒洋洋地说,“金银珠玉分为五份,周五、赵肃等人拿一份,从折冲府借来的兵士们拿一份,其余三份给各位买酒。我府中的姬妾、歌姬、美婢,折冲府的兵士们一人一个,其余东西……” 一想到裴熙收藏的那些珍贵字画,古董玩物,秦恪忙道:“自然是妥善收着。”若被大字不识一个的卫士们将这些珍宝弄坏了,实在太过可惜。 圣人虽没说要抄捡裴熙家,但人都押走了,瓜分财物不是正常的么?偏偏被裴熙这么一说,他们倒不好动手了。 洛阳裴氏一贯得大夏皇帝的信任,手上好东西无数,指不定哪件就是御赐的。人家财物都拿出来了,再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敛财,未免得不偿失,毕竟裴熙身后还站着皇长子和裴家。 第73页 沈曼挺喜欢裴熙,见他从云端落入泥里,本就颇为忧心。但她是嫁进来的媳妇,不比丈夫和女儿有着天然的血脉优势,嫡亲侄子又在这里,为不让秦恪觉得她指手画脚,之前就没有插话。如今见裴熙不但分发金钱,连姬妾都分了出去,便关切道:“若有一二可心的,还是让她们暂居此地吧!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接她们也不迟。” 自打知晓裴熙的妻子罗氏贪图富贵,不肯与夫婿同甘共苦之后,沈曼就对裴熙十分怜惜。在她看来,婢妾虽讨厌,裴熙的发妻也没多讨人喜欢,若裴熙觉得暖心,留一两个姬妾伺候也无妨。总不能让裴熙一直跟着功利的妻子过,日子好就夫婿什么都好,日子差就打鸡骂狗,指桑骂槐吧? 听见沈曼说出这般类似慈母的关切之语,姜略和沈淮对裴熙在皇长子一家的地位终于有了个确切的认识,不由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么个万人嫌的角色居然投了皇长子一家的眼缘。偏偏裴熙“不知好歹”,沈曼话音刚落,他便摇了摇头,无所谓地说:“不过是使钱买来的奴婢,服侍得好是应该的,让她们呼奴唤婢,吃穿不愁也就罢了,岂有端成半个主子的道理?兵士们劳累一场,得些美人服侍,天经地义。” 他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说着冷酷无情的话语,本该让人觉得狠辣凉薄,却恰恰搔到了沈曼的痒处,也说到秦恪的心坎里。 秦琬望着裴熙,用力攥紧双手。 你看,纵我身为阶下囚,我依旧是许多人的主子,操纵着他们的生死和命运,你也要拿出气势来。要知道,长安肯定有很多不长眼的人,会拿你生长在流放之地,没有嫡亲兄弟,不懂生活方面的礼仪来欺辱你,那又如何?你是堂堂正正的圣人嫡孙女,除了对圣人弯腰之外,又有谁有资格让你低下头? 人这一生,汲汲追求的,无非“名”、“利”。欲将取之,必先予之,就如现在,裴熙先发制人,予以金银珠宝,妖娆美人,便可立于至高地,笼络人心,为自己谋取利益。 要做到这一点,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归根到底,一要舍得,二要投其所好。在武夫、粗人的眼里,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比不上明晃晃的金银珠宝,更比不上揽在怀中的温香软玉。在姜略眼里,好东西固然要紧,却不能冒着得罪皇长子和洛阳裴氏的风险拿。故裴熙身陷囹圄,依旧能操纵局势,实在令秦琬佩服得紧。只见她顺着裴熙的思路和提示,对姜略说:“圣人文治武功,泽被天下,我等恨不在长安,无缘聆听圣训,此番回京……”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归心似箭亦不足以形容我们如今的心情,还望姜将军襄助一二,路上全力前行,纵有停靠,亦不见任何外人。为安全计,也不能将夹带任何东西。” 裴熙望着秦琬,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太子一死,圣人便大张旗鼓地召回长子,不知多少人将秦恪当做下一任储君。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定有无数人想尽办法黏上来,攀附讨好,打算在未来帝王面前露个脸。 秦恪本就是个不怎么会拒绝的性子,若是官员拜会,投其所好,十个里头总有一两个能进门的。即便如此,也太过招摇了些。 莫说局势未明,就算局势明了,秦恪真做了太子,那又如何?他们寒微的时候,这些人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未有半点照拂之心,凭什么现在他们贴上来,秦恪就一定得回应? 姜略本就为这件事头疼,见秦琬主动提起,秦恪又不住点头,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这么大的事情,秦恪和沈曼竟任由女儿拿主意,沈淮自然明白了自己该如何与“表妹”相处。只可惜有裴熙这么一位不是兄长,胜似兄长的鬼才珠玉在前,秦琬对沈淮实在谈不上很亲热,不过碍着父母,又打算听听长安局势,这才勉强作陪。 抄捡、分发、送人……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知晓他们要说体己话,姜略很识趣地退下,督促手下去办那些琐事,力求皇长子一家能在温暖舒适的船舱中用晚膳。 闲杂人等退去之后,沈曼拉着沈淮的手,细细端详比自己小六七岁的侄儿,本想问问谯县公府好不好,话到嘴边,却改成:“京中出什么事了?” 沈淮面色一肃,压低声音,小声道:“太子谋逆,兵败自尽。” 秦恪被唬了一跳,沈曼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只听沈淮低声道:“太子谋逆之后,陈留郡主进宫一趟,次日圣人就召见了侄儿,奏对一番过后,圣人让侄儿回家收拾行装,第二日就启程。当晚,陈留郡主有信送到,叮嘱侄儿要紧闭门户,若太子妃妾的娘家人上门,万万不要收任何贵重东西,更不能应承什么。” 按道理说,太子谋逆自尽,太子妃惶恐无依,找人说情是正常的,为何沈淮的神情……不大对劲? 秦琬心中疑惑,还未来得及问,就听沈淮露出几分骇然之色,小心翼翼地说:“现如今,京中的消息是,太子于上元夜受了凉,不幸去了,为此,圣人还狠狠发作了太医署。太子妃与太子夫妻情深,追随而去。东宫妃妾和奴婢,或忠心殉主,或伺候不利,都……” 想到裴熙说过的话,秦琬奇道:“难不成,太子妃在太子的子嗣上动了手脚?” 被她这么一说,秦恪和沈曼不由哑然,这两夫妇面面相觑,没想到穆皇后千挑万选的儿媳妇会如此短视——身为太子的发妻,太子妃怎能如寻常大妇一般打压妾室,阻止庶出子女的诞生?她难道不知晓,东宫只要有孩子,无论男女,都能进一步稳固太子的地位么?太子还不是圣人呢,就考虑什么嫡长子,难道她不觉得她想得太远了些么? 第74页 圣人若要嫡子继位,就如太子,身为小儿子,地位也是板上钉钉;圣人若不要嫡子继位,哪怕是嫡长子,也未必能如愿以偿。太子妃这眼界,这心胸,实在是…… “太子爱纵妾室,良娣、良媛并着低等妃嫔们,将太子妃挤兑得厉害。太子妃除了初一十五,很难见到太子的面,故……”没人想到太子妃能有这手段,大家都以为太子不能生,包括太子自个儿。 太子之所以造反,以为自己不孕不育虽不是主要原因,却绝对是重要原因。可想而知,圣人在知道此事之后,会有多么愤怒。与其说太子妃和太子“夫妻情深”,还不如说太子妃……被迫殉葬。 至于东宫那些妃妾,她们未必和这件事有关,但谁让她们挤兑太子妃,导致不安的太子妃痛下狠手呢?没有足够的底气,却做着不该做的事,丢掉性命一点都不奇怪。 第四十六章 自掘坟墓 东宫妃妾的遭遇太过触目惊心,一时间,屋内的气氛有些沉凝。 秦琬微微一笑,主动问:“伯清表哥,听说长安很大,权贵也多。走在路上随意踢个石子都能伤着贵人,这是真的么?” 她的好奇表现得太过明显,与之前的沉稳冷静形成鲜明对比,秦恪和沈曼见状,心中又伤感起来。 沈淮见秦琬比自己的大女儿还小几岁,怜意大起,神情温柔和煦得不像话:“世间没几个人能当得起您一句贵人,长安虽多权贵,却泰半是有眼色的,如卢乡侯幼子那样跋扈得毕竟少。”说罢,他就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的见闻,将卢乡侯幼子闹市纵马何等跋扈,萧誉何等英勇,当机立断;卢乡侯被御史参,被圣人斥责,险些丢掉官职之后,将一贯宠溺的小儿子打得一个多月都下不了床;略好了些,就不得不上魏王府负荆请罪等一连串事说得妙趣横生。 被他们两人这么一打岔,秦恪的心情倒是好了些许,笑道:“小孩子家,胡闹一些很正常,先前不管教,出了事再打,这是做父亲的失职。” “伯清表哥,你为什么有些紧张?”察觉到沈淮一瞬间的僵硬,秦琬慢悠悠地问,“出了什么事么?” 沈淮本就打算挑个合适的时间将一件事给说出来,被秦琬这么一点,他心中吃惊着小表妹敏锐的观察力,面上却露出为难的模样,支支吾吾半天,始终不敢说出来。 沈曼见状,心里大概有数,便道:“说吧!” “这,这……”沈淮犹豫许久,才挺起胸膛,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速度极快,不带半点磕巴地说,“周孺人非但为殿下的次子选了一桩婚事还帮殿下的长女保媒拉纤如今您的长孙已然出世外孙也快……”话说到这里,他战战兢兢地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秦恪的脸色变得极差。 秦恪有六个庶出子女,刚好一边三个。 他的庶次子秦敬和庶四子秦敦皆是孺人周氏所生,前者还差一两个月就要及冠,至于秦恪的庶长女秦绢,算算年纪,今年也十九了。 对未婚男女来说,这个岁数的确大了些,但这天底下哪有生父还在,嫡母尚存,就由一个妾擅作主张,许配儿女婚事的道理? 长孙已然出世,哈哈,长孙已然出世。 女子十月怀胎,婚姻嫁娶又要筹备许久,就算秦敬的妻子是洞房喜。从开始商谈婚事到孩子平安落地,少不得要两年的功夫。周红英就那么确定,他和曼娘都回不去? 沈曼轻轻拍着秦恪的脊背,心中却在冷笑。 真没想到,周红英竟蠢到这份上,非但惹了大郎的忌讳,时机还选得这么好,恰恰是他们遇刺之后张罗的子女婚事……这一次,哪怕周红英长了一百张嘴,将眼睛哭瞎,也没用武之地了。 嫡长子的死始终是秦恪心中的一根刺,他本以为是自己将那孩子逼得太紧,才让琨儿一病不起。遇刺之后,他却变得有些疑神疑鬼,只觉得处处都是杀机,只有妻女并裴熙可信,偏偏周红英给儿子挑的婚事在时间上这么凑巧……秦恪可没忘记,琨儿多得圣人的喜爱,自琨儿入甘露殿读书,屡屡受圣人的褒奖后,因孙立子的说法甚嚣尘上,代王府接到的拜帖都能当柴烧。 如此盛况,自然会碍别人的眼。 秦恪不会怀疑沈淮,因为成亲生子这种大事,哪怕沈淮现在编了,回京也会被戳穿,故他揉了揉太阳穴,沉默好一会儿,才问:“哪家的?” 沈淮觑着秦恪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永安侯的嫡孙女,三房的嫡次女。” “永安侯在太府卿的位置上坐了七年,深得圣人信赖。”秦恪望着沈曼,问,“四房是嫡出还是庶出?” 沈曼叹了一声,无奈道:“嫡出。” 秦恪闻言,自嘲一笑:“瞧我,三代直系长辈若为庶出,其女不得入皇室。纵秦敬失了身份,真要追究起来也麻烦,永安侯何等精明,自然不会犯这种错。就不知这门好亲事,周红英是怎么攀上的?” 太府寺掌财货、廪藏、贸易,总京都四市、左右藏、常平七署。凡四方贡赋、百官俸秩,谨其出纳。虽说在大夏,太府寺的职权已被户部分了好些,权势不如以往,却仍旧是世人眼中的肥缺。永安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七年,足以见得他既得圣人的信赖,本身也很有能力。 一个失去皇族身份的庶子,能捞到这么好的婚事?除非他们确定自己已死,圣人为了抚恤宗室,彰显仁德,破例给秦敬封爵,让秦敬给自个儿供奉香火,否则,永安侯凭什么将嫡孙女嫁过来? 第75页 沈曼一见秦恪的表情,就知他想左了。 永安侯有为归有为,却与蜀王一样,都是风流种子。他前后娶了三任妻子,发妻留下两儿一女,两人填房又生了七八个孩子,还有妾室所出的庶子庶女。林林总总,光儿女就三十来个。虽说庶子给一笔安家费就能打发走,庶女更是嫁了就了事,分不到家产,但这婚姻嫁娶总要钱吧?再说了,庶出的能分出去,嫡出的,填房生的,个个都能名正言顺地待在侯府之中。这些人又生儿育女,人丁兴旺至极,多得说不定永安侯连孙子孙女们都认不齐。 太府寺卿固然是个肥缺,永安侯若敢伸手太过,如今也不能好好活着。他做到了从三品的高官,又是个侯爷,如今自个儿退下了,儿孙却无甚成器的。哪怕为儿孙计,人情往来也不能少,更不能失了体面。再加上孙子孙女一天天大了,无论嫁娶都要钱,嫡出还不能显得太寒酸……沈曼断定,为了钱财的事情,永安侯夫人绝对愁得头发都白了。 人多了,嫡出的孙子孙女就不值钱了,偏偏还要维持身份地位,不能买卖婚姻。若是周红英能为儿子出一大笔钱做聘礼,又或是她能舌绽莲花,直接将旁人忽悠过去……凭他的姓氏,想娶到永安侯的嫡孙女未必就很费力。 知道归知道,这些事情,她为什么要告诉秦恪呢?。 “周家……”沈淮顿了一顿,方道,“借姑父的声势,得了许多良田与商铺,待姑父一走,就有人来夺。据说,周家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直到被魏王撞见。魏王仁慈,免不得照拂一二,周家欣喜若狂,打算转投魏王名下。魏王唬了一跳,闭门不见,周家的人不死心,就求到了魏王妃的娘家,即曲成郡公苏家。” 魏王的生母品行不端,被圣人所厌恶,逢年过节连出来的资格都没有。正因为如此,魏王为人处世很是低调,圣人吩咐的事情,他从不敢怠懈,倾力做好。虽看着面冷心冷,办事的手段颇为狠辣,实际上还存了点侠义之心,单看众兄弟都不肯给秦恪的儿子帮助,唯有他伸出援助之手就知道了。 “曲成郡公?”秦恪有些惊讶,“十年前,苏锐还是个侯吧?” 提及曲成郡公苏锐,沈淮有些兴奋,不自觉就流露出一丝景仰:“曲成郡公十年戍边,胜仗无数,现已做到了安南大都护。他这些年征战在外,长安的家中唯有他的夫人和四子一女驻留,连个长辈都没。” 他说得隐晦,在场的人却都听懂了。 周孺人与秦敬的身份很微妙,魏王的底气又不那么足,旁的皇子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他需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若将秦敬拒之门外,好人不做到底,被圣人知晓后,指不定吃什么挂落。而曲成郡公家毕竟是臣子,一家之主又在外征战……想拒绝周红英上门,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魏王一时古道热肠,才给自己沾了个甩不脱的麻烦。 听见“曲成郡公夫人”,沈曼下意识皱了皱眉,秦恪见状,先是疑惑,随即微微笑了起来:“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啊!” 沈曼闻言,也笑了起来:“我和莫鸾从小被比到大,旁人都说我样样不如她,就连册王妃的旨意下来,都有很多人说,若不是她与苏锐订了亲……罢了罢了,她这个人虽然好得有些假,做事还是很有一套的,就不知大娘子的婚事如何?”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丝担忧之色,“女人啊,若嫁错了人,一辈子就毁了大半。” 沈淮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声说:“听说是曾祖做过尚书右丞的人家,嫁进去做嫡长孙媳妇,夫婿很会读书,准备搏个功名。” 曾祖做过尚书右丞?祖父呢?叔伯呢?官职是低得沈淮都不好意思提,或许压根就是个白丁? 会读书?过目不忘是会读书,被随口称赞两句依旧是会读书……这门婚事与秦敬的婚事相比,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周红英,这个周红英! 秦恪狠狠一捶桌子,沈曼叹了一声,安慰道:“回京之后,咱们好生提携大娘子的夫婿就是了,终归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 第四十七章 与众不同 沈曼不安慰秦恪还好,这么一安慰,秦恪越发恼怒:“他也是饱读诗书长大的,三纲五常,礼义廉耻,理应牢记在心。我念他们处境尴尬,钱财不趁手,对他们多年来的不闻不问一笑置之,谁料他外甜内苦至此!非但听信妾室之言,将周红英当做正经母亲看待,还对自己的妹妹如此糟践!” 哪怕在最重视周红英,重视到外人看来有点宠妾灭妻的时候,秦恪也没觉得这位从小陪自己长大的宫女多有见识。教导自己一众儿女的事情,秦恪一应交给了发妻沈曼,不求沈曼待庶出子女视如己出,只要她不薄待,不苛待,不将他们往歪路上引就够了。 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沈曼做得很好。至于周红英和秦敬……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给他们如此多的优待,以至于养大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变成了这种人。 不,应该说,周红英本来就是这种人。秦敬像极了他的母亲,心肠早坏,自己之前被多年的情分蒙蔽了双眼,也不知曼娘背地里吃了他们多少苦。 秦琬瞧了瞧自己的父母,又看了看沈淮,对即将见到的庶出兄姊及高官显宦妾室合法的制度,骤然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 第76页 难怪沈淮会觉得她不如才出生几个时辰的弟弟,谁让弟弟能留在家中,继承家业,她却是要嫁出去的呢? 想到嫁人一事,秦琬皱了皱眉。 为夺取阿耶的全心信赖,阿娘何等用心良苦,生生拖垮了自己的身子,却仍旧要顾忌庶子的问题。陈留郡主身份尊崇,深受圣人眷顾,面对虚伪势利的丈夫,为了儿女,却也不得不多加忍耐,唯恐打老鼠却伤了玉瓶。 收敛自己的锋芒,附和着所谓的夫婿,努力讨好婆婆,争取生儿子,还得“贤惠”地看对方去睡别的女人,将那些除了争风吃醋就没别的本事的肤浅女子照顾得妥妥帖帖,每天除了对着丫头就是对着婆子,要不就是与别家妇人说长道短……与其过这日子,还不如直接出家做女冠去! 等等,做女冠? 秦琬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 裴熙蓄婢纳妾,盛张女乐,这些娇媚女子私下的栽赃陷害,互相使绊子,他半丝都不会去管,反正他只是要服侍的人,谁来都行。这些女人若敢在他面前上眼药,玩借力打力,或者拿他当白痴耍,便是直接撵出去的下场。秦琬素来佩服裴熙的潇洒做派,如今一想,若自己出家做女冠,央求阿耶阿娘为自己修一座道观,再养几个男侍,日子岂不妙哉?即便不养男侍,素日与阿耶、旭之谈谈文,论论道,与阿娘聊些勋贵豪门的秘史,了解各家的兴衰,也是一件美事。在自家做闺女多好,凭什么得去别家做牛做马? 秦恪和沈曼不知女儿心中转动得竟是这种念头,回京的喜悦淡下去后,夫妻俩就担心起来。 沈曼心细如发,对礼仪规矩之类的事情十分惦记,一想到进京就要进皇城,免不得忧心忡忡:“裹儿她……打小就没一件佩饰,更没穿木屐走过青石板,偏偏这些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御前失仪……”想到女儿这些年何等委屈,饶是以沈曼的刚强,泪珠子也不自觉地滚落。 这一点,沈淮亦无能为力。 他出行的时候,确实记得带了几个使唤的使女妈妈,可正如沈曼所说,一下子能学会的东西,对秦琬来说压根就不叫事。不要说记动作和姿态,哪怕在她面前演奏一首她不会的曲子,她也能强记指法,将之还原得八九不离十。 所谓世家风范,无一不浸透在言行举止,待人接物,细微礼仪之中。莫说秦琬这种在乡野之地长大的姑娘,就连身为谯国公府唯一女郎的沈曼,未出阁的时候也被人嗤笑过,说暴发户就是暴发户,一点世家的规矩都没有。与她相比,同样是勋贵人家,寒门出身的莫鸾就被赞为“极有世家风范”。待册王妃的圣旨下来,不少人竟然说,若非莫鸾早早定亲,代王妃之位就应该是她而非沈曼的,可见其重要性。 沈曼做了十余年王妃,处处小心谨慎,又有宫中女官教导,才练就一身皇家威仪,秦琬…… “阿娘,这不重要。”秦琬见母亲落泪,忍不住插话道,“打算讨好我的人,纵我洋相百出,他们都能圆过来;一心针对我的人,哪怕我做得完美无缺,他们也能挑出刺。您身子不便,伯清表哥也没办法请动宫中女官,难不成让我和使女学规矩?” 沈曼拉下脸,本想说她两句,却舍不得责怪女儿,只得嗔道:“没轻没重的。” 秦琬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蹭到沈曼一边,轻轻扯着她的袖子,撒娇道:“我知道阿娘对我最好啦!” 见女儿故作乖巧的神态,秦恪忘却了那些糟心事,忍不住微笑起来:“那阿耶呢?” “也最好了!” 欢笑声传出房间,落入姜略的耳中,这位勋一府的中郎将沉默片刻,忽然转过头,低声对亲兵说:“象征地束缚一下裴熙就行,小主子若想去探望,你们不要拦着,更不要派人在旁边听。还有那个赵肃,你们也不要因他是白身就加以欺辱,最好用对待兄弟的态度来对待他。” 他算看明白了,皇长子夫妇对这个嫡女十分溺爱,几乎能称得上千依百顺。 既有对嫡子的重视,又有对嫡女的娇宠,本身又极为聪明,再加上尊贵的身份……这样的小娘子,能不招惹就尽量不要招惹,莫要因为她年纪轻,又是姑娘家,就不将她放下心上。要知道,不知多少赫赫扬扬的英雄豪杰,最后就败在他们看不起的小人物手上,何况秦琬绝对能称得上贵人呢? 愿意对圣人忠心耿耿,掏心掏肺的人比比皆是,姜略之所以能坐稳勋一府中郎将的位置,靠得不仅仅是愿做孤臣的忠心,还有这份旁人不及的微小谨慎。故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他们十余个人分两成财物,每个人手上的闲钱肯定比你们分得的多,若我知晓有什么坑蒙拐骗,敲诈勒索,做局让他们钻进来的事情……”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亲卫却生生打了个寒战。 姜略见状,心中轻叹。 倘若这位小主子是位郎君,再亲近一些也不是不可以,只可惜……时也,命也。 天使乘坐,又是负责迎接皇长子的官船,自然气派非凡,光是停泊在码头,就引来无数人的驻足观看。 与三年前相比,秦琬成长了许多,纵心中惊讶,亦未曾表露出来。但见她气定神闲地走上甲板,面对布置得比自家好了十倍,沈淮尚且说“行程简陋,不好张扬,还请将就”的舱房,淡淡道:“留个人睡在外间,没我的允许不准进来,你们好生照顾阿耶阿娘。” 第77页 “表妹……” “我没有让不熟悉的人贴身服侍的习惯。” 她这么一说,沈淮也不好擅作主张,巴巴地请示秦恪和沈曼。夫妻俩合计一下,觉得已经这样了,还不如让秦琬一路上多看看,多玩玩。 出于这种考虑考量,沈曼给秦琬指了一个看上去就很温顺的大使女,又将粗粗笨笨,与秦琬却颇为熟悉的秋雨拨了过来。 秦琬皱了皱眉,也不愿计较一个两个使女的问题。 她细细观察了几天,发现姜略对裴熙管得松懈,自己每次去探望裴熙的时候,非但身旁没人跟着,就连门口都没人看守。又瞧着一路行来,州郡官员果如自己预料的一般,想方设法想攀附秦恪。 面对如此情景,秦琬的心中没有半分欣喜,越发想和裴熙长谈一次。 江水浩荡,路途遥远,许多人不习惯走水路,或多或少有些晕船。加上日头和煦,春风送暖,一到下午,总容易打瞌睡。偏偏秦琬清早起身,读书习字,与秦恪聊一会儿天,伺候沈曼服下汤药。见沈曼午睡了,就跑去找裴熙聊天。 这个时间挑得太好,加之她每日和裴熙谈天说地,欢笑不绝,似正经兄妹一般相处。姜略和沈淮暗示了几次,见秦恪没反对两人相处的意思,也不去做那恶人。非但如此,沈淮一见秦琬去找裴熙,就很识趣地找秦恪请教,省得让表妹误会自己一直在偷听。 她的作息如此规律,不消半月,众人皆习以为常。秦琬见时机差不多,方肃容问:“旭之,若阿耶无法继承大统,诸王之中,谁最有可能?” 裴熙挑眉,唇角却勾起一丝莫测笑意:“纵然知道,你又待如何?想法设法与对方打交道,攀交情?” “你不用拿话来激我,我可不是那般懦弱的人。”秦琬容色肃然,带着难以言喻的杀伐之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倘若新君宽厚能容人,倒也罢了,阿耶本就不喜政务,做个闲散亲王恰如其分,我也不忍心他太劳累。如若不然,我等自当考虑对策,总不能刀架在脖子上,还得高呼圣人恩德。” 第四十八章 诸王争雄 在秦琬心中,父亲乃是世间极宽厚仁德,善良温和的长辈,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好的。他若做不成太子,定不是圣人厌恶于他,而是他对政治实在不敏感,更不擅长拿捏人心,才得另选贤能的缘故。 按道理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偏生秦恪皇长子的身份太过要命。 穆皇后盛宠至此,九叔又是正正经经的嫡子,尚且有些忌惮秦恪,何况旁的皇子?即便是圣人为了朝纲稳定,真让人占了穆皇后的位置。凭儿子才追封的皇后,靠圣人恩宠才当的太子,哪有原配发妻和正经嫡子的底气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耶不想与人争,却架不住别人畏惧他名正言顺。 十年前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是圣人,所以他们一家只是被流放,还有被赦免的机会;若是那张椅子换了个人,等待他们一家的,将会是什么? 裴熙早知秦琬不同与凡俗蠢蠹,如今见她没被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冲昏头脑,不由笑道:“除却大郎君外,还有四位王爷。” 秦琬与裴熙极熟,见他这般神态,便知他开始认真了,不由肃然:“愿闻其详。” “首先,皇四子,赵王。” “作为仅次于大郎君的年长皇子,出身江南世家是赵王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裴熙直截了当地说,“全看圣人想要求稳,还是求快。” 求稳?求快? 秦琬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江南终究是大夏的一部分,太过泾渭分明也不是办法。立一个有双方血统的新君,有利于稳定天下局势。” 大夏一统天下的顺序,依次是关陇、川蜀、河洛、青徐,最后才是江南。川蜀之地富庶贵富庶,道路却十分难走,朝堂上也没出几个厉害的人。真正雄踞天下的四方势力,无非是关陇、河洛、青徐和江南四家。 秦氏皇族自关陇起家,自然将跟随他们打天下的关陇家族看得最重。江南自恃天险难越,南北又一贯矛盾甚深,故江南最后才纳入大夏的版图,也被其余三大势力排斥得厉害。出身尊贵的白德妃身居高位却一无所出,目光短浅,出身上不得台面的沈昭容育有赵王,正是圣人一手打压,一手安抚的结果。 按道理说,皇族和关陇家族心照不宣,赵王哪怕做得再好也没有皇位继承权。但若圣人改变心意,想要赌一把,扶植一个拥有江南血统的皇子上位,以稳定江南江北的暗流呢?若是这般,对赵王来说,压在他头上的皇长子,那可就真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默默将四叔赵王列入敌人的名单,秦琬望着裴熙,略有些急切地问:“还有呢?” “其次,八皇子,韩王。” 听见裴熙点出来的人,秦琬有些惊讶:“魏王和鲁王呢?”被你吃掉了么? 裴熙讥诮一笑,语气微微上扬:“我是按照从最不可能到最可能来列的。” 秦琬早就习惯他的狂傲做派,闻言非但没发怒,神色反而更加陈恳了:“你说,我听。” “韩王乃李惠妃所出,李惠妃呢,则是圣人还在做秦王的时候,与淑妃、贤妃等一道进府的老人。” 圣人念旧情,众所周知,裴熙不可能为这个多费口舌,故秦琬笑了起来:“我听说,八叔就比九叔年长些许,算算年纪,八叔也算李惠妃中年才得的儿子了。” 第78页 裴熙轻轻颌首,同意了秦琬这一说法,补充道:“不仅如此。” “李惠妃出身不显,又无宠爱傍身,于秦王府时,她是秦王的媵。待到了东宫,她只捞到了一个太子承徽的名分。偏生东宫又进了好些新人,尤其是刘、苏二女,因门第之故,一入东宫便册良媛。李惠妃心中有了芥蒂,待韩王降生之后,她的娘家便与南阳李氏续了宗。” 太子的后宫分六等,依次为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和奉仪,名额也有规定,分别是一、二、六、十、十六和二十四。这其中,良娣的名额已被张淑妃和白德妃给占了,良媛之位也酬了生子有功的宣贤妃,以及为了给白德妃让路,生生从孺人贬为媵的郭贵妃,其余四个名额空缺。 按道理来说,李惠妃无宠无子,居第四等已经是看在她为王府老人的份上。偏偏这时候两个年轻姑娘凭着家世,一入东宫就直接当了良媛,凌驾于李惠妃之上,李惠妃自然会不服气。 南阳是什么地方?盛产铁矿,东汉陪都,素有“帝乡”之称。南阳李氏虽是赫赫豪门,却不足以让裴熙单独提起,他之所以重点说这件事,无疑代表着南阳地区的强大势力,泰半都支持韩王登基。 “如此说来,鲁王……” 裴熙点了点头,正色道:“鲁王的生母陈修仪,一度深受圣人宠爱,鲁王是圣人登基后得到的第一个孩子,又极会读书,圣人曾夸他酷似齐王,故将他封在了鲁地。齐王身故之后,青徐世家近水楼台,纵没全部投靠,与之接触得也不少。” 听他这样说,秦琬的神色沉重起来。 她原本以为,此番立太子不过是诸王身后的势力在博弈,顶多也就是母族、妻族再加恩师之类的角色。毕竟在储君已定的情况下,胆大包天的人终究少,安安稳稳混日子的人居多。如今听裴熙这么一说,才知晓另立太子牵涉如此之广,俨然是天下四大势力为争夺未来几十年的利益,进行殊死搏斗。 这潭水实在太深,一不留神陷进去,很可能连个声响也发不出,无声无息地被泥沼吞没。 秦琬的心情低落了片刻,很快就调整过来,她望着裴熙,竟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清浅笑容:“那么,魏王呢?” “魏王……”裴熙慢吞吞地拖长调,刻意吊秦琬的胃口,秦琬早习惯了他的坏心,作势要捶他,裴熙无奈摇了摇头,说,“说实话,剩下的这些王爷中,我觉得他做太子最合适,只可惜,他生母不好。这条路,难。” 秦恪素来不说人坏话,故秦琬只知道魏王的生母姓钟,生了一儿一女,位居婕妤。 光从她的位分看,秦琬就知道,这位钟婕妤定是有什么问题。 魏王是圣人做太子时出生的,也就是说,钟婕妤跟了圣人好些年。但圣人登基之后,临幸过的宫女,生男则位九嫔,生女则封婕妤。钟婕妤生了一儿一女,却还在这个位置上……要知道,婕妤这个位置对皇子生母来说,实在尴尬得很。若进一步,为九嫔,其子必封亲王。而从婕妤开始,直到最末等的采女,其子都只能做郡王。 对于这事,秦琬早就好奇得紧,见裴熙知情,忙问:“快说说,他生母如何不好了。” 见她略带急切的样子,裴熙失笑,心道这姑娘还有点天真和童趣,不过这样也好,太冷酷精明未免无趣。所以他眨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魏王的生母是穆皇后的梳头婢女,一家子的卖身契都捏在郑国公手上。” 秦琬“啊”了一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正如太子妃不该像寻常大妇一样阻止庶子庶女的诞生外,拿贴身丫鬟做通房,分走姨娘的宠爱。这一招,权贵人家好使,太子妃做了就是找骂太子若是缺女人,东宫到处是身家清白,容貌秀丽,身材窈窕,期盼太子临幸的宫女。找皇后求女官,封个品级,给间屋子,让太子去坐坐,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弄个上不得台面,出身贱籍的奴婢……秦琬好容易才克制自己的震惊,干巴巴地说:“我觉得,这一定不是穆皇后的主意。”如果是,那太子妃和穆皇后,真不愧是婆媳俩,都有些拎不清。 裴熙见她的神情,只觉有趣,大笑道:“自然不是。” 穆皇后做王妃的时候,来多少庶子她都只有酸的,没有怕的,毕竟,庶子嘛,无论怎么有为,最后也是分出去单过的下场。哪怕为府中的众多女人生闷气,她的底气也很足,偏偏圣人摇身一变,从秦王变成太子,穆皇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家国天下,万里江山如画,终归要丈夫的儿子来继承。 她不畏惧门庭冷落,受人欺辱,因为她打定了主意,若是丈夫兼表哥死在前头,她就追随而去,也不负他这一世深情,但她一生骄傲,怎能旁人自以为是的怜悯眼神?所以,她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每天衣服首饰不重复,就连发型都是日日翻新。 对穆皇后的小爱好,圣人自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穆家闻弦歌而知雅意,特意训练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婢女,巴巴地送到东宫来,专门为穆皇后梳头,外加研究新的发饰、发型。 圣人压根不关心这些婢女,连她们长得什么样都不记得,宫中安排新人侍寝,以求多子多福时,他想也没想,例行公事。谁料第二天,太宗叫他过去一顿训,他莫名其妙听了半天,好容易才弄明白,昨晚幸得那个女子,竟是穆皇后的梳头婢女。 第79页 第四十九章 理智感情 “圣人有嫡出的长兄,更有庶出的弟弟。”秦琬略加思考,就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嫡长子都能被废,同样用‘沉迷女色’这个借口将嫡次子拉下马,似乎也不那么费力。钟婕妤虽被利用,若她无‘上进’之心,也做不成这一局。但我觉得,这构不成她至今仍是个婕妤的理由,问题应当出在她的女儿,皇七女乐平公主身上。” 背主的奴才固然让人讨厌,但不可否认,成为太子的女人,一步登天,这是绝大多数出身低微的女子都无法抗拒得诱惑,与之相比,忠诚实在算不得什么。钟婕妤为旁人所诱,目光短浅归短浅,可后宫之中,这种女人还少么?若只是这么一件事,断不至于让裴熙将“魏王生母不好”拿出来当魏王无法当太子的理由。 与魏王如何出生的相比,秦琬对乐平公主的出生更有兴趣。 穆皇后有孕后,圣人为证明自己的决心,后宫之中再无婴啼,乐平公主是唯一的例外。秦琬不认为钟婕妤有这本事,能勾得圣人忘记穆皇后,只能证明她用了卑鄙下作的手段,连累儿子一生。 “不错,乐平公主的出生,实在是圣人的耻辱。”裴熙轻蔑一笑,鄙夷道,“后宫一向以圣人的喜怒为自身的喜怒,自穆皇后有孕、诞下太子、太子满月、周岁这两三年的时间里,圣人不是开心就是担心。你说,在这种时候,谁敢说自己病了,让圣人觉得晦气?偏偏宣贤妃生了齐王之后,外表看着还行,内里却有些虚。她的宫殿虽囤了些药材,也架不住时间的推移。旧病复发却强自忍耐,熬了年余,还是去了。圣人知晓后,十分伤怀,见齐王哀毁过度,对齐王越发亲厚,恩赏不断,提携甚多。不知怎得就有谣言,说圣人允了齐王,会追封宣贤妃为皇后。” 秦琬听了,只觉荒谬:“这怎么可能?穆皇后还在世,断没有生死两皇后的道理,纵穆皇后不在,为了嫡子地位的稳定,圣人也不会追封宣贤妃,多给齐王和宣家一些赏赐,封些实权官职,已是极限了。”自己怕得罪圣人,熬着不敢看病,生生将身体拖垮,还给皇后之位做补偿?想都不要想! 她虽腹诽着宣贤妃,心中却有些唏嘘。 超品的皇后之下,便是正一品的三夫人,她们能坦然地受公主郡主的全礼,地位尊崇无比。贤妃身为三夫人之一,有地位,有宠爱,有儿子还有女儿,见圣人高兴,自己病了都不敢请太医,唯恐别人说她故意带来晦气,实在是…… 裴熙笑了笑,淡淡道:“这谣言看似粗糙,不经大脑,却是恰到好处——宣贤妃是圣人心中仅次于穆皇后的可心人,为了她,穆皇后醋了好几回。故在得知她生病却强自忍耐时,穆皇后为了孩儿不沾病气,也为了出一口气,装聋作哑,故作不知。待宣贤妃过逝后,穆皇后自知理亏,悔恨不已,心中不安得紧,就追问圣人此事是真是假,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还要确认一把。圣人觉得穆皇后信不过他,心中不悦,拂袖而去。穆皇后见状,也来了脾气,坚持不与圣人说话。” 不知为何,秦琬忽然有些羡慕穆皇后。 阿耶的脾气这么好,阿娘都不敢和他顶着来,何况夫婿是杀伐果断的九五之尊呢?到了这份上,什么家世底气都没用,愿意小心讨好奉承圣人的女子从海角能排到天涯。穆皇后之所以这么硬气,所依仗得,无非圣人爱她。 “世间最尊贵的夫妻闹别扭,上头又没太后,竟是无人可劝。穆皇后性子倔,圣人拉不下脸,一个暗自垂泪,一个借酒浇愁。”裴熙冷笑道,“钟婕妤趁着圣人醉酒,给自己梳了一个穆皇后独有,后宫妃嫔学不来的发髻……圣人醒来之后,气得要杖毙她,穆皇后亦恼得不轻。看在魏王的面上,又为了给太子积福,帝后才饶了她的性命。即便她运气好,生下了乐平公主,那又如何?圣人不喜,整个后宫也不敢忤逆,有这么个母亲……” “有这么个母亲,魏王还能做亲王而非郡王,可见穆皇后对他提携有加。”秦琬微微一笑,温言道,“只可惜,成也穆皇后,败也穆皇后。为了儿子的地位稳固,穆皇后愿意提携出生卑微的庶子,破例赠个亲王之位,但此时此刻,穆家未必乐意让魏王登基。”圣人的娘家是穆家的奴婢,这名声,要多不好听有多不好听。哪怕他们将钟家人悉数放良,那又如何?多少人心胸宽阔到能容下见过自己寒微之时的人好好活着? 太子造反,魏王没被连累,可见这对兄弟,一开始可能走得近,后来却远了。穆皇后见状,能不对魏王心生恼意,觉得他和他生母一般,皆是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么?虽说魏王没受太大责罚,就证明这事是太子的过失,但对天下的母亲来说,只有别人带坏自己孩子的,断没有自己孩子不好的道理。可想而知,魏王与穆家的关系,未必就一团和气。 话都说到这份上,秦琬终于明白裴熙为什么说,魏王想登基很困难。 钟婕妤的两次出头,皆是后宫为下一任皇位继承人争斗的结果,暗流涌动自不必说,钟婕妤不过是被人挑出来当枪使了而已,但她的人品和见识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圣人对她十分膈应,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挑魏王来做继承人。纵百般无奈,非选魏王不可,圣人也不会封钟婕妤做皇后——光是想到这么个女人将会与自己心爱的妻子同尊,圣人就觉得恶心。 第80页 别说让钟婕妤和穆皇后并肩,就是张淑妃、宣贤妃的位置,圣人也不愿让钟婕妤坐。能给钟婕妤九嫔之一,好让魏王这个亲王之位名正言顺,已经是圣人能容忍的极限了。 圣人不吝于宠爱出身卑微的女子,却对钟婕妤这样心术不正的人,异、常、厌、恶。 “钟婕妤当不了皇后,魏王就当不了太子。”秦琬细细梳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缓缓道,“诸王之中,以阿耶最长,赵王的政治意义最重要,韩王生母最尊贵,鲁王最受圣人宠爱。魏王非嫡非长,还有个让圣人厌恶到极点的亲娘拖后腿,‘名正言顺’四字与他无缘。哪怕得了圣人遗诏,也有好一番折腾。”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故裴熙点了点头,断言道:“圣人若属意魏王,势必会对曲成郡公一提再提。若三年之内,曲成郡公仍旧镇守剑南,魏王便没什么指望;若是三年之内,曲成郡公就任安西大都护,储君之事,便已定下。只可惜,这有什么用呢?”到了最后,还不是刀兵相见,看谁的拳头大? 秦琬隐隐猜到什么,便问:“钟婕妤若死了呢?” 裴熙摇了摇头,异常笃定地说:“不会的!” “为何?” “若她死了,圣人为了魏王,势必将钟婕妤追封成皇后。如此一来,钟婕妤的棺椁就要葬入帝陵,与穆皇后并尊,打扰他们一家三口在地下的安宁,圣人怎么会肯?若是魏王登基,钟婕妤纵成为太后,也无甚用处了。”裴熙轻蔑笑道,“钟婕妤也莫要做着成了太后,作威作福的春秋大梦,以咱们这位圣人的手段,能容她当三个月的太后,已经是给新君面子了。” 按圣人的意思,送灵之后,帝陵肯定是要彻底封住的。待帝陵一封,新太后爱怎么死就怎么死,谁让从古至今都没有“以卑动尊”的道理呢?如此一来,厌恶的人死了,他们一家三口也落了个永世安静,岂不妙哉?至于太后,从来都是另起陵墓的,难不成为了太后与先帝合葬,生生将先帝的陵墓挖开,惊扰先帝的安宁? 秦琬沉默许久,忽然笑了起来:“旭之,你我一向无话不谈,最最紧要的那句,你为何忽然不说了呢?” 圣人八成不愿封任何一个女子为继皇后,如此一来,无论赵、魏、鲁、韩四王谁继位,若想争一个“名正言顺”,就得取得长兄的支持。 秦恪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视若珍宝的嫡出女儿,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办法能比“联姻”更好用? 裴熙拉下脸,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痛快:“心中不乐意,自然不说。” 他对婚姻本来就是排斥的态度,对政治联姻更是厌恶得紧,自己两相权衡取其一,不得不栽进坑里,本来就让他不悦得很,想到秦琬要步他的后尘,不由更加郁闷。 “圣人对阿耶多有愧疚,阿耶对我极尽宠爱,下明旨怕是不大会,多半得看我自己喜欢。”秦琬微微一笑,不羞也不恼,饶有兴趣地说,“你不觉得,看那些世家子弟为了得到我的青睐,争奇斗艳,卖力表现,十分有意思么?”被她这么一说,裴熙也乐了,光是想想那副场景,他就眉飞色舞起来:“的确有意思,我来替你把关!” 第五十章 爱女之心 联姻皇长子嫡女,于争储有利,待新君登基之后,这门亲事就显得碍眼无比。未来如何,全看新君、夫家的人品,以及自身的经营。 这种将希望寄托于别人大发善心上的事情,不得已为之也就罢了,若有选择,秦琬断不会让自己落到那般处境。故她从关押裴熙的房间出来后,派人将赵肃给找了过来,单刀直入:“阿耶此番回京,一个王爵跑不了,你愿做亲事府的副典军,还是重归北衙?” 大夏的亲王府设亲事府、亲事帐内府两府,前者统三百人,后者统六百人。各设典军两人,正五品上,副典军两人,从五品上,掌统本府校尉以下亲王亲事和帐内守卫陪从之事。赵肃一介白身,能做亲事府的副典军,完全能称得上是“一步登天”。 秦恪对赵肃印象极深,秦琬亦对他照拂有加,若留在亲事府,赵肃的日子能过得很舒服。若真到了北衙,秦恪鞭长莫及不说,那块地方的势力也盘根错节得紧,过得好坏全得凭自己。纵秦恪为赵肃谋官,据秦琬估计,能弄到个旅帅就不错了。不像在自家,副典军的位置她都有信心给赵肃弄到。 赵肃见她神色淡淡,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气度,似乎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会变成现实,心中竟有些感慨。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他看着长大,喜欢缠着他说事情,让他带着出去玩的小姑娘,已经成长到这般地步了。 “属下去北衙。”没有丝毫的挣扎和犹豫,赵肃就给出了答案,“王府虽好,属下却想趁着还算年轻的时候,去沙场拼搏一把。” 秦琬猜到赵肃会这样说,故她点了点头,郑重承诺:“这事,我会和阿耶说,必能如你所愿。对了,你觉得周五怎样?” 周五身为队正,醉生梦死近十年,若是赵肃不在后面推,他就能一直窝着不动。无论秦恪、沈曼还是秦琬,都对周五的做派不满意到极点,可想想圣人一贯的行事,秦琬便不敢小觑周五。 此番回京,阿耶手中并无多少可用之人,又处在了看似炙手可热的位置上。与其让府中混来一群不三不四,心思各异的家伙,还不如提拔熟人。 第81页 周五之所以混吃等死,无非觉得跟着秦恪被流放,一不留神就成了背黑锅的,性命都保不住,更别说前程。如今秦恪不计往日过失,许他锦绣前程,他岂能不卖十二万分的力,以洗刷十年来的错误行径? 当然,前提条件是,此人可用。 赵肃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十分公允地说:“周队正见多识广,临危不乱,属下远不及也。” 他有心踩着周五上位,却在与秦琬的相处中,逐渐收起骄傲之心,认识到天外有天,不敢小觑别人。周五瞧着也不像心胸狭窄之人,听秦琬话里的意思,又打算用周五,赵肃自不会枉做小人。 听他这么说,秦琬心中已有了数,又道:“因三年前那件事受伤的兵士,我会请示阿耶,让他们得以留在亲事府做个队正或队副。至于那些身体康健的,你且去问问,无论想做什么,总不至于误了他们的前程。” 攸关一生之事,赵肃不敢贸然为袍泽下决定,待一出门,就去找弟兄们商议。 秦琬思忖片刻,又跑到裴熙的房间,在里头待了一炷香不到,便眼眶红红地出来了,径自去找秦恪。 见到爱女泫然欲泣的模样,秦恪唬了一跳,连忙屏退众人,将秦琬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柔声安慰道:“裹儿不哭,不哭啊!” “阿耶,旭之说……”秦琬肩膀一耸一耸,不住抽泣,“他说,回京之后,我就再也见不着阿耶了。” 秦恪一听,顿觉好笑:“傻孩子,旭之这是吓你呢!回了京,阿耶难道就不是阿耶了?岂有见不到的道理?”到底还是孩子,平素看着再怎么聪慧冷静,听见要和父亲分离,竟能哭成这样。 秦琬将脸一别,不高兴地说:“阿耶哄我!” “啊?” “旭之都和我说了,咱们回京之后,房子肯定很大很大,分什么内院外院,大门二门。他说,长安闺秀,出来玩的机会少,泰半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成天就在内院打交道,压根不能在外院乱跑。不仅如此,阿耶的书房,阿耶的书房……”秦琬望着父亲,明媚的大眼睛里满是水光,“他说,阿耶的书房肯定有重兵把守,我压根就进不去!我还问了赵九郎,九郎也说,略大一点的人家,内外院都很分明,可见旭之说得没错!” “进不去书房,就见不到阿耶;见不到阿耶……我不干,我才不干!” 被她这么一说,秦恪也傻了眼。 他们彭泽的家,统共就六七间屋子,毫无疑问,秦琬最熟悉的是书房,至于她的房间,不过是晚上休息的地方罢了。 在流放之地能如此,回到长安却不同。 秦恪少不得也是个王爵,府邸至少能占据大半条街,别说什么大门二门,就是略大一点的院子,从里到外走一圈,没有小半个时辰也拿不下来。到那时,女儿想要书房,空一间屋子就是,给她专门置个院子读书习字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完全不用专门到外院来。偏偏他一个大老爷们,岂能天天流连内宅?哪怕是教女儿读书,听着也不像事啊! 秦琬鼻子一皱,眼泪涟涟落下:“裹儿不要回京了,一回京,阿耶就不要我了!” 她这样一抽一抽,哭声哽咽,秦恪的心也纠紧了,忙道:“阿耶不会不要你,绝对不会不要你。阿耶的书房,你想怎么进就怎么进,无论内院还是外院,你想怎么逛就怎么逛!” 秦琬听了,仰起头,哭得和花猫一样可怜兮兮的脸上写满期盼:“真的?” 见她止住哭泣,却犹有不信,秦恪保证:“自然是真的。” “那……”秦琬还是有点害怕,小声问,“旭之说了,阿耶的外院会有长史、司马、典军等人,万一他们不喜欢裹儿呢?若是值宿的卫士秉公执法,不准裹儿破例呢?若是阿耶从属的官员看不惯裹儿在外院走来走去呢?” 她一贯胆大包天,怯生生的模样实在不多见。 秦恪性格温和归温和,却执拗得很,想到妻女与他同甘共苦十载,如今还没回去,就被礼仪规矩吓成这样,忍不住怜心大起。 他不想做皇帝,不需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面孔来拉拢别人,长史、司马等人再怎么好,终归是他的臣子,岂能代他管教女儿?故他望着女儿,轻声道:“长史、司马等人,圣人应当会赐下,若他们不喜欢裹儿,阿耶就不见他们,好不好?典军的位置,圣人八成定了,提赵肃做副典军还是可以的。届时将他调到阿耶身边,负责阿耶的安全,料他也不会拦你。至于从属的官员……”秦恪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除却圣人指定的几个,旁的官员任免提拔,还不是阿耶一句话的事情?谁敢不喜欢裹儿,阿耶就将他贬了,省得他指手画脚,好不好?” 秦琬一听,连连摇头,急急道:“不可以!” “恩?” “阿耶不可以为我……”秦琬的脸都涨红了,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愧疚地低下头,有些沮丧地说:“提携又贬斥官员,传出去很难听的,阿耶不可以为了我……我,我只是听说自己有很多庶出的哥哥姐姐,心中害怕,才……才……” 女儿这般惶恐不安,秦恪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了她忧心母亲,害怕庶出哥哥在外院与他朝夕相对,久而久之,他就更看重儿子这么一个理由。如今见秦琬老老实实地承认,秦恪非但没恼怒,一颗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第82页 倘若琨儿和琰儿还活着,哪怕只留下来一个,他的女儿,也不必这样胆战心惊。 如今想来,周红英之所以敢十年对他不闻不问,擅自决定子女的婚事,有恃无恐至此,所依仗的,无非也是她有两个儿子吧? 想到这里,秦恪叹了一声,温柔微笑道:“裹儿真是好孩子,知晓保全父亲的名声。既然如此,你再劳累一些好不好?” 秦琬抬起头,迷惑至极:“劳累?” “对呀!既然提拔臣属又将之贬斥,传出去不好听,咱们就专挑裹儿喜欢的提拔,好不好?”秦恪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眼中写满柔和与溺爱,“这样一来,就没人讨厌裹儿了,就是咱们裹儿要累一些,为阿耶掌掌眼,好不好?” 听见父亲温柔的话语,秦琬往秦恪怀里一扑,嚎啕大哭起来。 她知时局险恶,唯恐仁厚的父亲被人哄了去,成为别人的棋子;又不想被关在内宅,天天与看不上眼的庶出兄姐,各色姨娘斗法,变成父亲心中面目模糊的嫡女,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方才的哭泣,泰半是做戏,却被父亲回报以全然的关爱和真心。 一想到这点,秦琬就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决心却越发坚定。您为我遮风挡雨,我亦要投桃报李,我会保护您的,一定! 第五十一章 天家父子 马车悠悠,驶向西京。 听得鼎沸的人声,秦琬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好奇向外看去。 越是靠近长安,车队的数量就越多,彼此间互相攀个交情,结伴上路,再寻常不过。偏偏秦恪这一队,卤薄威风不已,旁人瞧着卫士身上的铁甲,手中冰冷的刀刃,谁都不敢贸然前来搭讪,更没人敢走正中间,跟着他们或与之并排。 乘车不比坐船,姜略虽没折辱裴熙,甚至给他寻了辆简陋的骡车,一路好吃好喝地伺候过来,秦琬也不好钻进去与之攀谈。日日嘘寒问暖,已经是情分极好的表示了。 不能与裴熙谈天说地,畅论古今,生活未免无趣。好在秦恪想到要觐见圣人,既紧张又激动,既惆怅又伤感,心中不安的很。秦琬见状,自己的车架也不上了,成天就往父母的马车上跑,尤其爱呆在秦恪的宽大马车中,听他说故事。 秦恪纵容女儿早成习惯,见秦琬这么做,非但没阻止,反倒凑过去看了一眼,声音激动到有些颤抖:“这是明德门,明德门!” 这一路上,秦琬也听父亲将长安介绍了大概,她知道,明德门位于长安正南,是所有城门中最大的一座。连着明德门与长安城的路名唤朱雀大街,将长安城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东边归万年县辖,西边归长安县辖。 不仅如此,朱雀大街还可容几十辆马车并行,亦是唯一能进入长安内城的通道。 进了长安内城,再往北走……便是皇城。 皇城中央的最北部,有座宏伟的宫殿,名唤太极宫,乃是大夏历代帝王的朝会和起居之所。太极宫东侧的城郭有座宫殿,名唤大明宫,为圣人避暑时的居所。但凡炎炎夏日,政务悉数由太极宫挪到大明宫,也能算半个政治核心。 一想到这里,秦琬的心就砰砰直跳。 她未至长安之前,无数次听父母描绘过西京何等繁盛,伴着马车驶入朱雀大街,亦是瞠目结舌。但与即将觐见的人相比,纵全天下的人都聚集到了长安,秦琬也没了兴趣。 生杀予夺,翻云覆雨……光是想到自己能见到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秦琬就无法克制心中的激动之情。 见秦琬的身子都有点颤抖,秦恪还以为她是旁的,连忙安慰道:“裹儿不怕,圣人,圣人……圣人是个很和善的长辈。”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不信。 “阿耶,我——” “不要担心。”秦恪笑了笑,说,“有阿耶呢!” 没错,他也很怕见到圣人,怕自己没办法控制住怨愤的情绪,引来圣人的不满,他更想缩在后面,就想之前无数次藏在兄弟身后,默默无闻混日子一样。但……他是男人,必须挺身而出,保护妻女! 秦琬想了想,还是忍着没说话。 马车走得很慢,朱雀大街又极长,好容易入了内城,过了宫门,又要换肩舆。 下车的时候,秦琬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宫女和内侍,见他们个个屏息凝神,姿态优美,却如石像一般,一言不发,连丝表情都没,不由觉得好笑。 倘若阿娘说得规矩,只是这些伺候人,省得让旁人笑话的,那边暂时学一学好了。总有一天,在这偌大长安城,她也能和在彭泽的时候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肩舆很稳,也很华贵,秦琬学着沈曼的坐姿,肩膀挺直,坐在肩舆上。 她清楚,很多人都在偷偷地看她,毕竟大夏开国一个甲子,如今几无在乡野长大的尊贵人。只要她一露出什么破绽,他们就找到了至少半年嚼舌根的题材。 想到这里,秦琬心中叹息。 原来,她还是没办法做到不在意,不紧张。 心中想些有的没的,时间便流逝得飞快,不消多时,肩舆缓缓落下。秦琬抬头一看,甘露殿。 一位面白无须,眉目清俊,书卷味极浓的内侍迎上来,笑容谦卑且和煦,腰弯得很低:“殿下,娘娘,小殿下,请随奴婢来!” 秦恪本想与之寒暄两句,又不知该说什么;沈曼不好越俎代庖,至于秦琬……她压根不认识这个内侍是谁,也不打算在这种时候做父亲的主,故只是好奇地看了这人两眼,脚步加快,追上了父母的步伐。 第83页 沈曼的身子一直不好,舟车劳顿让她有些劳累,眉宇间亦有掩饰不住的憔悴。越过台阶的时候,未免有些摇晃,好在秦琬做惯了这种事,十分自然地伸手搀扶母亲,缓缓向大殿正中走去。 圣人见长子来了,情急之下,迈开步伐,却又生生刹住。好容易等到秦恪走过来,见到长子鬓边的几缕白发,圣人心中酸楚,忘情之下,竟不待他们行礼,双手搭着秦恪的肩膀,老泪纵横:“恪儿,你回来了!” 秦恪心中本有满腔愤恨,抬头一看,见英武的父亲已露出明显的老迈之像,不复昔日俊朗,眼眶也微微湿润了:“父皇——” 他们父子情深,却弄得秦琬和沈曼好不尴尬,你说,这礼,她们是现在行,打断两人许久,还是待会行,却被人说不知礼数呢? 沈曼心中焦急,眼前微微发黑,秦琬感觉到了她的不适,连忙将母亲扶稳,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祖父。 秦氏皇族皆生得一副好相貌,圣人纵六十有四,亦不乏出众风仪,令人见之忘俗。与秦琬设想过的威仪深重,眉目严肃相反,圣人看上去很慈善,很和蔼,与天下久别儿子的老者一模一样。若不知前因后果,真难想象,就是这么个看上去很重感情的老人,会忍心赐死自己的两个儿子,将另一个儿子生生流放十年。 想到之前在甘露殿门口看见得,那个与其说是内侍,还不如说是书香世家出来的读书人的中年男子,秦琬不由感慨。 人不可貌相,圣贤果不欺我也。 秦恪的孺慕之情不似作假,圣人见了,心中更加难过,叹道:“恪儿,这些年,当真苦了你……” 十年的流放早磨平了秦恪的骄傲,面对老父的感慨,他不敢趁机诉苦,更不敢质疑父亲的决定,想要嚎啕大哭吧,早已无泪可流。故他嘴唇蠕动片刻,又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儿臣不苦,这三年来,多亏有旭之帮衬。父皇,旭之他……” 圣人对裴熙颇为赞赏,碍着皇室颜面,为了抹平秦恪被刺杀的事情,才命人将裴熙押解进京。这一出好戏,略微精明点的人都能看出来,自不会为一个注定不会受什么大难的人说话。偏偏自己这个傻儿子,一回来,刚张口……恩怨分明,心肠淳厚,自然是极好的,但这份心思,真真……没办法执掌一个国家。 罢了,罢了,人都长这么大,怎么教都教不回来。与其让他成为众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还不如许他一份好家当,安安生生过一辈子。 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圣人心中已转过许多念头,越发坚定了决心。故他呵斥一声,不悦道:“你在混说什么!若非裴熙知情不报,朕岂会让你多受三年苦?” 秦恪见老父发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竟是抱住圣人的腿,涕泪横流:“父皇明鉴,父皇明鉴,旭之他救了儿臣,救了儿臣一家的命啊!还请父皇法外开恩,饶了裴熙,父皇……一啄一饮乃天定,儿子不能恩将仇报,满天神仙星官都在看着啊!” 他这么一跪,秦琬和沈曼立刻顺势跪下,一颗心却吊紧了。 圣人本欲踢开这个傻儿子,一见秦恪鬓角白发,眉间老态,便十分不忍。又见沈曼脸色蜡黄,一付病怏怏的模样,想到自己接到的情报,这些年她将秦恪照顾得极好,却生生拖垮了自个儿的身子。再见秦琬健康又漂亮,想到秦琨,又想想那个夭折的孙子,对长子本就不甚坚硬的心越发软了,只得色厉内荏地吼道:“什么神仙?什么星官?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越发往歪道上走?瞧瞧你娘子,病成什么样子,去将太医令给请来!” 秦恪急慌慌地看着沈曼,沈曼知这是圣人给的台阶,连忙谢恩。 长子今年三十有八,快到不惑之年,还得靠娘子撑着,也不知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神佛歪道……想到这里,圣人心中叹息,面上却做出一副怒容,厉声道:“就你深明大义,懂得什么叫不恩将仇报?那好!朕本欲封你做晋王,封邑万户,就在太原那里。你若要救裴熙,这个爵位就得舍弃,听明白了么?” 听见圣人这样说,秦恪怔了许久,这才略有些歉疚地看了一眼妻女,见女儿眼带鼓励,横了横心,一咬牙:“儿臣不要爵位,只求圣人赦了裴熙!”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脑袋也耷拉了下来。 圣人见状,又好气又好笑:“带着你的代王爵,给朕有多远滚多远,别碍着朕的眼!”“啊?父皇……”见秦恪欣喜若狂,傻傻地真有扶着妻女走的姿态,圣人咬牙,怒道,“回来!” 第五十二章 往事如梦 秦恪一贯惧怕父亲,圣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半分违逆都不带有的。他又习惯了圣人的一言九鼎,如今听见圣人出尔反尔,心中还有些纳闷。 彭泽十年待下来,秦恪掩饰情绪,察言观色的本事退化了不少。圣人见他将不解写在脸上,险些气了个仰倒,便道:“你那宠妾,实在很不像样,为她的事情,老六特特进宫,伏地请罪。朕估摸着,等你的府邸弄好,他也会往你那儿走一趟,你应着便是。” 听见圣人提起周红英的事,秦恪如被扇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忍不住低下头,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圣人被秦恪气得半死,存心刺一刺这傻儿子,让他知晓什么叫真心,什么叫假意。见他被打击成这样,又有点后悔,心道我和他计较什么呢?因着我的私心,恪儿受的苦还不够多么? 第84页 到底是九五至尊,哪怕错了,也需要有人搭个台阶下。只可惜,唯一有资格这样说的秦恪实在不够机灵,故圣人只能望着秦琬,见她酷似自己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眉宇间没有一丝卑微之态,心中便喜欢上了。再细细一瞧,发现这孩子全挑长辈们生得好的地方长,组合起来煞是赏心悦目,长开之后胜过白德妃不在话下,原本的愧疚、补偿和打圆场,瞬间化作怜爱,生生将拟定的封号改了口:“不愧是朕的孙女,龙章凤姿,端得不凡。” 听见圣人称赞自己的女儿,秦恪比自己被夸都开心,圣人瞧见儿子的模样,越发不爽,却不好对孙女发,反倒和颜悦色得紧:“桢儿的女儿及笄时,朕封了个郡君,到你这儿,朕不好破例,就给个好听些的名儿吧!海陵县的三千户,从今日起便归你所有了!” 此言一出,最吃惊得不是别人,当属匡敏。 匡敏心中清楚,圣人本打算给秦琬封武德县主,食邑两千户。不知怎的,竟忽然改成了海陵县主,还变成了三千户。 武德县隶属河内郡,已算得上富裕,与海陵县一比,那可就不算什么了,谁让海陵县置盐官呢?大公主之所以被称作最受宠的公主,她的封邑在产盐的当利县,为诸公主中的独一份,实在功不可没。何况秦琬的封邑是三千户,到了县主能拥有的上限,除了做王爷时的圣人和如今的陈留郡主之外,这对父女倒是占了第三和第四的份。 不过,与皇长子丢失的晋地万户相比,三千盐户也无甚了不起。太原郡和代郡,那土地,那人口,那税收……能一样么? 想到这里,匡敏的心也有些酸酸的。 这个裴旭之,当真是天生的好命,投得胎好也就罢了,难得做一次好事,竟能被代王殿下这样回护。难怪他一路横冲直撞胡乱闯,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谁让人家命好呢? 秦琬也不知宫廷的礼该怎么行,听见圣人给自己诰封,眉眼弯弯地行了个简单的福礼,脆生生道:“谢圣人恩典。” 莫说小娘子,就连很多朝臣见了圣人,都有点两股战战,诚惶诚恐的意思。圣人见惯了低眉顺眼,微小谨慎的人,对爽朗大方的孩子未免多了些偏爱。尤其是自家姑娘,当然怎么洒脱怎么好。前朝那种世家对公主避之唯恐不及,一听见公主要选驸马就摔断腿订了亲的事情,太宗皇帝的时候,这些世家也玩过一两回,结果呢?太宗皇帝明着说,既然你们不想与皇室做亲家,行,往后选妃,这几家没份了。 世家的家学固然极好,架子端得也高,却也要皇帝肯用他们才行啊!两三代脱离权利中枢,祖宗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能挽救现在的困局。但谁能保证,自家的子孙,尤其是嫡出的,每一代都很有出息的呢?为了保证家族的富贵延续,将自家姑娘送进宫里实在是最常用的做法,谁料太宗竟不走寻常路? 圣人是个大孝子,太宗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太宗一朝到现在,那些嫌弃公主的世家,硬是没一位女子联姻皇室,就连儿子,入政治中枢的都少。 从那以后,无论世家还是勋贵,听见“公主选驸马”五字,皆表现得十分积极,以尚天家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圣人对秦琬颇为喜欢,奈何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既然没打算传位给长子,还是别太过亲热的好。他的长孙,秦恪的嫡长子秦琨,可不就是…… 想到这里,圣人叹了一声,竟有些颓然:“你们一家三口,去……去给悦娘和祚儿烧柱香吧!” 说罢,也不等秦恪回答,圣人便望着匡敏,问:“中书省今日谁当值?” 匡敏压低身子,恭敬道:“回圣人,今儿轮着卫承旨。” 圣人闻言,点了点头:“将卫拓叫过来。”随即,他转向长子,语调中就有了一丝悲凉,“朕知你们舟车劳顿,但……悦娘过逝的时候,一直惦记着你,她拉着朕的手,说,她对不起你,也不求你的原谅,所有罪责,她悉数抗下,莫要连累到祚儿。她,她当时整个人都糊涂了,连祚儿都不认识,说话都很吃力,却还一直说着这两句,朕知道,她心中……”定然难过得很。 穆皇后一世光明磊落,纵然夫婿成为这万里江山之主,她也没为“太后”之位去谋害任何一个人。直到病骨支离,又见太子年幼,为保儿子的地位,才巴巴地拖代王下水。只可惜,十年过去,她一心想保护的儿子,终究…… 太子出生之前,穆皇后从不考虑身后事,对庶子毫不在意,未有半分打压之举。这份情,秦恪记在心里。太子诞生之后,秦恪分府别居,纵一开始不满穆皇后为了儿子,给他赐了门女方家世不甚如意的婚事,可如今他对沈曼敬爱非常,小心思和小情绪早烟消云散了。 都是为人父母的,穆皇后的心,他能理解,何况父皇都这样拉下脸来求他,求他去皇陵,对穆皇后上柱香…… 秦恪知道,这是圣人在求他,求他原谅穆皇后,让穆皇后真正安心啊! 倘若不是心中有愧,一直惦记,为何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连爱子都不认识了,尚且要反反复复说着不求谅解,罪责自己扛呢? 罢了,罢了,过往种种,皆烟消云散吧!何苦再去想那些让人不快的事,徒惹悲伤。 “儿臣——”秦恪本想说自己不恨穆皇后,想到这些年受过的苦,违心的话便说不出口,只得低下头,轻声道,“儿臣亦十分怀念皇后与九弟的音容,如今想想,过往种种,当真……如梦一场。” 第85页 圣人知长子的秉性,轻轻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止住了。 恪儿是个好孩子,这么些年来,自己……也只能多给他一些财帛土地,金银珠宝,权作补偿了。 甘露殿的气氛正悲伤,内侍已引卫拓进来了。 饶是秦恪见多识广,见到卫拓,也露出不加掩饰的赞美之色。 这位身着绯袍的年轻官员生得极好,风神秀异,俊美不凡。他站着的时候,风姿如芝兰玉树;缓缓走过来时,气度似谪仙临凡。与他站在一起,就如明珠在侧,足以将偌大殿堂悉数照亮。 卫拓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秦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俊美非凡的男子,努力回忆,忽然想到裴熙有一次满脸不悦地提起“卫拓”,自己追问的时候,他竟破天荒酸溜溜地说,一个很厉害的家伙,再问就闭口不提了。如今看来,这是被比下去,说不定还吃过亏,才故意藏着不说啊! 此人,不可小觑。 卫拓见惯了世人热切的目光,压根没想到有人直接从他的脸评价到他的手段和本事去了,猜到站在圣人旁边得是谁,他便一一行礼,亦如行云流水,姿态优美得紧。 秦恪见状,十分感慨:“世间竟有这般郎君,恪服了。” 圣人对卫拓也喜爱得紧,略带骄傲地介绍道:“卫卿才学出众,一手好字,万金难求。” 秦琬闻言,心中腹诽,暗道圣人果然不愿让阿耶继位,否则为何不讲到点子上? 大夏的中书令一贯由皇帝兼任,中书令之下,便是两名中书侍郎,再往下则是六位中书舍人,负掌呈进章奏、撰作诏诰、委任出使之事,其中资历最深,亦或者说圣人最青眼的那一个为“承旨”。只要中书侍郎的位置空出来,必定是承旨顶上。 卫拓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二十许,论资历肯定是排不上的。秦恪不认识他,可见他崛起不足十年,竟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多得圣人青眼,由此可见一斑。承旨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光凭相貌、才学和一手好字,压根坐不稳。得在政务上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能揣摩帝王心意,办事的手段一流,外加忠心耿耿,没有派系立场才行。看圣人的模样,九成九是拿卫拓当未来的宰辅培养,几乎不做第二种可能。 第五十三章 利益相诱 皇陵离太极宫距离颇远,圣人瞧瞧日头,斟酌片刻,还是打算让长子一家今日走一趟,便写了张手令,又取了枚象牙牌,一道递给秦恪。若他们回来得晚了,凭此手令可喊开城门,更别说坊市的大门了。 秦恪见状,忙道:“父皇,跟着儿臣的那些兵士——” “哦?” “他们……”秦恪下意识地躲避圣人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说,“他们为了儿子,多有伤残,儿子许诺过给他们好前程,王府设亲事府和亲事帐内府,不知能否……” 圣人听了,心中更加难过,轻轻颌首,应道:“待明儿,朕赐给你的长史司马等人到了,你与他们说一声就是。” “还有几个兵士想回归北衙,报效国家……” 见长子连求官都不会,圣人气不打一处来:“行行行,将名字全报上来。” 秦恪闻言,下意识望着女儿。 知晓父亲不大记得这些人的名字,秦琬心中叹了一声,上前一步,无半丝拘谨之态,落落大方地说:“回圣人,阿耶,打算去北衙的,唯有赵肃一人。” “咦?裹儿,你之前不是说……” 秦琬知父亲不大管这些,很认真地解释道:“仇八说自己受不得富贵命,本想回到北衙,继续过平淡日子,忽想起他有六儿三女。为儿女婚事好些,他才变了念头。” 她说得含蓄,圣人却明白,这是说一家之主十年未归,当娘子的不敢自作主张,才白白耽误儿女的姻缘呢!再一看,傻儿子不住点头,果然没听懂。 唉,这两个孩子,若是身份性别倒一下,自己何须如此操心? 秦琬不欲让父亲伤心,才将重点隐去不提,圣人却无此忌讳。与秦恪的心情相比,还是代王府的承爵之人来得重要,故他望着长子,问:“蜀王身体不适,从宗正寺退了下来,如今宗正无人,请封需费些周折。你的三个庶子,年纪都到了……” 一听圣人提起这件事,秦恪如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急急道:“父皇!” 见他如此,圣人心中有数,挥了挥手,说:“去吧!时候不早啦!张华,你随行!” 之前领秦恪一家进门的清俊内侍应声而出,秦琬微微有些惊讶。 她听阿耶说过“张华”这个名字,听说此人是内侍少监,地位仅在匡敏之下,原以为也和匡敏一样,年纪大了,谁料竟颇为年轻?看样子,这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啊! 待他们离去后,圣人沉默良久,才说:“恪儿不打算给庶子请封,简鹰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魏王入宫,伏地请罪,将秦敬与永安侯府联姻的事情告知圣人后,圣人勃然大怒,当即派人去查,才发现周红英仗着魏王帮了他们一两次,屡屡上门堵人,求财事小,还得寸进尺,央魏王和王妃为秦敬做媒。偏偏她身份特殊,一张利嘴又极是利落,不帮她就是欺负孤女寡母,落井下石,生生将柔弱的魏王妃给气昏,却奈何她母子不得。无奈之下,魏王妃只得请嫂子前来襄助。 第86页 曲成郡公夫人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贤妇,多子又旺夫,这事她不好推脱,只能祸水东引。周红英不是非高门大户,非府中男人出息,前途远大的贵女不要么?她就赔上自己的面子,把周红英往那个圈子里引,觉得不会有人这么糊涂,顶多她自个掩面受损罢了。谁料周红英不知何时与永安侯府搭上了关系,悄无声息地将庚帖一换,聘礼一下,才广而告之。魏王知道了,就差没吐血,更莫要说简鹰。 这几年来,简鹰也不知打点了匡敏和甘露殿的内侍多少次,就是央他们有机会帮忙解释一二,这事他是真的不知情。匡敏呢,不能拿的钱,他从来不拿,既然拿了钱,那么就会好好办事,这也是圣人默许的。故他赔笑道:“永安侯爷知晓此事后,气得差点要休妻,婚事当天也没出席。” 圣人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匡敏也没再说下去。 解释的话,他已经带到了,至于圣人信不信,那可就不是他能管的了。熬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混到内侍监,他可不愿为一点钱财,生生将自己的前途给放弃。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简鹰能力虽有,却连家里的事情都处理不好,果然难当大任。让他管钱粮那么多年,不过看他本分,不似旁人那么贪,如今看来……不堪大用,当真不堪大用。 “宣沈淮觐见吧!” 日暮西斜的时候,沈淮才匆匆回了谯县公府,他克制住满腔的激动,一角踩进阔别已久的家门,于氏为他接风洗尘之后,就神秘兮兮地拉着他,说有东西给他看。 沈淮不明所以,碍着发妻的面子,跟着她到了卧房。就见于氏屏退众人后,翻箱倒柜,从最里间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由锦缎包裹的东西。然后,深吸一口气,将金色的锦缎掀开。 霎时间,整间卧室都亮了起来。 沈淮见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被于氏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的,乃是一座由整块白玉雕琢而成,足以覆盖成年人半个胸膛的寿星像。色泽纯美,栩栩如生,无论材质还是做工,都能称得上“价值连城”。 沈淮当了这么多年的县公,好东西也见过不少,对着这座白玉寿星仍有呼吸困难的感觉。过了好半晌,他才望着妻子,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这……这东西哪来的?” 于氏小心翼翼地将白玉寿星放下,捏着帕子,犹豫半晌,才说:“沈家送的。” “沈家?哪个沈……”沈淮过了一遍朝中姓沈的权贵,发现没有比自家还强的,刚要询问一二,猛地想起一桩事,脸色都变了,“这这这,该不会是江南沈家送过来的吧?”见于氏不说话,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怒道,“你蠢么?江南沈家,那是赵王的外家,咱们怎么能和赵王扯到一起去?” “我……” 沈淮见妻子低下头,叹了一声,无奈地问:“说吧,江南沈家的人找上门,究竟是为什么事?” 于氏闻言,就露出为难的神色:“江南沈家的人求见,我闭门不见就是了,可来得人是赵王妃的娘家,又是通过我的娘家找上门的,实在不好拒绝。他们,他们……唉,他们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想和咱们……”于氏小心翼翼地瞧着丈夫,见沈淮的脸沉了下来,不由捂住心口,害怕得牙齿都在打战,好容易才吐出一句,“和咱们家续宗!” 沈淮长袖一甩,桌上的瓷器哗啦啦碎了一地:“他们做梦!” 真要论起来,江南沈家几代前是盐商,长安沈家几代前是马贼,半斤八两,谁都不差谁。可前者家风不好,专门走裙带关系;后者呢,几代人的性命全填在了大夏的建立和稳定上,忠烈祠中,国公、郡公、县公、侯爵皆有,上柱国、柱国、上护军,勋过十等的比比皆是。纵家中无人,逐渐没落,清正的家风亦摆在那里,否则也不能出一个王妃。为了一些钱财,与江南沈家续宗?真要做这种事,赵王倒是扬眉吐气,他沈淮却不用出门了! 于氏也知晓这事不妥当,忙道:“我一听,当场就想甩脸色,她们也有准备,就将这白玉寿星给拿了出来。” 沈淮不悦道:“你居然还收下!” “是,我是不该收,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那等明知故犯之人。你不想想,还有月余便是永宁节了,皇长子殿下刚刚回京,府邸中的奴才都未必齐全,更别说贺礼。可现在,不说满长安的人都在看,至少权贵们都在等。若皇长子……” “代王。” “若代王的贺礼失了颜面,那可怎么办?” 沈淮想要反驳,于氏抢先说:“你可别说姑姑的嫁妆,且不说那些绫罗绸缎都旧了,铜钱也有些发黑,单单说首饰,新的旧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非得重新去炸不可。古玩字画倒是好礼,却都造了册,当初姑姑的嫁妆送回时,宫中还特意派人来清点。不说人尽皆知,有心人肯定也是录了的,真让代王拿姑姑的嫁妆做贺礼,难道就不丢人了么?” 永宁节即大夏定鼎之日,在八月初八,据说这一日也是夏太祖秦严生母夏氏的寿辰。 太祖不认生父,不欲给他们好处,自然也不能明着祭祀生母,只能采用这种方式为生母争得一些福利。这一点,皇室子弟心中都有数,权贵人家们也明白,故每一次的永宁节都休沐七日,宫宴三天,热闹无比。 第87页 从这一点来说,于氏的考量还真没错,沈淮也明白,她这是怕沈曼迁怒,想方设法要讨好沈曼,让姑姑忘记挪用首饰之事,但……沈淮望着自己的发妻,长叹一声,说:“你的心意是极好的,做事却不妥当,将它退回去吧!”代王还没回京,诸王的拉拢就来了,待明儿正式的旨意下来,知晓代王不会做太子。为拉拢长兄,争取大义,他们岂有安生日子过? 第五十四章 不合时宜 站在冰冷的皇陵,给穆皇后上香的那一刻,秦恪终于清晰的意识到,嫡母真的不在了。 无论是儿时的冷待,少时的忽视,还是太子诞生之后的复杂目光;不管他童年何等期盼,少年何其憎恨,这些年如何怨愤。伴随着她的死,曾经那么激烈的感情,竟也如这袅袅青烟般,风一吹,就烟消云散了。 如今想来,他是幸运的。 太子诞生后,他已十五,开府别居,十里红妆迎了自己的王妃。自此之后,风花雪月,不理政务,习惯了旁人的冷待和圣人的打压。不似二弟梁王秦望一般,始终被父皇重用,一心以为大位有望。待太子身体康健,被圣人册立,能牵制梁王的齐王又病逝了,梁王才开始被打压。 一来一去,落差太大,若非心中不甘,梁王怎会私藏兵甲? 没错,私藏兵甲。 秦恪虽被这个弟弟挑衅过,却只是少时恩怨,未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心中清楚,梁王本性骄傲光明得很,这个弟弟从性格到长相无不酷似圣人,故最被圣人钟爱,父子情分极为不同。正因为如此,在知晓梁王诅咒自己时,圣人才会那么愤怒。 梁王巫蛊案,秦恪认真想过,他觉得,梁王私藏兵甲甚至私开矿山,这些肯定都是有的。梁王看不上太子,不愿自己屈居于黄口小儿之下的态度表现得非常明显,圣人一旦驾崩,梁王立刻会抄起兵器造反。可他不会诅咒圣人,绝对不会,这事定有人在背后推,至于是不是穆家……如今这种局面,是或不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酸,竟转过身来,走向卫拓,小声地问:“卫承旨,梁……二弟和五弟的坟冢在哪里?” 卫拓抬起头,俊美如玉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愕然之色,张华见状,忙道:“二位庶人的坟冢在皇陵不远,代王殿下……” “我——”秦恪沉默片刻,还是咬牙道,“我想去看看他们。” 他说得极小声,但皇陵寂静,每个人都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秦琬望着自己的父亲,本想说几句,见沈曼眼眶湿润,心中一酸,便没说话。 阿耶做的事情,总是这般不合时宜,但他心是好的。 将心比心,秦琬与人交往,宁愿朋友都是这样看不懂时局,心肠却极好的人,也不愿结交那等精明厉害,趋炎附势也是一等一的家伙。 卫拓的喉咙似被什么梗住了,过了好半晌,他竟向秦恪行了一礼,神情有些激动:“元启,愿陪殿下走一遭!” 秦恪见状,知晓卫拓这是要担责任了,连连摇头:“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事,我会和父皇分说,不能连累你们。”万一真触怒圣人,他一人承担怒火就好,实在没必要连累卫拓和张华。 张华心中连连叫苦,腹诽秦恪做事不厚道,卫拓都答应了,自己若说个“不”,得罪未来的宰辅怎么办?答应吧,圣人旁边的位置,实在抢手的很,匡敏那个老货,脚都快迈不动了,还不肯退下。整日见着自己就阴阳怪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下头还有一帮龟孙子对自个儿虎视眈眈,今儿的事情传出去,匡敏指不定怎么编排。若非这老狗的排挤,自己明明是内侍省的少监,怎会混得比个跑腿的都不如? 他本怨恨着秦恪拖人下水,害自己进退两难,转念一想,代王殿下刚刚回京,压根不知卫拓的出身。之所以生出去看梁王和卫王的念头,八成是祭奠过穆皇后,追忆过往,却刚好拨动了这根弦。 也罢,代王殿下对裴熙那个万人嫌都能这么好,自个儿努力一把,指不定犯事能被保下?在王府做个内侍总管,地位也不差啊! 思及此处,张华故意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肃容道:“殿下和卫承旨都同意了,奴婢自无不从的道理。”见秦恪还想再劝,他心中一暖,温言道,“殿下有所不知,卫承旨的恩师便是封磬封大人,岳父则是廖安廖大人。” 封磬?梁王的头号谋士,封磬?廖安?响当当的名士,梁王的忠实追随者? 梁王巫蛊案波及甚广,除却梁、卫二王的母族、妻族,他们的臣属也被杀了不少。这些人有很多是国之栋梁,才华横溢,只因敬佩于梁王的人格魅力,才聚拢在他的旗下,不杀不足以定人心。 人都死了,圣人的怨气也就消了,梁王虽是以庶人礼下葬,不得不安葬在皇陵的远处,连附陵都做不到,圣人却还是派了人看守,并将忠心于梁王的臣子们为之附葬。也正因为如此,卫拓无法明着祭扫自己的恩师,毕竟,圣人再怎么宽容,不在意他的恩师是谁,也容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早已盖棺定论的案件,哪怕只是祭扫。 秦恪望着卫拓,见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期盼之色,心中一软,没再说拒绝的话。秦琬看了卫拓两眼,对此人忌惮非常。 纵太子谋逆,圣人也没赦免梁王,更遑论从前。卫拓身上梁王一系的烙印这么明显,居然能做到中书承旨?这个人的心思和本事,未免也太过……不行,等不及问旭之了,明日沈淮肯定会过府一叙,自己得好好了解卫拓此人。谁让圣人说过,卫拓字写得好,才学也好,言下之意便是允许他们一家和卫拓接触呢? 第88页 皇陵通向外界的大道修得极为平整,奈何梁王葬在皇陵的远处,与皇陵的边角毗邻,道路窄小了些,容不下高头大马,更别说全副卤薄。偏偏秦恪见弟弟葬在这种地方,越发难受,坚持要走,好在卤薄中专有人负责抬肩舆,才算解决了这一烦恼。 道路的两旁,每隔一段路,总摆了些香烛供奉,趁着本来就有些阴森的青山更多了几分难言的意味,就连卫士们都觉得有些渗人。秦琬见状,非但没害怕,反倒请了卫拓过来,疑惑地问:“卫承旨,道路两旁不见坟冢,为何这么多香案和祭品?” 兴许是终于能祭祀恩师的缘故,卫拓的神色极为温和,若走在大街上,定会让大姑娘小媳妇红了脸,但见他认真地看着秦琬,十分郑重地解释道:“皇陵葬得皆为帝王将相,后宫妃嫔,无一不是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人物。为沾一沾这些大人物的光,皇陵的小路两旁,常有百姓供奉,仿佛沿着他们走过的路,自家的家业就能兴旺。” 书读得好也就罢了,竟连这种小事都知道……秦琬对卫拓的评价越发高了,眉宇间却露出钦佩之色:“卫承旨真厉害!” 卫拓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趁着他俩一问一答的功夫,卤薄已拐了个弯,走到了另一条道上。 出人意料的,前方旌旗如云,仆从如雨,似是祭奠先人归来。观其卤薄,应是县公的品级,但瞧这赫赫扬扬的架势……远远不止。 秦琬留神看去,乌压压的人几乎将道路塞满,也不知是仆从还是家丁,见道路两旁的野祭碍着他们走路,竟直接抬脚,将之踢飞。虽知百姓在道路两旁“沾贵气”的做法本来就不对,但对方嚣张至此,未免太过分了吧? 虽说能来皇陵祭奠祖先的,必定是圣人极为厚爱纵容,必定与皇室沾亲带故的对象,完全不用将庶民放在眼里。这里又是荒郊野外,不说的话,没人知道是谁做的,可……“这是哪家的卤薄,竟这般不讲究分寸?” 无人的地方都跋扈至此,可见家风不严,极为骄狂。纵平日能装出一副恭敬谦和的模样,也必定不好招惹。 “穆家。” 听见卫拓的回答,秦琬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穆家?”她重复了一遍卫拓的答案,只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穆家人……也来祭奠穆皇后?” 卫拓摇摇头,轻声道:“他们没资格入皇陵。算算日子,今日似乎是武成郡公的忌辰,武成郡公的嫡长子,现任的武成县公得了圣人恩典,每年都能在这时候来祭奠生父。”可见圣人对穆家的厚爱。 秦琬“哦”了一声,问:“这位县公,如今是什么职位?” “左威卫将军。” 左威卫,那就是南府十六卫的军官了。 南府的官职比北衙多,用来恩赏的职位也特别多。虽然都是从三品,但北衙的将军,出去就是大都护,镇守一方。南府的将军却只能算个主管,更高的职位还经常被权臣兼领,倘若这位县公是凭自己的真刀真枪打出来的,秦琬只能佩服。但她心中清楚,南府的水很深,想混到这位置,有真本事不够,还得有人脉,有盛宠。 穆家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声势,全仗两代帝王,尤其是圣人护持。纵知晓眼下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谁不想将这样的富贵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如今的穆家,恰如代王府一般,圣人在位时人人趋奉,待新君登基……不过,自己也不能一厢情愿。穆家合作与否,还得旁敲侧击,这家显赫惯了,未必会因“同病相怜”四字就投向代王一脉,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第五十五章 飞扬跋扈 伴随着武成县公的卤薄越来越近,出于礼貌,秦恪示意卫士们停下,想与对方打个招呼。 秦琬微微前倾身子,留神看穆家人的反应,卫拓亦下了马,恭恭敬敬地站着。虽说文武走不同的路数,但武成县公无论爵位还是官位都比他大,资历也比他老,必要的礼还是得行的。 出人意料的,快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武成县公的卤薄有一瞬的停顿,却又缓缓地动了起来。与之前不同的是,十余轻骑走在了前头。 轻骑的正中间,有一名骑着极为神骏的黑色大马,身着紫袍的男子。只见他驾着骏马,隔着秦恪的卤薄,很是随意地说:“皇长子何时回的长安?我竟不知道。” 此言一出,秦琬的神色就冷了下来。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穆家的人竟骄狂至此,面对已经恢复身份的阿耶,非但不下马行礼,还用这种“正常亲戚”的口吻说话,当真可笑! 穆家再怎么尊荣显贵,那也是秦氏皇族的臣子,纵然在圣人面前,大家都是臣子,没什么不一样的。放到外面,也得讲究个君臣之分。皇亲国戚叫得响亮,但联姻帝室的家族,谁能做到真正的与皇室平等?再说了,若是穆皇后的兄长武成郡公端一两下长辈架子,勉强还能说得过去,至于他的嫡长子,武成县公? 秦琬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位穆家的权贵,见此人精神矍铄,头发却有些花白,看上去约在五十许,眉宇间自有一股骄矜傲慢,不将世人放在眼里的味道,心中不由冷笑。 正正经经的将军,从三品的大官,能穿紫袍,听上去是很了不起。但可别忘了,南府统共有十六卫,每卫都有两个将军,武成县公管得还不是最重要的左右卫,又或者是顶顶要经的左右骁卫和金吾卫,他不过就是个左威卫将军,负责得是皇城东面助铺,翊府之翊卫、外府羽林番上的分配权都要与另一人商讨,不能擅自决定。 第89页 真论起兵权,武成县公连其父的一成都及不上,这还是有圣人照拂,穆家扶持的结果呢!就这么一个真才实学可能有,却绝对不算多的家伙,竟敢瞧不起自己的父亲?他算哪根葱,哪块蒜? 哼,不知在太子面前,这个家伙敢不敢摆“表兄”的架子! 若说秦琬之前存着与穆家合作,拉拢利用的心,就在这一刻,除不满之外,已无别的念头。 武成郡公对秦恪轻慢至此,臣属家将的神色分毫未动,可见早对自家的特殊待遇习以为常。对这样的家族来说,哪怕他们的地位已到进退两难的尴尬地步,长久以来形成的自负却不会减少半分。巴巴地贴上去,只会让他们越发张狂,动辄不满和挑剔,怎么喂都喂不饱。与其如此,还不如敬而远之,省得引起圣人的猜疑。 对于武成县公的轻慢,秦恪恼怒得紧,但他素来仁懦,不与人做口舌之争,更不擅长斥责别人。见武成县公举止轻佻,全无尊重之意,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指着对方“你你你”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卫拓见状,上前走了一步,朗声道:“卫拓见过县公。” 武成县公早就看到卫拓,故意冷着他罢了,如今见卫拓自己撞上来,不由眯起眼睛,冷笑道:“怎么?卫承旨厌恶了皇城的繁华,想来皇陵长住久居了?” 倘若说武成县公对秦恪只是轻慢的话,对卫拓,他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半点面子都不给对方留。 秦琬克制住澎湃的怒火,轻轻地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语。她微微敛眸,纤长的睫羽遮住了冰冷的眼神,藏在袖子中的双手缓缓松开。 穆家……呵,穆家。 内侍少监张华见着官职不如他的卫拓,尚且眉开眼笑,处处妥帖。这位武成县公,当真……极有意思。就不知此人究竟是穆家出的一朵奇葩呢,还是偌大穆家的主子,个个都像他这样。 卫拓不卑不亢,坦然道:“拓身负使命,今朝无法与县公把酒言欢,实在失敬。” 见他泰然自若的模样,武成县公恨得牙痒痒,字里行间的恶意满得要溢出来,阴阳怪气地说:“不敢当,除了地里头躺着的人,谁能喝得上卫承旨请的酒?”说罢,竟纵马扬鞭,卷起一路尘土,张扬而去。 被武成县公这般羞辱,卫拓的神情竟没变动半分,他仍是那副天塌不惊的模样,拂了拂衣袖,缓缓走到秦恪身边赔罪:“因拓之故,让殿下受惊,实乃拓的不是。” 他将罪责往自己身上这么一揽,秦恪也好有个梯子下台,按道理说,秦恪只要“恍然大悟”,说两句年轻人,不要太过气盛,随意与人结怨,化干戈为玉帛之类的话即可。谁料秦恪信以为真,关切地问:“是否有什么误会?需要孤帮忙分说么?” 您未免也太……交浅言深了点吧? 纵以卫拓的机敏,亦有一瞬的怔忪,没想到代王会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穆家的人连皇长子都敢得罪,对张华也是看不上的,一桩桩事情,张华早在心中记很久了,闻言便想给秦恪和卫拓卖个好,连忙小声在秦恪耳边说:“殿下有所不知,这些年来,中书舍人换得厉害,挪来变去,资格最老的那个便姓了穆。” 中书省一贯的规矩,资格最老的中书舍人便是承旨,与圣人接触得最多,只要不沾到麻烦,将来的前途是看得见的远大。穆家人想方设法,好容易才将自己的人安插到这个位置,谁料卫拓一来……在一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人眼中,碍着他们的前程比杀他们的父母还要让他们同心,也难怪武成县公看卫拓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毕竟,穆家的权势再怎么大,想让自家人占着中书承旨的位置也得大费周常,需得圣人点头。 见秦恪的眼神已经变了,张华犹觉不够,便加了一句:“中书省的王侍郎,马上就要做七十大寿。” 大夏律令,官员年过古稀便得致仕,也就是说,中书省实际意义上的最高长官之位,将会空出一个。 穆家这些年来青黄不接——老一辈官衔极大,却泰半荣养,手无实权;中间这一辈多为庸才,既没手握一方兵权,也没执掌三省一台九寺五监的。至于年轻一辈,那就更不消说,纵有长辈铺路,也需自己慢慢往上爬才成。 穆家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好容易才让自家人有成为中书侍郎的可能,眼看希望就在眼前,却被卫拓横插一脚,心中多么痛恨自不消说。但这些小事,他这个老实本分,从不打探旁人**的内侍又怎么会知道呢?唯有众人皆知的事情,他才会“知道”,才能拿出来说啊! 让你们眼睛长在头顶上,让你们瞧不起太监!洒家倒要看看,你们这样横行霸道,究竟张扬能到几时! 秦恪不知张华避重就轻,专门挑对穆家不利的讲,他本就对卫拓感官甚好,不怎么喜欢穆家,如今一听,喜欢得更加喜欢,不喜欢得直接化作了厌恶——他正正经经的亲家,谯县公沈淮,除了一个爵位外什么实职也没有,日子还不是照样过?不光是沈淮,长安城中多少勋贵之家,能挑个顶用的男人出来就不错了,谁敢期望三省六部主官之权?再说了,卫拓是圣人挑选出来的,圣人的眼光绝对不会错,朝廷姓秦,不姓穆,穆家人有什么资格阴阳怪气?难不成他们还想把持朝政,甚至改朝换代不成? 第90页 越是回想着刚才的事情,秦恪心中就越是憋着一团火,不由喊道:“加快脚步,孤想快点见到二弟!” 若不是为了穆皇后,不是为了太子,二弟永远会是那个骄傲张扬,英姿勃发的天之骄子,岂会落到孤坟无人祭扫的程度?他这个做兄长的没本事,不能帮二弟洗刷冤屈,唯有多给他些香火供奉,也算全了多年的兄弟情。 秦恪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的心底,已认定了梁王的“冤屈”。 他的心情变幻,秦琬最能体察,故一下肩舆,她便拉父亲站在一旁,小声问:“阿耶,二叔有后人活着么?” “傻孩子,当年……”想起当年的场景,秦恪心中一酸,摇了摇头,“二弟是个烈性子,早给他的儿女们准备好了匕首,他兵败被捕,来不及自尽。但在弟妹的带领下,他的儿女,全都……”说是阖家赐死,真正被杀的,也只有无法自尽的梁王一人而已。 秦琬闻言,便露出几分惋惜之色,神情真挚又恳切:“二叔没有香火供奉,岂不可怜?若能给他过继个儿子,哪怕不成器,也比现在好啊!” 秦恪以为女儿不懂律法,忙道:“这种话对阿耶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外传,你二叔,他,他不仅是庶人,也是罪人。”“唔,就和之前的我们一样么?”不知怎得,巨大的悲伤就袭上了秦恪的心头,他沉默许久,才轻轻道:“是啊,就和之前的我们……一模一样。” 第五十六章 恩重如山 秦琬何尝不知梁王十年前就被定为“逆贼”,此番太子谋逆,本是最好的翻案机会,偏偏因为圣人的私心,才让梁王错失良机?她之所以装作“不知”,便是怕穆家的不敬之举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以后还会来无数回。与其顺着圣人的意,从今往后,代王府与穆家“友好往来”,让诸王急得嘴上冒泡,睡不着觉,还不如一开始就两看相厌的好。别到时候好处没捞到,自个儿天天被气得吐血,旁人不知情,光看两家面上和平,还以为秦恪占了多大便宜。 秦恪见梁王埋骨之地唯有一个小小的土包,连墓碑都无人敢树,坟头长满杂草,十分荒凉,看守的人唯余一二老者,其余的青壮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心中本就难过得紧。再听秦琬这么一说,想到若无贤妻爱女,自己八成也是客死异乡,草草掩埋的命,神情越发悲凉。 沈曼知他物伤其类,轻轻摇头,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一家三口温情脉脉,不顾脏污地跪在坟前,一点一点地拔着坟头杂草的卫拓,神思却有些恍惚。 “天底下竟有如此优秀的小郎君,老夫自负桃李天下,却白白蹉跎这么多年。你叫卫拓?你可愿拜我为师?” “封大哥,你不能这样不仗义,卫拓可是我先发现的!” “哈哈,孙老弟,谁让你下手慢呢?老夫非但要收他做徒弟,还要招他做孙女婿!” “可恶,你就仗着自己有个如花似玉的孙女!伯平,若愚,谓之,长咸,你们怎么都不吱声了?” “抢不过……” “脸皮不够厚……” “名望不够大……” “呃,我的闺女……不够漂亮” “你们——你们几个,气煞我也!” “卫拓,咱们别理这个老小子,走,为师带你去见梁王殿下。” “我秦望自负三子个个出挑,如今一见才知,吾之三子,不及卫家一儿!” 他自幼丧父,母亲柔弱,挑不起一家重担,只能卖田卖地,坐吃山空,掏着本来就不多的老本。等他略懂一些事后才知晓,自家虽顶着一个世家的名头,几代族人在大夏却无丝毫建树,已没落到除了祖宅和几亩祭田外什么都不剩的地步。哪怕是祖宅,除却主院落外,旁的院子因为缺少人手打理,已经颓败荒芜。不需跑到荒郊野岭,只需往那一钻,便有种渗人的阴凉,若非遇到恩师…… 众所周知,他的恩师是封磬,却无人知晓,真正算起来,梁王及梁王的谋臣们,泰半是他的导师。 他们的音容笑貌,始终印在他的脑海里,不曾模糊半分。 “古有甘罗十二为使臣,如今殿下被穆家步步紧逼,为何不让拓出仕效力?” “不行!孤不同意!你注定成为治世之能臣,孤怎能冒这风险,为一己之私心,将你折损在党争里?” “殿下!” “不用说了,孤心意已决,你就乖乖地给孤待着,好生念书,不要去想这些事。” “恩师——” “别瞧我,瞧我也没用……为师投降,投降!殿下,要不这样吧!让阿拓在中书省谋个掌固之职,如何?” “掌固不入流,连个品级都不曾有,似乎……” “没品级才好,没品级才好啊!有品级的话,这热血的小子肯定上书,一封奏折捅破天!再有——”若咱们出了什么事,旁人见卫拓身为封磬的弟子,却没品没级,定会以为卫拓只是个攀附封磬的小人物,所谓的“弟子”也是他自己个自己脸上贴金。这样的人有很多,大树一倒就如猢狲般悉数散去,压根不用放在心里。 唯有如此,若梁王事败,卫拓才能保住一条命,甚至,继续做官。 恩师的拳拳之心,当时的他不懂,梁王却懂了。这位英姿焕发的亲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小子,你还小,这些勾心斗角的肮脏事情,我们来做就行,不要脏了你的手,歪了你的心。你呢,专心读史,观人,体察民情。是谁立誓要做一代名臣,开创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 第91页 “我……” “男子汉大丈夫,支支吾吾干什么,告诉孤,能还是不能?” 见梁王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厚实的大手传来热意,既似一个爽朗可靠的兄长,又似一个稳重如山的父亲,从未体会过父爱的卫拓心中一暖,昂首挺胸,大声道:“能——”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那段过往,他不愿回想,却镌刻在心底。 梁王兵败的事情传出后,恩师被捕,风趣优雅的名士被缉拿入狱。他费了好大的力气,不知散了多少钱财,好容易在狱卒的带领下,见了恩师一面。然后呢?哦,对,他跪在恩师的面前,大声说:“恩师,我可以带蕙娘走,我与她有婚约!” 话音刚落,他便收获了人生的第一记耳光。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恩师,就见恩师不住发抖,呵斥道:“老夫一世光明磊落,纵然沦落到这种程度,也不需要你这个小辈的施舍!” “恩师——” “你们两个差着辈分,老夫怎会将孙女许配给你?倒是伯平,看中了你的好相貌,想要招你做女婿。你若还有些良知,就快快去拜见自己的岳父!” 封磬的嫡长孙女封蕙,乃是满长安都闻名的美女,人如其名,兰质蕙心,因他生母过逝,不好在这时说亲,他与封蕙的亲事却是亲近的人都认定的事情。廖安的幼女嘴笨舌拙,容貌平平,做事还有些不着调,与封蕙的距离,何止天与地? 他紧紧抱住恩师的双腿,却被狠狠踢开,摔倒在地的时候,看见了恩师眼中的泪水。 封磬何尝不想让疼爱的孙女脱离苦海,不受此事连累?但他对封蕙极为看重,一心想帮她挑个好夫婿的事情,不知多少人知道。若是真应了卫拓,对方定是宁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万的。偏偏卫拓将这件事喊开,封磬不愿坏了卫拓声名,只得用这种方式来表明,梁王一系的确对卫拓颇为青眼,却没有将他纳入己方内部的意思,或者说,还没来得及用“联姻”作为纽带,让他真正步入王府势力的核心。 卫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应下,怎么去拜廖安,怎么离开牢狱的。他只记得那一天,判决下来,他雇了一辆小车,接走廖氏,有些闪躲,又有些难过地看了人群中的封蕙一眼。 封蕙双眸中噙着泪水,对他绽出一个极尽凄绝的笑容,踏上了前往教坊的破车。 第二天,他便听人说,封蕙死了。 教坊的人掀开车帘时,发现她已咬舌自尽。 本打算作为行首推出的摇钱树,还没进大门就死了,教坊的花娘和龟公们道了一声晦气,破烂草席裹了,直接扔到乱葬岗。 他本想为封蕙收敛尸骨,好生安葬。赶到那里才发现,这些日子抄斩的人家实在太多,乱葬岗上,野狗,蚊蝇和乌鸦争相啃食尸体,已经……找不到了。 自那之后,他收敛所有的锋芒,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不入流的胥吏,被上峰和资格老的前辈欺压,对所有人保持完美得体的微笑。因为他知道,那些无条件纵容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再后来,圣人心血来潮,入中书省查阅资料。他对答如流,被圣人看重,从主事做到了主书,然后是通事舍人、起居舍人、中书舍人、承旨……伴随着圣人的青眼,过往的履历也被翻了出来,被他圆过去后,圣人还赞他“有情有义”。 因着圣人这句话,旁人知晓在他的出身上做不了什么文章,也就转变了态度。不止一次,他听见有人私下议论,说:“封磬也太拘泥古板了,都到牢里了,还拘泥什么辈分不对。” “就是,要是我遇上卫舍人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弟子,感激都来不及,岂会将他往外推?” “都说他疼孙女,这所谓的疼……啧啧,果然抵不上自个的面子。” “可不是,还是什么名士呢,脑袋都僵了,化都化不开。” 不止无甚学识的宫女、内侍,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后宅之事的命妇、女郎,就连站朝立班的大臣们都这样说。 卫拓心中清楚,在这些人看来,他们踩着封磬,叙说着对方的“不识抬举”,通过贬低封磬来抬举卫拓,定能获得一个“曾经被封磬狠狠羞辱”的人得好感。这些人不懂,他们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一把尖刀,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 十年,十年了,不肖弟子,今日才来看你们……每每想到这里,卫拓都恨不得伏在坟头大哭一场,诉说这些年来的辛酸和委屈,但他不能。他可以有情有义,却不能与逆党情谊深厚,更不能表现得太过伤心。就连张华来劝,他也只能低下头,轻声说:“若非恩师,拓至今仍籍籍无名,此等恩情,断不可忘。” 第五十七章 草菅人命 祭奠完梁王和卫王,回到平整的大道上时,日头已然西斜。待秦恪用令牌喊开城门,一行人来到长乐坊中的代王府,精力充沛如秦琬也觉得累得荒。 代王府早已被圣人派的人打理好,秦恪也无暇顾及什么院落分配,一家三口便在正院正屋歇下,准备明儿再处理家务。却未曾想到,次日一大早,陈留郡主就奉圣人的命令,带着太医令和太医丞赶到,给沈曼诊脉。 太医署的几位主官,医术自然精湛非凡,慎重诊脉,悉心询问,几番商讨后,下了论断——因多年劳累,忧思过重,元气损耗过多,身子几乎被掏空了,需要放宽心,静养。 第92页 秦恪尚存了一丝幻想,闻言不由颓然,似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沈曼却早有心理准备,听见这一答案,没露出任何难过之色。她望着陈留郡主,神情真挚又恳切:“郡主,我的裹儿就交给您了。” 他们一家既已回到长安,势必要踏入社交圈,尤其是秦琬,对京城的一切都不熟悉,必须尽快结交命妇和贵女,拓宽一二人脉,最好能得几个手帕交,才能真正在这个圈子中站住脚。否则,即便她是县主之尊,暗中的排挤仍旧能让她有苦说不出。 沈曼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自然不能频繁地出席各类社交场合,将秦琬交给陈留郡主,最好不过。 如此小事,陈留郡主秦桢自无推脱的道理,更何况她的女儿高盈已经及笄,需要加快给女儿挑婆家的步伐,这段时间,类似场合不知要出席多少。当然,帮忙归帮忙,有些事还是要提前交代的。故她点了点头,十分直接地说:“这是自然,但有两件事,我需提前和你说清楚,若是韩王府或者平宁县公府的宴请,前者能推则退,后者压根别去。还有,西华侯蔡家,能不得罪尽量别得罪。” 听见她这样说,不仅沈曼,秦恪也有些奇怪:“平宁县公宠妾灭妻不是一天两天,莫说曼娘,我也不会让裹儿与他们家接触,平白污了耳朵,但西华侯蔡家……我记得十年之前,他们家还是个伯,也没听说过出了多么出息的男人,何时竟这般有脸面了?还有,八弟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和平宁县公相提并论? 秦桢叹了一声,无奈道:“这两件事可以并作一件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蔡家的男人虽不出息,办事却也勤勤恳恳,谨守本分。他们家的女孩子,从模样到性格都很不错,很得穆皇后的喜欢,故与圣人商议,将蔡家的三娘子定给了韩王。” 听见陈留郡主这样说,秦恪和沈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穆皇后虽没明着为难诸皇子,但为了太子的地位稳固,她给诸皇子挑的姻亲便没有十分得力的,总有一两处的疏漏,譬如家中男人不够出息,抑或是有一两个拖后腿的浪荡子,野心勃勃想争爵位的弟弟等等。诸皇子想指责她“不慈”,偏偏姑娘本身却十分出挑,容貌德行皆无可指摘,噎得他们说不出话来。宽厚如秦恪,为着这桩颇不乐意的婚事,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与沈曼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唯有梁、齐二王得圣人厚爱,本身又极为优秀,岳家才颇为强盛。 蔡家若是权势煊赫,皇子妃的位置还轮不到他们家的姑娘坐,就是这样不上不下,中正平和,才能雀屏中选,联姻皇室。 “韩王的性子,你们也该知道,李惠妃中年得子,对他万分宠溺。偏生有个年纪与他差不多,却样样比他好的太子压着……”秦桢摇了摇头,很不赞成李惠妃的教育方法。 若非李惠妃的无条件溺爱,韩王怎会养出一副骄横霸道,目无法纪,甚至……草菅人命的性子? “韩王未曾见过蔡三娘子,却对她极为不喜,他自己呢,看中了莒国公邱家的大娘子。” 说到这里,秦桢顿了顿,似是极为感慨,一时竟没往下说。 秦琬大概猜到韩王做了什么,语气中便带了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鄙夷:“难不成,八叔为了名正言顺地迎娶佳人,便对蔡三娘子下手?” 秦恪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堂姐,震惊之情溢于言表,结结巴巴地问:“桢姐姐,八弟他……” 纵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提及这件事情,秦桢脸上仍旧火辣辣的,觉得韩王丢了整个秦氏皇族的脸。若非万不得已,她恨不得一辈子不沾韩王的边,偏偏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重要场合时常碰面。“唉,这事说出来,就连我都觉得没脸,总之……”她不想复述具体过程,却又不得不将这些事情说清楚,只得躲躲闪闪,含含糊糊地说,“蔡三娘子贴身的肚兜,亲手绣的荷包和锦帕,在蔡家一名清客的房间中找到。当时,不仅蔡家的人在,蔡家的姻亲,还有很多外人也在。西华侯夫妇极想保全小女儿的性命,本只想将她送到家庙里,但蔡三娘子刚烈,为不累及姐妹的名声,当晚就自缢了。” “无耻——”秦恪狠狠将桌子一捶,怒不可遏,“他就这等本事,用卑劣下作的手段陷害一个无辜的女子?真那么有胆量,有勇气,就去求圣人啊!圣人通情达理,纵挨一两顿训斥,也会想个妥帖的方法圆了此事,岂容他这样草菅人命?” 沈曼静静听着,眼中划过一道讥讽,又有些庆幸。 韩王无耻下作到这种地步,敢像秦桢和秦恪这样光明正大议论这件事的又有几人?她作为长嫂,哪怕心中对韩王鄙夷得很,也是不敢贸然插嘴,下此评论的。 幸好,她嫁的人是代王,十年如一日,历经艰难苦楚,总算将这个男人掰正了。若遇见韩王,什么都别说,直接抹脖子吧! 见秦恪第一反应居然是求圣人,秦桢心中有些失望,却听秦琬清脆的声音响起:“阿耶,姑姑,莒国公的爵位比西华侯,不对,那时应该是伯高四等,那权势呢?是不是也大上很多?” 这孩子,反应真快! 高盈温柔娴淑,善解人意,秦桢疼她疼得什么似的,为女儿受多少委屈都不怕。但人就是这样,缺什么就渴求什么,秦桢已有了一个体贴懂事的大女儿,便极想要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儿。如今见秦琬聪敏漂亮又孝顺,更是爱得不行,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裹儿真聪明!没错,当时的蔡家,最出息的男人也只有西华侯一人,做着从六品的太仆寺丞,旁得不过是谋个散官混日子;莒国公邱家却有五六个男人入了仕,最高的已做到了右骁卫将军。” 第93页 倘若蔡家和邱家的处境倒过来,蔡家显赫,邱家平庸,韩王说不定还真能达成心愿,偏偏……哪怕他对圣人说一千次,一万次,他喜欢得是邱家大娘子,而不是邱家的权势,谁会相信? “他的算盘打得极好,什么罪名都由蔡娘子担了,他与邱大娘子清清白白两个人,定能终成眷属,结果呢?”秦桢神色冰冷,字里行间却有种难言的快意,“圣人知晓此事后,赠了韩王三十鞭,赐了邱大娘子一杯毒酒,又为韩王择了一位门第颇低的女子为妻。这些年来,蔡家的男人及姻亲一再升官,邱家的男人却没了官职,没了爵位,功臣田和职田被收回,为维持家计,一再变卖永业田……”当真痛快! 陈留郡主最赞赏自家二叔的一点,便是圣人极有原则,恩怨分明。哪怕为了皇室声誉,不得已庇护自家子孙,事后也一定会做出补偿,赏罚分明得紧。 若真爱得死去活来,邱大娘子为何不俯身为妾?韩王府的孺人也算有品有级,不算辱没了她,顶多就是家族声誉受些影响罢了。既想畅畅快快地爱,又不想碍了自家的名声,还嫌别人挡了你们的道,天底下岂有这么好的事情? 想到圣人一贯的作风,秦桢满心都是感激。 她生下长子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圣人白龙鱼服,前来看她,她受宠若惊,还觉得圣人为安抚人心,实在小题大做。待很多年后,了解到高家“误娶”的真相,秦桢才明白,圣人是怕高家有了嫡长孙之后就过河拆桥,害死她这个身份尴尬的废太子之女,另娶能对家族有所助益的继室,在为她撑腰啊!越想这些,秦桢的心情就越是激荡,字里行间对韩王的鄙夷之情表露无遗:“韩王对邱大娘子痴心不改,见邱家没落,就巴巴地求了邱大娘子的嫡亲妹妹,邱二娘子为孺人。韩王妃出身不高,压不住场子,险些被挤兑得要去跳河。若非圣人申斥了李惠妃,告诫韩王,若再是胡来,仔细李惠妃的份位被一降到底,韩王妃只怕连块立足之地都没了。现如今,韩王府中,王妃有圣人和礼法,还有个嫡子撑腰,邱孺人被韩王偏爱得紧,妻妾斗得乌烟瘴气,谁去都落不到清静。可见这妻不妻,妾不妾的,就是乱家之源!” 第五十八章 苦尽甘来 听出秦桢这番话的言下之意,沈曼感激地看了秦桢一眼,没想到夫君的堂姐会为她出头。秦恪心中羞愧,忍不住低下头,讷讷道:“桢姐姐,我已经知道错了。” “光知道不行,得改!”秦桢加重语气,谆谆教导,“若你如魏王一般,王妃生了两儿一女才让妾室开怀,我今日也不必说这些话来讨人嫌。你要清楚,周红英之所以肆无忌惮,全仗她的大儿子如今在你诸子之中居长!纵你再怎么气闷,不给她的儿子请封爵位,若……”她顿了顿,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来,只是板着脸,不悦道,“最后还是便宜了他们母子!” 身在皇室,嫡子与庶子年龄太近本就是祸端,若代王不幸去了,圣人或新君还会让他身后短了一碗饭?到那时,给代王摔灵的是谁?孝子贤孙都做了,朝廷难不成会吝啬一个爵位? 秦桢字字如刀,往夫妻俩的心窝戳,她也知自己不该插手这件事,但……“恪弟,你有所不知,圣人昨日见了你之后,立刻就给代王府赐了四个女官,分别叫金珠,银珠,珍珠,宝珠。”秦桢缓缓道,“不仅如此,圣人还特特找了我来,让我今日务必和你说清楚,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 沈曼身子虚弱至此,已无生儿育女的可能。秦恪活着的三个庶子,次子秦敬和四子秦敦都是周红英生的,三子秦放生母是个优伶,没福消受王府姬妾的命,生完儿子没多久就去了。 秦恪能拖着不给秦敬请封,却不能保证自己比秦敬活得长,更不好越过孺人之子,巴巴地将一个连媵妾都不是的已故优伶之子定做继承人。不趁身子还算康健,年纪不算大,找身家清白的女人生几个儿子给沈曼养。难不成等他百年之后,让发妻爱女去看妾室之子的脸色么?虽说庶子终究是庶子,再怎么养也没办法成为嫡子,但嫡母自小养大的与秦敬这种只认生母的,情分差距还是太大了。 知晓圣人和堂姐是为了他好,秦恪愧疚地看着沈曼,又飞快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一般,小声说:“我不要女官。” “恪弟——” “宫中的女人都长了千百个心眼,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周红英一个小宫女都骗了他这么多年,女官都是人精子中的人精子,难保自己不会被她们给绕进去。故秦恪鼓起勇气,小声提出要求,“能不能去附近的农庄,买些好生养的女人回来?好吃好喝供着,给曼娘生几个儿子,我又不要她们服侍生活起居,只要……”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沈曼,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他答应过的,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她,谁知道自己的承诺却无法兑现。 秦桢本想再劝慰两句,譬如这四个女官是圣人所赐,又有品级,周红英不好拿捏之类的。转念一想,妾室的作用不就是服侍主人,开枝散叶么?出身农家又怎么样,只要生了儿子,进位还不是秦恪一句话的事? 她心思一贯比较深,既同意秦恪采买农家女,以供开枝散叶的事情,便打定主意不沾这件事,刚盘算着怎么婉拒,将事情推给沈淮,忽听得有人敲门,扭头一看,七月站在门口,神情焦急,似是有话要说。 第94页 如此行止,在京中当算没规矩了,但在场的四位主子,秦桢是不好开口,其余三位是早就习惯了。纵沈曼皱了皱眉,想说两句,秦琬却开口询问:“月娘,出什么事了?” “回代王殿下,王妃娘娘,郡主娘娘,县主的话,天使快到王府了。”七月愁得一张脸都快拧成一团了,“可府中……”还没个章程出来。 秦琬闻言,不由笑了:“咱们府中是什么情况,满长安就没有不清楚的,人手不够情有可原。月娘,你去将周五,赵肃他们都喊到正厅来,省得待会天使宣旨还要等他们。” 七月习惯了听从秦琬的命令,被她这么一吩咐,竟来不及再征求一下代王夫妇的意见,就急急地跑去干活了。 秦桢的视线微微一扫,见秦恪和沈曼都没有抵触的意思,甚至对此习以为常,心中大概有了数,不由暗叹,若秦琬是个男儿……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生了两个儿子,还不是和没生一样?故她笑了笑,真心为秦恪高兴起来:“圣人一向大方,定会补偿恪弟这些年的时光。” 一行四人来到正厅,赵肃、周五等人已经到了,代王府如今还没那么多破规矩,也无人嫌弃他们不能登大雅之堂。 秦桢的目光在周五身上停了一下,很快挪开,迎接天使的到来。 正如陈留郡主所说,圣人出手一贯大方,尤其是他存了补偿谁的心思时,赏赐之丰,心思之细,足以令任何人感激涕零。就如这次来代王府,为代王一家三口宣旨得是中书侍郎徐密,手捧圣旨得是内侍监匡敏;为周五、赵肃等人宣旨得是沈淮,手捧圣旨的内侍,秦琬虽不认得,从对方的衣着中也大概能判断出来,此人乃是宫中的内常侍,也是内侍中排得上号的大人物。 不过,与圣旨的内容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秦恪恢复代王爵,封地代郡,大家都能理解,物归原主嘛!但封邑,圣人特特注明——万户! 不仅如此,光是皇庄,圣人就赐给代王六座,长安四座,洛阳两座。庄子周边的土地加起来,林林总总,约莫有三十余顷。 亲王能置办百顷永业田,圣人便赐了代王百顷田地,这些赐田,收成全归代王,按时缴税就行了,却不算入永业田的份额里,也就是说,秦恪还能再置办百顷田地。 沈曼身为王妃,自己的嫁妆够嚼用了,但圣人感念她这些年尽心尽力地对秦恪,出手也是三个庄子,三十顷地。还有秦琬,她是正二品的县主,按规矩,食邑应当是两千户,何况绝大多数县主还没得这个数。偏偏圣人喜欢她,又打算补偿代王,就给她封了三千户,外加两个在长安的庄子,一个在洛阳的庄子,这三个庄子管着十顷地,圣人又赐了她二十五顷地。 田产,宅邸,这些都是最值钱的东西,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有钱也不能多买。至于那些古玩珍宝,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秦琬光看着厚厚的十叠礼单都有些胆战心惊。 徐密宣完旨,代王一家接了,刚以为自己能喘口气,谁料徐密温和地笑了笑,说:“殿下莫急,还有一份。” 秦恪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唯恐徐密要拿人,便有些诚惶诚恐。谁料第二份圣旨一出,饶是沈曼历经风雨,也露出狂喜之色。 代王秦恪,封宗正寺卿! 宗正寺是什么地方?掌天子族亲属籍,以别昭穆;领陵台、宗玄二署。凡修纂牒、谱、图、籍,皆由宗正寺经手。也就是说,全天下的勋贵和权臣,但凡想要享受到国家制度保证的爵位继承,子弟补官,就得确定自家子孙在宗正寺上有那么一份档案。 因宗正寺还管着皇族金册玉牒的缘故,宗正寺卿非德高望重的皇族长辈不得担任。虽说之前没皇帝儿子领宗正寺卿的例子,但想想秦氏皇族人丁不旺,前宗正寺卿蜀王还卧病在床,由代王领这个职位也不是不可以,却也相当于将秦恪排除到皇位继承人之外。 可以说,这个位置既清,且贵,不仅闲,还很肥,又避免了成为诸王靶子的困扰,可谓一举多得,如何不让秦恪和沈曼欣喜? 秦桢听了,也为堂弟高兴,却又不住叹息。 她心中清楚得很,早在之前,圣人就“让”蜀王空出了宗正寺卿的位置。偏偏让人接秦恪的时候,只恢复了秦恪的身份,没恢复他的王爵,也就是说,圣人还是动过让长子继位的心思的,只是……纵知晓秦恪未必能肩负起偌大帝国,见他白白丢掉了这么个机会,秦桢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这些心思才闪过一瞬,就被秦桢压进了心底,她保持着温柔得体的神情,听着圣人的封赏——周五封代王亲事府典军,赵肃封北衙勋一府旅帅……待圣旨宣完,在场的人无不喜气盈腮,沈淮恭贺姑父姑母,秦琬见状,抿唇笑道:“伯清表哥恭喜了所有人,怎么忘记给自己道声喜?”看沈淮的衣衫和神态也知道,圣人不好太过封赏儿媳妇,就将这份恩典全家到沈家去了。 听她打趣,沈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县主说笑了。”出去接一趟代王,回来就晋了郡公,成为左金吾卫中郎将,两个年长的儿子也都补了三卫中最高等的勋卫,有了前程,实在是沈家十余年都未有过的好事了。 欢喜归欢喜,代王府诸事繁杂,秦桢多坐了一会儿,便很有眼色地告辞。 上车后,陈留郡主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去皇宫,我要求见圣人。” 第95页 她一向低调本分,此番竟再度进宫,实在不同于以往作风,圣人便有些吃惊:“桢儿,怎么了?” 秦桢左右看了一眼,圣人见状,挥了挥手,屏退众人。 见四下无人,秦桢这才上前一步,神色紧张,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圣人,恪弟府中的那个周五,他,他不姓周,他姓柴!” 第五十九章 执念已生 圣人闻言,微微一怔。 秦桢以为圣人不记得是哪个柴姓,连忙补充道:“您可记得我的父亲有个柴良娣?这个周五便是柴良娣最喜欢的一个侄儿,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陇西郡果毅都尉的柴豫,也是柴家最出挑的子孙!纵他蓄了大胡子,故作颓唐和落拓,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说到这里,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废太子在没遇见南朝广宁公主之前,最尊敬得是太子妃杨氏,最宠得是良娣柴氏。柴良娣出身将门,明艳爽快,为太子生下了一儿一女。后广宁公主横行东宫,柴氏坐山观虎斗,挑得广宁公主针对太子妃,害得太子妃三子俱废,受打击太过而亡。 倒行逆施的太子被废,贬为荆王,柴良娣见废太子仅有的几个儿女中,以自己的儿子年纪最大,出身最高,柴家又兵精将广,竟唆使废太子谋逆。 废太子造反失败后,失望透顶的太宗非但赐死了一度寄予厚望的嫡长子,还将废太子的儿女杀了个干净,唯有秦桢保住一条命。即便如此,太宗皇帝也被嫡长子伤透了心,新痛旧伤一道来,终究一病不起。 秦桢痛恨生父凉薄,却更恨广宁公主狐媚和柴家贪心,如今见柴家最优秀的子弟竟从抄家灭族之祸中逃了出来,潜伏在秦恪的身边,一颗心简直要跳出来。若非她定力足够惊人,恐揭穿柴豫之后,对方暴起伤人,压根不会忍到入宫和圣人说这件事。 她本以为圣人知晓此事后,会立刻命人缉拿柴豫,谁料圣人却沉默了。 这份沉默给秦桢带来的不详之感是如此的强烈,秦桢不可不可置信地看着圣人,眼中有期盼,更多得则是恳求:“二叔——” “桢儿。”圣人望着侄女,缓缓道,“柴豫是朕保下的。” “二叔……” 圣人摇了摇头,叹道:“三十年前,江南刚定,国内兵力正空虚,政局也有些不稳,恰逢柔然大举兴兵。大哥认为此乃天赐良机,为替广宁公主复仇,邀柴家与他谋逆。柴家本想得个从龙之功,谋个国丈之位,却渐渐发现,大哥自失去广宁公主后,心智近乎疯癫,所到之处只为破坏,便有些离心。” 适逢乱世,必出英主,太宗皇帝雄才大略,柔然伐骨可汗亦是一代人杰。他统一了整个西北的部族,裹挟六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势要拿下中原的肥沃土地。大夏为稳定江南局势,抽调大量兵力驻守南方,应对柔然入侵本就很吃力,废太子和柴家的谋逆无异于雪上加霜。若非内忧外患,局势恶劣,时为安北大都护的谯国公沈豹也不至于儿孙悉数战死,女婿折了大半,徒留沈淮一个襁褓中的男婴,险些无法支撑门庭。 在儿女面前说对方的父母不好,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圣人宁愿秦桢怪广宁公主,怪柴良娣,也不希望她憎恨废太子。反正秦桢当时才八九岁,很多事都记得模模糊糊,圣人便这样瞒了下去,却未曾想到柴豫给秦桢留下了十分鲜明的印象,时隔这么多年,她居然能一眼将对方给认出来。 伤疤再次揭开,一片鲜血淋漓,陈留郡主用袖子遮了遮眼睛,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轻声道:“侄女知道了。” 废太子身为太宗嫡长子,身边自然聚拢着一大批良臣谋士,杰出武将。这些人本有大好前程,偏偏太子被废,他们也沦为二等,身份尴尬,又如何甘心?改换门庭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那么容易,一不留神就是声名尽毁的结局。与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用性命求个富贵闻达。 当时的大夏,镇南平北已经十分吃力,经不起皇族内耗,人手更是短缺得紧。圣人不仅要平定废太子的叛乱,还得将废太子的诸多臣属收复,让他们为大夏出力,才能全力对付柔然,以保江山安定。 太宗皇帝深恨柴家,命人抄柴家九族,圣人却暗中保下柴家最优秀的柴豫,留柴家一条血脉。都说千金买骨,废太子的臣属若知晓此事,必定感恩戴德,全力以报……想到这里,秦桢心中一跳,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着圣人,不确定地问:“难道,彭泽……” 圣人轻轻点头,温言道:“长兄的臣属,没有不痛恨广宁公主的,朕让他们去镇守豫章、鄱阳、临川等郡,也好牢牢看着江南世家,不让江南逾越了去。那儿认识他们的人少,束缚更少,谁都安心。朕亦知恪儿委屈,故将老五流放到岭南,让恪儿去豫章,又亲点了柴豫随行。若非如此,恪儿岂能平平安安的在彭泽呆这么多年?只可惜,他们拦得住南边,但对北边来的势力,终究有些忌讳。” 原来,柴豫的更名改姓,落魄消沉,并非别有用心,而是知晓前路茫茫的自暴自弃。饶是如此,在沉寂三十载之后,圣人依旧许了他一份安逸的前程,用以庇荫子孙。 秦桢心中五味陈杂,最后都化作一缕惆怅,她望着圣人,用敬佩的口吻,十分认真地说:“二叔,您是盖世明主,能遇着您,是所有人的福气。” 第96页 她这句话说得特别陈恳,完全不带一丝虚情假意,圣人微微动容,叹道:“傻孩子。” “我才不傻,倒是恪弟……”秦桢将秦恪的意思大概说了一下,圣人静静地听完,没再说话。 甘露殿中,陈留郡主向圣人复命,代王府中,趁着沈淮与秦恪说些朝堂间的事情时,沈曼敲了敲秦琬的头,小声道:“今儿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抢在父母面前使唤七月,无疑是一种很失风度的表现,若非秦桢与他们家关系不错,又怜惜代王就秦琬这么一个嫡女,对她的印象岂会好? 秦琬觑了一眼父亲,见他与沈淮谈笑风生,一时无暇顾及这里,便有些不甘地问:“凭什么我不行?” 这句话触动了沈曼的心事,沈曼轻叹一声,没再说话。 “阿娘。”秦琬依偎进母亲的怀里,只觉满腹都是委屈,“读书识字,对世事的分析,对政务的见解,统御手下,笼络人心的本事,我哪样比别人差?就连旭之都说过,他平生所见的那么多俊杰,有我这般资质的也不超过十个。就因为我不是男子,除却阿耶、您和旭之外,旁人竟是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否定了我的前程。” 沈曼轻抚女儿的鬓发,轻轻道:“有什么办法呢?是男是女,这是老天定的,谁也没办法改变。”她何尝不希望秦琬是个儿子,堂堂正正的继承丈夫的爵位、土地和家产,让她后半生扬眉吐气?沈曼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对女儿过于溺爱和放纵,导致今日这般,拿女子的标准去要求秦琬,她太过张扬肆意,言行无忌,足以将绝大部分的男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未必能讨丈夫和婆婆的喜欢;拿男子的标准去衡量吧,秦琬倒是心机、智谋、手段乃至身份样样不缺,看得见的前程远大,如果,她是个男孩的话。 秦琬见识了裴熙连仙神都敢胡编乱造的本事,自然对命运没多少敬畏,沈曼不这样说还好,这么一说,反倒激起了秦琬的不满:“性别没办法改,规矩却是由人定的,总有一日,我要所有人都不敢用怜悯的眼神看我,嘴上赞着我多么优秀,心中却高高在上地来一句,可惜,终究是个女孩。” 沈曼知女儿犯了左性,不再劝她,心道小孩子家家,纵然聪明,到底还有些不懂事。等她再年长一些,知晓婚姻和儿女对女人的重要性,便不会这样想了。 身为女子,再怎么倔强,心气也不能太高。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有时也不能为所欲为,何况旁人? 沈曼了解自己的女儿,秦琬亦了解母亲,瞧见沈曼的不以为然,原本不过赌一时之气的秦琬发了狠,暗暗发誓,一定要凌驾于众人之上,实现今日的誓言。 她一贯果断善谋,定下目标之后,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女子执政,虽不常见,却亦有之。譬如吕后,权势鼎盛之时,刘氏皇族皆要仰其鼻息。只可惜,秦琬身为宗室女,“太后垂帘”对她没半点参考价值。至于公主监国,古往今来,似乎未曾有之。 不过,未尝不可。 秦琬越想,就越觉得这一条可行。 史书中记载的诸多朝代,宦官专权屡见不鲜,为何?还不是因为皇帝生长于深宫,内侍便是他们最亲近的人,想从权臣甚至太后手中夺回权力,自然得依仗宦官么?倘若阿耶做了皇帝,以阿耶的性子,定不耐烦政务。若自己提出,愿为阿耶分忧,阿耶定会同意。如此一来,自己纵无监国之名,亦有监国之实。十年的流放,让阿耶阿娘吓破了胆,满足于宗正寺卿,秦琬却没有。她想着一句古话,轻轻地笑了起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第六十章 庶出子女 沈淮领了左金吾卫中郎将,南府十六卫又盘根错杂得紧,若非圣人命他来宣旨,他又带上了姑姑的嫁妆单子,打算将寄放在沈家的嫁妆悉数还给沈曼,也不至于偷得半日清闲。 这些年来,他为替代王奔走,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练得炉火垂青,本打算哄得代王开心,趁机再提于氏挪用沈曼首饰的事情,将这根刺给拔了,以待时日抹平。一见最得沈曼信任的七月走进来,附耳对沈曼小声说了什么,沈曼竟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做侄儿的就猜到姑姑的难处,不敢再提什么扫兴的事情,连忙起身告辞。 秦恪不明所以,还要挽留,秦琬却走到父亲的身边,轻声道:“阿耶,程方回来了。” 程方? 秦恪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程方回来沈淮跑什么?忽想到自己昨儿吩咐程方做的事情,神色就沉了下来。 见到沈淮略有些惶恐的神情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秦恪好容易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意,让对方离开,这才有些不高兴地问:“都接回来了?” “月娘没直说,我觉得——”秦琬指了指沈曼和七月,对父亲咬耳朵,“似乎有难处,不方便说。” 难处?什么难处?难不成觉得代王府的总管不够格,非要他这个王爷去迎接他们么? 秦恪本就对这些无法与自己共患难的妾室十分不满,如今一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她们败坏自己的兴致,不由抬高声音,话语中也带了一抹冷意:“七月,有事大声说,不要遮遮掩掩。” 七月唬了一跳,忙不迭跪下,沈曼见状,嗔道:“孩子们都快回来了,这又是哪来的火气呢?” 听沈曼这么一说,意识到自己误会,秦恪不免有些讪讪的:“既然都回来了,那么就让他们进来吧!我也好久没见着他们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既有些感慨,又有些惆怅。 第97页 秦琬伏在父亲的肩头,好奇地看着来人。 她倒要看看,被阿娘如临大敌的周红英和秦敬,究竟是什么货色! 不消多时,一男二女鱼贯而入。 他们走路的姿态非常优美,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让秦琬意识到父母说得“裹儿很多浸透在生活中的礼仪都不懂,会被人嘲笑”是什么意思。他们的相貌亦非常出挑,为首的那个男子眉目如画,桃花眼含情脉脉,眼角的泪痣更添几分妖娆。若论姿容,纵与卫拓相比,亦有一拼之力,一个是九天谪仙,一个是千年妖精,不过嘛。秦琬还是欣赏卫拓的风姿,裴熙的锐气,眼前这位……略阴柔了些。 至于身后的两个女子,皆已展露少女的风姿,身段窈窕。左边那个鹅蛋脸,柳叶眉,观之可亲;右边那个眉目清艳,难描难画,见之忘俗。 秦恪一见他们,脸色都变了:“怎么就你们三个?老二呢?老四呢?大娘呢?” 被他的态度所吓,左边的少女“扑通”一声跪下,男子见状,忙不迭伏地,右边的少女慢了半拍,却也很机灵地随兄姊跪下。只见男子抖抖索索,声音颤抖:“儿子,儿子不知。” 秦恪自己见了圣人,就如老鼠见到猫,见到儿子有学有样,他却不乐意了,怒道:“你不和他们住在一起?怎会不知?” “二兄与四弟并未与儿子一起,大姐也不曾。”秦放忙不迭为自己申辩,万分委屈地说,“沈公爷为我们置了宅子,就在平昌坊,可周、王二位姨娘说,她们可以去投奔兄弟,故……” 秦恪闻言,气了个仰倒。 他被流放到远方,作为王妃的娘家人,沈淮帮他照拂庶出子女天经地义,难不成会害了他们?将不信摆在脸上,连沈淮帮忙置办的宅子都不住,跑回娘家去,扇得还不是秦恪的脸? 对于秦放的话,秦恪没有不信的道理——周氏和王氏终究是沈淮的长辈,她们去“投奔兄弟”,沈淮还能硬拦着不成?故他脸色又坏一份,命人唤程方来,问:“怎么?他们不肯过来?” 他倒没疑心程方故意给周红英等人下绊子,事实也却是如此,程方千伶百俐的人,怎么会做落人话柄的事情?只不过呢,去接代王妾室和儿女的时候,他带的车是按人数来点的,就加了几辆拉货用的骡车罢了。 王、周二家供自家的姑奶奶和代王儿女如同祖宗,周红英又有个永安侯府出身的儿媳妇,秦敬这些年在外头混,灰色收入不少,想凭这么几辆车就装下全部家私,可能么?但若不一次性将东西带回来,再派人回来拿……到了王府,做主得就未必不是她周红英的人了,到时候物件一造册,很多好东西的来历,可不就说不清楚了么?故程方说得特别坦荡,堂堂正正,无愧于心:“回殿下,大娘子的太婆婆正病着,脱不开身。二郎君已成了家,清点家私、雇车、雇人,都需要时间,便命奴婢先回来了。” 秦恪不听解释还好,一听差点气得说不出话来。 得,不是装腔作势要拿乔,顶多是女儿的婆家听说媳妇生父回来,恐她有生父撑腰,变得骄狂,便打算拿捏她一番。至于儿子,娶得是侯府千金,十里红妆,偌大家业,自然要仔仔细细地清点。 内宅的弯弯绕绕,秦恪不懂,但他不是傻子,人情冷暖还是知道的。他身为皇长子,回了京,封了王,别说大女儿的太婆婆病了,就是她的夫婿死了,不行,不能这样诅咒女儿,那么,就是她的太婆婆死了,只要自己想见女儿,她都得高高兴兴地回来,有谁敢拦?偏生秦绢的婆家就这样做了,做得大大方方,将拿捏她的意思摆在明面上……这是何其污糟、短视、没眼色的婆家,周红英的心究竟黑到了什么地步,居然给秦绢说这样的亲事! “程方,你再去一趟,去大娘那里。”秦恪想喝茶,却发现被自己一握,茶盏和茶碗微微碰撞,声音在寂静的房内显得极为刺耳,气得将茶碗一扫,高声喊道,“如果大娘的夫家不让她回来,从今往后,他们就别想上代王府的门了!” 秦琬安抚地拍着父亲的脊背,给他顺气,柔声道:“阿耶也不必将情况想得太过糟糕,今儿不是休沐日,挡回程方,应是后宅女眷擅作主张。咱们等到明日,若大姐的夫家仍没有个明理的人前来赔罪,这般不懂君臣之分,不懂孝悌之义的人家,我代王府可不敢与之同立一地。” 秦放听了,不由咋舌。 这位嫡出的妹妹好生厉害,不说则已,一说简直是要断贺家的根啊! 代王再怎么没希望继位,那也是板上钉钉的皇长子,圣人亲封的代王,如今的宗正寺卿。贺家算什么?最出息的男人也不过是尚书省一个不入流的令史,连个品级都没有,若得罪了代王,让秦绢和离,另择良人出嫁也就是代王一句话的事。如此一来,贺家还能有什么前程?和离的娘子难出嫁?那也得看什么人家!再过大半年就是春闱,天下士子齐聚,无不渴望权贵提携。代王的庶长女,别说嫁过一次,就是嫁过十次八次,照样有人抢着娶! 被秦琬这么一说,秦恪也觉得很对,妇道人家多半盯着后宅一亩三分地,闹不懂事情轻重无可厚非。若贺家的男人回了家,知晓这件事,还不思悔改,那就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看一眼都多余。 沈曼看着跪在堂中,惶恐不安的三人,语气中带了一抹怜惜:“恪郎,你莫要吓到孩子。” 第98页 从“大郎”到“恪郎”,夫妻俩的关系已然更进一步,秦恪点了点头,让秦放、秦织和秦绮起来。 沈曼给他们赐了座位,目光停在两个庶女身上片刻,方望着夫婿,微笑道:“恪郎,你看二娘、三娘,十年未见,规矩半点不落,可见李氏将她们教得极好。” 秦恪也看了看两个庶女,见秦织也有十七,却未说婚事。听秦放的意思,李氏也一直住在沈淮安排的宅子里,没闹什么幺蛾子,可见是个本分人。虽说他心有芥蒂,不乐意见到这些妾室,却也不介意给对方一点体面,便道:“既是如此,李氏的份例便按孺人来吧!”却丝毫不提晋封之事。 听见夫妻俩的对话,秦绮撇了撇嘴。 她这辈子的生母美则美矣,却是个将“贤良淑德”“上下尊卑”刻在骨子里,把自己摆到奴婢般卑微位置的封建女子,对待亲生女儿毕恭毕敬,隔着距离,却将她们拘得死死的,半步都不准出去,唯恐她们坏了皇室名声。闹得她来到这陌生的时代十四年,生活的地方除了代王府就是平昌坊五福胡同,竟未看过偌大长安几眼,更别提发挥聪明才智,做点小生意了。李氏不争不闹,恪守本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个媵妾……秦绮小心翼翼地觑了沈曼一眼,见代王妃脸色蜡黄,神情匹配,姿容远逊从前,对代王的影响却非比寻常,立马拿定了主意——婚姻大事,讨好木头似的生母压根没用,得让这位嫡母高兴,自己才能过得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O(∩_∩)O~,穿越女一号新鲜出炉,宅斗流的庶出三姐秦绮登场! 第六十一章 母女谈心 秦恪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三儿子,越看越来气。 在他心中,男人嘛,可以长得不好看,却不能女里女气。偏偏秦放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脂粉气,哪怕礼仪学得不错,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浪荡味儿,可见是个在女人堆里打滚的主儿。在秦恪眼里,这便是上不得台面的表现。 他不能怪沈淮教导不利,毕竟沈淮与秦放是一辈,沈淮又是个谨慎人,自然不敢管秦放。秦放又没了母亲,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只怕也无人在意。 想到这里,秦恪心中一软。 罢了,终究是他的儿子,他也不好过于挑剔。年轻人,谁没个贪嘴好新鲜的时候呢?只要心术不坏,寻几个良师,娶一房贤妻,细心教导,总有好起来的一日。 抱着这种想法,秦恪侧过脸,温柔地望着沈曼,问:“府中的院落,还是如从前一样?” 沈曼笑了笑,解释道:“咱们王府从前占了半条街,如今占了整条街,自不会与从前相同。说起来,这些院子的名字都空着,等恪郎你来起呢!” 这等风雅之事,秦恪过去颇为喜欢,如今却生出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闻言便轻轻点了点头,很干脆地说:“老二既已成家,府中最大最远的一处偏院便让他们住吧!周孺人和老四也搬进去,何时老四娶亲,何时再腾个院子出来。三哥儿没个正形,让他住靠近外院的院子,教导着也方便。王氏和李氏的院落,你看着办!姑娘家的,找个风景好的院子安置即可。” 说罢,他挥了挥手,对庶子庶女说:“下去安置吧!待周孺人和老二老四进门,让他们早些安置,不必前来拜见。” 秦放闻言,满脸惶恐,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得不情不愿地退下。秦织跟着兄长,有学有样,秦绮却看了生父、嫡母和嫡妹一眼,才与兄姊一道退下。 待他们离开,秦恪方叹了一声,无奈道:“曼娘,这三个不省心的东西,婚事怕是……得麻烦你了。” “这是自然,待我身子好一些,就为他们说。”沈曼二话不说,满口答应,只见她招了招手,将女儿喊过来,温言道,“裹儿陪陈留姑姑和高姐姐做客的时候,留心记一下哪户人家的家风好,被陈留姑姑赞赏过,如何?陈留郡主眼光独到,她的判断,定然不会错。” 话一说完,秦恪就有些后悔,暗道自己习惯了依赖娘子,做事竟这般不加脑子,完全忘记了沈曼需要静养,便有些讪讪的:“这些小事,你也无需在意,咱们府的孩子,婚姻嫁娶总是不愁的。待我瞧瞧她们的人品,若是无甚大过,便上书写折子,为她们请封乡君,婚事上也更好看一些。” 大夏有律,亲王嫡女封正二品县主,庶女则有两个从五品县君,四个从七品乡君的名额。若像蜀王一般风流多情,庶出女儿十余个,就只能看谁生母受宠,谁更有本事。但在代王府,女子的诰封显然是足够的,就是孰高孰低的问题了。 按理说,秦绢受了委屈,婚姻不顺,她又是代王的庶长女,请封给县君完全不过分。秦恪这样说,显然是对秦绢的生母王氏心有芥蒂,仍旧不喜。 沈曼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秦绢若真在贺家受苦,无论是帮着撑腰还是为她另选良婿,她都会去做。至于为了一点“好心”,将夫婿往别的女人那儿推,这傻事,她绝对不做。故她点了点头,压根没提补偿秦绢,让她诰封高一些的事情,反倒柔声说:“咱们王府中的仆役,圣人赐了一些,跟着我陪嫁过来的也有一些,还有很多伺候三郎,二娘他们去了。采买奴婢,调教使女,这些都要时间。依我看,咱们不如先将就着,盘点完家业,理清一下京中之事的头绪,再慢慢完善?” 第99页 王府规矩大,用惯了的奴婢自然比一窍不通又眼皮子浅的新人好,秦恪不理家事,见沈曼这样说,就点了点头,一点质疑的意思都没有:“你说好,自然就是好的,但……”他瞧着沈曼的脸色,关切道,“曼娘,你是不是累着了?或者,我喊陈四姐来?让她说新话本给你听?” “昨儿有些没休息好,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沈曼赧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先去歇息一会儿,待会再来处理家务吧!” 秦琬忙道:“我陪阿娘睡!” 大家族都讲究规矩,少有十岁的姑娘与娘亲睡的道理,纵沈曼身体康健也不行,但秦琬是什么人?沈曼折了幼子,病得奄奄一息,瘦的几乎没个人形的时候,她都不怕被过了病气,坚持和母亲睡,让沈曼意识到她还有个女儿存在,不至于丧失活下去的勇气,又岂会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 主子都不反对,下人更没有插嘴的道理,秦琬顺理成章地睡在了沈曼旁边,与沈曼公一个被窝。只见她调整了姿势,轻车熟路地钻到母亲的怀里,亲昵地蹭了蹭,才小声问:“阿娘,你不担心么?” 沈曼轻轻拍着女儿的背,问:“担心什么?” “秦放身上的风尘味儿很浓,有些过于在意色相,反倒落了下沉。见到十年未曾谋面的阿耶,他竟如升斗小民一般战战兢兢,险些失态。”秦琬微微一笑,意味深长,“他这些年,怕是不好过吧?” 周红英再怎么拿儿子当依仗,也不会认为自己的行为真站得住脚,尤其在有个贤良淑德的李氏做对比得情况下,越发显得她恃宠而骄。 李氏能在三年内生下两个女儿,可见本人也是颇得代王宠爱的,若代王真回来,一个有宠无过,一个有子有过,鹿死谁手还真难说。当然了,若是在李氏的“照看”下,身为代王庶子的秦放死了,情况又截然不同。 沈曼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笑道:“你这个鬼灵精。” 倘若“老仆”们都十分忠心,将院子守得滴水不漏,周红英想害秦放也害不了,更不需秦放出卖色相,眠花宿柳,嬉戏于风尘之中,用以自污。正因为有人的心思浮动了,秦放的处境才会危险,活得战战兢兢。既是如此,沈曼为何明知周红英收买了许多“老仆”,还要将那些人弄进代王府? “我再怎么聪明,也是阿娘生的,阿娘明察秋毫,裹儿才能这样厉害。”秦琬毫不客气地大捧沈曼,顺带夸赞自己,“阿娘,说嘛说嘛!” 沈曼无奈地按住女儿,淡淡道:“周红英这种女人,我再清楚不过。她年幼时就被卖入宫廷,长于深宫之中,身边的所有女人,无论妃嫔、女官还是宫女,多半为了地位勾心斗角,踩着旁人向上爬。正因为如此,论争夺宠爱,栽赃陷害,拿捏把柄,胁迫他人,她的确是一把好手。不过,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顶多只能给她带来一时的宠爱,却没办法保证长久的安稳。所以啊,她看重儿子,认为儿子就是一切,就是命。”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算不上错,尤其在深宫之中,有个一儿半女,比什么都重要。 若周红英真的聪明,识大体,就该舍下家私,带着儿子媳妇和秦敬家的大胖小子上程方的车。秦恪纵对他们母子再多的怨气和怀疑,看在孙子的份上也不会当场发作。偏偏他们舍不得那点家当,总以为拖个一时半会没有事,可不就是将儿孙的地位看得太重,以为代王非他们不可,哪怕生气,也能哄回来么? 秦琬听得津津有味,眼睛发亮:“若非亲眼所见,我真难以想象天下竟有这样目光短浅的妇人。” 见她一副笑嘻嘻,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沈曼重重点了秦琬的额头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这等没事就撒个娇,弄个痴的无知蠢妇,偏偏被男人喜欢得紧。你这样昂首挺胸,将他们贬到尘埃里去,才是不讨人喜欢的对象。” 秦琬早打定了“公主监国”的主意,这些话语已如清风过耳,压根泛不起什么涟漪。她仰着头,笑意盈盈地望着母亲,撒娇道:“我才不要理会那些男人,我这辈子就讨好阿耶和阿娘,难不成阿娘舍得我对别人做小伏低,轻贱了去?” “你呀,真是……”沈曼叹了一声,无奈道,“儿女都是债,你更是个小讨债鬼!罢了,我给你安排几个有经验的姑姑,伶俐的使女,为你收拾这些烂摊子。” 对这个再正常不过的提议,秦琬却有些不乐意:“阿娘,我能不能不要姑姑和使女啊!”沈曼板起一张脸,不悦道:“你又胡闹。”“阿娘你听我说,我这么离经叛道,那些姑姑肯定看不惯,仗着她们的资格老,规矩好,一定会对我管着管那的,看着就烦,更别说听了。”秦琬皱了皱鼻子,半点不害臊地说,“再说了,阿耶和阿娘给我选的夫婿,必定是世间顶好的男子,难保使女不会动春心。光想到有一天,我的使女会跪在我面前,说我帮您将夫主留在院子里,我就觉得恶心透顶。” 第六十二章 惊世骇俗 大户人家的主母,十有八九经历过将贴身使女给夫婿收用的事情,有这么件事梗在中间,昔日再怎么贴心主仆,自那之后也会渐渐离心。故沈曼顿了一顿,才压下心中的一缕惆怅,教育女儿:“这种不省心的奴才,你难道不会卖了么?你是皇室县主,底气无数,岂会奈何不得小小使女?” 第100页 秦琬不以为然地说:“我可不想手中沾上这等人的血。” “裹儿——” “既是贴身使女,必定跟随我多年,对我的性格了解得很。这般既深知我言行,又对我满怀怨怼的心腹之人,我岂会将她们放出去,给自己找不自在?”秦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着她觉得天经地义的话语,“要么不做,要做就务必做绝。捆在庄子里的人,尚有出头的一日;卖到穷乡僻壤的人,若旁人有心寻找,也有重见天日的时候。我岂会因一时的心慈手软,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冷硬,秦琬放柔声音,叹道:“阿娘,咱们无心,却架不住旁人有意。储君名分难正,始终是个问题,旁人都知阿耶阿娘怜惜于我,若拿住了我的把柄,逼着我求阿耶阿娘,指不定还要行那违心不孝之举。若真如此,裹儿……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莫要给旁人留下可趁之机,您说呢?”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这个道理,沈曼再明白不过。故她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口气也松动了下来:“你想怎么办呢?” 秦琬早就想好办法,见母亲露出一丝犹豫,立刻趁热打铁:“您觉得,让陈六郎扮做女子,充作我的贴身使女,如何?” 此言一出,沈曼勃然大怒:“胡闹,当真胡闹!” 秦氏皇族的公主少,却不意味着她们的举动多低调,以当利公主为例,她与夫婿的感情尚可,但这并不阻碍她在夫婿死后,蓄纳宠臣男侍。郭贵妃所出的三公主馆陶,原本与丈夫还算恩爱,待杖毙了驸马怀有身孕的通房后,也开始大肆寻欢作乐。陈留郡主冷眼旁观高衡蓄姬妾,生庶出子女,世人皆赞她贤惠,圣人还鼓励她去找男宠。可见对宗室女,尤其对身份极高的宗室女来说,妇德什么的,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沈曼希望女儿婚姻幸福,如若不幸,她并不在意女儿婚后找男宠,毕竟她自己委屈了一辈子,所求得无非是唯一的女儿幸福。 在沈曼眼里,秦琬若与裴熙关系好,婚后常常来往都行。秦琬有身份,有父母,有钱财还有诰封傍身,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也未必要伏低做小,就是可能被儿女不理解,晚景未必落得好,故这种行为,她允许却不支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容忍女儿婚前就让一个男人贴身服侍,若传了出去,实在太…… 秦琬早预料到了母亲的反应,不住蹭着沈曼的手臂:“阿娘——” 沈曼绷不住冷脸,无奈地说:“你若愿意,就将他净了身,再……” 因着江南沈家子弟的暴虐行为,周、陈两家遭了大难,年纪大一些的子弟入了肮脏之地,年纪小的子弟则被卖入戏班,受尽欺辱,辛蒙孙道长所救,才捡回了一条命。 饶是如此,这六人的经历也无法抹去,沈曼这般贵人自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只觉得陈六郎有幸服侍秦琬,简直是祖宗十八代积下来的福分,才有祖坟这么冒青烟的一天,净个身算什么? 这种事情,秦琬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她与裴熙冷眼瞅着,觉得孙道长是细作的可能性很大,这位老江湖既胆小又胆大,滑不溜手,一不留神就可能被他钻空子。但他也不是没有弱点,毕竟人老了,就会怀念从前,就想有个根。就好比孙道长,不知他是为何种原因救的周、陈二家子弟,但这些年来,他无疑将这六个孩子视作了自己的子孙。自掘坟墓的蠢事,秦琬自然不会做。 再说了,孙道长是他们一路带回来的,虽未说要当做座上宾一般看待,怎么说也算半个“恩人”。何时冷,何时热,如何拿捏分寸,让孙道长诚惶诚恐,意识到代王的仁德和他摇摇欲坠的地位,越发尽心尽力,才是秦琬谋划的重点。这等重要时刻,为一己之私,让陈六郎净身?若真这样做了,秦恪的“仁厚”之名可就有了瑕疵,这才是最最要命的。 秦琬自不会明着指责母亲做法过分,她摇了摇头,倔强道:“旁人若对得起我,我自然也得对得起他们,就冲着陈四姐这三年来十分卖力,让母亲屡屡开怀的份上,我也不能让陈家的子孙遭此一劫,何况那陈六郎……”秦琬贴近沈曼,小声说,“我听见他和陈四姐几番争执,陈四姐想让他娶亲,他说,他已经不算个男人啦!” “这等污糟事情,你也听!”沈曼见女儿百无禁忌,气得想拧她的耳朵,心中却飞快盘算起来。 流放彭泽多年,又与孙道长等人相处了三载,沈曼也大概清楚下九流行当中的一些“行规”,譬如戏子。 很多时候,样貌清秀,正值舞勺之年的少年扮起角儿来,比同龄的女孩都来得风流妩媚些。便有许多戏班子为吸引目光,别出心裁,将男作女。 这样半大的小子,身体恰是成长的时候,顿顿有鱼有肉才能抽条,长得高壮。在戏台子上要扮女子的少年,自不能长得五大三粗,戏班为了挣钱,往往会给这些少年用虎狼之药,让他们的声音清脆,身段纤细而苗条。 如此违反天人之道,自然之理的做法,显然对用药者伤害很大。再难长高,寿元亏损都是小事,因此不能人伦者亦有不少。故说戏子可怜,红个三五年,一代新人换旧人。武生还好,攒点钱,脱了籍,凭着一身粗浅功夫当个看家护院。这等被当做女孩养的戏子却惨了,下九流中,谁不知道戏班子中的这点破事,又有哪个女子愿意嫁给这种男人?纵是脱了籍,去了异乡,安定下来,为此事红杏出墙的妻子也不少。就如宫中很多内侍,有了点钱就到宫外置产,娶妻纳妾。性子差些的,对妻妾欺辱得很;性子好一些的,妻子与奸夫生下来的儿子,还充作自己的儿子养。 第101页 沈曼不在乎陈六郎能不能有儿子,对她来说,陈六郎不会坏女儿的清白,那就够了。省得少男少女日日夜夜,朝夕相处,纵女儿瞧不上这种风流妩媚的,也难保不会意乱情迷一把。但心中这个坎还是很难过去,故她想了想,还是干巴巴地说:“不行,我不同意。” 秦琬早就清楚一次不会成功,所以她没再多提,柔声道:“不闹您了,咱们休息吧!” 午间一番小憩,醒来之后,精神饱满,七月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秦敬的长子,白白胖胖的实哥儿,病了。 沈曼闻言,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中已无暖意:“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受了惊吓。” 倘若周红英在这里,肯定要在心中诅咒沈曼十遍八遍——对小孩来说,“受了惊”可不是什么好形容,待日后孩子长大,无论是呆、傻还是愚笨,沈曼都可以说,这是孩子年幼受了惊所致,旁人就会用一种异样的,类似于看残疾人的眼光看着这人,前程不说全毁,也没了一半。 秦琬很腻歪这种拿孩子争宠的手段,听见母亲的话语,也装出一副感慨的样子,慢悠悠地说:“可惜了,这孩子的八字与代王府的风水,怕是不怎么合啊!” 既是风水有冲,那就肯定有一方要避让,代王府是圣人御赐的宅邸,怎么也不可能为一个庶子的嫡子大兴土木,又或是挪到别处,那么就只能是这孩子,包括这孩子的父母全部搬出去了。 沈曼望着女儿,见秦琬吐了吐舌头,给了她一个不悦的眼神,问:“恪郎怎么说?” “大王未去见他们,也未听周孺人的话去请太医,只让人请了个颇有名气的大夫,顺便让人传话,说他们既是念着旧家,又是来晚,又是水土不服的,不如趁着他们的家当还没清点的时候,直接搬出去。”想到秦恪的话语,七月不由喜气盈腮,只觉沈曼苦尽甘来,“大王还说,二郎君已及弱冠,不好待在王府了,不如先出去住着。待今年的田产收到,大王便命人取一千五百缗,送到二郎君那里。”一缗为十贯,一千五百缗便是一万五千贯,已到了亲王庶子安家费的极限,可见秦恪在出手这方面的确相当大方。若周红英、秦敬母子真的安分守己,拿着这些钱,俭省点,富足日子板上钉钉。只可惜,他们眼界太高,王府庶子的两个县公名额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代王的承嗣之人,郡王或郡公之位,才能填满他们的胃口。如今听秦恪这么一说,那还了得?沈曼与周红英斗法多年,后者仗代王偏心,不知给沈曼使过多少绊子。如今风水轮流转,沈曼顿觉扬眉吐气得很,好在她还绷得住,平静地问:“那边呢?反应如何?” 第六十三章 狗急跳墙 反应如何?这还用说? 代王府中最偏僻的江流轩中,周红英的脚下一片狼藉,价格不菲的瓷器碎了满地。锦衣华服掩不住她严重的狠戾,以及隐藏得极深的一抹惊慌失措。只见她指着自己的儿媳妇简九娘,愤怒之情溢于言表:“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你是怎么做娘的?” 眉目清丽非常的简九娘低着头,捏着帕子,默默地听着她的教训,一言不发。 她知晓周红英对自己这个嫁妆不丰,人脉不广的儿媳妇十分不满,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正经的婆婆不在身边,擅作主张定下婚事,将一个妾当做婆婆服侍,传出去足以让长安人笑掉大牙,就连昔日能玩到一起的京中贵女也不乐意再与她相处……永安侯府,听上去倒是威风凛凛,唯有自家人清楚自家事。 精美的衣衫首饰,极尽考究的食物饮品,独属自己的两进庭院……这些本该属于侯门贵女的东西,简九娘小的时候也许享受过,时间却绝对不长。至少从她记事起,无论长辈还是姊妹,都为着各种东西去“争”,甚至早早收敛起少女的娇羞,留意起自己的姻缘。 侯门嫡女,本该锦衣玉食,偏偏永安侯府嫡出的子孙实在太多。为了省一注嫁资,也为不失去一门贵婿,七姐姐做了大姐夫的填房,好在勉强有个“妹代姐职”的说法,勉强能说得过去。 倘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为多得些钱财,府中人打上了新媳妇的主意,简九娘生父是原配嫡出,尚且要点脸。后头两个填房生的儿子也没那么多忌讳,专门挑那等带着万贯家财,门第不怎么高的媳妇娶。甚至将庶女嫁入商家,做那等买卖婚姻的不耻事情。 家中风气如何,永安侯怎会不知?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督促子弟上进,若真出了什么事情,全推给填房就是了。反正世人轻贱填房,让永安侯夫人背黑锅的事情,他也不止做个过一回两回。 简九娘打小生长在这等环境下,成日战战兢兢,唯恐轮到自己的时候,不是去给家中的“姻亲”做填房;就是嫁到同样内里空虚,外表光鲜的门第;再或者被穷疯了却还要维持排场体面的长辈看中,嫁给那等从商人之家出来的举子。正因为如此,当周红英上门说亲的时候,一想到无论代王回不回来,秦敬的爵位都跑不脱,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整个永安侯府未婚的少女都动了心,谁还会去管什么孝悌之义? 用尽千方百计,好容易谋到了这桩姻缘,眼看日子过得还可以,当头一盆冷水浇下,谁受得了? 周红英顺风顺水多年,早将在宫中伏低做小的谨慎和小心丢到天边,在她心中,儿子是自己生养的,媳妇自然也得孝顺自己,没有嫡庶一说。故她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媳妇,心中闪过一丝厌恶,口气十分不好:“下去吧!” 第102页 简九娘低低地应了一声,步履稳当地退下,秦敬见她走了,才从门后面走出来,有些不解:“阿娘为何对九娘……” “若知晓大王此时回来,我断不会为你求娶她。”周红英怒气冲冲地往椅子上一座,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娘之所以舍下脸面,想为还是白身的你求个出身豪门的媳妇,为得是什么?还不是……到了那时,有得力的岳家能帮你说上一句话么?这永安侯府,看上去倒是光鲜,真正接触才发现里头就是一团烂泥!现在倒好,甩不脱,挣不掉。若咱们得力,就是多了一大堆想打秋风,占便宜的穷亲戚;若咱们失势,他们跑得比兔子都快,现在想来,当真不值。” 周红英喋喋不休,一直抱怨,秦敬冷眼看着,终于不耐,高声道:“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自己最了解父王的么?哪怕咱们这么多年不去送信,你只要见到父王,就能将事情全载到沈淮小儿的头上。无论王妃灌了你多少坏话到父王耳朵里,哪怕她生了儿子,你都有办法将这些事给掰回来?” 这些都是周红英教育儿子时的原话,如今被秦敬堵回来,她不免有些讪讪的,气势也弱了下来:“那……也得大王肯见我才行啊!” 一哭二闹三上吊,每天都在上眼药……这些是她常用的手段,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恪非但不肯见她,还让人把守住了院门,周红英和秦敬一过去就被拦了下来,跪下来哭闹,卫士竟敢直接伸手拖她走。吓得她面色惨白,连连后退,唯恐失了名节,再无翻身之地。 光是想想自己之前受到的羞辱,周红英就一肚子气——那个姓周名五的下贱坯子,长着一把络腮胡子,一看就不像好人的贱骨头软硬不吃,没得叫他们恶心! 秦敬冷冷地看着周红英,周红英一贯有些怕他,见状更是没了半点之前的威风,小心翼翼地说:“二哥儿?” “十年了,沧海都能变桑田,感情你对我信誓旦旦的保证,说什么我是父王最长最受宠的儿子,少谁都少不了我之类的话语,全部都是废话!”板上钉钉的爵位丢了,秦敬心中窝着一肚子火,他望着生母,原本觉得她插金戴银,雍容华贵,比起权贵夫人也不差什么。如今一看,只觉刺目,就如那商家暴发户,丝毫没有半点品味。她是哪来的自信,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可以十年不变,对她宠爱如初? 周红英不知寄予厚望的大儿子在心中将她贬得一无是处,简直如乡间村妇都不如,她一直指望着秦敬能给她带来荣华富贵,让她做堂堂正正的王府老封君,一见秦敬拉下脸,忙道:“沈曼看似精明,却是个没成算的,否则怎么会连儿子都保不住?你看看她,竟还敢用府邸的老人,也不想想,她多少年没在长安了,咱们又在这里住了多少年?” 秦敬听了,神情好了一些:“你的意思是……” “哪怕是沈曼的陪嫁,也未必全是干净的,这些人的把柄,早就捏在我的手里。”周红英面露得色,不屑道,“沈曼重用老人,无疑将把柄往我手上递,当年她年轻美貌,又有嫡长子傍身,尚且奈何不了我。何况她是这般的没福,儿子都死了,就一个女儿活下来了呢?”说到最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周红英保养得不错,年近四十的人了,看上去依然像三十许,有一种成熟的风情。秦敬虽觉得她太过自负,还是收集些年轻鲜嫩的姑娘放到院子里固宠的好,却没明着说出来,只是看了看东边,眉头紧锁:“父王将咱们安置到这里,却让秦放住在他旁边,态度表现得十分明显。秦放若是乖觉,自会好生讨好王妃,哄得王妃将他记入名下。虽说庶出就是庶出,再怎么也掺不了假,但圣人对父王亏欠良多,若父王执意,指不定……他还真会成为嗣王。” 一提到承爵之事,周红英也来了精神:“不错,秦放生母早亡,沈曼虽没怎么管教他,一应物件也是齐全了的。若他们两两联手,各取所需,我又没办法见到大王,指不定真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指不定?”秦敬眉头一扬,怒气几乎要倾斜出来,“庶子弱冠即得分家,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若不在这几天内将父王的主意扭过来,我便会被这王府扫地出门。到时候,庭院深深,他们一家父慈子孝的,我哪有什么前程可言?” 周红英一听,登时急了。 她本就恐惧于秦恪态度的转变,一颗心惴惴不安,如今听秦敬这么一说,忙道:“不会的,即便你分出去,还有四哥儿。嫡亲的兄长想来看看弟弟,谁都不能说个‘不’字,咱们慢慢筹谋,总有机会。这几天沈曼肯定对咱们严防死守,逼着咱们搬出去,几天之内,纵我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见到大王啊!” 听见周红英提起四弟秦敦,秦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问:“四弟呢?” “路上累着,睡了。” 得到这么一个回答,秦敬登时怒不可遏:“他一路有丫头婆子服侍,除了上马车就没多走一步路,天色又这么好,他究竟是哪里累着了,雷打都起不来?你说,我这个弟弟,除了吃和睡之外,他还会做什么?”秦敦肤色黝黑,既矮又胖,不善言辞,就连眼神都是木木的,反应永远慢人半拍,从头到脚就写着“呆滞”“木讷”四字。秦敬简直以有这个弟弟为耻,觉得自己与他一母同胞实在太过掉份,就连周红英也一样,大儿子是心头肉,小儿子嘛,饿不死就行,故她不咸不淡地回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那样。”秦敬冷哼一声,神情冰冷:“他也十二了,是时候发挥点作用,帮助母亲与兄长摆脱困局了。” 第103页 第六十四章 不按常理 寅时正,秦琬睁开眼睛,缓缓从床上坐起。 察觉到她的动静,早早便守在一旁的珍珠立刻递上一杯温热适宜的蜂蜜水,宝珠则取了秦琬的衣衫,想要服侍她宽衣。 秦琬不习惯父母之外的人靠自己太近,故她摆了摆手,吩咐道:“衣服我自己会穿,你们退下。” 话音刚落,与珍珠、宝珠一道来自宫中的钱姑姑便上前一步,恭敬道:“县主金尊玉贵,岂可亲力亲为?这等琐碎小事,还是由宝珠来做吧!”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话语温和而委婉,秦琬却瞧得出来,钱姑姑身上带着一股傲气。 不仅仅是钱姑姑,珍珠和宝珠也是一样,与其说是在服侍秦琬,倒不如说她们在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秦琬。明明没说一个字,态度也温和得紧,偏偏眼角眉梢,字里行间,无一不给人这种味道。 这份傲气藏得很深,却瞒不过秦琬的眼睛,正因为如此,秦琬也来了脾气。 这几个女子之所以骄傲,因为她们来自宫里,礼仪规矩样样比别人好。一旦放出宫,根基浅一点的豪门大户抢着要,可那又如何?宫里之所以比外头好,全赖活在里头的人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利,令天下子民仰其鼻息。倘若大家都是奴婢也就罢了,无非自身权势多少的问题。可我乃圣人的亲孙女,血脉之情,无可割舍,你们凭什么对我傲气? 秦琬一贯冷静,鲜少有头脑发热的时候,纵被这样不着痕迹地轻慢,她也未曾动怒。只见她穿着小衣,坐在床上,微微一笑,当真如三月春风般和煦:“哦?不知是哪家规矩,皇室贵女不能自己穿衣?” 宫中的人惯会察言观色,越是遇事不动声色,绵里藏针的主儿就越是厉害。钱姑姑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全须全尾地出来,被圣人赐给代王府中做管事妈妈,自不会察觉不到秦琬的一丝怒意,但她心中非常不以为然。 如秦琬般的刺头,钱姑姑见得多了,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地低下骄傲的头颅,融入社会,一身规矩无可挑剔? 正因存着压一压秦琬性子的想法,钱姑姑非但没有借着秦琬给的台阶下,反倒温顺得体地笑了笑,极为恭谨地说:“县主以后就知道了。” 秦琬盯着钱姑姑看了片刻,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以后知不知道,现在还不知晓,倒是你,从今往后别来我这里了,我受用不起。” 莫说宫外的女眷,就连宫中的贵人,乍入掖庭的时候也在“规矩”上吃了钱姑姑不少苦头。但到最后,她们没一个说钱姑姑不是的,反倒众口一词,称赞钱姑姑忠心,办事得力,规矩极佳。谁都没有想到,就为区区一件小事,秦琬就直接赶人。 与钱姑姑一道的张姑姑走上前,刚要开口,秦琬已披着衣服站在地上,瞧都不瞧钱姑姑一言,轻描淡写地说:“我知很多人家里,长辈的猫儿狗儿都比小辈体面些,凡事沾上‘御赐’二字,更是轻易碰不得。不过呢,人又要另当别论,你们可不是死物,打碎弄没全凭一句话。”死物打碎了,弄没了,自然很难收场,至于一个大活人……随意安插个“不敬”的罪名,难道圣人真会为区区几个奴婢去惩罚千辛万苦才从彭泽回来,他一心打算补偿的嫡亲孙女? 秦琬未曾说明,可在场的无一不是千伶百俐的人精,哪有不明白的?登时,秦琬的卧房内,使女妈妈们就跪了一地。 见着如此情景,秦琬的神色越发平静,眼中的轻嘲却怎么都抹不去。 她知这些人并非真心忏悔,必定一个两个在心中骂她骄纵张狂,之所以下跪,一是以势相逼,二便是以为摆出个悔过的姿态,自己就会放她们一马。只是,凭什么呢?哪怕自己宽恕了她们,她们也不会心存感激,八成会在心中腹诽得更加厉害,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做? 富贵来得不易,更应懂得珍惜,却也不能委屈求全。环境那么艰苦的时候,秦琬尚未委屈过自己,难不成如今恢复了身份,反倒要受一群丫头婆子的暗中钳制?她身边的人,可以不够聪明伶俐,却一定要摆正自己的身份,对她足够忠心。故秦琬自己将衣裳穿上,取了件披风,往身上一罩,径自出了门。 她所居住的院落与沈曼住的正院毗邻,虽说快步走起来需要两盏茶的功夫,却也不是太难记。 偌大代王府,秦琬未曾踏遍,自不知所有的院落与道路,这点小小的路径,她岂有看了一遍还记不住的道理? 珍珠和宝珠见状,整个人都傻了。 在她们看来,满屋子的使女妈妈都跪下了,秦琬可以放狠话,可以说软话,可以恩威并施……总之,无论她做什么,她们都有应对的措施。偏偏秦琬来了这么一出,闹得她们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哪怕一直跪着,跪到腿都废了,也比现在这样好啊! 珍珠经历的事情多一些,知晓这时候必得有个决断,犹豫片刻,还是咬了咬牙,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急急忙忙地追出去。 有她做榜样,宝珠与其余使女立刻追随,钱姑姑不情不愿地起来,脸上火辣辣地,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满腔羞愤充斥在心中,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 混迹宫中三十余年,她可从未被人这样打过脸。如今县主来这么一出,自个儿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第104页 秦琬可不会在意一个连身份地位都认不清的女官得想法,她拒绝了肩舆,缓缓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回廊上。由于脚下穿得是软鞋,走路略微轻一点,不至于发出声音,但……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使女们脚上的木屐,心中暗叹一声“好功夫!” 脚踩木屐,走路无声,这是“世家底蕴”的重要一环,也让勋贵们纷纷效仿。眼见天气越来越热,什么流觞曲水,夏日宴会,考校得都是脚上功夫。难怪阿娘担心,这份本事,当真速成不来。 丢脸就丢脸好了,她这一生,可不是为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活着的。 这般想着,秦琬的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谁料刚走出院门,她便看见了一个踟蹰徘徊的声音,不由惊讶:“三郎?” 秦放不是她嫡亲的兄长,一声“哥”自然叫不出口,好在秦放也不挑这些,一见秦琬出来,就满面堆笑,配上他的绝色容貌,当真能令春花秋月为之失色:“妹妹还未曾逛过长安吧?你若愿意,咱们向王妃请安之后,为兄就带你去长安东市转一圈,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轻松又惬意,秦琬却能看出潜藏于秦放心底的无尽惶恐,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望向秦琬的眼神,并不似庶出兄长对嫡出妹妹的讨好,而是绝望溺水的人见着了一块浮木,不惜一切也要抓住。 想到昔年他们一家三口的担惊受怕,秦琬心中升起一丝怜悯,何况秦放的主意确实令她动心。故秦琬微微一笑,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好奇:“长安东市么?闻名已久,早就想去了,但……” 秦放自以为猜到她担心什么,忙道:“东市贸易虽兴,却多为富贵人家的居住地,不似西市,三教九流齐聚。长安的贵女们也喜欢去东市,未曾听说谁名节有损,反倒传出不少佳话。”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秦琬很爽快地答应:“成,我待会就和阿娘说,咱们今儿去东市转转,省得留在府中给阿娘添乱。” 见她答应,秦放心头悬着的大石不由落下,殷勤地为秦琬介绍起四周的景致。 他口才极好,秦琬渐渐听得来了兴趣,问:“我见府中多有荷塘水池,莫非这是长安流行的房屋样式?” “亭台楼阁,自然少不得水,不过啊,咱们王府的水特别多也是真的。”秦放虽说不怎么信命,说起神道来,也有点敬畏,“霞举飞升,得道成仙的南岳真人曾为……”他压低声音,小声说,“曾为代、梁、齐三王批过命,说大王仁厚,身具土德。” 秦琬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本朝崇水……”南岳真人说秦恪身具土德,这不是要秦恪的命么?见秦琬心急,秦放忙道:“别急,南岳真人还说了一句,大王,命中犯火,需要以水镇之。听说在东宫的时候,大王居住的屋子就着过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若在里间,根本来不及救援。当时大王病了,原本在那个时间,他都是睡着的。偏偏那天,他不知怎么,觉得口非常渴,身体很热,忽然醒了,竟起身沐浴……不仅如此,梁王犯事后,圣人还给南岳真人所在的太玄观中施了好大一笔钱财,用以翻新。大家都说,梁、齐二王的批命也准了,故王府之中,处处都修池子,尤其是现在,谁敢不用心?” 第六十五章 当机立断 听了秦放的解释,秦琬非但没有释然,反倒不依不饶地追问:“南岳真人为三王批命的事情,你从何而知?” 圣人素来厌恶佛道之事,岂会信奉这一套,让旁人左右皇位的更迭?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圣人让南岳真人为自己的三个儿子批了命,他身边的人,谁敢不守口如瓶?哪怕真有人手眼通天,知晓了这一秘密,也不会外传出去,更不是几乎脱离了权贵圈子的秦放该知道的。若秘密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也就谈不上“秘密”二字。如此一来,岂不是打了圣人的脸? 与其说“霞举飞升”的南岳真人神乎其神,铁口断乾坤,倒不如说这是有人为了阻止代王成为新太子,蓄意造谣。 秦放不知嫡妹一眨眼的功夫就想了这么多,想得这么深,他以为秦琬如绝大部分贵女命妇一般,都好个佛道之事,听见这等算命神准的神仙中人便十分感兴趣。只不过,他这些年的经历说起来有点难以启齿,不适合详细说给秦琬听,闻言便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对于“秦放究竟从哪听来的消息”这一点,秦琬并没有执着,她奇怪得是另一件事:“我听阿耶说,如今的代王府是圣人知晓阿耶要回来,特意命人修葺扩建的,不知这次的代王府督造是谁?” 秦放对政局并不通晓,相信这则流言无可厚非,但能领到督造、监察代王府扩建事宜的,绝不会是什么傻子。他在代王府建造这么多水池子,让人“坐实”了这则流言,就不知此人究竟是心眼太实,对此事极为笃信呢?还是……另有所图? “是魏王殿下。” “魏王?”秦琬皱了皱眉,越发奇怪,“堂堂亲王,竟插手此事……”哪怕魏王再不得圣人喜欢,也没有替另一个兄弟建房子的道理吧?皇室理应处处彰显权势带来的尊贵优渥,方能压制以血脉和先祖自傲的世家一筹。皇孙贵胄,不当差也就罢了,真入了朝廷,怎么可能分派这么一个职务给他?即便是兼领的,也有**份。 听得秦琬此言,秦放连连摇头:“魏王殿下奉圣人之命,督办此事,未有插手一说。” 第105页 奉圣人之命? 纵然猜到此事不可能是魏王擅作主张,听见这个答案,秦琬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裴熙对她说,圣人极恶钟婕妤,宫人见状,对钟婕妤及其儿女避之唯恐不及,魏王与乐平公主的日子颇不好过。但在秦琬的想象中,圣人感情充沛不假,却也是极冷静睿智,英明神武的一代帝王。魏王能被裴熙看中,说这位六皇子极有可能荣登大宝,就证明魏王的本事绝对不差。按道理,圣人纵再怎么厌恶魏王,也会给予他一两分颜面才是,如今一见,竟是这般……也对,倘若圣人真能“因子及母”,裴熙也不会说出魏王想成为太子难之又难的话了。 “实在难以想象……”秦琬做出吃惊的样子,脚步也缓了下来,她轻轻摇了摇头,好半天才望着秦放,有些尴尬地说,“我未曾想到……唉,摊上这样的生母,也不知是上辈子欠了她多少,今生又如何才能还清。” 秦放早就打听过,秦恪与沈曼带了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回来,这才投其所好,说了南岳真人的事情。未曾想到秦琬竟有如此一语,不由心中忐忑,只见他看似随意,实则极为紧张地问:“妹妹信佛?” “自然不信。”秦琬笑了笑,很自然地说,“只不过,阿耶虽然崇道,却也觉得佛理中颇多意蕴,时常与旭之谈玄论道。我在旁边听着,天长日久,免不得在话里带了出来。” 知晓自己没有马屁拍在马腿上,秦放总算松了口气,笑道:“佛教虽是西域传来的东西,虽有些可取之处,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它竟唆使信徒将之毁去,实在是贻笑大方。故权贵之中,信佛的人少,信道的人多。” 秦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即便如此,诸王之中,信道得也只有阿耶一个吧?” 秦放唯恐她生气,忙道:“诸王虽不信道,公主们却泰半都是信的。”道教的养生功法能让人青春常驻,年过四十依旧如二十一般美丽,哪个女人不爱呢?“几乎所有公主都有自己的道观,尤其是乐……” 话说到一半,秦放尴尬地住了嘴。 乐平公主极厌自己那五大三粗,其貌不扬的驸马,一年倒有大半时间不住在公主府,而是住在她修筑的道观中。出入往来的多为世家子弟,权阀贵胄,也不乏落魄狼狈,籍籍无名之人。虽说乐平公主的眼光颇高,不至于每个都……但她的风流浪荡,已是整个长安都出了名的。 见他不自在的模样,秦琬猜到大概,刚打算说两句安慰的话,视线却越过秦放,落到不远处。 秦放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就见几个使女婆子簇拥着一个胖墩墩的男孩,一步步走了过来,便小声对秦琬说:“四弟。” 秦琬打量秦敦片刻,方收回了目光。 大夏皇族在容貌上的质量之高,已是上流圈子里公认的了,秦敦虽说又矮又胖,乍一眼看上去也如面团一般,颇为喜人。但不知为何,他总给人一种很不舒爽的感觉,秦琬想了想,觉得,大概还是因为这位四哥走路有些慢,却没有半点优雅,反倒让人觉得迟缓,生出些步履维艰的错觉,才会下意识地厌恶他吧? 秦放也不大喜欢这个弟弟,准确地说,他对周红英一系有着本能的厌恶,秦敬不过是被生母和兄长连累了而已。故他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妹妹,咱们站远一些,若惹怒了四弟,他往你身上一撞,力道非同小可。” 见秦放这般模样,秦琬就知他吃过这方面的亏,左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扬声道:“来者可是四哥?” 秦敦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望着笑盈盈的妹妹,没想到自己能得到她的善意。 秦琬见秦敦眼神纯净,心中也有些奇怪,笑容却越发明艳起来:“四哥也打算向阿娘去请安么?” “啊?”秦敦愣了一下,随即不住点头,“对对对,我今儿已经尽量早起,却还是起得迟了。阿娘、二哥、二嫂都往王妃的院子里去,我才急急忙忙……” 听见他喊周红英做娘,秦琬的神色立刻冷了下来,秦敦见状,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平素所见之人,多半对他投以嫌恶的目光,就连亲娘也哭天喊地,觉得他既蠢又笨,什么都做不好,定不能讨代王的喜欢,对他冷淡得很,就和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一般。好容易见着一个身份尊贵,生得又如此美貌的姑娘善意对他,哪怕对方是周红英和秦敬耳提面命的“敌人”,秦敦心中也是欢喜的。 正因为如此,见秦琬面露不悦,秦敦情急之下,上前一步,想走过去对她解释。谁料这时,他身边两个婆子猛地冲了出来,见秦敦往池中一推! 七月虽热,大清早却仍有些寒气,加之池水又引得是活水,真要沉下去……秦放来不及多想,就要冲上去救人,秦琬一把拉住他,生生见他拽得失去平衡,险些栽倒,同时厉声高喊道:“珍珠,去喊人!” 珍珠本吓得魂都飞了,被秦琬这么一喊,仿佛找到主心骨,连忙飞奔而去。 秦放的脚步下意识一停,就见秦琬果断地松开了他的手,利落地一拔匕首,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秦琬看也不看水中扑腾了几下就没声的秦敦,锐利得几乎能刺穿一切的目光盯着那两个仆妇,毫不掩饰周身的杀意,冷冷道:“谁敢过来,我就杀了谁!” 第106页 秦放做梦也没有想到嫡妹会随身携带一把开了刃的锋锐匕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三教九流混得熟,眼力极好,几乎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把匕首的鞘虽极为华丽,看上去像一些特立独行的贵女所喜爱的,华而不实的装饰,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它的刀锋冰冷而锐利,轻轻划过肌肤,只需稍稍往内压几寸,就会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极度的惊吓后,秦放也渐渐回过味来,瞧着那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不由打了个哆嗦。 真论起重量,秦敦与自己相去不远,这两个婆子能见秦敦弄下去,自己若冲过去救人,再被她们一推……想到这里,秦放打了个寒颤。 周红英有两个儿子,还有嫡亲的孙子,死掉一个不喜欢的儿子自然无所谓,但他秦放只有一条命,折了就没了。这些年来,为了逃脱周红英的算计,成功保命,他受尽了艰辛。本以为苦尽甘来,谁料……秦放感激地望着秦琬,见着她冷冰冰的神情,再瞧见她威风凛凛,熟练把玩匕首的样子,登时哆嗦得更厉害了。 第六十六章 人心难测 一大清早,代王府的总管就匆匆赶到太医署,拿着代王的名帖将太医令和几位医术精湛的太医给请走了! 这一消息从太医署传开,迅速蔓延至四面八方,权贵世家的掌舵者无不精神抖擞,等着看代王府的恩怨情仇,十年纠葛。就连素来谨言慎行的太医们也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揣着一颗好奇的心。碍着身处代王府的缘故,他们不能伸长脖子,只好一边为秦敦看诊,一边竖起了耳朵,随时收集第一手的消息。 太医诊断的结果尚未出来,周红英已伏着椅子的边缘,泣不成声:“四哥儿,我的四哥儿啊!你究竟犯了什么错,才有这般劫难。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若我没生下你,你何至于来尘世受苦……” 简九娘站在周红英的身后,默默地擦拭着眼泪。 沈曼支撑着病弱的身体,居于正座,居高零下地俯视两人。过了一会儿,她似是被吵得头疼,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秦恪本就心烦意乱,见沈曼露出疲态,越发不耐。他背对着周红英,压根不想看见她的脸,怒道:“周红英,你嚎够了没有!” “阿耶,事到如今,周孺人怕是不要个令她合心得解释就不肯罢休的!”秦琬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把玩匕首,见状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四哥身边的使女婆子会说什么,不用问也知道,倒是我身边的人,到底是宫中出来的,有几分体面,不好随意开审。还不如屏退左右,就命几个贴心的卫士守着,一问即知。” 秦恪听了,顿觉女儿贴心。 他见儿女的神态,就知此事有猫腻。 在秦恪心中,女儿一贯是大方懂事得,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十有八九是周红英情急之下出了什么幺蛾子。只不过呢,他对周红英母子三人厌恶归厌恶,秦敬和秦敦终究是他的骨血。如今他统共就剩下三个儿子,哪怕再讨厌,也不希望他们出什么事,或者背上什么不好听的名声,毁掉一生。 只不过,这些仆人…… 想到秦琬话里的意思,秦恪皱了皱眉。 他念及许多人都是伺候自己已久,在王府中呆惯了的老仆,哪怕他被流放,这些人都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小主子,才动了恻隐之念,让这些人回来继续伺候,得一份体面。如今看来,很多人怕是早就被周红英收服,对她忠心耿耿了。但……秦恪想不明白——周红英也太傻了一点吧?她能收买下人,难不成还能收买宫里的人? 也罢,终究是自己两个儿子的娘,屏退左右,将裹儿的使女姑姑们喊来,一问便知! 秦恪心中认定了秦琬的无辜,便依秦琬的意思,命周五带了几个人进来,屏退左右,除了卫士之外,就留了当时在场的人,乌压压跪了一地。 想到是珍珠喊的救命,秦恪也不问别人,径自走到珍珠面前,神色温和:“珍珠,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说来。” 珍珠仰起头,瞧着秦恪,一颗芳心似被人生生撕碎,又用力揉在了一起,五味陈杂。 代王殿下是多么英俊啊!纵年过不惑,沉淀了岁月的沧桑,却丝毫不显老迈,反倒被时间赋予了独特的韵味。他温和,优雅,高贵而沉稳,与代王妃站在一起,不似夫妻,而像姐弟。 世人皆道代王宠爱妾室,可细细算来,代王府中真正得封的媵妾,唯有生儿育女的周、王、李三人,较之旁的王府少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代王对周红英已心生厌烦,又不喜秦放,可以说,无论谁为代王生了儿子,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未来的县公太夫人之实,怎么也跑不掉。 女官听着风光,实际上永远留在宫廷的居多,哪怕圣人恩典,将她们放出宫,可谁会挑才用没一两年,年轻鲜嫩的人走?自然是二三十余岁,年华不再的宫女才能享受到这项恩德。这般年纪……填房,后娘,又能轻松到哪里去? 圣人赐她到代王府的时候,她也不乐意,只谈命运不由人,无从选择,可……偏偏,偏偏王妃忌惮她们这些宫中女官,竟以她们“规矩好”为由,将她们赐给海陵县主做贴身使女! 代王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怎会饥不择食到对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的使女下手,毁坏自己女儿的名节?代王妃沈曼,何其阴毒,何其善妒! 第107页 想到这些天来的沮丧、忐忑、欢喜、期盼再到失望,想到周红英给她捎的话,珍珠的心中如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她望着高居堂上的沈曼,瞧着漫不经心的秦琬,又瞧了瞧哭得梨花带雨,身后还站着一个儿媳的周红英,轻轻地伏下自己的身子,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虚空传来,冷静绝情到不似本人:“四郎君,是县主推下去的。” 秦恪闻言,勃然色变:“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 珍珠低着头,一字一句,见“事实”详尽叙述:“四郎君与县主发生争执,不知说了什么,四郎君想要打县主,县主怒极,拽住四郎君的手。四郎君想将县主甩开,县主站不稳,将四郎君一推,三郎君见状,扶住县主,四郎君便……”说到这里,她低下头,身子几乎贴到了地,没再说下去。 她将过程说得极为详细,每一个听见的人都能描绘那副场景,秦恪知秦琬性子极烈,心气之高远胜男儿。沈淮为讨好这位表妹,让她不计较沈曼嫁妆被于氏挪用的事情,不知送了多少她从未见过的好东西,却只有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入了她的眼。若是秦敦真对她不敬,莫要说扭打起来,不经意将秦敦推下水,哪怕是一脚将秦敦给踹下池塘,也是极有可能的。 秦琬见生父沉思,轻轻笑了笑,目光落在宝珠身上:“宝珠,你也看到了?” 她年纪轻轻,纵是一副漫不经心却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也无人会信。宝珠瑟缩地看了秦琬一眼,又瞧着眉头紧锁的沈曼,见沈曼脸色蜡黄,一看就是沉疴难愈之象;再瞧见周红英,四十许的人了,仍旧是三十出头的模样,索性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珍珠姐姐所言不错!” “那么,钱姑姑——” 见秦琬的目光落在软硬不吃的钱姑姑身上,周红英忍不住有点怕,连忙止住哭声,恶狠狠地看着秦琬,抬高声音,故意说:“怎么?县主挨个问过去,是想逼着她们为你撒谎么?” 听见这句话,秦琬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她莲步轻移,缓缓走到周红英身边,周红英瞪着死对头的女儿,刚要说两句,却见秦琬扬起右手,狠狠地扇了周红英一巴掌。 周红英多少年没人掌嘴,整个人都被打懵了,秦琬的手一反,再扇了她一耳光! “你——”周红英气急,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双手,打算掐秦琬,与她拼命。秦琬匕首一扬,狠狠将周红英的衣衫撕开一个大口子,将之扎在案几上! 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一切后,秦琬望着面色惨白的周红英,微笑道:“这一次,清醒了么?” 秦恪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教训小妾,此时才反应过来,忙道:“裹儿,不可胡闹!” 此言一出,莫说周红英,简九娘的心都冷了。 胡闹? 海陵县主嚣张跋扈至此,在代王嘴里,仅仅是胡闹? “阿耶,您这话可就说错了。”秦琬笑嘻嘻地望着父亲,眼中却有了泪光,“我是正二品,圣人亲册的县主,她不过就是个因子得封的正五品孺人。如今她对我出言不敬,偏生我身边又没一二可心的,敢掌她嘴的人,无奈之下,我就只能自降身份,亲自上阵,这哪里是胡闹?分明是无可奈何。” 你正二品,她正五品不假,可她是你父亲有名分的妾啊!你见过哪个做儿女的敢打父亲的妾?还有,你对代王说话这口气,实在太随便了吧? 秦恪丝毫不觉女儿胆大妄为,失礼冒犯,他看着女儿倔强昂着头,明明伤心难过却要强作笑颜,不肯服输的模样,几乎无法克制涌上心头的悲伤。 他永远骄傲明媚,哪怕在流放之地也聪慧懂事得紧,给他和曼娘带来无尽惊喜与幸福,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女儿,才回到京城一天,就被逼成了这个样子。 秦恪的记性很好,所以他清楚地记得,很多很多年前,他对秦琬许诺过,他的一切都是秦琬的,任何人都抢不走。 对旁人来说,这可能是一句戏言,于秦恪,却铭记于心,不曾忘怀。 如今,是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秦恪望着钱姑姑,话语中已有了一丝冷意:“钱姑姑,你说呢?”钱姑姑见秦琬张狂至此,想到自己得罪了她,心中后悔得紧。如今见代王偏心秦琬,越发胆战心惊,心道若不趁此机会,将秦琬彻底按下去,搞臭她的名声,自己后半辈子岂有出头的机会?故她心一狠,亦道:“启禀代王殿下,珍珠所言,句句属实。” 第六十七章 背主之人 句句属实? 听见这句话,秦恪怒极之下,反倒笑了起来。 他生于王府,长于深宫,多年来处于这世间最鼎盛的富贵之地,自然明白——在这种地方,没有所谓的公理和正义可以讲。 皇宫中所有人无不仰圣人的鼻息,为谋求圣人的宠爱,竭力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圣人看。前朝的臣子或许还敢与圣人争执,但在后宫,圣人的话永远是对的,大家必须照着做,圣人所喜爱的人必定是好的,绝大部分的人都会跟着学。他们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不需要有,想要活得更好,就得将自己打磨成规规矩矩,被圣人所喜爱的模样。 同理,这条原则也适用于王府。 只可惜,圣人是个讲规矩的人;十年前的代王,或许也是个比较重视规矩的人。但在经历了十年的流放,于生死边缘走了好几遭,遍尝世情冷暖之后,他温和依旧,却在很多事上固执得紧。尤其是涉及到秦琬的事情,对代王来说,简直是龙之逆鳞,触之则血流成河。故他冷冷一笑,不复昔日温和,竟带了几分属于上位者的冷酷意味:“看样子,不动大刑,你们是不会说了。来人啊,将她们脱出去,狠狠地给我打!打到她们愿意说真话为止!” 第108页 这些人想用“规矩”来钳制秦琬,让她不被代王喜爱,实在大错特错。 秦恪打心眼里就不认为女儿犯了错,退一万步来说,哪怕秦琬真将秦敦推下水,代王若有心追究,岂会不问秦敦身边跟着的使女婆子,不问庶子秦放,独独问秦琬的使女?因为他觉得,唯有秦琬的使女,才是和秦琬一体的,就算真有此事,也会为主人掩盖。谁料珍珠、宝珠和钱姑姑三人一副“为了公理正义”的样子,让秦恪弄懂了“身边无可心之人,皆不敢掌周红英的嘴”是什么意思,心中便腾起一团火。 宫里惯会察言观色,岂会看不出他的用意?明明知晓他打算保全秦琬,依然这样做,可见她们的用心何等险恶! 规矩?在代王府,他就是天,他就是规矩,他想宠着女儿,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这些人还敢用规矩来压她?宫中赐来的人再怎么体面,终究只是奴婢,谁敢让她们瞧不起自己的嫡女,欺凌到她头上去?这等背主的奴才,就该活活打死,以儆效尤! 他是圣人的儿子,受了十年的苦楚才回京,又不奢求那至高无上的椅子。圣人会容忍他,诸皇子有求于他,莫说他杀了这几个奴婢,就算他杀了她们全家,那又如何?事出有因,名正言顺,谁敢说一个“不”字?若是处理得好,就连“残暴”二字,都不会与他有关,反倒称他果断。 见秦恪动了真火,沈曼终于开口,平静道:“恪郎,她们孤身一人,心存死志,哪怕将她们打死也无甚用处。因着他们的贱命,污了你的名声,实在太过不值。”说罢,她疲倦地揉着太阳穴,不住摇头,“都怪我,这般无用,连个家都管不好……” “你才回来一天,这些人……”秦恪冷冷地看着钱姑姑,哼了一声,才道,“此事与你何干?” 不过,沈曼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秦恪。 女官们自小入宫,哪怕骨肉至亲,几十年不见也疏远了,未必珍惜得起来。倒是周红英身边的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女一窝一窝地生。他们不怕死,无所谓,若是他们的孩子也得跟着死呢? 宫里来的人众口一词,说秦琬不好,反倒让代王认定了女儿的无辜和可怜。一想到秦敦被生母拿来争宠,至今高烧不退,他就见牙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几乎从齿缝中迸出来:“来人!见周孺人和老二的奴才全部压上来,一个个给我打!若是问不出结果,就见他们全部扭到官府,告个盗窃之罪!” 此言一出,这些奴才吓得脚都软了。 她们有“体面”,关系盘根错节,就连主母都得分化拉拢,才能将之缓缓收复。饶是如此,还怕使女婆子们嚼舌根,坏了自己的名声,处置起来都得想个妥帖的法子,又出气又让人寻不出错。但秦恪是谁?正正经经的皇长子,代王府的主人,他命人送到官府去的奴才,还能有翻身的机会么?偷窃之罪,可大可小,万一代王说他们偷了御赐的东西,一家子人头落地也不过就是两三个月后的事情,他们怎能不怕? 出人意料的,周红英最信赖的周姑姑哀嚎一声,往沈曼的方向爬去。七月怕她会伤害到沈曼,立刻挡在面前,周姑姑竟抱住七月的大腿,嚎哭道:“奴婢知错,奴婢认错,奴婢老实交代!是周孺人说,实哥儿病了,大王都不来,可见王妃娘娘这十年来灌了多少坏话到大王耳朵里。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命薄,养不住儿子,就存心不让有儿子的人好过。既是如此,她便让王妃娘娘也不好过,彻底绝了王妃的指望!” 周红英未曾想到周姑姑会背叛自己,闻言便露出惊惧之色,尖叫着想冲上去,撕烂她的嘴,却被沈曼的使女们拦住,只能一边挣扎,一边高喊:“胡说,你胡说!” 事到如今,周姑姑也放开了,只见她死死搂住七月的大腿,不住磕头,边磕边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周孺人让奴婢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见之拨去伺候四郎君,许了她们锦绣前程。大王开恩,大王开恩,奴婢什么都说了,求大王不要将奴婢的家人送到官府!” “锦绣前程?”秦恪咯咯咬牙,神色无比森冷,“什么锦绣前程?” 周姑姑见他的神态,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说:“她们的女儿,可以……可以给二郎君做妾!” 秦恪闻言,狠狠将案几踢翻! 他双手紧紧握拳,青筋一根根爆出来,看上去煞是恐怖。秦琬怕父亲气坏了身子,忙道:“阿耶息怒,今儿是大姐回来的日子,咱们去见大姐好不好?不听这些污糟事了!” 对,大娘。 周红英说了那样糟糕的人家与大娘,害得大娘身为宗室女,嫁到白身家,还被后宅妇人钳制,昨儿连门都出不了。她今日若是回来,自己不给她做几分脸,她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 秦恪对事情有种本能的逃避心,如今秦琬给了他台阶下,他便点了点头,嫌恶地看着一地的使女丫鬟,吩咐周五:“将她们全关起来,细细地审,若是老四有什么事,她们也别想活!”说罢,他问不知何时走到自个儿身边的程方,“大娘呢?” 程方低着头,不说话。 “大娘没回来?” “禀大王,大娘子回是回来了,只不过……”程方犹豫了一瞬,才吞吞吐吐地说,“听见大王这里有事,大娘子就直接去王姨娘的院落了。” 第109页 不拜见生父,不拜见嫡母,回来之后第一件事,竟是去找做妾的母亲? 秦恪本就为周红英的事情怒不可遏,听见秦绢的做派,本来急着补偿大女儿的心也淡了。他自嘲一笑,竟不复之前的冲动,破天荒冷静思考起来。 秦绢嫁得不好,代王对她自是怜惜非常,如今一想,婚姻之事,本就一个巴掌拍不响,周红英再怎么有本事,岂能做得了王氏的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上了当,受了骗,谁也别怪谁。总归心中是没他这个父亲,没沈曼这个嫡母的,温良孝顺喊得妙,却都是嘴上说说,日子久了,人心也就见到了。 想到这里,他愧疚地看了妻子一眼,见妻子满是怜爱,担忧地望着女儿,心中叹了一声,温言道:“曼娘,你无需为这些魍魉小人劳神,我让太医给你再开一副安神的药方,服了药,你就去歇息吧,明儿起来,便没这么多烦恼了。”说罢,他对秦琬扬了扬手,微笑着唤道:“裹儿,走,咱们去书房!” 沈曼闻言,不由微笑:“昨儿才开了药方,今天又要换,哪有那么娇贵?” 秦恪温柔地望着她,关切道:“让太医再诊诊吧!说不定今天,你又好一点了呢?” 周红英死死地盯着沈曼,做梦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自己也会有今天。但她更憎恶的是看似温顺,关键时刻却狠狠捅了她一刀的周姑姑! 周姑姑坦然无惧地迎着她恶毒的眼神,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想当初,她为与青梅竹马的阿哥重聚,硬是仗着同姓,与周红英拉关系,好容易才离开宫廷。为着这桩,这些年来,她卑躬屈膝,受了周红英给的多少苦,结果呢?秦敬不知在外做了什么事,将穆家嫡系一名子弟生生打死! 对方不惧王府威名,誓要秦敬偿命,魏王殿下心慈,保住了秦敬,将案子判成周家与穆家下人争产而引发的斗殴,杖责了秦敬的伴当即周姑姑的儿子五十,人还没回家就断了气。周姑姑的夫婿中年失了唯一的儿子,气急攻心,瘫痪在床。他们一家被害得这么惨,秦敬和周红英这对蛇蝎母子,非但没有补偿之心,反倒怕周姑姑背叛,图谋斩草除根。若非,若非周姑姑的女儿见势不妙,牺牲大好良缘,爬了秦敬的床……只可惜,这样聪**黠,又与主子颇有情分,生母还是婆婆身边最得力妈妈的通房,简九娘无法容下。 作者有话要说:找秦琬做宅斗对手的一二三号,光荣炮灰,谁让她们找错了敌人呢,O(∩_∩)O~ 第六十八章 良师益友 秦琬跟着父亲,穿过廊桥,往正院走去,仆从们很有眼色地跟在十尺外,谁都不敢再上前一步。 长久的静默之后,秦恪叹了一声,眉宇间多了几份郁色:“十年前看他们,个个都是好孩子,此番回来,怎么一个两个都变得我不认识了呢?” 与其说他在问秦琬,倒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抒发心中的郁气。秦琬见状,越发不喜庶出的兄姊们,便上前两步,拽着父亲的臂弯,柔声道:“因为阿耶和阿娘不在啊!若阿耶在,他们在阿耶的教导下,必定明礼知礼;若阿娘在,府内也不会纷乱至此。不过,这也难怪,礼法上的嫡母,自然不如亲生母亲。” 这些话,说说秦敦和秦绮两个年纪小的,代王被流放时他们未必懂事的孩子还行,用到秦放和秦绢身上,那可就只有“牵强附会”四字才能形容了。 秦恪不认为女儿会对这些人有好感,哪怕有,也被今天一场事情给弄没了。就好比刚才,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秦放竟不敢张口为她说半句话。如此想来,女儿是怕他伤心,才说违心之语,用来安慰他啊。 秦琬越是这样,秦恪就越觉得女儿乖巧,自己的妾室和庶子庶女面目可憎,故他叹道:“唉,你也无需为他们辩解……” “裹儿才不想理会他们,怎么会为他们辩解?”秦琬望着父亲,说得极为认真,“规矩礼法,本就是为那些不够聪明的人准备得,就如一杆尺,时时刻刻衡量着他们的行为,让他们不至于犯错。可惜凡事都有例外,若是有权有势,规矩未必能派得上用场。这种时候,自然得有一个比他们更有权势威信的人,才能束缚住他们的狂悖行为呢!” 见女儿一本正经地说着老成的话,秦恪原本灰暗的心情也亮了起来,他弯下腰,温柔地望着女儿,笑道:“规矩是为不够聪明的人准备的?” 秦琬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没错!像裹儿这么聪明的人,就可以不守规矩,因为裹儿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呀!” 秦恪闻言,亲昵地刮了刮女儿的鼻子,不住摇头:“我啊,真不该让你和旭之天天混在一起。” “旭之很厉害的!”秦琬对父亲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不过,咱们这几天顶多只能等到裴府的谢礼,旭之绝对没办法上门。” 见女儿说得万分笃定,秦恪奇道:“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安然回府之后,少不得受一顿家法啊!” 家法? 想到裴熙无错被罚,秦恪的心也揪了起来。 唉,旭之半点错误也无,却被卷入此事,一路被当成囚犯押回来,名誉背上污点不说,他家人竟不懂他的无奈,还要对他行家法!与旭之的父亲相比,自己未免也太过和善了些,才纵得这些人无法无天,连戕害、背弃主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第110页 “咱们……”秦恪犹豫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问女儿,“是否要派人去裴府,见旭之请过来?就说,就说我给他个官做,让他赴任?” 秦琬还未说什么,便有仆从来禀,裴熙到了。 听见这个消息,秦恪下意识地看向女儿,见秦琬发怔,失笑道:“这一次,你可猜错啦!” 秦琬自诩很了解裴熙,对裴家之事也有所涉猎,怎么也不相信裴熙昨天刚从大牢里出来,今天就能活蹦乱跳地上门。虽说那些狱卒不至于拷打他,这些日子他也过得不差,但……他擅作主张来彭泽做县长,又被卷入这种事里,裴家人会不责怪他? 她与裴熙极为亲近,素日交往都无甚避讳,自然也没有太多的虚伪客套。故一进门,见裴熙优哉游哉地坐着喝茶,秦琬便道:“奇了怪,你竟没受家法?” “裹儿——”怎么说话的呢? 比起秦恪的责备,裴熙倒是半点不放在心上,他挪了个舒服的姿势,不以为然地说:“自然受了,否则我为何不向大王行礼?” 秦恪听了,更加吃惊:“那你这是……” “逃难来了。” “……” 面对父女俩的讶异,裴熙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家父狠狠打了我十板,家母看不过去,哭着拦下。见我不肯认错,家父越发生气,罚我去跪祠堂。夜间颇凉,我略有些高热,命人通传,家父却说我想逃避责罚,不许任何人给我送饭,谁都别搭理我。我见势不妙,便打晕看守的人,翻墙出来了。” “你还病着?这,这未免也太胡闹了!”秦恪不满地看着裴熙,吩咐程方,“立刻将太医令请来,为裴郎君看诊!” 太医令正领着几个太医,为秦敦看诊,这时候叫他过来……程方心有踟蹰,免不得多问了一句:“四郎君那里……” 裴熙闻言,与秦琬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样子,你这两天过得很精彩啊! 彼此彼此,你这两天也不赖啊! 听见“四郎君”三字,秦恪皱了皱眉头,沉默一瞬,方道:“太医令的医术精湛归精湛,小儿这一道上也未必有旁的几位太医精通,让他过来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裴熙岂能不推拒,只见他摇了摇头,义正言辞地说:“旭之身强体健,些许小病小痛,算不得什么大碍,还是四郎君的身体要紧。” 裴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在此等小事上,却也……秦恪看了看程方,见自己任命的王府总管一脸惶恐,想到他出身沈家,万一秦敦真出了什么事,周红英倒打一耙,说他假传自己命令,用以诬陷曼娘,大家都会很难堪。 经过这么多事之后,秦恪已不吝于用最坏的想象去揣测这个自己曾经多有怜惜的女子,故他沉吟片刻,望着裴熙,见他骄傲依旧,神采飞扬,心中叹了一声,轻声道:“罢了罢了,我亲自走一趟,你们先在这儿聊聊。”裹儿素来与旭之玩得好,她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的,有个裴熙帮忙介绍,总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再说了,有裴熙陪着,秦琬的心情总能好一些吧? 代王一走,秦琬立刻拉了张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瞧着裴熙:“翻墙?” 裴熙凤眼一挑,反唇相讥:“四郎君?” “被生母派人推下水中,高烧不退。”秦琬用一种揶揄的,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甚至带了点失望的口气说,“我还当这位大名鼎鼎的周孺人何等厉害,原来,也就是个依附男人而生的家伙罢了。” “自作聪明的人多了,也不差一个,不过,既是依附男人,就会将儿子看得重于性命,纵偏心爱纵,也至于到丧心病狂的程度。若无人在旁边推一把,催促她下决定,凭她的手段,顶多就是说孩子病了。”裴熙微微一笑,意味深长,“七月的清晨,池水虽未结冰,却也不暖和。” 秦琬撇了撇嘴,不屑道:“一个心狠手辣,却将全天下的人都当成傻瓜;一个胆小如鼠,完全靠不住;剩下的那个,即便没废,也相去不远,何足为惧?” 裴熙听后,上上下下打量了秦琬好一会儿,秦琬也没丝毫不自在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长久的静默之后,裴熙大笑起来:“不错,有志气!” 知晓这家伙已经瞧出了自己的野心,非但没反对,还很乐意帮忙,只不过……他这奇怪的表情:“怎么?何事如此好笑?” “我笑我娘,眼光局限在内宅,与婆婆斗,与妯娌斗,使女婆子,侄女外甥女,就连儿媳妇都要牢牢钳制在手心,实在是累得慌。唯有这一次,她弯弯绕绕的心思或许起了作用,压对了宝。” 裴熙讨厌功利的关切,对他来说,直来直去永远比藏着掖着更有效。偏偏他家里的人不明白这点,故他对家人,泰半就事论事,顶多留一两分情面。就好比现在,秦琬望着裴熙,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阿耶可是用晋王爵换了你,你不思报答就也罢了,还打算吃阿耶的,住阿耶的,用阿耶的,顺便将我勾住,为你争风吃醋?” “前三条也就罢了,最后一条……”裴熙嗤笑道,“后宅妇人,也就这点本事了,你现在这样就好,切莫要学她们,将心思太多地放在后院上。王妃精明能干,大王又一心偏她,有她在,其余人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很显然,裴熙回京,他的父亲便想让罗氏也回来,小夫妻好多生几个孩子。但罗氏在洛阳已仗着自己是太夫人侄孙女的身份,与嫂子打擂台,明明是裴熙过继给兄长的儿子,却放在太夫人身边,由罗氏照料。面对长子和媳妇一封封的诉苦信,张夫人岂能不将本来就不合心意的小儿媳妇厌恶到骨子里?偏生本朝重发妻,罗氏休不得,张氏思来想去,竟妄想裴熙与秦琬有点什么,借县主之力来压儿媳妇,才借故纵了儿子走。这等心思,真真上不了台面,亏得裴熙清风朗月,秦琬宽容豁达,才能将此事做为笑谈。对裴熙的说法,秦琬自是极为赞同,她本就打算插手政务,得到亦师亦兄的挚友支持,喜不自胜,笑道:“既是如此,我就拿你练手啦,代王府东卜祭酒的位置,你觉得如何?” 第111页 第六十九章 自尝苦果 代王府……东卜祭酒? 听见这个职位,饶是以裴熙的精明,也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他的眉眼完全舒展开,神采飞扬起来:“这主意好!” 依大夏律令,亲王府、嗣王府和上柱国府中,皆设东卜、西卜祭酒各一名,官位是从七品上,掌接对贤良,引导宾客。按道理说,这么一个官位虽低,地位却极为重要的职位,怎么着也该挑个长袖善舞的人,让裴熙去做祭酒……怕是很长一段时间,满长安的话题都绕不开这桩“奇闻”吧? 秦琬提出让裴熙当东卜祭酒,肯定不是为了给长安权贵们增添谈资的。在她看来,旁府祭酒再怎么长袖善舞,岂有裴熙一双利眼识人清明?王府属官,职权甚重者就那么几个,旁的无品无级,皆算亲王豢养的清客。有裴熙看着,阿耶又应了自己,外官皆让她过目,还能选错人?故她笑了笑,说:“那是自然,从今往后,咱们两个便是鸡飞狗跳,声名狼藉二人组啦!” 一个身为女子,竟然殴打父亲的妾室,插手家中外事;一个身为臣子,仗着主君的偏爱,对主君的事务指手画脚。这等离经叛道的行为,若不大说特说,似乎都对不起世人长着的那张嘴。 裴熙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又想着一件事,思索片刻,才有些为难:“使女子为婢,风险颇大,若能寻一二内侍在侧,再好不过。” 秦琬不在意成亲生子,甚至不想嫁人,却不意味着别的女人不想。女子嘛,大半都是这样,成了亲就一心扑在夫婿和孩子身上,即便是服侍旧主,忠诚犹在,感情也不是昔日那么纯粹。再说了,男子想谋取荣华富贵,唯有向上爬一条路,女子……高官显宦的妾室,对使女来说,无异于梦寐以求的肥缺。 “我觉得陈六郎不错,若他能做我的贴身使女,岂不免去许多烦忧?他们六个人,同生死,同患难,感情不错。为兄弟姐妹,小小地牺牲一把,料他不会反对。”秦琬淡淡道,“说起来,我倒要感谢秦敬和周红英,还有来自宫中那些自以为高贵的人,若非他们来了这么一出,阿娘岂会轻易同意我的要求?” 说到这里,秦琬笑了笑,压根没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转问裴熙:“京中的谣言,你听说过没有?关于阿耶命格的。” 裴熙神色一敛,问:“什么命格?” 秦琬将大概情况说了一些,裴熙眉头紧锁,神色不豫:“从未听闻,看样子,太子一死,便有人开始做妖了。” “你说……”秦琬的目光落在西面,“传出流言的人,与三年前的事情,究竟有没有关系?” 裴熙摇了摇头:“不确定,这事我不能肯定地说是谁做的,毕竟大夏的根基还算不上很稳,加上三代圣人奉行的政策,无不触到了世家的利益。”他看了秦琬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直说,“浑水摸鱼,暗中下手,一贯是世家的作风。身为皇子,想要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蓄养死士,很难。相比之下,在这一点上,世家更具优势。” 前朝世家极盛,族中子弟无论才能好坏,泰半就任高官显宦,鼎盛之时,皇族亦得避其一二锋芒。到了本朝,太祖春风化雨,太宗雷厉风行,圣人刚柔并济,虽未压得世家喘不过气,与前朝的煊赫逼人也相去甚远。尤其是科举制的推广和流外官的诞生,更让这些世家感到恐慌,他们已经渐渐意识到,哪怕表面上的虚荣还在,权势和荣耀已逐渐被他们曾经看不起的寒门子收拢。哪怕本朝做到大官的多为世家亲故,勋贵之族,也无法抑制世家对权力逐渐丧失的恐慌感。故此,世家对秦氏皇族很有些芥蒂,倘若能让大夏灭亡,换个与他们利益更加相近的皇族上台,他们定是十分乐意的。 秦琬知世家多半与佛、道二门勾连极深,也难怪裴熙有此一说,她秀眉微蹙,也开始思索起来。 裴熙知她心事,安慰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再说了,哪怕众人皆知,宗正寺卿与皇位无缘,但古往今来,哪一朝的宗正由皇长子任过?若是……你说,那些古板的朝臣,究竟是信奉兄终弟及呢?还是父死子继?” 听见他用这般不在意的语气说起如斯狠辣的事情,秦琬怔了一怔,方道:“我还打算看看。” 裴熙闻言,不屑挑眉:“怎么?你怕死?” “也可以这么说,毕竟……”秦琬顿了一顿,失笑道,“门外就在厮杀,敌人随时有可能闯进来,我却只能看着阿耶阿娘,手上攥着一块锋利的瓷片,瑟瑟发抖……那种命悬一线,生死不由人的感觉,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所以,我想看看魏、鲁二王。” 她如今已是县主,身份尊贵,只要新君能容下长兄,她就一生无忧。倘若真能过这种日子,不去走那条坎坷艰难的路,也不是不可以。 圣人活下来的几个儿子中,赵、韩二王的事迹,秦琬听了几桩,并不认为他们拥有足够的眼光、智谋、胸襟和度量。至于鲁王和魏王,行为虽也听过,却颇为片面,秦琬不敢轻易下断决。 她毫不避讳自己的懦弱和犹豫,裴熙也就没再说什么,毕竟他自己也是个若无九成把握,绝对不会将事情说出来的主儿。愿意拿自身下赌注是一回事,牵扯到关心的人,身家性命全赌在里头又是另一回事。 “既是如此,我陪你去好了。”裴熙很直接地说,“也好帮你把把关。” 第112页 秦恪一走进来,就听见这么一句,便问:“什么把把关?” 见他这么快就回来,面上还带着一丝郁色,二人想都不用想,也知秦敦的情况不大妙。 这种时候,裴熙不好发话,哪怕他从来没将自己当过外人。故秦琬上前几步,拉着父亲的袖子,仰着头,问:“阿耶,四哥怎么样了?” 秦恪摸了摸女儿细软的头发,叹了一声,闷闷地说:“老四以后……再也不会正常说话了。” 秦琬虽已猜到这种可能,却没想到秦敦真倒霉至此,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啊?四哥他……” “太医令说,他烧得太过厉害,哪怕醒来,也……”就是个傻子了。 说到这里,秦恪心中一阵酸楚,冷不丁瞧见裴熙,忍不住发怒:“你看看你,穿得这么单薄,还生着病!程方!将旭之带到厢房,让太医令为他看诊!” 裴熙苦笑一声,出人意料地没挣扎,秦恪在房间踱了几步,沉吟良久,才说:“裹儿,为阿耶磨墨。” 秦琬利落地应下,取了墨条,略磨了几圈,便停下动作。 秦恪见状,奇道:“怎么了?” “无事,只是感慨,好东西和差东西,感觉就是不一样。”秦琬尴尬地笑了笑,看都不敢看父亲一眼,继续动作起来。 听见女儿的话,秦恪越发心酸,他望着秦琬的眼神极为怜爱,目光落在摊平的宣纸上,却化作一股决然。 次日,代王上书,严明四子秦敦痴傻之事。以孺人周氏照顾皇孙不周为名,褫其诰封;其子秦敬,不孝长辈,不悌兄弟,以爵位为由诓骗婚姻。念其为代王诸庶子中最年长的一位,予其安家费,责令出府,而永世无爵。 与奏折前头的大半段内容相比,后头的小半内容,什么媵王氏私配宗女婚姻,褫夺诰封;什么媵李氏将宗女照顾得好,封为孺人;什么长女已出嫁,次女和三女正直花信,请封乡君。于请封者,自然是天大的事情,对代王和圣人来说却不值一提。正因为如此,代王连另写一封奏折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在一封奏折里将事情交代清了。 圣人看着这封奏折,发现懦弱长子本行云流水的字迹,如今竟有点铁画银钩的意味,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不由叹息。随即,圣人大笔一挥,写了两个字。 准、奏。 消息传开,满座哗然。 代王秦恪是个老好人,这是满朝权贵都公认的事情,他温吞而优柔,很少说人坏话,更少处罚旁人。哪怕对一个人不喜到极点,他也是远远地避开,绝不会因一己好恶去伤害对方。正因为如此,他此次的行为才更显得决绝,也让旁人不住猜测:代王这是不是在向圣人宣泄着愤怒?毕竟,若不是圣人偏心,他就不会流放十年,儿女都不能教养,弄得如今乱七八糟。好容易回来,没犯半点错,就被排挤出皇位继承人的范围,换做是谁,心里都有气啊! 对这则流言,赵王的反应最大——若无代王,他在诸皇子中就居长,继位天经地义。听见长兄成了宗正寺卿,他高兴得紧,饭都比平日多吃了两碗,更莫要说酒,可如今……也对,那张椅子,谁不动心恩?大皇兄,若你真不知好歹,做弟弟的,可要给你点教训了!赵王心中盘算着,找个什么机会给长兄难堪,忽听得门人禀报,魏王轻车简从,进了代王府的大门。 第七十章 初见魏王 听见魏王拜访,秦琬拼命摇着父亲的袖子,央秦恪让自己作陪。 回京的路上,秦恪与沈淮也探讨过一番,知晓魏、鲁二王乃是继位的大热门。偏生对这两位弟弟,秦恪都不怎么熟悉,一时半会也摸不清对方的脾气。他不介意爱女一直跟着自己,却不知魏王心中作何感想,对方初来乍到,还是别太特立独行的好。 秦恪打定了主意,便想回绝秦琬,见爱女可怜兮兮又忍不下心。父女俩纠结了好一会儿,终究是秦恪服了软,让秦琬坐在一旁的厢房里旁听,条件是不能发出声音。 秦琬知道这是父亲能应允的极限,利落地允了。 她在彭泽的时候,旁听沈曼与严氏的谈话已成习惯,即便三四年未做这等事,也不会生疏到哪里去。 纵着女儿听壁角这等事,秦恪做起来还是有点心虚的,正因为如此,魏王一走进来,刚说了句:“见过皇兄。”他就忙不迭说:“六弟请坐——”竟是难得一见的热络。 魏王闻得秦恪这几日请太医,上奏折的事情,早将代王府发生的事情猜出了大概。他本就是抱着“请罪”的想法来了,见长兄热情,他面上不由流露几分惭愧之色,坦言道:“实不相瞒,做弟弟的这次来,是给兄长赔罪的。” 圣人同意让魏王上门,显然魏王在秦敬的事情上虽然插了手,却多半是无辜的,秦恪现如今对周红英和秦敬的感官差得很,不知他们究竟做了何事,才累得魏王插手,平白惹一身腥,便道:“六弟的品格,为兄信得过,定是我那孽子不好,让你受累了。” 他说得这般直白,全然不似自谦,魏王闻言,愧色更浓,眼中却隐隐有一丝羞愤:“兄长如此明理,弟弟也只能实话实说了。四年前,府上的二郎君为争天香楼行首,与平宁县公的儿子打了起来,失手将对方打死。平宁县公当天就去大理寺卿家坐着,说杀人要偿命,大理寺卿不敢应,御史大夫不允平宁县公进门,刑部尚书和稀泥,为弟恰好在刑部学习……”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第113页 秦恪未料到还有这么一场,惊道:“不是说周家与人争田惹出的事么?” 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长安权贵众多,周家算哪根葱,哪根蒜?自己在长安的时候,未必都能让他们横行霸道,自己不在,周家争个产还能劳动魏王调停?圣人再怎么不喜魏王,他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子王孙,多少人想进王府大门一面都难,岂有上门去闹的道理? “逆子,当真逆子……”秦恪叹了两声,实在没心力管秦敬,便问魏王,“不知这逆子害死的,究竟是穆拾的哪个儿子?” 魏王见秦恪无太多伤心之念,便知他对这个儿子未报任何期望,也不再吞吞吐吐,很干脆地说:“嫡次子。” 秦恪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 平宁县公穆拾是先郑国公的老来子,穆皇后最小的弟弟,算算年纪,就比秦恪大上六、七岁,与其说像圣人的妻弟,倒不如说像圣人的表侄。听说,先郑国公怕这个小儿子养不活,此子明明行四,却特意给他起了个“拾”的大名,好像在对上苍说,我的老四到老九,你都勾去了,剩下这个最小的,老天你就可怜可怜,将他留给我吧! 因着长辈的溺爱,生生见穆拾养出一副骄横霸道,无法无天的蛮横性子。好在他跋扈归跋扈,一不弄出人命,二不玩弄权术,虽眼高于顶,与同僚处不好关系,却还有几分真本事,照理说本不该惹来这么多人侧目,耻与之交往。偏生十余年前,穆拾去岳父家做客,岳父命侯妾们出来款待,不知怎得,他就对其中一个姓崔的侯妾神魂颠倒,发妻嫡子皆抛到脑后,唯有爱妾是命。故秦恪听见秦敬没打死穆拾的嫡长子,没打死穆拾爱妾所出的庶子,不由暗道一声不幸中的万幸。 饶是如此,魏王想按下这件事也不容易。 无论喜爱不喜爱,终究是自己的儿子,秦恪对秦敦无甚情分,见这个儿子傻了,还不是大发雷霆?穆拾又是个满长安横着走的主儿,竟敢叫皇孙偿命,魏王八成也是怕长兄死在流放之地,念着香火情。再者,同是皇子王孙,穆家嚣张至此…… 秦恪前几次才受武成县公的怠慢,原本积压在心底的不忿便被挑起,如今又听闻这么一桩事,哪怕知晓此事乃是秦敬理亏,穆拾直接往三司主官家中一坐,逼着他们判秦敬死刑,为穆拾之子偿命的做法,也惹得秦恪颇为不快。 终究是天潢贵胄,轻贱旁人的想法深入骨髓,哪怕是脾气最好的代王也不例外。莫说他们自己,就连旁人也认为是理所当然,若非此事牵扯到穆家,魏王何须如此难办? 想到这里,秦恪认真地看了几眼这个从前不曾注意过的弟弟。 魏王修眉俊目,沉凝端肃,气宇自是不凡。奈何这幅好样貌找不着圣人的半点痕迹,怕是像极了那位钟婕妤,导致圣人既重其才华,又厌他出身。若非如此,圣人怎会让魏王去刑部办差?要知道,对同一个案子,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判法。更莫要说京畿重地,权贵一抓一大把,隔三差五就得闹出点事,来个皇子任职,岂不是肥羊直接喂了那些老狐狸?想也知道,遇上棘手的权臣针锋,又或是涉及到皇家之事,好比秦敬,不推魏王出来做主才有鬼呢! 秦恪领过礼部,知晓这些官员的精明厉害,才赴任没多久就不干了,整日把玩些金银玉石,古董字画,日子过得惬意至极。哪怕知道人各有志,魏王一直想做点实事,被圣人正眼相看,也免不得唏嘘。 武成县公与代王一辈,尚敢对这位皇长子慢待无礼,平宁县公是太子的嫡亲舅舅,魏王生母又是穆家的奴婢,素来被穆家敌视得很。穆拾这个京城有名的横货上门,指不定给魏王多少气,多少委屈呢! 代王的生母亦是寒微之身,品德虽不似钟婕妤那般下作,顶多算得上命薄红颜,却也不被圣人所喜。想着魏王与自己一般,被穆家人欺压,被圣人敲打,被达官显贵明着奉承,暗中刁难,便生出几分怜惜之意,叹道:“多谢六弟照拂,这些年……你当真不容易。” 魏王一听,就知长兄心软,不由大喜。 见魏王眼底的欢喜,秦恪越发怜惜。 六弟生母品行无端,遭人鄙薄,想来正是因为如此,他极严格要求自己,唯恐错了一处,微小谨慎至极。思及自己也曾有过这般处处小心的时候,秦恪的态度越发温和:“那个逆子已被我分出去,从今往后,他若再来纠缠于你,你只管打发了,莫要客气。” 魏王连声说不敢,于怀中取出几张纸页,放在桌上,恭敬道:“说来说去,皆是弟弟心存妄念,方惹出来的祸事,却带累了兄长,伤了兄长的名声。弟左思右想,不知如何补偿,几番思量,也只有这些东西能拿得出手。” 秦恪知魏王给的必定是商铺、地契之类的物件,瞧也不瞧一眼,便道:“你置办些家业不容易,为兄怎好拿着,收回去吧!”他本对魏王感官甚好,想唤女儿出来拜见叔父,如今见魏王备了常礼还不算,私下又有补贴,便不敢喊秦琬出来了,唯恐魏王话锋一转,直接将这些东西送给秦琬做嫁妆。 两兄弟推辞来,推辞去,希望得到长兄帮助,于圣人面前说一二好话的魏王终究没有在这种事上拂逆代王的意思,有些羞愧地将纸张收起。秦恪不经意扫到一眼,瞧着“景风门街微渊斋”几字,猜到大概是一处什么样的商铺,心中越发熨帖。 第114页 送走魏王之后,见秦琬笑嘻嘻地在正厅等着,秦恪无奈地摸了摸女儿的鬓角,柔声道:“可算见着啦?” “六叔风姿虽好,却不及阿耶儒雅。”秦琬毫不吝惜对父亲的赞美,撒娇卖痴浑然天成。 秦恪见状,心早软了,也不计较女儿乱七八糟的行为。只见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神态十分柔和,“你去看看曼娘,或找旭之玩吧!为父去抄几卷经书。” “我去为您磨墨!” “傻孩子。”秦恪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抄的经书要献给圣人,自然得亲力亲为的好。” 秦琬“哦”了一声,答道:“阿娘似乎在见那些管事妈妈,我才不想去呢!还是找旭之谈谈诗书,论论时政的好!” “你呀!”秦恪叹了一声,却没阻拦。 他的女儿,不想学女红管家,那便不要学。这一生,她只需要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活着,便好。秦琬知父亲的心思,依偎着他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待见了裴熙,后者第一句话便是:“如何?”“厉害。”秦琬很肯定地说,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言行举止,无一不戳中阿耶的软肋,当真……十分厉害。” 第七十一章 姻亲故旧 秦恪待人赤诚,凡事都往好处想,若遇着错处,必定先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就好比这次,哪怕知晓婚姻之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上奏折的时候,也是说秦敬诓骗婚姻,将永安侯府给摘了出去。 这般性格,一时打动容易,想要长久地得到他的关怀却不那么简单。魏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踩在了代王的心头。秦恪看着如今的魏王,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没来由地就多了几分亲近。 秦琬清楚父亲的性格,明白代王压根不想卷入这些是非中,想让他在这时候就摆明旗帜支持哪个弟弟与做梦无异。正因为如此,魏王不直接与长兄拉关系,示好却不过分,示弱却不明说的举动,实在拿捏得极好。 “魏王他,似乎打算送铺子给阿耶,至少送的东西里,有一桩件古玩铺子。”秦琬回忆着秦恪的态度,缓缓道,“若我没猜错,应当是为了永宁节。” 裴熙嗤笑一声,没说什么。 秦琬也觉得这些人想多了,他们一家刚来京城,贺礼置办得举世无双才不正常。代王府当年虽被抄了,一应东西却被圣人命令封存,已然发放回来。虽说刚从宫里送出来的东西,再往宫里送有些不体面,却比才来月余就能拿出稀世珍宝来得好吧? 无论如何,总归是魏王有心了,这份情,他们得记下。 “说起来。”秦琬今儿见了魏王,对他忌惮非常,便问,“按我朝例制,生母不居正二品或更高,其子只能封郡王。纵穆皇后想捧魏王帮助太子,也需一个理由,不知魏王因何而封的亲王,太子出事,他又为何没受连累?” 见秦琬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裴熙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太子天生体弱,秉性又很活泼,甘露殿读书时,常惹诸位大儒生气。魏王得穆皇后授意,规劝引导,太子起初也能听得进去,却对魏王十分反感,没个好脸色。为着这桩事,魏王不知受过韩王多少欺凌,幸得齐王有君子之风,时常照拂。待齐王开府,韩王变本加厉,好在长幼有序,魏王功课又比韩王好上不少,躲过了许多刁难。” 韩王与太子的年纪差不多大,皆被生母溺爱着长大,偏偏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韩王都比不过太子,更没办法奈何太子,只能拿生母被圣人厌恶的六哥出气。太子呢,连大儒们的话都不听,哪怕魏王想尽办法,哄着太子略略收敛了一些,太子也未必真喜欢他。 秦琬稍稍一想,便觉得魏王昔日的处境,实在艰难得很。 “魏王因何而封王,宫中语焉不详,我也不知晓其中内情。不过,大众谣传,魏王之所以封王,导火索应当是一件事。”裴熙勾起轻蔑笑意,“魏王养了一只狮猫,乃是西域上贡的顶级品种,圣人将仅有的一对赠给了穆皇后。这对狮猫育有几只小猫,齐王拿到一只,见弟弟喜欢,就将之赠给魏王。不知怎地,那只猫就不见了,为此,魏王还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给齐王赔了诸多不是。过了好长一段时日,此事忽然被翻出,说魏王的狮猫被韩王……虐杀而死。” 韩王喜爱邱大娘子,却不敢违逆圣人赐给他的婚事,为达到目的,他毁坏蔡三娘子名节,逼死了这位贤德贞静的姑娘,可见此人本性早坏。由此看来,韩王嫉恨太子,却拿不到太子周身的物件;讨厌魏王,魏王却被齐王庇护,自己本事也不差。心态扭曲之下,拿魏王的宠物泄愤,这事,他做得出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太子长大了,越发有主见,不好哄骗。魏王再怎么不受宠,也是太子的兄长,不是太子座下的一条狗,自然会有矛盾。” 自觉说完了的裴熙看着秦琬,秦琬沉吟片刻,感慨道:“真可怕。” 魏王,真的很可怕。 明明处在这样的境遇中,却能一步步将劣势转化为优势,加上几分上天的厚爱,方成就了今天的局面。难怪裴熙会说,若无生母的拖累,魏王的成就断不至于如此。 裴熙见状,微微挑眉:“怎么?怕了?” “不,我只是觉得,自己不用见鲁王了。”秦琬摇了摇头,叹道,“谁让魏王有个连襟手握兵权,鲁王却只是在士林中有名声呢?”文人一张嘴,一杆笔,厉害无比,能让你留下千载骂名,但在搞宫变的时候,这一套有用么?既然都名不正言不顺,自然谁拳头大,谁就是硬道理。至于什么名誉,正统,等你登了基,自然有人为了功名利禄,绞尽脑汁为你想借口,找理由。 第115页 见她万分感慨,裴熙坏笑起来:“想过安逸生活?好办!魏王和魏王妃感情极好,七年生了两儿一女,若魏王登基,只要苏家不犯蠢,地位就稳如泰山。魏王妃的兄长,曲成郡公苏锐有四个儿子,全是嫡出,长子苏彧年十八,尚未娶亲;往下面排,十六岁的苏荣,十三岁的苏茂,十一岁的苏荫,你想嫁哪个就嫁哪个,保证一生安稳得很。” 说到这里,他竟装作思考的模样,补上一句:“听说,苏家的家风极好,曲成侯夫人亦是长安城有名的贤惠之人。他们家的儿郎,哪怕没有这一桩,也是众多命妇看好的女婿人选。只可惜,毕竟连着一个魏王,事情没定下来之前,没多少人敢随意下注。偏生苏家又不肯将就,尤其在长媳冢妇的人选上头,绝不轻慢半分,才导致了如今的情况。” 秦琬白了裴熙一眼,不悦道:“你何时关心这些家长里短了?” 裴熙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秦琬见状,知晓他老毛病又犯了,作势敲他:“得了得了,我知道,曲成郡公夫人是个顶顶虚伪的女人,世人都愚钝,是瞎子,没看出来,就你英明神武,行了吧?” 秦琬之所以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 周红英为儿女婚事求到曲成郡公府时,莫鸾非但没有推拒,反倒帮她挑了一大串好人选,折了自己的面子去说情,结果呢?被周红英“高攀”的永安侯府就剩一个空架子,压根帮不到秦敬什么忙,至于贺家……秦绢这两天的泪水和哭诉,秦琬可没忘记呢!什么婆婆揉搓,妯娌盯着她的嫁妆,硬要她补贴家里,逼着有身子的她立规矩。哪怕这些话有夸大做戏的成分,绝大部分的事实却不会作假,这样的人家…… 秦琬可不相信,能被满长安交口称赞其贤惠,这么多年硬是没半点坏名声的莫鸾会没办法对付周红英。哪怕这个过程很艰难,会有点损失,却也不至于太过,毕竟谁都知晓她的无辜,周红英的没理,依秦琬所见,周红英可真不是什么聪明女人,偏偏莫鸾……外甜内苦至此,实在令人心生厌烦。 “人家家业兴旺是他们的事情,再怎么虚伪也与我们无关。只要我摆明了车马不嫁到苏家,圣人也不会逼迫,大不了我出家做女观。”秦琬的态度十分冷淡,“再说了,阿娘和莫鸾素来有心结,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怎会让我嫁入她讨厌的人家里?你当阿娘看不出莫鸾的虚伪么?” 裴熙对后宅夫人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只是对所谓的“青年才俊”颇为好奇,尤其是与他年纪差不多的苏彧。他们俩的家世和亲友圈子虽不相同,却也碰过面,裴熙还留神观察过,只不过……这家伙望着秦琬,兴致缺缺:“那你可知道,曲成郡公苏锐常年征战在外,他的四子一女,全是由莫夫人养大的。” 先提了莫鸾表里不一,再提这件事…… 秦琬知他用意,轻轻笑了起来:“虎父,也是会有犬子的。” “玉石经过磨砺,亦能绽放光芒。”裴熙懒洋洋地加了一句,“就不知道苏家儿郎,究竟是哪一种。” 有些人天生聪慧,有些人大器晚成。虽不知曲成郡公因何不让儿子随自己上战场,经历血火的考验,不过,只要苏锐镇守边疆,苏家人就永远不会失去历练的机会。 苏家再怎么和魏王关系紧密,对秦琬和裴熙来说也是陌生人,谈谈曲成郡公苏锐也就罢了,旁的人不值一提。故秦琬望着裴熙,促狭道:“苏家儿郎是哪一种,我不知道,卫家儿郎是何等神仙风姿,我却见到了。” 裴熙一听,犹如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一般,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怎么?你见到卫拓了?” 秦琬还从未见过裴熙这般神态,闻言便笑吟吟地望着他,揶揄道:“对啊!卫承旨琼枝玉树,俊美非凡,当得起‘见之忘俗’四字。” 短暂的惊诧过后,傲慢的神情便重回裴熙的脸上,他想也不想,便道:“你少和卫拓来往。” 说罢,他摇了摇头,说:“不对,就算你想和他来往,也来往不成。” “哦?为什么?” “他这个人……”裴熙斟酌了许久,方道,“背负太多。” 第七十二章 傲骨奴性 秦琬机敏善谋不下裴熙,故一听裴熙这么说,她便流露出震惊之色:“圣人竟被他瞒了过去?” 话音刚落,她就摇了摇头,否决自己的看法:“你都能知道的事情,圣人肯定也知道,偏偏……可见卫拓定是心如磐石,除却逝者,再无人能做到‘拉拢’他。” 裴熙睁大眼睛,刚想说一句什么叫“你都能知道的事情”,有这么贬低好友的么?秦琬却压根不给他叫屈的机会,直接问:“卫拓可不像那种你一眼就能看穿底细的人,这事,你能猜到,我不奇怪,但你是怎么确认的呢?” “卫拓奸猾似鬼,不好下手,他的娘子却不一样。廖氏出门次数虽少,却如寻常妇人般,好个僧道之事。我买通常去他家的道人,化作此人的侍从,去卫家瞧了一次。”裴熙一脸坦然地说着自己做的事情,完全不觉得他的举动多么过分,“果如我所料,如窃了旁人珍爱之物的小贼般,没日没夜地担惊受怕。” 秦琬无语地看着裴熙,半晌方问:“卫拓没发现?” “我又没刻意瞒他,他自然知晓了,还……”裴熙顿了一顿,才转了话头,“我帮他找出府中弱点,让他得以防备,他自是要感谢我的。” 第116页 你确定是感谢,不是痛恨? 哪怕知晓裴熙便是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敢为一时好奇就跑去当彭泽县长,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但……秦琬刚想说什么,便有沈曼身边的使女,名唤璎珞的恭敬站在门外,传话:“启禀县主,王妃娘娘请您过去。” 秦敦落水之后,周红英就从云端打入泥里,身边的使女妈妈全销声匿迹,连带着家人也不见踪影。代王府的仆从们见了,无不胆战心惊,哪怕是沈家的家生子,亦或是沈曼的陪嫁,也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更不敢给秦琬脸色看,对她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怠慢。若非沈曼真有急事,再给璎珞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在二人交谈的时候插话。 王妃有请,裴熙自不会留人,秦琬不知发生何事,还当沈曼有什么要务交代,心急火燎地赶往正院,就见沈曼面露倦容,坐在花厅,翻看着名单。花厅外间的游廊上,几个俏丽的丫鬟恭敬地站着,一旁的耳房大开,似有几个妈妈在里头喝茶。 秦琬见此情景,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便露出一丝笑意,熟门熟路地腻在母亲身上,抱怨道:“阿娘不说发生了什么,便将裹儿喊过来,吓了裹儿一跳呢!” 沈曼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眼角眉梢全是纵容:“我若说了让你来挑奴仆,你还愿意来?” 知女莫若母,秦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沈曼手中的单子一眼,奇道:“哟,做这等下九流买卖的人,竟还识文断字?” “瞧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沈曼嗔道,字里行间也带了些轻蔑,“他们做这等买卖,身契自是顶顶要紧的,岂能做睁眼瞎子?你呀,也莫要对这些围着你转的人不屑一顾,仔细他们心生怨怼,出卖于你!”说到最后,她的神色郑重起来,拿着周红英的事情举例子,温和又细心地教导女儿,“你是做主子的,要维持威严,怎能事事都自己出头?没得脏了你的手。发号施令,通传话语,能让使女仆妇做,就让使女仆妇做,你高坐堂上即可。” 秦琬虽不喜后宅琐事,也不乐意自个儿的后院起火,略加思索便应了下来。 沈曼见状,担忧的心也放下一半。 她平生最悔恨之事,便是为宽代王之心,将秦琬交给他带,充作男儿般教养长大。养得秦琬生出一腔雄心,无半点女子应有的贤淑。纵皇室威仪,代王又做了宗正寺卿,人人都得让着几分,可……凡事规矩一点,总不会有错。 秦琬知晓母亲在想什么,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不以为然。 阿娘在长安生活了那么多年,竟还没有她看得透——权力角逐下的婚姻,往往是身份地位的相互维系。有意笼络代王的人,不会因为秦琬骄横跋扈之名远播,管家女红半点不会,就放过或许是唯一一个拉代王入伙的良机;同样,若有朝一日,代王被新君忌惮,皇权威逼之下,秦琬的夫家也不会因为她多年来贤良淑德,无一不好,便与新皇对抗,赔上一家前程也要保她。既是如此,她何苦委屈自己,留个贤良的名儿,最后芳魂一律再无踪迹,唯留旁人一番唏嘘? 人生在世,本就短短数十载,拥有足够的资本,为何不尽情挥霍,趁着年轻,肆意妄为一把? 不赞同归不赞同,秦琬对母亲极为孝顺,自不会展露出来,反倒装作颇感兴趣的样子,问:“王府规矩这么大,新买的仆役真能很快上手?” 沈曼听了,不由笑道:“才说你聪明,怎么现在又傻了?太子犯事,牵出多少人家,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做主子的尚且逃不出被发卖的命运,何况奴才呢?” 太子谋逆的事情不是过去大半年了么?按道理说,好的仆役都被挑完了啊,怎么听阿娘的口气,这一批都是顶尖的? 秦琬到底聪明,一瞬的迷惑后,很快反应过来。 跟着太子的属官,若是寒门小户出身,家私没多少,从这等人家里出来的仆役,自是很快就被小官胥吏们买走了,真正难办得是勋贵世家的家生子。这些人往往几代、十几代依附主家而生,人口众多,身居要职不说,自个儿也攒下了一份家业,言行举止比起小户人家不知体面多少。一般来说,没有蓬门荜户会这样给自己找不自在,见这些人弄到自家来。至于那些有底气买他们进府的勋贵……圣人正在起头上,他们装简朴恭顺都来不及,怎会这时候买奴婢?太子谋逆又不是什么好事,自不会有什么新贵崛起,这些奴婢就更无处可去。 再说了,太子事发没多久,圣人就招皇长子回京。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代王回京,诸事繁杂,府中奴婢肯定是不够的,这批人恰好可以补上缺。若他们这些权贵先将好的给挑了,代王回京一看,牙行尽是些歪瓜裂枣,好货色都被臣子给挑没了……谁这么没心眼,敢为几个用得不知是否顺手的奴婢,暗中被皇长子记一笔? 难怪阿娘一点都不担心府中人手短缺的问题,先将昔日王府老人弄进来,略略设个套子,连传话引导之类的都无,周红英就巴巴地往里钻。原来是早知牙行的情况,留有这么一手,既将这些老人清扫了一遍,又未落下什么苛待旧仆的名声,还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代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想到这里,秦琬心中竟有些小小的欢喜。 阿耶心地好,阿娘手段高,做女儿的如何不自豪? 第117页 周红英想的不错,沈家却是不会放过周家,只可惜,沈家可不是周家那种市井泼皮,你打了我一拳,我就一定要还你一脚过去。沈家人,上至沈豹,下至沈淮,皆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要命的。 这不,沈曼知晓周姑姑的情况后,甚至不需接触周姑姑,三言两语就见事情引导到她最想要的方向,让代王断了对周红英的最后一丝念想,绝了秦敬的前程。 见秦琬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眼中的崇拜之色不加掩饰,沈曼心中异常熨帖,柔声道:“在想什么?” “阿娘真厉害!”秦琬大声赞了一句,笑道,“程二郎与月娘早早便是良民之身,可见阿娘何等宽宏。” 沈曼见女儿古灵精怪的样子,知她想套话,嗔道:“这孩子,对娘都耍起心眼了。” 秦琬搂着母亲,笑嘻嘻地说:“裹儿再怎么耍心眼,阿娘不也是一下就看出来了么?” “你这孩子,真是……”沈曼被秦琬捧得,心中如喝了蜜一般,神情温和至极,“放得用的奴仆良籍,乃是世家权贵一贯的做派。仆役服侍了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人到中年买几亩田地,享享子孙福,再好不过。当然,这只适用于会种庄稼的人,旁得可不行。” 秦琬一听,也明白了过来。 放良的奴婢,有几分家私,再有一双勤劳的手,殷实日子自能过得下去。可很多奴仆,莫要说娇养着的大使女们,便是府中扫洒的仆役,喂马的奴才,跑腿的长随,又几个拿过锄头,知晓怎么种地?他们打小就在这府里,学会得都是怎么服侍主子,哪怕攒了几个家当,自赎出去,又怎有在府中做奴婢来得轻松自在?若非如此,姨娘不好做,谁都知道,怎么还有那么多使女争先恐后地爬床? 做惯了奴才的人,哪怕放他们自由,他们都没办法再做“人”了。想到这里,秦琬心中一紧,原本有些颓散的斗志再度昂扬起来。若是贪恋富贵安逸,失了上进之心,渴求胜利者的施与,和这些奴婢又有什么不同?秦琬要得,是堂堂正正做人,一辈子都昂首挺胸。可不是顶着一个海陵县主的名头,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磨了一身傲骨,做新皇帝恭顺的奴才! 第七十三章 贴身使女 沈曼喊女儿来挑奴婢的本意,毫无疑问,是希望借着教导秦琬管家御人的机会,让她多懂一点当家主母必备的本领,尽量往贤良淑德的路子上走。她做梦也想不到,正因为自己的这一做法,让本来在“安逸”和“权力”之间抉择,并有些偏向前者的秦琬醒悟,毅然选择了后者。 母女俩的思维合不到一块,对待奴仆的看法也大不相同。 沈曼挑人,看得是对方能力如何,是否忠心,有无不良履历,有没有什么棘手亲戚,或者与旧家牵扯太深等等。务必从这些本来就很拿得出手的仆人中,挑选出最好的那一批,让代王府在最快的时间内正常运作起来,又不沾上这些人可能带的麻烦事。秦琬挑人,不,严格来说,她没挑人,她只是在看这些人。 诚惶诚恐,卑躬屈膝,小心翼翼……这种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渴求着旁人赐予他们一线生机的样子,与昔日的自己有何不同? 秦琬想着过去,又想到魏王,不知不觉,竟出了神。 沈曼见女儿神游天外,恨其不争,出声道:“裹儿,马上要挑贴身使女了,你留神看着。” “哦,随意挑挑就好。”秦琬想也不想,很直接地说,“不要沈家人,其余都随意。” 听见女儿这样说,沈曼微微蹙眉:“裹儿……” 沈家是她的娘家,也是她的依仗,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沈曼都不希望秦琬对沈家有任何芥蒂。 秦琬见状,怕母亲多心,连忙解释道:“您也知道,我最不喜人背叛,偏生使女做通房姨娘,乃是勋贵人家的惯例。沈家为讨好您,维系两家关系,送给我的人必定极为出挑,在沈家也颇有根基。如真走到那一步,我看着刺心,对方活着也战战兢兢,一旦出了什么事,伯清表哥那般谨慎的人,只怕立刻会向我赔罪。一次两次,十次八次,再深的情分也经不起消耗。但这样的人,我若立刻处置了,怕会伤了两家和气。” “她们算哪个名头的人,还……”沈曼本想说奴婢就是奴婢,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转念一想,觉得秦琬的考虑也没错,积年的老仆最难处置,尤其摊上了长辈家。与其为了一个奴才秧子,弄的沈淮和秦琬有嫌隙,还不如最开始就做好防范。 想到这里,沈曼原本满腔的兴致也不剩什么,只听她道:“那我留神听几个,你……” “阿娘,你不觉得,我该继续学功夫么?”秦琬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母亲,恳求道,“让我继续学吧!” 她在彭泽的时候,便跟着赵肃学了些打猎的本事,以及一些小巧的手上功夫。沈曼见乡野偏僻,怕女儿遇到危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到了船上,秦琬就惨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和人说说话还行,学功夫,那是万万不成的。 大夏上流圈子对女子的要求,除却德言工容之外,尚有琴棋书画,舞蹈插花等项目。小娘子修习舞蹈,随乐律翩翩起舞,乃是被众人称道的美事。再说了,道教一直与世家关系密切,歪理邪说不能用,金丹药石不随便服,养生的功法还是能修习的。正因为如此,沈曼计划着,待到了长安,她就借着自己如今信道的名头,给女儿挑本温和无害的养生功法,并让秦琬修习舞蹈。既风雅又美观,传出去名声也好听,岂不比“习武”好了许多?偏生……罢了,这孩子太能惹祸,若真出什么事,她可承受不起失去最后一个孩子的打击。习武就习武吧,大夏贵女中,喜好骑射打猎,马球蹴鞠的大有人在,也没见谁说个“不”字。 第118页 沈曼偏纵女儿,说服自己之后,便道:“这容易,我去给你找个老成的师傅来,恩,也将陈六给找来。” 秦琬闻言,喜道:“阿娘同意了?” 沈曼见她为这等事高兴起来,忍不住推了推女儿,无奈道:“答应了,答应了,你自己个儿去和他说。” 戏子练得是童子功,自能修得一身粗浅的外家功夫,陈六又跟着孙道长多年,学他的养气之术。如此一来,倒是内外兼修,手头功夫想必不弱。哪怕对付不了久经沙场的壮汉,应付那些身强力壮的粗使婆子却足够了。 正如裴熙的父亲很担心儿子树敌太多,走在路上就被人盖麻袋下黑手一样,沈曼也担心女儿骄纵太过,惹得婆家不喜,暗中搓揉,酿成大祸。 天下父母皆如此,涉及到自家孩子的安危,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掌控内宅的母亲都同意了,秦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当即派人去了孙道长居住的小院,将陈六郎给请了过来。 出于避嫌的考量,孙道长收留的六人中,唯有陈四姐出入秦琬家的次数比较多,至于旁的几人,秦琬虽然见过,却接触得极少。她之所以想到陈六郎,也是无意中听见陈四陈六姐弟的争吵才留了心。故对陈六郎的声音,秦琬记得很熟,对他的样貌却有些记忆模糊。如今一见,才发现此人面若桃花,身材如柳,因多年修道的缘故,周身无半点风尘气,看上去很有些冷清疏离的意味。眼角眉梢却于不经意间流露点点媚意,勾魂摄魄,风情无限。 这份韵致,这般容姿,若生在女子身上,绝对担得起“红颜祸水”四字。 秦琬打量陈六郎的眼神很锐利,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也比较久,陈六郎却并未感到一丝一豪的贪婪和亵渎之意,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十分忐忑,不知秦琬为什么喊他来。 察觉到陈六郎的惶恐,秦琬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温言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你听说了么?” 陈六郎闻言,越发惶恐:“这几日,小人听从师父的吩咐勤抄经书,为大王消灾祛病,未曾听闻外事。” 这话说得……有些小聪明,心思却太明显。 不过,充作身边随侍之人,也算够了。 秦琬不喜欢贴身服侍自己的人太过聪明,因为聪明人往往很自负,会自作主张。这种人可以当朋友,可以当臣子,甚至可以当上级,唯独不能做奴婢。但她也不喜欢那些笨手笨脚,做什么事都得她吩咐的奴婢。 跟着她的人,需要有急智,能应付得来许多突发的场面,却不能自作聪明。忠诚虽然必要,大体相同的利益才是关键。在这一点上,陈六郎很符合——孙道长和他们六个人是代王亲自带进京的,他们的户籍,也将由代王府一手操办。可以说,这七人身上已经打了鲜明的烙印,完完全全属于代王府。若他们敢背主,十有八九会成为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一生碌碌。至于剩下的那种可能……有才有德,被帝王看重的臣子,背主之后,若直言上谏,得个“耿介”的谏臣名声,说不定能洗刷掉背主的耻辱,甚至名垂青史。只可惜,陈六郎的出身、年龄、阅历和学识,都注定他没走这条路的可能。 秦琬越想,对陈六郎就越是满意。 既然是未来贴身服侍自己的人,秦琬也懒得装温柔体贴的样子,单刀直入,很干脆地说:“我有个庶出的兄长,仗着他是阿耶最大的儿子,对王府百般肖想。纵他已被分出王府,也架不住有人心思浮动。再者,因着朝堂的事,许多人怕是按耐不住,要以我为质。若你愿易弁而钗,充作我的心腹侍女,随时保护于我,我自不吝给他们一场安逸富贵。” 饶是陈六郎阴沉而缜密,听见秦琬的话也吓了一大跳,他猛地抬起头,有几分失礼地打量着秦琬,见秦琬的神色不似作伪,越发震惊。 这,这,这…… 他本就愤恨权贵,秦琬的言下之意,他自能品出。无非是旁人为获取代王的支持,便想娶他唯一的嫡女。代王自不会拿爱女做人质,对心怀叵测的求亲之人,定会一一拒绝。若被拒绝得是光明磊落的人倒也罢了,就怕遇上那等阴险小人,求娶不成,就要坏人名节,好将事情彻底定下来。 想到嫡亲姐姐的遭遇,他心中一热,不大明显的喉结不住吞咽,沉默良久,才毅然道:“我愿意!” 秦琬瞧着陈六郎大义凛然的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无非是怕自己过河拆桥,得了良缘,不再需要他充作女子,贴身保护,为掩人耳目,便斩草除根。 为了或同胞,或结拜的兄姊们,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般弱点,当真明显,以及……好用。对这样看似阴沉,实则重义气的人,秦琬难得生出几分调侃的兴味,便没解释自己真正用他反而是到了夫家之后,如果她有夫家的话。只见她望着陈六郎,笑吟吟地说:“既是如此,陈六郎这个名字便不能用了,你修道法,应知‘微妙玄通’之义,微字太雅,玄字太贵,你觉得,自己应该叫陈妙好呢,还是叫陈通好?” 第七十四章 媚俗之流 对陈六郎来说,“陈通”之名自是比“陈妙”好上千万倍,哪怕后者寓意更好,前者听起来却更像个爷们啊!可一想到秦琬让他做的事,他便不敢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只得硬着头皮说:“自是‘妙’字更好。” 第119页 秦琬见他识趣,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毕竟,若陈六不行的话,再想找到像他这么合适的人可不容易。 对待自己人,秦琬一向不吝啬:“你先回去与你的兄弟姊妹商量一番,看看他们想要怎样的前程,报到我这里来之后,便去找月娘学规矩。另外,这件事情——”秦琬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妙一眼。 陈妙十分乖觉,立马道,“奴婢自当一字不吐!” 秦琬挥了挥手,让他离开,又在房中独坐了好一会儿,理清自己的思路,这才走出门,见沈曼昔日的陪嫁使女,如今的心腹王妈妈跟了上来,便问:“阿娘挑好了么?” 王妈妈知主子对唯一的女儿有多疼爱,态度恭顺热情自不消说,闻言忙道:“禀县主,王妃最先挑得便是伺候您的人,伶俐又俏丽的使女不知看了多少,却也只是将二、三等的使女定了下来,瞧着人人都有不足,配不上当您的一等使女。” 权贵之家的孩子都有使女妈妈们照顾着,女儿还好,儿子略大一点便要去读书,与生母的相处时间更少,也就养成了主母身边那些忠心的使女妈妈们一逮着机会,就向小主子灌输“您生母很关心爱护您”的习惯,以免主子和小主子失了母子情分。 这等无伤大雅的小习惯,秦琬没有纠正的意思,左右她听了,心中也熨帖。故她笑了笑,说:“哪有那么娇贵,随便选几个人,伺候得好就继续干,伺候得不好,换了便是。” 王妈妈听了,心中一紧。 贴身使女伺候主子的生活起居,与主子休戚与共,岂是能随意更换的?后宅中想拿捏一个人,只需见她的一等使女和心腹妈妈们悉数换去,如此,纵谈不上臂膀全无,也折了大半。再说了,心腹之人频繁更迭,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对秦琬满不在乎此等“大事”的态度,王妈妈有一肚子话要说,还在酝酿,便听秦琬问:“对了,按规矩,我身边的一等、二等使女,应有多少个?” 王妈妈听了,忙道:“您是正二品的县主,身份尊贵至极,按例,应有四个一等丫头,不好越过王妃去,二等丫头八个,多加些也无妨。” 秦琬闻言,微有些诧异:“这么点?”她在彭泽看着,刘宽之妻严氏都有四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呢! 王妈妈生怕她不满意,忙不迭解释:“王府规矩大,一等使女数量有限,唯有大王、太妃、王妃和县主配用,大王和太妃配十二个,王妃得八个,县主得四个。这些一等使女,每个月的月钱便有两贯,吃穿用度甚是体面,官家娘子也做得,任谁都不会随意将她们配了小子。” 扯了这么一大堆,说得倒是详细,就是没说到点子上。 秦琬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与后宅女子的思维不一,直接问:“月钱两贯的使女,唯有王府?” 做奴婢的,察言观色必不可少,王妈妈虽不知秦琬为何不耐,却不妨碍她打住自己的话,顺着秦琬的意思往下说。当然,说的时候,吹捧王府是必然的:“那是,别家所谓的一等使女,月钱皆是一贯,与咱们王府的二等使女一般。”说到这里,她骄傲又含蓄地笑了笑,没告诉秦琬,在别家,每月两贯是有诰封的姨娘的份例。 勋贵人家再怎么富有,也没王府有钱,代王府人口简单,秦琬又是唯一的嫡出,二等丫头要多少有多少,谁能比得上? 皇室威仪,身份差距,自得从每一个角度来体现。若非如此,怎能一扫前朝世家凌驾于皇室之上的风气,让世人知晓皇族的尊贵呢? 瞧着王妈妈与有荣焉的表情,秦琬深觉太祖心思之细,所谋之远。 太祖天纵英才,就连这等细枝末节都注意到了,自己再不喜内宅繁琐,也得学着几分,以小窥大。故秦琬收了几分放在外院的心思,略加思考,便道:“一等使女选三个来就好,我这里还有一个,至于名字……便用沉香、檀香、降香好了。从今往后,就依这个例,谁补上位置,谁就叫这个名。” 王妈妈听了,简直想哭。 代王好风雅,旁人投其所好,自是个个苦攻诗词,见花作赋,对月吟诗,就连使女的名字也一个赛一个的风雅飘逸,清新脱俗。唯有王妃沈曼,身旁跟着的人都是用惯了的,想了想还是没让她们改名,才将这些庸俗的名字继续下去,也成为代王府中的一景。 听七月说,县主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皆无比精通,怎么给使女起名字,这么随意呢? 还有,什么叫谁补上位置,谁就用这个名?这又不是当官,当官!三等使女一个名,二等使女一个名,到了一等又换个名,谁心里能自在?王妃何等伶俐厚道的人,怎么养出这么个不知世事,蛮不讲理的女儿? 秦琬可不管别人想什么,想当她的奴婢,就得按着她的规矩来。又不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人物,不合心意就换,叫顺了口的名字改来改去,岂不麻烦?故她压根不理会王妈妈的焦急,很自然地说:“至于二等使女,便以朱、紫起头,跟着梅兰竹菊,若有人多,随意补上几种花卉,莲桃梨棠之类的,随意。” 得,更俗了。 王妈妈欲哭无泪,默默地听着秦琬会给三等使女起什么名字,料想也好不到哪里去。果然,秦琬想都不想,就说:“春夏秋冬,何时买进来的使女,便以什么为头,第二个字,红香绿玉,风霜雨雪,随意。”这等小事,还用得着她管? 第120页 我的县主娘娘,大家闺秀的品位高雅,谈吐不凡,您……哪怕您真做到了,就冲这些使女的名字,也没人相信啊! 秦琬的动静,代王府上上下下都关注得紧,几乎在知晓秦琬诸多使女之名的第一时间,秦织柔美的面容上便多了一丝忧虑。 她秉性温柔沉静,最最端方不过的一个人,处处都不肯逾了规矩。嫡妹给使女起了略显庸俗的名字,她岂能再用好的,压嫡妹一头? 想到为难处,秦织一不留神,手指被针戳破,血珠印到洁白的帕子上,快要完工的绣品算是废了。 “阿姊,你没事吧?”秦绮与同胞姐姐一道做针线,见姐姐扎了手,立刻放下手中的绣样,关切地问,“可要取些伤药来?” 秦织摇了摇头,叹道:“不过一时走神,倒是你,女红精湛是好事,却莫要做得太多,仔细伤了眼睛。” 对她的劝解,秦绮很不以为然。 宅斗文写得很对,像她们这些庶女,琴棋书画比嫡女还出挑,那是找死,唯有在针凿女红方面下工夫,方能得长辈喜欢。若非如此,穿越前只会十字绣的她,何至于耐着性子练女红,不理会那些之乎者也,还有比英文还蝌蚪的琴谱?这时候不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嫡母,等到嫡母随意将她们发嫁,弄到个主母还得做女红补贴家务的人家,后悔也来不及了。 乡君?乡君的诰封又如何,能嫁到权贵之家又如何?红楼梦中,史家一门双侯,史湘云又是史鼐、史鼎之兄的遗孤,尚且要做女红做到三更半夜,面上光鲜,内里空虚的权贵人家还少么?庶女的婚事不由自主,男人们又不关心后宅的事情,不讨好嫡母和嫡妹,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秦绮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未露分毫,仍是言笑晏晏,明艳动人:“王妃和县主刚刚回京,咱们做庶女的,这么多年未见嫡母,总得送一两件东西,表明表明心意吧?”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可……秦织的目光落在妹妹手中的绣屏上,心中不住叹息。 妹妹的才艺虽不似自己,在诗文一道无甚出息,女红却着实精湛,竟让长安城中大名鼎鼎的锦绣坊的李师傅倾囊相授。饶是如此,以妹妹的年纪,想完美无缺地做出这双面绣屏也太勉强了。光是一根线,就得拆成三十二股,这样下去,眼睛怎么受得了? 秦织很疼爱自己唯一的同胞妹妹,奈何妹妹太有主见,趁得自己倒暗淡了些,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的话已经对妹妹不起作用了。 想到这里,秦织心中酸涩难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看得出来,秦绮急于讨好嫡母,以求一桩良缘和安稳富贵的前程。这般心思,秦织也有,可…… 秦绮见这辈子的姐姐眉间流露一丝忧郁,越发觉得自己的举措正确。琴棋书画再好,又有什么用?赠给王妃的心意,总不能是自己的诗作画作吧?她劝了秦织好几次,秦织虽在女红上用了心,却远不及她对才艺的热情,这下尝到苦头了吧?唉,代王和代王妃为什么信道呢,信佛该多好呢?记住代王妃的长相,绣一幅与她相似的观音像,手段虽老,屡试不爽啊! 第七十五章 急功近利 秦绮见胞姐皱眉不展,自觉做法正确,心情好了不少,便凑了过来,对秦织咬耳朵:“阿姊,海陵县主长得可真漂亮啊!” 即便在代王流放的十年中,能在秦绮身边露脸的人,相貌也大多周正。使女不消说,个个都是清秀佳人,就连上了年纪的妈妈也是慈眉善目,依稀瞧得见年轻时的不凡风姿。更不要说李氏、王氏以及秦绢、秦织、秦绮三姐妹,个个都是难得的美人,站到哪里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饶是看惯了自己明艳的容颜,见到秦琬的时候,秦绮依旧很吃惊。 她曾想过无数次,嫡妹会是怎样的——是看似高傲,实则自卑的小可怜?还是温婉贤淑,内藏心机的古代淑女?亦或是清高自诩,目下无尘的骄傲嫡女?秦绮描绘了千般形象,万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到,秦琬会这样的具有侵略性。 旁若无人的气场,咄咄逼人的美艳,那种谈笑之间,万事尽在掌握的漫不经心,优雅从容,让所有人第一眼就能看见她之后,完全没办法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哪怕她表现得有些随意,未曾露出丝毫的轻蔑鄙薄之态,却让人有一种自己被她俯视的感觉。 想到这里,秦绮吃惊之余,还有些不解。 古代女子,不应该都与李氏、秦织等人一样,纵满腹才华,亦低眉顺眼么?诗书学得再多,女红做得再好,管家再怎么利落,也都是为自己的婚事增添筹码,就如前世,考到名校便能更好地找到工作一样。就连秦绮自己,原本是活泼好动的性子,为了好名声,也打消了出门转转,开间脂粉铺子的念头,专心学女红。海陵县主凭什么这样骄傲,如此自信?难道她不知道,男人最讨厌这一套么? 不解归不解,秦绮却不得不承认,若不算十年流放生涯,单看现在的生活,她这个嫡妹是真人生赢家——有身份,有地位,有父母的宠爱,有挥霍都挥霍不完的钱财,还有绝伦的美貌,足以令任何女子羡慕嫉妒恨。 秦织不知妹妹脑中转了这么多念头,听见妹妹这样说秦琬,她露出一丝惊慌之色,压低声音,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担心:“这种议论县主的话,切不可再说了。”说罢,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使女,见她们鼻观口,口观心,完全看不出有没有听到秦绮方才的那句话,更担心了。 第121页 秦绮见状,撇了撇嘴。 就是知道这个姐姐嘴巴严,才和她说,也正是因为屋中有好几个使女,自己才对秦织咬耳朵,听上去就像姐妹说亲密话一样。现在倒好,原本没事的,瞧着她这神色……秦绮暗暗埋怨了姐姐一顿,索性也抬起头,扬声道:“牛酪和乌梅饮呢?怎么还没上?” 此言一出,服侍秦绮的贴身使女解语便上前几步,神色虽恭顺,却掩不住语气中的一抹不平:“昨儿上的点心,县主说太过甜腻,不若江南那边的清淡精致,厨房的灶一宿没停歇,做了不知多少种精巧漂亮的点心。解忧三催四请,这些人为讨好主子,宁可围在一起做马酪,也没人肯分出精神来搭把手!” 灶间的老仆多有被周红英收买的,前几日家仆大清洗,拔出萝卜带出泥,就连沈曼的陪嫁都有几个眼皮短浅的,与这些心术不正的家伙一道遭了秧,留下的老仆实在不多。十年流放生涯,北面南米,不同的生活习惯,让代王的口味变了非常多。灶上的人摸不准主子的脉,诚惶诚恐,尽忠都来不及,岂敢怠慢? 当然,事情有个轻重缓急,不敢怠慢的对象也有个先后次序。秦琬是代王夫妇的心尖子,她皱个眉头都是天大的事情,何况明着发话?与秦琬相比,闷不做声的李儒人,代王就见过一面的两位乡君,自然得往后排了。 秦绮与秦织在旧宅居住的时候,她们是地位最高的主子,所有人都得围着她们转,想要什么点都不必点,自有乖觉的仆人送上。一入王府,还未来得及惊其富贵,便感受到这等落差,心中着实有些不是滋味。 所以说,人呐,还是做当家主母的好。王侯府邸再怎么富贵,若不是当权的,想要什么都得用钱,即便如此,要多了还有人说嘴。哪里像当家主母,底下人全奉承着,压根不用发话,丫头婆子全跟着她的喜好走。 秦绮心中感慨得很,却听见秦织秀眉微蹙,不悦地望着解语,玉带责怪:“没有牛酪和乌梅饮,随意端两碗消暑饮品来也是一样的,哪来这么多抱怨?” 她素来温顺,鲜少动气,更不怎么教训人。正因为如此,这句话才更显得重。 秦绮对两个自小跟着,忠心耿耿的使女极为体贴,闻言忙道:“阿姊,我听说县主的名讳是‘琬’,你说,咱们是不是得避讳一番,将‘碗’读作弯?” “这……”秦织不可置信地望着妹妹,只觉匪夷所思。 这世上有避圣贤讳、帝王讳、长者讳、上官讳甚至父母官讳的,唯独没有避嫡出姐妹讳的。即便是要讨好王妃,也无需做得这么明显吧?她们好歹是做姐姐的,又有正经的敕命,若真避了秦琬的讳,还有什么骨气可言? 察觉到秦织的震惊,秦绮暗暗后悔——这个姐姐是迂腐之人,想必不会同意避秦琬的讳,自己这么一说,铁定会招来训斥……唉,她这是何苦来哉,什么好事都想拉姐姐一份呢?无论如何,哄过秦织,弄没她的长篇大论再说,故秦绮讪讪地说:“我这不是想着,她是正二品,咱们才是从七品么?” “相爷的夫人也只有三品,大姐的夫家,还没一个有品阶的人呢!”秦织微微加重语气,又觉自己的态度过于硬朗,不自觉软化了几分,“王妃与县主都是和善之人,你莫要多想。” 秦绮“嗯”了一声,凑近姐姐,哀求道:“阿姊,我知你丹青好,帮我画两个绣样,成不成?” 知她要将样子用在绣屏上,秦织不忍画得太繁复,劳妹妹的心神,却知花样若是简单了,秦绮定不满意。她思来想去,总算找到一个借口,便道:“王妃的生辰还有一段时日,拜寿的图样不能要,石榴、蝙蝠这些也不行,山水……还是算了。咱们不如挑两种花卉,权做孝心?” 沈曼痛失爱子,身体又不好,象征多子多福、长命百岁的东西,寓意虽好,却未必讨好,说不定会起到相反的结果。如此想来,花卉算是最温和无害,不易引人误会的绣样了。 秦绮一听,差点将“莲”字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出淤泥而不染,这是骂谁呢?虽说这个世界没“爱莲说”,莲花长在什么地方,大家却都是知道的,万一有心人拿这件事作伐子,她也得吃挂落。故她思考了一会儿,便道:“还是画牡丹和梅花吧!” 秦织点了点头,落笔重意而不重形,如此,于画作也上乘,对秦绮来说,也能减少她做绣屏的难度。 王府重建,诸事繁杂,沈曼忙得脱不开身,每日的休息时间又得充足,代王和秦琬会亲自监督。为了让她早晨多睡一会儿,代王索性以“府中人多口杂,事务尚未理顺”为借口,免了妾室子女对王妃一月的请安。 沈曼感念夫婿体贴,自无什么权威被冒犯的意思,故秦绮才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绣屏。只不过,庶女她可以不见,庶子求上门来,沈曼却没办法将对方拒之门外。 秦放求见她的时间很巧,恰恰赶上秦恪、沈曼和秦琬一家三口用早膳的时候。 听见秦放到来,秦恪微微皱眉,露出几分不悦:“让他去书房读书,他却跑到这里来,心思全然不放到正道上!” 沈曼轻轻摇头,温言安慰秦恪:“就是知道恪郎你在这儿,三哥儿才特特赶来的,一尽孝心的呢!” 代王的行踪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情,若想单独见沈曼,挑什么时间不好,独独挑这一个?就不知秦放是为了避嫌呢?还是另有所图? 第122页 秦放一进屋,就发现屋内气氛有些微妙,知晓是为什么缘故的他见过代王之后,便站在一旁,脸色微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代王又一阵不快。 沈曼见状,大概有了数,屏退众人,秦琬装作没看见母亲的暗示,端坐不动。 沈曼嗔了女儿一眼,藏起心中的无奈,笑道:“恪郎,我看咱们家三哥儿啊,这是红鸾星动了!” “哦?”秦恪听了,态度比之前还要冷淡,“你看中了哪户人家的闺女?”二儿子拿婚事当筹码,加重影响力,三儿子胆子肥了,打算有学有样? 秦放知代王想岔了,忙道:“儿子斗胆前来,是,是……”他低着头,支支吾吾,又带了点期期艾艾地说,“是想请父王做主,让儿子娶了平遥伯家的陆娘子吧!” 第七十六章 善有善报 秦恪本以为这个儿子也要借婚姻谋利,心中便窝着一团火,听了秦放的话,愤怒依旧,理由却不同:“你是孤的儿子,什么样的名门贵女娶不到,非要娶个失怙失恃的女子为妻?”曼娘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须如此作践自己?若真给你娶了这样的媳妇,传了出去,孤的名声难道就很好听了么? 他再怎么不理俗务,也知晓平遥伯姓王而不姓陆。可想而知,这位住在平遥伯府的陆娘子定是王家姻亲,不是没了父亲,孤儿寡母来投靠伯爵府求照拂;便是失了母亲,家中无年长女眷教导,请贵亲帮忙教养一二;甚至有可能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不得不寄人篱下。 秦恪虽未想好给不给秦放请封县公,却不意味着他乐意看到儿子娶个没爹没娘的姑娘,沈曼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她是有不足的,若非机缘巧合,代王妃的位置也不会轮到她来坐。再说了,沈家虽人丁稀少,荣耀却在,忠烈之名传遍天下,平遥伯王家有什么?除了几门尚算不错的姻亲,与申国公府毗邻而居的一丝情面外,哪还有拿得出手的男人? 婚姻便是这样,家中的女孩子再优秀,若没立得起来,前程大有指望的男人支撑门庭,好一些的人家也不会考虑选她们。秦放是代王的儿子,代王手上又有两个县公的名额,可以为庶子请封。只要他请了,秦放就是从二品的县公,地位尊贵,吃穿不愁。身为宗室,秦放一辈子都不用考虑前程问题,愿意入官场就罢了,不愿意也能过着奢华富足的一生,怎能不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 父亲不高兴,母亲不愿劝,庶兄不敢言。 秦琬瞧了秦放一眼,见他唯唯诺诺的模样,既有些瞧不上,又觉他有些可怜,便道:“三哥仁孝,怎会为一己之私,置耶娘的名声于不顾?那位陆娘子怕是对三哥有恩,人又极贤良淑德,三哥才会动了求娶之念。” 她神色温柔,笑语盈盈,如一阵清风,抚平秦恪心中的不满。 秦恪压根不认为深闺小娘子会对秦放有什么恩德,八成是这姑娘生得好,秦放见了喜欢,又一心打算示弱,才有了这么一出。不过,女儿搭的台子,他自然是会下的,故他抬了抬眼皮,望着秦放,态度稍嫌冷淡,却不似方才愠怒:“她对你有恩?” “儿子……”秦放眼眶一红,膝盖一软,“扑通”跪下,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儿子幼时顽皮,晚上装睡,躲在被窝里玩九连环,却见使女妈妈们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任由寒风灌进来。走在路上的时候,原本扫洒干净的路边会莫名多上一层油迹或霜雪,跌过好几次。沈县公见儿子三灾六病的,碍于身份,不好发落这些老仆,又不敢将儿子再留到此处,便央陈留郡主照拂儿子。郡主对儿子极好,偏生没过多久,便有传言,说,说郡主想将高娘子许配给儿子!” 秦恪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沈曼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秦恪回过神,方渐渐顺过气来。 周红英冷血自私,为了诬陷曼娘,对付三哥儿,连亲生儿子都可以牺牲,买通下仆戕害孩童算什么?已经认清了这一点,何苦为过去的事情动气? 想到过往的心酸艰难,秦放淌下两滴男儿泪:“儿子不欲连累郡主和高娘子,索性混迹于三教九流之间,钱财全都用来捧行首。年幼无知,被行首哄骗,险些动了真情,自暴自弃,以为一生就这样过。饶是如此,二哥尚嫌不足,走在路上,若不呼朋引伴,便有地痞来殴打不说,四年前……四年前……” 此言一出,秦恪失声道:“难不成,四年前,他不是和穆拾的儿子争行首,而是为了对付你?” “那行首看似风雅,谈吐不凡,实则见利忘义,眼皮子短浅得紧。那些年的浪荡,儿子也没脸提起,侥幸捡得一命后,儿子……”秦恪面露赧色,吞吞吐吐了好半晌,才说,“儿子只得利用这张好皮相,谋得贵女爱慕,保全自身性命。” 说到这里,秦恪来不及发怒,秦放就连连解释:“儿子断无毁贵女名节的意思,顶多与她们说几句话!” 秦恪既厌儿子手段下作,又怜他无依无靠,如惊弓之鸟,时时刻刻得为性命殚精竭,沉默半响,方道:“这与陆娘子有何关系?” 见父亲态度松动,秦放喜不自胜,忙道:“儿子声名狼藉之后,众贵女既迷恋儿子的容貌,又厌恶儿子的坏名声,见到儿子的时候娇羞万分,人后却大肆贬低儿子,似乎这样就能与儿子撇清关系,证明她们的清白无辜。唯有陆娘子,虽不喜儿子,却对儿子这位陌生人颇为同情,劝谏儿子要好好做人,要上进,方对得起耶娘生养之恩。” 第123页 听秦放的描述,秦琬觉得这位陆娘子不错,有心帮秦放一把,便道:“颍川陆氏才名遍天下,天一楼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衬得其余姓陆的黯淡无光,不知这位陆娘子与颍川陆氏有何关系?”看阿耶阿娘的神态,秦琬也能猜到平遥伯家不怎么得力,哪怕是他们家嫡出的小娘子,代王夫妇都不见得满意,只能从另一个方向下手。倘若这位陆娘子真与颍川陆氏有关,此事就成了大半,若是无关,秦放还是莫要痴心妄想的好。 秦放千伶百俐的人,如何不明白秦琬的意思,他心中狂喜,忙道:“陆娘子的祖父便是颍川陆氏前代家主的堂弟,她的生父陆继陆大人曾为齐王友,于士林中声誉卓著。碍着陆家嫡支人丁凋敝,凑上去恐有谋夺天一楼之嫌,陆娘子失恃之后,陆大人才见她送到外祖家教养。陆大人为修河道,病逝在任上后,陆娘子便在平遥伯家长住了下来。” “友”是王府属官的一种,掌陪侍游居,规讽道义,从五品下,官位高不说,与亲王的关系也极近。 齐王博学多才,谋虑深远,能被他引以为友的人,自是不凡。 想到三弟齐王的风采,模糊记起陆继的样貌风仪,秦恪的神色也软化了下来。 他素来敬重人品、学识、风姿、样貌无一不佳之人,又对梁、齐二王的眼光深信不疑,先头的恼怒全然不见踪影,竟想着,若是陆继还活着,单凭秦放浪荡名声,哪能娶到这等诗书传家的千年大族的嫡女? 沈曼见状,知秦恪的态度已然变了,便道:“桢姐姐说,再有十日,当利公主的荷花宴,她会带裹儿和二娘、三娘去。桢姐姐不是外人,咱们将缘由对她一说,央瞧一瞧这位陆娘子便是。” 按理说,永宁节前的一个月,大家都忙着准备节礼,断无开什么宴会的道理。可正如世间有“避讳”一说般,权贵人家给帝王送礼也很有讲究——精挑细选,那是必须的,呈给圣人的东西,哪怕圣人一眼都不看,做臣子的也不能怠慢。不过,什么身份就得送什么东西,非但不能逾越,还不能太过出类拔萃,新奇精巧。最最重要的是,不能与贵人送的重样,抢了贵人的风头。 皇室的庆典,做臣子的,陪衬一二就好。反客为主,要命不要? 太子地位稳固的时候,权贵世家便为永宁节的贺礼绞尽脑汁,但那时候,他们只需注意太子的贺礼就好,对诸王无需太过在意。但今年的局势如此微妙,为讨圣人的欢喜,诸王在贺礼上定是花样百出。若是这时候重了样,别出心裁,更甚一筹……往年重样,顶多打脸一二,赔礼道歉,割让足够的利益,倒也罢了;今年砸场子,那可是提着脑袋在做傻事,指不定就赔上了全家的性命。 出于这种考虑,当利公主的宴会,无论哪家权贵都得凑一凑热闹,力求从大公主这里得到一二消息。譬如圣人最喜欢什么,这些天又赞了什么,大家酌情增减贺礼,不抢诸王的风头。 能赴最有权势的大公主开办的宴会,本来就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肯定,再说了,这等宴会上出现的少男少女,绝对称得上“门当户对”,借着宴会熟识,长辈心领神会,促成的好事不止一桩两桩。若能得诸位公主、命妇们的称赞,对未出阁的小娘子也极有利。即便是对当利公主看不顺眼的陈留郡主,想带领秦琬入交际圈,也选择了当利公主的宴会作为秦琬初次亮相的地方,可见当利公主在命妇圈中的影响。 陈留郡主的眼光,秦恪自然信得过,他想了想,觉得没什么疏漏的地方,便望着女儿,认真叮嘱道:“裹儿,宴会上的那些人,若说好话,你就听着,这是你该得的。若说了不好听的,你便当耳边风,莫要放在心里。那些无知妇人纯粹是嫉妒你的聪慧和地位,满嘴都是酸味,没一句真的。”他素来温和,极少非议别人,为了女儿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秦琬知父亲在保护自己,心中暖洋洋得,用力点头:“裹儿知道了!” 第七十七章 琴师临歌 秦放知嫡妹在代王心中的地位,本就有意讨好对方,又见秦琬为自己说话,越发感激,故死皮赖脸,拖着不走,硬要等秦琬一起出门。 代王夫妇统共就这么一个嫡女,自然希望她和兄弟的关系好些,见状便没说什么。 秦琬见秦放满面堆笑,眼底却有一丝忐忑,轻轻笑了笑,打趣道:“三哥莫要这样看我,陆娘子的事,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这话换做别家嫡女说,秦放信,由秦琬说来,他却不敢当真。 奢侈昂贵的物事,代王夫妇不知往女儿院子里搬了多少,秦放不会自讨没趣,只能另辟蹊径:“一场戏换一句好话?” “戏?”秦琬挑了挑眉,作势思考,见秦放满是期待,很坏心地摇了摇头,“一句真话换一句好话。” 秦放听了,心跳如鼓,利索的嘴皮子也有些不自然地结巴:“真,真话?” “对啊!”秦琬笑意盈盈,侧过脸望着庶出兄长,神色轻松写意,好似漫不经心地拉家常一般,“我很好奇,三哥是怎样避开二哥的阴谋,反将他一军的?” 此言一出,秦放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这,这……海陵县主这是不相信他的诚意,认定他在伪装了! 秦放情急之下,整个人都在打抖,语无伦次:“县主请相信我,这真是一个巧合,我能解释的,我真可以解释的!” 第124页 秦琬认真看了一眼秦放,见他的慌张不似作伪,神情越发温和:“三哥说笑了,不要多想。” 听她这么一说,秦放简直快疯了。 多想?我若不多想,岂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秦放胸无大志,甚至连爵位都不去肖想,只愿做富贵舒适的一生。知晓秦琬能影响到代王和王妃,甚至替他们做决定,秦放哪敢不解释?故他急急忙忙地辩解道:“县主有所不知,穆煌对我熟识的一个琴师眼馋得紧,却未曾得过一次手,便嫉恨与他交好的我,故意抢……”说到这里,秦放面露赧色,犹豫片刻,还是咬牙道,“故意抢我心仪的行首,特意选在我与她相会的时间,让我见着这一幕。为此,他非但没让楼里人通知我一声,还将护卫悉数调离,好让我和平常一样,从容推门而入。谁料事情如此凑巧,秦敬派人进门……”见到那一对被翻红浪的鸳鸯,连男方是谁都没确认,就毫不留情,痛下杀手。 他回忆过去的时候,秦琬一直留神观察秦放的表情,见秦放又哭又笑,咬牙切齿有之,后怕庆幸有之。那种死里逃生的喜悦,命悬一线的记忆,想要伪装得惟妙惟肖,瞒过拥有同样遭遇的秦琬,很难。 瞧秦放的神情,他是真不知情,但,巧合? 秦琬可不相信天下竟有如此之巧的事情,也不知多少方势力在角力,才让秦放逃过一劫,受难的变成了秦敬。 庶长子的身份便是如此,有利,更有弊。 知秦放只是一枚卒子,并无险恶用心之后,秦琬笑容依旧,却多了几分亲近的意味:“谁年少的时候没情况过呢?至于那位琴师,你若喜欢,我就将她请到府中来,如何?” 秦放怔了一怔,猛地反应过来,忙道:“我,我,他……他是男的!” 男的? 秦琬略有些吃惊,却很快就平复下来。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陈妙为何至今都面若桃花,声音婉转,身姿婀娜?无非是戏班子为了吸引客人,将男作女,给他用药罢了。秦琬可不会天真地认为,若陈妙没逃出那个魔窟,略有名声之后,不会陪客人过夜。 “这个琴师……”秦琬慢悠悠地开口,见秦放紧张的模样,笑了笑,缓缓道,“倒是个难得之人。” 秦放深以为然。 历朝历代的皇帝和权贵,有男宠的还少么?女人嘛,跟了男人,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想离开,在后宅中斗来斗去,那是常态。男人屈从权贵也无可厚非,却哪有一生在后宅,涂脂抹粉还没个依靠的?多半是跟了权贵几年,趁机得些好处。等他们身子不再柔软,声音不再清脆,权贵们也就失了兴趣。 再说了,女人插手外事,会被人说道,男宠跟着主子学习一二,却是无人会多嘴的。几年相处下来,买田置地,放良脱籍,甚至加官进爵都有可能。当家主母忌惮得是能生儿子的女人,对男人也不会计较,外院还有很多清俊小厮专门帮主子泻火呢! 身在下九流,能不被权势富贵所迷,宁愿得罪穆家嫡子也不肯沦落风尘。这份不为权势折腰的风骨心性,当真难得。 “不过——” 秦琬悠悠一声,又将秦放的心悬了起来。 见秦放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秦琬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琴师必定长得极为漂亮,非常有手段,颇有些见识,还被人庇护着。最重要的是,他应当是官奴出身。”下九流的人,攀附权贵都来不及,妻子美貌被权贵看上,毅然将之典卖,甚至妹妹女儿外加自己一道送上门的比比皆是。在这种地方,风骨是什么?除了欲拒还迎,就是愚不可及。 听见妹妹的评价,秦放忙不迭附和:“没错,他长得……妹妹见过卫拓吧?” “见过,怎么了?” “他……”秦放本想将这两人做比较,又觉得太不妥当,辱没了卫拓,只得含含糊糊地说,“卫拓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临歌是遭了罪的。”一个高高在上,漫步云端;一个困于污泥,辗转飘零。 秦琬被兄长的话给逗乐了,心想若阿耶听着,定会觉得秦放半丝文采也无,罚他做文章做到三更半夜。 想到临歌的遭遇,秦放长叹一声,破天荒露出点自责:“唉,都怪我,若非盯着我的人太多,临歌本藏得好好的,根本不会……” “让我猜猜。”秦琬眨了眨眼,俏皮道,“这位临歌琴师,生母是被没入教坊的官家娘子,对么?” 被秦琬这么一说,秦放唬了一跳。 见他惊诧之中带了几分惊吓的模样,秦琬知他在想什么,笑道:“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秦放吃惊地张大眼睛,对嫡妹佩服得五体投地,字里行间流露不加掩饰的敬佩:“县主说得不错,临歌的外祖,原是废太子的中舍人。” 太子中舍人,正五品下的大官,亦是太子心腹,甚至是未来的宰辅,何等春风得意。主子一朝事败,却是男人或杀或流放,女眷没入教坊的结局。 秦琬感慨了一阵,略略算了算,便问:“十六,还是十四?” “啊?” “岁数。” 秦放本不敢对嫡妹说这些,唯恐污了她的耳,迫于无奈才吐露一两分实情。饶是如此,他尚有些胆战心惊,怕自己“带坏”了嫡妹,被王妃责难。如今见秦琬好奇之下,竟连对方的年龄都问,免不得担心起来,便恭维道:“县主神机妙算,临歌今年正是十六,不知县主如何猜出?” 第125页 “不是猜,是想。” “那……请问县主如何想到?” 秦琬望着秦放,见他真的好奇,登时眉眼弯弯:“想知道么?几趟游玩来换?” 秦放听了,登时摆出一副苦脸,垂头丧气地说:“容我想想。” 秦琬眨了眨眼,让他去想。 如何想到的?这有什么简单? 临歌能被穆煌看上,证明他的年纪不大,绝对没到弱冠之年。 废太子中舍人的女儿,哪怕容色平平,其父的高官也会是她苦难的源头,教坊不可能放过这种敛财的机会。更何况,能生出临歌那般容貌的儿子,其母的姿容亦能想象。这样的女人,不被捧为行首都说不过去,更莫要说裙下之臣。 大夏的妾室毫无地位可言,临歌对权贵尚且坚守底线,不肯用身体和美色换取前程,料想其母也不愿做妾,而是希望能被人赎买,放良,过安稳日子。只因美貌太过,没榨干最后一分用处前,教坊不肯放人罢了。既是如此,母子俩为何至今仍呆在教坊,苦苦斡旋呢?很显然,朝中动荡,勋贵子弟被长辈们拘束起来,不敢眠花宿柳。待风头一过,年轻美貌的新人取代了她的位置,可不就错过了唯一的机会么? 十八年前,穆皇后有孕,太子出生,朝堂风向为之一变;十六年前,宣贤妃过世,谣言盛嚣尘上,说圣人要追封宣贤妃为后。 后一桩倒也罢了,摊上前一桩,真是不凑巧。 “对了,他姓什么?”以临歌这样的出身,必定是跟着生母姓,废太子的中舍人,难道不出自世家,反倒出自寒门? 秦放不知秦琬的用意,紧张地说:“他姓晏。” “晏、临、歌。”秦琬轻轻地念了一遍,很随意地称赞了一句,“这名字不错。” 话音刚落,她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扬声唤道:“陈妙!” 管事妈妈和陈妙听了,立刻转过身来,向二人行礼。陈妙云鬓金钗,风情无限,秦放见了,露出一丝惊艳,却很快回过味来:“妹妹,这个陈妙……”“她是孙道长的弟子,从今往后,也是我的一等使女。”秦琬郑重道,“也好就近指导我修炼养生功夫。” 第七十八章 故意孤立 关注代王的人,自然不会错漏代王夫妇“十分信任”的孙道长,秦放也不例外。他知道,孙道长收留了六个青年,五男一女,却无一人得其真传,顶多算个记名弟子。眼前这位看似清冷,实则妩媚,眼波流盼,弄得人心痒痒的少女,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长安权贵世家多如牛毛,疼爱女儿的长辈也不少,从幕僚或属官的女儿中给自家闺女挑几个伴当极为寻常,却也只是闺中好友,没有长久相处下去的道理。别的不说,使女得陪着主子嫁到夫家去,伴当会么? 出身良家的媵妾,永远是当家主母忌惮的对象,嫡妹年纪小,容易被哄,万一被人骗了可怎生是好? 出于对“常理”的自信,以及一两分对秦琬的偏爱,秦放一时间竟忘了秦琬给他带来的压迫感,心中对陈妙敌视得紧,面上却露出一丝讶异:“孙道长的徒弟做……使女?” “说是使女,其实就挂个名儿,没签卖身契。”秦琬笑道,“六娘兰质蕙心,深谙修道之法,我怎会辱没了她?” 秦放听了,越发担忧,却不知该说什么。管事妈妈低着头,心里头有些不屑,却没表现出来。 小地方来的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贸然就对人推心置腹。留这么一个名义上是奴婢,实际上是良家的狐媚子在,将来有的是苦头吃! 见秦放欲言又止,秦琬笑了笑,问:“时候不早了,三哥不去书房么?” 秦放思来想去,也不知一时该说什么好,心中将这件事记下,才有些遗憾地说:“这就去!” 分开之后,秦琬挥了挥手,让管事妈妈下去,才问:“怎么?她给了你很多苦头吃?” 说罢,也不等陈妙回答,便道:“回院子后,你随意找个二等使女,向王妈妈传声话,将她打发了吧!” 陈妙长得比女子还好,心智坚毅却远胜世间极多女子,自不乐意这些后宅琐事,更不耐烦她们的小心思。尽管如此,他也知道,管事妈妈们以“教规矩”的名义拿捏新人甚至主子,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女眷们早已习惯。为这等小事打发管事妈妈,实在太过小题大做,甚至会落个“不仁”的名声。故他听了秦琬所言,忙道:“县主切不可为了奴婢,折损自己的名声,若真是如此,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秦琬若有所思,顿了一顿,又道,“若她敢撒泼,仗着伺候过阿娘,不将我放在眼里,便命人将她送到附近的姑子,庙去,日日为阿娘祈福。” 陈妙看得出秦琬心志已决,不敢再劝,心里头却暗暗叫苦。 秦琬见状,微微一笑,大步向前走。 身为七尺男儿,却不得不易弁而钗,陈妙肯定是不甘的。既是如此,就将他的地位摆得特殊些,放到所有人的对立面,让他认清楚,除了老老实实地跟随自己,他并无第二条出路。 这些天观察沈曼的贴身侍女,秦琬已经看明白了,虽说亲疏远近有些差别,一等使女的存在却不容忽视。她们或管着主子的衣裳,或管着主子的首饰,或管着库房的钥匙,或安排主子的饮食,说是主子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这样的存在,无论去了哪个,都能让主子不方便好一阵子。 第126页 秦琬生长于乡野,身体里流着皇族的血,却能客观地看待每一个人。若有一技之长,又或是风骨卓然,哪怕是贱奴之身,秦琬的态度也会温和而平等,绝不因地位的差距而产生歧视。她的不屑,从来只留给自作聪明的家伙,心狠手辣的蠢人,孤高自诩的庸才等等。当然,还有一种例外。 依附他人而活,为了荣华富贵和安逸日子,放弃做良民的机会,宁愿做奴婢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才智多少,哪怕你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能将一应事务处理得分毫不差,秦琬也不会用正眼瞧。 对她来说,这样的人没必要浪费任何心思,玩什么御下拉拢之术,做得不好,换了便是。 当然,频繁更迭身边的人,并不是什么好习惯。秦琬挑了陈妙,可不就为自己找了位“总管”?一应事务交给陈妙,哪怕其余三个一等使女做什么,也得上报给陈妙,如此一来,省了自己多少事? 陈妙身为男子,家人又捏在秦琬手上,背叛也无前程可言。将他困在后宅之中,于一干女人勾心斗角,麻烦是麻烦了些。可正如后宫与前朝密不可分的关联一般,官员的心思和倾向,往往能通过内宅妇人的交际体现。秦琬事务繁多,不愿将心思耗费在这上面,但这些事,不能不做。陈妙若能学到这些,自己再想办法发展一些势力,刺探消息的头儿可不就有了么? 秦琬的心思计量,除却裴熙外,也只有沈曼猜到了几分。至于旁人,一日日听着秦琬何等宠幸陈妙,对他何等信任,凡事毫无理由地偏袒和相信,甚至为陈妙发作了名唤檀香的一等使女,将对方直接逐出王府,惹事的大使女小丫头不知遭难了多少个,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秦琬这样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名声的做派,倒让秦绮有些心安,觉得嫡妹头脑还算简单,应该比较容易讨好,便隔三差五送些做工精美的绣品来,还屡屡帮秦琬说话,不知赢了多少赞许。 当利公主的宴会如期召开,这一天,代王府的两位庶女打扮得极为美丽,一道向王妃请安。 沈曼淡淡训诫了几句,如言行举止要大方气派,莫要随意与人起冲突之类的话。秦琬待母亲说完,方问:“三姐的络子挺漂亮的,是自己打的么?” 秦绮打定主意以女红安身立命,讨好长辈,博取贤惠名声,谋得一桩良缘,自不会放过第一次出门交际的机会。精美的衣服,华丽的首饰,沈曼早早命人准备,任谁都挑不出一丝错。秦绮松了一口气,觉得嫡母看上去冷淡,实际上还不错的同时,也只能放弃之前拿自己做的衣服一鸣惊人得想法,转而在这些衣裳的配色和小饰物的选择上花了大工夫,力求别出心裁,让人眼睛一亮。她身上串着的并蒂莲络子,用得便是锦绣坊李师傅的独门手艺,既精致,又美观,还很大方,被人艳羡得紧。 她心思细密,做事一丝都不肯错,在使女妈妈中风评极好,闻言便道:“回县主的话,这络子是用姚黄络子剩下的线打得!” “女红精湛是好事,也不要太过重视。”秦琬压根不记得秦绮送过自己一条姚黄牡丹的络子,却不妨碍她听懂秦绮的意思,淡淡道,“咱们府上,针线下人要多少有多少,闲时做个香囊荷包,打根络子也就罢了,别再做耗时耗力的东西了。”莫要像那些绣娘一样,才二三十岁,眼就眯了,背也驼了,青春血汗都被绣品压榨了个干净。 秦琬虽不喜秦绮急功近利,这句话却真真切切出于关心,因为她明白,若是这些庶女出了什么事,秦恪的脸上挂不住,沈曼的名声更不会好听。 王府数百下人围着主子转,田产出息嚼用不尽,实在没有主子日日飞针走线的道理,秦绮这模样,心思纯良一点的夸她女红精湛,心思不纯的,指不定会说沈曼苛待庶女呢! 沈曼见女儿体贴自己,心中熨帖,亦道:“三娘也该多学学厨艺和诗书,喜欢女红是好事,莫要太过痴迷。”她自己就是吃了文采不高的亏,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代王除了家长里短之外,便没共同话题。 男人的心思,女人最明白——既要她是管家能手,里里外外一把抓;又要她满腹诗书,红袖添香,一段佳话;还要她不嫉妒,替丈夫广纳妾室,贤妻美妾一家和乐;还要她贤良无比,妥善照顾好庶子庶女。虽说以秦绮的身份,嫁得夫婿应当没纳媵妾的资格,后两件事无须担心,前两件却是顶顶要紧的。 女红、厨艺,只是用来讨好婆婆的;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闻弦歌而知雅意,才是与丈夫心灵相通的利器。 将心比心,换做自己,沈曼也会挑个能与自己谈得来的人过一辈子,而不是你说话我听不懂,我说话你觉得无趣。 母女俩的金玉良言,秦绮面上受教,心中却气得要命。 岂有此理,她们自己女红不精,捏不住男人的心,就要全天下的女人和她们一样,也往歪路上走!真是难伺候! 瞧出秦绮的不以为然,秦琬索性连个正眼都不给。 她这个庶姐,急功近利,喜欢自作聪明,若不是为了阿耶的名声,秦琬见都不想见到秦绮,更别说和她走一起。沈曼见状,心中冷笑,也没再说什么。更何况,这时候也不是在意秦绮的时候——陈留郡主秦桢和嘉懿郡君高盈来了。沈曼见状,心中冷笑,也没再说什么。更何况,这时候也不是在意秦绮的时候——陈留郡主秦桢和嘉懿郡君高盈来了。 第127页 第七十九章 各有苦楚 听见陈留郡主到来,沈曼尚起了身,更莫要说旁人。 秦桢进门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代王的庶女,见她们行止都过得去,便不再分心。只是轻轻按着沈曼,柔声道:“你呀,有些不适,还这般多礼!” 沈曼笑了笑,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秦琬的怜爱:“裹儿性子有些倔,若能学到盈儿一两分,我便心满意足了。”女儿太过特立独行,做娘的没有一日不担心。 “盈儿太过拘束,若有裹儿活泼,我才安心呢!”秦桢瞧着高盈,说得真心实意。 申国公府的后院有些乱,秦桢不耐烦理会这些琐事,导致高衡的妾室颇为嚣张,庶子庶女们也有些认不清身份。高盈自小就十分懂事,在使女妈妈们的影响和旁人怜悯态度的影响下,认定高衡宠妾灭妻,便养成了事事都做到最好的性子,力求让父亲刮目相看,让母亲以她为骄傲。 秦桢碍于尴尬身份,不得不谨言慎行,却希望女儿纵情肆意。见高盈的性子没办法扭过来,注定活得很累,秦桢不知叹过多少回。 人都是这样,失去的,不能得到的东西,反会记在心里,念念不忘。秦桢自己不能纵情而活,便对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秦琬十分喜爱,见秦琬有感染旁人,让人不自主信服的力量,极希望高盈能和秦琬和睦相处,互相影响,莫要活得太过拘束。 沈曼见多了对秦琬明着恭敬,暗中嘲讽的人,对陈留郡主的态度更是感激不尽。 她们俩寒暄的时候,高盈也望向秦琬,礼貌之余,也有一丝好奇。 秦琬见高盈眼神清澈,毫无探究之心,唯见关怀之意,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温柔,让人见着便无端生出三分亲近之心。裙裾摇摆之间,隐隐露出一双绣花软鞋,而非时下贵女爱穿的木屐,知晓这是为了照拂自己,越发宽心,便对高盈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高盈素日见到的贵女多半含蓄,鲜有初次见面就这么热情的,故她怔了一怔,才报以礼貌微笑,打定主意与秦琬交好,不能让她的笑容被闲言碎语夺走。 秦绮见着这一幕,谨言慎行的决心更加坚定。 嫡庶犹如天堑,不可跨越。嫡母始终不可能像疼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庶女,庶女再怎么孝顺……也就是个面子情罢了。 抱着这种想法,她老老实实地坐在乡君独有的车架上,低眉顺眼,车帘都不敢掀,唯恐让人鄙夷了去。 代王府、陈留郡主府和当利公主府,皆在权贵云集的长乐坊,不闻喧嚣,唯见清幽。秦琬命人束了帘子,观察道路两旁,略记一记路线,似是想到什么,便问一旁的陈妙:“我听说,陈留郡主府与申国公府相连,不知当利公主府是何等情状?” 陈妙这些天恶补了好些常识,闻言便道:“当利公主府与沛国公府占了整条槐树街,如所有公主府一般,在侧边与沛国公府开了扇门,并未如郡主府一般彻底打通。” 秦琬闻言,微微挑眉:“哦?当利公主一直住在公主府么?” 陈妙不知她的想法,用心揣摩仍不得其门,只得硬着头皮说:“当利公主与老沛国公的感情极好,老沛国公过世后,公主殿下见旧日景物,心中伤怀,便搬回了公主府。” 他的回答很官方,很正统,也很合乎情理,秦琬一听却知是怎么回事,微微一笑,语气似叹息,又带了一点诡秘:“这世道,当真可笑。” 很显然,陈留郡主与当利公主的关系并不算好,却也不像众人想象中的那般差,为何?因为当利公主与嫡长子,甚至三个儿子的关系都好不到哪里去。 当利公主是圣人的长女,齐王胞姊,贤妃宣氏所出,素得圣人宠爱。陈留郡主则是正室嫡出,无辜被累,又是穆皇后的养女,因着废太子的缘故,她的品级永远没办法再前进一步。 圣人为补偿陈留郡主,对侄女极好,亲生女儿也要倒退一射之地。饶是如此,也没办法改变制度上的优势——公主之子可以封爵。故这两位天之骄女选婿时,权贵们对陈留郡主避之唯恐不及,为了让当利公主这位帝女花落入自家,却打破了头,最后,年纪轻轻就袭了爵位的沛国公雀屏中选。夫妻俩恩爱十余载,生有三个儿子。而申国公高衡自以为年岁比陈留郡主略小一些,卖力表现,陈留郡主获悉真相后,再没正眼瞧过高衡一次。 原本处处不如你的人,如今却凌驾你之上,无论谁都不可能高兴,陈留郡主不喜当利公主,再正常不过。当利公主呢,也对陈留郡主有些心结,为何?一因她热衷权势,在生母、胞弟过世,穆皇后亦离世之后,频频向圣人推荐美人,后宫妃嫔对她极为不满;二因她与老沛国公恩爱多年,老沛国公离世之后,她不再嫁,身边却多有宠侍,甚至为他们谋官,惹得许多卫道士不快,便拿“贤良淑德”的陈留郡主来说事。 这些男人觉得,哪怕你是公主之尊,也应对丈夫低眉顺眼,宽容大度,贤惠地为他纳诸多妾室,抚养庶出子女。至于插手外务,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哪怕当利公主只给男宠谋了几个官职,别的半点没干,都有人说她牝鸡司晨。 此等言论对旁人或许有用,对皇室公主,那便是清风过耳,什么都不算。即便如此,当利公主也有些郁闷,觉得陈留郡主虚伪——你自己不乐意亲近老公,就拿“贤惠”作伐子,处处彰显自己心胸比我大度,品味比我高尚。就连你为避开老公,修筑园子,大家都觉得你匠心独运,花园成了一道风景。这十几年,你过得悠闲自在,我也悠闲自在,偏偏你的名声比我好听不知多少。你的儿子因你不肯给他们请封而离心,我的儿子早早就有了爵位,底气足,觉得不需要再依靠我,因我有男宠与我离心,谁就比谁好过了不曾? 第128页 想到这里,秦琬不住冷笑。 阿娘的意思,她很清楚——夫婿不是重点,儿子才是命根。只要有儿子,女子就能挺得起腰板,没儿子就低人一等,婆婆唾弃,旁人鄙薄,自己也抬不起头来。 这几乎是全天下所有女子的看法,却让秦琬嗤之以鼻。 儿子?儿子就不是男人,不会有男人的劣根性了么?当利公主与老沛国公感情好,没错!但谁规定她死了丈夫之后,不能再找新欢?难不成老沛国公死了,当利公主就得槁木死灰过日子,天天垂泪,哭泣思念丈夫,才算忠贞女子,儿孙才有脸孝敬她么?若孝顺还得讲条件,不如不要。 至于给男宠谋官,那就更简单了:当利公主尊贵无比,自然瞧不上那等不读书,不识字的粗鄙之人,她挑的男宠,定是知情识趣,品貌俱佳,颇有才华,上得了台面的人,如此,才能入她的眼。正如女子服侍亲王、国公服侍得好,得他们心意,能成为有品级的媵妾一般,这些男宠服侍当利公主服侍得好,为何不能给他们谋个小官,作为酬劳?以圣人的英明,想必也不会拿要职来满足女儿,动摇国家根本。 既彼此看不顺眼,又有些同病相怜,若将她们两个当做敌人看……有意思,真有意思! 想到奇妙处,秦琬的神采飞扬起来。 她受裴熙的影响极深,远则放眼大局,近则谋算人心。旁人看得是风花雪月,她独独看得是刀光剑影,故她略加思考,便问:“当利公主的幼子,今年多大?” 陈妙毕恭毕敬地说:“平舆侯今年十八。” 当利公主与沛国公生了三个儿子,长子隋轩承了沛国公的爵,现为南府十六卫中的右威卫将军,与武成县公平级;次子隋轾封瞿阳县公,现为果毅都尉,驻守华阴县,拱卫京师;幼子平舆侯隋辕,刚出生就领了个云骑尉的勋,十岁就被封为侯,十三岁时,因射猎出众,圣人又给了他游击将军的散官衔。 秦琬了解当利公主的几个儿子是何等官职,却不知他们年岁,听陈妙这么一说,心中一动,喃喃道:“十八……真是巧了,我听说曲成郡公的嫡长子,今年也十八?” 与隋辕一比,苏彧就不那么显眼了。 曲成郡公苏锐的生父贪杯好色,浪荡昏聩,若不是死得早,诺大家业定会被他悉数败光。即便他三十出头就去了,苏家的家产也不剩多少,若非苏锐驰骋沙场,真刀真枪地拼杀,家中又出了一个王妃,苏家也不会如此兴旺。 苏锐镇守南边,多瘴气,卑湿,多少人水土不服,生生病死。故苏彧没跟着生父去沙场闯荡,反倒专心在国子监念书,一年前方补为三卫中的亲卫。 陈妙不知秦琬有何想法,却不妨碍他尽职尽责地说一句:“平舆侯……” 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秦琬一见就明白,这是说隋辕是个草包,苏彧有真才实学,不由笑了起来:“想什么呢!这些事情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觉得,今儿必定十分精彩。”有如此多适龄的俊杰在,如简九娘那般的贵女,岂能不手段尽出,大戏连台? 第八十章 偏心之名 在陈妙看来,以秦琬的年纪也算不得小,动了心思一点都不奇怪,可隋辕……虽说爵、勋甚至散官的官职都有了,看上去很是风光,但这家伙却是草包一个,除了皮相之外毫无可取之处,荒唐事不知凡几,闹笑话闹得全长安都知道,当利公主都压不下来。 这样一个人,沾到了都会玷污自己的名声,何况相处?三郎君再怎么花天酒地,那也是县主的兄长,不存在相处有损名声这一说法,隋辕就…… 说起来,隋辕的样貌确实很好,却也不是独一无二啊! 陈妙定了定心神,便道:“瞿阳郡公也十八。” “双生子?”秦琬挑了挑眉,倒真生出一两分兴致,催促道,“快说,有什么新奇的?” “当利公主,极为偏心。”秦绮的马车中,与她素来亲厚的赵妈妈也在说着当利公主府的事情,免得主子惹出什么祸事。 出乎秦绮意料的,赵妈妈拿了这么一句话做开场白。 “当利公主怀上第二胎的时候,太医诊出,公主腹中有两个孩子。为了孩子的健康,公主多有进补,谁料生产的时候,很是艰难,险些……”赵妈妈顿了一顿,想着谨慎的措辞,“瞿阳县公身体康健,平舆侯奄奄一息。两兄弟抓周的时候,唯瞿阳县公一人出现,当利公主的面上,不见丝毫笑意。” 未出阁的少女未必听得懂赵妈妈的暗示,秦绮有前世的见识,如何不明白?无非是双胞胎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先出来,却由于进补得太多,胎儿过大,害得当利公主难产,故不被当利公主喜欢。加上又有个病猫一样,抓周了都不能见风,身体很不好的小儿子在,当利公主偏心谁还用得着想么?年幼的男孩子本就难养活,达官贵人家也不例外,当利公主的小儿子能活下来,真是上天保佑,不知被多少女人羡慕。 为确定自己的猜测,秦绮小心翼翼地问:“就和圣人一样?” 赵妈妈一听,脸都吓白了:“三娘子怎可这样说?圣人天纵英姿,谁能像圣人半分,便是不知多少世修来的福气,岂有谁和圣人一样之说?”哪怕盛宠如太子、梁王,顶多也就是有几分像圣人,谁敢和圣人一样? 第129页 秦绮自觉失言,忙道:“我是说,出生时的境况,有些类似。”不同的是,圣人是因太宗皇后战时颠沛,母体受损,生下来才有些不好;平舆侯隋辕却是在母体中没抢过哥哥,才小得可怜。 “这话,三娘子想想就罢了,莫要说出来。”赵妈妈脸色一肃,正色道,“当利公主府,自是富贵无双,三娘子却千万要记着,莫要与平舆侯沾边!” 她的态度这么严肃,秦绮不免有些惶恐:“妈妈请说。” 见秦绮这样诚恳,赵妈妈心中得意,唇角微微挂着笑,说:“平舆侯隋辕,乃是长安第一荒唐之人!” “第一……” “不错!平舆侯喜好射猎,知晓他的猎物都是侍从驱赶过来的之后,闹着要去猎虎打熊,险些没了命!”谈及这样的贵人,赵妈妈竟是一脸不屑,“他因着这件事,当利公主拘着他,不准他打猎,他便斗鸡走狗,输了偌大钱财,方知晓对方耍诈,一怒之下,竟砸了对方的店!”光为这件事,京兆尹就能恨死他。 秦绮知道,这时候做官的标准,不是看你破了多少件案子,而是看你治下发生了多少案子。哪怕你治下发生了一百件案子,破了九十九件;也比不上出了十件案子,才破五件的。故这时候的父母官,个个奉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准则,恨不得什么事情都私下解决,无声无息抹了,大家继续和和美美地过日子,隋辕的举动,实在太……太出格了些。 “不仅如此!”赵妈妈加重语气,极力描绘隋辕的无知,“这位大名鼎鼎的呆霸王,二傻子,还做了一件最最出格的事情——他与蜀嗣王的嫡长子,卫国公打赌,谁输了便脱去衣裳,从朱雀大街的这头跑到那头。他,他赌输也就罢了,竟还真的跑了!” 秦绮闻言,不由哑然。 上衣下裳,方称衣裳。所谓的脱去衣裳,便是将上下的衣服全扒了,穿着里衣,或者什么都不穿,从长安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这头,跑到那头……光是想想那副场景,秦绮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信守诺言果然是好事,但在面子名声大过天的古代,这样出格,还真当得起一句“呆霸王”。 赵妈妈列的这些罪状,真要细数起来,也无甚可深究,更没什么十恶不赦的。寻常的庄头有了点钱权,还会欺男霸女呢!隋辕顶多是脑子不好使,被骗了之后恼羞成怒,谈不上品质恶劣。只可惜,她需要一个成熟冷静,有担当的男人做丈夫,而非一个时时刻刻得哄着的孩子。隋辕有当利公主罩着,无论发生什么事,当利公主都会保小儿子,被人说偏心也我行我素,自己可没这等特权。再说了,即便她想展现自己的母性,也得当利公主乐意小儿子多一个妈啊!不好,实在不好。 胡思乱想没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下来。 当利公主府,到了。 秦绮在使女妈妈的搀扶下,娴静优雅地下了马车,就见秦琬的卤薄已撑了起来,华美的伞盖高高撑在上方,为她遮挡刺目的阳光。 凝视着嫡妹的背影,不知为何,秦绮忽然有了一丝退缩之意。 秦琬与高盈说了几句话,无意间扫到秦织和秦绮,似是想到什么,便对高盈说了什么,随即走了过来,十分干脆地对两人说:“待会你们跟着我走。” 被她这么一说,秦织有些莫名,不知道秦琬何出此言。 秦琬漫不经心地扫了秦绮一眼,淡淡道:“若我不提这一句,你们打算和嫡女交往,还是和庶女交往?”也不待二人回答,秦琬似是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当利公主的宴会上,嫡女众多,乡君却没多少,臣子家的庶女更不可能存在。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把自己往低处放,更不要学那些小家子做派,束手束脚,局促得很。”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织听了,脸一红,不自然地低下头,秦绮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她们两个早早就接受了自己庶女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认定自己低人一等,打定主意在荷花宴上,只与庶女交往,省得吃力不讨好。如今听秦琬这么一说,两人才忽然明白,以当利公主的身份,她开设的宴会中,只会出现一种庶女——宗室女。 没品级的宗室女,臣女上尚不敢随意欺辱,有品级的宗室女,在哪里都能昂首挺胸,没必要畏畏缩缩,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 见秦琬走回来,高盈才问:“忘记交代什么事了么?” “没事,和她们说点小话。”秦琬无所谓地说,“听得进就算了,听不进去也无妨。” 只知晓自己是庶女,没认清自己是主君,自个儿弯下腰让别人踩,提点又有何用?管得多了,人家还嫌你烦,若非为了代王的名声,秦琬压根连说都不想说。 高盈对妾室、庶子和庶女厌恶至极,丝毫不觉得秦琬教训庶姐有什么不对,眼睛还亮了起来:“你说得真对!”说罢,她垂下头,又有些丧气地说,“若我能如你一般就好了。” “我……”秦琬笑了笑,说,“不要学我。” 或许,你们的做法才是对的。 低眉顺眼,贤良淑德,符合世人对女子的一切要求,用“贤惠”做武器,将自己保护起来,忍受一切委屈,只为自己的子女,但秦琬不一样。她不打算成亲,不打算生儿育女,不打算服从世俗对男女的限定。这条路太过艰难,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到哪里,她只是很清楚地知道——她宁愿纵情肆意地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落得粉身碎骨的结局,也好过为了生活安逸,一世委屈自己。 第130页 想到这个女孩比自己还小三岁,高盈怜意大起,柔声道:“你莫要担心,代王殿下和王妃娘娘在,阿娘在,我也在。”见秦琬看着自己,高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放心,瞧不顺眼我的人也很多。” 大夏拥有封邑的女眷,唯有公主、郡主和县主三种,尊贵如太后、皇后,想拥有自己的汤沐也是做梦。无论后宫妃嫔,还是诸多外命妇,哪怕是郡君、乡君,也就是有个诰封,顶多再拿一到两个吉祥字眼做封号。太常寺和礼部也有无形的默契,同等品级下,大事座次站位的顺序,都以封号的优劣来决定。 高盈的封号是“嘉懿”,圣人亲赐,彰其嘉言懿行,位最尊,故她年纪轻轻,便能位列郡君之首。凌驾于蜀嗣王的嫡女与诸公主之女之上。可想而知,这些贵女对她,也是十分不满意的。她这么一说,两人的关系又拉近许多,正你对我眨眨眼睛,我对你皱皱鼻子,再彼此相视一笑,看上去和傻瓜一样时,忽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堵在门口这么久,也该让让了吧?” 第八十一章 赵王妻女 按理说,身为客人,在主家门口略作停留确实不对,这样会拦着后来者的路。可大夏也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越是尊贵的客人,来得就越晚。 到了一定的品级后,势必会拥有自己的卤薄,不能轻易撤了去。就如陈留郡主,出门做客,哪怕轻车简从,亦是前呼后拥,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要退避。若她早早就到了当利公主府,品级不如她的人都得在走道旁等着,让她的车架先过去,早进门。一来二去,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故皇室女眷出门做客,往往是掐着点儿,见着宴会快开场了才姗姗来迟,一来为别人考虑,二来也显得自己尊贵气派。 陈留郡主先去了一趟代王府,再来的当利公主府,算算时辰,能比她晚的……秦琬转过身,打量着来人,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见高盈行了一礼:“嘉懿见过赵王妃,见过东昌县主。” 秦琬闻言,也跟着行了礼,淡淡道:“见过赵王妃。”随后,她对着赵王的嫡长女,极为平常地打了个招呼,“东昌县主。” 赵王妃俊眉修目,顾盼神飞,虽有三十四、五的年纪,却因保养得宜,仍如妍丽少妇一般,瞧着不过二十许。华美的衣饰与昂贵的珠宝,非但没有掩盖她的光芒,反倒衬得她更艳丽了几分。 与赵王妃相比,东昌县主便有些不足——明明不足二十,却抹了浓厚的脂粉,梳着少妇的髻,眼中满是愤愤不平的意味,老气得紧。不用想也知道,方才那句刻薄的话语,定是出自她的嘴里。 东昌县主挑衅秦琬的原因,还用想么?诸王嫡女中,以东昌县主的年纪最长,位分最尊。待秦琬这么一回京,封邑是她的三倍不说,广陵郡和庐陵郡虽只差了一个字,富饶程度却差了不少。无论从封号、封邑还是按照父亲的长幼顺序来排,秦琬只有站在她前面的可能,断不会屈居于东昌县主之下,可不就让东昌县主不满了么? 高盈说得“不要怕”,指得就是二人同病相怜,会被嫉妒她们特殊待遇的人挑衅,刁难吧? 名利当头,哪怕再不甘心,也得审时度势,徐徐图之,东昌县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言讥讽,实在是自降格调。 赵王妃丝毫没意识到女儿造成的尴尬,只见她上前几步,满面堆笑,望着秦琬,眼中满是喜爱,热情却完全不让人讨厌。细细瞧了瞧秦琬几眼后,她又看了一眼陈留郡主,复把目光收回,笑道:“这便是海陵吧?端得是继承了长兄长嫂的好样貌,专挑父母生的好得地方长,人也落落大方,我一见便喜爱得紧。”说罢,就从左腕褪了两个成色极好的玉镯子下来,要给秦琬和高盈戴,一边笑一边说,“身为长辈,少不得送点见面礼,一点小玩意,莫要放在心里,明儿再为你们补上一份!” 明儿?补上一份? 借着这个理由,赵王一家子可不就能堂而皇之地登上代王府的大门? 江南沈家欲与谯县公府续宗一事,秦琬是知道的,在她看来,赵王能登上皇位的可能性很小,尤其是今日瞧着赵王嫡长女东昌县主小家子气的做派,也知赵王对子女,至少对女儿的教育是有些不足的。 她刚打算找个理由拒绝,就见陈留郡主微微一笑,打趣道:“你手中的镯子若是小玩意,咱们就全是破落户啦!” 赵王妃听了,配合地做出一张苦脸:“既是如此,为了让您不担破落户的名声,我少不得担上个‘有钱’的名儿啦!” 说罢,两位正一品的皇室女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东昌县主看了,更是火冒三丈。 满长安没人不知晓,赵王府的妾多半出身江南,有才有貌,家中还很有钱,个个都是赵王的钱串子。这些象征着赵王与江南豪商纽带的女子,哪怕没半品级,赵王妃也不能将她们当贱妾一般对待,说打就打,说卖就卖。再说了,她卖了府中的几个姬妾也没用,江南那边马上会送更多年轻美貌,鲜嫩爱娇的小妖精来,继续给她添堵,还不如留着几个年老珠黄的,落个贤惠名声。 赵王得到的钱,王妃从没见过一眼,就连王府永业田的收成也没有全交到公中,为此,赵王妃的嫁妆不知掏出多少,成日精打细算,随便一个妾的手都比她松。偏偏外人都知赵王豪富,赵王妃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装出体面来。谁料被今日陈留郡主轻飘飘地一说,就变成了手镯昂贵,就当是见面礼,但赵王府有钱,对她们来说,这不算什么? 第131页 赵王妃的钱财有多少,秦琬不知道,陈留郡主有钱却是必然的——老申国公就高衡一个儿子,家境富裕,陈留郡主有田有地有宅子有封邑,俸禄高,还有生母的陪嫁,圣人和穆皇后赐予的十里红妆,手头本就宽裕非常。更别说十四年前开始,陈留郡主就不当申国公府的家,国公府的收成她一概不管,谁爱管谁管,她的财产,姓高的沾边都不要想。 想到这里,秦琬心中一动。 东昌县主见钱财看得如此之重,可见赵王妃手头上是没多少余钱的,偏偏赵王豪富众所周知,既是如此,赵王的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还用多想么?这世间做别的事情都可以不要钱,唯有招兵买马,钱是万万不能少的。 陈留郡主绊着赵王妃,换成肩舆的时候没动静,只要下了肩舆,一定与她说话。东昌县主则有些畏惧赵王妃,先前是一时气恼,做事不经思考,知晓母亲不悦,实在不敢再当着赵王妃的面挑衅秦琬。 高盈见状,总算松了一口气,小声对秦琬说:“赵王妃何等八面玲珑的人,东昌县主却……” “我瞧得出来,她是来当利公主府,心情才不好。”秦琬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说,“我只是比较倒霉,碍着她的眼罢了。” 高盈未曾想到秦琬竟如此厉害,微微一怔,才有些为难地说:“她……罢了罢了,我私下说给你听,你千万不能告诉旁人哦!东昌县主今年十八,前不久才出嫁,夫婿是现任都水使者彭城侯的嫡长子。”说罢,她睁大眼睛,期待地望着秦琬,就见秦琬抿唇笑道,“难怪瞿阳县公和平舆侯至今未婚。” 见秦琬一点就透,高盈也松了一口气。 她素来不爱道旁人的长短,偏偏东昌县主这几年越发尖刻孤拐,秦琬又恰好碍了她的眼,偏偏这事…… “说起来——”秦琬见高盈如释重负,生起一两分坏心,“我怎么觉得,我是在替你受过呢?” 高盈听了,面如火烧,双颊绯红,声如蚊呐:“才,才没有。” 赵王为了那张椅子,上蹿下跳,为拉拢长兄,连母家和谯县公府续宗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拿儿女的婚事做筹码实在正常。 当利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身为诸侯王的同胞弟弟齐王又病逝了,若她想维持如今的尊荣,就必须找个兄弟进行政治投资。若这时候,她能与哪位王爷做儿女亲家,可不就偏向对方了么? 不得不说,赵王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但他也要看当利公主肯不肯啊!东昌县主沉不住气,颇有些尖刻,哪怕当利公主有意和赵王府联姻,也看不上东昌县主。更何况东昌县主及笄的时候,太子的地位只是不稳,还没犯事呢! 婚姻之事,始终是男人占便宜,当利公主只要用一个“拖”字诀,说儿子不适合太早成亲,就能生生拖得东昌县主错过花信,许嫁旁人。偏生东昌县主弄不明白这其中的政治意义,只知一味迁怒——比如一跃凌驾她之上的秦琬,比如在她看来,很可能成为当利公主儿媳妇的高盈。 知晓高盈面皮薄,秦琬也不好太拿这种事逗她,就装作很好奇的样子,问:“我瞧东昌县主的模样,日子过得似是不大顺,难不成彭城侯家竟敢仗着一家之主身居要职,让县主不快不成?” 彭城侯是从三品的爵,都水使者是正五品上的官,完全没正二品的县主身份高。凭东昌县主的身份,到夫家横着走都行,怎会过得不好?若她过得好,岂会这般针对旁人?难不成赵王为了拉拢彭城侯,竟任由他们家作践自己的闺女不成?若真是如此,他们代王府少不得蓄些兵甲,提防赵王丧心病狂。 高盈心气也高,被东昌县主针对,早有些不满。何况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故她想了想,便道:“彭城侯的长子声名不显,样貌粗豪。”上流社会对男子的审美,是如卫拓那样,风姿绝伦,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如磋如磨,而不是像市井短工一般,五大三粗,满身胸毛。秦琬会意,感慨的同时,也升起一丝幸灾乐祸。高盈显然也是一样的心情,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忽想到一桩事,连忙补充道:“乐平公主也是一样。” 第八十二章 武将纷争 秦琬对魏王很感兴趣,连带着对魏王的胞妹乐平公主亦十分关注,无奈拿这件事去询问裴熙的时候,裴熙干脆利落地吐出一大串例如“蠢货”“自作聪明”“无可救药”之类的言辞,脸色之铁青,态度之不耐,评价之恶毒,足以让秦琬看出他和乐平公主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让他感觉十分不好的事,只得闭口不提。 乐平公主的风评并不好,许多事情“不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应当知晓的”,大家都不告诉她。为此,秦琬迫切想培养一批真正忠于她的人手出来,碍于自己的性别,却只能徐徐图之。 如今见高盈主动谈起这个话题,秦琬的眼睛亮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我听说乐平公主……”她含蓄地顿了顿,给了高盈一个“我们都懂”的眼神,“圣人宽宏豁达,纵……”不喜欢乐平公主,也不会这样作践她吧? “圣人自是宽宏,可宫中那位……”高盈破天荒流露一丝厌恶之色,道,“实在是够磕碜的。” 什么?又是钟婕妤? 本朝孝道重要归重要,却没到愚孝的程度,何况钟婕妤被圣人厌恶得紧,宫中还有那么多名高位嫔妃在,哪怕乐平公主是她的女儿,她也做不了乐平婚事的主吧? 第132页 秦琬有种异常的感染力,若她一心想对谁好,几乎没人能抗拒,高盈也不例外。这位贵女受够了旁人怜悯的眼神,虽有一二闺中密友,却没到无话不谈的程度,唯恐泄露了什么事情出去。难得遇见一个身份比她高,年龄比她小,性格很合适,十分处得来的姑娘,不自觉就起了几分怜惜之意,压低声音,小声解释道:“曲成郡公袭其父爵位的时候,苏家没落,曲成郡公虽是侯爷,却连三卫都补不进去。无奈之下,各方活动,好容易才谋了个官职,随军出征。” 也就是说,曲成郡公谋到的官职,不是北府军中的,而是隶属南府十六卫。 见秦琬若有所思,高盈的眉眼不自觉地弯了。 她说一件事情,喜欢先讲背景,再谈人物,事无巨细,清晰分明,奈何闺中女儿多半不乐意听。如今见秦琬听得入神,高盈说得也高兴:“当时,北衙的两位将军,一是安西大都护武成郡公,一是安北大都护鄂国公,曲成郡公苏锐苏大人去得是北方,随鄂国公一道提防突厥和柔然,远征百济,立下赫赫战功,从侯升为县公。” 秦琬的思路极为清晰,见高盈停下来,便道:“百济弹丸之国,无足挂齿,他们之所以敢挑衅我朝,定是仗着高句丽撑腰。征服百济之后,定有很多武将跃跃欲试,上书圣人,攻打高句丽!”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才说:“苏将军既得圣人赏识,可见在这件事情上,他持得是反对态度,却也因此得罪了许多武将,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高盈之所以知道这些事,也是听陈留郡主提起,见母亲对之极为关注,才留了心。见秦琬一点就通,心中钦佩得紧,明白母亲为何喜欢秦琬,又有点小郁闷。 唉,对这些事情,她为什么就弄不通呢? 察觉到高盈的郁闷,秦琬柔声道:“这些年来,阿耶抱着我,一点点地教我经史子集,他与旭之畅谈之时,对我毫不避讳。我耳濡目染,也学了一些,盈姐姐想听原因么?” 高盈眼巴巴地看着秦琬,不住点头:“想听!” “高句丽——”秦琬深吸了一口气,才异常郑重地说,“很强,非常强!” “啊?”高盈有些不解,“很强?” 在她心中,大夏真正的敌人,唯有柔然。即便如此,在大夏一手抚,一手压,用突厥制衡柔然,又将突厥分裂成东西两支之后,这两个部族也就够不上强者之称。至于高句丽……这个国家与新罗、百济、鲜卑甚至更远的倭国,有什么不一样? 若是旭之,定不会提出这个问题…… 秦琬心中有些小遗憾,却知自己不能强求,便点了点头,脸色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不错!很强!”随即,她便真向高盈解释:“高句丽占辽东、玄菟、乐浪、带方四郡土地,征服了沃沮、夫余等族,东西二千里,南北千余里,隔辽河与我国相望。更兼土地肥沃,气候湿润,适宜耕作,故人口充足,粮食极多。加之此国人口混杂,重游猎,国中男丁,白日习武格斗,晚上读书识字。若天下太平,他们自是安稳农夫,若起了战事……” 高盈生性聪慧,听秦琬这么一说,脸都白了,失声道:“他们个个都能上战场!” 她这句话说得大声了些,陈留郡主和赵王妃都回过头来,更莫要说那些使女妈妈,高盈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秦琬笑吟吟地说:“桢姑姑,我和盈姐姐说笑呢!” 她们之前说得什么“新罗”“百济”,早就隐隐传入了众人耳朵里,陈留郡主暗暗留心,旁人却嗤之以鼻。 这普天之下,岂有比长安更繁华,更富裕的地方?才来长安不久的土包子,为掩盖自己的没见识,胡编乱造些远处的掌故给别人听,吸引大家的注意,这种事情还少么?东昌县主冷笑了一下,因着赵王妃在,没说什么,赵王妃再怎么长袖善舞,也想不到秦琬会去研究高句丽,理所当然地认为秦琬在瞎编东西来哄高盈,没往心里去。 她们的不屑和鄙夷藏得不错,秦琬却看得很清,见高盈瞧出这些人的态度,很是内疚,秦琬竟反过来安慰她,说:“长安再怎么富庶,不出去走走,目光也会变得短浅,不知天下之大,你何须与她们计较?” 高盈压下心中酸涩,用力点头:“恩,你继续说。” 秦琬听了,登时哭笑不得:“我说完了啊!” “啊?” “高句丽很强,与百济结盟、与鲜卑、柔然甚至如今的突厥有染,新罗在大夏和高句丽之间左右摇摆,远征高句丽势在必行,但……”秦琬闭上眼睛,双手握紧拳头,按捺心中沸腾的热血,长舒了一口气,“不是现在。” 没错,不是现在。 江南纳入大夏的版图二十余年,突厥、柔然也不复昔日雄姿,无法做到一旦入关便席卷天下的程度,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大夏确实有能力远征高句丽。只可惜,圣人已经老了,太子却青春年少,难以服众。 远征的艰辛难以想象,高句丽又是一块极难啃的骨头,若无一位雄才大略,震慑四方的君主,没有稳定的朝堂做后方,只会白白赔上无尽的人力、财力和物力,甚至掏空国家的底子,让强国奄奄一息。 高盈愣了一下,才想起的确是自己挑起的话题,只是她不知不觉间被秦琬带动,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听秦琬提起,她忙道:“哦,对,苏将军不同意继续对高句丽动兵,被诸多武将排挤,圣人便将他调回长安。过了两年,交趾国丈杀了国王,自立为帝,妄图继续向我朝称臣纳贡,以掩盖他窃国的事实。圣人不容这等事情发生,便命祁国公为主帅,苏将军为副帅,远征交趾。谁料大军刚至,就有许多人水土不服,感染瘴气,相继死去,就连祁国公也……为稳定局势,苏将军连斩十三将领,树立威信,好容易才遏住局势,率大军一举擒获交趾伪帝。” 第133页 说到这里,高盈叹了一声,无奈道:“在这件事上,怀献太子与魏王的政见不一,苏将军立下大功,得胜回朝,弹劾的奏折却堆满了圣人的案几。” 怀献太子,正是圣人第九子,穆皇后独生子的谥号。 高句丽难打,谁都知道,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武将们为了多捞点战功,升官发财,是不会考虑这些的,只会觉得苏锐阻了他们的路;连杀十三名将领,树立威信,力挽狂澜,实属当时最正确的判断,只可惜这些武将,多半来自北衙军,与南府十六卫本就不是一个路数,两看相厌,再来这么一出…… 苏锐是魏王的大舅哥,他若出事,魏王也会大受打击,于情于理,魏王都该力挺大舅哥到底。怀献太子行监国之责,自然希望在他监国的时候,国家不出事,等他登基再大展拳脚。若现在将不安定的国家都平完了,他还有什么施展武功的余地?这一战,苏锐胜,那便是打了太子的脸;苏锐败,则会影响他本人的前程——苏家虽是扶风苏氏的旁支,先祖却随了太祖打天下,两支除了祭祀无甚往来,他又没什么叔伯兄弟。就连魏王,身份尴尬,也不好帮苏锐太多。 想到这,秦琬笑了笑,说:“圣人贤明,自不会怪罪苏将军。”“这是自然,否则苏将军怎么成了曲成郡公呢?”高盈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当时,圣人想设安南都护府一职,以震慑蜀地,剑指交趾。为安南大都护的职位,多少武将眼神都不对了,偏偏这时候,鄂国公告老,并求了圣人恩典,为他的嫡长孙尚主。” 第八十三章 汉室宗亲 安西、安北两大都护,兼着北府将军的衔,领着数十万大军,雄踞一方,既有实权,又有荣耀,无疑是武将们一生奋斗的目标。 不仅如此,西、北二地还多战事,戍边将领个个战功赫赫,一场一场的胜仗打下来,功劳累计,主帅无不酬以国公爵位。到了后来,竟形成习惯,非国公不能做安西、安北大都护。武成郡公出身后族,又有个做郑国公的长兄,圣人这才压着他的爵位,让他镇守西域,却没封他做国公。饶是如此,为补偿武成郡公,圣人也在封号上下了一番功夫——以武圣武成王的封号,为之册封! 鄂国公告老,安北大都护的位置就要空出来,圣人又新设安南都护府,不仅如此,武成郡公也病体缠绵,瞧着不大好的模样……政坛暗流涌动,文官心思各异,武将也不甘示弱,为了封疆大吏的位置,暗中站队又何妨?若是做到了这个位置,本钱足了,筹码也多了;若是坐不到这个位置,什么保证许诺都是空,凭什么对你从一而终? 短短一瞬间,秦琬心中已划过无数个念头,面上却流露一丝惋惜,叹道:“可怜鄂国公一世英雄,却逃脱不出后继无人的结局。”若非后辈无用,鄂国公怎会舍了脸面,致仕的时候提出为嫡长孙尚公主?无非是子孙不争气,家族的富贵不能绵延事小,悉数在政治斗争中折进去才灭顶之灾! 秦琬一点就透,举一反三,高盈极喜欢与她说话,闻言就点了点头,十分赞同地说:“可不是么?不过,等闲姑娘也当不了鄂国公府的家。”说到这里,高盈略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想到秦琬马上就得见到那些人,需要了解京中的事情,以免得罪人,她也顾不上心中浮起的一丝羞意,轻声说,“如今的鄂国公谈不上昏庸,打仗也颇有本事,无奈发妻早丧,娶了个娇媚的填房,生的儿子颇会读书,便看嫡长子有些不顺眼。” 大夏对填房及其儿女十分严苛,填房之子袭爵与过继旁系嫡子袭爵等同,一旦落实,爵位立刻降三等,从国公直接变成侯。饶是如此,做个侯爷也比当个白丁,什么都靠自己去挣好吧?鄂国世子夫人视继子如眼中钉,肉中刺,面上是一团火,手里是一把刀。虽说填房算不得正经母亲,但有个偏心公公在,这个嫡长孙媳的确不好当。 几代人拼杀,好容易挣来国公爵,老鄂国公岂容儿子因一己好恶让府中降爵?再说了,填房子袭爵,爵位降三等事情尚小,万一有人告他们母子为了得到爵位,谋害嫡长子呢?本朝对这种事情本来就很敏感,遇上相关案子,只有往重里判的,很少从轻发落。哪怕被告的后娘名声真很好,世间也有“捧杀”一说,反正,无论你再好,沾上了,那就是你不好,就算你真无辜,谁让你倒霉呢? 高盈这么一说,秦琬也明白过来,感慨老鄂国公的苦心。 尚公主,一可保家族富贵,二可稳定爵位继承,只不过……“他想让嫡长孙尚得,应当是没有诸侯王兄弟的公主吧?”没兄弟,只要自己不愿,就很难卷入是非里,地位尊贵,荣华富贵。有诸侯王做兄弟的公主,天生与诸侯王站在一边,断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与尚公主得到的大量好处相比,哪怕公主有些坏脾气,都在可容忍的范围之内。毕竟这世间之事,有舍才有得,人家带着这么多看得见的好处嫁过来,你还想别人对你伏低做小,千依百顺? “可不是么!当时,与驸马年纪仿佛,又未曾出嫁的公主有两位,便是周婕妤所出的新蔡公主和华妃所出的湖阳公主。新蔡公主安静,湖阳公主活泼,两位公主的脾气在贵人之中,都是极好的。” “老鄂国公不敢奢望湖阳公主,却不好指明说要新蔡公主,落人话柄,让旁人以为他狂妄至此,连皇室公主都敢挑挑拣拣。圣人却极念旧情,打算将湖阳公主许给老鄂国公的嫡长孙,便想着,先将略大一点的新蔡公主的婚事定下来,再赐这桩良缘。谁料不知怎的,这件事被钟婕妤知道了,她竟跑到华妃的宫中,指责华妃,说,说……”高盈胸脯起伏,被钟婕妤的荒唐举动气得厉害,“说华妃借着协理宫务的机会,以权谋私,夺去了乐平公主的良缘!” 第134页 秦琬闻言,不由愕然:“乐平公主今年才十七吧?武成郡公是三年前病逝的,安南设都护府的时候,他还没……这事少说发生在三年前,那时乐平公主十四都差一些,何来谋夺良缘一说?”再说了,这般女婿,华妃还未必看得上呢! 五公主新蔡的生母周婕妤,只是个普通宫女,生了公主才得封婕妤,六公主湖阳的生母刘华妃则不然。对她来说,哪怕一无所出,地位也无可动摇。 穆皇后过世后,后宫由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协理宫务,这三名位居从一品四妃的妃嫔,贵妃和惠妃都是王府旧人,华妃却是直接入的东宫。她之所以能与贵妃、惠妃平起平坐,靠得就是她的出身——真定刘氏。 若要将天下这么多世家排个顺序,真定刘氏敢说自己是第二等,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等,为何?因为他们的先祖叫做——刘邦。 汉武帝与常山宪王颇有些兄弟情份,加之“推恩令”的实施,故析常山郡的真定、绵曼、藁城、肥垒四县,封刘舜的另一个儿子刘平为真定王,食三万户,从此,刘平的后人就在真定这片土壤上牢牢扎根,待到汪莽篡汉,刘秀立朝,真定刘氏的处境就更是微妙。 真定王刘杨被刘秀所杀,他的外甥女郭圣通无过被废,真定一系的势力与南阳一系的势力在这场争斗中落了下风,自然惹得前者非常不满。待到郭圣通所出的长子,皇太子刘疆以自己已成庶长子为由,退居东海,却在刘秀病逝不足两年也暴病而亡后,真定一脉的不满和恐慌达到了巅峰。 刘疆的死,真是生病所致?事情太巧,巧到本来就惶恐难安的沛献王刘辅、济南安王刘康、淮阳王刘延和中山简王刘焉惴惴不安。四兄弟借着为长兄奔丧的机会密谋,商议之下,决定延请外援。 光武帝虽将天下一统,拨乱反正,却有个极为棘手的敌人,姓徐名然。此人镇守幽辽,立下赫赫战功,对汉室明着臣服,暗中却积蓄力量。 他与郭圣通所出的四王一般,皆是新皇的眼中钉,肉中刺,新皇地位稳固之日,便是他们倾覆之时,故他们一拍即合,暗通款曲,图谋大计。 七王之乱犹在眼前,四兄弟尚有些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拿身家性命赌上这一场,谁料没过多久,有人上书,告淮阳王刘延与姬兄谢弇及姊馆陶主婿驸马都尉韩光招奸猾,作图谶,祠祭祝诅。新皇命人查验,发现事情属实,诛杀光、弇。 此案牵连者众多,有司奏请诛延,新皇以刘延罪薄于楚王刘英,故特加恩,徙为阜陵王,食二县。 这份“恩德”,刘延咬牙受了,回去之后就将东西摔了一地。 他本是四兄弟中最跋扈,却也最胆小的,如今受此奇耻大辱,还要对异母兄弟感恩戴德,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冲动之下,他与嫡亲兄弟合意,又命人送信给徐然,反了! 诸侯王造皇帝的反,按理说,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但郭圣通无过被废,废后诏书中竟对阴丽华美誉颇多,展露了光武帝儿女私情的一面,故被朝臣大儒诟病不已。郭圣通长子,东海恭王刘疆的贤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在新皇继位没多久后“病死了”,至于刘延……他硬说巫蛊之说是别人陷害自己,他就发了几句牢骚,如生母被诬的“怨望”一样。联系前头几桩事情,再想想“人之常情”,许多人本来就不坚定的立场也发生了动摇。加上徐然实乃少有的全才,大军势如破竹,这场两位废后立后的风波绵延几十载,郭圣通的儿子终于成为了帝国的主人,可这份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并不在刘辅手上,而在徐然那里。徐然做了一辈子明面上的丞相,暗地里的摄政王,除了没能将帝都从洛阳迁往蓟县外,其余的事情,他样样干的漂亮,背着奸臣之名,却将帝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偏偏到了他的儿子那里,舜代尧位就变得理所应当。前朝篡了汉室的江山,对汉室宗亲自然提防得紧,却也不好将之赶尽杀绝,便巴巴地留了真定刘氏一脉,将祸患留在自己的大后方,时时看着,既压且打,却又不时优抚,反反复复的做派,让人看了大摇其头。大夏推翻前朝,自不能与他们一样,左右前朝绵延四百余载,汉室皇族的影响也远远不如昔日,大夏将真定刘氏高高挂起,照拂有加,也就变得理所应当。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的拐点,穿越者徐然——由于穿的时机有点不对,没能赶上刘秀的起步阶段,只得俯首称臣,却凭本事、科技、理念和自身人格魅力割据一方,成为东汉心腹大患。唯一想做却没做成的事情,就是未能把帝都从洛阳迁到北京去,反倒因为他将辽东开发得太好,便宜了高句丽。 第八十四章 魏王正妃 高盈将往事娓娓道来,秦琬听得心潮澎湃,末了,故事从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回归钟婕妤,两人都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仿佛彩锦染上油污,白纸晕了墨迹,别说往深处想,听见都觉得别扭。 想到这里,高盈忍不住叹了一声,惋惜道:“你说,魏王何等……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鄂国公为嫡长孙尚公主保平安,谁看不出来?这门亲事固然不错,却也没好到公主上着赶着要出嫁的程度。即便是不被圣人喜欢的乐平公主,只要有公主的身份在,就凭圣人的公允,贵妃、惠妃和华妃的小心翼翼,难道会在姻缘上委屈了乐平公主?钟婕妤这么一喊,一闹,没脸得只会是魏王,倒霉得唯有乐平公主。 第135页 “是啊!魏王……”秦琬配合着叹息,心中却万分感慨。 厉害,实在厉害。 钟婕妤闹了这么一出,圣人本就对她厌恶得紧,既是她主动要求,也不吝拿乐平来做这个人情。鄂国公再怎么不甘愿,圣旨既下,也无回天之力,只能结交魏王,用自己在北衙的人脉为苏锐铺路。 为主帅者,若不能降服将领,想要打赢胜仗也是空谈。苏锐因着上书不攻高句丽,又在交趾一战中斩杀将领,树立威信的缘故,南府北衙诸多武将对他敌视得紧。鄂国公身为北衙将军,在北府军中经营多年,有他相助,苏锐才能坐稳安南大都护之位。 倘若这个计谋是别人出的,用来陷害魏王,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若这个计策是魏王出的…… 秦琬压下心底的猜疑,打算回去问裴熙,就将话题转向旁的:“乐平公主不喜驸马情有可原,自汉以来,养男宠的公主也不少,就连……”秦琬比了一个“三”字,“也没听过她传出什么坏名声。” 高盈知道她说得是馆陶公主,不由叹息。 馆陶公主与三驸马原本也算恩爱,谁料驸马看似不偷婢女,却置了个外室。馆陶公主知情后,逼着外室签下卖身契,将她的脸给划花,逼着驸马看自己将外室生生打死,随即大肆蓄养男宠,寻欢作乐。 公主下嫁,本就纡尊降贵,驸马非但不尽心尽力地侍奉公主,反倒私蓄外室。对竭力抬高皇室权威,打压世家地位的秦氏皇族来说,这无疑是一巴掌直接扇到他们脸上,其受辱程度也就比王妃偷人次一等了。 馆陶公主很聪明,她杀得不是良民而是奴婢,罪名又轻上不少,加之在德妃不管事的情况下,馆陶公主的生母郭贵妃已是后宫位分最高,资格最老的妃嫔,谁都要给几分面子。故此事闹开后,三驸马家族的爵位官位被削得不剩什么,就剩一个光头爵位,馆陶公主只是禁足罚俸罢了。大家揣摩圣人的意思,不敢再说什么。按道理来说,乐平公主不喜欢驸马长相,养几个男宠而已,名声不会差到提起就摇头地步吧? “冯欢非但长得不好,学问一道上,竟只是认识几个字,不至于做睁眼瞎子。乐平公主诗文精通,自然瞧不上他,他嘛……”高盈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后娘泰半如此,一分错事,十分吆喝。” 秦琬闻言,不由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这天底下,谁不喜欢全心爱慕自己的人,非要扒着讨厌自己的人不放?”乐平公主不喜欢驸马冯欢,冯欢还懒得搭理乐平呢!只是这样……“老鄂国公——” 高盈点了点头,叹道:“临终前都记挂着这件事。” 老鄂国公一心惦记着孙子,可见祖孙感情颇深,秦琬大概猜到症结,便道:“唉,七驸马想必很难受。” “可不是么?七驸马浑到乐平公主都不怎么尊敬的人,竟然穿麻衣,睡草席,结结实实给老国公守了一年多的孝,看样子似是要守满三载。”高盈的脸上流露一丝复杂之色,沉默半晌,才道,“公主府和国公府毗邻而居,驸马守孝的时候,乐平公主在公主府召开宴会,接待宾客,毫不避讳,公然与名士往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冯欢只要做到一个“孝”字,对公主的不尊敬就能被人们淡忘,化作一句“年少不懂事”。乐平公主不喜欢他,不给老鄂国公守孝也就罢了,怎能在老鄂国公孝期,与旁人同起同卧,绿帽子一顶又一顶地往驸马头上戴? 秦琬听出了高盈话里的意思,心中不由叹息。 在她看来,公主的公公、太公公过世了,与王妃的父亲、祖父过世无甚区别,只可惜旁人不这么觉得。 这个社会,终究如此,女子处处受束缚,公主都不例外。 “乐平公主这样……”大概知晓乐平的情况后,秦琬将话题转到魏王身上,“魏王也不管管么?” “管,怎么没管?魏王殿下不知去过多少次乐平公主府,关起门来训斥乐平公主,以魏王的好涵养,尚有好几次被乐平公主气得,不是弄坏了椅子,就是砸碎了杯子。只可惜,没用。” 见秦琬有些不信,高盈小声道:“乐平公主对付钟婕妤很有一手,魏王怕钟婕妤再添乱子,有求于妹妹。左右乐平公主荒唐也不是一天两天,大家都知晓,她风流归风流,扯后腿的本事可远远不及钟婕妤。” 乐平公主是魏王的妹妹,教导不力可以说是兄长的过失,钟婕妤却是魏王的生母,她若受人挑唆,又做下什么蠢事,魏王既不能打,也不能骂,说都不能说一句,只得将哑巴亏咽下。两相权衡,自然是钟婕妤那边比较要紧,毕竟,老国公人走了,茶自然也就凉了。 魏王…… 听了这么多事,秦琬心中思绪万千,接下来的一段路,她没有说话。 高盈当秦琬在整理这些事情,很体贴地不去打扰,目不斜视,莲步轻移,稳稳地跟着秦琬的步调,明明仪态万方,却不会让人觉得秦琬的举止粗疏无礼。 当利公主府的奴婢训练有素,一见陈留郡主和赵王妃来了,立刻退到路边,利索跪下,等她们走后,才无声地爬起来,继续做事。 秦琬瞧着这些奴婢的做派,暗暗称许——当利公主从始至终都做着她最受宠的公主,靠得不光是她皇长女的身份,还有她自身的本事。 公主府有个极大的池子,连接活水,波光粼粼。上头种着数不尽的莲花,池中养着许多锦鲤。池中不仅有亭,还在水面搭了一个戏台子,与池水旁的绣楼两两呼应。命妇们坐在楼上,观看百戏演出,听着婉转腔调中唱出的悲欢离合,自有一番风味。 第136页 依着当利公主宴请的惯例,绣楼的二层,唯有宗室女眷配坐,高盈身为正四品的郡君,能捞个落脚的地方还是看在陈留郡主的面子上,秦琬却是能有自己的座位得。 在使女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厅堂,旁人自要行礼问好。 秦琬迎着无数人好奇的目光,偷偷的打量,昂首挺胸,跟着陈留郡主和赵王妃走。这时,一名女子款款走了过来,淡淡道:“郡主和赵王妃来了,我也不好再留。” 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高盈不好与秦琬说小话,暗中介绍这名女子的身份。陈留郡主知女儿的难处,闻言便微微一笑,望着这名女子,神色颇为柔和:“你与莫夫人姑嫂情深,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不再留一会儿么?” 莫夫人,姑嫂情深。 秦琬望着眼前如烟似雾,即便神色淡淡,给人感觉也像带着几分轻愁的女子,只觉世事当真奇妙。 魏王工于心计,深不可测,他的妻子竟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说起来,本朝王妃不都是挑有福相的么?天庭要饱满,眼睛要有神,身材要纤侬合度,举止要落落大方。魏王妃哪一条都不符合,父母也去得早,全由嫂子照顾着长大,此番当利公主宴请众命妇,她不呆在二楼,反倒来一楼与莫夫人说话,可见她的心思也不怎么深沉,至少考虑问题不是很周全,甚至带了几分随心所欲的天真。这样的女子,究竟是怎么当上王妃的? 魏王妃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落寞,却很快收了起来。只见她望着秦琬,认真地看了侄女几眼,才从头上拔下一根独山玉簪,赠给秦琬,权作见面礼。随即,几人才一道朝楼上走去。 趁着落后的功夫,高盈小声说:“苏将军的父亲姬妾众多,王妃生母早逝,一直养在太夫人那儿,却仍没逃脱纷扰,被姨娘吓得好几年都不怎么说话,离开苏将军就哭。莫夫人嫁过来后,对王妃关怀备至,为照顾王妃,竟……”她面上浮起一丝赧然,不好意思地说,“若非那次……伤了身子,很久才调养过来,苏将军的长子也不会只比魏嗣王大两岁。” 秦琬闻言,不由愕然。 曲成郡公的夫人莫鸾是个外甜内苦,十分虚伪的女人,这是秦琬和裴熙达成的共识。若说魏王妃小小年纪就被钦定为王妃,以莫鸾的性子,这样趁热灶极有可能。可魏王妃苏吟,与其她说是王妃,倒不如说像是有些被养得不知事的才女,当时的家世也不是很得力。若非亲眼所见,谁相信她能做王妃?难不成自己和旭之判断失误?不,按理说,他们俩应该没……但,但这怎么解释?难不成莫鸾能掐会算,知道苏吟会做魏王妃,甚至皇后不成? 第八十五章 盛气凌人 秦琬看似谦和,骨子里却将裴熙的自负学了个十成十,她很难相信,在事情如此清晰的情况下,自己和裴熙还能看错一个人。 出于强烈的好奇心,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秦琬侧过脸,瞧着魏王妃走出来的方向。她的目光穿过众多珠环翠绕,雍容大方的贵妇,准确无误地落到了一名身材娇小,神色温和,笑容甜美,虽留神与旁人说话,却始终将一丝注意力放到魏王妃的女子身上。 这名女子坐在前列靠中的位置,却隐隐有众星捧月之感,坐在她前后左右的人,无论年长还是年少,都喜欢将目光投向她,时不时对她说上几句话。她则挂着柔和的神情,静静聆听,在对方话头打住的时候附和、恭维两句,瞧着对方的神情,也知她恰恰说到了对方的心坎里。 秦琬的动作这么大,高盈想不发现也难,故她也瞧了一眼那个方向,见那名女子也朝这个方向看过来,就小声解释道:“身穿藕荷色衫子,身旁坐着两位小娘子的那位,便是莫夫人。” 知道这不是问话的时候,秦琬收回目光,往楼上走去,心中充满了疑惑。 莫鸾望向自己的眼神,秦琬一辈子都忘不掉,因为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她这一眼的复杂。 她为什么这样看我?我们……见过么?还是说,她和阿耶,曾经…… 这个念头才浮现在脑海,就被秦琬压了下去。 当年之事,旁人避讳,裴熙却是百无禁忌的。纵他不过道听途说,没有亲眼目睹,也能将真相还原得十之八九。在沈曼和莫鸾的事情上,裴熙说得很清楚——圣人要照拂老臣,穆皇后不欲代王妻族过盛,沈曼品行固然极好,却有些倔强,不似莫鸾温柔恭顺。加之她无父母,更没多少亲长,不若莫鸾,父亲即便荒唐,还有个好读书的兄长支撑门庭。若非莫鸾早早与苏锐定亲,代王妃之位,一定是莫鸾坐。 倘若在那时候,莫鸾和阿耶有什么,便不会是今天的局面。再说了,秦琬虽到京城没多久,却已听说曲成郡公夫妇乃是难得的恩爱夫妻,两人之间,再无旁人,莫说带去边疆照顾生活起居,名正言顺的妾室,就连通房丫鬟也无。 呵,这长安,当真……极有意思。 秦琬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在心底,迈入二楼。 二楼虽也是衣香鬓影,人却不怎么多,四扇古朴又典雅的大屏风将偌大房间隔成两间,陈留郡主见状,脚步微微一顿,当利公主就已迎了上来,与陈留郡主寒暄了两句,笑道:“盈儿我是见过的,你身旁这一位,应当就是大哥的掌上明珠吧?” 当利公主眉目秀丽,保养得宜,略施薄粉,容光慑人。但她吸引人注意的地方,并不在美丽的容貌——与陈留郡主的高贵疏离相比,这位大公主的身上多了几分当权者才有的杀伐决断,让她轻而易举就显露出与旁人的不同来。 第137页 秦琬在短短一瞬便评估了当利公主一番,随即,她收敛心思,举止仍有些不流畅优美,却落落大方地行礼:“海陵见过当利公主。” 当利公主扬了扬手,使女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小匣子。当利公主将之拿过,递给秦琬,微笑道:“这是大姑姑的见面礼,千万莫要推辞。” 秦琬闻言,很自然地接过匣子,当着当利公主的面打开。见匣中放了**件首饰,每一件都做工精细,单论原料亦价值连城,便见之合上,微笑着对当利公主说:“多谢大姑姑,侄女非常喜欢!” 东昌县主心中鄙夷秦琬当面拆礼物的举动,腹诽他没脑子,待秦琬见匣子一打开,却被珠光宝气晃花了眼,眼睛红得快滴出血。 当利公主送出的首饰,海陵县主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土包子不知道价值,东昌县主却是明白的——这可都是上造的好东西,有钱都买不来,随随便便一件,当个权贵嫡女压箱底的东西也够了。赵王给代王备的厚厚见面礼,自然少不得给代王妻女的好处,昂贵的衣料首饰虽有,也有当利公主如今拿出的名贵,数量却没这么多。 赵王财路广,又一心拉拢长兄,出手自然阔绰,尚没如此撒钱。当利公主虽富,手头宽松得紧,一口气拿出七八件这样昂贵的首饰,只用做见面礼,可见是下了血本的。 赵王妃对女儿太过了解,一见东昌县主的模样,立刻将话题扯远,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屏风上,便一力赞道:“这四扇屏风,当真雅致得紧。” 黄花梨做的底,缭绫做的面,绘着山水,提着诗文,自然风雅又别致,却也没好到让赵王妃赞不绝口的程度。 当利公主知赵王妃用意,也不愿自己的宴会上惹出什么事,闻言便笑道:“每次宴会,她们这些小娘子都被拘在咱们这些老婆子旁边,实在无趣得紧。这不,屏风阻隔,另开一宴,也让她们高高兴兴地玩上一场。” 赵王妃听了,暗暗心惊。 秦琬第一次来,不清楚宴会的情况,赵王妃却是知道的——未出阁的贵女们跟在长辈身边,这点不假,却不会一直让自家姑娘跟着,而是要让同龄的小娘子一道玩耍。毕竟一直跟在父母旁边,说得好听是温顺,说得不好听就是胆小。若不离开父母,让人看看你自个儿的为人处世之道,岂能挑选到称心如意的好媳妇? 往年都是如此,今年却不按套路走……赵王妃看了一眼跟在陈留郡主身后的四个女孩子,拿捏不准当利公主的心思。 若是长辈小辈呆一块,这四个小娘子之中,唯有海陵县主能捞着张椅子,其余三位虽有诰封在身,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着。如今当利公主给小娘子们另开一桌,人人都能落座,区别不外乎主次席位,岂不比站在长辈身边轻松了许多? 不知当利公主此番举止,究竟是为了高盈呢,还是为了代王的庶女?若是前者,沛国公隋家和申国公高家的联姻,定能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无论投向哪位皇子,都是分量极重的筹码,若是后者……代王虽是皇长子,如今却已做了宗正寺卿,当利公主的三个儿子又早早有爵,求不到代王的头上去,何必这样放低身段?难不成,当利公主还没死心,打算助代王上位不成? 一想到第二种可能,赵王妃的心就如火烧一般。若非她定力好,越遇到大事,就越能将情绪遮掩得严严实实,换了旁人,怕是已经失态了。 陈留郡主深深地看了当利公主一眼,方道:“既是如此,裹儿,盈儿,你们几个去里间就坐吧!” 秦琬一直留神观察在座的人,闻言便应了一声,高盈也点了点头,秦织和秦绮眼睛都快花了,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饶是她们希望无人留意,安安稳稳渡过今日的宴会,也有人不肯放过她们。 在使女的引领下,秦琬坐了主位,与左手旁的一个秀丽姑娘相视一笑,权做打了招呼。高盈则坐到了秦琬的右下首,座次位列第三。 落座的时候,她悄悄对秦琬比了个“六”,秦琬便明白,坐在自己左下首的这位,恰恰是魏王的嫡女,灵寿县主。 坐在灵寿县主旁边的少女二八芳龄,容貌娇美,狭长的眼中却带有一股凌厉之气,眼见使女要将秦织,秦绮往她下方领,哪怕与她隔着好几个座位,她仍旧不乐意,故将柳眉一横,十分不悦地吩咐道:“将椅子挪开!” 此言一出,使女尴尬地停在原地,秦织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灵寿县主见状,不悦道:“荣安,你对座次有什么异议么?” 太子逝世后,魏王的地位水涨船高,灵寿县主的话还真有点作用。但见荣安郡君犹豫了一瞬,很快却高高抬起头,掷地有声:“我不和庶女坐一块!” 高盈见状,不由心急。 荣安郡君是蜀嗣王的嫡幼女,身份尊贵,自幼娇养,心高气傲得紧。 蜀王的庶子庶女极多,庶出的孙儿孙女得以十来计数,爵位诰封却不过一指之数,绝大部分的庶出子弟都要靠着蜀王和嗣王讨生活。故荣安郡君十分瞧不起庶出,哪怕是她的堂姐妹甚至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她也是颐指气使,动辄打骂,压根不将她们放在眼中。如今见着秦织秦绮,虽知她们像自己的几个姑姑一样有诰封,不能当做寻常庶女看待,荣安郡君心中这道弯也转不过来。 第138页 灵寿县主听了,不住皱眉,刚要说什么,坐在高盈下方的妩媚少女漫不经心地瞧着指甲,淡淡道:“巧了,我也不愿和庶女同坐。” “德平——”这一次,高盈也无奈了。德平郡君是三公主馆陶的嫡女,看似风轻云淡好相处,实则性子极拧,她都这样说了…… 灵寿县主的目光落到秦琬身上,就见秦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说:“既是如此,我也站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嗣王是亲王的继承人,等同于权贵的世子,喊法不一样而已,郡王、嗣王的继承人,封国公…… 第八十六章 嫌隙极深 大夏嫡庶分明,不可逾越,庶女纵跟着嫡母出门,也有自己的交际圈子,更莫要说当利公主的宴会,名帖十分难得。即便多出一张名帖,当家主母宁愿带出身寒微一点的外甥女来参加宴会,也不肯便宜姨娘所出的庶女。 荣安郡君由己度人,觉得秦琬怎么也不会帮两个庶姐出头,娇气发作,这才决定给秦织和秦绮一点脸色看看。如今秦琬这么一表态,荣安郡君的眼中露出一丝难堪,犹不服输地说:“你站着便站着,谁管你?” 秦琬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心中却有些遗憾,更有些警醒。 长安城身为帝京,权贵们又处在这顶级的圈子里,耳濡目染,哪怕不刻意去学,也能知晓不少东西。大夏重嫡出,这自然是好事,可这人呐,被捧惯了,便会失了冷静,就如荣安郡君——她的父亲是蜀王嫡长子,蜀王亲请,朝廷赐封的嗣王,那又如何?蜀嗣王嫡亲的兄弟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代王身为宗正寺卿,若是有意刁难,哪怕在王位的更迭传承上动不了手脚,也足以令你心急如焚好一段时光。更别说代王若不犯事,宗正之位必定是长长久久地当下去的,难不成蜀嗣王就没有儿孙,不需要爵位诰封,没有求到代王身上的时候? 无论身在何处,面临何种境地,冷静,才是最最要紧的。若不审视清楚自己,便会犯和荣安郡君一样的错误,明明在可以不得罪人的时候,却硬要得罪别人,至于这个人该不该得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灵寿县主眼见事情有点闹大的意思,忙道:“海陵县主初来乍到,咱们理应热情招待,怎能和她置气?” 荣安郡君骄纵归骄纵,却很是欺软怕硬,见秦琬神色淡淡,傲然站在原地,没一丝一毫退避的意思,又想到屏风旁就是长辈们,心中也有些惴惴的。一听灵寿县主给了个梯子下,她便不情不愿地别过脸,嘟哝着:“既是如此,那就算了。” 德平郡君见状,冷笑一声,刚要说什么,灵寿县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德平郡君便不说话了。 秦琬瞧着两人的交流,心中微微一动。 德平郡君出声的时候,秦琬觑着众贵女的脸色,知道德平郡君必定不好相处。既是如此,为何灵寿县主正式表态,不再犹豫,德平郡君便压下不悦,转变了态度?馆陶公主……魏王…… 本朝公主权力极大,身份尊崇,虽没到公然干涉朝政的程度,却无人会忽略她们的影响。 人有千种,种种不同,没有兄弟依靠的公主,有明哲保身的,便有趋炎附势的。馆陶公主的性子与其母郭贵妃像了十成十,争强好胜,心气高傲得紧,又与当利公主不和……等等,与当利公主不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到这一层,秦琬已将馆陶公主的用意猜到了几分。 郭贵妃一生好强,却独独差了几分运道——她本出身名门,与张淑妃一道,赐给秦王做孺人,奈何肚子不争气,迟迟没生下孩子。待江南平定后,为稳定江南局势,圣人便纳了白氏为妾。 白氏身怀南朝两朝皇室血脉,做妾已是委屈,谁都不能让她再做贱妾。正因为如此,郭氏不得不给白氏让路,由孺人变成媵。待到圣人登基后,郭氏比宣氏差了几分圣宠,又少了个傍身的儿子,只得眼睁睁地看上宣氏位居三夫人,自己委委屈屈地做个四妃。哪怕贤妃位居三夫人之末,贵妃位居四夫人之首,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却也没办法抹去其中的巨大差距。 运道不好,没能生出儿子,这是郭贵妃一生的遗憾,她不怨任何人,唯独对原本被她压着,后来却凌驾于她之上的宣贤妃积怨甚深,心结难解。在生母的影响下,压过当利公主也成了馆陶公主的执念,两人处处别苗头,嫌隙深到无论谁提起这两位公主,都要耳提面命一番,顺便感慨,时至今日,馆陶公主还未有任何一样能胜得过当利公主。瞧旁人的反应也知晓,德平郡君在当利公主的宴会上出幺蛾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太子的逝世,魏王的崛起,真正让馆陶公主看到了雪耻的可能。 魏王样样都好,唯独母、妹二人,不知给他扯了多少后腿,招来多少麻烦,这是他最大的弱点。圣人不愿钟婕妤做皇后,直接影响到魏王的继承权,让他名不正言不顺,若钟婕妤……不再是魏王的生母了呢? 年长妃嫔抚养年幼的皇子实属寻常,皇后将庶子记在名下,充作嫡子的事情亦屡见不鲜。圣人若要立继后,白德妃已入道门,不属红尘,再往下算,可不就是年长,位高,有资历,还有魏王的郭贵妃了么? 这主意,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好是好,就是…… 第139页 秦琬的目光落在屏风后,稍稍停留一瞬,旋即收回目光,微笑起来。 主意很好,就是太想当然了一点。 钟婕妤再怎么不堪,那也是魏王的生母,若是为了皇位,魏王连生母都能不要。这样的人,圣人岂敢让他执掌万里江山?当然了,郭贵妃和馆陶公主一片善意,贸然拒绝也不好,就不知魏王如何对她们虚与委蛇,哄得她们服服帖帖,深信不疑? 秦琬越想就越觉得有趣,眼角眉梢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笑意,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由于她的视线恰好落在台子上,走神的功力又比较高,在外人看来,便是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百戏,整个人都入了迷。 在场的小娘子中,有瞧不起秦琬来自彭泽的;有看不惯她自降身份,帮助庶女的;还有嫉恨她容貌美丽,身份高贵的。虽不至于个个都身怀恶意,却大都对她十分好奇,总要与好姐妹议论上两句。无论诋毁还是同情,哪怕她们自己也很喜欢当利公主府戏班子的演出,都少不得加上一句“海陵县主似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连这等不甚出奇的百戏都能看得入了迷”,仿佛不加这一句,便落后旁人,不能与她们玩耍一般。 陈妙站在秦琬背后,快被这些小娘子的眼神给烤焦了,好在没过多久,当利公主发了话,小娘子们三两成群,结伴玩耍,泛舟湖上去了。 高盈早早便得了陈留郡主的吩咐,见她们三三两两地散了,便小声说:“我带你去见平遥伯府的人?” “这……”秦琬迟疑道,“会不会太过突兀?” 秦放爱慕平遥伯的外甥女陆娘子,陈留郡主知晓后,说陆娘子很不错,若代王不介意平遥伯家的男人不争气,这门婚事便无声干系。出于谨慎的考虑,陈留郡主才决定让秦琬看陆娘子几眼,回去后与代王夫妇描述一番。若他们有意,左右申国公府与平遥伯府是邻居,小型宴会宴请一番,递几张请柬,也不是不可以。 高盈笑了笑,不住摇头:“放心。” 见她这样信心满满,秦琬露出一丝好奇。 高盈带着秦琬,敏捷又利索地穿过人群,越过假山,绕过花木,末了,掀起深绿的蔓藤,笑道:“三娘,你果然在这里!” 王七娘比了一个“嘘”字,连连摇头,高盈挥挥手,示意使女们躲好,陈妙不明所以,望着秦琬,秦琬点了点头,让他一道去。这才被高盈拉着,钻过藤蔓,绕到假山后面。 秦琬略一观察环境,便发现这是个窃听的好地方——这座假山的石头极大,旁边又覆盖了茂密的藤萝,两处虽有一段距离,乍一眼看过去,却似浑然一体,比起前头那个空隙明显的假山隐蔽得多。不仅如此,阳关透过假山的缝隙,给这里带来了明亮,又有几处较大的缝隙,被草木遮蔽,凑上去瞧,非但不会刺眼,还能将外界看得清晰。 透过假山缝隙能看到的地方,也是一个十分隐蔽的角落,草木茂盛,树木葱郁,若不仔细看,压根发现不了里头藏了人。 这种地方,历来是男女幽会、表白乃至偷情的最佳场所,也难怪王七娘兴奋得紧。 “七娘,这是……” “我瞧见德平郡君的贴身使女,就知道有戏!”王七娘眉飞色舞,不把高盈甚至初次见面的秦琬当做陌生人,“这地方,天时,地利,人和,又是一出好戏!” 听见王七娘这样说,高盈唬了一跳:“你……六娘和陆娘子若来找你,撞着德平郡君,那可怎生是好?” 王七娘撇了撇嘴,老大不开心:“陆姐姐找安娘子去了,六姊素来崇拜莫夫人,自是跟着去的,阿娘与舅妈谈得开心,哪里顾得上我。” 秦琬老早就想问了,坐在曲成郡公夫人莫鸾旁边的怎么会是两个少女?苏锐和莫鸾只有一个女儿不是么?听王七娘的意思,似是陆娘子与一个姓安的,与莫夫人走很近的小娘子很亲,便问:“安娘子?” 高盈不知秦琬想到朝堂势力,质疑秦放用心上去了,还以为她关注庶兄婚事,闻言便解释说:“安娘子的生母陆夫人,恰是颍川陆氏家主的嫡女。”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露出一丝惋惜:“颍川陆氏何等声誉卓著的人家,天一楼举世闻名,谁能想到,竟,竟落了个男丁全无,只剩两个弱质女流的结局。” 第八十七章 自食其果 不同于高盈的感慨,对颍川陆氏的没落,秦琬只觉得理所当然。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天一楼中孤本珍藏甚多,多少名宿大儒渴望登楼一观,却因自身无陆氏血脉,不得不抱憾终身。 世人皆知,颍川陆氏家规严厉,外姓人不得入天一楼不说,就连自家宗族的子弟,也只能在学业有成,被诸多大儒赞誉,得到长辈的承认后,才能登楼一观。如此一来,莫说对天一楼可望而不可即的外人,就连颍川陆氏的人都将登楼视作毕生的荣耀,深深地为自己出生于这个家族而自豪,却不知天一楼之所以未有外人能进,全赖颍川陆氏代代有族人位居三公九卿,声势煊赫,炙手可热,荣耀了整整一个朝代。权势之盛,声名之显,鲜少有世家能与之并肩。 拥有足够的权势,规矩才能对自己有用,对旁人也有用;若无权无势,空有至宝,什么原则坚持都是空谈。 颍川陆氏之所以没落到如今的样子,追根究底,得从前朝末年的纷乱说起。 第140页 前朝成帝时,成帝欲立宠妃吴贵人所出的皇长子为储,朝臣却泰半支持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为君。颍川陆氏的家主左右逢源,无论谁追问,他都不曾明确表态,就连新野夏氏的家主,他求学时的同门师弟苦苦哀求,都不肯对二皇子偏向半分。待皇后一脉在争夺中落败,皇后的娘家、姻亲和臂助多有遭难,储位之争尘埃落定后,颍川陆氏的家主便摆出一副忠臣的样子,继续支持新的君王。 按理说,这般做法是没错,动辄身家性命不保的争斗,谁敢轻易卷进去呢?还不如紧跟皇帝的步伐,要事上明哲保身,既不会动摇地位,也不会损害名声,可凡是都有例外——新野夏氏家主的嫡女,嫁给了河东陈氏的家主,生有一字,姓陈名严。 河东陈氏的家主,前朝世袭罔替的楚国公深爱一美婢,成亲之前便与这名婢女有了庶长子,巴巴地将之过继到无子的族人名下,使之能够做官,并对他大力提携,这般做派,无疑是在打妻子的脸,奈何陈家势大,为了皇后,夏家只能委屈自家姑娘。得不到发妻体面的夏夫人很是苦闷,成日郁郁寡欢,若不是为了年幼的儿子,加上楚国公的政治立场也在新野夏氏这边,夏夫人简直没办法活下去。 夏夫人嫡亲的姑婆便是皇后的生母,两家关系极亲,乃是成帝皇后与二皇子的坚强后盾。谁料楚国公为荣华富贵,也为庶长子更名正言顺,中途反水,诬告皇后一脉有谋逆之举,害得新野夏氏满门抄斩。夏夫人闻得枕边人狠心至此,口吐鲜血,缠绵病榻。在此期间,楚国公心爱的妾室掌管着府中内务,夏夫人连个大夫都见不到,没过多久就去了。 楚国公府这一档子破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续弦战战兢兢,对妾室阿谀奉承,拼命打压夏夫人与楚国公的儿子陈严。待她生下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为了楚国公的爵位,便对陈严痛下杀手。陈严与奶兄弟穆安侥幸逃生,辗转飘零,跟着流民的队伍,从河洛到了秦川,好容易才安定下来。 为掩人耳目,也因着对父亲,对河东陈氏的痛恨,陈严更名改姓,以秦川之秦为姓,自名秦严。待到后来,天下大乱,他揭竿而起,成为一方诸侯,却拒不承认身世,开天子不追祖先七庙的先河。 秦严不认父亲,自然也没办法认回母亲,他对母亲怀着深深的孺慕之情,想要补偿,却发现新野夏氏嫡支血脉早已断绝,旁支完全上不得台面。斟酌之下,便以“夏”为国号,并以“拨乱反正”的名义,对前朝被成帝诛杀的臣子多有追封,加誉。颍川陆氏作为与新野夏氏关系亲厚,却见死不救的典型,所作所为令人齿冷,故夏太祖接受了他们的投诚,却只肯给他们散官做,重要位置另排旁人。 新朝刚立,争着做官的人不知多少,颍川陆氏不讨圣人喜欢,偏偏还固守着昔日荣耀不放。圣人将嫡庶制度确立得如此分明,颍川陆氏当代家主依旧广纳姬妾,也不知哪来的自信,认定圣人一定会让天一楼有传承之人?又有觊觎天一楼之人,时不时踩上几脚,颍川陆氏的没落已成必然。 不过……“莫夫人与安家娘子有何关系?” 颍川陆氏男丁全无,安娘子的生母陆夫人又是唯一的嫡女,天一楼的保管权在谁手上,还用得着想么?这等烫手山芋,哪怕是亲得不能再亲的连襟,也没有贸然接手的道理。陆娘子的生父陆继是颍川陆氏旁支,发妻早逝后,无人教养女儿,为了避嫌都将女儿送到平遥伯府而不是清名满天下的陆家,谁给莫夫人的底气,让她插手这件事? 高盈刚想解释两句,王七娘就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说:“别说话,德平郡君来啦!” 被王七娘这么一打岔,秦琬和高盈也就止住了话头,全神贯注地朝缝隙外看去,就见德平郡君与两个使女莲步轻移,来到这里。 使女四下张望,神色紧张,唯恐被人发现。德平郡君虽也十分紧张,却是另一种含义,她踮起脚尖,往来路瞧去,焦急地等待着情郎的出现。 不消多时,一道石青色的身影出现在小径的另一边。 来人越走越近,高盈和王七娘脸上的诧异也越发明显,秦琬略加思考,就明白此人是谁,心中不由奇怪。 以这人的风评,不当做出这等私会小娘子的事情啊!更何况,瞧着德平郡君的模样,馆陶公主只怕已经给她找好了人家,甚至极有可能是魏嗣王,在这等时候,他私会德平郡君?这也太…… 还未等秦琬思考此事的影响,来人便停下脚步,看见德平郡君,面上的惊讶不会比高盈少:“德平郡君?” “隋,隋将军。”乍见喜欢的人,德平郡君羞红了脸,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支吾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我……” 当利公主的次子,瞿阳郡公隋桎做梦也没想到,馆陶公主的嫡女德平郡君竟然喜欢自己,一瞬的怔忪过后,他就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正色道:“约我过来的不是三弟么?怎地变成了德平郡君?” 撒谎,他在撒谎!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风景,以及王七娘的反应,都表明了此地乃是少男少女极为钟爱的幽会之所。平舆侯隋辕巴巴地将嫡亲兄长约到这地方来干什么?打架么?哪怕真要打架,演武场单挑就行,还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 秦琬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虽知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故谈不上极为羡慕有同胞兄弟姐妹的人,却认定双生子是难得的缘分,必须好好珍惜。 第141页 德平郡君约隋桎出来,用得肯定是别人,甚至极有可能是另一位小娘子的名义。隋桎出于谨慎,哪怕四下无人,为了保护此人的闺誉,也未曾说出对方的名字,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对他这种早已入仕,在政坛摸爬滚打的人来说,找个两全其美的理由很难么?随随便便就拿嫡亲的兄弟背黑锅,说得像德平郡君和隋辕有什么一样,未免也太…… 德平郡君见情郎维护他人,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难过,却不愿在他面前露出自己善妒的一面,便仰着头,期期艾艾地说:“隋将军,我……我想见你……” “德平郡君,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隋桎加重语气,抱了抱拳,义正言辞地说,“隋某告辞了。”说罢,利落地转身,打算离开。 德平郡君平素虽骄纵,却到底是个妙龄少女,她鼓足了勇气,才做下仿冒别人字迹,约心爱之人出来的事情,眼见隋桎理都不理会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隋桎的腰,泪水盈满了眼眶:“隋将军,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隋桎一惊,刚要用巧劲卸开德平郡君,谁料此事,不远处传来一阵莺啼燕语,德平郡君吓得松开手,还来不及往后退,东昌县主和几位贵女的身影已映入眼帘。 东昌县主瞧见德平郡君,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却很快化作镇定,微笑起来:“瞧我,真是不识趣子,公主府这么多条路,条条都有好风景,哪条路不好走,偏偏要走这条呢?” 再怎么胆大的女孩子,遇上这种情况,也免不得手足无措起来。德平郡君羞愤得紧,连连后退,隋桎对东昌县主抱了抱拳,坦然道:“见过县主。” 他姿容俊秀,神态端肃,沉稳冷凝之中又带着难言的高华,断得是风姿慑人,足以将长安城的大半男儿给比下去,自然也包括东昌县主的夫婿。 想到耶娘本对当利公主提了自己与隋桎的婚事,当利公主却不肯,用“真人给儿子算过命,他们俩需要晚些成婚”为理由,生生拖得自己错过花期,东昌县主心中便有一股难言的愤恨。她刚要说一两句刻薄的话,道路的转角处,又有几人娉娉婷婷,款款走来。 第八十八章 身入局中 东昌县主瞧见来人,微微眯起眼,还未说什么,为首的小娘子娇娇柔柔地行了一礼,恭顺道:“见过东昌县主,瞿阳郡公,德平郡君。” 不等东昌县主说什么,这位贵女的目光便落在隋桎身上,平静道:“瞿阳郡公,祖父有事找您。” 隋桎一听,如蒙大赦,肃容道:“隋某这就去见穆将军!” 不需高盈介绍,光听这两句话,秦琬已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郑国公世子现为京兆府折冲都尉,恰是隋桎的直属上峰,别管当利公主与穆家的关系究竟好不好,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面上的情分定不会差。 秦琬略加思考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也不知是谁瞧出了这一局,解围的人选挑得再好不过——郑国公与圣人是一辈,郑国公世子的孙女便低了隋桎一辈。虽说权贵之间姻亲错综复杂,真攀起来,泰半都能寻到亲戚关系,谈婚论嫁的时候不会太过讲究辈分问题。可如当利公主府,穆家这等上流社会中亦处于顶层的人家,人人都想攀亲,选择的余地太大,自不会闹这种笑话。只要隋桎与这位穆娘子不是真的郎有情,妾有意,便能算做表叔与侄女的寻常相处,除了迂腐太过的人,谁会拿这种事来说嘴? 隋桎这么一走,德平郡君也没脸再留,她万分狼狈地转过身,大步跑走。 东昌县主冷哼一声,一并离去。 王七娘未曾想到自己一时起意,竟扯到这么多王家没办法招惹的势力,心中害怕得紧,全凭一股意念在支撑。见东昌县主离开,她心中松了一口气,脚一软,刚要扶着岩壁往外走,却见秦琬一动不动,站在出口,完全没挪动的意思,便也停住了脚步。想询问理由吧,自己和秦琬不熟,太过突兀;想请秦琬让路吧,身份限制,又摸不清秦琬的脾气,她还不敢开这个口。 秦琬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别动,更别开口。王七娘和高盈不明所以,一因秦琬身份,一因对秦琬的信赖,都没开口。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东昌县主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这里,她狐疑地看着四下,命使女转了一圈,又听了听心腹妈妈的汇报,这才意兴阑珊地走了。 见到这一幕,王七娘身子僵住,挪都不敢挪动半分。秦琬从一数到百,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人已经走远,方道:“行了,咱们可以出去了。对了,我还没问,你的使女们藏到哪里去了?” 王七娘木然地抬起手臂,指着藤蔓:“这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遮住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我的使女钻过洞口,躲在另一头。那边草木萧疏,景色不好,故有些荒凉。大热天的,她们也乐意找个凉快的地方偷闲,不会过来看这里发生了什么,除非我出了什么事,大声喊她们来。我也落得清静,独自一人瞧热闹,偷着乐,正好。” 说到这里,王七娘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德平郡君眼高于顶,我见她春心萌动的模样,鬼迷心窍,抄了近路过来,想见见她喜欢得究竟是谁。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她喜欢得竟然是当利公主的儿子?若早知道这点,哪怕砍了自己的脚,王七娘都不会让自己走这么一遭。 第142页 馆陶公主极骄横,非常不讲理,她本就对当利公主有心结,知晓自己的女儿竟对隋桎表白……光想想那副场景,王七娘都忍不住打哆嗦。 隋桎前途远大,馆陶公主奈何不得;东昌县主身份尊贵,馆陶公主不会去招惹;穆家实力雄厚,这样的仇家,谁都不愿意结,当真是一腔怒火无从发泄。若知道还有三个围观者,高盈有陈留郡主护着,秦琬更不消说,真正倒霉得,可不就王七娘一人么? 秦琬无奈地看着高盈,实在闹不明白王七娘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自己都说德平郡君眼高于顶了,怎会想不到她看上得是谁?就连秦琬这个初来乍到,完全认不清谁是谁,各家关系都没彻底疏离清的人,稍稍排除,也能知道答案啊! 高盈以手扶额,也不懂王七娘为何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但这不妨碍她对王七娘的好感。故她将秦琬拉到一边,小声解释:“七娘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的。” “为何?” 知晓秦琬极难骗过,高盈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件事,便道:“本朝已逾一甲子,许多家族,家主更迭,也过了三代啊!” 秦琬微微挑眉,没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这世间,有见利忘义的人,便有秉持理想和信念的人。前朝末期,朝政虽黑暗得紧,却依旧有许多耿介忠臣存在。前朝灭亡后,他们明知为家族和自己好,为大夏效力才是最佳选择,却不肯做背主之事。 夏太祖宽宏大量,对这些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重罚他们,却也绝不用他们家的子弟。甚至在旁人抨击他们怀有贰心的时候,感慨万分地说,想要隐居山林,便让他们去吧!寄情于山水,享受人生,这是好事。两三代后,他们的子孙想要出仕,为本朝效力,大夏也是欢迎的。 偌大一家子人,自不可能个个忠于前朝,甚至连这些名士嫡亲的儿女都不例外。长辈将路一断,摆出一副愿与前朝共存亡的态度,本就惹得他们惴惴不安。听得夏太祖的话语,这些人如闻纶音,连忙定下祖训——三代之后,子孙方可出仕! 再怎么为前朝尽忠,一两代人付出前程也就够了,实在没有将偌大家业垫进去的道理。夏太祖连台阶都给他们找好了,再不歌功颂德一番,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对新朝的支持,莫不是嫌自己长得太高,脖子上的东西不愿要了? 这些“忠于前朝”的家族,泰半都是颇有清名的世家,虽三代不入仕,在中枢无甚权利,于地方上却算得上极显赫的人家。再说了,这般低调隐忍三代的人家,一朝出仕,自会挑族中最优秀的子弟,力求一鸣惊人。 百年世家重点培养的子弟自不同于贫寒举子,文采风流,举止端方,与京中权贵子弟相比也不差什么,甚至犹有胜之。这样的儿郎,配德平郡君也够了,王七娘又不知道德平郡君与魏嗣王很可能定亲的事情,她这样兴致勃勃地来看戏,怎么可能是抱着这种心理?八成是以为德平郡君喜欢上了贫寒举子,巴巴地来凑热闹呢! 罢了罢了,笨就笨一点,没坏心就行。 出于这般考量,秦琬对王七娘的态度越发温和:“瞧你胆战心惊的模样,还不快寻个地方歇歇,将妆容补一补。等脸色能见人了,便去人多的地方,喝杯温水,压压惊。” 王七娘的脑子全成了浆糊,秦琬说一句,她就用力点一次头,秦琬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中不忍,便问:“你可能约束得住你的使女?是否需要我敲打一番?” “不,不——”王七娘下意识地拒绝,瞧着秦琬的神色,又有些惶恐,“她们从小和我一道长大……” 依秦琬的想法,这些使女哪怕不知情,也能从主子的神色中窥见几分端倪。贴身使女再怎么忠心,也不至于个个都贴心得愿意配小子,总有想做通房的……罢了,闺中女子,没了相熟的贴身使女无疑于断了臂膀,王七娘不愿处置她们,实属正常。 终究是不相熟的人,心中又存了做事的章法,秦琬说一次,对方不采纳,她也就懒得再管。连哄带骗让王七娘跟着使女往另一条道上走之后,秦琬拉着高盈,一边散步,一边小声说:“高姐姐,你得查查身边的人了。” 高盈本就是极聪明的人,一听秦琬这么说,脸色就不好了:“你的意思是……” “我听着瞿阳县公的传闻,今儿又见了见他本人,觉得他应当是个极有主见,对自身本事也很自傲的人。”秦琬冷静又客观地评价着隋桎,分析道,“这样的人往往不屑用婚姻来换得进身之阶,别说德平郡君,即便是接到灵寿县主的传书,他也不会过来。” “瞿阳县公驻守华阴,与小娘子们接触的机会极少,心中有倾慕之人,又恰恰出现在今儿宴会上的可能不大。能用一张纸条就将他约来的,必定是他权衡利弊之后,觉得娶了十分合适,长辈间却有些龌龉,光明正大见面的机会少,偷偷摸摸相见却被大家所理解的人。”说到这里,秦琬叹了一声,无奈道:“高姐姐,我认识的贵女不多,算来算去,还就你最合适。” 高盈脸色发青,狠狠咬牙,怒道:“我认识得贵女多,也认为我最合适,可……”她胸中梗着一口气,吞咽半晌,眼眶仍是红了,“我的使女妈妈都是阿娘选的,绝对信得过,能拿到我亲笔字迹的,除了她们,便是,便是……便是我的嫡亲兄长!” 第143页 第八十九章 平舆侯爷 高盈本就剔透,耳濡目染之下,对许多事情也清楚得很。秦琬这么一点,她就想明白了兄长的用意,气得险些掉下泪来。 外人皆以为馆陶公主、陈留郡主两位贵女都和当利公主不和,若是这两位贵人的儿女能缔结婚姻,强强联手,既在后宫又臂助,又在朝堂有能臣,还勾连着世家,任谁都不敢得罪。 饶是如此,高家人还嫌不够。 馆陶公主下嫁世家子,陈留郡主的夫婿高衡虽是勋贵出身,申国公府却几代都走得是文臣的路子,于军中并无权势。隋桎身为当利公主之子,手握兵权,前途远大,又与当利公主算不得太过亲近。高盈若能嫁给隋桎,少则拉拢隋桎一人,多则将整个隋家乃至当利公主绑在了高家的战车上。如此一来,莫说是诸王夺嫡,就算新君登基,等闲都奈何高、隋、邓三家不得。 互利互惠,自是好的,却也要看别人乐不乐意啊!德平郡君哄几句就上钩,巴巴地拿了妹妹的字画出来,让人仿照笔迹……大夏风气开放归开放,小娘子的名声也颇为要紧,他们就没想过,若是德平郡君将此事攀扯出来,他们嫡亲的妹妹会多尴尬么?不,不仅仅是兄长,还有她的父亲。高盈可不相信,哥哥做这样的事情,没经过父亲默许! 见高盈难过的样子,秦琬柔声安慰,心中却感慨万千。 男人们要实现他们的野心,一力奋斗就是了,何苦既鄙夷女性,又拿婚姻当捷径?难怪桢姑姑避居芳景园,不肯过问丈夫和两个儿子的事情,一心一意教养女儿,这高家,实在是…… 不,不止是高家,普天之下的男人们,汲汲于名利的多,耽于情爱的少。寄希望于夫婿不可靠,寄希望于儿子吧,陈留郡主和当利公主便是前车之鉴,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高盈对父兄一次又一次心冷,乍听这个消息,气氛多,悲痛少。见秦琬满面忧色,不断找理由开解她,她取出帕子擦了擦眼睛,努力笑了出来:“你看看我,这样不中用,早就知道的事情,仍旧怀着期待。” 秦琬知她难过,叹道:“终究是骨肉至亲,若不是被伤透心,谁愿意与他们生分了去?只可惜,孝字大过天……” 话没说完,高盈的身子便颤抖起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陈留郡主对女儿疼爱甚深,自不会违背高盈的心愿,申国公高衡呢?他教出来的儿子,利欲熏心至此,若他执意要求高盈嫁给隋桎,夫妻俩起了争执,陈留郡主早已心死,倒是无碍,可高盈…… “我,我——”高盈看着秦琬,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敢告诉她,自己的父亲压根就不希望她的父亲能回来。 秦琬见状,忙道:“高姐姐莫要担心,阿耶将姑姑视作长姊,若遇着什么事,你找我便是。咱们姑娘家,说话方便,我在阿耶那儿又有一两分颜面,若是申国公真不顾父女之情,阿耶虽不至于令他夺爵,让你两个哥哥尤其是长兄心急如焚,却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也好让他们知道,你才不是随便能欺负的,咱们有娘家人呢!” 被她这么一说,高盈破涕为笑,嗔道:“傻瓜,高家就是我的娘家,你真是……”她有心责备两句,又觉得秦琬的话语让她心里暖滋滋的,想到秦琬也是出于好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说去见陆娘子的么?走吧!” “陆娘子哪天见都成,你的眼眶还红着,还是莫要逞强的好。”秦琬向高盈的使女索要点脂粉,慢慢为她扑上,才笑眯眯地说,“咱们去百戏班子看看,好不好?” 高盈知那些贵女命妇眼光锐利非常,自己的状态定瞒不过他们的双眼,也有点不想过去,可百戏班子……当利公主府的百戏班子虽是家养的,没有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却到底是下九流的行业,她们巴巴地跑过去,未免也……好吧,似乎也没哪条禁令说,小娘子不能看百戏班子? 这位知书达理的郡主之女斟酌片刻,才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说:“好吧!” 秦琬知她担忧,笑嘻嘻地拉着她的袖子,柔声道:“没事,陈妙会功夫,即便发生什么事,也能撂倒他们。”说罢,她比了比自己袖间锋利的匕首,身材飞扬起来,“哪怕陈妙不中用,我还有匕首呢!” 陈妙闻言,只得苦笑。 高盈狐疑地看了陈妙一眼,见秦琬信誓旦旦,也不好多说。 百戏班子为贵人们表演项目时,从单子递上到节目开场,绝对不能花费太多时间。平日他们住在哪里不要紧,这等时候却一定是搭了个简陋的棚子化妆卸妆,累了也好歇息一下。 三教九流居住的地方,高盈是不敢踏足的,哪怕是公主府也不成,这等临时搭建的棚子却没那么多顾虑。故她斟酌片刻,便命自己的使女:“百戏班子整顿的地方在哪儿?咱们去后方瞧瞧热闹。” 高盈身边的使女全是陈留郡主一手调教出来的,只要她不做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便对她言听计从,顶多事后回禀陈留郡主一声。 这些人忠于陈留郡主秦桢,对申国公高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每每见到此人,心中都愤愤不平得很,觉得高衡仗着秦桢身份尴尬,无父母兄弟,就这样轻慢于她。哪怕陈留郡主压根不在意申国公府的庶子庶女,这些忠仆也郁闷得紧,成日成夜盼着郡主能扬眉吐气。如今见代王和陈留郡主的关系这样好,又听秦琬这么一说,早就欢喜得不知怎么是好。 第144页 代王仁厚,人尽皆知,能与他打好关系,后半辈子无需发愁,自有这位厚德长者照拂一二。既然如此,就不能得罪代王唯一的嫡女。故使女妈妈们衡量一番,觉得秦琬的要求谈不上多出格,她们多看着就好,便没反对。 一行人且走且停,说说笑笑,来到一处院落外,就看着许多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 高盈微微睁大眼睛,拉住秦琬,站在原地端详了一会儿,脸色登时不好看起来。她想了半天,还是唤了心腹妈妈靠近,对之耳语几句。 心腹妈妈福了一福,领命而去,不消片刻,一个脸上涂满了油彩,一副小生扮相,看上去十分滑稽的青衣男子不情不愿地跟了出来。 高盈挥了挥手,让使女妈妈退下,秦琬也让自己的使女眼观鼻,鼻观心,在后面站着。 做完这一切后,高盈才压低声音,劝道:“平舆侯,瞿——” 未等高盈将话说完,秦琬就露出惊讶之色,抢先说:“平舆侯?莫不是当利公主的幼子,平舆侯隋辕?” 高盈本想说瞿阳县公在找你,被秦琬这么一打岔,忽然想起来隋桎对德平郡君的借口不是自己该知道的,至少不是现在的自己该知道的,也就转换了口风,点了点头:“正是。” 隋辕与高盈不算太熟,却知京中闺秀对自己的态度,见高盈能冒着被人说道的危险提醒他,心中十分感激,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起来:“阿娘这些日子不怎么高兴,我淘来许多小玩意,也不见她展露更多笑意,也只能这样彩衣娱亲了。” 你的鉴赏水准是长安有名的低,别人说几句好话就上钩,赝品也不知买了多少,当利公主会高兴?只怕是哭笑不得吧? 高盈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秦琬倒觉得这位全城闻名的呆霸王有点意思,建议道:“上台多没意思啊!万一被人发现你的身份,这些人明着赞你的孝心,暗地里指不定怎么说你呢!” 隋辕没想到这层,被秦琬这么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有些惊慌失措:“啊?这样?那我该怎么做?” 秦琬眉眼弯弯,怂恿道:“做碗面给当利公主,如何?” “这……” “你想说君子远庖厨么?” “不,不是!”隋辕连连摇头,“我,我,我从未进过厨房啊!” 面对隋辕祈求的目光,高盈尴尬地说:“我倒是进过,却只会做汤水点心……”她一旦拿刀子,靠近烟熏火燎的灶台,就有一堆人哭着喊着,跪着求她别这样。 秦琬以手扶额,不住叹息:“和面,做浇头就好,谁让你们靠近灶台了?哪怕你们想泼油生火,也要看奴婢们敢不敢让你们做啊!”说罢,她睨着隋辕,很不屑地问,“怎么,男子汉大丈夫,和面的力气都没有么?” 隋辕一听,热血上涌,大声道:“怎么可能!你们等着,我去将油彩洗了,这就来!”话音刚落,就如一阵风般,跑得不见踪影。 高盈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人,不由目瞪口呆。 秦琬凝视着隋辕的身影,微微皱眉,半晌方道:“有人撺掇。” “啊?” “有人撺掇隋辕,让他上场。”秦琬很笃定地说,“好让当利公主丢脸。” 第九十章 当利公主 红木的案几上,摆着一碗面。 疙疙瘩瘩,与其说是面条,倒不如说是面片的主料;红红绿绿,若能掩住边角焦黄,倒是勉强能入眼。 这种显然是初学者所做的面,莫说呈给金尊玉贵的当利公主,哪怕是家中稍微有点钱财,请得起厨娘的人也是看不上的。 隋辕学了好久,弄得自个儿灰头土脸,好容易得了秦琬的首肯,做了一碗凉拌面,也没多想。知晓母亲忙于招待客人,定不会吃什么东西,便趁着客人散去,献宝一般地端了上来。如今见服侍当利公主的人都没说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东西卖相有些不好,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努力寻找措辞:“这,这……儿子本来想做水引,海陵说儿子没那本事,还不如做汤饼,儿子……儿子做了好久,揉面手都红了呢!”说罢,他摊开自己的双手,伸到当利公主的面前,神色有点忐忑,“阿娘,你——不高兴么?” 他与同胞兄长隋桎生得一模一样,俊秀非常,脸上却总挂着乐呵呵的笑,哪怕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也有些憨憨的,莫名地就带了几分傻气。 都是十八岁的人了,嫡亲的兄长勤修不辍,每天至少有三个时辰花在读书练武上,他却揉面揉久了都喊疼…… 当利公主慈爱地望着仿佛一直长不大的小儿子,柔声道:“娘的宝奴长大啦,懂得给娘做汤饼,娘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高兴呢?” 听见母亲这样说,隋辕心里美滋滋地,连忙催道:“那您尝尝,我可是做了好多遍,海陵教了我好久,才做好的呢!” 当利公主的家令万昌见了,刚要上前,当利公主便用眼神止住了他,竟真举起银箸,一口一口地尝了起来。 有秦琬指导,这碗面不算难吃,对于吃惯了山珍海味,就连粗茶淡饭也是大厨精心烹制的贵人来说,却有些难以下咽。当利公主恍若未觉,半点异样都没露出,隋辕见母亲吃得香甜,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了。 当利公主将面吃了大半碗,这才放下银箸,温言问:“大郎和老二呢?他们在做什么?” 第145页 “这……”隋辕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你呀!”当利公主摇了摇头,叹道,“你也累了一天,好生歇息去吧!” 隋辕有些担心地看着母亲,当利公主微微一笑,安慰他:“没事,阿娘很好,去睡吧!” “阿娘——” “好了好了,真没事。”见隋辕一步三回头,当利公主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板着张脸,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去睡觉!” 隋辕见状,唬了一跳,忙道:“儿子这就去!”二话不说,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脚步声也逐渐远去,当利公主脸上的微笑也慢慢地变淡,最终将脸沉了下去。 万昌见状,越发恭谨,气都不敢大声喘。 “万昌。”许久的静默之后,当利公主问,“老大和老二在干什么?” “回公主,沛国公与瞿阳县公在书房商谈事情。”万昌揣摩着当利公主的意思,十分谨慎地说。 当利公主讥讽一笑,冷冷道:“商讨?无非是觉得本宫心狠,迟迟不考虑老二的婚事,眼见着一桩又一桩的大好良缘失之交臂,心急罢了。”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很是感慨地说:“他们都怨本宫偏心宝奴,也不想想,宝奴同样是十八,本宫也未替他说亲事。他却无半点怨怼,还为本公主做吃食,这样好的孩子,本宫怎能不偏心?” 此言一出,侍立在房中的使女尚可,站在外头伺候的二等使女听了,嘴角不由抽搐。 还说您不偏心,这心都偏得没边了,平舆侯为您做了吃的东西不假,可这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做的事情么?更别提他又呆又傻,还有一股横气,在外头不知惹了多少麻烦,若他不是当利公主的儿子,一定会被人打断腿。瞿阳县公呢?又英俊又有为,这样的儿郎,只会让母亲脸上有光,偏偏到当利公主这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万昌是当利公主的家令,年纪轻轻就侍奉在这位金枝玉叶的身边,对主子的性情十分了解,闻言便道:“平舆侯天真烂漫,不失赤子心性,谁见了都会喜欢。” “行了行了,你也别睁着眼说瞎话,我的孩子我知道。”当利公主叹了一声,挥了挥手,随意招了个人过来,“将沛国公请来。”说罢,她揉了揉太阳穴,“你们都下去吧!万昌留下。” 使女妈妈们领命而去,鱼贯退下,万昌听见当利公主的吩咐,踟蹰片刻,方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公主,沛国公和瞿阳县公兄弟情深,您只喊沛国公来……”瞿阳县公不会跟过来,这是肯定的,沛国公却肯定会提起这件事,觉得母亲偏心,到头来又是好一阵不愉快。 当利公主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字里行间都是讥讽的意味:“他不愿见我这个风流浪荡的母亲,我也不愿见他这个自命清高的儿子,这样吩咐不是正好么?他开心,我也开心,谁都快活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万昌不敢再提。 听闻当利公主传召,沛国公隋轩急急忙忙地赶来,堪堪行礼,就听见当利公主问:“有人要害你弟弟,你可知道?” 沛国公大惊,忙道:“朝中又有人参二弟?” 当利公主脸一沉,冷冷道:“怎么?你就这么一个弟弟,本宫就生了你和隋桎两个儿子不成?” 不等沛国公辩解,当利公主又问:“好,这件事你不知道,本宫换一件。德平冒用嘉懿的字迹,将他约出来,这事,你可知道?”说罢,不待沛国公说什么,她就重重一拍桌子,怒道,“陈留不显山不露水,你却当她好欺负?高衡算什么?高衡的两个儿子算什么?没有陈留,他们什么都不算!”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套理论。 皇室公主一向骄横,当利公主自矜自傲当为其中翘楚,这位大公主一向奉行“能干得臣子随处都是,若无公主下嫁,你们断不可能有这般荣耀”的想法,觉得儿子的荣耀并不来自于父系家族,而来源于她。正因为如此,她偏心偏得理所当然,让隋轩噎得没半点话说。 生育了几个孩子的母亲往往会喜欢最优秀的儿子,因为优秀的儿子能让她们面上有光,让她们的后半生有靠。哪怕儿子做官后,她会怜惜没做官的别得儿子,也不妨碍在利益面前,生死关头,她们会保谁的事实,当利公主却不。 当利公主是皇室公主,一向被圣人宠爱,看似好相处,实则有些傲慢。旁人越说她偏心,她就越偏给别人看,面对儿子的不理解,当利公主越想越气,简直怒不可遏:“你觉得本宫偏心,但你说说,本宫究竟哪点偏心了?本宫再怎么不喜欢老二,也为他请封了县公,宝奴只是个侯。若他隋桎不是本宫的儿子,焉能不足弱冠之龄便统领一方,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果毅都尉?东昌肖想他的时候,本宫公然得罪赵王,一力回绝这门姻亲。本宫自认做得仁至义尽,你看看他,他怎么回报本宫的?” 隋轩低头听训,心中苦笑连连。 母亲对二弟偏见极深,一说到二弟的事情,便……唉,当初母亲找男宠,二弟都没说什么,反倒是自己,又是长跪不起,又是痛哭流涕,还抱着阿耶的灵位哭了几场,怎么母亲连自己都能原谅,偏偏不原谅二弟呢? 当利公主一看就知道嫡长子在想什么,不由冷笑。 大驸马过世的时候,当利公主才三十出头,娇艳美丽,身份尊贵,不知多少人想求娶。若非念着夫妻情分,她大可带着公主身份和皇室尊荣嫁到旁家,任由三个儿子身份尴尬,可她没有,只是找男宠。 第146页 嫡长子的激烈反应,她可以理解,找男宠这种事,终究与世俗对女性的要求相悖。莫说男宠,就是再蘸,续娶,儿女不理解也是正常的。终究是骨肉至亲,疏离归疏离,难道就不是一家人了?隋桎倒好,什么话都不说,眼神却是冷的。那种发自内心的鄙夷,傲慢和不屑,当利公主毕生难忘。 既然你对我的恭敬孝顺是有条件的,凭什么要求我对你无条件关心爱护?本宫就是偏心宝奴,就不喜欢你,怎么?本宫阻碍了你的前程不成? “老二和宝奴的婚事,需得本宫首肯,若你们自作主张……”当利公主瞥了隋轩一眼,不悦道,“本宫要休息了,万昌,送沛国公离开!” 说罢,她轻轻闭上眼睛,露出疲惫的神色。 听着隋轩远去的脚步声,想着隋辕眉飞色舞告诉他,秦琬怎么教他和面下厨,再想到今天秦琬落落大方,聪颖又有分寸的举动,轻轻地叹了一声,十分惋惜。 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 想到代王,当利公主的思绪飘回了很多年以前。 “阿承,我,我看到了——我——” “不要害怕,阿姊,你告诉我,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么?” “没,没有,只有我看见了,我不敢动,怕他发现我,也将我给杀了……阿承,我怕!他不是人,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你不要再靠近他了,好不好?” “好的,我不再接触他,阿姊,你切不可露出异色,让人发现,知道么?” “恩,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阿承,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当利公主轻声呢喃,泪珠自眼角缓缓落下,“阿承——”我什么都听了你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在了呢? 第九十一章 儿女亲事 当利公主府的波折,秦琬压根没说给代王夫妇听,她正对着父母做鬼脸:“裹儿和高姐姐聊得太开心,忘记两位姐姐了嘛!” “你呀你,真是孩子气。”沈曼叹了一声,却无半丝愠怒之意,只是有些无奈,“说好了让二娘三娘跟着你,你却拉着盈儿出去玩,她们两个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办。若不是郡主仁厚,将她们带在身边,她们指不定要受多少刁难呢!” 沈曼说的时候,秦恪不住点头,怕女儿介怀,忙道:“你初来乍到,能认识多少人?桢姐姐命妇贵女都熟的,跟在她身边,岂不比跟在你身边好的多?” 曼娘说得没错,裹儿还是个孩子,自小又无身份相当,年龄相仿的玩伴,难得有高盈这么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自然是喜出望外。与朋友相比,没见过几面,压根无甚感情的庶姐被抛之脑后无可厚非。 在秦琬的事情上,秦恪的心从来没摆正过,他压根不觉得女儿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只觉得她年纪还小,做事不周全情有可原,全然忘了秦琬为人处世可比他明白多了。 秦琬早知父母会这样说,眉眼弯弯,满是自豪:“那是,德平郡君和荣安郡君刁难她们,我还狠狠地找回了场子呢!”说到这里,她抱着父亲的肩膀,笑容灿烂无比,“阿耶,我们和宝奴说好了,过了永宁节,他就带我们出去玩!” “宝奴?当利家的……老三?” 秦恪闻言,皱了皱眉,刚想让女儿婉拒,秦琬抢先一步说:“宝奴很好啊!我教他做水引,他一点都不奇怪我会这个,身为贵女竟然下厨,也没打听我这些年生活的意思,反倒一直说‘你真厉害’‘快教我,我不会’‘哎呀这个怎么这么难’之类的话,对我很好呢!” 代王夫妇离京多年,虽听了隋辕不成器的名头,却没真正见过这个人,听见秦琬这么说,心中酸涩,又想到隋辕到底是当利公主的儿子,不至于太不明是非,便问:“他对你这么好呀!” “是啊是啊,他还说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邀我们一道去玩呢!”秦琬笑嘻嘻地说,“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人,又对女儿没半点坏心,阿耶,你就让我出去嘛!要不,我带旭之出门?” “你,带,旭之,出门?”秦恪面色古怪,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拍了拍女儿的脑袋,无奈地说,“去找他玩吧!” 待女儿走后,皇长子殿下望着发妻,略有些难受:“曼娘,你说咱们的裹儿怎么就不能生得早一点呢?这些日子,我出入宫禁,俊彦也见了不少,却未见过如旭之、卫拓这般出众的,若……唉——” 谈及儿女的婚事,父母自是怎么操心都不为过的,沈曼心道哪怕裴熙没娶亲,她也不会将女儿嫁给这种能做好朋友,却做不了好丈夫的人。 知晓丈夫对裴熙视若子侄,沈曼自不会说裴熙不好,她笑了笑,柔声道:“裹儿才多大,暂时不用操心,倒是二娘和三娘,桢姐姐与我商谈了一番,拟定了几个好人选。到底是咱家女儿,虽不愁嫁,也不能太过轻慢。咱们找的人家,可不能像大娘一样被贺家所累,还是得恪郎你掌掌眼。” 秦恪对庶女无甚感情,却也不愿见她们真过得差,听沈曼这么一说,顿觉妻子贤惠,心中既感动又惭愧,便留神听沈曼提的那些才俊的名字,一一回忆这些人家中的男人们有无出息,却听却越是奇怪,忍了半天,好容易挨到妻子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曼娘,你和桢姐姐给二娘挑的亲事,怎么泰半是清流之家的冢妇,给三娘挑的亲事,却多半是勋贵中的次子幼子?” 第147页 他对女儿嫁到哪家并不是特别在意,只要门风清正,不涉及党争,儿郎又出色即可。只不过,沈曼挑的人这样清楚明白,将差别摆在面前,他还是很奇怪。 沈曼知晓夫君有此一问,闻言便笑了笑,神色柔和地解释道:“想看,定亲,三书六礼,这些都需要时间,又不能仓促了去。光是操办这些,少说就要一两年,二娘的年纪便有些大了,婆家自会有些别扭。虽说她是咱们家的女孩,身份尊贵,若是惹了婆婆的厌恶,以二娘柔顺的性子,也不会向咱们告状,定是将苦楚往肚里咽。咱们呢,也不好担个仗势欺人的名儿,日日将二娘接回来,别的不说,这孩子自己也惶恐。还不如为她挑个门第略低,家风清正,子弟前程有求于咱们的人家做冢妇,出门的机会多,见到咱们的机会更多。若是入那翻脸如翻书的侯门,怎么被搓揉都不知道,有委屈都无处诉。” 秦恪未曾想到自己一问就惹来长篇大论,耐着性子听了番家长里短,觉得沈曼说得挺对,却有些担心:“二娘的性子,真……真当得起冢妇之位?” 十年的流放生涯改变了秦恪太多,他虽依旧喜爱柔情似水的女子,却认为只有沈曼这样刚强坚韧的女人,才能当得起整个家。秦织性情柔弱,平日连个声儿都没,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惊着谁。哪怕她是秦恪的亲生女儿,秦恪也得说一句,这姑娘,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儿媳妇也就罢了,当冢妇,她还没那本事。 “就是这样才好呢!”沈曼的思路却与旁人不同,温言道,“婆媳关系不睦,很大原因就出在这管家权上,媳妇手段凌厉,婆婆如何高兴?二娘性子柔顺,有乡君诰封,又有足够的钱财傍身,她也不是热衷权势之人。再说了,二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是极好的,勋贵子弟未必饱读诗书,夫妻谈不到一块,嫁到书香世家却能夫唱妇随。年轻时有婆婆教导,年老了有儿媳理事,一辈子轻轻松松,和和睦睦,谁不求这样的日子?” 秦恪一想,觉得也是。 他自己便是喜好安逸,不愿争权夺利之人,秦织瞧着也不像惹是生非的主儿。若能过别人劳心劳力,自己平静生活,却能得许多美名的事情,谁不乐意?为了二女儿,他少不得多看看这些清流之家出仕的子弟,选个合心意的女婿。 沈曼见他听了进去,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李氏与她并无仇怨,沈曼也不是那等小气的人,秦织、秦绮的婚事,也就是她动动嘴,劳劳神的功夫,给她们挑桩好姻缘,对谁都好看,何苦暗中搓揉呢?只不过,话是得说明白的,省得丈夫误会,故沈曼指着自己看好的一些俊才名字,又说起了秦绮:“三娘聪明,有主见,八面玲珑,无论是在勋贵之家,面对一大家子的人,还是另立门户,当家做主,都难不倒她,她年纪又小一些。长子传承家族,冢妇急着要孩子,二娘嫁过去正合适;幼子被母亲偏爱,一般都颇为骄纵不说,幼子媳妇也有些难当,对婆婆用心,被妯娌排挤,烦心事多得很。还是次子好,不显山,不露水,没那么多责任,也没那么多关注的目光,日子较为悠闲自在。” 她考虑得这样周全,名单又是和陈留郡主参详一番才列出来的,还让秦恪自己去看哪家儿郎好,秦恪焉有信不过的道理?这位天之骄子点了点头,想到一桩事,才问:“那陆继之女……” “桢姐姐说,这位陆娘子极有学问,生得也很好,德言工容,无一不好。” “即使这样,咱们……”秦恪想到秦放的模样,又觉得儿子有些辱没人家姑娘,略加权衡,到底是对秦放的怜爱占了上风,便道,“咱们再看两次,若是合适,便提一提这事吧!料想王家也没拒绝的道理。” 沈曼眉眼含笑,轻轻点头。 夫妻俩将儿女婚事议得差不多,又开始为唯一的嫡女发愁,殊不知他们眼中“还是个孩子”的秦琬,正在和裴熙谈今天的事情。 “你倒是惫懒。”听了当利公主府发生的一切,裴熙别的没说,先来了一顿嘲讽,“忘记两个庶姐?若你说自己懒得理她们,我还会相信,忘记?”莫说被她放进心里,做下承诺的事情,哪怕是随意之举,以他们这种人的记性,也不可能真忘了。 秦琬淡淡一笑,全然没把裴熙的讥讽往心里去,只是说:“我瞧着局势,顶多再过三月,王府中就要进新人了。阿娘再贤惠,心中也是不舒服的,我身为女儿,自得服侍汤药。一次认全别人,这本事,我有,别人未必有。” 她的言下之意,裴熙一听就懂,不由嗤笑:“服侍汤药?这借口好,少说三五年不用出门了。” “蠢蠹终究是蠢蠹,我可不愿花那么大心力去讨好她们。”秦琬不屑道,“让所有人熟悉我这张脸,知晓我是谁就够了,这次她们没见着我,心中才会好奇,下次对我更加留意。如此两三次,也就差不多了。” 说罢,她望着书房,若意有所指,“算算日子,咱们府中的长史,也该忍不住了吧?” 第九十二章 代王府的长史姓吴,名利,年纪不过三十许,办事却沉稳老练得如同五六十岁的人。他对秦琬的态度十分恭敬不说,旁人指责秦琬进出代王书房不合规矩的时候,他也一句话都不说。即便秦琬要看赐田和永业田的收成,他也二话不说,直接将账册呈上,比起旁人自以为是的指责,态度不能再好。 第148页 越是这样,秦琬便越警惕。 她心中明白得很,自己不是个爷们,插手外事的做法必定会招来男人的不满。只不过,有求于她的人会忽视掉这一点,顶多心中嘀咕,明面上仍旧上着赶着,对她趋奉不已。至于圣人赐予,或是昔日的王府属官……这些人个个自命清高得很,对着她这个县主,恭敬有之,却见不得她逾越,吴利没半点反应,反倒不正常。 “他虽是圣人亲赐的代王府长史,却不能和殿下硬着来,若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那些被赶走的家伙便是前车之鉴。”裴熙懒懒道,“我瞧吴利的模样,也不是很看得上秦放,顶多试探一番。他的心思,应当放在王府采买的那些女子身上才是。” 谈起人人尊敬的代王府长史,裴熙的态度始终是懒散的,甚至带了一丝讥讽:“他若耿介正直,便不会对你半点异议也无,可见这人很识趣,异常有自知之明,再说了……”他望着秦琬,顿了一顿,才说,“依这些人的心思,殿下做个宗正寺卿也就到头了,你身为女子,总要嫁人。他只要小心侍奉小主子,熬到你出嫁,大王身边第一谋臣的位置仍旧是他坐,没必要这时候与你生出不痛快。” 裴熙是洛阳裴氏这一辈最优秀的子弟,不可能一辈子做代王府的祭酒,他一走,秦琬一嫁,代王外事能找沈曼商量,让沈淮帮忙不错,真正用得着的,还不是吴利么? “话是这么说,可……”秦琬轻轻叹了一声,慢悠悠地感慨道,“还真是让人……不快啊!” 裴熙扫了她一眼,压根不把她的话放心上:“不快?你还会不快?若你真在意这事,早就巴巴地去相看庶母的人选了,岂会坐在这地方,与我谈论着隋桎和隋辕?” “这对双生子极有意思。”秦琬笑了笑,望着裴熙,“我可不信,你没见过隋桎。” “见过,那家伙自负得很,看上去恭恭敬敬,实际上目中无人,当利公主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奇怪。”裴熙很自然地下了评价,想了想,补上一句,“你应该也不会喜欢他,他压根就不会拿正眼看女人,依我看,哪怕是嫡亲的母亲,又或是结发妻子,在他眼里也和一朵花,一本书没什么区别。”欣赏归欣赏,也会施舍关怀和微笑,却压根没往心里去,更遑论付出感情。 对这种人来说,真正吸引他们的,唯有名利,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秦琬微微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对隋桎的感觉,的确没有对隋辕来得好。 “不过,你也别觉得隋辕多好。”裴熙不屑道,“二傻子一个,心再真有什么用,不会做表面功夫就罢了,连点真才实学都没有,顺风顺水活这么大,全是运气好!” 秦琬听了,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裴熙知她看穿自己嫉妒隋辕有当利公主爱护,小声嘀咕了几句,知晓对秦琬不管用,便道:“你盯着隋辕也没用,他再怎么不中用,也有当利公主护着,唆使他的人即便得手,也很难活过第二天。” “隋辕挺好的,人熟,路也熟,比秦放少一分战战兢兢,没事时可以找他玩。”秦琬也不是全为利益才接近隋辕,她对这个人的兴趣居多,也懒得谈自己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换了个话题,“说起来,苏锐与颍川陆氏的人有什么深厚交情,竟敢半路截胡,将安小姐接回自己家?” 裴熙摇了摇头,也有些奇怪:“据我所知,苏锐压根不认识颍川陆氏的人,如果说联系……莫夫人与陆夫人都在城北有座庄子,两家挨得很近,算么?” 此言一出,秦琬就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裴熙,裴熙耸了耸肩,无奈道:“别这样看我,实话告诉你,莫夫人做出这件事的时候,安、穆两家就将苏锐差了个底儿掉,硬是没发现他们有什么联系。思来想去,只能归功于莫夫人直言仗义,那段日子,魏王在朝上可不好过。否则,你以为怀献太子为什么刁难魏王?仅仅是因为一个交趾,一个安南大都护?怀献太子眼高于顶,区区交趾怎会放在眼里?岭南虽富庶,却因地势之故,极易偏安一隅,不若西北难啃,若不是因着天一楼,岂会有这么一出?” 无论哪朝哪代,太子已立的情况下,兄弟居然打“天下第一藏书楼”的主意,太子都不会开心的。 “怀献太子——”秦琬沉默许久,方摇了摇头,“应当是个极聪明的人吧?” “聪明归聪明,只可惜身份地位太高,有些事情……嘿,白白被蒙蔽住了眼睛。” 这句话当真发人深省,秦琬深深看了一眼裴熙,才道:“我知他们必定细细查过,只是,当真没问题?” “没有。”裴熙很直接地说,“城北与北衙毗邻,一旦有什么事,最先遭殃得就是住在郊外庄子里的人。故京城四方,除了东边的皇庄之外,其余三面,最便宜得就是北边的庄子。颍川陆氏遭人逼迫,没落得厉害,好的庄子铺面全被人买光了,就剩下这件没人要的。莫家是新贵,全赖莫忱一人撑着,家底也不甚丰厚。他们家与北衙有些关系,又没太多钱财,买下这庄子的时候,莫夫人至多不过十岁。王府的情况特殊,殿下无嫡出男丁,莫夫人却有好几个嫡亲的叔叔,父亲也没事,怎么轮得到她做主?再说了,莫家和苏家也无甚关系,莫夫人执意嫁给苏锐,差点恶了娘家的事情,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溯三代,也谈不上什么往来,更莫要说什么交情。” 第149页 秦琬听了,微微皱眉,不解道:“以魏王的谨慎和尴尬地位,理应不会做这等事……” “这是自然,若此事是他指示的,他还能执掌刑部?”裴熙嗤笑一声,兴致缺缺,“指不定是妇道人家的心血来潮,咱们却这样如临大敌,实在无趣。” “也对,事情既然成了定居,也无需多想。莫夫人养了安娘子倒也罢了,若她将安娘子留在自家,昔日的好名声就半点不剩。” 秦琬对性别问题有些敏感,本能地有点排斥揣摩夫人的心意,听见裴熙这样说,便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转向另一个自己很感兴趣的方面:“对了,你说安家和穆家?他们有什么关系?” “哦?你不知道?” “我初来乍到,事情又多,哪里什么都知道?” 裴熙一副“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不知道”的表情,鄙视了一下秦琬,才说:“太宗明德皇后有个妹妹,嫁到临川侯安家,便是五年前过世的临川侯太夫人。” 秦琬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看样子,善妒是穆家的传统。” 若是这位太夫人多子多福,安娘子也不会沦落到一介孤女,不得不庇护到毫无关系的异姓人篱下。 “不错,临川侯并不喜欢发妻,夫妻俩争锋相对多年,大儿子夹在父母间左右为难,忧思过度,落得个英年早逝的结局。小儿子便被太夫人宠得很,生生养成了一个纨绔。若非如此,安家何至于没落得连你都没听说的境地?但在二十年前,不,应当说,哪怕在五年前,都无人敢小觑安家。” 秦琬微微挑眉,语带深意:“因为临川侯太夫人姓穆?” 裴熙冷冷一笑,毫不避讳:“因为临川侯太夫人姓穆!” “这穆家……”秦琬勾起唇角,神色和煦如同春风,却掩不住眼底的冷意,“再这样下去,朝堂究竟是姓秦,还是姓穆?” “也不能这样说,穆家还是有些优秀的人才的。”裴熙似笑非笑,“只不过,他们的能力与地位,并不能很好地对应罢了。” 秦琬不置可否,淡淡道:“这天下之大,人才何其多,不独独缺姓穆的。”说罢,她有点不想提起这个话题,转而道,“阿耶和我,都需要时间。”皇长子的身份太过尴尬,若再上蹿下跳,无疑自找死路。 “坐山观虎斗,是个好主意,只是,需要自保之力。” “不,不能明着发展势力。”秦琬摇了摇头,叹道,“代王府的探子太多,一一清理起来很难,若真成了水泼不进的铁桶,旁人即便是没动心思,也要动心思了。阿耶所能依赖的,唯有长子的名分和圣人的怜惜。” 裴熙轻轻一笑,淡然道:“诸王的波及,很快就会涉及到各个部门。” “长官闻风而动,属官惴惴不安。”秦琬闻弦歌而知雅意,似笑非笑,轻声叹道,“武将虽受重用,朝堂之上,还是文臣能说得上话,不知几位宰辅,性情如何呢?” 第九十三章 目光短浅 裴熙清了清嗓子,刚要回答,代王府大总管程方的求见,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秦琬猜到是什么事,脸上就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等程方进来的时候,兴致勃勃地对裴熙道:“我托了伯清表哥,让他帮我留意一番适龄小娘子,也好给九郎做个媒。” 赵肃看着秦琬长大,教她用匕首,教她打猎,告诉她长安风土人情,天天跟在她身边,始终保护着她。对秦琬来说,赵肃不仅是她极信任和看重的人,也相当于她半个师长,自然得方方面面都安排好,才不负这十载情谊。 “赵肃……”裴熙皱了皱眉,顾虑着秦琬的心情,斟酌片刻,才不大高兴地说,“与隋桎有些像。” 秦琬知裴熙关心自己,不由笑了起来:“我知晓,但他没隋桎的资本,需得依靠咱们,若非如此,我怎会将此事拜托伯清表哥?” 沈淮是聪明人,看得出代王及秦琬对赵肃的倚重,即便沈家没有适龄的小娘子,但沈家的姻亲多啊!谯县公府在顶层权贵看来,的确是没落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三十年前战事频繁,战死的将领不计其数,后人没能得到很好照拂的比比皆是,沈家好歹有个县公爵位撑门面,还出了个王妃。真要算起来,这盘根错节的一众姻亲中,除却代王外,便属谯县公府声势最显赫,从前如此,现在更是。 秦琬瞧出赵肃的野望,愿意为他铺前途的同时,也需一二掣肘的方针。但她对“自己人”的手段,向来不会多么狠辣,赵肃的身份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若能许他一门婚姻,配个祖上有荣光,又和谯县公府沾亲带故的长安淑女为妻,提携起来更方便不说,赵肃闻达之后想要背叛代王,面临的压力也会更多。 裴熙也就一时担心,很快便想明白其中关节,用不着秦琬解释。好在他和秦琬交情非常好,故秦琬说这些的时候,他也没打岔,待她说完才点了点头,说:“你做事向来周全,我不该多问这一句的。” 秦琬笑了笑,刚要说什么,目光落在程方身上,唇角的弧度却慢慢收起,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程二郎,怎么了?” “谯县公府刚回了信儿,说……”程方吞了口唾沫,谨慎又不失恭敬地说,“无人愿意去!”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四下凉飕飕的,乍着胆子看了一眼秦琬,就见秦琬面沉似水,生生将书房坐成了个阎罗殿。 第150页 这等情状下,裴熙非但不安慰秦琬,反倒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人呐,便是这样,只看得到眼前的好处,瞧不清未来的路。来年便是春闱,京中士子云集,何愁挑不到好夫婿?谁会看上年纪大了,一门心思都在沙场,打算娶妻生子之后便远赴边疆的赵肃呢?” “你还漏说了一点。”秦琬冷笑一声,手边的茶碗咯咯作响,“论在北衙的权势,阿耶还不及沈家,想提携也难,偏生九郎有咱们这一层关系,若是做了他的寡妇,想改嫁很困难。阿耶好文,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嫁给士子,即便是夫婿做个王府清客,也够衣食无忧,嚼用一辈子。” 她越想越气,右手不自觉用力,温热的茶水溅到手上,秦琬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重将之一放,咬牙道:“阿耶的境况尚未好转,这些十年来对我们不闻不问,七拐八拐的亲戚,已经迫不及待要攀附上来,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了!” 这话……说得很重了。 程方知晓秦琬在代王心中的地位,本不打算将这事告诉她,却怕旁人借此离间自己好不容易与代王夫妇经营起来的情分,故不敢冒这个险,毕竟代王府大总管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不过他和秦琬到底有十年相处的情分在,凭着这份脸面,他有心为旧主说几句好话,就听见裴熙说:“你还忘了一点,若你是个郎君,又或者这事是王妃吩咐下来的,他们也不敢这样轻慢。” 我的祖宗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添油加醋! 饶是程方早早就知晓裴熙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听见他这样说,仍在心里叫苦不迭。 裴熙的言下之意,秦琬听得明白,渐渐从暴怒中冷静了下来,语气竟能维持昔日的平淡:“你说得对,这事必是妇道人家的自作主张,伯清表哥定不知情。不过,他管束家宅这样无力,我很不高兴。程方——” “奴婢在。” “沈淮下次上门,就说我忙着,礼物也退回去。”秦琬冷冷道,“不必为他们辩解,好了,就这样吧!” 程方不确定沈淮是否默认了不让姻亲之女嫁给赵肃的事情,可无论如何,秦琬都说了沈淮不知情,那么沈淮就一定不知情,这事还有斡旋的余地。倘若秦琬认定了沈淮知情,王府和沈家的情分,就得重新商榷了。 待程方退下,秦琬沉默许久,才说:“阿娘的亲戚,不是我的亲戚。”沈曼愿意提携沈家人,甚至与沈家沾亲带故的人,秦琬,不乐意。 她从未这么清晰地感觉到,即便是骨肉至亲,所思所想,所爱所恨,也不完全一样。同理,哪怕是至亲的母女,旁人对待沈曼,也远远比对秦琬恭敬。 为何有这种区别? 一是身份,二是年龄。 每到这种时候,秦琬就恨不得自己的年龄翻上一倍,可若真翻上一倍,她早就该嫁人了。 说来说去,一切的缘由,无不落在她不是男子身上。 裴熙闻言,失笑道:“你呀——” “怎么了?” “太追求完美了。” 听见裴熙这么说自己,秦琬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说:“我这不是跟你学的么?” “我?”裴熙惊讶地指了指自己,见秦琬的回答不似作伪,他才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看不惯这些没错,但我和你不一样啊!你欲凌驾九天之上,我却只愿做个闲云野鹤,能一样么?” 秦琬闻言,不由愕然,随即,她低下头,认真思索起来。 裴熙见她听得进去自己的话,神色柔和了一些,破天荒用极为和煦的态度,缓缓道:“谁家没一两门糟心亲戚呢?宗族一向抱成团,你想得到人才,就必须接纳庸才甚至无赖,即便是圣人,富有四海,妃嫔子女亦各有不同。” 说到这里,他神色黯然了些许,无奈道:“这世间,终究是普通人多。” 没那么聪明,没那么多心机,没那么善良、热枕,却也没那么自私、冷酷。他们的目光或许不长远,只能看得到眼前利益,谁是热灶就往上趁,谁落了难就急忙避开。这些行为或许很自私自利,又或许很愚蠢,被裴熙、秦琬这样的聪明人看不顺眼,可他们的的确确存在着,并且,人数最多,怎么避也避不开。 知音难求,不外如是。 “你若有宏图远志,就必须有海纳百川的气量。”裴熙望着秦琬,一字一句,极为郑重地说,“沈家的姻亲再怎么不成器,也是王妃娘家的姻亲,天生就与你亲近。虽说姻亲这玩意,必要时什么都不是,却也只是在对等的情况下才会如此。谯县公府蒸蒸日上,他们巴结奉承都来不及,怎会背叛?哪怕真背叛了,只要预防得当,作用也不是很大。沈淮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尤其在他的妻子得罪了王妃之后,他绝对不会对妻子太过倚重。若我猜得不错,这件事情,沈淮怕是嘱咐了妻子用心去办,可他的妻子不当一回事,瞧不起赵肃,连回禀他一句都不曾,就直接将结果报了过来,才会惹得你雷霆大怒。” 被他这么一说,秦琬神色肃然,郑重地向裴熙行了一礼:“多谢。” 裴熙说得不错,她心思太过玲珑剔透,两三眼就能将一个人彻底看穿。哪怕外表再怎么谦和,也无法掩饰她骄傲的内在,尤其在所有人都明里暗里瞧不起她,只因她在流放之地长大,就让她的心思越发逆反。 第151页 没错,这样是不对的。 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全知全能,更不可能算无遗策,将人心谋算得分毫不差。你或许可以一千次都不出错,但只要出错一次,就可能万劫不复。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面对何人,都不能真正地轻视,哪怕是依附她而存活的人也不例外。 “我年少轻狂时,自负至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被现实摧心摧肝。”裴熙微微一笑,语气非常平淡,“我走过的歧路,自不能让你再走一遭。” 秦琬听了,心中难受,不知该说什么好。裴熙倒是不以为意,反倒问:“之前咱们说到哪里了?诸位宰辅的性子?” “我……暂时没心思听了。” 裴熙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问:“那你想听什么?” “我在想桢姑姑。”秦琬托着脸,有些好奇,又有些遐思,“高家人做下这种事,不知桢姑姑会怎么处罚他们?” 第九十四章 棘手之人 沈淮得了程方的信,心急火燎地回府,见着妻子于氏,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赵肃的事情,你给回了?” 瞧出丈夫的不满,于氏登时矮了一截,她下意识地低着头,躲避着丈夫的目光,用帕子掩着口,小心翼翼地说:“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去张家、李家、杨家……人家一听我提起这事,有的面色就直接变了,有些花样百出,这里有难处,哪里很不妥,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不字……”她越说到后头就越顺口,浑然忘了沈淮的表情,径自抱怨起来。 沈淮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莫要说那些有的没的,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县主身份不够,使唤不动你这位县公夫人?” 于氏双手捏着帕子,紧张得话都不会说,支支吾吾:“不,不是,是那个姓赵的身份太低。” 说到这里,她仿佛找到了理由一般,昂起头,激动道:“没错,是那个姓赵的身份太低,大家都不乐意。” 沈淮气得眼睛发黑,下意识地扬起手,想要给妻子一耳光,却仍是忍住了,摔门而去。 他鲜少发这样大的火,即便那一巴掌没落到于氏的脸上,也让于氏胆战心惊。只见她摊在椅子上,对着凑上来的使女招招手,急急道:“快,快去唤了大郎来。”说罢,她拉着心腹妈妈的手,满面惊慌,“夫主……即便是上次,夫主也没法这样大的火,若他恶了我,抬个姨娘进来,这可怎生是好?” 于氏虽是高嫁,这些年来却端得好命,丈夫俊秀又能干,对她极为敬重,即便有几个丫头服侍,偶尔逢场作戏一番,府中却没半个有名分的姨娘;儿女一个个生,聪明又孝顺,婆母在世时疼她疼得和亲生女儿似的,姑姑沈曼看在她为沈家开枝散叶的面上,对她也是和颜悦色;亲戚个个对她奉承不已,走到哪里都有脸面;下人更不用说,多少年的当家主母,一呼百应也不为过。哪怕前几年在银钱上有些不称手,也不至于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如今更不用说,财源滚滚而来,只有他们不敢接的,没别人不会送的。 这样养尊处优,一呼百应,几乎事事顺心的日子,于氏过了十余年,骤然触怒了丈夫,惶恐不安得很。 沈淮还不知妻子想得那么远去了,他怒气冲冲地出了院子,也不欲出门丢人现眼,本打算去书房静一静,不知怎地,心血来潮,竟去了外院的一处僻静院落。 这间僻静院落的主人,姓沈名泰,原是沈豹的义子,早年也一员猛将。只可惜他运道欠了几分,在一场惨烈的战役中,虽捡回了性命,却废了一只左眼,脸上留下一条从左眼到右边下巴的长长疤痕。空荡荡的袖管里,短了半截右小臂,脚趾也少了几根。 身体残缺至此,自然没了做官的可能,大好前程因此而断,沈泰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成日打鸡骂狗,动辄摔盆砸碗。饶是如此,沈家上下,即便是最困难的那几年,也一直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对他恭敬礼让,当做自家人一般看待。 沈淮小时不懂事,对这位面貌狰狞的叔爷有些发怵,稍微大一点,勉力支撑门庭的时候,又觉得沈泰实在讨厌,对他敬而远之。今儿一进门,见沈泰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深,脊背虽努力挺得笔直,却抵抗不了岁月施加的佝偻,不知怎得,心中一软。 叔爷……老了…… 沈泰虽没沈淮这等难得的感慨,见着“侄孙”来了,他桀桀怪笑两声,冷嘲热讽道:“谯县公百忙之中,竟能抽出时间看我这个孤老头子,失敬,实在失敬。” 他这话说得十分刻薄,按理说,沈淮没必要受他讥讽,奈何沈淮今日心乱如麻,满腔忧愤无处可诉,闻言竟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正有一事要向叔爷请教。” 沈泰见状,慢慢收起讥讽的神色,打量了沈淮几眼,方正色问:“何事。” 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者,认真起来,竟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让人不自觉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沈淮不敢怠慢,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沈泰思忖片刻,才问:“你认为,今日之事和上次的事,究竟哪个更严重?” “自然是今日!” “何解?” 想到妻子做下的糊涂事,沈淮绷了绷面皮,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方道:“姑姑对我,似姊似母,情分难以割舍。海陵县主被代王殿下亲自教养着长大,即便是嫡子,也没哪个与生父有着这样的情分。县主聪明绝顶,看问题一针见血,做事极有分寸……”说到这里,他喉结动了动,半晌方颓然道,“这样的人,我怕。” 第152页 沈泰眉头紧锁,已然明白秦琬对代王的重要性。 幕僚臣属的建议,主君听得进去,奈何他们身为外人,总要留意一二分寸,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哪怕说了,主君即便听了,也会将信将疑;儿子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许多事情完全不用保留,却架不住长幼有序,辈分有别,儿子的提议,主君只会当做是儿戏,很难听进去。 正因为如此,一个身兼儿子和幕僚身份的人,无疑是极可怕的——他们自身能被主君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的建议也能被主君采纳十之八九,血缘的天然联系,自身的强横本事,秦琬又是代王亲自教养出来的,质疑她的品行等于质疑代王的教育,若再加上代王对爱女的愧疚…… 这种人,的确得罪不得。 前朝的高祖徐然不就是这样的么,他的父亲无甚本事,唯一的好处就是对儿子言听计从。徐然出使诸多势力时,龙章凤姿,让人眼前一亮,由子推父,众人都觉得他的父亲更加厉害。即便是光武帝刘秀,在徐然的父亲死了时,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对徐然加以厚赏,以为能拉拢到他。殊不知徐然的父亲从头到尾都是个橡皮图章,他一死,徐然名正言顺地掌权,更成了刘秀的心腹之患。 海陵县主是个姑娘,代王也不是一方诸侯,却也不意味着他们就能轻易得罪。若是代王对他们芥蒂甚深,愿意自断臂膀,新君只有欢喜的道理,焉能不同意? 沈泰想了许久,才问:“如果她出嫁了呢?” “出嫁……”沈淮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两下,稍稍一想这可能,他都麻木得很,“以海陵的本事,若真要动手,无论哪家都不够她和裴熙折腾的。到时候,一边连着娘家,一边拽着婆家,只要往庄子上一住……” 圣人体贴得很,代王与秦琬的庄子恰恰挨着。邻里乡亲,互帮互助,莫夫人和陆夫人不就是如此么?否则莫夫人怎会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也要收养安娘子?到那时,两家的庄子并作一家,成日住在一起。父女天性,骨肉亲情……谁能说个不字? 他不像妻子,以为海陵县主总会嫁人,对代王的影响不如王妃沈曼。在他看来,秦琬若真嫁了人,反倒更加棘手。毕竟没嫁人的时候,沈家与她的关系还算亲近,等她嫁了人,生母的娘家和自己的夫家,远近亲疏还用想么? 要不怎么说是皇室呢,哪怕最安静,最温和,最无害的主儿,真要发起怒来,也不是他们轻易能招惹的。 谁敢轻视皇族,触犯他们的禁忌,就得付出代价。 比如,申国公,高家。 陈留郡主小指尖挑了一点宫中新赐的胭脂,细细瞧着纯正的红色,漫不经心地问:“盈儿呢?” “郡君静心作画,谁也打扰不了她。”玉屏知晓秦桢爱听什么,专挑高盈好的地方说,“郡君纯孝,听见是您要的,这画不作三五个时辰,断不会出门。” 秦桢微微一笑,柔声道:“就怕她用心太过,伤了身子,你们也要看着些,隔段时间就让她休息一会儿,莫要因着灵感来了便不管不顾。”反正她也不是真需要高盈画的画,只是要支开自己心地善良的女儿罢了。 玉屏听了,连连称是,不敢多言。 秦桢懒懒地抬了抬眸,见着烈日当空,十分随意地问:“怎么,她还跪着?” 玉屏心中一紧,斟酌着言辞,谨慎回答:“世子夫人犯了错事,心中惶恐,怎敢随意起来?” “她求我也没用,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本宫不心疼儿媳妇呢!”秦桢轻轻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咬得很轻,字里行间带着散漫的意味,轻声细语,眸中笑意淡淡,“祠堂的墙塌了一半,这是祖宗发怒,兆头甚是凶猛。这等节骨眼上,高家的人若是再去参加永宁节,岂非告诉别人,申国公府没半点忌讳?” 申国公府的祠堂上一次大规模修葺还在十年前,由当时还活着的申国公太夫人寻人操办,由于是“可信的自家人”,收工时也就没检查得太过仔细。陈留郡主倒是知道这些人中饱私囊,偷工减料,可她为什么要说呢? 玉屏知晓主子的手段,听见陈留郡主这样轻描淡写就绝了高家父子出风头的机会,头皮一紧,连忙附和道:“可不是么,若非圣人恩德,金口玉言说了让您出席,您都打算往庄子上去了。” 第九十五章 郡主教女 申国公世子夫人吕氏跪在青石板上,娇嫩的肌肤被强烈的光鲜晒得泛红,汗珠沁出没多久,又被炙烤干了,轻薄细软的衣料浸着汗,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芳景园的使女妈妈们训练有素,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谁也没往这边多投一个眼神,可混进后宅的,哪个不是人精子?吕氏做姑娘的时候娇生惯养,嫁了人之后,国公府的大权揽了大半,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的情景全落入奴才的眼,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吕氏又羞又气,却没忘记丈夫叮嘱的话语,生生将委屈吞了回去。 这几年的政局变幻莫测,邓疆这般揣摩圣意,青云直上的人虽有,却到底少,更多得则如申国公高衡一般,仍享着高官厚禄,却不知哪里惹得圣人不满,圣眷大不如前。为了重获圣眷,高衡绞尽脑汁,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却收效甚微。偏偏在这时候,申国公府的祠堂又塌了一半,莫说犯了皇室的忌讳,就连高家人自己也心里打鼓,觉得莫非是儿孙不孝,祖宗发怒了? 第153页 申国公高衡为稳定人心,自要将此事清查到底,查来查去,查到竟是过世的太夫人失察,任人唯亲,导致祠堂偷工减料,登时没了脾气。 他心中清楚得很,当时,陈留郡主知晓了他“误娶”之事,大发雷霆,命工匠大兴土木,修建芳景园,一副与他划清界限,不再来往的模样。申国公太夫人苦苦挽留儿媳妇,见素日贤惠的儿媳软硬不吃,也来了火气。 太夫人奈何不得陈留郡主,却一门心思要和儿媳妇打擂台,思来想去,不知为何将脑筋动到了祠堂身上,说要出私房钱修葺祠堂,博个美名。这等花钱买吆喝,又能得到好名声,不触犯旁人利益的事情,族人自然是大加赞美,也不会在工匠的人选上与太夫人别苗头。谁能料到十多年过去,一时的婆媳置气,却让申国公府落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高衡不能说过世的生母不好,若说工匠不行,少不得落个“识人不清”的名头,有这么个名声在,做不成官也是可能的。可若一直担着“让祖先发怒”的不孝名儿,还指不定旁人怎么猜,一个不好,官位也没了。他思来想去,只觉千般计策,无一不可为,却都绕不开圣人的表态。故申国公世子高炆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让妻子弯下腰,怎么小心谦恭怎么来。哪怕是死,也得死在芳景园里,不能被赶到外头去。 吕氏与陈留郡主接触得不多,平日既庆幸婆婆不管事,不用她晨昏定省,又觉得公公的小妾实在烦人,若婆婆能将她们收拾得妥妥帖帖就好。如今遇到事儿,猛地发现婆婆的喜好,自己一丝都不了解,才有些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陈留郡主兴致勃勃地研究脂粉,压根没拿儿媳妇当回事,高盈却搁了笔,问贴身侍女洗砚:“外头是什么情况?” 她本就是冰雪聪明的人,母亲平素不爱她劳神,如今却要她作画,她便明白了大概。本想装聋作哑,偏偏静不下心来,纠结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了洗砚。 洗砚不敢直说申国公世子夫人已经在烈日下跪了小半个时辰,含含糊糊,避重就轻地说:“世子妇有事求见郡主,郡主头疼,让世子妇回去,世子妇不肯,便在门口等着。”至于是站着等,还是跪着等……正常人都不会觉得事态重要到需要“跪求”吧?陈留郡主的贤惠之名,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可不是什么搓揉儿媳妇的人。 “大嫂?”高盈难以置信地看着洗砚,追问了一句,“不是大兄,是大嫂?” “正是。” 高盈瘫坐在椅子上,苦笑一声,自嘲道:“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事情是他们做的,责任却要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来扛,他们能不能有点担当,能不能有点担当? “郡君……” “我去见阿娘。” 洗砚心中焦急,却没办法阻止,便向吹墨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向陈留郡主报信。自己则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外面日头热,郡君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去准备。” 吕氏跪在人进人出的地方,不就是仗着高盈心软,若她见了,必会说情么?哪怕她视若无睹,小姑见到长嫂这样狼狈,都不说一句话,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们的用心,陈留郡主早看得分明,一得了吹墨禀报,她便起了身子,瞧也不瞧吕氏一眼,乘着肩舆,搭着使女的手,款款来到高盈的房间。 高盈知使女们得了母亲的吩咐,也没急着去,一见母亲来,先行了一礼,服侍陈留郡主坐下,这才欲言又止地看着母亲。 陈留郡主挥挥手,使女妈妈鱼贯而出,将门合上。 “阿娘——” “盈儿,你想说什么?” “我……”高盈咬了咬下唇,半晌才讷讷道,“父亲和两位兄长,实在太……”太过分,太没有担当了。 陈留郡主微微一笑,让女儿坐下,凝视着女儿的面颊,温言道:“隋桎想娶你,你知道么?” 高盈听了,脸色通红,不自然地低下头来,小声说:“阿娘觉得好,他必定是好的。” “是么?我倒觉得,隋辕更合适。” “啊?”高盈心中惊讶,猛地抬起头,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孟浪,耳根都红透了,“阿娘……” 陈留郡主握着女儿的手,敦敦教导,字里行间却满是冷意:“隋桎与高衡、高衡的两个儿子一样,皆是功名利禄高于一切的人。对这种人来说,妻子只是服侍父母、打理家事、生儿育女、教养儿女的工具,妾室则是闲暇无聊时的点缀。女人为了过得好,可以将自己装成这个样子,却不能真削平了自己的棱角,把自己往这个框里放,将男人的话当成金科玉律。他若不尊重你,这辈子都不会尊重你,到了关键时就会将你舍弃,就好比你的嫂子,哪怕她生下了申国公府的嫡长孙,那又如何?我若退让一步,教养孙子为代价,逼着高炆休了她。莫说高炆,就是高衡,也是一百个同意。当然了,为了名声,休倒是不会休吕氏,让她无声无息地死了却很简单。” 说到这里,秦桢顿了一顿,方道:“这样的男人太过可怕,我不能庇护你一辈子,只能让你一辈子不与这种人同床共枕。倒是隋辕,傻是傻了点,却有颗赤子之心。只可惜,他的声名太过狼藉,当利也不好想与。这等人,勉强做个朋友也就罢了,关键时说不定能帮上忙,过一辈子还是算了,隋家,不是你的好去处。” 第154页 秦桢知女儿一贯听自己的,却不知对隋桎这等人人爱慕的对象时,心底究竟是什么感觉。她已经放弃了两个儿子,不愿与女儿离心,便借着这个机会,细细为女儿剖析一番。 高盈谈不上对隋桎有好感,但对方终究是诸多贵女心中的如意郎君,权贵命妇眼中的大好女婿人选,心中怎会没有一丝绮念?如今听陈留郡主这么一说,本就不多的心思登时烟消云散,只见她秀眉微蹙,似要流露一丝厌恶,碍着修养,生生忍住,只是小声说:“还是裹儿厉害,第一眼就不喜欢他。” “裹儿确实很聪明,你将来有事,只管去问她。”陈留郡主想都不想,毅然道,“断不会有错。” “那……永宁节的时候……” 陈留郡主摇了摇头,叹道:“那种时候,事情便轮不到你出头了,这事,二叔和恪弟会做。” 二叔? 高盈乍了乍舌,点头应下。 申国公府的波澜起伏,秦琬自有所耳闻,她挑了挑眉,默默将陈留郡主的名字往“不可招惹”的名单往前挪了几位,便施施然地坐在书房,与代王讨论起永宁节的贺礼来。 代王虽回京不过月余,诸如乔迁之喜,晋封之喜等等,长安权贵无不送了贺礼过来,加上圣人的恩赐,库房颇为充盈。 知晓代王困窘,想借机讨好他的人不在少数,这些送来的贺礼中,很大一部分都极为名贵,很适合送给圣人。秦恪对着这些珍宝,却有些不敢挪动的意思,唯恐谁借此机会栽赃陷害,又害他万劫不复。 秦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秦琬却不。她翻阅着礼单和物品册子,勾勾画画,圈了好些名单出来,拟了好久,这才递到父亲面前,温言道:“阿耶,您看,这样如何?” 此言一出,坐在书房里的一个中年人下意识皱了皱眉,威严的脸上略有些不悦,却碍着秦琬的身份,不好发作。身为代王府的司马,对县主什么外事都要插上一手,甚至越俎代庖的做法,宇文杉是极为不满的。别说是个小娘子,哪怕是个小郎君,也没有手这么长的道理,偏偏……唉,主君不说了,他一个做臣子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第九十六章 充仪蓝氏 秦恪虽信任女儿,这么大的事情却不敢让她一人决定,才巴巴地将长史、司马和裴熙一道请了过来。偏生秦琬兴冲冲地拟了礼单,直接给他看,压根连让其他人过目的意思都没有。 知晓女儿孝顺,秦恪也不好驳她的兴头,便接过礼单,认真看了起来。 秦琬见状,笑意盈盈地看了一眼裴熙,裴熙神情轻松至极,眼中带了一抹赞许。 代王对女儿无所不应,这没错,可情分这东西,挥霍着挥霍着就没了,你怎么就能确定自己经营的情分足够兑换几十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要求呢?若是反过来,代王有什么难处,秦琬先帮着解决了,天长日久,代王习惯了事事靠女儿,无论什么棘手问题都有女儿处理。哪怕属下汇报了难事,代王也不会自己去想,第一时间就扔给秦琬。到那时候,秦琬即便不伸手,外事的处理权也全在她手上了。 宦官弄权,数见不鲜,何也?不就是他们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专给皇帝看他乐意看到的么?比起指点这个,抨击那个,让你这又不准做,那又不准做的忠臣,自然是事事趋奉的佞臣来得可心。 “这单子……”出乎秦恪的衣料,女儿拟的贺礼,实在没什么可挑的,就是……“好些是旁人送来的贺礼,咱们呈上去……”会不会寒酸了点? 不是说贺礼的贵重程度,仅仅是说别人送过来的贺礼,自己转手上贡,实在凄凉。 秦琬望着父亲,十分认真地说:“咱们有些什么,圣人都知道,谈不上寒酸,阿耶的孝心到了就好。再说了,您难道不觉得,登记造册,哪怕出事也有据可查的东西,总比咱们在才开不久的铺子里买来,不知是谁送过来,也不知是不是给咱们设的套儿好吧?” “你这孩子……”秦恪听了“出事”二字,本能地心中一紧,见秦琬说得这么郑重,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宠溺道,“好吧,你这样说,咱们便这样送。”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将长史和司马给忽视了,不由尴尬起来。 秦琬知父亲的心思,小声道:“阿耶,我听赵九郎说,魏王府在城外的庄子,最近多了好些鬼祟的人。” 代王再怎么不理会朝政,也知魏王是新太子的大热门,若他换个略好一些的生母,哪怕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宫人,也不至于处境这样尴尬。 他对赵肃十分信任,也知秦琬与赵肃的关系好,丝毫不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连连点头:“你说得不错,谨慎些好,谨慎些最好。” 说到这里,秦恪忽然想起来,女儿曾经兴致勃勃地要给赵肃做媒,他们夫妻俩还调笑,说她小小年纪就这么爱操心,也不知她究竟是三分热度还是真打算做,便随口问:“说起来,赵肃的亲事呢?定了人选没有?” 秦琬低下头,默不作声。 代王见状,便知情况有异,他按下心中的疑虑,故作随意地将单子递给长史吴利,望着宇文杉,说:“你们参详一番。” 宇文杉是个粗人,统兵作战有一手,人情世故却是自家婆娘一把抓,什么礼单啊,贺礼啊,他从来不管,挣东西是他的强项,怎么花怎么用,全归娘子管,娘子说行那就行。故他从吴利手中接过单子后,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一看到长长的名字,这个福那个寿,这个金那个玉,他便觉得头大,连忙将礼单呈给代王,瞧着吴利。 第155页 吴利沉吟片刻,正色道:“县主蕙质兰心,所拟之物并无不妥,唯有一二物件,略犯内宫忌讳。” 秦琬温言,微微挑眉:“内宫?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的喜好,我都顾虑到了,陈修仪也没落下,即便是仙师,亦是按着往年的例来,不知还有设呢需要注意的?” 枕头风的威力固然不可小视,不争皇位的代王也不需要对后宫谄媚太过。 皇后过世,三夫人没了两个,剩下的那个已是方外之人,逢年过节都不抛头露面。 四妃虽是从一品,却也受不得正一品亲王的全礼,想到她们打理后宫多年,颇为了解圣人,又是如今妃嫔中身份最高的,秦琬才照顾了一下她们的喜好,尽量让贺礼不要刺到这三位的眼,哪怕是鲁王的生母陈修仪,秦琬也顾虑了几分。至于魏王的生母钟婕妤,这位常年累月都不准出席任何场合的妃嫔,谁会在意她的喜好? 吴利敢挑秦琬的毛病,自然不会无的放矢,故他欠了欠身,恭敬道:“县主有所不知,后宫中还有一位蓝充仪,虽无所出,却极受圣人宠爱,即便是……”他本想说太子妃,却立刻意识到这个外甜内苦,害得太子无子嗣,坟茔凄凉的女人已成了是皇室禁忌,便生生改了口风,“便是陈修仪,也需避其锋缨,开罪不得。” 听见这个妃嫔姓蓝,代王有一些印象,便问:“这个蓝充仪,是不是侯妾出身的那个?” 吴利想不到秦恪竟问得这样直接,略顿了顿,方道:“正是。”说吧,他压低声音,有些紧张地说,“蓝充仪不喜旁人提及她的出身,自她得宠之后,本来就位于末流的巨平侯府更没了声息。” 秦恪听了,不住皱眉。 他记性不错,依稀记得,这位蓝充仪三年前还是正四品的美人,如今就变成正二品,九嫔中排第七的充仪了? 要知道,美人到婕妤,婕妤到九嫔,看似就是一个位份的差距,实则天差地别。襄城、新蔡公主的生母,生女有功方封婕妤,若没生儿育女却能封婕妤,已是圣人爱重的表示。至于九嫔,那又是另一重意义,细细算算圣人的后宫,能位居九嫔的,或生子有功,或家世显赫,或是圣人做王爷时就进府,且有个名分的老人。蓝氏侯妾出身,不过殊色惊人,何德何能,可以位列九嫔之一?要知道,魏王的生母也只是个婕妤,代王的生母……也只被追封了九嫔中最末的充媛。 蓝氏不过是一介侯妾,代王的生母叶氏虽也是精心调教出来的歌伎,却是实打实的良民。圣人若嫌叶氏出身低微,为何给蓝氏优待?如此一来,圣人昔日的原则和坚持,岂不是一场笑话? 秦恪身为人子,自然惦记生母,听见吴利这样说,免不得愤愤不平地想——叶氏命运飘零,因美色被强抢入王府,成为湘王笼络嫡出兄长的工具;她运道好,被临幸一次就有身孕;却在那之后再也见不到圣人,直到圣人将她赠给部将,她迫于无奈,才当场说出自己有身孕的事情,又有什么错?与命运始终不由自主的叶氏相比,蓝氏不念旧主,嚣张跋扈,品德败坏,凭什么能凌驾于叶氏之上? “孤是皇长子,犯不着讨好一介侯——”秦恪心中不悦,冷冷开口,话说到一半,见女儿对自己使眼色,裴熙也流露出焦急之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转口道,“年轻妃嫔喜欢什么,孤怎么知道,这事也不需孤知道,按旧例办就试了。” 皇长子可以看不起一个侯妾出身的女子,却不能看不起圣人的妃嫔,哪怕只是个最末等的采女,只要她有名分,便不能将轻视挂在脸上,更不能明着非议对方。 无论蓝氏出身如何,圣人封了她做充仪,她就是正二品的充仪。拿她的出身说事,背地里可以,当面还是算了,否则不是打圣人的脸么? 吴利见状,心中一凛,腰弯得更低了。 他已看出来,代王温和归温和,性子却变得有些拧。不仅如此,对那张象征至高无上权柄的椅子,代王竟是真的没想过去争,否则也不会在明知道圣人多宠爱蓝充仪,几番为她破例晋封的情况下,只因为心中的骄傲和不满,就将蓝充仪忽视了个彻底。 这样的主君,必须顺着来,万万不能明着拂逆,尤其在海陵县主的事情上,自己需得潜移默化,不能明着与海陵县主对着干。 吴利和宇文杉走后,代王见裴熙没挪动的意思,也没将他当外人,当着他的面,十分关切地问秦琬:“赵肃的事情怎么说?” “沈家亲眷中没合适的,伯清表哥在帮着找。”秦琬笑道,“我都说不用了,表哥还这样热心,实在过意不去。” 没有合适……的? 秦恪闻言,狐疑得紧,却忍住没问,待女儿一走,他立刻招来程方,询问事情的经过。 程方自不会让秦恪厌恶沈淮,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谨慎,他着重夸大了“沈家姻亲对赵肃避如蛇蝎,认为他配不上她们家姑娘,于氏碰多了软钉子心中不快,不愿再管”的事实,将沈淮说得繁忙无比,即便有心,也无暇顾及家事。秦恪也是不愿插手家事的人,程方这么一说,他便信了大半。也是沈淮命好,就在秦恪知晓此事的当天晚上,魏王的别院,出事了。 第九十七章 庄园出事 魏王有圣人御赐的庄子,自己也置办了一些私产,于城南有个极大的庄园,供他消暑赏玩之用。 第156页 皇孙贵胄时常驾临的地方,即便没卫士驻扎,家丁的凶悍程度也不逊于任何士兵,狼犬巡曳,日夜不歇,任谁都不会把主意打到这种不好啃的骨头上。偏偏这天夜里,防备如此森严的庄园竟然遭了贼。 既然是贼,无论东西到没到手,一旦被人发现,只有仓皇逃逸的份,这些闯入庄子的贼人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被人发现后,非但不跑,反倒手持利刃,与庄丁搏斗,末了还放了一把大火,险些将庄子付之一炬。 天子脚下,竟有此等大案发生,遭罪得还是皇子王孙名下的产业,事态已非简简单单的“严重”二字所能形容。值夜的左金吾卫将军连夜求见尚书省当值的尚书右仆射邓疆和右卫将军,三位重臣不顾夜深,奏请圣人。圣人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当场签了手令,命北衙军拿人,三司彻查此事。 南府十六卫中,金吾卫掌宫中、京城巡警,骁卫兵守诸门,威卫东面辅助,领军卫西面辅助。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南府十六卫至少有一半能立刻得到消息,谁都没办法将之彻底捂住。 沈淮一闻得此事,便知情况不妙,他命长随富贵踩着坊市开门的点,以最快的速度来代王府报信。 代王听了这个消息,片刻的失神后,立刻吩咐程方:“喊旭之和裹儿来!等等——”他本想说,将周五也叫过来,但裴熙和周五的身份地位不一样。秦恪虽对吴利和宇文杉没那么信任,这两人到底是圣人赐的,他也不愿闹得太尴尬,便摇了摇头,说,“罢了,就喊他们两个来。” 旭之眼光毒辣,一阵见血;裹儿神思敏捷,心细如发。唤他们两个来,思考下一步的策略,绝不会是个错误的选择。 秦琬和裴熙都是习惯早起的人,一听见代王传唤就立刻赶来,代王将事情这么一说,秦琬皱了皱眉,喃喃道:“看样子,魏王准备了了不得的贺礼啊!” 秦恪闻言,下意识瞧着裴熙,见裴熙轻轻点头,不由愕然:“六弟做事也太不谨慎了吧?他自己置办的宅子,岂有皇庄安全?” 皇庄大半都在城东,即便不与圣人正在兴建,用以消暑的大明宫毗邻,也相去不远。军队驻扎在侧,日日夜夜有人看护不说,真出了什么事,旁人救援起来也方便。若昨晚的事情发生在皇庄,这些贼人还有放火的机会? 裴熙虽认可了代王的好,对代王的天真却每每无可奈何,为避免自己口出讥讽之语,伤到代王的心,他下意识闭紧了嘴巴。 秦琬也有点无奈,却到底心疼父亲,仗着身份之便,柔声道:“魏王于宫中并无根基,有那样的生母,魏王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对皇庄的人信不过也情有可原。”皇庄的庄头管事都是内侍、殿中二省委派的,这种地方,高位嫔妃插得上手,更说得上话,不知哪个奴才就是旁人埋下的暗线。哪怕平日毕恭毕敬,关键时刻还不是舍了性命也要来害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魏王不提防几分怎么成? 秦恪流放之前就没怎么理过事,皇庄的收成自有长史和沈曼打理,至于这两位费了多少心,劳了多少力,他一概不知。回京之后更是如此,秦琬要看账册就由她去,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自己这边人手不够,圣人赐的人也用,沈家送来的人也用,买来的奴婢略略学几分规矩,便匆匆忙忙安排到岗位上,看上去也有条有理,没出什么大乱子。 十年的流放,磨去了代王的自以为是,如今的他,并不认为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就得无条件听我的,对我感恩戴德。他已经明白,哪怕是一个生死不由人的奴婢,也是会挑三拣四,趋利避害的。故女儿这么一解释,秦恪之前虽未想到,听她这样说,也就信了,感慨道:“六弟的人手还是少了点,御下也有些疏忽……” “未必。” 裴熙冷不丁抛出这么一句话,代王不由奇道:“旭之有何看法?” “两种情况,各占一半。”裴熙淡淡道,“一,魏王身边有埋藏得很深的细作,冒着暗线全断的危险,也要把这件事传了出去;二,这消息是魏王自己放出去的,只为打消旁人的疑虑,转移大家的目光。” 秦琬点了点头,接过裴熙的话,对父亲解释道:“无论是哪种可能,归根到底,都要落在魏王呈给圣人的贺礼上。这件贺礼必定十分珍贵,珍贵到一旦送上去,只要来路没有问题,非但圣人欢喜,朝臣也会偏向魏王,至少风向往这边倒的程度,才能惹来诸王如此疯狂的举动。”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自问自答:“究竟是怎样的贺礼,才会……珍贵的东西,诸王看得多了,也就是说,这件东西必定可遇不可求,绝非价值所能衡量的。祥瑞?有可能,但是什么祥瑞呢?若是活物,应当很好找才是,不至于放火……” 她这么一说,秦恪只觉头大如斗,见女儿和裴熙都在深思,索性说:“这样想也不是个办法,今儿没有大朝会,为父也打探不到什么消息,还是等伯清的信儿吧!” 秦琬和裴熙点头称是,却没离开的意思,秦恪见状,关切道:“裹儿,怎么了?” “我在想蓝充仪。” 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秦恪的脸登时黑了:“这等低贱出身,品德又不好的女子,提她作甚。” “阿耶息怒,裹儿倒觉得,圣人并非如外人所说的那样,对蓝充仪宠爱甚深,为之屡屡破例,只是具体如何……”秦琬的目光落到没多少邸报的书桌上,略加思考,便道,“裹儿心中有个想法,却不甚清晰。” 第157页 秦恪不乐意听见旁人说生父为色所迷,听女儿这样说,忙道:“什么想法?” 秦琬摇摇头,谨慎地说:“事关圣人,裹儿不好随便乱说,可叹缺了这些年的邸报,若能将前因后果梳理一番,怕是能有所收获。” “前因后果,问我啊!”裴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很直接地说,“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但凡朝野中有些动静的,我都记得,你一桩桩问过来便是。” 秦琬微微挑眉:“十年前的也记得?” “莫说十年,十五年前的都记得。”裴熙傲然道,“五岁的时候,我就能出入祖父的书房了。” 他都这样说了,秦琬便事无巨细,一一询问过去。 秦恪起先还有精神听着,时不时补充两句,例如这个人一直跟着谁,那个人出身谁家,奈何十五年前,梁王齐王与太子分庭抗礼,秦恪越是回忆就越伤心,索性将两人抛下,写字静心去了。 裴熙说得认真,秦琬听得入神,不知过了多久,秦琬才轻声道:“蓝氏的命真是好。” 圣人为了磨砺怀献太子的性子,故意抬举蓝氏,让旁人误以为穆皇后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有了动摇。因着这一层关系,蓝氏屡屡晋封,速度之快,破例之多,无法不让旁人侧目。怀献太子死后,蓝氏本没了作用,为避免触景生情,被圣人舍弃再正常不过。偏生诸王蠢蠢欲动,后宫中有子的妃嫔更是坐不住了,为了压制这些女人,圣人索性继续抬举蓝氏,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宠妃”。如此一来,再聪明的人也会嘀咕,圣人是真的老迈糊涂,自制不如从前,开始享用美色了么?毕竟这种例子,实在太多了。 “她的命好不好,咱们管不着,大王也没必要对她低头。”裴熙淡淡道,“你刻意提起这件事,可是想好了怎么对大王说?” 秦琬叹了一声,无奈道:“若不是你将蓝氏晋封前后的朝臣变动说清楚,我也不能确定这一看法,心中还是有些打鼓的。至于对阿耶怎么说……圣人老了,需要制冷疼热的女人在身边服侍,偏生年长的妃嫔多半有儿有女,心思未必纯正,寥寥几个没儿女傍身的,不是家世出众,便是槁木死灰一般地过日子;年轻的妃嫔却多半出身低微,战战兢兢,得见天颜的忌讳不够多,不怎么了解圣人的喜好。蓝氏的出身再怎么低,好歹也跟了圣人这么多年,瞧在她悉心照顾圣人的份上,容忍一二并无不可。” 要不怎么说蓝氏命好呢,她进宫的时候,圣人虽失了挚爱,险些追随而去,为了年少的嫡子也强自振作起来,有耐心去接纳新人。怀献太子这么一去,对圣人的打击不言而喻,此时的圣人已经没有心思和精力去应对年轻姑娘,自然还是成熟一些,跟了他多年的妃嫔来得合心意。蓝氏出身低微,容貌美丽,跟了圣人好些年,没更好人选的情况下,继续用她也未尝不可。 裴熙点了点头,感慨道:“只要圣人没失了冷静,咱们便有机会。” “可……”秦琬沉默片刻,缓缓道,“留给咱们的时间,究竟还有多少?” 第九十八章 天降祥瑞 裴熙见秦琬忧心忡忡,不由一哂:“看开些,这等事情一向是七分心力,三分天命。” “你真是……”秦琬自嘲地笑了笑,叹道,“不想这些了,我命人弄点吃的过来,咱们继续琢磨。”瞧见裴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秦琬冲他做了个鬼脸,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许说我想太多,在做没意义的事情,否则我就不帮你拦着裴府的人。” 裴熙的兄长身体不佳,子嗣上十分艰难,洛阳裴氏的嫡支想要兴旺,便需裴熙多多努力。偏偏裴熙对自己那位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发妻罗氏厌恶非常,打定主意不将罗氏从洛阳接回来,为着这件事不知被数落了多少次。他不欲呆在家中,成日被父母说教,索性离家出走,在代王府蹭吃蹭喝。 应付长辈的手段,裴熙自是不缺的,哪怕不待在代王府,洛阳裴氏的长辈也没办法奈何他半分。这一点,秦琬心知肚明,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与至交好友开着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罢了。 “这等小事,无需在意。”裴熙神色淡然,压根没将自家的事放在心上,只是说,“算算时辰,消息也该传出来了。” 他说正事,秦琬也不会怠慢,瞧着日头,略有些吃惊:“这才晌午……” 裴熙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南北两军都知道的事情,还能传得多慢?” 秦琬对他的判断一贯是深信不疑的,闻言立刻命人前去打探,顺便做点吃食来,不要太复杂,果腹即可。 小厨房早早备好了主子们爱吃的冷盘和一些耗时久的菜色,一听见主子需要,忙不迭生活开凿。这边菜色还没上完,那边消息就已经到了,果不其然,魏王得到了一个天大的祥瑞。 “石头?” 陈妙见秦琬蹙眉,怕她不明白魏王得到的祥瑞多么震撼,忙道:“是一块极大的石头,原先在一个村落的村口,不过是块垫脚的,供人休憩的石头。魏王前几年在江南查案,不幸被人追杀,流落到这个村中暂时歇息,无意中坐在石头上,却瞧见一丝红痕。他以为是自己流下的血,怕被人发现,就急急忙忙地要将之擦掉,却发现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一问村人,说红痕也不知哪年开始露出来,无人在意,魏王思忖之下,便觉得这石头里可能藏了玉。” 第158页 这件事情,即便时隔五年,秦琬都有所耳闻。 魏王负责刑部,干得非常不错,又因规劝太子有功,颇得圣人器重。约莫在五年前,江南出了一桩大案,涉及到盐、铁、茶三桩要事,不派皇子王孙去绝对镇不住场面。魏王奉圣命南下查案,由于手段太过凌厉,查出许多不能言说的事情,一路被人追杀,险死还生。为着这件事,江南官场大地震,不知多少世家子弟、高官显宦被披坚执锐的卫士带走,人头落地。 也正因为这件事,怀献太子与魏王原本就算不得太好的关系才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魏王被这些江南世家和官员所害,险些丢了性命,怀献太子却收了他们的好处,光是他东宫的宠妾,就有不下十个江南美人,更莫要说旁的。虽说怀献太子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却没魏王那么偏激,为了自个儿的钱袋子,他可不想赶尽杀绝,便屡屡为这些人说好话,保下了一大批有干系的人。 最心爱的儿子与遭了难的儿子,孰轻孰重,圣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不会为这种事责罚太子,却也觉得亏待了魏王。若非如此,魏王因太子而封亲王,再疏远太子的举止,怎么可能被圣人接受?即便再正义凛然,再有理有据,对偏心的圣人,也是行不通的。 想到这里,秦琬叹了一声,问:“然后呢?” “魏王有心回报那些帮助过他的人们,碍于势力不够,只得偷偷派人前往,奈何……”说起这件事,陈妙与所有人一样,都是唏嘘不已,“这些人抓不到魏王,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魏王派去的人到达时,那个村落,已经……” 裴熙啧了一声,语气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刻薄:“救命恩人全都死了,他还有闲心将可能藏着玉石的祥瑞带回来,不错嘛!” “是魏王的手下,不是魏王本人。”秦琬没好气地白了裴熙一眼,看见陈妙诚惶诚恐的样子,叹道,“没事,你接着说。” 陈妙小心翼翼地觑着裴熙的脸色,见他没阻止的意思,才道:“魏王的属下知晓,若直接将此事报上去,魏王殿下的心情定然很差,就在遥遥请示了魏王的情况下,走遍附近的郡县,希望找到村落的活口。就这样过了好几年,他仍旧无所收获,绝望之下,忽然想到了魏王曾经说过的石头,便将之带了回来。魏王命人将石头琢磨一番,本只是想解开其中的玉石,谁料……”说到这里,陈妙的面色酡红,兴奋不已,“谁料将玉石的表皮磨开后,出现在碧玉之中的,竟是一个朱红的大篆‘盛’字,宛若水光流动,却又肃穆非常,端得是天降祥瑞,佑我大夏!” 秦琬望着陈妙,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 真假都不知道的事情,也没看过实物,光听些传闻,就成了这模样……说起来……“祥瑞很小?” “据说,有……”陈妙思来想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有您摆放在书房里的那扇屏风,一面的一半那么大,成人小臂那么厚。” 秦琬的书房本来就大,绘着高山流水我的四面屏风一架,生生能将一间房隔成两间,哪怕只有一面的一半,再想想厚度,也十分惊人。 这样极品的玉石,必定藏在极大的石头里,经受着岁月的风吹雨打,最后展露它优美的身姿。 想到这里,秦琬看着裴熙,冷笑道:“你相信?” “哦?你说哪一点?” “这块玉石,十有八九是在别的地方解开了得。”秦琬面沉似水,双手交叠,十分冷静地说,“城门的胥吏、驿站的小官甚至山间的土匪,都知道从车辙中衡量物品的价值,多深的印子是人坐在车上压出来的,多深的印子装得是粮食,多深的印子是绫罗布卷……哪怕判断得不十分准确,不要载太过沉重的物件却是来往商人的铁则。否则旁人一见你带这么重的东西,本能地就会想到真金白银,路途中抽的税更重,交的钱更多,打点的人更贪婪,遇到危险的可能也更大。偷偷去江南的魏王属下,想要一路将这么大一块石头悄无声息地带长安,还不被人发现,怎么可能?” 裴熙看着秦琬,就如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又如何呢?” “旭之……” “魏王想报答救命恩人也好,缺钱想解开这块石头,赌一赌运气也罢,这都是他的事情。只要他将祥瑞的来路解释清楚,这天大的福气就是他的。”裴熙神色淡淡,语气很平静,“何苦追究那么多呢?” 秦琬听了,表情得更讽刺:“来路解释清楚?你相信这一套鬼话?” 裴熙耸了耸肩,一点也不在意:“我相信魏王被追杀,相信他流落到一个村庄,更相信这个村庄被追杀他的人彻底毁了。至于这个村庄中有没有一块天降祥瑞的玉石,又有谁知道呢?哪怕诸王查这块石头的祖宗十八代,将那个村庄里三层外三层地翻,也是找不到答案的。魏王敢将它当做贺礼呈上来,便做好了万全准备,要我说,做事情,做到这样就可以了,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秦琬一眼,淡淡道:“有了这么个祥瑞在,什么东西不会暗淡失色?这样不好么?魏王的贺礼越出挑,大王的贺礼就越不显眼。至于祥瑞的来处嘛,谁都不知道,也是一桩好事,魏王现在得意着,自然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若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谁得势,谁也可以将这东西的来路找个别的解释。说来说去,魏王的气量还是不够,心太小,知晓自己在名分上不足,争不过几位兄弟,这是要仿效汉武,来个‘君权神授’呢!” 第159页 “他这是在逼圣人!” “不不不,你不能对魏王敌意这么深,这只是正常的手段,非常正常。”裴熙纠正秦琬的错误思想,“圣人年老,心胸却没减少半分,始终如沧海一般广博。在这种时候,圣人绝不会认为儿子在抢夺自己的权利,只会为帝国后继有人而高兴,无论贺礼来自哪里,魏王将它送上去了,圣人就要给予他更多的权利,同样,诸王也会给予他更多的敌意。这等情况下,扛住了就是赢家,扛不住,身家性命化为乌有。” 他说得这般清楚,秦琬也渐渐想通,末了,竟然微笑起来:“你说得不错,一个有实无名的‘太子’,三位野心勃勃,各有千秋的王爷,对朝臣来说,不是一件幸事,对我们来说,却非常有利。” 第九十九章 以德报德 陈妙瞧了瞧裴熙,又看了看秦琬,不明白他们为何这般冷静。 这世间有太多的祥瑞,坊间也有不少传说,却大多看不见摸不着,很多人也就将信将疑。魏王献上的祥瑞实打实地存在,天佑大夏,盛世太平,如何能让人不激动?偏偏眼前的这两位,相信归相信,却…… 他还未腹诽完,便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免不得神色一紧,躬身后退,去门外瞧个究竟。 不消片刻,陈妙回来,神色颇有些古怪,恭敬道:“裴大人特意派人请祭酒回家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裴熙的生父,上宛侯世子裴礼自入京后便一直在门下省任职,从主事一步步往上爬,做到了如今正五品上的门下省给事中。掌侍左右,分判省事,察弘文馆缮写雠校之课。不仅如此,凡百司奏抄,侍中既审,则驳正违失。也就是说,文武百官的奏折,包括圣人的御批,门下侍中既两位宰辅审问过之后,都要经过给事中的眼,由他们负责再审核一遍。 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纵谈不上万事皆知,也比旁人消息灵通太多。 裴熙对父亲极为了解,此时巴巴地喊他回去,绝不会是为了什么子嗣绵延。故他想也不想便站了起来,对秦琬说:“今儿怕是还有什么事,我先去探探消息。” 他这话说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一副将代王府当家,自己在裴家是客的样子,秦琬忍不住笑了起来:“瞧你说的,裴大人若是听见了,一顿家法又逃不了!” “孽畜,家法,打小伴我到大的就这两样,不能再多了。”裴熙兴味索然地挥了挥手,“走啦!若是时辰早,还能赶得上一顿宵夜。” 秦琬送他离开,待他走后,略略思忖,才唤道:“陈妙。” “奴婢在。” “魏王得了这一祥瑞,你们的心思会不会动摇?”秦琬对陈妙倒不怎么藏私,问得很明白,“觉得他得天所授,身份不同?” 陈妙听了裴熙和秦琬的谈话,知晓这两位对此事很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本想顺着他们的意思往下说,稍想一想,又觉得自己太过口是心非,怕会引起秦琬的不满,便努力揣摩着秦琬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奴婢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这样的稀罕事,一时头脑发热,信了传言。” “也就是说,你信了?” “……是。” 秦琬听了,非但没责怪陈妙,反倒来了兴趣:“照你这么说,若是与魏王敌对的人,见着这桩祥瑞,也会心里打鼓,觉得自己针对错了人?” 陈妙不敢明着说是,暗地里却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几千年不出一次的祥瑞,怎么就落到了魏王手上呢?哪怕这其中有魏王的手脚,可别人怎么就不知道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不仅他这么想,深宫之中,亦有如此想法的说客到来。 即便是避暑的行宫,才修建三十余年的大明宫亦是气势恢宏,雕梁画栋,偏生这份难以言喻的巍峨之中,又有小桥流水般的婉转韵致。若要论哪一处将这两点结合得最好,当属大明宫中的长春殿。 长春、长生两殿,与大明宫第一正殿含元殿挨得很近,乃是实打实的宠妃居所。如今这长春殿的主人,便是几年来盛宠不衰,后宫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充仪蓝氏。 蓝氏二十出头,妩媚非常,姿容举止是少妇的成熟娇媚,眼神却如少女一般纯洁天真,她略施粉黛,懒懒地倚着美人榻,却让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 她的左下首坐了一个三十许的妇人,生得也十分美丽,偏生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总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细细一瞧,就能发现,这个妇人明明清瘦又柔弱,偏偏着装郑重得很,气质又不够端庄,撑不起华服,更掩不去眼角细细的皱纹。 这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蓝充仪唯一的姐姐,安富伯夫人。 蓝充仪虽是侯妾之女,生父不详,但她年少貌美,十三岁就被旧主巨平侯烧了身契,送入宫中,本人是没什么清白问题的,安富伯夫人却不一样。这名美貌的女子没赶上好时候,未及笄便辗转于男人之间,强颜欢笑,若非妹妹做了圣人宠妃,身份不一样,她仍旧是个年老色衰,与马夫管事厮混,步生母后尘的侯妾。 正因为这等出身,即便安富伯为了讨好蓝充仪娶了她,她依旧被上流社会拒之门外,唯有那些新晋的,不在意名声的人,才会接纳这名身份一度十分低贱的伯夫人。 安富伯夫人知晓妹妹才是自己富贵生活的唯一依仗,正苦口婆心地给蓝充仪说教:“蓉蓉,我知晓你讲义气,重恩情。你入宫的时候,陈修仪为你说了一句话,你就惦记到现在,不知为她说了多少好话,再多的恩也报完了吧?现如今,祥瑞都被魏王殿下得了,你再这样,岂不是,岂不是……” 第160页 说到这里,她望着妹妹的肚子,叹道:“你最该做的,是生个一儿半女,后半生也有个依靠啊!” 蓝充仪闺名似蓉,安富伯夫人闺名似荷,都是从了母亲莲儿的名,反正她们这等身份的人也没太多讲究,有个名儿喊就行了。 初入宫的时候,为自己这个俗气的名字,蓝充仪抑郁过好一阵子,好容易等她爬到这个位置,听见姐姐一声声的“蓉蓉”,却觉得亲切得紧,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阿姊,你也知道,前几年还好,这一两年来,圣人虽常招我伴驾,却并未……”一儿半女,她也想要,想得快发疯了,可她一个人怎么生? 圣人一日比一日老,又不肯服食灵丹妙药,不乐意成天吃大补之物,没昔日龙精虎猛实属正常。安富伯夫人知道妹妹的苦,也不再拿这件事戳她的心窝,忙道:“蓉蓉,儿女的事情要看缘分,没到就没到,可这身家性命的事情,你可万万不能再掺合进去了啊!陈修仪对你一句话的恩德,当不得你一条命都赔进去!” 不是一句话的恩德。 蓝充仪在心中,小声反驳着姐姐。 是一条命。 我的,一条命。 纵然过去了十年之久,前世的所有,她都记得无比清晰。 那时的她是多么地傻啊,迷恋着巨平侯府俊美又温和的二郎君,相信着他许下的每一个誓言,不肯入宫,巴巴地要做他的妾。结果被大妇搓揉,几次流胎,坏了身子,不能再有子嗣,二郎君厌弃了她之后,竟听了大妇的话,让她重新做回侯妾,辗转飘零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打骂、凌辱、折磨,都是家常便饭。 因着大妇父兄的势力,巨平侯府与鲁王搭上了线,渐渐翻身,宴会也多了起来。她虽双十,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却因为惊人的美色、侯府略为窘迫的生计和大妇恶毒的心思,依旧要端茶道酒,陪伴客人。那一日,她身体不适,心中酸楚,面上便带了一两分忧色,却被负责陪伴的武将一脚踢倒,说她哀哀戚戚,十分晦气。 侯爷二话不说,当场就要拖她下去生生打死,鲁王见了,便道:“今儿是好日子,莫造杀孽,她看上去也怪可怜的,就这么算了吧。” 短短一句话,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巨平侯以为鲁王看上了她,巴巴地将她的身契连同她的人一起送到了王府,鲁王没有见她,只是命一个管事将身契还给她,又包了二十个金叶子,五十个银锭和五百贯钱给她,让她买些田,置些产,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接过那些钱,抹着眼泪去了乡下,买了十几亩地,努力攒钱,想要招个勤劳的汉子,再将姐姐赎出来,安安心心过日子。谁知到了乡下也不得安生,那么多人觊觎她的钱财美色,好容易挑了个一无所有,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人,打得也是哄得她全心全意后,自己纳个小,生个儿子的主意。她一气之下,带着产业投到了清虚观,年年岁岁上交一大笔钱财,好容易落得个暂时的清静。 清虚观香火颇旺,香客众多,她时常出入,始终留心,知道了很多关于鲁王的消息。 魏王登基之后,鲁王的日子并不好过。新帝动辄申饬不说,吐蕃前来求亲,魏王还选了鲁王的女儿前去和亲,鲁王苦苦哀求,却没能保住女儿,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路远去,没过几年就死在了异国他乡。 自此之后,鲁王彻底消沉下去,如同一个木头人,不听,不看,不闻,对魏王的打压无动于衷。短短几年,曾经神采飞扬,温文尔雅的天潢贵胄,就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死气沉沉。见着这样的鲁王的一瞬间,蓝氏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能回到十五年前,回到改变她一生命运的那一年。既然身在乡野都不得清净,这一生,她不要真情实爱,只要荣华富贵,让昔日那些仗着权势凌辱自己的人全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也……也好,帮助他……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重生女,蓝充仪正式出现,O(∩_∩)O~ 第一百章 巧事连连 想到这里,蓝充仪的心情又低落起来。 她一心想偿还鲁王的救命之恩,偏生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与她记忆中的多有出入,譬如,太子“病逝”的日子提前了好几年;代王没死在彭泽,反倒与妻女一道回京,还做了宗正寺卿;明明是魏王登基之后才出现的祥瑞,现在就呈了上来…… 蓝充仪的出身若是好一些,前世知道的事情还能多点,冥思苦想,总能明白问题的症结出在哪儿。偏偏前世的她身份低微,重要消息听不到多少,许多事情都以讹传讹,落到她耳朵里,已不知扭曲了多少。自己都糊里糊涂,又怎能清晰比对清楚? 尽管如此,蓝充仪还是明白一件事。 正如她知道某个人的身份一样,对方也十分清楚她的身份,同样是重生而来,支持的人又不同,即便谈不上不死不休,也没办法做朋友。 再说了,她这等无根浮萍,魏王或鲁王上位,对她又有什么区别?难不成他们还会对一个太妃多好?钟婕妤品行如何自不必说,即便是陈修仪,面上妹妹长妹妹短,喊得煞是亲热,真当了太后,还不是得谨言慎行,瞧对方的脸色? 一想到自己的“敌人”,蓝充仪打断了姐姐喋喋不休的劝慰,柔声问:“阿姊,你……还是老样子么?” 第161页 “我?”安富伯夫人冷笑一声,兴味索然,“还不就是那个样,衣衫穿得再华贵,旁人盯着的也只是你昔日肮脏的内里,好似我自甘堕落,自愿做侯妾一般。” 蓝充仪慢慢地应了一声,叹道:“我听你这样帮魏王说好话,还以为曲成郡公夫人接纳了你,打算将你引入她们的圈子呢!” 安富伯夫人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这些贵妇明里是什么表现,暗里是什么做派,我还能不知道?哪怕趋奉权势,还得装出个贤良淑德的样子,仔细计量一下自己的名声,瞧瞧究竟值不值得。要我说,她莫鸾真的贤惠?呸,那是她命好,遇上了苏将军这样的好男人!” 听见安富伯夫人这样说,蓝充仪哑口无言。 她心中清楚,姐姐对曲成郡公夫人莫鸾嫉妒得发狂,每每提到莫鸾,总要编排些不是出来,连仪态都不顾了。这话,旁人只会觉得是无稽之谈,蓝充仪却知晓,自己姐姐说得才是对的。 曲成郡公夫人莫鸾就是这样伪善的一个人,她前生做了代王妃,代王也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若非她难产之后再难有孕,王府也不会有庶子出生。偏生代王落难的时候,她却以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身体不适为由,巴巴地留在长安。 代王的死讯传来后,圣人大受打击,封了代王的庶长子秦敬做郡王,为代王传承香火,却似完全忘记了莫鸾的存在。如此一来。莫鸾的日子自然也不怎么好过。 大概是前世很吃了一些苦头,所以啊,这辈子,莫鸾当真是精挑细选,苦心造诣,趁着苏将军和陆夫人这对神眷仙侣未曾相遇的时候,巴巴嫁入苏家,害得陆夫人嫁入虎狼窝,年纪轻轻就去了,也不知莫鸾想起这件事,会不会心虚? 是了,她怎么会不心虚呢?不心虚的话,她收养陆夫人唯一的女儿做什么?什么两家庄子挨得近,也算个亲近的邻居?鬼话连篇!前世的长安,谁人不知,苏将军和陆夫人相遇,正是在陆家位于长安北郊的庄子上——苏锐身怀紧急军情,千里迢迢赶往长安,偏生被大雨所阻,没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 他没有手令,喊不开城门,为了避雨,只得去郊外的庄子上暂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向主人告辞的时候,不经意瞧见了陆夫人一眼。 提亲,求娶,顶着压力,揽下杂事,奋力打拼,绝户无嗣……为了陆夫人,苏锐做了太多太多,多到一提起他们,世间女子没有不艳羡的。 一见钟情,三生缘定,比话本子更传奇的锦绣良缘,生生被莫鸾拆散。为了提防这两人有机会见面,莫鸾早早就唆使家人将颍川陆氏庄园毗邻的庄子买下,可见她是何等的殚精竭虑。每每想到此处,蓝充仪都如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即便前世陆夫人与苏锐仅有一女,不得不过继嗣子传承家业,今生莫鸾却给苏锐生了四儿一女,也没办法消去蓝充仪心底的不满,故她皱了皱眉,不高兴地说:“若非陈修仪的解围之恩,我早早就没了这条命,岂有今天的富贵?天降祥瑞又如何,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干政也没魅惑圣人,更没见过几位大王。不过是帮陈修仪说了说好话,怎么就牵扯到这等大事上了?” 安富伯夫人知晓妹妹是个烈性子,有恩必报,有仇也不会放过,一时半会拗不过来,也不敢一口气说得太多,生怕惹了妹妹厌烦。可她一想到魏王得到的祥瑞,心就砰砰直跳,总觉得这是上天给圣人选好了合适的继承人,否则祥瑞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时候出现呢?她得和妹妹多说说,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天长日久,由不得妹妹不动摇。 恩情再重,也得有命才能还,是不? 莫说安富伯夫人这等见识很少,心思浅薄,很容易被人牵着走的女子,就连老于世故的政客,心中也是惴惴。 “江柏告病?”裴熙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裴礼,喃喃自语,“不可能啊!怎么会这么巧?这……” 这等时刻,裴礼也不计较儿子的失态,苦笑道:“事情就有这么巧,祥瑞……旭之,你说,这……” “我得想想,好好想想。”裴熙眉头紧锁,破天荒露出凝重之色。 武成郡公过世四年多,安西大都护的职位一直空缺,面临西突厥、吐谷浑等强敌,西部还能稳定,全赖鸿胪少卿兼吏部侍郎江柏一人之功。 前朝末年,江家不过是个殷实的士绅,江翁有一个及笄的女儿,还有个年幼的儿子,为保住自家家业传承,他才巴巴地选了在当地无甚根基,瞧着却十分干练有为的太祖秦严做女婿。 秦严打天下的时候,江家无人,小舅子一根独苗,年纪又小,若让他上了战场,出了什么事,秦严哪来的脸见岳父?钱粮之事,这小子不爱管,运筹帷幄吧,他又没那个天赋,整理一些案牍文书,实在算不得什么功劳。故天下安定之后,圣人唯一的小舅子只能领着个承恩公的头衔混日子,他也乐呵呵地,完全不挑。 瞧着穆家一日比一日兴盛,江家也眼红得很,无奈自家的子弟实在不出息,最聪明的江柏偏偏对诗书厌恶非常,成日琢磨些货物贩运之事,竟有个扮成街头摊贩,与人讨价还价的爱好。亏得圣人慧眼识人,不似江家长辈一般隔三差五对江柏行家法,而是拎他到了西域,命他大力招徕胡商,管理商队秩序与往来,借行商之便,收集西域各国山川险易、君长姓族、风土物产等资料,绘画各国王公庶人服饰仪形,若有可能,最好制作出一些地图,记载各地险要。 第162页 江柏与武成郡公一文一武,配合默契,于西域经营十数年,开疆拓土近千里,打得吐谷浑二十年内无喘息之力。又联系西域各国,悉心经营出一条平安的商路,使得源源不断的胡商往来与中土西域之间,一派繁荣昌盛。正因为如此,即便武成郡公病逝,西域无大都护镇守,也维持了好几年的和平,谁能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江柏居然得了重病?要知道,这位长袖善舞的吏部侍郎,才刚到不惑之年啊! 裴礼虽然对狂傲的次子非打即骂,内心却对裴熙的本事赞赏得很,见裴熙思索,忍不住说:“江柏病得很厉害,写奏折的时候,笔迹都是虚浮无力的。他这种平日身子康健的人,一旦生起病来,怕是没几个月不能好,若是殚精竭虑,时间又要长一些。西域那边拖不了这么久,需得有根定海神针。放眼天下,论本事,论威望,论功绩,谁能比苏锐更强?” 说到这里,裴礼顿了一顿,不住摇头,叹道:“你说,魏王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苏锐无父无母的,人称天煞孤星,没人敢靠近,偏生就娶了个那样贤惠的娘子。有这么个美名远扬的嫂子在,魏王妃算不得没人教养,便入了圣人和穆皇后的眼。偏偏魏王又大病了一场,身子有些不好,需生辰八字合适的娘子照料,才能无灾无病。那时谁能想到,拼着性命挣前程的没落勋贵苏锐竟有今天?” “魏王的运气……”裴熙淡淡道,“确实很好。” 只可惜,我不相信。 人能凭好运熬过一次两次的危机,却不可能次次都逢凶化吉,接二连三的几桩大事来得太巧,巧到裴熙的警惕心已然提到最高。这话,他不能对父亲说。 裴熙看得出来,对“祥瑞”一说,裴礼已经有些信了,自己若是驳斥,就凭“儿子”的身份,也起不到太大作用,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与其如此,还不如顺着父亲的想法往下说,借此探一探祖父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个重生者,之前也提过的,魏王妃的嫂子,曲成郡公夫人莫鸾,前世的代王妃╮(╯_╰)╭ 第一百零一章 早已下注 听见裴熙都这么说,裴礼心中大慰,真心诚意地说:“可不是么!苏家当年落魄成什么样,你不知道,我们却是见过的。若不是莫夫人执意嫁给苏锐,他连个家世得力的娘子都娶不到,亲事只能从同样的落魄勋贵中挑。谁能想到他这般有才,又有这样的运道,竟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这话说得也没错,苏锐上无叔伯长辈,下无兄弟子侄,独自拉扯一个年幼的妹妹,风流浪荡的父亲留下得只有一堆烂摊子,母亲娘家那边也人丁凋敝。堂堂侯爷,竟要从中层将领做起,去沙场拼命。他的娘子一进门就要支应门庭,要多生儿子,要照拂小姑子,累死累活不说,若苏锐死在了边关,又没个儿子承嗣,旁人只会说他娘子不好,让苏家绝了后。若他的娘子好命,有个儿子,瞧着苏家的情景,也没有寡妇再嫁的道理,少不得一年年苦熬,熬到儿子长大成人。到那时候,即便想要改嫁,又哪里有好的姻缘呢? 碍着圣人的喜好,朝臣不敢明着表露自己对佛道的笃信,裴熙身为人子,却明白父亲是道教的虔诚信徒,对命理一说更是深信不疑。纵裴礼饱读诗书,又在中枢打滚,见识胜过旁人许多,细细一想魏王生平,仍旧生出几分“莫非天命真在他身”的感慨——若非如此,最后可能继承大统,龙章凤姿的太子、梁王、齐王为何都没熬住,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没了,原本不甚显眼的魏王却成了皇位继承人的大热门?莫说十年前,二十年前,即便在现在,魏王的势力也是很不够看的。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你不说还不觉得,一说,原本将信将疑的事情越发清晰,就连自己都信了。裴熙见父亲已有这个征兆,想了想,还是决定给父亲泼冷水:“天命在不在魏王,这不重要,咱们这样的人家,就因一块祥瑞便巴巴地凑上去,平白丢了身份。您愿意效忠他,也得他信才行啊!” 听他这么一说,裴礼的脚步停了下来。 洛阳裴氏历代家主几乎都是天子心腹,在京则为朝中重臣,在外则为封疆大吏,政治能量非比寻常。莫说魏王可能做太子,哪怕他真做了太子,裴家人也不用对他多么谄媚,尽量不得罪,将自己的本分做好即可。 裴熙见父亲的表情,知道必定还有什么事情促使他下决定,便慢悠悠地说:“再说了,这等时候,应是魏王求着咱们,何须咱们粘着他?” “旭之,你——唉!”裴礼叹了一声,也不顾什么面子,愤恨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裴义娘子的亲侄女,两年前就嫁给了魏王府一个姓纪的幕僚的侄子。” “姓纪的幕僚?” 见裴熙露出几分思索之色,裴礼还以为儿子不清楚这里头的事情,毕竟魏王虽是皇子王孙,之前却低调得很,势力也小得可怜。他收了些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什么出身,没多少人关注。 当然,那是以前。 怀献太子过世之后,诸王蠢蠢欲动,朝臣不甘落后,略有些能量的人家都会对诸王的臣属、宾客、幕僚彻查一番,洛阳裴氏也不例外。 裴礼的平庸只是相对而言,无法更进一步,在激流中保全家族,守成却勉勉强强。他身为上宛侯世子,洛阳裴氏的继承人,自然有数不清的人愿意为他做事。哪怕纪幕僚籍籍无名,裴礼有心一查,穷亲戚不至于个个都清楚,做个小官胥吏的族人肯定是重点观察的对象。这一查,不得了,世子,您的死对头已经出了手啊! 第163页 裴礼和裴义这对异母兄弟,嫡出的觉得庶出的奸猾狠戾,诡计百出;庶出的觉得嫡出的平庸无能,全仗出身。碍于大夏嫡庶的天渊之别,世人更敬重裴礼自不消说,偏偏两人的父亲更愿意用裴义,对这个跟在身边的庶子赋予更多权利。仇恨长年累月地积攒下来,两兄弟纵谈不上如同仇人,情分也不会比陌生人更好一些。 裴熙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祖父是什么用意,暗骂了一声不愧是老狐狸,眼光准得很,两三年前就暗中下注,拿得又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庶子,故他神色淡淡,异常不以为然:“不过是投石问路的棋子罢了,阿耶无需将他放在心上。” “若是旁的王爷,我自然不怕。”裴礼望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可这个人是魏王,魏王!” 魏王因为生母的事情,受了多少委屈,大家心里都有数。他最渴求,却最不可得的便是名分,但求一个名正言顺。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弄出个天降祥瑞来,冒着赵王、鲁王和韩王联起手来对付他的危险,也要让世人觉得他名分最正。 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哪怕心思不阴暗,对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长子嫡孙,总会有那么一两分不舒服吧?若是魏王得势,裴义又与他走得近,只需要编出一套……不,不用编,庶出被嫡出打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若是皇帝偏心,一力厚爱庶支,嫡弱庶强,又岂是什么好事? 裴熙微微挑眉,想不到父亲在这一点上看得如此之透,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即使如此,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我所料不错,圣人应会在永宁节的时候,晋一晋后宫妃嫔的位份。” 裴礼之所以喊儿子回来,肯定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听儿子这么一说,他点了点头,神色郑重:“这是肯定的,圣人之所以没这样做,无非是看在代王回京不久,内外勋爵、命妇的更迭都不甚了解,又恰恰赶上永宁节,才没有所动作。”册封什么的,可以命宗正寺、太常寺和礼部先准备礼服、玉牒,也可以圣人先发话,再由这三个部门赶制服装,安排仪式,早一点晚一点,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 “三夫人之位,淑妃、贤妃空缺;四妃之位,丽妃空缺;九嫔之位,昭仪,昭媛,充容、充媛都空缺。”裴礼缓缓道,“陈修仪肯定会晋位,钟婕妤……不好说啊!” 九嫔按顺序来,分别是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和充媛,淑妃和贤妃颇受圣人喜欢,三夫人的位置也太敏感,再由人补上的可能不大。真正有可能晋位的,也就魏王、鲁王二人的生母钟婕妤和陈修仪。这两个人中,钟婕妤被晋为什么,谁都不清楚。陈修仪倒是很明了,左右排在她面前的空位置就三个,怎么也跑不了。 裴熙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真在思索这件事,顿了一顿,才咽下都到了嘴边的嘲讽,淡淡道:“现在猜也没什么用,永宁节后就知道了。”。 回代王府后,他与秦琬说了这件事,秦琬思忖片刻,才道:“我觉得,圣人不会晋陈修仪和钟婕妤的位。” “这是自然。”裴熙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阿耶就是这点想不明白,还当圣人与从前的皇帝一样,想立谁为太子就一定要立他的生母为皇后。圣人若是理智大过一切的人,压根不会闹出这么多事。” 他话说得有些刻薄,字里行间却没嘲讽的意思,反倒有些感慨。 秦琬知裴熙在想什么,微笑着点了点头,憧憬地说:“正因为圣人威严之余,又充满着人情味,朝堂虽不至于清明如镜,总体却是蓬勃向上的。效忠圣人的人,即便开罪了皇子王孙,也不至于丢了身家性命;大奸大恶之徒,哪怕投了天潢贵胄的缘,也未必能嚣张一生一世。这才是明君应有的肚量,而非蝇营狗苟,成天想着打这个扶那个,重臣的关系稍微好一些,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利益的捆绑,说紧密也紧密,想背叛也容易。一腔热血虽让很多人觉得傻,但招数嘛,不在老,有用就行。不要太偏激,两面都否定,也不要太圆滑,让人觉得你没原则。”裴熙耸了耸肩,无奈道,“圣人会晋妃嫔的,一定。” 秦琬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颇为感慨:“没错,圣人……说心善也心善,说狠心也狠心。” “对了,我听说——”裴熙不想再对圣人歌功颂德,就换了个话题,“陈留郡主病了?” 一提到陈留郡主,秦琬忍不住嗟叹,很是无奈:“姑姑何等精明之人,怎么就生了这样自私又无用的两个儿子?眼看求不了姑姑为他们说话,竟要走别人的门路,也不想想,姑姑是好糊弄得么?昔年废太子造反,多少人妻离子散,一腔怨愤倾注在废太子及其党羽的身上。姑姑身为废太子唯一的嫡女,大家谈起她,竟只有赞美与怜悯,没谁说她不是。日子过得悠闲,从圣人到贩夫走卒还都觉得她委屈,这样不能得罪的人,申国公和他的两个儿子凭什么以为,她会为不爱自己的丈夫,不孝顺自己的儿子出头?” 第一百零二章 帝王心术 大明宫。 这座行宫构思巧妙,巍峨大气又不失婉转多情,更没有遗忘它消暑的本质。纵在炎炎夏日,含元殿中也透着丝丝凉意,大夏的主宰,被万民尊称为“圣人”的秦恒放下了手中的笔,内监匡敏悄无声息地走了上来,手腕微动,一声不发地为秦恒研磨。 第164页 秦恒沉思了一会儿,忽问:“慎行,这些日子,后宫可还平静?” 慎行是匡敏的字,这位八岁就跟在秦恒身边,看着他处理政务,陪着他征战沙场,替他挡过三次致命刺杀,险些性命不保的内侍一辈子忠心耿耿,对秦恒一心一意。秦恒对匡敏的态度也不像内侍,反倒像一个得力的,允文允武又十分忠诚的臣子。 秦恒曾经问过匡敏,是否记得家乡何处,还有没有什么亲戚,若是相认,可有什么表记,他可派人去寻,给匡敏过继个一儿半女的,将来也有人供晚饭吃。匡敏感激涕零,拼尽全力去回想,无奈年幼的时候,他家中就遭了洪水,举家逃难,不得已才卖儿卖女,颠沛流离,也不知到了哪里,很难找到。 为一个内侍的家人兴师动众,有碍圣人清誉,旁人若用亲眷来威胁匡敏,匡敏也不知道在骨肉至亲、家族传承和秦恒这么多年的情分,自己的忠心之间选择谁,还不如一辈子都不知道,权当自己是个孤儿。 匡敏没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圣人却看出来了,他忠诚至此,圣人十分感动,命工匠在帝陵特意为匡敏修建了一间墓室,允他以朝臣的身份附葬帝陵,配享祭祀。 圣人对匡敏的厚爱,大家都看在眼里,莫说后宫妃嫔,就连朝臣也不敢对匡敏有半分轻慢。饶是如此,匡敏也十分恭顺谨慎,即便穆皇后迁怒于他,偶有责骂。凭他在圣人跟前的地位,也没对圣人进穆皇后的半分谗言,闹得后来穆皇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拉不下脸对内侍赔不是,便将好东西源源不断地往他的住处搬。 穆皇后与怀献太子过世后,圣人心思难测,不知多少人想走匡敏的关系,这位内侍依旧油盐不进,恭谨无比,也收旁人的礼,大事上却从来不透露半丝,顶多对圣人敲敲边鼓,遇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时说说话,若是办不成,礼物也会如数退回。这些事情,圣人清楚,也明白匡敏有分寸,他是默许的,匡敏也明白这一点,低着头,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圣人听清,吐字很慢,却不会让人焦急,每个字都十分清晰:“回圣人,后宫还算平静,纵有些事端,也是宫女打碎杯盘,低位妃嫔觉得绫罗绸缎分得有些不均等小事,在贵妃、惠妃和华妃三位娘娘的决断下,都已掩了过去。” 宫女打碎杯盘,低位妃嫔觉得绫罗绸缎分得不均?如果只是这等小事,何须对圣人回禀,又何须用“掩了过去”? 贵妃是个好女人,脾气坏,心却不坏,就是运道欠了几分;华妃温柔沉静,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二公主的生母苏氏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无论生男生女,都有人会让她“难产”,即便留下了孩子,人也没了。虽说这是不是自己和悦娘做得,对苏氏的命运,他们却都是明白的,这就是认不清身份的人得下场。在这种情况下,刘氏耐得住性子,直到悦娘有孕,才对自己求个孩子,也算颇有眼光。唯一麻烦得就是惠妃,中年得子,有些执拗,老八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虽说胆子小,耳根子软,偏偏养出了老八那个没用的祸害……倒是陈氏,这些年来,眼界和见识虽高了,心性却也有些歪,表一套里一套的做派也没什么,自作聪明却有些烦人。 后宫发生的事情,少不了陈氏的手笔,她和惠妃,真是…… 想到这里,圣人眉宇间的皱纹又深了些许,他沉吟许久,方道:“吩咐殿中省,开始缝制昭仪常服与礼服。” 匡敏闻言,心中不由一紧。 昭仪身为九嫔之首,位置十分微妙,若是陈修仪晋了位,圣人又一副不打算再晋别人的样子,魏王的天降祥瑞就是个笑话,但信这个的人也很多,做得如此明显,圣人的声誉也会受影响。晋钟婕妤?这倒是说得通,即便自己服侍圣人这么多年,对圣人的心思,也有些将信将疑。 “慎行。” “奴婢在。” “去立政殿。” 听见圣人这么一说,匡敏也有些惴惴。 立政殿是大夏皇后的寝宫,穆皇后过世之后,圣人起初想封了它,以免触景伤情。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命人时时打扫,每日更换鲜花瓜果,一如穆皇后在的时候。圣人与太子更是时常前去,追思立政殿曾经的主人。怀献太子死后,圣人时常在东宫显德殿流连,却没有再踏入立政殿一步。 今天,是第一次。 就不知这次,圣人去见穆皇后,究竟是出于歉疚,打算另立皇后,还是坚持誓言,一如既往? 还未等他多想,圣人又道:“慎行。” “奴婢在。” “桢儿的病情呢?如何了?” 陈留郡主身份特殊,本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匡敏从不敢小觑这位郡主,自然为她说话,便道:“太医令回话说,郡主安心调养即可。” 圣人冷哼一声,不悦道:“高家真是越来越不像样,桢儿身为皇室贵女,又是高衡的发妻,高炆、高炽的母亲,她身子不适,病床前竟只有盈儿一人侍奉,高炆、高炽点卯倒是点得勤,有时间成天在外跑,怎么不见他们去芳景园看看母亲?” 陈留郡主为什么“病”,圣人和匡敏都心知肚明,无非是高家人想走别人的门路,得以参加永宁节,省得一次来不了,以后就永远别想来了。这本就是陈留郡主给高家人准备的苦果,她会允许他们逃过?你来?行,我病了,我不来。旁人问的时候,你们怎么说?母亲卧病在床,自己参加庆典?不孝之人,还能继续做官? 第165页 若非为了高盈,圣人和陈留郡主岂会这样捏着鼻子忍下高家?早就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 “来年春闱的士子……”圣人沉吟片刻,才说,“挑家世得当,品貌兼备,年纪轻轻的,给朕瞧瞧。” 说到这里,圣人叹了一声,有些抑郁:“元启生得有些不凑巧,若他晚生十年,裹儿或盈儿的婚事便不用愁了。” 这些话若是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所以圣人只对匡敏说,因为匡敏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好比高家的事情,那是人人打听都可以说的,至于这一桩……哪怕是骨肉至亲来问,也不能吐露半分。 圣人坐在肩舆上,神色有些沉重。 他这一生,纵谈不上光明磊落,大半时候也做得颇为公允。此生挚爱自不用说,最歉疚得当属皇长子秦恪,最怜惜得自然是陈留郡主秦桢,这两人又都只有一个爱若珍宝的女儿。 帝国的继承人需要有本事,有手腕,有担当,自己剩下的五个儿子,哪一个都不具备这样的本事。老六既然跳了出来,也好,无论是他做其余三人的磨刀石,还是其余三人做了他的踏脚石,只要器量足够,万里江山交付到此人的手中也未尝不可。倒是恪儿和桢儿需要人庇护,若是卷进惊涛骇浪之中,性命必将不保,为他们的女儿找如意郎君,才是当务之急。 匡敏略加思考,还是低下头,小声说:“魏王殿下曾找过奴婢……” “让朕猜猜,他必定是想让你帮忙分说,恳请恪儿将爱女许嫁?他的儿子自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就是苏锐的儿子?” “圣人英明!” 见匡敏惶恐,秦恒笑了起来:“你不必紧张,老六便是这种人,自身胆气不足,偏爱走些捷径。事儿办得不错,就是太过小家子气,太极端了些。那么多人说他狠辣无情,刻薄寡恩,虽说多半是怨怼之言,却总有那么一两分真心在。” 穆皇后在的时候,这些话,他能对穆皇后说。穆皇后不在之后,很多事情,圣人只能埋在心里,偶尔对匡敏说上一说。 由此可见,即便魏王得了祥瑞,圣人对魏王也算不上特别重视。若非如此,将来的一国之君,怎么也要留几分脸面,不至于在一个奴婢面前随意点评,哪怕这个奴婢是内监也一样。 匡敏很清楚这一点,故他知晓,昭仪之位,八成不是留给钟婕妤的。 “不过,苏锐的儿子……”圣人顿了一顿,自言自语,“苏锐很不错,大夏能得此帅才,实乃我朝之幸。他的儿子,朕仿佛瞧过一两次,觉得不甚出奇,便没怎么留意。老六敢拿苏锐的嫡长子出来,自有一两分自信,朕还是看看吧!” 若魏王真能挑得起大梁,少不得重用苏锐,真如此的话,代王的嫡女嫁给苏锐的嫡长子,倒是一门不错的婚事——前些年,代王助魏王稳定局势,后些年,苏锐凭功勋和情分保住代王,互利互惠,对谁都好。 第一百零三章 棋局初显 永宁节前夕,圣人驾临左右卫的演武场,考校了三卫之首的亲卫子弟,褒扬了一批青年俊彦,厚赏了苏锐的嫡长子苏彧。 左右卫是南府十六卫之首,掌宫禁宿卫,总制五府及外府,权势煊赫,又能时时刻刻见着圣人,一旦奏对得当,简在帝心,前程无疑是看得见的远大。左右卫中的侍卫,又分了三等,第一等叫亲卫,只有二、三品大员的嫡长子才能补到这个正七品的好出身。若被当权者有意压制,即便你名正言顺,也会被恶心得够呛。 苏锐身为从二品的安南大都护,他的嫡长子苏彧两年前就该是亲卫了,偏偏怀献太子对魏王很不满,一力压着,硬是不准苏彧进左右卫。直到一年前,怀献太子为麻痹诸兄弟和朝臣,在一些事情上做了退让,苏彧才得以进了左右卫中的右卫,补了亲卫出身。 饶是如此,这位大都护的嫡长子在宫中当了快一年的差,也没被圣人问询过一次,更别说褒扬。 联想起这次的祥瑞之事,还有殿中省传出的消息,以及江柏病重,圣人急招苏锐回京的举动,长安也不知有多少人心思浮动,夜不安寝。 “苏锐就任安西大都护,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秦琬落下一子,缓缓道,“新的安南大都护,会是谁呢?” 裴熙手中的白子放置于期盼之上,他收了三枚黑子,淡淡道:“自然是北衙勋一府中郎将,姜略。” 想到那个一路护送自己回京,沉默却异常识趣,威严又不失恭谨的中年武将,秦琬有些不信:“他?” “武将与文臣不同,越是在中枢混的文臣,便越有本事,这点毋庸置疑,但武将……”裴熙思考着棋路,漫不经心地说,“勾心斗角不是重点,杀过人,见过血,排兵布阵,随机应变,这些本事,纸上谈兵终是无用功,还得去沙场检验。” 大夏太平了二三十年,除却边境还有些兵戈外,国内大多地区都是一片歌舞升平之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武将,统兵的本事自然是有的,能担得起“大都护”一职的人却不多。 蜀地富饶,又有天险环绕,可谓易守难攻。大夏好不容易拿下了这片土地,自然要派重兵把守,否则圣人也不会在安西、安北两大防区之外,增设安南大都护一职。这样的要职,自然要派既忠心又有能力的臣子去,姜略身为圣人心腹,如今北衙军中地位最高的将领,若无特殊情况,安南大都护舍他其谁。 第166页 没错,若无特殊情况的话,安南大都护一职,自是稳稳落在他的身上,可现在的情形还不够特殊么? 秦琬停下动作,秀美微蹙,见裴熙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字里行间就流露出一丝羡慕的意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旭之,行啊!”说罢,她叹了一声,有些苦恼,“我虽才回京不久,却也知北衙军中势力盘根错节,勋一府中郎将作为实际意义上的北衙统帅,意义十分不凡。前任勋一府中郎将萧纶花了近十年年的时间,才为圣人举荐了姜略。姜略这根定海神针一走,又逢这个时候。在诸王的插手下,北衙军哪怕谈不上乌烟瘴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北衙虽说分了五府,中郎将的品级都是一样的,可南府还分了十六卫呢,谁不想去左右卫任职? 姜略走后,勋一府中郎将之位不是没有替代的人,却未必有姜略这种连太子和诸王都敢拦,一心一意忠于圣人的胆子。 人嘛,有了忌讳,就有空子可以钻。这一点,秦琬再清楚不过。 “我比你多活十年,懂得多是应该的,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自己现在的很多烦恼其实没有必要。谋划得当固然好,也不要想太多。”裴熙神色柔和,轻描淡写地说,秦琬听了,不由笑了起来:“刚刚弱冠的人,说得像自己很老一样。” 裴熙挑了挑眉,不悦道:“比你大十岁就很老么?” 意识到他真的生气了,秦琬连忙投降:“没,没,是我会错意了!” 裴熙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秦琬如此识趣,他得意地哼了一声,纤长优美的手指一拢,五枚黑子被他收入囊中。 秦琬哀嚎一声,忙不迭挽救自己落败的城池,陈妙忽然走到她的身边,小声禀道,沈淮求见。 听见这个消息,秦琬止住动作,心道自己也将沈淮冷得够久了,此番沈淮前来,应当有些收获,便搁下手中的黑子,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陈妙见状,不免有些担心。 秦琬是正二品的县主,沈淮却也晋了正二品的郡公,虽说秦琬是皇室女眷,却到底是女眷,用这样吩咐命令的口气对待沈淮,是不是有些不好? 他又不是裴熙,说话异常有分量,这番忧心对秦琬无甚作用。好在沈淮也明白秦琬对代王的影响力,之前那些年也碰壁惯了,秦琬只是没特意整装来见他,态度还算温和。想到于氏三番两次办的糊涂事,沈淮只能叹息,却不好对秦琬说妻子的不是,更不好计较秦琬的态度。好在他早有准备,落座之后,便道:“安西、安南两大都护调动,北衙军应有大动作,不知县主打算让赵九郎去西边还是南边?” 秦琬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听见沈淮这么问,食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缓缓道:“我想让他去——北边。” 若是换了旁人,听见秦琬这么个回答,哪怕不跳起来也是满腹怨气,脾气暴躁一点得指不定会指着秦琬的鼻子说你这是玩我呢,我问西南你就说北?两大都护调动,手下的将领自然有很多要跟着走,恰是塞自己人的好时机,北边安定了好些年,底层戍边士兵还会调动,至于中层将领?谁都不清楚隔几年来换防的是哪路神仙,怎么插人进去?也亏得沈淮和秦琬有姻亲关系,沈淮对这位表妹又有点发憷,才没质疑她的决定。 “高句丽必有战事,却未必是这几年。”裴熙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西边才是上策。” 秦琬沉吟片刻,才道:“西边事务繁杂,派系林立,风沙漫天。驻守于此,很可能会错过机会。” 他们一问一答,说得如此清楚,沈淮也明白了大概。 日渐强盛的大夏和野心勃勃的高句丽必有一战,一旦战事开启,即便攻不下平壤,一次又一次的争端也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安西都护府虽是大夏最重要的防区,四境却诸国林立,局势复杂非常,任谁都不能轻易动刀兵。出身高贵的武将到那里蹲几年回来,说不定一点血都没见过,军功就转上几转,对没有后台的人来说,却是荒废青春的大好所在。 再说了,即便在西域有马贼可以剿,等大夏与高句丽的战事起了,将赵肃塞到北方也无所谓。如此一来,却有很多弊端,比如人生地不熟的,再比如风沙漫天中根本演练不了水战。哪怕赵肃在彭泽学会了泅水,往西北那儿一坐,这本领也就荒废了大半等等。 秦琬越是全心全意地为赵肃考虑,沈淮就越发觉得妻子短视,好在他已寻到了补救之法,便道:“这事不急,只要赵九郎入了圣人的心,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他也老大不小的了,成个家,留个后,才能安心戍边。” 赵肃叔伯堂兄弟众多,情分却没多少,昔年仗着他年轻,想要低价强买他手上的地,他一气之下变卖家产,带着全部家当押解代王流放。如今他凭着代王的信任做了北衙校尉,这职位,在贵人眼中自然是不够看的,在赵家人眼中却是了不得的大官,自然争先恐后地攀附上来,把什么娘家侄女外甥女往他房中塞,巴不得赵肃耽于美色,娶了她们中的一个。如若不然,妻妾争宠,一辈子无儿无女,过继个嗣子来,虽然袭得官职要降几等,也是白得的官身不是? 秦琬一心为赵肃着想,赵肃也有大志向,一定要娶个官家嫡女才好。若非如此,他的婚事也不至于拖到现在,眼下听赵肃这么一说,秦琬直了直身子,眼中流露一丝兴味:“哦?你有人选了?” 第167页 “我有个朋友,名唤萧誉,字赞之,袭了北衙的校尉一职。他的妻子出身陇西班氏,还算有几分见识。班氏有个表姐,出身陇西颜氏,冲喜嫁到韩家,新婚不足三日,还未圆房,夫婿便去了。” 这些人名和家族,秦琬一个都没听过,下意识地望着裴熙。 裴熙不假思索,干脆利落地说:“陇西的班、颜、韩三家,也就在前朝初有些名气,加起来出过一位三公,五位九卿,之后便没了声息。互为臂助,于乱世中存活下来,却只是地方乡绅一流,除了先祖荣耀就不剩什么。不过,也算可以吧!有个世家名头,总比没有好。” 第一百零四章 略施小计 沈淮听了,苦笑连连。 洛阳裴氏历经三朝,绵延六百载,虽有起落沉浮,却从未落出过膏粱之姓的行列。这一家族最鼎盛的时候,洛阳与弘农两地至少有一半的土地姓裴,连皇族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身为洛阳裴氏的嫡支嫡子,又是天下闻名的鬼才,对裴熙来说,天下世家只分两种——能让他抬抬眼的,值得他动动嘴的。除了膏粱之姓与华腴之家外,其余世家也就是在他脑中存了个印象,完全不值一提。若非如此,他怎会在与卫拓的辩论中,说出“你家祖先也无甚荣耀,出了你才是祖坟冒青烟”之类的话,惹得仙人之姿的卫拓与他大打出手? 这位爷是什么性情,沈淮清楚,秦琬心中更有数。所以她没追究这几家到底怎么样,因为知道从裴熙那里得不到答案,而是转了个话题,从另一个方向问:“萧誉,校尉……他姓萧,这个姓氏不算很常见,又是在北衙军,莫非他与萧纶有何关系?” “回县主,赞之正是萧纶的独子,由填房郑氏所出。”沈淮知晓秦琬问这句话的用意,本着为好友多说几句好话的原则,很认真地解释道,“赞之是两年前成的亲,算算时间,他的长女也快周岁了。” 此言一出,秦琬的神情又郑重了几分。 独子、填房、两年前、长女,这四个词汇,足以让她勾勒出萧誉的形象——虽是萧纶的独子,却因填房子的身份,在仕途和婚事上都十分不顺。想要建功立业,又舍不下家族传承,需得有了儿子才能放心在外打拼。偏偏上天不厚爱,他的妻子第一胎生下得是个女儿,拖慢了他的步伐。 同是北衙校尉,同样身系家族传承,又有这么一层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在,加上填房之子身份特殊,萧誉受人欺凌的日子肯定少不了,这两个人说不定还真谈得来。即便谈不来也没关系,沈淮既然敢提颜氏,自然有万全的把握。 世家再怎么没落,也有自己的骄傲,以沈淮的身份,想娶到这等人家的嫡女,哪怕是旁支也十分艰难。这些人家宁愿内部联姻,守着穷日子过活,也不会让一个未来不知怎样的穷小子做姻亲,玷辱门庭。再嫁之妇的身份却十分微妙,都说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第二次出嫁,夫家门第低些也正常。有了这层关系,这几家也好借此攀附代王,名声不会损得太过,子弟的前程也有了指望。 颜氏没了夫婿,又是清白之身,竟没再嫁,而是一直为夫婿守寡,可见班、颜、韩三家的盟约多么坚定,不会为任何一个子弟破坏数百年来的同盟关系。这样的规矩,为了权势,说破就破了。说不定沈淮还挑挑拣拣了一番,不是清白之身的姑娘,他看不上,也怕赵肃看不上。 所以说,在权势面前,礼义廉耻,尊严信念……愿意丢掉它们的人太多,就看你付出的利益够不够。 鲜廉寡耻的人再怎么讨厌,若是用得好,也不失为一招妙棋。 “伯清表哥的朋友,我自是信得过的。”沈淮如此尊重自己,让秦琬高兴起来。哪怕这种尊重大部分来自于代王的无条件偏爱,少部分才是她的本领所致,也比那些因为她是女子,就否定她全部努力的人好。 沈淮见状,越发觉得叔爷说得对,摸到了秦琬的脉——要像对待王府世子一样发自内心地尊敬她,认真听从并思考她说出的每一句话,还不能符合,而要提出自己的意见,哪怕是与秦琬所思所想完全不符的意见。毕竟,据沈淮方才所见到的,秦琬对裴熙的意见不仅会听,还会很认真地考虑。 这样……也不是很难嘛! 调整了自己的方针后,沈淮的态度也正常了起来。 他是沈曼的侄子,秦琬的表兄,哪怕身家性命系在代王身上,也无需恭敬谄媚太过。若非之前揣摩不好秦琬的心态,战战兢兢,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他才不东跑西跑,面子里子都赔干净了呢! 沈淮把握好了自己的身份,秦琬也不会刻意作践唯一的表哥,她怒气一消,对沈淮的赞叹和欣赏升了上来,越发觉得沈淮娶妻不当,虽然生儿育女,却有些短视和糊涂,每到关键的时候就出问题。一次两次倒没什么关系,自家人哪有隔夜的仇呢?若是旁人……故她笑了笑,温言道:“表哥事务繁忙,这些事情本该由表嫂处理,实在不需表哥操劳。只可惜,表嫂大概是府中事物太多,略有些疏忽,若有人帮忙分担一二,也不至于出这等纰漏。” 说到这里,她似是有些记不清,便问:“表哥的长子似乎比我年纪还大一些吧?” 听她这么一说,沈淮才知道自己想歪了,原来不是让他纳妾,而是让他早点给嫡长子娶媳妇,让于氏的精力停留一部分在长媳身上,婆媳斗法啊! 第168页 人就是这样,旁人干涉你的家务事得时候,你会很不高兴。可若对方只是抛了个引子出来,说得并不是这件事,你非但会不好意思,还会认真思考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念头究竟可不可行。 沈淮便是如此。 他知道,于氏之所以几次做下糊涂事,一是见识不足,二是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又生了一众儿女,本朝又重发妻,自己完全不能拿于氏怎么样,她才有恃无恐,连请示自己这个夫主都不曾就自作主张。 之前他们府中无人问津,稍微有点疏漏也无妨,如今诸王争锋,都在竭力争取代王,知晓代王与王妃情深意重,便从沈家下手。这等时候,若是得罪了谁,保不定十几二十年后就成了抄家灭族的由头。 秦琬瞧出了这一点,才让沈淮今早给嫡长子定娘子人选,出发点是好的,却有些不实际——若是儿媳进了门,碍于孝道,真能给于氏造成多大麻烦,阻止她的糊涂做法?光一个“孝”字,就能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更莫要说夫婿的爱重。纵观整个长安,有多少媳妇敢和婆婆盯着来?即便是自己,于氏进门的那几年,若是不孝顺阿娘,他也不会欢喜。再说了,就算现在给大哥儿定亲,长媳冢妇,总要精挑细选吧?看个一两年,准备个一两年,什么都结束了,还用得找玩这一出? 还是纳妾方便,选个出身清白,容貌美丽的姑娘,给个媵的名分,省得于氏成日闹腾。 沈淮出门后,裴熙才问:“让沈淮纳个良妾,还用得着这样拐弯抹角?浪费心力!” 低等官员没有纳妾的资格,所谓的姨娘也都是贱籍玩物,主母可随意发卖。三品以上的官、爵、勋却不在此列,他们都拥有媵的名额,可纳良妾,生下来的儿子也是良家子。 奴婢放良的人没有入仕的资格,良民却是有的,这就是为什么裴礼庶弟众多,他唯独敌视裴义的原因。 媵的儿子,若是会读书,会做官,比嫡子更适合荣耀门楣,庶强嫡弱,不过十几二十年。正因为如此,勋贵世家的主母才最忌惮媵,若是丈夫有了媵,什么事情她们都能搁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对付起很可能威胁自己儿子地位的小妖精。 秦琬自然知道直接插手旁人的家务事会惹来对方的不满,所以她迂回婉转,轻松让沈淮自个儿想到如此巧妙的解决办法。她的心思,沈淮不明白,裴熙还能不明白么?正因为明白,他才不屑。 在他看来,沈淮就是软弱了些,发妻又如何?往庄子里一送,宅子里一关,由粗壮的婆子看着,对外就说病了,对儿子就说她犯了大错,必须关起来,否则会给全家招来祸端。左右沈淮也没纳妾,风评也好得很,谁会相信他失心疯了谋害妻子?过一两年,给嫡长子挑个有见识的儿媳,不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分明是他自己处理不好家事,反倒要秦琬费心思给提醒,实在无用。待会他就派人给沈淮送十个八个绝色美人去,还需要惊动秦琬? 裴熙一贯冷酷而凉薄,瞧不起蠢货,尤其是自作聪明的蠢货,秦琬当然知道这一点,不由叹道:“旭之,你……”真是太偏向我了。 本着为沈淮好的名义,插手人家家里的事情,秦琬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很不对,但她实在烦透了于氏的举动。既然于氏给她找了不痛快,她自然得找回去,也好让于氏认清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事实上,诱导的话一出口,秦琬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过幼稚,和于氏这种女人计较什么呢?偏偏裴熙一味袒护,虽说这的确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可也…… “别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废话,我就是这样的人。”裴熙睨了秦琬一眼,不屑地说,“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秦琬摇了摇头,无奈道:“夫妻多年,打着骨头连着筋,真正能割舍的人究竟是少数。” “哼,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棋局未完,咱们继续。” 第一百零五章 永宁首日 八月初八,永宁节,圣人、皇室宗亲、权贵门阀、文武百官齐聚长安南郊圜丘,祭天酬神。 祭天之事干系重大,忌讳甚多,若非夏太祖秦严一力抬高嫡妻的地位,即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能参加,更莫要说旁的女眷。好在定例已有,男人们去祭天,地位足够的命妇们贵女们会被邀请入宫,由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三位妃嫔设宴款待,等待着晚上的宫宴。身份不够的命妇们就只能在宫门外候着,依着顺序,朝太极殿的方向磕头。 磕头的想进宫,进宫得又分了三六九等,有在门外候着的,有在偏厅等着的,有在正殿站着的,还有端坐其中,言笑晏晏的。这样强烈不对等的待遇,毫无疑问会刺激到人,让他们渴望向上爬。 秦琬搀着母亲,不肯假手于人。 十年流放,难产又折了幺儿的经历,对沈曼的身子造成了难以言喻的创伤,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到了“虚不受补”的地步。好在她是武将之女,年轻的时候也好骑马打猎,底子尚在,精心调养也堪堪好了些许。却仍是禁不得风,禁不得吵,禁不得累,脸色还有些蜡黄,瞧上去恹恹得罢了。 代王府规矩森严,自然没人敢打扰王妃清净,到了宫中却不那么轻松自在。哪怕圣人深知长子的本事,若没沈曼护持,多少个秦恪也死在流放之地了,又见沈曼病得这样厉害,对长媳十分欣赏和体恤,给了她诸多特权和优待。饶是如此,也不能抹去秦琬的担忧。几乎是一大早上,她见着母亲的第一刻,眼中的担心就没少过,更没将目光从母亲身上挪开分毫,唯恐沈曼支撑不住,当场昏倒。 第169页 沈曼知女儿一贯懂事,见她今儿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笑容过后,情绪又有些低落。 唉,总归是她不中用,好容易熬得苦尽甘来,偏偏坏了身子。若是能给裹儿添个弟弟,平安抚养长大,此生也没有遗憾了。 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都只是从一品的四妃,虽说资格老又有儿女傍身,对着一众正一品的,只需要对她们行半礼的王妃公主便有点底气不足的感觉。以她们的身份,加上如今的尴尬局势,自不会像从前穆皇后在的时候一样,人人上着赶着趋奉,殿中欢声笑语不断。 三妃也知晓这一点,便将宴设在了御花园,短暂的聚会和赐宴过后,贵女命妇们可寻与自己关系好的人,三三两两说着小话,也少了好麻烦,省了秦琬不少心。只需沈曼熬过之前的废话场合,晚上的宫宴再亮个相,就不会有太多问题。 心口大石落下,秦琬终于将注意力分向旁人。 她对旁人的视线向来敏感,打自己一入场,就感觉到了无数人打量的目光,恶意的、好奇的、鄙夷的、怜悯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秦琬懒得计较那些对她心怀恶意的贵女命妇,却对别人的善意十分关注,她抬起头,借着与高盈打招呼的功夫,不着痕迹地看过去,就见一盛装丽人目露悲悯,温柔地看着自己,观其装束和年龄,竟是蓝充仪。 面对蓝充仪的怜悯,秦琬倒没觉得受辱,只觉得奇怪。 按道理说,蓝充仪因出身而不被上流社会接纳,哪怕不愤世嫉俗,对这个圈子也多半有些看不惯。瞧见贵人落难,即便不开心,也不至于怜悯才是。好歹也是在后宫摸爬滚六七年,破格做到九嫔之一的人,连这点眼力和掩饰的功夫都没有? 她不知晓“前世”之事,自然不懂蓝充仪对莫鸾的痛恨,想到代王妃换了人做之后,代王平安回来了不说,嫡出的女儿也有了,越发觉得莫鸾可恶。虽说她不记得沈曼前世嫁给了什么人,却也清楚,凭这位王妃在流放之地十年苦熬,将夫婿女儿照顾得妥妥贴贴的刚强,日子怎么也不可能过得差,更不至于苍老衰败至这个模样。 因一己之私,直接改写了两个无辜又美好的女人得命运,害得陆夫人忧郁而死,沈曼元气大损,寿元未必长久……何其可恨,何其可耻! 蓝充仪是个感情十分纯粹激烈的人,哪怕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内心也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明明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可她眼里就是揉不得沙子,一想到圣人厚赏莫鸾的嫡长子,越发不满,免不得厌恶地看了不远处与魏王妃交谈的莫鸾一眼。 今天之前,秦琬未曾见过蓝充仪,却从蓝充仪不提携恩主巨平侯府的举动中,大概明白这位宠妃的性子应当属于比较烈,甚至比较单纯的那种。若非如此,她不至于放着大好的后台不要,生生将自己逼入了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以圣人的眼光和性情,也不至于真宠爱一个品行有瑕疵的女人。当然了,这些话不能对秦恪说,他因生母的遭遇对蓝氏芥蒂很深,根本没办法消弭。 秦琬本就想看看蓝充仪是什么样的人,好证明或更正自己的评价,偏生蓝充仪又对她抱有善意和怜悯,这就让秦琬更加好奇。她一直留心蓝充仪的举动,见着对方的眼神,下意识就想岔了。 怜悯自己和阿娘,厌恶莫鸾,不知是否顺带捎上了魏王妃……蓝充仪是宠妃,比旁人早知晓什么事情,实属正常…… 看样子,魏王已求到圣人跟前,想为苏锐的嫡长子苏彧聘她为妇了。 不,仅仅是这样,还不至于让蓝充仪如此。 那么,魏王究竟做了什么事,才得罪了这位圣人的宠妃? 秦琬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到答案,毕竟她的思路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哪怕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也没办法再往深处琢磨了。 不过,托蓝充仪的福,秦琬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阿娘,阿娘——”秦琬轻轻扯着沈曼的袖子,见沈曼侧过头来,才亲昵地对母亲咬耳朵,“你看那边,与苏家小娘子相比,安娘子的神韵竟更像魏王妃呢!若不是苏家小娘子长得和莫夫人一模一样,我定会认错人!” 沈曼对女儿很没办法,又不好在公共场合发作,只得嗔道:“你又浑说!” 秦琬一贯是在“慈父严母”的环境下成长的,早知道母亲对自己何等刀子嘴豆腐心,闻言便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这些话会对陆夫人清誉有损,这不是对阿娘说嘛!” 大抵在天下父母的心中,儿女都是一样,永远也长不大。沈曼纵知女儿做得有些不妥,也忍不住再看了魏王妃和安娘子几眼,觉得秦琬说得很对,这才收回目光。秦琬则看了那边好一会儿,眼中流露一丝兴味。 众所周知,魏王妃曾被生父的妻妾争斗所吓,很长一段时间安静得和玩偶似的,旁人问十句也不答一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就苏锐能与妹妹说上几句话。莫鸾嫁进苏家后,费了好大的心力,终于让小姑子多了些烟火气,自己却因操劳太过,月份又轻,压根没发现,硬是小产了。若非如此,苏锐的嫡长子也不至于就比魏王世子大三岁。 按道理说,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魏王妃和莫夫人的关系应当极为亲近才是。事实也却是如此,魏王妃淡淡得,不怎么爱理人,也不怎么爱说话,唯独与嫂子能谈上几句。在外人看来,这无疑是亲近的表现,秦琬却发现,与莫鸾交谈时,魏王妃的神情虽然柔和了下来,眼中也有了一丝温情,骨子里却还是冷淡疏离的,对唯一的侄女更不用说,爱理不理。倒是安娘子接话之后,她看似冷淡,不经意间却流淌着点点和煦,态度之和悦甚至胜过对自己的亲女儿灵寿县主。可见这两人虽差着年龄,隔着辈分,却颇为投契。 第170页 魏王妃……有性格,有意思! 有这么一位不食人间烟火,地位却稳如泰山的母亲,魏王的嫡出子女也应当是清高骄傲的,如若不然,便是受其父影响了。 秦琬见过魏王一面,深知对方的可怕。她明白,像魏王这种出身和经历的人,心思必定十分深沉。偏偏之前魏王太过低调,没多少人了解他,哪怕从现在开始也略有些不足。虽说人人都有不同,要从魏王嫡出的儿女尤其是魏嗣王的身上瞧出魏王的一两分做派,也不是难事。 说到魏嗣王…… 沈曼见秦琬不是很安分,忍不住问:“你在找谁?” “德平郡君。” 听见女儿的回答,沈曼无奈叹息,目光落到坐在郭贵妃旁边的馆陶公主身上,略略打量了这位骄傲的三公主几眼,小声说:“馆陶哭过,心情正不好。” 秦琬闻言,眼睛一亮:“阿娘能确定么?”“你这孩子,竟质疑起阿娘来!” 沈曼又好气又好笑,“年纪轻一些的皇子皇女,阿娘不了解,还能不明白馆陶不成?” 馆陶公主为找个兄弟做依仗,对代王热络过好一阵子呢!若不是碍着穆皇后,不敢成天上门,她连指腹为婚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第一百零六章 生活方式 秦琬不清楚十几年前的弯弯绕绕,沈曼却是清楚的,趁着没什么人打扰她们,便小声对女儿解释开了。 早些年里,郭贵妃一直不喜欢独女馆陶公主,每次见到女儿就想她为什么不是儿子,若她是个儿子,也不至于让自己落到如斯尴尬的地位,处处比宣贤妃低一头。馆陶公主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争强好胜不说,对生母也有点怨怼之情,母女俩的关系一直好不到哪里去。 关系不好归不好,到底是嫡亲的母女,在宫中相依为命。馆陶公主及笄之后,郭贵妃央了圣人和穆皇后,恳求他们让自己参与到爱女选婿中,千挑万选,才帮馆陶公主选定了出身太原王氏一位美姿容,风仪佳,学识好,又是侯爵继承人的郎君做驸马。谁料她相中的好女婿与女儿“恩恩爱爱”了三年不到,馆陶公主忽然发现,驸马在平康坊买了三进的屋子,二十余个下人,安置了一个妙龄女子,下人无不口称“主君”“主母”,彼此则是“夫君”“卿卿”。 馆陶公主被这一巴掌打得懵了,直接命卫士将人掳过来,逼着签下卖身契,等驸马前来。可笑这外室还以为公主欲得驸马欢心,不得不宽容大度一番,让她做通房,谁料驸马一来就被公主府的卫士架住,眼睁睁地看着爱妾的花容月貌怎么被刀子割得支离破碎,又是如何被活生生地打死。 她做下这等事,原本同情她的舆论自是往另一边倒,郭贵妃召女儿入宫,馆陶公主本以为会被母亲斥责,昂着头等着挨训,谁料一辈子刚强的郭贵妃抱住女儿,痛哭失声。 听见自那之后,郭贵妃和馆陶公主的关系一日好过一日,秦琬沉默片刻,才用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了一眼馆陶公主,复低下头来,小声说:“魏王惨了。” “又浑说!” 秦琬非但没收敛,反倒笑嘻嘻地蹭着母亲,亲昵地说:“郭贵妃对馆陶公主,必定是如阿耶阿娘对我一般,爱屋及乌,德平郡君何等受宠自不必说。她私会隋桎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魏王定会婉拒馆陶公主的提议。如此一来,馆陶公主既落了面子,得了个教女无方的名声,又没了里子,女儿连母仪天下的指望都没了,如何不怨?”要知道,馆陶公主可不是什么讲理的人啊! “馆陶想和魏王做儿女亲家,只是你的猜测,说得和真的一样。”沈曼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在闺女额头点了一下,“你呀,都被旭之给带坏了。” 裴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判断从没出过错。秦琬跟着裴熙,有学有样,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哪怕没证据在手,她也不会质疑自己判断失误。就好比馆陶公主一头热的心思,这等大事,知情人也不会漏根发丝,唯恐一不留神就成了仇家,秦琬怎么就这么笃定呢? 秦琬笑眯眯地蹭着母亲,觉得馆陶公主的心思再好理解不过。 说什么不贪图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那都是虚的。身在这个圈子里,享尽生杀予夺的快感,过惯了奢华优越,呼奴唤婢的生活,谁又愿意往底下落呢? 魏王想得到馆陶公主的支持,馆陶公主自然想借此让唯一的女儿做皇后。这非但是利益的交换,也是母亲对女儿拳拳的爱——谁都知道深宫难熬,但谁敢说母仪天下不是最好的归宿呢?妃嫔来来去去,新人换旧人,宠妃也就那么几个,指不定何时就没了声息。皇后端坐中宫,皇帝再讨厌她,想废都得好一番折腾。若是品行无差,群臣拥护,哪怕没个儿子傍身,指不定皇帝折腾来折腾去,名声烂大街了都不能成功。 馆陶公主自身就是个婚姻不幸福的典型,凭着公主之尊才能出一口恶气,她的女儿不是皇室女眷,底气更要差一点。既然圣人、穆皇后和郭贵妃千挑万选的驸马都可能是人渣,还不如得个一劳永逸的尊贵身份,至于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当得一天是一天,难道不做皇后,就没身家性命的威胁了? 当利公主是没有女儿,若她有了女儿,怕也会生出相同的心思;陈留郡主身份尴尬,若在位得是她父亲或兄长,就凭陈留郡主的手段,哪怕她的女儿不当皇后,只要皇族和她的夫家三代之内都是正常人,没出什么奇葩,孙女或外孙女中出一个太子妃之位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第171页 诸王的嫡长子中,唯有魏嗣王与德平郡君年岁相仿,魏王对此事的拒绝,无疑打碎了馆陶公主精心编制的未来。若是此事捂得严严实实,馆陶公主顶多将罪过全怪到当利公主身上,偏偏东昌县主撞破了此事不说,赵王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刻意将此事传得人尽皆知,馆陶公主的性子本就有些偏激,将脸面瞧得很重,迁怒魏王实属正常。 沈曼知晓女儿目光长远,嗔怪之余,也有些暗暗的担心。 圣人虽有七位公主,热衷政务的也有三四个,真正能在立储这等大事上说得上话的却只有大公主当利和三公主馆陶——前者是圣人偏疼,后者是圣人做脸。 魏王籍籍无名的时候,当利公主很可能会下注,眼下魏王如日中天,以这位大公主的谨慎,必定会和魏王保持距离。若是再搭不上馆陶公主的线,公主甚至后宫的助力,他就别想指望了。 与臣子走得太近,叫做结党,与兄弟姐妹走得近,却是友悌。魏王想做皇帝,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弄得自己成孤家寡人……唉,皇长子的分量,确实比七个公主加起来再翻十倍都重。 沈曼和秦琬母女俩亲昵咬耳朵的做法,自然也落入了旁人的眼,对这等“不合规矩”的感情流露方式,鄙夷不屑的自然是少数,更多得还是打心眼里的羡慕。站在远处,盛装华服的韩王妃见状,轻叹一声,侧过脸来,异常认真地对身旁的五公主新蔡说:“五儿,你看看代王妃,再看看陈留郡主,日子谈不上难捱。咱们做女子的,总归要有个一儿半女傍身,膝下荒凉,并不是什么好事。” 韩王为娶所爱,逼死未婚妻,圣人虽对此勃然大怒,却也存了一两分慈父特有的心思,觉得儿子年少不懂事,为美色所迷。故他赐死魅惑儿子的邱大娘子,将邱家一削到底,竭力补偿蔡家后,便为儿子挑了一位美艳绝伦,祖上却籍籍无名,不过乡绅一流,生父也只是从六品上吏部员外郎的王妃,心道娶了房又美丽又贤惠的妻室,过段时间再给他个实职,专心办事,这孩子总能懂事了吧?谁料韩王转头就纳了邱二娘子为孺人,对之大加宠爱,颠倒尊卑,全然不顾发妻的体面。 韩王妃出身小门小户,家世比妯娌低一截,起初对韩王很是惧怕,贤惠到从不敢说个“不”字,却仍旧被韩王冷落,被邱孺人陷害,什么落水,小产,禁足……轮流来了个遍。待到生死边缘滚了一圈,半只脚从鬼门关收回来,韩王妃也想通了,韩王来她这儿,她就努力嫖一嫖他,生个儿子。韩王不来,她也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变着法儿换昂贵的衣服首饰穿戴,走出去永远光鲜亮丽。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招邱二娘子来打一顿;大哥儿若有个头疼脑热,她也喊邱二娘子来跪几个时辰;韩王为了邱二娘子朝她大喊大闹,那就更简单了,魅惑主子,继续罚!反正她扮贤惠也得不到韩王的敬重,还不如让自己过得舒服,她有儿子傍身,还有圣人撑腰——韩王宠妾灭妻天下皆知,几个兄弟都盯着呢,这边她刚被禁足,那边宫里就能得到消息,将李惠妃申饬一通,何乐而不为? 与明艳动人,灿若朝霞的八嫂相比,新蔡公主犹如一块坚冰,整个人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偏偏她的容颜又是极盛的,完全配得上“冷若冰霜,艳若桃李”八个字。 不是嫡亲的姑嫂,又一冰一火,性子看上去完全是两个极端,偏偏这几年越走越近,好得和一个人似的。 新蔡公主原本就有些孤高,不怎么爱理人,初嫁人的时候柔和了些,这些年却越发冷漠,也就韩王妃能与她说得上话。 在挚友面前,新蔡公主也不隐瞒,但见她冷笑一声,字里行间都透着数不尽的恨意,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柔娘,我知你为我好,可要我给易铭生儿育女?做梦!他以深情骗我,让我倾尽一生勇气,差点当了他们易家的生育工具。既然如此,我就要让他血脉断绝,爵位无人继承!” 少年郎君,文采斐然,英挺俊朗,进退有度,更难得的是对她一片深情。他就像一道阳光,照进了她充满阴霾的内心,让无时无刻不渴望着逃离窒息宫廷的她鼓起勇气,第一次恳求高高在上,一年也见不到几面的父亲,让她嫁给易铭。结果呢?骗她的,全是骗她的!什么美好相遇,一片真心,生死相许,只是为了骗得公主下嫁,多生几个生来就能被封爵位的孩子! 韩王妃听了,浑然忘了自己刚才的话,同仇敌忾起来:“易铭衣冠禽兽,死不足惜,偏偏他仗着咱们的交情,搭上了韩王的线,实在可恨!” 第一百零七章 两对怨侣 听见易铭借着自己攀上了韩王,新蔡公主的芙蓉面上登时凝出厚厚的冰霜。 她的生母不过一介宫人,因她的出生才封了婕妤,重大场合能露脸,平日请安能捞张椅子。若她生得时机巧一点,譬如鲁王,做了圣人登基后得到的第一个孩子,说不定还能多得圣人几分青眼。偏偏她运道不好,前头出生得是李惠妃之子韩王,排后头得则是穆皇后所出的太子和刘华妃的独女湖阳公主。 夹在这群生母既有位份又有宠的皇子皇女中间,新蔡公主只能低头再低头,想要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等圣人和穆皇后想起她后赏些好东西,没有挑挑拣拣的道理。襄城公主仗着年长教训她,湖阳公主幼时调皮欺负她时,她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端着高傲不可侵犯的姿态,不让人轻蔑了去。 第172页 她是这样信任着易铭,相信着他的爱,相信着他的许诺,相信着他给的深情。为了他,她容忍了易家拉拉杂杂一大堆上不得台面的亲戚,拿自己的钱财补贴易家生计;为了孕育他们的儿女,她一碗碗苦药灌下去,满天神佛都求遍了,只为治好自己的宫寒之症。谁知道竟会听见一句“若非你年纪大了些,等不到湖阳公主选驸马的那天,咱们就该多等等,指不定能尚到湖阳公主,也省得让新蔡公主这个病秧子绝了咱们的后”的冷酷话语! 爱侣成仇敌,有时只要一句话的功夫,被欺骗被利用偏生还无处诉的新蔡公主咽下满腔痛苦,紧闭公主府门,再不见易铭甚至易家人。 事情都做到这份上,说不上恩断义绝也差不了多少了,偏偏新蔡公主占着易家冢妇的位置不肯挪动,逼得易铭娶不了填房,纳不了美妾,连丫头都不敢偷,唯恐被新蔡公主找到理由,全家遭殃。 女色上不能得到满足,仗着驸马的身份钻营还是可以的,毕竟新蔡公主没将此事外传,这就给了易铭可乘之机。 赵王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易铭没什么地方值得他另眼相看;魏王太过严肃冷厉,不好接近;鲁王出了名的守礼,怕是瞧不上自己这“诱拐公主”的人。唯有韩王,心思粗豪,刚愎自用,对手下人再好不过。这样的人,趋奉得好了万事无忧,加上新蔡公主与韩王妃交好,虽说韩王与韩王妃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到底是韩王的正妻,唯一儿子的娘,有个由头不是? “易铭——”新蔡公主沉默很久,才说,“他很贪。” 韩王妃对易铭的愤慨只停留在“骗五儿感情”这一桩上,乍听得还有这么一件事,讶然道:“贪?” 新蔡公主点了点头,语气异常冷漠:“易家连着几代没出能人,只剩个还能传承一代的爵位充场面,却有一大家子要养。入不敷出,男人又没本事,只能用媳妇的嫁妆填。在这种人家呆久了,人也变得尖酸刻薄,斤斤计较起来。易铭是嫡长孙,祖母生母都是宗妇,日日为生计发愁,他听多了,对钱财也就看得重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剑走偏锋,欺骗公主感情,也要迎公主下降的原因。 公主的封邑汤沐嫁妆先不去说,大夏有令,公主长子封县公,次子封侯,若长子袭爵,则推恩给次子与幼子。易家呢,爵位传到易铭就是最后一代,公主的儿子没有,圣人少不得对外孙开恩,让他们家的爵位再传三五代。再说了,公主长子的爵位总不能比次子还低吧?如此一来,多少年没动的爵位再往上升一升,指日可待。 “这,这有些不大好啊!”韩王妃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大王最爱与武将喝酒,谈谈东家美妾,西家艳伎,抨击一番自家黄脸婆的善妒不能容人。易铭若是走了大王的门路,把手伸到这些地方……五儿,你还是和他断了吧!这这这,贪腐没什么事,掺合上军队,我这心哟!砰砰直跳!” 说到韩王的时候,她眼角眉梢都写着“温婉体贴”四字,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却怎么掩都掩不住。 出身寒门的武将不被世家甚至勋贵喜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他们不通礼法,嫡庶不分,将婢子妾室宠得越过了发妻。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这般做派,闺女嫁过去受苦不说,女婿能不能指望上还难说,若非万不得已,谁敢赌这一把?偏偏韩王就投了这些武将的脾气,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兴致来了一道骂娘,醉起来什么都不顾。韩王妃不得他喜欢,想通之后又时常和他对着干,为此没少挨过他的打。最严重的一次,若不是新蔡公主见与自己约好去赏花的韩王妃迟迟不出现,心中狐疑,闯入韩王府去看,被韩王打得头破血流的韩王妃就得香消玉殒了。 新蔡公主与韩王不熟,对这个跋扈的皇兄也没什么好感,听见韩王妃明着担忧,暗着嘲讽的话,她皱了皱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随他们去。” 这就是说,易铭出了事,她不管? 韩王妃的笑意扩大了几分,只见她拉着新蔡公主,柔声道:“你没个兄弟护持,我这般处境……唉,若能与代王妻女交好一二,未来才有些指望。”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不自觉低了起来,带了些哀伤,却很快又恢复了灿烂的神情,眉眼弯弯,若无其事地说:“你若不动,我可先去了啊!”说罢,莲步轻移,往沈曼和秦琬所在的方向走去。 新蔡公主知晓韩王被代王拒后颇有些不满,不打算再凑上去,如今见到韩王妃公然忤逆韩王的意思,跑去与代王妃结交,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上。 沈曼精力不济,秦琬寸步不离,旁人便是想结交都不敢上去缠着沈曼说话,唯恐代王妃应付了几句直接晕倒,这样大的罪名,她们担当不起。 秦琬早就注意到了韩王妃和新蔡公主,见她们往自己这边走过来,便与沈曼耳语了几句,随即便起了身。 瞧着她有搀扶沈曼起来的意思,韩王妃连忙伸出手,请沈曼坐下,笑道:“冒冒失失地过来,本就是我的不是,怎能劳烦嫂嫂起身相迎?” 新蔡公主怕沈曼不知她们是谁,便道:“新蔡见过代王妃,韩王妃。” 她的态度虽然冷淡,却没有那种看上去就渗人的凉意,沈曼见状,有点拿捏不定新蔡公主究竟是外冷内热,还是与韩王妃的关系好到莫逆,只得礼貌地打招呼。秦琬倒是瞧出几分端倪,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与两位长辈见礼之后,便往韩王妃身后瞧了一眼,有些好奇地问:“不知表弟何在?” 第173页 韩王的独子才一岁多,参加祭天是不可能的,韩王妃也不可能放心儿子留在王府那个虎狼窝。秦琬知他必定被李惠妃抱去,遣妥善的心腹宫人照顾,之所以这样问,不过是证实一些猜测,顺带找个话题罢了。 听见秦琬提起自己唯一的儿子,韩王妃丝毫不掩饰柔和之色,满满都是慈爱之情:“他才多大,成日吃了睡,睡了吃,一到人多的地方就闹腾。我哄了他好久,才将他给哄睡——”说到这里,眼眶竟有些湿润,很显然,儿子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母亲多久,才会这样分别片刻都依依不舍。 她本就生得娇艳,王妃正装穿在别人身上是老气,她穿着却有种别样的风情。不仅如此,韩王妃的额角且绘且贴,点缀出一朵盛开的牡丹,端得是明丽无双。 沈曼听陈留郡主说过,韩王宠妾灭妻,一日与王妃发生争执,一巴掌将王妃扇得趴下,额头撞到了桌角,从此留下无法抹去的伤疤,才不得不用这种妆容遮掩。 一想到韩王妃看似风光,实则凄惨的处境,对方的青春貌和有子傍身就不那么刺眼了。 沈曼失了儿子,心中固然难过,却有女儿能慰藉一二,回京之后更是顺风顺水,宿敌被狠狠碾压,碍眼的庶子抬不起头来,心中实在畅快。她不知自己还有多少年可活,也就收起了那些掐尖要强的心思,加之这些年听孙道长说那一套神仙功德,香火报应之类的理论,渐渐信起了命。 同样是被王爷心爱孺人挤兑过的正妻,多少同病相怜的意味自不消说,沈曼自己过得好了,也不吝帮帮别人。故她接过话头,以过来人的身份,对韩王妃谈起了育儿经。 秦琬在旁边默默看着,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 她能看得出来,韩王妃听得很认真,很用心,就差拿纸笔来记了。这等上心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寻常母亲,完全是将独子当命根子看待,再联系一下有关韩王的种种传言,以及韩王妃的举止打扮,无不指向一个事实——韩王妃深恨自己的夫婿,日日夜夜都在祈祷韩王早点去死。 韩王若是不死,得势,韩王妃母子定然讨不了好,失势,韩王妃母子也要受牵连。还不如趁孩子小不懂事的时候,先让韩王去死一死,看在韩王对王妃不好,唯一的儿子年纪幼小到还没记事的份上,胜利者也会法外开恩,赦免这对母子,以彰显自己的宽容慈悲。诸王夺嫡的时候,韩王竟有个诚心拆台的王妃……自己该如何让这位注定早早退场的王叔,发挥最大价值呢? 第一百零八章 暴戾韩王 韩王妃往沈曼跟前这么一凑,非但没被礼貌地请走,反倒与沈曼谈笑风生。旁人见了,身份与二人等同,又最是长袖善舞不过的赵王妃和四公主襄城也上来凑趣,不知不觉竟将韩王妃和新蔡公主挤到了一边。 韩王妃不在意这些,努力回忆着沈曼的育儿经,口中念念有词,看样子是觉得使女记得不放心,非得自己也记住全部内容。 新蔡公主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端坐一旁就如冰雕美人,无喜无嗔。秦琬偏偏靠过来,好奇地望着五姑姑,眼神清澈,不带半丝阴霾,更没有丝毫探究的意味,只是纯粹的欣赏。 对这样纯善的目光,自幼成长在宫廷,见识到人心最晦暗一面的新蔡公主有些招架不住,竟主动开口:“海陵县主,宫宴之时,你当居诸县主之首,列代王之后。”陈留郡主每逢大事座次必凌驾于诸公主之上的特殊待遇,大家都已习惯,圣人在别的事情上不怎么照拂侄女,该怎么给官给爵就怎么给,没逾越半分,在这种盛大场合,却是一定要给侄女撑场面的。 之后,不是之下。 秦琬知晓,宫宴这等盛大的场合,外命妇由妃嫔开宴,于偏厅祝大夏国运昌隆。太后、皇后、王妃和诸公主、郡主、县主却有资格进入正殿,与父兄夫婿一道领宴的。 这是夏太祖抬高秦氏皇族身份的又一做法,一个甲子下来却成了约定俗称的规矩。 公主是君,高居上首,驸马是臣,没资格与公主如王爷王妃一般并肩而坐,故未嫁和已嫁的宗室女混坐也没关系,这些年也一直都是如此排的。 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把位置一排,发现秦琬左边乐平右边东昌,觉得她们真敢这么安排,定会触怒代王。故三妃商量一番,决定在代王夫妇后头给秦琬加张案几,理由也很简单——秦琬是未嫁女,又是出了名的孝顺,一来不能轻易被人看了容貌和举止去,二来也好就近照顾代王妃。 圣人被三妃说服,允许了这样的座次排位,新蔡公主之所以提起,无非是怕秦琬心存芥蒂,将别人的好心当做羞辱,白费圣人的苦心。 只不过,这事,她不适合说,更不该用这种方式说。毕竟这虽是大实话,听在心思不同的人耳中却有不同的意思,若秦琬本来就对这种安排不满,听见新蔡公主这么一说,铁定觉得新蔡公主在落井下石,而非有意提点。 秦琬知新蔡公主的用意,对这位面冷心热又不怎么会说话的姑姑也增添了几分亲近之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炷香一盏茶不说话都时有发生,难得的是竟没冷场。韩王妃中途被李惠妃宫中的女官喊着离开一次,想来是儿子醒来找不到母亲哭闹不休,离开了许久,待她回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第174页 在内侍的引导下,秦琬找到了自己的座次,与沈曼入席。 不消多时,代王亦至。 这位皇长子殿下身着玄色长袍,却不见肃穆威仪,越发显得清瘦而忧郁。兴许是一整天车马劳顿,虽有华盖遮挡日头,却仍在烈日下待了许久的原因,他的神色带了些病态的苍白,让每个记得起代王十年前模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叹息。 纵然外貌没什么变化,精气神却远远不如从前,说得简单点,便是带上了暮气,甚至还不如年过花甲的圣人精神矍铄。 当然了,与代王妃的情状相比,代王的身子又是看得见的安康。 秦琬站了起来,待父亲落了座,复又坐下。趁着这一起一落的功夫,她已看清了自己的几位叔叔。 秦氏皇族的人都生得很好,诸王自然也不例外,赵王贵气,魏王肃穆,鲁王和煦,哪怕是风评最恶的韩王,也有一副堪称奢华的容貌。明明是与李惠妃相差无几的五官,落在李惠妃身上就是清秀平淡,在他的脸上这么一组合,却有种夺人心魄的华丽。光看他的脸,定没人能想到,他会以那么卑鄙的手段害死未婚妻,又时常对自己的王妃动手,非打即骂,害得她在鬼门关徘徊了好几回。 兴许是秦琬的目光落在诸王的身上久了一点,四位王爷都察觉到侄女的好奇,赵王和鲁王神色温和,对秦琬轻轻颌首,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魏王神色淡淡,右手却不自觉地摸向怀里,似是想给她见面礼。唯有韩王,冷哼一声,瞪了秦琬一眼,别过头,再不看她。 秦琬见状,露出几分受伤之色,端坐位置上,低头看着案几上的珍馐,不再关注四周。 诸王的举止一向惹人注意,何况是在这样敏感的时刻,眼见韩王不将代王放在眼里,不知多少人的眼神在交汇,心照不宣地绷住神情,免得露出讥讽之色。 韩王素来骄横,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听闻代王拒了他的礼,以“潜修”之名没让他进王府大门。但天子尚贤,尚且折节待士,几番相请,方见诚意。韩王莫不是以为生母位份最尊就能代替一切,连长兄的支持也不需要了?若他的生母是皇后,倒真没这必要,可李惠妃……嘿,别说四妃之一的惠妃,就连三夫人之首的淑妃,归根到底,也就是一个妾罢了。 代王与几个年纪略小的弟弟并无交情,纵在十年前也就是打个照面的功夫,见韩王如此待秦琬,不由怒火中烧。 裹儿还小,又没见过她的几个叔叔,好奇看一会儿又怎么啦?哪怕有些失礼,你们做长辈的难道就不能容忍几分?凶神恶煞的做什么,唬她一个孩子? 难怪桢姐姐说韩王府她是肯定不会带裹儿去的,有这么一个主君,岂止是后院乱,前院也好不到哪里去! 代王越想越气,刚打算说韩王几句,圣人已经驾临。他只好将这份怒意记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以后莫要沾韩王一星半点,至于韩王有什么事情,需找他求情,更是帮都不帮! 圣人略一扫四周环境,瞧见儿子们的神情都有些不对,暗暗记下,匡敏更是千伶百俐,不过往小内侍身上落一眼,对方就知他要询问缘由,忙打好腹稿,寻思着怎么描述刚才的事情。 韩王对兄长发妻尚且如此,对卑贱的宫人内侍更好不到哪里去,被他牵连或发落的宫人内侍不知多少,至好也不过是个调到冷清衙门,孤独终老的结局。内侍们对他早有怨言,哪怕与代王无甚交情,也不介意在这时卖代王甚至诸王一个好,顺便踩一踩身为天潢贵胄的韩王。 这些内侍交换着眼神,寻思如何编排韩王,忽闻外头一阵喧嚣之声,正面面相觑,只听得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喊:“走水啦!走水啦!” 圣人将酒杯重重一放,面沉似水,代王忍不住想要站起来,意识到有些不对,想坐下,又觉得不大好,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意思。 他觉得尴尬,旁人却顾不了这么多,不消片刻,便有卫士匆匆来报,寿成殿走水了。 一听这个消息,旁人犹可,韩王妃的面色却已惨白如纸。她霍地从座位上站起,由于动作太过猛烈,案几上的酒水撒了一地,她却恍若未觉,一心要往外头冲。 韩王听到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寿成殿是他母妃的住处,他唯一的儿子还在里头! 即便对韩王妃十分不喜,对她生的嫡子,韩王却是颇为看重的。他本想将儿子抱到前院来,由自己抚养,省得沾染上韩王妃的小家子气,自小就被当成妻妾斗争和争宠的工具。韩王妃却跑到宫里哭诉,说她身为王妃竟无进入前院的资格,邱孺人一介妾室却行走自如,使女也多半许了前院的管事。孩子到了前院,就如同到了邱孺人眼皮子底下,无疑有性命之忧。 韩王听后气得不行,觉得这个女人在胡乱编排自己,狠狠教训王妃一顿不说,连她打理王府的职权也剥夺,将之交给邱孺人。谁料孩子真得了风寒,险些没保住,惹得圣人大怒。从此,韩王的独子就没离开过韩王妃身边半步。 作为圣人九子中最暴戾的一个,韩王做事颇有些不按章法来的意思,见着妻子花容失色,似疯似狂,跌跌撞撞地往外头冲,他既没有跟去救火,也没有拦住韩王妃,反倒霍地起身,冲到魏王身边,拎着魏王的衣领,拳头狠狠地砸了上去。 第175页 魏王被他这一连串动作搞得懵了,下意识偏了偏头,眼窝没被打到,眼角下方却一片乌青,可见韩王出手多重。 他这样不按常理出牌,闹得群臣都要疯了,齐刷刷全站起来,却不好上前阻拦。 鲁王反应快,猛地抱住弟弟的左手,赵王也知不能看戏,连忙拖着韩王的右手,暗骂鲁王奸猾,把可能被打的差事留给他。代王也大步上前,一道按住韩王,怒斥:“八弟,你在发什么疯?” 韩王双手努力争脱兄长的束缚,似是压根没听见代王说话,只是等着魏王,恶狠狠地说:“秦寅,若是我的儿子死了,我便要你陪葬!” 第一百零九章 狠辣计策 魏王握紧双拳,愤怒到了极点。 众目睽睽之下,满朝文武面前,韩王不由分说打了自己一拳,若不狠狠还回去,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但韩王浑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自己总不能和他一样,如闲汉莽夫,地痞无赖一样,动辄大打出手吧?虽然他很想打这一拳,可…… 顷刻之间,魏王的心思何止转动千百次,最后却不得不强忍怒气,不悦道:“八弟,我知你心急侄儿安危,可你应该明白,何为孝悌之义!” “就你?”韩王睨着魏王,将自己的轻慢和不屑展露得淋漓尽致,“秦寅,你该没忘记自己的名字怎么来的吧?哼,你也就只会使这些下作伎俩,弄了祥瑞抬高自己的身份还不算,竟要戕害我的儿子!”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脸都绿了。 都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韩王却从来不按规矩来。 这偌大长安,谁人不知圣人深恶钟婕妤,对她妄想“母凭子贵”偏偏还得逞了的做法更是恶心透顶,若非有嫌弃穆皇后不贤德的太宗压着,不允圣人将钟婕妤赐死,魏王焉能出生? 代王不被圣人所喜,却好歹是长子,出身在那里,情分不一样;魏王不被圣人所喜,更是处处显得轻慢,譬如他的名字——魏王序齿之后,圣人方为之命名,因是寅正出生,直接赐了一个寅字。莫说与梁王之“望”,齐王之“承”,怀献太子之“祚”相比,哪怕是以“恪”为名的代王,境况也比魏王好上不少。 因先前的事情,秦恪对魏王颇有好感,对韩王那就是只剩下怒气和厌恶了,故他一反平素温雅的态度,冷冷道:“老八,你浑说什么!寅哉寅哉,敬也,与出生时辰有什么相干的?” 他的神色一贯和软,难得露出冷色,竟颇有几分威慑力。 韩王非但没有听从长兄的劝导,反倒将眉一横,冷冷道:“怎么?大哥也信了所谓的祥瑞,迫不及待想对老六表忠心了?” 代王好心想劝和两人,未料韩王说出如此诛心之语,登时气得眼前发黑,沈曼和秦琬急急站起来,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他才没倒下去。 韩王见状,略有些后悔,却依然昂着头,面上没露出半点愧色。 他虽粗疏了些,却也不乏心计,自然知晓若是正常手段的皇位争夺,圣人属意的多半是魏王和鲁王,没他的份。但只要太子的名分一日未定,与武将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手握军权又得武将们支持的他便是诸位兄弟的心腹大患。真要打起来,什么礼义廉耻都能放到一边,群臣敢对自己不服,那就杀了他们,换一批服从的上来,未必坐不稳江山,但子嗣就是韩王的心头痛了。 这位善骑射,好打猎的亲王殿下身体康健无比,偏偏在子嗣上有些艰难,府中那么多美人儿,竟只有韩王妃诞下麟儿,许多人都说他是造孽造多了,儿女缘才这样的浅。 对这些荒谬言论,韩王自是不信的,他一度疑心过府中妻妾斗争才害得他子息甚少,怀疑是王妃做的手脚,故将邱孺人的院子安排在前院旁边,略走几步路就到,并给了她前院行走的权限,偏生这么多年下来,邱孺人的肚皮从来没鼓起来过。虽说有一次疑似有孕又小产,闹得很大,事后却发现是她太想要孩子而产生的错觉。 韩王的弱点在何处,朝臣心中都有数,略加思考,都觉得使出这一计策的人缜密而毒辣——韩王之子若是被活活烧死,韩王妃必定大病个一年半载,缠绵病榻都有可能。哪怕她坚强无比,能以最快的速度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再度有孕,能不能一举得男还难说,少不得拖个两三年。至于妾室有孕的可能……呵呵,韩王府中的猫腻,也就韩王自个儿被迷了心眼,看不出来。 韩王妃不准邱孺人有孕,愿意让别的婢妾为韩王开枝散叶;邱孺人唯恐地位不保,便对韩王旁的女人狠下杀手。有这么两位大佛在,韩王府是何等的乌烟瘴气自不必说,瞧瞧韩王韩王与王妃结缡七载,儿子才一岁多就知道,在韩王府,想生个孩子真得靠权力、运道和心计。 若韩王像代王一样,没嫡出的儿子,却有庶出的儿子,继承大统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圣人就是这样过来的。可韩王偏偏只有一个儿子,若这个儿子一死……三五年再得一个?也不知圣人的寿元,能不能等得起这三年五载? 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韩王懒得想,并不意味着他不清楚。故一听见李惠妃的寿成殿着火,他第一反应就是好好招呼魏王——很显然,他觉得在兵权上,只有魏王能与自己抗衡。若自己垮了,魏王就是最可能得胜的人,不打他打谁? 第176页 秦琬冷眼看着,不知为何竟觉得,若是韩王的独子死了,以韩王的脾气,一刀捅了魏王都有可能。 韩王,呵,韩王。 这样一位简单粗暴,什么心思都露在外头,蛮不讲理到干脆利落的王爷,当真……极有意思。 皇室一向重颜面,圣人见韩王浑成这样,忍不住气得发抖。只是他对魏王不甚喜欢,又觉得韩王之子若死,魏王的确得利最大,才缓了片刻,看看魏王什么反应。谁料韩王非但殴打魏王,连代王都不放在眼里,圣人登时忍不住了,怒道:“老八!你的儿子生死未卜,你竟有功夫在这里撒野,对兄长不敬?还不快给朕滚到寿成殿去!” 对兄长不敬,而不是对兄长们不敬。 韩王捕捉到这个词,认定圣人说得“不敬”是自己对代王而不是对魏王,便抬了抬下巴,再度睨了魏王一眼,才大力挣脱两位兄长的束缚,一溜烟往殿外跑去。 不待大家发表什么意见,圣人便道:“来人,摆驾寿成殿!”说罢,他看了一眼代王,语气软和了些:“海陵,扶你阿耶阿娘去偏殿歇着,朕这便传太医令来。” 秦恪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行礼谢恩。 他本就劳累得很,不过碍着礼节强撑,一到温软舒适的偏殿,整个人便有些昏昏欲睡,却心系寿成殿的事情。即便太医令开了方子,药也喝完了,上下眼皮都快打架,他仍不敢让自己睡着。 秦琬见状,疼惜父母,忙道:“阿耶,阿娘,你们休息吧!万事有我!若圣人处理完寿成殿的事情,回头一见您脸色铁青,心里也不会好受。” 听女儿这样说,秦恪和沈曼本不同意,却架不住秦琬苦苦哀求,又是晓之以情,又是动之以理,只得和衣而卧。由于太过疲倦,竟真的沉沉睡去。 秦琬凝视着父母的睡容,轻叹一声,心思已落到寿成殿的事情上去。 不知这次的事情,究竟是谁的手笔? 圣人回太极殿之后,特意命人不要出声,来偏殿瞧长子的情状。见秦琬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床头,动作很轻地给父母打扇,神情专注,不免露出一丝动容之色。 李惠妃派去照看韩王之子的宫女少了两人,其余全被拧断了脖子,面对儿子的尸体,韩王妃坚决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孩子,言之凿凿,说自己之前给儿子喂过奶,见他睡得有些不安生,身上全是汗,特意给他换了套衣服。如果被挖出来的真是她儿子,身上绝不是裹这种料子的布,而是另一种。 虽然大家都觉得王妃骤临丧子之痛,失心疯了,面对韩王狰狞的眼神,圣人冰冷的面孔,也不得不默认韩王之子没死,只是被人抓走了。如此一来,从左右卫的卫士到京兆尹,个个都在心里喊着晦气。 人死了倒还好,这丢了……岂不更加头疼? 李惠妃虽然很瞧不上韩王妃,对唯一孙子却是看重的,听说自己派去的心腹竟有内贼,害了孙儿,头一歪直接倒在地上,至今还没醒来。圣人怒极,命匡敏走一趟提刑处和丽竞门,故眼下随侍在圣人身边的,不是别人,恰是内侍少监张华。 张华心慕代王仁厚,见此情景,自然把事情往好处说,反正他话里所说的内容也没一处错:“县主见代王和王妃略有些疲累,一直苦劝他们休息,之后便亲为代王和王妃打扇,不问旁事。” 宫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人心惶惶是必然的,秦琬竟能坐得住,孝心又溢于言表,圣人十分赞赏,却又有些遗憾她不是个男儿,否则立储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需从几个都有不足的儿子中挑一个。 “张华。” “奴婢在。” “将元启喊过来。” 听见圣人第一个召见得竟不是大舅哥郑国公,而是中书承旨卫拓,张华心中感慨卫拓圣眷之隆,恭敬应下。 卫拓前脚刚进太极殿的门,匡敏后脚就迈了进来,见到此情此景,圣人也不避讳,直接说:“查出什么?” “提刑处现只查出,那两个失踪的宫人,有一个……”匡敏咬了咬牙,才说,“与钟婕妤身边的二等宫人是对食。” 第一百一十章 对食之举 圣人见匡敏神色,就知事情必定不止这么一点,喝道:“说!” 匡敏不着痕迹地觑了卫拓一眼,见圣人还没让他退下的意思,心道一声卫承旨对不住了,方道:“这位名唤秋荷的宫女不禁拷打,胡乱攀扯,竟说——”他咽了口唾沫,颇为艰难地说,“竟说钟婕妤与心腹女官银铃,也是这等关系……” 想到秋荷说出这件事时,即便是经过风浪无数的提刑处官吏也霍然色变的模样,饶是以匡敏的圣眷,依然有些战战兢兢。 夏太祖秦严认定前朝采选十三至二十岁的良家美女入宫,三十六岁未得御幸方可回家的做法有伤天和,故大夏的宫女采选多以买卖为主,唯有在女官和一些专门为贵人准备的美貌宫女的选拔上才延续了前朝的制度,由特派官员去各地选拔,以充实后宫。 虽说夏太祖有令,只买十到十三岁的小娘子,却架不住穷苦人家不愿养女儿,巴巴地都要将女儿往奴婢的前程送。十岁的女孩儿卖五贯钱,七岁的女孩卖三贯钱总行了吧?没钱没粮的,孩子瘦瘦小小情有可原,负责这块的内侍有钱进账,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然是买来的宫女,一辈子也就留在宫廷,年轻的时候还能仗着几分姿色做一做攀附贵人的美梦,伴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认清自己多半只能一辈子做粗使宫女后,深宫的寂寞便压倒了一切,宫女与宫女之间,甚至宫女与内侍之间,无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情愫。她们如夫妻一般相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相约不离不弃,感情之深厚甚至胜过夫妻。 第177页 这等情形,上至圣人,下至宫中的粗使杂役,没有不清楚的,却也知此事禁不住,反正圣人和诸位皇孙贵胄很少去动这些奴婢出身的女人,他们若需要女人服侍,内侍省和殿中省立刻会为他们安排出身良家的美女,那些因美貌被采选进宫的女子也存了飞上枝头的指望,不会找什么对食自断前程,故圣人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这些出身尊贵的男人来说,只要不是自己的姬妾甚至姬妾备选与旁人生死相许,他们才不管一个奴才喜欢的是男是女,钟婕妤却是圣人的妃嫔,若是她真的耐不住寂寞…… 一想到这个奴婢出身,急不可耐爬自己床的女人,圣人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胃里往喉间涌。 厌恶归厌恶,要说钟婕妤真蠢到与心腹女官对食,还特意在这个时机被人揭穿,圣人却不怎么相信此事的真实性。 他的儿子们啊,为了那张椅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存着这样的想法,圣人望着卫拓,问:“元启,你说呢?” 卫拓恭敬行了一礼,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以微臣之见,韩王府小殿下应当还未离开宫城。” 这可不是什么话本传奇,侠客能飞檐走壁,左右卫之中,哪怕有人生了异心,大体仍是牢牢地控制在圣人手里,越是逢年过节,巡查便越是严密,毕竟今年初才有怀献太子闹过的那么一出,如今又有魏王献上祥瑞,略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次的永宁节想平平稳稳地度过,难。 再说了,寿成殿走水的消息传来后,圣人就命人封闭了宫门与城门,南府十六卫悉数出动,北衙大军于城郊待命。想在这等情况下将一个一岁多的小儿给带出宫门,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旁人遇上这等情况,几乎不敢妄下断言,哪怕韩王妃坚持说死得不是她儿子,群臣也顶多在心里打鼓,没有一个敢明着支持她的。故匡敏听了卫拓所言,暗暗咋舌,心道卫承旨一副仙人模样,却好大的胆气——他这样说,几乎是公然告诉圣人,您得扣住群臣,对他们的车马一一检查,再三确定没人将韩王之子带走,才能放行。 这样得罪人的事情,亏他敢做;这样大的责任,亏他敢担。 匡敏跟随圣人多年,知晓朝堂官员尤其是中书省中的官员,泰半都是老成持重之辈,鲜有锐意进取之人。想找朝气蓬勃,一腔热血的官员,那得去地方或者御史台,不该来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偏偏卫承旨……说他激进,他又比谁都稳重;说他稳妥,他又比谁都大胆,当真是…… 想到卫拓平素的言行举止,匡敏也不知该怎么评价,偏偏这时,圣人又问:“依你之见,下一个,朕该召见谁?” 卫拓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说:“您应当给诸王一个申辩的机会。” 圣人闻言,微微一笑,露出赞许的神情。 不愧是他选定的未来宰辅,有格局,有气量,也有足够的胆识和谋略,不枉他对那些“罪证”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摒弃旧怨,破格重用这位青年俊杰。 昨晚发生的事情,旁人指不定还没想明白,卫拓却已猜到大概,只是不敢明说而已——一人所为,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同样的心思撞到一起,才是泼天祸事。 圣人每每看见风姿卓然的卫拓,都不由想到了自己最优秀的两个儿子,若非上一代做的孽,他们两个本……唉,逝者已矣,如今想来也只是徒增伤感,不知九泉之下,他们可愿见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若是元启年轻一些,哪怕是与裴旭之一样的年龄也好啊! 圣人对代王心存愧疚,见秦琬仁孝且定力过人,又知她喜读史,爱研律,出入代王书房百无禁忌,将王府的清客幕僚们气走,自身打理王府内外务,在吴利等人的帮助下竟未有紊乱之像,便觉秦琬十分难得,一面哀叹她为何是个小娘子,一面觉得哪家才俊都配不上她。思来想去,竟只有卫拓与秦琬相衬,奈何……莫说卫拓,就连心性略差一些的裴熙,也有了妻室,实在可叹! 罢了罢了,没缘分便是没缘分,不能做个女婿,做朋友也不错。恪儿心性敦厚纯良,对认定的人毫无保留,吃住在代王府,乐得不回家的裴熙就是最好的例子。恪儿若能与卫拓结交,来日卫拓被新君相忌,他好歹能分说一二,至不济也能保住卫拓的家人;相反,新君若是忌讳恪儿的长兄身份,卫拓也能帮忙转圜。 圣人拿定主意,便吩咐道:“元启,你持朕的手谕,先送代王一家和陈留郡主回去,再往鸿胪寺走一趟,将这些年西域各国的朝贡统计一番,呈给朕一观。” 卫拓领了圣人手谕,欠身退出,便听圣人对匡敏说:“去将老八和老六叫过来。” 圣人先传魏王和韩王,看样子是认定此事与他们两人干系不大,打算处理之前的事情了。 不,也未必。 钟婕妤的事情无论是真是假,落到魏王耳中,魏王少不得分辨一番。若真心疼魏王,岂会让韩王站在一旁,见到魏王的狼狈模样?只怕是今儿魏王伏在地上,说了什么,明日满大街都知道魏王扒拉着圣人的腿涕泪横流了。 卫拓处在中书省,日日跟随着圣人,为他起草诏书,自然清楚,大夏看着四海升平,繁华无比,却有诸多弊端。旁的不说,单说世家——哪怕大夏三代皇帝都在努力压制世家的地位和发展,世家却仍拥有极为可怕的实力,他们在地方上为所欲为,动辄抹了十里八乡的户籍,让一整个村落的青壮都变成黑户,若不想沦为盗匪,就只能没日没夜地为他们垦荒。而这些开垦出来的荒地,自然也不会列入官府的名册中,更不会为朝廷增添半点赋税。 第178页 盐、铁、粮食、土地……这个建立在千疮百孔土地上的国家,既需要春风化雨,也需要雷霆手段。 卫拓始终谨记梁王的教诲,放下仇恨,做治世之能臣,为百姓开辟一个朗朗乾坤。他观察了现存的诸王许久,觉得魏王虽有些刻薄寡恩,却是一个能办实事的人。这样的人若是继了位,手段可能会刚烈些,过犹不及,引得各地反弹,甚至揭竿而起。此等局面处理得好的话,定会比一个四平八稳的守成之君更能延续大夏的寿命,故卫拓的心有些偏向魏王,本打算在一些事情上不着痕迹地帮他一帮。谁知魏王献上祥瑞,弄得诸王都对他很不客气,在这等情况下,卫拓即便觉得魏王在现存的诸王中最适合那张椅子,也不能透露任何倾向了。 他心中存着事,面上却仍是一派仙人之姿,令秦恪和沈曼大生好感。秦琬见卫拓持着手谕来,纵不了解寿成殿发生的事,也大概猜到几分,只见她拉了拉父亲的袖子,小声说:“阿耶,宫门怕是被禁了,咱们虽问心无愧,却怕有人利用圣人对咱们的好做些下作勾当。依我看,还不如先派心腹去,将咱们的车架和带来的东西认认真真清点一遍,虽说耽误些时间,总比检查出什么,难以说清楚的好吧?” 秦恪再怎么不理事,也是从腥风血雨中过来的,听秦琬这么一说,觉得女儿考虑得很周全,便主动道:“卫承旨稍带片刻,孤先知会内侍、殿中二省一声,命他们检查一番孤的车架。” 作者有话要说:简单介绍一下,宫廷里的女人,来源就几种——第一,出身高门,被选进来当妃嫔或者女官的;第二,出身良家,因美貌或文采或德行被采选进来当女官、大宫女,或者直接在掖庭等着圣人招幸,或被殿中省安排给哪个皇子侍寝的;第三,被卖进来的,这种是奴籍,做不了大宫女更别说女官,当然,可以直接当妃嫔;第四,外人送给圣人的,比如蓝充仪;第五,长辈犯了罪,被罚入宫廷当奴婢的。一般来说,皇子们都很挑,姬妾都是挑前两种,后面三种想晋升,基本上……倾国倾城和情商超高,总得有一样。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依不饶 听见秦恪这么说,大家都松了口气。 虽说圣命难违,但搜马车这种显而易见会得罪秦恪的事情,还是没多少人乐意去做的。现在好了,代王殿下通情达理,他们这些做事的也不会为难。 代王十年未归京城,左右卫、殿中省和内侍省的许多人都不认得他,先前也曾战战兢兢地打听这位皇长子的脾性,得到的多半是“代王极宽厚仁德,很好说话”的说法,却都不以为然——这宫中的贵人主子们,除了满脸写着“我很骄横”的韩王外,哪一个不是和和气气,看上去很好说话的主儿?若信了表象,真将主子的和气当一回事,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贵人们轻描淡写定人生死的做派,宫人内侍看得太多,压根不相信有权有势的人会和气到哪里去,如今见这位皇长子竟能考虑到他们的难处,哪怕知道代王此举避嫌的成分多,也让他们感慨不已,心道难怪那么多老人都说代王好相处呢!光看这件事就知道,代王的宽厚仁德,还真不是旁人嘴上说说的。 秦琬知自己这一招用对了,轻轻走到母亲身边,捏了捏母亲的手。 沈曼也是极为精明的人,又被女儿这么一提醒,马上想到搜车还有一桩不方便的地方,便道:“碧云,碧烟,你们随内侍们走一趟,清点一番车上物件。” 代王府的女眷身份尊崇无比,永宁节时又要在宫中呆上一整天,说不定还会被圣人留宿宫中,自然要带一两套换洗的衣物。再说了,白天与晚上的着装也不能相同,配饰更不能重样。这些物件都有表记,宫中之人又不知是敌是友,经他们的手检查东西,多了少了都是麻烦。 秦琬拉着沈曼的手,笑道:“阿娘可是忘了,我是个最牛心古怪的,碧云、碧烟理得清阿耶的东西,却不知道我有多少小物件,还是让阿妙也跟着走一趟吧!” 听见秦琬当着旁人的面说这样的话,丝毫不将名声当回事,沈曼心肝脾肺俱疼,悔恨溢满了胸口——她怎么就忘记了贴身使女不过弱质女流,旁人弄鬼她们未必发得现,需得选个有些功夫底子的人去呢?若不是对陈妙排斥太过,这等时刻,自己怎么也不会漏了他啊! 卫拓见陈妙妩媚风流,婉转动人,将这母女俩对陈妙的不同态度猜到两份,很明智地不去插这个嘴,命人将她们三个带去检查代王的车架。 原以为是走个过场的事情,谁料一刻钟过后,有内侍进门,对卫拓耳语几句。 卫拓神色一肃,点了点头,旋即对代王行了一礼,语带歉疚地说:“代王殿下,您怕是得去太极殿一趟了!韩王府小殿下……就藏在您车架放书的暗格里!” 秦恪一听,又惊又怒,脸色忽青忽白,下意识地说:“这与我无关!” 秦琬惊讶过后,便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甚至隐隐有些窃喜。她上前一步,扶住父亲,温言道:“圣人素来英明果决,小人的栽赃嫁祸之法怎能逃离圣人的法眼?” 女儿握着他的臂膀,似要给他无穷勇气,想到自己身后的娇妻爱女,秦恪深吸一口气,望着卫拓,毅然道:“清者自清,我随你去太极殿。”说罢,他转过头,望着秦琬,郑重地说,“照顾好曼娘。” 第179页 秦琬点了点头,退了一步,紧紧握住沈曼的手。秦恪见着这一幕,眼眶微热,忍不住别过脸去,闷闷道:“走吧!” 他们走后,沈曼跌落在椅子上,神色有些茫然:“裹儿,你说……”这一幕与十年前何其相象?也是惊涛骇浪平静下来后,满以为尘埃落定,秦恪却因着一些摆明了是栽赃陷害的事情,忽然被圣人传召入宫。再然后,便是十年流放,种种心酸,无需赘述。 秦琬依偎在母亲怀里,柔声道:“不会的。” “真的么?” “真的!”秦琬仰起头,望着母亲,神情温柔,神态却异常坚定,“今时不同往日,能让圣人偏心到不顾阿耶,能让群臣偏帮到不顾阿耶的人,已经不在了。” 穆皇后、怀献太子,这两座深深压在后宫妃嫔和诸王身上的大山,已经不在了。 沈曼呆呆地重复着女儿的这句话,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努力想笑一笑,却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见着母亲这般模样,秦琬才发现,对父母来说,从云端坠入污泥究竟有多痛苦,惨烈到稍稍想起,竟忍不住身体本能的战栗。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转过头,遥望太极殿,眼中流露深深的渴望。 总有一天,我会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没有人可以阻挡我的进入,更没有人敢对我的退避,视作理所当然! “裹儿?”察觉到女儿做下了什么令人震惊的决定,沈曼有些惊疑不定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你在想什么?” 秦琬收回视线,微微一笑:“阿娘,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你……想通了什么?” “我先对您卖个关子,回去再说。”秦琬毫无压力地对着母亲撒娇,“您不用着急,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回去啦!” 事情正如她所料,代王一到太极殿,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圣人扶起;还未来得及请罪,圣人就直接断言了长子的无辜;话没说到一两句,从代王到沈曼到秦琬便收获了一大堆赏赐,甚至还有好些圣人做王爷时攒的,后来交给了怀献太子做私房的商铺,美其名曰压惊。 代王所畏惧的,无非圣人信了旁人的栽赃,以为他才是幕后黑手,坐山观虎斗,最后凭着皇长子的身份坐收渔翁之利。他相信,对这样的儿子,圣人是不会留情的。如今见圣人对自己百分百信赖,代王正高兴着,却被女儿泼了一盆冷水。 “练兵?为何?” 秦琬早就有此打算,碍着父母求安稳的心思,一直没提。今番恰逢良机,屏退众人之后,她就对父母提了这一建议,冷静解释道:“韩王之子莫名出现在阿耶的车里,定是诸王的手笔,阿耶和阿娘不妨想想,若是圣人和韩王叔不信阿耶,将会发生何事?” 不用她提醒,秦恪和沈曼也能想到,若是圣人不信,代王这些年积攒起来的好名声将会付之东流,变成一个狭隘阴险的伪君子。不仅如此,他还占着皇长子的名分,继位最名正言顺,偏偏又没任何势力。诸王不联合起来先对付了代王,将长兄彻底打压下去,简直对不起他们付出的努力。 见父母认真思索起来,秦琬又道:“圣人对阿耶的信任和怜惜能保阿耶一次,可两次、三次,十次八次呢?梁王叔未必有反心,可惜三人成虎;太子未必傲慢到不懂礼数,奈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阿耶领了宗正的职,无望大位,退让至此,不过求晚年安逸。这一点,诸王不会看不透,偏偏他们之中,竟还有人定下这样狠辣的计谋,可见他们对阿耶的皇长子身份始终是忌惮的。”圣人在的时候尚且如此,若是自个儿登了基,岂不要寝食难安? 顺着秦琬的这番话往下想,竟找不到一丝可以驳斥的地方,秦恪的脸色渐渐白了。 沈曼比丈夫果断许多,闻言便道:“即使如此,光练府中的卫士又有什么用?不过三五百人,又多半出身勋贵世家,身后关系千丝万缕,哪怕训练出来了,能不能指望得上都不一定。若是训练家丁部曲,倒是没这方面的烦恼,被人知道的话,却……”都做闲散亲王了,练兵做什么,还说自己没夺位之心? 亲王府的护卫也属三卫,虽说门槛比左右卫中的三卫低一些,官职也低几等,却也不是寒门子能进的地方。这样的人,想让他们不顾全家老小,亲人前程为你卖命,有些不切实际。 对秦琬来说,说服父母是最困难的,找理由简直太简单了,故她很随意地说:“这还不好办么?我生长于乡野,喜好游猎,最大的愿望是亲手猎一头猛虎。您二位为了满足我的愿望,自然得圈起山林,训练一批人驱赶驯服野兽,好哄我开心。我想钳制夫婿,难不成给他送丫鬟美婢?自然得寻些孔武有力的亲兵,他若不服,关起门来打上一顿,总有教训老实的时候。若无卫士护持,桢姑姑岂能过十几年安逸的日子,想赶夫婿就赶夫婿,想轰儿子就轰儿子?” 沈曼一听,登时急了,秦恪也没想到女儿这么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怒道:“胡闹!” 秦琬知此事何等重要,也不玩什么小女儿情态,她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对父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一边流泪一边说:“丹阳、蓝田之战前,秦惠王免张仪宰辅之职,令他使楚;垂沙之战后,秦却肆无忌惮,屡屡侵楚,以致怀王客死异乡。女儿不求好名声,只求全家能有条退路,若真有一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趁早离开长安比什么都强!” 第180页 听见女儿拿战国时的楚国比作自己,拿秦国比作新君,秦恪还有些戚戚。 骤然闻得最后一句,秦恪不由大怒:“你怎能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以退为进 秦琬跪在地上,昂着头,努力做出倔强的表情,泪珠却不住滚落。 看到她既狼狈又要维持尊严的模样,秦恪的心先软了一半,却硬着头皮说:“你给我认错!”语气比方才不知柔和了多少。 “我说得哪里有错!”秦琬不肯服输,争辩道,“留在长安,新君真瞧阿耶不顺眼,只需赐一杯鸩酒,对外说您‘暴毙’,优抚一番秦敬,便能将人恶心得够呛,世人还得赞他一声仁厚圣君。我又没劝阿耶与诸王一般不择手段争夺皇位,只是求您让我训练一些兵卒,在王府中修一条密道,关键的时刻能逃到安全地方,保住自家性命。若真走到了那一步,还管什么兄弟仁义?他为了安自己的心要杀您,我们为何不能趁势而起?左右都是死,与其被新君安排罪名,还不如真做了乱臣贼子,将他的恶毒用心告诉全天下的人。哪怕咱们真……也足以令他背上千载骂名!” 秦恪未聊到女儿想得如此之远,又是如此的悲观,但见他僵在椅子上,怔怔地看了秦琬好半晌,忽然冲上去,搂着女儿,嚎啕大哭起来:“裹儿,我的裹儿啊!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用!非但庇护不了你,还得你小小年纪为我们出谋划策,殚精竭虑,裹儿——” 沈曼伏在桌上,无声流泪。 秦琬心中虽有几分难言的悲戚,之所以落泪,却出于孤注一掷的念头,毕竟过了这个村就很难找到这个店了,偷偷摸摸养亲兵总没有光明正大养亲兵来得好。既能说服父母,又能在圣人那里有个交代,过个明路,这样的好时机哪里找?故她先晓之以理,再动之以情,不曾想到秦恪这般真情流露,弄得她也难过了起来,抱着父亲,一个劲地哭,却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什么。 一家三口痛哭许久,将这些日子积攒的怨气和不甘悉数化作眼泪,过了许久,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见着妻女甜美的笑容,秦恪心中酸涩,轻声道:“罢了罢了,请旭之过来!” 裴熙早就知道永宁节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一瞧坊市卫兵把守,不若寻常热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碍于长辈全在宫中没回来,他在代王府又是客,才忍着没问。被请来之后,一扫代王夫妻和秦琬的脸色,他便将事情猜到了几分,知晓八成有人画蛇添足,触到了代王。 他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听秦恪和秦琬这么一说之后,越发来了兴致。虽说他不怎么在意名声,但对代王请他想个法子,好让王府既能练兵,又不损害秦琬名声的事情,他也十分乐意,随口道:“这容易!此番寿成殿出事,宫中必有大动作,大王又受了惊吓,为了修养,也为了躲开那些上门攀交情的人,您大可与妻女一道去庄子避暑,谁也不见。” “避暑?” “正是!代王府中的细作,一时半会也没清干净,皇庄又被庄头把持,忠奸难辨。您刚到庄子,人手不够,环境也不熟悉,若再遭逢一场刺杀,惊魂未定也是当然。”裴熙唇角微微上扬,用异常平淡的话语决定许多人的生死,“您几番退让,对方却咄咄逼人,再怎么好脾气也不能这样忍下去。只要您往圣人面前一跪,诉说您的心愿,您的委屈,您的惧怕。圣人是圣明天子,自然会让您圈了山林,以练部曲,甚至连理由都能帮您找好。有圣人撑腰,这事就算过了明路,无论是谁,只要他想借此栽赃您,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代王琢磨着裴熙的一番话,渐渐回过味来。 府中混着诸王派来的细作,他心中十分清楚,女儿院子里隔三差五发落人是为什么?难道真是裹儿脾气坏到连贴身使女都可以直接撵出去?还不是瞧出这些人怀有异心,又抓不到证据,只能先囚起来再说。 饶是如此,那些潜伏得极深的死间,却是抓不完的。 秦恪生长于人间最富贵的地方,从小就见识到了花团锦簇下的刀光剑影,故他明白,寻常人想得旁人效死很困难,对当权者来说,这事却不算太难。 李惠妃经营后宫多年,殿中、内侍二省都能插上手,大小宫务都能说上话,她的寿成殿哪怕不是铁桶一般,派去照顾唯一孙儿的人也定是她觉得十分可信,绝对不会背叛的,那又如何?若真个个都忠诚,昨晚的那一出大戏是怎么来的? 来自皇家的奴才多半鼻孔朝天,连主子都敢瞧不起,更别说这里面还混了诸王的探子,代王本就不怎么想用他们。若是依了裴熙的法子,以“遇刺”之名处理一批怀有异心的人,细作也好,刁奴也罢,贡献一二余热,也算让这些人“尽忠”了。 秦恪性格宽仁不假,尊贵的身份却摆在那里,十年的流放生涯让他不肯再失去第二次到手的荣华。别的事情都好商量,性命之事却是商量不得的,这些人背后的主子要置他于死地,他焉有手下留情的道理?故他点了点头,赞道:“旭之说得极是,再过几日,我便进宫与圣人说这件事,然后咱们去庄子上住上一段时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些为难地说:“只是,训练部曲的人……” 他认识的武将不多,能参与到这等机密之事上来得更是少之又少,沈淮领着差事,赵肃学识不足,代王府司马宇文杉是圣人派来的人,按理说是可信的。但宇文杉出身勋贵,家中关系错综复杂,又与秦恪相处的时间少,秦恪信他不过,就更别说亲王府的典军们了。 第181页 “要不?让赵肃……” 秦恪才刚提了个头儿,就见秦琬一个劲摇头,不由止住话头,问:“裹儿,不用赵肃的话,你还有什么好人选么?” 秦琬知赵肃野心勃勃又孤高自负,一门心思想凭自己的实力奔远大前程,这种狼一般的人物,落魄时当狗养着倒也罢了,真让他抓住了一丝希望,还想磨去他的野性,最后肯定是被开膛破腹的命。她可不愿因代王的一时起意就不得不杀了这么个既能用又信赖的人,便道:“自然有,咱们府中的周五不就是么?” 一听得周五的名字,代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厌恶道:“莫要提他!醉生梦死整整十年,一遇大事就瞧不见人影,若非看在他还算忠心,借来兵丁保护了我们三年的份上,孤压根不想见到他!” 秦琬自然知道父亲对周五的不喜,但他们眼下只能用此人,故秦琬压低声音,小声道:“阿耶,周五很可能是丽竞门的人。” 秦恪闻言,不由露出骇然之色:“此话当真?” 在大夏,“丽竞门”绝对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这支由夏太祖组建,专门负责刺探情报,必要时候骗开城门,暗杀守城官僚的部队在大夏建国之后,非但没有功成身退,反而隐匿到了黑暗的最深处,抹去容貌、出身和性命,专门为大夏历代帝王做着最不能言说的勾当。 被丽竞门找上门却侥幸活下来的官员不算多,却也绝对不少,但他们无一不对此事噤若寒蝉,半点口风都不透,免得自己哪天没了这份好运,再被无声无息地请进去,别想出来。 严刑拷打并不可怕,这样的未知,才是最折磨人的。 秦琬也不是随意拿丽竞门来吓父亲,她是真觉得周五有些像这个组织的人,便道:“周五这些年的做派,圣人略一询问就能知晓,何以不发作他,反给他加官进爵?我先前不晓事,只是觉得咱们手中无人可用,才劝阿耶给他个官做,好让他对咱们忠心。这些日子我灌了一耳朵的秘事,听见魏王查案却被追杀的事情,心中便有些疑惑。魏王还是手握实权,奉旨南下的皇子,不过触犯了江南氏族的利益,便险些埋骨于此。阿耶被流放十年,竟只遭了一次刺杀,如今想想……”次数实在少得不正常。 说到这里,她歪了歪头,很认真地说:“我去与他谈一次吧!” 秦琬说得头头是道,秦恪和沈曼越想越觉得对,冷不丁听见她这么说,登时急了:“不许去!” 若是醉生梦死,不求上进的周五,秦琬去见见无可厚非,一想到这家伙可能是从杀人不见血的丽竞门出来的,代王夫妇怎会同意让女儿去? 裴熙对秦琬眨眨眼睛,毅然道:“我也去。” 秦恪看了看神色坚决的女儿,又瞧了瞧自信满满的裴熙,想到这两人比自己聪明不知多少,担心就去了几分,又怕自己再拦了女儿的意思,她会伤心,故他犹豫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行,你们去吧!”说罢,十分决然地加了一句:“一定要离他十丈远,带好兵刃,院中布置好兵卒!” 秦琬和裴熙听了,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若真依了代王的意思,他们这是去好好谈谈的,还是摆鸿门宴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施以恩德 自代王回京后,做了王府副典军的周五虽不如从前一般自暴自弃,却也没尽忠职守到哪里去。除了第一天掀翻了一群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卫士们,让这些新丁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外,他的日子过得极为悠闲。 正因为如此,在听说秦琬想见他之后,周五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麻烦来了。 他生长于大夏最顶级的权贵之家,又是家族倾力培养的对象,即便沉沦污泥中三十年,也不失敏锐嗅觉,自然明白长安的风向要变。 储位之争何等惨烈,他在三十年前就看得清晰,无奈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圣人对他到底恩重如山。圣人托付的事情,他自然没不尽心的道理,何况……想到往事,周五摇了摇头,难得地换了身干净的,七成新的衣裳,略略打理,才在使女的引领下入了正厅。 秦琬高居上首,见周五回到长安后,络腮胡子依旧覆盖了大半张脸,让人瞧不清他的真容,便觉自己的判断哪怕不是十成十的准确,也有那么七八分。故她看着周五,很干脆地说:“昨晚发生的事情,你听说了么?” 周五知秦琬聪颖,又明白裴熙一双眼何等厉害,听见秦琬话中有话,心中一紧,却装傻充愣:“卑职只知圣人命人封了坊市和宫门,十六卫忙活了一夜,瞧着外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卑职着实恐慌。” 这番话中规中矩,没半丝不对的地方,秦琬和裴熙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漫不经心地用茶盖拨了拨茶汤,淡淡道:“京中事多,天又热了,阿耶欲往皇庄中避暑。奈何这些日子贼人众多,个个胆大包天,若无人彻夜巡视,我这心啊,就一直安定不下来。周典军与我认识十年,端得是可信之人,此事便有劳了。” 周五就知道自己被喊过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一听秦琬让自己训练部曲,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晦气。 成为代王嫡系中的嫡系,旁人或许会求之不得,可他的身份是能步步高升的么?哪怕圣人给他安排的“周五”身份天衣无缝,他也不能断定,三十年过去,自己的面容是否变了模样。 第182页 柴家七郎柴豫,本就是名动京华的俊美少年,白马银枪,不知勾走多少女郎的芳心。若是他生得平凡普通一点,不那么显眼,也不需用这种手段隐藏多年。 但,他不好拒绝。 他本就是代王府的副典军,又因十年随代王流放的经历,与代王彻底绑到了一起。眼下代王要提携他,他有什么可拒绝的道理?将这件事说出去,十个会有八个觉得他不识抬举,另外两个觉得他怀有异心。 权衡利弊之后,柴豫恭敬行礼,肃然道:“定不负大王、县主所托!” 秦琬闻言,微微一笑,柔声道:“听说你儿子今年及冠?不知他想入南府呢,还是北衙?” 柴豫被圣人救出后,顶了一个丽竞门暗卫的身份,化名“周五”,在北衙军做个小小的队正。起初几年,他对身份的落差很难转过弯来,拒绝接受这一事实,媒人来说亲,说得都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女子,这要在以前的柴家,连三等使女都做不上,他如何看得入眼?圣人知晓他的难处,让他多等几年,特意寻了个机会放一个出身清白,在宫中学会了识文断字,进退有度,还不想爬床,只想做正头夫妻,家里又在长安的女史出宫,好给他做娘子。 发妻吴氏样样都好,就是家人污糟,隔三差五来打秋风不说,还要以孝道长幼来压她,逼着她从夫家掏钱补贴娘家。待他陪代王流放后,吴家人闹腾得更不像样,吴氏一边要支撑门庭,赚钱送儿子去读书,一边还要与娘家周旋,却依然将独生子教得很好。 敦厚仁德,谦谦君子,缜密细心,半点不像当年的他,张扬,骄狂。最要紧的是,长得像娘,若不仔细端详,谁都瞧不出他身上柴家人的影子。 “犬子……”柴豫迟疑了一下,才说,“犬子喜文厌武,现拜在郭先生门下读书。” 郭先生是谁,秦琬没听过,瞧裴熙,他也摇了摇头,应当是不怎么有名气的人。故秦琬想都不想,很干脆地说:“周典军太谦虚了,明年恰是春闱之年,我这就去请阿耶帮忙写张名帖,推举令郎参加。” 科举虽由夏太祖推广,却是前朝太祖徐然首创,意在招纳天下贤士入朝廷,省去孝廉经地方的门槛。奈何世家权势仍旧极大,寒门弟子读书的机会依然很少,科举能在中央实行,于地方却门槛重重。哪怕在中央,想得到一个春闱名额,也需要有高官或大儒的名帖推荐。 正因为如此,许多自恃才高的学子们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递名帖与作品,希望自己能被权贵赏识。即便拿不到春闱的名额,做个客卿幕僚也是好的,若是能娶到高门大户的庶女,前程更是有望。 柴豫之子周思学业再怎么出众,也是个“寒门子”,他拜的先生虽有才学,却没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他本想着,要不使点钱,让儿子去当个刀笔吏,了解了解世情,未料秦琬轻飘飘来了这么一句,给了他儿子另一种可能。 说实在的,柴豫对唯一的儿子,感觉是复杂的。 他一贯心高气傲,哪怕与家人一道以乱臣贼子的名义死去,都不想以这样的方式苟且偷安。偏偏圣人偷偷派人告知他的长辈,可以救活柴家一人,让柴家的血脉得以延续。 身为柴家最优秀的子弟,柴豫成为了唯一一个没有牺牲的人,但这样的三十年……还不如选个庸庸碌碌的人,眼一睁一闭,一辈子就过去,为何让他在尘世中苦熬? 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柴豫恭恭敬敬地对秦琬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县主厚爱!” 待他走后,裴熙沉默一会儿,才说:“这人有问题。” “用他需要担风险,但我已无可信之人。”秦琬叹道,“若非察觉出他的身份可能不像我想的那样,我何至于忽然改口?” 她本以为柴豫是丽竞门的人,想说终有一日,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不用遮遮掩掩,偏偏…… “罢了罢了,不想这些,他是圣人派来的,又跟了我们那么久,暂时用用也无不可,倒是圣人赐的那些铺子。位置顶好,收益绝对少不了……”秦琬望着裴熙,两人都明白接下来那句话是什么。 可惜先在太子手上过了一轮。 怀献太子的产业,圣人自然不会动,太子身在宫内,铺子的掌柜伙计忠心与否,怕是不能保证。怀献太子死后,圣人悲痛欲绝,更无暇顾及这些产业。 主子死了,下头的人能不人心惶惶么?那等心思活泛的,指不定就投靠了谁。 秦琬很清楚,她的叔叔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每个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子人。果然,对很多事情,哪怕心中清得和明镜似得,也不得不装傻充愣,好熬过这段时间。 裴熙见秦琬陷入沉思,神色复杂,到底没说话。 他性情极端,肆无忌惮,却也知道这条路走得多难。秦琬既有远大志向,更得和其光,同其尘,才能学会如何用人。 哪怕用得是你心知肚明的细作,只要对方能为你办好事,便不足畏惧,偃旗息鼓的孙道长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这些小事,毋庸在意。”裴熙瞧了瞧桌子,温言道,“你该想得是,在诸王都有嫌疑的情况下,圣人会怎么处理此事。” 听见他这样说,秦琬笑了起来:“公然揣摩圣意,行啊!” “圣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裴熙回答道,“你不妨猜猜?” 第183页 “让赵王和鲁王斗起来。” 裴熙闻言,便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没错,接下来咱们可有好戏看了。” 在外人看来,永宁节第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如一颗石子扔进水里,没掀起多少波澜。若说有,也是在节日的第三天,圣人在卫拓的建议下,下了一道圣旨,声称宫中良家女三十六岁才放出宫有违天和,现将这个年龄放到三十岁。至于卖身入宫的宫女,年过五十的,分十亩天地,同样放出宫去。 这道圣旨一下,朝野民间自是一片恭维之声,都赞圣人乃是千载未有的明主。既然是明主,少不得要判一判冤案,杀几个贪官,才符合话本子中的情节。 故又过了几天,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撞响了登闻鼓,口口声声要状告会稽郡守顾安,至于缘由?她的父亲本是一县之长,治下发现金矿后,按着章程上报官府,谁料当天夜里就家破人亡。她侥幸逃脱后,沿街乞讨五载方来到长安,为家人伸冤,够不够凄苦,算不算传奇? 此事闹开后,便有朝臣上书,说顾安好歹是一郡之守,岂能光凭妇道人家的一介之词就定他的罪? 圣人一想也是,命顾安进京陈情还嫌不够,竟授鲁王天子之剑,享半副天子仪仗,去江南查一查这桩大案。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往来奔跑的仆役脚步既轻又慢,衬得内室的惨叫越发凄厉,赵王妃坐在正厅主座上,漫不经心地呷着茶,见着孙妈妈到来,她才抬了抬眼皮:“怎么说?” 孙妈妈是跟了赵王妃三十年的老人,深得赵王妃的信赖,只见她福了福身,一脸沉痛之色,再怎么挑剔的人都无法从她的表情中寻出任何错处来:“贾姨娘福分薄,没能保住孩子。” 听见孙妈妈这样说,赵王妃也懒得再坐下去,她缓缓起身,面上流露出一丝遗憾,口气却是淡淡的:“到底服侍了大王一场,我也不薄待她,好生养着,将来若能给大王生个一儿半女,也是她的造化。” 话虽如此,赵王妃和孙妈妈却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她们都明白,王府这位媵贾氏,再也不可能见到赵王一面了。 想到这里,赵王妃看了一眼内室,见惨叫声一声弱过一声,想到贾氏前些日子趾高气昂的样子,竟有脊背发凉之感。 这位会稽郡守夫人的外甥女,恰是赵王这段时间的新宠,仗着二八芳龄和如花美貌,很是张扬了一段时日。待得怀有身孕之后,更是金尊玉贵,容不得半点拂逆,连王妃都敢挑衅,结果呢?顾安一出事,朝廷上下还没个定论,赵王就迫不及待地与顾安撇清关系,竟连再多等一个月也等不得,生生让贾氏落了六个月的男胎。 哪怕赵王妃瞧贾氏得志便猖狂的模样百般不顺眼,打定主意过些日子就让她吃点苦头,见她落到此等境地,心中也悲凉万分。 与人做妾有什么好呢,锦衣玉食,华服美饰,皆是旁人给予的,要拿回来再简单不过。一旦出了事,最先倒霉得就是她们……罢了,身为女子,路如何走竟有大半靠着父母兄长,自己无法做主,何苦五十步笑百步? 赵王妃是个明白人,再怎么惧怕赵王的狠辣,瞧不上他的胆小,也知他们夫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赵王若是出事,她必不会好过。故她收起心中的那一丝怜悯,问:“大王还是歇在书房?” 赵王性好渔色,无女不欢,却不是那等被女人哄两句就失了分寸的人,更不会让任何女人踏进前院一步。赵王妃与他夫妻多年,早有默契,知他一旦不流连后院,情况便很是危急了,不由埋怨道:“魏王当真多事,若他不送什么祥瑞,岂有今日这么一出?” 孙妈妈听了,心道您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有这样大的祥瑞,谁敢不送上来呢? 心中想归心中想,孙妈妈可不敢对赵王妃说这种话,只是说:“都是皇子龙孙,上天怎么会厚此薄彼呢?魏王得了一个祥瑞,咱们大王的祥瑞定不会远。” 赵王妃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的担心,赵王半点感受不到,这位排行第四的王爷脚下满地狼藉,不住喘着粗气,高声咆哮道:“蠢材,都是蠢材!” 赵王府长史姓梁嵩跪在地上,连连谢罪。 梁嵩是吴郡梁氏的子弟,也是江南世家中人在长安少有的高官,地位十分重要。赵王与江南世家的密会,他即便没全程参与,也知晓十之八九,虽谈不上赵王最看重的智囊,却无疑是他最信任的人。毕竟梁嵩就是凭着忠诚可靠,沉稳得当才入了赵王的眼——这位多疑的王爷不信任任何经天纬地之才的忠心,宁愿用些缺点明显,便于掌控的庸人,就好比梁嵩,哪怕不是他的错,一见赵王发火,他便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知晓发怒也无用处,赵王深吸了几口气,好容易缓过来,仿佛才看见梁嵩跪在地上一般,讶然道:“孤是气那些不中用的奴才,与长峰有何干系?地上这么乱,当心伤着,还不快快起来?” 梁嵩“感激”地谢了恩,方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见他谦卑地模样,赵王只觉气顺了些,又想到今儿上朝,圣谕下达时众人异样的目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孤从未想过对上老八,只是想将钟婕妤对食的事情说开,让老六丢些面子,别以为得了个祥瑞就翘上天了。谁料老七如此狠辣,直接置老八的独子与死地?眼下倒好,他做的坏事多,反倒来捡我的便宜,我里外不是人了!” 第184页 说开? 若我没记错的话,您吩咐得似乎是——放火烧钟婕妤所在的安处殿,让魏王在永宁节的时候死亲娘吧?什么钟婕妤与心腹女官对食,那是圣人追查缘由时,您打算揭示给世人的真相,压根不是您本来的打算吧? 一个要杀兄弟的生母,一个要杀兄弟的独子,这两位王爷当真半斤对八两,谁也不差谁。 梁嵩腹诽了几句,到底效忠主君,便道:“您受罚,魏王也没落得好,原先说了给钟婕妤的昭仪之位,如今却落到了蓝充仪的身上,眼下又接了这么一桩大案,莫说满朝文武,全天下都在看。稍稍出些纰漏,便是一辈子的笑柄了。” 圣人从未明着说过要晋谁为昭仪,只是在知晓钟婕妤的事情后,叹了一声,说了一句“还当她有所改悔,如今看来,这恩赏也不必了”,便命人写蓝充仪晋为昭仪的诏书。在旁人看来,岂不是圣人虽未处罚钟婕妤,却有些相信这事,才夺了钟婕妤晋升的机会? 想到自己的计策被鲁王利用之下,还能起到这样好的效果,赵王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喜意,转瞬又化作深深地痛恨:“老八的性子我清楚,认定了老六就是老六,倒是老七,成日摆出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孔,光想着怎样做渔翁。我倒要看看,他到了江南,还能不能算计得起来!”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同样做了坏事,凭什么他就得被圣人打压,鲁王就能春风得意?就因为沈昭容出身江南盐商,陈修仪却是晋阳平民?他不甘心,他怎么可能会甘心? 梁嵩听出赵王话里的杀意,忙道:“前几年魏王在江南遇刺,世人已对大王多有误会,鲁王若是出事,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魏王与韩王?” 赵王听了,眉宇间怒意更深。 世人皆知江南世家对他鼎力支持,故都说他不能做太子,只有他清楚,在钱财一道上,这些家族是比较勤快的,至于旁的却是推三阻四,从没个爽快利落的时候。不仅如此,领头的几家还异常傲慢,想杀魏王也不对自个儿说一声,天罗地网就布了下去,实在没将他这个王爷放在眼里! 哼,若是可以,他宁愿不要这一半来自江南的血,也要求圣人公公正正的待遇! 打定主意上位之后继续打压江南世家是一回事,让兄弟去自己拽着的钱袋子里分一杯羹又是另一回事,赵王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老七名声不错,手上的人却不多,成日也就是在书呆子那边有些名气。遇上这样好的机会,他会错过?”换做是自己,不趁机咬死你,也要狠狠撕一块肉下来。 “若是能让鲁王无功而返……” “无功而返,说得容易!”赵王一想到这件事,就克制不住火气,“圣人连半幅天子仪仗都交给了他,还赐了什么天子之剑,有这样东西在手,他是可以名正言顺调兵的!” 前朝太祖徐然深谋远虑,一心开发江南,只可惜江南被人视作蛮地,没多少人愿意去。鼓励的手段动用完了,就只能来强制的,一代又一代。到了后来,前朝世家的势力达到巅峰,眼高于顶的贵人们自然不愿去那儿受罪。 几百年的江南开发下来,南渡的人早已在这片土地深深扎根,若非几十年前战火覆盖了整个北方,北人纷纷南迁,与南人对上,大夏想在江南打开缺口都难,更别说一统天下。 大夏从皇帝到权贵,对南人都是十分提防的,若非如此,太宗也不至于特意设个“江南总管”的职位,特意让当时还是王爷的圣人担当,又在南方一口气连设了好几个州总管,节制一州兵事,专门镇压南人的起义。 魏王入江南查案,哪怕有皇子的身份做依仗,也如一脚踩入泥沼之中,进退左右皆是为难,但鲁王不一样啊!魏王只是查案,圣人没给他兵权,鲁王却拿了天子之剑,这与兵符有什么差别? 梁嵩也知此事棘手,略做思考,便道:“既是如此,大王只能一边联系江南,稳住那些人,令他们莫要焦躁;一边在内宫动手——昭仪之位被蓝充仪得了,陈修仪的心气如何能顺?” 听梁嵩这么一说,赵王也回过味来。蓝氏重恩情,陈修仪曾经帮她说了一句话,她后来就帮陈修仪和鲁王母子说了无数好话,自然与陈修仪亲厚无比。可在此之前,蓝氏再怎么得宠,哪怕也当了九嫔之一的充仪,地位也是在陈修仪之下的,如今却后来居上……别说陈修仪肯定会介意,哪怕她不介意,自己也能将她不高兴弄得人尽皆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蓝氏无资历、无出身更无儿女,凭美貌获了七八年盛宠,一路破例晋封,如今还白捡了个昭仪之位,偌大后宫就没人是服气的,赵王的生母沈昭容也不例外,但要真论起郁闷,谁及得上陈修仪? 别的妃嫔与蓝氏一贯不好,趋奉或针对都有个说法,也不至于太下面子,陈修仪呢?她一直与蓝氏交好,以蓝氏的保护者和好姐妹自居,骤然从“姐姐”变成“妹妹”,什么场合都要位于蓝氏之下,这是何等尴尬?偏偏无论她怎么做,别人都一定有不好的说法——继续与蓝氏结交,便是趋奉讨好,失了身份,枉为鲁王生母;疏离冷淡,那就是嫉妒失德,质疑圣人的决定,一个不好,鲁王也要吃挂落。 赵王自小在宫中长大,脑子也够使,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再清楚不过。故他露出一丝喜色,满意道:“卫拓此人,棘手归棘手,态度却不偏不倚,这便够了。”他不怕这种做出纯臣姿态的中立党,就怕明着一片忠心,暗中已与别的兄弟暗通款曲的臣子,那才是心腹大患。 第185页 梁嵩见赵王神色缓和,趁热打铁,忙道:“宫人放出去,对昭容娘娘和大王都有好处啊!” “哦?”赵王微微挑眉,心中不解却故作高深,“你有何看法?” 梁嵩极为了解赵王的秉性,为了让赵王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说,他解释得十分详尽,还做出一副应付主君问题的惶恐模样:“三十以上,三十六以下的良家子,泰半做着宫中的女官。这些人有资历,有脸面,也有人脉,哪怕心向蓝氏,为了脸面也不能做得太过,反倒更重恩情一些,给了陈修仪许多帮助。她们这么一离开,宫中不知多少缺要补上,以卑职看,陈修仪和鲁王母子恨不得生吃了提出这一建议的卫拓呢!” 赵王顺着梁嵩的话一想,也笑了起来。 几位有子的高位妃嫔因身份地位之故,行事手段不一:李惠妃打理宫务多年,绵里藏针,手中又有实权,想要提携几个人再容易不过,郭贵妃和刘华妃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得罪她;宫中之人身如浮萍,处处都要使钱,哪处短了一两分,指不定一辈子的指望都没了。沈昭容手头宽裕非常,她性格虽尖刻傲慢,打赏人的时候却毫不手软,显然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也结了不少善缘。 陈修仪既不打理后宫,又渐渐失了宠,家世清白归清白,却无多少余财,陈家还是靠陈修仪和鲁王母子补贴才富裕了起来,一心一意巴望着他们两个,谈不上什么助力。正因为如此,陈修仪想要笼络人心,只能另辟蹊径,施些小恩小惠,不仅让她捡到了蓝氏这个大便宜,许多女官也对她异常感激。只可惜,身份地位不同,人心就得变了,现如今蓝氏是宠妃,自然无数人攀附上去,至于陈修仪……她想安插几个人,怕是三四不靠,左右为难吧? 梁嵩见赵王眉头舒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追随赵王多年,自然清楚这位主子的目光有些短浅,做事没个长远计划,谁对他威胁最大,他就针对谁——代王回京的时候,他心心念念找代王麻烦;魏王送上祥瑞,他便要给魏王颜色看看;如今觉得鲁王非但拆他的台,还在后头捡了不少便宜,就对鲁王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这样朝令夕改,左一个念头,右一种想法,做事狠辣还特别迅速的人,实在不是个好君主。好比弄死贾氏胎儿的事情,梁嵩知都不知道,赵王就已经做了,平白给别人递了个说他不好的缘由。 若非利益一致,几家人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他的身上,梁嵩真想甩甩袖子,直接走人。 罢了罢了,主君再怎么样,终归是主君。故梁嵩将腰弯得更低,谦卑道:“卑职听闻,谯郡公夫人正为嫡长子之妇的人选发愁,大王何不从此下手?” 沈淮不知赵王又打上了自己的主意,他带了厚厚的礼品,拜访萧誉。 萧誉为人处世很有几分傲骨,代王远在彭泽,生死不知,前途未卜的时候,他与沈淮交好。待到了代王回京,沈淮加官进爵,炙手可热之时,他却渐渐地与这位好友疏远了。若非赵肃婚事受挫,沈淮左思右想,找上了萧誉,两人一度很好的关系说不定就这么被时间给冲淡到无话可说了。 此番上门,依旧是为了赵肃的婚事,沈淮提出的要求却让萧誉有些难以接受:“三个月?伯清,你在说笑么?” 莫说高门大户,就是寻常的殷实人家嫁女儿,筹备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更别说萧誉为赵肃寻的那位妻子还不是京兆本地人,陇西郡与长安怎么说也有好一段距离,路上走三五月都寻常,为何要赶在三个月后就完婚?如此一来,岂不是信使刚到,那边接到消息就得送女发嫁,还怕时间不够? 沈淮也知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对着好友,他也不说什么反正寡妇的嫁妆都是备好了的,清点一番添点东西就能上路的场面话,而是推心置腹地说:“你我相识多年,我也不瞒你,这是县主的意思,大王首肯了,裴熙也没有异议。” 倘若他只说这是秦琬的意思,萧誉不可避免地会想歪,带上代王和裴熙,意思又完全不一样了。 果然,萧誉略加思考,惊诧之色便毫不掩饰:“你是说,江南会叛……” 沈淮连连给他使眼色,见他回过神来,心有余悸:“这等事情,心中知道就罢了,何必说出来?” 话虽这样说,对至交好友的敏锐,沈淮却有些心惊。 秦琬告诉他这一理由的时候,他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到家后细细揣摩,又与叔爷畅谈一番,才明白秦琬为何这样急——鲁王持天子之剑下江南,不出意外,必会调兵遣将,一为防身,二为查案。 江南世家盘踞多年,私下开金银铜铁矿并着盐井盐田也不是一两天,平日还能将罪证遮掩一二,这样大的阵仗却是对付不了的。鲁王来势汹汹,这些人岂会坐以待毙? 西域虽蠢蠢欲动,目前却是以政治手段为主,出兵为辅;西南还算安定,短时间内不会发生战事;高句丽得留到国家安定,太子策立或新皇登基了再打,却也拖不了几年。想在高句丽之战中有分量,最好在那之前就得些战功,江南若是叛乱,确实是最好捞功勋,实打实让人记住的地方。 说不定,还能练些水战,以图将来。 秦琬有心扶持赵肃,自是方方面面都为她考虑到了,故鲁王被派遣到江南的圣命一下,她就找到了沈淮,希望沈淮帮忙找颜家分说一二,让赵肃能在三个月后完婚。因为在她看来,不出半年,江南那边就得出状况,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第186页 沈淮知晓秦琬想送赵肃去北边的心思,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才勉强琢磨出秦琬的用意。萧誉在北衙不声不响,籍籍无名,竟能一语道破其中关键?难不成真如世人所言,“虎父无犬子”的实例,恰好被自己给碰上了? 心中存了这个想法,沈淮看萧誉的眼神都有点不一样了,好在他城府颇深,不露异样,见萧誉尴尬,便不着痕迹试探道:“神仙打架,咱们这些做凡人的总得遭殃,圣人将苏将军调到北方,姜将军升做都护的举动自是极英明的,可这北衙……若非如此,大王怎会急急地让赵肃挪个窝?赵肃尽忠职守了整整十年,若是折在这等无妄之灾上就太冤了。大王和县主觉得,哪怕再回南边都好,别呆在这是非之地了,才这样商定。到底是攸关性命之事,赞之,你也莫要掉以轻心啊!” 萧誉听了,不由苦笑:“我?我是哪个名头的人,由得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是北衙校尉,在外人看起来官位颇高不假,但长安是什么地方,北衙又是什么地方?高级将领一大把,小小兵卒也有后台,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由不得他大展拳脚。 好在这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他这几年静下心来研究兵书,倒是比从前沉稳了许多,不至于轻易落入敌人的陷阱,只要给他征战的机会。 想到这里,萧誉的神色越发苦闷:“你也瞧见了,如今的局势实在是……我就是想出去,也不知道该走谁的门路啊!”万一走了这位的门路,被视作哪位王爷的心腹人,背后来了一支冷箭,出师未捷身先死,岂不冤枉? 沈淮瞧出萧誉不愿扯进这些事里的心态,也就没有再劝,只是跟着他叹了一番,又举杯痛饮,诉说自己何等无奈,再敲定日子,从三月变成百日,立刻命人快马加鞭去陇西送信。 如此种种,方尽兴而归,还未踏入家中二门,长随富贵就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说:“家主,县主有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沈淮听了,略有些惊奇:“现在?”代王一家不是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去皇庄上消暑么? 富贵上前一步,小声说:“代王殿下刚从宫里回来。” 沈淮的神情严肃起来,不再多问,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富贵忙不迭更上,小声说:“郎君前些日子吩咐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他与沈淮一道长大,深谙沈淮的心思,不好明说或者没时间长篇大论的事情,只需变换个称呼,就能将朝事和家事分得很开。譬如现在,他喊沈淮郎君,表明他要说得事情与旁人无关,仅仅是沈家的内务,故沈淮一想就明白,这是在说纳妾的事情。 一想到这点,沈淮的脚步就不自觉慢了下来。 沈家人丁单薄,为求多子多福,沈家好几位女性长辈在的时候都叮嘱沈淮,年纪轻的时候别贪花好色,多和发妻生几个嫡子出来,年纪再大一些就多置媵妾,为沈家开枝散叶。哪怕不能入族谱,好歹是个良民,以他的身份还给不了这些儿子前程么?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沙场上刀剑无眼,嫡亲的血脉总比旁人可信几分不是? 这些话,沈淮全记得,却只做了前半截,为何?代王生死未卜,沈家前程不知在哪儿,他成天忙里忙外,交际应酬都来不及,哪有心思纳什么妾?谁知道这个妾的来路正不正,是不是别有用心之人?到了代王回京,沈家被诸王盯着,他就更不想弄这些有的没的,还得费心去提防,寻思着枕边人的来路,偏偏……哎,也不能说于氏不好,就是眼皮子太浅,很有些不识大体。 皇室的姻亲尊荣归尊荣,难当也难当,最重要得就是拿捏相处的度——太卑躬屈膝了,久而久之,人家就不会将你当回事,哪怕是王妃的娘家,也就是体面点的奴才罢了。太将自己当回事了也不行,到底是君臣之分,容不得半点轻慢,说是说得好,大家都是亲戚,一家人,无需多礼,谁又敢真将王子皇孙、公主县主当做寻常亲戚看待呢? 于氏小事上无甚错处,一遇到大事,该清楚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也没见她有半分清楚。偏生几个孩子又被教得太好,对母亲极为孝顺,很少质疑她的看法。退一万步说,哪怕真质疑了,碍着孝道,事情也有些难办啊! 自己一力管束她的时候,她都能办那么多糊涂事出来,自己若是不在了,以于氏这种连代王庶女都瞧不起,糊里糊涂把沈曼和秦琬当正经亲戚的心态,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沈淮叹了一口气。 恨他也好,怨他也罢,终归是一家人,既然听不进去,那就只能使用别的手段,让他们醒一醒了。 出于这一考虑,沈淮沉默片刻,才说:“这事,你看着办,一个不行,就挑两个进来。只要来历清白,又自愿做媵,别管什么性情,往府里抬就是。” 他说得倒是轻巧,事关沈家子嗣绵延,富贵怎么敢掉以轻心?自然是满口答应,决定细心再细心,为沈淮挑选合心意的姨娘。 沈家自军旅而起,几代人在女色上都有点百无禁忌,却也知晓此乃大忌。 他们不愿委屈自己,便对内院看管得很严,故沈家一直以来都是实行内外院分开的制度——内宅中得力的管事妈妈,夫婿全都在庄子上或者铺子里待着,没有能在外院说得上话;同样的,外院说话管用的管事,娘子都在外院做事,与内院毫无干系。如此一来,无论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是十分得宠的婢妾,手都伸不到外院来。只要沈淮想捂住消息,莫说于氏手眼通天,就连沈淮那天天出入外院的长子,也休想知道半点事情。 第187页 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沈淮一路都难以平静,直到马车停了下来,意识到代王府已经到了,他才深吸一口气,以饱满的精神去面对秦琬。 出他意料地,秦恪和沈曼也在。 秦琬见沈淮来了,笑嘻嘻地说:“阿耶,我说对了吧?伯清表哥再怎么忙,听见您要见他,一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会赶过来的。” “你这孩子,真是……”秦恪无奈地摇了摇头,见秦琬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请沈淮坐下,温言道:“圣人今日召见了我,特意提起,说是春闱快到了,金吾卫也得留些心。” 金吾卫职权很大,不仅管着宫中和京城的巡警,烽候、道路、水草等事宜,三卫中的翊卫上番都得经过金吾卫的手,甚至这次鲁王代天子去江南查案,身边也跟着许多金吾卫的卫士。 按道理说,这样敏感的时候,沈淮身为左金吾卫将军,该留心那些震惊朝野的大事,比如鲁王南下,而非什么春闱。虽说科举乃是国家举才的大事,真正从科举出身的高官显宦却没有多少,这些士子再怎么闹腾也翻不起太大的波浪,为何圣人特意提上这么一句? 沈淮抬起头,看着秦琬,见秦琬静静地瞧着自己,没有提点的意思,也不知是真没想明白还是不愿说,只得按下再询问一番的念头,恭恭敬敬地说:“多谢姑父提点,伯清知道了。” 他将称呼一换,与代王的距离便拉进不少,秦恪没有嫡出的儿子,庶出得他又不怎么看得上,见沈淮俊朗又敏锐,心中欢喜,殷殷嘱托道:“伯清你办事,我自是信得过的,听说各州府送来的举子都是不错的,你若有时间,留神看一看。王府中的官位还有一些,人好的话,荐过来也无妨。” 秦恪的话出于真心不假,沈淮却不敢轻领这样沉甸甸的好意,忙道:“伯清定不负姑父所托!” 庶女的婚事却要拜托发妻的侄儿来帮忙,秦恪也有些尴尬,交代过后,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琬见状,轻轻笑了笑,问:“表哥,我听人说,赵王府有个媵是会稽郡守顾安的亲戚?” “是有这么个人。” “我怎么还听人说,这个媵……”秦琬看着沈淮,眼神很干净,满满都是不解,仿佛她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与户部尚书的夫人走得很近?” 秦恪闻言,很是惊奇地看着女儿:“有这事?” 秦琬点了点头,十分自然地回答道:“高姐姐对我介绍京城命妇的时候,特意提过这么一段,说户部尚书的夫人为夭折的孙儿点长明灯,做周年法事时,这个媵非但没避开,反倒搀扶着老夫人,走了好长一段路呢!” 高盈对政治还没到这么敏锐的程度,她也不像会说这种是非的人,若非陈留郡主的提点,她只怕提都不会对秦琬提。故秦琬说了这件事后,沈曼和沈淮姑侄俩的神情就有些莫测,秦恪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这时候,裴熙看似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听说这些日子,大名鼎鼎的卫承旨奉圣人的命,一直在整理西域的卷宗。” “旭之,此话当真?” 见秦恪神情激动,裴熙笑了笑,很随意地说:“这是自然,若被父亲知晓,一顿家法定少不了。” 他这么一确认,在座得还有谁不明白?会稽郡守清白与否姑且不管,户部尚书的好日子却是到头了,就连他的继任者,圣人都已经选好。 想到这里,饶是沈淮定力极好,心中也生起了一团名为“嫉妒”的火焰。 从正五品上的中书承旨一跃成为六部尚书之一,正三品的户部尚书,卫拓升官的速度不可谓不快。这要是再熬个一两年,他从户部尚书转到尚书省左右司,做其中一司的丞,可就真正是离宰辅差一步之遥的储相了。 二十五岁的户部尚书啊,古往今来,无煊赫的家世撑腰却能有此成就的,一只手都算不出几个吧? “这些日子……”秦琬摇了摇头,叹道,“伯清表哥怕是要辛苦了。”圣人布下这一局,明显不是针对区区一个户部尚书,江南叛乱是注定不说,长安也少不得流点血。 光是想一想那幅场景,沈淮便毛骨悚然。 永宁节出事后,他就做好了圣人对结党臣子开刀,以震慑诸王的准备,心中却没个确切的概念,不知这火要烧到什么时候,会烧死什么人。如今听秦琬这么一说,知晓身着朱紫的人都得被牵连进一串,胆战心惊的同时,竟生出几分跃跃欲试。 哪个男儿没点血性?富贵,本就是险中才能求的。 见他没有半丝胆怯,秦琬心中赞许,又道:“我们欲去郊外避暑,不晓京城之事,还望伯清表哥多多留心。结党营私之事,咱们断不会做,却也不能因为疏忽就得罪了高官尤其是宰辅,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这一席话说得既诚恳又无奈,沈淮却有些心惊胆战。他做梦也想不到,嫡亲的表妹竟这样大胆,公然要他盯着宰相府邸,了解人员进出。金吾卫有这样的权利不假,可代王……真有这样大的心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痴心妄想 治平九年,注定不会平静。 人们还没从怀献太子过世,代王回京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有魏王得了祥瑞,韩王独子永宁节被劫的大事。这两桩事还没完,又有孤女击响太极宫外的登闻鼓,状告会稽郡守为私吞新发掘出的金矿,灭山阴县长全家这等骇人听闻的案件。 第188页 圣人知悉此案后,雷霆大怒,快马召会稽郡守顾安进京不说,还特意派皇七子鲁王下江南查案,本以为能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谁料鲁王还未出发,去皇庄消暑的皇长子代王就遭到了死士的刺杀。好在前有海陵县主与祭酒裴熙机敏,瞧出端倪,早做提防;后有司马宇文杉和副典军周五勇武又忠心,拼死相护,代王才幸免于难。 皇长子遇刺,自不是什么小事,殿中、内侍二省不知多少人进了提刑处就没出来,与此案稍微沾到一点关系的人个个自危,不是紧闭门户,就是四处钻营。偏生在此事上最有话语权的代王殿下却将府门一关,谁也不见。 哦,不,还是有几个人能被代王破例接待的。 比如,陈留郡主。 临到出门的时辰,高盈仍旧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女,右手几次想握住茶杯,好灌口冷水,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无论怎样吸气都无法克制住内心那蓬勃的怒意。 “青檐——”过了许久,高盈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至极,“这些年来,我可有半分薄待你。” 她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大使女青檐、碧瓦与她一道长大,情分非比寻常,造的册是每月一吊钱的例,领得月钱却要翻上一番。 贴身使女固然不靠月钱过日子,高盈也不是什么苛刻的主子,相反,她出手大方得很,金银珠宝,上等衣料,除了那些特别名贵或者上头有宫中内造标记的外,其余好东西,高盈隔三差五就拿来打赏使女。论起面子里子,她屋里的二等使女比申国公高衡的庶女都体面些。 申国公的姨娘和庶女眼红极了,嚷嚷着她们不能比高盈的使女都不如,陈留郡主若不给她们置办这些好东西,就是枉有贤名,以为凭此就能拿捏到陈留郡主,结果呢?高盈的衣料首饰从没走公中的例,无一不是陈留郡主用私房钱置办的,你们这些人都将贤惠的郡主逼到这份上,明明是高衡的嫡女却不拿申国公府的一针一线,竟还敢得寸进尺?此事一传出去,申国公府登时沦为整个长安的笑柄,不知多少人说陈留郡主委屈。 跟着一大一小两位名声好,手头松的主子,这些使女便如掉进了蜜糖里,吃穿用度极为优越,珍贵器物随处可见。高盈一向以宽容贤淑,忍让大度自居,平素也和气非常,自诩仁至义尽,谁知道倚为心腹的使女竟与兄长勾结在一起?若非上次在当利公主府发现了自己的笔迹被泄露出去,让她疑心了贴身之人,暗中留意,真不知她会被青檐瞒上多久。 青檐伏在地上,不住磕头,连声道:“娘子息怒,娘子息怒,奴婢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请娘子明察啊!” 高盈不听尤可,一听这句话,气得将桌子一拍,怒道:“一片忠心?是一片私心吧?偷走我的笔记交给高炽,险些毁我名节,这也是你该干的事情么?” “盈儿——”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陈留郡主在玉屏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内室,瞧都不瞧跪在地上的青檐一眼,只是说,“时间到了,咱们走。” 听得陈留郡主的声音,青檐抖若筛糠,身体几乎软成了一团泥。 她与高盈一道长大,自然明白高盈何等刀子嘴豆腐心,只要对旁人没造成什么伤害,单单委屈高盈一人的事情,高盈多半都会忍,也不怎么会计较,略求一求便过去了,陈留郡主却不一样。这位皇室贵女看似不问俗事,实际上是最最精明厉害不过的一个人,敢惹她的人,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高盈见母亲瞧着自己御下无能的场面,又羞又气,忙不迭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母亲身边,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青檐有心哀求高盈两句,却被人堵住嘴巴,如死狗般地拖了下去,连“呜呜”的声音都小得无法听见。 “娘——” 陈留郡主不置可否地看了女儿一眼,淡淡道:“走吧!” 高盈回头,有些为难,到底不敢反驳母亲,跟着陈留郡主出门,却不肯上自己的车,硬要赖在陈留郡主身边,又不知说什么好。 车外人声鼎沸,车内一片寂静,高盈期期艾艾了半天,陈留郡主忽道:“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么?” “我……”高盈咬了咬嘴唇,沉默半晌,才委屈地说,“娘,我——我对她们够好了呀!” 看着女儿一副“我真的不明白哪里做错了”的样子,陈留郡主淡淡道:“这不是明白了么?你最大的错误便是对她们太好,若你像裹儿一样,一月换了三个一等使女,谁还敢这样自作主张?” “娘——” “人心永远是不足的,奴婢也不例外。”陈留郡主见女儿不赞同,便道,“她们在你的院子里,穿得是绫罗绸缎,戴得是金银珠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弄坏了珍贵的物件,你罚得也不严厉。你当她们会感激你的宽容?一年半载或许会,十年八载怎会不习惯?待到了合适的年龄,猛地发现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难道就不允许别人起些心思?”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淡,语调平静,却惹得高盈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可,可我给她们安排好了前程啊!” 陈留郡主听了,不由笑了起来:“你给她们安排的前程能多好?到底是做过奴婢的女人,即便放了良,子孙三代也不能入仕,稍微好一些的胥吏之家都不会要,至多也就是嫁个得力的管事,经营间商铺,过着富足的小日子罢了,岂有公侯门第富贵逼人?我容不得背主之人,你的性子却是极好的,若得了贵婿,将贴身使女给夫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说来说去,不过人各有志,仅此而已。”她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碍着圣人的优容,从宫中带出来的使女不敢爬高衡的床,个个都要往外头放,难道真是富贵不能淫?不,她们只是怕自己出事,圣人迁怒,就这么简单。 第189页 主母不苛刻,妾室的日子当然好过,这一点,高盈心中清楚得很。 她做好了给夫婿主动纳妾的准备,为了不伤与贴身使女从小一道长大的情分,便打算从略低一等的使女中挑人,却没想到贴身使女迫不及待地盘算上了。一想到这里,她便如吞了苍蝇一般恶心,又有些不甘:“可,可我若是不愿呢?我也未必……未必嫁入豪门啊!” “她自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否则怎么与你二哥搭上了呢?” 高盈闻言,不可置信地说:“但,但他们根本不可能啊!”青檐若敢和高炽有什么,陈留郡主定会将青檐捏死,以免这个几贯钱买来的婢子损害高盈的名节。 陈留郡主心道女儿还是太天真了些,存心打碎她的美梦,便道:“嫁做他人妇又如何?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上头有贵人撑腰,夫君还敢吱一声不成?指不定满心欢喜将发妻送上,图谋更多的好处,仗着出卖发妻的钱财地位置一二美婢,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阴私之事,你知道得到底少,这种事……呵,实在太常见了。” 高盈被陈留郡主的话给吓住,整个人怔怔地,好半天不说话。 “区区一个婢子,也值得你这样费神。”陈留郡主见女儿被惊到,不是不心疼,却必须教她这些事,也好应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故她望着女儿,淡淡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待会如何解释你前脚刚到,高炽后脚就来找你的事情吧!” 提起自己唯二的儿子,陈留郡主的态度冷漠淡然至极,仿佛自己说得不是骨肉至亲,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但她话语中透出的信息,却让高盈的牙齿不住打战,用祈求地目光望着自己的母亲,很是艰难地说:“二哥,不,高炽他,他想娶裹儿?” 面对陈留郡主冷淡却洞悉一切的目光,高盈不住颤抖,愤怒道:“难怪阿娘不想见他,他……卑鄙,无耻!” 高炽身为陈留郡主的次子,本就没有被朝廷授予爵位的资格,偏偏圣人对陈留郡主极好,俨然让陈留郡主凌驾于诸公主之上,高家父子便将特例当做常理,奢求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陈留郡主不肯上表给高炽请爵,他们就怨恨陈留郡主;娶德平郡君能让高炽封爵,高炽就敢出卖妹妹的笔迹,不顾高盈的名节,也要讨好德平郡君;现在他竟然打起了秦琬的主意? “他——简直是做梦!”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阴柔手段 高盈与父兄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之所以对他们抱有期待,无非是受旁人影响,觉得陈留郡主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一家人还是和和美美的好。 她心存善意,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伤害她自己也就罢了,还想伤害她最好的朋友,高盈怎能容忍下去?故她一见到代王夫妇和秦琬,便直接对代王告罪,说自个儿“与兄长闹脾气”,待会兄长怕是会追过来道歉,还请代王别让高炽进门。 到底是陈留郡主的女儿,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一旦狠下心来,谈笑之间就能要你性命。 代王于人情世故并不敏感,却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高炽想给妹妹赔罪,多得是机会,为何要追到郊外来呢?刚打算多问几句,见陈留郡主似是挂不住,沈曼的神色也有些紧绷,秦恪心中狐疑,忍了下来。 待秦琬和高盈一走,他还没来得及问,陈留郡主便道:“逆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劳烦恪弟挡下。” 秦恪一听,哪有什么不明白的,饶是他脾性好,也忍不住脸色铁青。 秦琬是他的掌上明珠,她的夫婿,从家世到人品,从品貌到才学,从性情到为人,从亲朋到好友,样样都得好到没得挑,在代王心中才能勉强与秦琬匹配一二,就连当利公主的次子,京中贵女最想嫁的瞿阳县公隋桎,因着当利公主不喜欢他的关系,在代王心中还差了一丝呢!当然了,若是哪方面特别出色,也能弥补别的方面得不足,如能寻到一个待秦琬如珠如宝的夫婿,略差一些也无妨。 倘若陈留郡主很看重高炽,凭着这对堂姐弟不弱的情分,代王还会将高炽列入女婿人选,细细考校一番。真要成了,为女婿请个爵位,谋个官职,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偏生高炽为爵位上蹿下跳,手段卑劣至极,陈留郡主压根不认这个儿子,代王自是想都没想过高炽做自己女婿的可能。如今一听,高炽为了爵位,竟然将主意打到秦琬身上,如何不生气? 哪怕代王知晓,秦琬的追求者定会趋之若鹜,并且多半都是奔着她“代王嫡女”的身份来的。在他心中,这些人也应当在见过秦琬后,被她的品貌、气度、才华和性情所折服,真正地爱着她,而不是明码标价,娶了代王唯一的嫡女,便能加官进爵。高炽一面利用高盈拢着德平郡君,一面又想仗着高盈和秦琬的关系,哄骗“不懂事”的秦琬得做法,无疑深深触动了代王的神经。 他最疼爱的女儿,理应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包括夫婿。 这个想法固然天真可笑,却包含着一位父亲对女儿浓浓的爱,谁敢触犯这点,代王就对谁不客气。 与父亲的感情大过理智相比,秦琬却对此事没怎么上心,见高盈忐忑不安,不好意思面对她的样子,她摇了摇头,笑道:“你看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生死之间都熬过来了,还会怕这些虚情假意?” 第190页 高盈知秦琬在安慰自己,心中越发愧疚,听见她提到“生死之间”,想到京中传闻,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你没伤着吧?” 这出刺杀本就是秦琬、裴熙和周五三人顺水推舟弄出来的,皇庄中的人,坏心固然有,初期却是不敢太明目张胆的。若非秦琬在背后推动,也不至于激起这些人邀功的想法,铤而走险。如今计划成功,对外自有好几套说辞备着,亲近的人是一种说法,不亲近得又是另一种,故高盈听到得“真相”便与传闻出入很大:“没你想得那么刀光剑影,也就是庄子上的厨子,说有一手好厨艺,食物却总有一二相克之处。好在旭之精通药理,无事的时候也会翻几本医术打发时间。你也知晓,我才来长安月余,你们权贵司空见惯的菜色,我却未必了解。不过多问了几句菜色的构成,对方的神色就有些不对。他们倒也警觉,连夜就想跑,见卫士过去,竟不知从哪寻到利刃,负隅顽抗。所幸我们发现得早,准备充分,连惊都没怎么受,就是趁此机会躲一躲是非罢了。” 她说得平平淡淡,高盈的心却揪紧了。 食物和药物的相克,本就是世间最好也最隐蔽的慢性毒药,这等日积月累又放眼于细微之处的阴柔工夫,太医都未必能查得出来,也只有洛阳裴氏这等传承千年的显赫家族才有如此底蕴,私房菜多不说,就连一代又一代人发现的多种食物相克也被详尽记载着。问题是,做主子的,又有谁会去看这些杂书呢?洛阳裴氏的厨子对此倒是很有研究,可裴熙到底是客,又是臣,怎会不懂避嫌,贸然给主君送个厨子,还特意带到别院里来?也就是裴熙这个一目十行还过目不忘的奇葩,非但会看这些东西,还能将它们全都记住;也亏得秦琬不好面子,是什么就是什么,遇到不懂的东西肯当众多问几句。若非如此,只怕代王无声无息地病了甚至没了,大家还当他在彭泽受了太多的苦,底子亏损,已经不行了呢! 这样阴毒绵柔的手段,当真是狠辣无比! 光是想到这样有身份有心计有手段还异常心狠手辣的人藏在暗处,恨不得代王立刻死去,高盈便不寒而栗,也明白了秦琬为何不在意高炽的事情——正如她所说,生死之间都走过好几遭了,还会在乎这些虚情假意?谈情说爱,选个如意郎君,那是在衣食无忧,性命无碍的前提下,可不是刀架在脖子上,还有时间想这个男人对我好不好的。 见高盈的情绪低落,秦琬反倒笑了起来:“你看看你,就是这样心善,为旁人操碎了心。我都不在意的事情,你也别多想啦,再过些日子,三哥带我出去玩,你来不来?等他真订了亲,未必有这样好的事情喽!” 没想到秦琬的心这样宽,话题变得如此之快,高盈愣了一下,才说:“啊?哦!我一定来!” “顺便将隋辕也喊上。” “平……平舆侯?” “对啊!”秦琬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完全不觉得喊隋辕有什么不对,“三哥在长安的名声很不好听,人却非常好;你也是见过隋辕的,一片纯孝,难怪当利公主最疼他。事关两位最得宠的骄女,一位身份尊崇的王爷,谁敢乱说?再说了,正因为隋辕名声不好,大家才不会想歪啊!若是隋桎,莫说一道出去玩,就是与他走几步,许多贵女的眼睛就该红了吧?” 高盈一想,觉得也是,隋辕肯为当利公主下厨,为哄母亲开心,险些跑到台上去唱戏,虽说出格了一些,孝心却十分难得。秦放几次见到她,也忙不迭避开,唯恐带累她的名声,可见品行也是没问题的。联想起周红英生的大儿子,对同胞弟弟尚且要动手,秦放“贪花好色”的名声究竟几分真,几分假,高盈也不敢笃定了。 真要论起来,几人都是血脉很近的亲戚,身份又摆在那里,他们自个儿堂堂正正,又有谁想不开了敢乱造谣?诸王也不会做这样既得罪人还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平白得罪三位对圣人颇有影响力,且对皇位之争没半点企图的宗室。 秦琬知高盈动心,又道:“再说了,眼下时局这般紧张,哪怕自己不被卷进去,谁又没一两门糟心亲戚呢?听说张相从年前就开始上书致仕,圣人几次都夺情了,如今被卷入金矿案中的户部尚书恰恰与刘相是儿女亲家,我瞧着这一次,朝廷怕是要大动,尚书省首当其冲。这时候,谁不怕,不想求着咱们的耶娘帮忙说一两句好话?咱们是寻玩伴,又不是寻奴才,被人捧着哄着巴着,不出于真心,就为刺探消息或者让咱们带话,这也太无趣了吧?” 大夏有资格被称为“相公”的官也就那么几个——中书省的两位中书侍郎,门下省的二位侍中,还有尚书省的左右仆射。这其中,尚书左仆射往往兼着门下侍中,尚书右仆射的资格若是老一些,也可以兼中书侍郎。 如此一算,人数就更少了。秦琬口中的“张相”不是别人,恰是本朝首辅,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中,这位老丞相六十有八,没到致仕的年纪,可他硬要说自己老眼昏花,吃不好睡不香,精力不佳,没办法以最饱满的精神工作,你也拿他没辙;刘相资历浅一些,做着尚书右仆射还嫌不足,成日期盼着中书省那位年过古稀的王侍郎致仕,自己好身兼两职。只可惜被这案子拖累,别说得中书侍郎的实职,能不能保住现有官职都是问题。 高盈起初还没意识到这问题,被秦琬一提,才知这次风浪多大——朝廷现在就五个宰相,一口气换下去三个?哪怕圣人就提两位官员上补缺,为了这两句“相爷”,文官们也会拼命的。至于诸王,谁能抵抗“宰相是自己这边的人”得诱惑?亲兄弟打得头破血流算什么,哪怕明着撕破脸,只要将自己的人安上这个位置也值了啊! 第191页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初逛西市 当利公主的幼子,大名鼎鼎的平舆候隋辕站在铜镜前,美滋滋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衣衫鲜亮,锦带飘逸,谁见了都得称一声俊,忍不住环顾左右,问:“我这身打扮如何?” “一表人才,卓尔不凡。” “玉树临风,人见人爱。” 隋辕不爱读书,成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当利公主为他请的父子也不知被气走了多少。跟着这样一位主子吗,隋辕的长随。伴当们也学不到什么正经东西,肚子中本来就不多的墨水被刮完后,溢美之词也就越听越奇怪吗,不像那么回事,偏偏隋辕半点不觉可笑,还在沾沾自喜:“海陵果然上道,说邀我出去玩就真邀,一出手就是打猎,我可要显摆显摆,不能让他们小瞧。” 这位年轻的侯爷虽然被公主母亲宠溺着长大,上头两个哥哥却一个古板,一个严厉,对他都很看不上眼,身旁又尽是狐朋狗友,热闹的时候是真热闹,散了未免有寥落之感。瞧着旁人都有娘子或姐妹帮忙做些鞋袜荷包,嘘寒问暖的,隋辕心中羡慕极了。奈何他的名声实在太差,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小娘子们见到他和隋桎的反应却是一云一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好容易有两个身份尊贵,容貌又美丽的小娘子约他出去玩,他如何不高兴?破天荒没睡到日上三竿,一大清早就起来穿着打扮,不忘吩咐道:“来人,将‘暗雪’给我牵过来,今儿我要骑着它打猎!” 长随们一听,心中暗暗叫苦。 “暗雪”之父乃是大宛进贡旳名驹,特特选了诸多品相优良,血统纯粹的母马来配,生下了好些模样俊俏,四肢有力的良驹。 这些马驹异常抢手,以当利公主的受宠程度也就得了一匹,隋辕对之眼馋得很,明知宝马应当配二哥那样的英雄,或者按长幼给大哥,到底还是想要的心情占了上风,巴巴的求了母亲,将“暗雪”要了过来。偏生他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明明对“暗雪”宝贝的什么似的,却没耐心将“暗雪”从小养大,骑术有很拙劣。骑着这匹良驹缓缓走还行,打猎……侯爷,您忘了您打猎之所以能收获颇丰,全是我们和公主府的侍卫在帮您驱赶野兽入圈么? 隋辕不知自个儿骑术拙劣,驾驭不了暗雪,他的长随们趋势知道的,为避免出事,不但责任,长随中最机灵的,名为隋六的年轻男子凑了上来,恭敬又诚恳地建议道:“侯爷,暗雪的兄弟姐妹没一匹在代王府,您将暗雪牵过去,岂不是扎海陵县主的眼?” “海陵——”隋辕有些迟疑,“不像这样小气的人啊!”秦琬是女子,年岁又轻,应当……不会喜欢宝马吧? 不过,这也说不准。 二哥的脾气就挺好的,平素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他顶多厉声训斥一顿,没有真正计较过;大哥更不必说,骂得再凶狠,眼中也透着恨铁不成钢,这样脾性好又嫡亲的两兄弟,听见自己讲暗雪要走了,也没好气了一阵子。暗雪神奇又漂亮,若是海陵县主看上了,自己给还是不给呢? 给?舍不得! 不给……好容易找到一个愿意和自己玩,身份还很高,不会有被赖上危险的小娘子多难啊,这…… 算了,还是别让海陵见到暗雪,唔,过两天再说? 一想到自己要打猎,却不能骑着暗雪转几圈,隋辕登时失落了起来,整个人都是蔫的。 他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谁都瞧得分明,秦琬见状,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了起来:“怎么?与我们相处会给你带来麻烦?” “不,才没有这回事!”隋辕忙不迭摇头,尴尬地说。“我……我……哎呀,咱们今天不打猎好不好,踏青吧!” 高盈早听说过隋辕骑术平平却不自知的事情,见他窘迫的模样,不知为何也心情大好,笑语盈盈地打圆场:“踏青好,省时省力,没有打猎麻烦。” 秦琬抬头,看了一下天空高悬的烈日,默默地看着二人。 这样艳阳高照的日子,不去丛林打猎,去郊外踏青?你们是嫌晒得不够,还是出的汗不够多? 无论打猎还是踏青,秦放都没兴趣,他思忖片刻,说:“要不,我带你们去看百戏?” 此言一出,隋辕就撇了撇嘴,不屑道:“百戏年年都看,花样就那么多,哪有什么新意。” 你小子,拆台拆得很高兴啊! 秦放瞪了一眼隋辕,气得不行。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落魄时结交的琴师晏临歌对他有恩,故他一直寻思着救晏临歌于水火之中,莫要让对方沉沦风尘。奈何他被代王看的很紧,一大堆酸儒围着,钱财也被掐得很紧,时局又如此敏感,加上他正在说亲,求得又是心仪之人,几厢叠加,实在不敢闹出什么稀奇传闻来。所以他得试探秦琬的态度,先带着秦琬去看百戏,再往更下九流的地方去一点,若是秦琬不反感,就央求嫡妹帮忙敲敲边鼓,办成这件事。 他的心思,隋辕半点不知,高盈却是瞧出了秦放的尴尬,连忙打圆场:“家养的百戏班子精巧归精巧,却失了一丝野趣,在外头的百戏糙归糙,有百姓喝彩,也颇有趣味。” 秦琬大概猜到秦放想做什么,生出几分兴味,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去凑凑热闹吧!隋辕,你怎么啦?” 隋辕闷闷地看了秦琬一眼,苦着脸说:“我实在不想去啊!” 第192页 高盈闻言,奇道:“为什么呀?” “这……”隋辕垮下脸,无奈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他这么一说,别说秦琬和高盈,秦放都来了兴趣。一行人在护卫、使女和长随的簇拥下,进了城,前往西市。才过两条街,就听见阵阵喝彩声,时不时夹杂这“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高喊。 高盈素来自矜,未曾来过鱼龙混杂的西市,一听见这声音,面上还恩呢该绷得住,心思已跟着飘了过去。秦琬也有几分好奇,便道:“停车,停车,咱们过去看看热闹。” “别,别停!” 见隋辕忙不迭阻止的模样,秦放生出坏心,故意道:“停车,咱们下去!”说罢,挑衅地看着隋辕,“怎么,不敢进人群,怕有损仪容?” 被他这么一激,隋辕挺起胸膛,高声道:“怎么不敢?” 话一说出口,他就回过味来,脸色铁青地看着外面,却没再说个“不”字。 秦琬瞧着有趣,一直笑着打量隋辕,隋辕就更不自在了。 几人在侍卫的簇拥下,开出一条路,从人群中挤到了中心,就见一酒楼旁的大树上挂了一个巨大的秋千,有个身着深红衣裳的小娘子单脚立在高高扬起的秋千上,如蝶儿般不住旋转,煞是好看,喝彩声如雷一般震天响,竟将半条街的人给吸引了过来。 百戏这种东西,无论看过多少次,瞧到惊险稀奇处,仍旧会脸色通红,不自觉地拍着巴掌,高声喝彩。即便是说着“我已看得不愿看”的隋辕,注意力也渐渐被吸引了过来,全神贯注地看着小娘子花样百出地荡秋千。 酒楼二楼的窗子上围满了人,唯有一扇被人独占,只见一个衣着华贵,年轻俊秀倚着窗台,漫不经心地瞧着小娘子的表演,对着仆从耳语了几句,仆从便从褡裢中取出来几贯钱,高声道:“小娘子还有更新奇的花样么?若是表演得好,郎君赏十贯钱!” 十贯钱便是一万文,可以买两千石米面,足够一个七口之家一年嚼用,生活还能颇为富足。 对这样的打赏,长安百姓激动归激动,却并不觉得新奇,只是高喝:“来一个,来一个!” 红衣小娘子立在秋千上,嫣然一笑,足下使劲,秋千越荡越高,竟直接翻了过来! 围观的人群一反之前的激动热烈,死死地盯着红衣小娘子,大气都不敢出,但见红衣小娘子的脚如同牢牢粘在秋千架上一般,倒着也未曾掉下来,反倒带着秋千这样转了七八个圆弧,然后人一松,竟是掉了下来。 高盈的惊呼卡在喉间,还未发出来,就见红衣小娘子在空中连翻了五个筋斗,顺势落在犹自晃荡的秋千架上。 短暂的寂静过后,掌声雷鸣一般响起,高盈情不自禁地将手拍得通红,跟着人群一道叫起好来。 伴随着高昂的喝彩声与掌声,仆从将褡裢往下倾倒,铜钱如雨般落下。秦琬留神看着,百姓也会低头弯腰,捡起身边散落的铜钱,却不会多拿,更没有哄抢,任由红衣小娘子的姐妹将铜钱一一拾起,甚至在她们捧着东西过来的时候,还会将捡到的钱放进簸箩里,甚至在掏一些。 负责收钱的笑娘子捧着簸箩,走到秦琬等人身边时,一双秋水含情目便粘在了隋辕的身上,脉脉情意于不经意间流淌。 第一百二十章 五陵年少 被年轻美貌的笑娘子暗送秋波,隋辕却唔高兴的意思,放到将脸一拉,当场就要发作。 秦放小心谨慎了十年,哪怕身份一朝改变,不会被周红英母子陷害,怕事的性子却定了型,没办法再改。一想到隋辕的光辉事迹,见他又有犯横的迹象,秦放忙道:“卢乡侯家靠着鲁王,竟有几分发家致富的味道了,曾宪这小子从前可没这么阔绰。” 隋辕冷哼一声,瞪了对方一眼,才看着秦放,瓮声瓮气地说:“许久不见曾宪,也不知他哪来的钱,走,咱们好好与他叙叙旧!” 听见“鲁王”二字,秦琬免不得留心几分,高盈也习惯了一遇到什么人和事就对秦琬解说,趁着进门上楼的工夫,小声说:“卢乡侯是鲁王妃外家的姻亲,侯爷的长姊便是鲁王妃的大表嫂。” 说到这里,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鲁王妃亲外家而不是亲自家,在鲁王那儿,王妃外家的姻亲比王妃自家的姻亲更有体面。” 秦琬知鲁王妃是原配所出的嫡长女,一岁不到,生母就因产后失调去了,与娘家兄弟姐妹略有些不睦是正常的,多与外家走动实属寻常,但闹到这份上……高姐姐啊高姐姐,说话懂得避讳是好事,也不能这样将重点给隐了吧? 不过两句话的工夫,几人已走上二楼,曾宪迎了上来,大笑:“隋三郎啊隋三郎,这是第几个了?” 隋辕见曾宪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好气地说:“为着这事情,你们已笑了五年,怎么,还想笑一辈子不成?”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曾宪笑得更是厉害:“咱们笑了你五年不假,可你说这五年来的人,可有重样的?” “这么晦气的事情,你还提!” 一想到这几年的遭遇,隋辕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的确没什么眼力,掏古玩不是遇赝品,就是高价买了并不值那么多的正品;斗鸡走狗,赌球玩牌,输的多到知晓对方在联手骗自己后,没办法一笑了之,而是气得带人砸了店;明明是愿赌服输,脱去衣裳跑了一圈,御史的奏折就如雪花一般递往御前……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他承认。问题是,这些民女也不能以为他真傻,随意哄哄就行,一个个往他跟前凑吧? 第193页 想到自己五年前不识这些民女的伎俩,于路边遇到一个“卖身葬父”的可怜女子,好心将她带回公主府,结果被当利公主扭了一个时辰的耳朵,灌了不知多少教训,甚至被皇帝外公罚抄书的事情,隋辕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嘴巴苦,耳朵疼,手也酸得很。 平民女子能“偶遇”他的各种可能,他都体验了个遍,花红柳绿千娇百媚,什么样性格的女子,他也见了个透彻。笑话闹到最后,曾宪之类的纨绔子弟成日拿他开玩笑,竟设了赌局,赌他下一个遇见怎么样的佳人。 对着这件事,沛国公隋轩气得不知骂过弟弟多少回,当利公主起初还会教训两句,后来见到儿子灰头土脸就忍不住想笑,经撒手不管了。 不行,不能想,再想耳朵又该疼了。 都怪秦放,来什么西市,看什么百戏,好端端地区打点猎,赌点钱不好么?虽说在赌坊球场也会“偶遇”身负巨款却不肯卖身还债的小娘子,到底次数,人数页少不是?一道西市,不被人笑个三四回都枉来这一遭! 隋辕难得与贵女出来玩,本想表现一番,谁料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状况,曾宪又在幸灾乐祸,实在气的慌,便道:“怎么?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后,功夫都用在嘴皮子上,只能延续家族传统,决心弃武习文了?” 卢乡侯并不是什么显赫的权贵,若说有何特殊之处,便是特殊在他们这一支并非以军功起家,也不是寒门,相反,平原曾氏也算前朝颇大的世家,出了好几位名留青史的祖先。不仅如此,曾宪这一支的祖先投靠夏太祖也投靠得早,为了做个优抚世家的姿态,夏太祖也给了曾家一个侯爵。看上去倒是与洛阳裴氏的上宛候平级,当然了,无论是声望还是实权都完全不能比。 世家重文轻武本就寻常,曾宪身为卢乡侯的小儿子,自小却好舞刀弄棒,为着书读不好的事情,不知受过多少回家法,在祖母和母亲的庇护下,性子越打越倔,终于做出当街纵马,险些踩死旁人的事情,被卢乡侯结结实实一顿狠抽,险些没能爬起来。 被隋辕提及自己最丢脸的事情,曾宪却没有半点感觉,反倒笑嘻嘻地说:“怎么可能?我这一身好拳脚,从来没荒废的时日!” “啧,好拳脚,你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隋辕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曾宪,末了,不情不愿地说,“也就比我好一些吧?” 听见隋辕这样贬低自己,先前还不生气的曾宪差点跳起来,不服输地说:“你不是问我钱哪来的么?告诉你,我前几天把济南杨家的嫡长孙给打了一顿,让他一两个月起不了身!”说到这里,他哼了一声,忿忿道:“区区填房的娘家人,还真将自己当成王妃娘娘的正经亲戚不成?” 隋辕一听,也气了:“我说你傻不傻啊,杨家和李家的事情,自然有他们料理,你又隔了一层,跑去出什么头?” 被全京城工人的呆霸王说傻,曾宪楞了一下,才梗着脖子,一脸不痛快地说:“我就是看不得他们那副骄傲的模样!见着我就别过脸,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难不成他们就很高尚?嘿,王妃娘娘生母百日未过,填房就匆匆进了门,七个月后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真当世人都是聋子、瞎子、傻子?” 高盈与曾宪并不相熟,但他心底好,见曾宪说得越来越不像样,便道:“曾公子,杨老夫人还在呢!”所以,杨家人不仅是填房杨氏的娘家人,也是鲁王妃亲祖母的娘家人。前者可以随意欺辱,后者出了事,对鲁王妃的名声也不好。 被高盈这么一提醒,回过味来的曾宪嘟哝了几声,不见方才的兴头,略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等他走后,秦琬才问:“隋三郎,你与这位曾郎君很熟么?” “也,也不算熟了啦!”隋辕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喝过几次酒,经常在赌坊见面。额,不,我这段时间不去赌坊了,阿娘不让!” 不是很熟,还这么热络,言笑之间就和至交好友一样? 秦琬暗暗记下这件事,决意在观察几分,便道:“对了,鲁王妃娘家是什么情况啊?什么杨家,李家,我都听糊涂了,还有,曾宪说的……”秦琬上前几步,特意靠近隋辕,做出十分好奇的样子,“是真的么?” 高盈一听。登时急了,刚想劝隋辕别说,隋辕已经念叨开了:“你是不知道,鲁王妃的父亲,啧啧——” “啊?”有你这样说话说半句的么? 秦放刚想转移话题,被秦琬的眼神一扫,不知怎么就矮了半截。高盈急得不得了,架不住秦琬好奇的目光,只好装聋作哑。 隋辕咳了一声,卖足了关子,才道:“也不知当年出了什么事,简单地说就是,宋鸣想娶表妹,他老子不让,大概是觉得杨家日渐没落,有自家娘子这么一层关系就够了,没必要将儿媳妇的位置也拿出来做人情,便给宋鸣定了当时济南郡守的嫡长女,也是同样出身名门的平原李氏家主嫡长孙女。结果呢,李氏嫁进来不到两年就死了,听大夫说是什么郁结于心加产后失调,宋鸣却在百日热孝内迎了表妹进门,至于孩子嘛,生是七个多月后生的,也很健康。至于别的,那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你瞧我也生下来的时候也不怎么健康,如今还不是生龙活虎?” 第194页 秦琬挑眉,淡淡道:“我瞧曾宪很笃定,这都十几年了,日久见人心,若杨氏真是好的,岂会有这么一套说辞?” 隋辕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阴私,本想瞒着,见秦琬如此敏锐,干脆将自己知道的劝说了:“听说鲁王妃小得时候,很是三灾八难过了一段时间,大夫说是体弱,一碗碗药灌下去,就是好不了。宋老大人直接指着杨老夫人和杨氏的鼻子说,若是鲁王妃出了什么事,他就先休了杨老妇人,在命人休了杨氏,鲁王妃才渐渐好了起来。” 济南的宋家和杨家,当时的济南郡守,在祖母和继母手底下讨生活,非得祖父发这样的话才能保住性命的鲁王妃,如今杨家河李家针锋相对,连姻亲都卷了进去的事实……有趣,当真有趣! 秦琬微微一笑,望着隋辕,问:“鲁王对王妃当真极好,不知他有无庶出子女?”说罢,他立刻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瞧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去当利公主府,我并未瞧见鲁王府的庶女,自然是没有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茶楼酒肆 “你……”隋辕怔怔地看着秦琬,有点闹不明白她怎么得出这个结论,“尊重发妻与有庶子庶女,冲突么?” 鲁王很尊重嫡妻,这点没错,但他的庶出子女也不少啊!赵王、魏王也算尊敬发妻了,府中孩子不照样一个个的生?秦氏皇族本就人丁单薄,多子多福才是好兆头,蜀王儿孙众多,谁没个一官半职?皇室男丁何时能上百数,圣人做梦都能笑醒,当然,若是嫡出的更多一些,自是最好不过。 秦琬笑了笑,柔声道:“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夫妻一体,尊重和脸面当然要给。但若不是感情极好的话,鲁王压根不会由着王妃亲外家远自家,而会从中说和。否则,旁人若抓住这一点来攻讦他,他的名声也不会好啊!哪怕继母从中挑唆,鲁王妃现已是王妃之尊,父女哪有隔夜的仇呢?”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世间之事,从来就是这么个道理。鲁王妃再怎么籍籍无名,嫁入皇室便成了“君”,身份非常人能比,谁不上着赶着,巴巴地去得罪她?再说了,到底是闺阁小事,没真凭实据。鲁王为王妃的好恶就这样偏袒王妃的外家,似乎有多管闲事,识人不明只限啊! 隋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放,又瞧了瞧高盈,意识到自己对秦琬说得太多,本想住嘴,却听见秦琬说了一句:“我又忘了,你想必不会注意这些,还是问高姐姐吧!”说罢,她真的转过头,问:“高——” “她知道得,我也知道!”隋辕最容不得别人质疑他不行,闻言忙道,“鲁王妃家的事情,谁不知道?她的继母杨氏见她做了王妃,不是任自己搓揉的原配之女,便生出坏心,竟在鲁王妃有孕的时候,买通她的下人,不给服侍鲁王的女婢灌药——鲁王的庶长女只比嫡子小了半岁!” 秦琬听了,不由叹息。 她心气极高,一向认为女子不输男儿,自己的才能更是凌驾于时间绝大部分人之上。奈何女子接受教育的机会比男子少了太多,哪怕高门贵女、命妇耳濡目染,言行举止都不差,却还有许多不懂事,不识大体的贵女存在。譬如于氏,譬如鲁王妃的继母,后宅斗争是一把好手,奈何成日呆在四四方方的屋檐下,心和眼也就被局限到了这么丁点大。瞧不清形势,以为孝道就是无往不利的武器,结果呢? 得罪鲁王妃不要紧,碍着孝道,鲁王妃也不能对生父和继母做什么,顶多继母的生活憋屈一点,不复昔日威风罢了。偏偏杨氏看不清形势,心态扭转不过来,暗中使绊子,她以为这一招打击了鲁王妃,实际上呢?代王见嫡长子出生才允许周红英停药,一年后得了庶子秦敬,如此尚被人说成宠妾灭妻,鲁王的庶长女就比嫡长子小半岁,他的名声能好听? 这样拆台的岳家,不要也罢,鲁王天潢贵胄,只有他提携人的,没有谁提携他的,不抬举亲家就抬举外家,谁敢多说? 好好一个亲王女婿,就因为一个女人的不懂事,闹得正牌亲戚宋家享受不到任何好处,被鲁王妃的外家李家给摘了桃子,当真发人深省。 高盈见秦琬不说话,还以为她被这些阴私惊住,免不得以责怪的眼神望着隋辕,不悦道:“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还翻得这么起劲。” 隋辕尴尬地咳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用喝茶掩饰不自然,小心翼翼地问:“那咱们……还去什么地方?” 秦放一听,暗道机会来了,忙道:“再过两条街有个春风得意楼,只供各色茶汤、果品和小菜,每日都会有伎子奏乐,文人墨客唱和,十分风雅,举子们都爱去哪儿。明年便是春闱,各州的举子想必已陆陆续续进京,咱们不妨去凑凑热闹?” 伴随着“噗”地一声,隋辕口中的茶水喷了一地。 高盈下意识地站起来,想往后退,若非秦琬扶了她一步,她定要被裙裾绊倒。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隋辕抹了抹嘴巴,指着秦放,满脸惊恐:“你们知道春风得意楼是什么地方么?那是太常寺的产业!” 听罢秦放对春风得意楼的介绍,秦琬就知这产业的后台必不会小,故对春风得意楼隶属太常寺名下,与教坊司挂钩的事情,她没有半点吃惊,反倒觉得本该如此。 茶楼酒肆,青楼楚馆,历来是收集消息的好地方,这一点,明白些的人心中都有数。 第195页 想也知道,这样“好”的地方,在储位已定,国家不需要动荡的时候,自是牢牢掐在圣人手里。哪怕怀献太子过世了半年有余,圣人在没择定太子的情况下也不会将这样重要的产业交出去,毕竟,眼睛耳朵这两样东西,还是呆在自己身上的为好。到旁人手里,哪怕保存得再完好,到底也失了功效不是? 高盈这么正派的人,歌舞伎都见得少,更别说听到“教坊”,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秦放见状,忙道:“举子去的地方,怎么也不至于差了,我向你们担保,绝对没有什么小娘子见不得的事!”说罢,他真举起手来,信誓旦旦,“我想带你们去那儿,一是举子们经常在那儿高谈阔论,咱们可以听听百姓的看法;二是父王有意从这些举子中择一二王府属官,咱们先帮父王瞧瞧;三便是春风得意楼的乐师极为出挑,比起宫廷雅乐,更多了一份意趣,你们不妨听听?” 他说第一个理由的时候,高盈还没意动,听见第二个理由,也有些坐不住了。 所谓的代王想从今科举子中择一二王府属官,实际上就是打算从举子中给庶女挑女婿,不过是为了两位乡君的名节,说得隐晦些罢了。 高盈心中清楚,她未来的夫婿,陈留郡主不打算在勋贵中挑,想从前朝世家出的今科举子中选一个,此举非但是为了她好,姑且避开夺嫡的纷纷扰扰,也算响应圣人拉拢这些忠心之家的用意,安抚沉寂了三代的世家名门。也就是说,这一科的举子中,十有八九,便有一人要与她相伴一生。 再怎么规矩的小娘子,想到可能会见到未来的夫婿,心也忍不住砰砰直跳。哪怕陈留郡主还没看好人选,自己先去瞧瞧,哪怕没有收获,也……也不至于留下遗憾吧? 秦琬本就对春风得意楼充满着好奇,哪怕秦放不提举子之事,她也是要提的,如今见高盈松动,便道:“要不,咱们先坐在马车上,看看春风得意楼。听听乐师的水准如何,顺带也见一见往来的客人,若是还符合高姐姐的品味,咱们再进去看看?” 她这个梯子搭得刚刚好,高盈听了便点了点头,说:“那咱们……去看看?” 秦放见状,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不住祈祷,晏临歌啊晏临歌,你莫要辜负我的期待,今天可一定要是你在撑场子啊! 只可惜,“事与愿违”一词之所以出现,就在于这等情形时常发生。 马车才行到春风得意楼不远处,铮铮淙淙的琵琶声便传入几人的耳中,高盈听了一会儿,异常果断地评价道:“技艺高超,感情也有,好虽好,却称不上多么难寻。” 她对琴棋书画造诣颇深,负责授课的恩师无一不是此道大家,眼光自然高得出奇。 秦琬生长于彭泽,代王与裴熙两人的乐律造诣是她评判的唯一标准,也是手把手教她弹琴之人,这两位固然称不上名家,心性、技巧与掌握的曲谱却是极多,闲时挥洒也有一番意趣,故秦琬点了点头,赞同高盈的看法:“市井之中,依然称得上出色,却没有兄长说得那般好。” 秦放未料到好友竟不在春风得意楼,刚想辩解几句,琵琶声忽然一变,多了些说不出的味道,谈不上好听,却……有些奇怪,感觉颇为别扭。 高盈精通乐理,一听就明白这名乐师的手受伤了,见秦琬不解,刚想解释,琴音忽地响起。 高山流水,碧空飞云,天籁之音,不外如是。 骤闻如此雅韵,高盈下意识直起身子,侧耳倾听,既虔诚又专注,完完全全地沉醉其中。 一曲毕,万籁静。 又过了许久,高盈才如梦初醒,她扭过头,盯着秦放,眼中迸出狂热的光:“秦三哥,这名琴师,你认不认识?” 秦放本就打算介绍晏临歌给他们认识,也好帮朋友结个善缘,见高盈这般神态,又有些不敢了。 晏临歌生得何等样貌,秦放是知道的,万一高盈以琴会友,不计尊卑,真喜欢上了他……自己会不会被陈留郡主给捏死? 秦琬一见便明白秦放在想什么,笑道:“我听说三哥有个长辈犯了事,故生于风尘的朋友,应当就是这一位吧?” 秦放心中叫苦,也不敢多说,便带着三人下了车,没从正门进春风得意楼,反倒熟门熟路地走了偏门,穿过一处庭院,却听见有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晏临歌,我红绡何时要你来做好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随口一诺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寂寥如空谷明月,舒缓似流水潺潺的声音响起:“你的指甲伤了,再弹下去,未来怕是难测。” 明明说着如此温柔,仿若情话的动听话语,由他道来,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清冷和凉意,少了几分甜蜜,多了几分疏离。 红绡似是被噎住了,过了半晌才愤愤道:“那又如何?王郎君说了,过几天就将我赎走。到时候,我不用再靠琵琶讨生活,也用不着你虚情假意!”不消片刻,重重的摔门声响起,哪怕秦琬没见着这一幕,也能想象红绡多么用力。 秦放见状,低低咒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用力推开木门,一见着晏临歌的身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临歌,你又烂好人了是不是?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下九流没什么真情实意,你帮他们多少次都没用,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他们该踩你还是踩你,你就是不听!” 第196页 “秦三哥……”高盈拉了拉秦琬的衣袖,有些不赞同,秦琬无奈地点了点头。 可不是,明明是好心相劝,结果将人家一并骂进去了。 光凭这一句话,秦放对血脉和身份的自矜自傲就表露无遗,无论他曾过得多惨,与三教九流中人如何称兄道弟,他都没将自己当做这些人中的一员过。 晏临歌很清楚这一点,故他欠了欠身,恭敬道:“见过三郎君。”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秦放懊恼地闭上了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趁着这短短几句话的工夫,秦琬、高盈和隋辕三人也跟了上来,见着晏临歌,或多或少地露出几分惊艳之色。 这位外祖是废太子中书舍人的琴师生得一副难描难绘的好容貌,气质清冷,如九天谪仙。 几乎是见到他的第一刻,任何见过卫拓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将二人放在一起比较,结果也不出所料——卫拓并不冷淡,相反,他很温和有礼,无论做什么事都悠闲自在,偏偏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疏离之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而这位晏临歌晏琴师,清冷孤寡,少言寡语,眼角眉梢却萦绕着几分难言的忧郁,为他添上了几分风尘气。 越是接触卫拓,就越觉得他当得起“仙人”二字,对他无比崇敬,这种感觉不会因为些许熟稔就减少半分,反倒越发浓厚,至于晏临歌……在怎么淡然,也带着凡间烟火,容貌虽美,多看几次,也就没那么惊艳,反倒给人一种蠢蠢欲动,想要攀折的感觉。 美则美矣,却少了那么一两分风骨。 当然了,晏临歌宁愿得罪穆家嫡子也不肯卖身的气节很令人敬佩,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风骨。只是在气质上,他却欠缺了那么一丝最关键的东西,比如,自信? 秦放本想介绍一二,晏临歌已行了礼,在这一过程中,他始终低着头,眼睑微合,目光望着自己的脚尖,平静道:“见过二位贵女,见过平舆侯。” 他抢在秦放之前与秦琬等人打招呼,态度已表露无遗。 再怎么风姿若仙,终究是官奴之身;再怎么洁身自好,身契也归属教坊。 晏临歌对自己的身份地位认识得非常清楚,从没有不切实际的指望,他不想知道秦琬和高盈的身份,甚至不想看清她们的长相,便是怕自己卷入是非之中,或者无意见吐露什么,损了二人名节。 秦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晏临歌,见他神色镇定自若,不卑不亢,微微一笑,淡淡道:“我是代王嫡女,圣人亲封海陵县主。” 一听她自报身份,秦放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以他对秦琬的了解,秦琬不似这么莽撞,连旁人表露无遗的意思都看不出来的人。既是如此,她为何…… 还未等秦放胡思乱想出个结果,秦琬便道:“你想放良?” 晏临歌刚要说什么,便听秦琬加重了语调,命令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都发了话,晏临歌无奈之下,只能抬起头,视线投向秦琬,一时却有些发怔。 他虽在教坊中长大,生母将他保护得很好,没被那些达官显贵人注意到,各色的勋贵高官,晏临歌却见过不少。但这些手握权柄,呼风唤雨的官员们,竟没有秦琬的气场足——让人在见到她之后,再难移开目光,被她的气势一摄,却又不自觉地低下头。 明明年岁不算大,身量比自己矮上不少,也没有仗着尊贵的身份来压人,偏偏……难不成在皇家,嫡出的,哪怕是女郎,也比庶出的郎君有气势些? 对他的片刻失神,秦琬不以为忤,只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和你的娘亲,想做良民?” 秦放生怕秦琬看上了晏临歌,忙道:“妹妹,临歌是官奴之后,想要将他赎买出来,需得去太常寺备案,还得去京兆府衙登记。” “恩,官奴及其后代,哪怕被放成良民,都必须被官府管辖,每隔三月去登记一趟,居住地也不得离开当地官衙管辖范围内。”大夏的律令条文,秦琬比秦放熟多了,随口接道,“京兆府那边不是问题,太常寺这边……圣人停了赵王叔的职,倒是麻烦一些,再过些时日办吧!” 说罢,她望着秦放,解释道:“我听晏琴师奏乐,但觉心旷神怡,阿娘时常头疼,药也不敢多用,也不知晏琴师一曲有无功效。” 让一个官奴给代王妃奏乐,的确有些贻笑大方,秦放知秦琬孝顺,明白她若看中人,定是直接要,断不会拿沈曼的病痛做借口,便放下心来,露出欢喜的神色:“妹妹孝心可嘉,父王母妃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与晏临歌交好,因其才,因其貌,因其品行,归根到底,却因晏临歌的外祖曾经是东宫中书舍人,位高权重,深得废太子信赖。若非受了丧心病狂,明明被贬为荆王还不安分,非要举起反旗的废太子牵连,晏临歌的外祖父至多不过是辞官回家,断不会沦落到男丁被杀光,女眷流落到教坊的下场。 在秦放的心里,晏临歌的出身也算不错,奈何命运坎坷飘零,薄待他们母子,才这样受尽折磨。若是晏临歌出身庶民,因貌美才高而被家人卖入教坊,岂能得到秦放一而再,再而三的特殊对待? 秦琬之所以答应赎晏临歌出来,除了上述理由和秦放的缘故之外,更重要得就是——她要向外界表明态度,代王并无争位的打算。 第197页 你们看,为了“给王妃纾解疼痛”,在这样敏感的时局里,我们还将因废太子谋逆案而被发配教坊的晏家母子给赎了出来。这种很可能触怒圣人,惹得御史弹劾的事情,代王都做,可见代王对圣人的孝顺,完全处于儿子对父亲的孺慕,与夺位无关啊! 见秦放没想到这些,秦琬心中叹了一声,暗道三哥成不了帮手。也好,他究竟是男儿之身,若他真精明能干,自己只怕心才刚宽,又得提起来。故她笑了笑,说:“眼下时局不大好,阿耶前些日子又遇刺了,至今还没缓过来。这等时候,咱们做人儿女的也不好立刻将你们母子二人赎出来,总要等风头过一过,阿耶从被刺的事情中缓过来,我才好提。到那时候,太常寺应当也定下来了,京兆府更是,省得两任长官反复核对,烦都能将人给烦死。” 晏临歌未曾想到秦琬真对他的美貌没任何企图,一心看重他的才华。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贪恋他美色,对他心怀不轨之人,如今好运从天而降,砸得他有些懵了,愣了片刻才猛然跪下,激动地说:“多谢县主!” “别别别,事情还没办成,我就给你画了张饼,现在别谢我。”秦琬很干脆地说,“丑话先说在前头,这时局,你们怕是不觉得,我们这些人却很难做,有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也别抱着我的话就当了金娃娃,怎么都不松手,我若是忙起来,或者觉得这件事棘手,指不定就将你给忘了。事关你的前程,我的话,你只能信三分,存个希望,旁的事情还是要你自己来。” 晏临歌于她,不过是随手布下的棋子,成了则锦上添花,不成的话也无伤大雅。江南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叛乱是肯定会叛的,规模大小,参与多少,谁都不清楚,到时候递话有没有用,为晏临歌又值不值得还真难说。秦琬不愿因自己一句话,到时候忘记了,这边有个傻瓜在等,拜拜蹉跎好机会,还是将事情说清楚好。 她若毫无条件就说帮忙办好一切,晏临歌还未必会信,如今说得这样直白坦然,晏临歌反倒深信不疑起来,因为现实就是这样,能得贵人一句许诺,对他们来说已不容易,真求得贵人记住,样样兑现?得了吧,你是哪根葱,哪根蒜,值得贵人惦记?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赤子之心 高盈左思右想,总觉得秦琬贸然做下这等许诺有些不妥,便一个劲给秦放使眼色,秦放也乖觉,与晏临歌寒暄起来,顺便缠住隋辕。 趁着这个机会,高盈将秦琬拉到一边,小声问:“你将他弄回去,代王殿下和王妃娘娘会同意?” 秦琬闻言,露出几分无奈之色:“我们家的事情,你也清楚的很,有宜男之相,好生养的民女已在陆续采买,第一批已经进了代王府。哪怕她们学规矩要一段时间,还得细细挑些好的,到底用不了多久,阿娘虽知这一点心中岂能不介意?晏临歌长得好,琴艺也好,日日能见到他为自己抚琴,心情也能舒畅一点,你说是不是?” 大夏虽不似前朝一般重视仪态姿容到病态的程度,男儿也不会以涂脂抹粉为风尚以貌取人的习惯却经久不衰,越是美丽的人就越容易得到追捧,掷果盈车,屡见不鲜。权贵因自身的地位和权势,更有挑剔的权力,哪怕选择奴婢,也会挑长得清秀周正的在一旁服侍,平日看着也舒服,若是选些歪瓜裂枣在身边,别人不会因此多说你多正派,你自己看着也伤眼啊! 晏临歌生就一副神仙姿容,骨子里虽有些自卑,言行举止却不差,虽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有这么一位绝世美人在身边为你抚琴奏曲,哪怕不发生点儿什么,成天见他坐在那儿,也如画儿一般,很赏心悦目啊! 沈曼无法再有孕的事情,高盈是知道的,想到自己代王妃陪伴代王吃了那么多的苦,结果却……也不再说什么了。正如秦琬所言,晏临歌若能让沈曼开怀一二,哪怕只是笑一瞬,将他赎出来就值得。 她们俩在这边窃窃私语,隋辕却已忙活开了,只见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海陵说不动代王殿下也没事,你往当利公主府递个话,我也能办到!阿娘平日就爱这些,对音律很是精通,定会欣赏你的!” 秦放一听,魂都被吓飞了。 秦琬想将晏临歌介绍给沈曼,这没什么,沈曼是王妃,与秦恪的感情又好,晏临歌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弹奏,至于当利公主……这位金枝玉叶寡居很多年了,与她有过一段,借着她的声势做了官的少说有十几个,哪怕当利公主不会强迫晏临歌,但她与平宁县公之子穆煌的权势实在是天差地别,得罪后者还有回天之机,得罪前者,哪怕只是让当利公主皱皱眉头,对晏临歌来说,也与一生都被毁掉了无异。 秦放有心为朋友说两句,奈何晏临歌与隋辕的身份地位实在相差太多,隋辕又是长安城中有名的浑人,如今还一片好意,秦放只能努力寻找着更合适的措辞,不敢直接说,唯恐得罪于他。 与秦放相比,秦琬就没小心谨慎到近乎胆怯的程度,听见隋辕这样说,她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哦?隋辕,你是觉得,我办不成这件事?” 隋辕后背一凉,下意识地摇头,讨好道:“不不不,这不是代王殿下还在休养,无暇顾及这些琐事,太常寺又乱着,没个能主事的人,我才……”说到这里,发现自己越描越黑,他愣了一下,垂头丧气地说:“我说错话了,你想怎么罚?” 第198页 他一脸沮丧,眼中满是祈求,看上去可怜极了,高盈见状,忍不笑了起来,秦琬亦眉眼弯弯:“我说开个玩笑罢了,你也太当真了吧?” “这——”隋辕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我分不清楚真话假话,所以别人说的话,我一般都会信。”大概明白秦琬等人会想歪,他连忙加上一句:“信归信,他们说什么,我很少照做!这是阿娘说的,不知道真假也没关系,回去问她就好了!”说罢,颇有几分自得地看着秦琬,竟对自己“很听从母亲的话”这一点洋洋自得起来。 秦琬和高盈交换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又好气又好笑。 当利公主何等伶俐的人,怎么就生了隋辕这么个实心眼的儿子?难怪当利公主疼他疼得和什么似得,实在是另外两个儿子都颇有本事,无需当利公主操心。至于眼前这个,简直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若不多看着点,被人卖了都还帮别人数钱呢! 隋辕看着秦婉,看着浮现一丝错愕,眼底也透着茫然,“我…又说错了什么?” “没,我们只是觉得,那些说你不好的人实在太可恶了”,高盈心绪激动,脱口而出,“你人这么好,他们怎么舍得这样糟蹋你的名声?” 想到之前的自己也如绝大部分人一样,觉得隋辕呆、傻、出格、娇气,占着当利公主的宠爱挤兑兄长,她简直无地自容。 隋辕没明白高盈复杂的心绪,听见她这样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又摸了摸后脑勺,不解地说:“那些人没说错啊!” “啥?” “他们说的那些事,我都干过。”隋辕掰着指头,一一算给他们听,“斗鸡被骗钱,赌马被下套,淘来的东西是赝品……砸过别人的店,打过卖假货的人,赌输了脱……” 秦放见他越说越不像,咳一声。 隋辕回过神来,也不再说自己的丰功伟绩,只见他的眼神上下飘忽,不敢看秦琬和高盈,弱弱地说:“总之,那些事情,我的确有做……” “佛口蛇心、欺世盗名的人,天下多了去,如你这般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却极少,你莫要觉得自己不好。”秦琬挺喜欢隋辕的,心道如果自己有个哥哥,又是隋辕这般的性格,两兄妹才能投契吧?若都是千伶百俐,心有九窍的,关系未必亲厚的起来,当然了,襄熙是特例,像他那种世事看的无比透彻,感情又充沛到会被许多小事伤害,矛盾复杂到极点的人,实在不多见。 高盈与秦琬能成为朋友,思维自然有相似之处,此时已是同样的想法——她的两个兄长都是自私自利,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若她能有个隋辕这样心思纯良,什么都想着她,遇到事情也会为她出头的哥哥,一定非常幸福吧? 晏临歌静静地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尽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试图让几位贵人忘记他的存在。 他身份卑下如同微尘,知道的越多,往往死得越快。 秦放知晓晏临歌的心思,趁这三人的谈话告一段落,便问:“咱们……先去春风得意楼?” “别走正门,咱么去晏琴师的房间!”秦琬干脆利落地说,随即望着晏临歌,微笑道,“晏琴师,你经常在春风得意楼弹琴,士子们的言论想必听了不少吧?不知哪些文采斐然,哪些又生得一双利眼,一张巧嘴,针砭时弊,酣畅淋漓呢?” 晏临歌欠了欠身,恭敬道:“士子们皆有大才,临哥没读过多少书,听不出谁好谁坏,只觉自身浅薄无知。” 隋辕听了,笑声嘟哝:“”读书也没什么好的,我看着哪些之乎者也就头疼,将书一扔,还不是照样过? 高盈好学不倦,最听不得有人贬低读书求学,闻言便看了隋辕一眼,评价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读书三分努力,七分天命,强求是求不来的。”隋辕也知道自己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加上文采见识还不如秦琬、高盈两名女郎,免不得有些心虚,连忙拉秦放出来垫背,“我和他都一样,一样。” 秦放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愿和隋辕一般见识。 他曾经也很想求学,很想上进的好么?只可惜这十年来,他都忙着自污,与周红英母子斗智斗勇,生生将自己给荒废了。好容易代王回京,给他请了名师大儒,终于满足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奈何习惯成自然,拥有了优渥的生活后,他是真的不想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求什么上进了。反正他也没什么大的目标,就想着得个爵位安心过小日子,既是如此,将字练得端正一点,读书人都知道的典籍读几遍,不至于贻笑大方,不能见人,也就够了。 秦琬无奈地看了两人一眼,视线投向晏临歌,笑道:“听不出好坏也不要紧,你平素见这些举子,谁被众星捧月,簇拥在其中,又有谁一旦说话,大家都不自觉地静了下来,哪怕与他争论,也有些底气不足?” 她的眼神很清澈,笑意盈盈,没半点阴霾,却透着一般不容拒绝的意味,放佛再说—我知道你在风尘中混久了,做事总想着面面俱到,谁都不得罪。我呢,也不在这点小事上强人所难,不要你点评,只让你陈述事实,这总可以了吧?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好似一切念头都无所遁形,晏临歌不自觉地低下头,语气越发恭敬,却不知为何,掺杂了一丝自己都不明白的软绵和心虚:“虽不知其名,却知其形容。” 第199页 “那行,只给我看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细如发 秦琬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若她愿意,与谁都能处得来。哪怕是生死仇敌,一并坐在她面前也不会吹胡子瞪眼。就好比现在,她一路走着,时不时侧过脸,问晏临歌几个问题,态度自然得很,让人醺醺然地跟着她的节拍走。高盈、隋辕等人被她的态度影响,竟也不知不觉地收了心中的自矜,若要细说缘由,大抵就是——她比我们尊贵,素日气势凛然,对此人尚且这样谦和,我们也没资格傲慢。 晏临歌生长于教坊,虽说一贯避于人后,算不上见过世面,到底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知晓外头的人不论贵贱,哪怕是卖身于人的奴婢也自诩干净,瞧不起他们这群人。进了教坊一副色相,到了外头却唾弃鄙夷,也只有那些放浪形骸的才子们为博个名声,才会流连花街柳巷,挥毫些大作,让歌妓传唱,借此扬名。 教坊隶属于太常寺,梨园、杏园、桃园等地方缺人,偶尔也会来教坊挑清倌人,技艺练得好,福分有大的,还能进宫献艺。只要得贵人一句赞赏,身份就与旁人不同,哪怕年老色衰也能混个教习,晚景不至于凄凉。这样的人啊,白发苍苍都不忘皇宫富贵,张口就是“哪一年我进宫献艺,宫中的主子何等和气,赞我舞跳得好,琴弹得佳”,翻来覆去,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她们却恍若未觉,日日叨念着老黄历。 晏临歌的生母晏绮罗入教坊的时候已隐约记得些事,父亲严肃,母亲祥和,兄长温和,阿姊多娇,家中仆从如云,门厅热络。这些年以色事人,尝遍人情冷暖暖,越发惦念金尊玉贵的过去。哪怕早已认命,一心只想做个良民,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忍不住对儿子念叨,又怕儿子误入歧途,疾言厉色,一点也不像外人眼中长袖善舞的晏妈妈。 皇宫、东宫、侯门、高官、显宦。 这些被反复念叨,却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词,晏临歌一直都觉得遥远而陌生。哪怕他有个“好友”是代王的庶子,他也没真正将这段“友谊”当回事过,谁让秦放的脾性摆在哪儿呢?直到今日,见秦琬风光霁月,坦荡大方。他才真正生起一二好奇之心一一莫非那些教习说得话都是真的,越是出身尊贵的人,就越是宽仁容忍,唯有暴发户才生得一双富贵眼,斤斤计较,瞧不起人?又或者,代王真如市井传闻的那样,宽厚仁德,身为他的嫡女,海陵县主也像十成十? 长安百姓纵不清时局,久居天子脚下,耳濡目染,见识也比外地人广多了。见多了权贵的跋扈,强横霸道当做理所当然,便知代王不追究永安侯府,一力将责任扣在秦敬的身上有多么难得——巴巴地等着代王死,吞没他的那一份,吃相还这样难看,放到谁身上都受不了,更何况还有君臣之分在那儿杵着。以圣人如今对代王的情分,寻个理由夺永安侯的爵,将简家人流放三千里都属正常,代王竟能既往不咎,心中宽大可见一斑。 秦琬见晏临歌暗自思索,也不说话,待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冷不丁地问:“在想什么?” 晏临歌想也不想,下意识地说:“代王宽厚……” 才说几个字,他猛地住了嘴,脸色惨白如纸,连忙跪下来谢罪,心中后悔不迭,暗道自己无用,旁人才对他和颜悦色一点,他就连起码的谨慎都没了。好在他正想着代王仁德这一出,若编排着眼前这几位的不是,脱口而出,岂有命在? “你瞧你,吓成这样,我很可怕么?”秦琬笑了笑,视线落在陈妙身上,陈妙明白她的用意,上前几步,请晏临歌起来。 见他站稳了,秦琬笑吟吟地问:“阿耶才回京不久,你们怎就全知代王仁厚了?” 此言一出,除却不明世事的隋辕外,秦放、高盈甚至陈妙的心都“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好。 秦琬何等聪明敏锐,心细如发,他们或多或少都体会过,如今听秦琬这么一问,便知她是多心了。 皇位之争素来酷烈,牵涉之广,死伤之多,稍有不慎就能让朝廷伤筋动骨,大伤元气。处在漩涡中心的人更要步步小心,处处谨慎,留意任何细微之处。代王领着宗正之位不假,在朝中却无臂助,在军中,沈淮根基未稳,秦琬一力栽培的赵肃无丝毫建树,众多姻亲也拿不出什么能人。若要争那张椅子,唯一能依靠得就是皇长子的身份与仁厚的名声,但这好名声传得太快也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有人在背后推动,那就更不是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了。 生长在皇宫的人,心眼本就比旁人多上百倍,若是因此疑了代王以退为进,也是一桩麻烦事。哪怕真有疑心的人不会因区区小事就将疑虑打消,也不能让他们的顾虑更上一层不是?少不得多等两年,让沈淮和赵肃好生经营,借着平南多捞些功勋,站稳脚跟,才能图谋下一步,若是天时不待,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晏临歌不知秦琬深到这种地步,还当她就是个普通女孩,听见旁人赞自己的父亲就喜笑颜开。 他有心讨好两句,偏偏清高惯了,不知该怎么朝这位不贪恋她美色,对他和颜悦色的贵人示好,又不敢回的太慢,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一桩事,便道:“前些日子,永安侯府又闹了一桩笑话,竟连我们这些人也了。” 第200页 一听见“永安侯府”,秦放的脸就拉了下来,又听见简家闹得是笑话,哪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神情也飞扬起来。 他几度被周红英母子戕害,险些性命不保,对秦敬的岳家自是一点好感都没有的。简家出事,自是开心不已,竟破天荒抢在秦琬面前催促道:“发生了什么事?” 晏临歌也不是多事的人,先前不过灵光一闪,真要他讲古,他也说不出来,只得干巴巴地说:“平了坊住着一位温大人,现为工部的水部主事。温大人的嫡长女与永安府订了亲,听闻代王殿下次子与简家娘子的婚事,三书六礼都过了一半,温家嫡长女忽然病倒了。前些日子,简家人上了温家的门,温大人说嫡长女还未病愈,简家却逼着温家将嫡次女嫁过去。” 高盈听入了神,忍不住问:“平乐坊?那不就是在平康坊旁边?” 平康坊本是长安诸多豪门庶子居住的地方,这些人,权贵瞧不上,商贾却上着赶着要攀附,只求一线机会能与贵人带上,久而久之竟成了有名的富人坊。有些自命清高的庶子和官吏瞧不上,便将家宅搬到了毗邻的平乐坊。但这么些年联姻、交往下来,关系早就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了。 秦放对死对头的事情一向很关注,前些年又混迹在三教九流中,略一想起记起来:“平康坊似乎住着一户大商贾,商队遍布天南海北,东家就姓温。” “水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主事从旁辅佐,虽只有正九品上,却是个不错的缺。”秦琬缓缓道,“这位置,没人没钱的,还真坐不上。” 话不用多说,她已经明白了。 大夏商人的位置虽不算低,也高不到哪里去,商人的子孙可以考科举,但主管为了避嫌,一般都不会用,唯恐那些士子说他们为了钱徇私舞弊。 商人多半生就一双利眼,如何不明白旁人的心思?就有那等家大业大,一心想自家也出个官员的商人,或一力培养子孙乃至族人,或见子孙读书有天赋,就忍痛将之过继给耕读的族人,求个仕途顺利,这样的人一旦有资格谋缺,强大的金钱攻势下,官位往往不会差到哪里去。 永安侯府人丁众多,入不敷出,儿媳妇,孙媳妇门第低一点也就无关紧要,带着万贯家财进门就好。温家这种一家之主出身自商人之家,钱财源源不绝。自身又有功名乃至实职在身,迫切想通过联姻来提升自家地位的家庭,简直与永安侯府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那位姓温的水部主事也是个谨慎人,见秦敬行事如此过分,虽不敢得罪永安侯府,却在暗中斡旋。如此一想,阿耶宽厚,不追究简家的过错,倒害了温家大娘子和二娘子? 晏临歌也想到这一层,不由懊恼起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简家的吃相本就是长安权贵里有数的难看,与他们联姻的时候就该做好准备才是,温家也算不得多无辜。 秦琬本就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这种无关时局的事情在她心中压根不算事,见晏临歌诚惶诚恐的模样,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扯远了,你还没告诉我,哪个举子比较有威望呢!” 话音刚落,几人已走到一扇木门前,秦琬见状,笑了:“行,不用你费尽心机形容了,咱们到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举子议政 晏临歌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秦琬就示意陈妙将门推开。 推开门的那一瞬,陈妙深色一凛,原本平张的手掌霎时间变得如鹰爪一般锐利,直扣来人的咽喉。 这一手擒拿的功夫虽不精妙,对付不会武艺,力气平平的普通人却是够了。 跟在秦琬身边的每一天,陈妙都很惶恐,倒不是怕秦琬责罚他,而是怕被人瞧出他不是女子之身,秦琬名声受损,他的恩人和兄弟姐妹都要遭殃。为此,他在梳妆打扮上下了一番狠功夫,力求将破绽悉数掩去。 矫枉过正的结果,便是妩媚风流太过,黏住无数人的眼珠。如今见这么一个绝色佳人单手掐着一清秀少年的脖子,使其双脚离开地面,全身上下就喉咙一处着力,偏生这顶顶要命的一处还紧紧握在她的手里,生死在其一念之间,不知为何,众人便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秦放虽已猜到被秦琬破格提拔的人不可能是什么善茬,到底被陈妙的外貌所蒙蔽,他不通武学,见陈妙出手迅捷,还当她是什么练家子,登时唬了一跳,心道妹妹好大胆,这样懂武艺又美貌的女子,她竟敢留在身边当贴身侍女,不怕为一个俊美郎君,主仆离心吗?贴身使女仗着主人信任兴风作浪的事情,大夏并不少见,秦琬有这样的底气?难不成她以为七八岁的差距就没喜欢上一个人的可能吗? 晏临歌见状,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卫士们立刻将他驾住,唯恐他伤了贵人。 秦琬瞧出端倪,笑了笑,很是随意的说:“阿妙,将他放下。”听见秦琬的吩咐,陈妙这才松了手,少年落在地上,嘶哑的咳嗽,却不敢抬起头看他们一眼。 秦放冷哼一声,不悦道:“滚吧!”说罢,他瞪着晏临歌,气不打一处来:“临歌,你的教训还没受够吗!” 春风得意楼虽是举子钟爱的地方,却也有一些权贵爱来选拔人才,晏临歌琴艺超凡,想见他一见的不在少数,总有些身份尊贵或性子蛮横,再八面玲珑也挡不住的人闯进来,便有些心术不正的人瞧中了晏临歌淡泊名利的心思,自恃长得不错,便死乞白赖说要“拜师学艺”,赖在他侍的小隔间中,若有人执意进来,说不定就能被他们带走了。 第201页 冒名顶替这等事一贯如此,自个儿做了替身,好容易圆了谎,就恨不得真身消失在世界上。若非都有这一层被人视作眼中钉,不住算计陷害所产生的同病相怜之情,以及互帮互助积累下来的患难情分,就凭秦放对过往的自卑心思,代王回京之后,他提都不会提落魄时认识的人一分,更莫要说有什么出身卑微的好友。 晏临歌抬起头,欲言又止。 秦琬压根不理会这些事,她越过少年,饶有兴趣的走进这间处于转角的小隔间,发现此处的帘子与空隙成一个特殊的角度,外人被如烟似雾的帘子遮着,望不到里头,里面的人却能将大厅和二楼大部分区域收入眼底。 这地方……有意思! 见她驻足观看,高盈本有些挪不动身子,听见楼下举子们高谈阔论,忍不住走上前来。 寒冬腊月,路途难走,举子们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能秋天到就秋天到,绝不会将赶路的时间选在冬天。故春闱虽是明年开春,各州郡推荐的举子们已进京了大半,不是往各权贵府中投递名帖和作品,就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于茶楼酒肆中议论时政。 此等行为虽被权贵子弟取笑为哗众取宠,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好的自荐方式,有那些实力与运气兼备的前辈开了个好头,举子们就更热衷此道,越是新鲜的,惊骇的,旁人不敢宣诸于口的事情,他们都敢说,就好比现在,他们谈的就是这些日子最热门的,会稽太守为夺金矿杀山阴县长全家,鲁王奉命南下一事。 “江南那地方,谁都知道,想要查案,就是一脚踩进污泥里。”一个带着燕地口音的声音响起,“山阴县的户数虽少,百姓却颇为富足,算得上肥缺,能做到一县之长,断不可能少了后台,顾安岂敢做得这般绝?指不定姓白的,姓陈的,姓陆的,姓房的……捞了多少好处呢!” 他说的白、陈、陆、房,指的便是江南最显赫的四大家族。 白家自不消说,江南第一名门,祖先便是前朝太祖徐然亲自指派的第一人扬州刺史,昔年天下大乱的时候,南朝两任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都是将嫡亲妹子塞到白家做媳妇。大夏攻破江南时,建康白氏的嫡女一入王府,未曾生育的郭孺人就要让位给她,圣人登基,白氏纵无出无宠,也高居三夫人之一的德妃宝座,家世之显赫可见一斑。 至于剩下的陈、陆、房三家,也是江南的土皇帝,出了不知多少高官显宦。 这四家彼此联姻,互为犄角又不时争斗,攀附追随者无数,纵然放眼天下,也是一股十分强大的势利。 在江南,别的事情,这四家可能不知道。公然杀害朝廷命官,只为隐藏矿脉的事情,说他们不知道,谁信? 朝廷对江南的忌讳,江南世家的阳奉阴违,莫说这些早有准备的举子,就连略关注一些时政的长安百姓,谁心里没数?江南明明富裕的很,每年上缴的赋税只有北地的三成,略一诘问,便是北地龙气充足,风调雨顺,江南乃蛮荒之地,各种不顺。派宦官去吧,不是被收买,就是陷入泥沼,勉强控制兵力已经是极限,在赋税这块真是十分头疼。 谈到江南和皇子查案,举子们少不得要拿鲁王与魏王比一比,自然而然就谈到了盐税上头,便有一宝蓝衫子的青年愤愤道:“太祖、太宗与圣人宽厚,允百姓经营盐业,朝廷只征三成赋税。江南世家仗着这一条,不知在盐上捞了多少好处,江南盐价如何,全在他们心念之间、盐价高是一层,私盐贩子的孝敬又是一层,层层盘剥,朝廷收不到多少赋税,百姓叫苦不迭,全喂饱了这些所谓的江南世家,当真可恶至极!” 在举子的推选上,各州郡长官手头上的名额不多,为不堕自己的名声,自然得挑些好的来。先不说这些举子的学问如何,容貌气度个个很拿得出手。 即便在这群容貌不俗的人中间,蓝衫青年也是极为出挑的那一个,但见他慷慨陈词,剖析厉害,神采飞扬,站在一群举子中,犹如众星捧月,一时间,高盈竟有些呆了。 一瞬的失神后,高盈就回过神来,小声问:“江南的盐政,真像他说的那样么?” “这个嘛……”秦琬笑了笑,温言道:“他说的没错,却也有些危言耸听。江南雨朝廷的矛盾人尽皆知,盐价的制定又不归朝廷所有,他们若将盐价抬得太高,岂不是让江南的百姓心向朝廷?” 哪怕知道江南世家一直不安分,听见秦琬这么明白的说出来,高盈的脸色还是白了白,又看了一眼那个宝蓝衫子的青年,叹道:“这些举子,为得贵人青睐,什么都敢说。”“也不能这样说,我瞧这人还是不错的,你可别忘了,朝中还有个赵王呢!无论他出于什么心,有这种胆识和见识,若有人提携一番,前程便不会差。”秦琬的评价到是很中肯,“不过呢,盐价低廉不到哪里去,家贫无疑,不得已用私盐度日的人还是有,而且挺多的。若是江南世家在此事上禁一禁,这些私盐贩子没活路,就得抄刀子了,量量商谈,心照不宣,你好我也好,才能和气生财嘛!”至于暗中将盐价调高那么一两分,自己得利,私盐贩子也获利的事情,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秦琬在彭泽待了十年,对这些事颇为清楚,正经商人出售的盐,工序较为复杂,颗粒较细白;私盐贩子出售的盐却只经过粗略处理,颗粒大,又黄又粗,吃多了容易生病不说,孩童也呆呆木木的。差距如此之大,价格有些高低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拿捏好分寸,便是两全其美的场面,当然啦,若诚心挑事,这便是一桩大罪过了。 第202页 高盈生于富贵,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下人也衣食无忧,手头宽裕,哪怕从书中读到“贫寒”二字,也见过种种形容,到底没亲眼见过。如今听秦琬这么一说,就如自己心上被剜了一刀,疼得不得了,忙问:“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外头也有个举子大声道:“乔兄高见,愚弟佩服,不知对此情景,乔兄可有什么高见?” 被称为“乔兄”的宝蓝衫子青年神色一凛,刚要说什么,就听见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响起:“寓税于价,诸位认为如何?” 伴随着这句话的落下,二楼一间雅座的门被推开,一名身着月白长衫,眉清目秀的青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仆从,还有一个俊眉修目,风姿卓然的男子。 高盈盯着月白长衫的青年,眉宇间满是惊诧之色,隋辕凑了过来,见到此人,静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这,这不是乐平公主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下盐政 秦琬与裴熙探讨天下大事时,不止一次谈论过江南盐政,也曾苦思冥想解决江南诸多问题的办法,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每一条都要先削江南世家才能做打算。骤然听得“盐税如价”四字,竟有种振聋发聩之感,顺着这一策略往下深想,从可不可行到会留下何种弊端,听见隋辕的惊呼才回过神来,挑了挑眉:“乐平公主?” 听旁人谈论起这位金枝玉叶的行事作风,秦琬不觉得她是什么聪明人,今儿一听倒是吃了一惊,难道乐平公主还是个难得的理财高手不成? 想到这里,秦琬微微皱眉。 即便这主意是乐平公主想的,她也算不得多聪明——江南盐政何等大事,岂可以在春风得意楼这种地方对一群举子甚至贩夫走卒轻易道来? 隋辕见秦琬眉头紧缩,还当她不相信自己说话,连忙拉着高盈作证:“你说,方才说话的那位是不是乐平公主?” 高盈点了点头,有些奇怪:“乐平公主怎么会换了男装,来到这里?” 秦琬侧过脸,望着晏临歌,问:“她常来吗?” 一听见“戚郎君”竟然是当朝乐平公主,晏临歌只觉头疼,却不得不据实以告:“治平七年春,戚……乐平公主殿下开始来此,定了个雅间,之后常来坐坐。”治平七年春,那就是两年半之前。 高盈靠近秦琬,小声说:“乐平公主就是在那时候下嫁鄂国公世子冯欢的。”秦放的目光落在乐平公主身后的男子身上,想了好半天,才说:“我记起来了,跟在乐平公主背后的这个男人,姓连,名慕,本是前科状元。奈何御史参了他一本,说他的父亲名为‘晋’,与进士的‘进’同音。若他因科举进身,便是冒犯父名,朝廷为此事还争论过好一阵子,最后授了他一个不入流的掌固做。他心气甚高,不愿做胥刺吏,便辞官了。”说到这里秦放咂了咂嘴巴,不屑道:“我当他多清高呢!若他拂袖回乡,我还高看他几眼,竟入了乐平公主府,嘿,卫元启也是从不入流的刀笔吏做起的,也没见卫元启有所嫌弃啊!”在大夏,若没家世做臂助,一开始就能授官的又有几个呢? 高盈对卫拓十分仰慕,闻言便道:“如卫承旨那般出众的人才,普天之下又有几人?区区一介新科状元,如今还是……”她眼中飞快闪过一抹鄙夷,神色依旧从容,“真是辱没了卫承旨!” 秦琬一面分神听他们讨论,一面留意大厅中的动静,就见举子们斟酌着“盐税入价”,就“与民争利”一事,与乐平公主辩驳开来。 大夏对商贾的税收得比田赋重上许多,却实打实的鼓励贸易往来,海纳百川。异域商人来大夏经营也能得到平等的对待,滞留长安甚至在此定居的胡商都有数万之多。 因着前朝太祖徐然借为郭皇后嫡长子,东海王刘疆复仇之故起事,得了江山之后自不好对东海的刘疆后裔做什么,在盐务一道上免不得束手束脚,只能在一些重要的产盐地区设盐官收盐制盐,以供朝廷需求,绝大部分的盐还是由商贾制作贩运。若是将盐税并入盐价之中,便意味着未曾贸易的时候,官府就参了进来,对商贾来说断不是什么好事,故一个举子立刻跳出来,反驳道:“盐税怎可入盐价之中,如此以来,岂不是与民争利,又抬高了盐价,让百姓更加活不下去么?” 乐平公主闻言,非但不怯场,反而自如一笑,侃侃而谈:“商人贩盐,过各州县都要征税,路途遥远,折损加税收,势必导致盐价居高不下,若是官府统一收盐,拟定税收之后,以此价贩卖给盐商。盐商收购之后,往来各地不需征税,盐价定然不增反降,实乃造福于民的美事。”过路征的税,多少上缴给了朝廷,多少进了官员的口袋,全凭地方官的胆儿有多肥。若是朝廷统一收盐,免了过路征税,只用盐税做盐价卖给商人,定是财源滚滚,再也不用为钱发愁! 举子们顺着乐平公主描绘的蓝图想下去,越想越觉得美好,看着她的眼神也越是怪异——此人若是权贵倒也罢了,若也是举子,这三甲头名,有乔、林二人在,又加上这一位,咱们岂不是全都没戏了? 乔姓青年也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一动,便道:“此法固然极妙,却不知兄台可否想过,若是几大盐商将官盐一并吃下,那又如何?”垄断了市场,盐价还不是由他们定么?有了个官卖的说法,哄抬盐价不在话下。 第203页 乐平公主显然早有准备,但见她神采飞扬,傲然道:“这有何难?设盐商户籍,允许父子相承,时代为业。唯有盐商户籍之人,方可购买官盐。”至于垄断……世家想垄断盐,真有些可能,换做盐商户籍,朝廷想卡你还不简单?大夏每年的产盐量足够可观,世家并着盐商齐心协力,才能将官盐系数拿下,若只有盐商户籍的人能购买,世家不可能将家底无偿交给盐商,光是这一手,就已断了他们大半联盟的可能。 再说了,贩卖私盐盈利虽高,却是掉脑袋的差事。若有名正言顺的经商途径,对这盐商户籍,怕是有很多人趋之若鹜,世家想要一一掌控,也是不能的。 乔姓青年反复思考着乐平公主的策略,眼中渐渐浮现一抹钦佩,刚要自报姓名与之结交,忽闻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知在兄台的设想中,官府收盐并加以售卖,是否考虑到了安全和折损的问题。”乐平公主循声望去,就见一青衫男子欧诺个桌位上缓缓站起,礼貌地向她行了半礼。 这人的容貌气度自然也是好的,更令人吃惊的是,在他说话之后,所以举子,包括乔姓青年都下意识地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每一个人都听得认真,并用心思考,没有一个人急吼吼地跳出来质疑。 事实上,此人的问题也确实把乐平公主难住了。 官府收盐,怎么收?从盐场运到官府,囤哪里?途中的折损怎么算?盐可不同于其他东西,刮风下雨十分要命,这其中不要消耗人力物力?又算不算到盐税里?该死,历史书上没这两节啊!他怎么知道卫拓是如何做的? 几千年的经验终究不是虚的,本朝没有,后世也存。正因为如此,短暂的停滞过后,乐平公主洋气洒脱自如的笑容,朗声道:“这好办!官府设钞立引,钞中写明盐量和价格,引分两券,一为存根,一为凭证。盐商以货币换来盐钞和盐引,凭此两件信物,直接去盐场提就是。”如此一来,运输的折损便可以系数转嫁给商人,朝廷不付分半。 举子们听了乐平公主的阐述,纷纷点头,乔姓青年蹙眉不语,青衫男子静静陈思,还有一二年纪略长,看上去十分沉稳的人似乎也想到什么,忽听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设钞立引?滑天下之大稽!” 在场的诸多举子,包括乐平公主和她身后的连慕,无一不是容貌出众,气度高华,堪称青年俊杰的存在。但在这个人走进来的一瞬间,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如同混淆的鱼目遇上稀世的明珠,显得异常灰败。而这个人的存在,却让春风得意楼成为华丽殿堂,又让整个世界成为他的陪衬。 乐平公主眼睛亮了起来,刚要说什么,未料此人冷笑一声,毫不留情的说:“官掠之于商,商必掠之于民,如此一来,天下岂能太平?裴某不知乐平公主是从谁那儿听到的消息,却想告诫公主一声,盐政乃国家大事,公主身份尊贵,还是莫要将未有定论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东西,贸然拿出来哗众取宠的好。”这句话就如狠狠的一巴掌,扇了乐平公主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听见眼前这位语出惊人的青年竟是魏王的胞妹,圣人最小的女儿乐平公主,举子们不由骚动起来,再看一看方才走进来的锦袍青年——姓裴,年约二十许,极尽张狂,对金枝玉叶都敢不留情面,不是传说中的那位裴熙裴旭之,还会是谁? 裴熙这一番话实在说的刻薄无比,乐平公主气得险些晕倒,却不敢真对裴熙口出恶言。 历史上的裴熙没代王庇护,从始自终一介白身,无丝毫权势,成日饮酒,寻欢作乐,自魏王坚持要将钟婕妤的棺椁迁入帝陵开始隔三差五做诗赋针砭时弊,抨击朝政,将魏王的面子里子全刮了个干净,魏王气恼之下,一力打压洛阳裴氏,尚不敢在裴熙生时对他动手,唯有死后逼裴熙之子对其遗体鞭尸迁坟,可见心中之恨,亦可见裴熙之能。 因裴熙之事,哪怕魏王励精图治,延续大夏盛世,依旧得了个孤恩刻薄的千载骂名。这样睚眦必报的鬼才,乐平公主实在不敢得罪,之能想着他未来会被亲儿子鞭尸的结局,免做安慰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穿越女二号,正式出场,O(∩_∩)O~ 第一百二十七章 倨傲非常 裴熙与乐平公主素未谋面,钟婕妤和魏王也没得罪过他,按理说,他不该如此不留情面,众目睽睽之下抨击了乐平公主,落魏王甚至整个皇室的脸。奈何他秉性高傲至极,对乐平公主这种直接拿别人的想法当作自己的主意,并借此炫耀的行为异常不满,又见众人愚钝,竟瞧不出乐平公主的生搬硬套,索性直接出声,戳破她的谎言。 至于当众落乐平公主的脸会有什么后果……魏王殿下若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向诸王解释一下,“盐税入价”的点子是谁出的吧? 裴熙将魏王的处境看的很清楚,自不惧区区乐平公主的报复,让他没想到的是,乐平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竟不说什么,径自走了。 这反应…… 裴熙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激动的举子们,便往楼上走去。 他虽刚及弱冠之龄,名声却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学识学问丝毫不逊于当世大家。若能得他一句赞,定会被无数人另眼相看。哪怕不得他的赞赏,与他混个脸熟,投靠洛阳裴氏也更加方便啊! 第204页 诸王争锋的险恶局面,有的举子跃跃欲试,火中取栗,用身家性命搏个富贵闻达;也有举子明哲保身,想要荣华富贵,却也不想自家落个抄家灭族的下场。身为最著名的帝党,代代都效忠皇帝而非储君的洛阳裴氏显然是个很好的投靠对象。 举子们钻营起来比谁都厉害,为了一个机会甘愿削尖脑袋,偏偏被裴熙这么一扫,竟无人敢上前一步,只得眼巴巴低看着他上了楼,被两名劲装男子请到一间房内,登时小声议论开了。 “我前脚才来,你后脚便到。”秦琬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笑吟吟地说,“叨扰了你的雅兴,罪过,罪过。”裴熙睨了她一眼,神色和须至极,比起方才的冰冷倨傲简直一天一地:“前几日我都未曾得闲,好容易起了兴致,来淘些古玩字画,买些歌姬舞姬,大王便差人送信给我,说你不愿踏青,跑到西市来了。望我看着你几分,莫要……”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秦放,淡淡道,“胡作非为。”“歌姬舞姬?”秦琬眼前一亮,“我也去!” 高盈就按裴熙非但没劝阻的意思,还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登时坐不住了:“这,这……等等……”你不是奉代王之命来看着她,让她别胡作非为的么?怎么直接把她往教坊里带?那种地方也是未婚的小娘子……不,哪怕是已婚的娘子,也别踏入教坊的好啊!比起秦放,你才更加无法无天吧? 秦琬对高盈眨眨眼睛,神色自如,还带着几分雀跃:“高姐姐也来么?隋三哥,你呢?阿兄一定会陪我去的,对吧?” “我——”我们就不能去古玩字画店么? 高盈很想这样建议,又想到几年前裴熙轻易认出好几件被人奉为至宝的前朝甚至周朝真迹为赝品后,对持有者大加嘲讽,用轻松无比的态度细数诸多破绽的场景,冷汗便涔涔地从额头往脖颈淌。 若她没记错的话,从那之后,为了不自取其辱,一旦裴熙进了那家古玩店,那家古玩店的至宝一定不会拿出来给他鉴赏——万一又是赝品,被他嘲讽一顿,掌柜丢不起这个人呐! “我……”高盈咬了咬牙,心一横,闭着眼睛说,“我也跟你们去!” 罢了罢了,就当去见识见识世面,反正她十有八九要低嫁,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夫家还敢说三道四不成? 隋辕浑归浑,于女色一道上还真没多少经验,为何?就因他少年心性,当利公主怕他一片真心被女子利用了去,这方面对他严加管教,教坊可以去,回来后却一定要对当利公主回禀一声。 逛窑子后还得对亲娘报备,脸皮再怎么厚的人也扛不住这一遭,隋辕尴尬的很,教坊自然去的少了。如今听裴熙提起,秦琬和高盈也要去,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忙到:“我也去!” 秦琬弯了弯眉眼,含笑对隋辕点了点头,方侧过脸来,对裴熙说:“我还记得你来彭泽的时候,那些美姬带着香风从船上走下来的样子,一晃三年过去了,咱们回到长安,她们却留在那儿了。为这事,阿耶和阿娘还很愧疚,说要补偿你更好更多的美姬呢!” 裴熙倒是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很不以为然地说:“王府调教新人都忙不过来,我岂会在这时候再添一桩麻烦,又不是色中饿鬼,离了女人不能活?再说了,这些女人眼皮子浅,除了知情识趣便无甚可取之处,在我面前低眉顺眼,到了后院又是一副嘴脸,若是闹得乌烟瘴气,没得侮了往复清净。若非昨儿阿耶说我身边没个知冷疼热的人,我也不会想到这一茬。”此言一出,除了不住点头的隋辕外,秦放和高盈的神情都很怪异。 若他们没理解错的话,裴熙之父裴礼这句话的意思,应当是让他寻个出身良家的女子服侍生活起居,或者从洛阳将结发妻子给接回来吧?歌姬舞姬算哪个名册上的人,敢对裴熙知冷疼热? “即使如此,我们待会一道回庄子上吧!”秦琬笑道,“我可不想看到你再翻自家的墙。”“你又何时看到我翻墙了?” “上次啊!” “亲眼所见?” “听你说的!!!” “我说你就相信?天真!” 见着这两人说说笑笑,自然而然地走到前头去了,高盈还未曾说什么,直勾勾盯着二人背影的隋辕便用艳羡的口吻说:“他俩感情真好。”就差没勾肩搭背了。 哎,若是他能与这两位兄长处的这样融洽,阿娘也不会担心了吧? 裴熙速来言行无忌,带秦琬进教坊玩,挑选姿色好气质佳的女子买回去,甚至教导秦琬这么挑服侍的人,这种事他做起来一点压力都没有,甚至还对秦琬比较起男人女人服侍的不同来。若非身后杵着一个不自在又忍不住好奇的高盈,一个咋咋呼呼,“认真求救”的隋辕,还有一个无语问苍天的秦放,裴熙还想带着秦琬去比较糜烂的教坊内院看看,而非局限在贩卖奴婢的外院呢! 几人在西市逛了一整天,城门快合上的时候,秦琬、裴熙、高盈和秦放才带着裴熙新买的十名美姬出了城,回到庄子上。秦琬自是撒娇弄痴,将自个儿去春风得意楼和教坊的事情对父母报备了一声,笑嘻嘻地挨了沈曼不轻不重的两下锤,秦恪刚拉下脸,见她活泼轻快的样子也没了脾气,摇了摇头就算揭过。 次日一大早,秦琬才踏进书房的大门,就见裴熙负手立于窗边,不由笑道:“怎么?还在想盐税入价的事情?此法虽好,对朝廷来说,吃相却有些难看。与民争利不是什么好名声,更不是什么好事,若非朝廷财政实在吃紧,最好别用这个法子。”裴熙转过身来,微微挑眉:“你怎么就知道,朝廷的财政不吃紧了呢?” 第205页 秦琬闻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裴熙一眼,奇道:“瞧你的摸样,竟是打算见卫拓一面不曾?” “见识自然要见的,御下不严对旁人来说不算事,对他这种假到挑不出毛病的人来说,实在是一辈子都足以嘲笑的谈资。”裴熙淡淡道,“但我觉得,这事不是他府中透出来的,怕是江柏生了这么一个念头,偏生又卧病在床。西域免不得人心浮动,拿长官与他们探讨,还未定型的东西来卖诸王的一个好,尤其是魏王。若是如此,江柏管的也太宽,手伸得也太长了。”他这话说得平淡,倨傲态度却表露无疑。 很显然,在裴熙的心中,理财一道上能胜过他,提出“盐税入价”政策的,唯有远在西域的江柏和简在帝心的卫拓两人,至于乐平?她是哪根蒜,需要裴大爷留心? 魏王的大舅哥苏锐永宁节前一日才进的京,节日刚过完就去西域就任了,连个囫囵的人影都没见着,便从南方的封疆大吏变成了西域的无冕之王。为了讨好新上任的最高长官,江柏的属下见江柏重病,拿主子的学问去讨好魏王实属正常。这一猜测听上去很完美,唯一不合常理得就是——江柏在西域经营二十多年,诸国动向才是他最应当关心得,好好地管起国内的盐政做什么? 秦琬想到一件事,唤陈妙过来,嘱咐了他几句,见他走了,才道:“我忽然想到,哪怕财政不吃紧,也可以用这招——私盐贩子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第一个倒霉得必定是江南世家。”总不至于江南世家吃肉,连口汤都不给私盐贩子留,后者还要为他们做牛做马,“待江南乱上一阵后,再派兵镇压,文治武功、赋税歌颂,样样都齐了。有这么一桩功勋撑着,只要不将国家弄得摇摇欲坠,都能被赞一句有道明君啊!” 裴熙听了,似笑非笑地瞧着秦琬,就见秦琬笑吟吟地补上一句:“当然,若真这样做了,后患也有些多。”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义公主 “岂止是有点多?”裴熙冷笑一声,不屑道,“盐归官收,由官卖,岂能不建盐务衙门?” 诸般弊端看似纷乱,归根到底,皆由吏治而来。越是有油水的部门,任职官员的后台就越大,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才棘手非常。 诸王为了争夺那张椅子,本就削尖了脑袋拉拢权贵朝臣,想法设法地敛财,若真实行了“盐税入价”,只要将自己的人安插到盐务衙门便可二者兼得,诸王岂能不往里头塞人?可想而知,这些人往位置上一坐,为了主子也为了自己,少不得大捞特捞。商人呢,自己不会打落牙齿和血吞,损失少不得要转移到百姓身上。百姓活不下去,揭竿而起,负责收拾烂摊子的还是朝廷。 “即便负责此事的官员忠心于圣人,两袖清风,可江南盐政的弊端,没必要让川蜀、齐鲁共同承担。”秦琬叹道,“纵各地盐政都有些猫腻,到底没动摇朝廷的根基。咱们的荣华富贵根本就建立在无数人的血泪史上,能宽容些还是宽容些,莫要割肉放血,为了自己的利益,害的旁人活不下去。”听见秦琬的说法,裴熙本想说她妇人之仁,转念一想,又觉她是像了代王,得饶人处且饶人。 代王对他的好,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故裴熙一想到这里,态度先软了一半,睨着秦琬,见她笑意盈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当私盐贩子是什么好东西?为何要绕过他们?” “我知道私盐贩子多半是亡命之徒,手中沾染了许多劳工的鲜血,卖出去的盐,人吃久了也会生病,那又如何?没了他们,很多百姓连盐都吃不上,只会死得更快。”提到这件事,秦琬也很无奈,“若非万不得已,我不愿将任何人逼到绝境,咱们做事,非但要顾虑到自己,也要考虑子孙后代。” 裴熙拉下脸,很不高兴地说:“你倒是想得远。” “我……”秦琬知他心情,态度却异常平静,没半点敷衍的意思,“你知我心中所欲,便当明白,我求得不仅是乾坤颠倒,亦是无愧于心。若为我这一己之私,令大夏折在我这一带或者下一代,我……” “你不必再说。”裴熙抿了抿唇,淡淡道,“我帮你便是。” 秦琬只是对裴熙阐明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逼迫他的意思,听见他这样说,不由急了:“你知道,我并没有这意思。” 裴熙挑了挑眉,态度越发傲慢:“你能左右我的想法?” 他这么一说,秦琬忧心尽去,唇角不自觉上扬起来:“是是是,你是出于好心——” 明白出她的轻松和打趣,裴熙也露出一丝笑意,刚要说几句,轻轻的敲门声便在书房外响起。 陈妙回来了。 这位秦琬第一信任的“使女”虽努力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奈何发自内心的骄傲和自卑糅杂在一起,却不那么容易抹去,落在外人眼里免不得留个“因外貌出色,故心比天高”的印象,得个“不安于室”的评价。好在书房内的两人都知根知底,见她来了,裴熙眉毛动了动,秦琬则干脆地问:“孙道长怎么说?” 孙道长是谁派来的,秦琬暂时查不出来,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裴熙助孙道长将理论变成学说,真弄了个灵宝派出来。 毕生心血被总结,还被裴熙这样有名的人著书立说,又被代王所信,灵宝派已然渐渐走入大夏权贵的耳中。孙道长见状,激动不已,越发痴迷于此道,努力完善自家学说。 第206页 他阐述的本就是天上神仙,将之一一对应成星宿,能做到这一步的人,于天文星象乃至数算一道,不说造诣十分,也颇有见地。加上裴熙的刻意引导,代王的诸多追问,导致这几年来,孙道长对星象投注的心血远远多于往昔。 此时的孙道长,学问虽及不上太卜令,但他敢说,不似太仆一般遮遮掩掩,畏首畏尾。故陈妙一将秦琬的问题问出来,孙道长便据实以告,陈妙也不敢隐瞒:“恩师说,他夜观星象,觉得这两三年的冬天,怕是会越来越冷。” 裴熙冷笑一声,讥讽道:“他倒是圆滑。” 秦琬挥了挥手,让陈妙下去,才问裴熙到:“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么?” 寻常人穷尽一生,能将一项技艺学到顶尖的程度,已经十分了不起。但对裴熙来说,这世间的学问技艺,只有他不想学的,还没有他学不会的。他曾有一段时间痴迷于星象易理,对此道很有些研究,见秦琬明白自己的意思,便道:“十有八九。” 得到他的肯定,秦琬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去年的天气本就十分反常,夏日酷热难当,冬日严寒难挡,今年非但没好装的势头,反倒有些变本加厉。 秦琬本也没想到这一层,直到裴熙问了一句“你怎就知晓朝廷的财政不吃紧”,方引起她的警觉。 圣人是有道明君,在他的治理下,国家昌盛,贸易繁荣,百姓富足。赋税一降再降,仍旧给朝廷提供了足够的财帛,即便要镇压江南,也不至于让朝廷的财政吃紧啊!若是国库不丰,圣人那什么底气和江南世家开战? 秦琬极了解裴熙,知晓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敢这样说,必定有他的理由。 在国家没有大蛀虫,圣人也不穷奢极欲,大兴土木的情况下,让国库从丰盈变的空虚,统共也就那么几个理由,开战和赈灾首当其冲。联想到去年和今年夏天,或旱或涝,再想想去年冬天不知冻死多少人的情状,秦琬少不得问问孙道长,这等反常的天气还会持续几年。 老天爷是公平的,大夏的气候一反常态,突厥、柔然等部族所在的草原也好不到哪里去。干旱固然能导致作物颗粒无收,冰雪也能让牛羊畜生系数冻死,延长的冬季足以压制青草的生长。哪怕牧民打好了足够的草料过冬,也很难挨过春季乃至夏季,即便他们的准备足够充分,第二个寒冷的冬天呢?又如何度过? 这时候,部族的首领便会说,南下吧! 在不远的南方,有一个名为“夏”的国家,拥有最丰腴的土地,最广阔的疆域,最美丽的女人,以及你们无法想象的庞大财富。只要铁骑南下,攻占这片名为“中原”的地方,就能将这绵延千万里的土地变成我们的草场。 明年,顶多后年,若不出意外的话……秦琬微微蹙眉,沉思许久,才问:“大义公主没办法阻止?” 三十多年前,废太子造反,危机西边;江南蠢蠢欲动,叛军连绵不断;柔然大军压境,北方战况惨烈,还有高句丽虎视眈眈。大夏的使者虽然说动了一直被柔然奴役,实力却日渐壮大的突厥族首领延钵,对方却要一个保证——你们说会处理相助,两面夹击,但我造柔然的反,若是失败了,全族都要遭殃。若是大夏肯许公主给我,双方世代较好,我便相信你们的诚意。 太宗的女儿本就不多,适龄的更少,这位草莽意气的帝王虽对他们无甚感情,却也不愿将他们需给一个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儿子都二十多岁,帐中妻妾成群,茹毛饮血,大字不识一个的男人。朝臣怕汉代只是重演,个个诚惶诚恐,宫女们也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被顶了去。 这时候,废太子妃的嫡亲侄女,陈留郡主的亲表姐,弘农杨氏家主的嫡长孙女毅然站了出来,原为大夏江山,去突厥和亲。太宗大喜,封太为大义公主,嫁给延钵可汗为妻。 废太子宠妾灭妻,太子妃含恨而死,太宗心中悲痛,到底对弘农杨氏存了几分芥蒂,认为太子妃没能约束住广宁公主,即便谈不上不贤,也能称得上无能。杨氏此举,无异于牺牲自己挽救全家仕途甚至性命。 大义公主既有美貌,又有手段,胆略见识也非比寻常。她嫁给延钵可汗,做了他的可敦之后,牢牢把握了延钵可汗的心,三年内给延钵可汗生下了两个儿子。 依照草原的规矩,小儿子可以得到父亲最多的牛马,大儿子则要继承父亲的草场和奴隶。延钵可汗被大义公主所迷,坚持要将草场、奴隶和牛马都交给大义公主的两个儿子,从而惹恼了他的长子那罗和一帮突厥勋贵,寻了个机会将延钵可汗与两个幼子斩杀,却让大义公主逃脱。一转眼的功夫,大义公主就嫁给了延钵可汗的三子,籍籍无名的都罗。 突厥是大夏扶植起来的势力,有勋贵不复大夏制约,便有勋贵惧怕大夏凛凛威风。在大义公主的帮助下,都罗聚拢一些亲夏的勋贵,向大夏称臣,圣人封他为可汗,出兵助他平叛。那罗带亲信逃往东边,自立为可汗,就这样,突厥打败柔然,成为西北霸主后,还没显赫十余年,就分裂成了东西两支。 都罗可汗对大义公主迷恋不已,与其父一般对她言听计从,从而将东突厥的力量牵制了好一部分,不知这一次……裴熙摇了摇头,深色冰冷:“东突厥没东西吃,西突厥就有么?压制西突厥的贵族,让他们不生出乱心,定会分区大义公主的大部分精力,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第207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官职变动 眼见秦睕沉默下去,裴熙又道:“大义公主出身大夏,纵劳苦功高,也是两面不讨好,谁都猜忌她。如今她年过半百,颜色不再鲜亮,都罗又已成了气候,都罗那些出身突厥权贵之家或大部族的侧室们将她逼得很紧,即便有大夏撑腰,又有子嗣傍身,碍于血统,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若非东北的那罗咄咄逼人,边境也不会是如今的情景。我冷眼瞧着,那罗在的时候,东突厥还能撑得住,他一走,继任者必不会再过两面树敌的日子。” 秦琬闻言,很是诧异:“你见过大义公主?” 裴熙顿了一顿,才很不情愿地说:“我们裴家与河内罗氏是通家之好,舅公在一众孙辈中最疼爱我,传我一身武艺不说,在我的央求下,七年前他出使西突厥的时候也偷偷带上了我,我跟着他在突厥住了小半年呢!”只可惜,这样的好,是建立在不真心的疼爱与数不尽的利用上的,需要裴熙拿东西去换,比如,他的发妻之位。 比起实打实的利益交换,这种一直对你好,关键时候却凭着这些好,索要你回报的态度,才更让人心寒。 秦琬摇了摇头,没顺着已故的罗氏家主好或坏这个话题谈下去,只是问:“大义公主的处境不好?” “也谈不上很不好,身份尴尬罢了。”裴熙淡淡道,“突厥与咱们不同,他们是多妻制的,可敦听着身份尊贵,也就是帐子大一些,奴婢还未必有得宠的侧室多;可敦的孩子也一样,只要不是大儿子和小儿子,拿的牧场牛马都是一样的,全得靠自己挣。大义公主与都罗只有一个儿子,行第五,论野性和凶悍……” 他撇了撇嘴,没再往下说。 秦琬略算一算,不由惊了:“延钵是没有正妻,才迎的大义公主,都罗该不会是……” “为了可汗之位,废了正妻算什么?杀了正妻的都大有人在,草原上的女人,也就是生儿育女的工具罢了。” 男人啊,心若是偏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若是那等天性心冷情的更不消说,什么正妻嫡子,父母兄弟,统统都比不过自己的地位重要。 要不怎么说,女人一定要有儿子呢,这个世道,女人想要对抗男人,实在太难了,若是有了儿子,先别管儿子平庸与否,好歹有底气。若遇上一个能干的儿子,帮母亲出头也不是问题。 别的不说,就拿夏太祖来举例子。他的生母夏氏够窝囊吧?膏梁之家的嫡长女,当皇后绰绰有余,哪样都好的姑娘,就为了给皇后和嫡皇子增添助力,被迫嫁给一个连庶长子都有,为了让庶长子能做官,竟将之过继,注定了宠妾灭妻的男人。还没和小妾斗几年,娘家直接被夫婿灭了,自己也被小妾折磨至死,够悲惨了吧?结果呢?河东陈氏,几百年的膏梁世家,前期世袭罔替的楚国公,在本朝还有个声儿么?在前朝,他们连手握实权的浊官都不屑做,在本朝,想谋个胥史都是难事。那位将罪责都推到妾室庶长子身上,巴巴地想认回开国帝王做儿子,好成为太上皇的楚国公,还有他的填房、妾室以及儿女孙辈,据说死的时候甚是凄凉,夏氏若在黄泉下看到儿子怎样为她报的仇,也该瞑目了。 中原的王朝有礼法约束,尚有诸多宠妾灭妻之事,压得女子喘不过气来。突厥是名正言顺的多妻制,压根没宠妾灭妻一说,女子岂不是更加艰难? 裴熙怕秦琬不理解多妻制的含义,即便是他,若非亲眼所见,也是不会相信的,所以他加重语气,正色道:“草原上的部族打败敌对部落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青壮全杀光,女人和孩子掠夺走,充当奴隶。即便投降,也要将族中大半女子上贡给对方,没有女子就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发展不起来,宗主部落自然呢个安心。在草原,女人的作用就是这么的简单。那儿甚至有种风俗叫做抢亲,送嫁的队伍经过,谁抢到,新娘子就是谁的,只要承受得了新郎的攻打和追猎就行。” 说到这儿,裴熙勾起一丝讽刺的笑,冷冷道:“不,我不该这么说,草原上的女人可珍贵得很,丈夫死了兄弟收,兄弟死了儿子收,儿子死了孙子收。收到这个女人生不出孩子,没有任何作用了为止。” “大义公主……”秦琬叹了一声,为大义公主唏嘘的同时,也知不能指望这位命运多舛却极有谋略的女子太过,她皱了皱眉,又问,“苏锐真有这样的本事?” 想也知道,诸王夺储的时刻,将魏王的太舅子调到西北担任大都护,这一举动有多么不合适。若是有一个,不,哪怕是半个能替代的人选,圣人也不会选苏锐来当这个安西大都护。 他们能想到的事情,圣人更能想到,西北的局势越艰难,就更显出苏锐的无可替代。 “苏锐之于军中,就如卫拓之于朝廷。”裴熙很干脆地说,“再过一段时日,卫拓的任命应当,咱们去拜访卫拓吧!” 他的话题转得如此之快,难得秦琬竟能跟得上:“说起来,我不知廖夫人喜欢什么,难不成真准备几本道书去?” “道书?”裴熙冷笑一声,不屑道,“你只要不是去说媒的,她就谢天谢地了。” 正如裴熙所料,三日后,本朝首辅,尚书左仆射张敏张相公又一次上书致仕,再次被圣人驳回,命太医令去为张相整治,顺带加了一句——也帮刘相看看。 第208页 次辅刘相公一听这消息,面若死灰,还想挣扎一把,第二天的大朝会啥动静都没有。当天下午,内侍少监又走了一趟刘相府,金吾卫更是将户部尚书府给围了起来。刘相见大势已去,上书朝廷,称自己罹患重病,需回家乡调养。 与此同时,中书侍郎王大人亦上书朝廷,乞骸骨归乡。 两位宰相致仕,圣人自是厚赏,大力提携他们的子孙后辈,朝野上下口称圣人英明的同时,也眼巴巴地盯着空出来的两个宰相位置,还有户部尚书这一肥缺,诸王更是卯足了劲要安插自己的人。谁料圣人早有准备,连下几道圣旨:御史大夫张榕,擢中书侍郎;尚书左丞邓疆,擢尚书右仆射;左散骑常侍孙光,擢御史大夫;右散骑常侍李道,擢左散骑常侍;尚书右丞刘开,擢右散骑常侍; 左谏议大夫彭跃,擢尚书左丞; 右谏议大夫赵昌,擢左谏议大夫; 门下、尚书二省的调动如此之大,已让人目不暇接,偏偏在这时候,圣人又下了一道圣旨——中书承旨卫拓,擢右谏议大夫,领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特令其入政事堂听政。 这道圣旨一下,满朝文武,宗亲勋贵,世家门阀,险些要疯了。 尚书左右丞只有正四品,却能分领三部,管着正三品的六部尚书,上朝的时候都排他们前头,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有进入政事堂听政的资格,被称为“储相”么?圣人倒好,知晓卫拓资历不足,担任六部尚书已经十分勉强,不能一跃成为尚书左丞,竟授予了他这等权限! 此例一开,官位不足三品的职官们又得削尖了脑袋,以求弄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了”。 “三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副万世不关心的模样!”年近花甲的郑国公世子穆鑫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弟,“这个姓卫的小子,抢了你的中书承旨之位不算,还这般平步青云,把咱们穆家当成什么了?” 郑国公最小的儿子,如今的中书承旨穆淼眼皮都不抬,淡淡道:“咱们穆家?咱们穆家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穆鑫被他噎着,却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只得不服气说,“咱们穆家不算什么?那为什么魏王说要将灵寿县主嫁给天赐,赵王说要为他的嫡三子求娶媛姐儿?” 郑国公的头两个儿子穆鑫和穆淼年纪就差两岁,明明心机本事都差不多,一个被重点培养,一个却从小就被教你不能和哥哥抢,小时见不到几次面,又存了芥蒂,大了同为武将,少不得有些摩擦,关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倒是穆淼,比他们小上十几岁,几乎与他们的儿子一般大,又聪明,又长得好,还很会读书,自然被父母和哥哥们宠得很,姑姑穆皇后对他也很是喜爱。年经时也是副无法无天,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坏脾气,在中书省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后倒是收敛了许多,唯独对着家人的时候,一张嘴还是改不了,总爱泼冷水。 “天赐?媛姐儿?这……辈分矮了一倍吧?” “这等小事不需在意——你莫要岔开话题!”穆鑫见弟弟没谈这件事的意思,越发不满,“论真才实学,你哪点差了别人?偏生从你入中书省的那一刻开始,这些小人就开始喋喋不休,从来看不到你的努力,永远只看得到你姓穆!就连这次,这次……” 穆淼神色一凛,郑重道:“大哥,慎言!” 第一百三十章 居高临下 “三弟——” “大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穆淼眉头紧缩,很是不悦,“就因为你们觉得中书承旨之位对我来说十拿九稳,才会在失望后对卫拓极为不敬,我几番劝说,你们非但不听我的,反觉得我胆小,竟变本加厉起来。哼,不思修补关系,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这位当世奇才。说句不好听的,这世间有才华的人从不会少,若不因为我姓穆,凭什么而立之年就能做中书舍人,一做就做了近十年?圣人照拂咱们穆家够多了,岂能将圣人的好意当做必须,不断向圣人索取?” 穆鑫听了,气得几乎晕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夫倒觉得,三儿说得很对。”一个苍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白发苍苍的郑国公拄着龙头杖进来,穆鑫和穆淼连忙起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老父亲,关切之色溢于言表,“阿耶,您怎么来了?” 郑国公重重一拄拐棍,冷哼道:“老夫若是不来,你们三个岂不要无法无天?” 穆淼从小就受宠,大哥二哥一看见父亲横眉竖目就吓得哆嗦,他却能嬉皮笑脸地吐舌头,如今老夫发怒,穆鑫下意识低了头,穆淼却笑嘻嘻地说:“阿耶,别用力,当心将拐杖弄坏了!” 武将大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仗着身强体健,征战沙场,不将身体当回事,年老了就有各种各样的毛病,郑国公也不例外。他患有足疾,年纪越大,行走越是不良。圣人特意命人为他打造了一支龙头拐,赐名“灵寿杖”,以示荣宠。 也不知圣人是讨厌魏王呢,还是懒得多想,就在同一年,魏王嫡女请封,圣人直接圈了灵寿县,封她为灵寿县主。 郑国公本想像以前一样敲他的头,却发现自己抬手都很吃力,感慨着岁月不饶人的同时,也喘着气说:“你这小子,再过几年都要做阿翁了,还这样毛毛躁躁!” 第209页 穆淼一点也不在意父亲的批评,笑道:“即便做了阿翁,我也是您的儿子,在您面前有什么放不开的。” “行了,别以为插科打诨,我便能忘了正事。”郑国公不愿和小儿子再胡扯下去,待两个儿子扶自己在首座坐下后,便道,“三儿,听说前些日子鲁王找了你?” 郑国公将此事道破,穆鑫惊讶的同时,免不得埋怨老父亲七老八十都不肯放权,放眼长安,有谁如自己一般做了近五十年世子?看似穆家大权在手,实际上呢?一有个风吹草动,自然有耳聪目明的人会去通报父亲,就连三弟……想到这里,穆鑫暗暗同情起最小的弟弟来。 说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结果呢?还不是往他的府里头安插人? 比起大哥的不平衡,穆淼倒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满不在乎地说:“哦,您说得是前些天啊!鲁王是来找了儿子,想给他的嫡次子求娶菡姐儿,我说这事我做不得主,需得向您请教,至少拖了小半年。” 穆菡是穆淼的小女儿,也是穆家下一辈最小的嫡女,今年才五岁,鲁王的嫡次子也只有六岁多。只不过穆家这样顶尖的人家,女子出嫁的选择太少,订娃娃亲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本来吧,穆淼说就说了,也没什么问题,偏偏他又加了一句:“我觉得,咱们没必要联姻帝室,再这样下去,大家天天指望族中能出皇后,要么就是支持家中女孩生的孩子去争那张椅子,成天走歪门邪道,习武也不必了,读书也不读了,岂有什么盼头?” “你给我闭嘴——”即便对着一直疼爱的小儿子,郑国公也发火了,“联姻帝室?你为何不说,咱们的先祖也不乐意?” 穆淼乖乖闭嘴,心中却一百个不同意。 这段历史,外人不清楚,穆家人心里可明白得很——太祖起家时,曾有一姜姓妙龄女子,出身世家,家财万贯,父祖皆为名宿,独独她一个女儿。乱世到来时,她一度带领家丁打败了强盗的来犯,碍于她女子的身份,没办法将势力发展得太强,不得已之下,只能依附一方诸侯,并选中了看似草莽英雄,实则出身世家的夏太祖秦严。 这位姜姓少女生得美,家世出挑,陪嫁丰盛至极,手下还一帮人,人脉商路姻亲故旧……什么都有。只要秦严点头,她立刻就嫁过来,两家并作一家。 对旁人来说,这无疑是天降的馅饼,偏偏秦严很郑重地对她说,我的岳父与妻子对我有再造之恩,没有他们,我连安身立命都不能够,更不能创下今天的基业。人不能忘本,所以我不会将他们舍弃,更不会贬妻为妾。若是纳你,不仅是对你的侮辱,所有人也会觉得比起她,你应当做正妻,你教的孩子才更聪明伶俐,哪怕我勒令大家不说,我的妻子也会多想。她本来就是小家碧玉,担忧得也是夫婿儿女,装不下什么家国大义,更不是流言蜚语的对手。你若愿意,我收你做义妹,给你找户好人家嫁了,若不愿意,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去寻下家,之后便战场上见吧! 姜姓少女听了秦严的一番话后,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倒对秦严赞不绝口,连声说他“真丈夫也”,当即就与秦严结拜为兄妹,便是大夏的第一位公主——汝阴长公主。 汝阴长公主擅数理,通谋略,文采斐然,心细如发。夏太祖用人不疑,令她坐镇后方,负责绝大部分贸易和军需,参议朝政。夏太祖的奶兄弟,第一任郑国公穆安呢,打仗的本事平平,却很擅长防守,对夏太祖也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但凡夏太祖亲征,帝都必交给穆安来防御,正是夏太祖最信任,大夏第二号的人物,凌驾于夏太祖的小舅子之上。正因为如此,汝阴长公主下嫁郑国公的时候,虽有许多人议论“奴婢也能娶世家女”,也有许多人赞他们是天作之合。 在穆家人看来,穆安是在用婚姻给夏太祖不纳妾的行为买单,穆淼却觉得他们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若不是为了安抚世家之心,告诉大家,让出身奴籍的穆安娶华腴之姓嫡长女出身的汝阴长公主并非是对世家的羞辱,反而是对世家的尊重,太宗皇后岂会出自穆家?若不是因为太宗皇后出自穆家,圣人做王爷的时候,为了避免废太子的猜忌,自愿娶表妹为妻,穆家岂能有今日的荣耀? 郑国公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见他们一个低头,一个敛眉,就知他们在想什么,没好气地说:“魏王那儿可以考虑,鲁王也行,赵王就算了。之前没结交卫拓,现在结交也来得及,挑些咱们家和亲戚家中未婚的,适龄的,出身低一些的女孩子出来,找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再找几个对卫拓有恩,或者他拒绝不了的官员说和。” 穆淼听了,越发气闷,心道卫拓又不是泥捏的人,昔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见他发达了就送与他们家关系密切的小娘子去做妾室,你们当自己是谁啊!卫拓凭什么听你们的,乖乖将此女笑纳? 穆淼与卫拓时常见面,对这位同僚的脾气还是有几分清楚的,刚想反驳,就见郑国公瞪着穆鑫,厉声道:“不许送庶女过去,听见没有!” “咱们家的女孩子……” “咱们是要与他结好,不是结仇,天底下美貌又出身清白的女子那么多,独独就要挑姨娘生的?”郑国公重重一拄拐杖,不悦道,“卫拓自己有本事不假,他的儿孙难道个个有他的本事?送个庶女过去,哪怕生下了庶长子,三代也是不能联姻帝室的,若像前朝一样,这厢庶女封了妃,那头姨娘就扶了正,原配发妻死了、疯了、进庙里了,还有什么礼法规矩可言?” 第210页 穆鑫暗道一句父亲老得都糊涂了,实在忍不住,小声说:“庶长子的儿孙,三代本来就不能联姻帝室……”都是庶长子了,还在乎生母是嫡出庶出啊! 郑国公气得险些喘不过气来,想拿拐杖砸大儿子:“蠢货!若是纳妾,自然无所谓嫡庶出,如果是当填房呢?” 穆鑫一听,眼睛也亮了起来。 众所周知,卫拓的发妻廖氏无才无貌,满门也被抄了,若非卫拓信守承诺,她就是去教坊迎来送往的命。好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诚惶诚恐是必然的,若是能生也好办啊!生十个八个儿子,也就不愁什么地位了,偏生廖氏与卫拓结缡七载,只有一个五岁不到的女儿,还是个汤药不能离口的药罐子。卫拓与沈淮一般,皆是长房嫡出,又是家中独子,如今他二十有五,膝下还没有传承香烟的儿子。前些年碍着朝廷规定,他的品级不够,他本人也没典妾生子的意思,大家只得唏嘘,如今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置媵,岂有不让人眼热的道理?他不是勋贵,没有爵位传承的问题,虽说庶子继承不了多少家业,可这样一位注定做几十年宰相的青年才俊,做他的庶子也比做许多人的嫡子多太多政治资源,更何况他还是那样神仙般的样貌风姿……怕是全城的媒人都该活动起来了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自怨自艾 西域诸国二十年来的卷宗浩如烟海,卫拓好容易将之一一理毕,翻阅了其中比较重要的卷宗,终于得了空闲,从尚书省回家。 家门口络绎不绝的马车,他早有预料,待进了大门,一扫四周,忽觉有些不对,本打算去书房将要点抄录下来的他转了个方向,直接进了内院的正屋。 廖氏正与心腹使女香兰说着什么,见到他来了,喜色溢于言表,刚要站起来,不经意间瞥到桌上的礼品,又有些怔怔的,眉宇间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忧愁。 卫拓见此情景,想也不用想就知她今日见了什么人,便道:“你身子尚弱,大姐儿也需要照顾,这些烦心事,我来处理便好,你莫要为此操心劳神了。”这些话,七天前他也嘱咐过一次,但瞧着如今廖氏的样子,也知她没听进去。 饶是如此,他也没半分愠怒。 他生得本就好,对发妻廖氏说话的时候,神色又温和,语调亦十分和软,非但让廖氏迷醉,使女们亦心如擂鼓。 若能亲近这样的神仙人物,即便没有未来,她们也是乐意的。奈何卫拓对妻子十分敬重,容不得使女起这等下作心思,先前有个叫喜鹊的使女哄得廖氏动心,竟想使出“借腹生子”这等歪招,妄想母凭子贵。事发之后,廖氏被禁足了不说,大家再也没看见喜鹊这个人,连下落都找不到,登时息了一腔心思,只是……瞧瞧廖氏微黑的肌肤,平淡无奇还有些斑点,几缕皱纹的五官,再瞧瞧卫拓,使女们心思翻滚得厉害,却没人敢露出来。 廖氏闻言,神色更苦,声音都有些颤抖:“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她想着今日见的几个贵妇人,明明做得是给卫拓纳妾的不齿勾当,偏生一个两个趾高气昂,说她无才无貌,成日缩在家中不去交际,害得卫拓成为孤臣,又没能帮卫家延续子嗣。还说以她的罪人出身,嫉妒品行,恶疾无子,哪一条都够七出的,卫拓没休了她是仁慈厚道,她岂能不知感恩,拦着卫家香火传承? 面对这些人的无耻嘴脸,廖氏想辩驳,却一句反驳的言辞都说不出来。想到卫拓早就说过不让她管这些事,廖氏低下头,不敢看卫拓,小声说:“我……我没本事给你延续子嗣,给你纳个妾也是应该的。” 卫拓望着廖氏,语气又柔和了三分:“你别多想,此事也不必再提,咱们一家三口安安静静过日子便好,无需再添进来什么人。我也不需凭一女子来树立人脉,获得权势,你好生休息,不要将旁人的话放在心里。” “你——”廖氏猛地抬头,眼眶含泪,“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封姐姐?” 同样的问题,这十年来重复了无数次,起初卫拓还会痛苦,会解释甚至自欺欺人,到现在……他叹了一声,淡淡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要打扰亡者的宁静了。”他能理解廖氏的不安、惶恐和自卑,也一直在帮她从过去中走出来。但他是人,不是神,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心口上捅刀子,他也是会疼的。 “是啊,她一死了之,清净自在,留我一个人苦苦受良心的煎熬。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苟且偷生,你们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何苦将拖进来……” 卫拓耐着性子听廖氏自怨自艾,目光落周围的使女妈妈们身上,这些人顿觉周身一阵寒意,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自己不存在。 莫说服侍廖氏久了的使女妈妈们,就连才进正屋没多久的二等使女都知晓,廖氏一提起封蕙就愁眉苦脸,絮絮叨叨,啰嗦得很。话里话外无非是什么自己与卫拓不般配,你忘不了封蕙,你是不是恨我,如果当时死得是我不是封蕙就好了之类。 一开始听见这些话,大家还有些同情廖氏,觉得她压力太大,承受无数的流言蜚语,难怪不爱出门。随着时间久了,就会发现廖氏实在很让人受不了,卫拓解释了无数遍,她都不相信,自顾自地沉浸在苦闷中无可自拔,动辄提封蕙出来说事。这样的性子,不出门也罢,即便出门,也是让人看卫拓的笑话,更莫要说帮夫婿积攒什么人脉。 第211页 待廖氏说完了,卫拓才摇了摇头,说:“这些话,你当着我的面说说就行了,莫要当着大娘的面说。她年纪小,正在记事,莫要让这些糟心事污了她的耳朵。” 对结发妻子,他已经很无力了,本不想将女儿交给她带,可他公务繁忙,家中又没个长辈,妻子的心思又这样重,身体还不好,若将女儿夺走,岂不是活活逼死她?正因为如此,他也只能这样说,希望女儿别被廖氏影响。 这么一长段话,廖氏独独抓住最后一句,泪水盈满了双眼:“你说我会污了大娘的耳朵?旁人瞧不起我就算了,你也这般瞧不起我?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占了封姐姐的位置,为什么……” 她的自怨自艾,卫拓已不用听了,因为长随来报,海陵县主和代王府祭酒登门拜访。 海陵县主?裴熙? 裴熙来好理解,乐平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盐税入价”,被裴熙批了个体无完肤,以裴熙的精明和不肯罢休,势必要来自己这儿走一趟的。 当然了,裴熙批评乐平公主,并非因为“盐税入价”异想天开。相反,此法颇为可取,却得详细斟酌,妥善处理。贸然动手,只会引起私盐贩子甚至大商贾的反感,更不适合在什么都没定的情况下嚷嚷出去,平白乱了人心。若非如此,裴熙也不至于抓住盐引盐钞之事,抨击乐平公主的主张,看上去好像乐平公主说的一切主张都不能用一般。只是……代王嫡女,海陵县主?她来做什么? 想到寥寥几次接触中,那个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的小娘子,饶是卫拓天纵之才,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换了正装,走到正厅,卫拓还未来得及打招呼,裴熙就勾了勾唇,笑道:“裴尚书,艳福不浅啊!” 他的口吻甚是亲昵熟悉,全然不像对打过架的“仇敌”,反倒像极为亲近的朋友,自来熟得不像话。 善于交际的人,卫拓见得多了,但裴熙的自来熟可不是谁都能享受到的。归根到底,得他承认的人才行。按这个标准算,天下有此待遇的人寥寥无机,成为其中之一,卫拓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故他对秦琬行了半礼,礼貌道:“见过海陵县主。”这才望着裴熙,淡淡道,“有劳裴祭酒关心。” 秦琬轻轻颌首,温言道:“冒昧登门,失礼之至,我此番前来,一是陪尊夫人说说话,二是……”她看了看裴熙,微笑道,“对盐税入价的事情也很好奇,便缠着阿耶和旭之,硬要坐在这里。” 陪廖氏说话? 穆家派人来了? 难怪廖氏没听自己的嘱咐,将说媒的人迎了进来,原来是穆家……也对,凭穆家的声势,加上自己与穆淼的“恩怨”,廖氏早就担心得不得了,哪怕自己说了无数次也没用,再被穆家的人一哄,一吓唬…… 穆家人连代王都瞧不起的做派,卫拓是亲眼目睹过的,只是代王远在京郊,又不参与这些事,为何会知道穆家想与自己结亲?还是说,穆家认定他们人脉最广,权势最煊赫,在圣人那儿最有脸面,只要他们纡尊降贵,送未婚的娘子来给自己做妾,自己就一定会同意,早将消息放了出去,让别人不敢和他们抢? 没错,一定是这样。 若非穆家咄咄逼人太过,以代王万世不沾,一心求安逸富贵的样子,怎会派了嫡女前来帮忙?倘若自己要纳穆家的女郎为妾,海陵县主便宽慰廖氏,尽到仁义;倘若自己不纳穆家的女郎为妾,看在代王有一两分襄助自己的意思上,他们也不敢太过。毕竟,代王可是宗正寺卿,管着爵位传承呢!这大夏的世家勋贵,除了皇族,谁有穆家的爵位多?他们这般张扬,问题定然少不了,代王若有心挑刺,足以令他们急得嘴上冒泡。 海陵县主……很聪明,知道她能不能宽慰廖氏不重要,只要她人来了这里,姿态就做出来了,倒是大大方方地说出了来意,表达了想旁听的意思。 皇室女眷中,对政事感兴趣的很多,却大半是生活所迫或耳濡目染,不得已进了这个名利场。海陵县主看上去,却好像是对这些事天生的喜欢? 短短一瞬的工夫,卫拓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最后却化作一句:“多谢县主抬爱,盐税入价之事,我心中有个大致的轮廓,却没乐平公主说的那般详细。”也就是说,消息不实从他这边传出去的。 想到代王对他的好意,他沉吟片刻,又补上一句:“江大人给圣人的奏疏中,也从未提及此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琴瑟和鸣 听出卫拓的弦外之音,裴熙挑了挑眉,讽刺道:“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卫拓也不在乎他嘲弄的态度,心平气和地说:“天下之大本就超过世人的想象,能人异士更是不计其数,出一位被商人迫害,愤而投靠权贵的理财高手也算不得什么。”能当诸王幕僚的人,谁没点让人惊叹的本事? 这般不痛不痒的话语,应付旁人都不能够,何况面对得是裴熙?只见他将脸一拉,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卫承旨,佩服,佩服。” 即便早就知道裴熙的脾气,瞧见他这样喜怒不定,卫拓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裴熙心智高绝,却如孩童一般既冷酷又天真,他当着卫拓的面问这些问题,无疑是看得起卫拓,觉得卫拓是聪明人,可以交心,不会透露分毫。 第212页 卫拓明白裴熙的意思,无非是不相信魏王会如此信任乐平公主,将这般重要的事情都告诉她。事实上,他也不相信这一猜测,但还有更好的解释么?这样的理财高手,无论拜谁做东主,对方都只有殷勤招待,没有拒之门外的。那么多好东家不挑,独独挑乐平一个无权无势,不受宠爱,还与魏王干系甚深的公主?想赌一把,直接投靠魏王便是,想安稳又想求富贵,当利、馆陶也是好东家人选,怎么也轮不到两头不讨好的乐平啊! 真心爱着乐平?那就更说不通了,乐平的众多入幕之宾可不是虚的,若是心存爱慕,谁会乐意和旁人分享所爱之人? 此事疑点众多,卫拓自恃与裴熙的想法差不聊多少,但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厚,旁边还坐着一个裴熙能信任,卫拓却不知对方站什么立场的秦琬。哪怕相谈甚欢,也不会在这时候交心,将底子全透光啊! 猜到卫拓的顾虑,秦琬笑了笑,温言道:“尊夫人可有闲暇?我去拜访一番可好?” 她的好意,卫拓不是不感激,却只能心领:“她被大娘闹疲,已经歇下了。” 廖氏是什么性格,卫拓再清楚不过,秦琬只要对她稍稍示好,三言两句,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她就能将秦琬当成知己,推心置腹。虽说十年前的事情,她知道得并不多,但……罢了,代王也不像是会差嫡女来打探消息的人,即便海陵县主一时好心安慰了廖氏,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诉苦,颠三倒四就是那么几句话。 得罪海陵县主就是得罪代王,得罪代王,莫说对廖氏,对自己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在如今的情形下。卫拓敢不给想夺嫡的诸王面子,却不敢与摆明了态度做富贵闲人,圣人又对之十分愧疚的代王对上。 明白卫拓的婉拒之意,秦琬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待离了卫府,才有些感慨地对裴熙说:“有卫拓这般旁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夫婿,廖氏竟能将日子过成这样?” “多大碗配多大盖,不自量力的结果注定是死路一条。”裴熙漫不经心地说出冷酷的话语,神色和煦得很,“时间还早,你想去哪转转?” 秦琬想了想,说:“西市吧!东市说是说卖好东西,走一条街都未必有能与我房里那些珍玩相媲美的物件,还不如去西市瞧瞧长安的风土人情。” 裴熙本想去诸王经营的几家铺子,还有圣人赐给代王的一众商铺看看,他可不觉得这些人会安分。如今见秦琬全然不当回事,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便改了主意,“我带你去看正宗的胡旋舞!” “都不是西北边传来的么?还有正宗不正宗?” 裴熙点了点头,很自然地说:“阿史那公主带来的人开得铺子,当然正宗!” 秦琬站定,惊奇地望着裴熙:“阿史那公主是谁?你有说过她?” “我没说过?”裴熙也很惊讶,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好一阵子,他才败下阵来,叹道,“好吧!我没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罗自立为汗之后,东突厥一直与柔然、西突厥两面开战,重兵还放在柔然那边,西突厥这头赢了好几次。都罗自以为羽翼丰满,可以脱离大夏的掌控,有些不安份,圣人便给了他一个教训。为了重新与大夏修好,他就将自己那位被突厥权贵和西域诸国国君追逐,名动西域的妹妹嫁了过来。” “你从未提过这件事!” 面对秦琬的控诉,裴熙扶额:“我以为代王殿下提过,阿史那公主嫁得就是你嫡亲的堂叔,蜀王的第五子南郑郡公啊!他们夫妻俩志同道合,爱极了乐律,皆精通多种乐器,日日不是合奏就是合舞,再不然就是编舞编曲。阿史那公主陪嫁五百,其中三百余人皆是乐师、舞师,南郑郡公的府中也养了数百乐工,为他们献新舞、新曲。这对闻名天下的神仙眷侣,你竟没听过?” 这一次,论到秦琬头疼了:“阿耶只对我说,蜀王生性风流,儿女众多,给谋了爵就不给谋官,谋了官就不谋爵。他嫡出的儿子那么多,闹腾一些的我还会注意,南郑郡公这种……”在另一个层面大出风头的,她还真没留意。 每每想到自己的父亲,秦琬觉得暖心的同时,也忍不住叹气。 对她来说,秦恪当真是世间难寻的好父亲,但在政治上,身为皇长子,秦恪……关键的地方,他觉得无关紧要,轻轻略过;不该说的地方,他却耳提面命说一大堆。就连这次上门拜访卫拓,借口也是秦琬给找的,若是秦琬不提,代王一辈子都想不到这件事! 罢了罢了,世间之事本就难两全,她已有全天下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被父母这样深地爱着,为何还要苛求其他? 秦琬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将发散到不知哪儿去的心神收了回来。 裴熙喊得是阿史那公主,而非突厥公主或南郑郡公夫人,既考虑到了阿史那公主的心情,也表达了对阿史那公主的尊重。由此可见,这位阿史那公主,包括她的夫婿南郑郡公,怕是真的不问世事又在乐理上的造诣极高,才能得裴熙另眼相看。若非如此,连乐平公主这种有诸侯王兄弟做依仗的金枝玉叶都敢明着打脸的裴熙,何须对异域来的公主客气? 话又说回来,阿史那公主这个突厥人在乐理上的造诣竟如此之高,是不是表明突厥的文化也不错?只是他们的习俗让汉人难以接受,觉得他们是茹毛饮血的生番,才会不自觉地轻视? 第213页 想到这里,秦琬压下了心中汉家子民独有的,那份泱泱大国对四境诸国的傲慢,笑道:“好啊,早就听说过胡旋舞的大名,我都有些迫不及待啦!” 见她展颜,裴熙也一扫方才的阴霾,神色轻快起来。 悠悠的马车在一条笔直的大街街口停下,秦琬下了车,瞧着街上人来人往,拥挤非凡的样子,怔了一怔,就见裴熙得意道:“没想到吧?” “愿以为是雅座,没料到……”秦琬有些哭笑不得,“酒肆作坊连成一片,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她也就是一瞬的吃惊,很快就反应过来——南郑郡公和阿史那公主不理俗物,自然不会去开什么商铺,但总有些乐工不愿继续做奴隶,求主子恩典放出去,为了维持生计,凭一技之长开个铺子就成了必然。 既然是下人开的铺子,也就谈不上那么讲究,再说了,胡旋舞本就是以鼓点激烈著称,设雅座才奇怪呢! 陈妙、裴显和护卫们见他俩要往这条街上走,头都大了,却没办法拦,只得在内心疯狂腹诽着裴熙的胆大妄为,秦琬倒觉得很稀奇。 浑浊的黄酒;漆都有些剥落的酒樽;大喇喇坐在街边的板凳上,就着粗糙的木桌,喝着一樽酒,吃着盘中十几粒豆子的大汉;身背货箱,走街串巷的货郎;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女…… 有一家酒坊的生意特别好,秦琬凑上去看,黄酒依旧浑浊,卖酒的娘子却生得十分艳丽。只见她身着桃红色的长裙,酥胸半路,眉目含情,被人趁机摸了摸手也不见半点恼怒,笑着与调戏她的大汉们打情骂俏。 见秦琬好奇地望着她,她嫣然一笑,眉宇间满是善意,想给秦琬斟杯酒,手刚碰着酒樽便停住了。随即,她指尖优美地翻动,不消片刻,鹅黄色的手绢就折成了一朵惟妙惟肖的牡丹,笑吟吟地递给秦琬。 卫士见状,立刻将秦琬围起来,秦琬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让开,刚要上前几步,伸手去接,便被裴熙拦住,冷冷道:“不要离陌生人五丈以内,让你的使女去拿。” “旭之——”她看得出来,这位卖酒的娘子完全是一片善意,不像要害她。 “防人之心不可无。”裴熙慢悠悠地说了一句,秦琬还想与他分辨几句,裴熙忽然喝道,“将旁边那个穿绸衣,六尺半,身上三个褡裢的小子抓住!” 第一百三十三章 阳奉阴违 代王府的卫士早习惯了裴熙发号施令,先前又因秦琬的举动绷紧了神经,冷不丁听裴熙一喊,想都来不及想,便将一个完全符合裴熙形容,神色惶恐,转身欲逃跑的男子按住,正欲请示裴熙和秦琬下一步该怎么做,便闻裴熙冷冷道:“堵住他的嘴巴,废了他的四肢,拖到大理寺去!” 听见裴熙的吩咐,秦琬挑了挑眉。 大理寺?有意思! 裴熙从囚徒身上收回目光,看向秦琬,神色放柔和了一些:“咱们回去,等着魏王世子上门赔罪!” 秦琬何等敏锐,听见裴熙将人往大理寺送,就知此事与魏王一系有关,否则为何不将之交给刑部处理呢?待闻“魏王世子”“赔礼道歉”八字,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不由叹道:“苏锐何等将才,家庭也是有名的和睦,谁能料到他的儿子竟会起这等心思?”虎父犬子,当真令人扼腕。 裴熙哼了一声,不屑道:“长安的权贵之家哪个不和睦?将争端摆在脸上,傻子才会这样做,与嫡长子年岁相差不到三岁,能力也不差的嫡次子,除了公主的儿子外,真正心平气和的实在太少。哪怕自身没争夺爵位的意思,但……”说到这里,他又哼了一声,没往下说。 嫡长子和嫡次子的纷争,永远是有爵之家不变的主题——明明年岁差不了多少,能力也差距不大,甚至次子比长子更优秀,凭什么你就能继承爵位,一辈子碌碌无为都能过好日子,我却要拼命去争,去抢,去夺?既然都是抢,我为什么不直接从你手上抢?凭血脉传承的富贵和安稳往往来得最快,最稳当,不是么? 再怎么和睦的兄弟,遇到响一辈子的大事也不会完完全全一条心,再说了,又不是要伤害自己的兄长,只是想娶秦琬而已。想也知道,凭代王对秦琬的宠爱,圣人对代王、王妃的愧疚,给代王唯一嫡女的夫婿高官厚禄甚至爵位,也就是圣人一句话的事情。 娶秦琬带来的好处看得见,摸得着,谁动心都不奇怪。裴熙自己就是嫡次子,最明白这等身份多么尴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乐意有人将主意打到秦琬身上,只看得到秦琬身上的光环和给予的好处,从没将她真正看成一个人,就如绝大部分的人看他一样。 秦琬倒不在意这件事,对她起非分之想的人多了去,加一个不多,减一个不少。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更关心得是朝廷的官员,尤其是重臣,便问裴熙:“大理寺卿是圣人的人?” 裴熙闻言,淡淡道:“忠于圣人的聪明人罢了。”对这等看似忠心耿耿,实则怕站队危害了身家性命的人来说,宁可为明哲保身的代王得罪如日中天的魏王,也不会为了魏王得罪代王。若非如此,怎么保住自己中立的立场? 此事涉及诸王,大理寺自不敢有所怠慢,诸王安插在大理寺的人手也精神抖擞。半个时辰后,魏王便将自己的嫡长子,魏嗣王秦宵唤到了书房。 第214页 这位一步步从不受宠皇子走到今日的亲王面色冷凝,双目如电,质问秦宵:“苏彧呢?” 秦宵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好,却不知岔子究竟出在哪一步,只得说:“接到您给的消息后,表弟便离开了。” “是么?”魏王的声音低了一分,面上仍是一片沉肃,无喜无怒,“苏荣的长随被代王府的卫士废了四肢,扭送到大理寺,这就是苏彧的回答?” 知晓父王生气了,秦宵“扑通”一声跪下,告饶道:“父王息怒,父王息怒,大表弟与邓大娘子倾心相爱。海陵县主年纪小,身边又跟着一个裴熙,还被许多人盯着,未必能成,邓大娘子那边却……” 魏王看了一眼儿子,语气冷淡,瞧不出半点波澜:“姓邓?邓疆的孙女?” 秦宵以为有戏,忙道:“正是,邓大娘子非但是邓疆的嫡长孙女,也是唯一获准进入他书房的一个。” 他本以为这样说了,魏王会意动,帮忙分说一二,谁料魏王冷冷瞧着他,不悦道:“原来你和苏彧都认为,皇长子唯一的嫡女,比不上尚书右仆射的嫡长孙女?那你这个嗣王是不是也比不上你那身为安西大都护嫡长子的表弟?”说到最后,猛地一拍桌子,显然是动了真火,“秦氏皇族的金枝玉叶,何时轮到他苏彧挑挑拣拣,不要就扔给弟弟了?” 秦宵唬了一跳,趴伏在地上,练练磕头,心中懊悔不迭。 他怎么就忘了呢?钟婕妤给魏王带来了太多的耻辱,“出身低微”四字始终伴随着魏王的成长,被人反复提起。但生母的出身再怎么上不了台面,属于皇室的那一半血统还在,又怎会不尊贵? 魏王素来以自己是皇子王孙而自傲,最不容许有人亵渎皇室威严,轻慢皇室,苏彧若去追求秦琬,追不上,那是本事和运气问题,顶多被魏王说两句。偏偏苏彧心有所爱,又不敢真不履行魏王的意思,便将自己的二弟苏荣推出去……如此行为,难怪会惹得魏王雷霆大怒,若是代王知道此事…… 一想到那种可能,秦宵的冷汗就不住往下冒,但又想到为了瞒下此事,责任必将悉数推给苏荣,保住苏彧,他又忍不住庆幸起来。 对魏王来说,苏家的儿子多,哪个做继承人都行。即便不能延续苏锐的赫赫威名,也不要给苏家,给魏王添乱。但对秦宵来说,苏家四个表弟,唯有苏彧与他一块长大,感情最好。若有朝一日,魏王真能登临大宝,秦宵想在太子之位上坐得稳,与他有总角之好的苏彧继承苏锐的爵位乃至兵权,才对他最为有利。 想到这里,秦宵忽有一事不解:“父王,裴熙怎会发现苏荣的长随?”按道理说,此人只要远远跟着秦琬,沿途留下记号,让苏荣能与秦琬“巧遇”即可,怎么会被发现? “他们去了人多的地方。”魏王已将火气压了下去,又恢复了冰冷肃穆的样子,“裴熙武艺破佳,过目不忘。” 去了人多的地方,就意味着要跟踪一个人就必须离他近一点,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跟丢。 裴熙不仅学了武,骑射还练的很不错,他感觉本来就敏锐,又遭遇过好几次暗杀,早就养成了周围环境需尽在掌控的习惯。莫说他曾见过苏荣的长随几次,记得此人的脸,哪怕他没见过这家伙,见对方鬼鬼祟祟,也会先让卫士将其扭了,审过再说。 秦宵也是在漩涡中心长大的人,习惯揣摩旁人的一举一动,听见魏王这样说,再想想裴熙的举动,已完全明了:裴熙早就知道跟着他们的是苏荣的人,还将人交给大理寺而非魏王控制下的刑部,桀骜之意表露无遗。 事实上,无论是将人交给大理寺还是刑部,结果都是一样的。消息会传出去,苏荣会当替罪羊,魏王会派人给秦琬道歉。但将人交给刑部,由魏王处理,就证明代王还是有与魏王交好的意思;将人扭到大理寺,透过旁人的嘴巴将事情透露给魏王,打脸就打得很严重了,并昭示着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如今是你们要求着我们,不是我们要求着你们! 秦宵对身份也是极为骄傲的,见裴熙这般不给魏王府面子,心中愤愤,全然忘了是苏彧、苏荣两兄弟包括他秦宵自己先不尊重秦琬的事实:“儿臣这就命人备上厚礼,去给海陵县主赔礼,但裴熙在代王府……” “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受着。”魏王盯着儿子,一字一句,说得很慢,“至于苏荣,给他说一房好亲,权作补偿。” 世事就是这样,若畏惧对方的权势,明明有理还要退让,旁人就会得寸进尺,越发欺凌你。若是停止了腰杆,半步不退,哪怕要付出血的代价,也会让人敬畏不已。 裴熙看似狂狷桀骜,实则将“度”拿捏得非常准,这等人才,若能为他所用……不,不成,此人太过随心所欲,凡事由着性子来,不可付诸信赖。 魏王在心中权衡利弊,见儿子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却没告辞离开,便问:“还有何事?” “儿子听曾宪说,前些日子,文韬的二儿子与李家的老七一起喝了酒。”秦宵目露寒光,问,“父王,咱们要不要——” 文韬有个风雅的名,却实打实是个武官,做到了北衙军勋二府的中郎将。魏王几次想拉拢他,谁料他明着与韩王好,疏远魏王,暗地里却与鲁王勾到了一起……魏王沉吟片刻,才说:“你做得很好,不过,这些纨绔子弟,平日用用也就罢了,莫要对之寄予厚望。文韬的事情,孤会处理,你先解决眼前这桩。” 第215页 秦宵应了一声,忍不住补上一句:“文韬此人贪婪无比,嫉贤妒能。” 魏王又看了儿子一眼,缓缓道:“多久前的事情,你还记得?老家伙们还没死绝,你别做得太过分,点到即止,莫要穷追猛打,更不能露了痕迹。” 得到魏王的许可,秦宵精神一震,立落道:“儿臣明白!” 第一百三十四章 轻慢非常 魏王见秦宵不复方才紧张,眼神深了些许,语气也加重了几分:“有些人,有些事,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但世间还有那么一部分人做事随心所欲,又或是有不可触犯的逆鳞,孤不希望此事第二次传入孤的耳朵里,明白了么?” 在秦宵眼里,秦琬年轻,裴熙是臣子,哄一哄,摆个道歉的姿态就是了,哪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见魏王这样郑重其事,他才收起一二分轻慢的心思,肃容道:“儿臣定不会令父王失望!” 魏王点了点头,秦宵恭敬退下,边走边想,待出了主院落,才对身旁跟着的内室刘得意说:“去本王的库房中取《雪夜观梅图》《沧海行》,再去母妃那儿取一套宝石头面来。” 他不清楚秦琬喜欢什么,却知晓代王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出来,前朝两幅名家大作足以显示他的诚意。 刘得意是魏王派到嫡长子身边的人,干爹便是魏王身边的大内侍刘昌,两“父子”伺候魏王父子多年,对主子的脾性颇为了解,于朝政也很有些看法。故听见秦宵的吩咐,刘得意非但没去做,反躬了躬身子,小心翼翼地说:“王妃娘娘正在筹备县主的嫁妆,怕是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秦宵将眉一横,不悦道,“前几日不是才赐了清露一副——”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 刘得意知秦宵回过味来,忙道:“纪娘子怎能与海陵县主比呢?王妃赐纪娘子一副头面无疑是天大的恩典,她的日子都能好过许多。海陵县主何等尊贵的人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秦宵对秦琬这个长在穷乡僻壤的堂妹潜意识里就瞧不起,哪怕应了魏王要重视这件事,言行举止里也不自觉地将心中的想法带了出来,竟以为区区一套贵重头面就能打发秦琬。他也不想想,秦琬前十年是没怎么见过好东西,但她回京的这几个月里,圣人往代王府赐了多少东西?秦恪和沈曼极为疼爱她,一得了好东西就往秦琬房里放,秦琬也不在乎什么奢侈不奢侈的名声,喜欢就拿来用,管你是前朝的古董还是难寻的奇珍。真要算起来,秦琬房中的摆设只怕好过魏王世子不知多少倍,拿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能讨好到她?做梦! 秦宵也不是笨人,先前不过是对秦琬十分轻视,才出了昏招。一想明白这一层,脚步就慢了下来,只见他沉吟片刻,方道:“你亲自去一趟,对母妃和妹妹赔个不是,将文德皇后赐给母妃的珍珠头面取来。” 刘得意听了,心中惊骇。 圣人崇尚节俭,做臣子的自得遵从,采珠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搭上许多人的性命,圣人不忍见此情景,便将珍珠从贡品中勾去。若有臣子献珠,谄媚圣人,非但不会遭到圣人的嘉奖,还会被圣人斥责。 自古以来,物都是以稀为贵,圣人不令人上贡珍珠是因为珍珠太过劳民伤财,岂不恰恰证明了珍珠的昂贵?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人们就越想得到,珍珠的价格一度走俏,居高不下,后宫妃嫔更是对此趋之若鹜。 穆皇后与圣人心意相通,除了为儿子与圣人有些分歧外,旁的事情都是无条件支持圣人决定的,她母仪天下,为世间女子表率,手中的珍珠头却面屈指可数。之所以将其中一套赐给魏王妃,也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希望魏王多帮衬太子吧?这套珍珠头面既贵重,又有不凡的含义,灵寿县主快出嫁了都未必讨得到,嗣王却要将它拿出去送海陵县主……这位县主娘娘当真尊贵到这份上? 刘得意在想什么,秦宵懒得知道,他拿了贺礼之后,便命人驱车赶往代王在城郊的别庄求见秦琬。 秦琬本就想见见这位魏嗣王,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揣摩出一两分魏王的性情,听见秦宵来了,也不推三阻四,整了整衣装就去见他。 秦氏皇族素来出美人,秦宵自不会例外,他生得十分俊秀,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淌着尊贵的气息,却又不显得过于傲慢,让人讨厌,只会令人觉得理所当然。 这样的容貌气度,堪称“龙章凤姿”,第一眼便给人一种“此人一定是上位者”的感觉,下意识地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回想一下永宁节那一夜自己对魏王的印象,再看看秦宵,秦琬忽然觉得魏王声名不显也不是没理由的了。 魏王的风姿实在不错,鲁王和赵王也十分不凡,奈何遇上了一个张扬霸道,不按常理出牌的韩王,大家的心神全跟着那位殿下走了,哪里顾得上其他?据说怀献太子也是这么一号光明正大不讲理的主儿,可想而知风仪何等夺目,有这么两位骄阳般的兄弟,魏王就是办了再多的实事,与韩王、怀献太子往人群里一站,大家喜欢谁讨厌谁是一回事,第一眼看到的必定是韩王或怀献太子啊! 秦琬心中转着诸多念头,秦宵又何尝不是?他一见着秦琬,就知道魏王为什么说娶秦琬绝对不亏了——虽说娶妻去贤,纳妾纳色,即便不能纳妾也多得是美貌使女供享乐,但若可以选,谁不想妻子既美貌又贤惠? 第216页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贤惠倒是未必,美貌这一点确是实打实甚至超额的。再想想娶了秦琬能带来的诸多好处,也就比娶公主差那么一点了。 圣人的七位公主都已出嫁,下一任皇帝的人选还不知道在哪里,只要圣人没驾崩,不管三年、五年、还是八年,未出嫁的小娘子里头,秦琬的身份都是第一的。当然了,美貌也是。 郡王和嗣王都是从一品,故秦琬福了福身,行了半礼,礼貌道:“魏堂兄。” 区区三个字,秦宵便觉心中熨帖。 亲王的嫡子虽都有郡公爵位,不至于为王爵斗得死去活来,到底心存一抹期待不是?更别说魏王的庶子,盯着有数的县公爵位各显身手还不算,巴巴地想将嫡出兄长拉下马来,哪怕知道魏王重规矩,朝廷也不允许庶子承王爵,也时常在魏王面前上王妃及她所出子女的眼药。虽不能给秦宵等人造成什么伤害,也将他们几个魏王嫡出的子女恶心得够呛,偏偏魏王对儿女都是一般的严厉,甚至于对嫡子要求太高得缘故,对庶子反而宽容放纵些,才让有些人生出异心。秦琬直接拿魏王的封号称呼秦宵,无疑是将秦宵视作魏王府的唯一继承人,岂能不让秦宵心生畅快? 他被人奉承惯了,自不会为这种言语上的恭维动容,对秦琬心生好感却是肯定的,当下便露出温和的神色,柔声道:“无需多礼,你我堂兄妹之间,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秦琬闻言,心中冷笑不止。 呵呵,无需多礼,然后才是不用这么客气?我看在魏王份上给你三分面子,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凭心而论,秦宵方才的表现已经足够平易近人了,问题是,秦琬是什么人?秦宵是魏王的嫡长子,秦琬难道不是代王的嫡长女么?嫡亲的堂兄妹,身份地位差不了多少,我对你行礼那是客套,你还把我的客套当真? 上位者的亲和是等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将礼行完了,再来“平易近人”一下,显示我宽容大度很好相处,行礼的人知道自己地位不如,接受现实,才能受得了这等不平等的对待。对待身份地位相若的人,你不一个箭步冲上来阻止对方行礼,非得等对方行完了再来句“无需多礼”?这是何等傲慢,何等自负,何等将秦琬看不起? 你老子还没当上皇帝,你们家还有求于我们家呢,就对我是这种态度,等你们登了基,我还有活路么? 当然,秦琬知道,自己的态度偏激了一点——她想攫取至高无上的权利,少不得与诸王发生冲突,看诸王派系不顺眼是正常的,但秦宵的态度也过分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温柔的人,明知道很多“贤王”的礼贤下士是装的也愿意投靠?很简单,因为没有人不喜欢被尊重的感觉,投靠一个未来可能会撕破面皮露出獠牙的伪君子,还是投靠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掩饰过面目的真小人?七八成的人都会选择前者,而非后者。 秦宵不知自己一句话就将秦琬得罪了个彻底,还觉得自己的态度够平和了,他见秦琬孤身前来,年纪说大又不大,说小也不小,实在不知裴熙将事情告诉了她多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试探一番比较要紧,便道:“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代曲成郡公府向堂妹你赔罪的。” 秦琬故作不知,奇道:“赔罪?难道被抓的那个人是你派来的么?” 秦宵觉得和秦琬解释也解释不通,索性不对秦琬解释,只是问:“裴祭酒身在何处?可否与之一谈?”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扮猪吃虎 了解到秦宵对自己的轻视后,秦琬对这位堂兄一而再,再而三流露出的“你什么都不懂,和你说也是浪费唇舌”的态度也就不那么气愤了。不仅如此,她还故意膈应秦宵,知他最怕什么,最想做什么,故意说:“旭之?他陪阿耶下棋去了啊!” 秦宵一听,如被雷击,刚想说他也要去拜见代王,忽然意识到此法不可取——魏王都说了,代王很可能在爱女的事情上不讲理,为避免节外生枝,秦宵本打算绕过代王,直接取得秦琬的谅解,你好我好大家好,才用得是拜见秦琬的名头,压根没提代王一句。 正因为如此,眼下他才进退两难。 身为客人,无论要见主家的谁,明知一家之主在的情况下都应当对之打声招呼才是。秦宵心中有鬼,不敢与代王说,现在又如何提自己求见代王?如此一来,岂不显得自己异常无礼? 可若不见代王,就凭裴熙那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脾性……想到这里,秦宵不由冷汗直冒,偏偏在这时候,秦琬又加上一句:“说起来,你不提我还没发现,旭之平日这时候都是在书房的啊!怎么今儿一回来就拉了阿耶下棋?” 还有什么?告状呗! 秦宵未曾想到裴熙真不顾忌魏王府,险些咬碎了一口牙,见秦琬茫然不知事的样子更是瞧不顺眼,却又不好说什么,反倒要摆出一副歉疚的模样,叹道:“冒昧上门,实在唐突,但有些事……唉,我还真说不出口。” “你说今天抓到的那个人——”秦琬想了想,狐疑道,“与曲成郡公有关?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苏将军,安西大都护?”说到这里,她兴奋了起来,“苏将军出城的时候,我还想去看,奈何时间不凑巧。他是不是如传闻中的那般,生得英武俊朗,又如山岳般沉稳可靠?” 第217页 到底是女人,就关注这些……秦宵在心中嗤笑一声,越发觉得秦琬好哄,便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一点都不错,曲成郡公为人方正,对儿女一视同仁。未料养出了次子的不甘之心,想要争上一争,才做下这等蠢事。” 秦琬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苏将军正当壮年,他的儿子们便开始考虑他的身后事了?我虽来长安不久,却也听过莫夫人的贤惠名声,原以为她教出来的儿子必是好的,谁料……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秦宵原以为秦琬会被自己影响,一道抨击苏荣不好,听见秦琬的话登时急了——莫鸾教导出来的儿子不好,那她的女儿呢?教养的小姑子呢?魏王妃的名声受影响,先遭殃得就是灵寿县主,其次便是魏王的两个嫡子。盼着父亲死可不是什么好话,秦琬一句话将这么多人归纳进去了,秦宵如何不心焦?问题是,这话……情急之下,秦宵只得辩解道:“莫夫人撑起一家生计,对嫡长子苏彧付出良多心血,未免有些精力不济。” 他自觉自己的理由找的很好,别说莫鸾没有精力,就算精力足够,很多权贵人家都不会太专心教导嫡次子,就是怕家业继承出乱子。但秦琬有心挑刺,怎会被这句话难倒,故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如此,莫鸾只有嫡长子教得好,别的儿子都不好。还有,堂兄,你说错了,撑起苏家的不是莫鸾,是苏锐。” 面对“天真无邪”的秦琬,秦宵勉励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心中却在不住咆哮。 他素日所见的人,哪怕四五岁的孩童都识颜色,知进退,知道什么该说该做,什么不该说不该做。略大一点就长了一百个心眼子,语带机锋,话里有话,处处想着给别人上眼药,使绊子。主子们争好东西,奴才们就抢差东西,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使尽心眼,哪见过秦琬、裴熙这样,或者看不懂眼色,或者看懂了却全然不放在心上的人? 习惯了弯弯绕绕的人,对直来直去的人本能地就有种无力感,秦宵便是如此,故他不打算再与秦琬纠缠,索性默认秦琬的说法,叹道:“舅父和舅母也不容易,苏荣做下这等事,我亦颜面无光,却……唉,海陵,这件事……要不就这么算了吧?舅父在西域本就不容易,苏荣也是一时糊涂,你看……唉……” 秦琬很是奇怪地望着秦宵,不解道:“魏堂哥为何觉得我会放在心上呢?不就是个小贼么,自然有大理寺的官员们负责审,旭之和阿耶知道就好啊!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又没吓到我,更没伤到我。” 这话说得奇怪,秦宵转念一想,却觉得——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莫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就是很多比她还大的小郎君,莫名其妙被卷进一些事情之后,所有事情也都是家中长辈在处理,他们虽是当事人却云里雾里,没人会告诉他们任何消息。秦琬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又是从彭泽那种乡下地方来的,别说了解政局什么的,她连官员调动任免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只需要吃得好,玩得好,有人服侍,前呼后拥,再找个合心意的郎君,生几个孝顺的儿女就够了,哪里用管这些? 别的女人需要聪明能干,辅佐丈夫,那是因为她们的底气还不够足,想办法让自己有用些,才能站得住脚,秦琬需要什么?只要代王不倒,她又能生下一儿半女的,这一生都不用发愁,还用得着细想?她说的话,做的事,找的人,指不定比那些千伶百俐的人绞尽脑汁才做到的效果要好得多。 想明白这一点后,秦宵不免有些悻悻的,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找错了人,若是摆明了车马求代王原谅,效果说不定会好一些。好在裴熙早早就见了代王,横竖都是不好,也无所谓这一点差距,这……不算自己的失职吧?哼,谅这些狗奴才也不敢将事情全说出去! 待他走后,秦琬来到书房,代王见她回来,放下手中的棋子,关切地问:“裹儿,秦宵没欺负你吧?” 秦琬笑嘻嘻地上前,抱住父亲的手臂,亲昵地蹭了蹭,笑道:“我这么乖巧可爱,谁忍心欺负我?我行完礼后,魏堂哥就让我免礼啦,他还不忍心我听了那些肮脏事,执意要和旭之说。听见旭之和阿耶在下棋,体谅阿耶,说不打扰您了呢!” 代王听见“免礼”二字,脸色已不好看了,反复琢磨一下秦琬说的话,面上渐渐浮现一丝怒意。 裴熙知秦恪差不多回过味来了,便在一旁凉凉地说:“咱们似乎没做什么引人误会的事情吧?为何从韩王到魏嗣王,个个都觉得咱们帮定了魏王一系,非得拼命打压,死命作践呢?” 韩王…… 想到韩王当着众人的面吼出得那句“表忠心”,秦恪的脸色不由青了。 他一心只想过安宁富贵的日子,压根不起夺嫡的心思,这些兄弟还不让他安生。非但如此,还敢瞧不起他和他的女儿?他是退让没错,却不代表这些人就可以将他踩到泥里去! “免礼,好一个免礼,我就免了他的礼!”秦恪也没什么心思下棋,霍地起身,高声道,“程方,传我命令,魏王若来,给我拒之门外!” 你的儿子免了我女儿的礼,我也不做这等打脸的事情,直接不见你! 秦琬刚要说什么,秦恪已摆了摆手:“裹儿,你无需再劝,我这便去与曼娘说一声。我已害得你受人嘲笑,被人欺凌,与我一道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好容易恢复身份能保护你们,岂能坐视这等事情发生?别说老六还没当上皇帝,哪怕他当上了,你也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人!” 第218页 就算魏王当皇帝了又如何?秦宵也只是太子,不是皇帝,有自己这么一个王爷在拆台,秦宵的太子之位能坐得稳?他敢轻慢裹儿,孤就敢让他后悔一辈子! 老六,你最好没这层意思,若不然,孤不会让你顺当的! 怒气冲冲的代王如一阵风般地走了,秦琬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阿耶……唉,同样生母的出身都不怎么好看,阿耶温厚端正,光明磊落,魏王怎么就是一副宁在曲中取,不在直中求,与常人截然相反的性子呢?” 她说得是魏王而非魏王世子,显然已是断定秦宵的心性手段像到了魏王一两分,就好比这次的事情,能走偏门能简便就不走正门,也不想想,这旁门左道是这么好走的么?天降祥瑞那样的旁门多少年才碰到一次,人若是太过阴柔,失了那么一两分堂正,就与“大气”二字无缘了。 “代王殿下始终惦记着叶修媛,魏王……”裴熙冷笑一声,问,“秦宵看得起你么?” “自然是看不起的,他的优越感从始至终都很重。”秦琬淡淡道,“不仅因为我来自彭泽,也因为我是女的。” “那不就结了?魏王打心眼里就瞧不上钟婕妤,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时候自然会想,我没什么不好的,都是这个女人的不是,给我带来这么多的难堪。习惯成自然之后,可不就瞧不起女人了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心各异 裴熙对魏王的分析,秦琬深以为然,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裴熙说:“每个人的处境如何,外人看了不算,只有他们心里最清楚。秦宵若地位稳固,会与苏锐好得和亲兄弟一样?” “魏王……” “世人愚昧,爱用自己的眼光去评判别人,什么是过得好,什么又是过得不好?有男人爱聪明又有主见的女人,便有男人爱全身心依附着自己,半点思想都没有的女人。若是足够尽心,聪不聪明也就无所谓了,除了咱们这些身处权力中心,一不留神就可能抄家灭族的人家外,哪个男人会在乎这条?服侍得可心就好。”裴熙语带讥嘲,毫不客气地说,“管家理事,教养儿女?这种事,正妻当然能做,换个人就做不好么?内院派妈妈,外院用管事,儿女扔给长辈或者送到哪个大儒那儿求学不就得了?规矩礼法做到了就好,难不成还一板一眼地按着这些条条框框行事?” 魏王瞧不起女人,自然不需要女人有什么学识见解,只需温柔小意,以他为天,平日安安静静不惹事,还有足够的美貌就行了。这种女人自然没什么声息,不会损害他的名声,当然了,若能点缀些学识便再好不过。 别说魏王,普天之下的男人又有哪个不是这样?所以裴熙瞧了秦琬一眼,很干脆地加上一句:“无论哪种男人,都不会喜欢强大到足以将他们踩在脚下,比得黯淡无光的女人,当然了,征服又是另一回事。” 秦琬又好气又好笑,刻意拖长声音:“喂,你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不怕我生气?” “你生什么气?”裴熙奇怪地看着秦琬,理所当然地说,“你是需要那种男人的追逐和爱慕来点缀自己的人么?” 被他这么一说,秦琬再也忍不住笑意,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你说得真好。” 裴熙见状,没好气地说:“事实而已,笑得这么难看,傻了?” “再这样说,我敲你哦!” “别那么用力就行,把我敲傻了,我倒是不介意,你却会内疚一辈子。”裴熙一点都不怕秦琬的“威胁”,当然了,见秦琬有恼羞成怒的倾向,他立刻转了话头,说起正事来,“那天在春风得意楼的举子们,我都差人打听了,最出挑的就是两个,说来也巧,他俩一个姓林名宣,来自左冯翊,一人姓乔名睿,来自右扶风。”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并称汉代三辅,也是京师最重要的三个地方的父母官。这两人来自冯翊郡和扶风郡,故秦琬立刻联想到了很有名的两人:“前朝太祖徐然最得用的……” 裴熙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对啊!冯翊林,扶风乔,徐然的左膀右臂,他们的后人怎么能降大夏呢?哪怕饿死也不能失了气节啊!” 见他阴阳怪气的态度,秦琬就知裴熙接触过这两家别的人,印象还不怎么好,便问:“他们家风不正?” 不喜归不喜,裴熙说话倒是很公正:“改朝换代中都能将清名和实惠保住的人家,怎么也不可能将脏的臭的扒拉给别人看啊!” “那不就结了?他们想做大夏的官,自身和家族又没什么问题,不失为如意郎君的好人选。”秦琬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春风得意楼见到的两人,很笃定地说,“陈留姑姑在乔、林二人间,应会更喜欢林宣。” 裴熙才不管陈留郡主喜欢谁做女婿呢!他只是顺手帮一帮忙,省得秦恪和沈曼还要分出心神留意庶女庶姐,所以他皱了皱眉,不大高兴地说:“早点将她们嫁出去也好,省得她们天天想东想西,上蹿下跳。” 秦琬闻言,挑了挑眉:“都闹到你这里来了?” “没,只是为了一桩好姻缘手段尽出,动静算不得小。”裴熙不屑地说,“心思不用到正道上,成天对着丫头婆子下功夫,没个主子的模样,我看了都烦。” 他就不明罢了,沈曼对庶子庶女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王府庶女,大夏乡君该有的待遇,秦织秦绮一样都不缺还犹有胜之。养尊处优,没甚烦恼的,秦绮怎么就像脑子里有个坑似的,认定沈曼会对她不好,处处留心,阿谀讨好,小恩小惠笼络使女妈妈们,爱用这些奴才来传话,打听事情?又是这个妈妈的郎君是外院管事,又是那个使女的父亲在外院任职,若不是裴显发现此事,拿捏不准其中的度,前来禀报,裴熙也没想到这位乡君竟有如此手段。 第219页 谈到秦绮,秦琬也很不舒服,偏偏这位庶姐也没做什么坏事,就是应该出生在那些庶女战战兢兢过日子的人家,不应该留在代王府罢了。 到底不是嫡亲的姐妹,也没什么相处的机会,感情很是淡薄。秦琬说过一两次,让秦绮摆正身份,她是有封号的宗室女,不要自认卑微,秦绮却像秦琬要害她名声不好一样,笑着应下,从来不做,秦琬也就懒得说了——你爱做小伏低是你的事情,我尽到了责任你不听,和我有什么关系?就像裴熙说的,你想嫁人,我们给你找的好郎君嫁了就成。 话虽如此说,秦琬到底还是没那么淡漠,眼下提到了这件事,便顺口说:“阿娘的意思是给三姐找个有爵之家的嫡次子或者嫡三子,有没有本事都无所谓,只要容貌够好,言行举止过得去,又比较懂事,知道该尊重妻子就行。先给他谋个散官之位,若三姐有了身孕,阿耶便去圣人那儿给女婿求个实职,以我这位三姐的七巧玲珑心,无论在侯门还是自立门户,日子都能很充实。” “这种人一抓一大把,还用得着选?”裴熙嗤笑道,“长安从来不缺长得好却没机会的权贵子弟,想找惊才绝艳的难,想找平平无奇混日子的还不简单?不过嘛,我瞧福安的心眼子,好到像秦三郎一样光凭皮相就被少女爱慕的人,他未必喜欢。” 说到这里,他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没别的想法吧?” 知道他问得是什么,秦琬白了他一眼,老大不乐意地说:“我若有让兄弟姐妹联姻权贵以增强代王府实力的想法,就不会为三哥说好话,让他能娶到陆娘子。你当我是那些蠢货,眼前怎样都不知道,自己人就巴巴地斗了起来,提早瓜分‘胜利果实’?” 自家的优势,她看得很清楚,代王能保全自己,靠得就是不争不抢,宽厚仁德。皇长子的名分摆在那里,名声又有了,儿女姻亲只要不惹事,什么都无所谓。这天下都是圣人的,难不成他的儿子有了几个得力的臣子姻亲,圣人就会将江山交付?大错特错! 身为皇子,越是四处拉拢权贵,圣人就越看儿子不顺眼,不全是感觉到了权力受到威胁,也有恨铁不成钢的原因在——拉拢几个臣子就以为能做江山之主?这样的君王,圣人岂不能担心他御下的手段不足,无法让大夏繁荣昌盛,长治久安? 联姻固然是一种很有效的手段,也要看别人乐不乐意啊!像赵肃这种急需娶一位世家贵女打入这一阶层又是自己人的,秦琬乐意帮忙,至于她的哥哥姐姐……到底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他们过得不好,代王也会难过。秦琬为何要做这个恶人,赔上对方的幸福,就为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目的? 说来说去,还是不想秦恪伤心。 裴熙对秦琬投以一个“我早就看透你了”的眼神,秦琬恼怒之下,往代王先前坐的地方一坐,气势汹汹地说:“来下棋!” “自讨苦吃?行啊!” 这两人抛下琐事,在棋盘上征战去了,那厢沈曼得到消息,强自压下怒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平静,露出些许讽刺之意,轻声说:“莫鸾岂能教得出什么好儿子?倒是可惜了苏锐,驻外多年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也没见咱们这位贤惠大方的莫夫人到前线去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七月知沈曼讨厌莫鸾,自是无条件地附和:“她也就是表面功夫做得好,回回都让人瞧见了她的光鲜亮丽,只可惜,装是装不了一辈子的,您瞧,她的儿子可不就让她没脸了么?” “但这件事……”沈曼重重一拍桌子,怒火又腾了上来,“她的儿子下作也就罢了,凭什么坏裹儿的名声?” 事情涉及到秦琬,七月不敢说什么,只是小声道:“县主人见人爱,大王又被圣人倚重,娘子也是世间第一等贤惠之人,这样好的姻缘和助力,魏王必不会死心。娘子是否要与大王说一说,在圣人面前表明态度,只要圣人不起这等心思,县主又聪明,还有裴大人帮忙,那莫鸾纵是有千般计策又如何?她的儿子老大不小,没道理明年都不成亲,咱们县主还小呢!至于旁的儿子……哼,无爵之人,也配肖想县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有喜有忧 七月服侍沈曼多年,对她十分了解,自然句句话都说到她心坎上。沈曼听得心中开怀,嘴上却谦虚地说:“你看着她长大的,自然偏心她。要我说,裹儿呀,就是太由着性子来,若能贤淑些,我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这等自谦之语,七月哪会真的相信?只见她憨厚地笑了笑,很“不给面子”地揭穿沈曼:“若真是那样,您才会发愁呢!” 沈曼一想也是,女子本就处于弱势,若是一味贤德,岂不被人欺到头上去?依靠着夫家过日子的女人里,还有韩王妃那样敢直接和韩王卯上,不委曲求全的,何况是别人要求着你的时候?过了这个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店呢! 担心完爱女之后,沈曼才分出一两分心思去想两个庶女,略加思考后,沈曼吩咐道:“大王从宫中回来后告诉我。” 秦恪不忿女儿被轻视,气冲冲到宫中去告状,表达了自己坚决不想与魏王一系联姻,省得大家说他是魏王走狗的意思。圣人好生安抚,总算让秦恪心里头好受了些,待回到家中,听见妻子的主意,连连摇头:“将乔、林二人请到府中来?不行,这岂不是坏了二娘三娘的名声?” 第220页 寻常大妇被丈夫这样质疑,少不得诚惶诚恐,辩白自己没害庶女的心思,但沈曼与秦恪的情分尤其是寻常人能比的?只见沈曼命人给代王奉了一杯茶,这才慢悠悠地说:“您喜好舞文弄墨的事情,满长安就没有谁不知道的,不过是请几个士子到家中来谈天说地,好茶好饭地养着他们,又有谁会多说呢?长安的勋贵为笼络寒门,自个掏腰包养寒门学子甚至指点学问的事情屡见不鲜,他们都做得,咱们为何做不得?” 见代王有反驳自己的意思,沈曼笑了笑,又说:“再说了,高家父子什么德性,您又不知不知道。桢姐姐这些年深居简出的,也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高衡一心拿高盈的婚事去攀权贵,自然瞧不上这些士子,他们正愁没理由说桢姐姐不好呢!若是桢姐姐为了相看女婿,将这几人接到申国公府,岂不正中高家父子的下怀?” 被沈曼这么一说,秦恪想到秦桢的难处,立刻改变了想法:“你说得很对,我这就下帖子将你说的人请过来,瞧瞧他们有何本事,够不够做盈儿的夫婿。” “别,别这么快。”沈曼拦住说风就是雨的丈夫,无奈道,“裹儿的事情刚出,咱们还是谨慎些为好,我先去王家走一趟,将三哥儿的事情定下来。” 秦恪在彭泽的十年里,早就习惯了事事都听妻子的,再说了,相比庶女,确实是庶子的婚事来得重要些。故秦恪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很自然地说:“你也莫要为这几个小东西太操心,仔细累着。” 得夫婿体贴,沈曼心中熨帖,笑道:“我累些有什么关系?小娘子们一日比一日大,终身大事自不能耽搁。你若怕累着我,成啊,到底是李氏的女儿,也不好完全越过她去,索性让她来给我搭把手。”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两只羊也是放,不将这些长大的庶子庶女们安排好,怎么全心全意给女儿找个好夫婿?同样,比起未来那些年轻美貌,将会给秦恪生下庶子的侍妾,年老色衰,没秦恪宠爱甚至在他那儿无甚脸面,又有两个女儿做牵绊的李氏才是抬举的好人选。 秦恪听见沈曼提到李氏,皱了皱眉,犹豫片刻才道:“你觉得好就行。”随后直接说起了秦桢的境况,对李氏竟是提都不想再提。 这对尊贵的夫妻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瞒着底下人,毕竟即将进府的几位举子里,十有八九有一人会成为秦织的夫婿。若是下人们没眼色,自以为是王府的奴才,比这些举子们高贵不少,对他们冷言冷语,很是轻慢,连带着秦织婚后生活受影响,秦恪怎会高兴? 沈曼做事一向喜欢面面俱到,她知道庶女福平乡君秦织是个木美人,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从不主动打听事情,但她的使女们妈妈们会啊!主子的前程直接决定奴才的前程,谁不想跟个大有前途的主子?有些事情,既然奴才会传,就不劳主子操心了。 一听见王爷王妃请了两位举子入府,又邀了李孺人搭手,再略一打听这两位举子的家世才学,秦织院子里的下人们无不喜气盈腮,秦织的奶娘刘妈妈在自己奶大的小娘子面前没什么避讳,说得十分直白:“王妃当真宽宏厚道,听说两位举子出自左冯翊、右扶风,乃是前朝的膏粱之姓。家中田产虽没有裴祭酒的多,却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碍着前朝皇帝的爱重,这两家三代都没有出仕。大家都说,以这两位的身份和才华,必然是要中举的,到时候,他们在京中购宅子,您无论嫁给谁都是一进门就做当家主母的!” 这世道的女子本就苦,丈夫靠不住,只能靠儿子,自然对分去了儿子的媳妇百般不满。媳妇呢,碍于孝道,为了名声,自然要加倍谨慎地侍奉讨好婆婆,待自己有了媳妇后重复这一过程,循环往复,千年不绝。故对这些一生就只能困在方寸之地的女子来说,哪怕仅仅是这片方寸之地中,从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手中漏出来的点滴权利,也值得她们用尽全部的心力去争夺。正因为如此,一过门就做当家主母,不用侍奉婆婆,不用照料小叔小姑子,甚至连下人都多半是自己带过去的,而非小心翼翼拉拢着夫家的人,无疑是令未婚小娘子甚至难缠丈母娘都十分满意的婚姻。如果这个夫婿的容貌俊秀,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又家大业大,简直能用无可挑剔来形容了。 秦织害羞地低下头,耳根红如火烧,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 见着同胞姐姐的神情,本该为她高兴的秦绮却满嘴苦涩,哪怕脸上在笑,心中也是酸酸的。 不同于秦织的随遇而安,温柔淡然,秦绮从来就不是什么甘于柔顺服从命运的人,她处处与人为善,小恩小惠不断,很是拉拢了一批使女妈妈们。这些人不会为她而对抗沈曼,却在沈曼表达了对庶女足够的宽厚之后,乐意用只言片语给秦绮提个醒。所以她知道,尽管她不断地讨好着嫡母,在嫡母心中还是温柔和顺的秦织比较得心意,好比在两人的婚事上,沈曼给秦织挑了这么一个经济适用男,给自己呢? 解忧、解语自小跟着秦绮一块长大,对这位主子十分了解,知她心中不虞,待回了房间后,便小声劝道:“三娘子,二娘子得了好姻缘,您也的好事也快来啦!” “是啊,林、乔二家虽是前朝显贵,本朝到底无甚根基。王妃娘娘给您挑得是勋贵人家的子弟,必然不会差,世家虽清贵,勋贵却有权啊!” 第221页 “孺人也参与到了您的婚事中,有孺人掌眼,您的婚事岂会不好?” 两个妙龄少女一左一右,妙语连珠,秦绮非但没有开怀,反倒摇了摇头,示意她们退下。 等到四周彻底无人的时候,她才绞紧了双手,用力撕扯衣服,想要发泄心中的郁气,却发现越想越不服气。 到底是使女,光瞄着富贵去了,也不想想,这些所谓的勋贵脚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若碰上一两个摆威风又令不清的婆婆、太婆婆,那可怎生是好?再说了,林、乔二人都是有状元之才的,状元三年才出一个,长安的勋贵子弟有多少?又不是嫁嫡长子,做爵位继承人,归根到底还是要自己去奋斗。既然如此,为何不嫁个有真才实学的,为何非要从勋贵里挑? 她本就有几分聪明才智,加上沈曼房中使女的提点,自然明白这两位举子有一位是秦织的夫婿,另一位则是为高盈准备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越发不甘——连申国公与陈留郡主的独女都要嫁给举子,可见这两人的条件是何等的优秀,为何这等好事落不到她身上?她的年纪也不算小,根本等不了下一个三年……难道嫡母只因为更喜欢秦织,就将这桩好姻缘给她,完全不想想以秦织的性格,根本就不是当家主母的料子么? 哼,说来说去,到底不是亲生的,给谁都一样,根本不去想太多。嫡母若是心胸狭窄,面甜心苦,恶毒自私……无论是哪一种,秦绮都自恃能将对方虚伪的假面揭下来,狠狠给对方以打击,最后收获美满姻缘。偏偏代王妃沈曼对她没半点不好,更没有在姻缘上卡她的意思,顶多是两种姻缘里挑了相对来说更好的一种给秦织罢了。这样的行事作风,根本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别人只会说她遇上了一个宽厚大度的好嫡母,甚至觉得联姻豪门比嫁给举子来得更幸福美满。可……为何,还是那么的不甘心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飞来横祸 沈曼办事一向干脆利落,为了让满长安人的目光从“曲成郡公的嫡次子为娶海陵县主,竟派人跟踪她”这件事上挪开,得到代王首肯的次日,她便请陈留郡主作陪,亲临平遥伯府上。 平遥伯王家与申国公高家皆坐落同升街上,早些年还能说是平分秋色,随着王家杰出人物的离世,高家又迎娶了身份虽尴尬,却被圣人极尽偏爱的陈留郡主,高低上下就分明了起来。王家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申国公府车如流水马如龙,借着街坊之便和自家几个与高盈年龄相当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涎着脸上去攀附,十回倒有七回见不到陈留郡主,剩下的那三回还是陈留郡主看女儿寂寞,时局也无甚波动,这才同意让她们陪高盈玩耍的。 王家的人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很有自知之明,懂得自家拿得出手得就是十余位花容月貌的的未婚小娘子,正因为如此,代王妃与陈留郡主驾临时,王家人立刻就想到了代王府尚且空出的孺人之位,再一想联姻王府能带来的巨大好处,便觉得名声也算不得什么了——权贵人家的小娘子做妾,自然是羞耻的,但若给王爷做有名有份的妾室,又哪里谈得上“可耻”二字? 做好了这等心理准备,王家的人既是诚惶诚恐,又有些喜气盈腮,待代王妃说明来意,表明了自己想让陆娘子做秦放的妻子,而不是让王家的娘子做代王的孺人之后。王家的男人登时狂喜起来,女人们的脸色……个个都精彩得很。 沈曼何等精明的人物,略一瞧王家众人的眼神,便猜到了个大概,不由在心中冷笑起来。 男人生活在外宅,与外甥女接触不多,哪怕之前对陆娘子不怎么重视,如今也能弥补不是?更别说有王家还有好几个与嫡亲妹子关系极好的郎君,打着亲上做亲的主意,想让外甥女留在王家做儿媳妇了,至于他们的娘子是什么想法还用提么?自家的儿子当然是最好的,公主都娶得,岂能娶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明着的刁难自是不会有,但暗地里……王家可没有太夫人震场子,这些“舅母”与陆娘子接触得多,又存了不允许她勾引儿子的心思在,有些龌龊再正常不过,说不好的亲事都是有可能的。 沈曼也曾顶着无父无母的忠烈遗孤身份过了十年,在少女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被贵妇或明或暗地打量和挑剔过,甚至在她做了王妃之后,还有些人说她无父无母,不配王妃之位。这还只是交际时见到的贵妇,并未在对方手底下讨生活,已是如此难捱,光想一想陆娘子的遭遇,沈曼就知道那种感觉是何等的不好受。再一想秦放为了陆娘子跑来求她和秦恪,那副既期待又惶恐的样子,沈曼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声,暗道陆娘子比她有福——无论未来和睦与否,新婚的那几年,夫婿心思在你身上,对女子来说已是千好万好了。毕竟有了这几年,无论是在夫家站稳脚跟,还是生几个儿女出来都好办。怕就怕一开始劳了太多的心力,失了颜色,亏了元气,伤了身子,那就什么都不好办了。 代王府诚心要让秦放得偿所愿,平遥伯急于攀附,哪有不成的?代王妃和陈留郡主一走,王家就开始张灯结彩,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咱们家养的小娘子要嫁给代王的第三子啦!什么?你说这位郎君风流放荡?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人不风流枉少年”?人家是王爷的儿子,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一辈子衣食无忧富贵荣华,你们想这样做还没那个本钱呢! 第222页 托王家这般张扬的福,代王为庶子娶妻陆氏的消息一眨眼就传遍了全京城,长安的权贵们立刻将陆氏的祖宗十八代翻出来,瞧见陆氏的生父,不由傻了眼——齐王的属官兼心腹?您这是觉得自己在火上烤还不够,非要将另一个富贵闲人也拉出来么? 宣贤妃生齐王的时候伤了身子,齐王的底子一贯有些不好,虽说习武多年,身体强健了些,到底比不得圣人身体英朗,在子嗣上的缘分也浅,撒手人寰时,独子也才两岁不到。圣人怜惜齐王,便命这个孙子原封不动地继承了齐王的一切。齐王妃闭门自守,一心教养儿子,将对丈夫的一腔思念倾注其中。奈何齐王那样的集天地间钟灵毓秀的人物,无法模仿,更难以超越。与父亲相比,小齐王更像母亲,虽也模样清俊,谈吐得体,到底只是寻常人家的孩童,与齐王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圣人疼爱孙子不假,但有代王嫡长子秦琨的遭遇在前,他实在不敢拿齐王留在人世唯一的血脉做赌注,也只好冷着远着,寻常待着。齐王妃也知晓圣人的用意,这些年深居简出,淡薄得满长安都快忘了这个人,冷不丁代王来了这么一下……不知多少人查了又查,头都快想破了,也没个收获,只得咬牙切齿地望着成天乐呵呵,幸福都写在脸上,完全没以前邪魅惑人的秦放,暗道一句此人的心机实在深沉。 秦琬和裴熙看热闹看得开心极了,每天都不忘在秦放面前转几圈,瞧着他几乎是数着日子盼婚期的傻样,再想一想阴谋家们的种种推测与想法,心急火燎的模样,便觉身心舒畅至极,疲劳一扫而空。 不过今天,事情有些不对劲。 秦琬的目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将秦放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秦放被她看得汗毛都快竖起来了,才听见她慢悠悠地问:“出什么事了?” 秦放本能地想撒谎,秦琬却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很轻很淡,没有一丝特殊的意味,却让秦放冷汗涔涔,就听自己的嫡妹淡淡道:“其实,问旭之也是可以的,对吧?” 裴熙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什么叫问我也可以,我是那种喜欢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人么?” 秦琬以手扶额,忧郁地问:“这种时候,你能不拆我台么?” 裴熙没好气地看了秦琬一眼,别过头,不说话了。秦放见着这一幕,又是好笑,又觉悲凉,沉默半晌方道:“临歌被人抓走了。” “临歌?”秦琬按了按太阳穴,有些不解,“诸王都没龙阳的癖好,权贵们也怕被宗正为难,眼下这当口,谁敢不买你的面子?难不成又是穆家人?”除了穆家之外,她真想不到敢为了一个下九流的乐师得罪代王府的人了。 秦放长叹一声,似是很难以启齿,纠结半天,终究是说了出来:“不,不是,是曲成郡公唯一的女儿,苏苒。” 裴熙挑了挑眉,不屑道:“哦?苏家这是要做第二个穆家?他们脑子里装得是草么?圣人堂正大气,乃是当世明君,魏王若登临大宝,容不容得下苏锐这个兵权煊赫的大舅哥都是问题。再说了,过了魏王那一关,还有秦宵呢!” “我也不知道,但……”秦放抓着头发,很是烦躁,“我答应过临歌,放他和他的生母从良,教坊就没几个不知道这件事的,也没人敢再打临歌的主意了。若不是太常寺一团混乱,临歌是官奴之后,放良须上报官府,压根不用这么麻烦,谁想苏苒拿临歌的性命要挟我,逼我将亲事退了,还说亲事一天不退,就剁去临歌一根手指头。我威胁她说,若她做了这般血腥残忍之事,我便再也不见她,才保住了临歌的手指,可人还是被扣在她手里,压根要不回来。” 身份低微的挚友和出身名门的心上人,秦放会选谁还用想么?看他这幅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他的努力仅限于保住晏临歌的手指,更多的也不敢再做了。 摊上这么一个兄长,好处自然有,坏处也不少,秦琬摇了摇头,问:“你给魏王下过帖子没有?” “我……我……” “不敢对么?罢了,这件事我对阿耶说,以你的名义向魏王世子下个帖子。”秦琬冷冷道,“魏王还没做皇帝呢,苏家就敢这样和咱们王府对着干,你去与秦宵说一声,也别提什么与晏临歌的昔日情谊,直接说你看中了苏苒的乐师就行。” “可——” “你的亲事满长安的人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担心的?难不成王家还敢反悔?”秦琬柳眉一横,盯着自己的兄长,厉声道,“你是皇长子的儿子,流淌着皇室的尊贵血脉,即便是个白身也比区区臣女高贵上不知多少。要论名声,你的名声早就没了,还怕这种小事?再说了,这件事若传出去,损得是苏苒的名节,是她自作孽,和你有什么干系?你若还是个男人,有点骨气,就别在这种事情上低头!” 这世间没有哪件事是秘密,区别只在于知道的人的多少罢了,晏临歌的生死,秦琬一点都不在意,她在意得是代王府的名声!若对苏苒这种没本事的人得无理的要求,秦放都不敢给予回击,从今往后,他们一家还怎么挺直腰杆做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无风起浪 秦放对秦琬十分畏惧,也不知究竟是怕了她的洞悉世事还是在代王面前的得宠,或者二者兼有之。一见秦琬露出怒容,他浑身不自然地颤抖起来,好容易才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说:“我马上就写帖子……” 第223页 “写完之后,带着帖子上门。”秦琬盯着秦放,颇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魏王府若没一位能说得上话的主子在,就等到他们回来,明白么?” 秦放连连点头,一溜烟地走了,秦琬凝视着自己这位兄长的背影许久,方郁郁道:“终究是错过了十年光阴,压弯的脊梁想再挺起来已经不那么容易了。”不仅仅是秦放,秦织、秦绮也是一样。 裴熙瞥了一眼秦琬,似笑非笑:“没那么容易?我怎么听说代王府的大娘子在夫家作威作福,一拍桌子,贺家上下都要抖三抖?” 秦琬对大姐秦绢没一丝好感,压根就不接裴熙这个话茬,淡淡道:“曲成郡公的女儿匪气很重啊!”她还以为长安贵女挽回心上人的方式无非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与当年的邱大娘子一样,设计败坏心上人未婚妻的名节,却没想到苏苒这样凶残直接,外加欺软怕硬。 听见她提起苏家,裴熙轻蔑一笑,很是随意地说:“苏苒与其兄苏荫乃是同胞兄妹,莫鸾生了他们俩之后再难有孕,又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对于唯一的女儿自然爱纵些。” 双生子本就难以产下,更难存活,在这个女人生的孩子若是一个不夭折就算得上有福的时代,能够平安诞下一双孩儿的女子都会被众人羡慕,认为她是有福之人,若两个孩子能平安长到七岁更是不得了,多子多福的名声与福气怎么也跑不掉。就冲这一点,也有无数妇人会来朝她打听育儿经,甚至求她借出孩子的襁褓和小衣。对一个官太太来说,这甚至能帮助她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上流社会的圈子——哪怕她无论从哪点来说都不够格。 莫鸾能在京城命妇圈子混得如鱼得水,这对双生子纵称不上雪中送炭,也是锦上添花。反正她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傍身,苏锐又没旁的妾室,能不能在双生子之后再拥有儿女已经不重要了。相反,对儿子众多的她来说,女儿才是稀罕的存在,而她的态度则直接影响到了儿子们的态度。 秦琬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说:“很显然,这位被母亲与兄长们宠爱的小娘子,一点都没继承到莫鸾的表面功夫。” “你在彭泽待了十年,虽意识到了自己高贵的身份与权力的强大,却并没有很好地认识到何谓天渊之别。”裴熙提醒秦琬,“晏临歌只是个下九流的乐师,卑微到连尘埃都不算,他的死不但不会激起‘上等人’的怜悯,反倒会让他们厌恶地捂着鼻子,转过身,不屑一顾,步履匆匆地离开,唯恐自己与这种‘下等人’沾上什么关系。” 他在说到“上等人”的时候,语气轻蔑,讽刺至极:“我记得他,在春风得意楼,长得的确很好,那又怎么样呢?顶多叹一声这人长得还行,死了可惜,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么?即便是死,他都会死得无声无息,不会与尊贵的郡公府娘子有什么关系。” “说得就像你很同情他一样。”秦琬鄙夷地看着裴熙,一点也不委婉地说,“你府中打发出去的姬妾还少么?” 裴熙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在这个话题上与秦琬争,这时,无声无息退下的陈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恭敬道:“县主,裴郎君,沈郎君求见。” 在代王府,能被府中下人以“郎君”称呼又有官有爵的外姓人只有两个,偏偏身为王妃嫡亲侄儿的那位在代王心中却比不上常年白吃白住的这个,不仅如此,裴熙还一点自觉都没有地嗤笑了起来:“姜略一走,北衙纷乱,南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我还当他有多能干呢!怎么?十天半月不上门,一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就赶来求助?” “旭之——”秦琬气得要命,以眼神阻止裴熙,让他不要口无遮拦下去。 想到沈淮是沈曼唯一的侄儿,若自己抨击沈淮太过,秦琬也会难做,裴熙郁闷地闭上嘴,不再说下去。 当然了,他所料得也不错,沈淮此次前来,的确有事相求。只不过求得不是他自己的事情,而是他的好友,萧誉。 对他这个朋友,秦琬和裴熙自然是有印象的,不光是赵肃的未婚妻颜氏与萧誉的妻子班氏世代联姻,更重要的是,萧誉是北衙军勋一府前任统帅萧纶的老来子,更是他唯一的儿子。 萧纶统领北衙军数十年,公正无私,与人为善,从始至终都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正人君子,得他照拂的人不知凡几。人走茶凉虽是世情,在不触犯自己利益的情况下,仍旧有许多人乐意给老将军唯一的儿子些许关照。这些不着痕迹的照拂才是最为宝贵的财富,也是萧誉立身的本钱之一。 好几年前的事情,秦琬不清楚,裴熙却很不客气地从裴家将资料给“偷”来了,对这段陈年恩怨,两人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萧纶告老时,有资格接替他位置的人不多,呼声最高的有两个,一个是曾经的勋一府中郎将,如今的安南大都护姜略,一个便是现在的勋二府中郎将文韬。 姜略出身显贵,他的姑祖母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奇女子,夏太祖的汝阴长公主。而他的祖父则是夏太祖和汝阴长公主从姜家旁支千挑万选出来,承姜家嫡支的嗣子。 本朝皇室一直以来的方针就是以权贵抗衡世家,大力提携寒门,寒门子甚至平民百姓对出身高门的人有种本能的敬畏与嫉恨。人们宁愿相信姜略能爬到高位是因为家世显赫,也不肯承认他本身有才,在这一点上,圣人也没办法反驳。正因为如此,在三十出头的姜略与年过不惑,出身寒微的文韬之间,圣人迟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将北衙军交到谁的手上,无奈之下只得征求萧纶的意见。当然了,习惯朝堂那些老狐狸明哲保身做派的圣人根本没指望萧纶回答,谁料萧纶很认真地说:“姜略。” 第224页 圣人惊奇之下,连声追问为何,萧纶告诉圣人,姜略出身高门,肩负家族,必当为圣人鞠躬尽瘁,很多事情也有胆子,有底气去做。相比之下,文韬出身寒门,野心太过,若北衙军在他的手里,也不见得会不好,只是没那么刚硬纯粹罢了。 因为萧纶的一番话,姜略便成了他的继承人,文韬只得委委屈屈地做了勋二府的中郎将,虽说只是一个字的差别,但一个统领北衙军,一个与他名义上平级,实际上做了十几年年的下属,如何能甘心?偏偏这些日子,很多人都在传,文韬还惦记着旧日恩怨,拼命打压萧纶的独子萧誉。 “文韬能这么多年的北衙中郎将,岂是蠢人?别说不打压,就算真的打压了,咱们也发不现啊!”沈淮苦笑道,“传出这谣言的人是要做文韬,萧誉简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个不小心,小命都要被玩玩。” 听他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秦琬敛了神色,询问道:“文韬自身都难保了,还能针对萧誉?” “不是文韬,是姜家。” “这……从何说起?” 一提起这件事,沈淮就连连叹气:“姜都护蒙受萧老将军大恩,本该对赞之多有照拂,奈何郑氏美貌又新寡,他不好过于殷勤,只能暗中帮衬一二,待赞之到了北衙,一腔热血想要从军。他瞧出赞之毛躁,故意架空赞之,令其不得外出领兵,只得安心读兵法,娶妻生子,并让自家娘子为赞之寻一房好亲,先成家再立业。奈何赞之生母一心要儿子迎娶贵女,见别人都瞧不上自己的儿子,便怀疑姜夫人从中作梗。是什么军中故意打压自己儿子啦,又是什么在姻缘上故意害自己的儿子,狼心狗肺,老将军为何要推荐这种人……” 女人不懂事,男人就得受累,同样深受其害,再没人比他明白这个道理了。一份恩情到处嚷嚷,稍有不如意就是别人对不起你,萧誉有这么个不懂事,到处败坏最高长官名誉的母亲,姜略竟还留他在勋一府安安静静待下去,可见心胸之宽厚。可想而知,若姜略去得不是多瘴气,卑湿难耐的西南而是辽阔到足以纵横驰骋的西北、东北,铁定会将萧誉带去一展才华。没有了姜略的保驾护航,萧誉很快就被人盯上了——北衙世袭只是袭官职,可没说要被分到哪一府,你既无能力也无后台,凭什么在最好的勋一府过悠哉日子?又是诸王争锋的关键时刻,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表明立场,文韬简直愁白了头发,最后一咬牙,找了个理由将萧誉调到亲府去,至于空出来的这个位置?给姜略嫡亲侄子! 第一百四十章 权衡利弊 听见文韬玩了这么一手,秦琬暗道这位文将军真是个妙人,难怪萧纶不愿他统领北衙军呢! 北衙五府,本以亲府最贵,官职俸禄无不高人一等,人人挤破了头想进,有才干的人被迫给权贵子弟让路,导致亲府养出一群富贵老爷兵。圣人看了大摇其头,索性将实权交给仅次于亲府的勋一府,才造成了今天南府十六卫的亲卫人人都想做,北衙军的亲府却是人尽皆知的养老衙门的局面。 文韬把萧誉往亲府一调,名为升迁,实际上却阻了萧誉的前程,本会得罪暗中庇护萧誉的姜略,偏偏他把姜略的亲侄子往勋一府空缺的位置上一推,姜家得了实实在在的大好处,火气也不好朝他撒,少不得捏着鼻子帮文韬善后,可不就轻轻巧巧将责任卸了么? 这份长袖善舞,圆融婉转的手腕,的确很适合在朝堂上混,却不适合领着帝王私军。难怪姜略都被调走了,文韬头上的“二”还没变成“一”。 “文韬有趣,萧誉更有趣。”裴熙听沈淮叙述,生出几分兴味,“以姜略的性子,只怕是打死了都不会对他吐露一个字,难不成他从没恨过姜略?” 在这一点上,沈淮也不敢打包票,好在秦琬怕他俩剑拔弩张,气氛不融洽,有意斡旋,便道:“表哥的挚友定不是不懂事的人,若非走投无路,也不至于求到咱们府上来。” 沈淮怕了裴熙的咄咄逼人,见秦琬圆场,忙道:“他也是没办法,这条莫名其妙的流言一出,无疑将文韬和姜家往死里得罪,短短几天,他的舅家和放良出去的世仆就先后出了事,若非他品行端方,旁人一时查不到证据……”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无奈道,“赞之知道武将的路子怕是走不通,希冀文臣帮助,邓疆纳了厚礼却迟迟不办事,他好容易又凑了几分礼物出来,却又得罪了邓疆……” 裴熙听了,更加不屑:“邓疆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贪婪自私还很霸道,收钱不办事再正常不过。萧誉此举无异将他的所作所为告知旁人,大大地得罪了他,难怪沦落到无路可走的境地。若他在做这些事前知会过你一声,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可见你们的‘友情’只是你单方面认为的。这样的人,凭什么值得代王殿下出言相救?” 凭心而论,裴熙这番话说得虽然刻薄,却很实在——像他这种有家世有才学有名气的人,一旦卷入皇权争端之中,骨肉至亲尚且不见得会全力救助,何况萧誉与代王府无甚联系,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淮好友不多,萧誉勉强算一个,但若仅仅是这份患难时的交情,还不足以让他冒昧登门求助,将自己最大的后台拖下水。他之所以冒此风险,全因上次与萧誉交谈之时,发现萧誉对时局的嗅觉颇为敏锐,再想一想姜略的性格,觉得姜略并非恩将仇报和做无用功的人,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第225页 代王府不缺富贵荣华,却极度缺少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偌大王府,看似仆从如云,实则可用者无几。沈淮既已觉得萧誉是难得的将帅之才,会一飞冲天,又与他有着身为“好友”的情分,遇上这般千载难逢的机遇,如何不想赌上一次? 秦琬再有心帮沈淮说话,涉及到原则利益的时候也不会贸然开口,她沉吟许久,方道:“表哥,萧誉与你也不算亲厚……” 听见秦琬这样说,沈淮就知事情要糟糕,偏偏他说不出萧誉哪里好——纸上谈兵的人多了去,没真刀真枪拼杀过,谁会信这一套?再说了,如果萧誉真很有本事,文韬也不敢得罪他,姜家也不会这样慢悠悠地下手。 得罪天才,要么化干戈为玉帛,要么不死不休,就这么简单。 正当沈淮绝望的时候,裴熙忽然来了一句:“这个人,我们保。” “旭之——”秦琬愕然地看着裴熙,就见裴熙傲然一笑,神采飞扬,“裹儿,你不是一直在思考怎么调赵肃去江南么?这可是上天送上来的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秦琬抬起手,有些抑郁:“慢点慢点,我还没理清楚。” “世家的行事手法,你没接触太多,不了解情有可原。”裴熙见秦琬有些迷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耐心解释道,“姜家与我们裴家一般皆是传承数百年的高门世家,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姜略再怎么公正也不能违反这条原则,即便这事没被有心人宣扬出来,他能做得也只有给萧誉一个更好的位置罢了。” 秦琬听了,更觉匪夷所思:“也就是说,打死不认错,顶多弥补一二?”为人君主还要从谏如流,知错能改,世家却张狂到这种程度? 裴熙讽刺地笑了笑,用漠然到极点的口吻说:“也要看对谁,对君王,世家当然会犯错,甚至没错也错,对萧誉嘛……”如果代王府不保他,姜略又偏向家族,萧誉连伸冤的机会都没有,不用几年就无声无息地没了,谁让他“冒犯”了姜家呢?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不是他做的,他只是个无辜遭连累的可怜人,那又如何?姜家的权势还没大到光明正大对付幕后黑手的程度,只能先拿小卒子立威。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么回事么? 秦琬轻轻放下了手,沉思起来。 诸王在争夺北衙军这块肥肉,她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要借江南注定的叛乱将赵肃调开,一为扶植培养,二也是为了避祸。 这个想法是很好的,难就难在如何将赵肃塞入镇压叛乱的军队中,若是借萧誉的事情与姜略搭上关系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这一举动会不会让旁人误解,以为代王要借机收买人心? 她斟酌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头,看着比自己大上二十岁的表哥,正色道:“如果萧誉愿意帮助你和赵肃的话,我会与阿耶说这件事。” “这……” “你可以当做我是挟恩以报,虽然在我看来,这并不重要。”秦琬凝视着沈淮,不紧不慢地说,“阿耶才回京不久,也不愿卷入这些是非,他帮助萧誉的话,付出的代价远远比其余几位王爷大。代王府没有别的心思,阿耶也从来不弄收买人心这一套,与其恩情欠着不知道还不还,还不如明码标价来得干脆利落。” 她对沈淮表明心迹的时候,裴熙忍笑忍得很辛苦。 没错,代王府是没有别的心思,秦恪也从来不收买人心,但秦琬有野心啊!萧誉遍尝人情冷暖,陷入绝境,这才不得已拿友情来做阶梯,只求代王府的门槛。若沈淮一说,王府就同意帮忙,他们还会重视代王的仁厚与恩情么? 裴熙先前将萧誉贬得一无是处,让沈淮认为事情办不成,却又答应沈淮的要求,为得也是这个道理——大家虽然是亲戚,也要讲点分寸,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不要觉得代王人好就什么事都求上门。京城卧虎藏龙,总有撞到铁板的时候,万一遇到代王兜不下或者不敢接的烂摊子,可不就成了升米恩斗米仇么? 沈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见秦琬说都不和代王说一声,裴熙觉得行,她想了很久也认为可以就直接答应,便明白秦琬对代王的影响力有多大,态度越发恭敬。秦琬呢,在这位表哥走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慨道:“难怪那么多人追逐权力,这等主宰他人生死荣辱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美妙,尝过了就很难再放下。” “权术二字的确精妙,玩弄太过也就失了格局。”裴熙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子,不知在想什么,很随意地回了一句,“为人君主的,还是大气些好。” 他们并未从正厅离开,因为他们在等。 等秦放的到来。 秦放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见他垂头丧气,秦琬的视线落到京城方向,眉宇间划过一抹冷意,声音却放柔了些许:“事情成了没有?” “魏嗣王说,他做不了苏苒的主。” 秦琬将茶杯重重一放,冷笑道:“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区区一介琴师而已,又非苏将军或莫鸾身边的人,不过一介臣女,他身为魏嗣王还做不了主?他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魏王总有吧?陈妙,将程总管喊来!” 已成为代王府总管的程方对秦琬依旧恭敬却不失亲切,对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秦琬的神色也极为和悦:“二郎,我听说你有个儿子在书房做事,让他备上一份薄礼去魏王府跑一趟,就说我看中了一个琴师给父母献艺,却不知这人怎么得罪了苏娘子,被她带走了。” 第226页 程方领命而去,秦放心中担忧,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这样……有用么?” 秦琬的脸色沉了下来,只见她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只是试一试罢了,应该没什么效果,魏王这是要让阿耶欠他人情呢!”说到最后,眼中已浮现一抹愠怒之色。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雪中送炭 听见“欠人情”三字,秦放藏在宽大袖子中的双手狠狠握紧,心中已然冰凉。 如代王府这等什么都不缺的人家,最怕欠下得就是人情债,尤其是诸王的人情债。因为一个不小心,身家性命都会悉数赔进去。 秦琬知此事怕是没办法挽回,轻叹一声,无奈道:“三哥,若有了好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秦放很勉强地笑了笑,知晓所谓的好消息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到来。 从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更令他意识到,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都建立在代王的身上,而代王对他……并不喜欢。 “魏王的眼界有点狭窄啊!”回到书房后,秦琬轻声说,“如此举动,非但不会让我们欠他人情,反倒会让我们恼怒。我瞧三哥的模样,怕是已经恨上魏王和秦宵了,只是碍于势单力孤,没办法报复罢了。” 秦宵轻视秦琬,却绝对不敢怠慢秦放,毕竟从如今的时局来看,代王仅剩的三个儿子已经废了两个,若无庶子诞生,秦放很有可能是给代王传承香火的人。在这个世道,女子和男子的地位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嫡女和庶子也不例外。 裴熙撇了撇嘴,不屑道:“他不是眼界狭窄,纯粹是看得太远,生怕秦放真的娶了苏苒。圣人没有立太子的意思,若是靠兵变上位,谁能比得上代王殿下名正言顺?嫡亲的女儿与妹妹,苏锐会选谁还真不好说。姜略与咱们有一路的护送情谊,又是最守规矩的。至于穆家……哼,他们与代王殿下的关系的确不好,难道就乐意见魏王上位?文德皇后已死,魏王若是登基,谁都不能阻止他封钟婕妤为太后,更没办法拦着他追封生母的家人。与昔日的奴婢同坐一堂,指不定还能做儿女亲家,眼高于顶的穆家人只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秦琬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既然都是兵变,自然要挑最名正言顺的那个来扶植。嫡长子继承制延续千载,深入人心,扶代王是名垂青史,安全稳当看得见,扶魏王……那就不好说了。 只要陆娘子没嫁进来,苏苒就有无数可能,哪怕陆娘子嫁进来也没关系,苏苒还未到十二,只要秦放许以承诺,等个五六年……郡公的嫡女不可能做县公的填房,做继王妃却很合适,若是这位王爷的原配发妻没生儿育女,填房也和原配差不多了。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秦琬不得不承认魏王的顾虑是有些道理的,但回归正题,她只想说,六王叔,你实在想得太多了。 “我会说服阿耶保下萧誉。”秦琬顿了一顿,才说,“当然,也要说服阿耶,提前将林、乔二人请进来。” 魏王扇我一巴掌,我就要还他一耳光。 世间之事,本就这么简单。 对秦琬来说,说服疼爱自己的父亲简直不要太简单,这位无条件疼爱女儿的王爷在绝大部分问题上都不会反对女儿的意思,所以在秦放从魏王府灰溜溜出来的第三天,来自左冯翊的林宣与来自右扶风的乔睿就在仆从的引领下,踏入了代王府的大门。 乔睿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心中却盘算起来。 他天资聪颖,又是扶风乔氏家主的嫡长子亦是独子,自幼被人捧着哄着,无论到哪都是众星捧月一般的人物。即便到了京城,略一权衡,往最顶尖的几家投了墨卷,不用几日就得到了登堂入室的资格,内心的骄傲自是无与伦比。谁料自春风得意楼见过乐平公主后,权贵们原本敞开的大门纷纷向他关闭,他才猛地意识到,最不受圣人疼爱的乐平公主有一位竞争诸位大热门的兄长。 这样敏感的时局里,很多人不敢下注,更不敢轻易得罪任何一位王爷,自然也不敢得罪王爷的嫡亲姐妹。 乐平公主并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若她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举子们面前,震慑全场,大家自然愿意做锦上添花之人。偏偏她被裴熙抨击得灰头土脸,权贵们犯不着为了一些不知道前程如何,却实打实见识过乐平公主狼狈的举子给自家留隐患。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不敢拿自家去赌,至于举子嘛,锦上添花的存在罢了,没到不可或缺的地步。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乔睿的世界几乎坍塌,正因为如此,对于代王的邀请,他没有办法拒绝,哪怕知晓代王只是想将庶女嫁出去也一样。 他曾那么看不起汲汲营营的同科举子,认为他们买卖终身,受制于岳家的做法非常愚蠢,可如今…… “蠢货。”秦琬瞧着手上的资料,冷冷道,“林、乔二人本就才华横溢,又是这样的出身,圣人一定会让他们中举。只要文章做得不是太差,名列前茅亦是板上钉钉。为着区区一个乐平就将这等人才拒之门外,前倨后恭,难怪在朝堂上混不开。” 赵肃一进门就听见这么一句,尴尬万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陈妙机灵,弄出声响,秦琬和裴熙侧过身,瞧见是赵肃,前者登时露出一个欣悦的笑容:“九郎,你来了啊!” “承蒙县主召请——” 第227页 见他这样一板一眼,秦琬转过身来,走了几步,无奈道:“北衙军是虎穴狼窟么?把你磨练得在王府都这样小心。” “属下——”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我今日请你来,有桩事与你说。”秦琬说是说有事,却先问,“你身在北衙,可知萧誉这些天过得如何?” 文韬打击报复萧誉的流言沸沸扬扬,赵肃自然知晓。两人到底有妻子是通家之好这一门关系在,赵肃又惯会做人,时常会找萧誉喝喝酒。 萧誉才学出众,十几年来打的底子,赵肃一时半会追不上。谈到兵法的时候,他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赵肃虽听不懂,却会记在心中,回家努力。但到底受了不同的教育,文化水平不在一个层次上,不是很谈得来。 尽管如此,赵肃对这件事还是关注得很,听见秦琬的问题,他据实以告:“北衙军中一直传文将军会接替姜都护,萧誉每日都被挑衅,却充耳不闻。” 秦琬和裴熙交换一个眼神,有点明白沈淮为何一力保萧誉了。事实上,在这种上司铁了心要整你的时刻,若萧誉与旁人打起来,哪怕他占理,到了裁决的时候他都会变成没理,能不能在北衙军待下去都难说。 忍人之所不能忍,萧誉……有点意思。 “伯清表哥与萧誉知交莫逆,每每谈到好友不幸遭遇,皆十分痛心。”在赵肃面前,秦琬也不卖什么关子,“表哥的好友不多,眼下萧誉遭了难,咱们没有眼睁睁看着的道理,你与他同在北衙做校尉,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有时间便多多走动,也不辜负你们两家娘子的通家之好。” 听见秦琬这么说,明白她言下之意的赵肃神色一凛:“属下遵命。” 他应得很快,心中却有些抑郁——萧誉自幼在国子监读书,又有其父萧纶留下的兵法,虽无名师教导,亦有儒将之风,更莫要说凭着萧纶的面子,只要萧誉能站得住,爬得高,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入那个圈子。与他相比,自己虽努力向学,勇武过人,却到底脱不了“出身寒微,无甚学识”的帽子,更需要代王府的帮衬。 代王保了萧誉,在武将方面本来就不多的人脉岂不是……罢了罢了,不去想这些,只要他勤修不缀,又立下功勋,代王亦会高看一眼。 秦琬知赵肃心事,笑道:“你成亲的时候,我也会去观礼的。” 赵肃虽知秦琬不按规矩来,听见她这样特立独行还是吓了一跳,忙道:“属下家中并无适龄女眷,本打算请一二同僚的妻子代为协助,县主……”秦琬若去了便是身份最高的女眷,偏偏又是未婚的,实在不好安排啊!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无须担心,至于婚事,月娘她们也会帮忙拿主意。”秦琬笑吟吟地说,“你照顾我近十年,教我武艺,护我周全,这份恩情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成亲这样大的事情又怎会错过?” 听见秦琬为了抬高他的婚事,连王妃身边的人都请动了,赵肃感激至极,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待赵肃走后,裴熙方道:“不要随便许下承诺。” 他本说得是秦琬那句“一生都不会忘记恩情”,秦琬却想到了自己对晏临歌许诺下要救他离开火坑,便有些伤感,叹道:“你说得对,世易时移,人心易变,不知多少承诺难以做到,还是不要轻许的好。” 裴熙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 “你心怀大志,身份又如此尴尬,聚拢人心本就不易,步步皆如履薄冰。”裴熙叹了一声,颇有几分无奈地说,“就拿魏王来做例子,或许他失信三次,臣属才会离心,而你……不能有任何一次的言而无信。”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乐平公主 “王兄的气色似乎有些不好。”雕梁画栋的公主府中,乐平公主郁郁地说,“我生平第一次没办法踏进魏王府的大门。” 这当然只是夸张的说法,偌大一个魏王府,从王妃到世子到长史,还没有谁拦得住身为魏王唯一嫡亲妹妹的乐平公主的脚步。但若是魏王铁了心不见她,乐平公主踏遍了魏王府也没用,在这等情况下,旁人再怎么周到的招待也不能抚平乐平公主惶恐的内心,哪怕对她温言软语的人是魏王妃也一样。 眉目俊朗,气质平和的青年微微欠身,恭敬非常,却没有一丝卑微之色:“魏王殿下只是事务缠身,与代王殿下的关系又陷入僵局,心中烦忧,为避免怠慢于您才去刑部暂居。若您太过忧心兄长,只会让魏王殿下更加担忧。” 听见“代王”二字,乐平公主的神情变得有些奇异。 她对大夏的历史算不上了解,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还是知晓的,不存在史书上的丽妃,不姓陆的邢,哦,不,曲成郡公夫人,无不让她生出一股奇妙的,既有些想亲近,又有些敌视的感觉。 丽妃由于所作所为太过诡异,没亲近胜利者的举动让乐平公主无法确定,至于莫鸾嘛……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乐平公主已经确定对方重生者的身份。 从莫鸾的举止中,乐平公主也能知道她是站在他们一边的,比起那些没证明身份的,或者稍有嫌疑,甚至可能是仇敌的同乡们有着天然的优势,所以她在莫鸾面前本色出演,果然,莫鸾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这也让乐平公主渐渐放下心来。等听到“代王回京”这一不符合历史的消息,真正明白莫鸾前世的身份究竟是谁时,乐平公主险些没背过气去,这才明白,确定重生女这辈子站队固然重要,明白她前世是什么立场也很紧要。 第228页 不存在于历史中的敌人便如没写在攻略中的角色,总是令人忌惮的,哪怕代王表现得很温和无害,全然瞧不出争夺那张椅子的决心也一样。乐平公主沉思片刻,眉头紧缩,有些不确定地问:“代王保下的那个萧誉,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么?” 连慕的神色依旧平和,站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犹如清风拂面,说不出地舒服:“除了萧纶之子的身份外,他并没有展现太多的优异之处。”一个优秀的将军会在逆境中走出一条路来,而不是像萧誉这样,上司打压他就受着,下属桀骜不驯,他管都不管,一心一意闭门读书。 没有血性,逃避现实,文采不错,武艺也还行。除了俊美得非同一般的容貌,在萧誉身上似乎找不出太多优点——人么,极端一点才能被记得住,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平平无奇的萧誉都不值得重视。 话又说回来,若萧誉真有那些长处,也不至于遭到这等对待。 乐平公主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所记得的历史,确定魏王父子统治江山的时期并没有萧姓将领的大名,可见萧誉的成就有限,这才略略放下心,面带微笑看着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又俊朗非凡的连慕。 未来的尚书右仆射,仅次于卫拓的大夏权臣。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让他跟随自己进了公主府,又将忠心耿耿效忠自己的他引荐给了注定登基的魏王,这是她到目前为止第二满意的事情——位列第一的当然是“乐平公主”的身份。 身为“面首”一词的发明者,“乐平公主”自然也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位武帝唯一的亲妹妹骄纵放荡,到处惹事,在武帝秦寅还没登基的时候就给他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等到他登基之后更是胡作非为,当街抢美男子的事情也不知做过多少桩,侵占良田大兴土木之类更不消说。武帝忍无可忍,在朝臣的奏请下严厉地处罚了亲妹妹,谁料她生出怨怼,诅咒武帝,牵连到谋逆案中,最后被贬为庶人,凄惨死去。 在穿越的乐平公主看来,历史上的七公主明明握着一手好牌,竟能将自己作得那么凄惨,如此无脑也是百年难遇的。故她穿越过来后,一切紧跟魏王,处处向魏王看齐,魏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乖巧伶俐得不像话。只可惜三年前魏王的权势还不够大,怀献太子咄咄逼人,才让她嫁给了冯欢那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人,简直……简直与一头狗熊无异! 想到这里,乐平公主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很快又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来。 她与历史上的“乐平”不同,虽然名声同样狼藉,但她和魏王都清楚,这些所谓“乐平公主入幕之宾”的青年才俊,很大一部分是妹妹帮哥哥养着的——魏王府属官之位有限,需要拉拢更值得拉拢的对象,不能轻易许给寒门子弟或者世家旁支。先前又有怀献太子找茬,府中多留几个清客,怀献太子都会皮笑肉不笑,在这等情况下,魏王不得不韬光养晦,做妹妹得自然要为兄长分忧,哪怕牺牲自己的名声也在所不惜。 与胜利后能享受到的尊荣相比,名声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乐平公主也没有不啃窝边草的习惯,倾慕于她的人比比皆是,个个样貌学识都比狗熊般的驸马出色,又殷勤小意,享受着这些美男子的服侍,只可惜……她的目光落到连慕身上,有一丝惋惜之色。 哪怕她对连慕再怎么特殊,这位未来的次相也没有爬上她的绣榻的意思。当然了,倾慕少不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忠心,只不过他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认定主仆之间不能发生**关系,否则会让忠诚不够纯粹,这才一再躲避。 明白这是一个真能说到做到的实在人后,乐平公主无奈地打消了与连慕发展一段长期关系的想法,毕竟对她来说,魏王的照拂并不是绝对可靠的,她想要过得好,还得在朝堂上有人才是。 当然了,自私霸道的乐平公主之所以能容忍连慕的拒绝,除了历史写明对方未来会身居高位外,还有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连慕宁愿俯身做乐平公主的贴身侍从,也不肯置办产业娶妻纳婢。对乐平公主来说,被人用爱慕的眼光追逐显然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虽然她纡尊降贵,偶尔的大发慈悲被拒绝了,但只要连慕还爱着她,在她面前温柔体贴,服从又不乏自己的主见,她也乐意多一个完美的执事存在。 虽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执事”这个词,至少没有她心中定义的这个词。 “既然是看在沈淮的面子上,这个叫萧誉的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乐平公主不高兴地说,“王兄不见我,难道是为了乔睿?” 她记得很清楚,秦宵的长子,大夏的成帝迎娶了乔睿嫡长女做皇后,她被后人所铭记的原因就如同陈阿娇之于卫子夫,郭圣通之于阴丽华,邓凝之于纪清露,不管有子无子,遇没遇上真爱,总归是被废的结局。 成帝娶亲是武帝这个祖父做得主,在大夏这种王妃全从世家勋贵中挑,只有极少数情况例外的朝代,太孙妃的出身自不可能差了去,这也是乐平公主在春风得意楼瞧见那些举子论政时,听到连慕说那个神采飞扬得举子叫乔睿,来自扶风郡时大步流星地走下去,插入他们谈话的原因,只是…… 想到裴熙华美到近乎靡丽的容貌,冰冷傲慢,谁都不放在眼中的态度,乐平怦然心动的同时,心中也泛起难以言喻的恼意——她长这么大,除了这辈子的兄弟姐妹外,还从未被谁这样奚落过! 第229页 乐平公主的这个问题,连慕没半点回答的意思,当然了,乐平公主也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代王为何将乔、林二人请入府中,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得到,乔睿与代王搭上了线,做他的女婿,应当不可能再被魏王重用,更不可能做未来的国丈。 到底是孙辈的事情,乐平公主也不是特别在意,她只是讨厌这种不遵从历史,凡事不在掌握的感觉。她依稀记得圣人的寿数并没有这么长,按理说怀献太子死后,圣人也没支撑多久就去了,魏王靠兵变上位,平突厥,镇江南,改盐政,高句丽倒是不大好啃,打到秦宵在位的晚年才定下来,饶是如此,魏王一生武功赫赫,才被臣子定为“武帝”。但如今多了一个代王,局势为妙,圣人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颓败的迹象…… 代王、代王,一切都是因为代王!不,代王看模样不像穿越也不像重生的,这一切都怪莫鸾!乐平公主狠狠地将案几上的东西一推,连慕保持微微欠身的恭敬姿态,任由价值连城的瓷器噼里啪啦落在他脚边,甚至有跳起的细瓷片扎进了他的鞋子里,他依旧温文平和,不为所动。发泄了心中的怒气后,乐平公主又恢复了平日里高贵的模样,她想到一桩只有自己清楚知道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以身相代 短短一个月,萧家从天上到地下,再从地下到天上,来回转了好几圈。好容易尘埃落定,忽上忽下的心挪回原位,冷不丁又被惊雷劈得六神无主。 “你们怎么能想出这么荒谬的主意?”极度的惊恐下,萧誉的发妻班氏忘记了长幼尊卑,不顾世家的风范礼仪,冲着生母与姑姑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拿庶女代替?若代王府愿意让赵肃娶庶女,满长安的权贵都乐意结这门亲,怎么可能轮得到咱们家?” 被小辈当面驳斥,班韩氏和颜班氏面上挂不住,身为母亲的班韩氏脸一沉,厉声训斥女儿:“你二表姐病得忽然,床都起不来,更不要说千里迢迢来完婚。赵肃出身寒微,咱们出个养在正房太太名下,言行举止无一不出挑的庶女,记做旁支女嫁过去,也不算辱没了他,赞之的老师娶得也不是韩家的庶女么?照样和和美美,没红过脸。” 班氏远嫁到京城,又碰上了一个溺爱儿子还没什么见识,对她百般挑剔的继室婆婆,一面笼络丈夫,一面与婆婆斗法,还要打理整个萧家,努力充实自己,不让人小瞧了去。几年的家当下来,早就不是那个困在班家一隅,对长辈的话语奉若神明的小娘子了,自然明白二表姐颜氏所谓的“重病”,只不过是瞧不起赵肃年纪大,出身低,家业不丰厚,不想嫁给对方罢了。 班、颜、韩三家本就以韩家为首,二表姐嫁得是韩家家主最喜欢的嫡孙,她要为夫婿守节,过继子嗣传承夫婿的香烟,韩家家主岂有不乐意的道理?对母亲来说,小姑子的女儿自然没有侄子亲,侄子后继有人她心中欢喜,反正孤零零过日子得是自己的女儿;对姑姑来说,女儿再嫁给寒门之子实在丢人,若女儿为韩家守节,从姑姑到表姐妹们都要受益,至于三家里的其他人……哼,怕是在陇西待久了,当惯了地方官都要给几分面子的地头蛇,狂妄到认不清谁是谁了吧? 萧誉的恩师没有入仕,名气也没大到名震士林的程度,自然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庶子娶庶女也算门当户对,赵肃却是代王的心腹啊!这样的人,权贵府名正言顺的庶女都娶得,岂会要他们家这种名不正言不顺,之前一直随了生母身份,实际上是奴婢之身的庶女?这不是结亲,完全是结仇啊! 若不是自己在代王回京之后,有意拉拢夫婿与沈淮的关系,将自己的表姐介绍给赵肃,这次的危机也不能这么快地过去,可谁知道外人递出来的刀子刚收回去,自家人却往她身上扔了一张催命符? 班氏历练数载,早非吴下阿蒙,她知此事一弄不好四家都要遭殃,又明白自己若是说得委婉一点,长辈必定不会听,索性直来直去,异常干脆地说:“夫婿的恩师,我无从置喙,赵校尉的婚事却是阿翁应下,恩师保媒,谯郡公做了证人的。二表姐无法成婚,咱们少不得与赵校尉说一声,省得落个‘妄冒为婚’的罪名。” 班韩氏和颜班氏以为她松动了,刚要说什么,便听她又来了一句:“赵校尉家中没有女眷,也没能撑场面的长辈,王府怕他的婚事不热闹,特特派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和王妃身边的心腹妈妈去料理。” 原本自信满满的班韩氏和颜班氏一听,面色惨白,后者直勾勾地盯着侄女,声音颤抖,身子不住打晃:“此,此事当真?”不过一介庶民,铁匠学徒出身,也无甚本事,脚底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却能得到代王如此青睐? 班氏一肚子火气,见着母亲和姑姑这样,又有些不忍,但她确实没有任何办法,一眨眼,泪珠子就不住滚落:“所以我才说您们糊涂啊!那是王爷,高高在上的王爷,想要抬举一个人还不简单么?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咱们即便不攀附,也不能得罪王爷啊!”真不知道你们哪来的底气,赵肃虽出身不好,到底是圣人亲封的校尉,与代王府的关系又亲近,对一个寡妇来说简直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摊上得好事,连见都没见就觉得对方粗鄙,无能,没办法让自己荣华富贵,非要装病、守节,非要用庶女来顶。难道不明白此事一旦揭穿,两家就成了死仇,这桩婚事在律法上也站不住跟脚么? 第230页 “那,那……那这可怎么办?” 特意去萧家探口风的女人们六神无主地回来,将消息往自家一带,原本信心满满的男人们也恐慌起来,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得结果是—— “颜九娘?”秦琬放下手中的书卷,神情有些冷淡,“这就是颜家给的交代?” 班氏尚能猜出颜二娘“生病”的原因,秦琬如何不明白?看在颜家还算明白,一个女儿不懂事就拿另一个嫡出的黄花大闺女来顶的份上,秦琬也就不计较一个无知妇人的自作主张,不过……“挑个日子,我要见见她。” 少则两月,多则五月,江南那边应该就有消息了,赵肃势必要随军出征。与其给他娶个貌美如花却不情不愿,闹腾得谁都不安生的年轻娘子,还不如将眼界放低点,娶个明白些又年长一些的女人,温顺贤良,能打理家业,不让赵肃烦心即可。 代王府上至代王本人,下至粗使杂役,无不习惯了秦琬发号施令。对秦琬这等不符合未出阁小娘子应做之事的要求,王府上下没人觉得哪里不对,一脸理所当然地去了颜家下榻的地方传话。 颜家人不清楚代王府的与众不同,听见要见颜九娘得不是代王妃而是海陵县主,县主也没传唤别人的意思,心里头七上八下,想要打听消息吧,传话的人清楚秦琬还没决定要不要颜家的小娘子,怎敢随意泄露事情? 为着这件事,颜家又一阵兵荒马乱,被教育了一天的颜九娘躺在床上,夜已经深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奶娘轻轻走了过来,颜九娘立刻装睡,奶娘也没怀疑,轻柔地给她掖了掖被子,又退到门口,啜泣道:“九娘子,九娘子怎么这么命苦啊!” 与颜九娘一道长大的贴身使女翠婵听了,眼眶也忍不住发红:“明明是二娘子不愿,怎么到了最后是九娘子顶岗?可怜九娘子,本来不用上京的,若不是夫人想给九娘子找一桩更好的姻缘,可谁知道……知道会成这样?” 不,我知道。 颜九娘在心中说。 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家中的男人们在外走动,见惯了达官贵人,天不怕地不怕。她却只是个小女子,从史书中读到皇室威严,战战兢兢,不敢忤逆分毫。也正因为如此,在听见长辈们不带二姐上京,将容色出挑的几个庶女全捎上后,颜九娘便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你们自己都将庶女当物件,任由对方挑挑拣拣,难道对方会乐意迎个之前还是奴籍的女子为妻?赵肃再不济也有校尉的实职,一辈子吃穿不愁,难不成就求不到一个出生高门,生母有名分,从出生开始就是良籍,姻亲还很有权势的美貌庶女为妻,非要到陇西来寻?颜九娘可没忘记,她的表姐夫萧誉也是在生母闹了很大一出笑话,开罪姜家,导致长安没合适的人敢将女儿嫁给他之后,才退而求其次,在恩师的介绍下求娶班氏的。 颜九娘没办法理解,自己都瞧出了这件事的不妥,长辈们为何如此自信呢?她自知人微言轻,没办法动摇长辈们的想法,甚至会恶了长辈,却可以曲线救国。毕竟她生了一张十分漂亮的脸蛋,又是嫡出的小女儿,诗书乐律也都拿得出手,颇受家人疼爱。在她婉转表达了意愿的情况下,长辈们乐意让她一道前往长安,在班表姐的介绍下多参加一些宴会,结识一些贵人,借机谋一桩更好的姻缘,不是么?若她不跟过来,长辈身边带得全是庶女,谁相信你愿意出嫡女?代王可不是那些被长辈们掣肘,不得不退让一两分的地方官,皇长子殿下若是瞧不见颜家的半点诚意,直接将颜家抹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 颜九娘捂着被子,眼泪也流了下来。哪怕她比二姐更美貌,更明理也更年轻,终究是个为二姐顶包的。她可不敢像长辈一样觉得天下人都是傻子,到底是二姐做下来的事情,自己与二姐一母同胞,面对这种情况简直是有口难辩,夫婿十有八九会对她心存芥蒂……年纪是自己的一辈,出身寒微却后台得力,未必喜欢她的夫婿……这不是她梦中勾勒的如意郎君,不是!只可惜,颜家担不起代王的雷霆之怒,她的选择正确无比,如果不这样做,身为未嫁女,她的下场指不定会更惨,但……罢了,或许,这就是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磨刀之石 颜七娘为“替嫁”之事惶恐不安,却不知此事说严重也严重,说简单也简单——他们三家人瞧不起赵肃,认为赵肃出身寒微,世族与婚寒门是莫大的耻辱。身为土身土长的长安人,又跟着代王多年,眼界早非过往能比的赵肃还看不上他们这群来自地方的乡巴佬呢! 对赵肃来说,他的妻子不需要美貌、贤惠甚至见识,只要是世家嫡女即可。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加上代王的提携,他才能打入这个高高在上的圈子。这位出身寒门的武将早早就认识到,他最大的依仗并非自家或岳家,而是将他纳入羽翼庇护的代王府。既是如此,岳家得力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颜家人虽瞧不起他,美貌又有见识的颜七娘却小心谨慎,无半点世家贵女的娇气,他对岳家虽十分不喜,对娘子还是满意的。颜七娘本以为赵肃五大三粗,粗鄙不堪,见他长得还行,沉稳安静,没半点暴发户爱炫耀的毛病,家中也没什么美貌妾室添堵,谈吐还算过得去,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第231页 这两人各怀心事,做事凭理智而非感情,成亲之后虽称不上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也能道一声相敬如宾。成婚不足两月,颜七娘便有了身孕,更让这个新组建的家庭多了一分喜气。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一则消息传遍了长安。 江南世家,反了。 “鲁王下落不明,可能落到乱贼手上,也可能逃出生天,往京城赶,或躲在安全地方。”秦琬望着赵肃和萧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认真,“倘若乱贼以鲁王为质,你们需确定一番此事的真假,却切不可将对方逼急。若实在没有办法,宁愿退避三舍,也不能让鲁王掉一根头发!”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神色软了下来:“放弃胜利,顶多算是渎职,咱们有办法能将你们保下来。如果鲁王出了事,别有用心之人定会借此来攻讦阿耶,阿耶自顾不暇,怕是没办法救下你们。” 这些话说得很直白,却非常中肯,鲁王若受了伤害,再大的功也不见得能抵消这一桩过错。秦琬若不当他们是自己人,也不会这么明明白白地将利害关系说出来。 在这样的深情厚谊下,萧誉仅有的一丝疑虑也消失殆尽,郑重地向秦琬行了一个对君主的礼仪。 裴熙在旁边看着,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萧誉肯定以为代王不方便出面,这才让嫡女为他传话,将利害关系挑明,连消带打,温言抚慰,做足了英明主君的功夫。由女及父,秦琬年纪虽轻,谈吐见识已如此不凡,威仪非常,令人拜服,她的父亲自然更胜一筹,龙章凤姿不消细说。若说之前只是感激恩情,如今便发自内心地敬服起代王来,岂知这些事情全是秦琬自作主张,甚至先斩后奏? 以貌取人,认定年长者比年轻人更有经验,本就是每个人都会犯的错误。就如同东汉时的文武百官,诸侯大儒乃至开国皇帝,见徐然如珠如玉,风姿出众,认定徐父不同凡响,谁能想到徐然才是燕地的无冕之王?秦琬正是把握到了这一点,才大喇喇地接见“代王府臣属”,适当地透露一点“不能明说的难处”,至于剩下的……爱怎么想怎么想,我有说过什么嘛? 沈淮见好友神色,知他必定想岔了,也不知自己该叹息萧誉没见着代王本尊好呢,还是该庆幸代王府有秦琬这么个对政治十分敏感的主子在,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的好。无论如何,给秦琬帮腔总是没错的,谁料他刚要开口,就听秦琬说:“另外,还有一件事。” “这次平定江南,姜魁也会去。” 此言一出,萧誉尚能绷得住,沈淮却有些惊讶:“他?” 姜魁不是别人,恰是安南大都护姜略的亲侄子,太原姜氏家主的嫡次子,也正是顶了萧誉在勋一府校尉之职的人。 姜家家主不缺儿子,姜略更不少侄子,值得让姜家冒着最有权势的两兄弟生出芥蒂的可能也要推上勋一府任校尉的人,被姜家寄予何等厚望自不必说。故秦琬看了表哥一眼,很奇怪地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姜家想让姜魁走姜略的老路,在北衙军或者中勋一府中生根发芽,再过二十年,勋一府中郎将指不定就轮到姜魁坐了。不趁这时候捞军功刻战绩,难不成真要去求‘从龙之功’么?” 被她这么一说,沈淮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沙场无情,刀枪无眼,代王会看在王妃的面子上出面保沈淮的朋友。若萧誉死了,一心安逸的代王还会为这个陌生人找姜家算账不成?来自敌人的刀枪并不可怕,怕得是来自身后的冷箭,前者好歹有踪迹可寻,后者却防不慎防。 沈淮不曾忘记沈家最艰难的那段时日,落魄时结交的朋友在他心中分量自是不同的,知晓好友的危机还没过去,他自然担心。转过身一看萧誉,登时气结——不卑不亢,神色淡然,好似没听见秦琬说什么……感情你的性命,你自己都不看重? 萧誉这份非凡定力让秦琬眼睛一亮,也让裴熙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秦琬本不打算多说什么,见萧誉有投资的本钱,顿了一顿,又道:“姜家也有爵位传承,不敢明着与阿耶作对,你们若立下足够的功勋,他们也不能公然为非作歹。当然了,你们若不想冒险……”秦琬看着二人,眼中流露一丝理解,“九郎的妻子怀着身孕,赞之也只有一个女儿,你们都是家中独子……” 赵肃郑重行了一礼,毅然道:“谢县主体恤,赵肃心意已决。” 萧誉的养气功夫虽好,也架不住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为身家性命,他已退让了一次,在流言传出后,姜家尚且咄咄逼人,为了“证明清白”要置他于死地。虽说他平行端方,没被对方揪住小辫子,许多陪伴、服侍他多年的仆人却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他放世仆为良民,本意是想让这些照顾过自己的人过好日子,却没想到他们会因自己丢了性命。 忍耐、退让,皆因权势不够,不得已做出妥协。好容易有个既能证明自己,又能获得权势的机会,萧誉如何愿意错过?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间,本就是想做出一番功业,而不是做缩头乌龟的!故他也抱了抱拳,感激地看着秦琬,正色道:“誉若战死沙场,独女自会招赘入府,断不至于让萧家香火没了传承。” 秦琬见状,心中满意,又是留饭又是激励,赵肃和萧誉被她盛情挽留,在代王府盘桓许久才离开。 第232页 裴熙一直在旁边作陪,耐着性子没拆台,待他们走后才问秦琬:“你对姜家印象不好?” 秦琬愕然看着裴熙,奇道:“何出此言?” “出身世家的将领出征,功劳本就比出身寒门的人多些,更莫要说姜家这等门第,姜魁这样的出身。哪怕他不愿褫夺旁人的功劳,别人也会变着法子讨好,他的长辈则会奖赏这些讨好他的人,好让旁人效仿。” “你说得不错,但他们敢抢赵肃和萧誉的功劳么?” 裴熙知秦琬用意,提醒她:“武人嘛,意气用事,蔑视权贵,也是颇为正常的。”喜欢用五大三粗的表面来掩盖细腻心思的武将,他又不是没见过,别说代王护着的人,就是代王亲至,这些人表面上恭恭敬敬,心里指不定多不服气呢! “那不就结了?赵肃心思细,必会列一份名单,我到时候将这份名单一番,就知道谁的后台硬到连皇长子都不放在心上了。”秦琬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至于姜家,若他们给代王府一个面子,得过且过,一切都好说,若他们睚眦必报……” 裴熙听了,面色更古怪:“睚眦必报?你分明是想借姜家试萧誉的本事!让他们做你的磨刀石!” 姜家与萧誉已然结下仇怨,若萧誉平平无奇,注定无甚出息,看在代王府的面子上,姜家自会放他一马,省得惹代王不喜。如果萧誉表现得十分出色,俨然大将之才,姜家的人还能睡安稳?不趁着他羽翼未丰的时候解决掉他,难不成等他飞黄腾达了来对付自己?若无人点醒,萧誉未必会注意到来自后方的冷箭,偏偏秦琬提了这件事,又说了个看上去十分靠谱的解决方案。可想而知,萧誉为了争一口气,必定是拼了命地表现,还会时时刻刻警惕着同僚的暗算。在这等环境下,他究竟是珍珠还是瓦砾,不消半年,便能见个真章! 秦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压根没否认的意思:“代王府为保他也付出了代价,这些天光清理探子就够受得了,他若不展现一点利用价值,又如何值得王府继续护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截然相反 对于女儿的出格行为,秦恪只是笑了笑,压根没指责秦琬不是的意思。沈曼本想说两句,奈何夫婿不想计较的态度摆在那里,每每提到这个话题,父女俩都是含糊带过,顾左右而言他,沈曼也不再追究——不过是两个依附代王府的武将,秦琬召见了便召见了,为这种事伤害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夫妻、母女之情,未免也太不划算了些。 在沈曼眼里,赵肃和萧誉的重要性还不如即将到来的新年,甚至及不上蜀王的六十大寿。 秦氏皇族本就人丁稀少,蜀王这位皇弟无疑是宗室中辈分最高,资格最老的存在,即便他“抱病在床”,不得不卸了宗正寺卿的位置“在家养病”,亦无人敢对他有半分轻视。他的六十大寿自然早早就开始预备,没有哪家敢有所怠慢。 沈曼对蜀王不过面子上的尊敬,却知晓这是一个让长安命妇贵女认识秦琬的好机会,故对此次蜀王寿宴极为重视。这位深爱女儿的母亲坚持要将女儿最好的一面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告诉他们,哪怕生长在偏远的流放之地,秦琬依旧是堂堂正正的天家血脉,风华气度远胜常人。 秦琬研究过蜀王的生平事迹,自然清楚这位贪花好色,风评不怎么好的亲王是一位真正的聪明人——他不去奢求那张不可能得到的椅子,安然享受了一个亲王应当享受的一切,无论财富、权力还是美色,正因为如此,在他的兄弟们纷纷悲惨死去后,他依旧荣耀地活着,坐看儿孙满堂;他的儿女极多,儿子纵谈不上个个都有好前程,也都得了爵位或领着差事,没一个是白身,女儿们婚姻幸福与否姑且不提,夫家却多半明理,没像馆陶公主的驸马一般闹出全京城人二十年都不会忘记的笑话;他还“栈恋权力、贪婪自私”,旁人求到他这儿少不得备上厚礼,宗正寺卿的权力被他淋漓尽致地使用,但他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该收的礼一分不少,事情利落办好,不该收的完整退还,沾都不会再沾。这么多年下来,还未曾有人说他收钱不办事,倒也建立起了一种诡异的信誉。 面对这么一位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聪明绝顶的长者,秦琬没半分讨好的意思,因为她清楚,再怎么讨好,蜀王也不可能会真正表明立场。再说了,蜀王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大堆,加起来人数近百,这位王爷经历过的女人更是不计其数,围着他打转,琢磨他心思,将他服侍得妥妥帖帖的大有人在,自己只要不出格,规矩上过得去,谁也不敢轻慢自己。既然如此,她为何要为一个不怎么相干的长辈弯下腰去? 她对蜀王的寿宴没半点期待,沈曼命使女来唤,说为她裁了新衣,瞧瞧哪一套在赴宴时穿好,秦琬面对十余件或绚烂华美,或低调华贵的衣裳,实在没精挑细选的**,便道:“阿娘决定就好。” “你呀!”沈曼无奈地看着女儿,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这才叹道,“你何等聪明,怎么就不知道为娘的心思呢?” 秦琬可不是那等“恪守规矩”的大家闺秀,见沈曼恨铁不成钢,她轻车熟路地拦住沈曼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阿娘的心思裹儿自然明白,谁让裹儿继承了您与阿耶的全部优点,美貌如花又聪慧绝伦呢?那些命妇见阿耶对阿娘温柔体贴,再见我将她们的女儿比到尘埃中去,妒火中烧,除了中伤女儿的过往,还能怎么发泄自己的嫉恨?” 第233页 听见秦琬一溜毫不客气的自夸,沈曼险些没绷住端庄的仪态,心道我和你阿耶可没说大话脸不红气不喘的“优点”,这般秉性定是向裴熙学的。 秦琬太了解自家娘亲了,一见沈曼挑了挑眉毛,立马蹭了蹭母亲的手笔,笑道:“阿耶是圣人的长子,您是天下闻名的贤妇,我是您俩的女儿,光是站在这里就光芒万展,还需要那等愚昧的妇人贡献些许萤火之光,为自己增光添彩?她们再怎么嘴碎也不敢当着您的面这样说,好比乐平公主,风流放荡之名满长安都知道,谁敢当着她或者魏王的面提一个字?至于私底下的议论,那就别管了,孔圣人还被人在私底下骂得惨呢,若是背后的议论都要一一计较,那得有多累?人这一辈子本就不长,随心自在最要紧,哪管别人怎么说?” “我说你一句,你倒来了一车的话。”沈曼柳眉倒竖,故意板起一张脸,不高兴地说,“乐平公主是你的姑姑,你可不许这般没大没小。” 知道沈曼对自己一向纵容,从来严厉不到一刻钟,秦琬十分自然地窝到母亲怀里,柔声道:“我也就在您和阿耶面前没大没小。” 沈曼见状,简直要愁死了:“你啊,怎么一直长不大?” 秦琬倒是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让耶娘别将自己当孩子看,做事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小心翼翼。但听见母亲发自内心的感慨,心中还是一软——在阿耶阿娘的心中,不管她一岁、十岁、二十岁还是五十岁,只怕都是一个没有长大,需要父母庇护的孩子。 “我才不想长大。”秦琬压下眼中的湿意,闷闷地说,“我一辈子留在阿耶阿娘身边,陪着你们。” “你呀,又在说孩子话。” 秦琬昂着头,认真地说:“才不是呢!您们若嫌我烦,不愿意养我,我就死皮赖脸留在这里,反正我私产多,挥霍几辈子都挥霍不完。我才不像旭之,吃咱们的,用咱们的,住在咱们家,偏偏还一毛不拔!” 沈曼知秦琬与裴熙亲如兄妹,自然不会将秦琬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她抚摸女儿柔软的鬓发,端详着秦琬逐渐长开的容颜,感慨道:“娘的裹儿长高了,也长胖了。” “娘——”秦琬有些恼羞,“说长高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说我胖了?”哪怕她不愿在梳妆打扮上费心,也不意味着她对体型完全不重视啊! “好好好,娘说错了,不是胖,是匀称。”沈曼又好气又好笑,安抚着女儿,柔声道,“阿娘以前没照顾好你,让你瘦得和竹竿似的,好容易长了几斤肉,可不能再掉回去了。” 秦琬一听,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彭泽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虽衣食无忧,到底谈不上锦衣玉食。秦琬在乡间疯跑,跟着赵肃学习射箭,身体健康,气色很好,哪里“瘦得和竹竿似的”了?回长安之后,虽说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她却没放下锻炼啊!揽镜自照也没见多少变化,阿娘这样说……到底还是愧疚吧? 秦琬知道很多人事怎么说她的——来自乡野,粗鄙不堪,骄纵自私,残忍狠毒,无甚见识……对这些无稽之谈,秦琬如遇耳边风,压根没往心里去,秦恪和沈曼的心里却十分难受。这对尊贵的夫妻没办法接受那些人明明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却在谈到秦琬的时候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鄙夷厌恶的神情,仿佛她们亲眼所见,却又不好辩驳这些私底下的流言蜚语,只能借助大场合,一次一次地让众人认识秦琬不是他们所说的那般。 唉,这种小事,阿耶阿娘为什么如此在乎呢?算了,为宽阿耶阿娘的心,她就表现得好一些吧!若还有人不长眼,敢在背后说三道四,挑拨离间,她也不介意杀鸡儆猴,向所有人证明皇室不容侵犯的威严。 想到这里,秦琬长叹一声,有些抑郁。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她不够强大,若阿耶是皇帝,她是堂堂正正的嫡公主,还有谁敢说三道四?对这种自恃高贵,优越感满满,瞧不起别人的人,就该以绝对的“势”将之碾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区区碎嘴妇人便惹得耶娘心烦,自己还得分出一丝心神去应付她们。 沈曼不知女儿“大逆不道”的心思越发坚定,只见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脊背,叹道:“阿娘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愿你得一心人,与之白首不离,不需为杂七杂八的事情操心,一辈子快快乐乐。” 秦琬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闻言便露出一丝不屑来。 真心? 皇权之下,真心值几个钱? 若我有权有势,自然有无数人争着赶着攀附上来,对我呈上他们的“真心”,哪怕是假装得也没关系,在我面前,他们就得服服帖帖,装也得装一辈子;若我无权无势,再怎么对人付出一颗真心,也只有零落成泥的结局。秦琬明白沈曼的苦心,没有一个做娘的愿意自己的女儿受苦,谁都希望儿女安乐无忧。只可惜,秦琬不稀罕什么真情挚爱,不想要什么如意郎君。她渴望得是那至高无上的权柄,生杀予夺的权利。因为生来高傲,所以厌恶被旁人掌控,哪怕去争,去抢,去夺,走上充斥着血腥的道路。这一生,她也只做棋手,不做棋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自卑与否 碍于江南战事和即将到来的新年,蜀王府虽是出了名的富庶,却不好张扬到如往年一般大摆七七四十九天的流水席。王府的主子们商量来商量去,几番精简,最后决定只摆九天流水席,宴请三日宾客——第一日邀宗室与自家姻亲,第二日迎来贺朝臣,第三日自家人热热闹闹一番。 第234页 决定归这样决定,蜀王的儿女孙辈混迹于名利场中,何尝不知道人脉的重要?自然是一日不落地报道,殷情备至地招待能踏入王府大门的高官显宦们。乍一眼瞧过去,乌压压一片都是姓秦的人,还真有几分兴旺发达的意思。 正如秦琬所说,越是有眼色的人就越懂得分寸,暗地里说她几句实属寻常,谁敢当面说她不是?这些人对代王夫妇和秦琬只有奉承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个个都透着亲热,就连那位年纪比代王还小上五六岁的蜀继王妃亦不敢摆叔祖母的架子,若非瞧着秦琬不爱粘人,就差将她往怀里搂着喊心肝肉儿了。 秦琬见自己所料不差,对权势的追求之心更上一层。 大夏男女之防虽不严重,遇上这等场合,男人与女人还是分开坐的。蜀王府的姻亲与王妃、公主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人物,蜀王府的厅堂也没大到那般程度,后者在房中坐着,前者能进屋老个落脚的地方已经是很有体面了。按道理说,为了两面不得罪,应当是王妃招待皇室成员,世子妃招待臣子女眷才是,奈何继王妃年轻貌美,底气不足,公主、王妃们对这等一枝梨花压海棠的情状也颇为鄙夷,碍着蜀王的面子寒暄几句也就罢了,真要她们亲亲热热与蜀继王妃话家常是不可能的,哪怕想争取蜀王的支持也一样。蜀继王妃也知晓自己哪怕生了儿子也站不稳脚跟,还得多多依仗继子,便巴巴地将蜀王原配嫡妻的女儿和儿媳甚至还有蜀王府得力一些的姻亲都请过来作陪,也算人人如意。不仅如此,有这么一层缓和在,一时间,屋内亦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秦琬面带微笑,留神听这些女人的议论,暗暗观察四周,便见在场的诸位命妇贵女中,却有三位没露出和悦的神色来,与其说是贺寿,倒不如说是拆台。饶是如此,蜀王府的人却敢怒不敢言,因为这三位都是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五公主新蔡冷若冰霜已是常态,什么场合都难见她露出笑影来;二公主平阳生母早亡,被白德妃抚养长大,如今江南世家造反,建康白氏不知有没有卷入此事,她忧心忡忡也是人之常情,至于最后这位…… 圣人七位公主中,秦琬本留意得是当利、馆陶两位喜爱干涉朝政的公主,盐政的事情一出,她便对乐平公主生出莫大的兴趣。如今一见,发现乐平公主对此兴趣全无,不似春风得意楼的神采奕奕,不免有些奇怪——秦琬也喜欢与男子相处多过女子,盖因男子接受教育的机会远远多过女子,同等条件下,男子的见识学问多半非女子能及,但这只是同等条件下。如今屋中坐着的女眷,哪个不是混迹在权贵圈子中,自小就围着“权利、富贵、家族”等字眼打转,耳目濡染,纵性格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见识也非同一般。这等先天优势,又岂是绝大部分举子能比拟的?更不要说她们身后那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旦串联起来也十分可怖的能量,难不成乐平公主以为区区几个举子,地位能胜过如今坐着的这些人?即便是卫拓那样的天纵奇才,若无圣人提携,也不知要走多少弯路,岂有今日的风光? 秦琬像足了裴熙,由事推人,由人及时,见乐平公主对举子优厚,对命妇乃至宗室多有轻慢,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魏王。略一盘算魏王府的幕僚,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先前她没往这方面想还不觉得,如今细细一清点,发现魏王得力的下属不是出自寒门就是出自地方,抑或是权贵庶子,莫说家世如裴熙这样清贵的,就连门第略差一些的权贵世家子弟也没有半个。 怀献太子在的时候,对魏王处处打压,高门知此事厉害,不敢投靠情有可原。如今局势紧张,魏王不敢相信见风使舵的新投靠者也情有可原,这也正是秦琬先前对魏王的署官瞧了又瞧,却始终没在意这点的原因。如今见乐平公主的举止,联想一下她的嫡亲兄长,才想到另一种可能——若曾经有高门之子来投靠魏王,但魏王不愿意用他们,只愿用寒门子弟呢? 大夏三代帝王虽以打压世家为己任,对勋贵之子和寒门子弟多有提携,归根究底也是因为这些人根基不稳,依附帝王才能攫取荣华富贵。只不过,打压归打压,高祖、太宗和圣人三位皇帝对优秀的世家子却多有重用,相反,让大夏繁荣昌盛的诸多名臣倒有一大半出自世家,就连如今的首辅,尚书左仆射张敏也是世家子弟,可见圣人只是不欲世家做大,威胁皇权罢了。 秦琬素来敬服圣人手段,认为自己的祖父行得是“皇道”,威仪深重又不失光明磊落,手段非凡,胸襟亦十分开阔。想到魏王的属官全为寒门子弟,心中不免落下个疙瘩——若如她之前所想,高门子弟无人来投还好;若魏王真不愿用高门子,只肯用那些易于掌控的寒门子,便可见其自卑之心。 对君主来说,自卑可不是什么好心态,偏偏魏王又不像怯懦到会被臣子掌控的模样,由此可见,他的掌控欲必定非常旺盛,甚至容不得半分偏移自己意志的存在。像这样的人,若有谁能一直压着他倒也还好,若成了皇帝,说一不二,被捧个十年八年……一想到那等情状,饶是以秦琬的胆量也不由打个哆嗦。 为了活命卑躬屈膝,完全没了自己,顺从另一人的意志而活,实在是太过可怕。为了荣华富贵就过这种没意思的人生?还不如直接拿刀抹脖子痛快。 第235页 秦琬本就将魏王视作了最大对头,自不吝将他往不好的地方想,每找到一桩理由便多一个借口。但她也明白,这本就是自己的猜测之一,没办法宣诸于口,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免不得兴致缺缺,也懒得再看乐平公主一眼,漫不经心地打量旁人,忽见鲁王妃身边一名少女虽低眉顺目,看上去温婉得如泥塑木雕一般没半点脾气,与自己的视线相撞时神色却热切了些许,不由来了几分兴趣。只见她无所谓地将目光挪开,眼角的余光瞧见少女失望的神色,便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朝陈妙够了勾手,作势取帕子擦汗,实则小声问:“鲁王的庶长女至今没个名分?”除了这件事外,她想不出对方还有什么事情有求于自己。 鲁王府的事情,秦琬已听隋辕说过——鲁王妃的继母为了恶心原配留下来的嫡长女,买通仆人,巴巴地在鲁王妃怀上第一胎的时候唆使几个身份低微女人停了药,导致有两个奴婢怀上了鲁王的孩子,却不知这样非但打了鲁王妃的脸,也打了鲁王的脸,简直是人傻坑全家。 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奴婢,一个没福气,生儿子的时候一尸两命;一个生得虽是女儿,母子却十分平安。这等显而易见的事情,鲁王不追究,大家也不敢多事,倒是鲁王妃越发贤德,走到哪里都带着庶长女,以行动洗刷自己不好的名声。秦琬虽能猜到鲁王必定不喜欢这位不该出生的庶长女,但到底是第一个女儿,就算不封县君,怎么着也得给个乡君的诰封吧?鲁王庶长女的年纪应与自己差不多,说不定更小一些。按照大夏请封爵位诰命的规矩,鲁王是时候向朝廷请封了,如今是有事拖延,若鲁王能平安归来,明年年初再不给庶长女请封,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请了。 陈妙深谙此等场合应当言简意赅的道理,也没见他嘴巴有什么动作,耳边却传来极小的声音:“这位贵女还有个六岁的同胞弟弟。” 鲁王若给庶长女请封,少不得将对方的生母晋为媵,毕竟亲王有十个媵的名额,却只能请封两个庶女为县君,四个庶女为乡君。在这等情况下,怎么也没有女儿都得了诰命,生母却没名没分的道理,只是,七岁…… 想到鲁王妃六岁多的次子,刚满五岁的三儿子,秦琬眨了眨眼睛,明白了这位庶长女迟迟没得诰封的原因——她的生母奴婢出身,没半点底气,却两次都紧跟着鲁王妃怀孕,这是嫌命太长呢?命太长呢?还是命太长?鲁王府的妻妾争斗,秦琬可没参与的意思,又不是鲁王被王妃钳制不能封庶女,求她有什么用?不过,说到妾室……代王府采买的第一批小娘子是何时进府的?一个月前?还是一个半月?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事有巧合 虽是蜀王过寿,公主王妃们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房里陪蜀王府的女眷说话,为了让这些身份尊贵的客人们打发时间,蜀王府豢养的伶人们便派上了用场。 蜀王府的伶人是京中有名的出色,唱戏、奏乐、跳舞,样样来得,更有南郑郡公与阿史那公主这对乐痴夫妇在,他们是音律一道的大家,每有新曲流出都能引得天下传唱,更不要说经过他们改良,融合了中原特色的胡旋舞,异域风情令人目眩神迷不说,也令汉人更容易接受,一度掀起了长安男女穿胡服,吃胡饼,跳胡旋舞的热潮。 高盈对乐律颇为喜爱,本该全神贯注地观赏新舞,奈何蜀继王妃也知代王与陈留郡主关系甚好,排座时特意将沈曼和秦桢安到了一块,秦琬和高盈便顺理成章地挨着坐,便听秦琬问:“鲁王妃对庶长女如何?” 对于这个问题,高盈沉吟片刻,才用了最标准的答案:“温柔慈爱,无可挑剔。” 秦琬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高盈生怕秦琬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点子,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秦琬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着挚友,“入住王府有一段时日的林家郎君啊!” 高盈一听,面上还能绷得住,耳根已是红透了。 林、乔二人入府之后,一言一行都有代王府的人默默看着,将之汇报给王爷王妃,顺带往陈留郡主府抄了一份。 代王本就喜爱读书读得好,风仪佳,诗词歌赋也很有灵性的年轻人,与林、乔二人见过几次后更加满意,他知自己在策论上无甚天赋,便不经常召这两人,省得妨碍他们读书,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至少得招这两人其中的一个做女婿,如是陈留郡主瞧不上他们,两个都做代王府的女婿也不是不可以。这两人不知代王心思,却也耐得住,始终谦恭有礼,不卑不亢,越发让代王满意。 局势纷乱,陈留郡主不想将爱女一生幸福赔在“联姻”上,才决定择出身低一些的女婿。知代王对乔、林二人很看好,为避免落人话柄,说什么代王庶女只能捡她女儿挑剩下得之类的闲言碎语,陈留郡主默认了秦琬的通风报信甚至穿针引线,在见过二人后,果如秦琬和裴熙所预料的那般挑中了林宣。 秦琬在代王书房畅通无阻,拿走几张举子的墨卷简直不要太简单,秦恪知她是给高盈看的,只是笑了笑,全然不把爱女的举动当一回事。高盈品读林宣的墨卷,见陈留郡主为自己选定的夫婿一笔好字赏心悦目,起承转折极有风骨,观点独到见解出众,已有些欣赏,又见林宣品貌出色,风度翩翩,如芝兰玉树,欣赏便化作几分喜悦和期待,故明知秦琬在打趣自己,心中也甜滋滋的。 第236页 挚友能寻到好归宿,秦琬亦是欢喜的,毕竟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高盈渴望得还是相夫教子的平凡日子。但瞧着高盈光听“林家郎君”四字便羞涩起来,秦琬心里又有些闷闷的,便道:“不打趣你啦,林宣……唉,昨儿我听了一个消息,说林宣的娘亲病得很重,怕是不成了。” 高盈愣住,下意识地重复最后几个字:“不成了?” 再怎么讨厌可能会抢走自己挚友的林宣,秦琬也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故她点了点头,无奈道:“冯翊、扶风离洛阳很近,林、乔二人的出身又敏感,圣人为安抚这两家,怎么着都会提携这两人,洛阳裴氏自然要看看他们够不够做盟友,便派人去查了查。”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消息到了裴礼手上,裴礼焉能不给最得意的儿子裴熙参详?至于裴熙……不用说也知道,他就没什么瞒秦琬的事情。 “这……”高盈还是有些晃神,“不应该啊!” 冯翊林氏和扶风乔氏碍于前朝重臣身份,本朝三代未曾入仕,势力大大削弱,俨然成了大夏权贵眼中的乡巴佬。好容易熬到了前朝出生的众多长辈离世,也不知是太想重获权柄还是打算一步登天,总之,此次科举,他们巴巴地派了最优秀的子弟前来。按道理说,林宣和乔睿的嫡系长辈都应身体康健才是,如若不然,圣人刚做出姿态给他们留了好缺,他们转身就要丁忧,岂不是亏大了? 秦琬无奈道:“这事旭之也不是很清楚,他在命人查,要我说啊,远在他乡就这点不好,事情太容易藏着掖着,真出了事也没人替你做主。不像京城,各家的交际圈子重重叠叠,旁人家的污糟事纵不能知道十成,也能清楚七八分。”说到这里,她放柔了声音,安慰道,“这事我也就是道听途说,你莫要放在心里去,指不定桢姑姑还觉得这样不错,丁忧三年,避开纷纷扰扰不说,好名声也有了,还能多留你几年。”简直再划算不过。 大夏律法规定,男子弱冠,女子十八还未许人,官媒就得直接上门帮你促成好事了。权贵人家多留女儿几年的也不是没有,早早出嫁得还是多,毕竟你疼女儿,人家也疼儿子,想要孙子不是? 人嘛,涉及到自己儿女的时候总是自私一点的,林宣的娘怕是不好,陈留郡主会为所谓的亲家母担心?别傻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呢!哪怕两家真定亲了,林宣的娘过世,陈留郡主也只有开心没有烦心的——名正言顺多留女儿陪自己三年,还能借此事给女儿攒到足够的好名声,甚至让林家只能求着她,敬重她的女儿,何乐而不为?就更别说“没有婆婆”对媳妇来说是何等的好运了。 这等想法实在太过冷血,高盈听了,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不赞同地看着秦琬。秦琬若无其事地回望高盈,轻松自在地说:“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什么温柔善良体贴,她这辈子是做不到了,若是造孽太过,投了个必须低眉顺眼看人脸色的胎,说不定还能贤良淑德一回。 高盈天性温柔而包容,对秦琬怜惜非常又十分投缘,见她坦诚,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叹息,不忘回到刚才的话题:“鲁王生死未卜,王妃眼眶红得脂粉都遮不住,依旧能与蜀王妃攀谈,可见是个狠角色。你可莫要一时好心,掺合进鲁王府的事情里头。”说罢,她纠结了片刻,还是违背原则说了句坏话,“能两次与王妃一前一后生下一双儿女的女人,即便没有位份,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依附男人而生的东西罢了。”秦琬不屑地说,“鲁王妃能挺起脊梁做人,她能么?”要不然宫中妃嫔怎么争先恐后地想生儿子呢?在旁的人家,妻妾位份已定,一家之主的逝去只会让妾的日子更加难过,但在皇宫……谁的儿子能做皇帝,谁就是胜利者,哪怕皇后晋级成了太后,她只是个太妃,也是一样的。 阿耶和阿娘都不把采买来的女孩子们当回事,觉得幸她们是在给沈曼养儿子,秦琬却不要这种“弟弟”。 她这一生依附的男人,也只有无私爱她的父亲,至于别人……呵呵,嫡亲的兄长和弟弟都没活下来,没了他们,秦琬可不知道“同胞”这一词的具体含义。 当然了,那些未来可能会诞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的小东西,还不是现在的秦琬该烦恼的问题。她的目光早从暗流涌动的京城移到了江南,那个她生长了十年却未曾目睹繁华情景,如今正被战火侵袭的地方。 赵肃。 萧誉。 他们有这份心性不假,也希望他们有这份运气。 伴随着雪花的飘零,新年的脚步也越来越近,腊月十八那日,沈淮兴冲冲地跑到代王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喜,大喜!” “伯清?”代王正与裴熙对弈,秦琬跟着沈曼学习皇家过年的习俗,听见沈淮来少不得招待一番,见他如此高兴,代王尚不解,秦琬的眼睛已亮了起来,“莫不是江南的叛乱平定了下去?” 人人都想过个好年,皇帝和文武百官也不例外,若是在新年前夕收到捷报,自然是最好的新年贺礼。真赶了这个好运,官都要多升一级,更别说赏赐。 “不止如此!”沈淮兴奋得说话都有些喘气,吐字也不是很清晰,“赵肃和萧誉救了鲁王!” “什么?” 秦琬和裴熙面面相觑,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成了真。 第237页 这也太假了吧?她只是说最好能立下这等功勋,没说一定要啊!这,这,这…… 短暂的吃惊过后,秦琬就恢复了平静,她对激动又有些担心的父母安抚地笑了笑,才问:“除了这桩功劳外,他们还立了什么功么?他们是从哪儿救到的鲁王?” 沈淮闻言,摇了摇头:“鲁王的折子是通过特殊途径上呈的,没说得很具体,等他们回来,问一问不就是了?” 秦琬觉得也是,刚要说什么,裴显便求见自家主子,耳语了一句,裴熙一听,笑了起来:“这倒巧了,平叛主帅的折子也递到了圣人跟前,说萧誉临阵逃脱,赵肃为其遮掩,已被羁押。” 第一百四十八章 穆家退路 此言一出,纵如代王这般对政事毫不关心的人也皱起了眉头。 鲁王报平安并为赵肃、萧誉请功的折子刚到,平叛主帅邢超截然相反的折子就递到了圣人面前,两厢对比实在太具有戏剧性。哪怕鲁王的奏折走得是特殊通道,快马加鞭,速度比邢超的折子快上好些,足以解释两件事不同时间发生奏折却同时呈上,但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谁相信这是巧合? “邢超……”代王努力想着这位平叛主帅的名字,奈何他对文武百官的记忆还有很大一部分停留在十年前,那时候的武将泰半都信服梁王,或多或少都参与了梁王谋逆案。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人即便能在十年前的动乱中活下来,受到重用的机会也不多了。如今这些掌握一方兵权,地位重要的将领,除了姜略这种从头到尾的帝王心腹或者穆家这种与梁王一开始就不和的存在外,代王还真不认识几个了。 自打秦琬展露天赋,裴熙来到身边后,皇长子殿下逐渐养成了想不明白的事情直接问妻子,女儿和裴熙的习惯,就连国家大事也不例外。故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后便习惯性地望着裴熙,裴熙也很干脆:“邢超也是权贵出身,父祖只是个县男,他的功绩也没大到能升爵位的程度,大王自不会记得。” 除王爵之外,大夏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公又分国公、郡公和县公,其中,国公与郡王、嗣王平级,也就是说,大夏九等爵位中,县男是最末的一等。 从五品上的爵,三百户的食邑,这个数字对官员来说还算不错,对爵位来说,当真不够看。 秦琬也曾了解过邢超的讯息,知晓这是一个还算有本事,与姜家有那么一两分关系的武将,但代王不知道啊!所以她微微皱眉,露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邢超的奏折主要针对得是萧誉,赵肃不过附带,难不成他攀上了姜家?但这未免也做得太过明显,太掉份了吧?难道他不怕得罪阿耶么?” 沈淮还没意识到秦琬和裴熙在一唱一和,他努力回想邢超此人,也有些奇怪:“邢超瞧上去挺冷漠的,竟有这般胆子?” “出身低一些的人,你敢相信他们表露给你看的性情?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裴熙没好气地说,“文韬圆滑,邢超冷漠,都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了。真冷漠到油盐不进或者不食人间烟火,早就当上封疆大吏或者勋一府中郎将了,还会闹这出笑话?” 裴熙骄傲自负,从骨子里就瞧不起那些自卑怯懦的人,好比邢超——圣人命他平定江南叛乱,可见对他的性情能力都是寄予厚望的,按道理说,邢超的身份地位也足够了,姜家爵位官位比他高的人也就两个呢!他却来了这一出,实在是……就不知到底是觉得代王好欺负呢,还是觉得县官不如现管,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这事……”秦琬以手扶额,有些苦恼,“四位王叔肯定都有出手,才闹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对了,姜略若从安南大都护的位置上下来,谁能顶上去?” 她本就敏锐,自然从这个局中嗅到了一石多鸟的气息——姜略拘着萧誉不让他出战的举动本就有两种解释,说保护也行,说打压也可。如今邢超的脸被鲁王的折子打得啪啪作响,又闹得人尽皆知,圣人怎会不查清此事?至于他偏向哪边还用想么?萧誉是代王保下来的人,赵肃干脆就是代王的“救命恩人”,如今这两人又救了鲁王。在这样的后台和功劳下,哪怕他们举止有些失当,圣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是些许“旧怨”呢? 此事一出,圣人纵不恼了姜家,代王也是恼的。姜家落了个好大没脸,也担不起因私废公的名声,非但要托人出来背黑锅,姜略身为姜家官职最高的人,少不得也要请罪,如此一来,他这个安南大都护的位置也未必保得住。 姜略、邢超都是武将中排的上号的存在,他们的位置能让多少人眼红?别的不说,大夏统共就三个都护府,虽说岭南多瘴气,却也有天险把守。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完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形,逍遥自在做一方土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个位置若不是圣人信任的人坐,列土封疆都在旦夕之间,所以秦琬眯起眼睛,话语间就带了几分笃定:“穆家?” “穆家?”沈淮更加惊讶,“穆家还没人有资格做大都护吧!”唯二有能耐的,一个垂垂老矣,不知还能活多久;一个病逝西域,儿孙不成器。至于其他人,虽然都在金吾卫或者府兵中领着职,却没有能挑大梁的存在。 秦琬也觉得不大可能,忽听裴熙说:“有。” 不止秦琬和沈淮,秦恪与沈曼也不解地看着裴熙,心道难不成洛阳裴氏收到了什么秘密消息,比如现在哪位叱咤风云的将领实际上是穆家子弟,否则怎么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就见裴熙施施然地说:“穆淼。” 第238页 “他?”秦琬皱了皱眉,立刻明白裴熙的意思,“仿江柏之旧事?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裴熙轻轻笑了笑,不以为意:“一年时间或许够经营,但要选个能做大都护又有资历的将才谈何容易?” 他光说一个名字,大家还觉得没头没脑的,被秦琬这么一说,又听他解释,登时豁然开朗。 可不是么!江柏不过一介文官,管得是西域商贸往来,负责接待使者,沟通商队,江家在军中又没什么势力。即便如此,武成郡公过世,安西大都护的人选空缺时,圣人也没让谁将就着顶上这个位置,而是让江柏代掌西域,若非江柏忽然病倒,指不定这个期限还能延长。 穆淼做了十年的中书舍人,虽碍于圣意,被卫拓压了一筹,却无人能言之凿凿地说他手段不足,能力不够。若他代安南大都护一职,反对的声音肯定会有,却绝对没有别人代这个职位来的高——圣人何等偏爱穆家,天下皆知;穆家在军中浸淫多年,势力很大;穆淼是郑国公嫡子,却是被郑国公世子当做儿子养大的。也就是说,老郑国公在的时候,他可以横着走;郑国公世子继任这个位置后,他照样能横着走;等到郑国公世子眼一闭,换世子的儿子继任后,他就是新郑国公的叔叔,长幼有序,依旧能横着走。这种出身名门还是板上钉钉嫡系的人,若非深仇大恨,谁敢没眼色去招惹?难道没看见裴熙满长安的权贵都得罪了个遍,依旧活得好好的么? “穆淼是中书承旨……”代王还是有些不信,“长安何等繁华,中书承旨简在帝心,岭南多瘴气,卑湿,苏锐驻守岭南,连儿子都不敢带在身边,穆家人为了未必能拿到手的兵权,竟冒着得罪姜家的风险让穆淼过去?”穆家煊赫,姜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啊!更别说这两家世世代代总有一两门姻亲,关系一直不错,虽说在权利面前姻亲算不得什么,但…… 等等,姻亲? 秦琬望着裴熙,若有所思,片刻后,她的目光移向沈淮,询问道:“穆家嫡系一脉,不,单论郑国公世子与穆淼这两脉,年纪可有与赵王、魏王、鲁王的女儿或者嫡次子、嫡三子年龄相近的?不,赵王不算!” 穆家已经出了两任皇后,圣人再怎么偏心也不可能让穆家隔一代又出个皇后,这一点,诸王和穆家人都心知肚明。但大家也不得不承认,虽说姻亲这档子事在关键时期基本上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有这么一层保证在,心总能安一点,至少联系的理由也多了。所以么,无论是将嫡女嫁过去,把穆家许做未来的公主岳家,还是为自己嫡出的次子、三子甚至幼子求娶穆家女,让穆家女郎做未来的亲王妃都表示了足够的诚意。 当然了,诸王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嫡出儿女总共就几个,婚姻大事更是马虎不得,穆家人口众多,怎么也得挑嫡支,还得挑父兄最出息的,否则不是降低了自己的格调? 沈淮想也不想,果断点头:“有!郑国公的嫡长孙与灵寿县主年龄相仿,鲁王的嫡次子和嫡三子年纪也与穆淼的小女儿差不多。” “穆家……” “穆家这是打算两面下注。”裴熙抢在秦琬之前说出答案,意味深长地说,“若鲁王得势,穆淼便可回归京城,他有中书承旨的身份,又代过都护之职,一个相位怎么都跑不掉,还是王妃的生父;若魏王得势,他便可携西南兵力与苏锐对峙,实在不行便凭天险退守一隅。魏王还有江南的烂摊子要收拾,韩王、突厥、高句丽,没有哪个不麻烦,一时定腾不出手。再等个三五年,即便有足够的兵力,怕也无法奈何他们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鲜明对比 裴熙的话语萦绕在房中,久久未曾散去,在场的众人却沉默了。 圣人对穆家何等偏心,世人有目共睹,偏偏穆家不懂珍惜,得寸进尺,竟敢沾染圣人为秦氏皇族想好的退路,实在是蠢得令人发指。不仅如此,此举无疑让圣人左右为难起来——他若罚了穆家,众人只会认为穆家圣心不再,穆家人自己也惶恐难安,势力大不如前倒在其次,狗急跳墙才是最大的问题;他若不罚穆家,只罚姜家,局势更会不妙。 与备受帝王信赖从而崛起的穆家相比,姜家虽不至于太过耀眼,到底有几百年名门世家的名望和底蕴撑着,也一直被视作“大夏帝王重用世家子弟”的代表之一。而在这些世家的眼里,穆家无疑使暴发户中的暴发户,最让他们羡慕也不屑的存在。此次的事情,诸王是幕后推手谁都知道,穆家参与亦是铁板钉钉,世家不敢朝王子皇孙发泄怒火,对穆家却没那么宽容。若是穆家没事,姜家有事,非但姜家,诸多世家都得动一动别的心思了。 “这大过年的,论功行赏自是喜上加喜,却没有大动干戈的道理。”长久的静谧后,秦琬缓缓道,“咱们先等等看。” 代王望着爱女,满腹担心。 他不想争夺皇位,自然不关心什么姜家穆家受不受罚,只是觉得爱女的处境堪忧——两个由他庇护,出身颇低的武将随军出征,竟还被卷进这种腥风血雨里,若换做裹儿……光是想一想那幅场景,代王便忍不住心中忧虑,思忖许久,竟道:“待会我进宫一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听见代王求见,圣人也很诧异,心中转过万千个念头,甚至连庶长子是不是真长进,懂得伪装的想法都冒出来了。待听了秦恪的来意,简直哭笑不得:“写一张圣旨,承诺海陵的婚事由你做主,朕不插手?” 第239页 秦恪对父亲一贯敬畏,在圣人面前头都不怎么敢抬,凭着一腔爱女之心说完要求,听见圣人这么多,骤然间就矮了半截,却还是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儿子怕您将裹儿定给苏彧、李凌之流,才……” 圣人何等眼力,自然瞧出儿子所说字字句句出自真心,正因为如此,他也被勾起了慈父心肠,叹道:“朕知你疼爱海陵,朕又何尝不疼祚儿和桢儿?千挑万选,总想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平顺如意。哪怕见着了适合的人,也觉得略有些不足,总想再看看,以为后头还有更好的,结果呢?”陈留郡主嫁给了高衡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怀献太子妃没本事笼络太子,便朝太子的姬妾下手,害得太子以为他无法生育,怕圣人因此废了他,惧怕之下做出糊涂事,落得个九泉之下无人供奉的下场。 陈留郡主的婚事还能说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怀献太子的婚事可就真是拖久了的毛病。据代王所知,早在怀献太子出生后,圣人和穆皇后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就为儿子的婚事绞尽脑汁,足够资格做太子妃的闺秀列了一长串,名单随时在增加和删减,闹得十余年里与太子年纪相差不到三岁,父兄又颇有权势的小娘子都没办法说亲。 就因为看得人太多,这也好那也好,又感觉这个人有些不足,那个人也有些不足,加上穆皇后的身体日渐不好,心思比较急,才选了那么一位看似温良贤淑,实则心如蛇蝎的太子妃。至于太子妃压根管不了太子,为保住地位才对姬妾下手之类的苦衷,女人或许能够理解,但在这些从不缺女人献媚讨好的天潢贵胄眼里,自然是罪大恶极。 想到堂姐与九弟的遭遇,秦恪便有些拿捏不定。 他本就是个优柔寡断,耳根子很软的人,旁人说得话但凡有一两分道理,听进去的他就会受影响,何况是圣人所言呢?想到自己一身荣华权势都来自于圣人,圣人若是驾崩,新帝登基,自己虽为新帝长兄,处境却必定大不如前,连带着女儿的亲事也要受影响,免不得左右为难。 圣人见长子神情郁郁,不知所措,心生怜惜,叹道:“你且放心,我必会为海陵选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儿子……”秦恪纠结半天,忍不住低声问,“能不能不选苏彧?” 瞧他还惦记着这件事,求了自己一次不够还得求第二次,圣人又好气又好笑:“你还和他卯上了?” 经过一连串的事情,秦恪对六弟魏王已没什么好感,却不好当着圣人的面说魏王的坏话。偏偏他又有一腔愤懑要诉说,压根忍不下,思来想去,只得小声嘀咕一句:“我可瞧不上他。” 圣人见苏锐出类拔萃,本以为他的儿子也是难得的人杰,见到苏彧后不免有些失望。倒不是说苏彧不好,相反,苏彧论文采,论吴公,论学识,论样貌,论气质……无论哪样都很出挑,但圣人见过的人才实在太多太多,这等程度的优秀实在难给圣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话虽如此,圣人却不会轻易对谁做评价,以免因自己一句话闹得人心纷乱,影响时局。 圣人对秦琬的印象很好,在她身上瞧见了长孙秦琨影子的同时,也扼腕她不是男儿身。想到陈留郡主旧事,再看看糊涂的长子,圣人心中百感交集,含糊几句,哄走秦恪,又沉默许久,才无奈叹道:“恪儿这孩子……唉!” 匡敏侍立一旁,听得圣人这句叹息,免不得心中一突。 他跟随圣人多年,对圣人纵谈不上了解十分,也能琢磨出六七分,自然明白圣人虽没到越老越糊涂的程度。但是,伴随着时光的推移,这位精神矍铄,主宰众生的老人也越发重感情。 代王与魏王的生母皆是卑微之身,奈何两兄弟的性格完全不像,一个温文端厚,懦弱怕事,一个沉稳内敛,心思深沉。圣人对前者既愧疚,又恨铁不成钢,但对他的温厚又很是喜爱,对后者却极为不喜,嫌其过于冷酷,手段狠辣,对之苛刻非常。 世间之事向来如此,有对比就有高下,圣人不喜钟婕妤,自不乐意钟婕妤的儿子继承皇位。若没代王在,瞧在魏王才干出众的份上,圣人说不定就捏着鼻子认了魏王做自己的继承人。偏偏又有个身为皇长子,足够名正言顺,却因生母出身卑微不被圣人所喜,从来就不敢觊觎那张椅子,还被圣人流放过的代王在。与“合心意”的代王一比,魏王的不甘心和力争上游便有些刺眼,虽说圣人是英明天子,不会被这等情绪影响太过,但到底有影响不是? 九重宫阙中生活的人,谁不靠天子为生?圣人再怎么高深莫测,情绪内敛,也架不住后宫中人成日察言观色,小心揣摩——若圣人真打定了主意让魏王继承锦绣江山,诸王纵不甘也不敢闹得太过,顶多暗中积蓄实力,图谋兵变罢了。偏偏圣人对魏王的情绪很是复杂,隐隐有不接受这个儿子的意思,才让诸王的心思越发活动,底下人有学有样,惹得朝廷局势越发浑浊起来。 这些事,匡敏看得明白,却没有任何身份和立场去提醒圣人,只得陪着圣人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听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庆贺江南的平定,谯郡公府里的于氏却没半丝喜色,不安地绞着帕子,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俱全。 秦琬托她帮赵肃说亲的时候,她嫌赵肃身份低,碰壁几次就甩手不干。沈淮要她找娘家侄女,她明着答应,暗地里却压根没当一回事。如今见赵肃立了大功,凯旋归来,如何不难受?更不要说……瞧着一旁低眉顺眼站着的年轻妇人,于氏险些将帕子拧烂。 第240页 她身子不方便的时候,也曾安排过使女去侍奉沈淮,但那些都只是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丫头,到了年岁就要配小子或放出去嫁人。哪像眼前这一个,良家女出身,美貌清丽,只因父丧耽误了花信的媵! 于氏惦记着妾室威胁,沈淮却已到了代王府,听赵肃和萧誉说他们南下的经过。原来,萧誉和赵肃进了平叛队伍后,颇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心道长安城那群各有后台的老爷兵我对付不了,你们这些是农民的府兵我们还不能对付?故他们费了一番心思收复手下,谁料投诚实乃虚情假意,上峰给予的错误情报加上手下的叛乱,险些让萧誉命丧黄泉。赵肃知秦琬心思,对萧誉行踪多有注意,恰好救了他一命,却未料对方打算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两人无奈之下狼狈逃亡,又不甘一生这样埋没,赵肃忽想到自己在彭泽的时候认识得那些水匪,知晓他们暗中集结成了一个颇大的组织,成为水路一霸,便与萧誉商定。两人深入匪寨,凭三寸不烂之舌和代王府权势说动对方,本只是想见缝插针,却遇上了藏身渔家的鲁王。 第一百五十章 平叛军心 谈及救鲁王的经历,萧誉面带羞愧,赵肃亦没半分高兴的意思。 他们都是极为骄傲的人,满怀雄心壮志,最渴望凭自己的能力得到别人的认同。也正因为如此,在恩威并施收服属下,接连攻城克地后,两人虽记得秦琬的告诫,对姜家人多有防范,也一直留心着后来拨给自己的士兵,却未曾想到那些一开始就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兵士竟会如此轻易地背叛。 这个跟头栽得实在太狠,若非他俩都是心志坚毅之人,一个见识出众,一个手段玲珑,出征前又听秦琬阐明利害,知晓自己若活不下去,代王也不会为他们与姜家对上,一家老小都要遭殃,指不定栽了之后,爬都爬不起来。 救了鲁王是赵、萧二人最大的功绩,也是他们翻身的资本,但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反而丢脸至极——身为将领,手下的人都笼络不住,险些没了性命,不得不与匪类为伍,传出去难道很光彩么? 秦琬见状,神色温和地安慰道:“芸芸众生,谁没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呢?你们又不清楚这些人的底,被蒙骗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性命无碍便好。”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萧誉和赵肃更抑郁了。 萧家在权贵眼中虽是不值一提的没落家族,萧誉身为北衙勋一府的校尉更是连手下的兵都降不服,但那只是姜略刻意压他性子,萧誉当时年纪也比较轻,手腕和底气都不怎么足的缘故。他虽被高门子弟瞧不起,在那些低等官吏甚至平民百姓的眼中却还是了不得的高官显贵,走到地方上人人都要奉承的。这也正是他的生母在长安闹了天大的笑话,导致满长安好一点的闺秀无人敢嫁给他,他依旧能娶到陇西班氏这位世家嫡支嫡女的原因所在。正因为如此,他对士兵虽然很体恤,不似别的将领那般冷酷,却无法完全放下身段来。 赵肃出身低级军官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又随代王流放十年,自然清楚底层兵卒是什么做派。但他见惯了对百姓凶神恶煞的兵卒面对长官的时候乖顺如狗,不住摇尾巴谄媚讨好的做派,便觉得给足兵士金银财帛,厚赏之下便有人争先恐后地效命。直到被背叛后才猛地意识到,他能给的东西,姜家更能给。这些人会为了钱财听从他,也会为了钱财听姜家的话。 秦琬听了二人的感慨,若有所思。 北衙军官职世袭,募兵亦是从这些身家清白,效忠大夏几辈子的行伍人家中选。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敢和谁结下深仇大恨,因着胆怯不敢增援,活活坐视袍泽死去的将领也不是没有,但他们大多数都会遭到整个北衙派系的排斥,难以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更别说公然背叛上峰的人了。 官差衙役也是如此,一辈子就留在一个地方,子孙的前程还未有定论,少不得与街坊邻居打好关系,至少得有人罩着才行,但府兵不同。 府兵虽也聚居在屯驻地中,耕种之余由折冲府将领率领操练,若有战事被征召,却是被八竿子打不着的武将统帅,战事结束后又重回原本的屯驻地。不仅如此,府兵远征的少,长期在外的更少,若非大夏对江南的控制力谈不上太强,此次叛乱又牵扯到了江南诸多世家,才召各地府兵一道去江南讨伐。 试想一下,在这等情况下,府兵们能对主帅有多少信赖?终究是谁给的钱多,谁就是老大,毕竟,战场嘛,想害死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姜家有的是钱,买通一两个兵卒没用,将你的手下全买通呢?良心不安,露出犹豫之色的……对不起,请你们去死一死吧! “长了记性也好。”裴熙悠哉地坐在一旁,凉凉地说,“世家之所以蓄部曲,为得就是这个道理。你们将来去了边境就知道,无论东南西北哪一方,只要与他国接壤,驻扎的部队便奇特了起来,非但有府兵,还有募兵。那些才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想收复他们,凶狠、手段缺一不可,更不能少了钱财。” 募兵?本朝何时有募兵的制度? 陈妙站在秦琬背后,不明所以地听着,在场的其他人已回过味来——府兵要求家世清白,第一条就是来历清白,祖祖辈辈住在当地者为佳,第二条便要在屯驻地附近有田,也就是说,入了当地的户籍名册。 第241页 对一般百姓来说,这两条自是顺理成章,偏偏这天底下除了安分守己的百姓,还有许多亡命之徒。他们或是被世家逼迫,侵夺田地甚至抢掳为奴,活不下去;或是本性狠戾,无恶不作;又或是得罪了官员,不得不隐姓埋名。这些人对普通百姓来说自然是穷凶极恶的存在,但在那些边关武将的眼里却是再好用不过的武器,至于律法?在边关那种隔三差五就有场小打小闹,春秋二季战火不绝,每隔几年还要遇到异族大举入侵的地方,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律法? 听出裴熙的潜台词,萧誉露出一丝惊诧之色:“末将……”还能去北边? 秦琬见他担忧,笑道:“姜氏一族世代居于汝南,他们家虽然显赫,手还没有长到能插手北方边境的程度。”尤其在落了这么大一个没脸,已经被圣人知晓后,姜家就更不敢轻举妄动。 赵肃闻言,刚想松一口气,便听见秦琬施施然地说:“当然了,若有人想对姜家更进一步,对你们动手也不是不可能。但你们愿意为了安逸富贵一辈子困守京城,做个徒有虚名的富贵闲人?” 秦琬心中清楚,这个答案必定是“不”。 武将大多如此,趁着年轻,用性命搏一场富贵闻达,也好给子子孙孙铺路。尤其是萧誉这种想振兴家族,洗刷因“填房之子”带来的种种屈辱,和赵肃这种拼命想往贵族圈子里爬的。换做穆家、隋桎那等天生锦衣玉食,朱袍玉带,无家业没落之忧的,即便做武将也是做太平武将,哪有这种血火里拼杀的胆量? 邢超之所以答应姜家的要求,冒着得罪代王的风险,以手中权柄行诬陷之事,为得是什么?说出来或许很多人不信,但在邢超看来,他真的是以大局为重。 此人从军数十年,亦为军中高级将领,也曾打过一些胜仗,归根结底却都是些四平八稳,听上去一点都不惊险、曲折或辉煌的胜利,人头也拿得不多,算不上功劳极大。圣人只是瞧他稳重,资历又老,身后还无甚势力,至少没明着是哪个王爷的派系,这才选了他做平叛的主帅。 事实证明,邢超在战事上的确很稳重,一步步往前推进,虽说进展都不够快,过程却很平稳,几乎没太大波折。以大夏的国力,平定江南乱局的确用不着速战速决,拖都可以拖死造反的江南世家。但也正是由于战事太顺利,邢超威望不足,后台不够硬的弊端就显露出来了——许多将领见战事顺遂,便觉得敌人不堪一击,满以为胜利唾手可得,拼了命争抢功劳不说还纷纷请命,这个要领一支轻骑做奇兵,那个要火烧连营。 邢超老沉持重,自然明白越是这等时候就越容不得半点疏忽,毕竟做什么事是如此,若是屡战屡败,好容易胜了一次就特别鼓舞人心,若是屡战屡胜,冷不丁失败一次……士气骤然落到最低,被敌人反败为胜也不是不可能。 不得不说,他的想法是很好也是很正确的,只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非但压制不住那些出身高门,又或是依附诸王的将领,就连底层的士兵也颇有怨气了,谁让这些士兵按人头拿赏银呢? 就在这时候,姜家找上了邢超,提出了互利互惠的请求——邢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他们对萧誉出手,必要的时候甚至添一把火。作为交换,姜家帮邢超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保证此次平叛,绝大多数人都能将爪子给收回去。当然了,领着诸王密令的不算,他们的本事还没大到那种程度。萧誉屡立战功不假,但他官职不算高,负责得也是部分区域的攻打,加上大军势如破竹,处处在打胜仗,萧誉的成长和功绩虽十分夺目,却没到力挽狂澜,非他不可的程度。与他的生死存亡相比,自然是江南的局势比较重要,至于怎么向代王交代……战场嘛,本来就是个刀剑无眼,死人再正常不过的地方!再说了,只要平定江南这次的叛乱,将江南部分世家的势力削弱甚至连根拔除,邢超的功绩就没人能否定,哪怕是诸王都只有拉拢他的份,又岂会惧怕代王?为两个不甚重要的臣属与刚立下大功的勋贵死磕,这等赔本又掉份的买卖很少有人会去做,谁让他们这等身份地位的人,从不缺投靠者,更不缺奴才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独我梦醒 邢超的心思,秦琬和裴熙能猜到,旁人如何不能?现任的中书承旨穆淼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已经不想计较父兄连通知都不通知他一声就做下这等大事的举动了——争来争去,到头来一定成了他不占理,谁让穆家商定的“退路”就是他本人,在穆家人心里,谁都可以抱怨这件事,就是他穆淼穆叔茫不能忘恩负义呢?毕竟大家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你,重担也交给了你嘛,这是对你的信任啊! 只是,这种“信任”……一想到这里,饶是以穆淼的修养,也忍不住想要骂人。 他心中明白,父亲、兄长、叔叔、堂兄堂弟们,无不是被穆家的地位迷住了眼,真以为皇室第一他们第二,对谁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也不想想,铁打的江山都有改朝换代的一日,依靠圣人恩宠而存在的“第一世家”,维持几十载已经是上天厚爱,岂会一直保持,地位永远不坠? 越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他的心情就越是烦乱,就在此时,长随小心翼翼地敲门,见他不耐地应了一声,才谨慎地说:“郎主,主母有请。” 第242页 范氏? 穆淼挑了挑眉,霍地起身,神色依旧冷冰冰的,未见半点好转。范氏及其院中的人见了,心中都是一惊,下意识地低了头。 瞧着她们的样子,穆淼更是不悦。 穆家显贵,姻亲自然个个门第甚高,嫡系更是如此,唯独穆淼例外。这位郑国公的嫡幼子年少时极其骄纵,瞧着满长安的闺秀都不顺眼,游戏人间,冷不丁有一日瞧见一位小娘子明艳动人,文采斐然,满以为寻到了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知音,吵着要娶她为妻。 范氏虽也出身勋贵,先祖却只是个伯爵,传到她父亲这一辈便是最低等的男爵,无论是只能传三代的爵位,还是这个爵位一代代承袭得削一等的惯例,都象征着范氏这一辈注定成为白身。偏偏范家男人中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挽救不了即将破落的门庭,对穆家来说,嫡支的嫡幼子娶妻如此,实在上不了台面。 为娶心仪的小娘子为妻,穆淼不知挨过多少家法,与父母闹过多少回,巴巴地求了穆皇后,历经千难万险,总算借着姑母的怜爱顺遂心愿。谁料佳人娶进门才发现对方的才学全是假装,只是攀亲锦上添花的点缀,免不得一口气梗在胸口,郁郁不乐。好在他本性不坏,知这事有自己一大半过失,对方见到救命稻草自然要牢牢抓住,真要闹起来,范家虽会倒霉,穆家也会让人看笑话,他便将此事咽下,给足了范氏体面,却也没了与她厮守一辈子的心,再容不得旁人的心,少不得纳几个妾室红袖添香,解解乏闷。 每每见到范氏,穆淼便觉得自己年少时实在轻狂,先入为主当真是件太要命的事情,故时常自省,才养成了如今谨慎的性子。 原本就是高攀连带着半欺骗的婚姻,好在碰上了一个还算讲理,遇到事情先检讨自己的夫婿。哪怕一连串儿女的出生让范氏有了些底气,娘家人到底不成器,事事都要求着穆淼,也就没办法昂首挺胸抬起头来了。如今见穆淼这模样,她也有些发憷,本来想好的话不敢说出来,又怕穆淼白跑一趟生气,斟酌许久,方小心翼翼地说:“鲁王回来了,不知菡姐儿的事情……” “鲁王的第一封帖子必是到代王府,你愁这些实在太早了。”穆淼心中本就不顺,一听妻子提起这事越发不满,忍不住就带出些王孙公子的习气。待此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刻薄,心中叹一声修养功夫没到家,想着待会再去抄几份道德经静静心,语气却放柔了一点。“帖子若真来了,你与鲁王妃斡旋便是,他们指不定会换人,不好主动开口,你借此些时间。当然也要留点心,莫要轻易答应下来,容我想想。” 换人? 范氏先是一惊,想到鲁王妃统共有三个儿子,大概猜到穆淼说得是原先鲁王愿意拿嫡次子与他们的小女儿订婚,如今怕是要换成嫡三子,眼中不免露出一丝担忧。 小孩子实在太容易夭折,谁也没法保证幼儿一定能活下来,这也正是为什么她们这些原配发妻一定要与夫婿生至少两个儿子才能安心的缘故,没了一个还有另一个能顶,有爵之家就更是如此。 魏王和鲁王虽是圣人的第六、第七子,岁数却差了六岁多,嫡长子的年纪自然也相差甚远,魏嗣王秦宵十五出头了,鲁王的嫡长子连封嗣王的年纪都没到,这才是鲁王拿嫡次子说亲足见诚意的原因——嫡长子未必能平安长成啊! 两兄弟的年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很简单,魏王出生没多久,太宗皇帝的身子便垮了下去。圣人一面监国,一面防着不死心的庶出兄弟与太宗妃嫔,一面还要服侍太宗皇帝汤药,无暇顾及东宫妃妾。待到太宗皇帝大行后,圣人结结实实守满了三年的孝,出了孝才开始临幸嫔妃。 与生母爬床,不被圣人喜欢,出生没多久祖父就大病,牵强来说可以是“命中带灾”的魏王相比,生母是圣人宠妃,自己又是圣人登基后得的第一个孩子的鲁王自然更得圣心。若非如此,储位之争也不至于分庭抗礼,毕竟办事能力这种事嘛……魏王当然有能力,谁又能说鲁王没有呢?就拿这次出行江南来举例子,若不是鲁王查到了极重要的证据,江南世家也不至于真狗急跳墙。被追杀又如何?只要没落入敌人手里,带着证据平安归来,谁能拿这个当理由笑他? 皇子王孙就没一个好想与的,哪怕蠢笨如猪,有那个金闪闪的身份地位撑着,也会让人束手束脚。更别说圣人仅存的五个儿子除代王外,其余四个心思都很大,本事也算不上小了。 穆淼明白,穆家做了这种事,他这个中书承旨就算做到头了,无论是被调到其余的衙门还是外放地方都不奇怪。圣人若惩戒他,穆菡与鲁王之子联姻的事情就无人会提;若穆家依旧尊荣,鲁王只怕也不会再让嫡次子与穆家联姻了,因为他的地位已随着这次的出行变得水涨船高起来,应当用这个位置来笼络更值得笼络的人,而非一次次消磨圣人感情的穆家。 瞥见范氏的神情,穆淼便知她猜到一些,忍不住叹了起来。 凭心而论,他这个妻子虽出身没落的勋贵之家,在交际上却实在很有本事。对婆婆恭顺柔和,对妯娌不卑不亢,对官员家眷温和可亲,对下人恩威并施,管家理事待人接物都无可挑剔。这么些年过去,说她好的人占大多数,想说她不好也很难找到什么理由,顶多拿她不成器的娘家人说事。就连对政治,她也有不俗的见解,完全不比那些高门贵女差,甚至比绝大部分的人都出色,唯独差了一点文墨上的灵气。 第243页 也就是因为这差了的一点,穆淼能尊重她,可以与她过得下去,甚至可以喜欢她,唯独无法爱她。 罢了罢了,是他痴念,偌大长安,多少夫妻不是这样过日子,他都这么大了,难不成还像毛头小子那样想些有的没的么?故他的神色又放柔了一些,淡淡道:“你也莫要着急,除了代王,鲁王不会在这段时间拜访任何人,怎么着也要拖到春闱之后。”到那时候,举子身后的势力都活动开了,勋贵、世家,还有那些想抱成团的寒门官员,热热闹闹,你来我往,浑水摸鱼才更加容易。 提到春闱,范氏便道:“我听人说,申国公对陈留郡主隔三差五带嘉懿郡君去代王府的举动颇有微词。” 陈留郡主何等用意,消息略灵通一些的权贵都已明了,碍于圣人对陈留郡主的偏爱,没人敢将这事往高盈身上扯。但有些事情压根不用说,谁都明白,比如陈留郡主看好那位名唤林宣的举子,再比如,申国公对此事很不满,偏生奈何郡主不得。 “这事你别管。”几乎是一瞬间,穆淼就做了判断,“别人提起,你装没听到,没听懂,沾都不要沾。” 陈留郡主深受圣人宠爱,林宣的出身也算不得寒微,若她铁了心要嫁女儿,非但是为女儿一身幸福着想,让她低嫁,远离是非,也算拿爱女的婚事帮圣人安抚了前朝老臣。如此一来,圣人只会对陈留郡主更加疼惜,到时候圣旨一下,谁都没办法阻止,高衡若想从中作梗,只能从林宣身上下手。狗急尚且会跳墙,何况人呢?林、乔二人被代王府保护,足不出户,出身又那么特殊,圣人都有所耳闻,高衡真要动手……据穆淼所知,因着赵肃、萧誉的事情,代王已经很不痛快了,若再有这么一桩事刺激皇长子,得罪陈留郡主,穆家又搅合了进去……穆淼可真不想拿全家人的命来试试圣人对穆皇后的情分到底有多深。 第一百五十二章 妹代姐职 雪花纷纷扬扬,为大地裹上银妆,代王妃的屋内却烧着地龙,熏着清甜的香,一派暖洋洋。 沈曼倚在美人榻上,享受着使女轻重适度的按摩,秦琬坐在一旁,柔声念着府中的人情往来,末了将册子放下,笑盈盈地说:“没啦。” 使女极有眼色,立刻退到一边,沈曼缓缓起身,还未坐稳,女儿就凑了过来。 沈曼见状,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右手自女儿长发中划过,叹道:“你呀,怎么一直长不大。” 秦琬压根不把母亲的感慨当真,笑嘻嘻地说:“长大了您就不喜欢我啦!” 沈曼爱怜地看着女儿,轻叹道:“又在说孩子话。” 她不喜欢下雪天,因为流放的途中经历了太多的风雪,就连她生下裹儿,也是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在道路被大雪所阻的荒山上。对沈曼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何况她的身体颇为虚弱,受不得冷。但只要搂着女儿,与自己在人世唯一嫡亲的骨血说说话,她的心中便有无尽暖意。 “哪有?”秦琬往母亲怀里蹭了蹭,露出猫儿似的满足神情,很是随意地说,“长大了就多心啦,亲姐妹都不认,哪能时时陪着娘亲?” 听见她这样说,沈曼眼中流露出一丝冷意,语调却仍旧轻柔,细声慢语:“裹儿,你是阿耶和阿娘唯一的女儿,岂可与那等人相提并论?” 秦琬知母亲必是这种反应,淡淡道:“她也是阿耶的女儿呢!”代王统共就四个女儿,大女儿所嫁非人,有父亲撑腰后在夫家作威作福,已让人觉得格调略低。再闹出三女儿抢二女儿夫婿的丑事,旁人只会质疑代王府的家教,虽说秦琬不在意这些,到底有损父母的声名。 府中住着两个年轻俊朗堪为良配的郎君,沈曼虽忙着庶子婚事又要照顾亲生女儿,也不会落了这一茬。万一真出什么事,即便代王不会怪她,她面子上也抹不开。 说是说盯着,沈曼其实也真没留什么心,每日听下人汇报一番就是了。在她看来,两个未出嫁的庶女,一个明白又本分,另一个虽说有些小聪明,太过急功近利,上蹿下跳让人看得有些厌了,也不算太大的毛病,不至于在终身大事上糊涂。 她对庶女一向宽容,好吃好穿供着,师傅教习请着,琴棋书画针凿女工,爱学哪样学哪样,管家理事的时候也将庶女带在身边搭把手。秦织和秦绮有封号,沈曼又是这等态度,下人自不敢怠慢,哪怕秦绮带着秦织偷偷去瞧林、乔二人,沈曼得了回禀也没深究,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少女嘛,谁没个春心呢?盲婚哑嫁到底不甘心,能在婚前瞧上一面未来夫婿也是好的,不是么? 沈曼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怀念起年少时的心情既惆怅又酸涩,对庶女的心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即便秦绮隔三差五带着秦织去偷看乔睿,熟稔之后,在代王的默认下发展到了与之谈论诗文的程度,沈曼也不怎么在意,反正大夏民风开放,乔睿是代王府女婿的事情大家也知道,让小年轻们多点相处时间也好。直到裴熙无意中遇见这几人在花园谈笑风生,告诉秦琬,秦绮对乔睿称斤论两,不像对姐夫反倒像对未来夫婿。不仅如此,比起婉柔似水的秦织,乔睿似乎更喜欢明艳动人的秦绮一点。 秦琬虽聪明颖悟,到底年纪轻轻,不通男女情爱,裴熙却被美女环绕,享受惯了美人的殷勤服侍,眼光又锐利。听他这样说,秦琬深信不疑,自要如实转告母亲。 第244页 代王的女儿,哪怕是庶女,也轮不到乔睿挑挑拣拣,嫌这嫌那。 沈曼闻言,又惊又怒,亲自走了一趟,发现裴熙所言无误后捆了“隐瞒不报”的使女婆子,那些下人叫苦不迭——秦绮未曾表现得很明显,也没与乔睿暗通款曲,更未单独见乔睿,留下一二表记。光凭猜测,他们岂能说主子的不是?嫌命太长了么? 知道这件事后,沈曼生气归生气,却并没有动作,甚至未有只言片语告诉代王。秦琬不知母亲心中所想,方有此一说,沈曼也没怪女儿旁敲侧击,她的神情十分冷淡,谈及庶女的姻缘时,亦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乔睿若有胆子提,我便将秦绮嫁过去,若无胆子,我亦装作不知道。二娘要恨就恨她嫡亲的妹妹吧,天底下那么多男人她瞧不上,巴巴地攀上了自己的未来姐夫,当真可笑!” 没有哪个女人喜欢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婿,李氏再怎么温良恭谨,沈曼也不会喜欢她。看在李氏十年如一日的微小谨慎上,帮她生的两个女儿挑了如意郎君甚至让李氏插手置办嫁妆的事情,对沈曼来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何必要管这些眉眼官司? 到底不是亲生女儿,不好插手,也不愿插手。若是嫡亲的骨肉,哪怕知晓阻止此事会与女儿产生芥蒂,也一定会去做。 秦琬才懒得管秦绮呢,身为有诰封的乡君,竟自甘下贱到这份上,在一母同胞的亲姐姐的夫婿面前竭力表现自己,实在让她够恶心的,琢磨着之前怎么没看出秦绮有这么卑劣,果然还是道行不够。饶是如此,她对自己庶出的二姐还是有些怜惜的,便道:“他若不敢提,咱们也装作没这回事吧!他若敢提,我倒还敬他有些担当,人虽狂傲了些,未必没出息,与代王府结亲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敢做不敢当,那就算了,扶风乔氏在前朝有名声,在本朝却什么势力,即便要用乔家的势力,也未必一定要用乔睿此人。 沈曼对此事无可无不可,听秦琬这么说,觉得也行,反正她帮秦绮找勋贵人家的夫婿时瞧了不止一户,说亲随时都可以。 代王府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三言两语定下秦织、秦绮二人前程时,秦绮的小院里,她贴身的两位大使女解忧和解语愁得简直要白头发。 她们身为使女,命运不由自主,尚且想着嫁个略有权势的管事或者颇有前途的寒门子弟,过着衣食无忧,自己又能当家做主的日子,谁能想到素日极有成算的主子竟与乔睿眉来眼去?虽说没点名,但一抬眸,一眨眼……使女们可不是泥塑木雕,瞧不出乔睿的目光停留在谁身上更久,更留意谁的举动。 莫说她们这些使女,指不定二娘子都有感觉了,偏偏三娘子竟似一无所知,继续兴致勃勃地“撮合”二人,闹得解忧和解语都不敢去二娘子的院子了,唯恐被鄙夷的目光烧死——三娘子平素何等伶俐,若说她瞧不出端倪,谁信啊!明明就是有心勾引,才刻意不避嫌! 主子行事不着调,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就得遭殃,秦绮若是“品行不端”,当家主母要惩罚她,最好的手段是什么?还不就是拔了她的心腹,杀鸡儆猴。让她没了臂膀,笼络不了人心,只能在后宅做聋子,瞎子?解忧和解语为保住自己大使女的地位殚精竭虑,不敢有一日放松,每每想到自己可能的下场,冷汗就从颈脖子流到脚跟。 每每想到这里,解忧和解语都快哭了。 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王妃那么和善的人,主子为何总是提防着。王妃和县主明明都说了,让主子不要做女红,主子还是夜以继日地绣东西孝敬王妃。即便如此,王妃也没厌恶的意思,帮二娘子和主子都找了良缘,一个年少英才,前程远大,嫁过去立刻可以当家做主;一个出身勋贵,英俊潇洒,钟鸣鼎食,富贵非凡。主子偏偏觉得二娘子的夫婿要好过王妃看中的那一位,竟……天啊,哪怕是姓乔的不长眼,瞧上了主子而非二娘子,主子也该避嫌吧?统共就一个嫡亲的姐姐,两人又都有好姻缘,哪有不好好相处反而挖墙脚的道理? 正当两人心中发苦时,忽有妈妈走来,喜气盈腮:“王爷王妃有命,府中奴婢多发一份腊月月钱!” 代王对人宽厚,沈曼如今有钱了,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月钱丰厚,平素赏赐不断不说,腊月两倍,正月三倍月钱亦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福利,如此一来,王府众人打心眼里称颂代王仁德。如今正值腊月,再发一份腊月月钱便是平日的四倍,如何不让大家欢喜? 丰厚的酬劳冲散了解忧解语心中的阴霾,两人连忙堆起笑,取几个大钱塞妈妈手里,打听缘故。妈妈知她们是秦绮身边的红人,有意卖好,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圣人赞咱们王爷荐才有功,给王爷添了一千两百户的封邑,赏了三十顷田地!听说王妃、县主也得了封赏,三郎君被圣人封做县公,谯郡公与赵、萧两位将军也都得了赏,王府属官也没落下呢!” 亲王食邑万户,代王回京后本就得了这个数,已到了律法限定的最高,原本不该往上加。但圣人存心要补偿被人轻慢的大儿子,谁敢在与圣人对着来?代王又不争位,多得些钱财,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使女妈妈们自然不明白朝堂风云变幻,却知晓自家王爷很得圣心,主子有前途,他们做奴才的自然沾光。故王府上下一片欢腾,个个喜气盈腮,欢欢喜喜地过了个好年。 第245页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终于完了,为了不觉得拖沓我都删了很多内容,也尽量让大家看明白,但还是有些瑕疵……这里解释一下,秦绮不是脑残,她只是看多了小说,把科举的地位摆太高,认为这时候的举子有宋明那种地位,没认清现在还是世家勋贵占主流,没有出身根本打入不了那个圈子的时代,这也是秦琬为什么费尽心机要给自己的亲信赵肃娶个世家嫡女的原因。   秦绮认为沈曼给她挑的人继承不了爵位,又不会打仗,读书也不怎么行,只能坐吃山空混吃等死,所以要嫁个年轻有为的经济适用男。乔睿觉得被女方挑拣分外羞辱,本性轻狂骄傲又在地方上被捧惯了,加上见多了秦织这种古典淑女,就觉得秦绮比较有吸引力,更关注她。至于名声,其实,哪怕全京城都知道代王看中乔睿做女婿也不要紧,代王的亲生女儿,多得是人来求,哪怕名声再狼藉也无所谓,这就是皇权啊!秦琬关注这个只是不想父母名声受损,真受损了她也不会介意,何况以沈曼的手段,不至于让他们一家陷入被动的。 第三卷 公府冢妇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春日雷霆 治平十一年,四月。 谷雨刚过,长安城便接连七八日飘着细雨,乐坏了盼着今年有好收成的农民,却让殿试的举子们犯了愁,唯恐走到宫门外围时衣衫已湿——他们身上既无官职,也无勋爵,无法在宫门外的几条大街乘车坐轿,就更别说骑马了。 因着治平九年的江南大乱,多条要道封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一些举子也错过了春闱。圣人怜悯他们遭了无妄之灾,又欣喜于叛乱迅速被平,便在大军于正月凯旋,对有功之臣大加封赏的时候,许下了来年加开恩科的承诺。 州府推荐的名额本来就不多,到了长安还得考上不知多少场,地方官不敢在这等事上捞钱太过,推荐得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但出身寒门又有学问,想出人头地的人太多,三年一轮,谁不能落到自己手上谁都不知道。圣人加开恩科,这些人自是求之不得,若是运气好,兴许不止是娶高门大户的庶女,说不定能得嫡出的娘子垂青呢?没看见治平十年的状元娶了代王的三女儿福安乡君,探花林宣更是好运,娶了申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嘉懿郡君么?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何不让这些出身寒门的举子心驰神往? 对举子们来说,科举或许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对代王府来说,科举却只是茶余饭后的点缀罢了。 代王妃沈曼笑盈盈地听着仆人的回禀。听见来人说秦织吃得好,睡得好,感谢王爷王妃和县主的关爱,厚赏来人,命他带回礼给秦织,让秦织一切宽心。 秦琬抱着母亲的手臂,笑道:“阿娘,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与治平九年的惶恐不安相比,治平十年的幸福安逸简直如梦境一般——先是代王被圣人加了封邑和田地,又是秦放被封了良城县公,热热闹闹地迎了陆娘子进门。 乔睿得中状元之后,果然对代王提了他与秦绮之事,代王勃然大怒,险些将乔睿打出去,好容易才被妻女劝住,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此事,却已认定秦绮狼心狗肺,便将自己给秦绮准备的嫁妆和添箱全都给了受委屈的二女儿秦织,权作没秦绮这个女儿。 为了补偿秦织,代王在沈曼圈出的几个勋贵子弟中精挑细选,好容易才选中了高密侯的嫡三子邵旸做女婿,并为他谋了一个太仆寺典牧令的官职。虽只有正八品上,瞧上去半点不起眼,却掌诸牧杂畜给纳及酥酪脯腊之事,既清闲又颇有油水。 典牧署的令统共有三人,也就是说,哪怕真出了什么事,责任也不会由邵旸全担,而对他们这种还有些门路的勋贵之家来说,只要有斡旋的余地,总比不由分说定了罪的好。 这样好的差事,高密侯府这等上下不靠,尊荣虽在却后继无力的家族本来想都不敢想。如今得了这么大一个好处,也就不敢想那些有的没的,比如按道理说乔睿应当与秦织定亲,忽然换了秦绮是不是由于秦织本身品行不好之类。哪怕家中女人嘀咕,也被男人喝住,命令她们不可生出妄念,搓揉这位身份尊贵的新媳妇。 秦织本就美貌温柔,不以身份自矜,对待婆婆妯娌谦恭有礼,出手又极为大方。加上她嫁来侯府后,给侯府带来的好处,日子过得如鱼得水,新婚不到两月就有了身孕,如今身子已快五个月了。秦恪和沈曼也没忘记她,时常命人送礼,嘘寒问暖。 与秦织受到的待遇相比,秦绮虽也嫁了出去,到底门庭冷落,与嫡亲姐姐一天一地。哪怕回来也讨不找好,出了这等事,谁不认为她品行不端,勾引内定姐夫?就连她亲生母亲李孺人,虽说将两个女儿当做主子,把自己看做奴才,对秦绮罔顾姐姐的行为也是极不满的,所幸闭门,不去见她。 热闹嘛,自然是相对的,闺女嫁出去未免冷清,总得自家添丁进口才好。秦放的妻子陆氏虽未有妊,王府特意采买来的那些良家女子中,却有徐氏一举得男,晋成了媵。如今又有个朱氏怀了身子,当真是一派兴旺发达之相。 徐氏的儿子一生下来,秦恪就命人将之抱到沈曼房间,待这个皱巴巴的红皮小猴子进了西厢后,沈曼房中的使女妈妈们都松了一口气。秦琬见到如此情景,心中冷笑,到底没说什么。好在沈曼对庶子虽上心,到底没越过女儿去,又有这位五郎君的生母徐氏成天闹腾,今天说想儿子了,明天说梦见儿子哭了,秦琬见沈曼神色一日冷过一日,也知母亲要有所动作了。毕竟沈曼可不是那种自己生不出儿子,别人帮忙生了,就能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第246页 母女俩正亲热说笑,秦恪踏入房中,笑道:“放心什么?” “阿耶来了!”秦琬眉眼弯弯,动作却没变,依旧赖在母亲臂弯,“咱们在说二姐姐呢!她过得好,阿娘终于能放心啦!你不知道,阿娘一直很担心二姐姐,怕那些没眼色的妇人说三道四,瞧不起她呢!” 沈曼拍了她一下,又好气又好笑:“你啊,一张嘴没个遮拦。” 想到秦绮做下的孽,秦恪的神色就敛了一分,见到发妻爱女又柔和了下来:“曼娘,辛苦你了。” 若换做十年前的沈曼,必定连声推辞,说自己不辛苦,这些都是应该做的。这些年与秦恪过下来却让沈曼明白,有些时候不能推辞,必须得让这个男人知道你劳苦功高才行,何况她还有一桩事要处理。故她笑了笑,温言道:“我这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才走几步就头疼,兴许是这样才没那么多精力照顾五郎,累得徐氏成天往正院跑。” 秦恪对姬妾的“真心”已没半分期待,觉得她们都是奔着利益来的,徐氏又没什么见识,眼皮子浅得很,没得宠的时候微小谨慎,夹着尾巴做人,秦恪还不觉得。等到生了儿子,腰杆挺了,架势也足了。除了争风吃醋就是打骂奴婢,料子要争,首饰要抢,在秦恪眼里自是十分上不得台面的。秦恪之所以晋她为媵,也是酬她生子有功,并非真心喜爱她。如今听沈曼这样说,他想也不想也知道,必是徐氏觉得沈曼抢走了她的儿子,几次闹腾,谁让徐氏在他耳边也说过要亲自养孩子的事情呢?沈曼投鼠忌器不好发落,省得庶子长大心存芥蒂,但……想到周红英和秦敬,皇长子殿下便心有余悸。 周红英品行不良,秦敬也好不到哪里去,徐氏这般做派,曼娘去年又被气着了,连着主办多场婚礼也累人,照顾五郎会很累,不照顾五郎又会被人说嘴……秦恪思来想去,好半天才拿出一个折中的主意:“既是如此,先让徐氏照顾五郎,多派些使女妈妈去。待你精神好了,再将他抱回来。”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愧疚,安慰沈曼:“至多不过三五月,五郎还没记事,朱氏若生下儿子,也抱到你这里,择你喜欢的好生养着就是。” 沈曼听了,不由嗔怪:“瞧你说的,都是你的儿子,我岂能不管他们不成?”只不过,怎么管,管到什么程度,这就要看她心情了。 秦恪习惯了听妻子的话,闻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见着父母和睦相处的这一幕,秦琬微笑起来,忽听人通传:“裴祭酒求见。” “旭之?”秦恪愣了一下,有些奇怪,“刚刚在书房下棋的时候都没事,为何现在求见?” 他还没反应过来,沈曼和秦琬却知必定有急事发生,果然,裴熙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十分干脆地说:“殿试出事了。” “什么?” “殿试?” 裴熙点了点头,神情很是奇异,似是想笑,又有些嘲讽的意思,还有些哭笑不得:“今日殿试,圣人考校今科会元祝平,对之十分满意,点他为状元。谁料祝平下跪,痛陈自己欺君之罪,说他并不是乐陵郡人,而是山阳郡人,本姓祁,单名一个润字。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他的生母姓范,乃是长安某位一等男的嫡长女。” 饶是以秦琬的定力,听了这个消息也忍不住咋舌,更别说代王夫妇。 长安城中姓范的人很多,姓范又有爵位的人却不多,爵位是一等男的人更是只有一个。巧得是,这一位的嫡长女不是别人,恰是郑国公之子,如今位高权重的穆淼穆大人死乞白赖,打滚撒泼,与家人不知抗争了多少次,最后求到穆皇后面前才如愿以偿迎娶的原配发妻。 秦恪虽恶穆家,对穆淼的印象却不错,听到这个消息,惊讶得脱口而出:“有这样好的夫婿,她还红杏出墙?” “非也。”裴熙摇了摇头,神情更加古怪,“祝平说,他的生母十余年前就嫁给了他的父亲,之后一直呆在山阳,又因一些事与他迁到乐陵。至于穆淼府中的那位嘛,范大娘子并无嫡出的姐妹,倒是有个庶出的妹妹,因着二人生母也是嫡庶姐妹的缘故,长得与她倒有七八分相似。” 第一百五十四章 范大娘子 这道炸雷实在太过响亮,代王秦恪只觉脑子晕乎乎地:“一等男也不过从五品上,没资格置媵,庶出,那岂不是……”奴籍? 郑国公的嫡幼子,穆皇后最喜欢的侄儿,前任中书承旨,如今的左谏议大夫,未来十有八九能被人尊称一声“相爷”的穆淼,原配发妻竟是个李代桃僵的奴婢?这何止是离奇,简直是骇人听闻! 沈曼定力到底强些,秦恪已惊得不能思考,她尚能维持镇定,却仍露出些许颤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熙摇了摇头,有些抑郁:“此事干系重大,圣人留了诸位相爷、穆鑫、穆淼、卫拓下来,命金吾卫看住范家,并派沈伯清去接范大娘子,瞧这架势,天使怕是马上要驾临代王府了。” 他不说,秦恪还没反应过来,被他这么一说,秦恪才想到——穆淼的小女儿正与鲁王的第三子议亲啊! 因着穆淼的不乐意与鲁王有意换人,两家才拖拉这么久也没个准信,但满长安的世家勋贵,谁不知道这两家有意结亲?伴随着魏王嫡长女灵寿县主嫁入穆家的事情定下,鲁王自然要加快步伐,与穆家联姻。若不出意外,今年这事就能有个结果,谁能想到竟有这么一出? 第247页 太祖有令,庶子庶女的后裔三代不得与皇室结亲,大夏皇室对此一向执行得彻底,即便是采选的良家女都将祖宗十八代查清。妄冒为婚的罪名虽说不轻,与混淆皇室血统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事关皇室血脉,代王身为宗正,少不得走上一遭。 秦琬与裴熙何等默契,一听他这样说,便已明白了的意思——圣人疑心有人借此事针对鲁王,又隐隐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几番考量之下,觉得四个儿子都信不过,这才巴巴地挑了与代王亲厚,不沾其余王爷的沈淮去接人呢! 圣人的举动预示着他对赵、魏、鲁、韩四王都有芥蒂,唯独对代王深信不疑,对秦琬来说,这自然是个好消息。故她上前一步,露出好奇的样子,央求道:“阿耶,裹儿想听。” “想听?” “对啊!”秦琬的眼中写满期盼,“您不觉得这事比话本子里写得还传奇么?您就记下他们说的话,回来讲给裹儿听嘛!” 秦恪闻言,登时哭笑不得:“你这傻孩子,穆淼被圣人何等信任爱重,岂能当做话本子里的主人公?” 秦琬当然知道圣人对穆淼多看重——穆家插手平南大军,算计姜家,碍于过年,圣人不好明着发作,到底雷厉风行,在去年一年内以各种理由将穆家在军中的势力削去大半,光是五品以上的职官就少了十几个,否则沈淮也不能顶上金吾卫将军的位置。整个穆家一片愁云惨淡,没几人讨得好,唯独被穆家视作“退路”的穆淼不降反升,晋了门下省左谏议大夫,掌谏谕得失,侍从赞相,可见圣人对他的喜爱和信赖,也足以得见此人本事非凡。若非如此,秦琬为何要撒娇耍赖,求父亲记下每一个细节?还不是怕秦恪糊里糊涂地在旁边杵着,装聋作哑明哲保身,错漏关键信息? 穆淼再怎么遇人不淑,到底是别人家的事,短暂的震惊过后,沈曼亦有几分好奇,只见她唇角噙着笑容,溺爱地看着女儿,柔声道:“裹儿这小东西,一向不达目的不罢休,您若不应了她,她怕是又吃不好睡不香,不肯好生对待自己了。” 秦恪对女儿一向没原则,又听妻子这样说,想想觉得自己认真旁听一下罢了,指不定圣人心中不痛快,见不得开小差的呢?他刚点头答应下来,便有人通传,天使来了。 果然,宣他进宫的。 秦恪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一路想些有的没的,待入了宫,见车架一路往两仪殿驶去,知道圣人将此事当做国家大事来处理,越发坚定了只旁听不出声的念头,寻思着若圣人发话问他这个宗正,他该怎么混过去。等入了两仪殿,对圣人行过礼,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目光落到风姿卓然,神色紧绷的穆淼身上,先前想得那些便抛之脑后,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怜悯。 穆淼见秦恪怜悯地看着自己,虽没带讥讽之意,到底……他都有些奇怪,到了这一地步,他怎么还有心情去想这些事情。 意识到自己流露出情绪,秦恪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父亲,见圣人没什么反应,登时松了一口气,打量起满堂朱紫中唯一的白丁,却没发现圣人何等无奈地看着他。 听裴熙说范大娘子十几年前嫁到山阳郡,秦恪早已做好了新科状元很年轻的准备,如今一见还是极为吃惊——这位胆大包天的状元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虽俊,稚气却未褪去,唯有一双眼睛幽深而锐利。瞧他这么一副毛头小子的模样,谁也没办法想象他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针砭时弊,畅快淋漓。 秦恪虽不接触政务,也知官员选人,往往都会挑那些面向稳重老沉之辈,哪怕圣人取士素来不拘一格,见着会元如此年轻,估计也得掂量几分。此人能顶着稚气未脱的面容被山阳郡守所荐,又在殿试上被圣人钦点为状元,可见本事不小。 沈淮统领金吾卫也有两年,去年又晋了左金吾卫左将军,已然是左右金吾卫四将军之首。先不论他行军打仗的本事有几分,统御手下,收买人心的活儿倒是纯属得很。加上祝平,哦,不,祁润早有准备,方向位置说得麻溜无比,简直与直接划出地图没什么两样。沈淮亲自率人直奔那里,恭恭敬敬地将范大娘子给“请”了过来,又遵从圣命,领范大娘子入了两仪殿。 范大娘子低着头,跟着沈淮,亦步亦趋地往殿中走去,待沈淮停下脚步,不用内侍提醒,她“噗通”一声跪下,脊背挺得笔直,往地上伏下,一言不发。 圣人看了范大娘子一眼,神色淡淡,不带感情:“范氏?” “民女范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穆淼的目光凝在她的身上,双手用力握紧。 见她身子虽有些颤抖,却勉力稳住,圣人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匡敏见状,忙道:“范氏平身。” 范大娘子又给圣人磕了一个头,谢过圣人恩赏后,低头,敛衽,恭恭敬敬,一言不发。 她虽荆钗布裙,站立的姿势却非常优美,脊背也挺得笔直,明明是万分恭谨的姿态,却一点都不显卑微,可见教养良好。 匡敏见圣人神情,又道:“范氏,十八年前发生何事,速速道来。” 范大娘子恭敬道:“禀圣上,民女自小便与桂花犯冲,一碰桂花,身上便会起红疹。成亲还差三日时,民女误食桂花,脸上长满红疹,心绪激动,昏了过去。半月后醒来,已躺在京郊范氏别庄,成了范氏旁支之女,再过三月,便由范氏族长做主,远嫁山阳郡,两年后生下独子润。崇宁十三年,山阳大旱,流民冲击州府,别庄护卫稀少,无力阻挡。民女便带着儿子乔装改扮,混迹于流民中,蒙圣人恩德,允流民归乡,妥善安置,这才落户乐陵。” 第248页 十八年的苦,十八年的怨,十八年的恨,凝成平淡至极的寥寥数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无谓的抱怨会招致这些大人物的厌烦,所以用最简洁的话语交代了自己半生的过往。没有一字怨愤,更没说父母兄长半句不是,听上去就像她命不好才落得如此结局,可在场的哪个是傻子,听不出背后的惊涛骇浪,九死一生? 圣人点了点头,匡敏知圣人用意,悄然退下,吩咐小内侍带范家父子上来。 “范氏。”圣人喊了一声,淡淡道,“抬起头来。” 范大娘子抬起头,露出她那张被艰辛生活与岁月风霜磋磨,已不再秀丽的面容。 郑国公世子也不顾什么男女大防,死死地盯着范大娘子,回忆着弟媳的容貌,尽力想找出她们相似的地方,奈何比较来比较去,顶多也只像了三分。 一个养尊处优,肌肤娇嫩光滑,珠光宝气,美艳依旧;一个历尽艰辛,容颜褪色,眼角唇边都布上细纹,却不显粗鄙,反有一种独特的韵味,若真要找一句话来形容,莫过于“腹有诗书气自华”。 在场的诸位高官显宦个个见多识广,心里都很明白,若无相配的才气,断然撑不起这般底气,尤其在圣人面前。 想到穆淼昔日对郑国公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我爱她惊世才华,她是世间唯一能与我心意相通的人”,结果被郑国公打得抱头鼠窜,二十年来都当做笑谈的场景,不知为何,心绪竟有些复杂。 外人尚且如此,就更别提帮幺弟挨过老父不知多少棍子的郑国公世子了,他心里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两名中年男子被侍卫压着进来,对圣人叩拜。圣人也不命人喊平身,指着范大娘子问:“范良,她可是你的嫡长女?” 老者看也不看,脱口而出:“不是!” 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连连叩首,涕泪横流:“微臣仅有一个女儿,十八年前便嫁给了穆大人,还望圣人明察,将那些心怀叵测污蔑微臣的小人绳之以法!”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似乎都对嫁人这件事反应挺大的啊,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啦,对秦琬来说嫁人只是走个过场,谁让大夏没有单身贵族的意识呢?她如果不嫁人,就有无数人成天惦记这件事,如果她嫁人再【不剧透】……一切就解决了。 秦琬是注定要当皇帝的人,帝王的爱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的,不平等的,你们担心得什么嫁人之后皇夫问题……还早着呢,再说了,历朝历代被废掉的原配嫡出得太子还少么?反正她不可能放低身段,也不会困在后宅,更不会纠结于【哎呀我要当皇帝了皇夫不好安排,子嗣有些为难】这种事,至于卖身后宫平衡朝政就更不可能了,踏着鲜血白骨走到女皇位置上的人还没弱到这份上。她也不需要真爱这玩意【当然了我肯定会让人真心爱她】,她的目标很明确,野心、全力、欲望,过不被人掌控的日子,等有权有势了,自然无数人会捧着真心,哭着喊着求她临幸,哪怕是装的,也得给她装一辈子。   所以,放心啦,作者不可能写不合理的情节,嫁人什么的,你们就当她遇到帅哥来个几夜情,不用介意,O(∩_∩)O~ 第一百五十五章 鲜廉寡耻 听见范良的回答,圣人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另外两人:“范航、范舶,你们也不认得她?” 范家虽有个最末等的爵位在身,按道理说,逢年过节能入宫庆贺。但以他们家的颓败程度,别说在宫里有个站的地方,完全是连进门的资格都没。范良活到这么大岁数,也就有幸在圣人登基的时候见过一回天颜,他的儿子更不消说。穆淼再怎么照顾岳家,这帮人自己立不起来,有机缘都混不到站朝立班,他也无可奈何。 范氏兄弟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圣人音容,又是在这等情状下,早就三魂没了两魂,七魄去了六魄。冷不丁被圣人问到,范航两股战战,哆嗦不止:“回,回圣人的话,微臣,微臣,微臣不认得她。” 父亲和兄长都这样说了,范舶也紧跟着来了一句:“正如父兄所说,微臣不认得她。” 范大娘子静静地看着这三人,唇角扬起一丝讥讽的笑。 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范家的三根顶梁柱,父亲范良贪婪又愚蠢,长兄范航懦弱又短视,幼弟范舶冷酷又自私,否则怎会做下这等蠢事? 圣人没理会范家父子的痛陈与哀戚,问匡敏:“那两个妇人怎么说?”两个妇人,不用说,自然是范大娘子的亲娘与穆淼的妻子范氏。 匡敏已得了信,闻言便恭恭敬敬地说:“皆在喊冤。” 范良一听,似得了什么天大的臂助,以哀求地眼神望着穆淼,不住对女婿使眼色,激动道:“圣人您看,微臣是被冤枉的,有人心怀叵测,不想让微臣的外孙女嫁给鲁王的儿……” “够了!”穆淼一拂衣袖,面沉似水,语气如冰,“我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爱过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 范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本想说什么,侍卫们却怕了他的口无遮拦,对圣人颐指气使不说,嫌死得不够快还将鲁王攀扯进来。他没脑子,侍卫们却不敢再让他胡说八道,唯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让自己陪葬,干净利落地堵住他的嘴。 第249页 穆淼望着范大娘子,沉默片刻,缓缓将自己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她,我……不至于认错自己爱过的人。” 怀抱爱子颠沛流离都不曾落过一滴眼泪的范大娘子,听见这一句话,泪水却不住滚落。 骗子,你这个骗子,如果你没有认错,为什么这十八年来都认不出那个冒牌货?我抱着对你的恨意在尘世苟延残喘,你又为何在父母兄弟都不认我的时候挺身而出?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会让全天下的人都唾弃你,谁让她已经和你生了两儿两女,与你做了十八年夫妻。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妄冒为婚,你以受害者的姿态等圣人宣判,再为她求求情,让圣人从轻发落就行。明明有面子里子都能保全大半的做法,为何要在这时候站出来,为我说上这么一句话?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她还是不谙世事,沉浸在诗书中的闺阁少女。夏日去京郊避暑,坐在扁舟之上,缓缓游过荷塘,她诗兴大发,接连做了好几首诗,忽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问:“比起较为俗艳的‘绿’字,我觉得‘碧’字更好一些。” 她生得美貌非常,不知多少少年郎君对她大献殷勤,她对此腻歪得很,本不欲搭理。但涉及到自己最喜爱也最自豪的诗赋,她又忍不下这口气,便转身望向说话的少年,见他衣衫华贵,眉目风流,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心中一跳的同时立刻腹诽,觉得此人必是花丛老手,自己断不可被色相迷惑了去,态度便冷淡傲慢到十二分,讥讽道:“大俗即大雅,若每首诗都是清风明月,为何不去修道成仙?”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竟收了折扇,对她行了一礼,正色道:“阁下高见,是我拘泥。” 他,他,他喊我“阁下”? 因着好诗书不好女红,又不怎么会与人相处,范大娘子已被父母兄长批评了不知多少次。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郑重的态度肯定她的才学,还尊称她为“阁下”,她心中简直乐开了花,便为自己刚才的以貌取人和冷淡态度而羞愧,干巴巴地说:“不,不敢,我才疏学浅……” 接下来怎么了呢?是了,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聊得特别开心。她在家中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因为怎么说话都不讨巧,索性沉默寡言,不知为何,她在这个少年面前竟有那么多话要说。他们谈诗词,谈歌赋,谈历史,谈……谈得奶娘忍无可忍,将她拽走,狠狠地在阿娘那里说了一顿,害得她被罚抄了一百遍《女戒》。她气得直跺脚,想骂那个害自己受罚的少年,却怎么也舍不得。 因为这件事,她被禁足了一个月,才能被阿娘领着去旁人家做客。不知为何,她每次都能遇到那个少年,见他花样百出地窜进人家家里,翻墙啊,钻狗洞啊,扮小厮啊,什么招数都用尽了。既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担心,与他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很开心。等他走了之后,又有些后悔,不是后悔与他见面,而是后悔自己话说太多,不够贞静,怕被他讨厌,但下次见了他,两人又继续叽叽喳喳…… 两人才见几次,范良就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指着她痛骂,让她“享受家族带来的荣华时,也要尽到自己的义务”。她倔强不肯服输,范良便将她锁在家里,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去。她心中忐忑又期待,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为一个名字都不知道,只见过几次的少年,与父亲对抗了整整半年。等她禁足令解开的时候,全家上下对她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原来,他竟是郑国公的嫡幼子;原来,这半年中,他也一直在与家人抗争;原来,她能被解禁足,是因为穆家的媒人已经到了范家,他要娶她为妻! 知道这个消息后,她欢喜得几乎要飞起来,那个俊朗又骄傲的少年笑得傻乎乎,诚挚又坚毅地告诉她,你不要怕,我会快点娶你进门,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人! 那时的她是多么开心,多么幸福啊,因为要嫁给他,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女红上没天赋,不能给自己做一件精美的嫁衣,给他做的香囊荷包也拿不出手。偏偏就在这时候,父兄对她说,你性子孤拐,不讨人喜欢,势必难以在穆家立足。正好,你庶出的妹妹乖巧伶俐,八面玲珑,让她做你的媵从,陪你一道嫁过去,也好帮衬着你在穆家站稳脚跟。 天底下有纳妾资本但没纳妾资格的男人有很多,他们与所谓的“妾”生了许多儿女,却由于这些“妾”的不合法,导致庶子庶女的身份只能跟着母亲一方走,一出生便是奴籍,哪怕放了良,奴籍的身份也是抹不去的烙印。偏偏家境略好一些的人家里,这些庶女也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长大的,婚事上难免高不成低不就。 也不知哪个天才,瞧见嫡女面貌平平,庶女美貌绝伦,嫁嫡女的时候便陪了一个庶女去。后人有学有样,久而久之竟成一种默认的规则,她的生母与庶妹的生母便是如此情景。 范大娘子讨厌与自己血缘最亲的那位庶出的妹妹,非常讨厌。因为所有人都喜欢她胜过喜欢自己,包括她嫡亲的父亲与兄长。偌大范家,从上到下,一提到二娘子就赞不绝口,连道可惜。提到大娘子却多半是什么性情孤傲,难以相处之类的话语。就连阿娘也让她多和妹妹学学,勤练女红,诗书无用。莫说穆淼许下了“只你一人”,哪怕没许,她也不会让这个妹妹恶心自己一辈子。 第250页 她吵,她闹,她威逼父母,你们若要她当媵从,我就不嫁。范家急于攀上穆家,在她的执意要求下,父亲改了主意,她亦欢欢喜喜备嫁。谁料出嫁前的三日,喝了兄长端来的一碗汤羹,脸上起了红疹。 她从没想过,她的骨肉至亲这样利欲熏心,明明是十天半月就能养好的病,他们却连说都不敢对穆家说一声,唯恐耽误婚期,穆家会觉得他们不识抬举。为此,他们竟直接将她关起来,她若闹得狠就强行给她灌药,让她昏昏沉沉,哭喊无力。 新婚的前一夜,庶妹临门,笑得娇艳:“姐姐,你不是看不起我么?不是不肯让我做媵从么?现在好了,我就要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你开心么?唉,要不是你不给我留活路,做妹妹的也没想走到这一步啊!” 她死死地盯着这条用贤良淑德掩盖黑心肠的美人蛇,恨不得生生吃了她:“你不会得逞的,他会发现的!” “是么?你们才见过几次面呢?三次?四次?我若告诉他,我早就对他心生爱慕,为引他注意才与他相遇,他年少气盛,知道自己被隐瞒,当然会冷落我,曾经的相处更是提都不会提。但只要他发现,没有了他的庇护,我在穆家活不下去之后,他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一切的不妥当都有了解释,时间和经历很容易改变一个人,不是么?等我们有了儿女,相处出了感情,你就是出现,又有什么用呢?”庶妹眼波流转,娇媚得意非常,“若是父亲选择的女婿,我还真不敢大胆下注,姐姐的眼光,我信得过。” 第一百五十六章 甘之如饴 祁润上前几步,搀着失态的母亲,侍卫提高了警惕,圣人却没计较他御前失仪。这位九五至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在了又是唏嘘又是怜悯,已经完全沉浸在范大娘子悲惨遭遇中的长子身上,微微提高音量,问:“恪儿,此事该如何处理?” 秦恪正想得入神,被圣人这么一问,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很想说儿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偏偏被圣人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又不敢真装傻充愣,唯恐被圣人厌弃。思来想去,只得和稀泥,结结巴巴地说:“七……七弟家的事情,没多少人知道,就……就别闹大吧!” 妄冒为婚不算什么大罪,也就是徒三到七年,杖二到五十不等,婚姻也算无效罢了。若是有钱来赎,刑罚就更轻了,除了儿女的身份受影响外,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当然了,范家以奴婢出身的庶女充当原配嫡长女又是一桩罪,刑加一等。可说来说去,范家最大的错处便是明知小范氏身份不正当,却未阻止小范氏之女与鲁王之子议亲。 混淆皇室血统,诛连九族亦不为过。 秦恪也知范家的罪状在哪里,可他真不敢要求圣人“秉公执法”——祁润在殿试的时候阐述自身欺君之罪,已让此事流传出去成为定局,这种时候,能摘一个是摘一个,真将鲁王牵进来,鲁王不得恨死自己?窝囊就窝囊吧,不得罪人就行。 出乎秦恪意料的,圣人竟点了点头,破天荒赞了一句:“你说得不错,既是如此,祁润就交给你了。” “啊?”秦恪吃惊地看着父亲,确定圣人没开玩笑后,哭丧着脸哀求,“儿子,儿子……”儿子没打算招惹这个大麻烦啊! 圣人一向喜爱提拔青年才俊,祁润年纪虽轻却有勇有谋,胆略见识样样不差,还拥有与其等着别人查老底,被捏住把柄,还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实在是一块难得的美玉。 美玉虽好,也怕顽石撞击,祁润又正值少年,很容易被一些事情影响,一生的道路都改变方向。他这般聪明的人,走正道还好,走邪道也不会是简单角色。偏偏他犯的罪不能混过去,自己若不处置他,皇室威严会受影响,若处置了他,穆家……叔茫倒是个懂事的,其他人却有些无法无天,老七那儿怕也有些怨气,更别说其余几个儿子,用祁润来陷害老七也不是不可能。算来算去,竟只有仁厚的大儿子,身份上又镇得住,性情上又合得来,府中还有个裴熙镇场面。祁润在代王府打磨一两年,性子也能平顺些,自己找借口提拔也方便。 圣人打定了主意,自然不容秦恪拒绝,便道:“祁润犯下欺君之罪,本该重罚,朕念在他年幼,又是一片孝心,便革去他的功名,罚他去你府上做个不入流的刀笔吏,为你抄录些诗赋便是。” 不入流的官吏,朝廷是不发俸的,衣食住行样样要自己看着办。若是遇到个厚道的上峰,还会从衙门的支出中拨出一部分给他们养家,若遇上个见到钱就往自己怀里搂的,那就只能暗地里诅咒他断子绝孙,却没办法改变自己拿不到一分钱的事实了。京城物价又高,体面的生活要保持,各色人情往来也不能落下。故这些人家的日子多半过得紧巴巴,夏日当棉秋日当纱,男子接些抄写的活,女子做了绣活去卖,才能勉力将生活维持下去。饶是如此,依旧有无数人冲着这些位置奔,为什么?很简单,科举几年一次,一次录几个?天下才子齐聚,你有必中的本事?还不如先捞个小吏的出身,拼命使钱,想办法外放。哪怕做个流外官或者去最穷困的县做个九品芝麻官,也算熬出头了。更不要说很多商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帮自家子侄捞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做,为什么?还不是想让自家沾上一层“官”的身份么? 第251页 朝廷不发万八千个刀笔吏的薪俸,无疑省了一大笔开支,但代王……这位家大业大,又是出了名的爱养闲人,祁润和范大娘子住了进去,岂有生活不好的道理?这哪里是罚,分明是庇护祁润,让他暂避风头! 众人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会不会庇护祁润?这小子一张嘴就捅破天,闹得圣人的儿子丢脸,外甥更丢人。若他不说这件事,以小范氏那般温良贤淑,八面玲珑的模样,谁知道她是庶女?还不是体体面面过一辈子?偏偏圣人就容得下他,还要保护他,当真是心胸开阔,气度不凡。 祁润上京的时候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料不到圣人竟如此宽宏,一时间竟有些发怔。瞧见他不复昔日精明,大家纷纷露出善意的微笑——未来之星,当然要好好结交,没瞧见卫拓多炙手可热么? 秦恪也不笨,稍微想想就能明白,祁润犯了欺君之罪,怎么说也得被冷几年,就像裴熙,圣人至今还没征召的意思。这小子再怎么聪明,到底没人庇佑,长安权贵这么多,一只手指就能碾死他的比比皆是……罢了罢了,行善积德,行善积德,故他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儿子知道了。” 圣人点了点头,吩咐道:“张华,带范氏和祁润下去。” 张华身为内侍少监,陪伴圣人多年,精乖无比。他带这母子二人去了一偏处宫室,命人好生伺候着,祁润见状,心中有数,满面堆笑地问:“这位大人,敢问净房何在。” 他的态度殷勤又热络,却好似天生如此,并无半点攀附之意。张华暗道一声聪明,领他去了不远处的厢房,不消片刻,穆淼在另一位内侍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见对方有话要说便沉默下来,一个低着头看膝盖,一个低着头看脚尖,都在等对方说话。片刻后,似是觉得尴尬,又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你先说。” 低沉的男声与平和的女声重合在一起,两人又沉默了。 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浪费圣人赐予的机会,第三次步调一致后,穆淼没有停下来,很快地说:“她在新婚之夜告诉我,她是故意接近我的,我不相信,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大概有半年多的时间,我与酒为伴,沉浸在虚幻的世界中不可自拔。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她病重的消息,拖了几日去看,发现她面色枯黄,形同枯槁。才知因为我的逃避,阿娘迁怒于她;因为我未与她圆房,不去看她,下人们也不尊重她,更莫要说妯娌和晚辈。我瞧着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回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娇艳明媚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我对不起你……” 如果不是太骄傲,太自信又太年轻,我怎么会被虚假的言语所蒙蔽,哪怕心中万分怀疑,也没有认出她不是你?时间过得久了,我都以为我忘记了你,忘记了最初的心动,忘记了我们的相遇。 范大娘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却尽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不用说对不起,她一向就是这样,不仅有颗七窍玲珑心,还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若非她头一年没站稳脚跟,哪怕阿娘执意保住我的命,我也不可能活下来。”等穆淼被小范氏拢住,范家上下都得靠小范氏的脸色才能保住荣华富贵后,范大娘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对她的生母来说,女儿再重要,到底见不得光,哪里有儿孙的前程要紧?明明恨小范氏恨得牙痒痒,还能做出一副母慈女孝,安乐祥和的样子。而她呢?先是被挪到别庄,又是缺衣少食,若非流民来得突然,十一年前她就该“病逝”了。 活下来,仅仅是活下来罢了。她所嫁的男人根本不需要她有什么才华,只需她有美丽的容颜,窈窕的身段,高贵的身份,外加做小伏低,完全依附他就行了,偏偏她无法做到。哪怕小范氏不赶尽杀绝,她在祁家也讨不得好,倒是去了乐陵后,虽举步维艰,但母子相依为命,反倒自在。 “我——” “什么都不必说了。”范大娘子摇了摇头,叹道,“我们的缘分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尽了,多说无益,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不要再遇见你。” 若是没遇见你,我就不会懂得爱,也不会有这么多痛苦。倒不如像天底下绝大部分女人一样,嫁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一生短暂,也就这样过了。 说是说离开,实际上躲在厢房偷听的祁润不住摇头,母子俩独处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阿娘,你何苦要骗他呢?” 范大娘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神色柔和,却有一抹苦涩:“他经此一事,必会对贤妻良母心有芥蒂,依本朝的律法,他的婚姻不成立,儿女全得随她落了奴籍,没办法传承他的香火,不续弦怎么行呢?我已误他半生,断不可再拖累他,还不如让他以为我经历这些磨难后,也成了那等一心渴望安逸的女子,与旁人没什么不同,才好让他……让他走出来。”我怎么会后悔呢?哪怕重来一次,不,哪怕再重来千百次,我也不后悔与你相遇。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为这份爱受再多的苦,我都甘之如饴。 第一百五十七章 得到失去 告别范大娘子后,穆淼在张华的带领下,来到另一处偏僻的宫殿。宫殿里头,小范氏被捆了手脚,由几个粗壮的宫女看着。 第252页 见到穆淼来了,那些宫女行了一礼,鱼贯而出,张华亦体贴地带上门,守在外头。 范家涉及混淆皇室血统,罪无可恕,圣人心疼儿子也心疼外甥,才给了穆淼这么一个与大小范氏相处的机会。如果不在今天将话说完,以后想要再见……嘿,难喽。 穆淼心情复杂地看着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十八年的妻子,他记得,她是个极注重穿着打扮的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姿容都优雅而端华。唯有今天,她形容狼狈,云鬟凌乱,衣衫不整。饶是如此,当她一双含着水光的盈盈美目望过来得时候,依旧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小范氏的眼中写满后悔、不安与期盼,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后强忍着泪水,说:“叔茫,你……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啊!” 穆淼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悲伤,没有愤恨,也没有动容,平静得令人心惊:“你知道她方才与我说了什么吗?”不等小范氏回答,他就给出了答案,“她说,她后悔遇见了我。” 小范氏露出一丝哀伤之色,刚要说什么,却听穆淼笑了起来:“真好笑对不对?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骗了我,一个是真心为我好,希望再娶贤妻,而另一个——”他冷冷地看着小范氏,眼中已不见柔情,“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利用我的仁慈和不忍,为自己谋福利!” 听见穆淼这么说,小范氏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是——” “你素来注重仪态,又是我的妻子,宫人再怎么粗鄙,未曾尘埃落定,谁敢得罪你?你却故意挣扎,在我面前展露狼狈之态,将你的哀伤、绝望和后悔展现得淋漓尽致,又刻意提起孩子,看似交代后事,实则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穆淼的语气很是奇异,“十八年前,你利用了我的年少气盛和同情心,从逆境中走出一条生路,十八年后又想故技重施?” 十八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当年那个冲动鲁莽的少年已变得圆融练达。小范氏在后宅中无往而不利的手段,骗得过十八年前那个一腔热血的少年,却逃不过十八年后这位朝堂重臣的眼。 小范氏的脸色渐渐变白,她定定地望着穆淼,字里行间满是悲愤:“我是耍尽心机手段也要嫁给你,阴毒卑劣,为人所不耻。我还是个奴婢生的,下贱卑微,上不得台面。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姐姐一生下来就是原配嫡长女,她再怎么清高冷傲,奴才在私下议论,到了她面前照样毕恭毕敬。你就更不用说,圣人的嫡亲外甥,穆皇后最喜欢的侄子,郑国公最小的儿子。父母宠着,兄长纵着,子侄对你尊敬有加,奴才对你忠心耿耿,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只怕是一辈子都没尝过失望的滋味。而我呢?小心翼翼讨好每一个有点权势的奴才,只为了能活下去!你也知道范良、范航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若留在范家,必定是被称斤论两卖给一个畜生,凭什么我就不能争取更好的?” “苦肉计对我是没用的,你再辩驳下去,只会让我更看不起你。”穆淼微微一笑,眉宇间写满说不尽的讥嘲,“凭你的心机手段,哪怕没我出现,你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比你姐姐过得还要好。谁让范家父子贪婪卑鄙又无耻,嫡女庶出卖得价钱虽不一样,却都不会挑到什么好人家,在这种人家,你一定能比你姐姐过得更如鱼得水,将她踩下去。但你瞧中的人选与郑国公府的煊赫门庭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你要抢。” 明明容貌相似,年岁相仿,父亲都是同一个,却由于嫡庶之分,成了云泥之隔。嫡出的那个再早呢么清高冷傲不讨人喜欢,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被父兄处罚也不伤筋动骨。庶出的那个却殚精竭虑,讨好所有人,到头来只是换来一句“二娘子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没托生在当家主母的独子里,只是个卑微的庶女! 对嫡姐的嫉妒如毒蛇般侵蚀着小范氏的心脏,她做得越好,就越是不甘,越不甘就越要做好,到头来,一切的努力都比不上出生,如何能够甘心? 不认命是正常事,为之奋斗也是值得称赞的好事,但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可见人品之卑劣! “她有什么好,她有什么好!”小范氏近乎崩溃,歇斯底里,“她以长安贵女的身份嫁到祁家,却没办法笼络住自己的男人,若非如此,她怎会与儿子一道被赶到别庄上去?如果不是她运气好……” “你说她不好,你又有什么地方好呢?” 穆淼清清淡淡一句话,竟将小范氏问住了。 我有什么好的?我当然比她好,我温良贤淑,生儿育女,贤名广布……可这些是答案么? “莫说像你这般面甜心苦,假装贤德的女人,即便是出生高门,温驯至极又美貌非常的女人,我若要娶,岂会娶不到?凭什么要娶你呢?”穆淼毫不留情地将小范氏的面子里子全扒开,露出她不堪的内在,“你要嫁的,只是郑国公的儿子,不,你只是想嫁给门第显赫的贵公子,又或是手握重权的高官,并不在乎那个人是谁,性情如何,只要他能让你过得舒适体面又安逸即可。你不求一份真心的爱情,为了荣华富贵,宁愿将自己当做管家理事,生儿育女的工具。” “这些年来,外人都道我们相敬如宾,实际上呢?你从来不敢表露自己的任何意见,每每都以婉转的手段达到目的,但你真正改变过我的想法么?没有!你害怕菡姐儿与鲁王的儿子议亲,却从来不敢对我说,只能隐晦地表示你的担忧。你疼爱菡姐儿有目共睹,为了你,也为了她的将来,却连与我拍桌子吵架,反对这桩婚事的勇气都不敢有。为什么?因为你把自己当做了工具,所以,我也把你当成了工具,既然是工具,自不该有思想,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个比妾身份高贵些的玩物罢了。” 第253页 尊重发妻,疼爱儿女? 有的,自然是有的,他本就是守礼之人,岂会不遵从这些世俗伦理?但若结发妻子十年如一日地看他眼色过活,从来不敢做让他不快的事情,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拐弯抹角,自以为聪明地给他上眼药,装作贤惠地将他推开,他会怎么想?反正你是靠我才得到的一切,又困在深宅大院,见识虽不错,放在一亩三分地计较鸡毛蒜皮的时间却太多,我做事,凭什么要听你的意见?你不是几十年来都听我的么?这件事怎么不听了?不听就滚吧! 攸关家族的大事,相濡以沫的妻子可以知晓,夫妻俩一起商量,相敬如宾的妻子嘛,实在没必要知道,等通知就好。 “拍桌子……穆淼,你真是天真……”小范氏一边笑,一边流泪。穆淼知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自己出身低门,承担不起被穆淼讨厌的后果之类,不由觉得可笑。 门第高又如何?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圣人尊贵的男人了,姑姑与圣人闹脾气时,照样敢往他肩膀上咬,甚至抬脚踹他。我的涵养虽没有圣人好,却也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辈,你跟我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还没有你姐姐看我看得清楚。 想到这里,穆淼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是他想岔了,她们两个怎么能比? 范大娘子爱得不是郑国公嫡幼子,仅仅是那个与她见了三面,相谈甚欢的少年。无论他贫穷还是富裕,她都愿意和他一起承受,即便情侣成了怨侣,她也不会后悔,因为那是她的选择。而小范氏……天底下汲汲于名利,甘愿依附男人的美貌女子何其多,她自以为色色俱全,实际上不过泯然众人矣! “后来呢?”代王府中,秦琬追问道,“圣人怎么判的?” 秦恪不住唏嘘,叹道:“碍于七弟名声,不好判得太重,范家流放至岭南,小范氏……到底与穆淼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赐她毒酒白绫无异于脏了圣人的手,便将她交给穆鑫了。”妄冒为婚的罪行不至于流放,混淆皇家血统的事情不能说,那么就只能在贪腐上做文章了,反正范家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他这话说得隐晦,大家却都明白,范家此番再无翻身之地,随行的兵卒对女眷免不得有欺辱之举,圣人是绝对不会让外甥头上帽子绿油油的,但他想到小范氏估计也挺恶心,便将她交给穆家处理,这一招可谓杀人不见血——穆家本来就要面子,如今最出息的子弟成了全天下的笑话,顺带得罪了一位很可能登上大宝的亲王,焉能不把小范氏恨到骨子里? 沈曼对小范氏的行为可谓深恶痛绝,打定主意要好好照顾范大娘子的同时,忍不住问:“若穆淼不忍处置她……”到底还有几个孩子在呢。 “穆淼是个聪明人,不会犯低级错误,他的儿女身份尴尬,放了良之后去外地的别庄住着,做一世富家翁即可,留在长安是害了他们。”裴熙毫不犹豫地说,“同理,圣人怕是不会让穆淼留在长安受人耻笑……听说江南叛乱虽定,仍有小股余孽残留啊!” 秦琬也是一样的想法,见状便接话道:“不消说,扬州总管之位,穆淼坐定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安逸难求 大夏虽借着“镇压叛乱”的名头将江南诸多世家削了一遍,到底不好做得太过,世家的力量依旧雄浑。对未曾涉及叛乱的诸多世家是镇是抚,如何操作,本就是一桩极为麻烦的事情,就更别说驻军多少,安置何地了。在这等时候,莫说是多一支军队,哪怕是多一兵一卒,世家都免不得想多,为日后的不宁埋下祸患。 扬州总管领扬州一州军务,地位何等重要,若非诸王各怀私心,都想派自己的人去,为此争斗不休,圣人又冷眼旁观,何至于时至今日,扬州总管由谁继任都未曾定下来?如今倒是好,此事一出,圣人既心疼外甥,又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穆淼外放。有这么一位深得圣人信赖,家世显赫,手腕也十分出挑的中枢重臣坐镇江南,诸王少不得有所收敛,穆家那边也会松一口气——他们家尊荣归尊荣,到底不是皇室子孙。就好比此次的事情,除范良那种蠢货外,谁会不长眼到将鲁王牵扯进来?穆淼的处境却不一样。穆家若因口舌之故将这些人一一处罚,有没有这本事暂且不提,若他们真蠢到这样做了,只会招皇室的忌讳,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这些政治与情感上的千丝万缕,诸般考虑,代王秦恪全然不明。他只觉得穆淼可怜,被这么龌龊下贱的一家子骗了十八年,唯一出淤泥而不染的范大娘子亦辗转飘零,受尽苦楚,又想到范大娘子母子的举动无异于得罪了穆家和鲁王,故一直拿捏不定是否要为二人撑腰,寻思这两人进府之后,自己是冷着呢,还是照顾些。转念一想,这对母子本就是圣人让自己收留的,自己又不是诚心与鲁王作对,凭什么要退让? 秦恪看似温和懦弱,内心其实很是固执,想让他改变想法十分困难。他既打定主意遵从圣命,庇护祁润母子,便不会在妻女面前隐藏想法,但见他望着沈曼,十分温和地说:“你久居王府未免寂寞,范氏生就一副傲骨,面对圣人尚能不卑不亢,谈吐有度,应当会合你的眼缘。” 他满腔好心,却未曾想到瓜田李下之嫌,沈曼何等精明,怎会为这种事吃醋?她想也不想就知道,范大娘子为儿子的前程考虑,必定会选择出家。谁让祁家虽猪狗不如,范大娘子终究是祁家妇呢?她若不出家,祁家找上门来,她不回祁家倒是可以,就是不占理,这一点对祁润的仕途很要命。一旦回了祁家,她必定被当成人质扣着,以此逼迫祁润为祁家谋利。她若出了家,成了方外之人,祁家拿捏她不得,对付祁润的招数至少能减七分。 第254页 祖宗规矩,孝道礼法,这些的确能压人,却不是无往而不胜的利器。对付祁润,要么拿捏住他的七寸,要么与他势均力敌,绝不存在第三种可能。 想到这里,沈曼不住叹息。 这个世道对女子便是这般不公,明明博学多才,眼光独到,只因是女人,哪怕有个狼心狗肺,不堪到极点的夫婿,也得遮掩自己的光芒,一辈子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下去,何等可悲?好在范大娘子有一个掏心掏肺对她好的儿子,殿试时拼着惹怒圣人也要揭穿此事,光这一样好处便抵得上千千万万,可自己的孩子呢?自己没有儿子可以依靠也就罢了,偏生还有个女儿,生生让自个儿愁白了头发。 沈曼最大的心愿,无非让独生爱女平平安安出嫁,顺顺当当地过一辈子。祁润既然是圣人都中意的人才,仕途应当不会差,他是个孝子,自己对他的生母照拂有加,将来他飞黄腾达,裹儿若是过的不好,他也会帮衬几分吧? 代王府的两位当家人,一位真心实意,一位出于利益,皆对范大娘子和祁润母子照顾非常。听闻范大娘子要出家,代王夫妇便请了王府中备受尊崇的“老神仙”孙道长收范大娘子为徒。 孙道长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再怎么托大也不敢收状元之母做徒弟,又不能忤逆代王的意思,推脱再三,只得“代师收徒”。 在代王府一众人等的见证下,范大娘子了却尘缘,出家做了女观,道号“静真”。 下人们素来会看主子的眼色行事,见代王夫妇对范大娘子和颜悦色,祁润虽是刀笔吏,却时常与秦琬、裴熙把臂同游,故他虽是戴罪之身,却无人敢得罪,甚至有不少人上着赶着,殷勤奉承,对范大娘子更是一口一个“静真仙姑”“静真仙师”,却不料惹得一个人红了眼。那便是代王新得的五儿子的生母,媵,徐氏。 徐氏出身寒门,无甚见识,初来代王府自是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违逆。但她运气好,没被临幸几次就有了身孕,还一举得男,便有无数人凑上来奉承,本人也飘飘然起来。 她不懂什么嫡庶礼法,只知王府富贵无边,权势非凡,偏偏王妃生不出儿子。自己的儿子白白胖胖,活泼可爱,若被代王青眼,选做继承人……嫡母?那是什么东西?等我儿子继承了王位,奴才们自然得看我这个王爷生母的脸色! 徐氏想倒是想得美,却不知代王因从前的事情,对这些一心求荣华富贵的女子没了半点好感,每每见到她们对自己嘘寒问暖,他总会想起昔日在彭泽的时候,区区一个奴婢也敢瞧不起他,宁嫁胥吏也不肯给他做妾的事实。正因为如此,徐氏对他越是恭敬,对沈曼越是狂妄,他对徐氏便越没好感。之所以晋她为媵,全因他比较厚道,哪怕不喜欢她,她到底生了个儿子,酬她生子有功罢了。徐氏不明白这一点,还当她很了不起,骤然见代王夫妇为范大娘子安排景致好的宅子安心修道,待外人都比待自己好些,登时生出一股不平之气。 代王酷爱诗书,自如所有文人一般,喜爱在花园中散步,于碧波上小憩。徐氏打听到这一桩,早中晚三趟游园,一场不落。这日天晴方好,她没“偶遇”代王,却见秦琬、裴熙、祁润三人从游廊那头缓缓走来,有说有笑。 祁润之心虽正,却因势单力孤,不知多少次借力打力,在诸多势力中游走,方能拥有举子身份。若说裴熙是正中有奇,占大势却剑走偏锋;祁润便是偏于诡,隐于暗处,四两拨千斤。 这两人见了面,既惺惺相惜,觉得天底下聪明人不多,眼前刚好有一个,无论为敌为友都是快事一桩,又互相看不顺眼,一个觉得对方出身高资源多,当然堂皇大气得起来;一个觉得此人偏于阴暗,容易误入歧途。事实上,若非范大娘子劝阻,祁润本不打算考科举,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来历经不起查,光是一个“随流民落户”就能让他的仕途黯淡无光。据实以告吧,圣人岂会不偏袒自己的舅家兼岳家? 他本想寻一位王爷投靠,助其完成大业,对方自觉握住他的把柄,一摊开就能让他万劫不复,对他这等“能掌控”的人才必定重用,他亦能得到权势地位,顺带为生母复仇。他甚至连人都选好了,正是生母与穆家尴尬非常的魏王。谁料还没等他有所动作,灵寿县主便嫁给了郑国公的嫡孙,两家联姻已成。见到此情此景,他也只能听母亲的话走正道,却又不想因这一把柄让自己变得被动,才有了太极殿中的那一出。 入王府后,祁润被裴熙不知抨击过多少次,碍着阅历和见识,祁润一次次惨败,却也激起了无边斗志,卯足了劲要赢过裴熙,说得他心服口服。秦琬也不阻止,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请他们出来游玩一番,谈天说地,转换心情。 秦琬向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旁人看法,祁润平生最讨厌流言蜚语中伤旁人,见秦琬光风霁月,不同凡俗,亦起了结交之心,暗道难怪裴熙如此桀骜之辈也能与秦琬处得来,实在是海陵县主魅力非常,与她相处,男女之间的吸引倒在其次,思想上的碰撞,心灵上的共鸣才最让人欣喜。但落在徐氏这等眼光狭隘的女人眼里,便成了这两人,不,这三人有私情的证据,故她见到三人,非但不避,反倒大喇喇走上去,娇笑道:“县主是读书人,比我这没什么见识的人更明白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怎地……” 第255页 “既然知道自己没见识,还敢在我面前多嘴?”秦琬收敛了笑意,淡淡道,“掌嘴!” 她身边的使女婆子自恃要陪她出嫁,即便徐氏掌权也管不着她们,一个两个都不将徐氏放在眼里。秦琬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健硕的婆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徐氏,左右开弓,不消片刻就狠狠扇了徐氏十几个耳刮子。 秦琬虽懒得与徐氏这等女人计较,却也知道自己的奴才听命教训徐氏可以,主动出手却不行,故她冷冷地瞧着徐氏,干脆利落地对这件事下了定义:“区区媵妾,见到我非但不行礼,还以长辈自居,胡言乱语,可见心思恶毒。念在你为父王生子有功的份上,今日只掌嘴五十,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若有再犯,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脱身的了。” 有名分的妾算庶母,不能冒犯?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些话,对那些温良贤淑,一心求个好名声的贵女们说去吧!海陵县主秦琬,从来就是骄纵跋扈,目中无人的代名词!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杀鸡儆猴 花园中发生的事情第一时间就传到沈曼耳朵里,这位性情刚毅果决的王妃对徐氏所在院落的方向投以漫不经心的一瞥,动作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她命人请秦恪过来,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交代清楚,不住叹道:“裹儿这样直来直去,将来可怎生是好?今儿是在咱们府中,我命人去给徐氏陪个不是,好歹能压下去,以后若到了别人家里,她再……唉,她这等不懂收敛,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迟早要吃大亏。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揪紧了,却又舍不得训她,恪郎,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秦恪一听,险些气炸了肺。 他在彭泽的时候就发下誓言,一定要倾他所有,让妻女过上好日子。如今在自己家里,一个被自己临幸过几次,给自己生了个庶子的媵就敢对女儿污言秽语,辱她名节,发妻为了女儿还得委曲求全,对徐氏赔不是?只见他重重一拍桌子,怒道:“徐氏产后失调,得了失心疯,即刻关进北院。你们,立刻将五郎君抱来,交给王妃抚养!” 沈曼闻言,非但没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反而蹙起眉头,忧思重重。秦恪起初还有些不解,略加思考便明白,沈曼这是怕养出一条白眼狼呢! 秦恪本想说,我未必只有这么一个庶子,总有老实本分又能生儿子的女人,你不用担心。谁料沈曼片刻后就装作无事地抬起头,温言道:“恪郎,那个祁润……” 咦?不提? 也对,庶子之事,她这个做嫡母的不好开口。唉,曼娘就是如此地谨慎,她做了这么些年的王妃,何曾动过自己的子嗣?同生共死的结发夫妻,自己哪有什么什么信不过她的呢?她还是那样,看上去刚硬,刻板,不好说话,心肠却比谁都软。真要殚精竭虑却养出一头白眼狼,心中该是何等滋味啊! 秦恪想着想着,一时竟有些恍惚,对五儿子也生出几许不喜来。 沈曼见秦恪没接茬,还当秦恪糊涂,真想过这件事,不由惊道:“恪郎!” “哦!”秦恪回过神来,想到沈曼问什么,便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说,“裹儿是咱们唯一的女儿,祁润出挑归出挑,身份上到底欠了许多。”地方小家族出身,母亲品格好但家族不能看,自身是状元不假,可在代王眼里,状元算什么?庶女嫁状元已算低价,嫡女许寒门……倒不是说笑不笑掉大牙,天生就难过到一块去啊! 欣赏归欣赏,涉及最疼爱的女儿的婚事,秦恪一点都不糊涂:“咱们的女婿,必得从世家勋贵中挑,最好是嫡长子嫡长孙,承田产祖地,袭爵位,得官勋。若对方真的万里挑一,退一步挑个次子、幼子也不是不可以,我去求一求圣人,赏他个勋,再赏个爵位,我又提携着,也就差不多了。”以圣人对长子的愧疚,秦恪想给未来女婿弄个爵位还不简单?外姓的国公、郡公、县公需得立下大功者才能得封,代王不一定能给女婿求到,侯爵伯爵却是手到擒来。 这便是皇家,天威赫赫,生杀予夺,富贵抑或是落魄只在圣人一念之间。旁人争得你死我活,为之手段尽出,甚至筹谋数十年的爵位,在代王这里,也就是跪一跪,哭一场,求个情的功夫罢了。 一看就很有出息的青年才俊,秦恪与沈曼见过很多,给女儿挑这样的夫婿未尝不可,但若是女儿的后代平庸无能,又该怎么办?虎父犬子的事情太多太多,天下好事总不能让你一家占了,老子是天才,儿子孙子也是吧? 老天爷的意志,谁也左右不了,制度上的保障却是能做到的,要不怎么说加官进爵呢?自个儿的权势地位保住了,自然得考虑子孙后代,若能得一个爵位,无疑是对子孙最好的帮助。 光从这一点上看,代王对诸多儿女的远近亲疏,爱憎好恶,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秦织和秦绮的夫婿,沈曼用“稳当”和“有前程”,轻而易举就说服了秦恪同意,等到了秦琬这里,沈曼也就拉了一张网,还没开始精挑细选呢,秦恪先利用职权之便将勋贵人家的档案一一抽出来,瞧一瞧那些适龄的年轻人了。 一提起女儿的终身大事,夫妻俩就有无数的话要说,担心、不舍、焦虑……不知多少种情绪交织,还没来得急多讨论两句,就见七月急急地走了进来,咽了口唾沫,才禀报道:“荣艺院闹了起来,五郎君受惊,啼哭不止!” 第256页 秦恪听了,脸色一变,看在前来禀报此事得是七月的份上,他没劈头盖脸地骂奴才一遍,只是问:“怎么回事?” 七月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经过描述出来:“奴婢们奉了您的意思去荣艺院,徐氏不信,口口声声称王妃容不下她,忍不得五郎君长成。奴婢们大骇,要去赌她的嘴巴,谁料她的使女妈妈们冲过来,与奴婢们扭打……” 秦恪再怎么不精于人情世故,也没笨到猜不出徐氏的使女妈妈们为什么敢于违抗他的缘故——徐氏生了个儿子嘛! 有儿子就有翻盘的机会,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希望,自然有聪明的人心思活络,愿意在主子最危难的时候表一表忠心。 是忠心,忠心到徐氏公然辱骂王妃也不阻止,指不定私下已经跟着一道骂了多少回呢! 想到自己没恢复王爷身份时,那些女人的嘴脸,再想想小范氏代嫁的依仗,秦恪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反感,不仅对徐氏,也对他新得的五儿子,甚至那些还没出生的儿子和满府所有的姬妾。故他哼了一声,不悦道:“请太医来瞧瞧五郎君,五郎君若好了,打他们五十板子,贬做粗使;五郎君若不好,便将他们卖了吧!” 若这些人能有选择的机会,定是宁可留在府中做粗使下人,也不要离开王府的。倒不是说代王府的粗使比旁家好太多,而是被代王府卖出去的下人,哪家不要命的敢买?人牙子为了赚钱,也只好将他们卖到那等穷乡僻壤,又或者不堪之地,与京城繁华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惜事情就是这样,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代王的五儿子才落地一个多月,百日都没到,本就娇贵得很,双方这么一闹,小孩子的房间挨得近受了惊吓,没几日便去了。 儿子死了,秦恪既愤怒又伤心,命人将徐氏牢牢看起来。想到徐氏曾经让自己照拂家人,秦恪把王府总管程方喊来一问,又气得不行——这才一年多不到,徐氏的娘家便从赤贫之家变成乡间一霸,欺男霸女,强夺产业,侵占良田,甚至还将主意打到了与自己一同被代王府买来的女子身上。有个姓卢的少女制得一手好胭脂水粉,由于年纪较小,迟迟未被秦恪临幸,徐氏为让自己多些颜色,欺压卢氏还不算,竟让父母设计陷害卢氏的家人,意图让他们卖身成自己的奴婢,借此拿捏卢氏。 秦恪内外事务均不放在心上,任由妻女、长史料理,一问及此事为何没人告诉他,见程方神色为难,也就明白,他妾室的娘家,大家谁有立场说真话? 想到这里,秦恪心如刀绞。 十年情分,同甘共苦,经历多少风霜,难道他是那种忘恩负义,年轻娇嫩的女子撒撒娇,白白胖胖的儿子抱一抱,便能将发妻的深情厚谊忘到脑后的男人么?因为他,曼娘和裹儿受了这么多苦,自己明明是想,明明是想她们过得更好的啊,怎么会有这些事情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觉得有了儿子就有了依仗,可以挑衅曼娘?哪怕他有一千个,一百个儿子,坐在他膝盖上,手把手由他开蒙的,只有裹儿一个啊! 他独自静坐,痛苦不堪,沈曼站在窗前,遥望明月,神色漠然。 她苦熬了十年,坏了身子,死了儿子,好容易才与秦恪有今日的情分,岂容任何人来破坏! 你们不是年轻美貌,很能生儿子吗?生啊!你们的儿子生得越多,就衬得我越可怜,在秦恪心里,你们就不止是来帮我生儿子的工具,而是来剥夺我们母女俩的幸福和权利的家伙。如此一来,秦恪自会给我和裹儿更多,多得超出了礼仪和规矩,称作惊世骇俗也不为过。到那时候,哪怕我想将王府搬空,悉数留给裹儿,也不是不可能的。恪郎虽好,到底是个男人,不明白,或者说不愿意明白,亲生的儿子就是亲生的,抱过来的始终隔了一层。我生了两子一女,独独活下这么一个女儿,岂会不将最好的给她?至于那些庶子……哼,哪怕继承王府,捞个郡公县公的爵位,得到的家产也不过就是个空壳。 王府的那些妾,沈曼何曾放在眼里过?她不在意那些妾室如何想,如何说,如何做。徐氏张狂,她就出手,将徐氏狠狠打落,以此来告诫所有人,这王府之中,谁才是真正的主子。想趁热灶,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运,再看看你家主子,有没有那个命! 第一百六十章 无知是福 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徐氏就这样消失在王府,再没半点声息。见到此情此景。原本仗着年轻貌美,存了与王妃争一争代王宠爱心思的姬妾们全都偃旗息鼓,低眉顺眼,唯恐沈曼惦记起她们,媵朱氏的院落也立刻从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 朱氏本就怀着孩子,情绪正是反复无常的时候,瞧着徐氏的下场,胆战心惊得很,生怕王妃惦记着她的肚子,对她狠下杀手。她身边的使女妈妈们都是沈曼特意放过去的精乖人,眼见徐氏没个好结果,即便生出些别样的心思,也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更不敢让自己服侍的主子对王妃有什么怨言,登时左一个王妃是贤德人,又一个娘子需知尊卑规矩劝解开了。 她们战战兢兢,朱氏也不例外,劝来劝去,便将朱氏劝出了一身心病。 朱氏出身落败的胥吏之家,祖父好歹做了个掌固,虽无品级,也算是个官。到了她父亲这一代,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没了,偏生一家人还抱着昔日的“荣耀”不放手,即便穷得叮当响,也要维持爷们的体面。 第257页 这样过日子自然是不行的,眼看全家都得饿死,朱氏的大姐心一横,跑去找了人牙子,愿意自典为妾。 什么叫做典妾呢?许多人的发妻生不出儿子,却没纳妾的资格,又不想自己的孩子是婢生子,便去寻那等出身清白,家贫无资,又没到官媒上门年纪的女子,与她们签下契约,来个借腹生子。 十贯钱,典三年,生了儿子再赠五十贯,生女儿没一分钱拿,这就是朱氏长姊签下的契约。 朱氏生得杏眼桃腮,容色出众,却记得阿姊比自己美上十分。即便是这样的容色,也逃不脱月子里就被赶出男方家里,想儿子想得掉泪,却也只在生育时见过这孩子一眼的下场。 朱大娘子是个刚强的人,擦干眼泪,寻了官媒,远远嫁到南边去,再也不受家人的连累。朱家的人呢,心安理得地拿着朱大娘子的血汗钱花天酒地,朱氏见了,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也像大姐一般落到那等境地。故人牙子上门说代王府缺人的时候,她才不管什么毁家风家声,哪怕是奴婢也做。后来得了代王宠幸,有了身孕,免不得也有些飘飘然,直到今日,听得徐氏的遭遇,全身冷汗直冒。 阿姊那般美貌,又只是去略有余财的人家,尚逃不脱别人只要她的肚子,不要她的人的下场。放眼望去,代王府多少使女比自己美貌?若不是代王不想让儿子从使女的肚子里出来,哪能轮得到她? 朱氏越想越灰心,越想越丧气,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奴仆们愁得直掉头发——你不吃不要紧,肚子里的那个不行啊!想到朱氏以前学规矩的时候与一名还没被代王临幸的卢姓女子交好,他们便将卢氏给请了过来。 听得卢氏要来见自己,朱氏果然开心了些,见到卢氏险些要迎上去,连忙被一群人阻止,却禁不住她洋溢的喜气:“春草,你来了!” 卢春草擅做胭脂水粉,先前一直被徐氏扣着为她干活,门都不得出,如今见郑氏的屋子精致细腻,与徐氏的富贵堂皇相比,春兰秋菊,各擅其场,也是前呼后拥,架势十足,免不得有些感慨,心道难怪这些十五六岁的青春少女愿意往代王这种年过不惑的人身上扑呢,单冲着这份富贵荣华,就不是人人都能心如止水的。 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屋内陈设,一众使女婆子也在默默地打量着她,但见她容貌清丽,举止有度,光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婷婷袅袅,超凡脱俗的感觉,忍不住暗暗心惊,奇道这女子的容貌虽谈不上顶尖,气质却异常出色,负责给代王安排的总管是瞎了眼么?这等美人都不推上去?还是……有人出手压了压呢? 朱氏不清楚这一番眉眼官司,她见卢春草来了,心中欢喜,噼里啪啦地就说开了。从生活寂寞说到孩子乱动,从自己有儿子说到娘家人来看她。大概是由于谈娘家没那么多避讳,朱氏说得起劲,不住介绍娘家如今的情况。卢春草将她从前所说的暗暗一合,不由咋舌——难怪鸳鸯说许多人巴望着女儿成小老婆,仿佛一家都成了小老婆,横行霸道,生活肆意呢!朱氏家里原先连锅都揭不开,现在已经有铺子有田地还使唤上奴婢了。 惊讶归惊讶,卢春草却没往代王跟前凑的主意,她会调制香料,摆弄胭脂水粉,又有空间泉水在身,往里头滴几滴,效果就好得不得了。有这门绝活在,开个铺子,生意保证兴隆得很,为什么要巴着一个中年男人? 当然了,不愿归不愿,朱氏还是要哄着的。即便自己将来开了店,也需要有贵妇闺秀为她宣传不是? 同为穿越者,卢春草不知“历史”,心中算盘拨得震天响,计划着日后的美好生活,乐平公主那边已是惊涛骇浪,不知摔坏了多少瓷器。 作为魏王的好妹妹,乐平公主一向热衷帮兄长搜罗人才,尤其是白纸黑字记在史书中的人才。 一辈子被卫拓压着,做了整整四十五年次相,被戏称为“万年老二”的连慕算一个;心狠手辣到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气与某个撺掇藩王造侄子反做皇帝的和尚相提并论,中书侍郎之位一坐就是三十年,在魏王与魏王世子这两位出了名刻薄寡恩的父子手下能善终的祁润也算一个。 连慕高中状元又被绝了仕途,大名鼎鼎,自然好找,至于祁润……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魏王身边的? 乐平公主不知祁润在哪,抱着“他注定会投靠皇兄”的想法,也就没派人去找。骤然听得新加开的恩科状元祝平自述欺君,阐明身世的消息,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历史上没这出!这是哪跟哪? 但凡出什么事,她第一反应便是莫鸾,谁让莫鸾是个重生的,与她一样是“变数”呢?可转念一想,莫鸾连代王妃都不做,巴巴地嫁给苏锐,可见对方求富贵的心多强烈,怎有自断魏王臂助的道理?可若不是莫鸾……难道还有一个穿越或重生的人在,一心要拆魏王的台? 若真是如此,蓝昭仪倒是很可疑。 乐平公主原先觉得,没人会傻到和胜利者作对,像莫鸾一样费尽心思抱大腿,跟在背后分享胜利果实不就好了么?蓝昭仪这种为了所谓的“恩情”,一直帮助陈修仪和鲁王的蠢货,怎么可能是穿越或重生的?指不定历史上本来就有这个人,只是被一笔抹了呢?妃子嘛,若不混到卫子夫、阴丽华这等程度的,谁记你啊!现如今转念一想,魏王登上帝位,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担忧。指不定就有前世被魏王所杀,今生不想着改换门庭,死脑筋偏要复仇的呢!但祁润的身世…… 第258页 有依仗的人大都如此,事情一旦脱离他们的“了解”,就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乐平公主犹豫再三,还是去了魏王府,问:“皇兄,那祁润……” 魏王见她神情,便知她在想什么,神色登时冷了下来:“胡闹!” 乐平公主见自己话还没说就被否决,急急道:“皇兄,祁润是个人才!”历史上他就是你的死忠,否则也不会当那么久的中书侍郎。 这些话,她自然是不能说的,正因为如此,她的话语就显得非常没有说服力:“人才?孤不缺人才,缺得是提携人才的机会!老七出了这么一桩事,孤避嫌都来不及,岂会为了区区一个祁润伤了兄弟情分?” 魏王与鲁王势同水火,长安就没人不清楚的,鲁王一旦没面子,自会有无数人怀疑是不是魏王做的。魏王本就有意拉拢穆家,否则也不会将自己唯一的嫡女不计辈分嫁了过去,怎会在这时候为一个籍籍无名的祁润冒这风险?状元?状元又如何?四年前的状元公还不在乐平公主府上服侍自己的妹妹么? 被鲁王猜疑并不可怕,反正他俩关系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但他不能得罪太得罪穆家,更不能招圣人的猜忌。万一让圣人觉得这事是他做的,不计手足之情,不顾兄弟之义,那才是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同是皇位强有力的竞争者,魏王很了解鲁王,明白这个弟弟看似温文尔雅,实际上心眼小得不得了。范家的事情虽被盖了下来,又有哪家权贵不知道?鲁王失了颜面,自然会找回来。 穆家是受害者,圣人又护着,他不能动;祁润母子去了代王府,听说代王对圣人的嘱咐很在意,将二人当做客人招待,鲁王也不能为出气就得罪长兄。至于范家……且不说穆家已经对付,把手段用在这等不入流的人家里,未免让人泄气。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别的方面,狠狠落魏王一个没脸。如此一来,大家就不会再惦记鲁王受的屈辱,而是讨论魏王失的颜面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冤假错案 范家的事情,任何人都能装聋作哑,鲁王却不能没点表示。故此事发生不到半月,鲁王妃便去了南岳观祈福,顺带问一问自己儿女的姻缘,南岳观主看过鲁王的诸多儿女后,指着鲁王的嫡三子说,此子不宜过早成婚,否则会折了福缘。 南岳观本是一座年久失修,破败非常,连名字也没有的小道观。自打出了一个“霞举飞升”的南岳真人之后,香火鼎盛非常,十年间便晋为天下第一观,善男信女无数。南岳观主的批语,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 养活一个孩子本就不容易,谁敢冒这个风险,者了他的福呢? 这则流言传着传着,不知怎地就变成了——鲁王的嫡三子福气不够大,不宜过早成婚,妻室的出身亦不能高,否则就会折了他为数不多的福气。 蠢人听了,信以为真,聪明人听了,心中一咯噔。家里没本事的装缩头乌龟,紧闭门户,不敢有任何让人误会的举动;自恃有点实力的便派人去查,查来查去就查到了赵王身上。 江南叛乱,赵王的处境不免尴尬了起来,这位一直上蹿下跳的王爷虽然安分老实了一段时日,却没半点放弃的意思。以他的狭隘心胸,使出这种招数恶心鲁王的确有可能,但事情真会这么简单?指不定有人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呢! 诸王借机发挥,各显神通,秦琬乐得看戏,隔三差五就将高盈和隋辕邀出来,一道走街串巷。 高盈虽没明着与林宣定亲,但满长安还有谁不知道这位郡君终身归宿的? 林宣不走运,体质柔弱的母亲没病,素来健壮的父亲倒是在春闱前的一个冬天得了场风寒去了,林家除他之外也没出什么特别优秀的人才,族老见状,狠了狠心,让林宣之母也“追随而去”,好将拆开的六年孝期并拢成三年。申国公正想着怎么阴他呢,听见这个消息大喜过望,将林家捂得严严实实的消息透露给林宣,导致林宣在会试的时候发挥失常,哪怕殿试恢复了水准,圣人到底不好偏心太过,将他的名字抬太高。折中一下,给了个探花,各方才都如意了。 陈留郡主本就瞧中了林宣,如今见他父母双亡,越发满意。她可不在乎林宣守三年还是六年,甚至巴不得林宣扛住林氏宗族的压力,扎扎实实守六年孝,好让爱女晚点出嫁。 高盈的终身有了着落,时间又宽裕,花在朋友身上的时间就更多了,每每见到秦琬约隋辕出来玩耍,她的眉头都无法展开。 当利公主迟迟不给将及弱冠的隋桎、隋辕两兄弟说亲,任凭满长安流言蜚语漫天,都说她不喜二儿子,压着好亲事,只因小儿子的终身大事已定下来。至于定得是谁……海陵县主和平舆侯的关系如此亲厚,还怕成不了? 高盈与这两人关系最好,自然明白那些流言全是胡说八道——秦琬光风霁月,没半点与隋辕好的意思,反倒有点长辈对晚辈的纵容;隋辕对女子避如洪水猛兽,又一心一意听当利公主的话,他将秦琬当妹妹,岂能生出什么念头?但流言素来可畏,三人成虎,所以高盈总劝秦琬注意一点,秦琬却振振有词地说“难道要为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少个说辞,就不认隋辕这个朋友?”,闹得高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后泄气地耸了耸肩膀,随他们去。 隋辕虽说缺了点心眼,但他有个好处,就是非常孝敬母亲,说话都时常带出一两句“阿娘说这个不可以做”“阿娘说再玩就打断我的腿”,绝大部分的人听了可能会觉得他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秦琬和高盈对他却存了包容之心,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第259页 三人聊着聊着,不知怎地就聊到了三省六部上,隋辕对这些事情不是很了解,眼见两个比他小的女孩子都懂得比他多,便摸了摸脑袋,不甘地说:“我听阿娘说,刑部最近很是热闹呢!” 此言一出,秦琬先停了下来,问:“此话当真?” 隋辕一向喜欢被人瞩目,见秦琬神情认真,语气诚恳,便有些飘飘然,得意地说:“那当然,阿娘和大兄讨论的时候,我就在暖阁休息,绝不可能听错!” 当利公主和沛国公在讨论国家大事,你在一旁的暖阁呼呼大睡,这种事情……也就你好意思拿出来说! 高盈虽没明说,明晃晃的眼神却将自己的态度表露无遗,秦琬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魏王主管着刑部,鲁王想落这位兄长的面子,让圣人看到魏王的办事能力不行,自然得从刑部着手。有什么比冤假错案能更吸引百姓的眼球,又有什么比威逼利诱,屈打成招,更能引起百姓的共鸣?虽说顺民顺民,顺了才是民,但如今国泰民安,真要出什么离奇曲折的故事,大家也不介意传唱一阵,给魏王添点“好名声”。 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这句话显然对魏、鲁二王极为适用,只是……秦琬轻轻地笑了笑,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魏王倒是有心了,只是他有没有想过,对鲁王这种在军队没权利,全靠文人勋贵撑场面来夺嫡的王爷来说,面子实在是件大过天的东西。他得有面子,能办成事,让别人觉得跟着他很有前途,才会追随效忠。所以嘛,同样的事情,有苏锐做依仗的魏王能忍,没军权的鲁王却不能忍,否则大家都追随魏王或者韩王算了,谁追随鲁王的? 鲁王决定争位,自得考虑怎么对付竞争对手,观这位叔叔在江南的行事也知道,他看似身处险境,实则沉着冷静得很,说不定步步都在他的算计中,就好比邢超被打下去那件事。魏王现在再来查案,约束手下,是不是有些晚了呢? 秦琬猜到鲁王会有大动作,但她未曾想到,鲁王的手笔竟如此之大。 殿试结束后的第五十七天,长安城郊的乱葬岗闻得鬼哭声,流言越传越广,百姓不胜其扰,官府彻查此事,才发现是一个姓林名纲的青年男子徘徊乱葬岗,彻夜嚎哭不止。 林纲虽未触犯法律,却闹得人心不安,官府为平民心,少不得当众审一审此人。 官府审人有两种审法,一明一暗,明者可供百姓在外观看,暗者顾名思义,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既然要安百姓的心,官府肯定是明审,林纲也很老实地交代,他是为好友哭号。 好友是谁?去年轰动一时的“庶子杀母案”的主角,判了斩立决,脑袋小半年前就已经没了的戴密是也。 “戴密?”秦琬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裴熙,两人交换了一个“鲁王真有本事”的眼神,祁润不明所以,问:“这案子有什么隐情么?” “去年判的时候是没半点隐情的。”秦琬以手支颐,淡淡道,“戴明的妻子周氏新婚不久就生了场病,大夫诊断说子嗣艰难,周氏出身安国侯府,性格霸道,自己生不出也不容妾室。戴明是上郡庶族地主出身,科举上位,不敢得罪娘子,又想要香火传承,偷偷典了个良家女为自己生孩子,本想孩子生出来之后往周氏跟前一放,谁料周氏发现此事后,竟将那个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女人卖了出去。七八年后才被找了回来,戴明见戴密读书好,用了些心思教导,更惹得周氏不满,阴柔手段尽出。两看相厌了十余年,戴密忍无可忍,暴起伤人,将嫡母生生勒死,随即投案自首,供认不讳。” 戴密之母是良家女,又大腹便便,周氏气势汹汹地卖她,人牙子心里早有盘算,明着弄了张卖身契,暗地里却没去官府留档,唯恐哪天自己落个“逼良为娼”的罪名。正因为如此,戴密顶多算私生子,没绝仕途,这也是周氏如此仇恨他的原因。 无论周氏怎么对戴密不好,结果是周氏死了,戴密活着,这就足以定他的罪了。 裴熙似笑非笑,玩味地说:“隐情就是,此案不是庶子杀嫡母,而是原配嫡长子为母报仇,杀了继母。” “鲁王出手,当真不凡。”秦琬感慨道,“这样的手段,还只是颇有几分类似齐王,真不知梁、齐二位王叔究竟是何等英姿。可惜我生得太晚,无法亲眼目睹,当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祁润亦是极为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魏王被坑得何其惨烈,却有一事不解:“上郡虽离京极远,到底有与戴明一道来科考的,戴明不过庶族出身,岂能将他们全部收复?” 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你考上我没考上,本就让人心里不平衡。若再听闻你要娶高门贵女,知道你家乡已有妻子的我却要凄凄惨惨地回去,岂能不将此事捅出来,让你也讨不得好?连慕就是这样被同乡坑的,否则谁会知道他父亲姓甚名谁?祁润若不是顾虑这一点,怕吏部考察的时候,与他一道来的人指出他是随流民一道来乐陵的人,毁了他的仕途,也不至于在殿试上自爆身份。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过犹不及 沈淮连连摇头,不住叹息:“唉,你们说,这都叫什么事?” 原来,戴明家与他发妻的娘家肖家是几代人的交情——天下大乱时,两人的祖辈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太平年间亦毗邻而居。这两人没诞生时,他们的祖父已经为嫡长孙和嫡长孙女订了亲,即戴明和肖氏。无奈世易时移,戴家一日比一日兴旺,野心勃勃地想将自家名字前的“庶”换成“士”,要做到这一步,自然得朝中有人做官,恰巧戴明很会读书,人又长得俊美非常,全家人对他寄予厚望。肖家却一日不如一日,祖产卖了,田地卖了,庄子铺子更是早就没了。 第260页 人一穷,志往往就跟着短了,肖家眼红戴家发达,就堵上了门,口口声声说要履行婚约。 这其中也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情,又有多少利益交换和妥协,总之最后,戴明与肖氏的婚书是签了,后者却是被一顶小轿无声无息抬进门的,从此便被关在深宅大院,不为人所知。肖家也不管这些,只要戴家给他们钱使就行了。 戴明年少才高,被迫娶了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对方全家又不停地吸他们家的血,他对肖氏自然喜欢不起来,与好友谈天说地也有意隐去这件事,大家便以为是肖家胡乱攀扯,又或者卖女求荣,倒没想到他真成了亲。待到了京城,安国侯看中了他,愿将嫡女许嫁。他虽知周氏样貌平平,性格不好,年纪大了都嫁不出去,却明白这是一条青云路,登天梯,便说他没有婚配。 娶了周氏之后,被岳父大力提携的戴明青云直上,却在美色和子嗣上憋屈得很。忽听闻他离家的时候肖氏已经怀孕,生下的儿子还很聪明的时候,他一面厌弃着肖氏不懂事,一面又有些欣喜,犹豫再三,还是让父母帮自己养着,自己时不时写封家书回去,待到周氏生养了儿子,对之娇惯得很,他管束不得不说,儿子也显得颇为愚笨时,他就更添心事。 世间之事,无论瞒得再怎么好,终有暴露的一日。周氏听闻自己上当受骗,勃然大怒,但她已与戴明做了七八年夫妻,育有一子不说,一颗芳心也全系在了这个英俊又很有本事的男人身上,便将一腔怒火挪到了肖氏那儿,假借“体谅夫婿”之名,让戴明将肖氏接了过来。戴明呢,见周氏都能知道这件事,也怕将来被人揪着小辫子,还不如就近看着肖氏,顺带还能教养聪明的大儿子,夫妻俩就编了一套“典妾”的说辞,原配发妻成了自甘下贱的外室,堂堂正正的嫡长子变成了见不得光的庶子。 肖氏落入掌中后,周氏对之百般揉搓,饿饭挨打都是寻常,种种酷刑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戴密与母亲相依为命七八载,对母亲感情极深,见肖氏被凌虐,有心寻父亲撑腰,结果除了寒心还是寒心。除了拼命读书外,他想不出什么法子能打动一心只有功名利禄的父亲,将母亲接出来。 戴明对发妻冷酷无情,对戴密这个聪明、沉稳、严谨,不苟言笑的儿子还是很喜欢的,见戴密文章一日好过一日,谈吐见解都极为不俗,便将他推荐给上峰邓疆,求得一个科举名额。周氏见状,嫉恨成狂,一个不小心,便将身体虚弱至极的肖氏给虐死了。 戴密之所以头悬梁,锥刺股,无非是想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如今母亲都没了,他还忍耐什么?闯入内院将周氏生生勒死,转身就去刑部自首,问他为何要杀周氏,他也只是说周氏苛待,并未提及这桩恩怨半分——一旦揭露真相,他的父亲戴明即便不被问罪,仕途也是保不住的。戴明纵有千般不是,待他这个儿子却还不错,又有生养之恩在,他不想拖父亲下水。 至于林纲为什么知道这件事……戴密心中苦闷,又没什么朋友,林纲勉强算一个。当然了,这等内情,戴密不会对任何人吐露,平素也很谨慎,不曾饮酒。但人总有借酒浇愁,不小心说漏嘴的时候。 林纲家境虽然富裕,却也对抗不了戴家权势,更别说安国侯府,故他听了装作没听到,将此事深埋心底。江南叛乱的时候,他作为一家之主,对江南老宅的祖产、祠堂和家族陵园忧心不已,眼看着战事平定,他与好友戴密告罪了一声,惋惜没能看到他金榜题名,却还是带着忠心的奴仆去了江南,花了大半年时间,好容易将被战火糟蹋的祖宅修葺好,将流离失所的族人安顿妥当。回到京城,听见得竟是挚友一时激愤做下错事,为掩饰他那猪狗不如的父亲的罪行,得替他那蛇蝎心肠的继母偿命,尸体扔到乱葬岗被野狗乌鸦啃食,连块墓碑都没有的消息,悲从中来,才闹出“半夜鬼哭”的事情来。 听沈淮将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祁润皱了皱眉:“鲁王……过犹不及啊!”他虽不怎么了解圣人,但从他自己得罪了鲁王和穆家却被圣人保着就能看出,圣人并不是那种唯我独尊,罔顾旁人性命的帝王。鲁王的手段凌厉归凌厉,就怕是太出挑了些,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啊! 裴熙破天荒没讥讽诸王,他望着秦琬,眼中写满不加掩饰的担心和忧愁,秦琬见状,神色柔和,笑容清浅,安抚之意表露无遗,裴熙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如此大案,满长安都知道了,圣人自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位九五至尊负手而立,无喜无悲,却硬生生让跟在一旁的匡敏憋出一身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忽然叹道:“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十三年啊!”原来,承儿已经离开人世这么久了。 匡敏一听就知道,圣人这是想念齐王了。 他打小就跟着圣人,也算看着圣人的诸多儿子长大的,自然记得齐王——那才是真正的龙章凤姿,仁厚君子,无论做什么都不偏不倚,让人如沐春风。匡敏曾不止一次地想,那些古代的圣贤君主,应当就是这样的做派吧?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讨厌他,哪怕是生死大敌,对他也只有敬佩,生不出污蔑之心。 一想到齐王,匡敏免不得又想起了梁王,与温润如玉的齐王相比,梁王骄傲得像个太阳,龙行虎步,矫健英挺,让人不自觉地挨过去,弯下腰,愿意做捧着他的星星,简直与当年的圣人一模一样。只可惜,圣人被废太子打压惯了,谦恭忍让,懂得低头,梁王殿下却太过骄傲,宁死都不肯服输。梁王妃也是个痴人,梁王说咱们的孩子不能低三下四给别人做奴才,她就真备好了毒酒匕首,听见梁王兵败,立刻带着孩子与梁王共赴黄泉。 第261页 圣人微微侧身,见匡敏也有些恍惚,轻轻摇了摇头。匡敏自知失态,刚要请罪,却被圣人阻止:“时至今日,也只有你敢陪我怀念望儿和承儿啦!” 匡敏听了,感激涕零,却不敢真接这个大帽子,忙道:“代王殿下仁厚纯孝,友爱兄弟,从不忘二殿下坟茔。”也只有代王有这胆子,敢给兵变失败,已经被贬为庶人的梁王扫墓了。 “是啊,恪儿——”想到长子,圣人不由长叹。 长子仁厚不假,却不是个有担当的,耳根子又软得不像话,这万里江山要是交到他手上,不出几年就得群魔乱舞;四子赵王目光短浅,担不起大任;八子韩王性格冲动,颇有些唯我独尊,想做什么就非要做到,是个暴君的好苗子;六子魏王太过冷情,办事认真归认真,手段却有些酷烈,生母还上不得台面;七子鲁王……原以为他有几分似望儿,却未想到他只学了个形,没学到神。 想也知道,戴密之事,鲁王早就有所耳闻,却隐而不发。圣人并不讨厌这种做法,却不喜鲁王心狠——戴明停妻再娶,本就触犯法律,周氏将肖氏凌虐至死,以卑犯尊,又是一重。戴密为母报仇,又是嫡长子杀继母,无论哪个官员遇到这案子都是从轻发落的,绝不可能判死刑。 戴密春日定罪,秋后问斩,足足半年的时间,鲁王随意找个机会都能将这件事捅出来,狠狠落魏王一个没脸。他却偏偏要将此案做成死案,绝案,让戴密这个大孝子的脑袋彻彻底底落地,尸骨都没半点留下了,才将此事翻出来。 如此一来,魏王的“失察”之罪的确洗不掉,安国侯又亲近魏王,弄个“包庇之罪”也不是不可能,此举的确能狠狠打击到魏王的势力,抹黑他的名声,却让圣人不喜。忠、孝、友、悌,本就是所有人都注重的东西,鲁王能坐视戴密这位大孝子枉死,岂不证明他心中对“孝”没半分动容?这样的人若坐上皇位,谁敢保证他不会对兄弟动手,为坐稳帝位斩尽杀绝?圣人也是从腥风血雨走过来的,自然知道这等事情素来没什么道理可讲,但人都是这样,自己为了保住位置杀了兄弟,却不乐意儿子自相残杀。何况他这些儿子里还有个一退再退,几乎将“我不抢皇位”写在脸上的代王在,圣人就更不乐意看到长子出事。但老七的手段如此狠辣,他若登临大宝,真会留下长兄的性命?若是老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殃及池鱼 想到魏王的秉性,圣人又有些犹豫。他不喜魏王,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归功于钟婕妤品行不堪,最重要的一点却在魏王本身——圣人嫌魏王面冷心硬,刻薄寡恩。 圣人本就是堂皇大气的性子,他从不玩什么帝王心术,更不会刻意寻求臣子间势力的平衡,却得到无数贤臣良将的效忠,稳定了父祖打下的基业,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正因为圣人奉行得是皇者正道,对那些不大气的人就有些看不上眼,刻薄寡恩,说白了就是自卑的一种。倘若不自卑,又是皇子王孙的身份,手中漏一点就够别人活命,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呢? 锦绣江山的拥有者,若是不大气,专攻那些阴柔诡道,江山虽不至于摇摇欲坠,却会寒了人心。人心一寒,忠心也就淡了,办事自不会尽职到哪里去。滴水穿石,王朝的寿数一点点耗尽,擎天巨木倒塌,也不过一瞬的功夫。 圣人冷眼看了魏王这么多年,只见魏王手段越发高明,并未见其心性宽和多少,才迟迟没把魏王从容易得罪人的刑部调到更肥的吏部、户部等地方去,又竭力栽培鲁王。如今见鲁王手段狠辣,看上去对人宽容体恤,实则狠辣不留情,心寒的同时,对魏王也有了几分倚重之心。 刻薄寡恩再怎么后患无穷,到底是身后事,魏王颇有手段,不至于将大夏江山给败光。鲁王虽也不至于如此,但他上位的话,圣人实在不能保证自己其余几个儿子的性命。 一个是“可能”,一个是“必定”,作为一个父亲,会选哪个还用想么? 再说了,魏王身边还站着一个苏锐,若魏王继承这万里河山,西域的安宁也算保住了。突厥的老一辈一旦死得七七八八,年轻一代与柔然没那么深的仇恨,指不定就停止内斗,统一战线,一道入侵中原了。若换做鲁王即位,西域难安,长安也得出乱子,但……不立钟婕妤为后,魏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可立这个女人为后,或者将魏王记在悦娘名下?只怕悦娘和祚儿在九泉之下会气得转身就走,再也不等他吧? 想到娇妻爱子,圣人的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周身透着的伤感和寥落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匡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 也不知过了多久,圣人忽然问:“沈伯清呢?又去代王府了?” 匡敏服侍了圣人这么多年,对圣人还算了解几分,自然明白,圣人挺喜欢沈淮,觉得这小子聪明,懂分寸,识进退,又很会来事。当然了,最重要得当属沈淮与代王府走得很近,为代王鞍前马后的关系。如今问上一句,不像是要追究责任的样子,故匡敏乍着胆子,直说道:“沈将军与同僚换了休沐,今日不当值。” 果然,圣人没半点恼怒的意思,淡淡道:“一定是去了恪儿府上,这小子,也够可怜的。” 得您一句“可怜”,他就是再可怜,也不会可怜了啊! 第262页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沈淮歪打正着,堪堪号准了圣人的脉——圣人对长子愧疚得很,巴不得长子一扫忧愁,变得开朗,哪怕纨绔霸道也无所谓。偏偏代王被十年的流放吓破了胆,成天缩在府里看书下棋,除了上朝和去宗正寺,还有少的可怜,没办法推脱的宴会外,当真做到了哪都不去,谨慎得不像话,圣人看了,更加心酸。 他当然明白代王为什么不出门,也知道代王就算出门也找不了谁交流——十年前与代王交好的人,要么卷入梁王谋逆案中,要么受了代王的诛连,要么闭门自守,佯作不认识代王。前两类未必还活在世上,后一种代王也不想沾。至于十年后还留在长安的这些勋贵,又是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候,代王更不会去招惹。 圣人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与臣子走得太近,唯独代王例外,他越见代王孤单,心中就越是酸楚,对沈淮通风报信,一心顾着代王的举动非但不以为忤,还觉得沈淮很上道,不像那等白眼狼,得了富贵就翻脸不认人。 匡敏揣摩着圣人的心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代王殿下视沈将军若子侄,沈将军得了闲暇,十有八九*是往王府走的。”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圣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长子前不久呈上来,禀告其第五子夭折的折子,又想到秦恪的嫡长子死得不明不白,嫡幼子生下来没两个时辰就死了。这样的孩子是没福的象征,连序齿也不能够,巴巴被庶子占去“第五子”名分的事情,情绪又低落起来。 他有心庇护长子,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圣人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自然明白,只要他坐在这张椅子上,就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得他欢心,求得荣华富贵。易牙烹子遗臭万年,归根究底,还是他谄媚太过。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为了讨好皇帝,杀死亲爹娘,牺牲亲儿女,出卖姻亲,背叛朋友……在绝对的皇权面前,礼义仁智信都站不住脚,只要是“皇帝”,无论做多么不合理法规矩的事情,都会有人绞尽脑汁帮他找理由。 太祖痛恨生父,不立先祖七庙,不认祖归宗,那又如何?多得是人为太祖找理由,对太祖报复陈家的行为,大家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这等人伦大事都可以被罔顾,友悌又算得了什么?圣人还没天真到依靠“继承者的良心”上去,思来想去,只有将他想保护的人和他选定的人用利益牢牢绑在一起,他才能够安心。 自己的儿子,圣人明白得很,鲁王在军中无甚势力,却很得宗亲勋贵和读书人的心,这一方面简直甩了魏王十万八千里,谁让鲁王见谁都面带微笑,态度和煦,魏王却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呢? 没有谁天生下贱,不喜欢和颜悦色对自己的人,偏要热脸贴冷屁股,但现在……圣人长叹一声,眉宇间郁色难消。 这一次,又得委屈恪儿了。 戴密一案沸沸扬扬,魏王跪在圣人面前,伏地谢罪。圣人命魏王回府反省三月,顺便提醒一句,你的嫡长子年纪不小了,也该娶亲了。 此言一出,从诸王到宗亲,从勋贵到世家,从文臣到武将,全都琢磨开了。 圣人这是什么意思?认为魏王不慈?暗示魏王联姻?还是警告魏王不要拿嫡长子的婚事当筹码,老老实实娶个称心合意的儿媳妇就好?还是别的什么? 魏王千提防,万小心,还是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简直将鲁王恨到了骨子里,却只能隐忍蛰伏,琢磨着圣人的心思,品味着圣人的用意,顺带眼睁睁地鲁王春风得意,排斥异己。 鲁王的势力再怎么强横,终究比不过当年的怀献太子,魏王能在怀献太子的敌意中活下来,自然不会被鲁王给打倒。他重重申斥了教女无方的安国侯,却没有与之撇清关系,虽说也没帮助的意思,却已让安国侯感激涕零。 两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厮杀得如此激烈,几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代王纵是再怎么不关心政事,对此也有所耳闻。他自觉不是这些人的对手,退让之心越盛,几乎到了想称病不去早朝的程度,碍于圣人对他十分关切,若听闻他病了定会派太医令来看方作罢。谁料两月之后,骤然一道惊雷劈下。 “我和苏彧?”秦琬以手扶额,叹道,“我就知道……” 鲁王手段狠戾,过犹不及,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让摇摆不定的圣人下了决心。 圣人不想立钟婕妤为后,便没办法立魏王为太子,如此一来,少不得在别的方面弥补,比如,帮魏王找一个宗亲权贵靠拢过来的契机。 代王身为宗正寺卿,又是皇长子,如今虽算不得宗室成员,却已被满长安的人看成了宗室中头一份,偏偏他又只有一个视若珍宝的嫡女。在这等情景下,有什么招数会比联姻更好用呢? 裴熙神色郁郁,很不高兴地说:“苏彧那等货色,给你提鞋都不配,若是换做苏锐,勉强还能入眼。” “你呀,说什么话呢!”秦琬叹了一声,倒不是为自己,“阿耶怕是会很难过吧?”明明求了圣人两次,让她婚事自主,千万不能嫁给苏彧,圣人还是下了这么一道旨意,御笔朱批地赐婚,想反悔也不能够。哪怕代王习惯了自个儿在圣人心中的份量不够重,遇上这等事,到底意难平。 “代王殿下……”裴熙摇了摇头,无奈道,“圣旨刚下,他就进宫了。” 第263页 此时的甘露殿内,秦恪双手紧紧握拳,眼睛通红,不顾什么礼仪,声嘶力竭地喊道:“父亲,您答应过我的,您答应过我的——” 圣人见长子伤心至此,一颗心也抽痛起来,却强作冷淡地说:“朕未曾答应过你什么,也不明白你厌恶苏彧哪点。安西大都护的嫡长子,曲成郡公的继承人,文才武功均无可挑剔,容貌气度亦是上上之选,这样的人,配公主都使得,也算不辱没了海陵。” 作者有话要说:╮(╯_╰)╭你们都懂了吧?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没看见秦琬自己都不将这当回事么?也不用介意子嗣还有皇位传承的问题,作者早就想好处理办法啦,O(∩_∩)O~ 第一百六十四章 特立独行 凭心而论,苏彧的确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事实也正是如此。长安贵女梦寐以求,争相追逐的如意郎君中,魏嗣王秦宵居首,当利公主的次子瞿阳县公隋桎和曲成郡公的嫡长子苏彧位列前三甲。 这样的出身,又没听说有什么劣迹,容貌举止还很过得去,莫说配县主,做驸马也是没问题的,任谁都挑不出什么不妥来。代王之所以对这件事反应激烈,原因很简单——他说了不想要苏彧做女婿,仅此而已。 秦恪并未见过苏彧,对此人也没任何印象和感觉,他之前不想让苏彧做女婿,一是因韩王的讥讽,故以拒绝联姻来表达自己不偏帮的立场,二是被苏彧的弟弟苏荣派长随跟踪秦琬的事情恶心到了,再加上沈曼对莫鸾若有若无的厌恶,耳根子极软的秦恪稀里糊涂就应下了此事。若让他见了苏彧几次,发现这个年轻人言行举止,谈吐风仪都十分出挑,他说不定会转了想法,生出爱才之心。偏偏圣人先斩后奏,直接下赐婚圣旨,见圣人“答应了自己”却反悔,直接定下秦琬的婚事,秦恪如何不火冒三丈?他不敢怨恨自己的父亲,对苏彧的厌恶却到了顶点,连带着对魏王也嫌弃上了。 圣人瞧见秦恪死死握住拳头,半天吐不出一句话,眼睛却将他的复杂、不甘、悔恨等情绪表现得淋漓精致,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声,有些难过。 恪儿他……怎么就不懂呢? 皇长子的身份再怎么金贵,也是自己这个皇帝活着的时候,自己若是去了,他就是宗室,与至高无上的权利又远了一层。他也不想想,皇帝的孙女与王爷的女儿,地位能一样么? 世人都是喜欢趁热灶的,恪儿不会争不会抢,自己一死,即便爵位不变,实职还在,他的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了,女儿的姻缘自然要低一些。真到了那时候,就不是他嫌弃苏彧,而是苏家推脱,不肯应这门亲事的问题了。老六真即位了,他区区一个庶女都比恪儿的嫡女金贵,人人都奔着尚公主去了,恪儿能受得了?还不如趁着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动的时候,早早安排下来。 恪儿是宗正寺卿,成日与勋贵打交道,老六正好可以借着这条线与宗室转一转脸,也算一层“引荐之功”。老六即便登基,为坐稳他的位置,也得依靠苏锐镇守西域,自不会对苏家太过。他的儿子又日渐长大,小时候看着,嫡子与庶子五六岁的差距倒是明显,越到大了,年龄分野就越小。哪怕是原配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想走到更高的一步也甚是艰难,焉能不出大力与母家互帮互助? 圣人洞悉世事,自然明白,一时的情分是靠不住的,即便是经年累月的情分,也经不起水滴石穿。单纯的利益关系又经不起诱惑,脆弱无比,一碰就碎。唯有情与利交织在一起,来个“于情于理”,方能将盟约延续长久。 这桩婚事没哪不好,虽是政治联盟,到底男才女貌,也没听说苏彧有什么未婚妻,或者苏家与谁家有默契,打算定亲,便不存在横刀夺爱的可能。若秦琬能与苏彧成亲,至少二十年,魏王一系或者说苏家一系与代王都是牢牢绑着的,至于二十年后……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二十年还经营不了一段婚姻和感情? 若换做平时,圣人还会考虑秦琬喜不喜欢苏彧,但在这等时候,他却顾不了小儿女的心事了。在他看来,这桩婚事没哪点不好,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儿子眼下不甘心归不甘心,以后就会慢慢发现苏彧的好,接受这个女婿了。 当然了,苏彧比秦琬大八岁,但这不是问题。男人嘛,十五六岁还有些少年脾气,对着出身高贵的妻子低不下头,弱冠之后就该沉稳,懂得谦恭容忍了。到底是自己的嫡亲孙女,又受了那么多磨难,圣人也不希望她因为自己的私心,一辈子姻缘都磕磕绊绊。 圣人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深入细致的考量,代王都没办法也不想了解。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眼眶中蓄满泪水,神情悲凉万分。 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无论在江山霸业,在二弟三弟,还是在穆皇后和九弟的选择前,自己永远都是被牺牲的那个。 为了保住性命,他选择了颓废度日,天长日久,自己都习惯了自己的窝囊。几乎忘记了,很多很多年前,他的书也读得很好,习武的天资也甚是出挑。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只是……晚了,已经晚了啊! 秦恪自知错过了太多年的光阴,已经不是努力就能赶得上的了,他拒绝了父亲的安抚,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本想去书房,又想到秦琬一天中至少有七个时辰待在那儿,自觉没脸见女儿,命人取了一大堆美酒出来,借以浇愁。 第264页 他神思不属,沈曼亦被这消息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晕倒。 莫鸾以阴柔手段对付周红英的时候,沈曼乐意见她们狗咬狗,顶多居高临下地评价周红英愚钝,莫鸾面甜心苦罢了。待到指婚的圣旨一出,想到莫鸾会成为自己独生爱女的婆婆,沈曼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与面无人色,忧心忡忡的父母相比,秦琬倒是冷静淡然地不像话,仿佛圣人的旨意定得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般。她服侍沈曼进了汤药,看着母亲陷入睡梦中才离开,命人给秦恪熬解酒汤。干脆利落地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安顿好父母后,她才回到外书房,见祁润倒拿书卷,裴熙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不由笑道:“你们这是怎么啦?又争起来了?” “没吵,担心你呢!”裴熙硬邦邦地说,“也就你不拿自己的终身当回事。” 秦琬一听,笑意更深,但见她施施然地拉了张椅子,优哉游哉地坐下,一派悠然之色:“我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圣人对阿耶怜惜,才事事都想着代王府,此举非但是给魏王铺路,也是在给代王府留活路,我也算安了一半的心。”处在他们这等位置的,最怕什么?圣人的厌弃都在其次,最怕得无非是圣人压根记不得你这个人! 哪怕是厌弃,也是留有印象的一种,运作得好,印象一夕颠倒,从此青云直上也不是不可能。记不起才真叫绝望,往圣人跟前凑的人那么多,一不留神,好职位空爵位全被别人捞走了,一辈子可不就灰暗无光了么? “再说了。”秦琬见裴熙还是一副“老子很不爽”的表情,知道他完完全全在为自己担心,不由笑道,“我倒是想终身不嫁,只可惜这世道不同意啊!我能拖一年两年,还能拖十年八年不成?真到了那时候,别人的眼睛鼻子嘴巴简直能长在我身上,把我当妖魔鬼怪看。我虽不惧流言蜚语,也不想自己成了个‘非类’,路么,总得一步步走,一步登天的是神仙,我的修行还没到那地步呢!” 裴熙看重秦琬,最讨厌她这幅拿自个儿不当回事的样子,闻言便冷冰冰地说:“你倒是看得开。” 祁润以手扶额,好生无奈。 秦琬和裴熙信他本事,也明他机智,接纳他的速度出人意料地快。但这两人多年相处,早有默契,他站在旁边,每每都生出一种“我不该存在”的感觉。好比这次,裴熙觉得秦琬不看重她本身,也不想想,你裴熙裴旭之是拿自己的事情当回事的人么?明明是半斤对八两,谁都不差谁吧? 秦琬耸了耸肩,神色轻松而悠然:“除了惹阿耶阿娘伤心之外,我倒觉得这门婚事不错。苏彧么,有没有本事无妨,我嫁给得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苏锐嫡长子的身份。谁让魏王的阵营虽不至于是铜墙铁壁,咱们贸然插手也会引得诸王顾及呢?眼下倒好,圣人巴巴地送了一个机会,简直是上天眷顾。对了,据说他的脸长得还行,身材也不错?反正我年纪还轻,等得起,他有没有怨气,那就不关我的事情了。”至于秦恪和沈曼担心的问题,秦琬压根没觉得那段什么事,哪怕媳妇孝顺婆婆天经地义,她还有个县主的身份顶着,又有万贯家财傍身。 御下手段再高又如何?不为钱财所动的,终究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漫天撒钱的散财童子,谁会不喜欢呢?秦琬不会真做什么殴打婆婆之类的出格事,不过呢,莫鸾有本事就将她关在院子里,让她没办法出去,代王府也没办法进来。若是没这手腕还来针对她,秦琬不介意让她死得很愉快。秦琬从来就不是吝啬小气的人,更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换个角度想,苏彧出身高,样貌俊,也算是个不错的消遣品了。这桩婚事既给她送了个好玩意,又得了圣人的怜惜,还能借此打入魏王的阵营,虽说让阿耶阿娘担心。可这世间之事,本就有舍有得,若连这点困难都挨不过,凭什么坐上九五至尊的高位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 深谋远虑 秦琬见自己说了这么大一段入情入理的话后,裴熙还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顿觉无奈:“旭之,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也不是一样?罗氏配得上你么?你还不是照样娶了?” 她不说这几句话还好,一提到此事,裴熙本来就不好的脾气立刻被点着了,劈头盖脸,暴跳如雷:“我和你能一样么?我再怎么不喜欢罗氏,她也只能讨好我,惹恼了我不会有好结果。你能操控苏彧的前程,让他成个物件摆设?” 裴熙无所谓娶谁为妻,更不在乎为了他的婚事,多少人家费尽心思博弈,他的母亲和祖母又是如何地明争暗斗。在他看来,天下女子大同小异,压根没哪个配得上自己。既然如此,选谁都无所谓,反正以他的家世条件,再怎么挑也不可能差了去。 按一般女子的定义来说,裴熙绝对算不上一个好夫君,他风流而冷酷,广蓄姬妾,做事出格,异常独断专行。罗氏不知多少次对亲人抱怨过夫君不体恤,姬妾仗着宠爱耀武扬威,那又如何?身为一家之主,他想宠谁就宠谁,想抬举谁就抬举谁,敢和他玩心眼的姬妾统统打发出去,发妻不能扫地出门,没关系,直接送回洛阳老家。 想依靠儿子?别说他的儿子过继出去了,就是没过继出去,裴熙也不会在在意——你笼络儿子?行啊!你的资源有我多么?我的儿子若是与我离心,不敬着我这个父亲,我就当没他这个儿子。洛阳裴氏的一切资源都不给他提供,你有本事就让他去罗家学习,没本事就乖乖抱着你的指望哭去吧! 第265页 裴熙太明白男人在这世上拥有的种种特权,所以他无所顾忌,秦琬到底是个女子,总要多吃些亏,更别说苏家还有个金灿灿的爵位有待传承呢! 当利公主地位超然吧?丈夫死后蓄几个男宠,儿子还要和她顶。馆陶公主身份尊贵吧?嫡子嫡女都有了,夫妻多年情分,驸马还偷纳外室呢!更别说新蔡公主,一腔痴心错付,结果呢?人家只拿你当生孩子的工具,期盼着自家多出几个有爵之人呢! 金枝玉叶尚且如此,何况差了一等的县主?苏彧又不是什么身份卑贱的人,可以随意搓圆揉扁,天然的性别优势摆在那里,裴熙如何不担心? 祁润见识到秦琬的才华之后,对她十分推崇,虽说朦胧的好感被自知之明压下,却不妨碍他以朋友的身份关心秦琬,所以他不住点头,说得很中肯:“咱们认为苏彧完全配不上你,旁人却不是这看法啊!只看出身背景长相学识,不从本质深入挖掘的人太多,指不定长安贵女还嫉恨你抢走了这么一个贵婿呢!” 裴熙听了这话,更加糟心,忍不住白了祁润一眼:“谁和你是咱们了?” 祁润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立刻反击:“裴旭之之名天下皆知,奈何见面不如闻名。” 眼见这两人又开始剑拔弩张,秦琬慢悠悠地说:“苏彧的婚事定了下来,魏嗣王的应该也快了吧?若没我和苏彧的婚事,魏王或许会掩耳盗铃地来个‘不争是争’,给嫡长子选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如今圣心已定,为巩固自身势力,魏嗣王妃十有八九*要出身相府了。”魏王的名声被鲁王重创,已然落了下风,为了争取读书人的支持,给嫡长子娶个家中无权势却清名很盛的妻子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如今圣人摆明了支持魏王,魏王自不能将嗣王妃这么重要的位置许给家世不显的人,为自己争到最大利益才是正途。 谈到正经事,裴熙和祁润也不再互相揭短,后者一边思考一边说:“圣人虽有意扶持魏王,奈何名分未定,诸王绝不会甘心,十有八九*会有更大的动静。三省九寺一台中,有代王殿下的支持,宗正寺不消说御史台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魏王只领一部,未曾监国,少不得依仗宰相。中书省的小张相公方正严明,又是御史出身,怕是不会趁这热灶;徐相没嫡亲的儿女,旁支亲戚不够格;门下省新晋的钱相平素连个声儿都没,安静得像个影子;我听闻张相屡乞骸骨,那么就是……邓相?” 裴熙闻言,冷哼一声,不屑道:“张敏圆滑得很,他乞骸骨,不是怕有人动他,而是怕有人为了动他去摆弄他的子孙。两相权衡取其轻,这才一次又一次地想跑路罢了。如今有‘太子妃’这么大的一个诱惑摆在面前,他会忍住不吞?”聪明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儿子很蠢,而是儿子不够聪明。能当官,平日也谨慎,却仍旧会落入敌人精心的算计中,尤其在诸王夺嫡的时候。与其让儿子被人算计,消磨自己与圣人多年君臣的情分,还不如早早走人,省得考虑站队的问题,一不留神就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当然了,若是张家出了一个太子妃,情况又不一样——皇家名正言顺的姻亲,总能多得几分看顾,魏王得圣人偏心,胜算就多了三成。很多时候,三成已足够让聪明人下赌注了,再说了,富贵这东西,本就是险中求的嘛! “张榕为了名声不敢联姻皇室,魏王还看不上他呢!他刚调到中书省接王侍郎的班,根基本来就不稳,若与他家联姻,御史台那边的稳定也别想要了。钱明一门心思和稀泥,也是个过渡的,至于邓疆……”提起这位次相,裴熙的不屑表现得很明显,“他也就配当个尖酸刻薄的‘大儒’,还能得几分狂傲不羁的名声,做官?别看他这几次都摸准了圣人的心思,一路青云直上,这完全是因为圣人嫌张敏出工不出力,不肯出面平息事态,才要找个野心勃勃又心胸狭隘的人来‘激励’他呢!可笑邓疆还做着搬倒张敏,他就是首相的美梦,却不知他只有被张敏弄到或者两人一起‘引退’这两条路可走。若不是觉得邓疆心胸狭隘,大肆排除异己,上不了台面,目前又需要用他,圣人何必弄个‘同中书门下平章’出来,让卫拓入政事堂旁听?还不是怕世人有眼无珠,又或是……总不能让邓疆真成了气候,朝堂群魔乱舞么?” 祁润聪明归聪明,到底对朝堂之事接触不多,还没到能深入剖析圣人一举一动的程度。听了裴熙的说法,与自己知道的一映衬,不由暗暗咋舌——世人皆道首相张敏老迈昏庸,只剩占着个相位,维持朝堂平衡的作用;次相邓疆如日中天,炙手可热,人们争相趋奉,认定他会是未来的首相。若非如此,萧誉被陷害的时候,邓疆收钱不办事,旁人不谴责也就罢了,怎么会荒谬到萧誉去求别人,没有谁敢帮忙,坐视邓疆恼羞成怒,出手整萧誉的程度? 人人都上着赶着攀附的邓次相,裴熙却将之当做土鸡瓦狗,浑然不放在心中,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圣人故意对魏王提起秦宵的婚事,便是想看一看魏王的目光长远与否。若魏王选了张敏的孙女,圣人少说会放下一半的心,你进苏家之后也得小心谨慎。如果魏王选了邓疆的孙女做嗣王妃,这位天潢贵胄的路,还有好长一段要走呢!”性情狠辣和目光短浅,哪个对江山影响更大?满堂儿孙和江山社稷孰轻孰重,谁敢说在圣人心中,哪一个立于不败之地? 第266页 秦琬早就听闻过邓疆的大名,对其印象非常不好,此人能做到尚书右仆射已经很让她吃惊了。不过人嘛,总会有些优点的,指不定邓疆虽然贪财又短视,在揣摩圣心方面却很有一套呢? 当然了,她也不否认裴熙说得实在很有道理,所以她轻轻地笑了笑,柔声道:“老天爷一向公平,我既然‘受了委屈’,少不得在别的地方给补回来吧?我赌魏王会选邓疆。” 裴熙嗤了一声,不客气地说:“我也赌魏王会选邓疆。” 见这两人都望向自己,祁润连连摇头,和躲什么似得:“你们别看我,我也这样觉得。”没办法,实在是圣人的举动实在太有迷惑性了,又是宠幸蓝昭仪又是拔擢邓疆的,很容易让人想到汉武那般年轻时英明,年老就有些糊涂,幸奸妃亲佞臣的帝王。 魏王又不是圣人喜欢的儿子,即便不对圣人有怨,也不见得能以公平客观的眼光去看待圣人。唯有裴熙、卫拓这等深谙人心,游离于局外的人,才能拨开重重迷雾,窥见圣人的真实用意。也唯有秦琬、祁润这等对圣人印象极好,不存半点偏见,又对裴熙信服至极的人,才能一字不落地接受他的说法。 “对了,说到张相,”祁润被秦琬和裴熙盯得有些害怕,灵机一动,转移话题,“再过半月就是张相举办的花会,我有幸接到了一张请柬。” “哼,老奸巨猾。”裴熙不悦地说,“你是去当陪客的,谁不知道张敏家的花会每次都是相看的好场所,这次直接就是为卫拓开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凡夫俗子 提及卫拓,秦琬忍不住叹道:“这可不就是所有人都认为‘不配’,生生把人逼死的典型么?” 若不是卫拓步步高升,前程远大,成为户部尚书后又有了纳妾的资格,偏生家中几代单传,他又没儿子,世家勋贵也不至于一窝蜂地涌上来让他纳妾。廖氏本就困于昔日遭遇和流言蜚语,夫君的温言抚慰不能让她的内心平静,只有儿子才能让她得到安宁。她不顾病弱的身体,逼着夫君与她生个儿子,卫拓的体恤换来得只是以死相逼。好容易得偿所愿,却一路磕磕绊绊,怀胎七月时挣命生下了一个瘦弱不堪的男孩,听见自己为卫家传承了香火,方含笑而去。 秦琬不喜廖氏自怨自艾,却也觉她可怜可悲,半辈子都活得不像样。只可惜像她这样想的人太少太少,众人听闻廖氏故去,第一反应便是“这个与卫拓不配的女人总算死了”,第二反应便是寻媒婆上门说亲,天花乱坠,甜言蜜语,还拿死人做筏子,比如“卫大人儿女年幼,需人照顾”之类的理由,想让卫拓尽快成亲。好在卫拓重情重义,愿意为发妻守着。只不过呢,他家的情况有些特殊,人丁稀少到连一个有身份有地位,能帮他教养儿女的女性长辈都找不出来,难不成小主子还让奴才带着?别开玩笑了!真为廖氏守三年,他的公务又繁忙到经常回不了家,旁人就该说他的女儿没教养了,更别说儿子的开蒙问题。无奈之下,三年只得缩成一年,饶是如此,体恤下属又热爱做媒的张相还要帮忙,理由也很正当——婚丧嫁娶不得马虎,你若真守一年再看,六礼来去,大半年时光也就没了。还不如我提前小半年帮你看好,让他们家准备着,到时候流程一走,速度不就快很多么? 张敏是个聪明人,他从没想过让自家女孩填这个坑,只是想做个冰人,卖卫拓一个好,让卫拓日后照拂张家子孙罢了。正因为如此,卫拓才不好推拒,却提了个要求——他的续弦出身不能高,父祖七品以上就别考虑了,省得活人一进门,死人连躺的地方都没了。 首相夫妇爱做媒归爱做媒,花会门槛还是很高的,但此番是给未来的首相寻个相伴几十年的妻子,张敏岂能不谨慎?为了不让人说他自降身份,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索性将今科举子全部邀了一遍,顺带也暗示同僚们,多带一点亲戚家的女孩过来,一穷二白,出身地方的表小姐们就算了。最好是三代居于长安,有据可查,父兄又是***品小官的——卫拓不想续弦门第太高不假,也不能真给他挑个白身啊! 裴熙可没秦琬那般好心,听她叹廖氏,冷笑道:“自己不立起来,生生把自个儿困死,还能怪旁人多几句嘴不成?”这样窝囊的人,他连看都不愿看,对方即便跪在他脚下哀求,他也会将之一脚踢开,真不懂秦琬怜惜对方哪点。 “你呀,偶尔也怜惜贫弱一些吧!”秦琬又好气又好笑,“天底下若全是你这样的人,那才叫乱了套,抬抬手就能帮助别到别人的事情,哪怕是装模作样,也算功德一场,何况只是感慨一声呢?” 裴熙一贯不喜欢做表面功夫,闻言便道:“要做就做到底,不做就别说话,叹两声不会掉块肉,只会让人觉得虚伪。” 秦琬说不过他,举旗投降:“行行行,这个问题打住。说起来,张相家的花会,今年我倒是接到了帖子,去年怎么没收到?”虽说张敏是臣,皇室是君,后者比前者高一等,去了是赏脸,不去也没什么,但也不至于连礼数都不做吧? “张敏家什么花都有,随时都能开花会,去年风声紧,他当然不会自找麻烦。”裴熙酸溜溜地说,“卫拓的面子真够大的。” 祁润沉吟片刻,忽然问:“你们说,苏彧会不会去?” 被他这么一说,裴熙和秦琬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地说:“会!” 第267页 如果魏王选择与张敏联姻,苏家和张家就是魏王最亲密的盟友,捧场是必须的;如果魏王选择与邓疆联姻,张敏那儿少不得安抚一阵,至少得做个样子出来,毕竟是首相,还没退下去,不能明着得罪不是? 秦琬来了劲,斩钉截铁地说:“很好,这次花会,我要去凑热闹!” 裴熙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叹道:“好吧,我去问问裴显将请柬放哪了。”他对这种聚会一向没什么兴趣,每次都是帖子乱扔,人就更不会去。难得秦琬有兴致,裴熙也想看看几年过去苏彧长进没有,至于帖子……当主子的不靠谱,做下人的难道还能有学有样,轻慢贵宾不成? 裴熙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祁润和秦琬也没太大顾忌,他俩分别对长辈说了一下想去花会的事情,代王夫妇以为女儿想看看苏彧,心里头不是滋味,却也明白圣意难违,只好自我安慰,期盼苏彧还过得去。祁润这头,从前的范大娘子,如今的静真倒是有些担心儿子随秦琬一道出门,对秦琬的名节不利。在祁润的再三保证下,她也不管那么多,随儿子去了。 沈曼斟酌再三,与秦恪商量了许久,又询问了陈留郡主,听见后者不打算亲自前去,说是秦琬要去的话,她也让高盈跟着,自己绝不陪伴后,秦琬若不去,高盈也不去后,便觉得以他们夫妇如今的地位,去参加张家的花会有些自降身份,容易引起旁人的猜疑,还不如让秦琬自己走一趟。反正她身上有个正二品的县主诰封,走到哪里都是昂首挺胸的,位列上座的。哪怕张敏之妻是一品的诰命,但内外命妇本就有所分别,谁敢不敬着皇室女眷呢? 高盈对花会不感兴趣,却很想瞧瞧苏彧长什么样,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下来。 不等张相的花会举办,魏嗣王妃的人选已尘埃落定——魏王府差了媒人去邓府,为嫡长子秦宵求娶邓疆的嫡长孙女邓凝。 这则消息一经确实,诸王心思各异。 赵王嫉恨不已,盘算着如何运作,让圣人感受到魏王的势力已经大到不受控制;鲁王知他先前出了昏招,生生失去了大好局面,悔恨过后已冷静了下来,决意在朝堂上多给魏王添点堵,好让圣人明白,魏王担得起一个部门的职责,却不足以承载一个国家;至于韩王……他早就认定两年前的那场火还有他嫡子的失踪都是魏王做的,哪怕儿子失而复得,也不能消弭他心中的怒火半分。这位做事粗暴简单的王爷自打前年开始就孜孜不倦地给魏王添堵,下绊子下得理直气壮,人尽皆知,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件稀罕事了。 秦琬旁观者清,见魏、鲁二王为了皇位各显身手的同时,由于太过焦躁,又身在局中,不知不觉就落错了子,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暗生惊醒。她明白,这两位王叔都是极聪明的人,心思百转千回的,他们之所以接连出错,并非不够谨慎。相反,正因为他们将皇位看得太重太重,才这般患得患失。自己若是面临这等处境,切不可换乱,更不可失了做人的根本。 她想得长远,旁人却没这么清醒,一时间,长安城内本就诡异的气氛越发凝滞,仿佛一夕之间人就分化成了两种,要么急得上蹿下跳,各种找门路、攀关系、打听消息;要么像胆子被吓破了一般,谁都不敢见,什么事都不敢听。 就在这异样的气氛中,首相张敏夫妇举办的花会如期而至。 张敏为官多年,居于相位十余载,圣人为示恩宠,早就赐了长乐坊的宅子,既宽敞又气派。哪怕是见多了好东西的达官贵人们来到张家,也得赞一声别有意趣。 秦琬之所以来参加花会,看苏彧倒在其次,最重要得是瞧瞧如今的局势。对她来说,这只是留神观察就能解决的事情,不需要太过刻意。故她挽着高盈,与之言笑晏晏,品评着张府的花园,也没冷落自觉与她们离了三步远的裴熙和祁润。 不出意外的,这幅既悠哉又和谐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许多贵女的眼睛。秦琬本就比一般女孩高上些许,这两年又没停止发育,已初见窈窕身段;容貌也逐渐长开,哪怕用最苛刻的眼光去挑剔,也能称得上美貌绝伦。不仅如此,她的气场还很足,撑得住,更镇得住,可想而知再过几年是如何的绝代风华。人嘛,总要有一样不足,才能让人心理平衡些。偏偏秦琬身份尊贵,容貌极美,才学嘛,大家都知道她是代王教出来的,不敢质疑。若说从前还有个骄纵跋扈的名声顶着,让旁人心里好受一些,觉得她的脾性定找不到如意郎君,如今赐婚圣旨一下,不知多少少女芳心破碎。如今见她毫不避忌,与裴熙、祁润走得极近,登时妒火中烧。 第一百六十七章 愚不可及 名门贵女很多,能入她们眼的如意郎君却很少。毕竟自古以来就有“成家立业”的说法,事业有成的男人往往有妻有子,毛头小子又多半没办法给养尊处优的贵女们提供一如闺中的舒适生活。既想要荣华富贵,又想要舒适安逸,只能嫁公侯人家的子孙了。 公侯门第也有高下之分,日薄西山的国公府显然比不上蒸蒸日上的伯爵府,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又比不过人口简单,富贵程度也不差什么的家庭,嫡出的二儿子、三儿子又比不上名正言顺的世子。曲成郡公府既显且贵,苏彧又是苏锐请旨,朝廷册封,名正言顺的世子,文才武功都很不错,容貌也俊美,如何不令贵女们心折?如今见着这一场景,旁人虽妒火中烧,好歹能忍得住,唯有兵部侍郎罗道的嫡长女罗韵又嫉又妒,已失去了理智,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秦琬面前,见秦琬和高盈停下脚步,不露半点惊诧,心中更是妒恨难言。 第268页 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与我来抢?你骄纵跋扈,如何配得上他?你,你……若不是裴熙,我的姻缘何至于处处碰壁? 熊熊妒火烧得罗韵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圣旨已下,海陵县主不在家中安心备嫁,却来此处抛头露面,与裴二郎君把臂同游,谈笑无忌,当真是狂放得紧。” 此言一出,秦琬微微眯起眼,高盈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平素与罗韵交好的几个贵女更是脸色惨白,连连后退,恨不得把自己给埋起来。 大夏的确有这么个风俗,即女儿家定了亲便算夫家的人,娘家只是帮忙照看着,从此言行举止都要避讳,与父兄也不可亲密太过,最好不要见外男,安安心心等到出嫁的那一日。没遵守这一条的女郎,夫家可以用这理由退亲,当然了,若不想两家结仇,最好别干这种会毁一家女孩名声的事情。 既然是风俗,那就是没明文规定的,法令条文对皇室成员尚且无用,何况这等约定俗成的规矩呢?世人还要求女子贞静贤德,从一而终呢!放到别处,莫说蓄养面首,与人私通都可能被浸猪笼。但这事发生在皇室公主身上,旁人也只敢私下议论两句,谁敢公然说公主的不是?得罪公主算不上小祸,但与质疑皇室教养相比,程度就太轻太轻了。 察觉到裴熙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秦琬倒有些奇怪。 她是知道裴熙的,对这种一张嘴就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的蠢货,裴熙应当没半点兴趣才是,怎么忽然站出来? 不过呢,无论裴熙想做什么,她都不打算让他出这个头。故她先回过头,安抚地看了一眼裴熙,这才侧过身,瞧也不瞧罗韵,命令道:“口出秽言,辱没皇室,赏她一百个耳光。” 秦琬来张府做客,自不会带一大堆使女妈妈,知道这事得自己出头的陈妙哀叹一声,干脆利落地上前。 虽然很讨厌这个颐指气使的少女,但……打女人这种事,还是太掉份了。县主,您让我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我这些年苦修武艺,想得是保护您的安危,眼下这等活计,实在是…… 这边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张家自不会不知晓,不消片刻,年过花甲的张老夫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秦琬冷冷地站在原地,没半点谦和礼让的样子,更没说话的意思。 张老夫人做了十几年宰相夫人,走到哪里都是被捧着的,哪怕是皇子王妃,见着她也得摆出一两分尊敬优容的模样来,何尝见过这样不给情面的?一时间竟愣住了。 眼前这个老妇人转着什么样的心思,秦琬心知肚明——身为长者,受惯了尊敬,在家中说一不二,被媳妇、孙媳妇、孙子孙女们讨好着,又因张敏是宰相的缘故,公主王妃也对她客客气气,便以为全天下都该敬着她了。见秦琬年纪轻,辈分低,哪怕她县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张老夫人也没对一个小辈“恭敬”的意识。就连和稀泥,也没办法立刻放低身段,非要等秦琬开口,寒暄客套,做出几分“尊敬”的意思,她才会借坡下驴,希望秦琬看在她的老脸的份上,放过罗韵一马。如此一来,尊荣体面都有了,恩也施了,实在是一举多得。问题是,秦琬为什么要给她脸面呢? 张老夫人虽意识到情况不对,却错愕地望着秦琬,实在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等跋扈无礼,不敬长辈到连个样子都不做的人,气得浑身发抖,又有些忌惮秦琬的身份,刚想说什么,魏嗣王秦宵并着几个年轻郎君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她也就不做这个出头鸟了。 秦宵见秦琬冷着脸,想到她在代王府的受宠程度,心中厌烦,却露出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孔,柔声道:“海陵,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件事就算了吧!” 秦琬瞥了一眼来人,猜到这些人里肯定有一个是自己未来的夫君苏彧,有心一试,便皱了皱眉,语气越发不好:“算了?她辱及皇室名声,质疑起我的教养,这事就这么算了?” 事情的经过,秦宵已经知道了,说实话,他也觉得秦琬不够温婉,太过张扬,区区一件小事硬要闹得不可收拾,果然是妇道人家的无知作风,但架不住秦琬身份高啊!魏王可不认为代王与苏家结亲就万事大吉,一个不好,亲家变仇家也是可能的。缘分来之不易,珍惜才是最要紧的,故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轻慢秦琬。 秦琬既是秦宵的嫡亲堂妹,又将嫁给他的表哥,关系十分亲近,罗韵又不占着道理,于情于理,秦宵都该帮着秦琬才是,偏偏罗韵的父亲罗道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魏王虽与苏锐有亲,却没想过苏锐的部队能抗衡天下大军。因着乐平公主的婚事,他的手伸进了北衙,对苏锐多有帮助;又因他如今的地位,一些勋贵也靠了过来,南府亦不乏臂助;唯有亲近韩王的兵部,这几年给魏王添了不少麻烦,难啃得很。魏王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好容易与洛阳裴氏走得近了几分,再与裴家的姻亲罗家亲密了一些,有这么一层七拐八拐的关系在,兵部的二号人物罗道才渐渐靠了过来,态度却依旧暧昧不明。 为了一个注定嫁进苏家的堂妹,坐视罗道的嫡长女受辱?还是为了区区一个官员的女儿,得罪代王? 秦宵还在权衡着利弊,秦琬已拉长了脸,怒气冲冲地瞪着秦宵:“你还在想?这还用想?好,好,好!”她指着罗韵,气得脸色发青,“我倒要听听,她出自哪个了不得的家庭,连我都要退避三舍了!” 第269页 这话说得诛心,秦宵暗骂秦琬不长脑子,胡说八道,不给人留脸面,闹得他难做,刚要解释,就见高盈轻轻拉了拉秦琬的袖子,尴尬地说:“她的父亲是罗道。” “什么罗道,别说是皇道,霸道,我……等等,罗道?”秦琬面露古怪之色,问裴熙,“你亲戚啊!” 裴熙的目光从苏彧身上收回,淡淡道:“岳父的堂弟。” 秦琬闻言,恍然大悟:“我算是弄明白她为什么胡说八道了,罗家……啧啧,不稀奇,完全不稀奇。” 说到这里,她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些不妥,连忙补救:“似乎连带着将你们家也……听说裴大人喜欢书画,我那儿倒是有几幅前朝大家宋道子的作品,这就让人给裴大人送去,也好代我赔个不是。” 裴熙点了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行,我那儿有一卷太史公的手稿,你拿去,就当我的赔礼了。” 秦琬也不和他客气,自然笑纳。 她来这场花会,一是为了看众人立场,二是为了看苏彧,如今两个目的都达到了,也懒得与谁虚与委蛇。反正不管有理没理,她命人噼里啪啦打了罗韵一顿,名声定不会好听,也就无所谓更恶劣一点了。至于得罪张老夫人什么的,秦琬还没放在心上——首相夫人,听上去很风光,那又如何?我生来是君,你始终是臣,对你客气是居于礼貌,对你冷淡亦是天经地义。至于你夫君的权势,跟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现在给了你几分面子,将来我落魄了,你会生出援手?既然不会,如今我又风光着,凭什么要放低身段,用自己来成全你的脸面尊荣?不过就是个深宅妇人罢了,在政治利益面前,儿女尚可以牺牲,妻子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重要么? 高盈憋了一肚子气,秦琬却压根没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好言好语抚慰了挚友一番,才问:“哪个是苏彧?” 听见秦琬问起苏彧,高盈也没抱怨的心思了,连忙比划道:“站在魏嗣王身边,比他高上不少,穿着锦袍,腰间系了块和田玉佩,生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了。” 见秦琬不为所动,高盈急了,“你难道不觉得这几个人里头有一个特别英挺俊朗,让人眼睛一亮么?” “这个啊!”秦琬不置可否,施施然地说,“我觉得他们都和秦宵的奴才似得,看了一眼就没兴趣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心劫难渡 高盈不知秦琬说得是真心话,还当她对指婚心有怨气,便道:“裹儿,你莫要再说气话了,圣人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别人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秦琬似乎不怎么愿意谈这个话题,敷衍地点了点头,高盈也不知该说什么,一路静默到分别。 裴熙一出张府就回了裴家,高盈也回了申国公府,秦琬本想与祁润说几句话,忽见陈妙欲言又止,满腹忧思,便命心腹使女檀香携薄礼与祁润说一声,让他放宽心。待进了自己院落的书房,秦琬挥了挥手,使女妈妈们知她习惯,独处时往往只要陈妙伺候,虽嫉恨陈妙讨秦琬欢心,却仍是规规矩矩地退下了。 屏退这些无关人等后,秦琬望着陈妙,神色温和非常:“是我想得岔了,让你掌一个姑娘家的嘴,的确有些不妥当。” 陈妙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方道:“县主,您变了。” “哦?”秦琬微微挑眉,神情仍旧是宽容和婉,没多少烟火气的,“哪里变了?” “我记得您的样子。”陈妙慢慢地说,“从前的您不会这么看重身份,做事不会这么功利,更不会不留半点情面。”哪怕知道秦琬是故意摆出骄纵跋扈的模样,图谋日后,与秦琬朝夕相伴了近两年的陈妙也能看出来,有些东西并不是假装,所以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您很开心。” 处罚那些人的时候,您很开心。 秦琬原本还有些不以为意,听见陈妙这样说,不由一滞。 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容貌昳丽,平素却淡薄得像个影子的陈妙,此时此刻的他没有半点风尘味和脂粉气,纵俊秀到有些妩媚的地步,执着的神情依旧透着男儿的俊朗。 见着他这般模样,秦琬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陈妙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神童。若不是因为这一名声,他未必保得住性命,却也平添了好些悲惨的遭遇。 想到这里,秦琬苦笑一声,叹道:“你说得没错,我真是变了。”若非如此,怎会连身边亲近之人的来历喜好都不再留意,几乎忘记?只是……“我也没办法做回从前的裹儿了。” “县主——” 秦琬摇了摇头,推开窗户,任凭斜阳的余晖洒落,轻轻道:“你说我看重身份,我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是这般,对身份有些过于在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道加诸在女子身上的束缚太重太重,若我只是个民女,什么都不懂,兴许就这样认命,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了,偏偏我又是这样的身份,眼见一线希望就在眼前,如何能放手?只可惜,如今的我,也只能狐假虎威罢了。” 陈妙听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代王身为皇长子,尚因圣人一道圣旨受了十年磋磨,好容易回了京城,为保住这份荣华富贵,胆小谨慎得简直不像天潢贵胄,一遇到事情就躲。 做父亲的尚且如此,又如何能怨秦琬看不穿功名利禄,放不下富贵荣华? 第270页 话虽如此,陈妙却低了头,轻声道:“我还记得您以前的样子。” 秦琬要他做她贴身侍女的时候,他是非常不乐意的,满腔愤懑无处诉说,只能牺牲自己的男儿尊严保全恩人和兄弟姐妹,面上恭敬服从,心里对秦琬很是抵触的。 人的情分都是处出来的,秦琬对陈妙很是信任,平素也宽厚仁慈,没将他当做下人看待。陈妙跟在秦琬身边,见识到了她的出众才华,隐隐明白秦琬的野望,感激秦琬没刻意瞒着他的同时,也明白秦琬的不甘——她明明才华横溢,洞察人心,只因是女子之身,就连襁褓中半点世事都不知的庶出幼弟,在旁人心中也重过她。虽说代王夫妇疼爱女儿,允许了秦琬各种各样的出格,那又如何?男子做来天经地义的事情,换到女子这里,也只有“出格”二字罢了。 陈妙还记得,很多年前,陈家还没有经历那场大灾的时候,年幼的他展露出十分惊人的读书天赋。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从被人忽视的,陈家家主众多子孙中的一个变成了祖父祖母的心头肉。平日里半点也不亲近的姐妹、堂姐妹也开始给他做鞋袜荷包,即便是从前对他爱理不理的人,也会想尽办法和他“巧遇”。 家破人亡之后,他为了让自己不忘记,无数次回忆昔日的场景,他甚至记起了嫡亲姐姐与奶娘的对话,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臆想。 豆蔻年华的少女一向是众人的焦点,冷不丁全家人关注得对象都成了白白嫩嫩,还不懂什么事,比她小了七八岁的弟弟,少女心中抑郁,忍不住向最亲近的奶娘撒娇,奶娘却劝道:“娘子万万不可这样想,郎君是您嫡亲的弟弟,也是您的依靠啊!” 我这么矮,姐姐这么高,我怎么能成为姐姐的依靠啊! 年幼的他懵懂无知,想着想着,也就忘记了这个问题。直到很多年后猝不及防地想起,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姐姐不够强大,陈家也不够强大,他们没等到自己成长到能保护他们的时候就去了。海陵县主比他们更明白,她不想让谁来保护,只想自己屹立于巅峰,偏偏那么难,又那么孤单。 “从前的我……”秦琬沉默许久,眼中露出一抹惆怅,“陈妙,你可知道十二年前的表哥是什么样子的么?” 十二年前的沈淮? 陈妙对沈淮印象颇深,记得这位代王妃唯一的侄儿,如今炙手可热的金吾卫将军是个长袖善舞的人。见谁都带三分笑意,看上去和煦极了。只有看过他与秦琬、沈曼等人相处,再看他与外人相处的人才知道,除了面对他认可的人时,他会流露几分温情外,和外人在一起,哪怕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心和血也是冷的,眼底没有半分温度。 若不听沈曼与沈淮追忆过去,怀念往昔,谁能知道十二年前的沈淮也是个骄傲自持的俊朗少年,拥有一帮至交好友,意气风发,豪气干云?看着他如今的样子,谁又能想到,他曾经好友如云,对结交的兄弟掏心掏肺?结果呢?代王被贬,沈淮为救姑姑和姑父,家家户户上门哀求。昔日对他和颜悦色的叔叔伯伯们个个紧闭门户,有些还留了几分礼貌客气,端茶送人都算态度好的,让门房拦着甚至言语羞辱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所谓的好友和兄弟十有八九做起了缩头乌龟,尚且存留情分的几个,不是被父兄送去做了一两年官后被打磨得圆滑,便是劝他爵位保住不易,不要为了代王将自己搭上去。 这些年为了救代王,沈淮求了多少人,送了多少礼?到了最后,帮忙得只有身份尴尬至极的陈留郡主,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的,也只有一个萧誉。 满腔热枕,一心待人,真正能回报的,十不存一。 长安是大夏政治的中心,浸透了繁华,也将“利益”刻在了骨子里。这种事情,看得多了,心就冷了。 秦琬微微勾起嘴角,眼中满是嘲讽:“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阿耶若救了个贫寒书生,供他为生病的父母求医问药,让他能参阅更多的典籍,平素也多加指导。待他有了立足的本事后,魏王起意招揽,你说,多少人会去?又有多少人会装作正义凛然地询问阿耶,阿耶若是不同意,他们就心生怨气?” 陈妙希望秦琬心存善念,凡事不要冷冰冰地计较,全从利益出发,可听到秦琬的问题,他犹豫许久,方讷讷道:“总会有人心甘情愿留下来的。” “自然会有,不多而已。”秦琬已然平静下来,淡淡道,“你当我今日为何要做出骄纵跋扈到近乎冒失的模样?很简单,因为我知道,阿耶一定会保我,这样一来,魏王就能意识到我的份量。” “投靠他的人那么多,王府的属官却有数额,以魏王的行事作风,养几个幕僚已经很了不起了,怎会有多余的钱财和精力养清客?乐平公主收拢士子,难道就没为兄长搜寻人才的意思?乐平公主的面首,代王府的清客,哪个名头更好听?”秦琬神情苦涩,但想到无条件支持自己的父亲,她的心里又有一丝温馨。 她受困于世道对男子女子不公的待遇,却又要利用这等落差来为自己谋福利,好一步步推动自己的计划。若非阿耶对她毫无保留的好,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勇气支撑下去。 想到这里,秦琬顿了顿,才道:“浪子回头金不换,骄纵跋扈的女人变得贤惠得体,总比贤良淑德的女人成了妒妇好听。” 第271页 秦琬的聪明,陈妙从不怀疑,他只是为秦琬难过——世俗的伦理规矩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从不肯低头。因为她明白,底线这种东西,突破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直到再也没办法抬起头来。她在害怕,在焦虑,在不安,只有时时刻刻端着身份,提醒自己皇族的特权,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以史为镜 陈妙听了,又是悲伤又是愤慨,忍不住问:“您……您与苏彧可是御赐的婚事,他敢对您不好?” 秦琬笑了笑,说:“你想想他方才的神色就明白了,那么多人面前掩都掩不住一丝厌恶。想也知道,哪怕没今日这一出,光凭这门婚事,我也足够让他讨厌了。”明明是被贵女们追捧的天之骄子,偏偏因一道赐婚圣旨强制与秦琬绑在了一起。魏王一系还少不得耳提面命,让他待自己好些,这等话语听久了,是个人都觉得烦。若非如此,秦琬何至于将“骄纵跋扈”进行到底? 偏见这种东西,要么就一直存在,嫌隙越来越深;要么就得用水磨工夫,日积月累,扭转印象。秦琬虽心存大志,先前却也存着几分与夫婿过好日子的想法,谁会在外头尚且不太平的时候巴不得自家也不安宁呢?但她实在没功夫将心思花太多到一个男人身上,夫婿这种存在,身份相当,容貌过得去就行,没必要计较太多。 秦琬明白,苏彧早就被人捧惯了,贤良淑德,做小伏低……这些统统对他没用,少不得用一种激烈点的策略。“骄纵”是个多好的名声啊,进可攻,退可守,只是……“我临场应变还是不够快,旭之……旭之想要站出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的。” 提及之前的事情,秦琬露出一丝悔意,苦涩道:“洛阳裴氏的姻亲故旧虽多,值得旭之出面得却寥寥无几,偏偏我见他动作,第一时间想到得竟不是对方的来历,而是他不该为我卷入这种风波里,没得辱没了他的名声。若非他一直纵着我,我……我终究还是不够谨慎,这些日子顺风顺水,狂妄起来,竟带累了旭之……” 洛阳裴氏与河内罗氏几百年的交情可不是虚的,身为兵部侍郎的罗道又是罗家唯一一个官至中枢的官员,有他在,罗氏子弟的仕途就顺畅了不止三分。哪怕现任罗家家主对这个堂弟嫉恨不已,也不得不承认,罗道若是垮了,罗家至少有十年没办法恢复到如今的地位。只要他们家没出一位手握实权的中枢官员,离“豪门”就始终差了那么一线,不要看这一星半点的距离,说是天渊之隔也不为过。好比洛阳裴氏的嫡支子弟婚配,再怎么几百年的交情,不够格的话,人家考虑都不会考虑。但中枢,从来都不是那么好进的。 陈妙见秦琬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黯然,声音也低了一些,神情却满是诚挚:“若您没有阻止裴大人站出来,裴大人会维护罗娘子,或者将这件事一笔揭过么?” “自然不会,旭之出手素来不留情,也……”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情谊才那般沉重。 秦琬和裴熙的牵绊很深,但他们都是聪明又骄傲的人,太过明白彼此,有意保持距离。将“私情”二字加在他们身上,端得是可笑无比,偏偏为着这种事,裴熙……他这次回裴府,怕是又要受家法了吧? 陈妙虽不能体悟,却大概明白这两人的微妙关系,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拿此事做引子,便道:“属下随您一道读史时,曾一度不解,燕高祖徐然为何能席卷天下,夺得汉室江山。” 天下烽烟,群雄逐鹿,哪怕地痞流氓出身的领袖夺取天下都不稀奇。徐然的故事传奇就传奇在,国家初定,百姓渴望太平,厌恶战争的年代里,他竟能一一方州牧之身造反成功,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得不说,这个人很有本事,当然,也很有运气。 秦琬酷爱读史和律,见陈妙似有读到的见解,便露出认真的神色,静静地听着。 她必须承认,对陈妙,她先前虽谈不上轻视,却也绝对谈不上重视,也就是当做个得力的人手在使唤罢了。好在陈妙不算坏,现在……也不算晚。 “众人皆知,东汉大乱的缘由,归根结底,还在皇后的废立,太子的更迭上。属下曾一度不解,阴氏原配发妻,明媒正娶,不可抹杀。纵狼烟四起,礼乐崩坏,天下初定,正应恢复秩序,以礼法教化百姓。宋弘的‘糟糠之妻不下堂’被传为美谈,就证明世人还是支持礼法的。郭皇后携势凌人,欲后来居上,本应招来众人的反感才是,为何光武废后一直为人诟病?” 显而易见,被权贵迫害得家破人亡的陈妙对阴丽华更有好感,奈何史官并大儒无不对郭圣通极为同情,压根没觉得阴丽华哪点可怜。这其中固然有徐然是借着为郭圣通长子刘疆复仇的幌子起事又夺了天下的原因,但秦琬觉得,哪怕没这桩事,东汉继续绵延下去,刘秀也逃不脱千载骂名。 废皇后的皇帝很多,为何刘秀被骂得最惨?说他卸磨杀驴,汉景帝没有么?汉武帝没有么?阴丽华还是刘秀的原配发妻呢,按道理说,这该叫物归原主,为什么他被骂得最惨?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秦琬也想过这个问题,并有了答案,但她想听听陈妙的看法。 “属下认为,归根结底,全在光武的一个举动上。”陈妙正色道,“他同时立了阴、郭二女为贵人。” 第272页 秦琬挑了挑眉,来了几分兴趣。 这段历史,她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也是明白的——刘秀称帝之后,先立了为他诞下长子的郭圣通做贵人,然后将阴丽华接到身边,也封她做了贵人。也就是说,出身略低一些的原配发妻和出身高门,政治联姻的贵女地位等同,还是在后者为刘秀生出长子的情况下。不仅如此,阴丽华的娘家兄弟也很快受封为侯,爵位高于郭圣通的娘家,要知道在汉代,若无赫赫战功,就只有皇后和太后的兄弟才能封侯。 在秦琬看来,刘秀这一手玩得很妙,毕竟在他建国的过程中,除了少数几个一直跟着他的人外,其余的功臣宿将都是后来才慕名追随他的,压根不知道刘秀有原配,只知道他娶了真定王的外甥女郭圣通。在这种情况下,他抬高阴家爵位,让阴丽华与郭圣通并列,已经很给原配面子了。 此举既能安抚旧部,以示刘秀宽宏仁德,不忘旧人;又能收揽人心,表明他重视礼法;更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惶恐不安的新人,告诉他们,我虽然没忘记以前的部下,也没忘记你们的功劳,瞧,你们都是一样的。最大一点是,他遏制了真定王的势力膨胀,招得对方不满,果然,没过多久,真定王谋反被诛杀。 “你是说……”秦琬闻弦歌而知雅意,“大家普遍认为,刘秀给阴丽华的补偿已经够多了?” 不得不说,这种思路挺有道理的。 群臣拼了命追随刘秀打天下,自然希望江山万年,子孙荣华富贵,想实现这一愿望,首先刘秀得有儿子啊!刘秀有一次失踪,众将焦虑得想立他的侄子为主,可见继承人对建武政权的重要。郭圣通的母亲是真定恭王的女儿,家族是真定大姓,父亲是推让百万财产给异母弟弟的贤人。她这等身份,又生下了刘秀的长子,谁敢说她不够资格做皇后?原配?原配算什么?大汉因无子被废的皇后还不够多么?陈皇后的身份何等显赫,还不是得给歌女出身的卫子夫让路? 阴丽华谦让后宫之主的位置被传为美谈,事实上呢?稍微懂点这其中弯弯绕绕的人就明白,建武二年的阴丽华根本做不了皇后。刘秀若是一意孤行,只会让原本就不稳的江山更加动荡,别说让发妻做皇后,他能不能继续当皇帝都难说。 陈妙点头,侃侃而谈:“众人见阴、郭二人位份同等,阴氏之兄又得以封侯,便觉光武仁至义尽,郭氏在真定王造反之后得以封后,全因长子之功。皇长子刘疆谦恭友善,德才兼备,却因光武所阻,屡屡不就东宫,光武亦不封郭氏族人。建武十三年,光武帝更抚摸阴氏所出的第一子刘庄的头,说出‘吴季子’三字,刘庄却说吴季子‘愚戆无比’。郭后因‘怨怼’被废,刘疆却屡屡谦让太子之位给弟弟,两相对比,如何不令朝臣寒心?” 吴季子是春秋时吴王寿梦的第四子,本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吴王却希望他继承,导致吴季子的三个兄长纷纷谦让储位,吴季子却拒绝了,被传为千古美谈。刘庄亦是刘秀的第四子,刘秀对刘庄这么说,不难看出他的心意,刘庄说吴季子“愚戆”,也就表示自己要争皇位。 在储位已定的情况下,他身为庶子,明目张胆这样说本就是大逆不道,哪怕大夏如今的局势纷乱,诸王还没谁敢明着说我就是要当太子呢。更何况皇太子刘疆德行出众,无人不赞,郭皇后莫名被废之后,他又谦让太子之位给弟弟。哪怕朝臣在心里骂他是个傻瓜,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偏偏在异母弟弟刘庄登基的第二年就死了,谁敢信刘庄的品行?郭圣通再怎么尊贵非凡,到底是个女人,身居后宫,谁能知道她怨怼不怨怼,反正你说是就是了。皇太子德行如何,朝臣可都是有眼睛的,刘秀对阴丽华一系何等偏爱,大家更能明白。别管是眼红还是看不惯,总之,奸妃的帽子她一时半会是甩不脱了。哪怕时间能证明她的德行的确出众,那又如何?徐然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么? 陈妙为何要提阴、郭之事,秦琬再明白不过,她受触动颇深,却还是摇了摇头,叹道:“世道如何你也知道,刘疆礼贤下士,众人称道,我踏足外书房便是牝鸡司晨,有时候得到一些东西,就必须失去一些,在这一点上,老天向来公平不过。” 第一百七十章 家事难断 陈妙也不期望自己能令秦琬完全改变想法,不过存了一试之心,见秦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有所动容,已然喜出望外,索性趁热打铁,追加了一句:“戴家旧事,县主不可不谨记啊!” 他以阴、郭旧事劝诫秦琬凡事不可过,即便代王对女儿的情分没消磨,若是外人认为补偿已足也是一件麻烦事,更不要说野心过早暴露的问题了。在他看来,无论内心是怎么想的,德行温良恭俭始终是最好的装饰,最好有古之圣贤遗风,不可过度玩弄权术,当心为权术所侵,过犹不及。 这些都是好提议,看得出他发自肺腑的诚意,秦琬听得进去,却很伤脑筋。 倘若她是男儿身,压根不用顾虑这么多,偏偏……唉,世人习惯了女子温顺服从,早就将之当做天经地义,她若温柔善良下去,活路是有,独独不是她想要的活法罢了。但陈妙说得也没错,“人心”本就是世间最强大,也最难以捉摸的力量。她的野望若是成了,也只算走了一半,想要稳稳当当,自不能让人恐慌。 第273页 秦琬思虑着其中的分寸,千头万绪,一时间竟有些怔忪。过了良久,她方长长吐了一口气:“你容我想想,另外,再备一份厚礼送往裴大人府上。” 裴熙的生父裴礼本是个谦谦君子,哪怕对庶弟百般看不上,顶多也就在心中咒骂几句“竖子”罢了。谁料得了裴熙之后,三天两头气得七窍生烟,隔三差五就要请动家法,见着裴熙就得骂两句“孽畜”,全然不顾这将他自己也骂了进去。饶是如此,听闻张敏府中发生的事情后,他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容易挨到散衙,他急急忙忙地赶回家,见裴熙施施然坐在屋中品茶,张夫人关切又慈爱地看着儿子,好一派母慈子孝的场景,仿佛今天没发生任何事,裴礼险些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进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孽畜,你还有脸回来?” 尚书左仆射往往兼着门下侍中,张敏张首相也不例外,自家夫君上峰举办的花会,张夫人自然要去,前因后果了解得七七八八,本就对罗韵十分看不上。如今见丈夫一回来就指责儿子,原本的三分怒气登时化作了十二分,怒道:“二郎是你我的儿子,裴家名正言顺的主人,如何没脸回来?难不成只有河内罗氏是你们裴家的姻亲,我弘农张氏就不是了?” 眼见妻子胡搅蛮缠,裴礼气得发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夫人对罗家的心结,他是知道的,真要说起来,这也是一桩难断的家务事。 裴礼之父,裴熙之祖,如今的洛阳令裴晋少时袭爵,周围之人皆是虎视眈眈,他行事处处受制。也就是在此时,他结识了一个父亡母弱,嫡亲弟弟年纪极幼,故不得已抛头露面出来经营自家生意的陈姓小娘子。待娶了罗氏过门,见罗氏生下嫡长子后,裴晋立刻迎了陈氏进来。 他是上宛侯,有纳妾的资格,陈氏又是良家出身,还有家主爱重,罗氏奈何不得,心中却嫉恨难当,对长子疏于照顾,一岁不到的孩子巴巴地夭折了。偏偏在这时候,陈氏又有了身孕。 罗氏想以“不乱嫡庶长幼为名”打掉陈氏腹中的孩子,裴晋不肯,为着这件事,夫妻俩几成陌路,偏生一为爵位传承,一为终身有靠,不得已同床共枕。好容易见陈氏生了个女儿,自己又育了裴礼,偏生陈氏所出的庶子裴义又比裴礼聪明伶俐百倍,眼见丈夫与爱妾儿女一个个地生,自己的孩子还不如对方的孩子聪明,不被丈夫喜爱,罗氏心里如何能平衡? 她自身没了宠爱,敬重也泛于表面,又曾折过孩子,少不得多依赖娘家,更是将独子裴礼看得重逾性命,自然而然地瞧丈夫挑选的儿媳不顺眼,自打对方嫁进来,磋磨就一直没停,裴礼又是个重孝道的,加上罗氏的手段也没真让张氏伤筋动骨,便让妻子忍着。 张氏做新妇的时候,根基未稳,不敢和婆婆针锋相对,嫡长子被抱走也只有默默流泪的份。好容易熬了几年,勉强站稳了脚跟,却又遇着太子出生。 弘农张家将本钱下在圣人身上,赢来了更进一步的契机,尝到甜头后,他们又将宝压在了梁王身上,梁王妃虽不姓张,却是张氏嫡亲的表姐。即便是为了张家着想,张氏也不得不伏低做小,十年如一日恭顺地侍奉婆婆,真要恶了这门得力姻亲,非但婆家,娘家都未必有她站的地方。待到后来,梁王谋逆,张家也被清算,嫡支不是被赐死就是被流放,侥幸保命得也成了白身,只剩几个旁支子弟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儿,谁又能放在眼里呢?罗氏见张氏没了依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好在裴家父子顾念儿孙前程,劝阻了些,否则张氏被折磨死都不奇怪。 天无绝人之路,弘农张家在绝境中保全出色家族子弟,而非嫡支全部血脉的做法赢得了张氏子弟的好感,同心协力之下,张家又一步步起来了,这也是张氏在裴熙婚事上与婆婆叫板的资本,如今就更不得了了。太子犯事,诸王争锋,几轮清扫下来,有些人脑袋落地,却有些人官运亨通。前年任命的中书侍郎,小张相张榕张大人恰恰就是后者。这位相爷又刚好是弘农张氏的子弟,家里虽贫穷,却在张氏书院念书,因学业优秀,一直被嫡支照拂,亦是张家拼命保全的对象。 有这么一位知恩图报,互利互惠还是自家人的相爷在,张氏的腰杆子挺得很直,加上她与裴礼老夫老妻的,哪怕在孝道和妾室两件事上分歧极大,到底这么多年磕磕绊绊地过来了。眼下听妻子这么说,裴礼又是厌烦又是愧疚,心中也埋怨罗家不会教女儿,先是有一个不肯和夫婿同甘共苦的,又来一个张嘴就说秦琬教养不当,裴熙和秦琬有私情的。知道得笑他们两家是姻亲,不知道得还以为是什么生死仇敌呢!但……“罗家到底……” “罗家,罗家,你只知道罗家,难道就不顾裴家了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不成让二郎偏着罗家人,惹来代王乃至圣人的雷霆震怒?”张夫人越发理直气壮,简直要问到裴礼脸上去。 裴熙在旁边静静看着,不发一言。 母亲愿意维护他,他很感动,但他更明白,张夫人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归根究底,还是借这一机会发泄心中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 风水轮流转,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十几年前张家落败,罗太夫人简直不把张夫人当人看,如今罗家要败,就别怪张夫人落井下石。 第274页 眼见丈夫的神色渐渐松动,张夫人心中得意至极。 她的二儿媳很得罗太夫人的宠爱,打小就在裴家进出往来,见惯了张夫人在罗太夫人面前做小伏低,进门后对婆母便有些不放在心里,早让张夫人满肚子不平。如今罗家落难,为了裴家的名声,张夫人也不会对二儿媳做什么,只想帮儿子挑几个既美貌又好生养的女子。再过几年,是生是死就由不得罗氏了,到那时候,自己再帮裴熙选个好的填房进来,若是裴熙不喜,或者对方不懂事,那就休了再娶。反正都是填房,第一任和第十任有差么? 裴礼不想再和妻子争论这个问题,沉着脸望向裴熙,却没想到裴熙没半点愧疚的意思,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种事,不是很好么?” “很好?”裴礼原本压下去的火气被他这句话一激,蹭蹭蹭又冒了上来,“你倒是说说,究竟哪里好了?” “圣人有意扶持魏王,罗道观其形势,决定向魏王投靠,韩王又岂是省油的灯?教女无方总比通敌叛国好吧?裴家是裴家,罗家是罗家,再怎么亲也不是一家人。”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不屑道,“听罗韵的意思,苏家与罗家有些苗头,若不是圣旨……哼,咱们与罗家的关系若是亲近,何至于连点风声都听不到?再说了,阿翁让您为了家族,按兵不动,背地里却早让裴义与魏王接触上了。您再凑上去,且不说资历不资历,裴义是姨娘生的,可以做魏王的狗,您能么?亲疏远近,厚薄分明,阿翁打得不就是这个主意么?” 陈氏是压在罗太夫人头顶的大山,裴义何尝不是裴礼留在心中的阴影?裴晋活着还好,裴晋若是死了,爱妾庶子可不就由着发妻嫡子磋磨?想要保住他们,还能有什么方式,可不就是官位压过他这个嫡子? 裴礼平庸归平庸,到底在门下省稳稳当当混了这么多年,历练出了几分本事,本不会这么轻易挑起情绪。偏偏被裴熙说到心坎里,竟感觉普天之下除却发妻次子,竟无一可靠之人,脸色忍不住青了。罗家,嘿,罗家!他怎么就忘了,罗家便是如此,一家之主虽富贵无边,权势却不如隔房的堂弟呢?裴义若是得了从龙之功,岂不是窜到自己头上来了?但魏王……圣心已定,与圣人做对……想到这里,裴礼不禁望向自己的儿子,裴熙挑了挑眉,一派自在安然。 第一百七十一章 锋芒毕露 事涉自身,饶是张夫人志得意满,也忍不住敛了心神,专注看着小儿子,就更不要说裴礼了。裴熙虽早已料到父母的反应,见着这一幕仍觉讽刺。 说句实在的,上宛侯裴晋再怎么宠爱庶子裴义,为保住自身官爵,在大夏这等嫡庶分明,等级严苛的地界里也不敢逾越了去。自打出生开始,身为上宛侯嫡长子的裴礼所能得到的资源便远胜庶弟,四十余年过去,裴礼已位居正五品上的门下省给事中,对储相都只有四品的文官来说可谓高位了。若非父亲裴晋任着洛阳令,父子二人不好同时身居要职,指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裴礼的能力与这等官位其实有些不匹配,若非他姓裴,又是洛阳裴氏的继承人,怎么也爬不到这么高的位置上,对这一点,他心知肚明,身边跟着的人也都明白,却个个视作理所当然,热切期盼他更进一步——洛阳裴氏作为第一个投靠秦氏皇族的世家,历代都是天子重臣,也是圣人优抚世家的典型,高官厚禄自然少不了。 与裴礼相比,裴义的待遇就差多了,名宿大儒愿意教上宛侯的嫡长子,却不乐意让一个庶子玷污名声。裴晋亲自教庶子吧,一是没那么多时间,二是教庶子不教嫡子,便有多事的人会参他乱了章法。待到裴义弱冠,他虽是良妾生出的良家子,可以做官,行事却处处受掣肘。同僚或羞与他为伍,或不敢恶了未来的上宛侯,或急急忙忙地攀上去,太过急功近利。无奈之下,裴晋只得将庶子带在身边做个副手,为他整理文书,观其待人接物,饶是如此,亦被旁人说“过了”。 两兄弟得到的待遇相差如此之大,偏偏从裴礼本人到他的亲朋好友,奴仆下属,甚至裴晋的臣属、同僚、好友,乃至毫不相干的外人,无不觉得天经地义。略了解他们家几分事情的人还都觉得裴晋对庶子过好,对嫡长子失于冷淡,几番劝谏,说此乃乱家之象,裴礼亦对庶出的弟弟心结深重。 此等情景,与裴熙何其相似?唯一不同得便是裴义再怎么精明,到底是庶子,仕途比嫡子逊了不止一筹,爵位更是想都不要想。裴熙却是张夫人肚子里出来的,仕途走得顺畅,爵位更能争上一争,如何不让嫡亲的兄长嫉恨? 不是一个娘生的,自然隔阂深重,哪怕是一个娘生的……想到这里,裴熙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反正他从小到大也习惯了兄长的针对,兴致却低落了几分,淡淡道:“家生的奴才总是比投靠的门客使得顺手些,魏王没有家生的奴才,却有将一家子压在他那儿的人,阿耶以为然否?” 裴熙都说得这般明白了,裴礼如何不懂? 以裴晋国之重臣的身份,想给庶子谋个前程不难,与裴礼云泥之别却是少不了的。他在的时候,世人投鼠忌器,不敢太过打压裴义讨好裴礼。待他离世,多得是知晓两人恩怨的人愿意落井下石一把。裴礼甚至不需要表态,他只要不对那些人的做法有什么异议,就能将裴义压得喘不过气来,若是阻止了那些人,便能得个“宽容和善”的名声,还能一辈子将庶弟一家的前程拿捏在掌心。 第275页 裴晋明白,嫡长子对庶弟有心结,又是个孝子,罗氏若想有冤抱冤有仇报仇,裴礼是绝对不会拦着的。若非如此,他岂会让庶子跟在自己身边那么多年?无非是让庶子与同僚们混个脸熟,顺便教一教他处事方法,指不定还给了一些暗中的势力。如今诸王争锋,恰恰是裴义崛起的好机会——都是伏低做小,卑躬屈膝,匍匐在皇帝的脚下总比被兄长拿捏好吧?想给皇帝做狗的人很多,裴义若没裴家这层身份还未必掺合得进来呢? 这些道理裴礼都明白,他看儿子,无疑是想借助儿子的智慧想个法子来,偏偏这家伙装傻充愣,只做不知,还故意将此事说得那么清楚,惹得娘子横眉竖目……罢了罢了,这孽障生来就是与他作对的,加上昔年旧事心结未解…… 饶是裴礼不停地给儿子找理由,也觉得憋得慌——别人家的儿子不说聪明伶俐,孝顺端方总是有的,他家的呢?长幼有序,此乃天定,偏爱嫡长子,略微委屈几分嫡次子算什么了?偏偏……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心中哀叹着家门不幸,出了裴熙这么个狂悖无礼的孽障,裴礼面上亦带出几分,却知儿子秉性,不敢如方才一般对他呼喝:“二郎,你有何办法?” 裴熙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说:“裴义再怎么忠心,也只能做魏王的一条狗;罗道虽向魏王靠拢,可不可用还难说。若我们能添一把火,送魏王直入青云,哪怕裴义掏了心出来效忠也是无用。” 裴礼和张夫人素知小儿子胆大包天,动辄身家性命倾覆的皇权倾轧,富贵已极的人家都往外头躲,唯独他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劲往里头钻。本以为他年少轻狂,吃些苦头能够懂事,谁料年岁越长,竟越是锋芒毕露。听他吐露如此言语,张夫人已白了一张脸,裴礼的手亦有些颤抖,心中权衡,面色却铁青一片:“你这逆子,净说些胡话!” 裴熙早就习惯了父母无时无刻不装模作样的性子,在他看来,父亲的忠诚贤良,母亲的温柔贤惠,早已成了他们的第二张面皮,莫说骨肉至亲近在身侧,哪怕一人独处都未必会揭下来。就如同他那个看似温润如玉,无人不赞,实则心胸狭隘,处处排挤他的兄长一般,过于注重世俗的名声,假得令他几欲作呕。故他轻慢地笑了笑,不屑地说:“阿耶若是不愿,熙不再说便是,左右还有些钱财,这便命人寻个山清水秀之地开辟别院一所,也好做个纵情于山水,不理会世俗礼法规矩的狂人,省得十载之后还要对一个姨娘生的庶子赔笑脸。” 裴礼并非不想得从龙之功,却见识过几次皇位之争的惨烈,别的不说,他发妻张氏的娘家在梁王案中便元气大伤,岳父和几位大舅哥小舅子死得死,流放得流放,处境极为凄凉。他若争了,或许富贵,或许是个满门抄斩的结局;他若不争,凭洛阳裴氏的门第也能保住一身荣华,顶多在权势一道上需要退让一些罢了,与性命相比,自然是不足为重的。偏偏被裴熙这么一说,仿佛退让一步就注定权势面子皆失,指不定还会被裴义踩在脚下,裴礼便有些受不了了。 男人嘛,金钱美色都能放到一边,对权利的追逐才是永恒的。世家子弟对面子又看得很重,若没了面子,他们拿什么在这个圈子里混,又凭什么得到旁人的尊敬和友谊?只不过……裴礼示意张夫人退下,张夫人也知晓他们两父子在讨论家族生死存亡,便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平复心情,方缓缓退下。 见着母亲离开的背影,想着将书房当做卧房的秦琬,裴熙有一瞬的沉凝。裴礼也没发现儿子的失态,他沉吟片刻,才有些犹豫地说:“咱们洛阳裴氏一贯只忠于皇帝……” “只忠于皇帝?您在和我说笑?”裴熙嗤笑道,“若是只忠于皇帝,先祖为何投靠夏太祖?若是只忠于皇帝,曾祖为何要自戕?若只是忠于皇帝,祖父为何要娶罗氏女?若是只忠于皇帝,裴家为何与张家联姻?家产被旁支占了?受了风寒,英年早逝?年少力弱,巩固实力?两情相悦,长辈旧约?理由倒是好听,也罢,谁让这世间的谎言多半花团锦簇呢?” 裴礼身为家主嫡长子,又在门下省就职,裴晋恐他行事没有分寸,得罪什么人,才隐晦地告知家中长辈一二过往,唬得裴礼心惊肉跳,不敢胡来。如今听儿子吐出如此石破天惊之语,裴礼惊骇难言,刚想问裴熙从何处听来,就见裴熙淡淡道:“您也不用猜是谁告诉我的,这样大的事情,若能被旁人知道,咱们家还有活路么?这都是我猜出来的。” 前朝末年,皇室昏庸,洛阳裴氏的继承人想另投明主又怕失了名声,故意示弱,弄得家族旁支为争权夺利乌烟瘴气,自己则暗中观摩天下大势,心中有了定计之后,便有了“族人为夺家产蓄意谋害,嫡支血脉狼狈逃脱,得遇英主”的佳话。裴熙的曾祖比太宗皇帝小了几岁,君臣相得,本是废太子的有力支持者,瞧着形势不妙,为保住家族富贵传承竟舍了这条性命,只余十三岁的独子裴晋。太宗失了好友,自然悲恸,对裴晋不同寻常,早惦记着他成家后给他个官做,一路提携,谁能想到废太子目光短浅至此,见裴晋年少,盯上了裴家的家业呢?就更不要说与罗、张二家的联姻了。一为兵权,一为梁王,靠前者保了平安,搭上如今的圣人,在太宗面前狠狠给废太子上了眼药,后者……若非怀献太子生得不巧,洛阳裴氏又是一朝的富贵煊赫。 第276页 第一百七十二章 烈火烹油 裴礼凝视着次子,神情复杂之至。 洛阳裴氏不缺天才的子弟,更不缺聪明人做下属,对“神童”也就没那么看重。即便裴晋对裴熙这个孙儿十分宠爱,早早将裴熙抱去书房,亲自教导,裴礼一脉也只当父亲为了爱妾庶子,不得不与发妻嫡子缓和关系,又或是另一种恶毒的离间之计罢了,并没将裴熙放在心里。不仅如此,在两个儿子发生冲突时,亲手抚养大孙子好些年的罗太夫人自不必说,就连裴礼和张夫人也是偏帮长子的,怕得就是裴熙恃宠生娇,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削弱了嫡支的凝聚力。也正因为一次又一次的不公正对待,裴熙的性子才会越来越偏激狂狷,当他们明白裴熙是何等惊世鬼才时,悔之已晚。 裴熙如何不明白父亲在想什么?但见他勾了勾唇角,神色冷淡之至,眼底则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想要富贵闻达,岂能不付出代价?愿意向皇帝献傻上忠心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皇帝为何要用你呢?只忠于皇帝,那是说给傻子听的,出身寒微的或许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在咱们这等人家却不是如此。你做了孤臣,我就做佞臣,嫡庶长幼,总得有些矛盾,才能让上位者放心。如此一来,即便下错了注,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圣人宽宏大量不假,却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鲁王的姬妾皆出自对他有用的人家,婢妾纵为他生下长女并一子也捞不着个位份;魏王信任的属官幕僚,除却圣人赐予的几个外,旁的不是家族旁支或庶子,便是不受宠爱的嫡二子、三子。莫说比不得昔年圣人做秦王时的磊落,就连齐、梁二王也是远远不如的,再观其手段,一个狠戾,一个刻毒,岂是好相与的?” 裴礼本想端着几分膏粱之家继承人的做派,奈何本朝皇权强过前朝许多,世家也就没了昔日蔑视皇家的清高傲然,他揣度片刻,才有些迟疑地说:“咱们家一贯是纯臣,不好谄媚太过,魏王又被怀献太子压制多年,恐心有芥蒂。”同为活在嫡子阴影之下的庶子,魏王对裴礼的遭遇怕是更加同情些。 “这点倒是无需担心。”裴熙淡淡道,“天家的嫡庶长幼多半是排在圣心后头的,魏王身为天潢贵胄,犯不着与臣子感同身受,即便自卑,只需让他明白裴义有多少特权即可。至于谄媚,也无需那么麻烦,魏王名不正言不顺,纵有圣人暗示,到底没明着下旨,诸王定不会死心。偏生圣人的意思谁都能明了,想借着这股东风撞一撞木钟的人定然少不了,魏王的日子怕是颇为难熬。” 他这么一说,裴礼也明白了。 赐婚圣旨一下,圣人属意魏王便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哪怕是“中立”的人也少不得多敬着魏王一两分,上着赶着攀附的官员权贵更不会少。这些人投靠了魏王,魏王自然也要投桃报李,许他们好处,否则怎么让这些人追随呢?偏偏魏王有个被圣人厌恶,品德贻笑大方的娘拖后腿,钟婕妤当不了皇后,魏王就做不了太子。诸王疯狂反扑,一个劲扯后腿自不消说,圣人想将天下交到魏王手中,也需循序渐进。这也就造成了魏王如今的尴尬局面——攀附他的人太多,他能给他的太少,臂膀又被兄弟往死里打击,偏偏能决定他命运的圣人还存了考校的想法,虽说会帮他,也容不得他伸手太长。 设身处地想想魏王的情景,裴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样被架在火上烤的“简在帝心”,与其有,还不如没有。 还没等他感慨完,裴熙又道:“这些资源,魏王没有,代王有。” 裴礼眼睛一亮,已然明白裴熙,或者说圣人的用意。 没错,勋贵世家为了不得罪怀献太子,昔日纷纷选择针对魏王。魏王想要办好事,少不得痛下杀手,肃清一二,才能放手施为。 身为王爷,有几分瑕疵自是无碍,甚至有利于自保,孤恩刻薄也没什么不好。皇帝却不能这样乱来,哪怕不宽厚仁德,也得面面俱到。 魏王的臣属多出身寒微,早在他未曾得势的时候便一路追随,自然是魏王的心腹,但那些投靠过来的权贵就能不管了么?既然是权贵,寻常官位富贵自然是喂不饱的,哪怕是虚与委蛇,面子上依旧要照顾到。可魏王府的属官早就一个萝卜一个坑,联姻对别人来说是个好主意,对魏王嘛,成效如何就难说了。 苏锐是魏王最大的依仗,他就魏王妃一个妹妹,很长一段时间里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将妹妹带大,若不是莫鸾与魏王妃苏吟处得好,他也未必会娶莫鸾为妻。魏王府中的姬妾虽多半出身良家,家境却大都寒微得很,即便魏王做了皇帝,她们也未必能对魏王妃做出什么威胁,联姻却又不一样了。魏王若这时纳了出身高门的新人,会不会被诸王抨击“内帷不修”事小,苏锐的反应才是最需要顾忌的——新人年轻美貌,家世又好,做孺人或者妾本就有些委屈,魏王若登了大宝,能不抚慰一二?对后宫妃嫔来说,有宠有子还有位份,腰杆便能挺得笔直,古往今来都是这么回事。 门第高又生得美貌的妃嫔,一贯是皇后的心腹大患,皇后所出的嫡长子长成了不假,与皇帝就差十几岁,真换了个更高的环境,显然是被忌惮的对象。宠妃所出庶子比皇帝小了三十多,按照大夏贵族平均的寿数来算,皇帝五十多,估计没几年好活的时候,小儿子才刚及弱冠,简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第277页 权力中心摸爬滚打的人,谁没这个心机成算,谁又会将别人都当做傻子?裴礼被裴熙一点,回过味来,频频点头:“代王掌着宗正寺,哪家爵位传承都要经他的手。代王府的侍卫和属官空缺极多,代王又是这样的与世无争,地位超然。若是代王有意,不知多少人家想攀附上去,给自家子弟熬一熬资历。”若非如此,圣人何至于强迫代王府与苏家联姻? 代王宽宏仁慈,又有皇长子的名分,虽有些懦弱,却有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有他为魏王保驾护航,魏王的名声绝对能好听不少,将属下从事情里头捞出来也更容易,他不好出面的,代王帮衬着就是了。旁人一看圣心在他,支持他的不就更多了么? 裴熙见父亲明白过来,满意地点了点头,轻笑道:“魏王若是改弦易辙,于他名声也有损,还不如一门心思收纳寒微之人,也免了‘结党营私’的嫌疑。权贵、世家、避嫌……这些都可以请代王殿下搭把手,以代王府的富庶,养几百闲人完全不成问题。魏王殿下瞧着好的,再收来就是,代王殿下恨不得远离世俗,岂会管这些小事?兄友弟恭,互赠清客歌伎,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裴礼的思绪已完全被裴熙带着走,不住点头,心道裴熙出的主意极妙。在圣人心里,很多事本就是代王做得,魏王却做不得的,只不过……“这事……我该如何与魏王提?” “这有何难?”裴熙一哂,满不在乎地说,“投靠魏王何等大事,不见一面表表忠心,魏王会信,裴义会安心?即便他不来,只要他与魏王没断联系,阿耶找个时间与魏王说两句即可。” 他没说得很明白,裴礼也不需要儿子教到每一句话,也就不再问了。 当然了,同样的意思,从裴熙和裴礼口中说出来却完全不一样。前者可以将弥天大谎扯得滴水不漏,后者遮掩的功夫在寻常官僚面前尚能充几分大,在魏王眼中却不够看,稍微一想就能知道这是裴熙的主意。 但是,那又如何? 裴熙勾起唇角,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他就是要让魏王知道,这主意是他出的,不管魏王认为他想靠过来也好,想帮代王府结个善缘也罢,甚至把这事认定为代王的态度都无所谓。在如今的局势下,魏王不是没别的办法,这一条却绝对是最快、最好,同时代价也最小的办法。 与源源不断的,庞大无比的,甚至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政治利益相比,魏王一系需要付出的仅仅是对秦琬好罢了。 游园的时候,苏彧的眼神……哈,不甘又如何?没本事反抗圣旨,就要乖乖认命,苏彧能走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对秦琬极好,面子功夫完美无缺;要么对秦琬不好,消极反抗。若是前者,自己也算为裹儿找了个千依百顺,拿出去又有面子的玩意儿;若是后者……难不成裹儿会为这种事分神?寒门再多人杰,也及不上世家和勋贵的力量,魏王靠代王可解一时之危,真要有求必应,这等做法也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再过上几年,魏王的势力被咬千疮百孔,偏偏又尾大不掉,那才有趣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合常理 秦琬再次见到裴熙,已是花会的第二日。 果不出众人所料,这日的大朝会上,参兵部侍郎罗道的折子如雪花般飘向中书省,教女无方只是小过,真正要命得是诸如贪污受贿,纵奴行凶之类的罪名,桩桩件件,当真骇人听闻。 罗道之事不过是个引子,对诸王来说,在圣人表明属意之后,灭一灭魏王的气焰才最最要紧。都是皇帝的儿子,谁不明白此时若退了一步,后半生都得被这个兄弟拿捏?与其俯首称臣,还不如激流勇进,向圣人证明自己的能力。 对诸王来说,反正都要拿个人开刀,罗道的身份和立场又值得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与其做局惹人猜疑,还不如借题发挥,浑水摸鱼。 朝堂上闹得这般激烈,秦琬却没半点惴惴的模样,但见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裴熙,揶揄道:“不错啊,竟能自己走回来!” 裴熙挑了挑眉,不屑道:“我若不想受家法,有得是门路,之所以任老子打,不过是想让他发泄些怒气,关键时刻好办事罢了。敢情你当我傻,父子君臣忠孝伦理,一个不落地要遵守?” “这话也就你敢说……”秦琬无奈地按了按额头,叹道,“洛阳裴氏立场微妙,你莫要因我之故,把家族也带进风暴口。” 裴熙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口说:“也没什么,我家老子颇为看好魏王,有心靠近,又不好做得明显。我便为他出了点主意,让他既被魏王留意,又能继续做他的纯臣。”巨大利益在前,魏王愿意吞下甜美诱饵不假,却未必喜欢有人对他指手画脚。正如大家认识到的那样,洛阳裴氏地位特殊,难不成魏王真会与“纯臣”称兄道弟?见识到对方的心意,明白他们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不就行了么?裴熙可从没想过让裴礼与魏王联系得太紧密,平白给魏王一系增添助力。 “你还真是……” “别说我,你对苏彧——”一提到这个名字,裴熙就皱了皱眉,片刻后才道,“有什么看法?” 秦琬叹了一声,压根不想提这件事:“奴才一个,有什么好说的。” 她在张敏府中的时候得理不让人,何尝没有试探苏彧的心思?按常理来说,以苏彧的身份,在秦琬将堂哥秦宵挤兑得没话好说的时候,他可以以秦琬未婚夫的身份站出来解围,哪个小娘子会不给未婚夫面子呢?偏偏他没有。 第278页 苏彧为什么做缩头乌龟,旁人不明白,秦琬和裴熙这种聪明绝伦的人还不明白么?苏彧若是站了出来,帮罗韵甚至张敏夫人解了这个围,自是大出风头,凌驾于秦宵之上。他不敢得罪秦宵,也就只能站在一旁,与众人一道做个背景了。 旁人看夫婿,瞧得是肚中墨水,光明前程,锦绣皮囊,秦琬看夫婿,瞧得却是胆识担当。堂堂安西大都护的嫡长子竟是如此畏缩不前,如何不叫秦琬鄙夷?男人若没了胆识和担当,与人没了脊梁骨无甚差别了。这样的人,哪怕文章通神,武功盖世,也只能做别人手中的棋子,运道好的指不定能混个奴才当当。 “就是这点才奇怪!”裴熙提点秦琬,“你想想苏锐的履历,再对比苏彧的年岁。若说苏彧五六岁的时候,苏锐还未立下不世奇功,苏彧对秦宵百般退让也无可厚非。偏偏这十余年来,若无苏锐,魏王能否在怀献太子的打压下保有实力还难说,苏彧为何坚持做秦宵的奴才?” 裴熙深谙人心,自然明白,人的膝盖软下来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瞧苏彧习惯退让的模样,定是早就习惯了服从秦宵。若是苏府十几二十年都靠着魏王过日子,别说嫡长子,就是苏锐对秦宵卑躬屈膝也正常得很。偏偏情况要反过来,不是苏家求着魏王,而是魏王不能失去苏家。在这等情况下,有人会放着好好的主子不做,巴巴地做十几年的奴才?随便在大街上拉个人问问,谁都得说这个人脑子进了水,若非活不下去,或者为了活得更好,谁愿意弯了伎俩做旁人的奴才? 秦琬的脑子没进水,她不愿为男人折腰,自然也认为对方没道理卑躬屈膝十余年,除非他未卜先知,知晓魏王要做皇帝,但这哪里可能呢?若非几次巧合,魏王别说竞争皇位了,一辈子能不能出头都难说,就好比苏锐,二十余年前满长安的人都在嘲笑苏家没落得快要败了,他身为侯爵继承人却从中级将领做起,不在京城混资历平稳升迁,硬要像那些出身寒微的人一样,去边疆拿性命搏富贵,谁又能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的存在直接影响了储君人选呢? 既然脑子没问题,那就是有把柄捏在对方手上了,只不过……“魏王可以登基之后翻脸不认人,秦宵还得依仗苏家,他若拿捏着苏彧的把柄,不怕苏彧立刻转投他的嫡亲弟弟?”流有苏家血脉的皇子王孙,可不止秦宵一个。 裴熙看似狂傲偏激,感性非常,实则是最通透不过的一个人。他看事情,先看来路,再看过程,最后再看结果,或是反着顺序来推演。无论什么,总要求个有因有果,或者有果必有因。偏生这件事情,他不知想了多少可能的阴谋诡计,硬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疏忽了哪,不免有些难安。若非如此,以他的傲气,也不至于将没想明白的事情就对秦琬告知。 秦琬见裴熙的模样,大概明白他的隐忧,自己也揣摩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眼角的余光又瞥了一眼陈妙,见他也在冥思苦想,便明白哪怕请了祁润来,此事也多半无解。不知怎地,她灵机一动,将在书房外间等候的贴身大使女檀香喊了进来。 县主有四个贴身大使女,这是皇室定下的规矩,偏偏秦琬除了陈妙以外,对旁的三个大使女虽是刚柔并济,却没信任到将她们一道带来书房的程度。就连陈妙,一开始也要在外头侯着,更不要说旁的使女,为了避嫌,只能在外头的小房间里候着。 檀香原也是公侯门第的家生子,父母兄姊闲谈时也不避着她,故她明白,秦琬虽说名声不好,做事也古怪,却是个难得的既正派又讲道理的人。这等主子若是好生服侍,不起旁的心思,前程自然也看得见。比起秦绮那等“温柔好脾性”,“敢在嫡母面前保下使女”的主子强了太多,需知乔家也是依附着王府的,解忧解语虽被秦绮保下,明眼人却能瞧见这一系从主子到奴才都恶了王妃,焉能有什么好前程? 秦琬虽不亲近使女,出手却很大方,做事又公允,使女们对她又敬又畏,不敢违逆欺瞒。檀香听得秦琬传唤,先有些战战兢兢,想到秦琬素日做派,却又放下心神,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对她们这些使女来说神秘无比的书房里间,便见秦琬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很随意地问:“檀香,若是有两个人,一人富些,一人贵些,彼此之间还有血缘关系。贵的那个呢,若得了富人的支持,便能青云直上,为官做宰;富的那个呢,若不支持贵的那个,就能将对方压得抬不起头来,若是支持了,便会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你说,究竟是何等情状,才能让富的那个对贵的那个卑躬屈膝?” 她这话似是在影射什么,檀香打了个激灵,不敢多想。 王府的使女虽懂些权贵人家的关系,到底长年居于后院,眼界略窄。檀香虽冥思苦想,打算说些精妙的话,转念一想又泄了气,心道县主和裴大人何等人物,怎会想不到?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指不定在家长里短上有所疏忽呢? 檀香能在众多使女中脱颖而出,胆大心细必不可少,片刻之间,她的心里已有了决断,小心翼翼地揣测:“莫不是富的那个有把柄在贵的那个手上?” “什么把柄?” 既然决定了往家长里短说,檀香也就不藏私,一连说了好几种猜测,见秦琬神色淡淡,裴熙面带嘲弄,免不得心下惴惴,所幸将心一横,说:“或,或许是那个富的爱慕一名女子,偏生那个女子已经嫁了惹不得的人,恰好被那个贵的知道了呢?” 第279页 听她这么一说,秦琬总算提了几分兴致:“哦?” 檀香本打着讨好秦琬的主意,见她留了神,有心卖力,又有些不安,犹豫片刻,才小声说:“婢子不敢瞒县主,婢子在本有个姑姑,生得美貌,被昔日的家主看上,命她在书房伺候。但她心中倾慕得乃是家主之弟,此事被另一个在书房伺候的使女知晓后,她便矮了一头,处处忍让,导致奴婢的父亲逐渐没了家主的宠幸,故在家中一直抱怨。”却未曾想到侯府落难,主家被抄斩不说,得力的管事也遭了难,倒是他们一家,因为父亲早早就没了实权,便只是被拉去发卖,没有被流放,好歹保住了一条小命。 第一百七十四章 离别将近 听了檀香的叙述,秦琬倒有些惊奇:“在书房伺候?”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伺候”的本质,忍不住皱了皱眉,神情却有些讽刺。 位高如秦恪、沈淮,自持如赵肃、萧誉,谨慎如代王府的长史吴利,豪迈如代王府司马宇文杉,风流如裴熙,个个都是不缺女人的主儿,却没谁让自己的女人进外院尤其是书房的。秦琬能在代王府的外书房来去自如,全赖秦恪纵着女儿,压根不管束她,沈曼却很少进外书房。倒不是不想,而是世情就是如此,虽没明着规定,但你真要做了,那就是出格。 男人啊,真是可笑,定下条条框框将女人给束缚起来,偏偏自己又要给特权。饱读诗书,通晓礼仪的原配发妻没资格进书房,使女却可以在书房伺候,来个***添香夜读书。哪怕知晓她们对男人来说不过是温柔解语的玩意儿,秦琬也觉得这世上的事情啊,当真有些可笑。 归根到底,还是权利重要,只不过……秦琬挥了挥手,让檀香下去,这才对秦琬感慨道:“以婢妾受宠爱程度来定管事,京城的权贵之家都是如此么?” “虽不全是,也差不离。”裴熙淡淡道,“身契握在手中的奴才,自然是想提拔谁就提拔谁,坐看他们为一些蝇头小利争得死去活来。” 秦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过了一好会儿才感慨道:“幸好太祖定了个从母法,婢妾放良也低人一等,还影响子孙前程。若如前朝一般,使女奴婢都可做妾,庶子还能分得部分家产甚至做官,当家主母与家生子姨娘的斗争可有得瞧了。说起来,那些被主家收用过的婢女,一般都是怎么处置的?” 裴熙明白秦琬的用意,心道这些事本该是沈曼教的……算了,他提前说一说也无妨,女人有女人的弯弯绕绕,男人也有男人的想法,未必能到一根弦上:“这得看人,有些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用,好吃好喝养一辈子也就是了;有些人还算有些人情味,又或者家里入不敷出,将人发卖得毕竟少,一般都是给她们配个管事。” “配个……管事?”秦琬的神色有些奇怪,“管事不都是配当家主母身边的使女么?”毫无疑问,这一点是沈曼并着众位妈妈教的,告诉她,新媳妇要在婆家站稳脚跟,自然要将心腹的人配给婆家得力的管事,才好放手施为。 裴熙嗤笑道:“大户人家的家生子自然有一套八面玲珑的本事,不至于太招主母的嫉恨,除非对方像戴周氏那样心胸狭隘不能容人。能将自己收用过的使女配给管事的主子,通常都有些人情味,怎么说也有一两分情面在,能被家主记住不说,待到小郎君小娘子要选贴身侍从的时候,他们的子嗣赢面也大些。当家主母也需依赖这些人在外院帮衬几分自己的儿子,又不是与她的儿女来争家业的,为何容不得?再说了,这些大户人家的管事,谁在外头没宅子,没过着殷实的日子?嫌妻子不是黄花大闺女,买几个样貌好的使女服侍便是。真要我说,外院这些管事,哪个是敬着主母?还不是瞧着主母是未来家主的亲娘,不敢得罪,才会恭恭敬敬?” 他说得轻描淡写,秦琬却听得津津有味,评价道:“小小内宅,人情世故竟也如此复杂,学问颇大。想来也是,依附旁人而活的人,总要在人心上多花些功夫。就如那巍巍皇城中的女子,大把的时间都花在如何争夺宠爱,巩固地位上,纵谈不上个个都深不可测,也几个是好惹的主儿。” 裴熙不愿秦琬对内宅之事感兴趣,便道:“再怎么心思机敏,也是成日拘泥于方寸天地,眼光狭隘了些。” “你说得也对。”秦琬点了点头,异常干脆利落,“我本打算找个机会去瞧瞧邓疆的嫡长孙女,看看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自己想岔了。” “瞧倒不必瞧了,若真如咱们猜的那样,断了就算了,如果没断……”裴熙勾了勾唇,神色异常森冷。 一个家族的建立或许要几十年,几代人的水磨工夫,一个家族的衰败却有可能在瞬息之间,罗家便是如此。 罗道身为兵部侍郎,收到的孝敬不计其数,帮自家亲戚啊,或者送礼送得多的人谋个官职的事情自然做过。他官做得这么大,奴才狐假虎威,夺些良田铺子也是有的。真要算起来,长安哪家权贵没这点类似的破事?全看圣人追不追究罢了。 圣人即便有心为魏王立威,也容不得有人拿代王做筏子。何况这门婚事并不是代王求的,圣人心中本就有愧。即便秦琬无事生非教训几个人,圣人也顶多斥责她几句,不会真往心里去,乍听有人拿她名节说事,如何不气? 第280页 在圣人看来,赐婚圣旨一下,大家都知道他属意魏王,魏王已得了天大的好处,如何能为一个不占理的臣子让兄长蒙羞?再说了,罗家和苏家的事情八字都没一撇,罗韵就连秦琬都敢挑衅,可见罗家平素对皇室何等不敬,这样的人,不办怎么行? 罗家心中慌慌,想找姻亲裴家求援,结果呢,花会当日,裴熙与裴礼“探讨裴家未来”,拒不见客。到了第二日,裴熙回了代王府,罗家人上门,裴礼想到儿子说的裴义投靠魏王,罗道也投靠魏王,可见罗家压根没将这门姻亲放在心上,完全是有事就找,没事就撇开的做派,心里也不舒服了,便寒了一张脸,怒斥罗韵拿裴熙和秦琬说事,故意害罗家,压根不肯施以援手。 这则消息传到洛阳后,罗太夫人直接晕了过去,罗氏瞧见姑婆的模样,又惊又怕,还有些窃喜,越发小心侍奉汤药。 罗太夫人悠悠转型,见侄孙女兼二孙媳妇恭敬地服侍着自己,心中熨帖了些,又见大孙媳妇不在,心中狠狠记下一笔,却仍惦记着娘家,便问:“道儿……当真被流放了?” 对罗太夫人来说,罗氏之父与罗道皆是她的侄儿,两人没什么不同。罗氏却对这个堂叔父没什么好印象,若要追根究底,也只能是她在娘家的时候金尊玉贵,到了京城,需要依仗堂叔,待遇却不如堂妹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会待堂侄女比自家女儿还好呢?偏生罗氏却有些不忿,听见罗道被流放,虽不缺伤感和震惊,心底也有些畅快,面上却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佯作用帕子擦拭眼泪:“圣人雷霆大怒——” 罗太夫人一听,也知此事无法挽回,心里难过得紧,便拿孙媳妇出气:“甄氏人呢?老身都病倒了,她怎么连影子也无?” 甄氏才进门就听见这句话,步子一滞,在心中暗骂一声老妖婆又害她,却不敢怠慢,连忙走到屋中给罗太夫人请安,不等罗太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下来,便道:“太夫人赎罪,孙媳方才与夫君一道商量对罗家的赔礼,竟错过了时辰,孙媳该死!” “赔礼?什么赔礼?” 甄氏早看太婆婆和弟媳不顺眼了,她与夫君成亲一载没传出消息,罗太夫人便命使女停药,说什么婢生子无足轻重,甄氏明白得很,罗太夫人只是想看看到底是谁不能生罢了。她提心吊胆的,好容易三年过去,这些使女也没个动静,罗太夫人对甄氏也算和缓了一些,却张罗着给裴熙娶娘家侄孙女,第一个孩子就过继。过继也罢了,偏偏罗太夫人又要将孩子养在自己房里,让罗氏照看着,这样的过继与不过继又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再过几天,你们瞧我和夫婿不顺眼,直接将我们给谋害了,让心爱的二孙儿继承这份家业? 每每想到此处,甄氏心中就一肚子气,但想到裴熙做出的事,她又畅快了,故装着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实则异常快意地将“裴熙护着海陵县主,给罗韵定了罪名”的事情绘声绘色地道来。 话还没说完,罗氏已惨白了一张脸,罗太夫人气得眼前发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把那个孽障给我喊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他!” 罗氏听见丈夫移情别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对罗太夫人要求裴熙回来的做法,她是坚决支持的——她的长子已经过继了,想要终身有靠,就必须再有儿子。若是夫君不在,独守空房,拿什么生儿子? 甄氏只打算恶心恶心这两人,倒没想过让裴熙回来,闻言不由撇了撇嘴,心道你们两人要裴熙回来有什么用,郎主会同意?却不知此时,洛阳令裴晋的书房里,裴晋正在叮嘱庶子:“为父会派一队人出马,将裴熙压回来,你乔装改扮,混在队伍里。底下人的礼让到底不可靠,能否得到魏王的青睐,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是!”裴义感激涕零地看着父亲,似是想到什么,犹豫片刻,才道,“真要带裴熙回来么?他天资甚高……” 裴晋不喜欢嫡子,对裴熙这个孙儿却颇为宠爱,听见裴义这么问,忍不住沉了一张脸,恨铁不成钢地说:“不将他带回来,难不成让他翻天?”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有来有去 裴义随裴家车队进京之事虽做得隐秘,却依旧被随行的裴家奴仆瞧出了端倪,早早就将消息传给了裴礼。 听见这一消息,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决的裴礼对父亲彻底寒了心,故他下朝的时候借机拦住魏王,恭敬又不失风度地提起自己想对流放的罗道及其家眷照拂一二的事情。 当着众人的面,魏王二话不说应了下来,回府之后,原本沉郁的神色渐渐松动,召了心腹幕僚刘忠和纪鸣来,将方才的事情提了一句,这两人连忙恭维道:“洛阳裴氏的继承人向王爷示好,可见王爷大势已成,人心所向!” 裴礼做得虽然委婉,聪明人谁看不明白?他压根不是想照拂罗家,只是做个“两家恩虽断,裴家情犹在”的姿态,顺带借着这件事向魏王和代王卖个好罢了。若非如此,苦主是代王,他为何要先拦着魏王?但对如今的罗道一家来说,哪怕裴礼只是想捞好名声,这般做法也能令罗家得许多实惠,当然,感不感恩就另说了。 魏王虽也欣悦,到底城府极深,面上便没露出半分喜色,反倒说:“孤未曾保下罗道,何喜之有?” 他对勋贵世家的做派向来是烦的,在他看来,这些家族的子弟十有八九*都是尸位素餐之辈,求得太多,给得太少,总想凭着“情面”和“地位”捞好处,哪里及得上全心全意依附他,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一身的庶族和奴才们?还一个原因便是钟婕妤了,毕竟在平民百姓眼中,只要是“娘娘”,别管是皇后贵妃还是最末等的采女,无一不是天上的仙女,高不可攀,只能仰视的人物。权贵、世家的人嘛,知晓钟婕妤的底细,免不得就带了几分对她人品的轻视。 第281页 魏王不喜欢勋贵世家,后者也不是傻的,自然与他走得远,多往在勋贵世家上头下功夫的鲁王身边靠。好容易等到了圣人下旨,许多人想改换门庭了,偏偏又碰上罗道的事情。 明眼人都清楚,海陵县主和罗韵十有八九*是被人当枪使了,一个不知道对方身份,乍然富贵,未免骄纵;一个脑袋愚笨,妒火攻心,不知好歹。火星子点着了,旁人再泼点油,用力扇几番,即便将灭了还得留下些痕迹,何况卷入其中的人呢? 道理谁都知道,架不住性命重要啊,今天罗道与魏王走得近了,落得个全家流放三千里的结局,明日我与魏王走得近了,全家会是什么下场?魏王能不能保下罗道,政治意义远远大于罗家的未来。 他根基不稳,又输了这么一局,底下人的心也开始焦躁起来,这时候裴礼跳出来……想想裴礼素日的做派,再想想到裴家嫡子庶子的嫌隙,裴义与自个儿手下的几次接触,以及与代王处得很好的裴熙,猜到这主意是谁出的魏王的眼神沉了沉。 天生就拥有一切的嫡子,被父亲宠爱的庶子,这才是寻常人家的情景。为何老天如此厚爱秦祚,让他既是嫡子,又是幼子,还被九五至尊的圣人所宠爱?为了他,圣人放弃了多少个儿子?代王、梁王、卫王,就连齐王的死,也与秦祚脱不开干系!若不是穆皇后从怀孕生子,圣人龙心大悦,宣贤妃何以不敢求医问药?哀毁过度,真是个置人于死地的好借口,不是么? 想到这里,魏王的心中充盈着悲愤、不甘、嫉妒与快意,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句:“裴熙可用。”与洛阳裴氏的嫡系力量相比,庶支的力量就没那么重要了,哪怕裴义身后站着得是裴晋。 刘忠和纪鸣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一位来了王府,他们还有站的地方么? 裴熙不当王府属官甚至不当官都行,裴家家大业大的,足以让他过一辈子优渥生活,出身寒门的刘、纪二人却不能被恩主忘到脑后。但他们也不好明着说不行,裴熙大名天下皆知,主公想招揽他,对方似乎也有这意思,你说不可以?因为他比我强?若真傻到这份上,还做什么幕僚,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才是正经! 这两人正寻思着如何说服魏王,就听魏王说:“罢了,让他继续在代王府留着吧!”明着撬代王的墙角实在太不像样,更别说裴熙那狗都讨嫌的脾气,得罪人事小,一个不合他的意,立刻翻脸不认人也不稀奇。 此言一出,刘忠和纪鸣登时松了口气,魏王与他们商谈了一些事,让他们退下后,才问贴身内侍曹安:“听说藏锋的亲兵不仅带了贺礼回来,还带了个人来?” 明明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情,下朝没多久的魏王用得却是笃定的语气,饶是曹安早知主子手段众多,亦忍不住喉头发紧,毕恭毕敬地说:“苏都护听闻海陵县主要嫁入苏家,十分欢喜,又恐苏四郎君失了礼数,冲撞了县主,特意为四郎君聘了个西席。听说是汉人与胡人的混血,年纪不大,头发灰白,单看身量就比寻常人高大几分,模样倒是像汉人像得多。” 大夏的政策一向包容,长安城中百万居民里头少说也有五万胡人,还有些小国国王带着大臣一起来长安居住,住得不想走,情愿埋骨于此的。长安百姓见着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胡人,虽也会多看两眼,却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拿胡人做夫子就新鲜了。 汉人一向以文化自傲,瞧不起蛮夷,莫说是汉人与胡人的混血,即便是长在边关的汉人,长安人也是瞧不起的,就更别说当什么西席。与其说此人是苏锐给小儿子苏荫请的夫子,还不如说是给儿子弄的看守,一旦有什么出格的顽劣之举,以师徒的名分上手教训便是。家将会顾虑苏荫的身份,蛮夷不通礼数,狂悖无礼,拿着鸡毛当令箭也属寻常。 魏王沉吟片刻,又问:“藏锋不打算带哪个儿子走?” 府兵制度虽让兵将之间的往来减到最低,却也不是无往不利,至少南、西、北三大都护府的兵卒有许多是在当地征召,一直戍卫边境的。倘若都护的确有本事,甚至能将他们变成“穆家军”“苏家军”。偏偏苏锐官职不高的时候一心打拼,性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怎会将妻小也卷入此间?好容易做了一方统帅,偏偏在南边那种瘴气丛生的地方,成年人尚且水土不服,也不知死了多少,何况小孩呢?自然不敢带家眷去。再到后来,怀献太子瞧魏王不顺眼,苏锐就只能孤军奋战了。这也就造成了如今的情状——苏彧在军中威望甚高,说一不二,他的四个儿子却连露面的机会都不曾有过,更别提与将士们并肩作战,得到他们的认可甚至服从了。 魏王知晓大舅子的脾气,除非到了图穷匕见,生死一线,否则以苏锐对皇室的忠诚和自身的敏锐,想让他向皇室成员递刀子纯属做梦,更别说说服在长安军中任要职的袍泽和昔日下属帮忙了,若是苏锐的儿子是“少帅”也行,偏偏苏彧的面子没大到这份上……罢了罢了,苏彧和海陵县主的婚事十有八九*在三年后,这时候苏彧若去了沙场,不知多少流言蜚语要出来。若不带他带别人,苏家再怎么和睦,气氛也会僵硬起来。一家只出一个帅才也是好事,若代代都是如此,皇帝就该睡不着觉了。 魏王觉得诸事不顺,秦琬亦好不到哪里去,她望着裴熙,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你……真的要走?” 第282页 “祖父有令,不得不从。”裴熙没了寻常的松快或讽刺,淡淡道,“你不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裴家嫡庶两系恩怨日久,矛盾极深,全是他一手造成。旁人都以为他是爱屋及乌,破了规矩,只有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你看,他的掌控欲有多强,心机有多深,心又有多狠?” 秦琬听了,越发痛苦:“都是我不好,若我做事周全一些……” “你是该周全一些,但也别太自责,吃一堑,长一智。再说了,让别人以为你傻乎乎地好对付,也是桩好事。”裴熙伸出手,拍了拍秦琬的肩膀,神色郑重非常,“不要以为世事尽在掌控,哪怕你想得再好,旁人也不会跟着你的步调走。谨慎,却不能失了锐气;勇敢,却不可冒进。”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字里行间也有了几分涩意:“我这一走,三五年怕是回不来了,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别再依赖我。长安洛阳天高水远,等你的信到我手上,黄花菜都凉了。你若有空,多和祁润聊聊,像我教你一样教教他。这小子样样不差,就是欠了几分历练,你们二人互相补足,定能成长得更快,总比一味被我庇护的好。” “还有,你的婚事,我怕是赶不上了。这样也好,既然没办法摆出一张笑脸,还不如不到场,省得晦气。让我给苏彧那家伙做傧相,帮他写摧妆诗,我可做不到。”说罢,他也不等秦琬说什么,便扬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秦琬泪如雨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礼之大礼 治平十四年,三月二十八,宜嫁娶。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许多百姓就已凑到街道两旁,对着干净整洁的道路指指点点。他们久住长安,如何不明白,只有皇室成员,而且是极贵重的皇室成员成亲,才能有提前一天由卫士们扫撒开道的偌大排场? 寻常人家皆是黄昏成亲,顶多正午时开始送嫁妆,哪怕是达官显贵也不想太招人眼,若不是高嫁却陪嫁众多,保管有许多御史围着你家墙根打转。只有皇室,排场铺得太大,明明住在一个坊中,却要在其余几个坊市里转一圈,以彰财富地位,皇家声威,又不好背了良辰吉日,才将送嫁的时间定得更早。 百姓对达官贵人的事情往往比较热衷,尤其喜欢凑婚礼的热闹,这才起了个大早,只为占个好位置,品评新娘子的嫁妆。 未过多久,人群就喧闹起来:“快看快看,远处来人了!” “不会吧?这才什么时候?” “两年前魏嗣王殿下娶亲,也只是从巳时开始送嫁妆吧?” “你懂什么?魏嗣王是皇孙,邓相虽是相爷,到底君臣有别。他嫁得又只是孙女,嫁妆是妆点门面的底气,却不好越了皇室去。这回出嫁得可是代王殿下与代王妃唯一的女儿海陵县主,海陵县主的封邑本来就多,在诸多县主中是头一份,圣人又特意嘱咐了办得大一点,自然与旁人不一样。” “原来是代王和王妃的女儿,难怪呢!王妃高义,女儿自然不能被委屈。” “那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若是离家离得远了点,不知生死前程,婆娘也会带着儿女改嫁,谁能放下富贵与夫婿一道去流放呢?听说代王极宠爱海陵县主,几乎陪嫁了半个王府,可见代王对王妃何等感激了。” “这等事情,大哥也知道?” “承让,承让,不过是有个亲戚在谯郡公府名下的铺子里做账房。为了清点县主的嫁妆,谯郡公府也派人去帮忙,自然灌了一耳朵内情。听说郡主的封邑、庄子和铺子样样都是好出息,代王和王妃还拼命往嫁妆里加东西,光是嫁妆名录单子就有半人高。这哪里是娶了个娘子,简直是抱了金山银山回去。” 正当百姓们七嘴八舌,不住讨论,讨论爱女心切的代王和王妃会给女儿多少陪嫁的时候,便听有人喊到:“快看,嫁妆来了!天啊,你们看!” “这这这,你们瞧那珊瑚,有没有四尺高?” “即便没有也快了吧?这东西绝对价值连城啊!” “傻子,没瞧着这东西排在前列,土坯瓦片都没见到,它就来了么?这是御赐的,御赐!皇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用得着大惊小怪么?” “皇宫中自然不缺好东西,但你见得到么?” “一,二,三,四,五……御赐的东西究竟有多少件,你们谁算清了?” “眼都花了,哪里算得清。”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过去了十七件,现在是第十八……天啊,这座玲珑宝塔好漂亮!” “听说代王笃信道教,圣人便将这座七层玲珑宝塔赐给了长子,没想到代王竟将它给县主做了陪嫁。” 人群鼓噪,兴奋地讨论着代王嫁女的排场,与苏家次子苏荣定亲,不日就要嫁过去的安南伯府听了奴才描述婚礼的***,气氛却有些低迷。安南伯夫人心里头将丈夫邢超埋怨了百八十遍,却不敢真说什么,还得柔声劝慰小女儿:“海陵县主是皇室贵女,又将是苏家的冢妇,地位特殊。你可千万别存什么与她一争长短的心思,需知这两家联姻是圣人、魏王都看重的,代王又爱女心切,你若卷了进去,白白担了干系,被圣人和两位王爷、王妃责怪怎么办?听娘的没错,嫁进去之后,你只需孝顺婆婆,厚待小姑,将心思用在夫婿上即可。千万别与闺中时一般,见到亲姐妹比你好尚要别一别苗头,明白么?” 第283页 刑三娘子嘟着嘴巴,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安南伯夫人想到小女儿的婚事,险些要落下泪来。 邢超虽有平定江南之功,却坐视姜家陷害、杀害萧誉和赵肃,被圣人所恶。封了伯爵,官位也更高不假,却被高高挂起,再也没了实权。 这些达官贵人,哪个不练就一双利眼,明白邢超没了前程,不与他往来?若不是邢超在军中还有几分脸面,魏王需要臂助,苏家二公子的名声又不大好听,这门亲事也轮不上他们家。 安南伯夫人虽明白这些,可一想到女儿面对得会是存心与嫡长子争锋,名声不大好,估计也不怎么省事的夫君;贤名甚是响亮,被众多命妇所信服,与魏王妃关系极好的婆婆;还有年纪比女儿尚小一些,出身却十分高贵,据说很不省事的嫂嫂,安南伯夫人的心就如同火烧一般。既怕女儿在孝道上将海陵县主比下去,惹得海陵县主不快;又怕女儿比海陵县主有孕,导致家中气氛不和睦;还怕女儿和婆婆起冲突,大家绝对会听莫鸾的;更怕苏荣想些有的没的,将女儿甚至整个刑家扯进去,只是……当家男人决定的事情,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难不成让女儿不孝顺舅姑,不体恤夫婿,不早早有孕么? 若说安南伯府的气氛十分沉闷,代王府的气氛便是沉静了。 汉、燕、夏三朝对胡人的政策都还算开放,商队的往来,彼此的通婚,将许多胡人的习俗都带到了中原,婚礼也从昔日的沉静端庄变得热闹活泼——鼓乐宴客,催妆却扇,刁难新郎。 魏王一系为了这场婚礼,自然是用尽了全部的手段,早早就将人手备齐了,代做催妆诗、却扇诗的,逃离棍棒护着新郎的,陪同喝酒的……应有尽有,个个都是大名鼎鼎,十分拿得出手的青年才俊。甚至不着痕迹地问了问,海陵县主唯一一个闺中好友高盈已经出嫁了,更别说庶出姐姐们,若你们不想随便找人充当新娘子的从者,不妨我们这边出人? 他们想得很好,也以为准备妥当,谁料事情在秦琬这里卡住了——秦琬直接将绣娘做好的障面给剪了个粉碎,还不等沈曼斥责,她先发制人,坚持用周礼成婚,并振振有词,曰:“这门婚事本就是为合两姓之好,自然要遵从礼之大礼,君子重之。” 女儿的心思,做父母的如何不明白?新娘子之所以要障面,无非是婚礼热闹,宴请宾客,人多手杂的。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新娘的容颜,才添了这么些玩意。与其说是礼节需要,倒不如说是男子的劣根性在作祟,除了至亲的家人,就只有夫君才能见到妻子的样貌。 这等象征“附属”地位,几乎是在昭示所有权的举动,秦琬如何会答应?她的意思很明确,态度也很坚决,宴请宾客可以,婚礼必须是“昏礼”,尤其是亲迎的部分,一定要按照周礼来。她又不是见不得人,被看看又怎么么了,料想也没人胆子惹不痛快。 事实也正是如此,有资格参加代王嫁女的宾客,皆是一等一有身份地位的人,也不差了这顿宴饮,代王府的气氛亦变得十分宁静安详,仿佛远处震天的锣鼓喧嚣并不是因他们而起。 苏彧身着玄端礼服,头戴爵弁,系玉佩刀,待墨车在代王府大门停下后,他便下了车。 为彰显对女婿的尊重,代王本该到大门迎接,不过皇族的身份本就贵重些,故苏彧一路行到二门,才见到了等候在此的摈者,卫拓。 按理说,代王府的摈者应当是王府祭酒,偏生裴熙三年前回了洛阳,还没一年后又传来消息,说罗太夫人病逝了,裴熙得为她守足三年孝,暂时回不来,代王便将祭酒的位置一直空着,没半点提拔别人的意思。好容易接受女儿要成亲的事实,死活赖着留她及笄之后在家里过了一个新年不说,还舍下脸面去求圣人拨几个身份得当的摈者给他。 圣人哭笑不得,问过心腹爱将之后,大手一挥,直接将卫拓给派了过来。 卫拓对代王心怀好感,又认为诸王之中,魏王算比较有为的,圣人都做了脸,他自然没不给的道理,摈者当得很敬业,便依礼向苏彧问事,苏彧亦遵从理解,答道:“吾子命某,以兹初昏,使某将,请承命。” 他生得颇好,俊眉修目,英挺非常,面色也沉静得很,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沉稳得当”。若没遇上卫拓,说不定还真能被他骗过,以为他喜怒不形于色,只可惜,圣人派了卫拓来。想到代王强颜欢笑,不甘认命的模样,再看看眼前用“平静”掩饰不悦的苏彧,卫拓心中轻叹一声,对新郎便有些不满,却也没表露出来,淡淡道:“某固敬具以须。”随即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一步,瞧着代王与苏彧翁婿互拜、作揖。 周礼庄重,一大套礼节下来,安静又端庄,偌大庭院加厅堂几百号人,硬是没谁发出声音。偏偏在新郎随岳父上了堂,有请新娘后,不消片刻,竟闻得起此彼伏的抽气声,伴随着杯盘落地的声响,唬人一大跳。 第一百七十七章 曲成郡公 在场的宾客都是在朝堂打滚许久的大人物,各色美人也见过不少,纵是天姿国色站在面前,也不会如毛头小子一般冒失。他们之所以如此失态,新娘容貌极盛倒在其次,关键是气势——秦琬身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缓缓走来的那一刻,让他们有种回到朝堂,恭恭敬敬迎接圣人到来的感觉,这才乍然失态。待回过神来,莫说落了笑柄,自己都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十分可笑。 第284页 苏彧望着秦琬明丽的容颜,耳边响起秦宵那句“你赚到了,我这个堂妹可是皇室这么多代以来最美的女子”的同时,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得却是另一张清秀韵致的容颜。 沉稳的,羞涩的,犹豫的,欢快的……最后变得忧郁,苍白而憔悴,被厚厚的脂粉模糊了本来的面目。 秦琬目不斜视,在从者的陪伴下走到苏彧身边,却不瞧自己的未婚夫婿一眼,只是对父母行礼。 明白女儿马上就要嫁出去了,本该告诫的秦恪心中一酸,才说了一句“戒之敬之”,后半句“夙夜毋违命”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眼眶已是红了,竟落下泪来。 他的女儿啊!他捧在手心里长大,却依旧让她受了这么多苦,竟没一件事如意的可怜女儿。他自己都舍不得使唤她,不愿见到她不开心,更是随了她的意,不让她被世俗规矩所拘束。怎么可以嫁出去之后就事事听从公婆的教命,不复昔日的骄傲明丽,变得低声下气? 秦恪的性子本来就有点拧,他不想秦琬对丈夫一家低声下气,便不再做虚伪的教导,生怕秦琬真听进去。心道我的女儿哪怕张扬跋扈,他们也得忍着,实在过不下去,一拍两散便是……不不不,大喜之日,不能想这些,诸天神仙,我给你们多供些香火,你们千万忘了刚才那句话,一定要保佑裹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啊! 沈曼素知丈夫秉性,见秦恪的模样也知他的想法,心中不由叹息。她没了两个儿子,又不可能再生育,也只有这么个女儿,哪希望她忍气吞声?秦恪都做了示范,沈曼索性也不按惯例,教导女儿听从丈夫的命令,只是为她束好衣带,结上配巾。 代王夫妇这般做法,自然不合规矩,哪家小娘子出阁,父母不当众教诲两句,以彰女儿的妇德呢?但宾客们已被之前代王落泪震惊,眼见夫妇俩双双红了眼眶,满脸不舍,重新衡量秦琬在代王心中分量的同时,也很有眼色地将嘴闭得如同蚌壳,不为一两句教诲惹到皇长子夫妇,反正不关他们的事不是? 苏彧沉浸在思绪中,被人牵引着做完一系列动作,拜别代王夫妇后,带着秦琬离开。他本应将新妇乘坐的墨车的缰绳交给秦琬,至不济也该交给陪伴秦琬的女师,偏生思绪恍惚,动作有一瞬的迟滞,接过缰绳之后,竟没了动作。 女师见状,心中焦急,却不敢明着说,从者有意提醒,又不敢真将事情道破,得罪这对尊贵的新人。秦琬淡淡地瞥了一眼苏彧,漫不经心地走上前,从他手上直接将缰绳拿过来,递给女师,这才踩着踏几上了车。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到没人来得及反应,好容易明白过来,众人免不得小心翼翼地瞧秦琬的脸色,却见她神色淡然,比起苏彧的“庄重”,又是另一种漠然的姿态,忍不住心下嘀咕,暗道新郎不识相也就罢了,新娘更是前所未有的奇特。旁的女人遇上这种事,就算再怎么识大体,勉强收敛了脸色,也是强压怒气,瞧得出来,偏偏这一位……还真没看出半点情绪。 众人思来想去,却得不到结果,只能归功于金枝玉叶不同凡响,吾辈庶民远不能及。 苏彧本有些愧疚,认为新婚的时候自己不能想另一个已经嫁作他人妇的女子,谁料秦琬看似给了他面子,实则将他架在火上烤,心中登时腾起一团怒火,却不好说什么。 这个小插曲看似无关紧要,跟随苏彧来的苏家人却如临大敌,立刻使人回郡公府禀报。 为庆贺魏王和代王两系的联盟,安西大都护,曲成郡公苏锐在圣人的许可下,亦回到了京城,参加嫡长子的婚礼。 这位绝世名将身长八尺,英挺俊美得毫无瑕疵,双目如深潭古井,随意地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渊渟岳峙之感。 听罢来人的回禀,待此人退下后,他凝望天边斜阳,伫立许久,方沉声道:“八年前,我在南边站稳了脚跟,想将大郎接过去历练一番,你以怀献太子咄咄相逼为由阻止了。如今想来,为吟儿听了你的建议,实乃人生一桩憾事。”生于富贵之家,不知天地之大,才会妄自尊大,又经不起半点挫折。明知道自己没办法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嘴上说着认命,却在心里头迁怒结发妻子,这可不是丈夫所为。 莫鸾目光闪动,盈盈起身,已是平日端庄甜美的模样,柔声道:“夫主,大郎也只是毛糙了些,成了家,立了业,再做了父亲,自然就懂事了。” 她可不敢告诉苏锐,苏彧喜欢得压根不是什么鲁王一系中坚力量的小娘子,而是如今的魏嗣王妃,次相邓疆的嫡长孙女邓凝,由于文武两系的领头人通常不联姻,苏彧又不想娶别人,婚事这才迟迟拖着。这件事,魏王和魏嗣王还都知道,不过是为强强联合装聋作哑罢了。 这个男人,她从来都猜不透,哪怕一起生育了五个儿女,哪怕他远在边关也没让别的女人长久服侍,哪怕他对她算得上尊重,让她被满长安的贵妇艳羡,她也无法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明明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儿子们都争相向他讨教兵法和武艺,他却没半点传授一身所学的意思。莫鸾试探地问过一次,他深深地看着莫鸾,没说什么,却硬是让莫鸾心头发寒,从此不敢再提。 “懂事?”苏锐明白莫鸾给秦琬挖的坑,却不吃这一套,他低低地重复着这个词,神情有点讽刺,“我苏锐的儿子,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逢迎媚上,狐假虎威。没本事娶到心爱的女人,倒学会了对结发妻子摆脸色,倒也是,在他心中,魏王已经是圣人了,国舅爷的儿子自然比代王的女儿贵重,是不是?” 第285页 说到最后,声调本有些抬高,却由于太深太浓的失望,化作无奈的叹息。 他没想到,他是真的没想到啊!他在前线奋力厮杀,无数次命悬一线,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封妻荫子,让妻子儿女在权贵遍地的长安里站稳脚跟,每每出行都被列为上宾?苏家能被众人看重,靠得是他苏锐,不是魏王妃!可他的儿女都被妻子教成什么样了?简直成了魏王使得顺手的奴才! 皇子王孙想要奴才,不知多少人会攀上去,这些自降身份的人里头,不该有苏家人,更不该有他苏锐的儿女!若他要攀附权贵,三十年前就做了,哪需要等到今天? 人活在世上,若是连脊梁都没了,谈什么成就一番事业?他的儿子们,就连向他请教兵法武艺,为得也不是上阵杀敌,只是为了“不丢人”,仅此而已。 这话说得太重,莫鸾一时不敢作声,便见苏锐长叹一声,往门外走去,忙问:“夫主,明儿新妇来拜见……” “都护府的公务积压几日,需尽快处理。”苏锐知她的心思,却没刺两句的意思,只是说,“我也好久没见阿吟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晓他并没有喜欢上哪个女子,莫鸾心里头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苏锐——魏王落魄的时候,也没见他反应这么大,好容易走到今天,竟反感起这些小事?大郎、二郎他们几个也就是让着魏嗣王些,哪里谈得上做奴才了?即便真有些讨好的成分,也不过是预热罢了,这等情分,再过几年,旁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呢!他倒好,言下之意竟是今天见见魏王妃就算了,连魏王府的门都不打算上?如此一来,岂不是将魏王往死里得罪? 以如今魏王的地位,魏王妃苏吟走到哪里都是被众星捧月的人物,偏偏她喜静不喜闹,纵然做了这么多年的王妃,气质与闺阁时也没差多少,永远是一副淡淡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见到哥哥,她才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如冰消雪融,美得令人无法直视。 苏锐见到唯一的妹妹,神情也柔和到十二分,想到一件事,笑意慢慢收起。他斟酌了好一会儿言辞,才问:“阿吟,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么?” 听见哥哥提起童年,苏吟非但没生气,反倒露出恬静又清浅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恩,记得,好多声音来来去去,只有哥哥的声音和温度那么清晰,有哥哥在,我就不怕了。” 苏锐听了,心中一酸。他们的父亲好酒色又极无耻,败光家业后便打上妻子嫁妆的主意。母亲优柔而软弱,被姬妾欺得缠绵病榻,却难得坚强了一次,为了儿女不肯放弃嫁妆,逼得丈夫露出了丑恶嘴脸,夫妻俩起了争执。苏锐虽当机立断,将妹妹搂在怀里,不让她看,到底慢了一步。苏吟年幼,被这一幕吓到,从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成天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很少听人说话,唯独对兄长依恋有加。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你们又该说男神为什么都娶不到好老婆了……换位思考嘛,重生女带着攻略回来,自然不是为了嫁歪瓜裂枣的,要嫁肯定都要嫁男神。至于巴结什么的,我觉得很多文里头都是这样的啊,知道谁是“主角”,凑上去讨好,被虐多少次也不放手。知道谁是皇帝,哪怕给他当“真爱”,自己嫁的人也必定是他的部下、心腹或者不和他作对的人得。莫鸾知道魏王会当皇帝,肯定在儿子不怎么懂事,与秦宵争执的时候就教导,你们尊卑有别,他身份比你尊贵,一定要让着他。久而久之,可不就养成惯性,言听计从了么? 第一百七十八章 冰雪聪明 苏彧当年的处境虽有些不上不下,娶个名门贵女还是没问题的——曲成侯的爵位虽只传到他这一代,苏家的家业也被他的父亲败得差不多,但他有侯爵的身份,便能参加许多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场合。若是攀附得当,将爵位延续一两代是没问题的。现成的侯夫人,嫁进去就是当家主母,谁不乐意做呢?更别说他长得好,就凭那张脸,哪怕是倒贴,也有很多小娘子愿意的。 他感念着母亲的不易,将妹妹托付给舅舅的同时,也生出娶个表妹做妻子的主意。谁料表妹们在他面前倒是个个千娇百媚,娇羞无比,面对苏吟又是另一种样貌。见苏吟呆呆木木,安安静静,哪怕被针扎了也不知唉哟一声,更别提被欺负后告状,便起了坏心。一旦没得苏彧青眼,便去欺负苏吟一回。 主子尚且如此,下人的怠慢忽视更不消说,苏锐本是将妹妹放到唯一亲戚家照顾的,怎能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 自那之后,他就对所谓的“亲戚”和“情分”寒了心,嫡亲的表姐妹,怎么也能算得上骨肉至亲,受了他那么多好处,还这样欺辱他的妹妹。他又如何能指望未来的妻子对苏吟真心相待,而非敷衍了事?也正因为如此,发现莫鸾全心全意对苏吟好后,哪怕知晓她目的不纯,苏锐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除了一张脸好看些外,没哪处值得足够成为王妃的莫鸾如此付出。功利就功利吧,娶谁不是娶,只要她一直对苏吟好就行。 如今想来,若他那些表妹二三十年前就知道他有今日的成就,苏吟会成为未来的皇后,想必也是上着赶着巴结奉承,瞧上去倒是一副全心为你好的样子吧? 苏吟见哥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后,久久沉默不语,忍不住问:“哥哥,出什么事了么?” 第286页 “没什么,不过是有人存了坏心,给我说了件陈年往事罢了。”苏锐不想妹妹知道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免得又触动了她的旧疾,轻描淡写地说,“代、魏两支联姻,自然有人坐不住,我这一路回来也有颇多凶险,就更莫要说言语动摇了。” 听见“魏”之一字,苏吟神情淡漠,仿佛兄长提得不是她的夫婿和儿子一般,淡淡道:“哥哥,我与魏王府是不同的,你无需将自个也赔进去。”哪怕她所生的儿女皆与魏王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苏吟与整个魏王系,到底是不一样的。 童年的遭遇给苏吟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哪怕重新融入了人群,可以正常交际,苏吟也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感。她不喜欢应酬,不喜欢管家,更不喜欢那些盘根错节的算计和心思,淡漠到几近凉薄的程度。这等性子,在诸王妃中也是头一份了。事实上,穆皇后就是觉得魏王太会钻营和隐忍,才给他选了这么个截然不同的王妃。 魏王的掌控欲强,前院后宅的事情都要知晓,苏吟就随他去安插人手,左右她也懒得理事。魏王虽喜她美丽的容颜和无欲无求的性子,又厌她高傲自矜,偏爱温柔似水,以夫为天的女子,夫妻俩养活了两儿一女后,往来便少了许多,魏王更喜往侍妾那儿去。即便是两个儿子,也是跟着魏王的时候多,除却晨昏定省,很少有来她这里的时候。 对这些旁人视若性命的事情,苏吟压根不以为意。一个人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修修道,品品茶,做些诗词歌赋,伺弄些花草。夫婿和儿女要来找她,她还不乐意呢!反正都是求着求那,像女儿那样喜爱些好东西,央着她这个母亲赐予还算好,夫婿和儿子们呢?说一千道一万,归根到底,还是让她去求苏锐,好让这位虽被归成魏王一系,实际上压根没真正对魏王投诚的绝世名将襄助,苏吟怎会愿意? 她嫁入皇室,丈夫虽不能再找,儿子却可以再生。哪怕不能生,皇家也不会短了她一碗饭,少了她栖息的方寸之地,苏锐就更不会了。难不成魏王以为对她卖几次身,就能让她无视苏锐的性命,让唯一的亲人为他赴汤蹈火?做梦!若他是个宽仁厚德的,苏吟指不定还会考虑考虑,只可惜,他就是个刻薄寡恩,只记人坏不记人好的,对他付出千百次,尚不及违逆一次。 苏吟看似不理世事,实则冰雪聪明,对旁人的情绪又敏感得很。你对我唱作俱佳,一派温情,我自也投桃报李,脉脉含情。若问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也无需弄明。唱戏的时候再怎么投入,曲终人散,终究要回归现实。 到底是嫡亲的兄妹俩,所思所想差不了多少,想到妹妹身为王妃,尚且不要他付出,以免万劫不复,莫鸾这个做娘子的……罢了罢了,目的不同,行事作风自不一样。若非他常年驻扎边关,也不曾想到莫鸾竟会这样教孩子,这等行事作风,与其说是资质足以做王妃的名门贵女,倒不如说是那些出身寒微,营营汲汲的女子。不,寒门亦有高士,莫鸾的做派……“阿吟,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你嫂嫂?” “她是我的嫂嫂,我不与她说话,又能与谁说呢?要说喜欢,从前是有的吧。”苏吟也不说莫鸾的坏话,只是用一种平静的态度阐述事实,“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记得她为了照顾我,流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当时都做好了她打我,骂我,一怒之下将我赶出去的准备,心想无论什么我都受着,这本就是我不懂事,是我的过失。没想到,她只是失落了一瞬,就安抚地对我笑了笑,表情很温柔,问我有没有被吓到。” 这个温柔安宁,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成了她毕生的噩梦。 从那以后,她不敢面对任何人的笑容,因为她始终认为这些人如花的笑靥背后肯定掩藏着无尽的恨意,只是碍于一些事情,不敢表露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没被魏王偶尔流露的温情所迷惑,依旧保持着立场的坚定和清明。 苏锐无言以对。 他本想问妹妹,既然害怕,当年为什么不说呢?转念一想便明白,当时的苏吟还是个半大孩子,见嫂嫂为了照顾她流产,本就十分内疚。即便心里害怕,也只会认为自己不懂事,明明连累了嫂嫂,竟还惧怕她,又如何会将这件事告诉兄长,做个忘恩负义之人呢?等到大了,经历了世事,明白不对,又不好因为一点小别扭破坏兄长的家庭,也就只能忍着了。就像她所说的,再怎么不喜欢,莫鸾终究是她的嫂子,嫂子来找她说话,平日她可以挡了,难不成大庭广众之下也能不给面子? 再怎么精明的人,遇上怪力乱神,又被有心算无心,也有不周到的地方,苏锐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再深究,转而问:“瞧我的记性,之前都忘了问,灵寿现在过得好不好?” “也就那样,谈不上好坏。穆家是出了名的傲慢霸道,穆诚生长在温柔富贵乡,有的是女人小意奉承,她的姿态无论高低,穆诚都收不了心。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即便提起亲生女儿,苏吟也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她有心助她父亲完成大业,愿意嫁到穆家去。既然有求于穆家,少不得将这点委屈应下。” 儿女固然要孝顺母亲,但在皇室尤其是魏王府这种儿女的婚姻大事,王妃顶多建议两句,压根没决定权的地方,自然是巴结魏王来得重要,王妃千言不及魏王一语。 第287页 苏吟的性子本就寡淡,修道日久,颇有点远离俗世的意蕴,提点过儿女几次,见他们不听,也就听之任之了。 苏锐皱了皱眉,本想说苏吟两句,譬如没必要矫枉过正,既然离得这么近,儿女还是该花点心思之类的话,对他十分了解的苏吟便抢先一步说:“我的大侄儿苦恋阿凝近五载,这件事,我知道,灵寿知道,秦宵知道,魏王也知道。偏生除了我之外,没人反对秦宵与阿凝的婚事,却在她嫁进来后对她异常冷淡。阿凝诚惶诚恐,简直把我当做西王母来伺候,我瞧她的心思,也不求什么夫妻恩爱,只求有个一儿半女,终身有靠。偏生这孩子……唉,大概是压力太大,怀几次流几次,才一年多,竟将身子伤了大半,怕是再难有孕了。” 饶是苏锐喜怒不形于色,听见这个消息,仍旧险些没掩饰自己的震惊,又渐渐化作一抹讥讽。哪怕是一般人家,碰到这种事情也要避嫌,哪有明知道表哥喜欢,表弟硬要去求娶的道理?由此可见,魏王压根没将他们当做正经亲戚,半点情分都不存。不过是称斤论两,放在天平上,好吆喝买卖罢了。 若不是想明白这一点,苏吟也不至于对丈夫、儿女这般失望。她也露出讥讽的神情,与苏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阿凝一诊出有碍生育,这对父子就立刻要纳妾延续后嗣,纳的便是八年前接进府,如今已是个老姑娘的纪幕僚的族女。据我所知,秦宵早就对这位纪娘子有些意思,魏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不相信府中什么纪鸣私生女的传言,区区一个幕僚,他们父子还看不上眼,纪清露也不像个知道事的,哥哥大可从她的籍贯查起。”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之砒霜 伴随着夕阳的落下,苏锐虽十分不舍,却不得不与自己唯一的妹妹告别。 苏吟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心腹使女绿柳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给她披上披肩,见她回过神来,便嗔怪道:“夜深露重的,您穿得这么单薄也不唤我,当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绿柳比苏吟大上三岁,端庄稳重,细心谨慎,苏锐信任她,特意将她派去照顾苏吟。 她本就有些痴,一心一意恋慕着苏锐,视之如若神明。即便知道去了苏吟身边,自己与苏锐算是彻底没了指望,她也将苏锐的话当做圣旨来办,满腔慈爱和怜惜都倾注到了苏吟身上。等到苏吟嫁入魏王府,她就自梳做了姑姑,这么多年来,苏吟身边的使女来来去去,留下来的也不少,真正能说上一句心里话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身体?”苏吟轻轻地笑了笑,眼神茫然,神色飘渺,唇边的讥讽却未曾褪去,“我这具身体,不是早就千疮百孔,破败不堪了么?” 绿柳心中一酸,怜惜地看着苏吟,轻声道:“郎主与您聊了这么久,今儿回去,魏王肯定会来您房里……” 苏吟眉头蹙起,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 莫要看苏家如今声势赫赫,二十年前的苏家,只是长安权贵的笑柄——世家、权贵的子弟想要走“武”之一道,多半是年轻的时候凭恩荫或者关系,进南府或者入王府做个侍卫,混几年资历;再调到较为富裕的郡县做个中级将领;待到三十多岁,也有十几年从军资历了,便再高升一步,或派到经验充足的老将手下做事,或配个出身寒门,沙场经验却十分充足的副手,或二者皆有。即便不是明目张胆的抢功,也算是分功了,谁让人家后台硬呢? 权贵的武将之路,未必一帆风顺,却必定四通八达。苏锐身为侯爷,却从中级将领做起,去边疆拼杀,在这些养尊处优,信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权贵看来,无疑是家业没落到半点人脉都没有,就剩个空壳子的意思。年轻人又气盛,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真是不知好歹。平日聚会的时候不嚼几句苏家的舌根,简直都对不起自己。 穆皇后赐了这等家世的王妃给魏王,魏王心里头自然有气,但他可不能像代王那样公然宠着周红英,以作践名声,被圣人讨厌为代价,啪啪啪往穆皇后脸上扇巴掌。所以呢,他用了另一种极好的办法,将苏吟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什么作用?很简单,四个字,生育工具。 苏吟嫁入魏王府一年便生下了长女灵寿县主,又一年生下魏嗣王秦宵,此后不足两年,她又生了次子秦谒。 频繁生产大大亏损了苏吟的元气,在那之后,她几番流产,或拼命生下孩子,却没能保住,本就不甚健康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月事极不规律不说,还每每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自己才干净。旁人看她,都以为她深受魏王爱重,接连生育,心中羡慕得紧,却不知她对魏王的到来简直是胆战心惊,宁愿天天喝苦药汁,也要将自己的病拖得久一点。也正因为频繁的生育和生病,苏吟没能自己教养儿女,与他们的感情很是生疏。 苏吟的心思,魏王自是不知道的,在他看来,后宅的女人个个都是为搏宠爱用尽全力的,哪怕躺在病床上也得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等他临幸,哪有将他往外推的道理?苏吟伺候不了他,自然有别的女人伺候,夫妻十年,两儿一女,排行又最长,谁都不能说他不好,就各过各的日子呗,只要苏吟不越界就行。 好容易安生了几年,偏偏苏锐的军功立得一日比一日多,官爵一直往上窜,魏王有心倚重苏锐,又开始去苏吟房里。苏吟呢,因为怕哥哥担心,加上几年调养,勉强恢复了些元气。她的脸色本就偏苍白,气质清冷脱俗,魏王为示恩宠,自会留宿。当然了,哪怕喂了些甜言蜜语,为避免自个儿显得功利,当天没提起,过了几天,总是要有事找苏锐办的。就好比今天,两兄妹说了这么久的话,魏王绝对会来苏吟房里,与苏吟**一番,你侬我侬的时候,不着痕迹地问,你们今天说了些什么啊! 第288页 一想到这里,苏吟就觉得恶心透顶——肢体的纠缠已让她反胃,若再有了身孕,岂不是生生要她的命?可她为了见哥哥,这段时间都没装病,今天忽然就病了实在太突兀不说,也容易引起魏王的疑心。魏王那种人,外院内宅的事情都知道得门儿清,苏吟也没办法偷偷熬药喝,更何况避子汤对身体的损伤也很大…… 绿柳心疼苏吟心疼得不得了,几次想将这些事情告诉苏锐,奈何魏王的做法寻不到半点破绽,哪怕传出去,大家也只会说苏家不识好歹,苏吟没福,人家给你儿女,无异于给你体面和支撑,儿女越多,后半辈子的保障就越牢靠,你竟不要?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吟正是知道这一点,又一直认为自己是哥哥的累赘,抱着少给哥哥添麻烦的想法,不肯对苏锐吐露只言片语。绿柳也知她的难处,苏锐再怎么军功卓著,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又是臣子。寻常人家的兄弟还不好管到嫡亲姐妹房中的事情,何况这样寻不到把柄的事情呢?但她实在疼惜苏吟,思来想去便道:“要不,您将嗣王妃喊来?” “阿凝?” “嗣王妃在府中的处境,人尽皆知,您多看顾她一分,她的日子也好过一分不是?”绿柳可怜邓凝不假,却绝对不会将她置于苏吟之上,所以她压根不想邓凝若是出现在苏吟房里,破坏了魏王的盘算,该会被魏王如何讨厌的事情,只是说,“说句不好听的,嗣王妃是无辜,可事情都这样了,嗣王难道会回心转意?没了子嗣,又没夫婿的爱重,除了死死抓住孝道,她还能有什么法子?孝名远扬的媳妇,即便无子,也是有生路的。” “可……” “您就是太过心善了,嗣王妃要怪,也只能怪邓家的人太过功利。明明清楚苏大郎君倾慕于她,还要答应这门婚事,为了荣华富贵,生生将她往火坑里推。” 苏吟沉默许久,还是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我去应付他吧!” “娘子——” “同样都是在火坑里,我好歹还有哥哥做臂助,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王妃,与他……哪怕不习惯,也得习惯了。”苏吟神色淡淡,态度却很坚决,“难不成自己陷入污泥里,就要拉另一个人来陪着,理由是她也陷在这里头?” 苏吟对魏王的到来千般不情,万般不愿,却没办法抗拒。而魏王府中,另一处富丽堂皇的庭院却冷冷清清,几乎没半点人气。 使女妈妈们走路悄无声息,眼角眉梢却交换着不甘的讯息。 唉,愿以为伺候嗣王妃是件难寻的美差,削尖了脑袋想进来。若有福分得嗣王妃青眼,跟着她或者未来的小主子,那才叫发达。谁料这位出生高门,性子柔和,模样也秀美的嗣王妃,不知为何就是不讨夫婿的喜欢,福分又有些薄。如今倒好,一个生不出孩子,又不得夫婿喜欢的主子,哪怕是原配嫡妻,也没甚前程可言。偏生她们到都到了嗣王妃的院子,难不成另寻出路?别傻了,人只有往高处走的,伺候正妻的去伺候妾,那叫贬,不叫爬。再说了,王府人这么多,奴才永远不缺,身为主子,凭什么要用一个被贬的奴才? 邓凝的贴身使女茶韵瞧见这些人的眉眼官司,心中有气,走进房中,见邓凝衣衫单薄,静静地倚在窗边,遥望明月,本想上前给邓凝加件衣服,忽听邓凝幽幽叹道:“他不会来了。” 这位次相极为宠爱的嫡长孙女,被苏彧所倾慕的魏嗣王妃的容貌只能算清秀雅致,举手投足却如行云流水一般,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她眉心微微蹙起,简直让人的心为之一酸,恨不得拂去她的忧郁,逗她开怀。饶是茶韵自小与邓凝一道长大,见着邓凝此时的模样,心尖亦是一颤,急急道:“娘子切莫多想,嗣王殿下,只是,只是……” “你看,你也找不出理由,又如何安慰我呢?”邓凝自嘲一笑,目光又落在天边那一轮弯月上,喃喃低语,“不止是今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不会来了。” 这样的日子很熟悉,熟悉到她能清楚地记得日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夫妻不睦、独守空房、冷落怠慢、贬妻为妾、病死深宫……这些纷乱又清晰的记忆织成了一张网,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让她没办法喘过气来。 她曾拼尽一切,想要逃离这场宿命,她助身为名士的祖父仕途通达;她不再像前世刚穿越时的那样,剽窃别人的诗词得到仰慕便沾沾自喜,饮鸩止渴;她学习古代贵女该有的一切,不再与世俗格格不入;她甚至不再祈求爱情,只求这一生好好地过。谁能料到,十几载的压抑,带来得却是更漫长的黑夜。就如今夜般,那么深,那么暗,那么冷,将她彻底淹没。 第一百八十章 特殊身份 次日清晨,秦琬起身沐浴,纾缓筋骨的同时,顺便思考昨晚的事情。 她对男欢女爱一直十分好奇,谁让她熟悉的男人多半是侍妾环绕,隔三差五就要宣人侍奉的主儿呢?昨夜体验一番后,秦琬总算明白男人为何沉迷此事,同时也确定,她对这事虽说不上讨厌,却也谈不上多喜欢。 头脑再怎么聪明,这等事情上终究是力量占了上风,性别的优势是怎么也改不了的。秦琬不喜欢失去理智的感觉,更讨厌被人征服,哪怕只是在床上被压制,长期如此,十有八九也会产生依赖甚至服从的心理。潜移默化,后果不可谓不严重。 第289页 既然如此,为自己着想,也为了贤惠的名声,她院中那些养了好几年,春兰秋菊风姿各异的二等使女们也算派上用场了。她们若真有这个心,秦琬自不介意借把力,让她们得偿所愿。 只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忍着不耐,尽快有孕才行。 这世道便是如此,待女人苛刻无比,纵你身份尊贵,容貌美丽,财富惊人。只要你不嫁人,不生育尤其是生儿子,那就是异类中的异类。哪怕有气节有风骨,不会为这种事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自己心中也是有遗憾和不足的,无端就短人三分。 秦琬虽是个不随大流的异类,压根没将这些事放在心里,但在没能力与世俗对抗的时候,她还是得将自己伪装成“正常人”才是正道。 陈妙压根没想到秦琬脑子中转悠得竟是这些事情,他手中捧着一笲混合着枣、栗和腶修,将由秦琬献给公婆的礼物,恭恭敬敬地等在外头,见秦琬换了宵衣走出来,便将之呈上去。 庭院中的奴仆虽多半是秦琬带来的,也有部分是苏家的奴婢,这些人面色无一不是恭敬万分的,秦琬瞧陈妙的神色却也知道,他受到的异样目光定然不少。想到一月前,秦琬不让陈妙跟着她来苏家的时候,陈妙却断然拒绝,口口声声都是跟在她身边能学到更多东西,再造之恩不能忘。她心中叹了一声,颇有些后悔当年随心的念头,如今看来,自己的举动确实太折辱陈妙,偏偏……想到这里,她声音便放柔了些,温言道:“阿妙,你非我的奴仆,这等事怎么能由你来做?” 苏家的人虽没抬头,耳朵个个却竖了起来,想知道这位妩媚风流的大美人究竟与县主是什么关系。在他们看来,县主虽生得美,通身的尊贵,偏偏也吃亏在这里,哪有男人不爱女子柔情似水,可怜卑微呢?即便是苏锐,也有逢场作戏的时候,县主放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在身边,看上去还十分信赖对方,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陈妙的身份早早就是编好了的,代王府的人早就信了,没哪里不能说的,苏府的人又拉关系又套近乎,还一个劲塞好东西。秦琬带过去的人做足了姿态,拿够了好处,便道:“咱们王爷信道,王府中便供着一位道法高深的孙道长,我有幸见过一次,当真是仙风道骨,高深莫测。” “是是是,这与那位陈娘子又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关系,孙道长的道法高深,自不会轻易传授,至今也没收入室弟子,也就是在云游天下的时候收了几个僮儿罢了。这位陈娘子也是大户人家的嫡出,就是八子有些轻,容易被邪祟所侵袭,故身体一直不好。孙道长心慈,将陈娘子收做记名弟子,平日也传授些道法,算做带发修行。这么一来,陈娘子的命运可不就转了么?待见了县主,更是遇到了救命恩人,你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咱们县主,那可是金枝玉叶,命格金贵的很。这样的人,神仙也看重,自然要早早接他们去仙境,永享富贵安乐,对吧?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县主若在天上游玩个七七四十九天,还能回到地下么?不能啊!县主孝顺,不舍得离开王爷王妃,宁愿晚些去仙境享乐,可不就需要陈娘子了么?陈娘子若做了县主的替身,那可就不一样了,诸天神仙被瞒了过去,暂时不会接县主上去。县主亦会庇护陈娘子不被邪祟所侵,若有一日……指不定还会带陈娘子同去呢!” 道教虽流传甚广,世家豪门多有信徒,但占据社会主流得多半是那些玄之又玄,清谈为主的学说,简单地说就是,有文化的人才能懂,没文化的人如听天书。而那些简单易懂,容易蛊惑人心的,如太平道这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道派,自然被归在歪理邪说一类,素来是朝廷重点打击的对象。 正因为如此,苏府的奴仆们从来没听过什么“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说法,听代王府的奴仆们娓娓道来,却又心驰神往,不自觉地勾勒天宫仙境,竟是痴了。 孙道长起了个引子,裴熙加以完善的灵宝派《度人经》堪称一代经典,什么诸天星宿,星官天兵,既简单,又明了,还特别神秘飘渺。靠着这一套,代王府的人不说全部信道,耳濡目染也听了不少,将信将疑是肯定的,就连代王这种明知道孙道长可能有些问题,信道不过是自污伪装的人,也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了,糊弄无甚学识的奴仆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大户人家之所以给儿女准备那么多奴仆,也有让神鬼分辨不出,不带走自己孩子的意图。夭折孩子夭折得多的人家病急乱投医,收几个“义子”做替身啊,带来儿子缘啊,也是十分常见的。长安的奴仆们也算有些见识,至不济也听闻过许多事情,听代王府的人这么一说,登时深信不疑——若非性命攸关,哪个女子愿意让一个容色十分出挑的女人在身旁晃来晃去? 再说了,当年的事情,他们也隐隐知道一些。代王嫡长子秦琨非常讨圣人的喜欢,圣人好多次公然赞许自己的长孙,偏偏怀献太子又骄纵得紧,无论课业还是进退,同等年纪的时候都逊色秦琨三分,便有了立长孙立长子的传言。没过多久,秦琨就得疾病去了,哪怕大家心里都在嘀咕他死的蹊跷,也没人真敢说出来,奴仆们就更不知道了。如今听了对方的说法,这么一联想,登时恍然大悟——怕是神仙也爱秦琨金贵又聪颖,才早早地将他带走吧?否则为什么诸王的嫡长子都活着,唯独代王的嫡长子死了呢? 第290页 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他们相信了陈妙“替身”这一身份的同时,也将“秦琬命格贵重非常,神仙都想早点接她去仙境,永享极乐”的观念植入内心。 这样的人,咱们哪怕不喜欢,也不能得罪不是?万一得罪了县主,活着的时候被代王抽筋扒皮,死了还得被神仙惩罚,上刀山下油锅,那不是亏大了? 这些人谈一阵,叹一声,认定秦琬不能惹,陈妙身份特殊后,也就没太往心里去,顶多将他当做身份特殊一些,需要被巴结的管事罢了,却不知陈妙也算个能人。 他先头心怀郁气的时候,尚且竭尽所能汲取着每一分的知识,待秦琬看重他之后,对他的培养也越发全面。非但常常与他、祁润二人一道分析时局,还为他请了拳脚师傅,又有汤沐打熬筋骨,他更不会有所怠慢。 孙道长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练气养气的功夫还算不错,皇室的内藏更多,陈妙沦陷风尘的时候,又是被磋磨过,外家功夫的底子没落下。幸好大夏女子喜宽袍大袖,虽说胡风也颇为盛行,陈妙也可借她是道门弟子,不穿胡服的借口混过去,省得让人察觉出他“曼妙身段”下的结实肌肉。 他们没发现,苏锐却有所察觉。 陈妙陪着秦琬走进来的时候,苏锐一见陈妙沉稳的走路姿态,就知有外家功夫在身,底子打得很稳,心中已是一惊。 他自不知陈妙身份,还当代王特意为女儿准备了不止会几手拳脚功夫的使女,如此举动,难不成是对苏家不信任的表示?苏彧和邓凝的事情,代王究竟知道多少,长安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想到信中的内容,苏锐总有些不自在。 上辈子的代王妃,这辈子哭着求着嫁给他,特特拆了他的锦绣良缘……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若非莫鸾做贼心虚,莫名其妙地将安家那位小娘子给接到府中,他本是不会信的。对方虽自称身份卑微,只因他和那位已经过逝的陆夫人的事情被传唱才明了,但…… 莫鸾的性格,苏锐怎么说也有七八分了解,若事情真如那人所说,莫鸾对海陵县主势必怀有心结,这也很好理解。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有种自己给代王戴了绿帽子的古怪感觉呢!他不日就要回安西都护府,莫鸾行事,他是再也不能信了。若不早早处理这团乌七八糟,莫说苏家的繁荣绵延,不给祖宗蒙羞就谢天谢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研究了好久的周礼,似乎新妇是独自拜见舅姑的,至少我没看到哪条是新婚后的第一天新郎要在……不管是不是独自,我就这样写吧QAQ,你们当苏彧在外头等就好了,下章他肯定会出场的╮(╯_╰)╭让我描写这对夫妻相敬如宾什么的,还不如多写男神呢!【郑重点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陆门安笙 依着周礼,新婚次日,秦琬拜见舅,苏锐和莫鸾也该即席,由赞者代设宴,款待新妇才是。但若真按着这一礼节来,秦琬便得用一番二人食余之物,才算全了礼数。 哪怕莫鸾有心,苏锐也不会真让秦琬做这种事,加上苏彧“守规矩”的做法实在让他不满,少不得由他来斡旋一番。故他命人省了这一仪式,宴毕之后,便道:“县主既为我曲成苏氏一门的冢妇,自当托付中馈,内宅之事,容后再议。大郎已在外院久候,县主请随我二人来。” 莫鸾未曾想到苏锐会来这么一出,心中诧异得紧,面上却没带出来。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外院那种地方,苏锐非但不让秦琬避嫌,反倒给她名正言顺进出的权力?这要闹出什么事情来,岂不让苏家蒙羞? 即便心里一千一万个不乐意,莫鸾也不好在这时候说什么,便见秦琬微微一笑,平静道:“既是如此,请舅姑容我更衣。” 秦琬一退下,莫鸾便直直地看着苏锐,本想质问几句,心里头又有些惴惴的,不知为何开不了口。苏锐神色淡淡,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代王府中的缺很多。”秦琬若不开口求官,代王那种万世不沾的性子,怎会主动为魏王分忧解难? 官位这等事,“外”得不能再“外”了,若是女人不能插手,他们凭什么开这个口?总不能摆出双重标准,秦琬在代王府可以插手外院之事,甚至直接干涉王府属官的任命,到曲成郡公府就不行了吧?哪怕女儿和媳妇身份有别,到底不是这样区分的,臣子的府邸,架子摆得比王府还大? 此言一出,听懂了苏锐“言下之意”的莫鸾便露出欣喜之色。 她就说嘛,魏王的情势一片大好,苏锐怎会放弃?先前不过一时想左了,待回过神来,便会好好维护这段关系。 莫鸾心中欢喜得很,却不知苏锐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头不住叹息,竟是将那封信的内容又信了几分。 结发这么多年的妻子,不明他所想也就罢了,竟要用“魏王能得利”为理由让她少反对一些事。究竟是他年少时太过眼拙,莫鸾的演技太过高明,还是他离家实在太久,压根没办法了解她这个人? 苏锐抑郁得很,不愿再弯弯绕绕,便道:“三日后,你将账本全交给县主吧!” 莫鸾听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神情却依旧柔和,语气也一如往常,甜美而温柔:“家中事务繁杂,县主又刚进门,小半年后便是二郎的婚事。不如让他们夫妻好好相处几个月,早早让我们抱孙子,你看如何?” 第291页 这些年来,苏锐虽军功卓著,得的赏赐无数,到底没在京中,苏家产业多是莫鸾打理。她擅经营,又有魏王府、莫家和日渐显赫的苏锐做后盾,生意兴隆自不必说。苏锐本对妻子十分信任,压根没关注过钱财的多少与去向,今日这么一说,不过是存了试探的心思。一见莫鸾不肯放权的态度,进一步知她性情如何不说,也明白苏家定有部分钱财来路或去向不明。 他下了查探一番的决心,面上却无可无不可,很随意地说:“也好。对了,三郎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 听见这么一句话,莫鸾一口血梗在喉咙里,差点没喘过气来。 她借着知晓“前世”的便利,夺了颍川陆氏嫡支嫡女,天一楼保管者陆泠陆夫人的良缘,导致陆泠嫁入了临川侯安家。 临川侯爱陆泠至深,否则也不会仗着出身强娶了她,但他却不如苏锐坚定,更没苏锐的力量。同是侯爷,临川侯出身豪门,领着不小的官职,本质却是个偎红倚翠,无甚本事的纨绔子弟,即便娶了陆泠,也没放弃拈花惹草。他的祖母穆太夫人又是太宗明德皇后的亲妹妹,文德穆皇后与郑国公的亲姑姑,威仪深重自不消说,对仅剩的孙子疼爱非常,不乐意见到孙子在媳妇面前装孝子,便对陆泠十分不满。加上陆泠又有没生儿子这么一桩现成的把柄摆在面前,穆太夫人寻到了借口,名正言顺地磋磨冷待孙媳妇不说,还拼命给孙子纳妾。 陆泠内忧外困,心力交瘁,为独生女儿勉力熬了些年岁,终究是油尽灯枯,早早过世。 抢来的姻缘,本就让莫鸾不安,否则也不会处处阻扰苏锐和陆泠相遇的机会。因为她知晓,陆泠才是苏锐一见钟情,挚爱一生的女人。听得陆泠死了,莫鸾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畏惧。毕竟她都重生了,哪知世间没有厉鬼冤魂。陆泠若是知道她做的事情,焉能不报复? 还未等她想出自我宽慰的新理由来,安家的灾难便接二连三——临川侯对陆泠,亦是一辈子的痴,至死难忘的真爱。他流连花丛,那是因为陆泠身体娇,禁不得他索求,偏偏他又贪欢,早就习惯了被女人追捧的感觉,加上“子嗣”这么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摆着。对陆泠的灰心、丧气甚至绝望,粗心的临川侯也以为她只是想想,毕竟陆家的糟心事太多,陆泠很少开怀过。 他一直以为,花花草草都是暂时的,他与陆泠还有一辈子要过。等到陆泠枯萎凋零,临川侯才恍然大悟,无奈再怎么哭号,也没办法挽回佳人芳魂。痛失所爱的他自暴自弃,与酒为伴,时不时跑到陆泠生前的居所大声嚎哭,没过多久便一病不起,竟是去了。 穆太夫人为了一点小心思,百般磋磨孙媳妇,好容易拔了这个眼中钉,却失去了唯一的孙子,既悔又恨,也没能熬多久。 安家的人丁本就凋零,三位长辈不足两年先后去了,偌大安家就剩了陆泠的独女安笙一人。她年纪又小,却继承了临川侯府的偌大家私,并着天下第一藏书阁天一楼,故被众人争抢,却性命堪忧。莫鸾怕陆泠化作厉鬼找她算账,将她的孩儿夺了去,便生生插了一脚,将安笙接来苏家抚养,心中寻思,自己不动安笙的嫁妆,待她及笄了就为她找个好夫婿,也算与陆泠两清了。 这世间之事,若真如想象那般就好了,莫鸾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自己的儿子来讨债——安笙酷肖其母,清冷孤傲如雪中寒梅,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是灵性万千。即便寄人篱下,也不肯短了风骨,为生存而谄媚逢迎。她一点掩饰才华的意思都没有,规矩倒是规矩得很,却生生将莫鸾的女儿苏苒比得灰头土脸。 苏家四兄弟中,苏荫与苏苒双生兄妹,心有灵犀,妹妹讨厌的人,哥哥自然也讨厌。苏彧一心倾慕邓凝,对安笙也只是欣赏罢了。苏荣看重家人,觉得安笙颇能惹事,不识眼色,没有分寸,也不喜欢她。唯有苏家第三子苏获对安笙异常迷恋,口口声声都是此生非卿不娶。看着他对安笙掏心掏肺,傻傻地讨好,成天围着安笙打转的模样,莫鸾恨不得一巴掌将儿子拍死的同时,终于明白了穆太夫人的心情,狠狠咒骂。 狐狸精,狐狸精,陆泠和她的女儿安笙,都是狐狸精! 莫鸾本就是面甜心苦之人,知陆泠和安笙的性子都不适合在后宅生存,本有意给她挑个花团锦簇,人人称道,关系却错综复杂,最好四世同堂的大家族。既全了名声,又出了恶气,谁料安笙与魏王妃苏吟异常投缘,隔三差五就要请安笙过府讨论诗词,有魏王妃做靠山,真要让安笙去了这等家庭,指不定比做婆婆得还痛快些。 想到前世陆泠和苏吟的姑嫂关系是出了名的好,再想想她们相似的气质,共同的爱好,莫鸾就心里头就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仿佛安笙不是临川侯的女儿,而是上辈子的苏锐与陆泠的女儿……她的儿子娶了秦琬,她已经很不乐意了,毕竟秦琬的存在,不,应当说代王的平安归来便昭示着上辈子的莫鸾远远不急这辈子的沈曼,哪怕莫鸾安慰自己此生比沈曼好,又哪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呢?若是再让与陆泠的女儿安笙做儿媳妇,岂不是让她日日夜夜都不得安生? 她百般不乐意,却不知苏锐的心思更是复杂——他从未见过陆泠,此次回来却特意留心瞧了瞧安笙,心中不由震撼,对信中所说又信了几成。只不过,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四个儿子中,长子苏彧有文韬武略不假,却一心攀着魏王府;次子心思缜密,关爱家人,宁愿帮长兄背黑锅,却自恃才高,心狠手辣;幼子苏荫更不必说,到他面前乖巧可爱,旁人面前骄纵淘气。这样看人下菜碟,哪怕受难得是别人,苏锐也不喜欢。唯有三子苏获,虽说冲动鲁莽了些,却不失赤子之心。与其让安笙嫁到旁家去,生死不知,还不如让她嫁入苏家。只要安笙嫁入苏家,即便是为了名声着想,莫鸾也不敢真对安笙有什么动作——贤良淑德是她脱不去的第二层皮,若有人说她殚精竭虑,就是为了吞没安家的家产,她只怕比死了还难过。 第292页 第一百八十二章 胡人西席 秦琬换好常服,出了院门,苏彧已等在那里。 这位大都护的嫡长子身材颀长,容貌俊秀,站在门边,堪称芝兰玉树。他的气质颇为冷凝,即便对着新婚的妻子,神情也是淡淡的,却无人会说他不是——世家贵族的做派,本就是这般,哪怕是夫妻,也要端正守礼,不能有一丝逾矩。 东莱苏氏本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之一,苏彧这一支的先祖是苏氏旁支,却凭着出身和本事做到了一郡之守,又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投靠了夏太祖,得了个袭五代的侯爵。虽说前些年曲成苏家不发达的时候,东莱苏氏完全没拉一拉这个旁支的意思,大概是觉得你们有爵位就够让人羡慕的了,我们不求你就算好的了,你还想求我们?伴随着这些年苏锐的崛起,东莱苏氏的示好也越来越频繁,加上世人对世家还是很推崇的,勋贵明着鄙夷,暗地里却偷偷学世家的做派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曲成侯府纵不喜本家,也不好与他们公然断了往来,人家投之以桃,自己也少不得报之以李,留存几分世家风气,苏彧的姿态自不会惹人怀疑。 如果秦琬不知道他另有所爱的话。 正因为如此,秦琬对苏彧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权作打过招呼。 这个笑容温和又恬静,让人见了,心都为之沉静下来,觉得自己与她挨得很近,却又因为她给人的尊贵疏离之感,不自觉就分出了上下主次的距离。与其说是妻子对夫婿的态度,倒不如说是主人对待客人的礼貌周到。 苏彧噎了一下,却没表现出来。 他虽打小就被莫鸾逼着礼让秦宵,那也是尊卑有别,这些年更是众星捧月,少有人会给他脸色看。莫鸾一门心思扑在儿子上,苏彧的教养自不会差,也没真心胸狭窄到斤斤计较的程度。他心悦邓凝,却未做出什么逾礼之事;厌恶婚事,到底也没真给秦琬脸色看。不过是被人捧久了,乍然间遇到个身份比他尊贵的小娘子,又强塞成了夫妻,心中有些别扭罢了。何况他本就不喜欢秦琬这般明艳张扬的女子,偏好邓凝那样进退有度,端庄大方,私底下又带点若有若无的忧郁的姑娘呢? 话虽如此,他也知晓邓凝之祖和他生父在朝堂上的地位。文武联姻本就稀奇,若是宰相与大都护联姻,莫说圣人,满长安的人都该睡不着觉了。故他虽心悦邓凝,时常到她会出现的地方去,为她拖着不肯许婚事,心里头也知自己与她不可能,为不损邓凝清誉,方将此事遮掩得不透多少风声。他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存了几分痴念,明白男子晚婚不愁,女子却不能错了花信,盼着邓凝过得好罢了。若是邓凝定亲,彼此没什么往来,他兴许也就绝了这个念头。偏生邓凝嫁到了魏王府,日子又过得极为不好,苏彧明知自己成了尴尬人,还忍不住想照拂邓凝几分,却无计可施。 见着曾经爱过,至今未曾忘怀的女子日渐憔悴,明白自己动照顾她的念头已是不该,待到成亲后,更应该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妻子上,苏彧对“成亲”便有些本能的排斥。如今见秦琬虽无当年所见的那般骄横,对他也没半分新妇的羞涩恭谨,想到邓凝在魏王府微小谨慎,毕恭毕敬,步步不肯错尚且折腾得只剩半条命的样子,他对新婚妻子纵谈不上厌恶,也称不上喜爱了。 这两人皆是心高气傲之辈,彼此都抱着“你既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有个面子情就好”的想法,礼仪风度未失,却无半点亲近之意。好在秦琬身份足够高,哪怕不被夫婿喜爱,一辈子的体面尊重也是有保证的。瞧着她带来的陪嫁,个个绫罗绸缎,镶金戴玉,谈起县主来没有不说她出手大方,宽仁厚道。只要不犯着她的忌讳,赏赐从来都是厚的,下人们看在眼里,也不敢有所怠慢。 苏锐度儿子品行,也不指望他能审时度势,放下身段,平等地对待妻子。但为了苏家传承甚至安危,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置之不理,也只有趁着他还在京城的时候,多让秦琬认识一些苏家外院的人,好歹树立个“夫妻一体”的形象。将来二人若有什么嫌隙,这些真正有本事有武力的人有了几分顾及,也不至于立刻借着武力将秦琬钳制在府里,这才有让秦琬和苏彧夫妇去外院转一转的主意。 说是引荐,实际上苏家外院也没多少要紧人——苏锐常年在外,莫鸾妙龄当家,拉着五个儿女,畏惧人言如刀,总是要避嫌的。若不是苏锐为好好“教育”顽劣的小儿子,三年前特意送西域带了个西席来,他们连去书房这个步骤都能省了。 苏锐为小儿子请了个蛮夷西席的事情,京中虽未传开,关注苏府的却都已经知道了。奈何苏荫对这个恩师十分瞧不上眼,一口一个“蛮子”,大家也就理所当然地想成胡人的形貌。谁料见着此人,才发现他身形高大伟岸,容貌却是一等一的清癯,全无胡人的高鼻深目,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眉清目秀,又透着一股难言的沧桑和坚毅。举止洒脱,进退有度,端得是一等一的好人品。 对这个西席,苏锐重之又重地介绍:“这是来自于阗国的尉迟先生。” 苏彧不大喜欢这个三番五次惩戒幼弟的胡人,只是礼节性地行了个拜礼罢了。秦琬倒是想起一桩,便露出几分好奇之色:“我听闻于阗国的国姓便是尉迟,莫非先生是于阗皇室中人?” 第293页 听见她这样说,苏彧的眉毛动了动,面上颇有些火辣辣的感觉,毕竟秦琬不说,他还真不知道千里迢迢的于阗国国王姓什么。如今听秦琬一体,他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心里头便有几分信了。 安西大都护在大夏极有实权,对西域诸国的国王来说也是地位超然的人物,寻常胡人见他都难,怎会得到他的信重和推崇?若是西域哪个国家的皇室或者宗室,这样倒是说得通,长安权贵见胡女娇媚**,也会尝尝鲜,西域权贵纳几个汉女又有什么稀奇?江南女子身材娇小,体态玲珑,与胡女截然相反,被宠幸也属正常,但若此人真是于阗国的宗室,留他在苏府是否不合时宜,若有人借此诬阿耶通敌叛国…… 苏锐闻言,朗声笑道:“你看看你,又骗到了一个。” 玉迟摇了摇头,无奈道,“尉迟非姓,亦不是你想的那两个字,而是美玉的玉,姗姗来迟的迟。”苏锐站在一旁,忍俊不禁,到底记挂着小姑娘的面子,笑道:“你也莫要介怀,我第一次见玉迟的时候,也当他是于阗宗室。” 玉迟?不是尉迟? 苏彧实在不知说自己这个弟弟什么好,当了三年弟子,连先生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奈何……罢了,蛮夷而已,即便会几篇诗文,习得几手功夫,长安难道找不出这样的人?阿耶让他做四弟的西席,看重得也就是他不沽名钓誉,又不通礼数,会在苏荫犯错的时候下重手责罚罢了。 与苏彧的复杂心思相比,猜错了玉迟身份的秦琬没半点尴尬,反倒点了点头,赞许道:“既是如此,玉先生定然十分有为!” 宗室这等身份嘛,与皇家血缘近的还值点钱,若与皇家血脉远了点,除了一个名头外,兴许还不如许多臣子。汉、燕两朝未曾灭亡的时候,便有许多宗室落魄到只能做个平民百姓,凭个名头唬唬人了。玉迟瞧上去也就三十四许,若无所作为,苏锐何至于担了被人污蔑的风险,将他这个胡汉混血请做西席?所以,他必须很有本事,能耐大到苏锐都不大相信他一人可以打拼下这么大的基业,必有家族帮助的缘故。 苏锐见秦琬如斯敏锐,又是欢喜,又是叹息,喜得是儿子儿媳若是一条心,有这么个身份尊贵又聪慧敏锐的儿媳在,何愁苏家不兴旺?愁得是儿子配不上秦琬,偏生摆出一副让人不喜的模样,好好的姻缘,即便不成仇家,也不会真亲如一家了。 他心中转过万千思绪,面上却不露分毫,亦赞道:“这是自然,玉先生乃是西域最大商队的拥有者之一,赤手空拳打拼出偌大基业,何等有为!” 苏彧对蛮子还是轻视的,加上幼弟时常被罚,他本能地对玉迟存了偏见。如今听得玉迟的身份,若非畏惧父亲的威势,简直要当场诘问苏锐对儿女有几分看重了——苏荫是安西大都护,曲成郡公的小儿子,世家的子弟,让一个蛮夷做西席已经贻笑大方了,这人居然还是个商贾?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虽不至于零落尘泥,到底不被人正眼看。 秦琬出身彭泽,少时条件艰苦,不容她摆皇族架子,便没像这些权贵一般,听见“商”就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相反,她听裴熙说过,西域诸国掌控着往来商路,土地又贫瘠,便多重商贾之事,将西域的珍奇物事运过来,再将大夏的瓷器、刺绣、丝绸等东西卖过去,利润之大,非比寻常。但同样,眼红这份财富,意图染指的马贼、沙匪、盗贼甚至官员也特别多。正因为如此,想将一直商队经营出来,钱财倒在其次,兵力和后台才是最要紧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西域玉迟 诚然,秦琬也不喜欢商人,毕竟大部分商人都过于逐利,诸事都用钱财衡量,未免有些落了下乘。但她也明白,无论什么行业,哪怕是让人不耻的贱业,能做到顶尖,这个人的身上就必然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都说商场如战场,西域又不是个能用常理衡量的地方,那儿国家太多,信仰纷杂,知书达理的人少,空有蛮力的人多,往往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又有突厥虎视眈眈,吐谷浑意图卷土重来,即便是安西大都护,也不能一味蛮横,以为手上有兵就天下无敌。 长安的权贵子弟们固然出身非凡,真论身世,有几个及得上江柏?太祖皇后的娘家人,承恩公府的嫡系,哪怕他喜欢经商被家族所不容,圣人到底知人善用,让他在西域兴了商路,管着商队往来。虽说明眼人都明白,江柏这些年经商为辅,收集信息才是主,为西域的安定立下了不朽的功劳,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商人在西域的地位不高。 西域的情况何等复杂,想在这么多势力支持的诸多商队中脱颖而出,心机手段,后台门路,信誉实力,样样都不能少。苏锐能将玉迟请到府中来,也不知花了多大心思。秦琬虽不想帮苏家拢着玉迟,却敬重有本事的人,心道你们以为我会“夫妻一体”,我偏偏要代表自己,便适时地露出敬佩之色:“当真厉害!” 玉迟一听,更是无奈,苦笑道:“都护莫要往玉某脸上贴金了,玉某虽有几分本事,如无岳家看重、提携,也只是个学了恩师手艺,劳劳碌碌一辈子的玉匠罢了,又岂有今日?” 听见他这样说,秦琬才明白,“玉迟”大概是他自己起的汉名。之所以有这么个姓氏,想来是昔日凭着玉雕功夫谋生的缘故,就不知“迟”是合意?十之八九*是陈年往事积压在心,为礼貌计,还是不要问的好。 第294页 苏锐看得出秦琬是真心这么说,又见儿子神色淡淡,虽没露出明显的不耐和厌恶,到底是疏离的,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县主何等伶俐,自己这个儿子怎么就……难不成玉迟在京中三年,他们竟没打听过他的来历?不管自己还是江柏,对玉迟都很推崇,为得是什么?听听玉迟的履历就知道了。贵介公子沦落成奴隶,非但没死,反倒从奴隶爬到玉工,再玉匠,又混到了马贼首领的心腹,苦心数年,终于灭了这一支马贼。 玉迟大仇得报,不要马贼窝那些沾着无尽血泪的不义之财,他将偌大钱财悉数捐出,为国教修建神像。为众人所知后,又凭着一手出色的玉雕技术在于阗国混得风生水起。因他好教养,好胆识,便被一名家道中落的老贵族看重,将独生女儿许配给他,也算得了个贵族身份。自那之后,他便开始插手妻子家中的庶务,琢磨起商贾之事。 此人八面玲珑又心狠手辣,遵守信诺又视许多规矩为无物,敢拿,更敢舍,本就引人忌惮。偏偏他还与各方都交好,谁都愿意听他的,谁都乐意买他的账,就连马贼,与他死磕过后也怕了,索性来个和气生财。也就是他,各方势力都不沾,各方势力都来得,干股的拥有者说出来,来头个个都吓人,这才在短短十年内混成了“西域第一商队”。若非西域政局敏感,国与国之间多有不妥,他嗅到了风声,怕被当做肥羊给宰了。否则,他纵是再怎么与苏锐“结好”,也是不会来长安,更不会做西席的。 这样有心机,有胆识,有手腕,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的人,即便做不成朋友,最好也别成敌人。何况玉迟发妻早丧,没留下一儿半女,他虽逢场作戏,也没真正跟在身边长久服侍的姬妾奴婢,更别说子嗣——坐拥万贯家财,结好各国权贵,自身名头甚大,偏偏又无牵无挂。这样的敌人,谁不害怕? 苏锐何等聪明,一见长子对玉迟的生疏冷落,再想想这几年接到的家书,如何不明白幼子对玉迟不敬,才被玉迟所冷落?若非如此,以玉迟的手段,收服一个黄口小儿还不是顷刻间的事情,怎会半点心思都不用,报信时一片花团锦簇,细读却全是敷衍了事?如不是长子和海陵县主堪堪成亲,不好这时候将新郎官带走,苏彧真想将长子带到西域,扔到鱼龙混杂之地,看看他能活几日。 他心中叹息,苏彧也觉得父亲不讲道理——瞧不起商人怎么了?士农工商,商人本就是最末等的,纵家财万贯,也得罪不起破家的县令,区区主簿、功曹这等不入流的官员也要耐着性子结交。赵王在诸王中若有若无地低了一等,为得是什么?还不是他的生母出自盐商之家,不登大雅之堂么? 这等想法固然没错,玉迟再怎么有为,摊上了一国之主想谋财害命的事情,也只能狐假虎威,来长安避祸。只可惜,西域和大夏不一样。 大夏国泰民安,消息通与不通就没那么重要,西域却不然。西域诸国林立,商人的消息最是灵通,人脉也最为广阔。即便是位高权重的大都护,若是一个不留神,得罪了哪个大商人,让他们感觉到“大夏的恶意”,转个身就将城池卖给了胡人,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每每想到自己为了儿女的安全,没将他们带在身边见一见世面,导致他们养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浅薄秉性,苏锐的心就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闷得可以。故他也不再欢笑,郑重地对玉迟介绍秦琬:“海陵县主乃是我苏氏一门的冢妇,四郎若再对先生有所不敬,窜到内宅去,先生寻海陵县主便是了。内子虽一腔慈母之心,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规劝孩子走上正道,责无旁贷。”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听不出苏锐想夺了,至少是分了妻子的权交给大儿媳的意思?哪怕不是现在,也是不久后的将来。 别人家的新嫁娘,尚有不熟悉事务,需婆婆教一教的过程。放到皇室贵女这里,谁敢教她们?这岂不是说王妃们的教养不好,惹王妃厌恶么? 秦琬见了,心道苏锐虽是个明白人,到底不够明白,不了解内宅这些弯弯绕绕——女人为何都想生儿子?只因天底下的儿子大部分都活得比老子长,做娘子的时候吃苦,待当了老封君,孝字当头,便可享尽清福。更别说苏家情况特殊,满门荣耀虽来自于苏锐,长安的曲成郡公府却是莫鸾的天下,谁让苏锐没二房更没宠妾,苏府儿女尽是她所出,感情深厚非常呢?奴仆早就知道该效忠谁,不存在动摇的问题。秦琬一来就夺莫鸾的权,哪怕莫鸾愿意,她的儿女们也不会肯啊! 苏锐提点着儿子,让苏彧牢记“夫妻一体”,对秦琬倒很是放心,却不知秦琬从头到尾也没这概念。 秦琬想夺苏家的大权,也不是不可以,凭她的手段,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也就差不多了。只可惜,苏锐看出了秦琬的聪明,却不明白秦琬的野心。她怎么乐意将心思花在苏家,花在笼络丈夫小叔子小姑子,应付婆婆妯娌这等琐事上?莫鸾养不好孩子,秦琬怎乐意接手养?可怜苏锐一片慈父之心,终究要付之东流。 她心里头转着这些有的没的,尽是感慨叹息,苏彧忍了半晌,好容易挨到秦琬回了院落,玉迟去休息,才出言反驳:“阿耶,四郎聪明伶俐,从未犯过什么错……” “你还敢说——”苏锐将眉一横,冷冷道,“他是没大错,就是小聪明用得太过。我问你,几个月前,安平侯世子蓄了外室,连孩子都快有了的事情,是不是他捅出去的?” 第295页 苏彧一听,更是为幼弟喊冤:“四郎少年意气,见不得这等不合礼法的事……” “哼,你当我不知前因后果?你娘为二郎去安平侯府求亲,被安平侯夫人婉拒,老四为泄私仇,就将这件事捅了出去,我说得可有半点错处?” 此言一出,苏彧无言以对。 苏家四兄弟的感情极好,当年秦琬回京,魏王为夺取长兄的支持,授意苏彧多接触秦琬,苏彧痴心恋慕邓凝,请弟弟代劳。谁料苏荣派去跟着秦琬的小厮被裴熙发现,弄了个灰头土脸不说,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他的名声也越发不堪。 弟弟因自己之故声名尽毁,苏彧心中愧疚自不必说,两个弟弟也是义愤填膺。 安平候府乃是博陵崔氏的旁支,虽连着几代没出人才,仕途上不得意,富贵也没少半点,日子过得既安逸又稳当。以苏家如今的声势,苏荣身为苏锐的嫡次子,娶安平候府的小娘子已经算略略放低目标了,仍旧遭到了对方的拒绝,苏家兄弟如何不气?苏彧看住了最冲动的三弟苏获,却没料到幼弟苏荫会查到安平候世子置了外室,又要与高门联姻的事情,便将此事捅了出来。害得安平候世子被父亲打得现在都没养好,婚事告吹不说,外室也被安平候府处死,一尸两命。在苏彧看来,苏荫惩戒不守礼法的伪君子,端得是大快人心,苏家也不畏惧崔家,怎能想到苏锐竟为此事斥责他? 第一百八十四章 苦心造诣 在苏彧看来,这世间男女情爱,本就不是什么配不配,而是合不合的问题。倘若“门当户对”四字就能轻易抹杀感情,世间又哪来这么多痴男怨女? 安平候世子何等身份,多少美貌女子倒贴,环肥燕瘦任他挑选,说是阅尽千帆也不为过。他置的外室不过是一个姿色美艳,身世可怜的卖花女,谈吐风度指不定连侯府中的使女都不及,那又如何?买了宅子,时时刻刻去探望,那就是将她放在了心里。 良妾之子出身清白,可以做官,指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翻身做主,这等身份,被当家主母忌惮情有可原。外室没名没分,何至于让主母大发雷霆?馆陶公主的驸马若只是偷了个丫头,两人还不至于闹到恩断义绝,惊动圣人的程度,驸马置了外室,这才绝了他们一家子的仕途。 门不当户不对,柴米油盐搅合在一起,岁月和生活磋磨感情,这是必然的,可谁让你在两人情到浓时,往他们中间割上一刀?安平候世子喜欢卖花女,将她置为外室,又要娶高门贵女,确实挺没担当,品格低劣的。但也正因为他是这种人,才能不沾就别沾——想也知道,这位世子不会将爱人和孩子惨死的责任归咎于他自己没担当的份上,铁定将这笔账记在苏荫的头上。 这种年少气盛时结下的仇怨,很容易就是一辈子,甚至由于长年的相互攻讦,变成累世宿仇。更别说这件事闹出后,安平候府的名声大降,姻缘要次上好些,苏家岂能不被崔家记恨?人家不过是婉拒你的求亲,即便误会了你兄长的品性,也没将拒婚的事广而告之。你知晓这件事后,偷偷告诉安平候府或者他们的姻亲,私下知道,落他们一个没脸就行了,用得宣之于众么? 此事若只是两家的事情,总有稳妥的解决办法。外室不登大雅之堂,再过几年,情分淡了,母子俩便能落个良籍,得些钱财,过上安生日子。也就是现在这等时候,安平侯府为了保全自家名声,才要做出强硬态度。 一尸两命,何等惨烈?苏锐虽在沙场挥斥方遒,动辄取千万人的性命,却从未因私人恩怨害谁丢了性命。 他也曾目下无尘,自诩不同俗流。这些年摸爬滚打,血泪教训历历在目,这才明白为何十分真心未必收回一两分,也有那么多人用心经营人际关系——昔年他反对远征高句丽,不懂遮掩,态度强硬。北方诸将见他软硬不吃,欲将他杀死,免得一片花团锦簇的请战奏折里多这么一个不和谐的因素,好捞高句丽的破国之功。若非他救过一些残兵败将,其中一人是一将领的侄儿,亦是那一家的独苗。这个将领也不会将消息透露,让苏锐得以保全性命。 “流言蜚语,终是小道。”苏锐失望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一字一句,说得无比郑重,“玩弄权术者,必将沉沦于权术中,人活在世上,立身要正,心态要稳,脊梁要直,姿态要低,你不学做人,如何做事?老二和老四自诩聪明绝顶,不将世人放在眼里,略占了些便宜就沾沾自喜。却不知这世间得失,并非一朝一夕,更不是光凭眼睛就能看个分明的。” 说到这里,见儿子还有些不服,苏锐又道:“你向我请教兵法,究竟是真心想学,还是听了旁人撺掇?” 苏彧听了,理直气壮地说:“自是真心想学!” 他承认,自己向父亲求教兵法,很大一部分原由是大家说起他,都说“那是苏锐的儿子”。甚至时常问,苏都护纵横边疆,威名赫赫,你却留在长安,不知苏都护的绝世兵法,你究竟学到了几成? 没有哪个儿子不以父亲为骄傲,这些儿子或想向父亲学习;或对父亲言听计从,毕恭毕敬;或想超越父亲,不甘做光辉下的阴影。苏彧三者皆有,也分不出究竟哪种感情占了上风,归根到底,还是想证明自己也能行。 苏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行,苏家的长孙诞生后,我寻个机会,带你去西域。兵法这东西,说得太多,都只是纸上谈兵。你先隐姓埋名,从小官做起,何时我认为你有资格做我的亲卫了,何时你再跟着我。” 第296页 听见父亲终于要教自己,苏彧满面喜色,大声应道:“是!” 哪个男儿不向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想到自己也能驰骋沙场,苏彧满肚子的郁气登时消弭无形。苏锐见状,神色松快了一两分,心中的巨石仍未落下。 他的儿子,自不会懦弱到连战场都不敢上的程度,可凭心而论,未到战场的时候,谁都有一腔雄心壮志。待到了战场,明白在那种地方,除了生死,身份、地位、尊严、荣辱……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不知多少人的勇气会崩溃,抛弃自尊也要做个逃兵。 身为将领,非但肩负着判断,引导,改变甚至主宰战局的重任,稳定军心,降服将领,疏导派系,还要忧心粮草与朝中大臣的反应。殚精竭虑,损伤无数,好容易打了胜仗,又要提防“功高盖主”,其中痛苦艰辛非言语所能描述。这也正是圣人更喜欢提拔出身世家的人做一方统帅,而不用庶民的原因——世家再怎么自矜自傲,族中子弟也多半知晓皇族威仪,更有许多熟读历史,明了时事的。再说了,生在世家,“妥协”和“牺牲”几乎是从小到大的必修学问。也正是如此,世家子虽不至于绝对不会造反,到底比寒门子弟稳当些。哪像许多出身寒门,目不识丁的将领,多打了几场胜仗就以为天下无敌,委屈谁都不能委屈自己,稍有不如意便饱以老拳,大声呼喝。即便为了整场战局考虑,压了压功勋,或延误了几日粮草,短了些军饷,就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脑子一热就掀起反旗。哪怕不造反,也巴望着多些战争好捞功勋,就好比北边的那些将领,见着攻克了百济,大军士气如虹,也不顾百济和高句丽的差距,立刻要拿高句丽开刀。说是说要开疆拓土,实际上是为自己考虑,想借军功再进几步罢了。在这一点上,世家子弟的退让惜命,反是好事。如果这些人不是惜命太过,一点不拼,只会抢功和逃跑的话。 苏锐在为儿子发愁的时候,他极为看重和礼遇的玉迟站在房中,连连摇头,眉目间满是感慨:“像,真是像!” 海陵县主的神色,与当年的他,当真极为相像。 明明热爱着旁的东西,只因世人觉得一条与之截然不同的道路才是正理,他们就必须抛弃理想,走上“正道”,将自己生生打磨成世俗圆融,千篇一律的模样。 那种潜藏于心底的不甘,不是亲身体会,谁能明了? 白发苍苍的祖父横眉竖目,气得用拐杖打他;宽厚仁善的父亲手持戒尺,追着他从庭院这头跑到那头;与他嬉笑玩闹,没半点长辈架子的叔叔们左顾右盼,谁都不为他说情;温柔贤淑的母亲擦着眼泪,从不相护,只是默默地为他抹药。 无论打还是骂,无论说还是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他不要荒废过目不忘的绝顶天赋,别将满腔心思放到玉雕上。家族的生意不用他担心,自有长辈和堂兄弟们料理,他这个家族中唯一的读书种子,只需好好读书即可。 当年的他是多么愤懑,为了宣泄不满,又是多么的离经叛道啊!结果呢?飞来横祸,满门尽灭,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们诉说,也只是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在想,要是他顺了长辈的意思,一心读书,事情又会如何?但他明白,无论重来多少次,他仍旧会选择自己想要做的事,哪怕……让他们伤心。话又说回来,若不是他有这么一份手艺,怕是早早地与亲人一道做了冤死鬼,如何能为他们复这血海深仇? 想到这里,玉迟忽然停下脚步。 他的不甘,全因他热爱玉雕,长辈却要他一门心思攻读,海陵县主呢?女人的道路,多半是相夫教子,打理内宅,这位县主……一口就能道破于阗国国姓的人本来就少,海陵县主有这本事,岂会甘心蜗居苏府? 玉迟心中清楚,有本事的人多半不甘心随遇而安,得过且过,而是盼着一展所长,可苏家……想到这三年来,苏家人对自己不加掩饰的防备与厌恶,再想想苏家与魏王府的频繁接触,以及至今滞留苏府的那位琴师,玉迟挑了挑眉,眼中浮现一丝盎然兴味,甚至还带了些若有若无的期盼。他心中清楚,苏锐怕是查清楚了许多事,为着两家和睦,本应将那位琴师的身契交还才是。只是怕海陵县主新婚,苏府就还了她或者代王府一个出身下九流的男人的名声不好听,才拖着没做罢了。可瞧苏家母子,母女的模样,苏锐说的话,他们就一定会去做?有趣,当真有趣,看来这一潭死水,看不到半点希望的日子,终于迎来了转机。 第一百八十五章 家私丰厚 苏锐将移交家宅大权的意思表露得如此明显,莫鸾也不好真和他对着干,趁着苏锐还在,第四日一大早,莫鸾便将秦琬喊了来,温和又慈爱地看着秦琬,柔声道:“好孩子,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来,可算盼到了!” 秦琬笑了笑,十分礼貌地回答:“您过奖了。” 莫鸾见状,心里头何等不悦自不消说,她的心腹赖妈妈见秦琬如此做派,面上不显,心中却“咯噔”一下,明白来了个不好对付的主儿。 “前世”的她一直陪伴着莫鸾,哪怕莫鸾狼狈到被周红英囚禁在小院中,衣食不继,她也不离不弃。故这一世,莫鸾对赖妈妈这个一等一的忠仆也非常倚重,导致赖妈妈在苏府异常有脸面,即便是莫鸾的几个儿女都对她敬着几分。本想着新妇也得对她低声下气,猛地发现面对得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心气早被捧得有点高的赖妈妈看秦琬,也就不那么顺眼起来。 第297页 莫鸾一心要个温婉和顺的媳妇,偏偏事与愿违,一想到秦琬镇定的底气来自于代王,再想想自己前世早夭的女儿,莫鸾心里头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神情却越发和悦:“县主是我苏氏一门的冢妇,我自当托付中馈,账本已命人搬到县主的院子里,但有件事……”她似是有些为难,迟疑片刻,才说,“郎主推崇简朴,咱们家的例一贯是朝食八道菜,哺食六道菜,每日要的点心不能超过四样。无论菜品还是点心,皆不可在配料上精细太过,不知县主可能习惯?” 长安身为帝京,繁华风流自不必说,权贵们也沾染上世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毛病,为显示自己不是土鳖,处处在衣食住行上下功夫。什么一只羊只取唇上精华,百只麻雀只割舌头,其余全扔之类的奢靡作风屡见不鲜。代王府养尊处优,奴仆又有好一部分来自喜爱在饮食上下功夫,入不敷出,故蠢蠢欲动,一心想谋个从龙之功却下了大狱的人家。这些奴婢换了新主子,有意讨好,一片白菜用七八只鸡来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沈曼虽对此等情况有所克制,也只是扼住了那些太过铺张浪费的菜肴,略繁复一些,食材却较为简单的菜半点没禁。代王宠女儿宠到连马酪都让她当水喝,就差没上人酪了,还在乎这点消耗?听莫鸾的口气,苏家倒是没这奢靡作风,至于话里话外那些暗暗指责她不洗手作羹汤,连夫家喜好都不知晓的隐藏含义,秦琬只当耳旁风。 早在几年前,秦琬确定一日两餐,每餐上十几二十道精致菜品并不会吃穷自家,消耗完全是九牛一毛后,便不计较这些事,下人呈什么她就吃什么,喜欢的就多动几筷子,不喜欢的就不沾,下次自不会出现在她面前。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要她过略微简谱一些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什么日子与彭泽的时候比都很好了。只不过呢,莫鸾对她心怀敌意,秦琬也没忍气吞声的意思,故她笑了笑,平静道:“若是吃不惯,命小厨房再做便是,庄子隔三差五送那么多东西来,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莫鸾听了,一张笑脸差点没僵住。 田庄的出息主要是粮食,鸡鸭鱼肉,獐子野鸡什么的,大都是庄户的孝敬,并不能维持一大家子的用度。即便是权贵人家,平日的吃穿用度,尤其是“吃”这一项,瓜果菜蔬,飞禽走兽,大半还是要去集市上采买,或与相熟的庄头按时送的。这也是“采买”之差人人争抢,乃是公认肥差的缘故。 莫要看奴才身份地位,主子的许多事情便是他们嚼舌根传出去的,即便不说,也会露了痕迹。就如同这采买的人,哪家用度高,买的多,不消说,日子定然过得奢华。用度少,买得少,自然是露了颓败之像,或者开始崇尚简朴了。 莫鸾也曾打听过代王府的做派,外人传秦琬骄横跋扈的时候,也曾说过她吃穿用度非常惊人,随便一条裙子就价值万金。她本想着,秦琬若是低了这个头,便是露了怯;若是不低这个头,她便可“无奈”地给秦琬特殊对待,在账本上做些手脚不说,奴才采买的时候,面对熟人的疑问,也露出几分“无可奈何”,让秦琬的“好名声”传得更广。直到听见秦琬这么说,她才猛地意识到,秦琬有钱,非常非常有钱! 早在治平九年,秦琬初回京城,封为海陵县主的时候,圣人就赐了秦琬三千封邑,三个庄子,二十五顷地。 这三千封邑皆在产盐的海陵县,丰饶无比;三个庄子皆是占着最好土地的皇庄,两个在长安东郊,一个在洛阳,他日去东都游玩可以栖息,本就让人眼红得发疯。待到圣旨赐婚,代王闹了一场后,为了补偿儿子,除却对代王厚赐无数外,圣人又赐给了秦琬两个庄子,一处在长宁坊,风光秀丽的宅子,三十顷地,还有三间铺子,还有诸多宫中的珍玩古董做嫁妆。要知道,这三间铺子,可是圣人做王爷时置办下的产业,后来给怀献太子做了私房,日进斗金自不消说。哪怕心疼劫后余生的大儿子,他前后统共就给了五个,至于别的儿子,当真是一个都没捞到。 光是这些御赐的,官府登记在册,永远属于秦琬,她若逝世就收回国家的产业,已经是一笔惊人的财富。秦恪和沈曼又极心疼女儿,他们不喜苏家,又无力反抗圣旨,只能用拼命塞钱的方式表达关爱,又陪了六十顷良田,六处山林,四个庄子,五间铺子给秦琬。虽不是皇室所有,也是一等一的好地方。也就是说,光秦琬一人,便有三千封邑,一百多顷良田,九个庄子,八间铺子,还都是极好的地段。又吃着正二品的俸禄,每年五百石禄米,每月六千五百俸料,一千五百食料,一千杂料,哪怕坐吃山空,一辈子也是嚼用不尽,再看看苏家。 苏家的家产,多半来自于苏锐——论实职,他是安西大都护,从二品的职官,每年四百六十石禄米,俸料食料各降低五百,杂料不变。论爵位,他是正二品的郡公,俸禄和俸料与秦琬持平。论勋,他是十一转的诸国,从二品,与实职平级。论散职,这个低一些,正三品的冠军大将军,每年四百石禄米,月俸五千一百,杂用九百。 这样算来,苏家每年能领一千八百二十石禄米,每月月俸两千三百六十,食料三千五,杂料三千九,瞧上去倒是比秦琬拥有的多了不少,实则不然。毕竟算完了俸禄,还得算算土地。 第298页 若以永业田的最大数量来算,从二品的职官三十五顷,郡公三十顷,柱二十五顷,散官十二顷,数量本就不如秦琬拥有的多。更何况秦琬所有的土地,无论是圣人赐予的,还是代王给的,归根到底,凭得就是“皇家威仪”四字。代王根本不需强买强卖,他只要提供一两个府中侍卫的名额,便有无数勋贵世家愿意将良田相赠,只求让子弟镀金。对他们来说,只要家族有人做官,金银珠宝,土地宅子便是不愁的。换做别人,在江南买田买地,动辄千顷也不是稀奇事,想在长安中购置这么多连在一片的田地却无异于白日做梦。事实上,苏家声势如此煊赫,所拥有的土地也堪堪八十顷,还有好些是这几年代王和魏王两系联姻后买下的,也并非全在长安,有些甚至出了京兆府。 土地尚且如此艰难,更别说封邑了——朝廷规定的封邑户数是上限不是下限,苏家虽是侯爵,开国时却只封了曲成县五百户做封邑。 苏锐虽屡立战功,升得却是官、爵和勋,封邑这一块是没动的,毕竟他还年轻,若接下来的二三十年再立战功,封到尽头,拿什么再去封?按照一贯的套路,也该是先提实职,再提散职和勋,再提爵位,最后慢慢加封邑。莫鸾再怎么擅长经营,庄子铺子也没圣人钦赐的收成好,苏锐的俸禄虽多,田产也出息,却是公中的财产。非但要拨出好一部分买祭田,修祠堂,供旁系族人读书,还得救济那些伤残了的袍泽。更莫要说人情往来,儿女婚嫁,样样都要钱,更别说苏家与魏王府走得这么近了,必要时候的救济周转简直不要太正常。饶是苏府人口简单,日子也较为简朴,财富颇有盈余,好歹养着几百口人。如今细细盘算一番,苏府的身家加起来还没秦琬一个人的多,而一个人用和一家人用,又怎能一样?秦琬要吃什么,庄子都有人送来,哪怕没有,她拿钱打发人出去买就是了,这些人受了她的好处,想要长久占便宜,岂能不为她说好话? 想到这里,莫鸾忍着胸口的闷气,好容易挤出一个与平素无甚差别的笑容,勉强道:“是我想岔了。” 作者有话要说:科普一下,大夏的一石是160斤,一顷五十亩,良田的亩产大概是9001000斤,一石米50文,也就是说,秦琬每年光粮食收入换算就是1800缗。扣税后,实际收入并没有这么多,但她还有一部分产业是皇庄,加上禄米也差不多了。月俸的单位是“文”,也经常兑换成实物来发放,比如说绢、帛之类的。苏家不算灰色收入的话,土地收入一年也就1200缗,苏锐身兼四职,工资高,一个月三万多文。   按大夏的购买力,一文相当于如今的八块多,也就是说秦琬光土地收入的粮食就是1800*1000*8=1440W,加上商铺就更多了,真穷了代王还会继续补贴。所以我才说,宅斗对她来说不是个事,因为她有钱一直喂这些人,能用钱解决得都不叫事。   至于“可怜庶女”秦绮,她是宗室女,从七品的乡君,朝廷发俸禄,每年七十石禄米,每月俸料一千五,食料、杂用三百,可有5顷永业田。代王也不会薄待她,哪怕不是最好的土地,顶多略次一等,也有5*50*5。5=1375石禄米,加上俸禄,扣一下税,加点别的收入。她每年的土地收入换成现在的钱,也有1400*50*8=56W。 第一百八十六章 自私自利 婆媳俩短暂的交锋告一段落后,秦琬起身告辞,莫鸾疲倦地倚在美人榻上,失去了一贯甜美温和的笑容。 她心眼甚多,最善察言观色,自然明白,与自己的如临大敌,百般不愿相比,秦琬云淡风轻,虽谈不上完全不将自己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却也相差无几。 一想到这里,她便满心不甘——她重来一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夫妻聚少离多,为得是什么?不就是身份尊荣,地位尊崇,无人不敬么?谁料长媳竟是代王的女儿,对她这个婆婆也没多恭敬……哈,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早知代王流放却未必会死,她还不如再做一世的代王妃,难不成有两辈子经历的她还比不过区区沈曼? 人心一贯如此,得陇望蜀,贪婪不足,莫鸾便是最好的例子。夫婿姬妾甚多时,想得是一心一意;对方一心一意了,又怨恨夫妻聚少离多;日日相见,耳鬓厮磨,就嫌夫君没本事;待夫君有本事了,两人见识不对等,不对她言听计从,又觉对方变心。这样的人,即便神仙下凡,神明降世,也不能令她满足。 赖嬷嬷知晓主子情绪低落,郁郁不快,知晓根子在哪里,便琢磨着如何开解莫鸾。 她虽是忠仆,却也畏惧皇室威仪,这么多年来又见惯了莫鸾对魏王妃苏吟的小心奉承,心道做人媳妇本就艰难,尚且这样有脸面,何况是皇室贵女呢?夫婿为娘子张目会惹人闲话,父亲帮女儿出头却是天经地义的,几位公主就是明晃晃的例子。当利、馆陶这等得圣宠,生母地位又高的公主自不消说,就连生母无宠的皇子皇女们也得圣人袒护。新蔡公主几年未曾有孕,易家人急了些,出言不逊,惹得新蔡公主大怒,闭门拒见易家人。换做寻常媳妇,谁敢这样做?只怕是头低得不能再低,没办法正经做人了。皇室公主倒好,说不见就真不见,驸马易铭因这件事赋闲在家,哪怕走韩王的门路也捞不到一官半职,易家人昔日消受的好处也一一被收了回去,眼看着爵位都没个子嗣传承,哭天抢地,照样没人敢理。谁让新蔡公主虽不见他们,也没养男宠,作风端正,品行不算恶劣呢? 第299页 代王虽无圣人生杀予夺的权利,身份也是一等一的尊贵,故赖嬷嬷不敢明着嚼秦琬的舌根,她觑着莫鸾的神色,斟酌言辞,小心翼翼地说:“县主瞧上去……倒是个端正的。” 不是规矩,是端正。 要说秦琬规矩,满长安还真没人信,这位县主虽不至于荒诞不经,放荡无礼。可要说她温慧贤淑,未免也太过违心,毕竟好女人的标准之一便是不沾外务,除了经营自己的嫁妆。 依赖嬷嬷这几日所见,想要挑秦琬的毛病绝没那么容易,毕竟秦琬的态度连冷淡都谈不上,莫鸾问话,她就回答,好声好气。你总不能用“我知道她看不起我”“虽然脸上没表现出来,心里一定是这个意思”等理由,或者说“她对我不够恭敬”来找她的麻烦吧?真要这样做,那就是往自己脸上扇巴掌,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莫鸾冷哼一声,不悦道:“才进门就敢给我脸色看,以后不知得狂成什么样,大郎既已成家,就该立业,多读些书,练练武才是正经。”这便是要让儿子多去前院干正事,别在后院流连了。 这一招,手腕高明的婆婆都喜欢用,既得了好名声,又离间了儿子和媳妇,旁人还不能说半个不好。若再在书房放几个美貌温顺的使女,那就更妙了,使女,玩物而已,当家主母想卖就卖,算什么东西?哪个媳妇敢为这种事计较,那就是不贤,善妒,保准让你有苦说不出。 赖嬷嬷听了,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虽然也不喜欢秦琬,却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的人,平日里若能不着痕迹地给秦琬添点堵,她乐意,可这种事……她还指望着秦琬快点生下苏家的嫡长孙,自家的小孙子刚好做曲成郡公府未来继承人的伴当呢! 大夏嫡庶分明,没有嫡子,不痛快得终究还是自己,更别提秦琬身份特殊,别人养儿是为了防老,她呢?哪怕没儿子,日子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即便魏王做了皇帝,难道能为皇后娘家后继无人训斥长兄的女儿么?再说了,苏锐四子,总不可能个个都没儿子吧?难不成为了一时置气,想让出身高贵的长媳低头,便要生生毁了长子,让他只能过继兄弟的儿子来传承香火?苏家这等有爵之家,嫡长孙若不是嫡长子之子,会添多少麻烦? 莫鸾因重生之故,处处占据先机,又惯会装模作样。赖嬷嬷服侍她多年,虽觉她的手段有时略过了些,对付叔叔婶婶们的手段尤其绝情,到底有个“为保住爵位”的理由在,勉强能让人接受。如今见莫鸾心烦之下,暴露自私自利的面孔,赖嬷嬷只觉毛骨悚然——很多时候,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语才是最真实的,一个为了自己开心,连儿子将来都不顾的女人,真会记得她们三十余载的主仆情谊? 她心中惧怕,头越发低了,满肚子的劝谏话语都咽了下去。 秦琬不知莫鸾房中发生的这段插曲,她的视线只在占了小半个院子的成堆账本上停留了一瞬,便道:“喊些老练的账房来,慢慢核对。”说罢,径直进了屋子,浑然不将之当回事。 檀香见陈妙没半点动静,掂量片刻,壮着胆子,轻声说:“县主,这么多账本……”即便是老练的账房,莫说一时半会,没十天半个月也是对不完的。 秦琬“哦”了一声,问:“你有什么看法?” 檀香又是紧张,又是忐忑,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管事拜见当家主母,这是大户人家的惯例,莫夫人治家甚严——”说到这里,她不安地看着秦琬,生怕自己说莫鸾的会坏话会被秦琬斥责。 她的意思,秦琬明白。 莫鸾一向是以治家严谨,法度明晰,手腕玲珑出名的。曲成郡公府的规矩颇大,比王公府第也不差什么,不愧是世家出身,这也是众人所称道的。正因为如此,管事拜见秦琬的时候,秦琬只要顺便问几句收支,这些人绝对不敢欺瞒太过。毕竟是她来苏家之前的事,真要传出去,名声不好的肯定不会是她。 秦琬望着不安的檀香,微微一笑,从手上褪了个玉镯子下来,赏给檀香:“你有这份心思,我很高兴,一事不劳二人,明天你来问话,务必将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 檀香兴奋地应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有些不好意思。 她跟着秦琬多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昂贵的玉镯不是重点,重要得是主子的信任。尤其对她这种正值妙龄又不想做妾的使女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被主子记住并信任更珍贵的了。 秦琬身边一等二等的使女名字都是固定的,人却有去有留,未必个个都过得好。每年都有那么多奴才给秦琬送上心意,遥遥磕头,若不让秦琬留点印象,在外人看起来有些份量。等到成亲生子,离开院子三五年,真有什么事情需要求秦琬帮忙,别人连传话都未必会帮你传,还有什么指望? 陈妙全程低眉敛目,不言不语,直到四下寂静,方轻声道:“县主,莫鸾敢拿账本给您,账目十有八九*是平的。” “账目再平,只要不全是真的,就会留下蛛丝马迹!”秦琬明白陈妙的言下之意,毫不犹豫地说,“水至清则无鱼,管事们贪的三五贯钱无足轻重,檀香想为我效力,我便由她去。后宅纷纷扰扰,实在令人生厌,有个聪明伶俐,懂得分寸的贴身使女在,也算一桩好处,但这账目……” 第300页 说到这里,她冷冷一笑,眼角眉梢满是嘲讽:“苏锐与莫鸾完全是两路人,一个铮铮傲骨,一个却是见不得光的虫鼠,我虽不知她对魏王拿来那么大信心,待我和待魏王的子女截然不同,现在就将他们当皇帝的儿女捧。但我能笃定,苏家的钱,她绝对挪用了很大一部分来支持魏王!” 对秦琬的判断,陈妙亦很赞同。图谋大位的诸皇子中,赵王的母家是盐商出身,府中的内眷也有许多是商贾之女,自然不缺钱;鲁王与勋贵交好,投桃报李,又被圣人喜欢,王府媵妾之位也多半给父兄得用之人,也不会差钱;韩王的母家与南阳李氏续了宗,韩王又不避讳地与武将交好,时常为他们说情,见他们有难也出手相助,私下里收了不少好东西,更不提他本性骄横,明目张胆伸手揽钱的举动了。这三位皇子都有足够的钱来养人手,结交四方,收买人心,魏王清正廉洁,不拿不要,只有几家辛苦置办下来的产业,竟能与几个兄弟斗个旗鼓相当,进而凌驾于他们之上?除了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谁会信这一套?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出手大方 县主传召,管事们自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原本就在曲成郡公府伺候的管事,还有京郊庄子上的庄头们便已悉数赶到,规规矩矩地坐在偏厅,等待秦琬的传唤。 有些消息灵通,知道秦琬找了十几个账房来核对账本的管事免不得有些忐忑,生怕新主母是个不容半点瑕疵的,这份紧张很快就感染了所有人。毕竟坐到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无论在什么岗上当差,总有些捞油水的方法,甚至约定俗成的惯例。真要计较起来,没一样是合规矩的。 檀香回想起秦琬的嘱咐,深吸了一口气,一心要把此事办好。秦琬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这些管事,与陈妙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昨儿商讨许久,笃定苏家至少在金钱上支援了魏王的同时,也认定这些管事里头肯定有魏王的人,至少是苏府、魏王府两家都信任的人。唯有如此,才能在密切往来的同时,不引起别人过多的注意——两家本来就是姻亲,小辈玩一起,莫鸾又是极有名的好嫂子,都说长嫂如母,她多关心关心魏王妃苏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苏吟喜欢什么呢?秦琬未嫁之前,已经做过功课,这位王妃倒是有意思,嫁人都嫁了近二十年,性子依旧和未出阁的少女仿佛,最爱琴棋书画,花鸟鱼虫,不爱打理琐事。莫鸾想要借着投苏吟所好的名义资助魏王,派去的人,不是苏府的得力大管事,就是与苏吟爱好有关的管事。 秦琬明白,这些管事多半是莫鸾的眼睛鼻子嘴巴,哪怕他们不敢得罪她,也不会为她隐瞒什么。所以呢,她摆出一副优哉游哉,似乎在听,又不怎么屑于管事的态度,先宽一宽这些管事的心,再慢慢打量。人嘛,一旦放松,本性就能暴露好些。 内宅的事情,秦琬虽不怎么在乎,却门儿清——内宅诸多管事中,最有油水的职位当属厨房采买,民以食为天嘛,别的岗位未必天天进新东西,厨房却是一日都短不得的。那些养尊处优,不用为金银发愁的贵人们,不会在乎一棵白菜用了多少鸡鸭来配,只在乎爽不爽口,精美与否。用料多少,价格高低,还不是管事们说了算?只要不贪心太过,做主子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得过且过了。 厨房采买之下,便是脂粉采买,后宅那么多女人,脂粉、头油、头绳、香膏,还有最最紧要的衣裳……哪样都短不了。再下来就是管着园林花木的了,统共就这么一亩三分地,谁不想将自己居住的地方打扮得漂漂亮亮呢? 与这几个重要岗位一比,诸如安排值夜,管教新人之类的岗位,便有些不够看了,当然,庄头不算,论富庶,大管事未必及得上他们,但他们离得较远,暂时可以不管。檀香深谙这一点,先询问三大管事,苏家的成例是怎样的。 负责厨房采买的管事苏全是苏家的家生子,早年也随苏锐征战沙场,还没打几场仗,就被削去两根手指,仕途无望,才不得不回到苏家做个大管事。因着这层关系,他在苏家很有些脸面,莫鸾都不敢对他太过呼来喝去。苏全也乖觉,从来不摆老仆的谱,对谁都笑呵呵的,听见檀香好声好气地问,忙道:“府中成例,都护与夫人每月六只羊,鸡鸭共三十只,每日猪肉九斤,陈梗米一升二合,老米**,白面六斤,豆腐一斤八两,鲜菜十斤,鸡蛋六个……”至于什么绿豆面,红豆面,茄子黄瓜面筋,还有油盐酱醋,不一而足。就连炭也规定了用度,不至于少,却也没多到哪里去。 父母如此,儿女的粉例肯定要降一等,仔细算算,八成都不到。 这等份例也不能算少了,苏家人口简单,再奢华些也没什么。要是摊上人口众多的府邸,如永安侯府啊,诚意伯府之类的,做主子的每天能见到一两盘荤菜,每天要到一两份就不错了,哪能追求那么多? 再问衣裳料子,也是同样,谈不上寒酸,量足了,珍贵的料子也多,堪堪够一个人每月换四套还有富余。 老实说,苏家的吃穿用度虽比代王府差了一大截,对秦琬也没什么影响。毕竟她之前的用度实在太过,吃不完的,用不上的,漫手打赏了下人,将她们喂得饱饱的,见人就夸秦琬好。所以秦琬听完后,问了一句:“小厨房可有旧例?” 第301页 檀香将话重复了一遍,苏全忙道:“自是有的。”只要是人,谁没个偏好呢?苏家统共就这么几个主子,总不可能事事都按着份例来,哪怕没有,秦琬想设,他敢拦着? “设个小厨房,账全往我的私账上走。”秦琬轻描淡写来了一句,“继续。” 檀香点了点头,又问起园林的事情。 魏王妃苏吟最爱侍弄花草,她未出阁的时候,苏锐疼妹妹,又因府中财力不济,无力如那些富商权贵般一掷千金只为斗花,便将一个庄子拨了出来,专门种植花木,挑好的送到府上来。待到后来,苏家渐渐发达,苏吟又做了王妃,投其所好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庄子已有些不够用,便再添了一个庄子。 两个庄子虽都是负责侍弄这些花木的,到底有个主次之分。两个庄头,一个叫冯达,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身子有些佝偻,站得却很靠前,瞧得出在一众管事间也有些脸面;一个叫常青,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却缩着身子,卑躬屈膝地站在后头,诚惶诚恐,人家磕头他也磕头,不敢往上方看哪怕一眼。 秦琬将这两人记了下来,继续听管事们禀报,待几个重要的管事回禀完,时间也到了正午。她瞧了瞧日头,便道:“我刚入苏家门,对一应事务不甚清楚,还望各位襄助。时间也不早了,各位的饭菜已备好,今日有劳各位,多发两月月钱,权作奖赏。”说到这里,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加了一句,“厨房也辛苦了,加一月月钱,酬他们今日苦功。” 管事们虽打听过秦琬的习性,知她素来豪爽,也没料到竟是这般做派。喊过来问几句话,磕个头,便有两月月钱进账?饶是苏全亦咋舌不已,何况旁人呢?这可不是几百文的打赏,而是近百缗的支出啊! 惊讶过秦琬的大手笔之后,管事们个个都欣喜起来——主子手头宽,对底下人来说绝对是好事!这样的主子,往往不会在细枝末节上计较,一旦心情好,钱便似雨点一样地撒出去,下人跟着也受益。跟着手头没钱的主子就不一样了,因为没钱,所以将钱看得重,每一文都要斤斤计较,遇到人情往来,心头便不顺畅,做奴婢得也未必落得好。 他们尚且这样想,何况别人呢?秦琬让大厨房备菜,负责传话的二等使女紫兰揣着个荷包就去了,荷包里装了好些银叶子,银珠子,吩咐完了就往管事们的手里塞,乐得这些人嘴都合不拢。 这等举动,不是为了讨好苏家人,只是秦琬一直以来的习惯——按照份例送上的东西,只有做得好,她才会赏,若是她心血来潮要的东西,命令下达的时候,打赏也就跟着到了。 大厨房的人受了秦琬的好处,自然议论开了:“县主不愧是皇室贵女,当真尊贵无匹!” “王府的使女,就是不一样。听说那位紫兰姐姐虽是二等,拿得却是咱们府中一等的例?那衣衫,那态度,那做派,这才是伺候县主的下人呢!” “主子仁厚,做下人的自然温和,她们伺候县主多年,也不知沾了多少好处。现在好了,县主嫁进来,咱们也能跟着享受喽!” “就是就是,哪像西园的那位,这个不合心,那个不合意,贴身使女过来说一声要什么就走,没半点……” “住嘴,你不要命了!” 说话的人悻悻闭嘴,也知自己太过忘形——住在苏府西园的不是别人,恰是莫鸾唯一女儿,曲成郡公府最小的孩子苏苒。这位小娘子被母亲和四位兄长所宠爱,骄横霸道,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自不会考虑什么人情往来,更不会管奴才的心思。好几年前,她慕秦放容色,一心要嫁给他,知晓秦放娶亲,心中不开怀,食不下咽,厨房也不知挨了多少责罚,对她当然有怨。碍于苏苒在苏家的特殊地位,不敢说而已。 人都是这样,越是被勒令不能说的事情,便越容易好奇。刚喝令同僚别说这事的曾大娘,自己却忍不住了,只见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了么?西园的那位听见县主进门,那脸色——”她死死板起一副棺材脸,看一眼就觉得狰狞凶恶,“是这样的!” “我也听说了,光这三个月,鞭子就坏了两条,大夫频繁进出府邸。好在是相熟的大夫,也知那人是下九流出身,可到底……唉,作孽哦!” “得了吧,别同情他,人家的卖身契捏在西园的那位手上,咱们的还不是一样?要我说,咱们能进县主的院子伺候就好了。” “你说得是,也不知县主缺不缺人使唤……”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见面就给高官们和重要部门发双薪三薪的领导,哪怕是空降的,大家也喜欢,这就是宅斗之不走寻常路系列的金钱篇,论土豪是怎么被大家求抱大腿的,O(∩_∩)O~ 第一百八十八章 书房之争 炎炎夏日,蝉鸣不绝,洛阳裴氏传承五百载,享有盛名的庄园内,裴熙拆开来自长安的信件,细细品读,不觉流露几分笑意:“这个裹儿,真是……” 秦琬并不信任那些需要通过他人才能传递的消息的安全性,故她给裴熙的信里,写得都是一些很家常的内容,看上去与亲近的朋友聊天没任何区别。比如她初执掌家务,为了让管事们全心效力,给他们多发了两月月钱;又比如她不但兴建了小厨房,还更改了一下院落中的花木布局,苏家的仆人很用心,她很高兴,便给他们加了月钱;再比如苏家的亲朋故旧前来道贺,她负责回礼,按照往年的例又加了三成,额外的支出从她的账上走,权作一片心意,等等等等。 第302页 信件的最后,秦琬特意写明,她早就向往京城诸多花会游园会,渴望成为其中一场盛会的女主人,碍于未嫁之身,不好大肆操办。如今已嫁为人妇,此事也能提上议程了,裴家的园林天下闻名,秦琬想借几个熟练的工匠去,当然,若能得到设计图就更好了。 满纸风轻云淡,家长里短,裴熙看到得却是秦琬以金钱开道,在营造好名声的同时,终于开始着手拓宽代王府的人脉。 代王虽名正言顺,可眼下如此情形,哪怕想要渔翁得利,人脉也需好生经营。偏偏诸王视代王如大敌,从未有一日放下戒备。代王养些清客,吟诗作对,他们还要调查这些人的来历。即便搭上几个出身贫寒的举子,诸王也会有所应对。秦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劝代王做任何“逾越”的事情,看着代王成天风花雪月,心中却一直在等待,等到她嫁人的那一刻。这也正是为什么秦恪和沈曼想多留她两年,她却“大义凛然”,同意及笄之后就出嫁的原因。 曲线救国是个好办法,也要看什么时候走,秦琬未嫁时举办花会,有心人难免会想多,认为她在给父亲拉臂助,嫁人之后却不一样。 “女生向外”自古有之,世俗对女子的要求一向是三从四德,嫁了人之后就要一心一意顺着夫家,把夫家的东西往娘家搬就是大逆不道。再说了,闺中少女的生活颇有意趣,邀一二手帕交,无论是开个诗社还是跑马蹴鞠,家人都是准许的,旁人也不能说三道四。嫁了人之后,生活未免有些苦闷,当家主母的确忙,可谁说每个人都能一嫁进去就做当家主母的?这时候,花会的存在就很重要了——年少时的手帕交,说不定嫁人之后便是天各一方,新嫁娘需要尽快拓展社交圈子,结交新的好友,遇上什么事,也有些人帮自己说话;年长一些的贵妇们忧心儿女婚事,多认识几家夫人,见见他们的儿女,选择也多一些。 皇室女子喜欢开花会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长一辈的当利公主、馆陶公主、襄城公主都爱热热闹闹,赵王妃和鲁王妃也隔三差五请人在别庄中游玩,与秦琬同辈的皇室贵女中,赵王嫡女东昌县主性子尖刻,不喜夫婿,与之关系很僵,夫妻俩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东昌县主动辄住到别庄,宴请些交好的人,与之寻欢作乐。魏王嫡女灵寿县主与夫婿穆诚的关系不咸不淡,忙着笼络夫婿心的同时,也不忘为父亲拓宽人脉。 有这么两位热衷交际的堂姐珠玉在前,秦琬隔三差五开些花会诗会,人人都当她与姑姑、堂姐们一般好热闹,只要不蓄意拉拢人,谁会相信她别有用心? 想到这里,裴熙渐渐收敛了笑意。 他自负才学惊世,洞悉人心,到底年轻了些,又是嫡次子的身份,洛阳裴氏的势力并不完全归他掌控。本想着尽早结束洛阳之事,与祖父裴晋交换条件,瓜分利益,也好早早再返京城。谁料罗太夫人牛心左性,见他承认罗家之事,偏激之下,逼问他与秦琬是否有私情,又将他的发妻罗氏置于何地。裴熙断然否认私情一事,罗太夫人却当他哄骗,口口声声说要告他忤逆,说他对罗氏不好,她便要毁了他。 可笑,当真可笑。 罗太夫人在裴家待了大半辈子,竟没弄明白她的丈夫裴晋是一个怎样的人——冷血,自私,利益至上。忠孝仁厚,那都只是在不损害他的情况下,他乐意做出的表象而已。谁要真阻了他的路,便会被一脚踢开,罗太夫人癫狂了大半辈子,折腾完儿媳折腾孙子,闹得全家都不得安宁。她之所以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外乎没触犯到裴晋的真正利益而已。裴晋由着她喊裴***,为得是拖住裴熙,而不是毁了裴熙。她为一己私怨,想要举着“孝道”的大旗对付裴熙,裴晋怎会容她活下去?罗太夫人知晓罗家之事后,悲痛过度,痰迷了心,见到心爱的孙子一面后就含笑去了,这才是她该有的结局。 这就是营营汲汲仕途的男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能可以做,必要的时候,一切皆可舍弃。所以,他也得给秦琬提个醒。 狗急了尚且会跳墙,何况人呢? “郎君,郎君。”他的伴当裴显小心翼翼地说,“郎主有请。” 祖父? 裴熙挑了挑眉,将信件塞到袖子里,熟门熟路地来到了洛阳裴氏家主,现任洛阳令裴晋的书房。 这位从二品的文官身材挺拔,相貌堂堂,虽过了花甲之年,两鬓斑白,却未见佝偻与老迈,依旧能瞧得出昔日英俊的模样。他的神色十分威严,望向裴熙的时候,眼中却流露一丝不加掩饰的慈爱。 正是这份慈爱,让裴熙从小吃尽了来自亲生父母和兄长的苦头,他们耳提面命,让他不要仗着祖父的宠爱,与嫡出兄长争什么,无论什么事都要裴熙退让,但这些都与裴晋无关。他只是表达了自己对孙子的喜爱,大力栽培这个孙子而已。 强者便是如此,光明正大地表露自己的喜好,无惧任何言语风评。弱者的迁怒与忐忑,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当然,弱者能做得也只有迁怒别人,面对他的时候,依旧要卑躬屈膝,摆出一副温柔恭顺的模样来,以恳求他的施舍。 裴熙对祖父的感情很复杂,故他行了个礼就没再说话。裴晋不以为忤,沉吟片刻,便问:“你想扶植代王?” “代王安于富贵,祖父多虑了。”裴熙淡淡道,“除非诸王皆被圣人厌弃,否则……熙只是觉得代王是个好人,诸王却不是省油的灯,有心帮助代王一二,让下一位不那么快兔死狗烹罢了。” 第303页 他虽未明说,裴晋在政坛沉浮多年,哪有不明白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话听起来荒谬,却透着不争的事实——皇帝要你死,哪怕你胜友如云,结交八方,权势煊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又如何?君臣名分一旦定了,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不兔死狗烹,又要安于富贵,不隐姓埋名,那就只能争上一争了。 正因为明白,裴晋才有些踟蹰。 他观察诸王良久,心中清楚,这几位逐鹿的皇子,能力如何先不谈,掌控欲和心狠手辣的程度却是一等一的。 对君王来说,杀伐果断是好事,年轻些的官员或许会喜欢。但在他这种年纪大了,有一家的儿孙和洛阳裴氏数百年传承肩负的老人来说,心软的皇帝主宰这个国家会更好。条件是他身边有正确的人在引导,而不是被那些奸佞小人钻了空子。 “旭之,你想过没有?诸王,皆有嫡子。”裴晋望着洛阳裴氏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叹道,“我老了,我的朋友们也老了。人啊,一上了年纪,就渴望安定,不希望再经历什么风浪。” 为了那张椅子,这几十年来,多少人丢了脑袋,没了性命?废太子与圣人争位是一桩,梁王谋逆又是一桩,现如今……每过十几二十年,长安西市就要血流成河。 赵王、魏王和鲁王皆有嫡子,韩王虽也有,但他情况特殊,文官和勋贵对他都极不看好,暂且不表,代王呢?代王做王爷的时候,可以将周红英、秦敬母子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若他登临大宝,秦敬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代王妃又没有嫡子,哪怕记名幼子,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年纪差距也大了些,真能争得过春秋鼎盛的秦敬?被圣人厌弃的庶长子,代王自己不也是么?他能登临大宝,秦敬为什么不可以? “代王殿下是圣人的长子不假,秦敬可不是代王殿下的庶长子,有嫡长子在前,‘长子’的名分哪里轮得到他?”即便面对祖父,裴熙也无所畏惧,“储位空虚,总好过太子名分已定,隔个十年八年却要大动干戈的好。魏王今日需依仗苏家,来日……”焉知不会嫌苏家势大,动了废长立幼的心?诸王争斗,不过小打小闹,废立太子,才是真正的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第一百八十九章 情谊几许 裴晋闻得此语,好半天没说话。 他在宦海沉浮多年,深谙人心,自然明白大部分人都是一样,争位的时候恨不得自己的母族、妻族强盛无比,属官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一时俊杰。一旦得了大位,想法却立刻掉了个个儿,母族妻族越寒酸越没落越好,臣子呢,宁愿平庸些,也要忠心耿耿,切不可用那些不好掌控的聪明人。 苏锐位极人臣,又有四个儿子,即便他没将儿子带去从军,以苏家如今的地位,光联姻就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再说了,有这样的老子,儿子又在左右卫做着亲卫,前程远大,再过十年,苏家更不能小瞧。 并不是所有皇帝都像如今的圣人一样开明大度,魏王本就是个阴鸷的性子,登基之后容不下苏家,非常有可能。故裴晋沉默了许久,才问:“鲁王呢?” “鲁王?”裴熙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鲁王共有三嫡子,三庶子,其中一个庶子是生了鲁王庶长女的奴婢所出,至今还没个名分。托她的福,鲁王的庶长女和这个庶子至今都没上宗谱,更遑论封号。我听说鲁王的三个嫡子中,长子和次子都对庶弟很不客气,唯有三子对庶兄颇为友爱,有圣贤之风。您说,若是鲁王御极,这三个嫡子,谁会胜利呢?” 亲王的嫡子,哪怕无法继承王爵,郡公之位也是板上钉钉的。庶子却要拼命夺取父亲的宠爱,好去争每个亲王府仅有的两个县公爵位。云泥之别摊在面前,身为亲王的嫡子,为何要冒着被父母不待见的风险,友爱连宗谱都上不了的庶兄?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深沉,鲁王真做了皇帝……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裴晋本身就是大家长,自然明白仰仗他生存的人的心态,当真是唯恐哪里做得不好,惹了他厌弃,明着得罪他的事情无人敢做,哪怕是嫡子裴礼也不例外,也就是裴熙…… 想到这里,裴晋轻叹了一声,不置可否:“赵王呢?” “赵王?赵王就更可笑了!他是诸王中最富的一个,赵王妃的娘家却明目张胆地开典当行。且不提沈昭容的出身,也不论赵王妃的娘家究竟是没钱还是利欲熏心,单看赵王管都不管这件事便知道,圣人不会对他有任何厚望!”最后一句,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同样,为了一己之私就害死未婚妻性命的韩王,圣人也不会将大好江山交到他的手上。只是这万里锦绣山河太过诱人,魏王在诸兄弟中的地位又是最低,不甘心对昔日瞧不起的兄弟俯首称臣的赵王和韩王才会在明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的情况下,也要拼命争抢,哪怕争不赢,不让魏王得利也是好的。 裴晋见裴熙神采飞扬,毫不留情地泼了他一盆冷水:“代王就行?即便是亲生的儿子,为了权利,父子做不成父子,母子做不成母子,兄弟不成兄弟,姐弟亦然,更遑论抱养来的了。不是自己亲生的,永远也养不熟,牝鸡司晨,江山可安?” “那也是至少三十年后的事。”裴熙轻轻地,慢慢地,却异常郑重地说,“那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第304页 他的不敬表现得这样的明显,裴晋却不以为忤,相反,这位叱咤风云的老者放声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开心,也完完全全发自真心。 裴熙用力地捏紧了自己的双手,不愿再去看祖父的神情,却无法阻止自己在脑海里勾勒描绘——他的祖父,必定是用一种慈爱又欣慰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参天的大树欣喜于自己庇护下的小树苗的茁壮成长一般,让他心暖,又让他心寒。 祖父是真的疼他,将一腔心血倾注在他身上,希望他延续洛阳裴氏的辉煌。但同样,祖父也希望他能舍弃掉无谓的感情和期待,变成与自己一样的人。 冷酷,凉薄,自私,自利,心中除了自己和洛阳裴氏的延续,再无他物。 宠妾?庶子?宠爱有,疼爱也存在,归根到底,却只是裴晋故意制造出来的弱点罢了。洛阳裴氏嫡支的人丁本就不旺,与其一个不慎,得罪未来帝王,还不如闹得自己“家宅不宁”,好让自作聪明的皇帝玩弄一把帝王心术。 裴熙厌恶着祖父的行事作风,却不能否认血缘的可怕力量,他的优渥生活来自于家族,而他的体内也流着洛阳裴氏的血。这个家族的家主代代如此,为了改投新主可以放弃全部财产,为了保全家族可以结束自身性命,他们奉行着互利互惠的原则,婚姻永远是买卖与投资。正是因为这样的缜密、自私、细腻和冷酷,才使得洛阳裴氏的地位数百年来无可动摇,名声亦好得不得了。 我不想这样,裴熙心想,可我需要力量。 洛阳裴氏的工匠与园艺供奉踏上前往长安的旅途时,秦琬正愉快地与安笙交谈。 按理说,秦琬做了苏家的冢妇,又管着家务,本不应这么清闲。毕竟苏家为等她已经等了很久,拖得苏家子女的年龄都有些偏大,苏彧还有四个弟弟妹妹要说亲事,苏锐次子苏荣的婚事更是定在了秦琬嫁进门的三个月后。 秦琬初接手家务,就要操办这么隆重的仪式,苏荣的名声受损又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办得好不好都有人说,吃力不讨好,本该十分操心才是。只不过,这一次,连上天也在眷顾她。 新婚两月,新郎踏足新房的次数不足三成,秦琬便有了身孕。 这一点上,她倒是像足了自己的母亲沈曼,沈曼亦是成亲不久就怀了孩子,新婚一年便诞下代王嫡长子秦琨,之后夫妻俩相敬如宾,除却公事,甚少往来,更莫要提同房。待到后来,秦琨没了,沈曼哀痛年余,终于振作起来,也是不过几月,便与代王有了秦琬。 添丁进口是喜事,谁也不敢让她劳累。秦琬在这两个月里散足了钱,挣够了名声,施施然将家务交还莫鸾。莫鸾见下人对秦琬交口称赞,怀念起她治家时的厚赏,险些将牙给咬碎——她从来没亏待过这些下人不假,可谁会和钱过不去呢?贩卖主子的信息,还得担着风险,良心也会不安,哪有光明正大拿赏钱痛快?秦琬有钱,可以这么撒,苏家却不能啊! 莫鸾此人,最恨别人比自己好,掌家理事乃是她极得意的本领,自诩天下能像她这般刚柔并济,宽松有度,得下人爱戴的主子也没几个。猛地发现忠心耿耿的下人都能用钱“收买”,积攒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发,还得为次子的婚事操劳。忙完了次子的婚事,便是三子的婚事,三子娶得还是陆夫人的独女安笙,简直没一桩事让她觉得顺心。 她高兴与否,和秦琬没半点关系,秦琬嫁进苏家后,观察了一圈苏家众人,独独喜爱寄居于此的安笙,好比现在,她拿着几张画纸,摊到安笙面前,笑着说:“我去请教了玉先生,玉先生说西域的院落是这样的,你觉得如何?” 安笙知自己不讨莫鸾的喜欢,却不知“前世”过往,只是将心比心,觉得莫鸾本就不喜自己,为经营名声和政治利益收留自己,自己却“勾引”她的儿子,她讨厌自己也是当然的。 事实上,安笙也觉得有点对不起莫鸾,不敢与之亲近。她倒不是为了莫鸾的三子苏获,而是她见到曲成郡公苏锐的时候,不知怎地,对之十分亲近和憧憬。明明只见了一面,却不住想起他的伟岸身姿,渴望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得到他的赞许。 她年少便失了怙恃,无人教导她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三从四德压下来,安笙不知自己将苏锐当做父亲般孺慕,还当自己不知廉耻,觊觎莫鸾的夫婿,越发闷闷不乐,简直抬不起头来。秦琬恰在此时出现,尊贵却和煦如春风,果敢却妙语连珠,对安笙也很好。如此一来,安笙便将缺失的亲情从苏锐处移开,投注到秦琬身上。她虽年纪比秦琬长上些许,却以小妹自居,见秦琬问自己,安笙很认真地看了看秦琬给的草图,才说:“西域风情固然好,但……县主不是向裴家借了工匠,准备修筑洛阳园林么?杂糅在一起,会不会有些古怪?” 秦琬闻言便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我,一天一个想法,喜江南园林的精巧,爱长安园林的大气,又喜融合了二者风韵的洛阳园林。听玉先生提起西域风情,竟也心动得不得了。长安这么多庄子宅子园子,当真是各有千秋,我若弄个大同小异的出来,旁人笑不笑且两说,自己都觉得丢脸。” 她寻玉迟,当然是想观察对方,这话不能明说不是?修园子,多么好的理由,既可以观察苏府两位负责花木的庄头,也能隔三差五找玉迟谈谈心,还能名正言顺去信给裴熙,等园子修好了,她的孩儿差不多也该落地,她便可全身心投入交际中去,实在是一举多得。 第305页 安笙不知秦琬想得如此深远,还当她只是为了攀比。世家本就有攀比之风,前朝斗富尤其严重,大夏海晏河清,百姓富足安宁,权贵之间再度兴起此等风气,圣人虽不喜,却只是禁过度的奢侈浪费,尤其是不能为修园子而盘剥民财。若是花自己的钱,谁管你?安笙虽不赞成这等做法,却不好驳了秦琬的兴致,略加思考,便问:“听说县主的庄子里头有个湖?” 第一百九十章 未雨绸缪 听见安笙提起自己的庄子,秦琬微微一笑,口吻虽自矜非常,却是谁也能瞧得见的得意:“正是,这庄子是圣人所赐,虽远不及昆明池浩大壮丽,亦能称得上一处盛景。” 昆明池广三百三十二顷,中有豫章台和桂殿,能容戈船数十,楼船过百,为汉武所修建,本是训练水军之用,却渐渐成为皇室享乐之所。到了崇清谈,皇权弱势,世家斗富的前朝,世人皆爱极昆明池的烟波浩渺,皇室对昆明池大力修缮、扩建和维护,几大世家也有学有样,强占良田,引秦岭之水,开凿池子以供赏玩。 夏太祖秦严得了长安后,便将这些池子围了起来,让兵士熟悉水性。池水边的豪宅则被扒得干干净净,金银玉器都用来充作军费了。好容易天下一统,盛世来临,总算不用在昆明池上训练水军,这些池子并周边的土地也成了皇室的私有物,灌溉的良田算是皇庄,渔获为宫中妃嫔花粉之资,多出来的则收尽帝王私库,皇子王孙尚不能得,更遑论他人。事实上,大夏皇族传承三载,得此殊荣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圣人做秦王的时候得了,梁王和齐王也得了,再往下算,便是代王和秦琬了。 这样的殊荣,谦虚了反而会让人认为你太假,得意了,旁人才觉得正常。 安笙虽不喜大兴土木,浪费钱财的行为,却是富贵锦绣堆里长大的,本身也是个不差钱的主儿,哪怕奴仆多有中饱私囊之举,安家给她留下来的钱也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她便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是寄人篱下,她吃穿用度花得都是自己的钱,莫鸾屡次劝说,见安笙心意不改,也就由她去了。 颍川陆氏何等人家,陆泠做为陆氏宗家嫡长女,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不一样。安笙认定秦琬真心相对,自然要回报好意,哪怕阻止不了秦琬修建园子的想法,也可以让她不铺张浪费,故她诚恳建议道:“天然的优势摆在这里,县主难道就只想种点花草?依我看,还不如在池中仿照华山,堆砌一座石山,崖顶瀑布倾泻。再辟一条清溪,植些幽兰芳草。到了宴客的时候,咱们乘着轻舟彩莲垂钓;或在山上打猎赏玩。若想风雅些,更有流觞曲水,岂不妙哉?” 秦琬听了,眼睛一亮。 长安的园林虽多,大部分却只在花卉和布局上做文章,安笙的提议的确让人耳目一新,她眉眼弯弯,脑海中也有了好主意:“旁儿可以辟条街出来,模仿市集,专门卖五湖四海的吃食和惊奇的小玩意,还可弄几处,专门养些戏子、先儿、胡姬,用以自娱。”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方有些惋惜地说:“只可惜,这样动的话,一年半载都是轻的,即便要求低些,先落成几处场景,到底不吉利,也不能让你从那儿出嫁了。” 安笙鼻子一酸,素来冷淡的面容上已多了几分柔和之色,恍若山巅的雪莲缓缓绽放,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多谢你的好意,我不要紧。” 临川侯府是圣人所赐,临川侯死得忽然,又没儿子,亲戚就如豺狼般凑了上来。穆老夫人一生刚强,见到此情此景,不愿将爵位和诺大家产便宜外人,嘱咐安笙以后生的儿子里头得有一个姓安后,上书陈明此事,不就便撒手人寰。如此一来,临川侯安家后继无人,宅邸自然要交还。安笙虽有宅子、庄子可去,到底没个做主的人。她身份敏感,子嗣又牵扯到了天一楼继承人一事,秦琬再怎么与她交好,也不能让她在代王府出嫁。正因为如此,秦琬才想到让安笙从自己新修建的庄子***嫁,代王夫妇充作长辈的办法——县主的别庄,又有皇长子夫妇的祝福,安笙的婚礼,定不会差。 秦琬的心意,安笙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个多年孤苦伶仃的姑娘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感谢的话,就听秦琬说:“要不这样?你与表哥结个干亲,从淮郡公府出嫁?” “沈大人?” “对啊!就是表哥!”秦琬见安笙有些忧郁,微笑着牵起她的手,“来,咱们去花园走走,我边走边和你说。” 安笙颇有些敬畏地看着秦琬的小腹,打定主意好生扶着她,两人在众多使女妈妈们的簇拥下,于苏府西边的花园中缓缓散步,只听秦琬柔和的语音缓缓响起:“我实话实说,你也别笑话。沈家本就是行伍出身,少了几分书香门第的清华,就更别说世家的底蕴了。像我们这等身份地位的人,荣华富贵早就不缺,活着不就是争个脸面么?可……唉,表哥也是个谨慎人,官越做越大,亲家却没怎么水涨船高。我那几个外甥,外甥女的亲事虽也不错,就是缺了那么几分读书人的清气,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说到这里,秦琬叹了一声,却很快收拾心情,狡黠地笑了起来:“再说了,赵肃和萧誉已回京述职,我还指望卖阿公一个人情,将他们送到阿公麾下历练一番呢!” 三年前的江南之乱后,圣人为示对穆淼信任不减,委派他做了扬州总管,司掌一方。秦琬便缠着代王,让代王去宫中讨了道圣旨,把赵肃和萧誉也派去了南边,跟在穆淼身边,为得就是让二人学会水战,日后朝廷真要攻打高句丽,也算有备无患赵肃和萧誉有战功傍身,又是代王嫡系,穆淼知自己不能做出冒犯代王,收二人做心腹的举动,便向圣人建议,封了二人做果毅都尉,虽不是折冲都尉那般说一不二的存在,也算统领一府之地了。也正因为如此,两人才要每过三年便回京述职,等待朝廷的再次委任。 第306页 王公贵族提拔几个出身寒微的人,旁人不会过多的关注,毕竟这些人根基不稳,身似浮萍,又没身居真正的高位,何乐而不为?倒是代王的姻亲沈淮比较受人瞩目,谁让圣人对代王的补偿,一是给儿子钱财,二便是提沈淮的官位呢?沈淮越是低调谨慎,姻亲不显,就越得圣人看重。安笙毫不怀疑,代王若向圣人提出将萧誉和赵肃派到西域去,圣人一定会同意,有安西大都护照拂,仕途岂能不稳当? 秦琬见安笙申请,就知安笙“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再看看自己与婢女仆妇们的距离,确定耳力特别好的人能听清自己说什么之后,微微一笑。 她可没说半点假话哟!她的确会对代王提,让赵肃和萧誉去西边,却不意味着圣人会答应呐! 听见赵肃和萧誉,圣人就会想到穆淼;想到穆淼,自会记起祁润。联系如今东西突厥的情势,还有诸王越发激烈的争斗,想想朝中那些心思各异,立场不同的朝臣,圣人怎会不开始启用祁润?祁润犯了欺君之罪,不能为官对吧?若是他于国有大功呢?西域诸国,立场纷杂,祁润有勇有谋,若是出使别国……当然了,这样一来,赵肃和萧誉就不怎么方便去西域了,而圣人,会拒绝他一直愧疚的长子的要求么? 不会,绝对不会。 所以,答案很明晰了,赵肃和萧誉会被派去北边,而且他们的官职会比现在的高,高不止一级。 这就是圣人对儿子的补偿。 “说起来。”秦琬似又有点苦恼,“明年是圣人古稀大寿,各国来朝,四方云动,若是留在京中,必能受些恩典。我要不要请求父王,将他们编入王府的护卫中,省得去外面受苦?” 对长安人来说,长安是世间最繁华的地方,别处都是荒凉边疆,安笙却道:“还是算了吧,他们晋升本就有些快,已引人侧目。若是再做了王府的典军,副典军,那可就不止是眼红的问题了。” 外任的将领,权贵们不放在眼中,若是占了王府的名额,绝对有一堆大人物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弄死他们好给自家子孙腾位置。 秦琬点了点头,很干脆地说:“行,就听你的。”她本就不打算让赵肃、萧誉留在京城,不仅如此,她还要借圣人大寿,诸国来使的机会,将祁润推到台前。 这时,陈妙忽然站住了。 她离秦琬非常近,突兀这么一停,秦琬立刻感觉到,也停了下来,侧过脸望着他,柔声问:“阿妙,怎么了?” 陈妙侧耳倾听一会,眉头紧缩,很笃定地说:“有哭声。” 秦琬挑了挑眉,奇道:“哭声?大白天的,谁会在花园里哭?”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旁人听她这么一说,却硬是吓出一身冷汗,檀香和沉香刚要劝秦琬往回走,秦琬却道:“阿妙,能听出哭声从哪传来的么?” 安笙拉了拉秦琬的手,秦琬冲她摇了摇头,又回过头来盯着陈妙,见陈妙神色游移,毅然道:“带我去!我倒要看看,青天白日的,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不平之事 此言一出,哗啦啦就跪了一地的人,苦口婆心劝秦琬不要以身犯险。秦琬理都没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大家也只好跟上。 在陈妙的带领下,众人越过芬芳馥郁的花丛,来到花园的一角,望着爬满了藤萝的墙壁,秦琬抬了抬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随即点了几个人,让她们绕过墙壁,看看是不是对面有人在哭。 安笙不自觉地抓紧了秦琬的手臂,似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又好似要成为她的肩膀,给予她足够的勇气。 没用多久,几个粗壮的婆子拎小鸡仔一般,将一个瘦瘦弱弱地小丫头给提了过来,禀报道:“回县主,墙背后是条僻静的过道,平日鲜少有人往来,这个丫头片子偷偷躲在墙根哭,这才惊动了您。”准确地说,应当是惊动了耳聪目明,六识胜过常人不少的陈妙。 哭声的主人不是孤魂野鬼,这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又想到方才自己丢脸的模样,对这个小丫头就不怎么友好了。 秦琬见这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衣衫料子也甚是普通,想想苏府的主子数量,这等年岁,纵然再怎么乖巧伶俐,顶多也就是个三等使女甚至粗使丫头的命,被欺负得哭了情有可原。 明白自己若不做点什么,这孩子回去逃不掉一顿责罚,莫说前程,性命都可能没了,秦琬便生出一两分恻隐之心,柔声问:“你为什么哭呢?” 小丫头见秦琬与安生美貌绝伦,恍若瑶台仙子,早就看呆了,还当自己真遇到了仙女。她本就是个粗使丫头,规矩学得不够好,年纪又小,这段日子连连遭逢打击,谨言慎行早抛到脑后,听见秦琬问她话,她想也不想便伤心地说:“藕荷姐姐死了,清荷姐姐也死了,她们都是好人,却……”想到伤心处,又抽噎起来。 “大胆!”年长的妈妈们气急攻心,差点想给小丫头一巴掌——秦琬是贵人,又怀着身子,在她面前说死不死得,晦气不晦气? 秦琬喝住这些人,低下头,很认真地问:“藕荷是谁?清荷又是谁?她们为何会离开?” “大娘子说,打她们板子,板子打完之后,就……” 大娘子? 这偌大苏府,能被称作“大娘子”的,除了苏锐与莫鸾的小女儿苏苒,还有何人? 第307页 秦琬与安笙游园的时候,带得自然是她们的人,这些下人也明白,苏苒任性娇蛮,不是个好相处的对象。可无论如何,秦琬和安笙也是苏苒的嫂子,苏家四兄弟又特别疼爱妹妹,故小丫头此话一出,服侍的人就想劝阻秦琬和安笙不要沾这件事了。不过是几个使女的死,还不是活活打死,而是打了板子后没福分活下来,何必为区区小事,得罪小姑子,顺带着恶了婆婆和夫婿呢?尤其是安笙的奶娘李妈妈,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了,安笙也无动于衷。 李妈妈被逼急了,见秦琬一门心思全在询问小丫头事情原委上,陈妙贴身保护,安笙退了一步,便立刻上前,小声说:“娘子,使不得啊娘子!” “什么使不得?有什么使不得的?”安笙神色淡淡,仿佛没听明白李妈妈的意思,“这不是什么小事,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主子体恤奴才,这是好事,换做别的时候,李妈妈只会感动。唯有这时,听见安笙如此说,李妈妈简直要以头抢地了:“主子,您好心不假,但这浑水,您不能趟啊!苏家兄妹情深,您又快嫁给三郎君了……您不必县主,县主有底气,您……” 安笙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奶娘,知道她一门心思为自己好,却道:“使女的性命不比苏大娘子的名声值钱,我可以坐视不管;妻子的性命没有丈夫的子嗣、家族的传承和婆婆的心意重要,所以,阿娘忧郁而死,也没有任何人帮助过她半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无法掩饰胸中快要溢满的悲愤,李妈妈想到陆泠被太婆婆和临川侯的姬妾逼得油尽灯枯,枯萎凋零。死后仍被人非议,说她不贤善妒,狐媚得夫君无后,临川侯安家一脉从此断绝的境况,悲从中来,也不再吭声。 世情虽冷漠,到底需要一些人伸张正义,高鸣不平,出于激愤也好,出于热血也罢,哪怕是出于利益的考量都无所谓。是非黑白是一杆尺,无论蒙尘与否,它总是存在的。若是人人都明哲保身,事故万分,今儿灾难落到人家头上,你不吱声,明儿祸事到你家中来,也没有人会为你说话了。 “我当然比不上县主。”安笙的神色有些恍惚,“县主没有半分犹豫,我却还要权衡片刻。光这一点,我就差了县主太多。” 真可笑,这有什么要权衡的,难不成她还缺男人不成?苏家这门亲事,成不成都无所谓,不过是寻个落脚的地方,求个庇护之所罢了。若非处境尴尬,说话无力,她最想做得就是招个赘,赶快生个孩子继承安家,随即修个道观,出家做女观。再出钱资助颍川陆氏的族人读书,那么多族中子弟,总有些优秀心思又正的,可以过继到长房一脉,真正继承天一楼。若是再没责任心一点……说句不好听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她都死了,那些纷纷扰扰,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安笙陷入心绪中,怔怔地站了着,那厢秦琬已问完了话,脸色铁青。 小丫头的话语,让她记起了一个人,一个许久未曾在生活***现的人。 晏临歌。 这个美貌非常又极为自爱的琴师,的确让她印象深刻,她曾许诺会给他们母子放良,谁料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苏苒惦记着秦放的容貌,巴巴地想嫁给他,想不到什么让秦放退婚的法子,狗急跳墙,竟将晏临歌抓了过去? 区区一个下九流又出身教坊,母亲还是官奴的琴师,并不值得让秦放抛弃心尖上的人,更不会让代王欠魏王人情。再说了,大家都以为苏苒只是一时糊涂,毕竟她当时年纪也不大。莫鸾那么重名声,怎么乐意自己的女儿与一个琴师有半点关系?晏临歌又是在代王这里挂了号的,真要捏死他,或者转送给谁,那就是打代王的脸了。 既不能杀,又不能送,还不能让他死,那就只能好吃好喝地养着了。比起在教坊那种鱼龙混杂,指不定哪天就遇到贵人,被迫带回府中的惶恐日子,还不如留在苏府好。这是秦琬之前的想法,也是秦放安慰她的说法,但听了小丫头的描述,她才知道,所谓的“好”,不过是事不关己的自欺欺人而已。 苏苒迷恋秦放,只因秦放容貌俊美非常,晏临歌风姿气度更甚秦放,苏苒一见,简直被晏临歌迷了心窍,却又不肯承认自己见异思迁,愤恨之下,屡次鞭打晏临歌,晏临歌不为所动,苏苒见状不忿,再度鞭打,循环往复。偏偏苏府又不能让他死了,尤其是被活活打死,少不得派几个使女去照顾他,这一照顾……“大娘子说,说藕荷姐姐不知廉耻,命人打她板子,藕荷姐姐只是帮晏郎君上药,她对谁都好,却,却……”小丫头抽抽噎噎,哭成了小花猫,说出得话却让秦琬不住咬牙,“四郎君说晏郎君想要高攀,踢了晏郎君的胸口,大夫说晏郎君能不能熬下来要看运气。清荷姐姐不敢靠得太近,大娘子见了,却说清荷姐姐不尽心,又……” 安笙回过神来,听见苏家兄妹的行径,气得发抖。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知苏苒这是迷恋上了晏临歌,却得不到对方的回应,见对方地位比自己低这么多都敢拒绝自己,才百般折磨晏临歌? 使女藕荷服侍受伤的晏临歌,服侍得尽心了些,她吃醋,活生生弄没了一条人命。见到藕荷的下场,清荷不敢靠近晏临歌,苏荫又知道妹妹不开心,拿晏临歌出气,晏临歌快死了,苏苒焦急,又拿清荷出气。 第308页 这对兄妹,这对兄妹,当真令她恶心! 他们这等出身,多得是寒微之人想攀附,你可以鄙夷那些自甘下贱的人,因为那些人本就是用自尊换富贵。但你不能瞧不起那些自食其力的人,哪怕他们人微言轻,更不能强迫他们变成以色事人的媚俗之流。还有使女,签得虽然是死契,可那到底是活生生的性命!不喜欢的,打发出去就是了,虽说富贵不在,到底留了条命,为何要生生将人打死? 秦琬握住安笙的手,见安笙冷静下来,才微笑着松开。她盯着小丫头,一字一句,冷若冰霜:“那位晏郎君,现在在哪里?” “晏郎君……”小丫头“哇”地一声,哭道,“大娘子已经往他那儿去了,他连站都站不稳,却叫我走。我,我,我知道这一走,就再也见不着他啦!” 秦琬深吸了一口气,字里行间不带半点感情:“安笙,你先回去。” “不。”安笙上前一步,异常坚决地说,“我与你同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为人处世 曲成郡公府的西侧居住着苏锐与莫鸾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因为双生祥瑞而名噪一时的苏荫苏苒兄妹。 苏家五兄妹感情极好,无论当家主母莫鸾还是三位兄长,无不对最小的两个孩子宠爱有加。也正因为如此,西园一处偏院发生的惨剧,即便人人知晓,却也只是在背地里摇头,不敢对别人吐露一字。 只要是人,心底便有着怜悯弱小的一面,晏临歌风姿卓绝,容貌惊世,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很难让人将他与风尘里打滚的戏子联系起来。即便被苏苒责打辱骂,他也始终是咬着牙齿硬挺,从没喊过一声,更没求过饶,如何不让人敬佩? 自大夏立国以来,内部的乱子就没停止过。今天的达官显贵,明天便可能在西市绝命,跟随他们的奴仆自然也被拖去发卖,辗转流落于权贵之家。这些奴仆对当时的战战兢兢记忆犹新,对主子零落成泥的遭遇有快意,也有同情。自家人相处的时候,时常将过往的经历说给儿孙听,对比着新旧主人的不同。真要算起来,除了世家的家生子外,长安的“家生子”几乎没哪家长辈没遭过这么一次罪的。故听闻晏临歌的生母曾是大官的女儿,因外祖是废太子的属官才落了难,想到长辈受过的苦,这些奴婢更加同情晏临歌的遭遇。 百姓们可不知废太子对嫡亲弟弟的猜忌,只当两兄弟友爱得很,统共就一个嫡亲的兄弟,与他关系不好,还能与谁好?圣人年轻时没有儿子,不是想过继亲兄长的儿子继承王位么?关系不好,能过继对方的儿子么,这可是香火传承的大事!皇帝的儿子难道不比王爷的嗣子地位来得高?废太子肯将嫡子过继出去,难道不是对嫡亲弟弟的信重?若不是江南来的那个狐媚子公主迷惑了废太子的心神,弄死了太子妃的三个儿子不算,还要离间太宗皇帝两个嫡子间的关系,废太子何至于对嫡亲弟弟咄咄相逼,丢了太子之位不算,为了给那个女人报仇还起兵造反? “太子”这一身份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远非王爷能及。平民百姓可不管太子性情如何,地位稳当与否,也没资格知道这些,他们只需要知道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就行。想也知道,皇帝为继承人选的臣子,必定个个都是有名的贤良之人。就像怀献太子的属官,非大儒名士不能做,早上几年,人人都以进东宫为荣,谁会料到怀献太子病得这样突然,死得这样早呢? 不管在什么地方,高尚的人品总会赢得人们的尊敬,美丽的容貌则更容易让人怜惜,若再配上高贵却落难的身世,绝对是招眼泪的一大利器。正因为如此,听见院中鞭打的声音,负责看守的使女妈妈们个个不忍地闭上眼睛,实在不愿看到那一幕,甚至连想都不愿想。 晏临歌痛得没有了知觉,眼前一片模糊,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只是努力挺直脊梁,用力咬着舌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他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多,下九流的人倒是接触了不少。教坊那种地方,苦命人多,为了野心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更多。他从小就见识了太多的黑暗肮脏,生母晏绮罗又一个劲对他描绘上流社会的美好,追忆金尊玉贵,实则自己都记不清楚,全凭想象的往昔。 在教坊长大的晏临歌自不会相信生母的絮絮叨叨,却将她说的话听了进去,遇见秦琬后,他便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娘亲说得可能是真的。那些权贵世家的子弟从小学诗书,明事理,与他们这些人不同也是自然的——世人皆道海陵县主骄纵跋扈,事实上呢,这位县主异常温和讲理。这样若都能用“跋扈”来形容,温顺贤淑得该是何等模样? 他期待着,憧憬着,知道自己不能接近那个圈子,小心翼翼地远离着,谁能料到…… 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忽然停了下来,耳边响起嘈杂的声音,似是很多人来了,又好像是起风了,他神志不清,压根没办法分辨清。浑浑噩噩,凭着本能循声望去,便闻苏苒气急败坏的声音:“秦琬,你敢!” “笑话,我为何不敢?” 这个声音,好生熟悉…… “我,我……安笙,三哥对你一片痴心,你竟伙同这个恶妇来欺凌我!” “她失心疯犯了,堵住她的嘴,莫要让她胡说八道下去。”冷漠疏离,却异常悦耳的女声再度响起,“将晏郎君带回去!” 第309页 是了,他想起来了,这是……海陵县主…… 晏临歌吃力地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想朝秦琬望去,却无力支撑,身子一软,向前倒去。 世界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一双精致到难以形容的分梢玉履——丹羽织成,金叶裁云为饰,岐头缀了两颗硕大珍珠,用价值连城来形容也不为过。 终于……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院落中,望着听大夫指示,为救忙里忙外的仆从们,秦琬沉默良久,方幽幽轻叹:“晏郎君若有什么事,我怕是这辈子都难以安心了。” 敏锐如她,自然明白,晏临歌之所以被苏家兄妹折磨,大半原因要归在她身上——苏锐知悉晏临歌的来历,势必要将之归还给代王府,此举惹怒了苏苒。秦琬呢,又觉得玉迟身上可挖掘的东西太多,与玉迟频频接触,完全无视了苏府上下对玉迟的冷待。苏荫见状,奈何不得秦琬,也对付不了玉迟,只能拿晏临歌出气了。 安笙见秦琬神色不好,瞧得出真心实意在难过,忍不住安慰道:“他们草菅人命,与你何干?” “草菅人命?”苏彧一踏进门便听见安笙这么说,原本的十分怒火已变成了十二分,他不顾安笙在场,怒指秦琬,“你身为长嫂,竟为了一个下九流的琴师,责打小姑子!” 秦琬冷冷睨着苏彧,不屑道:“打她?我是命人掌了她的嘴呢?还是用鞭子打她,或者命人剥了她的衣服,打了她一顿板子?不过是用帕子将她的嘴巴堵上,扔回她的闺房,也值得你来兴师问罪?” 苏彧刚想说什么,秦琬上前一步,高高抬着头,骄傲得如同女神一般:“没错,我是没顺着你的妹妹,那又如何?别人家的娘子愿意没了自己,对夫家言听计从,我可不。到了我这里,就要讲我这里的规矩,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想要个应声虫,行啊!有本事你就写休书,没本事就别在我面前摆架子!” “你——” “这里不欢迎世子。”秦琬冷哼一声,异常果决,“请回吧!” 苏彧气得七窍生烟却没办法发作,刚要拂袖而去,忽听秦琬说“慢着”,还当她服软,表情还来不及变换,就听见秦琬冰冷到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响起:“若被我听到京中起了什么风言风语,接下来三个月里,长安城最新鲜的话题,不是与曲成郡公夫人最疼爱的小女儿有关,就是与她的娘家有关。我说到做到,你可要记好了。” 安笙见秦琬与苏彧闹得如此之僵,免不得有些担心:“县主……” “没事。”秦琬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即便我没身子,他高兴与否也和我没关系。他要真有本事敢写休书,哪怕只是越过我抬个媵,我都会高看他一眼,可他敢么?” 说到这里,秦琬唇边浮上一丝讥诮:“不瞒你说,我被诊出有孕后,莫鸾专门找我去,体贴一番就开始敲打,话里话外的意思——”秦琬瞧着陈妙,满脸促狭,似笑非笑,“阿妙,你可要留心了。” 陈妙干咳了一声,尴尬非常:“您别再拿这事打趣了。” 听见莫鸾竟想出这种阴损主意,安笙顿觉恶心得紧,连带着她身后的两个心腹使女也不住打哆嗦,暗道莫夫人当真外甜内苦,心思阴毒。不想给儿子塞使女,落个恶婆婆的名声,又要对付儿媳,竟逼着儿媳给心腹开脸。若非县主心胸开阔又有手段,哪能应付得来? 见心腹使女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安笙犹豫片刻,还是问:“你怎么挡回去的?陈娘子是方外之人?” “随便敷衍她两句罢了。”秦琬满不在乎地说,“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明里暗里的敲打我就当听不懂,也不等她寻个机会说我不贤,我回院子就给苏彧送去了八个风姿楚楚,任谁都得称一声美人的二等使女。再去代王府哭了一场,又要了十几个美人回来做使女,顺带去看了看阿盈。” 安笙久居苏宅,少问外事,压根不清楚秦琬和莫鸾过招了多少次,闻言便头皮一紧,忍不住问:“然后呢?” 秦琬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些天瞧着,咱们贤良淑德,无人不赞的莫夫人,有没有去参加什么宴会?” 莫鸾不是爱名么,爱装贤德,喜欢被人赞美么?行啊!代王妃和陈留郡主不会说什么,只会安慰“受了委屈”的秦琬,说几句女子大度贤惠是好事,可惜皇室宗亲不止她们两个啊!我行我素,不在乎得罪魏王的新蔡公主和韩王妃,还有专门给魏王找茬的赵王妃和鲁王妃,谁会放过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QAQ作者很不理解,为什么别的文章里那么多极品,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本文里就几个极品,大家却纷纷要养一段时间呢?难道苏家人不是宅斗文甚至宫斗中的典型主角么?秦琬只是没像其他女主那样顺着他们赢取好感而已…… 第一百九十三章 善行善心 秦琬和安笙等了小半个时辰,大夫才从里间出来,檀香走上前,低声询问,又备了好礼与诊金,命人将大夫送走,这才回到正厅,回禀道:“晏郎君的皮外伤虽惨烈,却没伤及根本,不过是疏于诊治罢了。苏四郎君的那一脚伤了他的心脉,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见檀香欲言又止,秦琬眼皮也不抬,神色淡淡:“说下去。” “大夫说,晏郎君这是新伤,还有治好的可能。若用上等药材养着,不做重活,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指不定还能有三十载的寿命,若是不然,只怕没几年好活。” 第310页 檀香之所以不想将这事告诉秦琬,原因很好理解,因为她觉得秦琬救了晏临歌已经仁至义尽了,实在没必要,也不需要在晏临歌身上花那么多钱。而且她觉得,秦琬为晏临歌得罪苏苒、莫鸾甚至整个苏家,实在做得够多了,怎会让自己身上多背一个大麻烦?既是如此,还不如装聋作哑,佯作不知道,省得旁人以此为借口指责秦琬不将好事做完。 她的心态,秦琬能理解,却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往往会觉得主子的计划不够好,擅作主张地进行修正,惹出一堆祸事。若放到政事上,这种人,秦琬很少用,至少不会重用。后宅嘛,不用严防死守得那么厉害,只要把好膳食与防卫就行,看在檀香还算有问必答的份上,秦琬也就得过且过了。故她点了点头,二话没说,便道:“药材从我的账上支,过几天他能起身了,我便回一趟王府。” 对代王来说,不沾政事的善事,他做多少都不嫌多。晏临歌被苏家人欺凌成这样子,苏家是不是往代王脸上扇巴掌且不说,代王看见晏临歌的情状,也会对他多几分同情。有代王的庇护,晏临歌不至于太惨——苏家再怎么势大,能大得过王府去? 檀香听了,暗暗咋舌,心道县主实在太大方了些,哪怕她库房里的好药材堆积成山,卖出去也是不菲的收入,何须给一个没利用价值的人用呢?安笙倒是很能理解,感慨道:“他也算苦尽甘来了。” 秦琬不置可否,略过这个话题,问:“我去看看他,你呢?” 安笙立马道:“同去。” 关心对方的病情是一方面,好奇是另一方面——她先前光愤怒去了,晏临歌的发髻又散乱,身上满是尘土和血污,她还没看清这个乐师长什么样子呢! 秦琬笑了笑,与安笙一同进了里间,就见晏临歌斜倚在床上,脸色苍白到瞧不见半点血色,却有种不属于尘世的空灵之感,与他出尘绝俗的容貌相映衬,恍若谪仙,全然不似凡尘之人。 安笙的脚步下意识地迟缓了,秦琬也有些惊讶。 她也是见过晏临歌的,在五年之前,由于晏临歌的样貌太过出色,她对那个自矜自傲,骨子里又有些自卑怯懦的少年印象深刻。如今再见到晏临歌,却发现他竟好似换了个人似的——昔日的稚气早已不见,岁月和磨难沉淀在这张成熟的面容上,化作凛冽的傲骨。就如同寒梅,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晏临歌的视线移向二人,刚要下床行礼,才动了动身子,就觉胸闷非常,苍白的面孔上也带上了一丝不自然的潮红,险些喘不过气来。秦琬示意使女帮他顺气,同时也上前几步,叹道:“五年前,阿兄答应了晏郎君,为你和令堂放良,奈何……今日我来兑现承诺,还望晏郎君海涵。” “多谢县主美意。”晏临歌避开了秦琬的目光,轻声道,“家母……已故去多时。” 安笙看似冷淡,实则感性非常,骨子里又有些少女心性未曾褪去,见晏临歌的神情,已然红了眼眶。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苏苒已爱晏临歌爱得要死要活?又不是委身于男子,只是对付一个爱慕他的官家千金罢了,晏临歌真要施展魅力,苏苒还不得死去活来,为了他与母亲兄长对着干?此举虽然风险极大,成功了却是光明坦途,晏临歌却不肯妥协,可见品行极好。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只因身份不够…… 秦琬也明白,晏绮罗的死与苏家怕是有些关系,哪怕不是苏家人动手,十有八九*也因担忧儿子而起。若非如此,晏临歌也不至于心存死志,冷淡到苏苒几乎疯狂。 她对有风骨的人钦佩非常,明白晏临歌的心结出在哪,便直言劝道:“我听阿兄说过,令堂的愿望无非是你能放良,置几亩田地,娶一房妻室,生儿育女,香火有继。令堂见你安好,纵在九泉之下,也是安心的。再说了,过了三代,你的后裔若有幸参加科举,得个一官半职,列祖列宗也会欣慰的。” 按理说,儿子继承得是父系的香火,可晏临歌生父不详,秦琬这样说,显然就是将他当做了晏家的传人。想也知道,他的外祖曾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做到了东宫属官,何等光宗耀祖,虽只是昙花一现,到底存在过。晏家若在后裔是贱籍的时候便绝了后,那该有多难堪啊! 听秦琬这么一说,晏临歌的眼里才渐渐有了光彩,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秦琬一眼,眼中流露得是感激,眼底却蕴藏着最深的绝望。 买田置地,娶妻生子,这的确是他和母亲昔日的梦想。他们沉沦教坊,又是官奴之身,心心念念的就是脱了这戴罪之身,做个本分的百姓。可惜……经历那么多变故后,希望摆在眼前,他却有了更深,更重,不真切到他自己都唾弃的妄念。 这么多年的黑暗、挣扎与沉沦,终于有人向他伸出了手,就如划破黎明的第一道晨光,炫目而张扬。明知道会被刺痛双眼,烧成灰烬,却想成为那扑火的飞蛾,一直一直地跟在光的身边,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秦琬见到晏临歌的神情,颇有些不解,看他没抗拒的样子,便道:“再过几日,你身体好一些,我便带你回代王府。阿耶和阿娘都是宽厚的人,自会容你在王府养伤,苏家这边无需惧怕,他们闹出这么一桩,魏王定会让他们将你的身契送来。我会与阿耶阿娘说,你以后就算代王府的清客了,住在王府也行,隔三差五来王府给阿耶阿娘弹弹琴也好,你意下如何?” 第311页 晏临歌收回目光,恭敬地说:“全凭县主吩咐。” 秦琬点了点头,温言道:“你好生养着,莫要担心诊金药材,此事本就是我们失约,区区小钱不足挂齿。不知令堂葬在何处?你若不介意的话,我派人寻一处风水宝地,好生安葬令堂。” 好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最后一步。 晏临歌沉默片刻,才道:“此事多亏常庄头,临歌不孝,并未去生母坟前祭扫。” “常庄头?”秦琬有些奇怪,“常青?” “正是。” “行,我派人去问一声,你勿要多心。身为人子,这些事自然要你去办,我不过是给个方便罢了。”秦琬笑了笑,安慰道,“好好养身子,便是对令堂最大的宽慰了。” 他大病未好,不该过多打扰,安笙也知这个道理,两人离开了厢房,安笙叹道:“晏郎君这样的人品,苏苒竟狠得下心,当真是铁石心肠。” 秦琬闻言,嗤笑道:“哪是什么铁石心肠,不过是自诩高贵,不将旁人当一回事罢了。” 安笙点了点头,十分感慨:“我见书中说,仗义多是屠狗辈,还有些不信。谁能想到这么多管事中,真正为晏郎君出头得竟只有一个根基不稳,才来没几年的常庄头。” “说到这个。”秦琬为了修园子,与苏府的两个负责打理花卉的庄头也算熟,需要的时候喊一声就是了,也没人会奇怪,故她吩咐陈妙,“明儿将常青喊过来,我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妙知秦琬用意,独处之时,免不得说:“县主,常青的嫌疑加了几分。” 他们早就笃定冯达和常青中必有一人是苏府和魏王府都十分信任的人,却拿不定究竟是谁。 冯达是积年的老仆,性子霸道非常,另一个庄子的庄头三五年一换,全因他暗中算计,容不得对方比自己好。魏王妃苏吟需要的花草,十回有八回是他抢着去送的。与他相比,六年前才被提拔做庄头,老实本分得天天被欺负,才干平平,不会阿谀奉承,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常青就没那么抢眼了,若非他木讷的性子,冯达也不至于容他这么久。如今一看,常青竟敢冒着得罪苏家主子的风险帮助晏临歌安葬母亲?此人究竟是太傻太直,还是另有依仗? 秦琬想了想,觉得心腹的要务就是不让主子猜疑,陈妙的说法不是没可能,反过来想,若常青真是个不懂眼色又心怀热血的愣头青呢?故她一边翻阅刑律书,一边说:“明儿问问情况就知道了,顺便收拾一份厚礼出来,若我没猜错的话,魏王妃会来。”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竟带了些看好戏地意味:“就不知道魏嗣王妃会不会跟来,想想还真有些期待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人心人性 为了修园子的事情,常青被秦琬传唤惯了。故他次日起了个大早,老老实实地在城郊排队。好容易轮到他进城,再匆匆赶到曲成郡公府时,时候已经不早,魏王妃的车架更是出现在了郡公府的正门前。 常青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从角门进了苏府,本以为自己得等上一整日才能被秦琬传唤,甚至无功而返。谁料没过多久,名为朱兰的使女便告诉他,县主有请。 他战战兢兢地进了庭院,又走进花厅,浑身不自在,不过也难怪,瞧瞧他的穿着——三成新的粗布衣裳虽浆洗得干干净净,手上没半点泥土,脚底的尘土也擦了干净,却还是与府中的绫罗锦绣格格不入。 使女们都知他是个老实的,见他的次数也不算少了,饶是如此,见常青身为庄头,吃穿用度堪堪温饱水准,不由抿唇笑了。有些友善,认为他实在本分,有些则很讥讽,觉得他实在不懂变通。 常青顶着这些美貌少女各异的目光,脚尖刚踏上花厅的地板,便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恭敬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小人见过县主。” 秦琬笑道:“常青,今儿上座得可不是我,你且抬起头来看看。” 常青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目光才触及上座的女子,便飞快低下了头,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地说:“参,参见王妃!” 苏吟见常青次数不多,依稀记得娘家有这么个人给自己送过花卉罢了,见他惊惧,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之处,便道:“果然是个实诚人。” 她虽知有晏临歌这么一个人,却以为晏临歌被苏家好吃好喝地养在庄子里。昨儿秦琬在曲成郡公府闹了一出,苏吟才从魏王口中知悉此事,实在反胃得很。 魏王认为苏彧对秦琬的态度很有问题,此事明明就是秦琬占理,他还一副你不与我们同一战线便是你不对的样子,实在是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分不清,便让发妻出面表个态,安抚秦琬,让她别生气——秦琬嫁进苏家不足半年,代王已帮魏王解决了十几个勋贵子弟的前程,让这些家族与魏王的联系更加紧密。魏王尝到了甜头,如何愿意失去长兄的倾力支持? 苏吟懒得管政治上的事情,她对莫鸾的一众子女就没一个喜欢的,独独爱安笙爱得不行,与秦琬亦颇为投缘。想到这两个她所喜欢的姑娘可能因此事在苏府受到的冷待,苏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魏王的要求,来苏府给她们撑腰来了。故她见也不见莫鸾,径直来到秦琬房中,顺便将安笙也喊了来。见秦琬据实以告,又说要问问晏临歌生母坟茔的事情,苏吟的心也软了。 第312页 到底是哥哥的儿女,他们作孽,千万莫要报应在哥哥身上。自己行善积德,总能帮到哥哥吧?只是,在此之前,她需得将前因后果理一遍,比如,晏绮罗是怎么死的?若真是苏家人害死的,行,一年半载的,苏家人别想见到魏王妃的面。 秦琬知苏吟脾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常青:“王妃与我欲为晏郎君生母修一修坟茔,听说此事由你一手操办,可否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常青听说是这事,反倒吓了一跳,忙道:“小人没给晏娘子修墓,只垒了个土包。” 秦琬本想问常青怎么认识晏临歌,又为何对他施以援手,见他竟老实到这地步,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不说,还将不妥当的举动都倒了个干净,又好气又好笑,态度更和悦了些,问话也直白了起来:“你与晏郎君有交情?” “不,不……”常青慌乱摇头,支吾了半天,才道,“小人,小人来府中送花卉的时候,经常见一妇人站在路边。道上不准闲人站着,家丁也会驱赶,她就缩在角落,盯着每一个进府中的人,拦住他们。小人见她往管事和管事娘子,甚至家丁袖中塞钱,不敢自专,每次都避开走。一日听管事娘子闲谈,说什么又得了一注浮财,还说她当什么妈妈,竟如此好哄骗,随意编些谎话就能得无数好处。小人不忍,这才,这才上前询问了妇人,并给晏郎君递过几次话。” 他说得平平淡淡,秦琬、苏吟和安笙三人却能想象到这个母亲的孤苦无依,悲伤绝望。 晏临歌的母亲晏绮罗从行首做到了妈妈,又保护了儿子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必定十分高明,如何瞧不出苏家的管事们只是敷衍她,想从她手中一直骗钱?可为了儿子,她愿意付出,哪怕散出的百贯钱里,有一贯钱的主人良心发作,帮她给儿子递几句话,让她知道儿子安好,她也心满意足。 光是想想那一幕,苏吟便觉心里发堵,忍不住问:“晏……晏娘子是如何去的?” 常青见王妃问自己话,呆了片刻,才讷讷地说:“那时是冬天……”天寒地冻的,隔三差五就站在街角等,内心饱受煎熬,内外交困的,如何不会倒下? 安笙早就红了眼眶,泪水在眼中打转,哽咽着问:“晏娘子她,她有没有什么对晏郎君交代的?” “晏娘子什么也没说。”常青想了很久,似是想起什么,忙道,“小人想起来了,晏娘子说过,晏郎君若有幸出来,一定要记得去看看家乡的枫叶,最好能摘一片放在她的墓前。” 苏吟深吸了一口气,愧疚地看着秦琬,许久才道:“去了代王府后,也来魏王府做客吧!” 说罢,她怀着一腔心事,步履沉重地告辞了。 明明是自小长大的苏家,为什么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呢? 不,这不是苏家,她的苏家,哪怕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也是那样的温暖,因为哥哥在啊! 苏吟心情沉重,莫鸾更焦躁不安——她这些年做足了好嫂子的模样,本以为将小姑子捏在手心,即便有些小事不合拍,大事也是对她言听计从的,谁料现实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什么时候,魏王妃来苏家,竟不知会她这个嫂子,还将她的人给扔出去? 在“魏王恼了她”和“魏王妃恼了她”之间,莫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压根不敢想前一种可能。只要一想到区区一个下九流的琴师,竟让自己得罪了未来的皇后娘娘,莫鸾就恨得牙痒痒。 她前世本有个女儿,才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她又因生产艰难伤了身子,不得不坐视周红英那个贱人生下代王的长子。今生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好容易才得了个女儿,又与自己长得十分相似,莫鸾只当是前世的女儿投胎到自己腹中,再续母女缘分,简直能称得上溺爱过度,对苏苒的行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消息捂得严严实实,不损伤女儿的名声就行。至于小儿子,那就更无所谓了。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命妇闺秀,见到苏荫都只有夸的,一时气不顺,拿个下人出气怎么了?王妃竟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莫鸾不明白,苏锐看不上小儿子,非要送玉迟来教导苏荫,就是因为小儿子看人下菜碟的处事态度——见到贵人就满口抹蜜,见到下人就傲慢骄纵,这也太虚伪凉薄了些。 赖嬷嬷自打明白莫鸾的真性子后越发谨慎,她可不敢说莫鸾与苏吟这么多年情分都比不过秦琬,更不能说莫鸾和她的儿女做错了,那么就只有将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了,故她小心翼翼地说:“会不会是有人在王妃面前说了什么?魏嗣王前些日子纳了个媵,听说是个好生养的老姑娘,难不成嗣王妃……” 邓凝,对,邓凝! 一想到邓凝,莫鸾就恨得牙痒痒。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的魏嗣王妃虽然也是邓疆的嫡长孙女邓凝,却与这个循规蹈矩的邓凝完全不同。那个邓凝才学出众,诗词或清丽或大气,无人不赞,就连她这种不怎么通晓诗词歌赋的人也觉满口余香。若非不记得整首诗,又不能像邓凝那样什么场合都做得来,莫鸾还真想将那些诗词借来一用。 前世的邓疆也只是个名宿大儒,并未任何官职,今生的邓疆却平步青云,做了尚书右仆射,再加上这个截然不同的邓凝……长子爱上邓凝的时候,她就知道事情要糟糕,以文武有别的名义拖着不说,还让他找魏嗣王牵线。本以为苏彧纵然不娶邓凝,自己的做法也算绝了邓凝的青云路,谁料魏王明知此事,竟还是让嫡长子娶了邓凝! 第313页 嫂子再亲,也比不上儿子亲,若是邓凝不够本分,露出几分余情未了的作态,未来的皇后与太子岂不是要恨死他们苏家?对,一定是这样没错,她就说,王妃怎么会为一个贱奴甩脸色,绝对是邓凝的功劳! 赖嬷嬷见莫鸾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了邓凝的模样,越发恐惧,暗道这事本就是你做错了,我不过随便一推,你还真将过错全归到人家身上?魏嗣王妃遭此无妄之灾,已经够可怜了! 腹诽归腹诽,赖嬷嬷还是表现得很恭敬:“主子息怒,凭大郎君的才华,自能做出一番功业,王妃不过一时左性。女人嘛,还不是得依靠娘家?” 莫鸾渐渐平息下来,听见“功业”二字,露出得意的神情。赖嬷嬷说得没错,长子是该建功立业了,恰巧她知道一桩大事……哼,有这等功绩在,别说魏王妃,就是魏王,也会高看苏彧一眼! 第一百九十五章 媵妾卢氏 晏临歌伤得挺重,秦琬留他休养了十余天,见他下地没问题,走路也不再一步一喘之后,便命人备好车马卤薄,并给娘家送信。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携仆从护卫,捎上晏临歌回了代王府。 今儿是大朝会的日子,代王苦哈哈地上朝去了,秦琬原以为会如往常一般,母女俩先聚一聚,等父亲来再谈些琐事。谁料今日还未踏入二门,便有人小声提点,说是代王的姬妾也在。 秦琬略加思索,大概猜到什么事,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正屋之中,沈曼高居上首,左侧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低眉顺眼,衣衫简朴,韶华不再的李孺人;李孺人之下则坐着给代王生了个女儿的媵朱氏;第三张椅子上则坐着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模样清丽,气质出挑。不同于苏吟的清高,安笙的清华,此女虽也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神情温柔和煦非常。这样的特质极为难寻,即便在人群之中,大家第一眼瞧见得也多半是她。 见到秦琬来了,李孺人和朱氏立刻站起来给她行礼,那名女子落后一步,却很快反应过来,礼数半分不错。 沈曼的神色极为柔和,温言道:“这是卢氏,已有了身子。” 若说昔日代王子女缘分不深与周红英有很大的关系,之后便是代王自身的问题了。十年的流放,不仅摧毁了沈曼的健康,也让代王的身子不甚硬朗。这几年来,代王府的众多姬妾,怀孕的少不说,明明慎之又慎地照料着,没让任何人有机会害她们,却硬是流了好几个孩子。平安生下并存活的,竟只有朱氏所生的女儿,倒是秦放府里,陆娘子的儿子还不足周岁,她肚子里又揣上了一个。 沈曼虽觉得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儿注定养不熟,看在夫婿一门心思想给她依靠的份上,也就听之任之。卢氏有孕,代王高兴,沈曼也给代王一分面子,刚好女儿回家,趁机说一说这件事。 “卢氏?”秦琬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问,“是那个很会做胭脂水粉的卢氏?” 卢春草听了,心中一惊。 她在代王府多年,早知秦琬得宠,故对仆人们夸秦琬夸得天花乱坠有些不以为然。今儿一见,才知传言不虚,至少在“记性”这方面没掺假——自己先前蹦跶得再怎么欢快,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却没半点接触,县主竟知道自己? 秦琬身量颇高,容貌张扬而明丽,尊贵非凡,乍一眼瞧上去不像及笄之龄。卢春草见秦琬看着与自己年龄仿佛,实际上也就差了四五岁,再想到对方也有了身孕,恨不得将头埋到地下去。 她前世虽在名利场沉浮,却能守得住本心,一心打拼事业,不拿身体交易当捷径。好容易再得一世性命,又有灵泉空间傍身,自无心与十几岁的小姑娘们争一个三四十的男人的宠,只想结交王府众人,混些人脉,平安熬几年出府去,拿着代王府给的钱盘间小铺子,开家胭脂水粉店。再寻个厚道老实,模样也周正的年轻人,红红火火地过着小日子。 与卢春草一道采买进来的良家女中,有个姓袁的姑娘,性子和顺,对谁都好,心里头也有了人,若非父亲生了病,缺钱医治,她也不至于被卖进来。幸好代王真如传言所说的宽厚,袁娘子陈明原委,管事查实之后,代王非但将她的契书给烧了,还命人送了她一笔钱财与一些药材,不仅治好了她父亲的病,也让她有了一场体面的婚礼。 卢春草本想学袁娘子,早点出府,也好闯一番事业,但她与“卢春草”的性子差得有些远,在王府多待几年,性子的变化也有了合理解释。再有便是她寻不出“心上人”来成就美满姻缘,不敢贸然行事。谁料一道进府的徐氏得宠、有孕又生子,知卢春草的胭脂做得比谁都好,为了保持颜色常新,暗使手段,强逼卢春草的家人为奴婢,顺带想让卢春草也签卖身契。 明明都是民女,只因徐氏做了代王的媵,全家便鸡犬升天,耀武扬威,卢春草用尽全部手段,堪堪保住自由身,还不是她自个儿的功劳,全因五郎君身死,徐氏被代王责罚,代王府料理此事,派人出面结束闹剧。因为是强行按下的手印,又有代王府的人帮衬,所谓的“奴婢”一说才不成立,卢家人照样是清清白白的良籍,此事已让卢春草铭记在心。又逢前些日子,袁娘子巴巴地央人给朱氏带信,求朱氏救她一救。与朱氏交好的卢春草这才知道,袁娘子两年生了两个女儿,元气大伤,竟不能再有孕了。 第314页 袁娘子与她青梅竹马的夫婿确实有情,但她容颜憔悴,不如昔日鲜嫩,又生不出孩子,她的夫婿在婆婆的撺掇下,便与隔壁风流妩媚,经营着一家酒坊的俏寡妇勾搭上了,成日盘算着怎么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偏偏她的“不慕富贵”,街坊邻居都知道,而且她也确实有些本事,将夫家的豆腐坊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日渐兴旺。 她的夫家不愿被人指责,便让她“深明大义”,自请下堂而去,见她不愿,昔日对她和颜悦色的舅姑仿佛换了个人,对她百般揉搓,夫君更是与小寡妇明目张胆地住在了一处,同起同卧。就连袁娘子的娘家人,知王府无人会管这件事,又受了小寡妇的好处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劝袁娘子退让一步,接纳小寡妇。反正对方没名没分的,生下孩子也算袁娘子的,又有哪不好呢?生不出儿子,本就是你的错啊! 时隔四载,卢春草再见到袁娘子,几乎不相信面前这个形容枯槁,两鬓都有白发,说四五十岁也有人信的女人是昔日那个温柔娴雅的少女。听完袁娘子的哭诉后,卢春草整个人都懵了,她想,与袁娘子相比,我有什么?她的亲生父母还在,我却只有一个将儿子当成命根子的娘,不,应该说陌生人才对;她的夫婿是她青梅竹马,舅姑也是从小看她长大的,都能这样翻脸不认人,我呢?我的胭脂水粉铺子若是开大,想要娶我的,真心不是谋我的铺子?卢春草可没忘记,大夏有律令,过了年岁却不成婚是违反法律的!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女人做得再好也没用,只要往后宅一关,多大的事业也成了空。卢春草可不认为自己的运气能有多好,袁娘子这种知根知底的都没遇上好人,她呢?此世的娘亲能为“很会读书”的大哥的前程卖她一次,难道不能卖第二次?当官要钱啊!即便真开了铺子,卢春草的大哥若真考上了科举,胭脂水粉铺子岂不是卢家人眼中的金蛋,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想怎么拿就怎么拿,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一想到那幅场景,卢春草就不寒而栗,还没等她考虑好路该怎么走,嫂子便上了门。姿态放得很低,人也尴尬得很,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地说出请求。总结起来八个字,你大哥病了,没钱治。 卢春草将积攒的钱给了嫂子“大半”,刻意透露自己还剩一点,在王府打点要用,否则活不下去,还望嫂子见谅。第二次找上门的便是亲娘,热泪盈眶,口口声声都是我的乖女儿,娘没用,对不起你。但你哥哥实在很会读书,竟能被名士收为记名弟子,头悬梁锥刺股,生生累病了,娘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礼,娘给你跪下了,这是救你哥甚至全家的命啊! 寒了心的卢春草给了钱,央好友朱氏帮她查一查卢家的举动,果然,别说开什么胭脂水粉铺子了,她娘家人早在外头给她说了一门亲,是个乡间的土财主,三十多,有儿有女,发妻才没一年不到。听说卢春草在王府呆了几年,容貌身段,言行举止必是不错的,指不定还能借此搭上王府的关系,便许了厚厚的聘礼,答应不要嫁妆,甚至连王府赐下的钱财都给卢家留着,只等卢春草离了王府,便将她娶进门。 卢春草一听,破罐子破摔,打定主意留在王府——与其嫁给一个不通文墨,脾性不知如何,老婆刚死就忙着续弦的土财主,给他儿女当后娘,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还不如给宽仁大方的代王做小妾。既然都是靠男人,为什么放着最厉害的不去依靠,偏要挑个次品?难不成是为了那根黄瓜?别做梦了,代王的姬妾多没错,土财主会没美婢?代王好歹不**,换做土财主……卢春草可不想染上一身脏病。 空间?空间当然有,里头只有一汪泉水,几片土地,泉水能让人精神些,喝久了能慢慢排毒养颜,种植的蔬菜瓜果爽口非常,也仅限于此了,能有多大作用?她总不能一辈子活在空间里,不和外人接触吧?卢春草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目的虽成功达到,到底有些难过心里的坎,总觉得自己是个不要脸的小三,平日见到沈曼,头都是低垂的,从不敢在代王面前献媚,更不敢说沈曼半点坏话。心道自己做妾是不得已,千万要守住本心,不争不抢的好。 沈曼知她乖顺懂眼色,也乐意给她一些体面。 秦琬见卢春草很有些羞愧的意思,便觉奇异——她没记错的话,卢氏的家人都被徐氏逼得做了奴婢,可见不出自官宦之家,为何竟以做妾,并且是做有名分的妾为耻? 第一百九十六章 自以为是 代王府有名分的姬妾虽不多,却个个识趣得很,明白沈曼与秦琬相聚的时间本就不多,沈曼介绍过卢氏之后,她们便纷纷寻理由告辞。 使女们也很有眼色,知母女俩想说悄悄话,不用沈曼示意便在七月的带领下出了门。秦琬熟门熟路地往母亲身上一蹭,沈曼又熨帖又无奈地笑道:“快做娘的人了,还和长不大似的。” “在娘面前,我当然什么都可以做。”秦琬理所当然地说,又往母亲怀里挤了挤,亲昵万分,“阿娘,这个卢氏有些意思。” 沈曼对女儿插手家事习以为常,闻言道:“懂得羞耻的人自然比骨头轻的人好。” 秦琬轻声细语,观点却截然相反:“阿耶是亲王,给他做有名分的妾何等荣耀,多少人一辈子也挣不上诰命呢!若不是本朝重嫡妻,妾室地位底下,世家权贵和高官们都要脸,不好把嫡女送进来,庶女又不得入王府,王府后宅统共就这么几个位置,焉能轮到七八品官甚至平民家的女儿?我记得卢氏出身寻常人家,没有家学渊源,再说了,咱们买她们进来就是为了给阿耶做妾,她有什么觉得羞耻的?” 第315页 沈曼是正室嫡妻,对妾室自然没半点好感,秦琬是皇室县主,夫婿与她尚且一君一臣,何况卑微的妾室呢?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一样,沈曼又很看重女儿,秦琬的话总能听进去,便道:“你的意思是……” “没有长辈教导,那就只能是自己的骄傲了,虽说我不明白她骄傲在什么地方,就凭她那一手制作胭脂水粉的本事?”秦琬不紧不慢地说,“她觉得羞耻是因为她认为自己能做正妻,却不得已做了小妾。这样的人看似守本分,却比那些骨头轻的人还拎不清,阿娘不妨等一等,瞧瞧卢氏若是生了孩子,会不会像朱氏那样心甘情愿,诚惶诚恐地将孩子养在您的屋里?” 沈曼一听,只觉好笑,不答应?怎么可能?周红英最得宠的时候,她的儿子也是由沈曼教养的,只不过周红英使了手段,没让秦敬住沈曼屋里。沈曼专心嫡长子,不想养熟这个庶子,面子上敷衍片刻罢了。那还是随代王一道长大,在宫中沉浮多年,有眼界晓事理的女官呢!卢氏是谁,平民罢了,不知书不达理,沈曼养她的儿女是抬举,不舍是肯定的,不甘?她有什么资格不甘? “你呀,真是……” 秦琬打断沈曼的念叨,眼中盈着满满的笑意:“您不妨瞧瞧我说得对不对,或许卢氏真觉得自己能教好儿女呢?又不需要您劳心劳神,不过是看个热闹。”反正她觉得,卢氏不像朱氏那般省心。 要是秦琬知道卢春草一直用“我虽然当小妾,却不与王妃争”“把代王当老板对待,守住本心,不爱上他”等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居高临下的理由自我安慰,绝对能笑得直不起腰来,顺带将这种好玩的事情与裴熙分享——自以为是的人,天底下多了去,自以为是到这等程度的却着实不多。 沈曼宠溺地笑了笑,柔声问:“莫鸾还闹腾?” “您别担心了,她何时在我手上讨到便宜过?”秦琬半点不将婆婆放在心里,懒懒地说,“我啊,只盼肚子里的这个是儿子,束手束脚的罪,受一次就够了。” 见女儿这样漫不经心,沈曼恨不得敲醒她:“生几个不重要,重要得是孝顺,苏家除了苏锐就没能看的,你的孩子一定要自己养,省得被莫鸾养歪,明白么?” 秦琬“哦”了一声,见母亲神色不好,笑嘻嘻地说:“莫鸾还有最小的儿女婚事没定呢,哪有心思管别的?被我闹了这么一出,哪怕他们勒令封口,又能封得住几时?晏临歌在苏家被虐待的事情,苏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奴仆知道,清醒的时候能憋着不说,喝个小酒,心中不忿,稍微***口风出来……只是没人告诉咱们罢了。” 沈曼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到底是认命了。 她一开始还抱着女儿与夫婿和睦相处的幻想,听说秦琬有孕,苏彧收用了丫头,又见莫鸾处处刁难秦琬,沈曼也不再做白日梦,转而赞同女儿的行事作风。收留晏临歌对沈曼来说不值一提,秦恪也必定会同意,却能给莫鸾添不知多少堵,沈曼如何不乐意?反正她对莫鸾好,莫鸾也不会对秦琬好,秦琬又何必求着莫鸾,自降身份? 果然,秦恪下朝回府后,见女儿一切安好,刚放下心,听闻苏家最近发生的诸多事情,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 秦恪落难时,使女都瞧不起他,不肯给他做妾,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故他一见穷人攀上富人就本能地瞧不起前者,最爱祁润母子这等不惧权势富贵的人。晏临歌不慕权贵,因此受辱,恰恰合了他的胃口,又是爱女相求,对苏家印象更不好的代王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不仅命人再开库房,让秦琬带了一堆东西回去,还拨了三十卫士给她开道护航。 秦琬得偿所愿,又去见祁润,给了他一叠手稿,皆为秦琬平日与玉迟对话时弄清楚的西域各国关系,并答应为祁润引荐玉迟。 祁润也知秦琬的用意,他蛰伏隐忍不过是“欺君之罪”使然,才华横溢如他,怎会放弃一飞冲天的机会?代王收留他,秦琬一心为他谋划,裴熙看似倨傲,实则用心教导,如何不让他感激涕零,加倍努力? 代王派卫士给秦琬开道,态度表露无遗,很明显,他压根不将“潜规则”当回事,什么媳妇顺从婆婆,娘子服从夫婿,嫂嫂要讨好小姑子之类的,在君臣之道和大是大非的面前都不算事,即便天下皆知,也不会是秦琬没理。 这一点,莫鸾、苏彧等人能看明白,苏家的奴仆更能看明白,对秦琬越发恭敬的同时,也暗暗感慨,觉得秦琬心肠实在好,肯为一个贱籍的人出头。这要真入了她的眼,岂能不被她护着?故他们越发殷勤,小心伺候,不敢有半丝错处。 秦琬从代王府回来的第三天,便和安笙一道赴了魏王妃苏吟的宴。 苏吟本性清高,旁人对她十分的好意,她连一分都难以回馈,热脸贴久了冷屁股,谁都会受不住。见她不计较琐事,为图省事甚至免了儿媳妾室的晨昏定省,魏王府的众人,包括她的次子媳妇也都从善如流,只有魏嗣王妃邓凝坚持服侍苏吟,风雨无阻,哪怕被拒之门外也不恭恭敬敬,不改半分。 人心都是肉长的,知道邓凝除了自己便没了依靠,苏吟也不好太冷硬,此次设宴便邀了邓凝作陪。 秦琬见过邓凝几次,每次相见都觉她比上次瘦上几分,眼中也无光彩,仿若在深渊中无力挣扎,便觉对方可怜可叹。她有心宽慰几分邓凝,寻到话题便笑吟吟地说:“也是巧了,我前日回府,恰知阿耶有个姓卢的姬妾有了身孕。自我嫁出去后,府中就只有庶妹一人慰藉阿娘,再多个孩子,想必能让阿娘少几分寂寥吧?” 第316页 苏吟知秦琬想安慰邓凝,也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多抱养几个孩子总是好的,没得运气那么差,个个都不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谁让你嫁入皇室,运气又差成这样呢? 邓凝明白二人的好意,心道我才不会给别人养孩子,感觉却有些微妙。 卢氏?卢春草?当真好生熟悉啊! 这个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又身怀空间的女子,前世先是被卖到一户商家,凭着机智平安脱身不说,还迷得那家的大少爷什么似的,全力资助她开胭脂水粉铺子。两人谈婚论嫁的时候,卢春草又遇上了魏王,最后做到了三夫人之一的德妃,竟能压过魏王府的孔孺人,未来的孔淑妃,也是魏王的真爱一头,成为风头最劲的宠妃。若不是魏王死得早,卢春草生的几个很得魏王宠爱,为之屡屡破例的聪慧孩儿都没长成,谁当太子还不一定呢! 秦宵继位之后,对卢春草的儿女可不手软,男孩一个都没留,谁让卢春草两个兄长一个是大儒弟子,平步青云,为官做宰,一个见妹妹被卖,愤而从军,竟也立下大功,凭此封爵,统兵一方,让秦宵感觉到了浓浓的威胁呢?苏吟故去,宫中没太后压着,卢春草成天被领会了秦宵意思的太妃们欺负,她也是急了,才想到自己这个并不受宠的“老乡”,透露了身份。 邓凝从正妻被贬为妃嫔,被朝臣甚至天下人所同情,太妃们不好找她麻烦,她虽力弱,生活水准也不够,对“老乡”还是照拂的,帮了卢春草不少,两人勉强算是“朋友”。这样的“患难之交”,却在人生态度上有着极大的争议。邓凝前世深爱秦宵,又不肯丢了自己,才落魄到那般地步,卢春草的论调却是把男人当老板就好。为着这件事,不改气性的邓凝直接出言讽刺,当老板对待?别以为我前世还在读书就穿过来便不知道,现代的工作内容难道不是做好本职工作,而是天天讨好老板,争老板宠爱,陪老板上床?别说这就是本职,那种职业叫小姐,若真是这样,倒也说得通,“老板”嘛! 作者有话要说:邓凝上辈子穿来的时候年纪不大,有些虚荣,爱张扬,不够圆滑,日子过得很苦,但她很真实,可惜这辈子看不到了。 至于卢春草,她看上去很自尊自爱,实际上底线很低的,这辈子不想嫁给土财主所以给代王做妾,上辈子有高富帅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却给皇帝做妃嫔,还说我是不得已不能抗拒皇帝否则全家遭殃。 不光是她,包括所有不争的小妾,把男人当老板的妃嫔或者妾室。如果她们直接说,我就是要过得好,要物质生活,不要恋爱不要过苦日子,为此宁愿没节操,我就不说什么了。毕竟每个人生活方式不一样,旁人无从置喙。但老板这个既要什么又要什么的论调嘛,我只能说,天底下没哪几份正经工作是要贡献肉体翻云覆雨的(岛国女忧除外,国情不同),把伺候男人当伺候老板的职业,我只能想到那一个【是不是有点坏?偷笑】 第一百九十七章 纪氏清露 想起上辈子的事,邓凝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她前世确实不讨人喜欢,不会说话,骄傲任性,不懂得为旁人着想,脑子也不够用,理不清朝堂的弯弯绕绕,也没管束后宅的能力,唯一拿得出手的诗词还是剽窃的。可她从来没有算计过谁,更没伤害任何人,一个也没有,相反,只要有求于她的人,她能帮的都帮了,结果呢?受过她恩惠的人无一感恩,见她落难还落井下石的却比比皆是,卢春草就是其中典型。 邓凝说话虽不中听,到底在秦宵登基,她却只被封做贤妃,处境尴尬非常的情况下拉了卢春草一把,谁料卢春草没过多久就与秦宵勾搭上了,完全无视对方杀了她的几个儿子和全家。爬上了秦宵的床后,大概是记恨邓凝说她是“特殊职业”的原因,她对邓凝可不怎么友好,邓凝上辈子受了那么多的苦,倒有好些是拜卢春草所赐。 想到这里,邓凝冷冷一笑。 不过是个靠男人活的女人,还真当自己是武则天了,秦宵收她,一是为了解恨,二便是为了抹黑邓凝。谁让本朝重正妻,邓凝又是名满天下的才女,哪怕用“不贤”“无子”做理由不立她当皇后,也有些站不住脚呢?卢春草这么一爬床,大家都以为邓凝急了,给秦宵拉皮条,拉得还是先帝宠妃,觉得她品德有瑕,不配母仪天下。再也没人会为她说好话,秦宵便从从容容封了纪清露做三夫人之首的淑妃,没多久又成了纪皇后。 至于卢春草?奸妃惑主,清醒了,将卢春草舍弃的秦宵自是明君,宠信卢春草的魏王不就成了昏君么? 邓凝上辈子懵懵懂懂,受了那么多的苦,怨恨过,不甘过,到最后也只能熬油般地熬日子,咀嚼过往,慢慢变得明白起来,发现弯腰并没有那么难。她虽瞧不起卢春草,对这个女人的蹦跶劲和自私劲却有种另类的佩服,这可不是个能安于室的女人,代王纳了她,万一魏王又看上了她…… 一想到这里,邓凝就觉得喉间梗着什么,想了半天,颓然叹气,终究还是没提醒秦琬。 秦琬见邓凝的神色有些恍惚,一会高兴一会儿难过的,下意识看了一眼苏吟,便见苏荫怜惜地看着邓凝,便知邓凝怕是经常这样出神。 这又是何必呢?你有今天,七分天命不假,难道没三分是你自己的原因? 第317页 邓疆不止一个儿子,更不止一个孙女,他虽出身世家,却不是长房嫡支。没有爵位的传承,嫡长子的重要性就低了不止一筹,与他结盟,嫡长孙女固然好,不是也没关系,反正差不了多少。邓凝若将苏彧爱慕她的事情告诉长辈,又摆明了不愿意,邓疆会将邓凝嫁过来?不过是知晓魏王很有可能做皇帝,舍不得母仪天下的荣耀,不愿将之让给处处不如自己的堂妹们,又明白本朝对正妻非同一般的重视,才想赌一把罢了。 秦琬明白邓凝的选择,也没鄙视的意思,谁不想凌驾于众生之上呢?就连秦琬自己,殚精竭虑,劳心劳力,为得是什么?还不是手握至高权柄,无人敢违逆么?愿赌服输,仅此而已。 安笙见气氛沉闷,勾起愁绪,也有些不开心。绿柳见状,碰了碰苏吟,苏吟这才发现三个小辈都不说话了。 苏吟不想她们年纪轻轻就面带愁容,便挑了看上去最好说话的秦琬,温言道:“海陵,你不是要修园子么?魏王府的园子虽无什么特别精巧的建筑,却也有些意思,咱们几个一道看看吧!” 她这么一说,邓凝和安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秦琬俏皮道:“那感情好,我可以一饱眼福了,不知其中有多少婶婶的手笔?” “园子都是工匠在打理,我就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苏吟见秦琬慧黠,忍不住微笑起来,“怎么,不是我设计的,你就不看?” “自然要游览一番,当然,若是婶婶的设计,那就更要细细品味了。” 苏吟极爱安笙人品性情,怕冷落了安笙,早嘱咐了邓凝一番。邓凝见到秦琬也有些不自在,对方的态度越是淡定自然,她就越觉得做了亏心事,故她也乐意将心思花在安笙身上,便见苏吟与秦琬走在前头,邓凝和安笙慢了一步,被一群仆从簇拥着,缓缓在花园中较为凉爽的地方散步。 还没走一会儿,苏吟忽然停了下来。 秦琬与苏吟靠的近,又留神观察这位王妃,捕捉到对方一闪而逝的无奈,忍不住好奇起来。顺着苏吟的目光望去,便见几人朝这边走来,为首一人婷婷袅袅,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五丈之外便盈盈下拜,礼数半分不错:“婢妾纪氏,拜见王妃,拜见嗣王妃,拜见海陵县主。” 苏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淡淡道:“你走吧!” “是。” 纪清露来得忽然,离开得也很干脆,邓凝伫立原地,脸色惨白,见安笙用力握住她的手,方颓然道:“消息好生灵通……”再想说什么,却知不能逾越,只得缄默。 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秦宵纳了纪清露后,对之宠爱有加,大家都知道邓凝生不了孩子,秦宵的长子十有八九*要从纪清露肚子里蹦出来,怎能不对她大加奉承?纪清露想知道什么,只要不是禁忌,自然有无数人愿意卖她这个好。 秦琬凝视着纪清露离去的方向,有些奇怪。 她怎么觉得,这个水一般柔顺的女子不是来耀武扬威,只是来见自己的?等等,纪氏,纪氏……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很早之前,表哥就说过,卢乡侯的幼子曾宪在闹市纵马,险些害死一个少女。萧誉救了那个少女,沈淮见对方要去魏王府,特意查了查,发现她是魏王心腹幕僚纪鸣的族人。 纪清露虽谈不上顶尖的美貌,却有似水的柔情,不温不火,沁润人心。沈淮想到寒门惯用攀附豪门的手段,也就没太在意,不过随口一提,秦琬也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若非今日见纪清露古怪的举动,秦琬也不会想到这一节。 她认定纪清露的举止奇怪,花了些心思琢磨,不知怎地,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不成这位很受秦宵宠爱的妾室,喜欢得竟是萧誉? 秦琬本是灵光一闪,越想却越觉得很有可能。 萧誉生得如何,秦琬是见过的,若说苏锐是世间第一的伟丈夫,萧誉即便排不到第二也能做第三。这等容貌气度,本就很容易引得女子倾心,更何况他救纪清露于危难之中? 既是如此,问题就来了,如今的秦宵何等身份地位?邓凝明知嫁进来落不得好,依旧要嫁,可见秦宵的吸引力。这样的男人,纳谁不好,偏偏要纳一个心有所属,又错过了最美好年华的女子为妾?即便纪清露掩饰得很好,没被秦宵发现她的心思,可以她的年岁,早该嫁人了,若不是魏王父子同意,如何能有今日? 看起来,这个纪氏的身份有些意思。 幕僚的族人,或者说私生女?别开玩笑了!纪鸣这个幕僚本就是依附魏王而存在的,他哪来这么大的脸面?秦宵爱慕纪清露?那就更不可能了,秦宵连秦琬这个堂妹都瞧不起,更别说爱那些身份地位远远不如他的女人了。即便他真爱纪清露,以他的作风,也该是让纪清露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将来发达了给补偿,而不是大张旗鼓地给她名分,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受的宠爱,将处境本来就尴尬的她架在火上烤。 这等举动,与其说是宠爱,倒不如说是做给谁看的。只不过,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呢? 秦琬苦苦思索的时候,纪清露的使女也忍不住打抱不平:“王妃对娘子也太过冷淡了些,不看僧面看佛面,嗣王……” 纪清露本就心烦意乱,听了这话更不痛快,忍不住呵斥道:“行了,这话也是你该说的么?” 第318页 使女悻悻地低头,面上恭顺,心里却痛恨得很,暗道你是什么货色?幕僚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罢了,几年前就和嗣王勾搭上,这样不要脸面,又有什么资格骂我?当然了,这等腹诽,与其说是不屑,倒不如说是羡慕来得恰当。 纪清露知道使女们都在想什么,只觉苦涩万分。 她多想大声告诉这些人,她不是私生女,她是新安县首屈一指的大户纪家族长的嫡女,打小也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长大的。她压根不爱魏嗣王,更不想攀附对方,她的心里只有萧誉,若能与他在一起,没名没分也心甘情愿。秦宵的虚情假意,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可她有得选么?没有,摆在她面前的,永远只有一条路。纪清露记得很清楚,三年前,二九年华的她到了律法规定的出嫁之年,以此为借口想要回家。秦宵虽没察觉到她压在心底的对萧誉的恋慕,奈何她接触的人太少,秦宵本能地就怀疑到了萧誉,欲置对方于死地。可笑她压根不知自己重要在哪里,只因没喜欢上秦宵,就险些害死了喜欢的人。若非谯郡公请出了海陵县主,海陵县主说服了代王,萧誉必定没命。就为这件事,纪清露感激秦琬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蝴蝶效应的功力,越发明显了。 莫鸾不做代王妃——沈曼做了代王妃——沈淮为代王奔走,与萧誉熟识,拉萧誉出喝酒——无意间解救纪清露——引得纪清露倾心。 前世没有这一段,纪清露和邓凝都被秦宵高富帅的光环蒙蔽,深深地爱上了他,被爱情蒙蔽了双眼。这辈子,邓凝是重生的,纪清露有喜欢的人,在王府又过得不算好,明明是大家小姐却被人当做孤女一样处理,狐狸精一般唾弃,秦宵还跑过来施展魅力……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后院失火 打魏王府出来后,秦琬在车上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才说:“阿妙,回府后,劳烦你带些东西跑一趟谯郡公府,让表哥查一查纪清露的来历。从前住哪儿,家里有些什么人,是不是从小就住在这儿,如果不是,再往前查……此事非常重要,请表哥务必谨慎且留心,将之查个一清二楚。” 陈妙应下此事,却有些惊讶:“县主为何认为纪清露的身份有问题?” 秦琬知陈妙是聪明人,沈淮也是,自己若不给个合理解释,他们听归听,心里却会嘀咕。故她笑了笑,点醒陈妙:“你们啊,就是先入为主,一见纪清露堵路便以为她是在对邓凝耀武扬威。若真是在炫耀,看到邓凝脸色苍白,纪清露怎会没半点得意?要我说,纪清露就是利用了人们的心思,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得志便猖狂,实则另有目的。” 陈妙愣了片刻,这才回过味来:“您的意思是,她是来看您的?” 纪清露打个照面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可见目的已经达到。除了见人一面,什么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完? 苏吟和邓凝长居王府,纪清露不可能见不到,安笙时常被苏吟召去陪伴她,也不是见不到的人。唯有秦琬,她去魏王府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她在的场合,昔日的纪清露永远没资格参加。对纪清露来说,见秦琬一面是如此的艰难甚至不切实际,为了达成目的,她也只能付出巨大的代价。 秦琬轻轻颌首,漫不经心地说:“我想了半点,好容易才记得自己能在什么事上与纪清露有关,萧誉……”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看样子,三年前的那把火之所以烧到萧誉身上,也有秦宵的功劳。瞧纪氏的年纪,三年前该有十七八了吧?换做寻常人家,这年纪早就出嫁了。” 陈妙是男人,对男人的本性自然更加了解,理顺前因后果之后,他也觉得此事非比寻常,对自己的任务也重视起来。 秦琬懒懒地倚着靠垫,想到纪清露柔顺的模样,顿觉有些好笑。 为了心中的那个男人,宁愿做出这等被正室夫人误会的事情,纪清露当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收这么一位有心机有手段也狠得下来的女人做妾,秦宵就不怕哪天半夜被捅死?即便没有纪清露,邓凝…… 想到邓凝的模样,秦琬轻轻叹息。 邓凝已经被逼到快要疯了,今儿又被纪清露的事情这么一刺激……女人嘛,有的时候自己就把自己放低了,秦琬看得出来纪清露的来意,邓凝可看不出来,旁人更不可能揣测到。如此一来,秦宵的后宅,十有八九*得起火了。 秦琬想得一点都不错,邓凝自游园后就病倒了,秦宵却连做戏都懒得做,十几天内只来看她了一眼,转瞬就去了纪清露的房里。 苦汤药一碗一碗地灌,灌得没有了半分感觉。苦涩全凝聚在心里后,邓凝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高声道:“备车,我要回邓府!” 听闻邓凝的举动,魏王父子皱了皱眉,也就由她去——受了气回娘家确实不错,也要看你究竟受得是什么气,无子本就是七出的大罪,若是再来一桩见夫婿去了侍妾那儿就病倒,不贤的名声就算坐实了,邓家会因这种事为邓凝出头?还不如让邓凝回去碰一碰壁,她才知道天高地厚。 不得不说,魏王父子实在是看轻了邓凝。 邓凝回娘家,娘家人的确惴惴的,生怕邓凝不懂事惹了秦宵生气,还这样闹脾气。邓凝保持嗣王妃的仪态,不让人任何人看自己的笑话,心中却一片森冷。 第319页 看,这就是她的娘家,这就是她的亲人。若是邓家有半分温情在,她何至于豪赌一把,再次走上不归路? 当然,邓疆为人贪婪,大肆敛财,树敌无数也是一方面。身为贪官的子孙,无论嫁给谁,将来娘家被清算的时候,她都未必讨得了好。指不定熬了十几年好容易熬出头,又被打回原形,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可她怎会知道邓疆竟是这样的人呢?要知道,前世的邓疆为官十几载,官位始终上不去,最后不耐官场黑暗,辞官回乡,著书立说,可是异常有名气的大儒,清高非凡。邓凝重生后,为了避开前世的老路,刷足了邓疆的好感,几次大事上都劝邓疆站队正确,邓疆方迈过了最艰难的坎,青云直上,邓凝也没料到,在获得了足够的权势后,邓疆会露出他真实的嘴脸。 蛮横、贪婪、自私、阴毒……与前世的名宿大儒判若两人。 权势真如一面照妖镜,什么妖魔鬼怪,无论伪装得再好,被它一照,也就彻底现了形。 邓疆不知邓凝的感慨,他几次升迁都蒙邓凝提议,对这个嫡长孙女极为看重,知邓凝没蠢到这程度,便打算与邓凝单独谈谈。 一进书房,左右退下,邓凝便“噗通”一声跪下来,泪如雨下:“祖父,咱们与魏王府联姻本是为了更长久的富贵,谁料这不是结亲,竟是结仇啊!” 邓凝很清楚,邓家的人都很自私,说她受了委屈之类的话,只是让人看笑话,给自己找不自在罢了。只有关切到他们切身利益的事情,他们才能听得进去。 果然,邓疆的脸沉了下来,关切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阿凝,起来说话。” 邓凝心中冷笑,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控诉秦宵:“您有所不知,秦宵他有个放在心尖的人,姓纪,明面上是纪鸣的私生女,实则是纪岚的嫡亲侄女!” “纪岚?纪岚?”邓疆念着这个名字,想了好一会儿,猛地反应过来,“兴平七年的探花,纪岚?” 想到纪岚,邓疆的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二十年前的探花郎,簪花策马,倾倒女子无数。文采斐然,武略不弱,更兼有情有义,不肯抛弃糟糠之妻,另娶高门贵女。圣人对他也颇为喜爱,悉心栽培,短短三年就升至户部度支主事,离度支司主事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度支司乃是六部二十四司中公认的肥差,与吏部考功司并列第一。纪岚出身地方庶族,又占了这么一个位置,怎能做得长久?穆家嫡系子弟,郑国公的嫡孙看中了这个位置,纪岚自然得“挪一挪”。圣人见纪岚被许多人攻讦,又无根基,反正也在户部历练够了,权衡之后,便将他安到了刑部,擢为员外郎。 那时,梁王与穆家斗得正激烈,接替纪岚的穆家子弟又是个脓包,除了揽钱玩女人,旁的一概不会,官没做多久就出事了。穆家为保嫡系子弟,将责任悉数推给纪岚,说是前任之责,非现任之过。怀献太子恰好又在此时病了,圣人心乱如麻,怕爱子保不住,不愿追究穆家,便将纪岚迁为地方官,有心让他暂时远离这团纷乱,过几年朝廷太平了,再重用于他。谁料纪岚心高气傲,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脓包让路,又洗刷不去身上的污名,郁结于心,加上水土不服,没到任上就去了。 纪岚的事情,邓疆也掺合了一脚——他当时见穆家势大,梁王名不正言不顺,也落井下石了一番,为纪岚的“贪污”做了伪证。如今想想,纪岚在刑部的那两年,恰好魏王刚接掌刑部,这两人若有什么情谊…… 邓凝知邓疆松动,忙道:“您不知道,这个纪氏已在魏王府待了五六年,秦宵对她许诺,正妻一旦生下孩儿就给她名分。谁料孙女,孙女没福,几次都……秦宵嫌孙女占了正妻的位份又没用,再也等不得,便封了纪氏,说让纪氏帮孙女生孩子。如今的魏王府只知有纪氏,不知嗣王妃邓氏,就连魏王妃对纪氏也多一份容忍。若真让纪氏生下了魏王的长孙,她又是那样的出身,咱们邓家……” 邓疆一听,脸色更加难看。 纪清露一直住在王府并不是什么难打听到的事情,虽说羡慕的人多,名声到底不好听。若魏王真登大宝,她做了太子的妃嫔,又是皇长孙的母亲,焉能不想办法恢复身份?她的出身一旦暴露,世人只有同情的,也觉得魏王重情重义,哪会对她再有非议?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魏王登基,穆家肯定得夹着尾巴做人,纪清露一旦恢复身份,纪岚的事情被人提起,那他邓疆算什么?长孙的生母与嫡母有这么一重渊源,魏王这是打算用完了就丢啊! 邓凝见邓疆神色不好,忙道:“孙女明白事情轻重,不求祖父为孙女张目,只求祖父想办法协助孙女,孙女要让纪清露——” 提到这个名字,她狠狠咬牙,“断、子、绝、孙!” 你不是会生么?你不是有三个儿子撑腰么,这辈子,我让你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邓疆一听不用自己明着杠上魏王,心里一松,顿觉邓凝懂事。她可能有那样大的福分,受点委屈算什么呢?妾室再怎么受宠,到底比不上嫡妻名正言顺,纪氏生不出儿子,年华又渐渐老去,便无甚可怕的了。 故邓疆满口答应:“行,你回去等消息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血海深仇 秦琬应苏吟之约去魏王府,玉迟亦出了苏家大门,他在西市晃荡了一圈,买了几本古籍并着几件古玩后,方施施然回了曲成郡公府。 第320页 玉迟出手一向阔绰非常,苏家的下人先前碍着主子不喜,不敢对玉迟太过热络,自打秦琬嫁到苏家,又对玉迟另眼相待后,奴才们也不吝于表达自个的殷勤。譬如现在,他一进自己居住的厚德院,负责打理院子大小事务的刘管事就凑了过来赔笑问好。玉迟也仿佛不记得这些人昔日对自己的冷淡一般,神色和煦地拉着家常:“县主今儿不是不在么?怎么我方才进来时,瞧见卸花木的马车一辆接一辆?” 刘管事为向玉迟卖好,也不避讳,作为苏府的管事,他也没必要怕一个庄头,便道:“常大憨子又被耍了呗!” 在苏家待久了的奴仆都知道,苏家两个花庄,大花庄的庄头冯达虽年过半百,却精明、贪婪又刻薄,将小花庄的庄头们压制得头都抬不起来,隔三差五就要换人。从前常青虽身为庄头却与佃户无异的时候,冯达尚要打压对方,如今常青得了秦琬看中,又被魏王妃赏识,冯达眼睛都红了,也不知使了多少手段坑常青,苏府的人见怪不怪,只当乐子看。 玉迟心中一动,面上却没露出来,反附和道:“真是老天疼憨人,常庄头也算入了贵人的眼。” 刘管事心有戚戚,连连点头:“可不是么?”西园的那位,大家都知道,都可怜,没一个敢沾的,也就这憨子愣头愣脑地撞了上去,非但被县主认为有情有义,王妃也高看他一眼。明明啥都不懂,冯达给他挖多少坑,他就踩多少次,却一直得王妃和县主的信重,俨然炙手可热的红人。 这些话,刘管事不敢明着说,心里却有一笔账。 后宅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妻妾还是婆媳,这一点都通用。莫鸾把持苏府多年,地位无可动摇,那又如何?县主可不好招惹! 做奴才的,忠心本分都是第二位,最重要得是跟对主子,若是跟了个记仇不记恩的主子,再怎么抛头颅洒热血都没用。县主能给下人带来好处,保得住下人,让大家都沾光吃肉喝汤,谁的心思能不浮动? 玉迟见刘管事满面堆笑,猜到他正在想什么,漫不经心与刘管事寒暄的同时,心里暗道海陵县主所图甚远。 刘管事也有几分眼色,见玉迟快走到书房了,知道这位胡人先生与诸多文人一样,最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书房,寻了个理由便退了下后。 玉迟见他走了,这才推开书房的门,跨过门槛,缓缓走到里间,刚要打开窗户透透空气,却感觉到了金属的冰冷。 一柄锋利的短刀压在了他的脖子上,尺度拿捏得刚刚好,进一分则皮开肉绽,退一分则有回天之力。 时至此刻,玉迟才发觉,背后有人。 玉迟非但没有恐慌,反倒轻笑起来,悠然道:“我若是你,这一刀就直接捅下去,断然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玉先生过谦了。”对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吐字却异常清晰,坚定和力量从字里行间透露无疑,“你不仅有三寸不烂之舌,还有一双妙手,一双——拿刀的妙手。” 玉迟微微挑眉,轻笑道:“哦?莫非你没查过我的底细?我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全赖一手玉雕技术,刻刀玩得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沾过血的人,永远不会忘记血的味道,杀过人的人,更能嗅出同类的气味。”来人的刀往内压了半分,鲜血刀锋流淌,玉迟却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十分猖狂,全然不顾及这样会让刀刃割得更深,见对方无动于衷,他不住鼓掌,似是感觉不到疼痛般,大声赞道:“好胆略!好气魄!好心机!魏王若知道麾下忠狗有这等本事,又想反咬他一口,定会食不安寝,夜不能寐!” 此人若不是摸准了他和下人们的习性,又深谙杀人的手段,也不会这样放肆。 看准了玉迟喜静,下人们为趋奉玉迟,不会在玉迟读书的时候靠近,便不忌惮玉迟制造出任何声音;虽是试探玉迟,隐隐有想与之结盟的意思,在玉迟故意露出自戕倾向时却无动于衷,握刀的手不曾有半分挪动。 这样的心机胆识,真要杀人,一万个玉迟也死了,而不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来人冷哼一声,收了刀,玉迟淡然转身,觑见来人面貌,登时露出几分了然之色,朗声笑道:“此等情景下见到常庄头,才知何谓人不可貌相,惜无好茶招待,玉某实在失礼。” 此时的常青已不复平日憨傻木讷的模样,他的眼神锐利无比,如同荒原上的一匹孤狼,遒健有力的身体紧绷,蓄势待发:“瞧你的模样,倒是早有准备。” “非也,非也。”玉迟泰然自若地从袖子里取出一瓶伤药,自如涂抹,随口道,“吃惊是肯定的,预料么,也有一些。最先怀疑我得不是你,而是海陵县主,我不过适逢其会。当然,无论是我还是海陵县主,都以为你只是帮魏王跑腿办事,没想到……”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常青一眼,笑道,“竟是一条大鱼。” 常青素来不耐这些弯弯绕绕,只见他狠狠地瞪了玉迟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你也算个有本事有骨气的人,苏四那样整你,你都不肯走,玩刀子又玩得利索,我当然要盯紧你。” 他的回答跳跃性太大,玉迟却很自如地接道:“常壮士今儿来找我,总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吧?玉某若是有幸,能否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常壮士动了反叛之心?” 第321页 “你先说。” 玉迟的笑意褪去,神情有些莫测,常青死死地盯着他,两人的间隔不超过三尺,只要他愿意,顷刻之间就能取走玉迟的性命,只听常青缓缓道:“这些年来,我跟着魏王也办了不少事。” “看样子,你已经不能只算一条大鱼了。”玉迟摇了摇头,自嘲道,“多年苦心,寸功未建,我也是有些急了。换做五年前,我有一千种办法骗得你搁置刀兵,将你置于死地。” 常青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故他冷冷道:“所以我从不爱听人说话。”只会取人性命。 玉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释然:“既然我们有着同样的目的,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并非胡汉混血,而是纯正的汉人。我本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熠,字耀祖,乃是上党郡人。” 一听“南宫”二字,常青便有些震惊,再听得“上党郡”,他的神色已变得凶狠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许久,竟道:“枉我自负下手干净利落,未料竟有漏网之鱼。” 玉迟虽已猜到这一出,听见常青自己承认,清癯的面容还是失去了血色,他深深地凝视了常青很久,仿佛要将这个人的样貌刻到骨子中去,方用平静地语调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魏王为夺神玉,杀我南宫一家五十七口,怎能想到二十余年前,南宫家有个被逐出家门的不肖子弟?” “你错了。”常青忽然打断他,面无表情地说,“魏王不是为了夺神玉,他命我带人灭了你们家的时候,压根不知道你们家竟敢藏了天大的祥瑞这么多年。” 玉迟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问:“什么?”若不是为了那块举世无双的美玉,南宫家为何会被魏王屠得鸡犬不留? 常青知道自己玩心眼玩不过这些文人,但他明白,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亲手杀了全家的仇人面前保持理智,为了对付主谋,压下对那柄刀的刻骨仇恨。 有这么一层依仗在,他的胆气也足了,便道:“你说你的来历,我再说魏王的理由,以及我的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玉迟压住心中激荡的情绪,缓缓道,“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玉匠,虽无太大名声,也算小有积蓄,便被人盯上。高祖为小人所骗,倾家荡产买了一座据说有玉脉的荒山,知情后吐血而亡。曾祖不信邪,开凿山石二十余年,终于发现了神玉,一激动就这么去了。祖父本想将祥瑞呈给朝廷,却又不舍亡父心血,本只想将它留在家中一年半载,谁料自神玉镇宅后,祖父行商也好,雕玉也罢,简直有如神助。我出生的那一年,南宫家已是上党郡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在玉器界也很有名声。” “即便如此,南宫家的地位依然不高,谁都可以敲一笔,主簿功曹都不能怠慢,因为南宫家没有做官的人。” “然后……”玉迟闭上眼睛,露出几分哀痛之色,“我出生了。” “我名为熠,字为耀祖,为何?因为我过目不忘,半岁能言,一岁多便能背诗,三岁开蒙,五岁时已能将《论语》《孟子》五经等倒背如流,全家对我爱若珍宝,期盼我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我却更爱玉雕,更喜经商。” 第二百章 卑鄙无耻 常青也有过少年意气的时候,自然明白家人的期望与自己的理念截然不同是件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情,果然,玉迟的脸上浮现几分苦涩,叹道:“当年的我被家人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他们什么都会退让,偏偏在此事上一直碰壁……唉,我不体谅他们的苦心也就罢了,竟还觉得委屈,便处处与他们作对。” “长辈对我期望甚深,故迟迟没给我说亲,一心期望我能进京赶考,娶名门贵女为妻,见我实在闹得不像样子才绝了这个念头,想给我说一房贤妻。我当时自视甚高,满心要娶一个情投意合,才貌双绝的女子为妻,瞧不上庸脂俗粉,听见他们要给我说亲,成日宿在万花楼中。”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涩然道:“也是太过年轻,不懂戏子无情,妓子无义的道理,竟被万花楼的行首给哄了去,还当寻到了举世无双的奇女子,坚持要娶她为妻。长辈们见我闹得太不像样,忍无可忍,终将我逐出家族。那行首本当我奇货可居,南宫家不会放弃,见祖父果决至此才傻了眼,将我身上为数不多的金银卷走后又去挂牌接客,寻下一个冤大头的到来。我没脸去见家人,又存了几分赌气的念头,心道你们不认可我的本事,我偏偏要出人头地给你们看。听说于阗国多美玉,雕工也与中途大相径庭,我一路向西,再后来……也就成了你们知道的那样。” 他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常青却能想到其中的艰辛。 从有求必应的贵公子沦落到一无所有,真心被践踏得一干二净,身上又没半点余钱,唯独傲气不减。也不知他是怎么到的西域,一路上又吃了多少苦,只可惜,还没来得急大展拳脚,就被马贼抓去当奴隶,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不是吃了这么多的苦,即便发达了,因他默认是胡汉混血,以便更好生存,有背弃祖宗之嫌,故不敢与亲人相认,奉命斩草除根的常青也不可能漏了他去。 常青的神色阴晴不定,沉默许久,才说:“魏王之所以灭南宫一族,只因他们莫测。” 玉迟何等机敏之人,一听常青这样说,脸色登时狰狞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宋家搭上了魏王,难怪敢与南宫家一争长短!” 第322页 想要争大位,怎么着也得有钱吧?上党郡与魏王的封地也就一郡之隔,魏王的手伸到上党郡来完全不奇怪。 宋家有魏王撑腰,对付起南宫家自是毫不手软,无往而不利。南宫家呢?祖父病逝,父亲和几位叔叔虽有才干,却无祖父的老谋深算,他们自恃神玉镇宅,逢凶化吉,不像旁人一样见生意处处受挫,家人也被关进大牢就似没头苍蝇一般乱转。 魏王见南宫家泰然自若,处变不惊,又的确有几分运道,还当对方身后也有人,仔细探查一番,没发现哪位兄弟的影子,狐疑之下,竟是一不做,二不休,将南宫家给灭了门。 若为神玉,至宝动人心,玉迟还能理解自家的遭遇,就为这种事情,就为这种事情……玉迟的指甲嵌进肉里,掐出深深的血痕,他却恍若未觉,半晌方抬起头来,冷冷地望着常青,不屑道:“你本是死囚,被魏王从刑部大牢中救出,又为他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我还当你何等忠义。谁料你知兔死狗烹,便生出反叛之心,当真令人不耻!” 常青没发觉玉迟已经猜到了他的来历,进而摸清了魏王所蓄死士的由来,他听了玉迟激将的话语,脸涨得通红,愤然道:“我对魏王的忠心可昭日月,哪怕他让我去死,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可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让我去监视王妃,为了不让王妃打理内宅,竟指使人对她下药!” 先前与常青的几番对话,已让玉迟大概猜到了常青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是莽汉吧,也不尽然,常青的脑子虽没玉迟的九曲十八弯,也能算得上不错。说他明白事理吧,那就更不可能了,魏王对常青有救命之恩,所以常青忠于魏王,只忠于魏王,哪怕为魏王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被魏王取了性命,他也全然不在意。 想对付这种人,就得摸清他的底线在哪里,玉迟才用言语相激,果然,常青三言两语就把底给漏了。 常青对魏王极为忠心,魏王又一向以尊重发妻的形象示人,常青也算某种程度上的爱屋及乌,对魏王妃苏吟敬重有加。苏吟何等出尘绝世,清冷脱俗,在常青眼中,这位王妃必定是天仙化人,唯有魏王才配得上。正因为如此,知晓魏王对苏吟的所作所为之后,常青才会失望。 不,不止如此。 若是只有苏吟一事,常青也不至于背叛,必定有别的事情……玉迟眸光闪动,神情也激动起来:“我已将真实身份交代清楚,倒是你,言辞之中不尽不实,什么叫为了不让王妃打理内宅?魏王妃不喜琐事,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些俗物即便摆到她面前,她也不会多看一眼。再说了,魏王就是王府的天,若他不想王妃打理内宅,还用得着下药?” 常青见玉迟质疑自己,又思此人能算个臂助,方争辩道:“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当我会相信此等匪夷所思之事?”随即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倾了个干净。 原来,秦琬与苏彧大婚的那日,曲成郡公苏锐与魏王妃苏吟有过一番长谈。正如苏吟和绿柳所料,魏王当晚就来了苏吟房中,翻云覆雨之际询问苏锐态度。苏吟一口咬定兄妹太久不见,闲话家常,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当然,是苏吟眼中的不了了之。 魏王本性多疑,自不会信苏吟的托词,奈何苏吟性子冷淡,真正信任得只有绿柳一个,绿柳又是苏锐的爱慕者,压根没办法撬过来。眼看诸王如疯狗一般全力对付自己,苏锐又不肯依附,魏王颇有些心焦,便命常青监视苏吟和绿柳,查探她们独处时说些什么。 苏吟对魏王的性情十分了解,多年下来早历练得谨慎非常,加上她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无论什么事情都埋在心底,即便与心腹独处也只字不吐,常青盯了她十来天,也没见她有半点不妥。 常青本就觉得这差事荒谬绝伦,见苏吟品行高洁,更加佩服,对苏吟身边那个一直说魏王坏话的绿柳倒是有几分怀疑,便假公济私,时不时盯着绿柳,果见她较为信任的人中有个举止鬼祟的丫头,再往下查,竟发现那个丫头是魏王的人,隔三差五就给魏王妃苏吟下药! 常青做梦也想不到魏王竟会指使人做这种事,还当是自己弄错了,他对女人家的拐弯抹角本没有半分兴趣,为这事却听了不知多少墙根,这才惊骇地发现魏王妃苏吟看似尊荣体面,实则是个空架子王妃。别说她不管事,哪怕她想管,魏王派去的管事、妈妈们也能将她的权利架空。饶是如此,魏王还嫌不足,苏吟早年几番流产,身体本就不好,魏王非但不体恤妻子,还指使人给苏吟下药,让苏吟隔三差五病一场,也好招苏府之人频繁进魏王府而不落人口实,并有更多的机会联系苏锐。至于这次,理由就更可笑了——苏吟对邓凝十分同情,纪清露却有大用,魏王担心苏吟给邓凝出头,打压纪清露,便让她自顾不暇。 这等做派何其卑劣无耻,如何不让人齿冷? 常青知晓此事后,浑浑噩噩,破例没全天待在外头,为求一丝温暖,提前回了家,谁料却瞧见自己的妻子与魏王孔孺人所生的庶子偷情。 提起常青,庶子一副不屑口吻,大意是“他也算个谨慎得力的人,怀献太子死后,父王被盯得紧,再寻人用人也不容易,才让他活了这么久,却也没几年了”,之后便是“他死之后,你便名正言顺地跟着我,快活似神仙”“若非他本事大,父王觉得让几个暗卫跟着他还不够,枕边也要放个眼线,如何会将你赐给这个莽夫”之类的言语。 第323页 见着这一幕,常青睚眦俱裂,不知自己哪来的自制力,竟能悄无声息地退去,没有惊动那对狗男女,更没拿刀劈了他们。 常青一直认为,魏王不仅是救他一命的恩人,也是不世出的枭雄。为了魏王的宏图霸业,他甘愿做魏王手中的一柄刀,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为替魏王铲除敌人。故他可以毫不心软地灭掉南宫家上上下下五十七口人并数百奴仆,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正如他对玉迟所说的那样,他对魏王的忠心可昭日月,即便魏王要他的性命,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他甚至明白,魏王登临大宝的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那又如何?他身为暗卫统领,知道得本就太多,主公猜疑忌惮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早就做好了出生入死,用行动证明自己绝对忠诚的准备。但他无法容忍魏王对他做出全心全意信任的模样,说要让他留后,香火有继,赐他美妻,将感激涕零的他当做傻子一般玩弄,更无法容忍魏王对与世无争的苏吟那般卑劣下作! 第二百零一章 见微知著 听罢常青的阐述,玉迟思忖片刻,毅然道:“既是如此,县主回来后,我去见县主,寻机会屏退众人,你再出现,如何?” “县主?”常青皱了皱眉,十分不解,“县主顶什么用?” 玉迟轻笑一声,淡淡道:“待会见了县主,实话实说,莫要逞凶斗狠。”竟是没了下文。 常青一头雾水,只觉玉迟神神叨叨,莫名其妙,下意识握紧了手上的刀——他瞧得出来,这个身材高大,模样清癯的家伙是个狠角色,若非走投无路,自己也不会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试探这个家伙……也罢,对方连血海深仇都能暂时放下,难不成自己会不如他? 秦琬刚从魏王府回来,便听得玉迟求见,看一眼时辰,挑了挑眉,吩咐陈妙:“你明天再去表哥那儿。” 陈妙会意,知玉迟怕是有话要说,得屏退左右,秦琬又需要陈妙来证明“清白”,便道:“您放心,一切按着惯例来,谁也不会听到,更没话可说。” 他办事,秦琬放心,故玉迟兴致勃勃地与秦琬说起自己忽然想起西域园林的一种设计,需要配合诸多珍贵花卉,形成不同寻常的盛景时,秦琬略有些诧异,还是顺着玉迟的暗示喊来了常青,又很配合地让使女们都下去,独留陈妙一人。 使女们都知玉迟商贾出身,对“机密”看得很重,尤其喜欢与人密谈,个个抿唇暗笑不止,心道大夏地大物博,要什么没有,难不成还瞧得上你们胡人修筑的园子不成?回回都要县主屏退左右,她们站在屋外细听过几回,也就是些西域的风土人情,顶多掺了些各国秘辛。弹丸小国的纷扰,大家也就当个热闹听,谁会真正去了解啊! 秦琬静静地看着玉迟和常青,不觉莞尔:“怎么?我才离开不到半天,你们就换了张脸?” 她笑意盈盈,轻声细语,全然不带半点冷厉,却硬是让常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只有觐见魏王时,才能感受到的压力。 玉迟郑重行了一礼,毫不犹豫地交了底:“不瞒县主,玉某真名南宫熠,乃是上党郡南宫一族的不孝子弟,这些年虽在西域有所小成,到底默认了胡汉混血的身份,穿胡服,起胡名,娶胡女,自觉无颜面对亲人,只敢派人远远看着他们,七年前却得知南宫一族满门被灭的消息。若非五年前魏王呈上祥瑞,玉某,玉某……”说到此处,他死死咬牙,声音从齿缝中迸出,竟跪了下来,三拜九叩,斩钉截铁,“还望县主做主,为玉某报这血海深仇!” 秦琬骤然听闻此事,非但没有惊喜,反倒有些不信:“我未曾听过上党郡南宫氏,料想不是世家大族,如何保得住祥瑞?魏王何等身份,哪里用得着屠你们全族?”只怕是露个口风,他们家就得将祥瑞乖乖献上,用得着做得如此绝么? 她虽敬玉迟本事,亦起了收服之心,此等情状下却不敢随意下保证,更不会听玉迟说什么就信什么。再说了,此事听起来真有些匪夷所思,秦琬恐玉迟被人误导,连真正的仇人是谁都分不清,若是倾尽全力,不惜性命,自以为报了全家大仇,到了地底下才知寻错了仇人,岂不悲哀? 玉迟见秦琬没否认“做主”一事,暗道自己赌对了,便道:“事情原由,还得请教常兄弟。” 常青听得“常兄弟”三字,简直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不自然地看了玉迟一眼,神色复杂得很,又望向秦琬,咬了咬牙,有些尴尬地说:“魏王有一支秘密的暗卫,名唤血影,我便是血影的头领。” 玉迟虽知常青身份地位不同一般,听见常青自爆身份,竟是魏王的暗卫统领,亦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魏王啊魏王,要怪就怪你做人太绝,不给旁人留活路。 若是你忍得住不对南宫家动手,南宫家撑不住齐家的攻势,迟早要将祥瑞献给上党郡守。南宫家灭门之事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只说发了火灾,轻描淡写地提过,没闹出半分动静,上党郡守岂能不是你的人?如此一来,神玉祥瑞归你,南宫家也投靠了你,我岂能不在暗处帮你?还有常青,你救了他的命,给他安排了全新的身份,甚至给他赐了妻子,却处处安排细作,监视于他?若非你行事龌龊,又怎会让自己的暗卫统领都离了心? 秦琬打量了一会儿常青,不紧不慢地说:“常统领,魏王既让你做暗卫统领,可见他对你有大恩,又信得过你。看在你对一陌生妇人都施以援手,不顾自个身份特殊的份上,我不计较这回。出了这扇门,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背主之人多半无甚好结果,你明白么?” 第324页 常青见惯了魏王的虚情假意,听秦琬干脆利落地点明关键,非但没有退缩,反将自己对玉迟所说的理由再对秦琬说了一遍。 秦琬听见魏王如何对待苏吟,动作微微一滞,玉迟见状便明白,这份投名状,对了。 他敢对秦琬表明身份,不为别的,只为常青带来的讯息。 满长安都知道魏王妃苏吟与世无争,又处于全然由魏王掌控的内宅之中,魏王尚对她不放心,真让魏王做了九五至尊,他岂能容得下自己的长兄? 代王得过且过,凡事往好处想,只盼新帝兄弟情深,从来不肯争上一争,县主却是果决的性子。若她生为男儿,只怕此时已随侍圣人左右,在太极殿学习政事了,又岂会困在苏家这方小天地中? 不,不该这样说,县主之所以嫁过来,难不成真是认命?得了吧!玉迟从来不认命,坚信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他也清楚,秦琬与他一样,脑海中就没有“认命”二字。 秦琬的食指不紧不慢地敲击桌面,一边思考一边说:“按你所说,魏王的性子可谓刻薄阴鸷到极点,这样的人很能忍,却也需发泄的渠道。王府的媵妾是不错的玩物,偶尔压不住脾气,也需惩戒几个运道不好的下人,偏生这么多年,长安都没传出魏王府的下人有何死伤或发卖……”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望向常青,很自然地问,“魏王这般性子,即便王妃不管事,下人也不敢擅专,不知那些失宠的姬妾是怎么安置的?” 常青不知秦琬问这是什么意思,却因秦琬先头的锐利,不敢小觑了她,回忆一番便道:“王府北边开辟了个小院子,失宠的姬妾被挪到那儿。”再多的,他便不知道了,谁会有事没事去关注魏王的姬妾,尤其是失宠的姬妾呢? 秦琬却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我听说魏王府的姬妾出身都有些低,这些女人不甘心失宠,必要闹腾一番,魏王府又不若别的王府大,难道就没些制约的手段?” 旁的皇子初封都是亲王,唯有魏王,由于生母只是个婕妤,没有位列三夫人、四妃、九嫔的缘故,初封只是郡王。即便他晋了亲王,圣人也没有让他扩建府邸的意思,故魏王府的面积比旁的王府都要小上许多,地段也不怎么好。从前还不要紧,现如今魏王炙手可热,为了开些花会诗会不丢面子,只得咬牙将园子扩建一番,多修几个景致不同的,剩下的地方嘛,自然就更小了。 听秦琬这么一说,常青也想起来了,满不在乎地说:“这容易,修筑几面高墙,里头围间屋子,将她们往屋子里一塞即可。” 玉迟神色凝重,秦琬却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眼中却蕴含无尽冷意:“也就是说,将她们当做牲畜一般圈养起来?” 常青本不觉得,被秦琬这么一形容,仔细想想还真有点像,又不知秦琬究竟在气什么,迟疑地点了点头。 “唉,看这样子,为了让六王叔不将我也圈起来,我可得好好努力了。”秦琬轻叹一声,似有些无奈,不知怎地,却让常青遍体生寒。 他虽打定主意背叛魏王,到底曾对之付出过全部的忠心,本想争辩一二,再想想,却发现自己真不敢夸海口——虽说皇子王孙与低贱侍妾身份之差如同云泥,怎能一概而论,可换个角度思考,前者多半是魏王的生死仇敌,后者好歹还侍奉过魏王,十有八九都是被他宠过一段时间的。魏王府又不缺钱,即便她们没了宠爱,好吃好喝养着就是了,长安这么多高门大户,哪家没有几个色衰爱弛的姨娘呢?即便是宫里,无宠无子的妃嫔多了去,还不是好好在各自的宫中待着,哪有真进了冷宫的?魏王能将失宠的姬妾圈起来,他日夺得帝位,焉能不对兄弟下手? 想到这里,饶是以常青的胆气,仍旧打了个寒颤。圈禁真是好手段啊,既得了仁慈名声,又可以磋磨敌人的骄傲。对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来说,将他们困在一方高墙之内,甚至一间屋子里,不见天日,不得外出,没半个说话的人,成日只能等着奴仆送来的寒酸饭食,还不如死了呢! 第二百零二章 消灾弭祸 玉迟对秦琬的气度和手段极为佩服。 常青这等性子的人,即便存了背叛之心,对旧主仍有几分眷恋甚至期望,秦琬必是看出来了这一点,才会先给常青一个“改正”的机会,见常青不后悔,便对之付诸信任,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王府秘辛。 从柔弱无依的姬妾切入,既可缓解常青的紧张和焦虑,也能挑动他心中藏得十分隐秘的,对女子的不屑和怜惜。先是一口一个“魏王”,公事公办,不带半点感情,偏生在最后的时候幽幽来一句“六王叔”,瞬间拉近距离,说得却是听上去半点都不可怕,细想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圈禁”……可以说,常青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乃至心绪起伏,全在秦琬的掌控之中。 一番问答下来,常青对魏王的背叛之心只会更加坚定,就连理由,秦琬都帮他又找了一个。 与冷酷、阴鸷、自私、刻薄的魏王相比,大度宽容又处于劣势的秦琬简直能称得上圣贤了,选择这么一位新主子,绝对算得上“弃暗投明”,不是么? 秦琬的手段已足够让人敬畏,她的胸襟却让人敬服——正如她所说,背主之人多半讨不了好,你背叛了第一个主子,第二个主子便不可能对你付诸完全的信任,因为他会觉得,你也可能背叛他。这也是当年废太子倒行逆施,仍旧有许多家族追随,险些造成倾国之祸的原因。实在是他们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废太子一边,即便圣人宽容,他们也不能乐颠颠地重返仕途,除非不要名声,与其如此,还不如殊死一搏。但玉迟瞧秦琬的样子,竟真打算用常青,还没半点鄙夷和勉强,这等气度,千万个人里头也难寻一个。 第325页 他对秦琬赞叹不已,秦琬何尝不惊叹于他的肚量?亲手覆灭全家的仇人就在眼前,哪怕只是一把刀,那也是一把沾满了至亲鲜血的刀。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为寻罪魁祸首复仇,玉迟明知常青所作所为,依旧将之引荐给秦琬,还称呼常青为“常兄弟”?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的表现入了玉迟的眼,若是没入,魏王势力巩固之日,便是玉迟离开长安之时。 秦琬可没忘记,玉迟自发妻死后,迟迟没有续弦,身边也无姬妾侍婢侍奉,连个子嗣也没留下。往好里想是为了复仇,不愿牵连他人,往差里想,那可就让人胆战心惊了。 胡人可不歧视商人,大商贾买个贵族身份,步入上流阶层的比比皆是。玉迟知礼,不会贬妻为妾,可如今他既无妻妾又无子嗣,谁能拦着他政治联姻?胡人可没汉人那么在意原配续弦的差距,再说了,玉迟虽人到中年,却有权有势,有才有貌,膝下荒凉,无论谁嫁给他都能立刻当家,再生个一儿半女,与原配发妻也不差什么。 真要让玉迟回了西域,那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这么一位对新帝满怀敌意,在西域又左右逢源,势力极大的主儿在,花钱买个身份,举着这块遮羞布,娶个大贵族之女,边境还不知要起什么风浪,战火重燃都不是不可能。 这一点,秦琬还真没猜错,无论是在乐平公主所知的“历史”,还是莫鸾、邓凝所记得的前世,回纥入侵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个吞并了西突厥,与***厥、柔然等部族联合,让西域诸国俯首称臣的部族一度打到了陇右,逼近长安,搅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统领大军的回纥左贤王药罗葛。骨力咄禄的大名更是响彻四方。不知多少人想置他于死地,多番刺杀皆被他那汉名为“青”的侍卫统领化解。若不是卫拓早年就在西域布下暗棋,回纥可汗骤然暴毙,骨力咄禄只是回纥可汗的女婿而不是儿子,后方不稳,不得不撤兵,给了大夏喘息之机,从而收买回纥权贵,支持回纥可汗之子与骨力咄禄杠上,大夏能不能熬到秦宵登基都难说。 这件事彻底奠定了卫拓首相的地位,从那之后,深得魏王信重的次相连慕和中书侍郎祝平,即更名改姓后的祁润联起手来都没办法撼动卫拓一丝一毫。 胡人来中土多半会入乡随俗,给自己起个汉名,汉人将之视为“归化”的表现,也懒得记胡人奇奇怪怪的姓名。正因为如此,无人知晓如今的西域第一商贾,西域各国权贵的座上宾,曲成郡公府的西席,真名唤南宫熠,汉名玉迟的胡人名字正是骨力咄禄。若是乐平公主知晓此事,宁可错杀一万,也不会放过一个的。 至于姓氏……突厥有一部落名为回纥,回纥的首领世代都姓药罗葛,现任的回纥首领又满怀雄心壮志,想要摆脱突厥的控制,就像当年突厥摆脱柔然的控制一般。 秦琬知常青顺着自己说得想了下去,微微一笑,正好有一件事想解惑,便问:“秦宵纳的那个纪氏,究竟是什么来历?” 常青对秦琬已有些顺从,闻言便道:“纪氏进府之事,我还不是血影统领,并不清楚此事,只知她并非纪鸣的私生女,好似是纪鸣同宗的族侄女,来自……”他苦思冥想许久,有些不确定地说,“新安县?” “新安县,姓纪……”新安纪家未在世家之列,秦琬回想了一下这二三十年来的纪姓举子,嗤笑道,“这出身十有八九*是编的,哪怕是平宁县公的庶女都比纪岚的侄女靠谱些。”魏王哪会是那种一两年的交情记上十几二十年,不辞辛苦照拂对方家人,甚至让儿子纳一个纪家女孩做妾的人?再说了,若真是如此,他也犯不着将纪清露养在府中七八年,平白落人话柄,邓凝生不出来再去纪家接个适龄的女孩也不迟啊!没必要非纪清露不可。 说到平宁县公,常青还真想起一桩事,便道:“平宁县公面上与魏王不合,暗地里却……” “此话当真?” 常青点了点头,十分确定:“五六年前开始,平宁县公府便时不时有人送东西到魏王府,魏王府的人又转交到安国侯府。此事非我负责,我也不清楚具体如何,只知有这么一桩关系罢了。” “五六年前,平宁县公,安国侯府,魏王……”秦琬寻思着三者的关系,只觉好笑,“说来也巧,五年前我刚回京城,听说魏王求见,我耍赖不肯走,阿耶拗不过我,让我坐在一旁的厢房凑个热闹。听魏王把我那庶兄打死平宁县公的嫡次子一事说得多么难以解决,言下之意,又是主官刁难,又是平宁县公霸道,不将堂堂皇子当回事。我当时只觉他句句戳中阿耶的软肋,心机手段皆是不俗,如今想来,竟还是看低了他。” 玉迟想到一桩事,意味深长地说:“平宁县公那位崔姓侍妾和她所出的庶女六七年前得疾病没了,平宁县公极为伤心,竟连官都不做了。” 秦琬会意,啧啧称奇:“普天之下也就平宁县公有这胆量,他能平安活到现在还真是奇迹。” 先郑国公的老来子,穆皇后最小的弟弟平宁县公,蛮横霸道在全京城都是出名的,更不要说他荒唐到看中了岳父府中的侯妾崔氏,强索过来,宠她宠得没边,让人只知崔氏,不知县公夫人,嫡子嫡女尚要对崔氏所出的庶子庶女倒退一射之地。 大夏嫡庶分明,庶子庶女的路被律法堵了太多,平宁县公再怎么出格,也只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一旦离去,发妻嫡子想怎么折腾爱妾庶子就怎么折腾。这等情况下,平宁县公焉能不为庶子庶女谋条出路? 第326页 裴家与平宁县公的情势差不多,但裴家与皇室并无婚姻,庶子若得了从龙之功,自然凌驾于嫡子之上。穆家却是皇亲国戚,太子又是皇后嫡出,自然瞧嫡出的表兄弟顺眼些。 秦琬见过穆家的做派,深知他们从来不将自己当臣子,只把自己当做皇家的正经亲戚,平宁县公是个浑人,极有可能仗着“舅舅的身份和情分”跑去找太子,让太子破例纳崔氏所出的庶女进东宫为妃嫔。 平宁县公再怎么宠崔氏,崔氏也是被许多男人玩过的侯妾,出身摆在那里。怀献太子何等骄傲,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个个貌美如花,出身清白,怎么会看得上一个侯妾所出的庶女?更别说夏太祖早就定下铁律,庶出后嗣三代不得与皇室有干系,太子怎愿惹上这种麻烦?嫌自己的名声不够好听?平宁县公此举定会触怒圣人和太子,看在穆家的份上,他虽然丢了官,好歹保住了性命,至于他的爱妾和庶子庶女就没那么好的运道了。穆家先前不管平宁县公的荒唐事,全因自家太过显赫,哪怕平宁县公名声不好,照样有无数人家上着赶着和他的儿女联姻。一旦涉及到了圣人和太子,穆家人立刻耳聪目明,不再做聋子瞎子,毫不犹豫杀了崔氏母女,只留了崔氏之子的性命,好歹平息了圣人的震怒雷霆。如今看来,崔氏怕是真死了,至于崔氏的女儿……非但没死,还有贵人出面,为她寻了个好夫家。 想到这里,秦琬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似笑非笑:“戴密案发后,魏王并未舍弃安国侯府,世人皆说他有情有义,谁能想到根子竟在这里?” 第二百零三章 怀献太子 玉迟和秦琬皆是极聪明的人,你开个头,我就能帮你结尾,常青却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懂究竟是哪儿跟哪儿,索性不再去想。 秦琬见他认真听自己说话,先是有些迷茫,随后便恢复了平静甚至木讷,心中赞许,便问:“你因何判的死刑?又是何时成为血影统领的?” 常青心里明白,他所依仗的无非一身武艺,满腔忠心,论心机手段,眼光谋略,玉迟比他不知强多少倍。玉迟都投靠了秦琬,常青也打定主意跟随,更何况秦琬虽是个女子,瞧上去却颇有明主的作风,他眼下如此情景,也不好挑三拣四,便道:“我是北边人,住在一个山脚下的镇子里,父亲是镇上唯一的屠户,闲时也去山中打猎。我自小便在山林间长大,与豺狼虎豹搏斗过不知多少回,又因天生神力,总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便不想和阿耶一般做个屠户,又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索性在临近的镇子、村庄甚至县城里游荡,倒是结交了一帮好兄弟。” 他这么一说,秦琬和玉迟就明白了。 感情这位暗卫统领,年少的时候,说得好听叫游侠豪客,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地痞无赖啊! 常青倒没觉得自己不学无术,甚至连祖籍在哪都不记得有什么羞耻的,回忆起过去,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我十七岁那年,远处的县城换了个新的县太爷,打那之后,方圆数百里的人家都得交各式各样的税,一家人忙里忙外,整年的收成还不够税收的一半,卖儿卖女,哭声震天。阿耶是个烈性子,忍不下去,与差役动了手,被投了大狱,没几天就去了。阿娘无声无息地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半句话也没给我留。我为了躲差役的追捕在深山待了大半年,胡子茂密到遮住了面容后,便潜入了县太爷的府邸,给他身上开了三十六个口子。” 陈妙听了,失声喊道:“这样大的案子,竟没多少人知道?” 他也是被世家豪族所害,地方官包庇罪魁祸首,坐视陈家遭难。沦落风尘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过,若他有足够好的身手,怎样复仇才能抒发心中的恨意。听见常青的所作所为,陈妙快意的同时,又有几分不可置信,这才失了态。 秦琬知陈妙心结,暗叹一声,非但没指责他,反道:“科举一道,虽有力地制衡了世家,但寒门子……”她摇了摇头,很无奈地说,“十有八九*是这幅模样。” 科举三年一开,取者寥寥,多少家庭倾全家之力供养一个读书人,只为与千万人争着走这条独木桥?一朝跃了龙门,自然要将昔日所受的苦全化作荣华富贵享回来,还有一群亲戚等着沾光。正做着平步青云地美梦,忽然发现,中举不过是第一步,若是没好门路,指不定就是做个小吏,蹉跎一生。 想有个好前程,行啊!要么娶高门庶女,有个好岳父;要么倾家荡产,各方打点,谋个外放的缺。富庶的上县、中县是别想了,穷乡僻壤的缺倒是有,去不去?这些地方虽穷,却有一桩好处,偏僻! 富庶的县城多半位于交通枢纽,为了官声也不好贪得太过,下县却不然。这等偏僻地方,哪怕你刮地皮刮得天都高了三尺,只要打点好上峰,不闹出民乱便无人会管。 越是穷地方,读书人就越少,治下多是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方圆百里,连自己住的郡县都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张家村王家村,大青山小青山的愚昧百姓,即便有冤也没处诉去! 想到这里,秦琬望着常青,语气十分笃定:“你杀了县长,自认为大仇得报,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又有满腔豪情,定不会仓皇逃逸,而是留在原地。官府抓你,你也不抗拒,是不是?” 常青见秦琬竟能猜到他的想法,胸腔热血激荡,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朗声道:“正是!我行得正,坐得直,杀那狗官既是替天行道,也是为父母报仇,为何要躲?” 第327页 秦琬点了点头,很惋惜地说:“一县之长被杀可是大事,即便抓到犯人,也要三司会审,却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可见当地郡守出身高门,为仕途顺利,十有八九*报了县长为盗匪所杀,又上上下下,四处打点。复审此案的官员忌惮郡守的门第,又以为你是被病急乱投医的差役抓来顶罪的寻常百姓,为免你在公堂上嚷嚷,坏了他们的官声,才没走正式流程,而是将此事悄无声息地掩了。若你当年没留下来,逃往别处,朝廷也未必想得到犯人就是你,更没抓你的道理。” 玉迟听见秦琬的说法,险些被茶水呛着,猛咳了几声,才道:“常统领对外的身份是七年前陇西饥荒,逃至长安的难民,他应是那之前被魏王从刑部大牢里偷天换日救下的,不知血影统领一位……” “五年多前接任的。”常青很干脆地说。 秦琬和玉迟交换一个眼神,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秦琬追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怀献太子过世前还是过世后?” 这句话,常青听懂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毛骨悚然,破天荒结巴起来:“怀、怀献太子过世,过世三个月后……不,不对,那三,三两个月,我就没见过前统领……”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秦琬激动得几乎无法克制:“若能查出怀献太子的死与魏王有关——”才说一半,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神色也慢慢沉静下来,“不,即便查到了,我也不能抖出来,绝对不能。” 怀献太子的造反和死亡若真与魏王有关,毫无疑问,魏王会万劫不复。但得势的不会是代王,只会是鲁王。何况圣人年事已高,若将昔日伤疤揭开,能否承受得住也是个问题。圣人一旦驾崩,代王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指不定就便宜了魏王。 玉迟见秦琬冷静得这样快,暗暗赞叹,为了让秦琬沉住气,他泼了一盆冷水:“怀献太子何等身份,魏王的血影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将手伸到东宫中去。”又不是话本传奇,真会飞檐走壁。 “不,你不明白。”秦琬摇了摇头,恹恹地说,“怀献太子并不是暴虐之人,同样,他也不是个体贴的人。宫中忌讳极多,头一条就是不能病,病了也不能随便请太医来号脉。宣贤妃贵为三夫人之一,又是当利公主和齐王的生母,穆皇后有孕、产子,宣贤妃为了不惹圣人忌讳,有病都不敢宣太医,竟这样没了,更别说那些无子无宠的妃嫔和身份更加低微的宫人。怀献太子打小身体就不好,东宫就更忌讳这个,位份高的主子病了,还有几分被诊治的可能,下人若是病了,只有被拖出去的结局。偏生怀献太子的脾气又谈不上好,一旦动了怒,赏人二三十板子也很寻常,而且……”秦琬叹了一声,眼中竟带了些怜悯,“他又不怎么恋旧。” 玉迟和常青还是第一次听说宫中秘辛,后者怔怔的,前者却立刻反应过来。 怀献太子是谁?圣人和穆皇后的眼珠子,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打小就是被人捧着的,从来不需要考虑别人在想什么。他盛怒之下命人打奴才板子,谁敢阳奉阴违?对他来说,奴仆也就那么回事,每个服侍他的人都努力做到最好,既是如此,谁服侍都一样。君不见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只为往他身边靠? 上位者一句话,下位者的命运便截然不同,那些被打板子的宫女内侍遭此一劫,十有八九*要被挪出东宫,自生自灭。如此一来,东宫的人手可不就空缺了,需要补上么? 圣人和穆皇后疼爱怀献太子不假,事事周到也不假,也得怀献太子买账啊!毫无疑问,怀献太子身边的第一拨人肯定是可信的,可那些后来才顶上来的人呢?穆皇后去了,宫务归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打理,她们名不正言不顺的,怎好插手东宫之事,平白惹来一身腥?圣人日理万机,东宫隔上十天半月抬个宫女内侍出去,这等琐事,圣人过问几句也就罢了,难不成东宫每个奴仆他都得亲自挑选?来来去去的人多了,未必个个都忠心耿耿,不是么? 怀献太子妃若是手腕厉害,又得太子敬重的话,指不定能查漏补缺,肃清东宫。偏偏穆皇后看走了眼,千挑万选的亲儿媳竟是个看上去温良大方,实则没有半点政治头脑,成日想着给东宫妃妾下药的蠢货,心机手段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怀献太子又是被人捧着长大的,不喜欢太子妃就是不喜欢,莫说委曲求全,压根连样子都不屑装。这对天底下第二尊贵的夫妻,一个随心所欲,一个做贼心虚,东宫姬妾又短视得很,一味争宠,岂能不将东宫弄得和筛子一样?难怪圣人知晓太子妃的所作所为后,勒令东宫妃妾奴仆全部给怀献太子殉葬,她们的娘家更是被打压得厉害,没半点出头的可能。毕竟这缺口一旦打开,想要补上,那可就难了。 第二百零四章 鲜为人知 从无缘一见的九叔怀献太子想到素未谋面却备受代王推崇的二叔梁王,秦琬颇有些唏嘘:“我听阿翁说,二叔孤注一掷前,所有人都劝他送走刚出生的庶子,更不赞同他与王妃的约定。二叔却说,他之所以让阿翁伤心,只因他太不甘心。此事因他一己私欲而起,也应在他这里结束。胜则君临天下,败则共赴黄泉,无论他还是他的妻儿,断没有匍匐在旁人脚下摇尾乞怜,苟且偷生的道理。更不该仗着是他的儿子,打着复仇的旗号,再度消耗大夏国力。” 第328页 圣人时不时召秦琬入宫,与她说说话,让她带一堆赏赐回去的事情,权贵人家没有不清楚的。在这些心有九窍,玲珑剔透的人眼中,圣人之所以如此做,只因对代王太过愧疚,又不好过于恩赏,便惠及代王嫡女的缘故,并不怎么看重秦琬,认为她与圣人的相处无非是寻常爷孙那套,谈琴棋书画,让圣人看得到她的努力,说点吉祥话,讨圣人欢心罢了。若他们能听到秦琬今日所言,便会明白,秦琬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已非寻常孙女那般简单。 玉迟看明白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梁王谋逆一案乃是圣人盖棺定论了的,即便新帝即位,想要推翻此案,也得背负“不孝”的名声。故长安上下对梁王讳莫如深,从不提起那位英姿焕发,有若骄阳的二殿下。就连梁王的坟茔也长满了杂草,满目凄凉。 到底是圣人当做继承人一般培养了十五年,最最喜欢的儿子,起事起得这样决然,却又识大体到不给自己留后路,骄傲如斯,圣人怎会不心痛?听闻梁王的诸多决断,只怕是心如刀绞都不能形容,日思夜想,后悔万分……这是人之常情,圣人也不能免俗,玉迟自能理解。 这些事压在圣人心里很久了,哪怕圣人与代王说上一说,玉迟都不奇怪,偏偏是和秦琬说,秦琬的本事可见一斑。 见玉迟若有所思,秦琬不吝给他们增加一些信心:“我出嫁之前,阿翁唤了我去,对我说,苏彧确实配不上我,奈何……”她微微一笑,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巧妻常伴拙夫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连天家都没办法十全十美,又何况别人呢?” 以圣人的身份地位,许得又是这样一桩外人看起来样样都好的婚事,尚顾忌秦琬的情绪,与她说这些……玉迟重新估量秦琬,追问道:“恕属下冒昧,不知县主是怎么回答的?” “我对阿耶说,人生在世本就有许多责任需要承担,我身为圣人的孙女,皇长子的嫡女,自盼着大夏海晏河清,国祚绵延。与天下太平相比,自身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嫁到苏家后,定然贤惠大度,做好苏家冢妇,竭力巩固两家联姻,不让祖父难做,也不堕秦氏皇族的声威。阿翁听了,反倒劝慰我,人活在世上,虽有责任要承担,有时也需快意一些,才不负辛辛苦苦来世间走一遭。” 说这些话的时候,秦琬笑意盈盈,温婉非常,玉迟却有种仰天长叹,为苏家默哀的冲动。 他就说秦琬怎么敢肆无忌惮地把魏王一系的人往代王那边安插,感情是早就在圣人那里报备过的啊! 自秦琬嫁到苏家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人不说她贤惠大方,待人宽厚,先头的负面评价一扫而空,再想想她说的话——自身的幸福不算什么,定然贤惠大度,竭力巩固两家联姻……苏家人识趣还好,若是不识趣,这些话简直是将他们往死路上逼啊! 海陵县主不乐意这桩婚事,为了两家政治联盟巩固,努力压制张扬的性子,雍容得体,贤惠大度堪为皇家表率。这可是苏家求来的姻缘,你们还敢对县主不好? 大夏的公主、郡主、县主可不是软柿子,哪怕不喜欢夫婿,不让对方进房,照样不许对方纳妾甚至偷丫头,夫婿一旦触犯就雷霆大怒的皇室贵女大有人在,为何这时候就不谈妇德了?只因制定规矩的男人知道,男女的嫉妒心都是一样的,男子不愿自己的女人再跟别人,女子也不愿与旁人分享夫婿,不过是地位使然,男尊女卑,才对女性多有约束罢了。 大夏三代帝王都不是没胆色到连女子都拘着的奇葩,在他们的潜移默化下,秦氏皇族的公主、郡主和县主们没几个性子和软的,灵寿县主嫁到穆家,与夫婿尚要隔三差五闹矛盾,这还是一贯以温良恭俭让闻名的魏王嫡女呢!换做秦琬……当真是难为她了! 圣人再怎么宽容,终究是个凡人,自家人做错了事情,他罚儿女以示公正也就罢了,若是别人做错了事都一味忍让,怎配为九五至尊?因怀献太子之死,东宫妃嫔、宫人加起来逾千,殉了七七八八,近十豪族、高官也不复昔日显赫。如今的诸王,论在圣人心中的份量,又有哪一个及得上代王,更何况……玉迟深深地看了一眼秦琬,略加思考,隐隐有了个猜测。 在圣人心中,海陵县主的性子怕是不像代王也不像代王妃,更像太子?梁王?抑或是齐王?骄傲藏于心里,我行我素,不管别人怎么说。明明是这样任性却极有人格魅力,大气恢弘的人,却愿意为大局牺牲自己,安于一方天地。只不过,究竟是像梁王多些,还是像怀献太子多些呢? 玉迟思来想去,始终不敢说出心底的那个答案,哪怕他清楚得很,对圣人来说,一个像他逝去的爱子的孙女,圣人会多一份与众不同的宠爱,却绝不会有“交心”的意图。只有像极了圣人,才……一想到这里,玉迟暗暗喝令自己打住,便听秦琬唤了陈妙过来,问:“常青,阿妙的身份,你有没有看出来?” 常青怔住,片刻后才低下头,有些尴尬地说:“瞧,瞧出来了,本打算告知魏王,却没来得及。” 陈妙虽身着宽大道袍,言行举止也刻意往女子靠拢,加上容貌实在美艳,这些年瞒了不知道多少人。若非发现对方功夫不弱,常青也不会留心。又因秦琬在内宅,常青不方便走动的缘故,这才用了几个月方确定下陈妙的性别。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魏王,便因种种事情生出了反叛之心,也就把此事瞒了下来。 第329页 秦琬点了点头,又问:“魏王不可能放心阿耶,他在代王府埋别的暗线,我都不管,唯独一个姓孙的道长。”见陈妙身子一震,秦琬却没停下去的意思,“我观察了这么多年,知孙道长看重的无非两桩事,一是道统传承,二是子嗣后裔。他对收养的僮儿尚且是若子侄,若是骨肉至亲落到魏王手上,怕是再怎么违心都要帮魏王做事的。” “您有所不知,我虽为血影统领,负责的事情却……”常青摇了摇头,有些感慨。 先前被救命之恩蒙蔽了双眼,他还没什么感觉,如今一想就明白,魏王从没信任过他。他名为统领,与级别高一些的暗卫也相差无几,做得是最难的任务,知道的事情多不了多少,顶多是调用的人手足一些罢了。 当然了,这个身份也有些好处。 即便是暗卫,也没个个真心想死的,统领再怎么说也有些权利,权利范围内的任务,分配谁去做危险些的活儿,谁去做轻省些的活计不要太简单。故常青正色道:“我会在暗地里打听,定不会让您失望,更不会露出端倪,让魏王察觉。” 秦琬看了一眼陈妙,叹道:“还有一件事,也是和阿妙有关的——你可知道,江南沈家得用的幕僚或者关系极近的亲眷,有没有魏王的人?” 此言一出,陈妙的脸上血色尽褪。 他明白秦琬的意思了,正因为明白,才不敢相信! 这件事,常青还算清楚,便道:“魏王手头上似是有什么证据,借此收复了江南好几个家族,每年都会送来许多钱粮。听说江南沈家姻亲众多,不知这几家是否与他们有关,我似乎听魏王对嗣王提起过,他们见我来了便没说话,所以……” 陈妙的思绪有些飘忽。 明明身处华丽的厅堂,他却想起了很多年前,家中遭难的那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嫡亲的姐姐被姓沈的当众凌辱,沈家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撕扯着陈家女眷的衣裳,那么多人在哭,又有谁在大笑。他不住颤抖,声音陌生得连自己都不认识,那样的迷茫,却又带着刻骨的仇恨:“您的意思是,魏王?” 秦琬叹了一声,怜悯道:“你不知道么?早在你们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一刻,旭之就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概。他之所以没十分把握,只因觉得天底下未必有这样狠毒的人,说不定只是巧合,又怕自己将事情想得太好。这才花心思弄个灵宝派《度人经》出来诱导对方,让孙道长专心修炼,顺便让阿耶假装真对修道起了兴趣。他对我说过,你且等着,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陈、周两家的遭遇真是有人故意设计的,对方做下的伤天害理之事必定不止一桩,早晚要露出端倪。” 第二百零五章 连环毒计 洛阳裴熙,长安卫拓,本就是占尽天下钟灵毓秀,让人只能仰视的人物。陈妙又跟随秦琬多年,见识过裴熙料事如神的本事,哪有不信的道理? 一想到这里,他几乎没办法站稳,颤抖着问:“孙道长他……” “他不知情。”秦琬很肯定地说,“以魏王的性子,不会让他知情。” “此话当真?” 秦琬不计较陈妙的失态,反而趁着这个机会教导他:“旭之说过,想要看清一个人,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话,要看他做了什么事;不仅要看他做了什么事,还要看这件事造成的后果。如此一来,凭着几件小事,便能大致判断出此人性情如何。知其性格,推其做法,不仅简单,而且十有八九*能猜中。” 陈妙也听过裴熙这一论调,并深以为然,又听秦琬说抚养他多年的孙道长并未参与陈、周二家的灾难,也就渐渐平静下来。 玉迟大概猜到陈妙的身世是怎么一回事,知秦琬尊重他,才没剖开他的伤口,拿南宫家的事情当例子,心中动容的同时,他也投桃报李,附和道:“县主说得是!南宫家与魏王并未结怨,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魏王支持的宋家在商场上互不相让。以魏王的身份地位,无论巧取还是豪夺,南宫家都不能说一个‘不’字。谁能料到,只因南宫家气定神闲,不慌张逐渐落败的家业,魏王又查不到南宫家的后台,竟狠到屠了南宫一族?算上奴仆,统共几百条人命啊!他对碍不着他什么事的南宫家都这样,何况事涉代王呢?” 陈妙资质本就不差,这些年又侍奉在秦琬身边,与她一道了解政事,读了史,懂了律,自然明白当年朝堂的风起云涌——由于东宫几位辅臣一封比一封狠戾的劝谏奏折,怀献太子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差,穆家的有识之士就动了让太子请回代王,以证太子仁厚的心思,这也是代王之所以在彭泽遇刺的原因。若非裴熙揭穿了圣人为太子延请的大儒为博名声,全无劝谏太子的心,只为踩着太子上位的沽名钓誉之举,暂时挽回了太子的面子和名声,代王回京只会更早,如何会再拖三年? 观魏王行事就能看得出来,此人心思深沉至极,手段狠得令人发指,又刻薄多疑,常青这样忠心耿耿的死士,魏王尚且不信,遑论旁人?再说了,***年前,魏王的势力也没大到今日的程度,派人刺杀长兄只是他的第一步,如何将此事做得完美无缺,才是魏王该考虑的。 “常青身为血影统领,尚有许多事情不知,事关代王,魏王岂会让区区一个棋子知晓全部的计划?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是这样布局的。”秦琬沾了沾茶水,轻轻在桌上画了几笔,“首先,他派人去刺杀阿耶,想让皇长子不复存在。不过呢,在这一点上,他犯了第一个错误——他特意让暗卫们拖了几天,等到旭之接任彭泽县长一职的那一晚动手。毫无疑问,他想在害死阿耶的同时,陷旭之于万劫不复。由此可见,踩着怀献太子上位的东宫辅臣之中,想必有一个是他的人。” 第330页 “文人多半重视名利,即便是大儒也逃不脱沽名钓誉的怪圈,他只要让此人拼命地骂怀献太子,在清流中赢得一片赞誉,旁人看着眼红,自会有学有样。而他呢,先做穆皇后忠心耿耿的狗,借着帮扶怀献太子的机会,得了亲王爵,被阿耶重用。又不想一直这样,便和怀献太子‘政见冲突’,瞧不惯怀献太子的‘飞扬跋扈’,与之拆伙。如此一来,怀献太子的名声越差,魏王的名声就会越好。裴熙点出这一计谋,非但废掉了魏王在清流中好不容易安插的钉子,还让圣人疑心上了他。若非怀献太子咄咄相逼,圣人有些看不下去,觉得幼子骄纵,欺凌长兄,反倒松懈了一些,魏王只怕难逃一劫。” 玉迟已经将事情想了个明白,陈妙凝神听着,唯独常青,从未有人这样入情入理地给他分析过一件事情的始末,不觉听呆了,好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秦琬见常青狼狈的情状,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当然,他也做好了刺杀失败的准备,旭之何等人物,自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魏王所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封锁消息,不让刺杀一事被圣人得知,因为他主要对付得还是太子,圣人若是知晓了代王被刺一事,立刻会意识到太子被一条毒蛇给盯上,而非简单地被兄弟所敌视。这也是为什么三年后此事暴露,圣人会命人彻查东宫的原因,可惜……”怀献太子已死,说什么都晚了。 当然了,以裴熙的本领,还有洛阳裴氏的权势,想要将消息传出去其实也挺简单的。但裴熙对祖父有些心结,不愿将未来交托在别人手中,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一方面。 秦琬与裴熙交好,自不会说裴熙的不是:“魏王一心谋求九五至尊的位置,自不愿为他人做嫁衣。若是他好容易斗倒了太子,又来了一个皇长子,岂不冤枉?正因为如此,他做了第二手准备,想将阿耶往歪路上引,比如让阿耶信道,比如他主修建代王府,故意弄出很多池子,配合外头沸沸扬扬的命格之说。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棋子,那就是孙道长。” “孙道长混迹江湖多年,早就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又生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样貌,还有些歪理邪说。若我估计不错,孙道长的子嗣应该很单薄,也遭遇了一些不幸,儿女怕是不在了,十有八九*只留下一个孙子或者孙女,以此人相胁,不怕孙道长不臣服。” “仅凭孙道长,还是不够。” “阿耶阿娘流放多年,早如惊弓之鸟,即便在千里之遥,也无任何怨怼之语。魏王并不能保证阿耶一定会接纳孙道长。不过呢,他早早就布下另一招,非但能消除阿耶阿娘的戒心,还能将刺杀一事栽赃给赵王。” 说到这里,秦琬无奈地看着陈妙,不知该说什么好。陈妙声音嘶哑,想要流泪,眼眶早已干涸:“一个孤零零的老道长当然惹人怀疑,若是一个侠骨仁心,救了几个被陷害入风尘的半大小子,即便过着遮遮掩掩,颠沛流离的日子,也没责怪他们,反将之视若子孙的老者,却会让人敬佩、同情。代王殿下只要稍作询问,便能知道谁害了我们——江南沈家,哈,好一个江南沈家!世人皆道赵王的母家江南沈不过一介低贱盐商,靠女人的裙带才挤入豪门一列,仗着赵王,沈家在江南作威作福,张扬跋扈,乡绅庶族一旦得罪了他们,便有倾覆之灾,我们家就是榜样!” 说到最后,声嘶力竭,状若癫狂。 好计策,魏王,当真好计策啊! 怀献太子一死,代王就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代王若是死在了江南,此事又与赵王脱不了关系……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排在魏王前头的五个兄长已经死了三个,代王出事,赵王下狱,可不就轮到他了么?即便孙道长暴露了也没关系,一般人都不会沾惹与皇族有关的麻烦,孙道长反其道而行之,欲盖弥彰,只会让人更疑心赵王。 陈妙毫不怀疑秦琬的猜测,自打听了玉迟的故事后,他就明白,魏王绝对会这样做——南宫家虽是商贾,到底家财万贯,在郡县中很有些名望,与各方达官贵人都是交好的。这样的家族,魏王尚因“不确定后台”,说灭就灭,更不要说只是在一县之地薄有声名,耕读传家的陈家和周家了。 牺牲区区两个庶族之家,换来代王对孙道长的信任,进而引诱代王修道,放弃九五至尊的高位,顺带坑一把赵王,这笔买卖,谁不乐意做? 惨死的父母兄姊,沦落青楼的堂姐们,被卖到戏班子里的他们,还有隔壁周家温柔的人……死了,死了,他们全都死了!陈、周两家数百口人,真正活下来的,只有六人而已。 就连这六个人,也是病的病,痛的痛,好比他,看上去光鲜亮丽,没有哪处不妥,却因那两年花样百出的“教育”,基本上失去了做男人的权力。魏王!魏王!好一个不放过任何机会的魏王! 秦琬什么话也没说,她明白,这等全族被灭的仇恨,并非只言片语就能安慰的。 和玉迟相比,陈妙的感触更深一些,毕竟前者只是听闻这个消息,后者可是亲眼见到了家族如何覆灭,族人与姻亲又是怎样饱受折磨的,甚至他自己也…… 想到这里,秦琬叹了一声,无奈道:“魏王对自己看得颇为清楚,行事故意不加避讳,落下‘心狠手辣’‘刻薄寡恩’的名头,将自己的立场摆在了‘王爷’上,这才是圣人没猜疑他是幕后主谋的原因。咱们虽知他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十年前去江南查案,明着倒是被追杀,暗地里……什么肃清吏治,说是排除异己还差不多。但无可否认,他的做派骗到了极多人,甚至蒙蔽了圣人的眼睛。若让他登上帝位,咱们哪怕活着,也是当狗而不是当人,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第331页 第二百零六章 虚伪假面 秦琬感慨万千,玉迟又何尝不是? 这几年来,他虽对魏王咬牙切齿,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毁灭对方,却未曾真正了解过魏王的品行,还当是南宫家有人漏了底,至宝动人心。直到听了常青的描述,才觉魏王人品卑劣败坏之至——穆皇后对魏王虽无甚情分,到底没薄待过钟婕妤、魏王和乐平公主三人。为了怀献太子,穆皇后一力扶植魏王,希望他给怀献太子做臂助。 此事虽是穆皇后提出的,魏王若是不应,穆皇后还能逼他不成?明明从穆皇后那儿捞够了好处,名正言顺地入了朝堂不说,爵位也从郡王晋为亲王,不再是空有荣耀却无实权的光头皇子。凭良心说,穆皇后给他的,远比他能回报的要多。即便如此,他照样对怀献太子暗下杀手,踩着对方往上爬。 恩将仇报的人虽不少,像魏王这样明里欣然接受对方互利互惠的条件甚至好意,暗地里却想方设法置对方于死地,睚眦必报到丧心病狂程度的人却真不多见。难怪怀献太子对魏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从前的玉迟还当怀献太子脾气不好,欺凌兄长。如今想想,以怀献太子的骄傲,察觉到魏王踩着自己的恶名名声提升他的清名,岂能不气? “南宫家让魏王得到了天大的好处,阿耶在旭之建议下的种种言行,从表面上看,无疑让魏王‘心想事成’。”秦琬神色淡淡,语带讥讽,“魏王不知他的妙计一早就被旭之看破,代王府不过顺势而为,以防暗中盯着王府的毒蛇再出什么防不慎防的招数。在魏王看来,他的做法都是正确的,哪怕冒险了一些,繁复了一些,最终也得到了他预想中的好结果,竟没出半点差错。尝到了甜头后,他的手段只会更毒,计谋也更繁复,动辄一环扣一环,将许多人给卷进去。” 玉迟明白秦琬的用意,微微一笑:“计谋一道,越简单越好,太过复杂,只会出乱子。”毕竟,执行计划的是活生生的人,只要是人,就有自己的想法。有些为自己考虑的多一些,提早或延误了时机;有些则自作聪明,擅自修改主子的计划。像常青这样不闻不问,埋头做事,公理良心都不怎么顾及的人太少,好容易寻到一个,还被魏王生生逼走了。 渐渐冷静下来的陈妙满脸厌恶,极不屑地说:“枉我昔日还觉得,苏家子弟虽然不堪,魏嗣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魏王却有几分皇室风范。如今一想,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钟婕妤、魏王、魏嗣王,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名声最好的魏王为最。若他十年前真将查到的证据悉数交出,又怎能让江南沈家的姻亲为他所用?被追杀?哼!只怕是合演的一出戏吧!肃清吏治是假,排除异己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常青本想为故主辩解两句,却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他的存在就是魏王徇私枉法的最好证明——血影的死士,倒有大半是被魏王偷天换日救下的刑部死囚和重犯,这些人又多半是被贪官所害,或者得罪了权贵,才被投入大狱,对达官显贵有种天生的憎恶。魏王让他们去做刺探甚至暗杀的恶事,由于对象是自己厌恶的群体,又摆明了证据证明对方是为富不仁的贪官,竟没几个人反感,反倒对魏王崇拜得不得了。 如今想想,哪家没些肮脏事,不出几个败坏家风的亲戚或者奴才呢?即便是伤天害理的恶人,律法中也只诛一人,将他的家眷亲族贬做奴隶,此事便算揭过了。虽说为奴为婢,日子肯定不好,到底留了一条命,哪用得着满门屠灭,妇孺都不放过呢?更别说陈、周两家了,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清清白白的耕读之家就这么毁于一旦,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沦落风尘,受尽折磨。 常青正在发愣,忽听秦琬唤道:“常青,我有一事相求。” 她的态度太过郑重,常青有些受不来,忙道:“您说!您说!” “洛阳裴氏对魏王的态度,只怕是嫡支交好,庶支投靠。”秦琬轻叹一声,眼角眉梢染上了几分清愁,“洛阳裴氏在世家勋贵中的地位一项特殊,裴氏家主虽然只是个侯爷,可……鲁王之所以能与魏王抗衡,不外乎鲁王在勋贵和士林颇有人望,如今局势初定,已有许多人倒向魏王,若是裴家拿定了主意,事情就不大妙了。偏偏裴家一贯是跟着圣人走的,圣人的意思又表现得很是明显……魏王虽轻视我,却不会瞧不起旭之,我想送一封有暗语的信给旭之,不知你能否帮忙?” 洛阳裴氏作为第一个投靠大夏的膏粱之姓,历代的家主又多是有为之辈,皆受大夏皇帝的重用,这一家族在大夏的地位也就变得极为特殊。毫不夸张地说,若是洛阳裴氏摆明旗帜魏王,长安少说有三成,洛阳则有七成的世家会倒向魏王。即便没明着归顺,也会不自觉地偏向,因为他们相信洛阳裴氏掌舵人的判断。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风风雨雨,洛阳裴氏都一路荣华地走了过来。这个令人又羡又恨的家族的历代家主,或许会在小事上失误,却没有在大事上栽过跟头。 从来没有。 常青掂量了一阵,确定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且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琬见他应得如此爽快,便将他的性子和在血影中的人缘摸清了七八成,神色更加柔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第332页 魏王叔,侄女真得感谢你的多疑,若不是你连做事如此绝情,又多疑到连最忠心的属下都容不下,侄女怕是一直得在苏家待着,寻找对付你的契机,哪能这么容易就称心如意?不知你清不清楚,你的血影统领常青,即便在“血影”之中,也颇有威望呢?想必是不清楚的吧? 说实话,秦琬提的要求略有些过分,毕竟长安和洛阳相隔千里,想平安送达一封信本就艰难,更别说是通过暗卫的手。更别说送信和收信的双方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裴熙,一个是代王嫡女海陵县主,那就更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正因为如此,见常青答应得爽快,秦琬便明白,常青肯定救过很多次血影的暗卫们,执行任务的时候又冲在第一线,让暗卫们既感激又敬仰。 凡事有因必有果,魏王靠“救命之恩”和“义气”来笼络暗卫,就不能怪这些暗卫们过于重视“忠、义”二字,魏王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常青也是啊!他们未必会背叛魏王,但出于义气和敬慕,他们也愿意为了常青,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瞒着魏王。 这些小事看似无关紧要,若是用得好了,足以要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即便是魏王,也不例外! 常青认定秦琬的信必定很急着送出,奈何他身份受限,不好明目张胆,纵竭尽所能,这封信也用了月余才到洛阳。 此时的洛阳裴氏,与一两个月前相比,又是另一重天地。 莫要看裴礼对嫡次子一口一个“孽畜”,总是被裴熙气得七窍生烟,事实上,有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儿子,他心里头得意的很。若不是知晓次子的非凡能力,他如何会隔三差五,耳提面命,勒令裴熙不得与亲生的兄长争夺洛阳裴氏的继承权? 说来也好笑,即便裴熙屡次表明自己绝对不争上宛侯之位,甚至将唯一的儿子过继给长兄以证明决心,他嫡亲的兄长裴阳和嫂子甄氏仍旧不放心,敲打弟媳罗氏,努力养熟侄儿,想要生个嫡子。自打裴熙回来后,这两人看似体贴周到,暗地里给裴熙找麻烦简直是家常便饭。尤其在罗太夫人因罗家之事糊涂的那段时间,这对夫妻没少煽风点火,在罗太夫人面前给裴熙上眼药。罗太夫人和裴熙祖孙俩针锋相对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来看看裴熙如何“忤逆”,甚至在裴晋干脆利落地弄死了罗太夫人之后,这两人还有些闹不清楚情状,字里行间都是裴熙气死了罗太夫人,力求将裴熙的名声搞臭,仿佛这样一来,裴熙再怎么想做裴家家主也做不成了似的。 他们若是一直上蹿下跳,卖力表现,这出戏虽然拙劣,裴熙也未必没有看下去的兴趣。偏偏在裴熙为帮助秦琬,与裴晋长谈一番,证明了自身的绝对能力,次日便搬到了洛阳裴氏中庭的东院,正式插手洛阳裴氏核心内务,掌握了洛阳裴氏部分力量,比先前不知逾矩多少倍,惹得外人猜测洛阳裴氏的继承人是否更迭的时候。这对夫妻反而偃旗息鼓,小心翼翼,没像从前一样闹腾。前倨后恭,欺软怕硬,这样的人,只因比他早出生几年,就让他被打压,被逼着忍让了这么多年……一想到这里,裴熙眼中便染上了点点冷意,似讥诮,又好似自嘲。他厌恶他体内流淌的,属于洛阳裴氏的血,因为这个家族本就是冷酷而自私的象征。但与罗家的愚蠢、自大和目光短浅相比,他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自以为是,更没有那么蠢。 作者有话要说:裴熙大哥的名字我不记得前面有没有起了,望天…… 第二百零七章 冷酷薄情 敛起眉宇间的那一抹冷意,裴熙走到书桌前,漫不经心地取过一叠拜帖,很随意地翻看。 这些拜帖,无不来自声名赫赫,至少传承了几百年,出过十位以上三公九卿的世家大族。那些荣耀一两代的中等世家,凭军功崛起的勋贵,家财万贯的商人,自命清高的大儒,他们的拜帖没有资格出现在洛阳裴氏最核心的一间书房,顶多只能被堆在侧院的屋子里,由裴晋的心腹幕僚们一道审核,选有用的汇报给洛阳裴氏的主人。 裴晋的庶子裴义一度与父亲的幕僚们一起筛选拜帖,这份待遇已让嫡兄裴礼愤恨不已,现如今,裴熙却越过了这一层,直接代祖父裴晋处理起洛阳裴氏的核心事务,而他的嫡出兄长裴阳,却连这几间屋子的边都捞不到。 想到祖父不遗余力的“栽培”,还未散去的讥诮又挂上唇角,裴熙的举止越发散漫,刚想把拜帖往桌上一抛,翻到最后一页,倏地停住。 他的视线凝在拜帖末端的一方印上,眼底的冰霜尽去,化作清浅的笑意。只见他快步走到书柜旁,拉了拉角落里垂着的绳索,不消多时,伴当裴显便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便听裴熙吩咐:“将林家和乔家送的字画拿过来让我看看。” 裴显先是一怔,很快就回过神来。 姓林姓乔的世家很多,能被裴熙用这么理所当然口气说出来的,也只有扶风和冯翊的那两家了。 只不过,郎君与这两家并无甚关系,对方这几年也不是没想过凭代王、陈留郡主的情分与洛阳裴氏攀一攀交情,郎君也没表现得多热络啊!怎么今日……裴显琢磨不透,也就不去再想,毕竟他的主子随性而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裴显将几卷孤本,几幅画陈于桌上,又恭敬退下。裴熙看也不看孤本,取过画卷,右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三下五除二就将画轴拨开,见里头没东西,又拿第二卷。 第333页 拆到第五个画轴的时候,裴熙终于有所收获——他从空心的画轴中取出一张薄绢,将上头所写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冷冷一笑,不屑道:“还当是鲁王那个伪君子,没想到竟是魏王,也罢,是魏王的话,可就简单多了。” 魏王自以为连环毒计天衣无缝,还当裴熙虽盛名在外,也不过如此,保住代王的命就算极限,连个消息也传不出去,至少不能及时出现在圣人面前。怎能想到裴熙八年前就看穿了这桩阴谋,来了个将计就计?至于为什么他明白有人在害怀献太子却半字不提?笑话,圣人将怀献太子当宝,与他裴熙又有什么关系?圣人被蒙蔽了双眼,怀献太子自寻死路,那是他们的事情,他为何要插上一脚? 阴谋的主使为魏王,这是好事,多好的事情啊!魏王隐匿于暗处,专使些小人伎俩,还都顺风顺水地过来了。久而久之,他就会习惯什么事都用手段来解决,而非堂堂正正地与人对上,也就摆脱不了他身上的那股小家子气。他刻薄而多疑,不相信任何人,连誓死效忠他的暗卫统领都被他逼走。他厌恶高门勋贵,重用那些没有后台根基,必须依附他的高门庶子或者寒门子弟。他若是落了难,这些人也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用利益维系的联盟,看似牢固,实则脆弱得很,只要寻到契机,轻轻一推……思及此处,裴熙的神色又冷了下来。 秦琬的密信,通过常青传达,走得却是扶风乔氏的路子。 代王的庶三女秦绮所嫁的乔睿,恰是乔氏这一代家族的嫡子,亦是独子。 当年的林宣、乔睿二人进京赶考,前程早定,意气风发。奈何林宣被申国公高衡从中作梗,听闻亲人噩耗,神思不属,殿试上发挥失常,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若非他先头几场考试均拔得头筹,又是陈留郡主内定的女婿,圣人也不会让他做探花。饶是如此,守孝三年再娶高盈的林宣,比起仕途平步青云的乔睿,到底慢了不止一筹。 乔睿压过劲敌,又退了自己不想要的婚事,娶到倾慕的人,代王虽冷待他,不将他当女婿看,到底没打压他,在外人眼里,他还是代王的女婿,凡事都容几分,故他也能称得上春风得意。 裴熙之前虽觉得乔睿窜得太快,想到乔、林二家的特殊背景,明白这二人皆是千金买骨中的“马骨”,便没怎么在意。若非今儿这封密信的渠道,他竟不知晓,乔睿已在暗中投了魏王。 也对,那位连亲姐姐的未婚夫婿都敢抢,置唯一同父同母的胞姐于难堪境地的福安乡君,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甘愿得罪代王也要娶她的乔睿,看似“聪明”,也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打小被捧着,无人违逆堆出来的骄傲,在相对的权势面前还能自欺欺人一把,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却不堪一击。譬如乔睿,譬如……怀献太子。 想到这里,裴熙捏紧了手上的薄绢,半晌后,又摇了摇头,点起烛火,将之烧了个一干二净,旋即推开书房大门,去寻祖父裴晋。 堪堪从书房出来,还没走上一炷香的时间,裴熙就停住脚步,他看着眼前云鬓雾鬟,姿容秀丽,举止端庄的女子,眼角眉梢写满不耐:“你若无事,大可给太夫人多抄几卷经书,也不枉她疼你一场。” 罗氏虽明白裴熙的冷酷绝情,奈何一瞧见他的容仪风华,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心里便存了些念想。如今见裴熙这般不给她留情面,话一出口就绝了他的后路,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俏丽的脸上不带半点血色,更莫要说维持雍容仪态。 裴熙懒得与罗氏多说什么,径自往前走,半分怜惜都吝啬给予。 她不是最喜欢拿罗太夫人来压他,逼着他和她亲近,抢着抚养已经过继出去的儿子,与长嫂甄氏抢管家权抢得不亦乐乎么?既然如此,罗太夫人去了,作为罗太夫人最疼的侄孙女,她应当悲痛欲绝,恨不得与姑祖母同去才是,怎么有心思同他亲近? 人呐,最怕认不清自己的位置,洛阳裴氏嫡系子弟的婚姻,从来都是政治交易。嫁进来的女子,家族得了足够的好处,她们自己也得了尊荣体面,莫说更高一等的吃穿用度,就是走出去也抬头挺胸,到哪儿都是座上宾。再求更多?没了,至少对裴***说,没了。 他愿意给的东西,他全都给了,他不愿意给的,一分也没有。宠爱也好,孩子也罢,全得建立在他乐意的基础上。惹他不高兴了,什么香火无继,晚年凄凉,对他来说都是耳边风。裴旭之还没有沦落到养儿防老的份上,就像他的祖父裴晋一样。 发现自己又想到了祖父,裴熙皱了皱眉,却听罗氏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惦记着她又有什么用?为她守身又如何?她嫁人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她还没说完,就见裴熙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不似在看活物,语调却轻松得很,竟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笑意:“这当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说罢,拂袖而去。 罗氏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见他不辩解,也没暴怒,绝望地瘫倒在地上,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她不明白,她是真的不明白啊!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用得着用一生来偿还么?八年的光阴就这样荒废,她已经二十五岁,再不生一个孩儿,此生就真的没半点指望了! 不,不是的,她还有个儿子,虽然被过继出去了,可骨肉之亲无法割舍,再说了,这裴家,这裴家未来的主子,还不知道是谁呢! 第334页 没错,就是这样。 裴晋见到裴熙,第一句话便是:“你可考虑好了?” 裴熙毫不怀疑祖父对家宅的掌控力度,闻言便冷笑道:“您若有心,就不该让罗太夫人抚养他,闹成现在这样,过继不像过继,亲生不像亲生。” 听得裴熙此语,裴晋微微挑眉:“你倒是狠得下心肠。”谈起就见过几面,如今已有八岁的亲生儿子,口气竟和个陌生人似的。当然了,他也明白,裴熙的确不该对亲儿子太过亲近,否则还过继什么呢?干脆让裴阳没了,裴熙承爵,不就行了?就像裴熙也明白,罗太夫人虽然自私又癫狂,到底还算有些手腕,想要保住这个小小的婴孩,放在她的房里才最安全一般。 见裴熙并不答话,裴晋不以为忤,只道:“你的做法是对的,但——”他顿了一顿,才连连摇头,不住叹息,“那孩子不像你,他太愚钝了。” “三岁看老的俗语,您倒是记得很牢嘛!”裴晋并不理会孙儿的讽刺,他的神色郑重之极,与裴熙推心置腹地交谈起来:“洛阳裴氏代代显赫,早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皇室可以出守成之君,洛阳裴氏却不能有资质平庸的家主。一旦露出点苗头,咱们就会被嗅到气息的豺狼虎豹分食,啃得一干二净。”这也是他为何同意嫡长孙年纪轻轻就过继裴熙之子,而不是继续苦等的原因,本想着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孩子的资质绝对差不到那里去,没想到……知晓裴熙对罗氏厌恶的裴晋不愿多谈这个话题,便道:“江南又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写到裴熙就卡文……换位思考一下,从女人的角度想,裴熙那就是渣男中的渣男啊!为啥我还是很爱写他,为他的戏份绞尽脑汁呢? 第二百零八章 寿礼失窃 知晓裴晋说得“出事”必不会是什么小事,裴熙也收起了那副见谁都要刺两句的傲慢态度,略加思考,脸上便露出几许兴味之色:“穆淼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从他手里抢走呈给圣人的万寿贺礼……有趣,有趣!” 对裴熙来说,猜到江南究竟出了什么事,实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朝廷一直就没放松对江南的控制和清洗,江南世家被步步紧逼,本就有些喘不过气,否则也不会对朝廷亮了刀兵。待到江南的叛乱被镇压下去,江南世家早已元气大伤,新任的扬州总管穆淼又是个既有手腕又有圣眷的狠角色,他来江南三年,把江南的世家治得服服帖帖,至少是明面上,当真是大气都不敢喘。 说句实在话,封疆大吏么,论手腕,个个都不会缺,圣眷却不一定了。太平年间的圣眷更是要紧,若是被圣人信重,紧要时候自可雷厉风行,便宜行事,左右圣人也不会怪罪,顶多敲打两句。与圣人算不上亲厚的,遇到要事,免不得有些束手束脚。像穆淼这种打小有三成时间在宫里度过,圣人瞧他和瞧子侄没什么两样,对他一路恩重厚赏,穆家被罚,他都不降反升的人,绝对是不好惹中的不好惹。这等情况下,除了那些本该千里迢迢运到长安,意义重大的贺礼,江南还能出什么事?想坑穆淼,也只能在这等事情上玩花样了,谁让穆淼坐镇一方,没办法亲自看着货物上京呢? 裴晋看着神采飞扬的裴熙,心中不住叹息。 论聪明才智,他的儿孙们加起来尚不如裴熙一人,就如此次的事情,唤旁人进来,怕是得等到他将这件事说得差不多了,才唯唯诺诺地应个是字,又岂能怪他偏心? “此番失窃的,不仅有穆淼准备呈给圣人的寿礼,还有江南诸多世家的心意。”裴晋沉默片刻,长叹道,“山雨欲来啊!” 裴熙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何难,昔日林立长江以北,与太祖有一争天下之力的大诸侯就那么几个,从这条线开始查,准没错!” 祖孙两人都很清楚,事是在江南出的,幕后主使就一定不是江南本土势力——截圣人七十大寿的贺礼,这不仅是往圣人脸上抽耳刮子,也是将大夏的声威往死里踩,朝廷绝对要与之不死不休。江南的世家被一轮轮清洗镇压,虽说野心没灭,胆气也不足从前的三成,怎敢如此行事?谁知圣人会不会一怒之下再派兵江南?可想而知,这件事肯定是与朝廷有深仇大恨的人做的,一是为了落大夏皇室的脸面,二是为了挑起纷争,三便是觊觎这些昂贵的宝贝了。 与穆淼的贺礼一道上路的,还有江南诸多世家的贺礼,代表着他们对大夏皇室投诚的拳拳心意,穆淼肯定对之万分重视,派了心腹押运。想要让那么多好东西无声无息地消失,需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父祖的仇恨并不会让许多人赌上性命,尤其是已经在大夏做了官的人,若是从龙之功,那又另当别论了。 一想到这里,裴晋也皱起了眉头:“好容易太平这么些年,败军之将的后裔又要作乱,当真痴心妄想。” “白日做梦的人那么多,谁能拦得住?”裴熙懒懒道,“王莽的新朝维持了多久?天下还不是被刘秀给得了?若不是他在阴、郭之事上犯了糊涂,进而影响了立储,徐然纵有通天之能也没办法改朝换代。忠心和仇恨并不足以维持几十年,即便维持了,老头子忠心耿耿,年轻一辈却满怀雄心壮志,不愿东躲西藏,又有什么用?只有共同的利益,以及一个拿得出手的名分,才能让他们聚在一起,做下这等大事。” 第335页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下巴,有些好奇:“若我没记错,与夏太祖争斗的那些诸侯,好像没一个姓徐的啊!不过燕朝的宗亲那么多,随意弄个族谱,说自己是某某帝的第多少世孙也没人会管,更别说末帝的公主,没胆子自尽的全成了强者的玩物,为了活下去,给对方生儿育女也无可厚非,想要寻个幌子还不简单么?” 裴晋见裴熙兴味盎然的模样,沉默片刻,才道:“你想得倒是美,穆淼与江南世家的万寿贺礼虽价值连城,珍贵非凡,却也不好脱手……” “您无需试探我。”裴熙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祖父试探的话语,冷冰冰地说,“突厥、吐蕃、柔然、高句丽,还有西域那些国家,哪个不喜欢奇珍异宝?大夏的商路如此发达,这些好东西在大夏卖不出去,放到更远一些的国家,有的是人捧着金山银山来买,若是不要钱,只为借兵……”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斩钉截铁地说,“那些异族本就如虎豹豺狼一般,觊觎中原沃土,只要寻到机会,又有至宝为诱。他们一定会迅速地扑上来,狠狠地往大夏身上咬一口!” 想到秦琬给他的密信,裴熙挑了挑眉,到底没对祖父说他心里头转的最后一个念头。 九五至尊的位置,谁不动心呢?若不是这个做法会伤害到大夏皇族的利益,那些为了抢皇位抢破了头的皇子王孙说不定也会玩向异族“借兵”这一招,换句话说,圣人择定得若不是魏王,苏锐又继续镇守南边的话,以魏王的心性……话又说回来,圣人究竟是对魏王不放心,在“顺应局势”的基础上略作调整,还是凭着多年执政的经验,本能地选择了问题最好的解决方式? 贺礼失窃的事情,无论怎么瞒也是瞒不住的,何况有心人刻意使之传遍天下呢?还没等穆淼派出的密使八百里加急赶到京城,此事便传得沸沸扬扬。 秦琬还未想好寻个什么借口回王府,约沈淮出来聊聊,身子一直不好,需要静养的代王妃沈曼却破天荒离了代王府,来到苏家探望女儿。 沈曼的气色虽比前几年好了不少,到底不甚康健,秦琬虽弄不清母亲的来意,见状也免不得心生愧:“都是女儿任性,劳动阿娘跑这么一趟。” “嫡亲的母女,哪有劳烦不劳烦的呢?我说件事给你听,你需撑住。”沈曼轻抚女儿的鬓角,柔声道,“寿礼失窃的案子,你听说了吧?这件事,藏不住,瞒不了,朝廷一定得派人去查,诸王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旦查出真相,破了此案的人注定名动天下,在圣人那儿也增色不少。 沈曼不知女儿一心想将代王推上王位,还当苏家虽不怎么省心,秦琬却与魏王府走得很近,将来安全无虞。 即便是为了女儿,代王夫妇也是支持魏王的,沈淮虽也有投效魏王之心,到底是代王的正经亲戚,不好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他拿捏着分寸和风骨,与魏王便是淡淡,连个点头的交情都算不上。 饶是如此,一听见此案,沈淮就忙活开了,奈何连着几日,传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魏王虽主管着刑部,奈何——”沈曼摇了摇头,苦笑道,“刑部经手的案子虽多,却大都是复核,敢担这份责任的没几个,倒是大理寺里头有个庶族出身的丞,姓高名翰的,端得是断案如神。若他没一个做鲁王媵的堂妹,倒是一桩美事。” 秦琬听了沈曼的描述,面上未露半分端倪,心中却冷笑不止。 刑部不如大理寺?骗谁呢!大理寺只负责审理中央百官与京师徒刑以上案件,流徒案还得送刑部复核,死刑更是要经圣人允许。刑部却负责复核地方上的案件,可受理在押囚犯的诉求。真要寻断案能手,大理寺还能比刑部多?前者顾虑得是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后者却不需要事事都委曲求全,毕竟地方官多有寒门子,为一己私欲乱判案子也不是不可能。大夏的官职金贵着呢,多少人求爹爹告奶奶,只为谋个缺。见到贪官被斩,百姓大呼痛快,这些等官做的人也有门路可钻啊! 若是在常青未曾投靠秦琬的时候出了这么一桩事,秦琬指不定还会有几分相信,自打常青投靠了秦琬,让秦琬明白了魏王是怎么一个人后,她哪有不清楚其间原委的?魏王一门心思在刑部大牢里头吸纳死士,越是冤假错案,他越是开心。因为这些被愿望的人被他救出来后,个个感恩戴德,全心效忠。 魏王存心徇私舞弊,又怎能容得下断案如神的人才?如今倒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提起断案,十个人里头至少有九个看着魏王,谁让他在刑部待了这么久呢?秦琬心里头痛快得很,脸上却露出几分担忧:“鲁王向圣人推荐了高翰?如此一来,魏王叔岂不难做?” 沈曼不住点头,恨得不行:“可不是么?也不知苏——也不知苏彧在想什么,竟主动请缨,与高翰一道去侦破此案!年轻人一门心思建功立业,这是好事,却得认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这等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他巴巴地掺合进去,岂不是添乱么?” 第二百零九章 以退为进 听见苏彧毛遂自荐,愿与高翰一道去查这个案子,秦琬也有些诧异。 她虽不喜苏彧,却能公正地看待对方——抛开对魏王一系的态度,苏彧其实是个挺上进的人,他并不像许多勋贵子弟一样斗鸡走狗,偎红倚翠,相反,他打小就勤修武艺,刻苦攻读,不论武艺还是学识,均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为人处世过得去,手腕也不差什么,算是个不错的人才了。 第336页 只是人才,不是天才。 人才与天才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人才需要时间的磨砺,遭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才能逐渐成熟老辣起来,天才却拥有上天赋予的灵性。苏彧顶多算是个人才,谈不上天资绝伦,断案又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怎比得上高翰天生的灵性,多年的累积?别看苏彧这几年办事无往不利,那是因为他是苏锐的儿子,代王的女婿,诸王虽对魏王攻讦不断,却大抵摸清了苏锐的脾性,知他并未旗帜鲜明地站到魏王一边,又不敢太过得罪长兄,故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去惹代王和安西大都护。苏彧倒好,光明正大地把自己往魏王党里一靠,又一个劲地往浑水里钻。他都摆明了立场,诸王焉能不卯足了劲对付他? 短短一瞬间,秦琬脑中已转了不知多少念头,沈曼不清楚女儿的心思,对女婿满心埋怨:“他的身份比高翰高出不知多少,自是人人以他为先,他又满腔抱负,一门心思要做出成绩。唉,要我说,别的事情上多动些心思不打紧,这种惊动天下的大案也是能随便插手的么?外行指挥内行本就不妥,高翰又是鲁王一系的人,案子破了,旁人只会说高翰厉害,案子没破,高翰将罪名往他上一推,那可怎生是好?再说了,这一来一去,大半年的功夫就没了,娘子头胎生产,夫君竟不在家……” “阿娘,您怎么就不明白呢?”秦琬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说,“正是因为我有了身孕,他才要找阿耶都没办法反驳的差事,好离开长安啊!” 沈曼听秦琬这样说,脸色就不好看了,有心说女儿几句,却硬是没办法反驳秦琬的观点。 她心里清楚得很,男人嘛,都是那个样子,送上门的鲜肉不吃白不吃,愿意为一个女人禁欲一年的太少太少。秦琬倒是贤惠,早就给苏彧准备了八个各具特色,谁见了都得赞一句美人的使女,不够再加,问题是,苏彧敢全收么?莫鸾肯定乐意儿子多纳几个女人,恶心恶心秦琬,奈何魏王太多事情要靠代王了啊!秦琬的名声越好,魏王越要和苏彧谈谈心,让苏彧敬重发妻,别做得太过。让他时时刻刻记住,你娶得是皇室县主,与寻常人家的闺女不一样,你得对她好,代王才会高兴,唯有代王高兴了,才能替我们解决很多问题。如此一来,苏彧能受得了? 多少女人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忍气吞声过来的,换到男人身上怎么就金贵些呢?倒也是,女人再怎么不甘心,始终只能困在小小的庭院,一辈子看男人的脸色过日子;男人心不甘情不愿,却可托言“建功立业”,远远避开这些烦心事。 沈曼有过很长一段不被秦恪所喜爱的岁月,那是即便有聪明伶俐的嫡长子傍身,正妻的地位无可动摇,再怎么尊荣体面也没办法抹去的苦与涩。想到唯一的女儿会重蹈她的覆辙,素来刚强的沈曼竟不住打颤,心道:“恪郎还在呢,苏彧就这样,若是有朝一日……我可怜的裹儿该怎么办呢?” 天下的父母多是一样,千好万好,只有自己的儿女最好。沈曼生了三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几乎将她的心肝也带了去,若不是秦琬还活着,沈曼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自然将唯一的女儿看得比眼珠子还重。 夫婿指望不上,那只有靠儿子了,沈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秦琬便道:“您也别想着养儿防老的事情,孝字大过天,若是孝顺了父亲就不能孝顺母亲,孝顺了母亲就不能孝顺父亲,自然往有理的那边站。世人对女子总是过多地苛求,我一次两次能站在道理上逼他退让,岂能保证自己次次有理?男人洗心革面,浪子回头,那叫佳话,节妇失贞却比妓女从良还不如,您说是不是?再说了,对这个世道来说,女人么,哪怕是对的,与丈夫争执,那也是不贤惠,不恭顺,照样是错的。” 沈曼对女儿颇为了解,闻言柳眉一横:“你不想要这孩子了?” 秦琬哭笑不得,忙不迭辩解道:“女儿还没冷心冷情到那份上,您也知道,莫鸾一向瞧我不顺眼,苏彧接这趟差事,即便她同意了,也会觉得是我逼的。刑氏又快进门了,有这么个好的耳目加传话的在,莫鸾十有八九*要做妖。让后宅女子投鼠忌器的统共就那么几招,与其提防来提防去,还不如让她顺了心意。到底隔着一层呢,头几年又未必记事,您说是不是?” 沈曼明白秦琬的意思,不住叹息。 堂堂皇长子的嫡女,怎么就得对一个臣妇忍让到这份上呢? 唉,她总算明白前朝的文献皇后为何执意要废了嫡长子的太子之位,扶植嫡次子登基了。本朝的废太子迷恋的好歹是南朝公主,文献皇后的嫡长子迷恋得可是一个低贱的歌伎!真要让他登上皇位,指不定又要上演“卫子夫独霸天下”的场面,想到嫡亲的儿女要对一个歌伎叩拜,文献皇后能忍得住?沈曼光想想魏王登基之后,他的庶女也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自己的女儿还得向如今与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的魏王庶女行礼,心就在滴血。 沈曼可没忘记,魏王的生母钟婕妤是个背主的奴婢,现在倒是不打紧,魏王若是坐稳了江山,难道不会动封生母为太后的心思?一家人性命都拿捏在穆家手里,还敢背叛主子,一而再,再而三爬圣人的床的奴婢,若是做了太后……难怪那么多勋贵世家一力支持鲁王,即便圣人属意魏王也没有动摇的意思,虽说不全是这个原因,却也没人会忽视这一点。 第337页 裹儿为了魏王的大业如此憋屈,苏家不知感恩,竟还嫌弃她?魏王还没登基,圣眷远远不如代王,苏家就敢这样,若是魏王登基,代王和苏家一样都要仰他鼻息,前者还因名正言顺被他忌惮,秦琬的处境定会更加艰难吧? 秦琬见母亲神态,微微一笑。 秦恪自打及时以来,就一直在退,给二弟让路,给三弟让路,给九弟让路。他已经习惯了退,又被十年的流放吓破了胆,一心求平静安逸,富贵荣华,再没了争的勇气,沈曼却不然。这位父母早逝,长辈几绝,小小年纪就要打理谯县公府的贵女极为刚强和坚韧。她知进退,懂分寸,拥有世人赞颂女性的一切美德,但她又不是一味柔弱顺从,依附旁人而活的标准女子。她果决,明断,又富于心计,最重要的是,她不甘人下。 在代王府,即便是周红英最受宠的时候,也没有越过沈曼去;秦琨病逝给了沈曼何等的打击,也让周红英、秦敬母子得意非凡,那又如何?沈曼怀念了儿子一年,转瞬就有了秦琬,将代王既重情又重义的心思拿捏得分毫不差,既没让代王觉得她薄情,也没让代王觉得她是怨妇,或者太过愧疚,不敢去见她。秦琬可以断定,哪怕没有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放,周红英母子也不能笑到最后,代王府,始终是沈曼的天下。 对沈曼来说,退让只是暂时的,病魔、疲惫和痛楚暂时压垮了她的心神,让她也变得软弱又贪图安逸。只要将虚伪的和平撕开,让沈曼见识到局势的凶险,沈曼一定会明白该怎么做。 当然,不是现在。 凡事都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秦琬也不想刺激到母亲,影响她的病情,不过是寻到机会,在沈曼心中埋下一颗种子罢了。 沈曼心里存了事,对苏家的观感又不怎么好,例行公事与莫鸾道别的时候,态度也是淡淡的。莫鸾人前摆着甜美的笑脸,待下人一退,立刻由晴转阴。赖嬷嬷见状,忙道:“听说代王府有个姓卢的侍妾肚子尖尖,十有八九*会生儿子,代王妃的心情怎么可能好呢?” 想到沈曼千般辛苦皆为旁人做了嫁衣,莫鸾心里也畅快了些许,却立刻想到前世的遭遇,脸色又沉了下来。 赖嬷嬷哪里想得到莫鸾这桩心事?见莫鸾的情绪阴晴不定,她心中惴惴,暗道苏家怕是不能呆了,得想个法子脱身才是。贴身服侍的奴才,连主子的心意都摸不准,指不定哪天全家都要遭殃。可她知道莫鸾这么多秘密,莫鸾真会让她走么?心里头虽盘算着这些事,赖嬷嬷的反应却没有变慢,见莫鸾不高兴,立刻说:“大郎君头一遭出门,只带那么点东西,是不是……添上一些?” 一想到优秀的儿女们,莫鸾又得意起来,异常笃定地说:“不必了。”苏锐的嫡长子,谁敢怠慢呢?再说了,查来查去,罪魁祸首还不是在长安么? 第二百一十章 奴仆心思 赖嬷嬷知莫鸾脾性,从不敢表露对苏彧的过多关心,只是找个理由转移话题罢了。她心里头明白的很,对她们这等前程乃至生死都握于人手的奴才来说,献殷勤不是这样献的——莫鸾将儿女看得极重,谁在儿女心中的情分超过她,她就瞧谁不痛快。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发走的奶娘、使女也不知多少,偏偏还占着理。譬如儿子快娶亲了,房里人应当尽早打发走,旁人见了,还要赞她知礼呢! 跟着这样的主子,即便有十二分的忠心,日子一长,也只能剩下三四分了。赖嬷嬷满心都是如何撇开自己,暗道一声抱歉,便拿即将进苏家大门的刑氏开刀。只见她满面堆笑,大力奉承道:“是奴婢想岔了,大郎君何等出色,查案之事怎么难得倒他?若是手下得力,大郎君指不定一两个月就回来了,还能赶上二郎君的婚宴呢!” 莫鸾虽明白前世这桩大案足足查了八个月功夫,才宣告水落石出,被赖嬷嬷这么一恭维,仍旧志得意满,心道他们不知罪魁祸首是谁,自然需要极久。我儿知晓真凶,岂非手到擒来?待听得赖嬷嬷提起苏荣的亲事,莫鸾定了定神,心生一条“妙计”。 说来也好笑,莫鸾对儿女极为关切,恨不得将他们攥在手心,奈何前头三个儿子的婚事,竟无一是她属意的。 秦琬和安笙暂且不提,就连老二苏荣的婚事,亦是魏王发的话——安南伯邢超虽平了江南叛乱,却因坐视姜家陷害萧誉、赵肃二人之故,被圣人高高挂起,失了实权。 人走茶凉的道理,邢超明白得很,正因为如此,他干脆利落地投靠了魏王,愿将手中尚存的几分军权和人脉悉数呈上。若是再等几年,他就什么都不算了,哪怕想投靠诸王,也没了讨价还价的资本。 事实证明,邢超的决断十分正确,也得到了足够的补偿。不仅如此,作为回报的条件之一和盟约的象征,魏王便让苏锐的次子苏荣和邢超的三女儿订了亲。 莫鸾对这桩婚事显然是不满意的,她连秦琬都看不上,如何瞧得上一个失势伯爵的女儿?只不过魏王发了话,她不敢不从,哪怕事后写信告诉苏锐,苏锐不同意也没办法。风声都传出去了,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好好的结亲变成结仇吧? 刑氏不同于秦琬,苏家有求于代王,莫鸾再怎么不喜欢秦琬,秦琬的底气依然足得很,刑氏就不一样了。莫鸾早就不指望秦琬和安笙做孝顺媳妇,又不喜欢刑氏,待刑氏进了门……一想到这里,莫鸾的脸上就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第338页 秦琬漫天撒钱,又给丈夫送绝色使女,无人不说她好,自己当家多年尚且难做,何况刑氏一个新媳妇呢?既然秦琬一进门就接管了家务,如今身子又重,自己将家事交给刑氏,也没人能说不是。想到这里,莫鸾心中快慰,轻声细语地陈述自己的决定:“四郎和苒苒的年纪也不小了,横竖家事理顺了手,按成例来便是,有儿媳妇搭一把手,我也可专心他俩的婚事。” 赖嬷嬷听莫鸾这样说,一颗心彻底凉了。 她也是做了多年婆婆的人,婆婆对媳妇的一些小心思,她心里清楚得很,但她更明白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之所以提起刑氏,不过是怕莫鸾迁怒自己,找个理由转移莫鸾的注意力,提醒她,又有一个女人来抢你的儿子。怎能想到莫鸾自私至此,就因秦琬没事事都顺着她,便在刑氏还没进门时,便定好了主意,让刑氏和秦琬打擂台? 往小里说,这只是女人间的事情,后宅里的纷争;往大里说,岂能不让人想到苏家的爵位之争?田舍翁含辛茹苦一辈子攒下的几亩土地,几间茅屋,儿孙尚要争得不可开交,何况与金山银山无异的爵位?若是人人都谦恭礼让,朝廷何须以律法定下传承,强调嫡长子的名分? 赖嬷嬷乃是世仆出身,祖祖辈辈都是大户人家的奴才,阴私秘辛也听了不少,糊涂或刻薄的主子也不是没见过,像莫鸾这样的却不多见,免不得心惊肉跳。 寻常奴才并无休沐一说,赖嬷嬷因深受莫鸾信赖,夫婿又是莫鸾名下一间铺子的掌柜,两人在外头也置办了一份不错的家业,每个月都能回家一两次。 她在夫家的地位超然,每次回家,莫说儿子媳妇殷勤万分,就连钱掌柜也绝不会参加什么应酬,一定会赶回来陪她。这一日,她照例回了娘家,对钱掌柜说:“我寻思许久,还是觉得,咱们想个法子推了吧!我一想到这桩案子的厉害,一颗心就砰砰直跳。” 莫鸾的长子得的晚,成亲又晚,故赖嬷嬷虽只比莫鸾大两岁,长孙却已是半大小子了。 她受莫鸾重用,儿孙也得了福分,苏彧外出查案,不出意外的话,随同出行的奴仆中,她的儿孙总要占上一两个。赖嬷嬷可不明白莫鸾的信心来自哪里,她一想到苏彧从没办过案,真正断案如神的高翰又是鲁王的人,心里头就不安的很。 这也是受话本传奇的影响了,君不见那些探案的故事中,破案的主儿是不会死的,身边的人却一个接一个被杀。赖嬷嬷听多了此类的故事,免不得为儿孙的性命担心起来。 钱掌柜比赖嬷嬷机敏些,更明白如今局势的复杂,也不想让儿孙卷入这些是非里,却又有些担心:“莫夫人会答应?”那位看上去宽仁慈和的夫人,对账簿抓得很紧,他们这些掌柜贪几分也就罢了,略多一些就会被警告甚至罢免。即便不对主家心生怨怼,也会认为莫鸾实在厉害,这样强的掌控欲,容得下他们家临阵退缩? 赖嬷嬷咬了咬牙,将心一横:“珍娘不是来了天葵么?让她跟着大郎君出去!”贴身伺候苏彧的女人,总比需要外出办差的男人安全吧? 珍娘是钱掌柜和赖嬷嬷的小女儿,今年连十四岁都不到。中年得女,自然如珠如宝,否则也不会得个“珍娘”的名头。她生得清秀可人,嘴巴又甜,素来被父母所宠爱,但与幼子、长孙相比,小女儿又算不得什么了。 钱掌柜一听,脸色就严肃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钱珍打小也是呼奴唤婢,娇生惯养长大的,端茶递水的活计未必干得过来,哪怕是做媵妾,心机容貌也差了许多急于飞上枝头的女人一大截。哪怕苏彧一直留在府里,钱掌柜都不想让女儿去做妾,倒不是心疼她做小伏低,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能给世子爷做有名分的妾,无异于祖坟冒青烟。钱掌柜之所以不乐意,完全是明白女儿的性子,真不像能以讨好男人为生的人。 赖嬷嬷含含糊糊地说了自己的顾虑,才有些颓然地说:“我也清楚,珍娘的性子、容貌,实在……她不受宠,便不可能与县主别苗头,反而要日日奉承讨好县主。我这些日子冷眼瞧着,县主压根没将姬妾美婢当做一回事,哪怕是一条狗,养熟了还有几分情面在,何况是人呢?我也不求她在县主面前能说得上话,只求关键的时候,县主能见她一面,听她说几句话,咱们一家说不定就有救了!” 莫鸾心狠手辣,冷酷自私至此,赖嬷嬷真是怕了。对方连嫡亲的儿子都不关心,为一己私欲可以挑得家宅不和,指不定哪天就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将她一家都送入黄泉呢?背主之人虽会被人瞧不起,若是活都活不下去,谁还管别人的眼光?说句不好听的,莫鸾对赖嬷嬷的信重,归根到底,也只是将她当做一条不会叫也不背主的狗罢了。既然都是做狗,尊严、名誉什么先抛到一边,活下去才是正经。 钱掌柜想到莫鸾经常将铺子里的收成提出来,不知道支到哪儿去,心里头也有些惴惴。他斟酌半响,还是点了点头,叹道:“也只能如此了,珍娘……是我们对不住她。” 夫妻俩打定主意,半是诓骗半是诱哄,钱珍做着锦衣玉食,荣宠备至的美梦,二话不说点了头,赖嬷嬷便去与莫鸾说这件事。 莫鸾见赖嬷嬷左眼写着“热切”,右眼写着“期盼”,好笑的同时也有些得意,心道自己的儿子果然前程大好,心腹奴才的女儿才来天葵,刚能侍奉人就巴巴地送过来,做个没名分的使女也愿意。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妥——苏彧此番出行,本就不能带太多人,尤其是女人。若是内宅有钱家的人吹枕边风,外头又使唤钱家的男人,未免有些不妥,便道:“既是如此,你家小子也不用整理行装了,这几日好好聚一聚,省得忙里忙外的。” 第339页 赖嬷嬷一听,失望不过一霎,立刻打起精神。 莫鸾见状,更是信了赖嬷嬷的忠心。 这则消息传到秦琬那儿,秦琬挑了挑眉,玩味地说:“看样子,老天都在帮我。” 第二百一十一章 抽丝剥茧 陈妙知秦琬心意,低声说:“苏家的账做得很平,即便有些东挪西凑都不怎么显眼,但以他们家的处境,断不至于要从莫鸾的陪嫁铺子中支钱。” “这便是过犹不及了。”秦琬悠悠地说,“明明做得是不能见人的事情,偏偏要揽个光明正大的名,若非她画蛇添足,何至于让我们肯定这一猜测?” “从账面上看,苏家这几年的莫名支出,一次比一次大。”陈妙估算了一下,给了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数字,“怕是每年收入的五到六成都投了进去。” 秦琬点了点头,又问一旁的玉迟:“依玉先生之见,魏王府每年要投多少钱在豢养私兵上?” 西域马贼横行,缺钱的达官贵人也不介意客串一把沙漠匪类,想在这种地方经营得当,信誉固然重要,实力却更为要紧。训练有素又本性凶悍的商队护卫摇身一变,就能成为悍勇非常的军队,条件是——你得付得起钱。 “魏王即便豢养私兵,也不可能像我们那样撒钱,管饱,隔三差五有一顿肉,应该就是最好的待遇了。”玉迟说得很中肯,“七年前陇西饥荒,流民在长安城外聚集,朝廷虽开仓放粮,安抚流民,命他们重回原籍。但在此之前,朝廷曾有很大的争议,对流民逼近长安很不看好,拖了一段时间。人嘛,一旦活不下去,为奴为婢都愿意。一斗米,两碗粥,一个人的一辈子就这么卖了。” 秦琬明白他的意思,叹道:“此事的确不好查。捡便宜买奴仆的达官贵人太多,流民又饥寒交迫,多有得了重病或者生生饿死的。莫说失踪几十几百人,哪怕人数高于一千,旁人也不会管,尤其是青壮。谁都知道大户人家买奴仆,优先买青壮年的男子和不足七岁的孩童,哪里会在意这些呢?”即便是负责造册的官府,也是得过且过,真要认真计较,恐怕得将满城的权贵得罪光。 “真正要查,还得从甲胄查起。”玉迟很肯定地说,“魏王豢养的私兵应不会超过千人,一旦多了,藏是一个问题,粮食消耗也很麻烦。莫要看南府多是少爷兵,左右卫和金吾卫可不是脓包能进的,北衙的精锐也一直驻扎在长安。若要指望这些人在没有兵器的时候起事,无异于笑话一场,但想要兵器甲胄,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听旭之说过。”秦琬想到一桩事,沉吟片刻,才道,“西南多矿产,那些土司手中的矿,有好些都是直接露天的金山银山。苏锐的品行我是信得过的,但莫鸾……她敢擅自将苏府的收入提供给魏王起事,可见是个胆大包天的,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苏锐人品方正不假,他的手下却未必个个都是清正廉洁之辈,对这位不愿意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一边的大舅哥,魏王估计也头疼得很,往苏锐麾下安插几个人也未必不可能。 玉迟也觉得这是条不错的思路,便道:“我的商队在中原走动得较多,却多偏重江南,若说要开拓西南市场也未尝不可。蜀中乃是天府之国,稀罕物件也有不少,若县主愿意,我立刻派商队前往,明着做买卖,暗地里多加观察。再怎么私开铁矿,也需冶炼和运输,西南通往长安的道路统共就那么几条,几支商队错开时间,慢悠悠地走,总有遇到的时候。”胡人形貌与汉人不同,在中原行走免不得被人当做稀罕景物围观,又有些种族的排斥在。为了更多的利益,热情一些,若是大半的胡人再是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即便是上前搭讪,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这容易,不烫手的钱财,阿耶阿娘定不会嫌多,更何况他们对你的印象不错?”秦琬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叮嘱道,“不过,你的身份,能少人知道就少人知道的好。最好误导旁人,让他们以为我是通过了你,结实了一些西域的商贾,攒些脂粉钱,也孝敬孝敬父母。” 商人之所以难做,一在货运困难,二便是沿途勒索。挂着代王府的大旗,再殷勤打点些,便不可能在官府那头被卡。这也是商人为何要投靠权贵,并竭尽全力培养自家子弟读书,科举做官的原因。若无甚依仗,即便家财万贯,也未必能保得住。 想到这里,秦琬又道:“还有一件事需要麻烦先生——再过些日子,西域诸国的权贵府邸,或许会来一些呈上奇珍异宝,游说该国出兵的人。若先生知晓此事,还望与我说一声。”她可不相信,玉迟没在那些权贵的府邸中安插人。 汉人对胡人有些轻视,胡人对汉人何尝不排斥?玉迟想要在西域立足,还得仗着天生高大的身材,谎称胡汉混血,又娶胡人妻子,更不要说那些胡人权贵用人了。 在许多胡人心里,汉人就是狡猾,不诚实的代名词,尤其是前朝太祖徐然和武帝,前者对胡人有着天然的仇恨,后者好大喜功,明明签订了盟约,却又撕毁,有过数次背信弃义之举,更加重了胡人对汉人的不信任。就像汉人不会用胡人做心腹一样,胡人权贵的府邸里,汉人也只有做下仆的份,很少有例外的。 玉迟为了复仇,早早就做好了两手打算,若在京城施展不下去,他就回到西域,做他一直大力扶持的回纥部族首领的女婿,再通过他安插在各国权贵府邸中的那些人,以及他利益与共的盟友们,挑起这些国家和部族对大夏的贪婪,联起手来,出兵攻打大夏。如今被秦琬捅破,他也没生气,反倒觉得秦琬明察秋毫,颇有君主潜质,竟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这是自然。” 第340页 “说起这个——”秦琬自嘲一笑,有些无奈,“若不是苏锐就任安西大都护,又是那样的性子,单瞧苏彧和莫鸾自信满满的做派,我定会以为魏王向他们透露了什么。”谁让魏王前科太多,对他来说,做出盗走圣人古稀贺礼,又贼喊抓贼,借此立功的事情,一点都不稀奇。 陈妙对魏王仇恨极深,闻言便道:“您都这样想了,可见旁人心里头会怎么嘀咕,若您愿意,传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出去……” 秦琬不大赞成这个提议,又不好太过直白地反对,正寻思着怎么说服陈妙,玉迟忽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常兄弟怎么还没来?” 陈妙愣了一下,想到魏王的阴鸷刻毒,忍不住有些紧张:“莫不是常兄弟被发现了?” 话音刚落,常青求见,陈妙有些尴尬,索性不说话。好在常青也没察觉什么不对劲,见四下无人,便毅然道:“县主,常某方才接到一桩任务——魏王对苏彧的举动十分不满,又无力挽回,便决定派血影去刺杀鄂国公世子冯欢!” 冯欢?那不是乐平公主的驸马,魏王的亲妹夫么? 说到这位驸马,也是个运道不怎么好的,老鄂国公身为安北大都护,一世英雄,奈何生了个大事尚可,小事糊涂的儿子,打起仗来也算不错,却被娇媚的继室迷得失了心窍。对鲁莽冲动的嫡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心喜欢继室生下来的,据说很会读书,颇有才子之名的小儿子,被老父责怪还振振有词,说太平年间,武将不如文官吃香,自然要弃武从文。 若不是怕自己百年后,鄂国公一爵的传承会出问题,老鄂国公也不会为嫡长孙求尚公主,奈何钟婕妤横插一脚,原本拟定嫁给冯欢的五公主新蔡生生变成七公主乐平。以秦琬如今对魏王的了解,在这件事上,对生母“无可奈何”的魏王十有八九*才是幕后推手——为了鄂国公手上的兵权。 冯欢五大三粗,不被乐平公主所喜,绿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他先头虽风评不好,但大家都知道继母当家的猫腻,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总要打些折扣,见他扎扎实实给祖父守孝三年,立刻改了口风,对孝期依旧寻欢作乐的乐平公主就没什么好感。这对夫妇你不喜欢我,我也看不上你,孝期结束,忍着生了个儿子后,冯欢就自请去北边从军。当然了,也没做出什么能耐来,毕竟苏锐只有一个,在长安权贵的眼中,冯欢只是没办法阻止自个儿绿云罩顶,索性眼不见心为净罢了。 忍让至此,也没什么本事的冯欢,魏王为什么要派人去杀他?难不成就为了洗清苏彧主动请缨的嫌疑,便制造一桩更惨的案子出来?这理由听起来荒谬了些吧?哪怕魏王心性不好,玉迟的家人死得冤枉,到底一个是商贾之家,一个却是国公世子,大夏驸马呢! 常青以为秦琬不信,忙道:“乐平公主生的那个男孩,好像不是冯欢的,而是冯欢那个异母弟弟的种。” “仅是如此?”秦琬还是觉得不可能。 常青咬了咬牙,才说:“还有一件事,冯欢的异母弟弟,说是说重病在床,实则……已经没了大半年,尸体还是我处理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冯欢生死 知道瞒不下去,常青也不费心为旧主掩饰,便道:“乐平公主与冯明的事情,鄂国公夫人乐见其成,推波助澜。鄂国公虽偏疼继室幼子,听得如此丑事,却被气得风疾发作,又有冯欢远走边疆一事,国公府早就变成了冯明母子的天下,就连公主府也……小郎君养在公主府,许多伺候的人都知道小郎君的生父是谁,不怎么敢拦他。” 说到这里,常青顿了一顿,才有些尴尬地说:“乐平公主看似荒淫,实则一心为魏王吸纳寒门人才,颇得魏王的信任。魏王十分看重公主府中的几位郎君,时常到公主府停驻。冯明出入无忌,许是听到了什么,回府后径自找到鄂国公,随即便服毒自杀了。”很显然,对乐平公主这种为了帮助兄长夺位不惜自污,魏王却添油加醋,时常以训斥、教导妹妹为借口出入公主府的行为,常青很有些说不出口。 “老鄂国公就任安北大都护多年,现任鄂国公也曾征战沙场,必有亲卫心腹。”玉迟玩味地说,“这种事情,查是查不出来的,依我看,魏王必是让你们盯紧了鄂国公、国公夫人和冯欢,看他们有无异状,是否接触旁人?” 权贵人家的底牌,焉能轻易查出来?除了用这种笨办法,还能怎么办? 凭心而论,鄂国公府不是个好地方,一家之主糊涂,当家主母偏心,世子鲁莽,次子目下无尘,与同僚处不来,可以说,全家没一个聪明人。 存了轻视的心,又捞够了好处,自不会多重视对方。谁能想到那个盲目钟情于乐平公主,为了她不惜气病父亲,开罪兄长,甚至愿意和别的男人分享爱人的冯明,竟有以死掩盖秘密的胆量? 冯明这一死,就没人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而这些秘密,又会在何时,以什么方式爆发——鄂国公或许知道,但鄂国公得了风疾,连话都说不出来。即便被大刑折磨,难道比得上自幼疼爱的小儿子死去的痛么?再说了,他是国公之尊,儿子又娶了公主,圣人优厚老臣,隔三差五就要差御医来问诊,魏王能买通一个御医,能买通所有的御医么?折磨他这一条,本来就行不通。弄死鄂国公?那就更不行了!鄂国公一死,冯欢势必要被召回来,情势未免更加不妙。 第341页 常青点了点头,有些抑郁:“冯欢在北边也没什么出息,成日领着一份军饷,拿着国公世子的俸禄和孝敬,包了几个歌女伎子,无所事事,醉生梦死,不与生人接触。魏王见他不似知晓真相,除了命人盯紧他之外,便无甚动作,可……”这一次,魏王怕是铁了心要置冯欢于死地了。 “我这个魏王叔啊,特别喜欢玩这招,往自己和亲近的人身上泼脏水。”秦琬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明白了常青的心思。 常青此人,重情重义,对女人未免就轻视了些。投靠秦琬,那是生死存亡下的不得已,又有个玉迟做榜样,并渐渐发现秦琬心计智谋的确不同于寻常女子,这也是为什么秦琬不同意陈妙建议的原因——别人做了初一,我才能做十五。若是旁人没动手害你,为了自保防御一二倒是可以,为了一个“可能”便主动去害别人,岂不是与魏王无异? 在常青看来,乐平公主不守妇德,水性杨花,与他的妻子倒是有几分相似,愤怒的同时,对冯欢也起了几分怜悯之心。秦琬呢,本就不打算顺魏王的心意,焉有不插手此事的道理?故她笑了笑,淡淡道:“这还不简单?执行此事的暗卫,你熟么?” 常青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有几分交情。” “你说,乐平公主之子真正的身世,谁会说出去?” “这……”常青摸了摸后脑勺,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做奴才的,性命掐在主子手里,谁会去多这个嘴?”又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实打实的丑闻,真要计较起来,爵位都得降等袭。 “那就是了。”秦琬诱导常青,“你有没有听过汉少帝的故事?汉惠帝的皇后张氏,乃是他胞姐鲁元公主的女儿,吕后一力促成独子与外甥女的婚姻,惠帝却越不过这道坎,从来不进张氏的房。吕后无法,便让张皇后抚养宫人周氏所生的刘恭。为斩除祸患,命人鸩杀了周氏。刘恭登基后,有人为了讨好他,或者离间皇帝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将此事告诉了他。他大怒之下,说出‘太后怎么能杀了我母亲,却说我是她的儿子呢,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改变这种现状’。吕后得知此事后,立刻将少帝送入永巷,又宣布他精神失常,没过几日就将他废了,为斩草除根,将之杀死。” 玉迟知秦琬用意,附和道:“这还是抚养了他这么多年,将他视若己出,又占着亲生母亲名分的张皇后,还有嫡亲的祖母呢!吕后之狠,虽少有人及,可谁不明白她的顾虑?张皇后并不掌权,吕后又年迈,倘若少帝长成,有心复仇,谁能拦得住他?为了素未谋面的生母,少帝就说出这样的话,想要对抗两位名分、权利都占着极大优势的长辈。乐平公主深得魏王信重,你能保证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冯明死得不明不白,魏王自不会告诉他,可他名义上的父亲冯欢……你说,魏王能为区区一个暗卫,让嫡亲的外甥不高兴么?” 不会,绝对不会。 常青听秦琬和玉迟这么一说,冷汗直冒——他们说得没错啊,主子们再怎么机关算尽,那也是主子的事情,一旦追究起来,想要推卸责任什么的,倒霉得还不是他们这些奴才?张皇后对少帝多年养育,尚且比不上杀母之仇,他们这些暗卫与乐平公主之子又无甚情分,谁能保证自己不被追究?即便暗卫早就做好了随时没命的准备,却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啊!好些暗卫誓死效忠,为的是什么?忠诚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魏王能让他们的家人过好日子,能给他们的子孙前程! “可,若是不完成任务……” 秦琬思忖片刻,便道:“这样,冯欢受此奇耻大辱,定不会为乐平公主守身如玉。他远走边疆,指不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给自己留一脉香火。他也在边疆待了两三年吧?速度快的话,指不定孩子都抱上了。若是如此,你们便在打斗的时候留一丝手,尽量把他往国境线上逼,最好能将他弄到高句丽去。最要紧得便是不伤害到那个孩子,相反还露出一丝怜悯之意,并让冯欢察觉。若他没有子嗣,你们就将他往深山老林里送,离边境离得越远越好,回来报个坠崖什么的就行。我这边呢,也早早开始准备,弄几个妥善的身份。魏王若要处理你的兄弟,我就接纳了他,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哪有平安度日,一家和乐的好?不过,我的话先摆在这里,若是你的兄弟有家人,魏王不处理他们,我便做不了主。除非魏王打定了主意斩草除根……这事,还得你担风险。”总之一句话,能不杀就尽量不杀,最好多拖点时间,真要出了事,秦琬帮忙善后。 “高句丽?这……” “你无需担心。”秦琬淡淡道,“被亲弟弟带了绿帽子,冯欢尚能不惊动任何人,窝囊地前往北疆,可见此人一怕麻烦,二对家族声誉还算重视。这样的人,并没有混入他国高层,花几十年复仇的决心、勇气甚至是能力。他再怎么鲁莽冲动,也是鄂国公的嫡长孙,天生的优越感摆在这里,未必瞧得起高句丽人。我不能断言此人绝对不会叛国,所以,我要你在确定他有儿子的情况下这样做。即便他在高句丽位极人臣,只要一想到他的儿子还活着,他就不敢贸然发动战争,第一个儿子么,总是不同的,何况他现在居住的地方,可是北方边境啊!” 第342页 两国交战,最苦得无非边境百姓,因此身死的也不知多少。冯欢出身军旅世家,又在北边两三年,不可能不清楚这些。他可不像玉迟般孑然一身,为了复仇可以不顾一切,再怎么憎恨,顾虑也多得很。 常青听秦琬这么一说,似懂非懂,陈妙怕常青想歪,便道:“县主一直说,高句丽是我大夏的心腹之患,迟早有一日,大夏要挥师北上,踏平高句丽。您这样吩咐,莫非是想借冯欢之手,了解高句丽的风土人情?” 秦琬点了点头,叹道:“高句丽、倭国乃至柔然、突厥,无不学习我中原文化。但中原各地尚有差异,同一本典籍,不同的人也能有不同的理解,何况文化传到别国呢?了解一方风土人情,便容易猜到他们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会采取怎样的应对方式,到底是攻打高句丽这么大的国家,怎能不做好准备?” 第二百一十三章 深得圣心 常青虽不懂秦琬如此重视高句丽的原因,却也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听见秦琬要为攻打高句丽做准备,竟不觉得她大放厥词,反倒觉得热血沸腾起来,便听秦琬说:“沈家男丁战死多年,表哥手上仍有些可用的人,老鄂国公没去多久,你们行事还是谨慎些吧!鄂国公府的死士未必会立刻接触冯欢,可真要算起来,他们的根子还是在北边的。人呐,若是有一线希望,凡事就不至于做绝,若是彻底没了指望……” 彻底没了指望的玉迟微微一笑,有些玩味地问:“冯明爱慕乐平公主爱慕到脑袋发昏,一向疼爱他的鄂国公为此得了风疾,床都下不了,话也没办法说,他尚且死不悔改,为何忽然醒悟?”若不是一时激愤,气血冲头,不愿让魏王和乐平公主好过,娇生惯养的冯明未必有勇气服毒自杀。 秦琬对女人的手段更了解些,闻言便道:“这还不简单?老鄂国公给嫡长孙留了底牌,不可能不给嫡长子留吧?鄂国公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哪能没点后路?又怎会不将之留给无法承爵的小儿子?鄂国公府的势力被拆成了两块,乐平公主下降,老鄂国公的旧部正好借此和魏王搭上交情。现任鄂国公的部下袍泽却有些惶恐,冯家的猫腻,大家都明白,前妻的儿子得势,继室的儿子不就倒霉了?这时候乐平公主却给冯明生了个儿子,岂能不将冯明骗得掏心掏肺,连疼爱自己的老父都不顾?要是他知道这个儿子非但不是他哥哥的,也不是他的,脸色能好看?” 偷情是一码事,生了私生子又是另一码事,乐平公主又不是那些身份低微,不得不母以子贵的人。对大夏的公主来说,只有她愿意生孩子的,还没臣子能强迫她生的。没看见新蔡公主发现被骗之后,愣是不与驸马见面,更别说生孩子,易家也不敢吱声么?乐平公主的入幕之宾虽多,却只给冯明生了儿子,冯明岂能不认定自己是乐平公主看得最重的人?冷不丁一听,孩子不是我的,人家拿你当傻子耍,怒气攻心,愧对老父,铁了心要报复魏王和乐平公主这对拿他耍着玩的兄妹,又无力对抗魏王权威,只能埋个祸患在地里,用性命让他们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这对兄妹都是一样的,没有半分真情,干什么都要利益最大化,结发夫妻也成了仇雠,还是他们单方面弄得。”陈妙对魏王怨恨至极,连带着也厌恶上了乐平,倘若乐平愿意好好和冯欢过日子,冯欢未必不乐意,尚公主是什么样子,大家心里都有准备了不是?就更别说魏王了,苏吟与世无争,哪里碍着他了,他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苏吟?想到家人的遭遇,他更是气愤,“就连生个孩子也存了算计,谁是孩子的生父,谁是名义上的父亲,谁又是可以被骗的冤大头,光想一想,我就觉得臭不可闻。” 秦琬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阿妙,打住打住,我的心思……也有些不纯。” 陈妙一听,理所当然地说:“他们怎么能和您比?您是为了站稳脚跟,他们是利用算计别人,若是说对儿女的期待不如旁人,那也是正常的。这桩婚姻本就不是您喜欢的,不过是各取所需,偏偏苏家还一副大爷模样,再说了——”他忍着没将下半句说出来。 您不喜欢苏彧,也没光明正大包男宠,甚至让一个野种做苏家的嫡长孙啊! 常青对秦琬本来是有那么一丁点意见的,觉得她实在管得有点多,心思有点大,如今听秦琬和陈妙你来我往这么一问答,忽然就觉得秦琬极不容易。想到自己曾经的腹诽,很是羞愧,找了个借口就溜了。 见他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秦琬善意地笑了笑,望着玉迟,说:“明儿我进宫一趟。” 玉迟眸光闪动,对秦琬的举动极为赞同:“苏彧的本事,圣人也清楚得很,县主是该进宫一趟了。” “阿妙,你的情绪也该稳定下来。”秦琬叮嘱陈妙,“魏王可不是好对付的,虽说我们与他见面次数不多,又有常青帮着遮掩,他没察觉出咱们的不妥。可这苏府上下,包括宫里宫外,不知有魏王多少眼睛在呢!” 陈妙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点头:“我明白。” 他忍了这么多年,眼看着秦琬如今一步步探明白魏王的性格、底线,借此推断出魏王的行事作风,大概势力,怎么可能让纰漏出在自己身上,导致秦琬的苦心付之东流? 不光为了血海深仇,单凭他身上烙下“代王一系”的烙印,他都不能让魏王登基——魏王连结发妻子都容不下,岂能容下比自己更名正言顺的长兄代王?代王一旦出事,他们这些仰代王庇护的人,一样没有好结果! 第343页 秦琬往宫里递了牌子,侍卫不敢怠慢,立刻将这一消息呈给圣人。圣人当天便给了回复,让秦琬次日辰时三刻进宫,莫鸾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就不好看了:“她该不会是想与圣人说,不让大郎去查案吧?男儿建功立业,怎能被妇人给拘着?” 赖嬷嬷一面奉承讨好,一面在心中惊叹秦琬的受宠。 她在权贵之家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进宫的时辰也是有讲究的。 按大夏的规定,皇族和文武百官一般是寅正(早上三点)或更早起,卯正(五点)开始早朝。早朝过后,圣人往往会留几位得用的官员,比如诸位相公下来议事,地点一般在政事堂或者甘露殿。一般来说,这个时间不会超过辰时二刻,接下来的时间,一般是圣人安排。待到巳正(九点),太极殿便会传膳,圣人要进朝食。 圣人深谙养生之道,近几年来更是悉心保养,朝、哺二食很少有错了时间的时候,除非政事实在紧急,忙得连一顿饭的功夫也没有。他让秦琬辰时三刻进宫,便是打算与秦琬一道用朝食了,甚至不让她等多久。这等恩宠不可谓***,也少了公事公办的刻板冷厉,多了一丝温情。 往深里想,这也是体恤秦琬一介孕妇,进出不易,不让她受烈日炎炎之苦。要知道,一旦到了下午,好容易阴凉些的时候,宫门也快闭上了。这时的检查极为严厉,哪怕秦琬是县主之尊,也少不得拖延些时间。 大汉以孝治天下,孝、悌二字最为要紧,前朝大燕虽大力提倡忠君爱国,世家掌权之后,自知理亏,便重新将孝道拾起,大力弘扬,使之摆在忠诚之前。大夏历代帝王自然也是看重忠诚的,却也抹不去这么多年下来,黎民百姓对孝道的重视。毕竟皇帝太虚无缥缈,很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安安分分做个良民也就罢了。父祖、兄长,这些却是大家都有,并且成天都能见到的。 赖嬷嬷虽不至于天真到认为皇家的父子兄弟与寻常人家的完全一样,却也明白什么叫长幼有序,无论怎么说,做儿子的总不好反驳父亲的话,做弟弟的也不能对兄长太坏。魏王既是个刚正冷肃,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自不会为了王妃的娘家责怪长兄的女儿,赖嬷嬷越发坚定了牺牲女儿,讨好秦琬的心。 圣人见秦琬衣着宽松,不施脂粉,精气神还不错,一颗心也放了一半,他命人传膳,兴致颇为高昂:“知道你要来,朕特意命人做了些适合安胎的药膳,放心,没半点药味,来试试?” 秦琬知圣人虽夹杂着诸多考量,也是真心疼她,自是笑意盈盈,圣人点过的菜色,她都一一试了,不住夸御厨的手艺好。 圣人见状,亦是开怀,赏赐连连,打趣道:“你的心还是那样宽,什么都难不倒。” “阿翁,您这可就说错了,那日若是我在朝堂之上,定会死死按住苏彧,别让他出这个头。”秦琬明白得很,圣人这是在问她,要不要免了苏彧出门办差。毕竟鲁王和魏王一系的斗争,圣人心里头清楚得很,别的时候,他或许不会特别介意。但在这件案子上,他更想查清楚此案,而不是看两个儿子斗法,毕竟此事十有八九*牵扯到了前朝余孽或者诸侯后裔。奈何苏彧表现得太有信心,圣人有点奇怪,这才当场允了他,事后又觉得有些不妥,才不好出尔反尔。 秦琬感激圣人的好意,却有不同的意见,故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只可惜,孙女没站朝立班,不能按着他不乱来啊!事已至此,再怎么恨得牙痒痒,也得往好的方向想。苏彧到底是您的孙女婿,又是苏锐的儿子,身份上镇得住。我呢,也不是没有虚荣心的,只要他大方向不出篓子,怎么着也得镀层金回来不是?将来我的孩子出生了,我也好告诉他,非但你的曾外祖父、外祖父、祖父都是极了不起的人,你的父亲也有功于国,岂不光鲜?” 第二百一十四章 过继子嗣 圣人知秦琬和苏彧感情不好,见她神情真挚,语气诙谐,既无怨怼之心,也不粉饰太平,欣赏之余也想起了逝去多年的长孙,不由叹道:“琨儿若能长到你这么大,也该是这个样子。”哪怕他飞扬跋扈,欺男霸女,成天被御史参,让圣人和代王收拾烂摊子,也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好啊! 话一出口,圣人就后悔了,秦琬正怀着孕呢,怎么能和她说代王逝去的嫡长子?圣人望着秦琬,果见她流露一丝伤感之色,与其说是怀念,倒不如说是遗憾:“大哥他——他哪怕晚几年去也行啊!愿意和王府结亲的人比比皆是,哪怕……若真是那样,我的儿女定然不止一个,随意过继一个给他,也不至于如今这般——” 说到此处,秦琬再也说不下去,只见她抬起手,默默地拭去眼角的眼泪,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一眼圣人,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圣人听得心酸,忍不住说:“你啊,又在说孩子话。”他明白,秦琬这是在怨,怨她的哥哥死得早,连门亲事都没结下,不能名正言顺地过继嗣子;怨她的弟弟死得更早,才刚落地,还没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就去了,连序齿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提香火传承。但代王府哪里是寻常人家,可以在嗣王病得快不行了的情况下,急急忙忙找门亲事,等嗣王过世了,再过继个子嗣来? 王爵的传承牵扯到了太多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即便要过继,也轮不到秦琬的孩子,一个外姓人来继承大夏的亲王之位啊!哪怕降等郡王、国公甚至郡公也不行。但这份心情,圣人何尝不明白?他与穆皇后十年无子,哪怕与太子再怎么不友善,心心念念的也都是过继太子妃所出的次子,从没考虑过别人的孩子。 第344页 那是我同父同母的兄弟,哪怕关系再差,我在这个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兄弟。既然我没有亲生的儿子可以继承这一切,偌大家业便宜谁?当然只能给亲兄弟的儿子!必须是嫡子,不可以是庶子,也不能是庶子的儿子,只能是嫡子的嫡子! 等等! 想到这一节,圣人忽然思索起来。 他之前一厢情愿,只盼长子和心中属意的继承人两全其美,心道代王是长兄,是姻亲,是宗正,魏王登基之后,怎么说也得退让几分。可他怎么就忘了,代王没有嫡子呢? 按照大夏律令,没有嫡子,爵位必削。即便惦记着兄弟的香火情,在代王的庶子已经封了县公的情况下,也算不得什么,顶多将秦放的爵位再晋一晋,权做安抚。 这是圣人之前设想的情景,时至今日,他忽然想起,还有另一种可能。 过继皇子。 兄长没有嫡出的儿子,爵位要被削,做弟弟的将儿子过继给兄长,瞧瞧,多给面子?但这是代王想要的么?肯定不是!庶出的儿子为了爵位,为了荣华富贵,只会巴结奉承代王,皇子王孙呢?代王和过继来的皇子有了冲突,底下人会帮谁?恪儿受了一辈子委屈,难不成临到老了,还要受小辈的委屈? 若是魏王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代王,圣人所设想的一切兄友弟恭,照拂长子,十有八九*成了空谈,偏偏这种可能性……圣人对魏王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掌控欲很强,心胸也算不上宽大,代王对魏王虽说不错,到底没那么圆滑,秦琬也放不下高傲,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膈应到了别人。 这个别人若是代王、梁王、齐王甚至太子,圣人都不担心,可魏王、鲁王等人嘛!圣人就得提高警惕了。 再说了,过继皇子,听上去风光,实际上也没了争夺那把椅子的指望。真要是喜欢的儿子,谁会过继出去?同样,生母若是位份高或者得盛宠,十有八九*也不会放弃搏一搏的可能。只有那些生母位卑,或身份有瑕疵的,要不就是本身不讨人喜欢的皇子才会被过继出去。 他的长子,他一心一意要补偿的儿子,难道后半生只能靠魏王不喜欢的庶子来奉养么? 想到秦琬说的“非但你的曾外祖父、外祖父、祖父都是极了不起的人,你的父亲也有功于国,岂不光鲜?”,圣人的心沉了下去。 光鲜,的确光鲜,可若是苏彧真办成了这件差事,苏家的儿女又已长成,若是魏王登基,外戚势力不可谓不大。魏王母族卑微,无甚依靠,穆家与之貌合神离,勋贵们因为钟婕妤的娘家是穆家的家生子之故,多半对其避如蛇蝎。臣属会效忠他,也未必敢得罪太子,尤其是名分早定,母族势力又极为惊人,还占着名分,不能轻易撼动的太子……圣人让秦琬和苏彧联姻,为得是稳住魏王的地位,保住代王的性命,可若是这份好意,最后却成了长子的催命符呢? 圣人老了。 纵然精神依旧矍铄,思路仍然敏锐,眼光一如往昔的锐利,但他还是失去了年轻时候那股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冲劲。 大概是由于深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有些还是他亲手葬送的缘故,圣人比从前软弱了很多,他开始贪恋起温情,对很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一厢情愿,只愿意往好的方向想。但这份软弱,只是暂时的。 龙,即便困于浅滩,即便垂垂老矣,也依旧是龙,不是虫! 想明白这一层因果,再想秦琬的话,圣人完全不觉得秦琬在说什么天真的孩子话。他明白,秦琬就是那样想的——这普天之下,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真正对代王夫妇好呢? 旁人对代王好,都是想从代王身上得到什么,代王并非无可替代。只有秦琬,也唯有秦琬,与代王共患难,是代王抱在膝上,亲自教养长大的,也是代王妃唯一的女儿。以代王夫妇对她的宠爱,只要她开口,整个代王府的家产都是她的,根本谈不上图什么。倘若她都不对代王夫妇好,又能指望谁呢? 可是,难啊! 圣人洞悉世事,自然明白在世人眼里,对母亲的孝顺始终要排到对父亲的孝顺后头。父母若是起了什么争执,孩子多半是帮着父亲的,除非威胁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比如说父亲要休妻什么的,他们才会偏向母亲。 越是富贵人家,这一点就体现得越明显,平民百姓可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男女都是劳动力。城里妇女要帮忙看摊子,做活计,乡下妇女更要下田种地。夫妻俩都分担了家庭的生计,有些女人赚得钱还比男人多,在家自然底气十足,敢和夫君叫板甚至打起来。只有在富贵人家里,一草一纸都是用别人的,才不得不仰人鼻息,哪怕带足了嫁妆,也要留给儿女,不可能一分不剩地花个干净。更不要说多少人为了攀附权贵,昧了良心颠倒黑白,让女子的处境更加不利。 恪儿、魏王、裹儿、魏王庶子…… 一时间,圣人竟有些心烦意乱。 匡敏观圣人颜色,知圣人不好受,一颗心也揪紧了。 他打小就跟着圣人,自身又无儿女,早将圣人的儿女看做了晚辈,碍于主仆分明,不敢流露罢了。 代王算是匡敏看着长大的,当年在王府中,事情没这么多,张孺人虽生了圣人的次子,也就是后来的梁王。但婴儿、幼童的夭折本就十分寻常,又有废太子虎视眈眈,梁王能不能长成还难说。为了圣人的香火传承,又摊上两个任性赌气的主子,匡敏少不得多看顾代王几分。 第345页 见代王做了几十年的尴尬人,到现在还处处受制,圣人想要两全都不能够,匡敏也难受得很。他自知身份特殊,不好说什么,只好试探性地说:“太极殿属阳,这日头又毒……” “不是时候。”圣人摇了摇头,“今年就别去大明宫了,事情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轻道,“你说,裹儿的第二个儿子,朕封他做县公怎么样?” 这……竟是真动了让海陵县主的儿子袭代王爵位的心思?古往今来,只听说过孙儿袭爵,没听说过外孙袭爵的啊! 匡敏知道这事自己不能参合,忙道:“圣人三思!我朝律令,唯有公主的长子才能初封即为县公,若公主嫁给袭爵之人,方推恩给次子。”您若是真这样做,就是将代王架在火上烤啊! 圣人也明白这一点,他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却没有丝毫的松动:“若是……” 若是?若是什么? 匡敏的反应也算是快了,不过片刻,他就想明白圣人的用意,登时汗流浃背。 圣人说的是海陵县主的第二个儿子,可没说是苏彧的第二个儿子啊!若是苏彧真出了什么大纰漏……即便立了功劳也不要紧,正好推恩给儿孙嘛!匡敏知道,圣人对陈留郡主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心里头一直很过意不去。秦琬为了政治联盟所作出的忍让,代王对魏王一系人手的安排,圣人也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若是魏王一系再这样一味索取,不思回报,圣人心中的天平,可就更歪了。前朝有赵王、鲁王和韩王虎视眈眈不假,别忘了,后宫还有位一心报恩,成天对圣人吹枕头风,说尽鲁王好处的蓝昭仪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后宫宠妃 匡敏对圣人不可谓不了解,当忙碌的一天过了大半,内侍恭恭敬敬地询问今日是否要招妃嫔来伴驾的时候,圣人想也不想便点了蓝昭仪。 对后宫妃嫔来说,位份和子嗣固然重要,宠爱却更为要紧。蓝昭仪做了十余年的后宫第一人,多得是宫女、内侍向她投诚,就连那些有品级在身,在后宫极为得脸的内侍、女官们都不敢随意得罪她。就好比现在,蓝昭仪刚从肩舆上下来,稳住身形,往内殿走去,引导的内侍便以极轻的声音说:“圣人今儿见了海陵县主,提到了代王嫡系一脉连香火都没能留下的事。” 蓝昭仪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压根没听见这么一句,心中已有了计量。 她虽生得一副妩媚多姿,风流多情的模样,性子却再本分不过,做奴婢的时候从不敢踏错一步,入宫后更不敢有任何逾越之举。即便做了圣人这么多年的宠妃,她也很少主动去陷害别人,从来都只是被动防御。也正因为这份谨慎,才让她平安活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了今日的风光。与她一道进宫,那些主动害人的,或者低调做人,在暗中蹦跶,想闷声发大财的,能留条命就不错了。 圣人的年纪大了,后宫踏足得少不说,招妃嫔伴驾也多是聊天下棋,权作解闷。年长的妃嫔要么一心紧着儿女,要么心如死水地过了大半辈子,略年轻些的妃嫔,算算年纪,岁数与蓝昭仪也差不了多少,二十好几了。若说年少的时候还有些争风吃醋的心,这么多年下来,她们早明白了世事的残酷,包括没有子嗣傍身的蓝昭仪。 知晓圣人心情不好,蓝昭仪半句话都不敢说,见圣人桌上垒着厚厚的一摞奏章,圣人正逐一翻看,她便乖乖坐到一边,连磨墨都不曾代劳,更没有惊扰到圣人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放下手中的奏折,忽然问蓝昭仪:“朕给你母亲过继个嗣子,如何?” 蓝昭仪心中一紧,忙道:“圣人的好意,妾感激不尽,只是……阿姊为安富伯续弦,已……世人多难抵抗荣华富贵的诱惑,保不齐过继的嗣子,或者嗣子的亲戚仗着圣人的威势,鱼肉乡里,欺凌百姓。妾三生有幸,伴于圣人身侧,岂能为一己之私,坏了圣人的清誉?” 她虽出身低微,不通文墨,这些年在宫中也拼命读书识字,练习琴棋书画,以充实自己,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也很有条理,却不知为何,圣人追问了一句:“当真?” 蓝昭仪知道瞒不过圣人,便露出几分哀伤:“能给母亲过继嗣子,妾心中十分欢喜,可,可嗣子怎能不奉养生父?不瞒您说,阿母之所以在盛年生下阿姊,只因阿姊是侯府主子的孩儿,可……”蓝昭仪的生母本想赌一把,也好逃离做侯妾不堪的日子,谁料巨平侯府本就入不敷出,主子们又个个不顾忌脸面,什么礼义廉耻都不顾。养女不上不下的,还得花心思教,耐心地养,找合适的主儿送出去。还不如不认下私生的女儿,甚至继续让她做辗转于权贵之中的侯妾,任人作践。 圣人早就知晓蓝昭仪对巨平侯府的印象极差,也明白巨平侯府的人私底下是什么德行,并不觉得奇怪,今日听了蓝昭仪一说,却更觉恶心——虎毒尚且不食子呢!巨平侯府的日子虽有些艰难,排场没旁的侯府高,主子们却也是锦衣玉食,难不成连个婢生的女儿都养不起?哪怕不当做庶女养,将她放到庄子上,不短了她的衣食,嫁到小门小户,也比这样好啊! 蓝昭仪生怕圣人误会自己是告状,忙道:“妾刚记事没多就,阿娘就去了,一直是阿姊庇佑妾,那些陈年旧事,妾也不怎么清楚。许是侯府的人见到妾得宠,又知妾的身世上做不了什么文章,便拿阿姊说事。”她出生的时候,她的生母早就年老色衰,成日与小厮、马夫等厮混,最爱与几个同样失宠的男宠混在一起,也不知蓝昭仪究竟是谁的女儿。落到这一步,就连得力些的管事都不怎么看得上蓝昭仪的生母,更别提侯府的主子了。倒是安富伯夫人出生的时候,她们两姐妹的生母年纪还不算老,被主子看上也说得通。 第346页 匡敏听了,心中哎哟一声,暗道你还不如不说呢!这么一说,还不是将巨平侯府往死里埋汰? 圣人点了点头,淡淡道:“也对,有你们两个女儿记着她,这就够了。” 蓝昭仪对同样是重生,却不择手段攀附魏王,为此竟拆散了苏锐与陆泠良缘的莫鸾深恶痛绝,心道上辈子你做王妃,代王死了,这辈子沈曼做王妃,代王非但没事,还有个嫡女,不是你莫鸾的错,还能是谁的错? 她知代王风评极好,人人皆赞颂代王宽厚,便将代王想成了与记忆中的鲁王一般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爱屋及乌,又明白圣人对代王愧疚,哪有不卖好的道理?闻言便道:“妾也不怕您笑,说几句粗俗直白的话。这孝顺与否,得看抚养、教养的人如何,歹竹出好笋的毕竟是少数。孩子小的时候不懂事,一举一动都跟着父母学,即便延了西席,每天也要与父母见面,长大了离开家,这时候想再掰,学坏容易,学好难啊!” “你这些话的确糙了些,却是这个理。”圣人想到了陈留郡主,两个儿子都被婆婆抱走,没留在陈留郡主的身边,现如今便和他们的父亲高衡一样,成天就想着歪门邪道。 高衡也当真可笑,堂堂申国公,跑去做魏王***也就算了,竟还提出要和高翰续宗?圣人虽明白,为了政治,续宗是十分流行的手段,可也要看对方的份量够不够啊!仅仅是为了一个断案如神的人,为了让魏王在这件事上多些助力,还不知能不能将高翰从鲁王一系拉过来,就摆出这般嘴脸……想到他们高家的祖宗是这么容易就能往上添的,圣人就后悔自己当年看走了眼,耽误了陈留郡主一辈子。 别人不知莫鸾对秦琬的心结,蓝昭仪能猜到啊!她费尽心思,好容易才将莫鸾重生的秘密送到了苏锐的手上,苏锐却没半点动静,蓝昭仪也不知苏锐信是不信,本能地就不想便宜莫鸾,便道:“这些都是民间俗话,还有许多,比如寡妇的儿媳难当,继母难做,很多很多。” 圣人看了蓝昭仪一眼,不带半点感情,蓝昭仪却被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地请罪:“妾不该妄自揣度您的心思,妾,妾只是……”她想要找个理由,硬是找不出来,又不敢扯秦琬出来,直觉告诉她,圣人只会更加生气。 蓝昭仪的性子颇为简单,圣人心里明白,知道她只是为了讨好自己,顺便踩一踩魏王。后宫妃嫔在诸王一事上有所偏向无可厚非,反正影响不到他,蓝氏好歹陪伴了自己十余年,虽说早期存着拿她压一压太子气焰的想法,但这么多年下来,一是有那么些情分在,二便是圣人已经懒得与小姑娘呆在一起了,年长些的,对他熟悉一点的,相处起来还容易些。 圣人更清楚,蓝昭仪说得在理,苏锐常年不在家,莫鸾虽谈不上守寡,对儿女也比旁的母亲看重些。再说了,男人都不喜欢被女子尤其是妻子给压制住,想当年馆陶被她的驸马姿容所迷,铁了心要嫁给对方,成亲后说是掏心掏肺也不为过。她那么骄傲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为了爱情硬是伏低做小,除了醋得将公主府围成铁桶之外,什么都愿意为驸马做,结果呢?她的驸马被她捧惯了,又唯独在这件事上得不到顺从,竟纳了个外室,公然打皇家的脸。把馆陶惹恼了,先将外室的脸划花,再将对方活活打死,然后广收面首,就是不见驸马,他还不得乖乖受着? 秦琬不是公主,又比馆陶懂事很多,越是这样,圣人越心疼。想到陈留郡主的前车之鉴,圣人叹了一声,原本动的些许心思又按了回去,他挥了挥手,示意蓝昭仪离开,方道:“传令下去,让丽竞门多派些人,跟着苏彧和高翰,记下他们一应言行。平日不必出手,若他们面临死局再有动作。” 魏王的性子再怎么不好,办事能力始终是有的,既然几个儿子的性格都有瑕疵,自然是将最得力的那个推上去,圣人才能放一半的心。正好借这桩案子,检验一下诸王的心性,鲁王为了邀功,自然会全力促成此事,其余三个儿子的动作,才是重中之重。丽竞门是隶属于大夏历代帝王的私人暗卫,负责刺探情报,督查百官或者说监视世家,必要的时候也搞点暗杀。莫说无人知晓其成员身份,就连丽竞门这一组织的大名都没谁听过,即便听过也不敢说。这么大的事情,丽竞门肯定会派人去跟着,但圣人点过名……意义又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圣人是个很典型的帝王,他一直很担心自己百年后代王不会被魏王好好对待,但他必须优先考虑江山稳固与否。在不清楚魏王性格那么变态,结仇结这么多的情况下,他对魏王目前表露出来的姿态和办事能力,还是比较看好的,至于代王……代王根本没有半点政治才能好么!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宰辅之才 吩咐了这一桩事后,圣人问匡敏:“朕记得萧誉和赵肃回京之后,还未领到什么实职?” 匡敏对政事也是极为娴熟的,闻言便道:“听代王殿下说,他们想去北方。”只不过呢,北方的情况又有些不一样。 赵肃和萧誉虽是代王的人,可代王插手不到军队的事务中去。赵肃和萧誉的官职又挺高的,没个中府的折冲、果毅都尉的官职等着,压根不算升迁。真要通过代王的渠道将二人空降过去,占了人家属意的萝卜的坑,对方又知道他们不是代王的嫡系亲属,未必会花大力气去保他们。万一摊上一个心思恶毒的,直接把他们弄死,说是遇到了敌人的小股侦察兵、巡逻兵什么的,也没人诉冤屈,甚至连尸体也捡不回来。留在长安吧,代王倒是能保他们的富贵安宁,但这两人都是有大志向的,怎么甘心在长安混日子? 第347页 “萧纶的儿子,怎会和旁人一样?”圣人感慨地摇了摇头,又道,“朕瞧着叔茫的意思,对他们两个也很是看好,说他们虽是北人,水土略有些不服,学习水战的时候却异常认真。”有朝一日,朝廷真攻打高句丽,非但需要陆军的百战之师,也需要精通水战的将领。萧誉是名门之后,赵肃虽出身寒门,与代王却有这么一份患难之情在,两人还都算年轻,又有一腔野望和不错的本事在,不愁没机会慢慢往上爬。再栽培个十几二十年,也能独当一面了。 这就算被圣人记住了,属于要大力栽培的一份子。 匡敏暗暗记下此事,心里有些感慨。 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事实也的确如此,赵肃和萧誉之间,圣人肯定是信萧誉信得多些,若是有了好机会,怕也是紧着萧誉先,谁让萧誉是北衙勋一府中郎将萧纶的独生子呢?哪怕萧纶故去多年,萧誉蒙他教导的时间很少,人们也会先入为主。莫要看这一星半点的差距,有时候,念头的一先一后,哪怕两个人紧挨着,前程也可能大不相同。 提及穆淼,圣人免不得想到了这次的案子,叹道:“算起来,叔茫也去了南边三年……祁润在代王府还好吧?” 圣人对祁润这个有情有义,有勇有谋,又锋芒毕露的少年人很是喜欢,若不是祁润闹了一出欺君之罪,圣人也不会将对方搁在代王府里冷待三年。 代王一向谨慎,不会向圣人提起祁润,以免让人误会,沾上什么麻烦。但言谈之中,字里行间,总是带着些的,更别说圣人为了儿子的安全,放了好些人在代王府,顺带盯着祁润母子,以免他们被穆家人报复。匡敏知晓这些事也不算逾矩,他知圣人不快,故意用带了一点欢快的语调说:“裴祭酒在的时候,祁郎君成日灰头土脸,一门心思琢磨杂学去了。奈何代王殿下不爱那些奇淫技巧,平素又与南郑郡公交好,祁郎君和县主对阿史那公主十分好奇,一道学了些突厥语。您现在若是见了祁郎君,保管认不出来,听说他成天叽里呱啦,一口胡语比胡人都流利,与曲成郡公府的那位胡人西席交情莫逆。” 南郑郡公是蜀王的嫡子,为了两国和平,迎娶了突厥的公主。这对夫妇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只谈音律,不问别的事情。代王也是个风花雪月,万事便足的性子,与他们交好实属正常。秦琬初来乍到的时候,裴熙还经常带她去看胡旋舞呢! 想到祁润犯下的事情,再想想裴熙,圣人不由失笑:“这个旭之,从来都是这样,嘴上不说,暗地里却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 您说的该是卫拓,不是裴熙吧?就裴熙那性子,别人不给他脸,他就能让别人祖宗十八代没脸,哪有这么体贴? 圣人素喜裴熙,对他的胆大妄为一忍再忍,即便知晓裴熙打定主意让祁润去西域经营一段日子,镀些资历,捞点功劳,也好洗去“欺君之罪”的污点也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裴熙安排的很好。如今边境局势复杂,东西突厥的两位可汗年纪都大了,他们一旦过世,无论哪个没了,局势又不是今日的样子。 江柏在西域待得够久,资历也够深,但他不能长久地待在西域,需得换个得用的新人去。新帝一旦登基,别的地方不说,政坛肯定动荡不小。如今在位置上的几个宰相,张敏是个和稀泥的,再过一两年便让他告老还乡,也算趁了他的心;邓疆眼界窄,心胸也窄,担不起大任,若不是魏王选了这么一门姻亲,圣人本想等卫拓真正娴熟宰相政务的时候,就将他换下去的,如今怕是要再费心思量。其余三个宰相,不是性格有瑕,便是立场不稳。一旦遇上新旧更迭,也只有张榕能勉强镇得住场子,若不将江柏召回来做宰相,谈何平稳过渡,使朝政不乱? 圣人计划得很好,文武百官之中,除却如今的小张相公张榕外,扬州总管穆淼、黄门侍郎江柏皆出自名门,资历够,家族强,本身的能力也不可小觑,堪为宰辅之才。又有卫拓、裴熙这等举世难寻的奇才,后者性子如何暂且不做考虑,洛阳裴氏真到了危机关头,他就是不站出来也得站出来,卫拓为相却无人能有半点异议。 四到五位能力绝佳,眼界心性足够,不会争权夺利闹得太过分的宰相,足够支撑起大夏四成的江山。武将则有苏锐、姜略等人撑场面,年轻一代也在渐渐长成,虽有跳梁小丑觊觎大夏江山,可只要大面上不出错,太平盛世依旧能安安稳稳。 只可惜,事情有利也有弊,国家越是太平,贪官就越多。这也是圣人更加属意魏王的原因——贪官也有恩师、门生,甚至好些蛀虫本身就是权贵之家出身,一个展露雷霆手段将之肃清的人,总比一个看上去手腕柔和些的人好,虽说鲁王本性一点都不柔和,甚至有些凌厉狠毒。 探案一事备受关注,非但丽竞门的人混迹在探案队伍中,及时向圣人传递最新的消息,魏王也派了血影的暗卫跟着他们。 苏家第二个花庄本就是血影的根据地之一,苏府的主子手下也混了不少血影的人,这些人没资格直接向魏王传递消息,一应事务皆要经过常青的手,连带着秦琬也能拿到最新的消息。 “江夏郡守?”秦琬有些惊讶,“江夏郡守孟怀是有名的清正廉洁,爱民如子,苏锐不惜与高翰几番争执,一定要在江夏逗留,手下的人也派了出去,莫不是怀疑孟怀有问题?” 第348页 圣人乃是少有的明君,沽名钓誉的行为很难瞒过他,只看他会不会在意罢了。像孟怀这种清名满天下的一郡之守,自然觐见过圣人,且被圣人褒扬过多次。苏彧哪根筋不对了,竟敢怀疑他? 不,应该说,怀疑是可以的,贺礼沿途经过那么多地方,在真相没定论之前,谁都有嫌疑。但你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即便是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治下天怒人怨的官员,你都不能随意寻他麻烦,哪有一开始就找孟怀不痛快的道理?要知道,哪怕证据确凿,以孟怀的名声,百姓十有八九*都会觉得他是被诬陷的呢! 常青也觉得苏彧的行为有些不可理解,他犹豫片刻,还是将苏彧的原话说了出来:“世子的意思是,世间就没有不偷鸡的狐狸,再怎么清正廉洁,官场必备的人情往来也不能少。江夏颇为富庶,世家多,大商贾也多。孟郡守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未免太……太古怪了些。” 秦琬皱了皱眉,不屑道:“这有什么?每个人心里头都有一杆尺,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孟郡守谨遵圣人之言,时时刻刻以圣人之行标榜自己,这是好事。难不成人活在世上就一定要同流合污,不能清清白白做人么?”清官难得,既能清正廉洁,又能兼顾百姓的清官更难得。孟怀清名满天下,又是一郡之守,这样一个人,哪怕真有问题,也得暗地里查,秘密地处置,断没有昭告天下的道理,以免民心动摇,甚至编出些贪官诬陷忠臣的话本子来,更不要说现在这情况了。 玉迟慢悠悠地说:“世子说得也不无道理,孟怀出身庶族,虽不贫穷,却也不富裕,他又喜欢拿钱接济同僚和举子,家中亲眷不穿绫罗绸缎,只着粗布麻衣。听说他做京官的时候,家中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客人,孟夫人只得亲自下厨,聊表心意。如今虽做了郡守,仍是一样的,二十年如一,当真值得敬佩。” 说到此处,他和秦琬交换了一个眼神。做人做到这份上,不是真有风骨气节,便是所图非小。但还是那句话,以孟怀的名声,你没证据就不能定他的罪,即便有证据,也得妥善处理此事。一个闹不好,秦氏皇族的声誉就得毁去一半,除非找个人来背黑锅。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诚国公府 “孟怀?”裴熙挑了挑眉,语气有些古怪,“这个苏彧,长进了嘛!” 不同于秦琬凡事都会想到好坏两面,不肯妄下定论的性子,裴熙看人看事,从来都是做最坏打算的。 他既已确定此事是与太祖争夺皇位失败的诸侯后裔所为,自然明白对方想在朝中安插人有多么不容易——世家勋贵自然是不可靠的,指不定将他们利用干净就卸磨杀驴;挑选些出身寒门的人当棋子固然容易,可这世间知恩图报到不顾家人、前程的毕竟少。即便是天大的恩情,与似锦的前程一对比,一年两年能坚持得住,十年八年呢?退一万步说,真找到了这样死脑筋的人,官场瞬息万变,谁能保证一辈子屹立不倒?在这种情况下,剑走偏锋,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从这一点来说,苏彧怀疑孟怀无可厚非。事实上,裴熙自打知晓贺礼失窃一事后便派人去了江夏郡。只不过他吩咐得隐秘,动用得又是洛阳裴氏隐藏起来的势力,不若苏彧这般名正言顺,大张旗鼓罢了。 孟怀是块棘手的硬骨头不错,但只要是骨头,就能啃得动,关键看怎么啃,又是谁来啃罢了。 裴晋见裴熙若有所思,便问:“你有主意了?” “谈不上主意,只是……”裴熙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意有所指,“您可别忘了,长安可供着一位祖宗呢!虎父犬子乃是常事,做爹的心甘情愿,做儿子的……呵呵,可就未必甘心了。” 说完这一句,他忽然笑了起来,带了些讥讽,更多得则是不屑:“应该说,从他低下头的那一刻,他就没有了反复无常的资格,您说,是不是?” 裴晋叹了一声,神色有些阴翳:“诚国公府地位超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敢轻言他们的不是?” 托大夏苛刻爵位制度的府,大夏的国公府本就不是很多,最显贵得当然是郑国公穆家没错,最富贵、最安逸、最与世无争的,却属诚国公府。 诚国公府的地位之所以如此超然,也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夏太祖秦严自秦川发家,席卷陇西,剑指天下时,四方诸侯林立。胡人见中原大地乱成这模样,也想来分一杯羹,奈何他们进入中原的两条要道,即关陇和燕云二地,坐镇着两个盖世英雄,一便是夏太祖,另一个则是燕王容襄。 这两位诸侯麾下精兵悍将无数,对胡人也没半点手软和退缩的意思,打得抱头鼠窜,却明白此等良机千载难逢,未免心有不甘,依旧虎视眈眈,窥伺中原沃土。待到后来,夏太祖秦严的势力压过了燕王容襄一头,若是再这样任秦严发展下去,除非容襄能一战歼灭秦严的大部分精英,否则必败无疑。柔然自以为天赐良机,便派人去寻了容襄,愿与容襄永为姻亲,互帮互助。只要容襄兴兵借道,让柔然、鲜卑等部落的联军能够长驱直入,在中原大肆劫掠一番。 凭心而论,这笔买卖十分划算,引胡人入关,打击对手,自身又扼住了要道咽喉。以容襄的本事,即便驱狼吞虎,狼群还是能在他控制之下的,胡人若不能在后方建设基地,便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是悉数葬身于中原,就是灰溜溜地回去。 第349页 可以说,容襄若是这样做,十有八九*,天下的主人就要更名改姓了,除非秦严也愿意放下脸面,引胡人入关。那样一来,中原大地才真叫遭了劫难,北边的统治者是汉人还是胡人都不好说。名声?那算得了什么?一旦得势,命史官将历史一抹,正史上就不会存类似的记载,野史什么的就随便了,天下都得了,还怕千百年后的骂名不成? 面对这样巨大的诱惑,容襄却毅然拒绝了,他痛斥来使和赞成此事的属下,义正言辞地说:“皇帝昏庸,导致民不聊生,大家活不下去,才兴兵讨伐于他。为了尽早的结束战乱,让百姓少受战火之扰,我们才不得不以战养战,以杀止杀。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将胡人引入中原,我与那个卖官鬻爵,戕害忠良,不顾百姓生死的狗皇帝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还说,“汉人再怎么打内战,那也是汉人的事情,胡人不会将汉人视作自己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让胡人得了江山,汉人的日子还怎么过?”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容襄放弃了对外扩张势力,将绝大部分的兵力用在了抵抗愤怒的异族上。秦严对容襄的气度和品行十分钦佩,他一统大半北地江山,收复燕云已不是难事时,派使者异常诚恳地与容襄谈了一次,大意便是我是真心敬佩你,若你愿意投降,我立刻封你为异姓王,世袭罔替,赐免死金牌。你的后人即便犯了谋逆大罪,也可以免除死亡的惩罚之类的。 容襄自知必败,态度倒是很坦然,他让人回报秦严,说,容襄这一辈子,要么胜,要么死,断不会屈居人下。秦严若是尊重他,就不要许什么异姓王了,他们堂堂正正地决战一场。 秦严打起全部的精神,调兵遣将,击败对方,给予了对手最大的尊重,却依旧不愿夺去容襄的性命。倒是容襄,兵败之后,释然一笑,自刎而死。 容襄死后,容襄的长子带着燕云的兵力,降了秦严。 秦严对容襄的英雄气概十分佩服,连带着对容襄之子的正确做法,未免就有些……引胡人入关的计划,容襄反对,他的儿子却是赞成的,这一点,秦严清楚,但他也没有食言,父亲没了,儿子的爵位自然降一等。他封了容襄之子为诚国公,世袭罔替,只要容家人安安分分地在长安待着,就没有人可以剥夺他们的尊贵地位。 为避免容襄的后裔卷入秦氏皇族的是是非非,枉送性命,秦严虽没明说,但大夏三代帝王都心照不宣地把诚国公府给供了起来,皇室不联姻容氏女,公主最好也别嫁到容家去。当然了,即便不联姻皇室,容家的荣华富贵也是享用不尽的。事实上,容家的男丁,只要是嫡系,成年之后基本上都能得到不错的官职,既清闲又显贵,唯一一个不好就是实权不怎么大。 与那些不得不上蹿下跳,百般投靠讨好,甚至要子孙从军,以命搏军功,才能换来家族荣耀不衰,或者没出息子弟就没落的家族来说,诚国公府的安逸和富贵简直能让他们嫉妒得眼睛发红,不知多少贵女挤破了脑袋也想嫁到诚国公府,也正因为如此,诚国公府的历史也广为人知。 容家人的品行如何,暂且不论,反正他们一贯挺低调的,听不到什么负面评价,对权贵来说,这已经很难得了。再说了,单论容襄的言行,谁都不能不称一句好,胡人在乡野间就是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的形象,不与胡人合作的容襄当然是难得的高士。秦氏皇族也没抹黑容襄的功绩,一是秦严对容襄敬佩非常,二便是大夏帝王也想让人家说他们知恩图报,否则为什么供着诚国公府呢? 裴晋和裴熙这对祖孙毫不怀疑,大夏历代帝王从没放松过对诚国公府的控制,此事一出,圣人心里说不定就有了计量。毕竟前朝余孽,诸侯后裔再怎么不死心,没有足够的财力也没办法凑齐一批人在太平盛世共襄盛举。诚国公府有钱有势又很低调,谁都不知道他们在鼓捣什么,文武百官见到容家的人也会让几分,很符合幕后黑手的形象。 但事情难办就难办在这里,这个家族与孟怀一样,哪怕你知道他们有嫌疑,甚至嫌疑非常大,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他们动手。甚至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还得秘密处理此事,找个不会引起百姓骚动的借口,悄无声息地将他们给抹了。一个弄不好,打伤了老鼠,玉瓶也碎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圣人古稀之贺——”裴晋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说,“我是一定要去的,而你,也要跟着我一道去。” 裴熙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里。 “圣人很欣赏你。”裴晋加重了语气,“储位不稳,相位就一定要稳,你出身高门,才名甚显,又几度为官,一旦再度入仕,起点必定很高。即便做不到四品,五品也是板上钉钉。” 对文官来说,五品已是难得的高位,可着朱袍,与裴熙的声名、本事和身份相比,倒也比较适宜。 裴熙微微皱眉,有些不解:“您打算辞官?”父子同朝为官不是不可以,同在中枢就有些不妥了,裴熙若做高官,他的父亲裴礼势必得退下来。为避免父子生了嫌隙,裴晋辞去洛阳令之位,让上宛侯世子裴礼回洛阳任职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的父亲是什么性子,我们都清楚。”裴晋不紧不慢地说,“太平年间,他在中枢四平八稳,也就这样了。这等时候,他若再呆在那里,只会害了他。” 第350页 第二百一十八章 裴熙难得露出一丝讶色:“既是如此,二叔那边呢?” “他靠上了魏王。”裴晋不紧不慢地说,“所以,你可以离得远些,不要像你父亲一样,面上不屑一顾,心里头却像猫爪子挠,想尽办法也要凑过去。” 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人,裴熙再清楚不过,虽说这事也有他的撺掇,但他也就提了这么一次,若裴礼没这个心,也是不成的。 前几年裴熙不愿意担这个责任的时候,裴晋自然要为儿孙费尽心思,如今裴熙愿意接过担子,裴晋就不怎么管旁人的生死了,左右是一枚闲棋,用得好则锦上添花,用得不好便将之舍弃。现如今,无论是洛阳裴氏的谁,包括裴晋的嫡长子裴礼,都要给裴熙,准确说是裴家的似锦前程让路。 想也知道,裴熙若在中枢呆上几年,位高权重自不必说,成为宰相也就是时间问题。哪怕得罪了皇帝,与宰辅之位失之交臂,以他的偌大名声、心机手段和显赫家世,皇帝也不敢、不能真对他如何,十有八九*是外放,指不定还要提心吊胆,怕他做了封疆大吏之后更加难缠,到头来还是要用他的,他自己要辞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与这样的权力一比,父兄的掣肘,叔父的刁难便算不得什么了。 裴熙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别人都说裴义不懂尊卑,被养大了心,裴熙却觉得没什么。人若不努力争取,让自己变得过得好,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罗太夫人又不是那等宽厚能容人的,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她也瞧你不顺眼,做小伏低,她也不会给你好待遇,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舒服些?裴义唯一不该的便是认为他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合该受到特殊待遇,所以看到裴熙受祖父重视就坐不住了,什么阴谋诡计都使了出来。 这些小伎俩没伤到裴熙,顶多让他恶心一阵,而这些事情,都被他记在了心底。 对祖父的评价,裴熙是一万个同意,不仅他那位二叔,就连他的父亲,这等时候也不该留在长安。 人贵有自知之明,而惊涛骇浪,风云变幻下,最后可能活下来的,只有两种人:彻头彻尾的聪明人,以及,一根筋的笨人。 张敏一直想要辞去首相之位,难道真是他胆小怕事或者年老不中用?都不是!原因就在于,他足够聪明,经得起宦海沉浮,扛得住风云变幻,他的儿子却没有他那么聪明。平日里安安稳稳做个太平官,不越界地捞点油水也就罢了,真要面对别人的算计,多少个坑都会往下跳。 见裴熙态度悠闲,裴晋摇了摇头,问:“你实话告诉我,你与代王,还有海陵县主,情分究竟如何?” “代王待我甚是优厚,胜过现存的子侄。”裴熙也不隐瞒,但他也不会真实话实说,譬如与代王一系的交情,“我与阿琬的感情有点复杂,说师徒又不像,说兄妹也不是,更没他们传的那种关系。真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刎颈之交,可将生死托付?但也不大像,说是志同道合,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兴之所至,她……对魏王有点意见,大概是觉得魏王的气量太过狭小吧?您说好不好笑?苏锐为幼子请了个西席,因为对方有胡人血统,苏家就任由苏四作弄对方,还同仇敌忾起来。阿琬赞了好几次那个西席有本事,苏锐也公开说过这话,从苏家到魏王都只是敷衍了事,竟没人知道此人正是西域第一大商贾玉迟。” 见裴晋在思索自己的话,岔开话题的裴熙干脆利落地把玉迟卖了:“要我说,以玉迟的身份,他来长安也就是避一避风头。能在西域那种地方熬出头,还做了‘第一’的人哪有那么简单?说句不好听的,人家留在苏家是给苏锐面子,指不定……听说这些年西域也算繁荣,养得起兵,供得起武器了,第一商贾么,心里头摇摆不定是自然的,总要来观察一番。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的能人,魏王都能视而不见,专门提拔那些容易被他掌控的庶子、寒门子弟。也不想想,世家问他要好处,寒门也问他要好处,他的处境若是不妥,世家还能帮一帮他,那些依附他的寒门子有什么本事?只怕是大理寺的门都不知道往哪边进,更别说寻门路了!” 裴晋愿意让裴熙掌权并默许他暗中鼓捣,支持代王的举动,也有这么一层顾虑在。 洛阳裴氏再怎么紧跟着皇室,到底是几百年的膏粱世家,对家谱郡望自豪无比。圣人看好魏王,他们自然也要琢磨魏王麾下的人才,冷不丁一瞧,这个得魏王重用的是世家旁支中的旁支,那个得魏王看重的是勋贵庶子的庶子,还有就是一堆出身寒门的子弟,便觉有些不妙——野心固然是进步的动力,你拿这些人把坑填满了,我们的人往哪里放?虽说在代王的安排下,这些想投靠魏王的家族的子弟也都有了不错的前程,但代王和魏王终究是两个人,这些家族到底意难平。 从龙之功也讲究先来后到,难不成我们这些晚点追随你的世家勋贵,在你登基后,竟要被乌压压一大片寒门子或者自家庶子给压到上头么?若真是那样,为了讨好庶子,贬妻为妾,让妾掌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样做的话,子弟又哪里有什么好姻缘?更别说世家嫡出贵女出嫁给皇帝重臣了,庶女么,嫁多少个出去笼络人都不心疼,将嫡女嫁给寒门子那可就是割肉放血了,甚至还可能担上攀附权贵的恶名,换谁能乐意? 第351页 裴晋可不知秦琬的性子倒有七成是向着裴熙长的,再得了两分代王的宽容豁达,一分沈曼的干练凌厉,更不知裴熙在代王府如鱼得水到当众喊秦琬的小名,代王夫妇都不介意,反而乐呵呵地,觉得这两人感情真好。在他看来,裴熙说得是实话不假,代王夫妇的确对他非常好,毕竟算一算代王的儿子,真叫惨不忍睹。不过别人的孩子始终是别人的孩子,没有相连的血脉,始终隔着一层。裴熙一向心高气傲,自视甚高,略略抬高自身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真正被他放在心里的,是裴熙透出来的意思——苏锐给儿子甚至魏王暗地引荐的人,魏王没给予一星半点的重视,反倒被秦琬给拿下了。 他先前对代王不看好,代王没出色的子嗣便是极关键的一条,如此一来,代王对妻女的纵容倒成了取祸之端——他若在位,必定对共甘共苦的妻子和唯一的嫡女极好,压过所有的皇子王孙。可若代王没了,这些宠爱便成了催命的毒药,即便新帝不动手,从云端上落下,恢复不到往日的风光,接受不了这等落差也是寻常。 秦琬若能有自己的班底,借此掌权,事情又另说了。 吕后虽风评不好,但她临朝称制的时候,满朝文武,各地藩王,谁敢说一个“不”字?少帝说杀就杀,随意抱了个孩子来另立为帝,大家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指鹿为马?以代王的性子,只要他活着一日,对妻女便纵容一日。立谁不立谁,还真是王妃、县主母女二人一句话的事情。本身握住了权柄,再挑个性格懦弱的上位,不就任凭她们母女搓圆揉扁了么?只要不做得太过分,帝王又没什么真本事,再杀鸡儆猴一番,那些人纵有满腔的心思,也只能先压在心底了。 “此番进京——”裴晋沉吟片刻,便道,“你去安排。” 裴熙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心道是我要帮裹儿,你凑什么热闹?当我不懂你么,我帮她就会一直帮他,你帮她……好吧,代王和我还有利用价值,她也展露了足够的能力的时候,你也会一直帮她的! 这时,侍从敲响了书房的门,得到传唤后,小心谨慎地说:“郎主、二少郎君,大少郎君求见。” 裴晋望向裴熙,见他似笑非笑,叹了一声,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裴阳极少进主书房,既有些拘束,瞧见嫡亲弟弟时又有些嫉妒,最后化作一缕兴奋的笑容,禀报道:“阿翁,甄氏有孕了!” 还当是什么大事……不过,甄氏若是生下一个男孩,裴熙过继给裴阳的儿子…… 一时间,裴晋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最终化作不咸不淡地一句:“既是如此,她也莫要劳累,将家务交给罗氏,自己好生养着,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即可。” “阿翁。”裴熙忽然唤道,“咱们不日便要启程,罗氏没理由不跟随。”虽然他很不想她跟随,可罗太夫人已死,张夫人又在长安,结发妻子与丈夫一起上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裴阳一听“不日启程”四字,用力攥紧拳头,佯作不知:“启程?莫非是为了圣寿?”他本想说是不是有些早,可想到日子或许是祖父定下来的,就不敢随意置喙,生怕惹了祖父不快,却不知裴晋最烦他这种自作聪明,小心试探的模样。 第二百一十九章 子嗣传承 “圣人千秋,自是紧要,耽搁不得。”裴晋缓缓道,“老父多年未见圣人天颜,心中惭愧不已,现如今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不若昔日耳聪目明。不趁着还能动弹的时候走一走,日后想要挪动就难啦!” 他已打定了主意,又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自不会将此事藏着掖着。裴阳听明白祖父的意思,心中一惊,冷汗浸湿了衣衫。 洛阳不仅是前朝的都城,也是大夏的东都,长安一旦干旱酷热,圣人便有可能驾幸于此。一为粮食转运方便,二便是为了威慑各地世家。也正是因着这一重缘故,洛阳令一职十分重要,非圣人极为信重,又是世家出身的官员不能担当——洛阳到底是前朝都城,莫说当地,就是周边的郡县都有许多世家望族居住。这些世家在当地都颇有势力,本身又自矜自傲非常,寒门子弟哪怕出将入相,他们也多半是流于表面的敷衍,寒门子弟对世家子弟又多有心结,稍有不慎就容易出问题。 膏粱之家本就不多,前朝显赫,本朝依旧尊荣的更少。这几十年来,坐在洛阳令的位置上来来去去的高官也有十人之多,裴晋和裴晋的父亲便是这十人之二,可他们担任洛阳令的时间和其他八人加起来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老上宛侯逝世后,裴晋撑起了这个家,时隔三十年,父子皆做了洛阳令,从而被当做佳话流传。人们既羡又妒,每每意有所指,认为以裴家的圣眷,再出第三个洛阳令也不是什么难事。裴家人却明白,上宛侯世子裴礼并没有端平这碗水,让洛阳不出半点岔子的能力,真有这等本事的,只有裴熙一人。 前两任的洛阳令都是洛阳裴氏的家主,大夏的上宛侯,裴熙若显达至此,即便自己做了上宛侯,继承了洛阳裴氏又如何?这里哪有自己站的地?再说了,他和甄氏夫妻十余年,好容易熬到了甄氏有孕,若是生下个男孩,明明是亲生的儿子,却要被过继来的便宜儿子压一头,他岂能甘心? 这时的裴阳全然忘了八年前裴熙有子的消息传来时,他是怎样的惶恐不安,裴家又是什么局势,若不是裴熙主动提出将长子过继给兄长,裴阳的日子早在八年前就不好过了,岂有今日长房嫡孙的威势? 第352页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弟弟实在奸猾,早早便打定了主意,既要名声,也要实惠,即便自己抢不了侯爷的位置,也要让儿子抢。也不想想,若他不忌惮裴熙,又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针对、陷害,让裴熙对亲情冷了心? 人呐,脑袋一热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裴阳越想越是不平,忍不住说:“祖父,孙儿有事相求,还望祖父……” “不必了。”裴晋猜到他想说什么,异常冷淡地说,“旭之不是外人,凡事无可不对他言。” 裴阳听见祖父这么说,满腔的慷慨激昂如被冷水当头一浇,霎时间褪了个干净。他支吾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孙儿,孙儿多年无子……” 裴熙虽早有心理准备,见兄长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自个没儿子,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够了,你出去!” “祖父——” 裴晋盯着自己的嫡长孙,面上寒霜未退,强压满腹火气:“在我还能给你留点面子的时候,出去!” 见祖父真的发火了,裴阳唯唯诺诺地退下,裴熙见祖父捏紧了拳头,沉默片刻,才道:“您也莫要为这等小事动怒,甄氏有孕是好事,她若生下男孩又站住了,便让大郎放弃继承人的位置,将之让给大哥亲子。那时大郎也该十三四岁了,他出身洛阳裴氏嫡支,又有礼让家产爵位的名声在,无论做官还是婚姻都会顺畅许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浑然不将洛阳裴氏的偌大家私和人脉资源当一回事,裴晋见了,不住叹气。 裴晋虽偏爱庶子裴义和嫡次孙裴熙,对嫡长子裴礼和嫡长孙裴阳的教导却也没有短了半分,甚至比前者好上许多,谁让后者才是正统的继承人呢?偏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后宅妇人一般目光短浅,成天盯着爵位和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将眼光放长远一些。这等情景下,他若不大力培养有出息的子弟,难道任凭这些蠢材作践裴家么? 只有站在了高处,才能明白自身的渺小与狭隘,一门心思放在争夺家业和爵位,不思开拓进取,这是败家之兆啊! 子嗣传承,无论在哪家都是大事,洛阳裴氏因裴阳之妻甄氏有孕,气氛怪异,长安城中的代王府,又是另一重天地。 “龙凤双生,多少年没见过了!”沈曼凑过去瞧了瞧两个熟睡的孩子,轻声道,“恪郎,你瞧,他们生得多好?” 秦恪中年得子,虽是不放在心里的媵妾所生,但龙凤双生的吉兆还是令他喜气盈腮,见新得的一儿一女虽是红红的,五官皱在一起,看不出哪里可爱,健康壮实却毋庸置疑。 想到自己这等年纪还能有儿子,再撑个十几二十年不成问题,到那时候,这孩子也长大了,可以奉养曼娘,帮扶裹儿,秦恪的笑意刚盈上眉间,神色又黯淡了下来。 他想到了早逝的嫡长子秦琨;风雪之夜,在废弃的道观里出生,连襁褓都没有的秦琬;还有他与沈曼最小的儿子,秦琰。他是多么期盼那个孩子的到来啊!但那孩子在沈曼肚子里的时候就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一生下来就瘦弱得很,无论怎么拍他的屁股都没力气哭出声,甚至没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就这么…… 想到这里,秦恪踉跄后退一步,被沈曼扶住,猛地抬头,发现沈曼眼中也盈满了泪光。 “曼娘——”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说这些。”沈曼扬起一抹微笑,泪花却未曾褪去,“卢氏生子有功,又是难得的祥瑞,不妨先封她为媵。再过几年,孩子站住了,为抬高她的身份,再封她为孺人不迟。” 这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未免有打压妾室的嫌疑,但沈曼与秦恪同甘共苦十年,情分非比寻常,莫要说只是先封卢春草为媵,即便去母留子,代王也只会说一声不大好,最后还是会听的。更何况,秦恪一点都不觉得沈曼说的有错——他前几年得的庶子,不就是因为封了庶子的生母徐氏做媵,结果徐氏心大了,一心与沈曼争锋,把孩子当做工具,才让那孩子白白夭折么? 亲王可以有十个媵,却只能有两个孺人,正五品和从六品的差距太大,即便卢氏瞧上去不像得志便猖狂的人,代王也不愿意给她过多的体面,从而戳到发妻的伤口。 代王得了一儿一女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里,圣人欣喜非常,本打算赐下诸多赏赐,却又想到秦琬之前说过的话,登时迟疑起来。 庶子再好,终究不是王妃肚子里出来的,没了这层名正言顺的底气,便少了一分堂堂正正。无论怯懦无能还是野心勃勃,终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情,自己也莫要赏赐太厚。小儿本就脆弱,又是庶出,担不起太大的福分,但这又是一桩喜事……圣人沉吟片刻,命人取了两封玉轴,亲笔书写了两封圣旨,命人随赏赐一道送去代王府。 卢春草醒过来的时候,便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重复:“追封代王的嫡长子秦琨为晋阳郡王,嫡次子秦琰为桑乾郡王,这,这——”我的儿女刚出生,你居然追封死人?晦不晦气啊! 察觉到她字里行间隐隐带出来的怒气,使女倒抽一口冷气,忙不迭劝道:“这是圣人的恩赐,代王府出了两个郡王,颜面上也有光彩,主子万万不可失了冷静!”龙凤双胎再怎么吉祥,到底只是亲王的庶子,又不是皇帝的儿女,圣人追封得又是王妃死去的两个儿子,你不过一介姬妾,有什么资格置喙圣人的决定?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王妃生下了儿女,圣人在这时候追封代王的两个嫡子,她也只有感激涕零的份,毕竟,郡王可是享皇家香火祭祀的啊! 第353页 卢春草也冷静下来,她明白,这事不是最要紧的,活人也不该和死人计较,关键是——不能让王妃将她的儿女给抱走!她的孩子当然要她来养,凭什么要让给另一个女人? 秦琬可不知卢春草的可笑决心,她听见自己的兄弟被追封,心中有些伤怀,玉迟却道:“恭喜县主,贺喜县主。” “玉先生,你——唉,你这样说,也不怕我生气。” “逝者已矣,县主还是朝前看的好。”玉迟笑道,“明年代王殿下就能成为晋王殿下,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桑乾是代郡的郡治不假,晋阳却是太原的郡治,追封代王的嫡长子为晋阳郡王,次子才是桑乾郡王,圣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秦琬闻言,有些无奈:“就怕圣人的意思表露得太明显,诸王不会同意。” 第二百二十章 势力初成 纵只是变了个封号,其余一切如常,代王和晋王的份量也完全不一样。 论地方,代郡偏远苦寒,时常要面临异族的骚扰;晋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百姓富庶。论历史,代虽为汤之同姓代子所立,却为边陲小国,一直以来都仰人鼻息。晋却是武王之子的封地,“桐叶封弟”“天子无戏言”等词皆出于此,又一度为中原霸主。即便后来被三家瓜分,韩、赵、魏依旧是战国时期最强大的七个国家之三,可见晋地的繁荣与强盛。 早在秦恪恢复皇室身份的时候,圣人就有封长子为晋王的想法,谁料秦恪看不穿圣人的用意,一门心思为裴熙求情,将快要到手的晋王爵位给丢了,当然,封邑和赏赐也厚了不止一分。 那时候封晋王,好歹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现在呢?圣人年至古稀,对长子越发愧疚,想要补偿他,又怎么开这个口?借着寿宴的名义,大封后宫和百官?圣人一向不喜欢铺张,断不会开此先例,何况他以这个理由封了代王的话,诸王怎么封赏呢?难不成只封代王一个? 若真是如此,即便圣人愿意,诸王也不会愿意,毕竟凡事都是这样,有一就有二,今天圣人能将长子的爵位从代王封为晋王,明天是不是就要册太子了?哪怕知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他们也不敢冒这风险。 说来说去,还是代王没有名正言顺的功勋,若有功劳在手……罢了,若代王立下什么足以封为晋王的功勋,被架在火上烤得就不该是魏王了。 玉迟也清楚诸王的德性,却胸有成竹:“封不封得成不是重点,关键是圣人的心意。依我看,封不成反倒是好事,成了,大家都知晓晋王的分量比代王高许多,可大殿下不涉朝政,难不成只能在礼单上体现差距?倒是不成,无论是什么理由,圣人都不会怀疑是大殿下的错,只会更加心疼,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虽这样说,可——”秦琬叹了一声,破天荒露出几分忧色,“圣人明年过得可是古稀大寿啊!” 时光可不等人,圣人一日比一日年迈,不知哪一天就会倒下。诸王蠢蠢欲动,秦琬也很有些担心。她可从来不做诸王斗得四败俱伤,代王来捡漏的美梦,若能在圣人活着的时候就定下储君的人选,那才叫稳妥得当。就如她对圣人提起她的兄弟一般,并没有污蔑任何人的意思,只盼着圣人惦念旧情,给她的兄弟追封爵位,不要让她的兄长只能附陵,享受残留的香火供奉,弟弟更是连序齿的资格都没有。 小孩子太容易夭折,没过周岁的孩子,一般不上族谱,若是没了,排行便悄无声息地抹了。秦琬不愿妾室之子占去嫡亲弟弟的排行,她知道,每一声“五郎”都是在母亲的伤口上撒盐,才寻着机会对圣人提了一提。如今看来,她对圣人的影响,还有圣人对代王一系的眷顾,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 对圣人的寿数,玉迟也有些无奈,毕竟这不是他们能所掌控的事情,好在秦琬也没有过多地谈及这个话题,反倒问陈妙:“旭之最近递了什么话没有?” 想到裴熙,陈妙也有些欣喜:“裴郎君说,他不久便会上京,之后便一直留在长安了。”代王是他们的支柱,秦琬是他们的主心骨不假,裴熙却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只要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指点江山,睥睨众生,便令人生出高山仰止之感,不自觉地信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裴熙一旦进京,代王一系在中枢才算有了自己的人,不必事事干等第二手的消息,也不会先迎接晴天霹雳,再慌慌张张地寻求退路,裴熙直接在朝堂就能说得上话,遇到事也能斡旋一番。 文官这方面有了指望,武将也没落后。沈淮在金吾卫也是步步高升,不出意外的话,代王若升不了晋王,沈淮就该统领左金吾卫了,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南府交际,慢慢扎根。 在京中,无论文还是武,他们都算有一定势力了。 赵肃和沈淮暂时还派不上大用场,将他们派往北方,也是避免龙困浅滩之局。祁润蛰伏三年,一旦去了西域,苏锐和江柏都明白圣人的用意,必会全力栽培祁润,又有玉迟给予方便。消息方面,玉迟和常青也会与她互通有无,孙道长和陈妙的存在便是代王一系笃信道教的证据,道教未必会旗帜鲜明地支持代王,真要到关键的时候,却一定会帮忙。 还有那些在代王府任侍卫的官宦子弟,代王与他们也算有一分香火情,他们也会想想,代王若真要倒霉,新帝借机清算,他们能不能撇得清。 第354页 五年!只要再给她五年,她就有心编织出一张网,即便勒不死魏王,也能让他没了半条命! 玉迟和陈妙都是自幼被长辈寄予厚望的子弟,却都绝了仕途,知晓裴熙要入仕未免有些感慨,玉迟的评价更中肯些:“小张相公与张夫人是同宗,张氏宗族悉心栽培过他,关键时宁愿舍弃嫡系子弟也要保住他的官位。他也投桃报李,一直照拂没落的张家嫡系,逢年过节的礼数半丝不差。裴郎君入中枢,对小张大人来说,也是一则好消息。” 政坛风云变幻,谁都不愿孤身一人步入惊涛骇浪,怎么着也要拉帮结派。同乡、同科、姻亲……这些都是拉近官员距离的理由,即便算不上“党争”,也是自己的小圈子。 裴熙之母与中书侍郎张榕是同宗,互帮互助,互利互惠,纵然称不上通家之好,关系也差不到哪里去。裴熙既是洛阳裴氏的嫡系子弟,又是圣人大力栽培的对象,前程看得到,张榕岂有不全力帮扶的道理? “小张相公做了这么多年的御史大夫,自然清楚分寸。”秦琬噙着一抹笑意,淡淡道,“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足矣。” 秦琬可不信张榕在御史台没留心腹,御史么,或是脑子转不过来被利用,或是为名为利,甘为马前卒。这点大家都清楚,也正因为如此,秦琬或者说代王想在御史台安插人才不容易,还是走张榕的路子好。 文官嘛,做到宰相,也算位极人臣,到顶了。外人眼中倒是风光无限,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宰相也分有权没权的,同样是相公,你呼风唤雨无所不应,我唯唯诺诺成天和稀泥,谁愿意? 秦琬心里头明白的很,朝堂虽有五位相公,首相张敏装糊涂,门下侍中钱明从不吱声,只有次相邓疆和中书侍郎徐密、张榕三人在争权夺利,后两位还很可能是圣人示意的。 为让裴熙入仕,圣人势必要应允裴晋的告老,如此一来,比裴晋还年迈些的张敏也不能再挽留了。邓疆贪婪成性,无宰辅之才,张敏一走,圣人十有八九*要将邓疆给换下去。钱明这等墙头草,圣人估计也不怎么看得上,顶多让他做做首相,过个渡,用不上他的时候捎个口信,让他衣锦还乡便是了。真正得用的只有徐密和张榕,即便为了首相的椅子,张榕也会欢迎裴熙入仕的。 一想到这里,秦琬便觉有些快意:“魏王弃张敏选邓疆,后悔了吧?亲事上还是鲁王更会做买卖,若没范家……他怕是能串起大半朝的官员来支持他。” 秦琬手头的消息算不上充足,都能做出如此推断,诸王如何判断不出? 邓疆靠得是孙女邓凝的“洞若观火”和“敏锐直觉”,才能熬过一次又一次的官场沉浮,阴差阳错下坐到宰相的位置。可自打代王回京,“剧本”就大不一样,邓凝又嫁了人,没办法再帮祖父消弭灾祸。 若说从前,邓疆只是贪婪、霸道,办事还算得力,揣摩圣意很有一套,关键时刻能站对立场。那么现在,他连最后一个优点都失去了,若他的孙女不是魏嗣王妃,圣人早就命人办了他,哪里等得到现在? 魏王当局者迷,没能第一时间堪破这一层,这几年也渐渐回过味来,暗自恼怒,心道孤与你家联姻,本是打算借你们的势,谁料你们竟拖累我至此?免不得对邓凝越发不喜。 魏嗣王秦宵察觉到了父亲的心思,对邓凝更是冷落到了十二分,原先一个月还会去她那儿坐一坐,虽是用顿饭就走,到底给了点面子。现在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三五个月不踏足她的院落,即便在苏吟处见到,也是冷冷淡淡,嘘寒问暖都吝啬给予。 与邓凝的凄清孤独相比,纪清露却是荣宠备至,苏吟看不下去,敲打了儿子几次,无果。邓凝为保住地位,一门心思服侍苏吟,苏吟对她也算优厚,竟能算是她在这冰冷王府中唯一的依靠。见苏吟因此事气着,邓凝感动不已,轻声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您千万莫要为我的事情与嗣王置气。纪氏再怎么得宠,始终是一介婢妾。说起来,她入门也快一年了,肚子半点动静也没有,为了子嗣传承,您看是不是多纳几个新人进府?”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守株待兔 苏吟对魏王父子极为了解,自然明白纪清露的身世有猫腻,魏嗣王秦宵对纪清露的温柔体贴,种种特权,没半点发自真心,全是做给别人看的。 虽说苏吟早对他们冷了心,不存半点指望,却不会在儿媳面前不给秦宵留面子。与其让邓凝明白秦宵是为了利益卖身,还不如让她以为秦宵压根不喜欢她的好,这样一来,好歹盖了一层遮羞布,虽然内里的不堪谁都知道,但知道得多与少,待遇总是不一样的。真要逼急了魏王父子,邓疆又日薄西山,他们忍邓凝几年,让她来个“暴病而亡”也是极有可能的。 “你说得也对。”苏吟知邓凝处境尴尬,便对一旁的绿柳说,“你给前院递个话,嗣王都这么大了,没个一儿半女可不成。咱们是规矩人家,长子断不会与使女有什么干系,还是多纳几个出身清白的姑娘进门好。” 绿柳心疼苏吟,对魏王父子厌恶得紧,闻言便在心中唾弃一番,暗道什么出身清白的姑娘?难不成魏王父子还会让仅有的媵的名额被平民女子给霸占了?他们这种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利益的人,哪里会浪费这么大的油水? 第355页 这一点,绿柳明白,苏吟更明白。后者轻叹一声,拍了拍邓凝的手:“好孩子,你可千万别再赌一口气了,好生对待妾室,将她们的儿子抱过来抚养。咱们这些人,手中别沾那些乌七八糟不假,却也要几分自保的手段。莫要以为明媒正娶就没事了,真……我的身子算不上好,寿数多少尚不知晓,你可千万要明白。” 苏吟的神色虽如往常一般冷淡,说出来的话却让邓凝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前世的她只当苏吟高贵冷艳,不知腹诽了多少次对方身为王妃、皇后却不履行职责,成日一副神仙做派,又觉得对方遇到什么事都是偏帮儿子的,哪知真心难得?重活一次,邓凝仔细想了很久才发现,苏吟活着的时候,秦宵对自己这个太子妃虽十分不满,冷落非常,到底不敢做得太过。苏吟过世后,她的苦日子才真正开始。 今生也是一样,她狼狈至此,对苏吟的讨好也多半出于自保的考虑,苏吟却对她极好。方才那般推心置腹的话语,若非真心为她好,断不可能说出来。 纪清露再怎么得宠,终究是个没什么后台,柔顺又恭谨的女人,对邓凝造不成太大的威胁。真要再纳几个妾进来,指不定身后站着什么世家、勋贵,邓凝若不立起来,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老天爷不会这样不公平的。”邓凝眼中噙着泪花,柔声道,“您一定能长命百岁,仙福永享。” 哪怕她知道,这只是奢望。 即便魏王父子再怎么想抬举纪清露,她的肚子一年没有动静可是事实,纪清露真正的身份又不能宣诸于口,在外人眼里,纪清露就是一个年纪大了还生不出孩子的侍妾。如今王妃、嗣王妃都提出为了秦宵的子嗣着想,给他多纳几个妾室,可见贤惠非常,秦宵若是推了,岂不是坐实了“宠妾灭妻”的名声? 男人嘛,想法都一样,女人总是不嫌多的,何况是生死宠爱任由他们拿捏的妾室呢?纳了新人也无妨,多给纪清露几分宠爱和脸面便是。再说了,无子纳妾,这可是一个绝佳的借口,与旁的势力联姻呢! “邓凝敢这样提,纪清露……”秦琬摇了摇头,有几分惋惜,“纪清露这一生,怕是没办法再有身孕了。” 她心生感慨,旁人却不这么看,对玉迟、陈妙等人来说,纪清露的生死都与他们无甚干系,何况生不出孩子?但他们也是一样的想法,觉得秦琬到底是女子,又有了身孕,听见另一个女子可怜,总是有几分怜悯心肠的。 不得不说,见识过魏王这般杀伐果断的人物后,玉迟、常青、陈妙等人心里都滋滋冒着寒气,哪怕没有血海深仇,了解魏王心性的他们也不敢投靠这种人啊!还是秦琬这样的好,心里头明白,行事又较为和婉,没那么阴险毒辣,咄咄逼人。今日秦琬能为一个压根搭不着的纪清露感慨几句,明日总能惦记君臣之间的情谊,即便他们犯下了什么错事,也给他们留条活路。 秦琬也就叹几声,心思立刻转到正事上:“常统领,纪清露的身份还是没半点头绪么?” 裴晋告老还乡的折子已经呈到了御前,圣人虽留中不发,但大家都明白,像裴晋这样的老臣,圣人为给其脸面,怎么着也得婉拒裴晋三五次,才算两全其美。 此事涉及的官员更迭太广,朝堂很有些动荡,诸王想将自己派系的人往上推,百官也忙着找门路,魏王身为隐形太子首当其冲,未免有些焦头烂额,常青的事务也繁忙了起来,能接触到的门路比从前相较,多了更是不止一分。 常青见状,暗暗称奇的同时,心也更冷。他明白,魏王这是防着他,先前才没让他这位血影统领涉足的方面太多,如今实在忙不过来,必须让他去做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才将暗线透露了些许。 满腔忠诚被这样践踏,常青心里头极不好过,只能加倍对极信任他,不介意他背主之举的秦琬付诸忠诚。听见秦琬这样问,常青免不得有些惶恐,急急解释道:“新安纪家既无神秘人进出,也没有拿得出手的长辈,除魏王府外,更没有什么后台。我打听到他们一家是战乱年间逃荒过来的,正在竭力查他们的老家是哪……” 秦琬见他惶惶不安,温言道:“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你能瞒着魏王打听到这么多已足见本事。依我看,如今倒是天赐良机。纪清露身后的人愿意支持魏王,只有一个理由,他希望纪清露能成为皇帝的妃嫔,生下皇子,好让新安纪家成为皇亲国戚,飞黄腾达。纪清露这么久没有身孕,这位大人物急,魏王一系难道就不急?再弄个纪家的女孩子来不是明智之举,魏王一系为了表示诚意,怕是要有些动静。” 常青见秦琬非但没有苛责他,反倒出言安慰,心中一暖,便问:“依您所见,应是什么动静?” 秦琬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就没几个懂女人心思的,多少妇人怀不上孩子,成日求神拜佛,偏方符水不知灌了多少。光是长安城郊外便有好几家传言很灵的观音菩萨和送子娘娘庙,参拜的妇人不绝,心里头的失落却少不了。你说,秦宵若能陪纪清露去拜一趟送子娘娘,再给她点一盏长明灯,多添些香油,纪清露能不感激?那位大人物知道此事后,也不会再说什么,毕竟纪清露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个媵,秦宵不陪邓凝反倒陪纪清露出门,这可是担着风险的。” 第356页 女人一心求儿子,图得是什么?还不是半生有靠,在夫家挺得起腰么?孤身一人前去,即便再怎么灵验,始终有些遗憾,若是夫婿能陪着,感觉又不同了。说句不好听的,若能和夫婿一辈子恩恩爱爱,哪怕没儿子,日子照样有滋有味,无人敢欺。 常青恍然大悟,忙道:“我派人盯着?” “你也勿要操之过急,对方做事既然这样隐蔽,一时半会铁定没办法抓住他们的小辫子。”秦琬不疾不徐,神色悠然,“咱们得感谢魏王不让一个人知道太多事,喜欢藏着掖着的好习惯,在外人眼里,纪清露再怎么得宠,始终是个妾。等到名门贵女进门又有孕,秦宵后院的风向就会变,下人未免有所怠慢。你想办法负责办这件事的人耳边吹吹风,引动他们的贪婪心思,他们自会克扣纪清露的香油钱。日子一久,盟约产生裂痕,总有露出狐狸尾巴的一天。” 玉迟看了秦琬一眼,挑了挑眉。 秦琬知玉迟想到关键,也没解释,只是对常青说:“还有一件事需麻烦你,苏彧对邓凝的心思,你应当清楚。他书房中有好几卷书画,皆是与邓凝合作完成,虽不带任何绮念,他却将之当宝。趁苏彧不在,你将它们带出来,我好描摹一番。” “这……”常青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尴尬地说,“我不识字——” 他原先不觉得大字不识一个是什么令人羞愧的事情,只觉自身豪气干云,偏偏认识秦琬、玉迟等人后,才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秦琬当然知道他不识字,闻言便顺水推舟:“既是如此,字画的事情先搁着,我来教你识字。若我无甚空闲,阿妙——” 陈妙点了点头,应道:“便由我来。” 常青听了,喜上眉梢,大声应下,干劲十足地做秦琬吩咐的事情去了。玉迟笑了笑,方道:“新安纪家背后站着的是谁,县主应是猜着了。” “大致有个方向,谈不上猜着。”秦琬淡淡道,“见了真人再说。” 陈妙皱了皱眉,快步走向门外,没等多久,便见檀香神色慌张地走进来,问:“何事?” “代王殿下被参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卢氏遭贬 乍一听闻这个消息时,檀香十分惊慌,只觉得周围的人瞧她们这些代王府出身的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秦琬倒没怎么惊慌,她和玉迟交换一个“果然来了”的眼神,方问:“阿耶因何被参?你怎么知道的?”语气不疾不徐,态度平静自然。 檀香见秦琬淡定自若,心中的焦躁不知不觉被抚平,竟生出一股子羞愧,隐隐又有些自豪——代王可是圣人的儿子,哪有因外人几句话就责罚的道理?又不是摊上……对吧?怀献太子的份量重,代王的确比不上,如今没嫡子又没太子的,代王便是诸王中的头一份,哪有那么容易就倒下的? 心思既变,檀香的语气也不似之前焦虑,变得沉稳起来:“奴婢正在外头守着,探亲回来的朱梅忽然找到奴婢,说代王殿下被御史参不慈,阖府上下都传遍了,只是瞒着咱们院子。” 秦琬挑了挑眉,奇道:“大朝会也就今早的事情吧?这才什么时候就人尽皆知了?”只怕是有人见不得她好,幸灾乐祸,故意将消息传出来,想要杀一杀她的威风吧? 只不过,不慈……难道秦敬那头出了什么事?没道理啊,自己明明有让伯清注意,以沈淮的精明,没道理不盯着秦敬和周红英。 “檀香——” “奴婢在。” “你替我跑一趟代王府,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秦琬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代王本人比较妥当,“带上几份礼物,这就去吧!” 檀香利索应下,取了礼物,人还没出曲成县公府的二门,代王府就派人来了,来得还是王府大管事的娘子,代王妃沈曼的心腹,七月。 七月也算看着秦琬长大的,见她一切安好,自是不胜欢喜,又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玉迟。秦琬见状,笑道:“玉先生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王爷王妃命奴婢来和县主说一声,别将那些御史的胡说八道放在心里。”七月半字不差地转达,眼角眉梢很有些愤愤的意味。 秦琬一听便知代王气得不轻,忙问:“阿耶可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七月不甚自在地看了玉迟一眼,见秦琬真不将他当外人,才道:“与前几年的徐氏一样,卢氏生下儿女后,对王爷撒娇撒痴,求王爷莫要将小郎君小娘子抱到王妃身边。得了王爷的冷脸,她又‘退了一步’,希望王妃只抱小郎君走。王爷被她烦的厉害,便将请封的折子压下,命人将她挪到了北院。若不是王妃发话,为小郎君和小娘子积福,王爷都想将她送到观里去。” “卢家人听说卢氏同时诞下一儿一女,满心欢喜,想要沾一沾光,却见王府这么久都没动静,便口出怨言,说王妃强夺人子。还说王爷不慈,想要杀了卢氏,将双生子充作王妃的儿子,令其一出生就失了母亲,被仇人所养育……也不知哪个御史这般清闲又无知,没打听明白情况便贸然上折子,惹得王爷大发雷霆。” 想到这些日子卢氏的上蹿下跳,七月满心都是鄙夷。 到底是平民百姓,不懂得大户人家的规矩,王妃愿意养你的孩子是抬举,是你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强夺人子?你当是小门小户,发妻生不出儿子就典个妾来生,生完就将妾打发走,孩子算发妻所出? 第357页 皇家子嗣,由谁所出,玉蝶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妾和妾之间可以混淆,反正都是庶出,由哪个妾生得都一样,嫡庶却不会错乱一丝。别说是龙凤双生了,就是天降祥瑞,紫气东来,平平无奇的嫡子也比祥云普照的庶子金贵。愿意替王妃生儿子的女人多得是,没了卢春草还有张春草,王春草,哪里非你不可? 七月可不认为卢春草会亲自奶孩子,照料孩子,且不说奶水充不充足的问题,小孩子也难养啊!白天呼呼大睡,夜里精力旺盛,不住哭闹。饿了也哭,尿了也哭,醒了哭,什么都哭,哭得你不得安生。 真正带过孩子的人就知道,自己养孩子的话,少说一两年别想睡得安稳,经常是隔小半个时辰就会被吵醒或者惊醒,不得不起身照料孩子。这也是贵妇人都将孩子交给奶娘、使女、妈妈们照顾的原因,她们的事情太多,没那么充足的精神,一日能去瞧孩子三五次都已算得上难得的慈母了。 代王流放的时候,亲手带过秦琬一段时间,知晓孩子难带难养。见卢氏即便在月子中也不似寻常孕妇那般憔悴不堪,平日又爱弄些胭脂水粉,香茗女红的,便知她热衷穿着打扮,处处都要留心,不让姿色少了半分。代王府又不似彭泽艰难,卢春草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哪里会亲自带孩子,折损了自己的颜色? 既然都是下人带,不是生母亲自照料,难道不是养在王妃的院子里更好?王妃那儿的吃穿用度都是一等的,服侍的人也尽心,要什么有什么,哪里及不上卢春草的院子了? 对卢春草的举止,秦琬半点都不奇怪,徐氏想要自己养儿子,那是将儿子视作了后半生的依仗。何况徐氏本就是目光短浅,大字不识,看不清局势,得志便猖狂的小人,骨头轻也是正常的。卢春草却有种莫名的骄傲,她的举止很谦卑,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在秦琬看来,卢氏这种认不清自己也认不清局面的女人,比徐氏还不如些,让卢氏承认她不过是一个给别的女人生孩子的妾十分艰难,指不定对方还端着无谓的骄傲自欺欺人,有此举动也无可厚非。却不知代王对妾室厌恶至极,觉得愿意做妾的女人皆是冲着荣华富贵来的,这种女人养不好孩子,甚至压根不会用心去养孩子,只将孩子当做争宠的工具,徐氏之子的死亡更让代王认定了这一想法,卢氏提了一次不够还要提第二次,被挪到偏僻的院落去也无可厚非。 知晓此事对代王造不成威胁后,秦琬思忖片刻,便道:“卢氏怎么说也给阿耶生了一儿一女,这是吉兆,咱们也得让着她几分。阿耶只怕在气头上,阿娘不好劝,你帮我带话给阿耶,就说看在刚出生的弟弟妹妹的份上,冷着卢氏也就是了。阿娘素来贤德,只要阿耶不摆明了他对卢氏的厌恶,下人们自会听阿娘的,照拂卢氏,省得她日子难过。” 七月深谙内宅斗争的精髓,怎会听不明白秦琬的意思?代王在前朝百般退让也就算了,后宅的事情还有人指手画脚,他如何不气?但事情就是这样,代王再怎么生气,也不能真坐实了罪名,有损仁德名声。 不是养个闲人罢了,难道代王府还养不起?即便卢氏所出的儿女长大了,想到见自己的生母,见卢氏锦衣玉食,除了寂寞外无甚不好,也就没办法指责王妃了——后宅女人哪么多,总有独守空房的,为这事找王妃麻烦,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待到七月走了,玉迟才道:“代王果如传言一般,仁厚端方,温良如玉。” 男人的德行如何,玉迟再清楚不过,同甘共苦几十年比不上貌美如花新人几滴泪的比比皆是。代王又不是那等为了虚名,装模作样的人,他的做法,虽很有些由着性子来,不考虑大局,不顾虑自身名声的意味,落到不同的人眼里却是不一样的心思。 诸王对长兄不屑,自会笑代王连后宅都处理不好,落人话柄;圣人知代王性情,必会怜惜代王,觉得诸王的手伸得太长,这就坐不住了;玉迟虽投靠了秦琬,也要掂量掂量代王,知道代王恋旧,重情,他这种比较早投靠过来,身世又不怎么能说的人自然放下了一颗心。 “这个御史——”秦琬顿了一顿,才说,“应当不是我的几位好叔叔指使的。” 玉迟也认为诸王不会这么傻,拿这种完全称不上话柄的理由去参兄长,便道:“应是有些人急不可耐,想为自家主子分忧解难,认为代王殿下软弱可欺,才会有了今次的闹剧。” 听他们这样说,陈妙忽道:“擅作主张也不是这样做的,您们说,这会不会是试探的第一步?” 秦琬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一种思路:“若是如此,他们下一步的动作,便该是设局引秦敬或者秦放入局,最好是不上不下,左右为难之局。阿耶若是保了儿子,就会令圣人失望,若是不保儿子,就会落下谄媚圣人,不慈子孙的名声。”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沉默片刻,才道:“秦放那边,我可以去约束,他胆子小,不敢乱来,怕就怕秦敬……” 秦敬和周红英母子,一向是不安分的代名词,眼看在代王这边谋不到什么好处,便容易被他人所侵。血脉又是天底下最无法割舍的东西,秦敬真要出了岔子,代王府少不得担上一些责任。 第二百二十三章 眼界不同 治平十五年,正月初一。 第358页 刑氏不住绞着帕子,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满嘴苦涩:“奶娘,你说海陵县主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大年初一诞下长子,连宫里都惊动了,圣人的赏赐如流水般抬向曲成县公府不说,还封了这个刚落地的小儿为云骑尉。虽说只是勋,又是十二转中的第二转,品级极低,到底领着正七品的俸禄呢! 刘妈妈看着刑氏长大,知刑氏的性子掐尖要强,热衷于和别人“斗”,处处都要争先,不肯落于人后。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劝道:“海陵县主是皇家贵女,本就与众不同,许是老天爷也要补偿她先前十年所受的苦,才让她后半辈子顺风顺水。” 话虽这样说,到底意难平。 刑家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人家,早些年的邢超官还没做得这么大,没有纳妾的资格,许多事情也需仰仗岳家,加上发妻年轻貌美,夫妻俩倒也有挺长一段时间的恩爱时光,先头几个儿女生长在这种环境里,心气也算平和。待到了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俨然亲朋好友中的独一份,岳家反过来要求他,发妻又年老色衰,拥有名正言顺纳妾资格的他便置了个色艺俱全,温柔小意的年轻女子为媵。 邢超与妻子结发多年,儿女众多,长子次子都在做官,莫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妾,就是十个八个也动摇不了她大房的地位。唯独苦了她的小女儿,被年纪差不多的庶妹比得灰头土脸。 越是不如就越要争,越争就越显了下乘,越发不如……若非前几年范家之事闹得太大,刑家十有八九*也会动庶妹陪嫁的主意,那她还用活么? 嫁进苏家后,刑氏本是欢喜的,婆婆体恤,丈夫宽和,没哪个得脸的婢子、得力的管事敢对她使脸色,夫家又是这样的显贵,走出去谁都高看一眼。偏偏对比几个妯娌,刑氏的心便似打翻了五味瓶,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长嫂海陵县主尊贵非凡,婆婆莫鸾尚要避其锋芒,与丈夫不甚和睦又如何?人家腰杆子硬,如今又在大年初一诞下长子,底气十足。 三弟妹安笙虽是一介孤女,却有大笔财产傍身,又得到了苏获掏心掏肺,毫无保留的爱意,叫他往动就不敢往西。知晓母亲对妻子有意见,苏获几次想要搬出去,未果后两人就搬到了较为偏远的院落里,关起门来自成天地。更莫要说安笙一身书卷气,诗情画意,孤芳自许,与她站在一起,是个人都觉得自己俗。 四弟苏荫还未成婚不假,莫鸾却频频上承恩公府的门,想为幼子求娶承恩公的小女儿。 承恩公江家因太祖皇后得封,也算是大夏显贵,偏偏这家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出息的子弟,当然了,也没什么骇人听闻的恶行,日子四平八稳,几场惊涛骇浪也没波及到他们。即便大家都知道江家有个远在西域,身兼鸿胪寺少卿、吏部侍郎、黄门侍郎等实职,深受圣人看重的嫡系子弟江柏,但西域对长安人来说实在太远,他们并没有很明显的感觉。 这回却又不一样了。 江柏回京述职,圣人擢其为鸿胪寺卿,领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特令其入政事堂听政。 圣人的任命一下,承恩公府的门槛就快被踩烂了,人人都知道,离他们尊称江柏一声“相爷”的日子已经不远——没错,卫拓也可以进政事堂听政,身上也领着一个尚书职。但他到底年轻,又不是三公九卿,论身份,论资历,怎能和江柏相提并论? 魏王在首相、次相中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白白浪费了嫡长子的亲事,心中懊悔不迭,又不好明着赶这次的热灶。好在有个愿为他鞍前马后,平素又喜欢结交些“善缘”的莫鸾在。 由于上辈子直到过世时,江柏都好好地做着他的首相,莫鸾这辈子对承恩公府可是热络得很,早就将承恩公府的老夫人哄得心花怒放,就差喊她干女儿了。若不是十数年的经营,莫鸾又时常带着最小的一双儿女去承恩公府做客,让双生子入了承恩公的眼,这门亲事也轮不到她来提。 刑氏差人打听过承恩公的小女儿,同样是中年得女,嫡妻所出,自己被庶妹压得喘不过气来,江小娘子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要星星就不会给月亮,要珍珠就不会给宝石,刑氏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来? 刘妈妈知刑氏气量小,闻言便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劝慰她,好容易想到一茬,忙道:“您也莫要挂心,县主生得可是苏家的嫡长孙呢!” 明白她说得是什么,刑氏也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来。 这两人等着看笑话的时候,赖嬷嬷已奉了莫鸾的命令,来到秦琬的院落。 瞧着院中错落有致的花木雕塑,再扫一眼房中的诸多陈设,本以为自己也算见多识广的赖嬷嬷便觉眼睛完全不够用,一颗心也不由得揪紧了,竟连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吹口气就将弄坏此处的珍贵物件一般。 更让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是莫鸾的要求——她要抱走秦琬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 莫鸾的理由非常明确、正当、符合社会习俗,也极为充分:第一,她的儿女都快成家立业了,院子里未免冷清了些;第二,秦琬在坐月子,不方便带孩子;第三,秦琬出月子后理应肩负起管家的职责,打理苏府上上下下的事务。莫鸾熬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享一享老夫人的清福了。 换做别的人家,婆婆想要抱走孙子孙女,做儿媳的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勋贵、世家中更是如此,为了自己的地位,也为了子女的好姻缘,媳妇们往往会教导女儿甚至儿子,令她们使尽手段争夺祖母的宠爱,不惜一切抱紧祖母的大腿呢! 第359页 本是极为寻常的事情,放到秦琬这里,赖嬷嬷怎么就觉得两股战战,寝食难安呢? 出乎赖嬷嬷意料的,当她吞吞吐吐地将事情一提,秦琬沉思片刻,便道:“天寒地冻的,孩子走一趟也不容易,待到春暖花开,我便将他送过去。” 赖嬷嬷原先还担心秦琬不同意,让自己这个负责办事的人吃挂落,没想到秦琬这么好说话,心头的大石便落了下来,满面堆笑地奉承了几句,心中暗道不愧是皇室出身,见识肚量就是不一样。 一想到这一节,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县主退让得够多了,莫鸾若是再做什么,只怕没人会觉得是县主的错…… 陈妙站在旁边默默听着,直到二人独处时,才有些晦涩地说:“县主,您就这样轻易地——” 秦琬摇了摇头,柔声道:“将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 刚出生的孩子都是一个样,红彤彤,皱巴巴,小胳膊小腿倒是颇有力气,活脱脱一个胖娃娃。秦琬逗弄着他,眼中无限爱怜,语气却十分平淡:“莫鸾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她只会对他好,养熟他,生分我,以为这样就能戳我的心窝子。刚出生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由她养着也无妨,过个三五年,他记事了——”秦琬笑了笑,没再说下去,陈妙却明白她的意思。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最重要得无非这三五年,事成,则大仇得报,青云直上;事败,则远走他乡,隐姓埋名,甚至茹毛饮血,苦苦等待报仇之机。对秦琬来说,这几年更是重要,若能斗垮诸王,扶代王上位,她就是权倾天下的嫡公主,无人敢逆,将儿子抱回来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养熟也就是时间问题。即便养不熟,知晓母亲能带给他更大的利益,他也应当明白该倾向哪边。 若让魏王坐稳了帝位,魏王必会对代王开刀,秦琬不愿匍匐在魏王脚下,苟延残喘过日子,施舍对方的宽恕。如此一来,她要么逃离长安,伺机报仇,要么自我了断,落得清静,无论哪种结果,孩子放在她这里养都不是好事。 秦琬自知事务繁忙,又有许多不能告知于人的秘密,不可能将儿子放到自己的屋子里,任由奶娘、使女们进出。孩子说是说放在她身边养,至少得隔一炷香的路程,小孩子又吹不得风。秦琬也不可能一天七八回,十来回地往孩子房间跑,房门开开关关,多人进进出出,说是说爱孩子,怕是会害了孩子。 放到莫鸾那儿,想去看孩子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既然知道莫鸾不会对孙儿下手,为何要为这种小事与莫鸾相斗,白白折损了自己苦心营造出来的好名声?不过三五年,待到他记事了,该学习了,再将他接回来,也是一样的。 陈妙见秦琬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劝,只是叮嘱道:“王爷王妃那儿,您可要说一声。” “无妨,我上一次已经和阿娘说了。”沈曼也因此重燃斗志,不再一味沉浸于安逸中,“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孩子由谁养,是即将到来的圣人万寿,苏彧和高翰若能及时回来自是最好,我看眼下这模样……罢了,祁润在鸿胪寺干得如何?” 第二百二十四章 改变命运 祁润在鸿胪寺干得如何?单看江柏的态度就知道了。 承恩公江松与江柏是嫡亲的两兄弟,年轻时,哥哥是规规矩矩的继承人,弟弟是顽劣张扬的败家子。二十多年一晃而过,兄弟俩的鬓角都有了白发,再度相逢,竟无半点生疏隔阂,仿佛二十载的时光只是在他们脸上烙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印痕,没让心底深厚的兄弟情谊风化成沙。 江柏回京后,圣人虽赐了宅子,与承恩公府只隔了两条街。但宅子先前没住人,长了些荒草,江柏回京的时候又恰好赶上腊月,事务繁多。在老夫人的强烈要求下,一大家子便先在承恩公府住下了,等过了正月,宅子打扫好了再搬出去。 两兄弟多年未见,激动不已,时常抵足而眠,追忆年少时光,分析如今的局势。自然也少不了承欢年迈的生母膝下,让白发苍苍的母亲开怀大笑,欣慰非常。 忙过正月的头几日后,江柏寻到兄长,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阿兄,我为菲娘保个大媒如何?” 江松和江柏生得颇为肖似,气质却天差地别——江松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江松却恰到好处。与江柏交谈,任何人都会生出如沐春风之感,但看着他平静而深邃的双眼,你又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懦弱可欺的人,反倒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年少时顽劣不堪,屡屡被父亲责罚,每次都是自己护着才能逃过一劫的弟弟,竟成长到这般地步了! 江松心中感慨万千,既骄傲、自豪,又有些伤感,忍不住在语气中带了出来:“你看重的人,必定极好。” 江柏见兄长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犹豫,亦是欢喜,便道:“此人阿兄也应当有所耳闻,便是治平十一年的状元郎,如今鸿胪寺典客属任丞的祁润。” “祁润?” “正是!”谈到祁润,江柏的神采飞扬起来,“我在西域见识的能人异士无数,自以为眼界也算广博,回到长安才知道,世间风流锦绣倒有九分荟萃西都。卫拓、裴熙自不消说,这个祁润亦是不凡。出口成章,过目不忘倒在其次,难得的是他谦虚诚恳的态度,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第360页 “世人多轻鄙胡人,却不知西域之广,人数之多,若非国家众多,种族、教派林立,定会成为大夏的心腹大患。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见朝中同僚多被大夏的繁盛所迷惑,眼高于顶,自矜傲慢无法褪去,鸿胪寺亦是如此情状。唯有祁润虚心求学,非但胡语流利无比,难得的是对西域盛行的几大教派的教义也有所研究。” 江松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在其位,谋其政——” “正是!”谈起西域局势,为此殚精竭虑多年的江柏便激动了起来,“西域瞧着平静不假,漩涡却从未停过,东西突厥无论哪位可汗一死,天翻地覆便在旦夕之间。鸿胪寺的人难不成就坐在京城,接待一两个使者,给他们展示大夏的繁荣昌盛,地大物博,让他们生出觊觎之心,强大了就来攻打我们?错了!他们应当了解对方的礼仪、习俗、问话,知道他们遇到什么事情会采取怎样的应对方法,才能纵横捭阖,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 “祁润今年才多大?十八岁,他才十八岁啊!想想你十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我十八岁又在做什么,再看看他!他由寡母一手抚养长大,不止废了多少心思才争到了上京科举的资格,十四岁就高中状元,却敢舍弃前程,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在殿上为母鸣冤。四年沉寂,未有丝毫怨怼和沮丧,反倒一心一意等待一飞冲天的机会。这其中虽少不得代王殿下、裴熙等人的帮助,可若是祁润不好,他们岂会帮他?” “三十年,我敢打赌,只要三十年,政事堂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未来的宰相是自己的女婿,这是多大的诱惑?即便不为利益考量,单纯为孩子出发,让女儿做宰相夫人,走到哪儿都是座上宾,宗室甚至皇子王孙见到都要给几分面子,难道不比嫁给一个贵族子弟,多年苦熬还不知前程如何来得好么? 江松有九个儿子,却只有两个女儿,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和最后一个孩子。江菲是他年过不惑才得的小女儿,又是发妻所出,当真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打定主意给小女儿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他知弟弟为人,听江柏对祁润大加赞美,评价甚高,虽觉祁润此人心思深沉,对人对己都足够狠辣,却也明白这才是出将入相之人该有的心性,忍不住问:“菲娘的性子有些骄纵,怕是——怕是不怎么相宜吧?” 江柏对祁润那是越看越爱,恨不得先收对方做弟子,再嫁个女儿,让他做半子的好,可惜他适龄的女儿皆是庶出。 以他的地位,许个庶女给祁润本也够了,毕竟祁润出身寒门。但江柏既然认定祁润有宰辅之资,又怎会这样辱没他? 听见江松这样问,江柏就知兄长动心了,抚髯笑道:“日子是过出来的,菲娘天真烂漫,颜色动人,又养在阿娘膝下,规矩礼数半点不差,哪里不相宜了?祁润的品貌你也见过,那是一等一的好,他又不是那等自视甚高的糊涂人。你说,给这么一位俊杰许婚,是许一个心思清澈,哪怕有些小脾气也无伤大雅的好,还是许一个心思弯弯绕绕,成天算计些可笑事情的好?” 江松一想,觉得也是。 祁润既有宰辅之才,一般人的心思算计在他眼中无异于拙劣的表演,婚姻是为了结两姓之好,总不能因此成仇吧?裴熙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江家宁愿不与祁润成亲,也不能许个蠢货给他啊! “我听阿娘的意思,似是看中了苏锐家的老四。”莫鸾的频频造访,母亲与妻子的百般相看,江松心里大致有个数,便道,“小女儿嫁给小儿子,也算相得益彰。” 江柏与苏锐公事几年,彼此的印象都非常好,闻言便道:“藏锋么?我没怎么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子女,但他是个极难得的伟丈夫,他的小儿子若有他三分品性和本事,菲娘嫁过去也不算委屈。” 他虽很看重祁润,却不会贸然拿侄女的婚事来做人情,只是觉得祁润实在好,才会对兄长提。凭心而论,江菲生于高门,又被长辈们宠爱着长大,即便谈不上颐指气使,与祁润的生活习惯也是差很多的。嫁到曲成郡公府,安安心心做个受宠又不管事的小儿媳妇,魏王若登基,苏家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江菲也可一生安稳富贵,未必就比嫁给祁润差。 江松思忖片刻,心中已有了计量:“菲娘是在阿娘身边长大的,她的婚事,咱们还是得问问阿娘的意思。无论成与不成都有筝娘在,断不会辱没了祁润。” 江柏闻言,不由停下脚步,略有些吃惊:“你舍得?” 江松口中的筝娘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嫡长孙女,若说江菲只是因为老来女而受宠,本身并没有什么才华,这位承恩公府孙辈的第一人便是以完美而著称。她通音律,擅书画;好读书,手不释卷;棋艺惊人,于调香、金石、玉器等方面都颇有研究。本人又生得极为美丽,举止有度,性子平和,任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资质,做王妃甚至皇后也是无人置喙的。以江家如今的声势,只要江家同意,鲁嗣王妃的位置非她莫属。 “小孩子不懂事,想要左右逢源,这边也想应,那边也想应,但这世上又有谁是傻子呢?”江松叹道,“要么全都不应,要选也只能选一边。你不是说祁润有宰辅之才么?嫁给未来的宰相,岂会委屈筝娘?” 第361页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总不能女儿嫁到苏家,孙女却进了鲁王府吧?算起关系,他们家与魏王一系到底亲近一些,奈何魏王的属下多为寒门子,勋贵们即便想联姻,也不会拉下脸真将嫡女许配给魏王的幕僚。与其让嫡长孙女嫁个平凡的世家、勋贵子弟,还不如赌一把,让她三十年后满身荣华。 兄弟俩拿定了主意,便去和老夫人说。较之大方得体的曾孙女,老夫人更喜欢嘴甜的小孙女。她与莫鸾交情极好,险些要将莫鸾认作干女儿,见苏荫聪明伶俐,又没架子,每次来都能哄得她开怀,又觉得不如当姻亲。听见祁润寒门出身,老夫人心里头先有些不喜,听见次子将祁润夸到天上去,对祁润的印象又好了几分。她不好驳儿子的面子,便乐呵呵地说:“娘见过苏四郎许多次,当真是个极好的孩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嫁女儿,不求多富贵闻达,只求平安喜乐。苏家与咱们交情不错,知根知底,菲娘的性子又较为活泼,让她一嫁进去就当家做主,怕会手忙脚乱,急得哭鼻子。” 第二百二十五章 鱼跃龙门 知道老夫人这是不愿意,江氏兄弟是孝子,也不和母亲争,江松便道:“既是如此,便让筝娘嫁过去吧!” “什么?”老夫人吃了一惊,忍不住望向大儿子,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区区寒门子,也配迎娶筝娘?” 江家是新贵,一向被世家所鄙,老夫人嘴上说着一朝天子一朝臣,世家还没前朝五成风光,凭什么这样得意,瞧不起他们这些手握实权,受圣人宠信的勋贵,言行举止却竭力效仿世家做派,对士庶之别十分看重,不肯让人小瞧了去。 庶女无足轻重,嫁到寒门也无所谓,嫡女却是经常要带出去交际的,江筝更是勋贵年轻一辈中的头一份,将她嫁到寒门,老夫人可丢不起这个脸。 江松不喜母亲的说法,却也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说:“儿子和二弟都很看好他。”便不再说什么。 老夫人狐疑地看着小儿子,见江柏微笑着点了点头,认同兄长的说法,含在嘴里的“许个庶女便是”就咽了下来,略有些不快地说:“嫁就嫁吧!你们兄弟俩都不怕被人说三道四,我一个老婆子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个老夫人之所以尊贵优渥,被小辈、外人还有数不清的仆妇争相奉承,只因她有两个既孝顺又有权的好儿子。儿子们愿意孝敬她,她才是尊崇的老夫人,儿子们若是对她有一丝半点的嫌隙,这些人便会渐渐冷了她。所以啊,儿子的喜好就是她的喜好,小事上老夫人或许还会驳几件,劝几声,遇着这种两兄弟都同意的大事,她已经为小孙女反驳了一次,断不会为曾孙女反驳第二次。反正她的孙女、曾孙女太多,每一个都卯足了心思奉承讨好她,不差一个江筝。 这则消息一传出,承恩公府的气氛便有些诡异,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寒门子弟哪怕再有出息,以承恩公府的权势,也该是嫡子的庶女或者庶子的嫡女争取,怎么也轮不上江筝啊! 江松有九个儿子,全都娶了亲,年长的几个连孙子都抱上了。虽说庶子及冠就要出府别居,但老夫人喜欢热闹,江松又唯恐庶子们出府之后借着承恩公府的权势为非作歹,有意将他们拘在府中,就近看管。五世同堂的承恩公府,嫡庶都在,人丁众多,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乐于看一向高高在上的嫡长房的笑话却是肯定的。承恩公世子夫人宋氏对着旁人的时候还能绷得住,见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忍不住悲从中来,刚要哭诉一二,江筝便道:“阿娘无需伤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筝儿,你从小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没尝过半分贫穷的滋味,怎知道寒门的苦?”宋氏想到自己那些嫁给寒门举子的庶出姐妹们,饶是年少的时候有些不对付,如今想来也觉得心酸,“一个人发达了,一家子都扑上来,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仿佛你坐在金山银山上,一辈子都嚼用不尽。不仅要倒贴嫁妆买房置地,筹办小叔子小姑子的婚事,孝敬长辈,还得为他纳美婢。若不是朝廷有令,三品官才能置媵,身兼多职的职官从宽,日子怕是会更加难熬。” 宋氏越说越伤心,江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柔声道:“阿娘,您想到哪里去了。对方既是祖父和叔祖父都说好的人,品性才学又岂会差?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人敬我一尺,我自然敬他一丈。” “可……”宋氏虽知是这个礼,到底意难平,忍不住说,“再好也是寒门出身,要不咱们去求老夫人,让——”即便不拿庶女嫁过去,江家也不止江筝一个嫡女啊!顶多年岁上略小了一两岁,可能娶到他们这等人家的女儿,也不在乎多等一年两年,对吧? 江筝摇了摇头,劝住母亲:“您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头尚且不乐意,若真为了我,让堂妹们顶上,叔叔婶婶们会怎么想?咱们是长房,理应做出表率,断没有好处自己拿大头,祸事就让别人顶的道理,何况这还算不上祸事呢!” 宋氏被女儿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娘也只是……” “您这样关心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江筝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温言软语,剖析利弊,“您的难处我都知道。公府人口众多,谁的心思都要顾虑,谁的面子都不能轻易疏忽。事已至此,求谁都没用,还不如开开心心地嫁过去,让祖父和叔祖父高看一眼。” 第362页 宋氏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心有不甘,想争取一番罢了,听见女儿这样说,无奈叹了一声,决定将女儿的嫁妆再加厚几分,除此之外,上头有两重婆婆的她也做不了什么,心中却对老夫人存了芥蒂。 说是说疼爱曾孙女,实际上呢?与养猫儿狗儿无异!若是老夫人肯为筝儿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句…… 女眷们的心思,江松江柏两兄弟并不关注,得到老夫人的首肯后,江柏便寻了个机会,请祁润来家中小座,对他提了提这件事。 江柏此举,也是出于无奈——他摸不清代王对祁润究竟是什么态度,祁润与祁家又势同水火,唯一能做祁润主的范大娘子又早早去做了女观。除了祁润本人,江柏已经找不到别人来问。 秦琬曾与祁润推心置腹地谈过,她告诉祁润,他的年龄、经历和一身本事,无疑是他最大的财富。所以他不用急着娶亲,只要他真正步入官场,向他提亲的人会如过江之鲫。毕竟他年轻,又是状元,文官,与赵肃的情形大不相同。祁润这段时间也感受过媒人争相上门的盛况,若不是代王府借了得力的几个奴才给他,当真是焦头烂额尚不足以形容。但他是真没想到,承恩公会将嫡长孙女嫁给他,还是江柏保媒。 这样大的事情,祁润自不可能随便应下,他斟酌片刻,便道:“公爷好意,润不胜感激,只不过——” 江柏听见“只不过”,还当他忌讳结党才婉拒这门婚事,谁料却听祁润说:“代王殿下对润恩重如山,若非代王和县主厚爱,润断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婚姻之事,润还需向代王殿下请示一番。” 代王性情如何,江柏是清楚的,故他完全不想代王是在拉拢朝臣,反倒对祁润更加赞赏——代王虽然优柔仁厚了些,眼界却很高,心防也重。祁润在代王府做了几年刀笔吏,婚事就能让代王过问,可见祁润非但品性才学极好,经营的本事也不差。 寒门出生的读书人往往既自卑又自负,总觉得高门子弟尸位素餐,没几个有真才实学。这种过于偏激的想法,无疑是他们为官途中的一大绊脚石,只有保持平和的心态,守住本心,稳住了立场,才能更好地发展。 人人都知道结党不该,真正遇上事就明白孤掌难鸣的痛苦,若有选择,谁愿意做孤臣? 秦琬早知祁润出色,却也没想到他这样入江柏的眼,戏谑道:“这样一来,咱们也能算是亲戚了,来,喊我一声婶子!” 祁润被秦琬这么一打趣,尴尬非常,代王笑呵呵地说:“你莫要再逗阿润,这是喜事啊!” “正因为是喜事,才要好生庆贺。”秦琬笑道,“静真仙师是方外之人,若能请动她,添福增寿自不必说。要我说,阿耶还不妨将宅子送给阿润,也算是新婚贺礼了!” 祁润既入了鸿胪寺,就不好继续住在代王府,范大娘子,即静真仙师虽攒了一些钱,但祁润在代王府住着,隔三差五也时常得打赏一二,手头实在不宽裕。偏偏京中什么都贵,宅子更不消说,即便是赁房,高昂的价格都能让人抱着荷包哭泣不已。 代王素来不关注这些小事,沈曼却心细如发,更莫要说秦琬对祁润一直十分看重。母女俩早早命人买了多为中级官员居住,环境清幽的永寿坊的一处三进宅子,祁润得官之后,便以贺喜之名,让他“借住”于此,还拨了好些下人给他使唤。 区区一处宅子,沈曼和秦琬尚不放在眼里,代王更不会当回事。听见女儿这么说,代王连连点头,见祁润想要推拒,他故意拉下脸,佯作不悦:“再拒绝,孤可就要生气了!你也是快成家立业的人,总不能房舍田地都用娘子的吧?别说什么自己能挣,公府嫡女出嫁是什么排场,孤心中有数,十年八年,你挣不来!” 这话说得不甚中听,拳拳之心却半点不减,祁润感激非常,刚要道谢,代王又说:“光有宅子没奴仆也不像话,孤再送几十个奴才,划几间铺子,买几顷田地给你——” 秦琬早知父亲不理俗物,闻言便道:“阿耶,奴才和铺子就不必了。” “怎么?” “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王府做奴才,您将他们送给阿润,他们面上应着,心里会高兴?还不如借给阿润一段时间,训练些新买的奴仆。”秦琬解释道,“铺子也是这个道理,记在阿润名下,未免会背上与民争利的名声,阻碍他的前程。” 第二百二十六章 恭王旧事 代王虽不关心这些小事,对女儿的判断却极是信服,几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听秦琬这么一说,他仔细想了想,心道可不是?他们一家三口刚回京的时候,奴仆们还敢瞧不起秦琬呢!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王府的奴才更是得脸,以祁润如今的身份地位,好些他尚且办不成的琐事,代王府去个管事递张帖子,十有八九*就成了,这些人又怎会甘心离了王府,为祁润驱策? 想到这一节,代王的兴致也没了一半,整个人都恹恹的:“既是如此,孤给你买几十亩地吧!多了的话,那些御史又得嚷嚷,说孤结党营私了。” 祁润不胜感激,又得了秦琬的暗示,两人一唱一和,说得代王的心情好了起来,祁润这才告退,去见在代王府一隅修行的生母静真。 秦琬小半年没回过王府,难得有机会与父亲相处,又察觉到了几分端倪,便问:“阿耶是不是不喜欢御史?”听代王的口气,对御史可是相当的不满意。 第363页 “哼,御史!”代王拉下脸,不悦道,“看似刚正廉洁,还不是踩着别人往上爬,柿子专捡软的捏!瞧中为父无权无势,奈何不得他们,稍微逮到一点事就要大放阙词。成天关心人家后院,参奏谁谁谁宠妾灭妻的是他们,诬告为父要处置妾室的还是他们!怎么不见他们参老六、老七、老八,专门冲着为父来?” 怀献太子前车之鉴,代王始终难以忘怀。 堂堂一国太子,尚被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所欺,踩着怀献太子的名声,塑造自身的清正廉洁,刚正不阿的形象,如今又遇见了这么一档子事。饶是代王脾性再好,对御史的印象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秦琬见父亲气得厉害,后悔自己说得这么直接,连忙奉了杯茶过来,才道:“御史台人数众多,总有些被蒙了心的家伙,断不可能真正乌烟瘴气。您瞧瞧从前的御史中丞,如今的小张相爷,不是极得圣人青眼么?” 听秦琬提起张榕,代王点了点头,颇有些感慨:“说起来,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张榕与裴家的关系,裴晋一退,裴礼再回洛阳,幸好有张榕在,旭之的官路也会平顺些。” “瞧您说的,别人不帮旭之,您岂会不帮?”秦琬嗔道,脸上的笑意却收了起来,神色极为郑重,“阿耶,我这些日子反复琢磨着,总觉得天底下没几个蠢人,至少能进御史台的没有。参您的理由那样拙劣,若不是被人许了好处,谁会这样做?” 代王唬了一跳,忍不住问:“难不成,我退让到这一步——” “您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您宽厚仁德,不与人争,却难保他们用阴暗的心思度量您啊!”秦琬的脸上写满无奈,幽幽叹道,“您仔细想想,旭之一直帮着咱们,他进了官场,小张相爷看着裴家的情分,少不得与咱们亲近些。阿润又联姻承恩公府,说句不好听的,穆淼出的岔子,反倒成全了江柏。张敏张相公退下来后,首相的位置十有八九*是江柏接任的,伯清表哥又做了左金吾卫大将军……” “他参我的时候可没这一出。”代王一听,也来了脾气,“老七能串起大半勋贵,老六笼络住了那么多朝臣,老八与武将就差称兄道弟了。老四这些日子倒是安分,平日里上蹿下跳得还少了?我才与几人交好,他们就看不惯——”说到这里,他眉毛一跳,回过味来,“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干得对不对?” 秦琬不附和也不反对,只是说:“您仔细想想,这事是为什么起的?还不是圣人追封了阿兄和阿弟为郡王么?瞧——” 她还未说完,代王险些跳了起来:“好啊!这就是我的兄弟,我的好兄弟!他们都有嫡子,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们还那么小……”早早夭折的两个嫡子,不过是被圣人追封为郡王,就戳着他们的眼了么? 代王又是愤怒又是伤心,秦琬刚要给他顺气,代王忽然盯着女儿,问:“大哥儿呢?” 秦琬的表情有一瞬的停滞,随即不大自然地说:“天寒地冻的,刚出生的孩子禁不得风,我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能?”代王破天荒如此敏锐,他见多了后宅女人的伎俩,早已反应过来,“莫鸾把大哥儿抱走了,是不是?” 秦琬低下头,不言不语。 代王见女儿的模样,心早软了,老泪纵横:“你啊你,平日瞧着倒是聪明伶俐,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呢?” “也,也不是犯糊涂,我都说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再……”秦琬小声反驳道,“我是阿耶的女儿,阿耶名声这么好,我既嫁为人妇,还需事事劳烦阿耶,已然愧疚非常,总不能再为您添乱——” “胡说,胡说!”代王一听,情绪又激动起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过得快乐就好!” 此言一出,他自己先泄了气,瘫倒在凳子上,喃喃自语:“我连给你找个合心意的夫婿都做不到,凭什么这样说,凭什么?” 再怎么不问朝政,代王身边到底有几个出谋划策的人在,圣人的用意,代王明白,无非是趁着这次寿宴,册他为晋王。 代地苦寒,晋地富庶,能从代王变成晋王,秦恪当然很乐意,偏偏今日听秦琬这么一分析……他摇了摇头,痛苦地说:“我究竟有什么用啊!” “阿耶,您千万不能这样说!”秦琬握着父亲的手,无比诚挚地说,“若没有您,我们万万不可能过上今日尊贵优渥的生活。您总是这样,不想自己已经给了我们多少,却因一点点无法给与我们的倍感自责。” 想到父亲对她毫无保留的好,秦琬忍不住流下泪来:“有您这样的父亲,是我此生最骄傲的事情。” 艰难发展势力的时候,她也曾埋怨过父亲的懦弱无能,既没办法笼络人心,也无法在政坛有所建树,让她一个人走得如此艰难,却在回过神来之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那些事情我都不在意,真的。”秦琬擦干眼泪,很认真地对父亲说,“只要您还在,阿娘也在,咱们一家三口快快乐乐的,便已足够。” 代王轻抚女儿的鬓发,老泪纵横。 女儿到底年轻,哪怕做了母亲,也不能深刻地体会到孩子有多么重要——父母终究不能陪你一辈子,后半生若没孩子承欢膝下,该有多么难熬? “裹儿,你说,我该怎么做?” 第364页 他想给予妻女最好的一切,却因能力不够,那么多承诺都化作了空中楼阁。即便如此,她们还是一如既往地陪伴着他,从来没有责怪他半分。 “他们在害怕您,阿耶,我的叔叔们始终畏惧着您。”秦琬轻声道,“他们怕您在圣人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有朝一日,圣人会将大位传给您。哪怕这一可能小到几乎不计,他们都无法放心。” 秦恪惨然一笑,脸色苍白如纸:“我能怎么办?为了顺他们的心就去死么?” “您相信我么?” 秦恪迎上秦琬殷殷的目光,叹道:“真是傻孩子,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你比我聪明太多太多,若不是我没本事……” “您勿要多想,在我心中,您是世间最好的父亲。”秦琬望着父亲,脸上写满了坚定,“他们不是害怕您的名正言顺,才对您白板加害么?既然退避无用,咱们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你的意思是——” “重演东海恭王旧事!” 秦恪被女儿的大胆想法震慑,好半天才讷讷地说:“可,可刘庄登基的第二年,刘疆就死了啊!” “东汉也因此二世而亡,不是么?”秦琬微微一笑,字里行间蕴含着无尽的力量,让人不由得信服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皇叔们都是聪明人,谁会学习刘庄,江山没保住不说,自己也落了万载骂名呢?” 徐氏代刘的历史,秦恪也是极为熟悉的。 汉光武帝刘秀偏爱发妻阴氏,几经周折,终于废郭立阴。如此一来,郭氏所出的太子刘疆便由嫡长子变成了庶长子,按照礼法,阴氏所出的皇四子刘庄才应是大汉的继承人。奈何刘疆做了多年太子,旗下早聚集起极大势力,他本人又德才兼备,无半点错处,即便刘秀天子之尊,也不好轻言太子废立。刘疆却不待父亲和弟弟出手诋毁、污蔑自己,他抢先一步,主动辞让太子之位,赢得了天下人的钦佩和赞许。 就是这样一位完美无缺,堪称圣贤的人物,却在刘庄登基的第二年便病逝了。虽说朝廷宣布他是病死的,却无人相信,毕竟从某种角度来说,阴氏与刘庄的皇后、太子之位都是篡夺来的,心虚之下弄死声名卓著,人心所向的刘疆也无可厚非。幽州牧徐然联合刘疆的亲兄弟,借机起兵,才有了燕朝徐氏数百年的江山。 “立太子岂能儿戏,这事……”秦恪咬了咬牙,不自信地问女儿,“圣人会同意么?” 第二百二十七章 百转千回 “圣人自不会拿国家大事当儿戏,才没想到这一层。”秦琬安慰父亲,“您若有此心,无论是我、旭之还是桢姑姑,都会全力帮助您的!” 秦恪还是有些担心:“这……若被圣人看出来……”你们总不能明着说,为了新帝登基后,他不被弟弟清算,最好让圣人欲册他为太子,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推拒,赚足贤德名声,从而保住一条命吧? 秦琬知父亲的顾虑,柔声道:“您想做晋王么?您想——做太子么?” “我——”秦恪沉默半晌,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叹道,“说不想是骗人的,为父曾无数次梦见自己黄袍加身,坐在龙椅上俯视众生,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惊醒后,便觉自己的可笑与无能。” “即便二弟、三弟和九弟都不在了,主宰天下的权柄也轮不到为父,为父……”秦恪闭上眼睛,艰涩地说,“为父担当不起。” 秦琬望着父亲,由衷地说:“您能正视自己,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不是谁都能坦然地承认对皇位的野望,以及自身的不足。若是诸王有这份心胸和自知,又哪来这么多纷争和祸事? “你啊,莫要再安慰我。”女儿只看到自己的好,秦恪既欣慰又无奈,“我除了这点自知之明,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 “阿耶——” “罢了罢了,不提这些,你——可有妥当主意?” 秦琬点了点头,微笑道:“自是有的。” 她身为皇室县主,回娘家本就不似寻常妇人那样艰难,即便在代王府住个一两天也无人敢说,当然,旁人暗中的猜疑和打听是肯定的。 秦琬全然不管命妇圈子的暗流汹涌,她兴致勃勃地在自家做东,请陈留郡主与高盈来代王府吃酒。 赴宴次日,陈留郡主就递牌子进宫,求见圣人。 圣人还在想侄女的来意,陈留郡主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开了:“侄女昨日去恪弟的府上赴宴,本打着恪弟出面,好让林宣进宗正寺任职的主意。您瞧瞧我,平日自诩有几分聪明,事涉盈儿却这样糊涂,好在裹儿明白,劝住了我。说男儿断不可困于一方天地,趁着年轻,合该去四方走走。我琢磨了一晚上,好容易斩了心里头的不舍,明知林宣会不乐意,为了盈儿,还是腆着脸向您求个一官半职来了。” 高盈的夫婿林宣才华横溢,运道却有些不好,父母两重孝,虽说圣人一再夺情,他还是扎扎实实守了三年才再入官场,仕途便比与他齐名的乔睿弱上不止一分。陈留郡主素来谨慎,即便嫁了女儿,也没有给林宣活动的意思,现在却动了心思,想让女婿去清贵的宗正寺,难道是因为高盈的长子已经满了周岁,健康平安,还是…… 圣人叹了一声,为人父母的感觉,他最明白不过,便道:“你呀,真是糊涂了,宗正寺虽好,以林宣之才,又怎能——还好裹儿劝住了你,否则小夫妻闹别扭,你还不知事情从哪起的呢!” 第365页 “我这不是关心则乱么!”陈留郡主讪讪地说,不知不觉地,话里就带了些伤感的意味,“不趁着我在您面前还有几分得脸的时候,为林宣铺好前程,若我哪一日起不来了,还有谁会管盈儿呢?” “胡说!”圣人见侄女口吐不祥之语,气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 陈留郡主面露尴尬之色,忙道:“侄女失言,失言!”眼角眉梢却有着挥不去的抑郁和疲惫。 圣人对人情世故何等洞悉,已然回过味来。 顺水人情谁不会做,裹儿为何要冒着得罪桢儿的危险,插手长辈的事务,不让恪儿应下桢儿的嘱托,反倒请桢儿来宫中求自己?而且还点明了,不做京官,最好外放。 圣人极喜秦琬敏锐明晰,不止一次扼腕过她为何是个女孩,若她是个男子,圣人必会毫不犹豫地传位于代王,然后手把手教秦琬如何治理国家,好让大夏的太平盛世得以继续。他清楚长子的性子,断不会为了权力与亲生儿女你死我活,同理,秦琬也不会与父亲剑拔弩张,刀兵相向。 秦琬既给圣人留下了这么好的印象,圣人自不会怀疑她别有用心,只道她有什么苦衷,又不能明说,不知怎地福至心灵:“裹儿打算在代王府住几天?” 陈留郡主怕圣人误会秦琬,连忙帮秦琬解释:“裹儿也是太久没见父母,顶多住个三五天吧!” “哦?”圣人不动声色,看似随意地问,“她就不怕待了三五日,恪儿即便舍得让她走,也不愿放外孙的手?” “这倒不会,她压根就没……”陈留郡主下意识地回答,说到一半,自知失言,脸色就白了,“二叔——” 圣人神色平静,瞧不出息怒,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 “二叔,裹儿她也是——” “她是个好孩子,我知道。”圣人沉吟片刻,才道,“林宣的事情,朕应下了,让他去给叔茫做个副手吧!莫要说什么江南繁盛的傻话,朕是要重用他的,焉能这点小事都没信心做好,一门心思往穷乡僻壤钻?” 陈留郡主当然舍不得女儿女婿去穷地方受苦,但她也不想他们去太富庶的地方,上等郡县势力太复杂,看似不起眼的商户背后指不定就站着皇子王孙,林宣虽是她的女婿,又出身世家,却得不到申国公府的帮助,林家又指望着他做先锋,也帮不到他什么,一个不好,仕途少说毁了一半。但圣人都发话了,陈留郡主还有什么能反驳的?在穆淼手下做事,有他照拂,当然比什么都好。 侄女退下后,圣人左右踱步,静默不语,心中却翻涌着万千思绪。 无论是陈留郡主秦桢还是海陵县主秦琬的遭遇,毫无疑问都反应出一个事实——人,不能太指望别人的良心。 嫡亲的儿女尚会为了利益反目,他又如何能指望继承人真的照顾异母兄弟?还有秦琬…… 对秦琬,圣人是一千个一万个满意,聪明、敏锐、识大体,皇族的骄傲半分不少,该退让的时候绝不会往前冲,与东昌、灵寿等县主相比,秦琬没出嫁前的名声是最差的,出嫁后的名声是最好的。 圣人从来不管后宅的纷争,毕竟,皇室贵女,嫁到哪家都是要供着的,蓝昭仪有句话却说到了他的心里——倘若莫鸾真的贤惠,为何不给苏锐纳个妾?苏锐驻守边塞,身边也需有几个知冷疼热的人,虽说妾室交际为人所鄙,但情况特殊,以苏锐的身份,媵也是有品级的,姿态摆低一点并不算辱没,贤名甚广的莫夫人怎么就不考虑这点呢? 后宅夫人愚钝无知,表里不一,圣人可以理解,但什么给了她们张扬到欺凌县主的资本?究竟是认定新帝即位后不会放过恪儿,还是仗着自己的小姑子是魏王妃,抑或是将恪儿、裹儿一次又一次的退让容忍,当做软弱怯懦?若是真将这些人给惯出性子,不,应该说,已经惯出性子…… 想到此节,圣人的表情让人匡敏有些冷。 “匡敏——” “奴婢在。” “着手准备丽妃册封事宜。” 匡敏心中一惊,动作却半分不错:“诺。” 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自己则缓缓踱步,沉思良久,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柜旁。 宫中藏书数以万计,圣人虽极好读书,却没足够的时间一一去看,只能捡些紧要的、喜欢的放在书房,以便随时翻阅。 圣人抬起手,轻触书卷,最后停在了三份史料中。 王莽新朝,汉室中兴,以及……徐氏代刘。 “玉迟,常青——哼,果然不出我所料,魏王,好一个魏王。这件事情除了你们几个外,还有谁知道?” 秦琬放下手中的茶杯,戏谑道:“你现在不也知道了么?” 裴熙挑了挑眉,哼了一声,才说:“怎么?不扮小可怜了?” “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可怜,奈何世人总要用他们的想法来度量我,我也只好从善如流了。”秦琬意味深长地说,“这也是一种处世之道。” “行行行,我知道官场复杂,又不是没进去过。你也别为我担心,不将刁难我的人扒一层皮下来来,我就将裴字倒过来写。”裴熙不耐烦听这些说教,干脆利落地换个话题,“你的主意很好,但需留神两个人。” 秦琬收敛轻慢的神情,正色问:“除了秦敬,还有何人?” 第366页 “乔睿。” “他?”秦琬皱了皱眉,“我虽没与你说,你也能猜到,阿耶为那件事大发雷霆,连秦绮都不认了,更别说在仕途上提携乔睿半分。” 才一说完,她就摇了摇头,叹道:“话虽如此,阿耶到底心软,逢年过节的,也没将他们家的礼退回去。在外人眼里,乔睿就是代王的女婿,他若出了事,旁人硬要攀扯的话……” “我不是说这个。”裴熙打断秦琬的话,冷冷道,“乔睿已经投靠了魏王。” 作者有话要说:影后陈留郡主什么的,太虐心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春熙盛景 秦琬心中一突,神色沉重起来:“乔睿当真短视至此?” 同门可以政见不一,兄弟可以立场不同,但父子、师徒等名分却是一经确定,派系便毋庸置疑的,翁婿则处在两可之间。秦琬与苏彧是顶尖门第的政治联姻,代王和苏彧立场相左虽没什么,后者也最好别在公共场合反驳前者。像乔睿这种自家无力帮扶,仗了代王之势才能官运亨通的,无疑打下了代王一系的烙印。这等情况下,他去投靠魏王? 凭借与代王的翁婿关系,借此靠近魏王,向未来皇帝卖个好是一回事,愿效犬马之劳又是另一回事了。前者是利之所趋,大家都能理解,后者却是见利忘义,为人所鄙。 彭泽的流放生活在秦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始终记得彭泽县长刘宽——刘宽是世家出身,虽说不是膏粱、华腴世家,到底也有一两分底蕴。他的治下又安置了被贬为庶人的代王,真要投靠旁人,指不定多少别有用心的人愿意将他收归麾下。只因他与邓疆有过师徒名分,哪怕从没得到过对方的庇护与指点,也不能改变立场,另投他人。为了摆脱彭泽县长之位,刘宽只好年复一年地给邓疆送礼,渴求恩师记得自己,略略一提,好让他甩了烫手山芋。 记名弟子尚且如此,何况代王的女婿?别提什么嫡女庶女,乔睿难道能否认,他的仕途一帆风顺没有他是代王女婿的原因?本朝科举三年一次,别的不说,祁润也是状元郎呢,还不是被人所轻?扶风乔氏也就是在前朝显贵,本朝得意的勋贵世家多了去,肥缺的数量定然比不上觊觎的人数,乔睿若不是代王的女婿,哪里轮得到他? “谈不上短视,性格使然。”裴熙淡淡道,“你常说我瞧不起寒门举子,还有那些地方上来的人,他们又有哪里能入我的眼?成日抨击高门子弟斗鸡走狗,尸位素餐,也不想想,高门中多少人能读书,寒门中又有多少人能读书?勋贵世家的子弟,即便不会读书,也能去做侍卫,再不济由长辈谋个闲职,总能找到出路,会读书的子弟固然受重视,也不会被捧得太高,寒门呢?自打有了科举,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小到大就被捧着,心气能不高么?认不清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 明明是很严肃的事情,秦琬却被裴熙逗乐了:“瞧你的样子,没少被他们挑衅啊!” 裴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权作默认:“你别看乔家成天抱着祖宗荣光不放,他们难道是傻的,不知道前朝早就过去,趋奉圣人才是正经?偏偏他们在前朝架子摆得太高,忠君爱国的架势做得太足,改换门庭也要有个借口,圣人给了他们台阶,他们自然要拼命。要我说,这才是最要命的,一面教育子孙,咱们家多么多么光荣,蔑视王侯不在话下,一面又卯足了劲逼他们读书,谁最会读书,谁就最受宠。” “你说得不错。”秦琬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忍不住叹道,“要是明着告诉他们,咱们家不行了,得靠你们奋斗,乔睿还能识时务一些。抱着昔年的荣光不放,又一个劲地捧会读书的子弟,难怪养出乔睿这般性子。阿耶将庶女下嫁给他,那是赏识他的才华,他却觉得受到了羞辱,非要折腾出些事情来,偏生还有个秦绮愿意配合,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秦琬和裴熙心里头都清楚,乔睿求娶秦绮,压根谈不上多喜欢她,只是觉得庶女配不上自己,又不能,或者说不敢拒绝代王,才在有限的范围内折腾。亏得代王性子好,换了别的王爷,宁愿掐死丢人现眼的庶女都不会真如了乔睿的意,却不料乔睿竟以为代王软弱可欺,前程无望…… 一想到此处,秦琬便在心中重重记下一笔,冷冷道:“一个秦敬,一个秦绮,两个专门挑事的祸头子!若不是我早有准备,让伯清表哥盯着秦敬,秦敬就要入了别人的圈套,强抢民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下一步必定是对方家破人亡!” “细枝末节,不必计较。”裴熙知秦琬看重父亲,宽慰道,“将眼光放长远点,不要介意后宅琐事,更别与他们置气。无伤大雅的事情,闹出一两件也无妨,不在这时候让代王殿下对他们死心,难不成你苦心谋划了许久,好容易得偿所愿,让她们痛哭流涕,演一出浪子回头捡便宜么?” 秦琬扬了扬眉,笑道:“还没胜利就内斗,这可不是好习惯。” 裴熙压根没当回事,满不在乎地说:“对付势均力敌的敌人,从而削弱己方实力,这才叫内斗。就凭他们,也配‘内斗’二字?清理蠢蠹,给代王殿下少找点麻烦倒是真的。对了,玉迟和常青,你何时让我见见?” “巧了,他们也急着见你,我已安排好了。”秦琬笑吟吟地说,“园子虽未彻底修好,也有几处能看,我呢,一时半会也不打算回苏家,今天宴一番桢姑姑,高姐姐,明儿再邀伯清表哥,过几日再将有几分交情的人喊过来,人来人往的,谁会注意太多呢?” 第367页 裴熙早知她修园子的用意,闻言便道:“与这些人交往,应付一番就好,莫要将他们的话当真。” “这是自然。” 当家主母事务繁多自不消说,旁的贵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当真清闲无聊,要她们不去打听旁人的阴私,说人家的长短,简直不可能。秦琬一回娘家就是三五天,压根没回去的意思,消息灵通点的贵妇早就琢磨开了,待听见县主大冬天的搬到庄子上,设宴款待宾客时,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秦琬今日请陈留郡主,明日请当利公主,又有馆陶公主、襄城公主、新蔡公主等皇室女眷一一捧场,圣人也凑了个趣,将宅子赐名为春熙园,钦赐牌匾,更引得无数人眼红耳热。一时间,长安命妇翘首以盼,无不以接到海陵县主的帖子为荣。 命妇的交际也有一定的圈子,公主、郡主、县主自然是最顶尖的那一拨,本朝的公主与政治连得紧,许多事情走诸侯王的门路,无疑将自己的派系盖棺定论,走公主,尤其是没有兄弟的公主的门路却平安许多。哪怕不为圣人赐宅赐名的荣耀,只为接触这些贵人,也足以令她们削尖了脑袋往春熙园钻。 秦琬身家丰厚,春熙园又是前朝世家引秦岭之水,仿昆明池所建,底子本就不差。秦琬说是说大兴土木,真正花钱得也只有在池中仿华山堆砌的石山,山顶倾泻的瀑布上和珊瑚宝石为底的清溪上。至于岸旁的琪花瑶草,不远处的飞阁步檐,斜桥磴道,虽说奢华,却多是旧物改建,并不怎么花费钱财。 饶是如此,命妇们仍是流连忘返,回去后对春熙园赞不绝口,说是白日泛舟湖上,轻舟垂钓;夜间灯光闪耀,似天上繁星,恍若人间仙境。又怕听得此事的人误会秦琬穷奢极欲,便神秘兮兮地加上一句,如此盛景,海陵县主却是强颜欢笑,略有些郁郁。 旁人听了,自然要问,这样美的园子是她的私产,又得了圣人的首肯,县主为何要郁郁?说话的人自然要附耳轻声,故作警惕地说一句,海陵县主才刚出月子,儿子却没带在身边呢! 这便是好名声的用处了,若是乐平公主,定无人怀疑她抛下儿子寻欢作乐的可能性,换到秦琬身上,大家怎么看她怎么像被逼无奈,以繁华来排遣寂寞。 后宅的斗争,这些妇人哪有不精通的?眼神交换之间,已心照不宣——摊上这么一位婆婆,县主还真可怜!县主也是脾气好,换做她的堂姐妹,早要闹个天翻地覆,哪像她,宁愿被人误解都不肯损婆婆的面子? 被长安命妇幸灾乐祸、羡慕非常又怜悯不已的海陵县主秦琬,正为裴熙、玉迟等人互相引荐。 裴熙全无半点寒暄客套的意思,他打量了玉迟一眼,微微抬高下巴,单刀直入:“突厥诸部之中,哪一部野心最大?” 玉迟早知裴熙厉害,见他问得这样直接,心下微沉,仍是不紧不慢地回答:“韦纥。” “住在土剌河北,隶属突厥的韦纥?”裴熙似笑非笑,“天山一带,难道就没有?胡人不总是喜欢玩这一套么?同气连枝,永为兄弟,无论是匈奴、柔然还是如今的突厥,也没有一个部落,一个姓氏独大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他都这样问了,玉迟还能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暗道世人还是小瞧了几分裴旭之的能耐,略有些无奈地说:“还有乌护,这两个部落联合在一起,我给他们起了个新的名字,回纥。” 裴熙知道玉迟身世的时候便派人去查了,但他只是大概圈定了范围,并不能确定哪个部族是玉迟的后招,所以他背下了所有能查到的部族的居住地、首领的姓氏乃至能查到的历史,关键时刻诈玉迟一诈。 玉迟爽快地交了底,裴熙也就去了几分疑虑,随手将杯一举,尽是洒脱不羁:“薄酒一杯,聊表歉意。” 第二百二十九章 千金买骨 常青因自身经历之故,最厌恶那些高高在上,咄咄逼人之辈。他心目中的上位者,或如魏王,威严凌厉,冷漠庄肃;或如秦琬,温润平和却不乏果决。直到见了裴熙,才知世间真有那么一种人,生来就是让人铭记的——你可以憎恶他,诅咒他,恨不得他下一刻就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却无法否认,穷尽一生,你也只能仰视他的背影,连追赶的勇气都提不起,更不要说与之为敌。 他还在感慨,裴熙已将目光转向他,冷不丁问:“乔睿何时与魏王勾上的?” 常青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乔睿是谁,怔了一瞬,猛地想起此事,不由得望向秦琬,唯恐她误会自己有所隐瞒,连忙解释道:“代王府的二郎君时常求见魏王,攀交情拉关系,想要谋个一官半职,魏王说不好越过兄长,拒绝了几次后,贵府二郎君出言不逊……” 秦琬虽不喜欢周红英、秦敬母子,得知他们的嘴脸,仍旧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乔睿知晓此事后,趁机凑了上来?” “也不算。”常青一向不喜道人长短是非,他想了很久,才说,“好几年前就有些交情吧?申国公曾私下找过乔睿,希望他寻点林宣的不是出来,乔睿拒绝了,申国公大怒之下想整治他一番,全赖魏王所救……” “我当是什么,又是这一套。”裴熙嗤笑道,“高衡在圣人心中已成了一条反复无常,不堪大用的狗,一辈子都没办法翻身。若不是圣人顾忌陈留郡主的颜面,高家还能留住他们的国公爵位?高衡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甘像江松一样,做个平庸的国公,总要领实职,握重权,上蹿下跳得比谁都厉害。为了巴结魏王,竟说要与高翰续宗。像他这种人,哪怕瞧不上秦敬、乔睿,看在代王的份上,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岂敢整治代王定下的女婿?” 第368页 说到这里,裴熙挑了挑眉,睨着常青:“我知你还惦记着旧主,解不开这层心结,但我要告诉你,就凭魏王这畏畏缩缩,见不得光,凡事都要躲在幕后捅刀子的心性,他要玩得过卫拓,我第一个不信!” 秦琬知裴熙在卫拓手下吃过亏,见他对卫拓评价如此之高,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半点都不谦虚。” “我做不做官都一样,卫拓却不然,莫要看他对谁都好,真要挡了他的路,被搬开算是最轻的了。”裴熙虽对卫拓有那么几分意见,评价却相当客观,“卫元启一心想做治世之能臣,成日扑在公务上,领着户部尚书的职,做得却是宰相的事,好容易有几日闲暇,尚要亲下田间了解耕作。毫无疑问,他有满脑子治国方略,只待手握重权后一一实现。圣人瞧出了他这份进取心,又对儿子们实在瞧不上眼,这才不遗余力培养他。新帝要是个不管事的,任由卫拓一手遮天倒也罢了,反正他能将国家治理好,换做魏王这样的,只怕成日都在想着怎么将卫拓给斗垮,换自己的心腹为相吧?” 卫拓的名声实在太响,玉迟又因方才之事,对裴熙颇为信服,闻言顿觉毛骨悚然:“你是说,卫拓之所以不表明立场,并不是要一心忠于圣上,而是他认为,无论哪位王爷登基,大权都会落到他的手上?” 裴熙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官场上的影响力远远不如卫拓,他也不是输不起的人,玉迟问起,他自是坦诚相告:“诸王并无圣人的心胸、手段和气量,既是如此,对卫拓来说,无论谁登基都一样,不过是花费心力多少的问题,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他也懒得再称赞卫拓,便对秦琬说:“你的顾虑是正确的,魏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信任过代王殿下,即便你嫁给了苏彧,借着这层关系,代王殿下不知帮了魏王多少忙,他尚觉得代王殿下借他之势与勋贵亲近,早早就在代王一系埋下一颗钉子。” 乔睿的做法令人不耻,魏王难道就很高尚? 代王从头到尾就没有害弟弟的意思,相反,他一直觉得弟弟因生母之故为人所轻视,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又有儿女姻亲在,竭力帮扶,秦琬为魏王所求,代王无不应允。现如今代王府中有两成的侍卫都是各家勋贵子弟通过魏王谋的缺,完全是在拿自己的门路为代王做人情,魏王还要不遗余力地挖墙根,这样的人登了基,岂能容得下兄长? “他的脾性,在场的还有哪一个不知道?”秦琬已不会惊讶魏王的所做所为,魏王那样阴鸷刻薄多疑的性子,无论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我大宴宾客,还有个目的,便是让心怀不轨的人觉得有可乘之机。到时候,我择一二投机之辈推荐给阿耶,再想办法让他们与魏王勾上即可。魏王素喜欢用寒士,乔睿对阿耶不屑,合了魏王的眼缘,那些心思不正,走我门路的人,总有几个能被他看上。” 本朝皇室贵女权势极大,莫说公主,即便是县主,与夫婿不睦,豢养几个男宠也是很平常的事情,自请做女冠,实则喝酒享乐,荒淫放诞的高门贵女也不少。与俊俏男子一夜风流,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实在太过平常。甚至有贵妇为了权势,甘愿做中人,自己体会过了,再推荐给贵人。 寒门出仕的路到底少,便有些自恃容貌俊美,体格健壮的男子想要走贵妇的门路,即尝了高门贵女的滋味,又能谋得一官半职,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当然了,能想出这种主意上位的人,心气、品行自然高不到哪里去。一旦真发达了,他们又会觉得侍奉一个女人,靠对方上位非常羞耻,往往会多蓄美妾美婢,以满足他们的男儿雄心。 秦琬生得貌美,家私甚丰,深受代王宠爱,年纪也轻,对那些想走歪门邪道的人来说,无疑是顶好的目标。秦琬瞧不上这些人,不会让自己的风流韵事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不介意千金买骨。 这世间有品德有气节的人固然不少,但他们也有父母、师长、兄弟啊!一旦发现秦琬被“蒙蔽”之下,竟连品德卑劣者也举荐给代王,从而过上优渥的生活,结识上流社会的大人物,心中不服是肯定的。哪怕他们自己不钻营,忧心他们的人也会从秦琬这里寻找门路,再说了,又不要他们“卖身”,只是让秦琬考校一番学问,传出去也好听些不是? “知恩图报者,百不存一,但只要得了一个——”秦琬浅浅一笑,“也就不枉费我这番心思了。” 玉迟见秦琬拿定了主意,立刻道:“玉某可效犬马之劳。”散布消息,这事,他在行! 权贵鄙夷他的“胡人血统”,对他极为忽视,平民百姓还有下九流的人物可不管那许多,拿了钱就干活。玉迟作为西域第一大商贾,身价何止千万,最不缺得就是钱。一贯贯铜钱大抛大撒,有的是人鞍前马后,别说提供消息了,为他去死都愿意。 秦琬轻轻颌首,应下此事,笑道:“也不用太急,这个圈子比你想得脏很多,却又隐蔽很多。总得有人先对我提这件事,才好起个头啊!”说到这里,竟有几分兴致勃勃,“大夏的贵妇们个个端庄雍容,堪称女德典范,不知谁先在我面前揭了画皮,牵线搭桥,以谋求好处呢?” 裴熙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没准是哪位公主先提呢!” 说到“牵线搭桥”,常青忽地想到了一桩事,便道:“县主,您让属下办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第369页 “哦?你是说……纪清露?” “正是!”常青一想起这桩事,便佩服秦琬对人心的把握,“属下与玉先生合谋,引得负责给送子娘娘庙添香油钱的管事之子迷上了赌瘾,确保他在纪清露‘失宠’后会生出挪动资产的心思,又使人帮他隐瞒。他见未被发现,魏嗣王新纳的侍妾又有了身孕,胆子越发大了,竟断了纪清露的香油供奉,好在有人偷偷添上,只是……” 常青顿了一顿,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属下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却发现对方藏得十分隐蔽,只知此人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奈何那间宅子的主人常年不在,无法彻查身份。” 秦琬闻言,沉吟片刻,方问:“旭之,玉先生,你们可有绝对信任的大夫?” “有是有,却不好出面。”裴熙边说边望向玉迟。 玉迟点了点头,说:“汉人胡人都有,您要哪一个?” 秦琬想了想,说:“找个擅长偏方的来,想办法送到邓家去,正子嫡孙何等重要,邓家不会死心。我也不要他做什么,只要他有机会接触到邓凝和纪清露,关键时……做个证人。” 玉迟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秦琬又问:“常青,这次你可有信心替我取苏彧房中的书画来?” 第二百三十章 两位公主 常青一听“字画”二字,便有些发憷,忙道:“属下,属下——” “不必这时候去拿。”裴熙打断了常青的回答,极干脆地说,“诸王虽心性、气量有所瑕疵,身份地位却摆在那儿,追随者甚众,不可小觑。与其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还不如等苏彧回来,你再潜入他的书房,也不拘一两副字画,索性将那些藏得隐蔽的书籍信件,能拿的全都拿走。” 常青下意识地看向秦琬,便见秦琬略有些不解:“苏彧和高翰回京后,难道不是立刻进宫面圣么?”别人真会相信苏彧的书房遭洗劫与寿礼失窃一案有关? 裴熙难得见秦琬这幅模样,想到昔日教导她的时光,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呀,凡事都要追究个因果往来,遇上不明白的事情,这样做当然没错。眼下是我们将谜团抛给别人,哪管他们想不想得通?” 秦琬以手扶额,当真是万般无奈在心头:“你这只管挖坑不带埋的性子……好吧!就这样办!” 玉迟忍俊不禁,常青张大了眼睛。 您答应得这样快,哪有半点谴责的意思啊! 裴熙浑然不觉得自己的建议有哪里不妥,极为自然顺畅地叮嘱道:“正值多事之秋,一动不如一静,细节上做些手脚,往既定的方向走也罢了,大节上莫要有半分动静。都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才对秦琬说:“纪清露身后的人若真是来自——记得通知我,对方未必会顾忌你一人,却一定会顾忌咱们联手。” 秦琬圣眷极隆,于政治上却无半点影响力;裴熙,或者说他身后的裴家在政坛上的地位不可小视,到底君臣之分摆着,有些话不能说,也不当说。值得魏王蜿蜒曲折拉拢的人,兴许不会顾及秦琬和裴熙中的任何一个,却也不会希望自己结上两个这等身份地位的仇人。 几人又商谈了一番近日事务,确定无甚遗漏,这才各自散去。秦琬返回热闹的池边,一露面,贵妇便簇拥上来,变着法子奉承。 秦琬面带微笑,一一应酬,对那些试探的言辞,猜测的话语,全都一笑而过,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任由她们自己去猜。新蔡公主看不下去,径直将秦琬拉到一边,冷冷道:“不过是一群拿旁人苦处做乐子的女人,你那么殷勤做甚。” “多谢五姑姑,只是……”秦琬叹了一声,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问,“八婶可有些好转?” 消息略灵通些的人都知道,韩王与王妃素来不睦,韩王妃隔三差五总要抱病在床,实则被韩王打伤,无颜见人。 碍于韩王的身份,大家明里不能说什么,暗地里却是很不屑的,很多人家也因此与韩王府疏远了。也只有那些寒门出身,素无学识,早就习惯了打老婆的武将,还有那些一心想走韩王门路的人才会继续靠上去,倒也显得韩王府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新蔡公主虽是个冷美人,却与明艳如火的韩王妃最是要好,若不是她相救,韩王妃早无声无息地死了好几回。听见秦琬这样问,又见她的神色诚挚无比,不像看韩王妃的笑话,新蔡公主才道:“你也莫要担心,她敷两天药就好了。”不过是又与韩王吵了起来,惹得韩王大发雷霆,扇了她一巴掌罢了。 秦琬松了一口气,笑道:“既是如此,您可千万要再赏侄女一次脸,与八婶一道,再来一回。” 新蔡公主见状,眼底也露出一丝笑意,还未说什么,一盛装华服的款款走来,见她们攀谈,挑了挑眉:“五妹,海陵,这么巧?” 来者不是别人,恰是圣人的第三女,如今后宫中位份最高的郭贵妃独女,馆陶公主。 汉文帝的馆陶公主一心想让爱女做皇后,金屋藏娇却落得长门幽冷,眼睁睁看着卫子夫独霸天下的结局。大夏的馆陶公主明知旧例,仍想让女儿德平郡君做皇后,虽因德平郡君对当利公主之子隋桎表白一事被撞破不了了之,但馆陶公主是谁?诸公主之中,她的性子最烈也最倔,往往感情用事而非理智衡量。 第370页 诸公主之中,她对皇室的身份和威仪最为看重,明白身为皇室成员能享受多少好处,从而一心一意将女儿嫁回皇室,也好让女儿还有女儿的后代延续无上荣耀。即便功亏一篑后,她将女儿嫁入了四角俱全的人家,夫婿又是无一不好的儿郎,想到女儿从此以后就只能是跪拜别人的臣妇,无法做母仪天下的皇后,馆陶公主就无法克制怒火的燃烧,连带着也恨上了支支吾吾不给个回应的魏王。 给魏王拆台的皇子、公主不少,最直接的当属韩王和馆陶公主,前者不计代价,指使一波又一波人不要命地攀咬魏王,闹得魏王焦头烂额;后者干脆利落,与魏王略有些干系的人遇见她,少不得吃一顿挂落排头。 馆陶公主对长兄代王的印象尚好,又知联姻并非代王愿意,平日见着秦琬,虽不会特别给好脸色,也不会像针对别人,尤其是莫鸾一样给对方难堪。如今听得京中传言,如获至宝,便来寻秦琬了,至于该怎么做……她还没想好。 秦琬知馆陶公主是性情中人,可以讨好一时,却很难长久顺她的心,便做出恭顺的模样,敛眉不语。 新蔡公主的生母不过一介宫人,因育了公主才封婕妤,在宫中四平八稳地混日子。因着这一层缘故,新蔡公主年少的时候很有些自卑,总觉得在生母位份高的兄弟姊妹面前抬不起头来。如今倒好,她与驸马感情破裂,又无一儿半女的,也不思再嫁,一个人舒舒服服地住在公主府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无欲无求,腰杆也就挺直了。只见她下意识往前站了一步,迎上馆陶公主,淡淡道:“见过三姐姐。” 馆陶公主知这个妹妹素来不讨巧,也就不介意新蔡公主冷淡的态度,甚是和煦地问:“五妹,你近来可好?” 新蔡公主唬了一跳,心里疑惑,面上仍是冷冰冰的:“尚好。” 馆陶公主见妹妹的神情,再觑了一眼秦琬,见她眼角眉梢似有几分哀愁,便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妹妹和侄女的肩膀,幽幽叹道:“你这样……我见着都难受!女人本就苦些,易铭又不是个东西,难不成你要为了他的错处,惩罚自己一辈子?” 新蔡公主本以为自己早已木然,听见馆陶这样说,却觉心如刀绞。 不这样,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曾以为那个俊朗的少年是一道光,冲破了宫中的阴霾,让她一辈子幸福安康,却不知从相遇到相处,他无时无刻不在伪装。 骗局被戳穿后,一片真心便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她不愿让他目的达成,拒绝再见易家的任何人,更别说给他们生孩子,但和离?和离之后,他不就能另娶旁人为妻,后继有人了么? 在这件事上,秦琬也觉得新蔡公主钻了牛角尖——易铭为什么引诱新蔡公主,让她一定要嫁给她?不就是为了尚公主,以延续逐渐没落的家族,重新回到顶尖圈子里去么?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易铭再怎么不济也是勋贵出身,又是爵位继承人,想娶妻还娶不到?重要得不是继承人,而是公主所出的继承人啊! 夫妻分居又如何?新蔡公主一天不与易铭和离,易铭一天便是五驸马,有这么一层身份在,到哪里都能狐假虎威一番。还如不彻底斩断羁绊,如此一来,易铭就什么都不是了,哪里值得新蔡公主空耗年华? 圣人心疼儿女,自不希望新蔡公主一辈子孤零零的,新蔡公主自己想不开的话,却是谁也没办法的。秦琬对这位姑姑颇为喜欢,希望她能看开,便接过馆陶公主的话,苦涩万分地说:“三姑姑说得是,在那些男人心中,咱们纵有一千一万的好,也抵不上出身太高这一条。我也想过弯下腰,好好与夫婿过日子,却不知有些人就是这样,你退了一分,他就进三分,永远不会满足。哭了几场后,我也想明白了,咱们再怎么做小伏低也比不上那些出身寒微,依附他们的女人。阿耶阿娘生我养我,疼我爱我,不是给别人作践的。别人对你不好,你该更对自己好才是,否则只会亲者痛,仇者快啊!” 说到动情处,秦琬的眼中已有了水光,本想煽风点火的馆陶公主触动思绪,眼眶不觉红了。 圣人的七个女儿中,馆陶公主用情最深,痴恋驸马,不顾圣人的不看好,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为了他一退再退,放下公主之尊,尽好了妻子、儿媳的本分,又一门心思帮驸马的家人谋官位,除了不让驸马纳妾外,她没有哪一处不体贴,不用心,现实却给了她响亮的两个耳光。好在馆陶公主也不是什么悲春伤秋之人,她不过沉浸片刻,很快回过神来,望向秦琬的神色柔和极了,隐隐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海陵说得没错,咱们身份尊贵,别人不得不一辈子忍气吞声,咱们不用!” 第二百三十一章 遇人不淑 馆陶公主自恃公主之尊,从来都是她可以对不起别人,别人不能对不起她的。驸马敢私养外室,她就敢将对方强买为奴隶,再活活折磨死。今日她怜妹妹和侄女遭遇,劝她们“及时行乐”,这份好心是不掺假的。若秦琬和新蔡公主真听了她的,明日她就能为了一时之气,将这件事捅出去。 秦琬知馆陶公主从不顾及旁人的性子,当然不会贸然接这个话茬,只见她轻蹙秀眉,无限伤感:“三姑姑的好意,海陵心领了,想想去年此时……唉,未嫁的时光多么美好,我呀,宁愿长醉,不愿再醒,只当自己仍旧待字闺中,与好友赏花扑蝶,流觞曲水,也算不虚度这良辰美景了。” 第371页 新蔡公主也回过神来,她沉吟片刻,才道:“姐姐这番话——我需好生想想。” 馆陶公主见新蔡公主的神情,忍不住叹了一声,轻轻颌首,也失去了攀谈下去的**,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秦琬一年前还不会懂,如今有了孩子,已然明白新蔡公主的想法。 年轻的时候,只为赌一口气,硬是要与驸马耗。伴随着年岁的增长,又见韩王妃有子万事足的模样,新蔡公主终于感觉到了空虚,侄女的喜讯,让她又添了一层伤感。 诸公主中,新蔡公主的婚事是最不顺的,也是与陈留郡主最像的。高衡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圣人对陈留郡主怜惜非常,却无法改变陈留郡主的决定,若是新蔡公主决定和离再嫁…… 新蔡公主也知诸王斗得厉害,她一朝被蛇咬,已经怕了十年的井绳,易铭已经骗得她够苦,若是再来一个——她叹了一声,问:“海陵,你要与我一道去韩王府看柔娘么?” 话一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你瞧瞧我,当真是昏——” “好啊!” “啊?” 秦琬的神情异常真挚,她挽着新蔡公主的手臂,浅笑道:“您第一次单单邀我,光为这个,哪怕刀山火海,我也得去闯闯啊!” 新蔡公主听了,忍不住微笑起来,当真是冰消雪融,明艳不可方物:“你呀!”她有些明白代王夫妇为何宠着秦琬了,不单单是十年的情分,秦琬也足够讨人喜欢,真诚、不功利,光凭这两条就够了。 真要论资质和心性,诸公主之中,新蔡公主即便不排倒数第一,也能争个倒数第二。她既不像长姐当利公主般八面玲珑,也不像二姐般淡泊高远,更不如馆陶公主手腕凌厉,即便是出身差不多的四公主襄城也比她长袖善舞得多,更别提与机敏聪慧,妙语连珠的湖阳公主和一直都很明白自己要什么,在做什么,野心勃勃的乐平公主相比了。至于陈留郡主,更是提都不要提,绝对将新蔡公主甩了几座城那么远,但秦琬就是与新蔡公主谈得来,觉得新蔡公主虽然性子古怪了些,也不怎么机敏,却比那些工于心计,好事立刻迎上,坏事不住退缩的人好多了。 “说起来,我去韩王府,需要准备些什么?”秦琬很自然地问,“八婶喜欢什么?我看着备。” 新蔡公主闯入韩王府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与韩王妃相交莫逆,对秦琬的印象也很好,闻言便道:“挑什么礼物?带一盒金子去就行。” 秦琬心中惊叹韩王妃的艰难处境,面上却不露分毫,顺着新蔡公主的话赞道:“大俗既是大雅,八婶的品味果然不凡。我也觉得什么都没有真金白银实在,到了要紧的时候,还是大笔大笔的钱靠得住。” 话虽如此说,秦琬却不会真带一盒金子去,她命人挑了好些珍贵的,上头没多少特殊表记的钗环首饰,专捡那些金子分量足,宝石品质好的,玉质温润,而非做工精细的带过去。 陈妙在一旁看檀香、沉香欲言又止,便道:“县主,这礼物——”怕是有些拿不出手吧? 她们这等身份地位的人,金银还能少了?自然是挑做工,讲历史,哪有看份量的道理? 秦琬摇了摇头,也没解释,只说:“按我说的去吧!” 陈妙斟酌了许久,还是不敢冒险,又道:“县主,有些人越是缺什么,就越要表现得有什么,您与韩王妃并不相熟——”新蔡公主救过韩王妃的命,感情自然不一样,初次拜访,不应表现得太过熟络。 秦琬这一次听了进去,她想了想,极为诚恳地说:“你说得不错,我在为人处世上还是有些怠慢了,撤了这些吧!换些名贵的字画、首饰、摆设即可。” “您也莫要自谦。”陈妙见秦琬从善如流,心中欢喜,连忙安慰道,“您平素所见之人,身份鲜少有比您高的,即便有,与您亲近的也都是极好说话的人,与您疏远的更是打小在这儿长大的。韩王妃的情况到底特殊了些,即便您明白她的性子和境遇,第一次拜访,也莫要表现得太了解的好。” 秦琬知陈妙说得是大实话,笑着点了点头,暗暗记下这一点,提醒自己别再犯类似的错误。 她和新蔡公主约好了在路上等,碰面之后便携手去了韩王府,王府大门敞开,长史满面堆笑地迎接两位贵人,秦琬跟在新蔡公主身后,一道去了正厅,见韩王妃一人坐在首座,不免露出几分诧异之色。 韩王妃见秦琬情绪外露,暗叹一声,心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被父母宠着长大,又有十年不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没像旁人一样什么都藏在心里,面上一团火,暗中一把刀。 这样想着,她对秦琬便生出了几分亲近的意思,又听新蔡公主说:“海陵的园子修好了,一次邀你,你推脱了,二次邀你,人又没到,可不就上门了么?” 她的话不怎么中听,态度也冷冰冰的,熟悉她的人却明白,这已经是新蔡公主亲近你的表现了。果然,韩王妃不以为忤,笑道:“我哪有那么金贵?”说到最后,神色却不知不觉地黯了下去。 新蔡公主见状,便道:“既是如此,那咱们走吧!” 秦琬未料新蔡公主这样直接,还未来得及给出什么反应,韩王妃就按了按太阳穴,叹道:“别,先在园子里走走吧!” 新蔡公主柳眉倒竖,欲说什么,秦琬打量了周围一圈,小声说:“五姑姑,八婶似是有什么心事,可……” 第372页 见侄女的目光落到一旁的使女身上,新蔡公主冷哼了一声,说:“好久没去你院子里坐坐了,咱们走!” 待到了自己的院落里,韩王妃再也忍不住,对好友垂泪起来:“五儿,你是不知道,这日子,这日子——” “究竟出了什么事?”新蔡公主一听,顿觉不妙,“你怎么又管不了外院的人了?” 韩王府本就是个尊卑颠倒的地方,韩王妃一度连内宅大权都被剥夺,邱孺人却可以自如穿梭于外院,直到韩王嫡子也是独子得了一场大病,险些撑不住,圣人雷霆大怒,命匡敏带人来清洗儿子的外院,将殿中省和内侍省派去的人拖走大半,余下的也拔了三层皮下来,这些人才算老实了。 将儿子抱回身边的韩王妃无力与这些人计较,只得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内宅的权柄有大半握在她手里,奴仆害怕也是自然,外院的人与她井水不犯河水,这几年也相安无事,但——“咱们这等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三五岁就开蒙?大哥儿七岁有余,身子又比从前好了太多,我再也教不了他,便想为他寻一名师,可,可让我坐视他去外院?五儿,你是知道的……邱氏为了求子,苦汤药也不知灌了多少,又容不得别的女人为王爷生儿育女。我能平安诞下大哥儿,全靠宫里的女官、嬷嬷们悉心守着。她年岁一日长过一日,容色渐衰,见着大哥儿健康壮实的模样,指不定多嫉恨呢!”夫妻俩为这事大吵一架,韩王妃毫不留情地话语戳中了韩王的痛处,韩王一怒之下便甩了她一耳光。 “可——” “五儿,我已经想明白了。”韩王妃见新蔡公主难过,便将自己的眼泪擦干,笑道,“大哥儿可是韩王嫡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哪怕他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是唾手可得。他信得过邱氏,喜她***添香,允她出入书房,我却将大哥儿的命看得更加重要。” “可——”新蔡公主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这样也不是办法啊!”他们这等出身的人,只有自己不想读书的,哪有不给环境读书的啊! 韩王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总会有办法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没错,哪怕她知道与那人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为了儿子,她也不得不往火坑里跳。十年前忐忑不安接了圣旨,期待又害怕地来到王府,对韩王一见倾心……如今想来,就和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韩王会明白,得罪女人很可怕,非常可怕…… 第二百三十二章 走投无路 往韩王府走了一遭后,秦琬坐在书房,久久不语。 陈妙见她神色凝重,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打断她的思绪。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琬忽问:“阿妙,你认为——”才说几个字,却又停了下来,斟酌半晌,才有些艰难地说,“爱恨交织,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您是说……韩王妃?” 秦琬点了点头,回想韩王妃的言行,以及韩王府的境况,忍不住叹道:“韩王妃视子如命,韩王却——这样下去,情况不妙啊!” 虽说王妃没有与王爷置喙的余地,但娘家得力的王妃,王爷怎么也得给几分颜面。奈何韩王是个浑人,韩王妃的出身又低了些,家里出王妃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全家都指望着韩王指缝****好处来过日子,哪能说得上什么话? 再怎么泼辣的妇人,面对身份比自己高许多,生杀予夺的夫婿,少不得低下头来,委曲求全。韩王妃敢与韩王对着干,除了有儿子傍身,圣人撑腰外,未尝没有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的原因在。韩王却看不清这点,仍旧对韩王妃非打即骂,不仅如此,他对邱孺人的偏听偏信,已经让韩王妃走投无路了。 韩王妃说是说不让孩子读书,小命要紧,可新蔡公主说得才是正理,他们这样的人家,只有孩子不想学,学不会,哪有不让孩子读书的道理?韩王的嫡子也是独子竟是个文盲,传出去多难听啊!圣人不会同意,李惠妃不会同意,韩王更不会同意。三座大山压下来,韩王妃能扛得住?这等时候,圣人不会接孙儿去宫里,此举无异于将韩王架在火上烤,韩王之子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就如代王的嫡长子秦琨一般,不明不白地就“病死了”。但凭这孩子的身份,哪家大儒敢让他像寻常子弟一般来自家读书?闹到最后,还是要在外院辟书房的。 韩王不喜王妃,若非圣人出手,韩王妃连内宅都没底气掌控,更别说外院了,邱孺人却是个能在外院横行无忌,为韩王红袖添香的主儿,真要让这孩子去了外院,他能活几天? 其中关键,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韩王怎么就看不穿呢?他当真以为,韩王妃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还是昔日天真无邪的少女,不会对他……狠下杀手? 陈妙知秦琬的用意,不由惊道:“这,若是被查出来……” “查出来又如何?大不了一死罢了。韩王就那么一个儿子,即便生母遭殃,圣人难不成会对年幼的孙儿动手?”秦琬总觉得韩王妃的状态非常不对,她将自己代入韩王妃的经历,认真想了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谁敢这样对她,她就敢把谁弄死。大不了一道死,结局还能更坏?总比独子被人害死,自个儿苟延残喘,如槁木死灰般活着的好。 当然了,秦琬也知道自己的胆子不同旁人,心气也比一般人高太多太多。韩王妃到底出身稍微差些,尊卑等级烙印在心中,先将自身地位摆在低处。所以她想问问陈妙,恨到极处,逼到绝路,韩王妃真会走到这一步么? 第373页 陈妙本想说多少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与不喜爱自己的丈夫同床异梦,一心一意抚养儿女,收拾小妾。但听秦琬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官宦商贾之家的主母虽被冷落,怠慢甚至欺凌,却不敢与丈夫同归于尽,为何?一是怕娘家毁了名声,二是怕年幼的子女被人生吞活剥,放到皇家又不一样了。圣人富有四海,怎会不怜惜孙儿?韩王之子年幼无知,韩王若是死了,诸王也不会容不得一个孩子。虽注定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荣华富贵一生却是半点问题都没有的。至于娘家……再怎么深的情分,一味索取,也是会消耗一空的。 韩王妃在王府苦熬了七八年,外人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呢,使唤人都要打点,否则新蔡公主也不会说出韩王妃喜欢金子的话了。 秦琬也曾打理内宅,知晓奴仆们见风使舵的本领,哪怕韩王妃隔三差五找由头磋磨邱孺人,韩王心里头究竟念着谁,奴仆们心里都有本帐。他们不至于怠慢韩王妃,却一定没有服侍邱孺人那般尽心尽力,殷勤备至。 这样的日子,莫说七八年,就是七八天都难熬。家人若是不能帮忙,反要伸手,逼着韩王妃向韩王低头…… 陈妙知秦琬在某些方面比较极端,又不能否认她这一猜测的可行性,犹豫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韩王妃未必敢这样做,毕竟——”圣人再怎么大度,也不会原谅杀了自己儿子的人啊!太子妃把持东宫子嗣,导致太子多年膝下荒凉,地位动摇,绝望之余先下手为强,不幸英年早逝,圣人知晓后,不也令东宫妃嫔悉数给太子殉葬。至于太子妃,以及事涉太子子嗣的东宫妃嫔的娘家,早就被圣人一一收拾了,谁还敢和他们来往? “人呐,不在乎能不能做到哪一步,真到了绝路,积攒的怨气爆发出来,连自己都害怕。”秦琬淡淡道,“我就是觉得韩王妃已经有了这个念头,若是有人引一引……”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陈妙,语气低沉了些许:“我也不是故意戳你伤疤,只是想到,你家之所以遭难,江南沈家那位嫡系子弟人品卑劣是难免的,但若无人在他面前煽风点火,借机生事,他顶多也就是吩咐当地官员打压你们两家,并不会做得这么绝。” 家破人亡始终是陈妙心中难以抹去的伤痕,听见秦琬这么说,陈妙咬牙切齿的同时,冷汗也浸满了衣衫:“您的意思是,魏王会……” 秦琬轻轻颌首,食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不疾不徐地说:“韩王给魏王造成了多少麻烦?你不知道?” 知道,他当然知道。 魏王提出的任何政见,韩王总要跳出来反驳,不管对错;魏王今日举荐了一人,明日韩王就能翻出对方一堆错处,若是找不出来,便命人抄起大棒,麻袋一套,劈头盖脸一顿打,打得对方折了四肢花了脸,与仕途无缘;任何官员、勋贵,但凡与魏王挨得近了点,韩王见了,必不会给对方脸面,几番当众弄得魏王的属下下不了台…… 赵王、鲁王虽然对付魏王,却多在朝政上下手,明面上总要讲究个兄友弟恭。韩王却摆出一副“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要给你点颜色看,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即便魏王在朝堂上反击回来,落了韩王没脸,等待他的也是千百倍的反扑。 说句实在话,朝堂之争,讲究得是和风细雨下的刀光剑影,哪怕心里头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细嚼慢咽,面上也是和乐一片,你好我好大家好,鲜少有韩王这样浑的。不,这已经不能用浑来形容了,简直是一条疯狗在胡乱攀咬。可谁让韩王身份高,又认定了魏王心怀叵测,一心害他,玩命也要将魏王折腾下来呢? 臣子犯浑,圣人还能贬了杀了;皇子发疯,圣人能怎么样?魏王是亲儿子,韩王就不是了么?魏王又不是圣人喜欢的儿子,面对韩王的动静,圣人顶多斥责几句。即便打了,骂了,那又如何?韩王就是咬着魏王不放,除非圣人将他打死,或者废了韩王的身份,否则韩王就能一直给魏王拆台。 魏王可以体体面面地收拾赵王、胜过鲁王,遇上韩王却必定头大如斗——你和他来文的,他和你来武的;你和他来武的,他和你来蛮的;你和他来蛮的……且不说谁横得过谁的问题,赵王和鲁王难道是死人么?这两位早等在那儿,魏王一对韩王甩脸色,参他不恤幼弟的折子就能像雪花点一样飘向圣人的书桌。 韩王是光脚的,魏王是穿鞋的,谁比谁更能豁的出去还用说么?怀献太子活着的时候,韩王尚能将怀献太子气得火冒三丈,那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呢! “魏王可不是怀献太子,更不是梁王。”秦琬缓缓道,“梁王气度恢弘,又比韩王大上十余岁,韩王的意气之争他只当胡闹。怀献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韩王闹到最后,别扭得只会是他自己。魏王……呵,这就是人心了,圣人偏爱梁王、怀献太子,韩王自然要靠边站,可眼下……” 魏王阴鸷而刻薄,代王对他没有什么不妥,他尚且提防算计,韩王……若能活到魏王登基,只怕要被整得死去活来。 前提是,动辄灭人满门的魏王忍得住,不对韩王下手,“魏王此人,最擅见缝插针,挑动人心的阴暗面,从而借刀杀人。”秦琬思虑许久,终于拿定了主意,“你知会旭之、玉迟和常青一趟,让他们想办法往韩王府里安插人手,尽量往韩王妃身边靠,盯着她平日接触的人。顺便帮我把伯清表哥请来,我要好好与表哥谈一谈。” 第374页 第二百三十三章 开诚布公 听见秦琬有请,沈淮虽满腹狐疑,却不敢怠慢,按时赴约。 从县公变成郡公,从挂名校尉变成执掌南府十六卫之一的左金吾卫大将军,与五年前的郁郁不得志相比,此时的他一扫昔日稍显轻浮的热络,眉宇间自有一股内敛的威严,让人一见便无端矮了半分。 见沈淮这般模样,秦琬也算安了一半的心。 她知代王处境艰难,不愿因一己之私让父亲提前陷入困境,用人便越发谨慎,陈妙、玉迟等人若非与魏王有无法化解的深仇大恨,常青又已回不了头,她也不会重用对方。在她心中,赵肃、萧誉等人是难得的俊杰,可助她开疆拓土,笼络军中势力;祁润是人中龙凤,经营需靠情分和谨慎;至于沈淮……谯郡公府与代王府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她也不敢轻言信任二字,感情之外,更应互利互惠,合作才能长久。 从未尝过权利的滋味倒也罢了,没得到的东西,失去了也不会太心疼。沈淮既手握重权多年,习惯了自家门庭若市,无数人投其所好,绞尽脑汁地奉承,自不愿从山巅落下来,但魏王……秦琬示意陈妙屏退众人,便道:“伯清表哥,许久不见,你的日子还算顺当?” 沈淮从不敢小觑秦琬,简简单单一句的问候,硬是被他品出无数意味。他立刻将近来朝堂上的事情一一琢磨过去,末了才有些不确定地说:“县主……都知道了?” “知道?”秦琬微微挑眉,“苏彧出事了?” 沈淮摸不清秦琬知晓多少,含含糊糊地说:“听说案子查的差不多了,也捏住了些证据,却不小心迷失了方向,在林中走散了。”丽竞门呈上来的消息自不会有假,逢林莫入也是古训,圣人谁都没告诉,只对沈淮说了,未尝没有信得过沈淮的意思。 金吾卫虽不比左右卫,也算随时天子身边了,沈淮更是天子近臣,又是难得的没什么派系之人。圣人见苏彧对诚国公府似有些敌意,几番感慨都落在了沈淮眼里,沈淮虽知圣人对代王一系亲近优容仍在,心里头仍有些为表妹担心,却又觉得,苏彧若是真的一去不回,倒也不错。 秦琬怔了一怔,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伤感的意味,随即摇了摇头,失笑道:“瞧我,咱们别说这个了,我相信苏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也莫要贸然下定论,指不定折了他的福气。” 她与苏彧感情不好,人尽皆知,真要按世俗的观念来,仁至义尽的是她,得寸进尺的是苏彧。亲近一些的人,如陈妙,沈淮,无不认为苏彧配不上秦琬,见秦琬听见苏彧失踪的消息竟是这般态度,不免有些感慨,觉得她到底像足了代王,心软。殊不知秦琬一直认为,她和苏彧到底夫妻一场,他可以对她不好,她也可以对他冷淡处之,不给脸色,但这些都只是小事,怎么也没闹到盼着对方死的程度。 诉苦、苦恼、耍脾气,这些都是愚蠢至极的行为,除了让外人看笑话,让自己更狼狈之外,没有任何好处。至于赌咒、谩骂甚至算计,那就更不行了,无论男女,谁愿意自己的枕边人天天想着自己去死呢?唇亡齿寒,不外如是,你连夫婿都能杀,灭了一两个忠心的臣子,自然不在话下。 正因为如此,无论秦琬心里对苏彧多瞧不上,在外人面前,她定然不会说苏彧一句不是,顶多沉默罢了。再说了,她也不愿苏彧真死了,人活着,日子好不好都有个说法,真过不下去了,寻个借口和离便是。苏彧若是死了,秦琬想要摆脱苏家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寡妇再嫁虽是寻常,皇室贵女更不讲究,但冢妇再嫁……到底会被戳脊梁骨。 沈淮自知失言,立刻应下,便听秦琬问:“魏王私底下的勾当,表哥知道多少?” “魏王……”沈淮留意秦琬的神情,见她平静如昔,瞧不出半分端倪,惊叹之余,也将真心话给说了出来,“魏王对政敌,从不手软。” 魏王一向以廉洁奉公自居,打着革新吏治的招牌排除异己,当然了,让官员不往自己的口袋里捞钱简直是异想天开,这些人越闹越过分也是实情。魏王此举,的确起到了正一正官场风气的作用,同时也是圣人欣赏他的原因,但说句实话,魏王动辄抄没贪官家产,甚至封了十余户勋贵人家的举动,也让许多人心有余悸。 沈淮身为左金吾位大将军,勋贵人家想给子弟谋个侍卫缺,亲朋好友想要托他办点事,商人更直接,白送干股,只为求他庇护,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真要算起来,沈家的收入那也是节节攀升,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富庶之地统共就那么些,若无完全的把握去鱼米之乡捞上一笔,谁愿意离开长安呢? 在勋贵、世家子弟眼中,事涉储位之争被抄家没族实属寻常,你想求从龙之功,也要担失败的风险,但贪赃枉法……他们可不认为自己是侵吞国库财产,借机中饱私囊,反倒认为当官就是为了捞油水,天经地义,无人能够置喙。为了这种事情,昔日还与你一道喝酒,游园的勋贵就被抄家、砍头,活下来的人,要么被流放,要么贬为庶民,甚至沦为奴婢、贱籍,难道不会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 真要说起来,哪家没这样的事情呢?今天你能对没落的勋贵动手,明日难道不会欺到我们头上来?习惯了抄家带来的好处,动辄大笔大笔的金钱入国库,哪天国库没钱了,主意就打到“肥羊”头上,我们还要不要活? 第375页 在这一点上,秦琬与魏王倒有几分相似,她也极厌勋贵们的贪婪无度。不,应该说,想当皇帝的人,对敢于从自己口袋里掏钱的人,没有一个能看得惯的,区别只在于做法不一样罢了。莫要看鲁王现在拉拢勋贵,礼贤下士,在勋贵中赚足了好名声,若他登了基,能不对这些勋贵动手? 想到此处,秦琬勾起一丝讥讽的笑容,淡淡道:“何止是毫不留情,简直是丧心病狂。”说罢,便将神玉的来历交代了清楚,却未泄露玉迟的身份,只道此事乃是常青吐露的。至于常青为何要背叛,她也给足了合理的解释。 沈淮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见秦琬端坐正厅,虽轻声细语,却有一股凛然威势,心中一突,忽然明白了秦琬的用意。霎时间,心底燃起的小小火苗猛地蹿高,将他紧紧包裹,四肢百骸都燃烧起来。 沈家的人都有一种源于骨子里的赌性,不过片刻的权衡,沈淮便霍地起身,朝秦琬深深一揖,毅然道:“县主有何吩咐,伯清无所不从。” “我知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但——”秦琬坦然受了沈淮的礼,正色道,“我希望伯清你能想办法,将人安插到韩王府,掌握韩王的行踪。” 诸王为争夺那张椅子花样百出,收买、算计和派出的细作自不会少,他们也知这一点,对王府看管得十分严格。常青曾告诉秦琬,魏王府哪日要进什么人,尤其是陌生脸孔,提早十天半月他就会知晓,命手下细查对方的底细,事后还要派人跟踪至少三月有余。 魏王性子多疑,力求掌控王府,韩王虽有些粗疏,在这等事情上也未必会怠慢。与这件事的难度和风险相比,跟踪纪清露的奴仆什么得都是小意思,以秦琬之见,即便玉迟大笔大笔的钱财撒出去,顶多也就是在内宅安插人;至于常青,魏王应当不会让他知道血影潜伏在韩王府的全部暗线,为不暴露身份,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秦琬要得是双管齐下,既要派人盯着韩王妃,也要留神韩王,前者玉迟能够差人做到,后者却只有沈淮才能办到最好。此事需担着极大的风险,若不向沈淮倾吐一二,别人凭什么为你出生入死? 果不出秦琬所料,沈淮的心,热了。 代王不想争权,这点没错,但他身边的人想啊!魏王登基,再怎么对长兄礼让,仍旧是自己的部署吃肉,顶多让代王的亲属喝汤。代王登基,代王一系才能横着走,沈淮又是最明白代王对妻女言听计从程度的人。一想到代王若是做了皇帝,沈曼就是皇后,秦琬至少能做个摄政公主,沈淮的一颗心就险些从胸腔跳出。 想想穆家因两代皇后受了多少好处,再想想自家处境,沈淮能不心动么?别说什么外戚的名声不好听,那么多抨击的话语,酸话的分量占多少?等捞足了实惠,咱们再赚名声也不迟。那么多子孙,总不至于个个都成器吧?他这样努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求个封妻荫子,自己位极人臣,家人也一辈子富贵荣华,安乐无忧么?穆家人横行霸道,无人敢欺,他虽看不过眼,但若能让沈家人这样过活,他岂会不乐意? 对沈淮来说,魏王好坏与否,不过是一个借口,他们这一系的人需要用“魏王不好,若让魏王登了基,咱们定没有好日子过”的理由来鼓舞自己,仅此而已。 第二百三十四章 初疑鬼神 从春熙园出来的沈淮被冷风一吹,满腔的热情清醒了大半,他迎着料峭的寒风,打了个激灵。 方才的交谈,他的思绪一个劲地跟着秦琬走,到最后头脑已有些发热。如今却回过神来,既有些后悔,也有些后怕——魏王在圣人的九个儿子中,即便不能算最不占优势的那个,也能排倒数第二,如今呢? 魏王能走到今天,一小半得归于运道,大半则是他本身的谋划算计。这样的人,哪怕性格阴鸷,手段毒辣,想在他手下活着就必须折断了脊梁,匍匐跪倒,可一想到要与他为敌,沈淮岂能不害怕? 沈淮踌躇片刻,仍觉心中纷乱,忍不住去寻了叔爷沈泰,吐露秦琬的用意,谁料话还没说完,沈泰用仅剩的左手抄起拐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懵了的沈淮生生受了两下,这才忙不迭回避,在远一些的地方站定,又急又气地问:“叔爷,您怎么打人啊?” “你都多大人了,这点事都不懂么?”沈泰气喘吁吁,好容易才撑着拐杖,“人家告诉了你,你就该烂在肚子里,谁让你转个身就问我的?难怪县主捏着这么多事情,连个响声都不发出,必是看中了你这一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向你求助。” 沈淮只觉被人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却无从分辨,只得讷讷道:“叔爷,叔爷并不是外人。” “是不是外人都一样!隔墙有耳,不得不防!”沈泰重重拄着拐杖,见沈淮三十好几的人了,平日在外头也是沉稳有度,进退得宜,在自己面前却低了头,心也软了,“唉,这也不怪你,该怪命!大哥、二哥、三哥、四弟,你的父亲,还有你那七八个叔叔,哪怕只活下来一个,也不会让你无所怙恃,长成这样事事都想周全的性子。” 谯国公治军有方,沈家的奴仆又多是亲卫,或是灾难战乱时救下的,忠心能够保证,即便年长的主子都去了,也能将小主人照顾的妥妥帖帖,那又如何?主仆有别,他们还能教他怎么待人接物,又如何秉正一颗心,好好做人么?即便是谯国公义子的沈泰,为了避嫌,也不敢与沈淮过多地接触。 第376页 沈曼年少时,也曾教养了侄儿沈淮一段时日,她见侄儿略有些骄纵,花了狠心将他掰正。若她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寻了个人品方正的还好,夫妻俩循循善诱,不愁教不好沈淮。偏偏沈曼嫁入皇室,沈家也重新被人记起,沈淮小小年纪就要外出走动,平素接触得多为皇室宗亲,顶尖勋贵。无论哪个都不好惹,轻易得罪不得,久而久之,沈淮堪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决断”二字上却总是欠缺了几分。 都说慈不掌兵,沈泰跟着义父南征北战,见惯了生离死别,一颗心早被磨砺得坚硬无比。他冷眼看着沈家唯一幸存的男丁,只觉沈淮人不错,奈何心不够狠。转念一想,又觉得沈家许是杀孽太过,才会落得如此结局,反正沈家已经足够富贵了,沈淮当个太平官也没什么不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如今,却是不得不打醒他的时候了。 常青悄无声息地窜了出去,回到春熙园,向秦琬回禀。秦琬闻言,不由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说得可真不错。表哥能不惧魏王狠辣,愿意与我们站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了。” 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本就不多,放在眼里的更没几个,沈淮虽有些瞻前顾后,却只是历练不够,被沈泰这么一提点,立场也能站稳了,秦琬才能真正放心——谁愿意派人盯着自己信任的人呢?多疑到这种程度,就该是病了。 常青仍旧保留着一些江湖豪侠的意气,听见秦琬派他去跟着沈淮,心里本有些芥蒂,听见秦琬这么说,又颇为羞愧,暗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攸关身家性命的大事,谁敢含糊呢?骨肉至亲反目成仇尚不稀奇,何况表亲? 他尴尬之余,忍不住寻找话题,奈何最近没什么新鲜事,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几条,末了只能悻悻地问:“已经有几个小国来使入驻驿馆的事情,您知道么?” 秦琬听了,非但没激起任何好奇心,反倒若有所思:“算算时间,圣人万寿也就两月有余,各国使臣都已在路上了,好些小国甚至是国王亲至。这样隆重的场面,按理说,高翰和苏彧无论查没查出结果,也得将帽子随意扣在一个份量足够的人身上,早早抹平这件事,及早赶回来才是。” 万寿前夕,贺礼失窃,无疑让喜庆的气氛蒙上浓重的阴影。虽说圣人不喜冤假错案,但真要追究起来,沿途的官员哪个没责任?按照大夏,不,应该说从古到今的作风,没有完全把握查清楚案子的情况下,解决这件事情的最好办法,就是抓个分量足够的替死鬼出来,塑造案件结束,歌舞升平的表象,至于往不往下追查,那又是另一回事。 将罪名栽赃给穆淼,说他自编自导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没人敢这样做。可除了他之外,一时半会又难以找到分量足够的替罪羊,这也是大家都觉得苏彧疯了的原因——查案本就艰难,查得还是这样的案子,又有无形的时间限制。偏偏这还是苏彧第一次办差,一个不好,哪怕他后半生劳心劳力,想要扭转别人的看法也十分艰难。 陈妙若有所思,忍不住说:“听沈大人的意思……” “他们应是查出了什么。”秦琬点了点头,仍有些不明,“孟怀——旭之说了他没问题,苏彧又这样笃定……” 裴熙的判断加上洛阳裴氏的人力,秦琬自是信服,但苏彧的举动又有些诡异,就好像他知道谁有问题,直接找上门一般。联想起莫鸾的性格,实在不得不让秦琬心生疑虑——莫鸾欺善怕恶,面甜心苦,无利不起早,她坚持嫁给苏锐的时候,苏家落魄至极,她却是皇长子妃的候选人,怎么也凑不到一起。 难不成像莫鸾这样的人,年轻时也为爱疯狂过?那就更说不通了!苏锐若待她不好,过车拆桥,莫鸾蜕变成这样倒也情有可原,但苏锐没一处不妥的地方,莫鸾仍旧是这幅德性,可见是本性了。除非莫鸾早就知道代王会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苏锐会飞黄腾达…… 秦琬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奈何莫鸾与苏彧母子的举动处处透着诡异,她琢磨着琢磨着,忍不住就带了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奇人?”老天即便真是开眼了,也不该将这份能力赋予莫鸾这种人吧? 她不信这些,常青却有些信,毕竟秦琬读得书太多,知晓许多吉兆都是后人牵强附会,或者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常青生长的地方却极为偏僻,赤脚大夫都少得可怜。乡里乡亲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硬抗就是找点草药敷了,要么就是找神婆、游方道士来看病,符水喝得比药都多。 孙道长早年行走江湖,干得也是这等坑蒙拐骗的买卖,他还算有些本事的。那些没本事的神婆神棍们成日装神弄鬼,为了蒙骗旁人,满嘴胡言,一会是张家村有个女人断了气却又活了过来,满口大家听不懂的话,原是被恶鬼附身;一会是李家村有个孩童开了天眼,能够预测未来。常青打小就见多了这等伎俩,灌了一耳朵奇闻轶事,哪怕干得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买卖,仍旧有些敬畏鬼神,便道:“兴许真有此事呢?” “哦?” 常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觉得此事有几分可信,忽地想到玉迟,不知怎地福至心灵,压低声音:“您想想,玉先生家自打得了神玉后,家业越来越兴旺。莫家的老祖宗好歹是跟着圣人一道攻破江南的,若是得了什么奇珍,秘而不宣……” 第377页 他这么一说,秦琬也有些将信将疑,斟酌许久,仍是请了玉迟来,想了想又觉不够,仍是将裴熙邀来,方问起此事。 南宫家自得了神玉后,当真是兴旺发达,一发不可收拾,知情的几位主事人都对神玉有种近乎膜拜的依赖,明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仍旧不愿将之交出去。玉迟在这等环境下长大,怎么想得还用说么?他非但对这种事深信不疑,甚至反过来劝秦琬相信这些:“南宫家是十年前灭的,魏王得到神玉之后,怀献太子在朝堂上越发不稳,自寻死路,魏王又一步步到了今天,还不能证明神玉的功效么?” 他知秦琬不会因他只言片语就改变主意,指不定是认为魏王多年经营,一夕奏效,但他又很想说服秦琬接受这一解释,略加思考,便问:“您不信这等事情,是不是因为莫家这些年无甚出息子弟,趋利避害的本事也不够高明?”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本性难掩 玉迟说得不错,秦琬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手艺人的绝活尚且是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即便莫家真有这等宝贝,也该放在精心修筑的密室里,小心翼翼地供起来,早早构思好万一家族落败,宝物该何去何从,最重要的一条则是——只有一家之主和家族全力培养的继承人知道内情,怎么看,这份责任也轮不到莫鸾担上。 莫家的底细,秦琬也派人去查过——莫鸾的祖父莫枕共有三子,长子即莫鸾的父亲庸庸碌碌,次子、三子却精明强干,领着实职的同时,对爵位也虎视眈眈。莫家长房一心想让嫡长女莫鸾嫁入皇室做王妃,以挽回长房颓势,便派人往穆家送了厚礼。 圣人对皇长子一向是刻意忽视的,可无论如何,代王到底是圣人的第一个儿子,哪怕不受期待,不会喜欢,圣人也不会苛待他,想着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便有意为他挑个无一不好的贤妻。 穆皇后对代王多有冷待,实在不愿见到代王联姻世家,增一强援,与她对着干,穆家人也是同样的心思。兄妹几个合计了一番,都觉得莫家做皇长子的亲家不错,既有老一辈的名望在,勉强拿得出手,这一辈又没出什么人才,家族内部还面和心不合,无法做到齐心协力。 拿定主意后,穆皇后便游说圣人,从圣人登基谈到过往艰难,从过往艰难谈到孩子大了,从孩子大了谈到江南之行,再从江南之行谈到两位跟在圣人身边,战功赫赫,襄助圣人平定了江南的老将。夫妻俩感慨一番世易时移,故人不在,最好优抚一番,以彰皇家仁厚。圣人明白穆皇后的小心思,但他也不打算让长子继位,也就默认了穆皇后的意思。 穆皇后本打算多喊莫鸾和沈曼进宫几次,名为相看,实则走个过场。她也要脸,说是说两家老将的后裔,但沈曼的长辈几乎全部死绝,穆皇后再怎么也不可能将沈曼嫁给代王啊!这不是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戳她的脊梁骨,说她虐待庶子么? 明明是穆、莫两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却被莫鸾自己拆了抬,虽说后来莫家长房三番五次作揖赔不是,口口声声都是小姑娘不懂事,被二房三房的人害了,一个非君不嫁的少女到底没资格做皇长子妃。穆皇后闹了个没脸,将莫家也怨上了,莫家的日子也变得不怎么好。 穆皇后本打算再给代王挑个好的,哪怕是世家也忍了,谁让她之前精挑细选的人出了岔子呢?圣人却想到沈家一门忠义,沈淮年幼,正需贵亲支应门庭,又见沈曼又不卑不亢,气度非常,想到长子是个拎不清也拿不起的,恰好需要个性格略刚强的娘子镇着,命人合过两人的八字,确定是大吉之象后,便给二人赐了婚。 从这点来看,莫家倒没什么令人生疑的地方,倒是莫鸾一个劲拆台……秦琬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裴熙说:“这还不简单?试一试就知道了!” “啊?”秦琬这次真是一头雾水了,“这还能试?” 裴熙瞟了秦琬一眼,给了一个“你还太年轻”的眼神,淡淡道:“过往种种,咱们就不必深究了,莫鸾不是聪明人,结交的人却恰到好处。无论苏锐还是承恩公府,先前都不怎么显山露水,如今却炙手可热——”也正因为如此,就连他这种敢胡编乱造神仙,亲自动手编纂道家典籍,甚至完善一个教派出来糊弄人的性子,也有些怀疑,否则也不会有这一提议了,“莫枕不仅有三个嫡子,还有十余个庶子,加上叔伯兄弟,同姓本宗,林林总总一大拨人。这些人又有姻亲,亲戚再连着亲戚。” 秦琬听他这么一提点,立刻回过味来:“这些人中,总有几个家境贫寒,却很会读书的人。” 大夏的科举三年一度,虽取得举子不多,往往一次只有几十人,顶天也就一百出头,却是无数寒士改变命运的机会。 勋贵们虽有门路,到底有限,莫家也不是顶尖的门阀,说话就更不管用了,但苏家是啊! 裴熙见秦琬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复又露出懒洋洋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从而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情:“择两个家境清贫,又很会读书,面貌举止也不差的年轻人,给他们找点麻烦,想办法安排他们,哦,最好连他们的母亲一起去苏家拜访莫鸾。” “这两个人嘛,外表看起来应是一样,温文尔雅,举止有度,但……”秦琬眼波流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内里却大不相同,一个恪守君子之道,一个却卯足了劲往上钻营。” 第378页 常青听了,不由咋舌,玉迟明白二人的用意,迟疑道:“这……不是很好找吧?”想试莫鸾是否未卜先知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果对方是看到一个人便知她的前程倒也罢了,若这份能力时灵时不灵,又或者只能预见大事,这两个年轻人就得在未来做出一番成绩,这种人难道很好找?退一万步说,哪怕找到了,他们也未必和莫家有亲啊! 裴熙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很不客气地说:“谁说从莫家姻亲找了?长安这么多名宿大儒,先把他们的弟子给筛一遍,择那些家境清贫的举子出来,再一一试探,挑立场最坚定,性格最极端的出来。两个不行就四个,四个不行就八个,只要拿住了人,还怕扯不上关系?莫鸾若没办法预测未来,对待他们就该是一个样,若是太过热情,或者避之唯恐不及……哼!” 秦琬知裴熙天不怕地不怕,即便莫鸾真知道未来,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渣,不,应当说连渣滓都不如,压根不会放在眼中。只是……看着裴熙轻描淡写的模样,秦琬便觉头疼。 这位大少爷说得倒轻巧,真要动起手来,不知要费多少心力。 裴熙与秦琬认识这么多年,对方的心意想法不用思考也能猜着七八分,他知秦琬必定在腹诽自己,便将扇子轻轻往她肩膀上一点,似笑非笑:“你也是糊涂了,魏王是什么性子的人?能让他看重的人,品性必是与他所差无几的,就如那易牙、竖刁、开方一般。至于另一种么,便是让他铭记终身的。”说到这里,他将折扇转了转,对着自己的胸口,“譬如我,就定是让他恨不得食肉寝皮,即便死了,也逃不脱刨坟鞭尸,挫骨扬灰结局的心头大恨。” 秦琬见他笑吟吟说出这番话的模样,忍不住皱眉:“敢情你还得意上了?这也是能胡说的?”她本不信这些,如今却有些将信将疑,正因为如此,她才越发见不得裴熙这等满不在乎说身后事,连刨坟鞭尸、错挫骨扬灰都说出来的态度。 她却不知,裴熙的断言精准无比——在莫鸾的前世,裴熙虽不知魏王做下的累累罪行,却从对方的言行中推断出了魏王真正的品行。 他不愿对魏王弯腰,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对方的拉拢,几番推辞朝廷的征召,成日饮酒作乐,放浪形骸,动辄吟诗作赋,抨击魏王。 裴熙本就是天下闻名的奇才,诗词歌赋占尽天地钟灵毓秀,一笔好字万金难求。士林又一向崇尚清高风骨,不知多少人效仿裴熙,认定他的言行举止方是世家风流。那些讽刺魏王的诗篇妇孺皆知,被一再传唱,怎么禁都禁不住,谁让它们都是裴熙写的呢? 魏王怒不可遏,几番逼迫,却奈何裴熙不得——裴熙言辞如刀,魏王敢对他动手,他就敢把魏王的皮扒三层下来。什么忌惮苏锐啊,想要废太子啊,全无骨肉亲情,不敬生父啊,什么难听说什么,偏偏还都是真的。不管朝臣表面上怎么附和魏王,抨击裴熙,他们心里却都是信了的。这也是后来回纥大军逼近长安,北边又被异族长驱直入的原因之一——将军们也很难做啊!打了胜仗功高盖主,必定讨不了好,打了败仗会被追究,权衡一下利弊,还是别为魏王卖命,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再送上厚礼给天子近臣,腆着脸做戏一番,总比被卸磨杀驴好吧? 上辈子的裴熙可没有秦琬这般能与他真正说得上话的人,他自觉无人理解,心中苦闷,明知五石散的危害,仍旧沉浸其中,又宴饮无度,纵情声色,终是年纪轻轻就去了。魏王见裴熙死了,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立刻授意手下拿出早就罗织好的罪状,一盆又一盆地污水倾倒下来,将裴熙早年好奇,央罗老太爷带他一道出使突厥的举动说成了通敌叛国,又假惺惺地说自己只追究裴熙一个,宽宏地原谅裴家其余人。随即以雷霆之势威逼洛阳裴氏,销毁裴熙的手稿,推倒裴熙的墓碑,命裴熙独子亲手鞭笞裴熙的遗体。一旦听见有人传唱裴熙的诗篇,立刻逮捕入狱,大加株连,甚至允许百姓、官员之间相互告发,竭力抹去“裴熙”存在的痕迹,令人闻裴旭之而色变,也因此被历史铭记千年。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的时候,心有点痛,下笔艰涩。虽然知道裴熙就是这种活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活,压根不管身后事的人,但……不过想想,魏王当了皇帝尚且奈何不了他一介白丁,从而留下浓重心理阴影,连文字狱都弄出来了,也就觉得╮(╯_╰)╭不愧是裴熙啊! 第二百三十六章 纪家旧事 裴熙见秦琬动怒,耸了耸肩,权作投降,话题却硬是没转半分方向:“知晓了魏王的心性、气量,你们还能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缘由?” 秦琬看他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恨不得抄起书往他脸上砸去,没好气地说:“欲壑难填的人都是这样,只想自己还有多少没得到,从来不想自己已经拥有了多少。魏王身为皇子已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却只看到了生母的不如意。越是自卑,便越想将一切都掐在手里,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奴才,不会发出第二种声音。” 这本就是一个先看出身,再看能力的时代。秦琬若不是代王嫡女,也没有如此底气;裴熙若不是洛阳裴氏的嫡系子弟,早就被人无声无息地害了,哪能逍遥自在这么多年? 魏王身为皇子,天底下就没几个人比他尊贵,他的眼睛偏要往上看,因及不上寥寥无几的那几人而自卑,非要将他们踩在脚底,实在是…… 第379页 正在此时,常青忽欠了欠身,告辞离开。 知他定是收到了什么重要情报,秦琬登时停住了,裴熙却道:“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圣人打算册丽妃。” 圣人素爱裴熙之才,甚喜他棱角未被磨平,神采飞扬的模样。因圣寿前夕,官员不宜调动,更不适合处置,一时半会空不出位置,圣人便亲赐裴熙朱袍玉带,时常招他问话,旁听宰相议政也不是一回两回,秘事都知道了不少,何况圣人没打算瞒? 册封正三品婕妤之下的妃嫔甚是简单,衣衫首饰都是早早备好的,即便没有,临时赶制也来得及。移宫、添人都不是什么大事,玉牒上改动几笔便是。从九嫔开始却含糊不得,册、印、宝,各色礼服都要备好,殿中省、内侍省、宗正寺乃至吏部一早就得到消息,忙活开了。 大夏后宫制度仿周礼,一后、三夫人、九嫔,分别居超品、正一品和正二品,又在三夫人和九嫔之间添了从一品的四妃,谁让太祖一心一意对待发妻,太宗却是个百无禁忌的主儿呢? 三夫人中仅剩的白德妃身份尴尬,早在殿中辟了道观,虽说妃嫔不能出家,她算半个方外人,不理红尘中事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宫务皆有四妃中的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打理。这三人或资历极老,或身份高贵,且都有儿女傍身。眼下要册丽妃……贵、蕙、丽、华,真要算起来,丽妃还排华妃之前。 “圣人——”秦琬叹了一声,眼眶有些湿,“到底还是念着阿耶的。” “所以啊,你也就只能再逍遥几日了。”裴熙取笑道,“我劝你还是学学陈留郡主,在苏家内部辟个独门独户的花园吧!” 陈留郡主那是夫家和郡主府在一起,悠游自在,她可不是。秦琬白了裴熙一眼,就见常青匆匆赶回来,极为激动地说:“县主,裴大人,玉先生,那间宅子,那间宅子有消息了!” 宅子,哪间宅子? 秦琬先是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纪清露背后的人?” “正是!”常青连连点头,不知怎地,脸上便浮现一抹古怪的神色,“今日那户宅子的管事见了个年轻人,说是卖传家宝的,瞧上去极为年轻,说话尖声细气,做事有条不紊。我派去盯着那间宅子的人曾在绿林混过,行话切口都懂,总觉得此人有些古怪,便跟住了那年轻人,却发现对方在一家成衣铺子换过衣衫后,拿了令牌往宫里去了!” 秦琬和裴熙交换一个眼神,裴熙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说:“这事,我来办,你等消息即可。” “尽量快一些。”秦琬心里头也有了数,叮嘱道,“圣人万寿在即,又有那样的打算,这时候……” “你放心,我明白。”裴熙二话不说,竟直接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秦琬这才望向玉迟,沉声问:“玉先生,大夫接近了邓家么?” 玉迟也是个长袖善舞,办事能力出众的人,闻言立刻道:“邓家人已经信了他的医术,却没办法将他送到魏王府去。” “他进不去,邓凝还出不来么?”秦琬思忖片刻,便道,“这事好办,我再设一宴,多请些贵妇,将魏王妃和邓凝一道请来。”这些贵妇平日无聊,嘴巴恨不得长在别人身上,邓凝本就被逼得快崩溃,再被刺一刺,情况定然不好。 邓疆到底是宰相,秦琬设宴,请邓家女眷也无可厚非。她们要在春熙园搭上,与秦琬有什么关系?即便邓家女眷上魏王府拜访,魏王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玉迟也是心有七窍的主儿,如何不明白秦琬借着纪清露这条线,挖出了魏王的一大依仗?别看这只是后宅妇人之争,用得好了,照样是妙棋一招。故他二话不说,放手去干,秦琬也立刻写帖子宴客。 秦琬自搬到春熙园后,隔三差五就要大邀宾客,宴饮一番,旁人见怪不怪,自不会怀疑有什么问题。 秦宵新纳的侍妾中,有孕的那个乃是中书侍郎徐密徐相爷连襟的侄女,虽说徐大人立场方正,与姻亲虽有来往,却不至于立刻改变政治立场,但这位侍妾的出身也谈不上低——她的祖父曾外放,做过一郡之守,父亲虽不成器,领着闲职,伯父却做着六品官,也算年富力强。外祖一系更不消说,光是有徐密这个女婿就十分荣耀,无人敢轻视了。 这样出身的侍妾有了身孕,肚子一日比一日鼓起来,寻了积年的稳婆来问,都说她肯定会生儿子,饶是邓凝上辈子没见过这个“情敌”,也忍不住心中苦闷。邓家人比她更急,纪清露再怎么说也是个出身低微的老女,哪里比得上这位侍妾威胁大?在亲娘的撺掇和陪伴下,她打扮得像个寻常贵妇,去寻那隐居在闹事的神医问诊。 玉迟和常青都派人盯紧了这里,她前脚刚到,后脚便有人对神医使眼色。神医知道这便是东家吩咐的人,深吸一口气,为邓凝看诊。才一搭脉,手竟一抖,好容易才稳住,含糊地混了过去,开了几贴药,便将诊断结果对玉迟一五一十地说了。 饶是秦琬早就知道魏王父子的品行,仍有些心惊,正在这时,裴熙的消息传来,约好了时间、地点。 秦琬带着陈妙,示意常青藏在暗处,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裴熙约定的田庄,就见裴熙早等在那儿,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纪清露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却仍旧不敢想是那个人,即便隐隐有些心理准备,得到裴熙肯定的答复,仍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次感觉到了魏王的可怕。 第380页 同时,也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秦琬让陈妙退下,与裴熙一道坐在椅子上,两人都没说话。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一个身着锦袍,面貌儒雅非常,让人一见便觉此人气质平和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他朝二人笑了笑,淡淡道:“海陵县主,裴郎君。” 秦琬礼节性地站起来,顺带将不情不愿的裴熙一拽,方笑道:“匡内侍。” 匡敏也不避让,他回了礼后,坦然坐在秦琬对面,见两人复又坐下,方道:“二位慧眼如炬,老奴无话可说。” “今日见到您,我才懂为何阿耶一直教导我,为人处世需平和,得饶人处且饶人。”秦琬叹道,“穆家人虽跋扈非常,却也多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若他们知道纪岚身后站着匡内侍,定然不敢这样怠慢于他。” 匡敏摇了摇头,淡淡道:“他不知道。”说罢,顿了一顿,眼底已浮现一抹惆怅,“老奴这般样子,又如何敢与他相认,平白污了他的清名?” 他知秦琬和裴熙心中必有无数疑问,说不定已将他看成了背叛圣人的小人,便道:“县主和裴郎君不用怀疑,老奴确实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圣人喜欢秦琬和裴熙,他爱屋及乌,也爱这两个年轻人,竟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意味:“老奴只记得,弟弟妹妹们成天喊饿,还有阿姊凄厉的嚎哭——”让他无数次在午夜中惊醒,冷汗浸透衣衫,泪水打湿枕畔。 即便六十余年过去,想到当年的艰难,以匡敏的心性,眼睛仍有些红了:“姐妹们卖完,便轮到了阿娘。小弟离了阿娘的怀抱,哭得嗓子都哑了;大哥二哥面黄肌瘦,一双手却鲜血淋漓。老奴看弟弟哭得实在可怜,又见两个兄长已是半大小子,可以帮扶耶娘,不知哪来的勇气,偷偷找了那个买男孩儿的人牙子,将自己换了五个巴掌大,硬得磕牙的饼子。” 那时,他已有六七岁,从旁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了解到姐妹们被卖去了“不好的地方”,而他的亲娘,也要被卖去那里。 现在想想,那时候要买人的,也未必就是那种地方,战争嘛,死得也多,一夜暴富的人也多,总要买些奴婢的,可当时的他不知道啊!他只觉得自己人小力弱,十分无用,弟弟连路都不会走,压根离不开娘。哪能想到买下他的并不是什么好人,而是一个干脆利索阉了男童,借此谄媚当地土霸王的人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自食其果 战火纷飞的年代,既有夏太祖秦严,燕王容襄这样气吞山河的雄主,也有南朝皇帝那般偏安一隅的庸才,更有许多占领几个县城或一郡之地,就敢自封为王,甚至自立为帝的蠢货。 这种人在秦严、容襄面前连土鸡瓦狗都算不上,可只要他们统治着一方土地,便有无数人投其所好,为了奉承对方,什么歪门邪道都能使出来。送钱、送女人的人太多,买匡敏的人牙子排不上,他寻思良久,最后决定,送阉人。而且是年纪幼小,体格瘦弱,不会让男人在任何方面产生忌讳的阉人。 众所周知,唯有皇帝才有资格用阉人服侍,他进贡阉人,不就是说对方是皇帝?对方岂有不高兴的道理?可惜皇帝瘾没过多久,秦严的部队就打了过来,砍下了土霸王的脑袋。年纪幼小的阉人们无所去处,也被秦严差人接管——他已经称了帝,子孙妃嫔也该有些阉人服侍了。先前是秦严仁厚,怕人走这门路,没有松口,刚好来了一批,自然是边观察边用着。 匡敏年纪与圣人差不多,生得清秀,人又机灵乖巧,不知怎地就入了贵人的眼,指派他去给圣人做伴当。与他一道的还有三个人,战死的战死,背叛的背叛,到最后,就只剩下他了。 圣人一直认为人牙子误匡敏一生,若无那一刀,允文允武的匡敏早就该出将入相,而非呆在他身边做个内侍,即便是内侍监,到底也脱不去旁人异样的眼光。他曾想过帮匡敏寻找亲人,但匡敏苦思冥想,只能记起自家是遭了洪水,又恰逢军队抓壮丁,方背井离乡,仓皇逃难的,他上头有两个比他大不少的哥哥,下头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中间几个年纪相仿的全是姐妹。再要问家住何方,父母姓什么,他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欲圣人耗费人力只为他这么一个宦官,便推说自己想不起来了。 几十年一晃而过,匡敏本以为一生也就这样的时候,忽然见到了纪岚。 寒门举子,匡敏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本不会注意到纪岚,哪怕对方很出挑也是一样,可圣人喜欢提拔有志气有才华,品性又不差的年轻人,时常召纪岚来问话,匡敏也就多看了纪岚几眼,总觉得对方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直到他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忽地记起纪岚像谁——纪岚的轮廓若是柔和下来,像极了匡敏的姐姐和娘啊! 姐姐被人牙子拉走时的哭喊,匡敏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留了心,暗中探查,旁敲侧击,为不落旁人眼中,费尽千般手段,七拐八拐,终于查清楚了纪岚的祖宗十八代,确定了对方正是自己的侄孙,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虽是从三品的内侍监,无论谁见了都要卖好,骨子里却一直为阉人的身份自卑,认为自己让祖宗蒙羞。如今见到十年寒窗苦读,一举金榜题名的纪岚,如何不欢喜? 纪家有了纪岚,生活无虞不说,交际的圈子也拔高了,子弟无论读书还是做官都轻松些。再过十几二十年,族中子弟长成,也能厚颜称一句“书香门第”了。 第381页 在匡敏,或者说在世人的心中,这才是一个家庭最正统的攀升路,而非自家出了宠妃或是炙手可热的大宦官。匡敏清楚世人对宦官的厌恶,为了让纪岚的仕途平坦,他不敢与纪岚相认,就连帮衬之举都少。谁料穆家为了安插自家子弟,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走纪岚,甚至让纪岚顶罪,导致纪岚被圣人外派出京,抑郁而死。虽有纪岚气量不大的缘故在,可若穆家不咄咄逼人,纪岚何至于此? 纪家的底子太薄,人口有少,出了个纪岚已经是老天厚爱,岂能在短短时间内再出第二个?眼看自家的上进之路戛然而止,匡敏又急又气,他知怀献太子在圣人心中分量,明白这事一旦揭出来,纪岚就得从贬谪变成暴毙,连他也会失了与圣人的多年情分。碍于纪岚的性命,他不敢明说,暗地里的动作却急了些。好在纪岚地位不高,除了打着某些算盘的魏王外,无一人察觉到了匡敏的异常。谁能想到,什么都打点好了,纪岚自己却想不开呢? 只有魏王。 匡敏对圣人的忠诚无可动摇,想要用复仇等借口打动他非常艰难,反而会引起他的防备。魏王深谙人心阴暗面,知匡敏未必真的很喜欢纪岚,甚至对家人的感情都是淡淡的。只是一直自卑阉人身份,待到纪岚出现后,心中的缺憾忽然有了弥补的地方,将光宗耀祖的希望压在纪岚身上罢了。 纪家因纪岚而在地方上得势,崛起得太快,不知收敛,自然得罪了一些人,现在已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魏王便派心腹幕僚纪鸣前去帮衬纪家,借此与匡敏谈判——纪家想再走正路怕是有些艰难,想要保住他们的富贵也无妨,只要与皇室搭上关系,不就好办了么? “穆家人是人,纪家人同样是人。”匡敏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地说,“魏王殿下履行了承诺,老奴自会为他在圣人耳边说几句好话。” 匡敏是什么人?他八岁就陪伴在圣人旁边,陪圣人读书习武,替圣人受罚,将圣人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战场上也舍命救了圣人好几回。圣人特允他陪葬皇陵,连墓室都修好了,可见荣宠之至。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又不爱弄权,不贪钱财,圣人如何不信他?他有事没事就见缝插针地帮魏王说两句好话,魏王的刻薄寡恩就变成了不得已,圣人对魏王的印象还不得慢慢扭转过来? 秦琬本想说魏王是否安插了人到怀献太子身边,有没有经没经你的手,却压下这份心思,唇角噙了一抹笑意,淡淡道:“匡大人见多识广,难道就没想过魏王毁约的可能?” 若是三四年前,匡敏当然是将信将疑的,他之所以不同意纪家公然将纪清露送上京,为得也是这一层顾虑。但现在正是魏王要靠着他的时候,魏王只怕要求爹爹告奶奶,恨不得纪清露的肚子里立刻就蹦出一个男孩来,魏王岂会毁约?当然了,匡敏也不是一味自信之人,他能熬过那么多场腥风血雨,自是胆略与谨慎兼备,闻言便道:“县主请说。” “若不是犹关性命,我也不会揭开这层伤疤!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光彩事。”秦琬自嘲地笑了笑,“我的夫婿苏彧倾慕魏嗣王妃邓凝许久,六年前苏荣的长随跟着我,六年后他仍旧忘不了她,您说,魏王会不会知晓此事呢?” 匡敏心中一突,神色也不复方才的平静。 知道的,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很肯定地下了论断。 裴熙都将苏荣的伴当送到了大理寺,魏王即便一开始不知道,被裴熙这样扇耳光后,怎能不去了解前因后果? 匡敏跟在圣人身边,岂能不明白圣人对邓疆的评价?若非朝中一时无人,哪能轮得到邓疆做宰相?冒着得罪军功卓著的苏锐的风险,揽上邓疆这个声名狼藉的累赘……匡敏的脸色已有些不好看了。 这便是时间和距离的好处了,匡敏一直跟着圣人,明白圣人从头到尾就不喜欢邓疆,魏王不知道啊!首相老迈,成天想着告老还乡;次相野心勃勃,势力极大,谁会舍次相就首相?再说了,圣人也是这两年明着对邓疆露出了不满,在此之前有几个人能猜到?还当邓疆为非作歹都是圣人纵的呢! 匡敏本就不怎么信任魏王,若是纪清露真生了男孩,看在自家能做皇子外家的份上,他兴许会卖力几分,现在嘛,魏王很难得到他的提点,更别说通风报信了。秦琬正是猜到了这一点,慢悠悠地说:“还有一桩事,您怕是不知道吧?五六个精通妇科、寒症的太医联手确诊,口口声声说生育希望渺茫,需好生调养的邓凝健壮得很,半点事情都没有,倒是纪清露纪娘子……”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个完美而矜贵,却不带任何温度的假笑,“道家斩赤龙用的丹药往口里一倒,再怎么求神拜佛,也是生不出儿子的。”秦宵虽为了邓家权势,捏着鼻子娶了邓凝,对她那段“过去”其实是很介意的,哪怕邓凝与苏彧半点关系没有也一样。他见邓凝小产,元气大伤,实在等不了什么嫡子站住了再纳妾的规矩,偏偏又要好名声,便捏造了邓凝接二连三流产的“事实”,说她很难有孕,好早些纳纪清露进门。邓凝前世便没一儿半女,甚至连喜信都不曾传出,早就觉得自己体质不适合生儿育女,听太医这么一说,万念俱灰,竟是连怀疑都不曾就信了。魏王父子的心思,秦琬已猜了个透彻,但她会这么好心地告诉匡敏么?当然是避重就轻,颠倒主次和顺序,也好拆散这份本就摇摇欲坠的盟约啊! 第382页 作者有话要说:纪岚的事情告诉我们,做人要低调,不要仗着自己有后台就肆无忌惮。真像穆家这样跋扈,觉得人家是寒门,没有后台,就让他给自家人让路,结果自身最大的后台被搞垮了,他们还不知道原因呢! 第二百三十八章 误会甚深 匡敏虽是人杰,又历经世事,对宦官身份却始终有一层心结在,听秦琬这么一说,即便没表现出来,心里却极不痛快。 若将邓凝和纪清露放在一块做比较,无论出身、容貌、年龄还是才华,纪清露都难望邓凝项背。即便是性情,纪清露柔情似水固然不错,邓凝难道就不温柔体贴?匡敏随侍圣人多年,各色美人见过无数,别说妃嫔们绞尽脑汁讨圣人欢心,宫中的女官、宫女们为了得到圣人的垂青也使劲了浑身解数。 宫中如此,王侯府邸也是一样的,王孙公子们从来不缺女人。在这等情况下,如何让他们划出三六九等?毫无疑问,除了颜色外,便是对方的身份了。 匡敏知晓这些皇子王孙们的气性有多高,穆皇后给庶子们选了样样都好,就是家世略有些不足的王妃,他们尚且心气不顺,与王妃生了几个嫡子后便再不留宿正房,成日流连美妾屋里的比比皆是。出身高门,岳家能给他们臂助的贵女们尚是如此待遇,若被逼着纳一个宦官的本家女……这可不是什么来者不拒,反正自己占便宜的问题,对男人来说,被迫的与主动的,能一样么? 宦官本就被世人所鄙夷,宦官嫡亲兄长的曾孙女在旁人眼里,身份只怕连奴婢都不如,秦宵真能瞧得上? 秦琬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她知匡敏会怎么想,换做她未见苏家人与魏王子女相处,也必定会这样想——苏锐是魏王最有利的臂助,登基之后卸磨杀驴与否姑且不论,大局未定之时,魏王却是万万不能得罪苏锐的,岂有明知苏锐的嫡长子喜欢邓凝,至今仍未忘情,秦宵却巴巴求娶了邓凝的道理?且不说别扭与否的问题,要是日后秦宵对邓凝的心思淡去,瞧她哪儿都不顺眼的时候,再想起这一遭,苏家岂不是要遭殃?即便不被迁怒,好端端的亲戚,能不生分了去?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姻亲,魏王最大的助力,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苏锐的夫人和子女对魏王一系毕恭毕敬,无有不应呢?魏王习惯了苏家的态度,又自信这件事能瞒过苏锐,压根没考虑过苏家会有别的反应,为得宰相支援,替嫡长子求娶邓凝。落到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又听说苏彧喜欢邓凝,再看看邓家的样子,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答案了。 再怎么严厉的父亲,终究拗不过儿子,尤其是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秦宵对邓凝若不是难以割舍的真爱,魏王凭什么要冒着得罪苏锐的风险,攀上这么一个拖后腿的亲家? 一想到这里,匡敏的心就沉了下去。 活在外头的人若是读不好书,还可以习武;不会习武,尚能经商。三百六十行,总能找到出路,宫中的人却不一样。在宫里,圣人就是天,所有人都得以圣人的喜怒为喜怒,以圣人的喜好为喜好,不能有半点事情犯忌讳。宫人们想要活得更好,就得不惜一切往上爬,踩着同伴的尸骨,甚至生生将上面的人扯下来,好给自己挪位置。 匡敏身为内侍监,位高权重自不消说,想要顶替他的人也比比皆是。他虽深负圣恩,却不敢有半分失了谨慎,但凡遇到事情,总会往深里想。 魏王父子对外宣布邓凝伤了身子,子嗣上有些艰难,这才纳了纪清露为媵,结果呢?纪清露早被人暗害,服用了道家斩赤龙用的丹药,一辈子也没办法有子了,邓凝却好端端的,随时可以孕育子嗣。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太医,却硬是没有一个吐露半点风声……也罢,魏王最忌讳得事情便是他由钟婕妤所出,岂会让自己的长孙从宦官本家的女子的肚子里蹦出来?如是再像圣人与穆皇后一般,庶长子都快成年了,嫡子才生下来,难不成让外家是宦官的长子与年幼的嫡子争位? 匡敏所求并不高,只求新安纪家在当地颇有财势,可供族中子弟安然读书,一步步往上走罢了。既然他们家出不了第二个纪岚,与皇室搭上关系也是一样的,若能成为未来皇子的外家,自是最好不过。可他却从未想过让纪家成为皇长孙的外家,甚至未来皇帝的母族,又如何能想得到魏王父子竟以此在拉拢他? 他知秦琬不可能拿这种一查就什么都水落石出的事情来哄自己,虽盘算着回去就查一查,心里却信了**分,并将整件事情的过程勾勒出来:魏王发现了他与新安纪家的联系,命心腹幕僚与纪家续宗,借此照拂纪家——他投桃报李,在圣人面前为魏王说好话——两家商定联姻之事,他对魏王在宫中安插人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宵和苏彧同时喜欢上了邓凝,为了魏王的大业,苏彧和秦琬联姻,秦宵娶了心爱之人,却不得不履行承诺,两人之中硬生生加了个纪清露——魏王看似对自己极为友善,心里却厌透了他身为王爷却要对一个宦官低声下气,他的态度也影响到了秦宵,明面上对纪清露荣宠备至,暗中却辣手无情,绝了一个女人后半辈子的希望。 想起之前纪清露在送子娘娘庙供奉的香油钱被一再克扣,匡敏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霎时间,熊熊怒火从他心底燃起。 当真是终日打雁却被啄了眼,他也算见多了牛鬼神蛇,却因关心则乱,被魏王摆了一道。 第383页 与怒意携手而来的,是愧疚。 怀献太子对宫人并不体恤,几十板子一赏,十有八九,这人就得从东宫中拖出去。哪怕是圣人,对这些事也是不关注的,毕竟怀献太子不是打杀宫人,只是很普通的惩戒。对方之所以被拖,也只是打完板子后往往会高热,不能过了病气给贵人。若是这等小事都要管,宫中的妃嫔少说得有七成因此受罚,哪里管得过来? 匡敏身为内侍监,东宫又是极为重要的地方,递补过来的人自然要经他的眼。他还有好大一帮干儿子干孙子,多得是上着赶着为他鞍前马后的内侍,只要尽心尽力,筛选足够清白的内侍也不是难事。但打纪岚被穆家人诬陷,几近身败名裂,虽圣人力保,只是贬谪了他,他却抑郁而死后,匡敏便有了心结,连带着对东宫的打理也不怎么上心。明知妃嫔和诸王一有办法就要从怀献太子身上狠狠咬一口,匡敏也没了昔日鞠躬尽瘁的热枕——他真正效忠得唯有圣人,对穆皇后和太子尽心也不过是爱屋及乌,出了这种事,他不出手害怀献太子已经是拼尽全力克制了,再要他呕心沥血无异于异想天开。今日被“真相”一激,匡敏对魏王愤恨非常的同时,也对怀献太子,不,应该是对圣人生出极深的愧疚。 目送匡敏离开后,秦琬和裴熙也离了庄子,在裴熙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五里外的另一处宅院,裴熙方道:“这是我的私产,方才那处也是。” “经营了挺久嘛!”秦琬奇道,“看样子,你是早有准备啊!” 裴熙转了转茶杯,笑道:“成日被父亲毒打的小可怜,自然需要几处遮风避雨的地方。” 秦琬没心思与他唱作念打,只见她叹了一声,有些惆怅:“你说,匡敏会不会去查?” “当然,他若只听信你的一面之词,也就不是匡敏了。”裴熙淡淡道,“即便他心里已经彻底相信了你说的话,也是一样。” “我只是——”秦琬摇了摇头,心绪有些复杂,“魏王敢让那些太医作伪证,定是将他们全拿捏住的了。道家斩赤龙的丹药虽然昂贵、稀少,却也不是看不出来的,何况这药……压根做不到无声无息,十个人服下去,倒有九个身子受了重创,却没能成功断干净的。” 裴熙冷笑道:“这便是他们疏忽的地方了。长子嫡孙何等重要,邓凝的身子明明极好,他们却硬要太医说邓凝子嗣艰难,太医们岂能不多想?不准发妻生孩子,对妾室殷勤备至,谁见了不心寒?换做是你,这等时候,你却诊出了纪清露不能有孕,你敢说么?”遇到这种事,十个人有九个人要想到夺嫡上,太医本就见多了**事,会开太平方,管得住自己的嘴才是主要的,谁敢为了区区一个妾室炫耀自己的医术,坏了魏王的好事?哪怕他们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也不敢说出真相啊!还是那句话,纪清露的身份无人知晓,在外人看来,她就是一个媵妾,她能做的事情,别的女人也能做,没任何特殊的地方。 越复杂的计谋,牵扯到的人就越多;牵扯到的人越多,不在掌控之内的变数就越多。别说这些太医了,纪清露的生死荣辱难道不与秦宵息息相关?秦琬可不信纪清露察觉不到身体的变化,但她却选择了隐瞒,为什么?若是旁人,秦琬只会想到对方不想失去荣华富贵,换做纪清露……只怕纪清露猜到了什么,从而不想让嫡亲的妹妹们与她一样受苦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内监手段 自打见了匡敏后,秦琬感触极深:“我早就怀疑纪清露背后的人来自宫中,却没想到会是他。” 匡敏对圣人的忠心毋庸置疑,即便圣人让他自尽,他也会二话不说,拔剑自刎,谁能想到竟会有这么一出? 话又说回来,常青对魏王何尝不是忠心耿耿,为魏王的大业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但魏王的心胸气度,胆略见识,又岂能与圣人相提并论? “他只忠于圣人,旁人不过是连带着,穆家绝了纪家上进之路,此等深仇大恨,不报岂能为人?”裴熙倒是很坦然,“人都是会变的,身份改变,地位不同,亲朋好友,甚至一两句无心的言语,都会让人与人之间良好的关系变了味……利益共同的夫妻尚且貌合神离,何况主仆、好友呢?再说了,这样大的事情,固然有许多人为了富贵追随,也有些人是被逼无奈。无论哪种人,归根到底都是看重性命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嘛!”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荣华富贵虽好,也得有命享才是。 秦琬轻轻颌首,又来了兴趣:“你说,匡敏是以什么借口离开皇宫的?” “这就太难为我了。”裴熙倒是很坦然,“若能知道这么多隐秘的事情,我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 断了魏王一处根基的秦琬自是高兴非常,匆忙赶回皇宫的匡敏想到圣人对钟婕妤的厌恶,对魏王的不喜,再想想乐平公主的做派,愤怒、愧疚之余,又产生一丝“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打小就跟在圣人身边,目睹圣人运筹帷幄,破江南,平叛乱,履至尊,几十年来励精图治,创下了三十余载的太平盛世,对圣人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任。这么些年来,他也就因纪岚之事对魏王略有些亲近,不似圣人,哪怕想将江山交付魏王,仍是不喜这个儿子的。 只有这么一次与圣人的意见相悖,便被现实扇了几个耳光,匡敏的面上虽带着一如既往的谦恭微笑,心里却将魏王恨到了极处。 第384页 匡敏此番出行,奉得是圣命,公事办完了再来办私事。圣人知他在外头有宅子,收养了孩子,读书的读书,经商的经商,也没见哪个真正有出息,无不平淡安稳度日,只当匡敏孤苦非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匡敏来了,圣人也没问他行程,更没派人暗中跟着他,只问:“查得怎么样了?” “诚国公在京郊北边的庄子,确是进得人多,出得人少。登上庄子旁的山巅远眺,京郊大营若是出动了骑兵,虽称不上一目了然,也颇为清晰。”匡敏的心绪已然平复,毕恭毕敬地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圣人听了,左右踱步:“诚国公性情疏阔,却谨记分寸,结交得多为文人清客,不碰勋贵世家,少涉绿林草莽。”即便他们一直怀着狼子野心,却也用了几代人做好表面功夫,别说圣人手上还没握有真凭实据,哪怕有,也容易被倒打一耙。 即便做了多年唯我独尊的皇帝,圣人也一直很注意为人处世的分寸,他竭力做到公平公正,有功必赏,有错必罚。哪怕为了政治考虑,不得已委屈一方,他也会尽量做出补偿,就好比纪岚之事,匡敏为何不怨圣人,只恨穆家,连带着疏忽了怀献太子?实在是那时梁王和穆家斗得太过激烈,圣人不得不出手保住穆家,却也没忘记纪岚。说是说贬谪,其实是平调,只不过在世人的眼里,京官始终比地方官高贵些罢了。若不是纪岚气性小,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无妄之灾,再等个十年八年,未尝没有翻身回京的机会,如何会一病不起,抑郁而亡? 燕王容襄为使百姓不受异族掠夺,拒绝与异族合作,从而失去了问鼎中原的机会。诚国公一脉也一直表现得十分安分守己,不卷入皇位争夺,不觊觎实权要职,甚至连朝堂之事都避而不谈。与诚国公相比,代王都能算插手政事了,毕竟他接纳了好些勋贵人家的子弟做侍卫,虽然是帮魏王做人情。 这样安分的人家,祖先又有那等光环在,无论是出于善待投诚者的考虑,还是顾忌影响,圣人都不好对诚国公府动手。 皇帝对功臣、妻族甚至一直追随自己的酷吏动手,固然十拿九稳,毕竟没有谁傻到一直与皇帝做抗争,反正死得是别人又不是自己,但他们的心会寒,脊梁也会弯。心一寒了,就不会想到做些政绩出来,为百姓谋些福祉,而是会拼命捞钱,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脊梁弯了,今天能对皇帝卑躬屈膝,坐视对方指鹿为马,明天就能对侵略者俯首称臣,割地赔款。 圣人虽知千秋万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皇室绵延数百载,终究会出不肖子孙败光偌大江山,也不希望坏影响是由自己起头。匡敏揣摩圣人的用意,又对魏王存了偏见,来的路上已将这几年的事情反反复复琢磨了一遍,总觉得魏王极不妥当,打定主意给对方颜色看看,便道:“圣人,老奴有些愚笨的见识,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脾气,倒不愧‘慎行’二字。”圣人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说吧!” 慎行是圣人给匡敏起的字,匡敏自诩这些年也不负谨言慎行,唯独……一想到魏王,他心里就涌起一团无名火,直接拿最坏的眼光去看待对方,挖起坑来毫不手软:“老奴左思右想,总觉得苏世子与高大人这一行实在太顺当了,苏世子说孟怀有问题,孟怀这个举世无双的大清官便真有些说不清楚;苏世子说富商王家有问题,他们家就真的私造兵器,竟没走半点弯路。这么大的案子,不过小半年的工夫,竟拿到了账本和名录,才会出事……苏世子到底年轻,高大人又不好与世子拧着来,真要踩入了别人的陷阱也未可知啊!” 圣人对诚国公府早有些疑虑,这些年也留神盯着他们,虽知他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安分,到底没查出有什么大问题。他心里也明白,诸王为了夺那张椅子,什么都干得出来,联络上诚国公府也不奇怪。再有便是其余诸侯的后裔,瞧着自己东躲西藏,最好也不过是一介百姓,还要提心吊胆,怕官府查出来他们的身份,再看看诚国公府的富贵,眼红不已,借机栽赃也是有可能的。孟怀又是寒门举子为官的表率,激励着天下读书人奋进,实在打眼得很,更不好随便处理。 匡敏知圣人留了心,暗暗告了一声罪,坑魏王的同时,不忘为秦琬,为代王说好话:“苏世子带着账本失踪了大半个月,消息怕是快盖不住了,县主若是知道了,指不定该多伤心呢!” 苏彧若真遭了什么不幸,而且是这种功亏一篑的局面,即便死了,哀荣也有限,秦琬…… 罢了罢了,夫家不足,娘家补上就是了。 圣人因苏彧之故,对魏王有那么一丝疑惑,原先觉得有些荒谬的念头,此刻又在心中冒了头,他沉吟片刻,便道:“召代王进宫,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代王秦恪被天使召进宫的时候,还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圣人也直接,屏退众人后,直接来了一句:“朕欲立你为太子,你看如何?” 听见圣人这么说,秦恪彻底怔住了。 他倒不是惊讶圣人要立他做太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心里明白,这么大的担子交到他手上才叫稀奇。他震惊得是,秦琬问了他一声,您要不要仿东海恭王,愿意的话就交给我去办。这才过了几天啊,圣人就问他想不想当太子?他女儿何时有这么大的能耐了? 第385页 秦恪满头雾水,压根闹不明白秦琬到底做了什么,看在圣人的眼里却是长子被吓呆了,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么大人了,还实诚到这地步……想到这里,圣人心也软了,便道:“朕不是唬你,全是为了保你,你明白么?” 秦恪回过神来,听见圣人推心置腹地一句话,再看看昔日英武豪迈的父亲身子佝偻,老迈尽显,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儿子,儿子明白——” 圣人见秦恪答应得这样快,还当他会错意,忍不住问:“你……当真明白?” “儿子会推拒的!”秦恪老老实实地说,“若是不够,让儿子躲到深山里也成。”说到这里,又有些担心,“要不,要不儿子的爵位就别换了?您追封琨儿做晋阳郡王,已经让御史盯上了代王府的后院……”语气中竟带了点埋怨。 见长子这样识趣,圣人心中大慰。 他虽是一代雄主,到底年纪大了,平素看不出来,关键的事情上就有些左性。他愧对代王,想要补偿,就容不得旁人妄动手脚。听见代王连晋王的封号都不敢受了,心中酸涩之余,也打定了主意。 第二百四十章 凉薄非常 不肖半日,圣人招代王进宫,与之密谈的消息便被诸王所知。可笑得是,尽管他们对长兄猜疑非常,却无一人认为圣人想立代王为太子,反倒认为圣人之所以找代王密谈,为得是苏彧失踪一事。 正如匡敏所说,消息捂了这么多天,再想遮掩已是不易。勋贵之家未必得了消息,诸王心里却有本帐,尤其是鲁王。这位温润如玉,风评极好的王爷颇有些愠怒,对谋主李棋抱怨道:“孤与高衡君子之交,他得圣人重视,接办这么一件差事,本是天大的好事,奈何苏彧横插一脚。现在倒好,闹得像孤容不下苏彧似的,岂有此理。” 鲁王虽也是个心黑手辣的主儿,却不似魏王一般毫无顾忌,因是圣人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他打小就颇得圣人宠爱,骨子里的优越感从未褪去,从而视寒族如蝼蚁,唯有高门才能入他的眼。 曲成苏家是世家旁支,又有爵位在身,苏锐大权在握。这样的人家,即便与魏王密不可分,鲁王也想方设法,绞尽脑汁拉拢对方。再说了,一个毛头小子,一个探案老手去破案,哪怕这案子真是苏彧破的,他也有办法扭转成苏彧抢高翰的功劳,为何要置苏彧于死地? 鲁王心里清楚,代王与魏王之间无话可说,魏王是个只谈事务,不讲风花雪月的人,代王却对政务一窍不通,悲春伤秋的,但他可以啊!他自小就喜欢读书,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都来得,何愁博不得长兄的好感? 李棋知鲁王焦虑什么,忙道:“王爷简在帝心,圣人如何会怀疑?苏彧若真出了事,代王殿下再怎么愤怒女婿的死,也及不上考虑女儿的未来么?海陵县主才二八芳华,便遇上了这样的惨事,代王殿下心疼女儿,岂会不考虑县主再嫁一事。若是县主没个一儿半女的倒好说,眼下却有些难办。” 鲁王也是深谙人情世故的,如何不明白李棋的意思? 秦琬年轻,家里又有权势,断不可能为苏彧守一辈子。做母亲的,又往往舍不下孩子,但别的人可以带孩子改嫁,秦琬怎么行?她生的可是苏锐的嫡长孙,按照本朝的爵位继承制度,嫡长孙与嫡长子的同胞兄弟们都是降一等袭爵,若要送交朝廷审批,嫡长孙的继承权还要排在嫡出的叔叔们的前头。前者是谁都不敢卡的,后者嘛,遇到找麻烦的,你就当心了。 好好的亲家,为了子嗣,说不定就成了仇家……一想到这里,鲁王便觉心中畅快。 代王拿府中侍卫名额帮魏王做人情的事情,鲁王嫉妒非常,恨不得自己也能享受到这一待遇,好应付那些贪婪无度的勋贵们。莫要看他平素待这些人温文尔雅,如春风拂面,心中也很厌恶他们理所当然从国库里掏钱的做派,只是眼下需要争取他们的支持,才不方便动手罢了。 李棋揣摩鲁王的心意,又道:“话虽如此,王爷也需考虑最坏的可能才是。” 鲁王也知事情不会都往好的一面发展,却有些不明白李棋的意思,李棋也不故弄玄虚,很直接地说:“大夏与突厥,尤其是西突厥的关系一向密切,大义公主年迈,阿史那公主也背井离乡十余年,听闻******可汗的身子不大好,西突厥的局势也不算太妙,若是为了两地和平……”剩下的话,他在鲁王冷厉的眼神中吞了回去。 凭心而论,李棋这主意确实不错,若非******与柔然一直开战,北方也不至于安稳如斯,一旦让异族连成一条线,从东北到西南,大夏再怎么富庶,国力也会遭到很大的损伤。和亲虽是天下最不管用的法子,有时却又是最有用的法子。 三十多年前,大夏为了联络突厥对付柔然,废太子妃的娘家侄女被封为大义公主,嫁给了年迈的延钵可汗,深得对方宠爱,为之生下了两个儿子。又在大夏的帮扶下,策划了东西突厥的分裂,忍着丧子之痛,复又嫁给了延钵可汗的儿子,即西突厥的都罗可汗。又过了十几年,在大义公主的牵线中,为求大夏助力好对付近邻的西突厥可汗又将草原明珠阿史那公主给嫁了过来。算算时间,再看看如今的政局,只怕趁着寿宴的喜庆,突厥人就要提出求娶一事了。 鲁王诸多儿女中,真正到了适婚年龄得也只有他的庶长女一人,但他素来不喜欢庶长女的出身,哪怕那位私自停药的侍妾为他生下了一儿一女,他也没给予对方名分,连带着对方所出的孩子也都没被记入玉牒之中。谁要这一双儿女都是对方趁着王妃怀孕,私自停药所生? 第386页 不喜欢到不给对方身份是一回事,拿对方去和亲又是另外一回事,倒不是顾念庶长女的生死,而是胡人茹毛饮血,逐水草而居的做派,素来被中原人所鄙。父死子继的妻妾制度,也让中原女子们不寒而栗。更莫要提塞外风沙漫天,侵蚀颜色,寿命都会少好几年。鲁王若能将女儿嫁过去,当然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如此一来,即便魏王登基,也不能轻易动他,但那又如何?真要做出了这等事,他的脊梁骨都会被人戳断——若不是心疼女儿,历朝历代为何鲜少拿真公主和亲?即便不拿宫女、臣女顶替,遴选宗室女,也是选皇帝兄弟甚至叔伯一系的女子,哪能嫁货真价实的皇子之女和亲? 李棋知鲁王顾虑得是名声,而非女儿,便道:“所以说苏彧这事出得不是时候,突厥求娶皇室贵女,圣人即便不挑个宫女敷衍了事,也能从蜀王一系中选个不受宠,甚至连玉牒都上不了的庶女。她一人和亲,让全家受益,已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偏偏苏彧……这事遮不住,瞒不住,非但咱们能知道,突厥人若有心打听,也能知道。区区突厥人,自然没资格娶皇长子的嫡女,即便是庶女,嫁给他们也是屈尊了,可若海陵县主守了寡呢?” 大夏国力强盛,和亲只是为了加强两地联系,抚突厥之心,自然不需要低声下气将真公主送过去,更莫要说前朝太祖徐然对和亲之事极为排斥,勒令他的子孙谁敢奉行和亲之策,谁就没资格做皇帝。虽说燕朝后期弱势,朝廷渐渐松了态度,数百年潜移默化却不容小觑,庶女身份卑微,无足轻重也就罢了,臣女能做公主已是福分,百姓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敢动一动将嫡出的公主、郡主、县主送出去的主意,且不说圣人、诸王会是什么态度,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当然,这也得有个前提条件——待字闺中。 大夏虽允许寡妇再嫁,也没贞节牌坊一说,寡妇的地位仍有些尴尬,情势真要逼得紧,“从权”的呼声定然一浪高过一浪,代王夫妇又是出了名的疼爱女儿……若在这种时候,自己愿意将庶长女和亲突厥,长兄长嫂岂能不对自己感激涕零?即便是士林,也不可能真责怪自己,反而会说自己大义凛然,为侄女的未来,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这可不是趋炎附势,而是堪比圣贤的德行! 代、魏两系的政治联姻,出于圣人心意,代王本身是不大乐意的,苏彧对秦琬也不是特别好,只是利益连在了一起,尽本分罢了。若是没了苏彧,再有这么一桩……一个连族谱都没上,自己若不承认,便只能依从母法,做个奴婢的庶长女,换取长兄的感激和支持,还能得到士林的称赞,何乐而不为? 若是在此之前,鲁王不希望苏彧出什么事的话,想通这一节,他倒是真希望苏彧别回来了。死吧,带着他查出的证据,死在那片密林里。即便自己会因此事被猜忌,那又如何?诚国公府、孟怀如何处置,本就十分棘手,知道他们有嫌疑,多盯着些,找个机会无声无息地将他们抹了,扶植旁系上位便是,岂能大张旗鼓地针对他们? 他倒是安稳了,曲成郡公府的莫鸾听到这个消息,顿觉天塌地陷。 怎么会这样?上辈子高翰查案不也是顺顺利利,稳稳当当的么,怎么落到大郎这里,便成了另一幅模样? 莫鸾恐惧得不单单是苏彧的生死,她更害怕得是自己“先知”的优势不再发挥作用。 想她这些年依仗重生,阻止了苏锐和陆泠这对神仙眷侣的相遇,成功地从代王妃变成了苏锐之妻,未来皇后的嫂嫂。儿女绕膝,无人不赞,本是顺风顺水。谁料代王非但没死,反而从彭泽回来,宫中又多了一个上辈子没有的宠妃蓝昭仪,再加上与陆泠酷似的安笙成日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提醒着她抢了人家夫婿的事实,本就让她胆战心惊。如今又出了这番变故,莫鸾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恐惧,破天荒质疑起自己所知的未来。 要是秦琬知道莫鸾的心思,定会觉得她可笑——你自己本就在做与“未来”不符的事情,却想要除了你之外,事事都与“未来”相符,这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么?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来使云集 赖嬷嬷见莫鸾天崩地裂一般,顿觉奇怪非常——你让长子办这件差事的时候,难道没做好这等准备?若是此行全无危险,又能立下功勋,主动请缨的人早前赴后继,哪里轮得到苏彧? 莫鸾心中后悔不已,但很快,失去“预知”的惧怕就压倒了对性命未卜的长子的担忧,她沉吟片刻,才问:“蓝昭仪……有什么反应?” 赖嬷嬷这一次是真绷不住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的心思怎么落到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去了?别说她们探听不到蓝昭仪的消息,即便听得到,苏彧失踪,蓝昭仪能有什么反应?那可是圣人的宠妃,她若与苏彧有什么,除了秦琬,整个苏家的人都得倒霉! 莫鸾也意识到这句话问得唐突,却积威惯了,干咳一声,便道:“我忽然想起一桩事,蓝昭仪在宫中,到底时常帮……帮那一位说好话呢!” 这个理由实在谈不上多高明,赖嬷嬷却也不敢多问,只是说:“蓝昭仪是圣人宠妃,九嫔之首,哪能不好呢?” 莫鸾算了算,心道蓝昭仪入宫的时候,圣人已有五十好几,半截身子都埋入土里。若蓝昭仪与自己一般,即便想要做妃嫔,也该想法子去魏王府才是,怎么会进宫呢?再说了,若蓝昭仪真是重生的,又怎会一心帮着鲁王?难道她不知道,魏王才是上辈子的胜利者么?还是说…… 第387页 想到一种可能,莫鸾心中一突。 她自己虽是个利字当先的人物,却也明白这世间有人将情义、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虽说她对这些人十分瞧不起,认为他们不懂得趋利避害,不知变通,但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存在。 魏王肃清吏治,必定得罪了许多人,蓝昭仪这辈子声名赫赫,上辈子却没听过这个人,可见她上辈子十有八九没入宫,而是去了别的权贵府邸,又被魏王抄没了,情况可就不太妙了。 蓝昭仪姿容艳丽非常,即便后宫美人众多,她的容色也是极为出挑的。这般姿色的女人,略有些怜香惜玉的男人都不会让她做迎来送往的侯妾,而是纳入私房,红袖添香。 侯妾与侯之妾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天壤之别,若是魏王毁了她原本安宁富贵的生活…… 莫鸾越想越觉得揪心,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知晓魏王是最终的胜利者,代王会死在流放之地,她的年岁又与魏王相差太多,实在做不得魏王妃,她怎会嫁给苏锐?臣子之妻再怎么得人赞美,到底比不上王妃的荣耀和地位。一想到世间还有个与自己处境相同,心思却天差地别的人存在,莫鸾便寝食难安,琢磨怎么对付蓝昭仪。 她虽是后宅斗争的行家里手,斗倒了精明厉害的婶婶,嚣张跋扈的姨娘,气病了“刁钻刻薄”的老夫人,将姐妹们踩在脚底,这些年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却从没尝过宫中贵人的厉害。何况蓝昭仪也不在明里针对、刁难她,就是逮着机会便在圣人面前为鲁王说好话,让莫鸾连个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实在窝火至极。 不,也不对。 她就不信,天底下有人会不眷恋权势和富贵。蓝昭仪后来居上,前番更是夺走了鲁王生母陈修仪势在必得的昭仪之位,陈修仪的脸上能不火辣辣的?再怎么为儿子的大业着想,竭力忍耐,也禁不住后宫中人侧目啊! 蓝昭仪做了这么多年宠妃,即便她看不出来陈修仪的怒意,也有无数表忠心的人告诉她这件事。鲁王若是登基,必要尊生母陈修仪为太后,到那时,蓝昭仪焉有好日子过?哪怕鲁王记得她这份恩德,略加照拂,后宫中的人哪个不知眉眼高低?鲁王也不会为了年轻美艳的太妃,屡次忤逆太后不是? 赖嬷嬷见莫鸾目光闪动,再联想一下她方才的问题,哪有不明白她在打蓝昭仪主意的道理?一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觉得莫鸾疯了。 莫鸾看不惯海陵县主,无论如何,到底有个说法,毕竟婆媳是天生的敌人,海陵县主对苏彧……面子做足了,却实在谈不上用心,哪个父母会乐意?但蓝昭仪远在深宫,与莫鸾没半分交际,莫鸾怎么忽然就想到这一茬了呢? 赖嬷嬷正紧张地思考退路,莫鸾却浑然未觉,只问:“海陵县主呢?” 被她这么一喊,赖嬷嬷回过神来,小声说:“县主还在春熙园。” 想到近来自己出席各式宴会时,旁人异样的目光,莫鸾便有些压不住心中的火气:“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却连回来的意思都没有,当真是高门贵女,咱们苏家供不起。” 这便是无理取闹了,正因为这样大的事情,才会先告诉正当壮年的长辈,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寻个好法子,缓缓将之告诉老人,对年轻一辈,能遮着就遮着,能掩着就掩着,断不会让他们知道全部过程。再说了,这可是魏王传来的消息,不是朝廷发的明旨,代王岂有魏王消息灵通?即便圣人真告诉了代王,代王难道不疼爱女儿,不想拖延几日?毕竟苏彧只是失踪,可没说他死了呢! 真要论起来,海陵县主为什么去春熙园……在莫鸾看不到的角落,赖嬷嬷不屑地撇了撇嘴。 莫鸾也想到了这一节,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身在春熙园的秦琬虽有些想念儿子,却知此时的自己万万不能服软,莫鸾可不懂什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只知道得寸进尺怎么写。真让她明白儿子是自己的软肋,绝对能变着花样折腾秦琬并秦琬的儿子,还不如像现在这样,秦琬表现得冷冷淡淡,莫鸾拿不准她的态度,不敢妄动。毕竟那个正月初一出生的孩子非但是秦琬的儿子,也是苏家的嫡长孙呢! 碍于苏彧的“失踪”,秦琬不好大摆筵席,虽****盯着朝政,无寂寞之感,旁人却觉得她的生活枯燥了些。得了娘亲口风,知道自己马上要与夫婿离开京城,少说十年八年难以回来的高盈见了,便打算拖她出去逛逛。 大夏风气开放,即便是在意女儿教养,等闲不可抛头露面的大户人家,也没几个真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像秦琬和高盈这种身份极高,没几个人能管束得就更不在意了。恰巧这些日子,各国使团陆续进了京,百姓们稀罕极了,纷纷去瞧热闹,高盈心痒痒,忍不住拉秦琬作陪:“都说这次来的使者特别多,还有西边更远国家的国王,听说他们那儿的人认为肌肤不能接触水,一辈子就洗两次澡,难闻了就往身上喷香料,那味道……啧啧!” 她虽为人母,日子却过得舒适非常,平日干脆利落,主母风范尽显,在闺中密友面前却不改昔日模样,比起从前的循规蹈矩,此时反倒多了些天真烂漫,百无禁忌。但见她将使者们一一的举止描绘而来,非但秦琬的一众侍婢听入了神,秦琬也有些好奇:“当真这样粗鄙?” 第388页 “那是,听说没谁愿意服侍他们,鸿胪寺卿江大人自掏腰包,给驿馆的奴仆们多发了两个月的赏钱,才有几个人捏着鼻子去了。”高盈兴致勃勃地说,又问,“祁润不是在鸿胪寺么?怎么没听他说?” 秦琬闻言便笑了起来:“祁润好事将近,公事私事一加,忙得脚不沾地,如何有时间对我们说这些?” 高盈听了便有些感慨:“想想咱们几个走街串巷,到处游玩的日子,再看看现在,大家都快成家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说起来,我家那口子也有正是要做,倒是宝奴,几年过去也不见半点长进,一听见好玩的事情,比什么都钻得快。” 她口中的宝奴不是别人,恰是当利公主的幼子隋辕。 好几年过去了,早已成家立业的隋辕仍旧是斗鸡走狗的纨绔做派,身上也没个一官半职,与年轻有为的双生兄长形成鲜明对比。秦琬和高盈却喜他这份赤子之心,与他一直保持联系,故秦琬挑了挑眉,揶揄道:“从前看热闹是真的,现在看热闹,怕是要让自己的腰上多几块好肉吧?” 听她这么一说,高盈也笑了起来。 隋辕的日子从来都是快活似神仙的,他不学无术,当利公主也不管他,成天带着一帮狗腿子在街上闲逛,当利公主也不拘着他。他就这样玩着玩着,忽有一日见到了一个清丽如水的姑娘,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走路也同手同脚,还会时不时傻笑。在狗腿子们的游说下,明白了自己心意的隋辕辗转反侧了三天,决定“仗势欺人”一回,跑到当利公主那儿缠歪,要娶这位小娘子为妻。 隋辕从小就习惯了当利公主帮他收拾残局,心宽得很,即便是终身大事,他也是看中了这个姑娘就去求母亲,说了不后悔便欢欢喜喜地娶新妇,连对方的家世都没问,一切全由母亲操办。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隔三差五东躲西藏,跑到秦琬和高盈这儿痛哭流涕一场。 第二百四十二章 突厥来使 秦琬和高盈也促狭,邀了裴熙,请了玉迟,知会了祁润一声,就连秦琬的二姐秦织也凑趣一观,轮到隋辕的时候,却在帖子中写明了让他们夫妻俩赏脸,务必一道前来。 为着这件事,隋辕见到秦琬,一张还算俊俏的脸就苦得能滴出水来,好容易抽了个机会,便逮住秦琬,对她抱怨:“海陵啊海陵,你可把我给害苦了,我在躲谁,他们不懂,你和高姐姐还能不懂么?” “相公。”甜蜜蜜的声音忽地想起,隋辕猛地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子,便见妻子朱氏对自己温情款款,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不知相公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人物,竟要东躲西藏呢?” 隋辕勉力挤出一个笑容,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旁人犹可,裴熙却是个不给任何人面子的,见到这副情景,早就捶桌大笑:“隋辕啊隋辕,你也有今天!” 这便是娶了个将门虎女的悲哀了,朱氏的父祖长辈都是军中将领,虽没出一方统帅,绝代名将,也有好些都尉、校尉,家中男丁十有八九都是领着差的。在这等家风的熏陶下,朱氏虽生得娇小玲珑,骑术却精湛至极,一手鞭子使得出神入化,柳叶双刀虎虎生威。至于针凿女红,那就只能哭泣了。 朱家人一直很发愁这个看上去娇娇怯怯,实则凶猛霸道的姑奶奶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嫁了,哪怕同为将门世家,对方也未必吃得消啊!别家就更不要说了,哪怕她柔弱的外表能遮掩一时,也不能遮掩一世啊!巧了,朱氏之父回京述职,隋辕见到朱氏后便犯了相思病……别人见朱家人情绪低落,还当隋辕名声不好,他们担忧女儿,谁能想到他们担心得是朱氏脾气不好,将隋辕揍趴下,惹得当利公主问责?哪怕当利公主问明情况后,口口声声说无妨,全然不改下聘的计划,他们也担心啊!那可是当利公主的幼子,即便是继室,也有一堆姑娘上着赶着凑上去呢! 好在隋辕名声差归名声差,本性却不坏,哪怕三天两头就被拧耳朵扭腰,除了东躲西藏,苦着一张脸外,竟无任何针对朱家乃至朱氏本人之举,反倒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见娘子笑颜如花就忍不住往上凑,如此循环往复。朱家人松了一口气,旁人也懒得多管闲事,一心一意看热闹。 在场的人或婚姻不顺,或夫妻相敬如宾,虽亲密恩爱,到底少了点什么、正因为如此,见着这对欢喜冤家打打闹闹,便忍不住会心的微笑。 秦织见众人的心神都被带了过去,磨磨蹭蹭地挨到秦琬身边,小声说:“县主,三妹她……” 到底是嫡亲的姐妹,哪怕秦绮对她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让她受了旁人好些猜疑的目光,秉性温柔善良的秦织到底放不下这个妹妹,忍不住向秦琬哀求:“三妹也是年轻不懂事,这样的热闹——” 秦织看似柔弱,心里却最明白不过,别说代王府,哪怕长安的社交圈子,得了春熙园的秦琬也变得有分量了起来。大家都看着呢,秦琬亲近谁,谁就能在这个圈子中站稳脚跟,秦琬疏远谁,命妇们也会对此人敬而远之。当然,若是另外一些有分量的人,诸如当利公主、馆陶公主引荐,又是另一回事了,可谁会为了代王的庶女去得罪代王的嫡女呢? “年轻?我瞧她比你还老成持重些。”外人需要给几分面子,拆台的自家人却不用,提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三姐,秦琬毫不留情,“她可是个滴水不漏的贤德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岂能带坏了她?” 第389页 听见秦琬这么说,秦织便知嫡妹心中有气,不敢再说什么。 代王虽有四个女儿,长女秦绢却是在代王未从流放之地回来时便巴巴地嫁了人的,看到代王回来,她非但不愧疚,还嚷嚷着婆家虐待了她,求代王做主。代王夫妇既恨她不孝,又觉她可怜,对她十分冷淡,除了必要的时候帮把手外,便不再多做什么,秦绢满心都是报复回来的想法,压根没发现她连最顶尖的那个圈子都挤不进去了。 眼看着亲妹妹要重复庶姐的老路,秦织心急如焚,奈何自身份量不够,可想到妹妹的处境,她的鼻尖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乔睿的父母都是严苛方正的人,知晓乔睿和秦绮的私情后极为不满,若不是被乔家的老人们拦着,险些请了祖宗家法出来教训乔睿,连带着对秦绮也看不顺眼。秦绮如不是代王庶女,压根进不了乔家的门,饶是如此,乔家父母也动辄就让乔睿专心读书,少在后院流连。可笑秦绮还以为这是乔家人对新妇的考验,或者婆婆拿捏媳妇的手段,却不知乔家人对她的品行已是信不过了。 姐妹换亲本就不寻常,旁人免不得对二人的德行质疑起来,代王府对秦织亲昵如故,却将秦绮隔离在社交圈子之外,无疑对此事下了定论。秦织虽是受益人,仍旧惦记着妹妹,秦琬知这是骨血天性,却不觉得秦绮像会在乎这些的人,便道:“秦绮做出这等事,真要说对王府有什么损害也不至于,唯独伤你最深。你如今也有夫婿、儿女,做事之前不妨好好想想他们。” 这话说得可就诛心了,仔细想想却也没错,秦绮不过一介庶女,代王愿意给她名分,她才是领着朝廷俸禄的乡君。代王若不愿意认她,如鲁王庶长女一般至今没记在皇室族谱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除了通敌叛国,株连满门外,秦绮再怎么蹦跶都难动代王筋骨。哪怕她伙同乔睿参与叛乱,“让太子”之事一出,新帝也不能对代王怎么着。她自负聪明,却不知真正能伤害得唯有身边亲近的,在意她的人罢了。 秦织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即便不会为了丈夫放弃妹妹,也会为儿女多思量思量,便悄无声息地退去一边,不再说什么。 裴熙倚着窗棂,百无聊赖地看一眼室内,又瞧一瞧屋外,忽地停住了,眉头也紧缩起来。 秦琬见状,起身走了过来,也向楼下望去,随口问:“怎么了?” 裴熙倾了倾身子,将窗棂合上,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似是自言自语:“西突厥这次来访得是什么人?” “听祁润说是突厥的右贤王,大族出身,素好汉学,又是都罗可汗的女婿。”秦琬见裴熙神情有异,便道,“有什么问题么?” 裴熙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抹兴味之色:“无事,方才瞧见了一个熟面孔。” “别故弄玄虚了。”秦琬知他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年又随罗老太爷出使过突厥,没好气地说,“你究竟看见了谁?” “也不是旁人,都罗可汗先头那位大可敦的幼子,突厥叶护思摩。”裴熙答道,“当时我还年轻,他也年少,竟不觉得,今儿一看才知此人——”他顿了一顿,方望向秦琬,极中肯地说,“狼顾之相。” 茶楼的窗户合上的那一刻,思摩才收回目光,他的随从,草原上极有名的勇士处真凑了进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如是有异……” “在人家的地盘上,你还这么张扬?”思摩笑着说了一句,没半点责怪的意思,处真却惊慌不已,若非人在大街上,定会伏地请罪,用鲜血证明他的忠诚与规矩。 回想起方才的惊鸿一瞥,再瞧瞧四周的繁华,思摩懒洋洋地笑了起来,英俊、阳光,瞧上去无害极了。即便汉人对胡人多有隔阂,仍有不少小媳妇小娘子为这个笑容羞红了脸。 中原可真好啊,思摩想。 没有漫天的风沙,不需要辛苦寻找水源,春寒虽是料峭,大多数百姓却都有足够厚的衣衫能低于寒风。哪里像突厥,唯有贵族和勇士才能享受这一待遇,每到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时候,各部族就要为了水源厮杀。 他是西突厥可汗都罗的大可敦,即原配正妻的小儿子,本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父亲的草场、牛马和奴隶。奈何都罗被大夏的大义公主,或者说大义公主能带来的权柄与势力迷得神魂颠倒,不惜将大可敦贬做侧室,也要迎大义公主为正妻。 大可敦自是泪水涟涟,痛斥都罗的负心,她的几个儿子也极为不满,唯有思摩觉得理所应当——女人么,追逐者无数的时候,自然挑个能给她最好的人嫁。若没有大义公主和她背后的大夏的全力支持,都罗一辈子都玩不过兄长那罗,俯首称臣已是最好的结局,一个不慎脑袋就要落地,哪能像现在这般,突厥一分为二,东西可汗并尊?光凭这一点,作为受益人的他们也不该怨怼才是。 他年纪小,生得好,乖巧识趣又天资聪颖,极好汉学。都罗可汗见他没有野心,不虎视眈眈可汗之位,异常看重他;大义公主见他不似几个年长的庶子般狠辣,对中原敌视非常,反倒极为向往,免不得抬高他几分。亲近大夏的人看他顺眼,崇尚勇武的人敬他身手,故他年纪轻轻便做了突厥叶护,权柄之大尚在左右贤王与他一众兄弟之上,竟无几人能说出他的不是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叶护思摩 第390页 思摩左手捏着几方绣帕,几个香囊,右手抓着一个水润光鲜的大果子,优哉游哉地进了驿馆大门。若非他身着突厥服饰,旁人定会认为他是长安哪家风流浪荡子,如何想得到他竟是一个“茹毛饮血”的突厥人? 右贤王秉性温和,不喜兵戈,都罗可汗年轻时最不耐这种人,认为他们半点骨气和血性也无,若不是为了拉拢大部落,与身为******可汗的兄长抗衡,他断不会将女儿下嫁,如今却掉了个个儿——年迈的狮王提防着成年的雄狮,纵容平和的女婿,喜爱懒散的小儿子。他猜忌着军功卓著的将领和勇士,却对弱者一再拔擢、重用,譬如右贤王,又譬如思摩。 院中溜达的右贤王大老远就瞧见了思摩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迎了上去:“你呀你,装侍卫也就装得像一些吧!公主殿下方才派人来了,都是十几年前跟来中原的老人,见一见也是好的。” 阿史那一族的王女很多,光是都罗可汗便有二十余个女儿,被尊称为公主殿下的却只有延钵可汗的小女儿,都罗可汗的亲妹妹,十余年前嫁给蜀王嫡子南郑郡公的阿史那公主。无论汉人还是突厥人,一提起突厥公主,第一个想到得便是她,很多人也只知道她。 思摩眨眨眼睛,浑然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十几年前我才多大?即便样貌没怎么变化,与他们也谈不到一块去,还不如去街上瞧瞧热闹。”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竟有几分羞涩,“中原地大物博,人杰也多,方才我便见着了一双极出色的男女,容貌气度均是平生仅见。”更让他好奇的是,那道充满了审视意味的目光,究竟来自于谁呢? 右贤王见他玩世不恭的态度,忍不住叹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可汗的儿子一个个都如虎豹豺狼般凶狠,右贤王虽不喜,却也知晓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大汗。思摩身为叶护,权柄甚重,却没有一颗争权夺利的心,成天就想着玩,即便他十分聪明又有什么用?可汗今日对思摩的偏爱,只会造成来日置思摩于死地的刀,如不是前头有大义公主生的昆伽王子顶着,思摩的兄弟们岂能坐视他成为叶护? 一想到这里,右贤王就掩不住满满的担心,他环顾庭院一圈,见下人们识趣地离得远远的,又将四周围住,确定连只苍蝇飞进来都能被发现后,他才压低声音,小声道:“出行前,大汗给了我密旨,说若是时机允许,便向大夏再求一位公主。”说罢,深深地看了叶护一眼,“你可明白?” 大义公主虽被都罗可汗的女人们恨之入骨,娶她后带来的好处却是男人们都能看得见的。在权势的诱惑下,草原的权贵们并不在意多娶几个大夏的公主回来,别管宗室女、臣女还是宫女,只要有了“公主”的名分,一切就好办。实在不喜欢,给个正室的名分,不进她的帐子便是了。 思摩面上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心中却嗤笑不止。 看,这就是他父亲一直以来的行事手段,看似什么都说了,其实一个字的承诺都没有,画了张大饼,许了个美好的未来,吊着大家为之拼死拼活。真要信了他的话,怎么死得都不知道,汉人弑父弑兄,尚要蒙上一层虚伪的皮,他们突厥人却是不讲究这些的。一旦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又有足够的能力铲除祸患,屠尽兄弟姐妹、叔伯子女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看透了都罗可汗的做派,自不会被对方的美好承诺骗过,右贤王亲近他不假,却是个经不住事的,哪怕经得住,旁边这么多人,难道会没有都罗可汗的心腹?故他先是不信,随即便有些怏怏的:“你就别哄我了,娶公主?真有那个机会,也得我有那个命啊!不成,绝对不成!我还想多活两年,多享受些美人的服侍,犯得着为了一个女人落得身家性命都没了么?” 右贤王还想再劝,思摩已是连连摇头,一蹦三尺高:“这事我不答应!你回去就对父汗说,大夏看不上我!” “胡闹!”右贤王一听,登时来了气:“两国之事,也是你能混说的?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你切不可这样胡编乱造,若让旁人信以为真可怎生是好?还有!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成天与女奴厮混,看斗士相扑,这算什么?左贤王家的珊娜,阿波达干家的阿蒂,处密部的蜜儿,处月部的苏雅……这些名声甚响的美人,哪个不是哭着喊着要嫁给你?你小子倒好,宁愿被他们的父兄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肯真娶哪一个!都多大的人了,懂点事行不行?”说到最后,除了无奈,竟有些酸溜溜的意味。 右贤王自不乏美人投怀送抱,可他也明白,这些美人都是奔着他的权势来的,没有谁真正喜欢他这个面貌平平的老男人。哪比得上思摩,三分靠身份,七分靠长相,硬是凭着年轻英俊,让这些出身尊贵,陪嫁甚多,父兄得力的美人们卯足了劲往上贴? 他既急又气,仆从中却有人暗暗点头——思摩叶护是真无违逆大汗,觊觎汗位的意思,甚至还有些莽撞冒失。 思摩扮作侍卫,随同西突厥使团入京,这样的大事,裴熙不可能不告诉圣人。秦琬思忖片刻,便决定与他一道进宫,谁让她出入宫禁更加方便,也不易挑动诸王敏感的神经呢? 圣人听罢裴熙的叙述,毫不犹豫地吩咐道:“慎行,立刻招江柏和卫拓进宫!” 第391页 秦琬见圣人连宰相都请了,虽极不情愿,却知自己不该继续留下来,便道:“既是要事,我不便旁听,还是先——”话未说完,竟被圣人打断,“阿琬,你留下来!” “啊?” 见秦琬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之色表露无遗,却没半点惶恐之态,圣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说:“诸国使团各怀心思,这些日子的动作必不会少。他们为求门路,达官贵人的府邸怕是都会拜访一遍,恪儿身为皇长子,又是宗正寺卿,也应肩负起一些事情来。”奈何秦恪对政务实在一窍不通,圣人见秦琬在这方面颇有灵性,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让秦琬晓一些事情,谁让代王没得用的嫡子呢? 圣人不怕别的,就怕自己宣布欲立秦恪为太子后,各国使者们会认为秦恪十分受宠,挤破了脑袋也要见秦恪一面,秦恪又不清楚其中分寸……一个闹不好,使者觉得受辱,回国添油加醋一番,没事也会生点是非出来。 秦琬听得圣人此言,险些被巨大的欢喜所吞没。 她汲汲所求,无非权势二字,奈何男女之分如天渊之别。如今圣人亲手打破这一界限,如何不令她欢喜?她自要竭力表现,让圣人看到她能为代王分忧,如此一来,对代王能力颇不信赖的圣人难道不会让她知晓更多内情? 圣人见秦琬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忍不住叹了一声,第一万零一次重复了他心中的遗憾。 若她是男儿身……唉…… 江柏与卫拓到来之后,裴熙在圣人的示意下,三言两语说明经过。江柏看了一眼卫拓,见卫拓没有说话的意思,才道:“臣斗胆,从‘叶护’一词的起源说起。” 圣人轻轻颌首,允道:“你说。” “叶护一词,自古有之,汉之赵信受封为翕侯,便源自于匈奴官号‘叶护’。乌孙、月氏等族亦有‘叶护’一衔。在胡语中,‘叶护’代表‘首领’,论地位则仅次于王,需由王的子嗣,抑或是宗室中的至强者担任,世袭罔替。”江柏不疾不徐,将这段历史娓娓道来,“鲜卑、柔然、吐谷浑、突厥等部族,称最高首领为‘可汗’,意为‘上天、神灵’,人们崇拜他,却有很大一部分实权要落到‘叶护’,即‘首领’上。鲜卑的叶护权力极大,几可废立可汗;柔然亦几度陷入可汗与叶护的争权中,直到九十年前案槊可汗真正统一柔然,方废了叶护一职。” 汉人与胡人接触得到底太少,对胡人又有种优越感在,即便要了解胡人,顶多也就打听打听他们的官制、部落,掌权者何人,也只有江柏这种经营西域多年的人会对诸胡的历史如数家珍:“突厥官制与柔然一般无二,延钵可汗亦没想过立叶护来节制自己,直到西突厥都罗可汗日渐老迈,为震慑诸子,方重设叶护一职。他本欲让大义公主所出的昆伽王子担任此职,奈何反对的呼声太大,才不得已换成了前任大可敦所出的思摩王子。”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自然清楚,反对声太大什么的,都是托词。延钵可汗年过半百,初登高位,被娇嫩鲜艳的大义公主迷得神魂颠倒实属正常,都罗可汗看似恋慕大义公主,却是最爱权势的一个人,怎会让有大夏血统的王子成为下一任可汗? 第二百四十四章 初次议政 和亲一事,为何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去一个全然陌生,风沙漫天的地方;面对得是生活习俗完全不同,甚至语言都不通的异族,这份惶恐和不安都足以压垮一个人。更别说和亲之国若是国力微弱,有求于对方,被送去和亲的女子哪有没什么尊严可言?君不见汉室公主,三五年便香消玉殒的比比皆是。即便国力强盛,和亲的公主也里外不是人——没个一儿半女,后半生总有些不稳当。哪怕生了儿子,胡人忌讳这个孩子体内的汉人血统,唯恐汉人借此等法子谋夺了胡人的草原;汉人也会担心和亲公主为母则强,为了夫婿与儿子的利益对汉人兵刃相向,竟是哪里都讨不得好。 这是一条看不到希望的路,但凡有一两分爱女之心,谁愿意让女儿落到这份上?若不是为了被废太子带累的弘农杨氏,大义公主也不至于主动请缨,牺牲自己,换来了杨家的平顺稳当与西北边境三十余年的和平。 圣人也知大义公主处境艰难,记下这件事,方问:“思摩风评如何?” 事涉西突厥首屈一指的实权人物,江柏不敢随意下论断,便道:“突厥人多称其风流、轻浮、玩性大,明明天资聪慧,身手也不差,却成日没个正型,为了不受人管束,连娶妻都不乐意。依微臣之见,此人倒是颇为棘手,一旦让他真正得势,必是我大夏的心腹之患!” 圣人轻轻颌首,将目光移向卫拓,卫拓亦道:“诚如江大人所言。”说罢,他顿了一顿,方道,“都罗身为可汗,制约诸子之法不计其数,为何要重设叶护?此法由何人提出?又如何说动多疑自私的都罗?都罗共有三十余个儿子,为何叶护之位会落到思摩身上?” 在场的都是大夏权力圈顶尖的人物,自然明白地位的提升往往是获得更大权势的第一步——街头卖草鞋的人再怎么英明神武,顶多只能拉着一帮贩夫走卒称兄道弟,统帅不了王侯将相这等人物;若对方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一方诸侯,那又不一样了。名士才子纷纷投靠,将领择木而栖,与昔日相比,声势何止浩大千百倍? 第392页 没权没关系啊,先想办法让自己拥有足够的地位,再一点点想办法攫取权利,总比一边往上爬一边狠抓权容易许多,譬如思摩。他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年龄和出身都不占优的王子,便得与他的三十多个兄弟争抢牛马、草场和兵士,不冒尖就抢不到、保不住好地方,冒尖了又容易被针对。哪像现在,他成了仅次于可汗的叶护,即便不刻意经营,势力也比做王子的时候大了太多。 江柏、卫拓与裴熙皆是一样的看法——思摩既是得利者,便不可能无害到哪去。胡人没几个讲礼数的,老子弄死儿子,儿子砍死老子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弱者活都活不下来,谈何身处高位? 圣人见秦琬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还是问:“海陵,你有何见解?” 江柏在西域的时候见多了女子当家,听说遥远的异国还有女性贵族甚至国王,对圣人的举动虽有些吃惊,却没什么异议。卫拓也知秦琬见识不同寻常后宅女子,也不会说什么,至于裴熙,那就更没反对的必要了。 秦琬按下满心的激动,斟酌措辞,话说得很慢,咬字却很清晰:“风流、轻浮、玩性大、没个正型,这些评价虽不好听,却无真正伤筋动骨的,都是成家立业后便能‘改好’的‘毛病’。倒是那句天资聪慧,身手不差,虽在诸多恶评之间,让人不知不觉便轻忽了它,却也深入人心。” 异族虽更看重所谓的“成年礼”和自身武力,不似汉人般对“成家立业”重视非常,却也有种普遍的思想,对没有家室的人,始终会带点轻视和偏颇。 世俗的观点便是这样,对未婚的男人尤其宽容,无论轻浮还是好玩乐,都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娶一房贤妻,好生劝诫,有了孩子后自然会懂事,至于风流那就更不算什么,只要不宠妾灭妻就行,穆淼便是最好的例子——年轻时嬉笑怒骂,言行无忌,随心所欲,乃是五陵年少中出了名的刺头。如今却成熟稳重,官至扬州总管,下一步便是登临相位,真正位极人臣了。 江柏谨慎归谨慎,到底年纪长,经验丰富,也有一般长者的通病,对比自己小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总会不自觉地看轻些。虽说真正接触过后,他会根据对方的性格、为人和手段转变态度,但没见到对方之前,也免不得着了“经验”的道。好在裴熙警醒,圣人重视,听卫拓、秦琬这么一说,江柏怎能不对思摩提高警惕? 迟迟不成亲,可以解释为不想受管束,也能解释为待价而沽。真要说起来,草原上的女人,地位实在高不到哪里去,即便性子泼辣些又如何,男人该怎么风流还怎么风流,尤其是思摩这等身份的,哪个女人敢对他动刀子不曾?“受管束”三字,已然将自己定位在了“惧内”的“弱者”形象上,旁人一听,本能就有些鄙夷,再怎么提防也不会太过用心。 话又说回来了,都罗就如许多手握大权的老人一样,越老就越死死攥着权力不放,思摩若露出一心半点的野心,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个叶护。 圣人早早想明白了这点,见几人都有所悟,沉声道:“大义差人密报,******的那罗可汗这几年身子不大好,西突厥和柔然都蠢蠢欲动。若能挑动他们争斗自是最好不过,怕就怕异族中也有苏、张之流,更怕大夏出了虎狼之辈!” 大家都明白,圣人口中的“虎狼之辈”不是别的,正是说他的几个儿子,心中不由一凛。 丽竟门的存在,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过,眼下这等时候,谁不长眼去联络异族,谁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那罗可汗与柔然的渊源,众人也都清楚——突厥曾是柔然的附属部落,饱受柔然的欺凌,那罗可汗年少气盛的时候顶撞了柔然权贵,便被逼着学驴马叫喊,爬行,让柔然贵族笑够了,这才抽了那罗五十鞭子,见他奄奄一息,才将他了放回去。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那罗可汗对柔然人怀恨在心,即便带着自己的兵马出走,将突厥一分为二,提防弟弟都罗可汗的同时,也一直对柔然咄咄相逼,让大夏少了不知多少顾虑。 那罗可汗受过柔然的气,他的儿女却未有这些耻辱的记忆,那罗可汗一旦没了,为了利益,******与柔然的关系定不如现在紧张。在大夏的东北边,还有鲜卑一族混杂着诸多异族,以及强盛、富饶的高句丽对大夏虎视眈眈。西南的吐蕃、六诏也不是省油的灯,哪有几个不棘手的邻国? 秦琬有心表现一番,便道:“皇祖父,听您提起苏、张,海陵不才,有个想法。” 圣人见她略有些忐忑,眼中却满是期盼,下意识点了点头,纵容道:“你说。” “高句丽土地肥沃,风调雨顺,既有好处,也有坏处。”秦琬早将边境局势推演过无数次,虽知自己不过纸上谈兵,却乐此不疲,此番在圣人面前开了口,胆子也大了起来,说得越发流畅,“忧患使人奋进,安逸让人沉溺。高句丽偏安一隅即可自给自足,若能让高句丽使团见识到大夏国力,令之心生惧意,即便高句丽王想要发兵攻打大夏,势必有极多权贵反对。” 这些事情,圣人自然知晓,早在十几年前,高句丽动作频频的时候,察觉到高句丽新王满怀雄心壮志的圣人便找了个理由,借边境纷争,派兵出征百济,非但逼得百济俯首称臣,甚至在占据了百济要塞,在其间驻兵。高句丽也不甘示弱,花费好几年时间,终于攻破了北边的扶余国和黑水靺鞨,从而占据了要地,得以在军事上抢占主动,又虎视眈眈,觊觎新罗和倭国。 第393页 秦琬也明白这一招解决不了的问题,便道:“听闻高句丽有个姓李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军中极有威望,他的儿子也是一员骁将。咱们大可派人游说妃嫔、权臣给高句丽王吹吹风,让丽王对李将军的权柄心生忌惮,产生封无可封之感,也可暂缓一二危局。” 战争一向是武将升迁的最快途径,可你想打仗,别人不想啊!大夏地大物博,国力强盛,高句丽虽也是沃土千里,声势到底不如大夏。两国既能保持着“和平关系”,互不侵犯,为什么要冒着失败的危险生起战端呢? 据秦琬所知,现在的高句丽王虽雄心不减,到底敌不过岁月,也有四十好几,是时候该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他虽儿女众多,却如圣人一般,并无特别中意的,能让国家进一步发展的后继者。为了稍嫌平庸的儿孙着想,他绝不会容许国中有一呼百应的将军,更不要说这个将军对战争的积极主动是想“攫取更多权柄”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平夷首策 后继无人或许是每个雄主共同的悲哀,圣人虽有些感同身受,却不会放弃趁你病要你命的打算——对付敌国,不背信弃义已经是有道明君了,故他看了一眼秦琬,问:“只是这样么?” 秦琬之所以先提了一个较为平庸的法子,也有试探圣人心意的想法,见圣人不以为忤,心下大定,便道:“皇祖父圣寿,万国来朝,这些使者多有慕我大夏繁盛,羡我中原衣冠的。咱们为何不设一馆,同国子监,令各国派遣使者,来此读书?” 听她此言,圣人露出一丝笑意,神色和煦非常,谆谆教导:“阴谋诡计虽颇有用处,到底失了几分堂皇,你可明白?” 秦琬耳根有些发烫,旋即恢复平静,朗声道:“海陵明白!” 圣人见她这幅模样,颇为满意,也就任她继续留在此处,转而对江柏和卫拓说:“四夷馆之事,你们先拟个章程出来。” 江柏和卫拓应了一声,圣人又看着裴熙,笑道:“旭之,你也莫要偷闲,现在轻松了,以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裴熙也不推拒,反倒兴致勃勃地说:“新罗得不到大夏的支援,归根到底还是他们与咱们交通不便,若新罗能从高句丽手上夺得带水流域,便无需通过高句丽与我大夏沟通,也没这么多事。南边的六诏尚未一统,咱们可趁机添一把火,如此一来便要暂时笼络住吐蕃。” 至于东西突厥、柔然、鲜卑等部落,还得仔细看看,才能决定拉拢谁,压制谁。 四境异族本就是极为棘手的难题,圣人冷眼瞅着这几年政局颇有些浑浊不堪的意思,他虽知张敏避祸之心,却也有些不耐首辅和稀泥的举动,何况又有洛阳令裴晋告老一事。即便再怎么顾忌魏王,圣人也打算允了张敏辞官,连带着收拾闹得不像样的邓疆。 若无此次寿礼失窃的事情,圣人早将穆淼调了回来,哪里需要这样麻烦?还得让穆淼“将功赎罪”? 一想到这里,圣人就忍不住叹息。 他倒不怕别的,就怕自己的儿子为了争夺皇位,与异族勾结,即便只是贩卖些茶、盐,不涉铁器,也足够糟心的。再有便是他们的性情了——即便看上去最和煦的鲁王,也不会提出让异族来大夏读书这等春风化雨之策,而会像秦琬所提的第一策那样,分化、离间乃至暗杀,一个闹不好就容易出事。 平夷策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草率下决定,圣人又与江柏、卫拓、裴熙等人商谈了好一会儿,这一次,秦琬只在旁边默默听着,不再发表自己的看法。 她素来自傲,此番听了圣人与国之重臣探讨国策,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每个法子都反复推敲对方的应对,自身又该如何反应。事无巨细,思虑周全,厚重之余,又令人耳目一新,感叹自己还要学很多,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的同时,也拼命汲取着这些平素接触不到的政务。 谈了许久,快要日薄西山了,圣人才让他们退下,并不忘嘱咐秦琬转告代王几句。见秦琬走了,沉默片刻,才道:“若是琨儿还活着……” 圣人这几年越来越恋旧,对故去之人的思念与日俱增,匡敏深知圣人的心意,附和道:“代王殿下宅心仁厚,这几年一直没断了对梁王殿下的祭祀,若是晋阳郡王和桑乾郡王都活着——”说到这里,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听见“梁王”二字,圣人久久不语。 十六年了,梁王之名始终是一个禁忌,宫内宫外,妃嫔官宦,无一人敢提。一开始是怕圣人迁怒,后来便是摸不准圣人的心意,被贬为庶人的梁王坟茔凄凉,只有代王回京之后,每年都差人偷偷祭扫,还在府中私设了梁王和卫王的神主牌,逢年过节的总少不了一份供奉。 诸王也不是没考虑过效仿,却不知道圣人究竟怎么想的,再有便是除赵王之外,自魏王到韩王,与梁王都有些年龄差距,先前并没有多少交情,这时候再假惺惺做好人就显得太做作了。也只有代王心中伤怀,想到自己没有嫡子的凄凉,再想想两位弟弟至今连皇族身份都没恢复,子女也没留下一个,又听了秦琬的劝说,便在府中供着二弟和五弟的香火,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有碗饭吃。 这便是代王了,耳根子极软,只要有人在旁边劝诱,他便会在不合时宜时间里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情。哪怕知道这件事可能会引发很严重的后果,却也只会往好的方向自欺欺人,遇到了事本能就想到逃避。偏偏性子还有些倔,一旦他认定的事情便难以扭转,一股脑地承认或否认,竟是非黑即白。 第394页 圣人虽喜代王重情,又无奈于他意志不坚,再想到如今的局势,久久不语。 秦琬出宫之后,正打算回代王府一趟,就听裴熙问:“你一开始怎么说了那么个点子?” “初次奏对,患得患失罢了。”秦琬想到方才的应对,也有些汗颜,却知裴熙必定把自己数落一通,忙道,“你让我说什么?赐婚吐蕃、新罗?以我的立场,能说这种话么?留下使者,刺杀对方的王倒是不错,想要做起来却很难,我还得顾虑圣人会不会觉得我太恶毒。再说了,北边的问题,你难道不清楚?” 裴熙一听到“北边”二字,冷哼一声,不屑道:“有利必有弊罢了。” 昔年大夏远征百济,势如破竹,北方武将从上到下都被战事的顺利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要攻打高句丽,好立此不世之功。苏锐却看出高句丽君明臣贤,沃土千里,子民强健,城池又修筑得当,易守难攻,故极度反对此事。他知上峰不同意,冒官场之大不违,几次越过上峰,直接向圣人上书,险些被北方武将派系给整死。哪怕圣人爱苏锐才华,也不得不将他的实权给剥了,让他安安心心在家中待了几年,才算给了北边武将一个交代。直到交趾出事,苏锐才复起,被圣人点为副帅,又逢主帅在远征交趾的途中身亡。苏锐力排众议,继续战事,平定交趾,立下大功,朝廷又设安南都护府,他才成了安南大都护,如今又成了安西大都护。 苏锐的权势地位节节攀升,又是魏王的大舅子,昔日陷害他的北边武将能不害怕?这也是魏王为什么拼着母亲的名声,妹妹的幸福不要,也要在老鄂国公向圣人求个恩典时,让钟婕妤闹出那一出的原因——老鄂国公曾坐镇北方十余年,乐平公主嫁给了老鄂国公的嫡长孙冯欢,北府军中的人脉是一方面,北边武将也有了理由朝他靠过来,但也只是部分。 边境将帅多骄矜傲慢,谁让他们手里握着军队,地方官不敢得罪呢?尤其是许多高级将领,当真是我要你生你就得生,我要你死你就得死。哪怕畏惧权势,也是畏惧皇帝的权势,并不怎么惧怕区区一个王爷,除非这个王爷做了太子。何况北境势力错综复杂,派系根深蒂固,也有傲慢的本钱。再有便是,这些人先前多为苏锐的上峰,如今反倒要排在苏锐之下,又如何甘心?一个在西,一个在北也就算了,想让他们真正低头,即便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得考虑一二。 这些事情,从圣人到百官,谁不知道?知道又能如何?事涉皇位更迭,谁敢说?略一谈北方兵力、武将乃至部署,便有暗中攻讦魏王之嫌。圣人一日苍老过一日,眼看大好江山便是魏王做主,除了一条心跟着别的王爷走到黑的人,谁敢开这个口?哪怕秦琬心里一千一万的想法,也不能对圣人说啊! 裴熙也知这些事情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他想了想,才说:“那我先回去一趟,与祖父谈些事情,有时间再去找你。” “若是人多眼杂,不找我也无妨。”秦琬回道,“这几日的动静怕是很大,一动不如一静,咱们商谈再多,也未必赶得上变数。” 裴熙一想,觉得也是,却不忘叮嘱:“代王府这几日最好闭门谢客,无论什么使团找上门来,一缕不接待!”有一必有二,现在接待了,过些日子对方再找上门来,便不好再推脱了。 秦琬点了点头,回到代王府,见父母正在最后一次检查圣寿贺礼,便命伺候的人退下,小声说了圣人的叮嘱。 沈曼一听,惊讶非常,不明白女儿何时有资格参与这样的场合,代王却见怪不怪。自打圣人对他提了辞让太子一事后,他对秦琬的本事已然深信不疑,忙道:“咱们富贵至极,又哪会贪图所谓的厚礼呢?不见,坚决不见!这些日子,咱们谁都不见!” 秦琬抿唇笑道:“圣人这是怕您心软,被人求一求就伸出援手呢!” 作者有话要说:裴熙说的“带水流域”就是朝鲜的汉江流域,虽然高句丽、新罗和百济对这条河都有不同的称呼,但这里还是采用了汉四郡的古称。 第二百四十六章 代王心思 秦琬听了,哭笑不得:“南郑郡公娶得就是西突厥可汗的妹妹,此番西突厥的使者还是她的侄女婿,您说能不能去?” 代王连连点头,又有些不甘,忍不住问:“当真不能?” 他虽养了好些清客,成日吟诗作对,谈些风花雪月,到底君臣有别,清客们只有捧着他的,将他吹嘘到了天上去。时间久了,代王也就不怎么耐烦和这些人交谈,反倒与身份差不多,喜好也相近,同样不涉政务的堂兄弟南郑郡公走动频繁起来。 这是代王的老毛病了,当年他嫌清客捧他捧得太不着边际,恰好梁王想与兄长转圜关系,又怕兄长忌讳,便让同胞弟弟五皇子卫王从中斡旋。代王和卫王都是喜好读书的人,相当谈得来,却也因为这一层关系,让穆家有了攻讦代王的理由。 秦琬知父亲的想法,无奈道:“阿耶,诸国使者多有想求娶大夏公主的,他们知您在圣人心中的地位,绞尽脑汁想走您的门路呢!这种事咱们怎能沾惹,一个不好是要被人恨一辈子的!” 代王被唬了一跳,沈曼也有些忧心:“和亲?大夏还需要和亲么?” “为了不让四境异族联起手来对付咱们,自是要分化拉拢,给他们一些甜头的。”哪怕秦琬很厌恶和亲,也不得不承认此等情况下,大夏至少要嫁一到两个公主出去,才能暂时稳住部分异族。 第395页 比如,吐蕃。 据秦琬所知,吐蕃的赞普虽是有道明君,却也年近百半了。将一个二八芳华,娇嫩鲜妍,平素在闺中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嫁过去,那不是害人么?别说什么嫁过去就能做王后,不会像汉代公主一般只是做个侧室的瞎话,大夏欲笼络吐蕃,和亲人选便不能敷衍了事,十有八九要从宗室里挑人。宗室封号虽有严格限制,但只要生母身份清白,即便没有封号,宗女也依然是宗女,所嫁的人不可能差了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去藏地? 代王皱了皱眉,沈曼的脸色也沉重起来。 大夏皇族本就人丁单薄,除了圣人的儿孙外,也只有蜀王这一脉了。蜀王儿女虽多,却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真要排辈分,个个都是代王的堂兄弟,更是南郑郡公的亲兄弟。真要求上来了,你帮是不帮呢? “也,也不会这般吧?”代王犹豫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朝的大义公主,不也只是臣子之女么?” 秦琬轻声道:“可她也是弘农杨氏的嫡长女。” 大夏第一任太子妃,即太宗皇后的出身毋庸置疑,圣人奶兄弟穆拾的嫡长女,生母是出身世家的淮阴长公主,既全了情分,又安抚了旧部和陆陆续续投诚过来的人,谁都不及她合适。待到夏太祖要给嫡长孙选正妻的时候,大夏已经统一了大半北地,太祖、太祖皇后、太宗、太宗皇后选了又选,几乎将北地的名门闺秀考察了大半,才选定了弘农杨氏的嫡长女做皇长孙妃。光凭这一点,大义公主的出身就无可挑剔,甚至在很多世家眼里,出身膏粱之姓的她比真正的公主还金贵些。若不是废太子闹了一出又一出,身为太子妃嫡亲侄女的大义公主也不用为家族牺牲。 再说了,当时是什么情况,现在是什么情况?当年朝廷被柔然逼得紧,却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与大夏相比,急欲摆脱柔然控制的突厥更需要外力相助。若不是大夏早拟定了分化突厥之计,需要嫁个有勇有谋又年轻美貌的女子去里应外合,压根不用选大义公主,随便挑个宫女敷衍即可。 至于现在……不嫁个宗室女出去,谁都不能安心。 沈曼见丈夫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连忙安慰道:“蜀王府人口众多,庶子也多,岂会没几个奴婢生的庶女?这等大事犯不着咱们不操心,咱们也别去管就好。” 大夏纳妾的标准十分严格,按照从母法,没名分的侍婢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奴籍。虽说高门大户多的是手段让她们变成良籍,却也享受不到宗女的待遇,这等出身的女子,自然是和亲的第一人选。 宽慰了夫婿后,沈曼又对女儿说:“你年纪轻,辈分也低,就怕有人倚老卖老,找上门来。这些日子你就住在王府,莫要回去了,想儿子的话,我去向莫鸾要!可巧,我也想我的外孙了!” 秦琬僵了僵,才有些不自在地说:“算了吧!也就月余见不到,他还这么小,禁不得风,更莫要提走这么远的路,也省得让人嚼舌根,说咱们仗势欺人。”眼下可是最关键的时刻,岂能容半点马虎?反正……反正儿子也才几个月,连话都不会说,也认不得人,隔一两个月不见,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沈曼本想说女儿两句,秦恪连忙打岔:“裹儿啊,听说旭之的家室也来长安了,阿耶不是反对你们见面啊,只是……” “我俩堂堂正正,什么都没有,她爱想就让她想去。”秦琬的态度异常冷淡,“这世道真是邪了,就因为我是女子,竟连个男性朋友都不能有!”她和裴熙的事情还传得少么,早几年她才多大,这些人的嘴巴就长在她身上了。别的女子要避嫌,要谨言慎行,要小心翼翼,和她有什么关系。 秦恪自知失言,忙道:“不是说你,阿耶不是说你,即便有什么也……” “阿耶!”秦琬这一次是真无奈了,“我和旭之当真只是朋友!”他们俩都是那么骄傲的人,也就现在能互相退让容忍了,真要有什么,你说服不了我,我劝服不了你,这日子还用过么?即便不反目成仇,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仅此而已。 秦恪和沈曼也不是质疑女儿品行,只是怕苏彧真的不在了,女儿又何处安生,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没个伴吧? 这对夫妇虽以宽厚著称,到底是皇家做派,哪怕平时很讲道理,事涉最疼爱的女儿也忍不住了。他们对罗氏的印象本就不好,先头不支持秦琬和裴熙在一起,一是怕秦琬年纪小,分不明****和依赖,二便是堂堂县主绝不能初嫁便做人继室。如今却又不同了,故秦恪想得是,若是罗氏愿意,可与裴熙和离,他自会为罗氏作保,另谋良缘,也好过继续做怨侣;沈曼却有些懊恼自己只是个王妃,若她是皇后,代王又对她这样情深意重,无所不从,她定会秘密赐死罗氏,让女儿能嫁给喜欢的人。 秦琬岂有不明白父母心意的道理?她反复强调,再三保证自己与裴熙并没有什么之后,代王夫妇才打消了这一念头,也让秦琬吁了一口气,忽然有些理解魏王为什么那样张狂——人呐,一旦有了权,可以办到很多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后,便容易膨胀。 对魏王来说,大肆的杀戮,动辄诛灭旁人满门,无异于一种发泄。他自觉在父亲、兄弟乃至朝臣这里受了委屈,便要通过凌虐弱者来出这口恶气。也只有在弱者的身上,他才能体会到绝对的权威,享受生杀予夺的感觉。真要说起来,这就与苏彧,不,应该说与绝大部分靠着岳家发达,又不敬重妻子,偏爱依附他们而活的小妾的男人们是一个道理。与后者相比,前者只不过是有更大的权利,更狠的心肠和更凌厉的手腕罢了。 第396页 相比之下,圣人身为九五至尊,却尽力做到公平公正……想到圣人对自己的谆谆教导,再想想这些日子颇有些急躁的自己,秦琬定了定心神,决定去抄几卷道德经,也好彻底平复心境。 代王本欲多说几句,安慰很可能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的女儿,偏偏在这时候,程方听了仆役的通报,虽知不合时宜,却还是禀道:“王爷,福安乡君求见。” 一听见三女儿秦绮的封号,代王便拉下一张脸,不悦道:“她还有脸回来?轰出去,孤不想见到她!”做妹妹的抢亲姐姐的未婚夫,心肠该有多坏?品德该有多差?代王一想到秦绮的所作所为,便如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若不是怕旁人议论沈曼,再加上秦织苦苦哀求,代王险些要将秦绮出族,哪会让她保留封号,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乔睿? 秦琬想到乔睿投靠魏王一事,心中有了计量。 你可以不仁,我却不能不义,至少不能让旁人觉得我不义。父母对儿女本身就有极大的优势,为何要将之转化为劣势?故她附耳过去,小声说:“阿耶,秦绮两三年都不上门,偏偏挑了这时候求见,怕是有些蹊跷。” 代王心中一凛,想到圣人与自己说的事情,再想想如今的情形,联系秦绮的品行,便觉秦琬说得很对,不由生出一丝含义,有些忐忑地问:“真要见她?” “您若不想见,请她进来喝杯茶便是。”秦琬微微一笑,柔声道,“总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代王在某些时候与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听见这一提议,怒气立散,喜上眉梢:“好主意!程方,你好生招待她,回头我送你一处三进的大宅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功利庶女 程方一听代王的吩咐,脸上便堆满了笑,干脆利索地诺了一声,应付秦绮去了。 代王见他这样实在,不住感慨:“若非家丑不好外扬,我早让长史去打发了她,哪能让程方受气?”如此忠仆,却让他去受秦绮的气,三进的宅子做补偿是不是少了点呢?要不,换个好点的地段?再补几亩良田? 沈曼和秦琬相视一笑,心道程方晾着得若是代王的庶长女秦绢,自然会被冷嘲热讽,甚至侮辱谩骂,可他招待得是最贤德不过的秦绮,又有何惧?秦绮素来是轻声细语,绵里藏针的,待谁都是一团和气,即便被人挑衅也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反倒衬出旁人不妥当。这一套在贵女聚会,命妇考察儿媳的时候,自然是极有用的,放到代王府……以秦绮那般再怎么恨都不会表现出来,只会在背地里下黑手的性子,程方岂会受气? 秦琬知父亲心软,若是旁人一时糊涂犯了事也就罢了,秦绮却是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故她又加了一句:“阿耶,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您又不愿见她,便让我替您走一遭吧!她平日里与王府不怎么联系,如今却找上门来,本就有些可疑,若是再三上门,只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没了这一招,还有下一回呢!” 代王本想说不至于如此吧?但想到秦绮拉着秦织的手言笑晏晏,说姐姐若是害羞,我替你去考察夫婿,却与乔睿暗通款曲的往事,便觉秦琬说得极有道理。一母同胞又碍不着她的亲姐姐,她尚且能一边笑着一边置对方于艰难处境,若秦织不是代王的女儿,一生很可能就这么毁了。 这样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人,哪怕表现得再好,代王也不敢沾啊!他对女儿已是信服备至,言听计从,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当下便道:“若她再找上门来,你就去见见她,凡事不必禀报我,一切由你做主!”说罢,又有些担心,加了一句,“你可千万要小心,她对亲姐姐尚且狠辣至此,与你可没什么姐妹情!” 秦绮若听了代王这样说,定会觉得代王偏心到了极点——她固然对秦琬没什么情分,秦琬又哪里将她放在了眼里?但她不知道代王对她的评价,只能端坐在正厅,静静等待代王的到来。 代王府总管程方倒是极殷勤,命人三催四请,每次奴仆一禀报说代王还在下棋,他就面露歉意,连连向秦绮陪不是,秦绮哪敢受他的礼?自是一脸谦和宽容说没关系,她可以继续等。 就这样,秦绮足足在正厅坐了三个时辰,脸也笑僵了,身子也坐麻了,一颗心仿佛坠到了冰窟里,旋即又生出一股难言的恨意,却勉强压了下去,脸上却是火辣辣的,只觉低眉敛目的使女们看似恭敬,背地里却不知怎么笑自己。明明是代王嫡亲的女儿,求见父亲一面都难如登天。 秦绮自诩是个原配正妻党,穿成庶女的时候便有些怪怪的,总觉得自己是小三的女儿,怕沈曼对她怀有芥蒂,这才卯足了劲讨好沈曼,却不知为何处处不得法,不如温柔安静的姐姐讨王妃喜欢。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姐姐性格软弱,容易掌控,自己却不是好拿捏的,王妃才会冷着她。如今见代王不肯见自己,她也猜到是因为乔睿之事,暗道王妃本就不喜欢她,指不定在代王面前说了多少她的坏话,若非……她还不愿意上门呢!真是的,又不是她心甘情愿做庶女,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直到日暮西斜,眼看再不走,坊市的大门就要关闭,秦绮这才起身告辞,程方仍旧一脸愧疚,毕恭毕敬地送她离去,任谁都挑不出一丝礼数上的错误,却在心里啐了一声,心道难怪代王殿下看不上福安乡君,明明是王府正儿八经的主子,却硬是弄得和客人似的,留一晚又如何?县主成日住在王府,苏家敢吱一声么? 第397页 代王和王妃多好的人啊,即便他们受了十年的苦,庶子庶女和姬妾们在京中享了十年的福,也没对她们如何,该怎样还是怎样。换做心眼小的,早将她们打发得远远的,哪里会留到眼前添堵?倒是这个福安乡君,畏畏缩缩,成天就像王妃要害她一般,实在不像样子。 程方本就是沈家救下来的孤儿,又做了沈曼的陪嫁,哪怕这些年对代王也忠心耿耿,到底更偏向沈曼一些,对秦绮的所作所为很是瞧不上,认为她自己拎不清就算了,还要损害沈曼的名声,闹得像沈曼苛待庶女一般。虽说招待秦绮比招待代王的庶长女轻松,不会被骂,见她打听什么,装聋作哑即可,程方却也不愿领这份差事,见秦绮强颜欢笑,又有些快意。 秦绮也不是一般人,她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代王今天不见她,行啊,明天她继续上门!这个时空没有“三顾茅庐”的典故,在她的前世,这则故事却是妇孺皆知的。 秦琬冷眼觑着,见秦绮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与父母打了一声招呼后,径自前往正厅。 坐了三天冷板凳的秦绮见来得不是代王而是嫡妹,下意识就认为对方是耀武扬威来的,她抬起头,不卑不吭,目光温和地望着对方,仪态端方至极,实则暗中打量秦琬的气色。见秦琬娇艳明媚,虽比从前多了三分平和,却又添了七分尊贵,再想想京中传闻,秦绮防备之余,又有些怜悯与自得。 再骄傲,再尊贵,再美丽,那又如何呢?还不是得不到夫婿的喜欢,为了贤名给他安排伺候的人?哪像自己,驭夫有术,即便婆婆有意刁难,勒令乔睿去外院读书,又给他拨了两个红袖添香的使女,到底被自己收拾了。三年抱俩,旁人即便要说她不贤,也张不开嘴啊! 秦琬懒得计较秦绮的小心思,她坐了下来,开门见山:“福安乡君真是稀客,出嫁近四年也没见你回过多少次门,到了这时候却上着赶着要给阿耶找不痛快了。” 秦绮没料到秦琬一见面就这样夹枪带棒,刚欲展示自己温良端方的一面,好好说教一番,以展露自己的落落大方,秦琬的蛮横无理,秦琬却挥了挥手,不耐道:“我没空和你打机锋,你所求为何,不妨直接说出来。你有空闲,我却忙得很,若无事就请回吧!” 这这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人,还是众所称赞的贤妇? 秦绮惊讶急了,忍不住瞧了一眼使女们的反应,见使女们眼观鼻,鼻观心,就连王府总管程方也一言不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才猛地意识到秦琬真有这样的权力,谁让这是代王府,不是女眷聚会的场地呢? 她比旁人多活一世,自然稳重许多,应付起“同龄”女子的挑衅也不费吹灰之力。如今遇上了不走寻常路的秦琬,才明白何谓“强权即真理”,也只得低下头来,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个明白:“圣人千秋,乔家欲献上一些珍玩……”说到此处,欲言又止,飞快抬起头看了一眼秦琬,见秦琬神色淡淡,不免恼怒怎么有这样不识趣的人,却硬是咬着牙说了下去,“不知可否让父王的贺礼增添几分光彩。” 话虽说得委婉,秦琬却一听就明白了。 扶风乔氏身为前朝显贵,虽在战时受到了一些波及,却没有伤筋动骨,就像江南的诸多世家般,府上藏着许多好东西。 江南世家呈上的贺礼让前朝余孽都忍不住动了手,可见其中诸多物件的珍贵和稀奇,乔家一是觉得乔睿升迁太慢,二便是想扶植自家更多子弟,有意向圣人投诚,又恐宝贝由自家献上去太过扎眼,便想走代王的门路,将诸多宝贝呈到代王府。代王可择几件珍贵的,与自身准备的寿礼和在一起呈给圣人,顺便为乔家美言几句。至于其他宝贝,便由代王收入库中,成了代王所有。 这些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就连程方听了都有些心动,秦琬却狠狠拍了拍桌子:“你也知道这些宝贝稀奇?既是如此,为何要置阿耶于如此境地?” 秦绮被秦琬劈头盖脸就是一声呵斥,只觉秦琬是借故挑刺,虽然气得不行,还是摆出一副温顺的模样,轻声说:“四妹,你误会……” “看样子,你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秦琬柳眉倒竖,厉声道,“我告诉你,诸王都想在寿宴上冒头,阿耶没那志向,自不会玩那些花巧。一旦将这些东西呈上去,压了诸王一头,圣人会怎么想,诸王会怎么想,文武百官会怎么想?只要有人推波助澜,恶意污蔑,阿耶的好名声就能毁个干净!” 秦绮两辈子年龄加起来也有五十多了,被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指着鼻子呵斥三次,当真有些绷不住。她早已认定秦琬没事找事,想到昔年自己献上精心做了好几天的女红时,秦琬却来了一句咱们又不是绣娘,没必要成天飞针走线,免得伤眼睛便否定了她的努力,忍不住说:“四妹,这等大事,不是你随便说说就能决定的!” 第二百四十八章 投石问路 “裹儿不能决定,难不成你能决定?”代王阴着脸走进来,瞥了秦绮一眼便别开目光,冷冷道,“裹儿的意思就是孤的意思,你若质疑裹儿,现在就给孤滚出去!” 秦绮见代王这样不留情面,眼圈一红,哽咽道:“父王——” 代王虽信任秦琬的能力,却怕秦绮被逼急了提起苏彧之事,戳秦琬的伤疤,故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听了墙根,便发现秦琬字字句句都是对自己这个父亲的维护,秦绮却在听秦琬讲明利害关系后仍不死心,本就偏到天边去的心更是怎么拧都拧不回来了,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孤也不求你一心想着娘家,却没想到你这样给孤长脸,竟要拿着孤的前程去换你夫家的前程,当真是孤的‘好’女儿啊!” 第398页 他身为皇长子,只有对圣人、穆皇后说话的时候需要顾忌几分,即便是诸王,他的脾气上来了也不会给他们面子。只不过代王素来修身养性,这些年遭遇挫折又信了道,将傲气和棱角磨了大半,见谁都是好声好气的模样,秦绮还当他软弱无能,暗中有几分瞧不起这个便宜父亲。如今听见他这么一说,俏脸登时惨白如纸——代王再怎么无能也是皇长子,又是她今生的父亲,被他用这样诛心的话评价,她……好在是代王府,只是代王府,若是在众人云集的场合,她该如何立足? 代王越想越气,看到秦绮泪水将坠未坠的样子,便觉反胃。 那等狠辣之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还会为自己几句话哭泣?一个是朝夕相处十几年,一母同胞的姐妹,一个是完全不记得音容的父亲……哼,她哭得不是自己训斥了她,是怕代王厌弃了她吧! 代王一度当自己魅力无双,如云美女上着赶着服侍他,宁愿没名没分也要跟着。自打流放之后,遍尝人情冷暖,才知她们看上得不过是“代王”的身份,与他这个人没半点关系,便犯了左性。想到最疼爱的嫡女为了自己的安危被迫嫁给不喜欢的人,遭到夫家的冷待,很可能年纪轻轻就守寡;再看看婚姻幸福美满到浑然忘了娘家,只有在这等时候才能记起来的秦绮,代王便觉十分不痛快,再也不愿见秦绮一眼:“乔家这些年也受足了孤给的好处,岂有得寸进尺的道理?来人,送乡君离开!” 秦绮满面屈辱,本想要申辩几句,已有人恭恭敬敬请她离开。 秦琬也没想到父亲竟会听墙根,见他气得难受,轻轻拍他的脊背,为他顺气,见代王终于平静下来,这才看向程方。程方知趣,立刻屏退众人,便听秦琬说:“还得劳烦二郎仔细府里头,乔家不是没见识的寒门庶族,这几年乔睿也能称得上青云直上,怎么忽然就按耐不住了?咱们府中虽清过几次,却也不能确保没钉子藏着,更不能保证人人都有二郎你这样的忠心。” 代王悚然,忍不住问女儿:“你是说……” “福安乡君不像能托付大事的人,只怕是被人当枪使了。”秦琬淡淡道,“幕后之人用心实在恶毒!阿耶若愿意帮衬乔家,便是贪财,且有青云之志;阿耶若是不愿相助,便是隐忍蛰伏,且会得罪乔家,连带着二姐的夫家也会生出几许芥蒂。” “这这这!”代王哑口无言,半晌才嘟哝一句,“讲不讲道理啊!” 程方神情凛然,代王沉默许久,不由颓然,二人都觉秦琬说得很对——在忌惮代王的人眼里,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都是要抢那张椅子的。与其如此,还不如真坐实了这项名声,狠狠甩他们一个耳光再从容离去。 话虽如此说,代王的心里却有些发堵,他怎么也想不通,来来回回就是一句:“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他的兄弟们处处提防他也就算了,女婿家可是受过他太多恩惠的,怎么就成了这样呢?感情他还得什么都帮他们,不帮他们就是错了? 想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望着秦琬,竟有些颤抖:“阿耶有没有什么地方没帮到老六,苏家才这样为难你?” “您莫要多想,您做得够多了。”秦琬鼻子一酸,勉力做出平和的模样来,“是他们心太大,要不怎么有升米恩斗米仇的说法呢?哪怕您什么都做到了,一想到自己得指望着儿媳、娘子来过日子,他们也会不高兴的。” 这便是人性的丑陋了,既要人家帮你,又要人家不记这份恩情,甚至对你毕恭毕敬。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凭什么人家要对你低声下气呢? 遇上这样的人,即便掏心掏肺,倾其所有,对方也不会满足。等你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上了,却不能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嫌你没用,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便是谋划着另娶新妇,将你撇到一边,任你自生自灭。 代王也知秦琬说得是实话,陈留郡主不就碰上了那等人么?明明带来的好处够多,本人也贤良淑德,无可挑剔,尚要嫌她不是公主,儿子没办法封爵。想到女儿也要步堂姐的老路,代王的心就一阵阵地抽痛,恨不得苏彧真死在外面,不要回来,故他抬起头,说:“高翰这几天就要到了。” 秦琬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圣人万寿之前,寿礼失窃的事情肯定要解决了。”即便只是找个替罪羊出来,也得将这件事给抹了,不能让阴霾围绕在长安城的上空,平白让异族看了笑话,何况高翰破了这桩案子呢? “圣人的意思是——”代王越想越觉得憋屈,“高翰追回了许多贺礼,有功于国,圣人打算对外宣布,说余下之事由苏彧负责。”如此便可暂时遮掩苏彧失踪一事,若苏彧真能平安回来,大半功劳也是要落到他而非高翰身上的。 苏彧若是对秦琬千依百顺,无一不好,圣人如此厚待苏彧,代王定是心中欢喜。可一想到那个该给自己女儿脸色看的家伙若是平安归来,便能凭借功劳青云直上,再过个十年八年的,在朝堂上并无多少影响力的自己都未必能胜过他,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秦琬知父亲在想什么,暖心之余,也有些难受。 住在代王府哪里都好,只有一点不妙——不好随时见常青。毕竟代王府的侍卫也不是省油的灯,虽有许多公子哥占个名额,平素轮值也只是混日子,却有更多出身中等门第,父兄虽是军中将领却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全凭他们自身的真才实学方得了这一职务,志向远大的年轻人。这些人训练有素,勋贵府中的家丁完全无法与之相比,常青又不是话本子里会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侠士。 第399页 出于谨慎的考虑,秦琬只得暂不与常青联系,也不和玉迟互递消息。一时间,代王府竟比以往更沉寂了三分。 南郑郡公与阿史那公主鹣鲽情深,看在爱妻的面子上,南郑郡公本想走一走代王的门路,见代王命人送厚礼权表歉意,说明难处,南郑郡公也能理解,便对阿史那公主说了此事。 阿史那公主虽思念故土,到底在大夏生活了十多年,现如今她说汉话,穿汉服,遵从汉家礼仪规矩,儿女也是秦氏皇族中有封号的显赫宗室,又和南郑郡公恩爱多年,既没有小妾膈应,夫妻俩也没红过脸,成天风花雪月,琴棋书画,过得是神仙般得日子。对同胞尽了心也就够了,难不成为他们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不成?再说了,若是她的兄长对她有半分眷顾,也不会将她当做物件般送过来和亲了。若不是圣人慈悲,给她和南郑郡公做了媒,而是将她收入宫中,她的日子虽不至于太难活,也没有现在安逸。故她得到夫婿的答复后,立刻差人去了西突厥使团,说明此事。 右贤王听了,怔忪半晌,才道:“殿下这是与咱们生分了啊!”他明白,阿史那公主已被汉人接纳,她真要办这件事,不是办不到,只是要付出太多,不仅艰难,还会影响以后,便不愿出力罢了。 见他隐隐有些不可置信,思摩挑了挑眉,心中暗道这有什么稀奇?也不想想,当年都罗可汗羽翼丰满后,自以为无敌于天下,不愿再受大夏钳制,结果被当时的安西大都护武成郡公打得落花流水,若非大义公主出面斡旋,大夏又想要西突厥来制衡边境异族,西突厥连王庭都保不住。阿史那公主作为草原上最美的一颗明珠,却被当做战败赔礼送上来,不记恨所谓的亲人就算好的了,凭什么对他们付出? 右贤王见思摩满不在乎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思摩,你莫要再偷闲了,待会那人便要再来,你随我一起去见他!记住!不许将人气走!不许口没遮拦!也不许打听对方背后站着什么人,明白么?” “什么啊!你自己去不就行了么?”思摩兴致缺缺,“中原人就是麻烦,说句话拐十来个弯,想得脑袋疼。” 右贤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小声说:“上回我不知他来路,出于礼貌见了,结果他背后的主子来头极大,要与咱们互通有无,你怎能不跟我一起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暗中交易 思摩半点也不动容,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我空有个叶护的名,他们尚这样防着我,若我办成了这样一桩大事,岂不会被他们生吞活剥?况且大夏朝廷对咱们本就有些芥蒂,一旦查了出来……”都罗可汗绝对不会保他们的。 右贤王知思摩说得是事实——大夏延续了大燕对异族的策略,虽有和亲之举,和亲公主却只带金银财帛、古玩珍品、木雕玉器等作为陪嫁,就连跟陪嫁人员也多为乐师、奴仆,非但没有工匠、大夫、农书、种子等突厥急需的人或事物,甚至连山河地理志都寻不见踪影。 大夏和突厥虽是友邦,也没有刻意禁止贸易,相互间的往来却算不上多,农具、铁器、盐、茶、酒等物资更是突厥想买都买不到的,正因为如此,哪怕知道对方来历成问题,右贤王也不得不往这个坑里跳——他虽不喜争端,却也有满腔野望。故他好说歹说,终于把思摩劝服了,这才吁了一口气。 都罗可汗的疑心病实在太重,若这件大事只是右贤王一人做成,他又该忌惮出身突厥大族的右贤王,再度将他架空,做个光头王爷了。空有地位没有实权的滋味,右贤王可不想再享受一回。 思摩时常出入驿馆,附近的人知道他是个侍卫,出身也不一般,见他再度带人从驿馆中走出来也就放松了警惕——跟也跟了小半个月,这家伙成天就是在街上乱窜,见到什么都觉得稀奇,这边瞅瞅,这边看看,买一堆用不着的小玩意回来,谁愿意将本就宝贵的人力耗陪一个公子哥逛街上? 这位被人轻视的“公子哥”带着侍卫,满脸好奇地进了一家金店,这个也买,那个也要,很快就被满脸堆笑的掌柜亲自请到了里间。 隐蔽的里间,已坐了一个人。 此人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灰色长袍,面貌也奇异得很——寻常人虽生的平庸,多看几眼到底能记住,此人却不同,明明与旁人一样眼睛鼻子嘴巴样样不缺,摆放的位置也没什么特殊的,却硬是寡淡到让你即便看了无数眼,想要勾画的时候也难以下笔,即便迎面遇上,一不留神也就将他忽略了去。 思摩见到这个人便笑了出来:“即便在千万人之中,想要找一个你这样的人也不容易啊!” 右贤王实在拿思摩没办法,只得任由他去,自个儿则正襟危坐,但见来人长长作揖,声音也寻不到任何特殊之处:“鄙人姓林,奉主子之命,与阁下谈一桩大买卖。”似是怕右贤王不信,他压低了声音,直接将一只手张开,“若阁下同意,便有这个数的粮食。” 思摩懒洋洋地插了一句:“五千石?” 灰衣人傲然道:“五万石!” 右贤王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容易才绷住了仪态,又有些不可置信:“初次交易便有五万石?” “正是!” 这样大的好事,简直像天上掉了块巨大的馅饼,刚好砸在了他身边,不咬一口都对不起自己。右贤王惊喜之余,还有些不信:“这般多的粮食,想要掩人耳目,怕是……” 第400页 “这便是待会商谈的内容了。”灰衣人观察右贤王的表情,知他意动,趁热打铁,“主子说,若是合作愉快,盐、酒乃至种子、药材都能提供,若要再进一步,便得你们拿出诚意了。”铁器和工匠乃是重中之重,自然不能说给就给,不换到足够的好处,谁也不会轻易允诺。真要追究起来,前头几种,斡旋一番,说不定判个流放就行了,后者却是满门抄斩或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的。 右贤王也算久经世事了,他明白,五万石算不上多,但在初次交易,双方底细都没彻底摸清楚,也不知未来能否长久合作,甚至连他们会不会反水都不能保证的情况下,对方就敢提出五万石的交易,足可见财大气粗。 突厥虽然在粮食方面有些短缺,却也不是太过看重,大不了给奴隶吃少一点,死了也不可惜,但盐、铁、药材却是极其渴求的。右贤王沉吟片刻,才问:“你们要拿粮食换什么?” 灰衣人见他这样痛快,瞧了一眼思摩,右贤王知他顾忌,便道:“他是可信之人。” “即使这样,鄙人便直说了。”灰衣人单刀直入,“咱们主子只要两样东西!突厥的战马,还有,熟悉这些战马,懂得侍弄的奴隶!” 这个答案早在右贤王意料之中。 若不是胸怀大志,这样的身家在哪都能过得舒舒服服,为什么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与他们贸易? 中原不缺铁器也不缺工匠,更不缺骁勇善战之士,唯独战马,哪怕陇右、燕云、川蜀皆产马匹,战马仍旧供不应求。且不提那些纨绔子弟,单说大夏的武将们,为了一匹好马一掷千金,因赠马之恩出生入死,也是极为寻常的。 得了战马,又有会饲养它们的马倌,只要三千,哦,不,一千匹,加以训练,配上重铠,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思摩想得更深些,若是旁的势力想要造反,单养骑兵是没用的。毕竟大夏国泰民安,兵力强盛,别说千人轻骑,百人重骑,哪怕是万人铁骑,也只能让朝廷伤一伤元气,能否动摇大夏根本都未可知。只有一种人才会想着拿几百一千骑兵孤注一掷,胜则君临天下,败则尸骨无存。 大夏皇帝防着西突厥,他的儿子为了争抢那张椅子,不遗余力地拆他的台,他知道么? 想到这里,思摩轻轻笑了起来。 处在权力巅峰的人呐,大半不都是这样的么?自己没当上皇帝的时候,管什么国家,管什么民族,更不会讲大义放在心上。为了壮大自己,不惜资助外敌,对内更不消说,也不知许了多少好处出去。等到他们自己当了皇帝,却开始看不惯这些事情,便要动手处置触犯了自己切身利益的人。至于怎么罚,那就因人而异了,自己的儿子犯了事,罚得总比别人轻些。若不是仗着这层关系,对方敢这样和他们谈条件? 他很清楚右贤王瞻前顾后的性子,果然,巨大的惊喜过后,想明白整件事的右贤王便开始顾虑起来。 柔然虽是突厥与大夏联手破之,真要细究起来,突厥只是带领诸多从属部落作乱,动荡了柔然的后方,让大举入侵中原的柔然腹背受敌方一败涂地罢了。若非草原辽阔,汉人水土不服,大夏怎会让突厥占了便宜?即便如此,他们也嫁了个大义公主来,蓄意挑拨离间,导致突厥还未一统草原十载就生生分裂成了东西两部。右贤王打小就见识到了大夏的强盛,对汉家文化又一向是仰慕的,明知对方背后的主子很可能是哪位皇子,哪敢轻易涉及大夏储位之争? 再说了,他只是个臣子,并不是可汗。虽说身后的部落在突厥中也是排名前三的大部落,却也不是非他做族长不可。真要出了什么事,思摩逃不过,他这个“外人”就更逃不脱了。 明白右贤王有些为难,却又死要面子,思摩瞧也不瞧灰衣人一眼,便道:“这么大的事,我们也不好做主,还得回去合计合计。” 灰衣人听了,也不恼怒,只道:“两位大可仔细想想,鄙人再过几日与二位联系。” “几天?不成?我们也是有身份的人,不是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思摩傲然道,“六天后吧!再过三日便是朝见,我们总要见过大夏皇帝,才好下决定。” 听他这样说,灰衣人暗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转念一想,大夏也多有世家勋贵子弟跑去做侍卫捞资历的,突厥照葫芦画瓢也不稀奇。听说突厥本就是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部落联合起来的,所谓的可汗也只是各部落共同推选的首领,大概与中原前朝世家鼎盛时期一样?世家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放到突厥怕是也差不多,否则外姓人怎么能做王爷呢?此人怕是在家里发号施令惯了,也不想想他到了那儿,又算老几。 存了这等想法,灰衣人便对思摩有些不以为然,面上却依旧恭敬:“行,六天后,鄙人恭候二位。” 右贤王颇有些患得患失的意味,见灰衣人答应得这样爽快,又有些懊恼,待他们回来之后,才忍不住说:“若是他们找了别人……” “应该不会吧?”思摩浑不在意地说,“又不是真做买卖,这家不行还有下家,哪怕真做成了,东西怎么运也是一桩麻烦事。还是先看看大夏皇帝吧,那些传闻都做不得准,若大夏皇帝一心与咱们交好,没必要冒这等风险不是?” 这段话算是说到右贤王心坎上去了,突厥再怎么缺钱缺粮,也不会断了他们这些贵族的,他们还是照样享乐。仕途固然重要,性命却更加要紧,仅此而已。 第401页 第二百五十章 石破天惊 甘露殿一片沉寂,圣人捏着密折的右手已是青筋暴起,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忍不住,将密折狠狠往地上一摔,气得不住打颤:“这就是朕的好儿子,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啊!” 哪怕早就猜到几个儿子里总有不安分的,真听到对方主动找异族谈判的消息,圣人还是气得不轻,甚至隐隐有些后怕——丽竟门的人再怎么盯梢,也不会时时刻刻去盯着一个侍卫,若不是裴熙发现了思摩的身份,在圣人的吩咐下,丽竟门的探子重点盯着思摩,怎会发现此事? 匡敏知圣人年事已高,身体渐差,唯恐圣人气坏了身子,忙道:“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时候发现了,岂不比隔几年再查出来要来得好?” “你呀,专会往好的方向想。”短暂的愤怒过后,圣人已冷静了下来,“朕非但不会现在查,还会帮他们一二。朕倒要看看,他能买通多少人!” 匡敏心中一凛,不敢再说什么。 圣人这模样,漫长的几十年里,他也就看过五次。一次是为了收复江南,一次是为了废太子,一次是对付柔然,一次是为了梁王,还有便是现在了。前头四次,又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 生出这般孽子,圣人也觉得憋屈,想到已经故去的几个龙章凤姿的儿子,又是一阵唏嘘。 人就是这样,即便活着的时候千般不是,死后也光记得他的好了,何况齐王、梁王本就挑不出多少毛病呢? 一想到梁王和齐王,圣人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最让自己省心又最让自己担心的儿子,随口问:“恪儿呢?这些日子没人能烦到他吧?” 匡敏起先没想明白秦琬为何撕开伤疤,将邓凝、苏彧、纪清露和秦宵四人之事告诉他,这些日子慢慢琢磨,也渐渐回过味来。 他对秦琬的野心虽有些震惊,却没太大反感——后宫之中汲汲于权力的女人比比皆是,从妃嫔到女官,看重权力的太多太多,秦琬有青云之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再说了,她既能查清魏王藏得这么深的事情,可见手段非凡,匡敏既觉魏王虽需靠着自己,骨子里却深恨堂堂皇子却要对一宦官低头,如何不考虑以后? 自身安危,匡敏看得倒不是很重,他本就打算给圣人殉了。若是圣人留了话,让他好好活着,他就收拾包袱给圣人守灵去。 匡敏何尝不希望国家能好好的?但魏王这等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派,匡敏实在看不上。圣人为国家考虑得多,匡敏却为自己,为圣人考虑得多,故他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就转换了立场,小心翼翼地说:“代王殿下紧闭府门,就连南郑郡公也是不见的,这些天也就见了福安乡君一人。”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连忙补救,“到底是代王殿下的女儿,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求见,即便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 圣人也知秦绮和乔睿之事,当年闹出这一桩的时候,代王险些想夺了秦绮的封号。虽说那时圣人觉得代王反应过激了些,有失宽容,此时却又有不同的看法,当下便冷哼一声,怒道:“一个两个都是来讨债的!” 匡敏一听,便知圣人当秦绮被谁走了门路,贪对方送上的厚礼,打算说服父亲见一见外国使团。 代王的庶子庶女被妾室抚养了十年,沈淮虽为他们延请了名师,但好些人都不敢来,即便来了也不敢真管束他们啊!这样长大的孩子,眼皮子浅也无可厚非,哪里比得上虽生活困窘,却养在代王夫妇身边的秦琬? 秦琬虽没求匡敏做什么,匡敏却卯足了劲要坑魏王,顺带帮扶着代王,若能捧代王上位自是最好不过。想也知道,以代王的宽容,无论自己求着殉了圣人还是守皇陵,都是一句话的事情,为梁王、卫王兄弟翻案也不是不可能。 匡敏深恨穆家,对怀献太子也有些不喜,自如圣人一般,把已逝的梁王往好里想,竟没哪点不好的,恨不得立刻为梁王正名,也好打一打穆家的脸。故他掂量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代王殿下被气得不轻,县主却觉得有些不妥。” 圣人扬了扬眉,匡敏见状,明白这是让自己继续说,便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深谙圣人的心理,专提代王是如何不想见这个女儿,秦绮又是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秦琬为父分忧,却与庶出的姐姐发生争执,末了才小心翼翼地说:“县主心善,一直在劝代王殿下,说乡君不是有心的,怕是中了奸人算计,也确实清出来一些……”说到这里,他闭了嘴,不再多说。 圣人怕不通庶务的大儿子被人卖了都帮人数钱,在他府中放了不少人,代王本就无甚可用之人,查钉子的事情,小半是沈曼带过来的陪嫁负责,大半还得落到圣人精挑细选才派过去的人身上。故对大儿子的动向,圣人查都不用查,问问匡敏,再招旁人问问便是。再说了,府中出了细作这等大事,瞒也是瞒不住的,匡敏怎敢欺瞒? 想到自己其余儿子的德性,圣人面沉似水,半晌后,竟轻轻地笑了起来:“宣张敏、邓疆、徐密、钱明、张榕、徐密,并江柏、卫拓觐见。” 说罢,圣人想了想,又道:“请洛阳令裴晋入宫,郑国公年事已高,暂不惊动,你派人将穆鑫喊来。” 匡敏领命而去,立刻让随侍圣人,有头有脸的内侍们去各家通知。宰相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到了甘露殿,见同僚也在,便将心沉了沉。 第402页 圣人已然恢复了平静,瞧不出喜怒,见国之重臣们都已到达,便道:“如今各国使者齐聚,朕也不欲让他们笑话了去。储位未立,国家不稳,你们可有异议?” 他骤然抛出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句,即便是久经风浪的几位宰相和勋贵,也有些惊讶。 短暂的沉寂后,郑国公世子穆鑫率先道:“陛下圣明!储位稳固,则四夷敬畏,四夷敬畏,则四境太平!” 邓疆见状,忙道:“陛下圣明!”他虽对下属乃至同僚霸道狠戾,在圣人面前却一直如同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若不是前头有首辅和洛阳令压着,他怎会不第一个跳出来迎逢拍马,以表忠心? 有这两位冒头,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愤愤赞颂圣人圣明。 圣人早猜到会是这等情况,见他们表态完毕,这才不动声色地说:“本朝延续古礼,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众人。 卫拓、裴晋、江柏等人已品出不对,不敢贸然接话。 卫拓的年纪、资历本就最轻,心安理得地站在最后,梳理思绪;江柏知邓疆视自己如仇雠,明白稍有不慎冒头就会对向自己,现在又没担任宰辅,也就趁着这一丝空隙,飞快思考;裴晋早已打好腹稿,却因裴熙之故,绝不冒尖。 被人称为“小张宰相”的张榕与裴家沾亲带故,他虽没弄明白裴家的用意,却知裴家最有前途的裴熙与代王关系极亲,张榕又是御史大夫出身。旁人为了逢迎圣人和魏王,可以提魏王做太子一事,他却不能,还不如借此机会向代王卖个好,故他毅然道:“既是祖宗规矩,自没有破除的道理!皇长子仁德宽厚,当为太子!” 邓疆一听,当真是七窍生烟。 他的嫡长孙女就是魏嗣王妃,自然希望魏王登基,只是没料到圣人会这样明着问他们,正在想该怎么回答,张榕就跳了出来,还这样义正言辞……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难不成说代王不好?这话一旦传出去,张榕就该是天大的清官、忠臣,自己就该是话本子里做丑角的奸臣了! 天下人的抨击固然不要紧,圣人的心意才是第一的,自己虽要捧魏王上位,也不能抨击代王,失了圣心啊! 真要说起来,邓疆做官和做人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若不是有个知晓“未来”的邓凝敲边鼓,他也不至于熬过几次险之又险的政治角逐,入了圣人的眼,虽说只是起个制衡的作用,到底也当了宰相不是。真到这种关头,既不能和幕僚商议,也不能一味谄媚逢迎,他便露出几分不足和窘迫来,全无针对同僚时的志得意满,咄咄逼人。 张敏不欲得罪代王,却也不敢像张榕这样要名声不要命,旗帜鲜明地支持代王,毕竟张榕还年轻,光凭这一份刚正不阿的清名就能继续做很多年官,他却老了,子孙也都在做官,实在不能恶了新帝。故他一如往常和稀泥,不疾不徐地说:“代王殿下贤明仁德,品行毋庸置疑,子嗣上却有些荒凉。” 邓疆一听,如闻纶音,忙道:“正是!代王殿下子息不丰,颇有些为难。” 圣人似他们所想的一般,没半点不悦,邓疆见了,更加坚信圣人压根不想立代王,只是拿代王起个头的心思,便听圣人缓缓道:“哦?既是如此,该立赵王?” 第二百五十一章 储君之议 圣人这么一问,最心热的邓疆都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不立代王,尚可用子嗣荒凉做借口,不立赵王又该用什么理由呢?赵王的生母出身江南,圣人应立北地女子所出的皇子为太子?哪怕谁都明白这便是不能立赵王的缘由,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啊! 沈昭容出身盐商之家,不能让区区盐商成为天子母族虽是个好理由,真要说出来,却是打圣人的脸了——盐商如此上不得台面,圣人为何还要册沈昭容为九嫔之一呢?既是酬沈昭容生子有功,那便是母以子贵,又怎能谈上得上不得台面? 当然了,真要找借口,无论如何都是找得出来的,众人之所以缄默不语,只因圣人问话的方式不太对。 代王不能做太子,那赵王呢?赵王不能做太子,那魏王呢?魏王可以?为什么?鲁王和韩王不行么?魏王若不能做太子,鲁王呢?鲁王不行,韩王呢?韩王也子嗣荒凉?谁敢说这话,韩王就敢直接在大朝会上将他打趴下。 穆鑫和邓疆敢直说代王子嗣不盛,只因代王年纪大了,又没有嫡子,几个庶子或犯了事或病着或年幼,唯一一个没大问题的也拿不出手,一旦代王登基却早早就……朝廷又会是一阵动荡。韩王虽只有一个儿子,却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名正言顺的嗣王。他年纪又轻,说他子嗣不盛,是诅咒他不会有别的孩子了呢,还是说他活不长? 在场这么多人,圣人也没刻意遮掩的意思,谈话的内容纵不会十成十地传出去,也能透出几丝风声去。圣人若是五个儿子逐一问下来,且不说他们是不是得旗帜鲜明地站队,哪怕站了……也会把其余四个得罪死啊! 圣人见他们都不说话,挑了挑眉:“当立赵王?” 中书侍郎徐密是天子近臣,随侍圣人多年,对圣人的喜怒哀乐也有几分了解,察觉到圣人的语气有些微妙,再联想到江南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安分,他毅然下了决断:“臣斗胆,赵王殿下在女色上略有些不忌,非储君之才。” 第403页 真要说起来,赵王也是冤,他王府中的美人确实是众兄弟中的独一份,却多半是带着大笔钱财,象征着江南诸多大商贾的诚意而来的。他又一度主管太常寺,那些出身卑微,受人鄙夷的伶人,舞姬,能不卯足了劲往他身上贴?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又没有强抢民女,真要说起来,他那些道貌岸然的兄弟乃至臣子受用得佳丽会比他少?不过是他名声在外,到了这种时候便要吃些亏罢了。 徐密这么一表态,无疑将赵王往死里得罪,圣人微不可查地颌首,心下颇有些安慰,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那么,魏王呢?” 邓疆见张榕、张敏和徐密都没被圣人责怪,便想,张榕是按规矩来的,又清名在外,圣人早知张榕的脾性,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满都不会露出来。张敏和徐密分别否定了代王和赵王,圣人也没说什么,可见圣人本就是借此引出魏王,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立魏王为储,毕竟魏王非嫡非长,又有那么一个品行不端,下辈子都不可能做皇后的生母在,得到诸位宰相,洛阳令、以及勋贵第一的郑国公一系支持,也算有个说法。 他自以为想清楚了圣人的用意,毕竟圣人一直以来透露出来的意思,还有种种动作,无不表示圣人看好魏王,否则邓疆这般视邓凝奇货可居,将她待价而沽的性子,也不会轻易同意将邓凝配作魏嗣王妃。再说了,他的仇人多,他自己也明白,这几年地位算不得稳,他更清楚。除非魏王登基,否则换谁做皇帝,他都没有好日子过。 一想到这里,邓疆也顾不上什么颜面,反正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说法,正色道:“魏王殿下克己复礼,堪为储君之才。”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心里那个古怪啊! 魏王平素的言行,众人都看在眼里,可以称得上是严于律己,但说克己复礼,未免抬得太高了吧? 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是孔圣人的主张。魏王在言行上约束的不错,但在行动和处事上却谈不上仁厚,反倒有刻薄寡恩之嫌。明明可以从轻发落的事情,他偏偏要往重里办,尤其是那些出身高门又被犯了事的官员,家人到处找门路,多少人求都求到了魏王面前了,也不求抹了这件事,只求保住对方一条命,竟也不能做到。 虽说治理吏治本就该雷厉风行,可丢官、流放和处决到底大不相同,杀鸡儆猴固然有效,也不用杀这么多吧?要知道,很多律法上模棱两可,只看负责此案的官员怎么量刑的案子,魏王一律是从严处理的,竟无一例外。 哪怕知晓魏王占了道理,也让许多人心寒,更何况……魏王肃清的吏治,未必完全出于公心。 圣人看了邓疆一眼,才问:“照你这么说,魏王的确不错,那么,鲁王呢?” 邓疆一听,冷汗就下来了。 照我这么一说?我何德何能,可以决定大夏的储君?这话要是传出去……圣人,圣人该不会是看魏王哪里不满,要拿他这个魏王姻亲开刀了吧? 人一紧张就容易出错,邓疆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说:“鲁王殿下亦是德才兼备,但长幼有序……” “既是长幼有序,为何请立魏王!”裴晋满脸怒容,竟不顾场合,呵斥邓疆,“你身为次相,理应公心为重,岂可因儿女亲事便不顾家国?” 邓疆没与裴晋接触过,因对方身份、地位、资历皆比他高上太多,即便被裴晋这样斥责,邓疆也露不出平素凶狠的模样,刚想分辨一二,裴晋又岂会给他这个机会?只见这位简在帝心的重臣望着圣人,满脸坚毅,双目全是耿耿忠心:“我大夏乃是天朝上国,威震四夷,圣人千秋,万国来朝。四境蛮夷,谁不仰慕中原衣冠?我等自当正礼仪,展胸襟,教化四夷,则大夏千秋万代,繁荣永昌!” 说罢,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凛然道:“臣,洛阳令,上宛侯裴晋,恳请陛下,立代王为储!” 张榕也是机敏,见裴晋唱作俱佳,明白自己也逃不脱旁人的猜忌,立刻跪了下来,亦道:“臣,中书侍郎张榕,恳请陛下立代王为储!” 徐密暗暗捏了一把汗,想到自己方才已得罪了赵王,以魏王的为人,即便要收拾赵王,也得顾忌几分“兄长”的名义,未必会为自己出头。代王却是皇长子,教训哪个弟弟都是名正言顺的,便决定赌一把,毅然跪了下去,附和道:“臣,中书侍郎徐密,恳请陛下立代王为储。” 门下侍中钱明虽是宰相,平日却不发出半点声音,真要他拿主意,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他见徐密跪了下来,邓疆呆若木鸡,张敏没半分动作,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往后瞄,也亏得他资历轻,站得远一些,才能瞧见江柏和卫拓已经准备跪下,若不是他们身份不够,不好冒这个头……极有自知之明的钱明当机立断,也不顾惜一把老骨头,高喊:“臣,门下侍郎钱明,恳请陛下立代王为储!” 三个宰相,一个洛阳令这么一跪,即便剩下几人反对,也算成了一半,江柏和卫拓顺理成章地跪下,同样请立代王为储。 首相张敏也乖觉,他先前虽说了代王不适宜为储君,不好打自己的脸,却也跪了下来郑国公世子穆鑫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却知今天的事情透着蹊跷,也跟着跪了下来,决定回去后就好好查一查圣人为何改变了主意。 第404页 邓疆有些绷不住,却知这么多人同意的事情,自己已经挽回不了,心中惴惴之余,也随了大流。 圣人见状,满意道:“好!好!裴卿说到了朕的心里!咱们汉人可不似那些不讲礼数的蛮夷,为了争夺大位弑父弑兄,杀子杀弟。大夏本就是礼仪之邦,自当以礼为先,以仁为本。长幼有序,嫡庶有别,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代王是朕的长子,宽仁温厚,孝敬父亲,帮扶兄弟,品行无可挑剔。” 说到此处,圣人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又道:“明日诸国使者觐见,朕要在那时候宣布这个好消息!”言下之意,便是让在场的人都管住嘴巴,不能透露半丝消息了。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即便透露消息又能如何?诸王可以隐忍蛰伏,日后将第二人太子拉下马,却不能在外人面前落圣人的面子。前者只是时间、心机和手段的问题,后者却很可能万劫不复。 饶是如此,圣人也没放松的意思,待群臣退下后,只见他喜色全消,面沉似水。 他的面前已站了两个人,除匡敏之外,还有一个平日不显山露水的普通将领,圣人踱了几步,才道:“这一次,怕是要你们牺牲几个人了。”说到此处,竟有些伤怀,“朕老了,他们的心也大了,消息是捂不住的。朕要你们不惜一切弄清楚他们知晓此事后的反应,明白么?”话到最后,已是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第二百五十二章 各方反应 郑国公世子穆鑫一路上都想着方才的事情,越琢磨越不对劲,一回到郑国公府,马车刚停稳,仆从还没来得及摆好杌子,他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急急忙忙往书房走,边走边吩咐随从:“立刻将叔茫请来!” 为贺圣人千秋,戴罪立功的扬州总管穆淼也回了长安,鉴于他的过失,圣人召重臣立储的时候就刻意避开了他,毕竟穆鑫知道了,穆淼还能不知道么? 穆淼来到书房,便见两鬓斑白的兄长左右踱步,坐立不安,时不时朝门外张望,一看到弟弟,立马说:“叔茫,你可算是来了!”随即,他便命所有伺候的人退下,门外守着穆家最忠心的死士,他尚要压低声音,将方才甘露殿中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听兄长这么一说,穆淼神色沉重,半晌才摇了摇头,叹道:“大哥,你这一次犯的错当真要命!裴晋是什么人?两朝元老,二十几年的洛阳令,谁能及得上?他将话都说到那份上,不立代王便是不讲礼数,让蛮夷看了笑话,岂有不立即附议他的道理?咱们虽是皇亲国戚,却不能将自己当做皇室的正经亲戚,哪怕是正经亲戚,旁家选家主,也轮不到亲戚插手。” 穆鑫本就觉得有些不妥,听弟弟这么一说,后怕之余,多年养尊处优的性子也不由带了出来,忍不住说:“难不成代王敢打击报复咱们?” “不是代王,是圣人!”穆淼见兄长还没抓到重点,顿觉无奈,“圣人转变了想法,欲立代王为太子,您和邓疆却与魏王一系联姻,邓疆又上蹿下跳的,竟敢公然推举魏王为太子,落在圣人眼里,圣人会怎么想?皇子、宰相和外戚已经连成了一条线,竟敢对嫡长子继承制不满,公然不将祖宗规矩、大夏体面和圣人放在眼里了!” 皇帝让你们评论他的儿子,推举一个贤德的做太子,你们还真敢说?圣人分明是有了主意,想得到大臣们的支持,才这样问。越是这时候就越要小心,宁可少做都不能出错,邓疆却……魏王和邓疆这算什么结亲啊,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仇人! 奇怪,邓疆这德行,之前是怎么避开几次惊涛骇浪,一路做到尚书左丞的? 废立之事,本就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能置喙的,除非动摇国本。圣人立长子天经地义,你不第一时间附议,难道是不满?也对,你和魏王结了亲,代王上位,自然有些顾虑。 圣人再宽仁,那也是皇帝,皇帝可以私心重于公心,却看不得臣子也是这般模样,穆家若恶了圣人,岂能有好日子过? 别看穆家显赫非常,真要算起来,年轻一辈竟没几个中用的,郑国公的身子又快不行了,太医都说了,再怎么拖,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郑国公一旦故去,穆家与圣人平辈的长辈便一个也无,许多话也未必说得上,更不用说叙叙旧情,更别说三年丁忧……圣人若恶了他们,丁忧之后不给起复,朝中的好职位又一个不剩,他们能怎么办?总不能做过二品三品的大官,再去做那四五品的官吧?哪怕舍得下这个脸,也丢不起这个人! 想到事情的严重性,穆鑫也有些后怕,穆淼又道:“大哥,说句实在话,做弟弟的不怎么看好魏王。” “怎么说?” “许是我多心了吧?”穆淼本不欲道人是非,尤其是说一个姑娘家的长短,此时却也没办法,“听闻魏王妃身子一向不好,魏王嫡出的三个儿女都是抱到外院,由魏王亲自教养的。”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长安住得久一点的人都听过,当时还人人都夸魏王重情义,可现在再听弟弟提起……穆鑫的眉毛拧了起来,迟疑片刻,才说:“灵寿县主?” “正是!灵寿县主的举止,可称不上君子所为啊!” 穆淼此言,穆鑫也是赞同的。 魏王嫡女灵寿县主嫁给了穆鑫的嫡长孙穆诚,同样出身高门,样貌俊美的一双儿女,本是极好的姻缘。奈何穆诚从小也是个被宠惯了主儿,年纪又轻,少了几分思量。他本有两个极为宠爱的美婢,为了给县主面子,自然是成亲之前就被打发到了庄子上。穆诚念着旧情,偷偷去看过她们一两次,这件事不知怎地就被灵寿县主知道了。 第405页 按理说,新婚燕尔,丈夫去探望旧人,灵寿县主即便不大闹一通,也不会给穆诚好脸色看才是。偏偏灵寿县主不走寻常路,贤惠得令人吃惊,竟主动提出将这两个美婢接回来。穆诚也是个不懂事的,不知拒绝,竟顺水推舟。穆家人也张扬惯了,见县主贤惠就不说什么,谁料灵寿县主打的是暗中下手的主意呢? 想归想,真要做起来,却是一败涂地了——灵寿县主固然有心计有手段,却是高门贵女,哪里比得上穆诚身边的婢女成天钻研这些,个个心机出众手腕过人?再说了,哪怕真有同等的手段,灵寿县主也不如婢女肯放下身段啊! 此事一被揭开,穆家就哗然了,奈何这事确实是他们没怎么给灵寿县主脸面,顾忌着圣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灵寿县主可是将来的嫡公主,也就将此事按下,把美婢处死,顺便收拾了闹脾气的穆诚一通,如今被穆淼这么一提,穆鑫也不住点头。 以灵寿县主的身份,哪怕打杀了那两个婢女又如何?顶多被人说几句,夫妻不和罢了,日子还是要照样过的。她这样当面一套,接进来,许诺,玩得倒是顺溜,背地里却想尽办法害对方,又是分宠又是诬陷,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灵寿县主,可是魏王养大的啊! 穆鑫有些坐不住了:“这,这,难不成圣人看出了魏王……”一个心机手腕兼备,心术不正的皇帝,的确没有一个虽无政治才能却心地善良的皇帝来得好。毕竟朝中那么多能人,只要信重这些臣子,还怕国家治理不好? 不可一世的穆鑫尚这样惴惴不安,旁人又哪里会好?赵王一得到消息,便将自己最心爱的珍玩古董全砸了个粉碎,气得大骂:“徐密老匹夫,孤哪里得罪了你!活该你没有儿子,无人送终!” 赵王府长史梁嵩知他正在气头上,不敢出言相劝,赵王却越想越气,狠狠地捶着墙壁:“孤府中的美人虽多了些,个个都服服帖帖,哪像老八老九两个糊涂蛋,一个险些绝后,一个死了都不知道无后根本不是他的问……” “赵王殿下!”梁嵩唬了一跳,忙道,“慎言!” 骂骂韩王也就算了,说怀献太子无后一事,若是传到圣人耳朵里,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赵王方才也是被气糊涂了,被梁嵩这么一提醒,很快就反应过来,忍不住咬牙道:“徐密老匹夫,不整死你,孤就不配做这个赵王!” 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其余四家王府,代王已是惊弓之鸟,唯恐此人是来试探自己的,当即命人将他绑起来丢柴房;韩王气不打一处来,一直嘟哝着“立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做太子,哪里是扬我国威,分明是让异族看笑话”,随即便命侍卫与他演武,将侍卫打得鼻青脸肿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鲁王没绷住温文尔雅的表情,破天荒有些狰狞:“代王?圣人怎么会立代王?”难道就因嫡长,他们这些人的努力便入不了圣人的眼么?若是长幼能决定一切,圣人当年凭什么要大力栽培只是次子的梁王?难道梁王是圣人的儿子,他就不是了么?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鲁王的谋主李棋见状,怕主公失了平常心,明日端不住,忙道:“王爷无需太过担心,代王并未涉足政务,即便真……也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 被他这么一说,鲁王才渐渐缓过来。 没错,代王从来就没涉足过政务,裴晋支持又如何?裴晋已经要退下去了!裴熙再怎么厉害,也没在官场上呆多久。张榕虽是裴家姻亲,却爱惜羽毛,未必事事偏帮。自己手下有那么多的能人,难道不能将代王拉下马?怀献太子一枝独秀的时候,自己尚能争取到那么多助力,现在就不能了么? “老七是这么说的?”圣人听着匡敏的回禀,不置可否,“老六呢?” 匡敏虽很想说几句魏王的不是,却不好歪曲事实,只得将不情愿压在心底:“魏王殿下听后,问了一句‘当真如此’?知晓确有此事后,只说‘大哥是长子,做太子天经地义,我蒙大哥恩惠甚多,愿做一贤王,为大哥扫清祸患,望大哥能全心信我。’” 圣人听罢,便有些举棋不定。 魏王在与谋主独处的时候,尚能这样大度,品行似乎过得去?至少比几个图谋害人,打算在政事上捣鬼的兄弟强多了,可瞧他平日所作所为,却不像这样光明磊落,心胸宽广的人啊! 想到这里,圣人又问了一句:“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匡敏等得就是圣人这个问题,立刻道:“魏王殿下去了近来最受宠的侍妾的院子里,第二日,这名侍妾便未能给王妃请安。” 第二百五十三章 女子堪怜 听到匡敏的回禀,圣人眉头又是一拧,面露不悦之色:“这名侍妾是什么出身?” “回陛下,媵潘氏是魏王殿下门客之女。”匡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坑魏王的机会,“其父是治平十一年的进士潘卓,现为饶阳县令。” 饶阳县位于博陵郡,土地肥沃,人口稠密,无疑是上中下三等郡县中的上县,该地的县令也是从六品上的职官。对一个出身寒门,才登科四五年,在同科进士中排名也不算前的人来说,无异于青云直上——治平十一年是加开的恩科,治平十年的状元乔睿,探花林宣,无不出身世家,又娶了有皇室血脉的贵女,如今尚在从六品打转呢!哪怕京官比外官地位高些,林、乔二人的官位也未必有潘卓坐着的那个抢手。 第406页 圣人对自身眼力颇为自负,他对潘卓没什么印象,可见此人即便有才干也是平平,偏偏……他皱了皱眉,又问:“潘氏是何时进的府?得宠多久了?可有诞下儿女?” 匡敏早将这些事情查得详尽无比,立刻回禀道:“潘氏是五年前进的王府,颇得魏王殿下宠爱,奈何福薄,几次有孕都没留住。倒是比她更晚承宠的妾室,已有三个诞下了皇孙。” 皇室添丁进口,圣人自会知晓,他略一想便记起来:“不错,两儿一女,女孩儿没过百日便夭折了,男孩们倒是健健康康的。” 男孩没事,女孩夭折,那便不可能是魏王妃动的手脚了。这些年魏王的庶子庶女也不少,多是平安长大,夭折的少。孩子本就弱小,极难站住的,养不活也是寻常。即便是公主的儿女,也多有没活过七岁的,实在怪不到苏吟头上。 圣人听见此女是五年前进的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潘卓是在女儿得了魏王宠爱后才中的举,从此步步高升,又听见此女福薄,不能为皇家孕育子嗣,便有些厌恶:“当真胡闹!” 按圣人的想法,几个儿子争得死去活来,骤然听说长兄渔翁得利,气不过是有的。他命内侍省和丽竟门不惜一切也要查清楚儿子的反应,不过是想选出几个儿子中度量最大的那个,不愿看到自己仅剩的几个儿子仍要自相残杀罢了,便如汉景帝对栗姬那句“我百年以后,希望你能善待我的妃子们与儿子们”一样,颇有托孤之意,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在圣人看来,魏王将无名火宣泄到后宅,虽然有恃强凌弱之嫌,却也比鲁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在朝堂上与兄长争锋,妨碍国政,或者赵王一心报复身为国之重臣的徐密,还辱骂怀献太子的好。韩王虽只说了几句酸话,到底冲动了些,又刚愎自用,不是明君气象,算来算去,还是魏王比较好。奈何圣人的眼光高,总希望继承人样样都好,又忍不住将魏王与过世的几个好儿子相比,便觉得魏王的举动未免有气量狭小之嫌,对一国之君来说,胸襟气度必不可少,岂能小家子气? 正因为如此,圣人才会问到侍妾的出身,他心里也明白,魏王对钟婕妤一直是有些心结的。倘若这个侍妾是婢女出身,或者攀上魏王的宫女、民女,早就做好了用身体换荣华的准备,魏王情绪激动之下,将对方折磨得下不来床,圣人也能理解。偏偏是魏王门客的女儿,父亲还是做官的。也就是说,魏王并不是因为心有怨气便找个出身低微的女人来发泄,对他来说,有名分的媵和卑微的侍婢都一样。再听到这名宠妾之父升迁的速度,圣人便有些反感了。 这便是匡敏说话的技巧了,若他先说潘氏是被其父献上,以谋官职,圣人自会看轻潘氏一眼,潘卓虽会被圣人认定为营营汲汲的功利之辈,魏王却不会受多大责难——上县县令,从六品的官罢了,对许多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在掌握实权的王爷眼里,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事情。那些跟随王爷久了的管事、侍卫,哪个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谋到六七品的肥差?即便在圣人心中,区区县令也无足轻重,圣人真要拔擢谁,无论是自家亲戚还是看好的才俊,皆为他们搭好了天梯,哪怕外放也至少是个郡守,哪里瞧得上县令一职呢?匡敏却偏偏先说此女是魏王门客潘卓之女,将君臣之分摆了出来,再说潘卓的履历,圣人一听,岂有高兴的道理? 这等时候,潘卓非但不落井下石,反倒为魏王说起好话来:“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潘卓既能中举,可见也有几分本事。” 他说得也是大实话,恩科三年一开,一次取中者也就寥寥几十人,至多不过百人,却几是寒门举子唯一的登天之路,除了刻苦攻读外,谁不想找点捷径?名宿大儒爱惜羽毛,不会轻易收弟子,拜座师是个好主意,可几十个中举的人里,人家凭什么提携你? 年少成名的举子毕竟少,年将弱冠尚不成亲的,已是打定了迎娶高门贵女的心思,但二十许的青年尚可以不成亲,而立之年了,怎么也得成家吧?自身婚姻没办法当做筹码,只能拿儿女亲事做买卖了。 说句不好听的,潘氏能成为魏王的媵,已是不错了。如若不然,她能怎样呢?至好也不过是嫁给潘卓的同科之子,若是潘卓不要脸面一些,将她嫁给同僚做填房也有可能。世家看不上这等寒门出身的女子,略有些脸面和势力的乡绅也争着攀附世家,家世差一些的,潘卓又未必看得上,哪有如今的风光和富贵? 圣人也知这一点,对潘氏的厌恶也就去了几分。 无论如何,联姻和被当做礼物一样送出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故他忍不住叹道:“朕并不是计较这些,而是……唉,若做了一国之君,岂能像寻常男子一样,将妾室当做玩物看待?后宫妃嫔,那可是皇子公主的母亲,若不给她们几分脸面,全凭自身好恶。不分出身高低,不管品行如何,甚至不顾人家陪伴了你这么多年,下一代怎么立得起来?” 虽说后宫本就以圣人的好恶为好恶,以圣人的喜怒为喜怒,到底应有几分公平在。譬如韩王,虽不讨圣人的喜欢,生母李惠妃却陪伴了圣人几十年,虽也不受宠,却仍是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之一,所以韩王有底气横行霸道。虽说韩王算不得什么君子,但也没为讨圣人欢心走入邪道,这就够了。像他喜欢的邱大娘子那种,明知道韩王定了亲事,却撺掇着韩王毁了对方的清白,以为这样就能成功嫁给韩王的,圣人一万个看不上,即便脏了手也要赐死她,省得拖累儿子。 第407页 人呐,有时候要得就是这么一份底气,我不受宠爱,但我可以熬资历;我长得不漂亮,但可以展露美好的德行;我出身低微,位份也不高,但我有一儿半女……大体上正了,再邪也邪不到哪里去,顶多就出一两个奇葩,若是根子上歪了,那可就没救了。 匡敏知圣人这是归咎于魏王了,委婉道:“魏王殿下到底年轻。”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孙子都快抱上了!”一说到这里,圣人又是一阵心烦,魏嗣王的长子竟不是嫡子,自己又要处置邓疆,皇室对待魏嗣王妃邓凝就不能刻薄了去,万一她要生了儿子,又是一桩麻烦事。再仔细想想,圣人又觉得邓凝可怜,也是个几次都没能保住孩子的,自己失了曾孙尚且不悦,做母亲的没了孩子该多揪心,也就不忍说邓凝什么,感慨道,“朕还记得阿史那刚来大夏的样子,明明很不安,却要强作镇定,连哭都要偷偷蒙着被子,生怕别人发现,却不知已有人报告到了朕这里。朕想啊,她也就与馆陶差不多大的年纪,同样十七八都没夫婿,可见在家中也是娇生惯养,挑得厉害,却被战败的兄长当做礼物送来……” “您怜惜阿史那公主,特意问她是否很擅长音律,她当您要她在群臣面前表演,难堪得险些哭了,却又不敢表露出来,谁知道您是让她和南郑郡公比试呢?”匡敏竭力谈起那些轻快的事,好让圣人不那么悲伤,“阿史那公主不敢赢南郑郡公,郡公却看出她未尽全力,认为她对音乐不诚,当场就砸了琴,吓得阿史那公主脸都白了。” 想到那一幕,圣人也露出一丝追忆的微笑:“这小子本就是个痴人,当时又年轻。”说到这里,又有些伤感,“朕还记得杨家的小姑娘,与桢儿最是要好,端庄起来挑不出半点毛病,疯起来却和什么似的,当时她们才这么点大——”圣人比了比自己的腰,既怀念又有些怅然,“我和大哥的关系还没走到那一步,膝下又荒凉,便经常去东宫看侄子侄女。桢儿和她疯跑,宫女们拦都拦不住,她便一头撞到了我身上。宫人们全跪下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你是谁啊,为什么可以进内院。桢儿那个小没良心的,也不说我的身份,就在旁边咯咯直笑。” 听圣人连自称都换了,同样回想起那一幕的匡敏险些落泪:“大义公主跪在先帝面前,自请和亲的场景,老奴一辈子都忘不掉。”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子之贵 匡敏忘不掉,圣人又何尝忘记得了?一想到大义公主这些年受过的苦,圣人少不得提一提弘农杨氏:“自汉代便传承下来的膏粱之姓,也就是这么副德性,一遇上事便要女子来牺牲。大嫂和三个侄儿死得那样惨,我也在为杨家说话,他们竟连将自己摘出来的本事都没有,待到父皇开始清算他们才急了,巴巴地将她给推了出来。” 弘农杨氏哪里是没有摘出来的本事,分明是见到广宁公主已死,想着太子妃杨氏与废太子多年夫妻,感情尚可,一旦废太子醒悟过来,想到发妻嫡子的死,定会愧疚无比。他们觉得圣人纵然登基也不好动“受害者”的家族,妄想着左右逢源,这才输得一败涂地。 自作聪明的人都是这样,把别人都当做了傻子,唯有自己是明眼人。太宗皇帝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起初虽觉得太子妃管不住废太子,见太子妃的儿子都被害死了,人也疯了,也不好说什么,顶多冷着杨家,谁料他们自己撞上来,不收拾他们收拾谁?下定决心的太宗连嫡长子的庶子庶女们都杀了,还怕你千年世家,累世名门? 圣人也见不得弘农杨氏之人的嘴脸,一想到他们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大义公主的血泪之上,杨氏之人再出挑,他也没有拔擢的兴趣。给几个官位颇高,俸禄优厚,名声不错的闲职养着就是了,至于实权,那是万万不给的。 匡敏明白圣人对弘农杨氏的厌恶,自不会说他们好话,顺着圣人的意思说:“世家与寒门,归根到底,还是要靠人。寒门若能连着几代都出能人,得遇明主,自会成为新的世家。世家根基虽雄厚,几代没出挑的子弟,也会沉寂下去。”相比之下,世家只是撑得久一点,一旦复兴更快罢了。 圣人轻轻颌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裴熙,不免有些感慨:“裴卿对儿孙拳拳之心,奈何……若裴家能似江家一般,何须裴卿忧心?” 承恩公江家的两兄弟无疑是兄友弟恭,振兴家族的典范,至于别家可就不那么一回事了,故匡敏小声说:“许是兄弟年纪差得大了些,感情反能好上不少。”郑国公穆家不就是这样么,年龄相仿的穆鑫和穆森两兄弟水火不容,比他们小近二十岁的穆淼却与两个兄长感情都不错,为了家族和睦,又和大哥穆鑫更亲近些。 “年纪长些,自然懂事了,心胸宽广也是正常的。”圣人极自然地说,“年纪差不多的两兄弟,哥哥却及不上弟弟,矛盾自然少不了,一桩桩小事积累下来,便成了大——”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 圣人记性极好,怎会不记得儿子们读书的情景?不说还不觉得,这么一说,他突然想起,排行较后的几个儿子一道读书时,韩王自然是垫底的,倒数第二便是魏王了。圣人还记得,魏王因为功课平平,得不到老师们的夸赞,自然也得不到圣人的奖赏。齐王对弟弟们素来是一碗水端平的,他怕这个本就寡言少语,不与人接触的弟弟落下心结,隔三差五就带些好东西给魏王,甚至将好些当利公主都眼馋的宝贝送给了没什么交情的六弟。 第408页 “老六的功课,一直不大出挑。”圣人喃喃自语,“承儿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的,也没见老六照拂。” 匡敏低下头,不敢说话。 圣人瞧了瞧天色,见时候已经不早了,各国使臣怕是陆续进宫,文武百官、宗亲勋贵们也该到了,便道:“你命人寻个机会,将当利留下来,朕有话问她。对了,一会的赐宴,给海陵安排座次的时候,勿要让她坐在乐平和东昌中间。” 这个要求可有些难办,圣人也明白这一点,斟酌一番,才道:“这样,将恪儿一家的座次往朕身边挪些,莫要与旁人并列。” 与此同时,西突厥使团也在内侍的引领下,准备觐见圣人。 思摩虽未东张西望,低眉敛目,显得极为恭谨,却在低头的那一瞬,已将皇宫的景象尽收眼底。他的目光落在内侍上一瞬,旋即挪开,征服这片土地的野心却如野草般疯狂生长着。 中原是多么好的地方啊,人们不必为了寻找水源,昼夜奔波;不用为了争夺水源,血腥厮杀。在草原,每一个青壮男子都是极为宝贵的劳动力和战力,每个部落都在鼓励生育,攻打别的部落则尽可能地将男人全部杀死,孩童和女人方能留下性命,被贬为奴隶。在这里,却有那么多男子放弃作为男人的权力,变成这样不伦不类的存在。 他以侍卫的身份来大夏,不吸引旁人目光的同时,很多场合也没资格参加。譬如今日,赐宴之时,思摩尚能入内伺候,此时却只能在外头候着,忽闻雷鸣般的呼声,却又听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算算时间,各国使臣也该朝见得差不多了,思摩便有些心痒,忍不住揣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其实也没什么,与大夏交好的西突厥,诸多西域小国、百济;向大夏示好的吐蕃、六诏、新罗;态度暧昧的东突厥、柔然、鲜卑、高句丽等国家的使者齐聚,一一呈上珍贵的寿礼,祝贺大夏皇帝万寿无疆。 圣人十分欢喜,待到各国使臣觐见完毕后,便听圣人说:“朕年过古稀,储君之位至今空虚,每每思及,皆诚惶诚恐,愧对列祖列宗。” 他虽白发苍苍,声音却十分宏亮,话语亦是铿锵有力:“皇长子秦恪,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堪为元储。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除却知晓消息的几位重臣外,群臣如遭雷击,还未来得及给出反应,甚至连急欲向圣人示好,以弥补过失的穆鑫都没跳出来高呼圣人万岁,便见代王秦恪上前一步,毅然道:“军国政务,托付至重,圣人眷顾降命,属恪黎元,为人父母,恪不敢当。” 他这么一说,穆鑫不敢动了,就连张榕和徐密也直起了腰,不似方才一般,险些直接恭贺新太子的出现。 右贤王险些没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着痕迹看了看各国使者,发现大家都一个样——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傻子,让他当大夏皇帝他不当?这要在草原,啧啧,没诏书都要抢破头,送上门的好事,哪有不要的道理? 圣人见长子回复得这样干脆利落,对皇位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心下大慰,又道:“吾儿不必过谦,汝德行厚重,雅量容人。承祧行庆,端在元良,方是社稷之福。” 秦恪心中一动,却很快被多年的退让和心中那份自知之明压了过去,以许由拒绝尧帝的话语做了回答:“恪志若磐石,纵情游闲,以求安然无惧,非贪天下。” 即便早就与秦恪说了这件事,听见秦恪将自身比作许由,把圣人比作尧帝,歌颂圣人之余不忘表明心志,圣人依旧十分动容,更别说文武百官了。哪怕机敏些的已经猜出来这是父子两人演的一出戏,见秦恪半分犹豫都不带,回答得这样干脆,受到的震撼自不必说。 这可是天子之位,千万里的锦绣河山,生杀予夺的至尊大权,又是在外国使团面前。即便说定了做戏有如何,秦恪只要在这等场合应了,圣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毕竟,还有斡旋的机会不是? 群臣尚惊得说不出话来,诸王更不消说,极度的惊讶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丝恼怒——您就这样信不过我们,非得玩这一处?可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他们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首相张敏已犯了一次错,断不会再翻第二次,四下静默之际,他上前一步,老泪纵横:“圣人平定天下,海内蒙恩。皇长子厚德载物,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此乃我大夏之福!” 穆鑫暗骂了一句老狐狸,与重臣一道,高呼圣人英明,万岁万万岁,皇长子仁德,千岁千千岁。 太极殿中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后宫之中,沈曼虽蒙丈夫和女儿透过口风,听见秦恪真辞让了太子之位,仍是心如擂鼓,惋惜和失落挥之不去——她虽然明白秦恪即便成了太子也坐不稳这个位置,除非圣人活不了多久,自有拥护正统的臣子们对付诸王。可夫婿与女儿对圣人都崇敬有加,并无怨怼,她即便有些小心思,又如何能宣之于口? 秦琬坐在母亲身边,面带微笑,应付众人,没半分不自在。 当利公主的目光几度落到两人身上,想到圣人待会要单独见自己一事,便有些心绪难定。 她本就是诸公主中最厉害也最受宠的一个,对圣人的性子极度了解,自然明白,立储大事,圣人未必会问她,但若事涉她唯一的弟弟齐王…… 第409页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按了按胸口,只觉心一阵阵地抽痛。 承儿,我真是没用,非但没办法坐视忘恩负义的魏王步步高升,还约束不了自己那逆子隋桎,甚至连大儿子隋轩也快按不住了。你告诉我,这次是不是最好的机会?我宁愿像陈留郡主一样与两个儿子反目成仇,也不希望一家人匍匐在魏王脚边过活!毕竟,我还有辕儿,哪怕三个儿子中,他最不成器,可他也最孝顺,这就够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噩梦之源 赐宴前的准备功夫,当利公主已在内侍的引领下见到了圣人。 当利公主与齐王容貌酷似,圣人今儿心绪又激荡,见了当利公主,第一句话竟是:“朕方才特意瞧了瞧寿儿,与你们姐弟半点不像。” 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当利公主的眼泪就险些流下来。 圣人口中的寿儿便是齐王的独子,大名唤作秦禄。 齐王的身体看似康健,底子却有些差,子嗣上便有些艰难。他倒是看得开,也不多纳几个媵妾,齐王妃却心急如焚,不知灌了多少苦汤药,寻了多少偏方。好容易得了个儿子,一家人还没和乐两年,齐王就一病不起,临终的时候吩咐王妃,说儿子能生在皇家已是天大的福分,身为父亲,他希望独子福禄寿俱全,便有了这么个名字。 鉴于代王嫡长子秦琨过世得不明不白,圣人不敢对齐王的独子太好,甚至一直压着他的爵位。加上秦禄肖母,无论容貌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难寻齐王的影子,更莫要说继承到齐王惊才绝艳,圣人失望之余,也就渐渐减少了对这个孙儿的关注,今儿一瞧,未免更添几分失望和惆怅。 “寿儿是个好孩子。”当利公主知道大喜的日子不好提死去的弟弟,便道,“宝奴声名狼藉,嫡亲的哥哥尚有些恨铁不成钢,寿儿却对宝奴一如既往。” 隋辕虽有些纨绔,不成器,却是赤子之心,圣人也很喜欢这个傻小子,听见秦禄能不受外界风言风语的影响,对隋辕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在同辈人里头算很难得了。若不是智慧非比寻常,便是秉性忠厚,无论哪种都是好品质。 圣人叹了一声,有些惆怅:“这一点倒是像足了承儿,朕记得,承儿对几个弟弟也好得不得了,起初谁都当他在笼络人心,后来才知这本就是他的本心,始终如一。” 当利公主心中一突,猜到圣人要问什么,这一刻,她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压抑二十载的愤怒和恨意几乎控制不住地迸发出来,可想到儿子们,她又有些举棋不定,嘴上却附和着圣人:“承儿从来不在乎别人恶意的猜测,他是那么的光明磊落,我……”所以,虽然是姐弟,他比我小上三四岁,我却什么都与他说,他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回忆起过往,当利公主的眼中已有了水光。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陈留郡主已经嫁入了申国公高家,她也嫁到了沛国公隋家,境遇却天差地别。穆皇后见状,本就有些不快,偏偏高衡又酒后吐真言,说出他竞选之时卖力表现,只因他年岁比陈留郡主略小一些,以为圣人会令他尚当利公主,谁料竟被赐婚陈留郡主? 圣人听闻此言,勃然大怒,穆皇后亦是怒火中烧——陈留郡主非但是她的养女,从穆家那头算也是她的外甥女。怀献太子诞生前,唯有陈留郡主承欢膝下,抚慰穆皇后的荒芜寂寥,如今竟遭到这等委屈?穆皇后二话不说,寻了个借口,在后宫妃嫔与诸公主面前训诫当利公主,令她恪守妇德,贞顺贤淑,好做皇室表率。 当利公主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却只能生生受了。 穆皇后是她的嫡母,又是圣人心头至爱,后宫妃嫔、公主,无不要在她的手下讨生活。圣人本就将侄女看得比亲生女儿重,陈留郡主受了这样的委屈,与当利公主又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关系,虽然当利公主压根就没见过高衡。若为此事向圣人告状,必定讨不了好。更别说宣贤妃的身子已有些差,吃得药比吃得饭都多,当利公主不愿拿这些琐事去烦母亲,却又委屈非常,便将宫女、内侍们全打发了,自个一人随意在宫中漫步,权当散心。 她心绪烦乱,不知不觉竟越走越偏,猛地回过神来,自己也不知到了哪儿。偏偏宫女们见她烦躁,不敢真得罪这位受宠的公主,不远不近地跟着,竟将她给跟丢了。 当利公主在偏僻却道路交错的皇宫迷失了方向,没头苍蝇般地转了很久,却连个路过的宫女内侍都找不到。这时却忽然听到了动物的悲鸣——那声音实在太过凄厉,当利公主僵在原地,不住发抖,好容易有力气挪动脚步,本想快点离开,悲鸣声却渐渐小了下去,只余呜咽。 一时间,当利公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将钗环配饰悉数卸下,用帕子包好,放进怀中,蹑手蹑脚地往发出声音的地方挪去。 她记得那个声音——武成郡公经常弄些西域的小玩意送给妹妹穆皇后,其中便有一对眼珠似琉璃,身子不过巴掌大,毛色纯白如雪,温驯可爱至极的小狗,名唤雪琉璃,当利公主眼馋极了。后来雪琉璃生下了三只幼崽,穆皇后送了一只给陈留郡主,赐了一只回穆家,另外一只却是齐王在朝堂表现出色,得了圣人嘉奖,当圣人问他要什么的时候,他向圣人求的。 当利公主还当弟弟是为了自己,满心欢喜,左等右等,硬是没等到礼物,便杀上了齐王府,谁料齐王一脸诚恳地说,那只雪琉璃是为魏王求的。 第410页 见姐姐气得七窍生烟,齐王还劝当利公主,说你是大公主,圣人宠爱,母妃又是三夫人之一,还有我这个弟弟在,要什么好东西没有。魏王的日子却比你艰难很多,明明是皇子,除份例外也就没别的了,喜欢什么都不敢表露,平日缩在最后,闷声不吭。难得他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到自己都能看出来,身为兄长,我自然要想办法让他开心些,免得日后回想起来,年少的时光竟是一片阴霾,半丝温暖也不曾有。 当利公主虽知弟弟就是这样的性子,仍旧生了好久的闷气,对雪琉璃也就越发念念不忘,如今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听到雪琉璃的声音,哪怕知道情况不妥,她也要去看看的,如果发现了不对,也好过事情找上门。 她没想到,只因这么一个念头,却成了半生的噩梦——不足十岁的魏王手上、脸上、身上沾满了血,他用匕首狠狠往雪琉璃的身上划着口子,每一刀都带出淋漓的鲜血甚至破碎的内脏,雪琉璃那清澈如同琉璃的眼珠已被挖了出来,四肢离散,早就没了气。 当利公主吓得僵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喘,眼睁睁地看着平素木讷寡言的魏王凌虐着可怜的雪琉璃,明明是个十岁都不到的孩子,脸色却那样的阴狠、狰狞。做完这一切后,他干净利索地将沾血的衣裳一脱,往脸上细细一抹,擦干血迹,方往旁边的井里一抛,连带着扔进去的还有匕首的鞘。 魏王走了之后,当利公主仍旧吓得不敢动,却见他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一趟,细细瞧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当利公主才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她急急出宫,奔到齐王府,拉着齐王的衣袖,瑟瑟发抖:“阿承,我,我看到了——我——” “阿姊?”齐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听当利公主语无伦次地将事情经过讲明,神色一黯,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慰道,“不要害怕,阿姊,你告诉我,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么?” “没,没有,只有我看见了,我不敢动,怕他发现我,也将我给杀了。”当利公主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紧紧抱着弟弟,反反复复地要求弟弟做下保证,“阿承,我怕!他不是人,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你不要再靠近他了,好不好?” 齐王应了下来,叮嘱当利公主莫要露出异色,未过几日,便传出雪琉璃惨遭虐杀的消息。因为韩王几次眼红过雪琉璃,强夺未得,井中发现的衣物和刀鞘又是韩王所有,此事便以韩王受罚,暴虐的名声逐渐传开,魏王得了补偿,顺带入了穆皇后的眼为了结。 时隔多年,再度回想起那一幕,当利公主已不似昔日惧怕,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愤怒——她已经明白,魏王之所以虐杀雪琉璃,只因他杀不了齐王。 听起来很可笑,不是么?齐王明明是偌大宫廷中唯一无条件对魏王好的人,魏王却最为憎恨齐王,恨到齐王送给他的礼物,他非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毁去才算解恨。 每想到此处,当利公主便恨得牙痒痒——齐王并不求魏王什么,只希望弟弟们都能过得开心,却触动了魏王敏感又自卑的内心。魏王压根看不到齐王的好,认定齐王虚情假意,拿自己赚温文贤良,友爱兄弟的名声,因此对齐王恨之入骨。也不照镜子看看,你秦寅算哪根葱,哪根蒜,齐王若还在活着,从圣人到文武百官都不会瞧你一眼,用得着大费周章来拉拢你么? 只是……当利公主又犹豫起来。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无凭无据的,圣人未必会相信,即便相信了,眼下也未必能找到比魏王更有能力的继承人。更不要说自己那两个孽子,一个彻彻底底地站了队,一个也有所倾向…… 第两百五十六章 酒酣耳热 圣人见当利公主神色有异,便知必定发生过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索性单刀直入:“这些年,寿儿母子俩的日子如何?” “皇家人自是生活优渥,尊贵非凡。”当利公主犹豫再三,强行压下满腔的愁绪和愤怒,却忍不住补了一句,“至于旁的……人走茶凉,也是寻常。” 听当利公主这么说,圣人也就明白诸王对齐王遗孤的态度,不由叹了一声,对旁人犹可,对魏王的印象却又坏了几分。见当利公主左右为难,他挥了挥手:“时候也不早了,你去宴上吧,朕随后就来。” 当利公主闻言,便知这次没机会说了,她心里有些后悔,可想到儿子,感情的天秤到底倾斜到了活人这一头——哪怕她真说了这桩陈年往事,也未必会因此动摇圣人的决定,十有八九就变成了小时候性子不定,现在大了已没那么偏激。 她有事倒没什么,可儿孙们……用一家人的前程乃至性命去换取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当利公主未免顾虑重重。 待她走后,圣人才有些伤感地说:“孩子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和朕说了。” 匡敏心道他们小时候也不会事事都跟您说,却不敢真这样驳斥圣人,只得委婉地为当利公主说好话:“大公主已为人母,顾虑自然多些。” 隋桎与魏王走得近,圣人早有所耳闻,自打魏王和代王两系联姻后,沛国公隋轩也渐渐靠了过去,当利公主却没半点动静,哪怕旁人都以为隋家两兄弟的态度已经代表了当利公主的态度,圣人却知不是那么回事。如今见到当利公主的态度,圣人就更明白了——当利公主与齐王的姐弟之情极深,魏王受齐王照拂良多,却不见回报,当利公主哪能不心寒?奈何儿子大了,做父母的管不了……就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是非。 第411页 圣人记下此事,心道再找个时间,想办法问问长女,又有些惋惜。 他看重儿子,也喜欢女儿,奈何七个女儿没有一个性子真正像他,哪怕对政治最热心的长女当利公主也不例外。反倒是侄女陈留郡主继承了几分他的心性,看似温和,却是最果决不过的一个人,就连亲生的儿子也不能让她退让半分。不比当利公主,一听光辉事迹,谁都感觉她不怎么好相与,实则对儿子们一退再退,白白担了偏心的名声。 匡敏知圣人惆怅,便挑好听的话说:“老奴倒是觉得,海陵县主瞧上去有些面善。” 圣人岂能不会意?他对代王本就愧疚非常,如今又觉代王实在忠厚温良,一听得匡敏这样说,忍不住一扫惆怅,微笑起来:“不错,海陵倒有几分朕年轻时候的样子,若——”说到此处,他忽动了一个念头,又觉得实在太过荒谬,便没多想。 秦琬留意到了当利公主的离开,却没多管,她扶着沈曼,在内侍的引领下,款款向太极殿走去。沿途见到的所有人,无论内侍、宫女还是妃嫔、命妇,对她们的态度都比从前更为热络,殷勤。 沈曼虽做了多年的代王妃,却是第一次享受这等万众瞩目,谁都满面堆笑与自己打招呼,争相讨好奉承的场景,不免有些飘飘然。好在她心智坚定,沉迷片刻便恢复了素日的端庄雍容,那种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正一品贵妇都不敢对她有所违逆的感觉却留在了心底。 代王见着妻女,原本紧绷的神色下意识放柔了。 他本就温煦平和,这些年因流放之故,未免有些患得患失,畏首畏尾,对人对事便没什么精神,颇给人一种软弱可欺之感。如今放下心头大石,自身安危得以保证,也就捡回了皇长子的底气,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高贵来。 异国的使者们先前都不敢东张西望,对皇长子也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如今见秦恪的言行举止,又见他的位置仅次于圣人之下,与任何人都不同,忍不住思量起来。 思摩使了个眼色,他的侍从处真会意,立刻塞了一颗金珠子给负责倒酒的内侍,小声问:“坐在皇长子殿下身边的两位女子都是皇长子殿下的妻子么?”见内侍面露吃惊之色,他连忙加了一句,“待会若是要敬酒……” 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将“规矩”二字刻在心底的?听见处真这么问,内侍心中鄙夷,看在分量十足的金珠子的份上,小声说:“那是王妃与县主。” 处真连连点头称是,再塞了一颗金珠子到内侍手里,见思摩的目光又落到了坐在裴晋身后的裴熙身上,便随意问了几个问题,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位坐得很前的年轻公子是谁?若是待会要朝几位老大人敬酒——” 若非裴晋要告老还乡,以裴熙的身份,那是怎么也没办法坐得这么靠前的。圣人之所以命人这样安排,一是为了展现自己对世家、对老臣的优容;二便是要重用裴熙,态度摆明了放在这里。 这些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内侍平素也少有这么多进项,略一踟蹰,便道:“敬裴老大人就是了,裴郎君暂且还未领实职呢!”当然了,谁也不会怀疑,他一旦再入官场,立刻就是正五品上的大官,或者更高。 思摩恭敬地站在右贤王后头,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若有所思。 县主,按照汉人的规矩,那便是皇长子妃所生的女儿了?至于另一位……都姓裴,又坐前后,可见是有血缘关系,但大夏又不像突厥,左右贤王的位置都是血缘继承。听说他们的官位大部分是要考的,此人年纪轻轻却能安然坐在这等位置上,可见本事非比寻常。 他对秦琬和裴熙印象很深——虽说他出去一趟,从街头到街尾,不知多少人用炽热的眼神看着他,这道视线仍旧是不同的。那是一种完完全全的评估,打量甚至是审视。只可惜当他往窗口看去的时候,只看见了裴熙和秦琬在说话,裴熙又立刻将窗户关上了,思摩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在打量他。 这也是在大夏,他不好放手施为,若是在西突厥…… 正当思摩盘算着这些的时候,气氛已被渐渐炒热——烈酒、丝竹、歌舞,这些本就是容易拉近彼此距离的东西,各国使者虽都是草原上的贵族,部落却哪有大夏的繁盛,珍馐佳肴样样不缺,莺歌燕舞应有尽有? 酒酣耳热之际,鲜卑使者似是酒意上头,大声说:“尊贵的大夏皇帝,您是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太阳,您的儿子们便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理当被众星所环绕。为何尊贵非凡的皇子们,竟只有一位妻子?” 圣人听了,微微一笑,回答道:“这是中原的礼法,汉人只能有一位妻子。” “这样不好!”鲜卑使者既有些醉意,便没了平日的谨慎,极为自豪地说,“在咱们草原,只要够强大,就能拥有无数个妻子,生下上百个儿女。儿女越多,部落越强,放到哪儿都一样!” 这话说得实在粗糙,大臣们听了,涵养好些的还能坐得住,涵养不好的已是直接皱眉。有资格参加赐宴的皇室女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无不透着鄙夷,陈留郡主想到表姐大义公主,用力捏紧了手上的酒杯。 圣人非但没有生气,态度反倒极为宽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规矩不同也无可厚非。在中原,汉人只能有一位妻子,也只有这位妻子所生育的儿女才可以继承家业。皇室的规矩虽有些不同,大体上却是一致的。” 第412页 鲜卑使者听了,惊道:“一个女人所生的不同儿子,尚有高下之分,何况不同的女人?家业本就该由最强的人继承,岂能不论资质,只问出身?” 他这话说得也没错,胡人的规矩就是这样,一夫多妻,服侍男人服侍得高兴了,卑贱的女奴也能做可汗的妻子。所谓的大阏氏,大可敦,不过是最受可汗宠爱,遇到大事站第一个的女人罢了。除此之外,与侧室并无太大的差别。这也是都罗可汗轻易就贬妻为妾的原因,在他们心理,这只能说是从正妻贬为侧室,也极平常——你年老色衰,就该退位让贤。 都罗可汗的兄弟们没有对大义公主许下正妻之诺,只是对大夏文化了解得不够,又不敢轻易得罪妻族罢了。若他们清楚汉人对名分的重视,也会毫不犹豫地对发妻背信弃义,在他们心中,这根本就不是事儿。 这也是为什么处真会问秦琬是不是代王之妻的原因——沈曼的容色早被十年的流放和连续几年的疾病摧毁得差不多,秦琬却璀璨非常,在场至少有一大半人时不时偷偷朝她看去。在胡人心里,汉人所谓的重情义,顶多就是把年老色衰的妻子也带来这种场合,让她与新宠并列,以示地位罢了。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哪里想得到秦琬是代王的女儿? 第二百五十七章 鲜卑盟友 鲜卑使者此语看似无心,实则不妥当到了极点——草原有草原的规矩,中原也有中原的规矩,互相尊重也就算了,明着说大夏的嫡长子继承制不好,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即便如此,圣人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愠怒之色,反倒来了些兴趣:“哦?这么说,鲜卑用人,一向是只看勇武,不问出身?” 见圣人问询,鲜卑使者露出骄傲之色,挺了挺胸膛,大声道:“这是自然。” “既是如此,贵方这次来的定是一等一的勇士。”圣人温和又包容地笑了笑,“草原男儿矫健,汉家男儿阳刚,若能切磋一番,自是最好不过。” 秦琬听得圣人此言,看鲜卑使者的眼光便有些不同了——这哪里是酒后失言,分明是在与圣人一唱一和嘛! 鉴于她坐的位置太引人注目,也不好去看裴熙、卫拓、江柏等人,以确定自己的猜测。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大事,哪怕他们真知道,也不会写在脸上,让所有人都看明白。 秦琬瞧了瞧鲜卑使者,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隔了两个座次的柔然使者,对这两个部族之间的关系又有了新的思量。 她先前想着,那罗可汗若是没了,东突厥与柔然尚有合作的可能,柔然与鲜卑就更不例外了。草原本就是这样,这个部落奴役那个部落,那个部落血洗这个部落。为了利益,亲兄弟也说杀就杀,更别说歃血为盟的义兄弟了,几乎不拿誓言当回事的。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血海深仇也能搁到一边。故她一直很担心突厥、柔然、鲜卑和高句丽连成一条线,直接将大夏从东方到西北方都威胁到了。若再勾上吐蕃、六诏,这日子就太难过了。 六诏是六个大部落,可以分化离间,吐蕃却是一定要笼络住的。西突厥未来是敌是友还难说,东突厥就更不能指望了。如今看来,在鲜卑与柔然之间,圣人还是选择了鲜卑做盟友。 只是,为什么呢? 秦琬的心思已没放在眼前的歌舞上,飞快将鲜卑的历史给过了一遍。 鲜卑势力最强盛的时候,从河西、陇西到黑水都遍布着他们的身影,柔然的先祖不过是鲜卑鲜卑部的奴隶。待到后来,鲜卑陷入内乱之中,拓跋、慕容、乞伏、秃发和宇文五大部族打得你死我活,柔然趁势崛起。 敌不过柔然的鲜卑分成了几支,乞伏部和秃发部退走陇西,建立了吐谷浑,在西域对大夏动作不断,最终被前任安西大都护武成郡公所击溃。虽未国破,却已元气大伤,三十年内无还手之力。 慕容部和拓跋部一直是鲜卑最大的两个部落,在佛道的信仰上又截然不同,与柔然的战争中失败后,拓跋部退走北方,时不时骚扰柔然边境,慕容部赶赴东方,与高句丽互通款曲。柔然内部又逢可汗叶护的权力之争,这也是前朝最后几十年政治虽腐朽不堪,却得以苟延残喘的一大原因,直到九十年前那位废了叶护之职的铁血霸主案槊可汗收拢军权,发兵攻打慕容部,大败的慕容部无奈之下,只得投靠拓跋部,仰人鼻息七八十载。也就这十年不到的功夫,慕容氏才忽然翻身,成了鲜卑的主人。 鲜卑势弱?倒也不见得!柔然本就伤筋动骨,这些年来又一直被突厥压制着,未必比闷声发展的鲜卑强多少。突厥又分成了东西两支,内部外部,明争暗斗不休。和高句丽关系暧昧的鲜卑,会比柔然更加合适? 秦琬下意识朝各国使者的座位上看去,却发现有人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忽地想到一桩轶闻。 按理说,柔然与鲜卑拓跋部的仇怨更深才是,为何要攻打有高句丽支持的慕容部? 近百年前的事情,谁也不知当时的真相,坊间却一直有传闻,说慕容氏乃是鲜卑诸部里样貌最好的一支,族人个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模样秀美,慕容王族的绝色美人更是层出不穷,方成了取祸之端。更有人说,慕容残部投奔拓跋部,非但献了女人,甚至连男人都献上了,才得了拓跋部的庇护。 稗官野史么,越香艳得就流传得越久,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会心一笑。就像胡人“收继婚”的习俗,汉人一面唾弃哎呀真是没有纲理伦常,一面却绘声绘色地描述胡人们怎么为了一个女人,父子相残,兄弟相杀。 第413页 这些坊间轶闻,秦琬本是听听就算了的,心道慕容部又没灭族,带上残部和人脉投靠,虽被趁火打劫定了,到底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想想胡人蛮不讲理的做派,再想想柔然和鲜卑争锋相对这么多年,总有输有赢吧?西突厥输给了大夏,送了个阿史那公主来,鲜卑若是输给了柔然…… 若慕容氏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受了太多的耻辱,便能解释今日的一唱一和了——对内,慕容氏要镇压拓跋氏;对外,鲜卑要对付柔然,甚至是柔然和突厥的联军。 死去的亲人可以不管,活着却沦为玩物,让高高在上的鲜卑贵族乃至王族蒙羞的亲人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再听别人用话一激……人么,都是想自己多些的。更何况,异族入中原的通道统共就那么几条,若为自身的野心,想要控制,至少是接近这些要塞,鲜卑与柔然的一战,绝对避免不了! 一想到这里,秦琬的目光又落到了鲜卑使者的身上,见他神色尴尬,似是惊醒,支支吾吾地,全无方才的豪情壮志。 圣人都说要比试了,而且一句话将各国使团全算了进去,哪怕再不情愿,又岂有拒绝的道理?再说了,即便想拒绝,也找不到借口啊!说草原男人是孬种,不敢应战?还是说这次派来得不是族中的勇士,反倒是族中的弱者? 各国使者在心里头把鲜卑使者骂了无数遍,反应没那么快的只觉牙痒痒,不明白鲜卑为什么派了这么个绣花枕头过来,如思摩这般心思深沉的,已觉得有些不妥了。可他左思右想,又不明白究竟哪儿不对劲——大夏皇帝提出比武也是正常的,各国使团带来的人本来就少,真要比起来,谁输谁赢还用说么?这……难道是为了扬大夏国威,震慑他们?虽是个好理由,可他怎么觉得有些不妥呢? 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双方却将时间都敲定好了,三天后,御苑! 听见“三天”,思摩眼皮跳了一下。 他可没忘记,三天后刚好是他们与灰衣人约定再度见面的日子。 长安的消息本就是传得最快的,圣人千秋的第二日,代王推拒太子之位的消息已生出翅膀,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说书人立刻换了新本子,说得就是昨儿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圣人如何称代王仁厚贤名,要立长子为太子,代王又如何婉拒。说得活灵活现,恍若亲眼所见。 “代王殿下实在许由再世,巣父复生啊!”说书人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尧帝听闻许由素有贤名,想将君位传给他,许由推辞不受。尧帝又让他做九州长官,他便去颍水洗耳。让天子之贵,这是大贤,古有许由、巣父,今有咱们品德高尚的皇长子代王殿下,实乃我大夏之幸啊!” 百姓不懂这些大道理,却明白做皇帝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件事,代王殿下却不当,虽说大半的人都觉得代王殿下有点傻,放着天大的好处不去要,但听大家都在赞美代王,也就跟着附和。应声应久了,一提到代王,第一反应便是,代王殿下是个连天子之位都能不要的大好人啊! 当然了,也有些人问,既然如此,代王殿下为何还要做宗正寺卿呢?立刻有人反驳,说宗正寺卿只有德高望重的皇族长辈才能担当,蜀王殿下身子有恙,这几年一直在修养,除了代王殿下,谁配当?连天子之位都让了,还会在乎这点名利?代王殿下此举无疑是为圣人分忧,何等孝顺! 朝堂上下,士林民间,无不对代王赞不绝口,通过说书人的口,坊间却又流传着另一种说法:“中山郡的郭昌,听过没?光武郭皇后的父亲!郭家可是郡中大姓,家私田产逾百万,郭昌身为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却将万贯家财悉数让给了同父异母的弟弟!这般仁义,非但郡中之人称赞,长官委以重用,甚至连真定王都看重他的义行,将爱女下嫁。” “郭昌仁义贤明,郭主好礼简洁,也就莫怪东海恭王辞让太子了。可惜,可惜啊!光武帝一世英雄,竟被奸妃所蒙蔽,非但废了郭皇后,还允了东海恭王的辞让,反倒让奸妃之子做了皇帝。如若不然,汉室江山少说还能再延续一二百载。” 这则言论传入代王耳朵里,代王险些跳起来:“这又是谁?孤已经做到这份上了,他们竟还不放过孤?” 秦琬敢说请父亲效仿东海恭王旧事,那是因为大家心知肚明,玩这一出就是怕兄弟迫害,但这是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么?这则言论看似大力吹捧代王,实则诛心非常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着手反击 秦琬见父亲急得团团转,不由笑道:“您大可放心,圣人何等英明,怎会理睬这些挑拨之言?让君位的不仅有刘疆,还有巣父、许由啊!刘庄虽是亡国之君,舜帝却是三皇之一。再说了,徐然篡汉,大燕得国终究不正,也不能全说刘庄的不是。可见这让位啊,并没有继承者一定不贤,非得您再顶上的说法。您若介意这些留言,咱们也派几个人出去添上一把火,将它拨正了。您若不在意,便由他去,叔王们若要卖您的好,自会帮您解决这个问题。即便无人引导,圣人也是不会信的,大不了您再推拒一番就是了。” 秦恪也是一时情急,听女儿这么说就平静了下来,讪笑道:“我也是心焦,这些流言也未必能拿我怎么样,对吧?就是烦得很。” 沈曼见父女俩仿佛倒了过来,一直瞧着他俩,不住微笑。秦琬便坐到沈曼身边,抱着母亲的胳膊,笑嘻嘻地说:“还有一桩事,您们也该有所耳闻,圣人欲册丽妃。册封得若是陈修仪也就罢了,若是蓝昭仪,您们可千万别听人挑唆,为这事冲锋陷阵的。” 第414页 陈修仪是鲁王生母,封四妃之一还说得过去,蓝昭仪……出身卑微,姿容妍丽,圣人屡屡为之破例。哪怕她端庄贤良,无甚错处,娘家也只有一个姐姐,平素不声不响的,从未听闻什么劣迹,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夏可不是大汉,再嫁妇人可以做太后,侯妾之女可以做皇后,三公九卿还都抢着娶她的姐姐联姻。经过数百年“世家优越,血统尊贵”论的熏陶,从天子到百姓都极为重视身份,士庶之别尚且如同天堑,更遑论良贱?后宫高位妃嫔,除却钟婕妤外,皆是清白出身,包括蓝昭仪。 当然了,哪怕蓝昭仪是以平民身份入得宫,户籍上未有一丝奴籍烙印,出身也无法抹去,亲人更摆在那儿。行将就木的安富伯为了攀上蓝昭仪,娶了蓝昭仪做了侯妾的姐姐,一家人险些被排挤得在这个圈子里呆不住。即便蓝昭仪的位份节节攀升,也是她真正做了昭仪后,安富伯夫人才炙手可热起来——饶是如此,攀附她的,也只有那些暴发户和不要名声的小人罢了。 秦恪与沈曼一个是皇长子,一个是公府嫡女,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听见侯妾的遭遇,自会感慨一番,怜悯几句,动了恻隐之心将她们放良也不是不可能的。但要一个侯妾之女与他们平起平坐,他们岂会高兴?是故一听见女儿这么说,秦恪便有些不乐意道:“蓝氏出身太低,若册丽妃,恐对圣人清名有碍。” 沈曼就更反对了,蓝氏哪怕册了丽妃,皇长子也见不到蓝氏几面,但沈曼不是啊!逢年过节的,她总要进宫吧?郭贵妃、李惠妃鬓边已有了白发,刘华妃虽年轻些,也比沈曼年长,况且这三位妃嫔都有儿女,沈曼将她们当做长辈敬着也没什么,蓝氏……蓝氏才二十多岁,若是成了丽妃,这,这……面子上哪里抹得开啊! 四妃的排序乃是贵、惠、丽、华,陈修仪做丽妃还说得过去,毕竟她育有鲁王,蓝昭仪何德何能,可居四妃之一,位于汉室后裔,育有六公主的刘华妃之上? “阿耶,阿娘,您们这可就想左了。”秦琬劝道,“蓝昭仪进宫多年,素无劣迹,您们若用出身来说事,这才是打圣人的脸呢!再说了,圣人若是晋了陈修仪为丽妃,不晋钟婕妤,朝臣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即便将钟婕妤晋为九嫔之一又如何,到底差着一等呢!” 圣人对钟婕妤何等厌恶,秦恪与沈曼都是知晓的——纵然魏王成了隐形太子,她也没能在任何场合出现过,她能平安活到现在,做着她的婕妤,已经是穆皇后宽宏大量,圣人慈悲为怀了。可以这样说,倘若魏王是后宫中任何一个不受宠的妃嫔,甚至只是个宫女所出,路也不会有今日艰难。 听秦琬这么一说,秦恪仔细一想,蓝昭仪也确实是个本分人,虽然是宠妃,却无甚狐媚惑主之举。若她真不安分,圣人也未必能容,更不会抬举,毕竟圣人不是那等有闲工夫在后宫玩制衡之术的人。 秦恪本就只想过安稳日子,对圣人敬畏非常,又极相信女儿的判断,不由连连点头:“圣人若要册蓝氏为丽妃,我定不掺合其中,就按你的说法回。” 沈曼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不由感慨:“咱们的裹儿真是长大了,比耶娘懂得都多了。” 一家三口正温情脉脉,程方却不识趣地打搅,原是天使来了。 圣人策划了“辞让太子”之事,自然要听听坊间和士林的反应,发现言论越传越歪,命人疏导之余,也派了匡敏来安抚代王,顺带给代王透了个信——很快,皇长子秦恪就不再是代王,而是晋王了!虽不似东海恭王那样,封地有二十九个县,封邑却也远远超出诸王,乃是大夏建国多年来的头一份。 听得这一消息,秦恪与沈曼喜气盈腮,匡敏却话锋一转,又道:“圣人还让老奴问县主几句。” 秦琬被点了名,略有些惊奇,秦恪、沈曼夫妇也收了笑意,惊疑不定,命众人退下。 匡敏知秦琬能耐,又一心拉魏王下马,自不会随便得罪皇长子夫妇,态度依旧恭敬:“圣人问县主,苏世子平日与什么人往来得多些,至交好友又有谁?” 秦恪一听,立刻紧张起来,忙问:“匡内侍,苏彧他……可是犯了事?” “阿耶——”秦琬嗔怪了一句,才道,“不瞒匡内侍,苏都护威名赫赫,想结交外子的人数不胜数,往来者甚重。他平日多在书房读书,少涉内院,也不拿这些事情烦我,以免我思虑过多,对孩子不好。若说至交好友,倒也有一两个,当先得自是魏嗣王,再然后便是魏嗣王的几个伴读了。” 她说得含蓄,秦恪却险些拍桌子,即便匡敏在前,他也控制不住怒火:“裹儿,你一直都跟我说什么?他对你好,对孩子也好?这就是对你好的方式?遇见谁不和妻子说,遇到了什么事也不和妻子说?他和你说什么?让你回来找孤,帮他的酒肉朋友谋缺?” 秦恪越想越气,径直往外走,边走边说:“孤这就去找宇文杉和周五,将那些人全都轰出去!” 宇文杉是代王府司马,周五是王府典军,代王想要赶走几个侍卫,自然得劳动他们。 沈曼见状,连忙拉住秦恪,秦琬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拼命扯着父亲的袖子,将他拽回来,连声道:“阿耶,莫生气,莫生气!一日夫妻百日恩,到底还有孩子在呢!您给他留点脸,留点脸啊!” 第415页 秦恪虽知这个理,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好容易坐下了,仍旧没个好脸色。 匡敏在宫内混了这么多年,孰真孰假多能看得分明,也就走眼过那么一两次。他看得出代王发怒是真的,秦琬尴尬也是真的,不难想象秦琬和苏彧怎么相处。再听秦琬提的,苏彧和秦宵既是表兄弟,又是至交好友,苏彧倾慕魏嗣王妃邓凝……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一旦梳理清,匡敏便恨不得将魏王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圣人喜欢皇长子一家,这家人又没得罪过匡敏,更没阻碍他血脉至亲的仕途,匡敏便也跟着喜欢。听秦琬一说,匡敏也知该如何回禀了,便笑眯眯地说:“县主勿要担心,圣人不过是心血来潮,命老奴来问几句。” 秦琬谦虚了一番,应对十分得体。 送走匡敏后,她见父亲还是气鼓鼓的模样,不由笑道:“阿耶马上就是晋王了,何不庆祝一番?咱们是修个院子呢,还是将王府休整一番,或是买个庄子,种点蔬菜瓜果,闲时逛逛?” “你——”秦恪指了指女儿,见她笑吟吟的,没将先前的事情放下心上,认定一向懂事的女儿在强颜欢笑的秦恪与沈曼交换一个眼神,越发心疼。 都是他们太无能,若他们强硬些,女儿岂会遭这些罪?故到最后,秦恪也只是放下手,无力道:“都依你的!” “那好!”秦琬一听,神采飞扬起来,“我先前修春熙园,有些用熟了工匠和庄头,这次再让他们来就是了!” 秦恪夫妇有意让女儿找点事做,岂会不依?常青借着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进了代王府,见到秦琬,便听秦琬说:“苏彧快回来了,这几****找个机会,按先前说得做。” 常青二话不说,应了下来,秦琬又道:“你替我问玉先生一句,就说,他愿不愿意让南宫家沉冤昭雪,大白天下。” 听得此言,常青猛地抬起头来,也不知是何等心情。秦琬静静地看着他,直言不讳:“不是要招出你们俩,也不说出祥瑞的事,你这样告诉他。” 第四卷 广陵郡主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是不报 本该春风得意的皇长子秦恪一想到爱女婚姻不顺,便觉心烦意乱,他不愿应付那些争先恐后上门讨好的人,又实在烦闷非常,想了半天,还是命人将裴熙给请了过来。 裴熙本不耐听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但代王对他实在极好,又无亲近的子侄发泄心中苦闷,只得将这些私事说与他听,这是不拿他当外人的表现,同样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裴熙也就耐着性子附和几句。听见圣人差匡敏来问话,又见秦恪小心翼翼觑他反应,他若有所悟,便道:“苏彧……圣人这是起了疑心啊!” 秦恪本就有些惴惴的,听裴熙这么一说,不由更加紧张:“他犯了何事,是否会牵连到裹儿?” “牵连倒是未必,只看圣人愿不愿追究。”裴熙说得很随意,秦恪见他这样悠然,也就放下一颗心,却听裴熙说,“裹儿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怕您和王妃担心,什么坏事都不说,要不,我去问问?” 秦恪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连连点头,似乎得的就是这么一句:“好!我等你消息!” 裴熙得了代王的允许,熟门熟路去见秦琬,秦琬早知他会来,命人备好茶和棋盘,猜了单双,秦琬执黑。她落了一子,方问:“你派去试探莫鸾的人,准备得如何了?” “寻了七八个,你回苏家就能看到。”裴熙似笑非笑,“苏家最近可真是好事不断,长子回来了,小儿子也要娶承恩公的爱女,唯一的女儿不知。你这位宽厚大方的长嫂回去,少不得当起苏府的家,拿自己的嫁妆补贴苏家,打落牙齿和血吞。” 秦琬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说:“我就怕莫鸾不来这一招呢!她若想这样整我,无疑是再帮我一次。对了,虽说我不信鬼神之事,可今日圣人都差了匡敏来问,可见寿礼一案的幕后主使真是诚国公府,也与孟怀有关。事实摆在面前,我还有什么不信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不过啊,以莫鸾的眼界,也就只能越帮越忙了。” 他俩皆是少有的聪明人,既连“预知未来”都信了,再联系前因后果,哪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苏彧若不横插一脚,负责侦办此案的便只有高翰一人,高翰破此大案,将鲁王一系的声望推向极高,圣人却心属魏王。为了给魏王登基铺平道路,圣人宁愿将事情的真相揭开,把平素声誉极好的诚国公府和孟怀抛出来。 如此一来,自然有极多人会怀疑这是党派、储位之争,方牵连到了诚国公府和孟怀。哪怕后者的清白名声不再,高翰乃至鲁王的名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质疑他们的人定然少不了,当然,圣人的清名也会受损。 不,若是魏王,还不至于让圣人牺牲名誉为他铺路,若是怀献太子还活着,一切就说得通了。 至于她自己……看莫鸾对她半点都不熟悉的样子,秦琬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在莫鸾“预知”的未来中,自己应是不存在的,至少没嫁到苏家。往深里追究自己为何不存在,又觉恶心透顶。 在秦琬眼里,秦恪和沈曼乃是天底下最好,也是世间最爱她的人。她可受不了父母不是一对,更接受不了莫鸾那样的女人与父亲相伴终生,当然,最接受不了得还是——这个女人竟敢嫌弃阿耶? 第416页 “这可真是自做聪明,嫌命太长了。”一想到这里,饶是秦琬打定主意平常心对待苏家,也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莫鸾神神秘秘地将这一消息告诉苏彧,苏彧直奔孟怀,往诚国公府追查,别人看了会怎么想?莫说别人,就连苏彧自己怕都是稀里糊涂的,以莫鸾的心性,‘预知’之事定是谁都瞒着的,苏彧还当这是魏王查出了什么,让他去捞功劳呢!他要是死在了外头,魏王的嫌疑还能洗得脱,他却活着回来了!” 匡敏对魏王恨得不行,自己方才又添了一把火,他岂会放过这个机会?诚国公府与魏王暗中勾结,策划此事,魏王转手就将他们给出卖,捞取功劳……苏家与魏王一系连得这么紧密,苏彧初次办差就这么顺当,没有魏王的帮扶,谁信啊! “诸王不会放过这个攻讦魏王的机会,圣人生了疑心,魏王只会焦头烂额。”裴熙落子,随口问。“你见了常青?给玉迟带信?” 秦琬微微颌首:“这是自然。” 裴熙料到秦琬会走这一步,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当时的上党郡守丘羽是魏王的心腹,现已擢升工部尚书,乃是魏王党中少有的高官,素日的形象也非常好。南宫家的产业虽为多为魏王所得,宋家所侵,丘羽也必会分一杯羹。玉迟虽离家多年,心机手段却是不差的,诸王正愁没机会狠狠捅魏王一刀。要是知晓上党郡发生过灭门惨案,这些年京中却未闻只字片语,可有热闹瞧喽!” 魏王之所以有清正廉洁的好名声,大半要归功于他的“秉公执法”,一旦名声受损,他苦心营造的形象便要毁去大半。诸王知他的弱点,这些年一直在找魏王下属的错处,奈何魏王隐藏太深,平素办案又是往严里办,不存在宽容一说,在百姓看来自是公正无比。诸王虽整垮了魏王好些下属,却只给魏王造成了一定的麻烦,并未真正伤筋动骨。 南宫家却不同。 按玉迟的说法,南宫家可是上党郡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上党富庶,地势又极为重要,乃是上中下三郡中的上郡。南宫家既是上党郡排得上号的人家,又是商贾,必定是交游广阔,人尽皆知的。这样煊赫的人家,一夜之间,连同主子到奴仆,几百口人都死绝了,旁人能不嘀咕?虽说水火无情,可富贵人家都是备了水缸,时时刻刻有人值夜的,断不至于一个都逃不出来吧? 若不是上党郡离长安太远,消息飞也该飞了过来,至少也该有些话本子,比如某某大商贾为富不仁,得罪侠客,被侠客放了一把火,烧了全家的传奇故事,何至于现在都无人知晓? 这也可见丘羽的能耐了,如此大事,却能捂得滴水不漏。不枉魏王倚为心腹,百般重用,一看局势鲜明了些,立刻将对方调到京城,赤膊上阵也要为之抢到一个尚书之位,若能将这一位给拉下来……秦琬将几枚白子放到棋盒里,嫣然一笑,眼中却带着说不尽的冷意:“只盼我这位六王叔啊,万万不要再刷什么阴谋诡计,早做取舍才是。若他正道不走,再走邪道,也就莫怪我报当年刺杀之仇了!” 魏王送给身在彭泽的长兄的大礼,秦琬一辈子都忘不掉,多亏了那场刺杀,她才知道活着有多么重要。而拥有权力,自由自在地活着,与低下头颅,任人宰割地活着相比,又是多么的不同。 “人总是在自己不经意间便多出几个敌人。”裴熙装模作样地叹道,“魏王只怕做梦也想不到,他竟将你给得罪了。” 秦琬纠正裴熙的说法:“哪里是将我给得罪了,他不给别人留活路,我却想好好活着。那就只有将他挪开,自己闯出一条路了。倒是你,那日瞧思摩的眼神也太炽热了些,我道你为何关窗,原来已被人逮着了。若非我无意中帮你遮掩了一番,以思摩的警觉,只怕早有所准备,哪等得到现在这样,一步步往你们挖好的坑里跳?” 裴熙挑了挑眉,语气却有些沉重:“这人可不好惹,你莫要掉以轻心,他的隐藏和魏王不一样。魏王是天生自卑,一活到阳光下就要了他的命,草原却是个你敢冒头,别人就能掐死你的地方,你怕是不清楚吧?我先前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与江大人、阿润喝了几次茶,才知草原上至可汗,下到普通百姓,全都是一个样。亲兄弟非但会为了可汗之尊,首领之位杀得死去活来,甚至会为几匹马,几头羊,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这也——”秦琬还未说什么,裴熙便道,“中原也有为了争水争田打死人的,却多是与外人争斗,宗族内部少有明晃晃取人性命的,草原却不同。在他们看来,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靠马逃命,靠羊活命,人人都以自身性命为先,别人死便死了,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不例外!” 秦琬听了,不免可惜:“若能将思摩留在这儿……”草原将弱肉强食发挥到了极致,思摩既是其中的佼佼者,将他放回去岂不是纵虎归山?东西突厥可没分裂太久,两边部落中说话极有分量的老年、壮年首领们,彼此还是沾亲带故的。虽说互相砍起来也没见手软,真要叙情分了,好歹有个说法不是?若再出了个冒顿一般的人物,那才是大夏的心腹之患。 裴熙何尝不想这样做,但为国家考虑,这些异国使者可不能在大夏境内出事,否则四夷馆的事情就成了空谈,故他也有些不情愿地说:“留下来不行,找些麻烦却是可以的。”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第417页 第二百六十章 前朝旧事 匡敏将代王府中发生的事情详尽回禀后,便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圣人眉头紧缩,极为不悦:“莫怪恪儿这般生气,藏锋一世英雄,怎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匡敏知圣人对苏锐还是极看好的,他也曾征战沙场,敬佩苏锐那等绝世名将,便道:“苏世子长于妇人之手,未免有些过于孝顺了。听说早些年,苏都护想将长子接到南方去历练,顾虑到南方多瘴气,到底还是没成。” 短短两句话,就将过错全部推到了莫鸾的身上,丝毫不说苏锐半分错处。 圣人想到苏锐远在边疆,身旁也无人服侍,一心为国尽忠,妻儿却一心一意地跟着魏王的步调走,便觉不是滋味。他沉吟片刻,才道:“诚国公呢?” “已被丽竟门的人带了回来。” “走,去看看他。” 诚国公府的地位虽然特殊,可这天下终究是秦氏皇族的天下,一旦查清诚国公府心怀不轨,虽不好明着动手,暗中将这一家控制起来却是不难的,尤其实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 诚国公也有六十余岁了,鉴于圣人要与他私下商谈,丽竟门的侍卫在大统领的默许下,给诚国公灌下了麻药,又将他的身体用绳索牢牢捆绑在椅子上,手脚用锁链铐住。圣人见状,虽然唏嘘,也没说什么。 处境虽如此狼狈,诚国公却异常镇定,从圣人进来的那一刻,他便牢牢地注视着圣人,见圣人步履从容,无一丝疲态,不由怪笑起来:“秦恒啊秦恒,我还是小瞧了你,各国使团都在,你竟敢对容家动手。” 匡敏给圣人拉了一张椅子,圣人坐了下来,平视诚国公,异常心平气和地问:“朕自觉对容家不薄,先帝与太祖亦对容家百般厚待。如今四境升平,百姓和乐,你们为何要做出这等事来?” 造反得若是燕王容襄的儿子,圣人还能理解——当惯了呼风唤雨的诸侯王子,忽然从君主沦为臣子,接受不了这等落差是正常的。可当年废太子闹事,又逢柔然入侵,内忧外患,他们大可反叛,却没丝毫动静。现在却……再说了,这位诚国公,他只是容襄的孙儿啊!容襄死的时候,诚国公还未出生,哪有这样大的仇恨,放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要,来玩这么一出? 诚国公闭上眼睛,一副“我什么都不想说”的样子,淡淡道:“胜者成王,败者为寇,何必多说呢?” “朕并不是嗜杀之人。”圣人神色淡淡,话语却蕴含非比寻常的力量,“朕也老了,当了一辈子的明君,不介意晚年被人喊几句昏君。” “你——” “朕相信,这样大的事情,你即便会告诉儿子,也不会告诉孙儿。”圣人平静地说,“都是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了,哪能不期望下一代好呢?知晓此事的容家人,朕会赐他们一个体面的死法,断不至于损了容家名声。不知情的容家人,心态端正了,朕也不是不能容的。” 诚国公虽一心谋取圣人的江山,却也将圣人的德行看在眼里,他沉默许久,方叹了一声,无奈道:“秦恒啊,你都七老八十了,就不能糊涂些么?” 圣人不以为忤,反有些感慨:“儿孙不肖,只能靠这把老骨头撑着了!” “你也莫要一而再,再而三提起他们,动我心绪了。”诚国公哼了一声,又沉默了半晌,才道,“秦严他根本不知道,先祖放弃与异族合谋,究竟牺牲了多少。先祖,先祖……”说到此处,竟是老泪纵横,“我们这一脉,不姓容,而姓徐啊!” 圣人心里咯噔一下,随即自嘲一笑——到底老了,虽想到这一层,见无人对得上也就忽视过去,竟未曾往深里想。 也罢,徐然能容得下刘家子弟,他就容得下徐家后裔! 正如诚国公对圣人的品行深信不疑一般,诚国公素日德行如何,圣人也有数,他知诚国公敢说,此事就一定是真的。但出于谨慎的考虑,圣人免不得多问几句:“惠帝只有三子一女,无一人幸存。再往上推,成帝统共五个儿子,也未听说谁的后裔活了下来。”当然了,皇家秘事,谁能说得清呢?在忠臣、死士的护持下,真有漏网之鱼也未可知。 “不是他们!”诚国公不屑道,“成帝窃国之贼,如何配当容家先祖?我容家的祖先,不是别人,恰是成帝的嫡长兄,昭明太子是也!” 此言一出,圣人也为之动容:“昭明太子?” “正是!” 真要说起来,这也是前朝的一桩憾事了。 前朝最末的三个皇帝,分别为庄帝、成帝和惠帝,庄帝一生平庸,无甚拿得出手的政绩,唯一被人称道得便是生了个好儿子,即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才华横溢,深通礼仪,性格纯孝,喜怒不形于色,简直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庄帝元后重病,他不顾庄帝和群臣的劝阻,从东宫搬去椒房殿,衣不解带地伺候母亲。庄帝生病,他更是每口汤药都要亲自尝了温度,才会喂给父亲。 对待百姓,他宽容体恤;对待群臣,他礼贤下士;对自身,则严格要求,节俭勤奋,也让朝堂内外一扫奢靡之风,大家都学习太子,不涂脂抹粉,不穿锦衣华服。他本就博闻强识,又酷爱读书,身边跟着大批好学之士,一道编纂《文选》,至今仍被士林铭记。满朝文武,宫内宫外,坊间乡村,无人不赞太子仁德宽厚。 第418页 或许真应了“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那句话,昭明太子才过弱冠,便生了个一场重病,缠绵病榻一年之久,终是敌不过天命,离开了人世。庄帝哀痛欲绝,没过多久也去了。 由于昭明太子太得人心,诸皇子从未想过自己有登基的可能,太子、庄帝先后去世,妻族手握重权的成帝便成了最后的赢家。奈何成帝却是典型的过河拆桥之辈,没登基的时候,妻族势力自是越大越好,登基之后便瞧发妻百般不顺眼,卯足了劲要立吴贵人所出的皇长子为太子,不肯立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为太子。 若非成帝立嫡立长的这番争执,夏太祖秦严指不定还困在大燕的楚国公府,做着他举步维艰的楚国公世子,与大燕共同覆灭。哪会坎坷飘零,跟着难民一路逃亡,最终留在秦川,又趁势而起,建立了大夏? 提及先祖,诚国公骄傲至极,复又咬牙切齿:“成帝宫婢所出,奸佞成性,觊觎皇位,戕害昭明太子。昭明太子自知时日无多,恰逢太子妃又有身孕,便以‘照顾太子’为名,设法瞒住太子妃孕事。饶是如此,依旧被成帝发现并迫害,不足月便产下一个男婴,即我容家先祖,亦是我的曾祖父。曾祖被送出宫中,流落民间的那些年,成帝依旧派人秘密追查,我容家不得不东躲西藏。” “后逢天下大乱,祖父趁势而起,出于种种考虑,不敢恢复徐姓,自觉愧对祖先,对天立下誓言——此生若不能仿效光武,光复大燕江山,便不敢以昭明太子后人自居!” 说到此处,无论圣人、匡敏还是诚国公,都是一阵唏嘘。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人不知晓,柔然与燕王容襄谈判,请容襄借道,好劫掠中原,顺带对付秦严。容襄非但言辞拒绝,还将重兵挪到关外,与柔然人对决,从而失去了一统北地的良机。 燕王容襄,不胜即死,绝不会屈居人下。 昭明太子的后人,合该有这样的气魄,但这并不是容家人投诚之后又反叛的理由! “朕承认,六十年前,先祖受了燕王的恩惠。但你们,仍是败了!”圣人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异常清晰,“这片江山,是秦家打下来的,并不是容家让给我们的!” 诚国公惨然一笑,没再说话。 他何尝不知这一点?但他的父亲,那个在秦严兵临城下选择了投诚,事后又嫉妒得眼红的男人,自他极小的时候开始,便反复告诉他,这天下本该是我们的,我们才是大燕正统!若非燕王一世英雄,如何会输给小人秦严?即便后来知道父亲的荒谬可笑,譬如在那一场近乎倾国的祸事中的左摇右摆,举棋不定,早已根植在内心的念头却再也没办法除去。 他想试一次。 即便知道手段不光彩,会带累家人,甚至死无全尸。可他循规蹈矩了一辈子,记了祖先的荣耀一辈子,眼看就要不行了,实在很想试一次! “即便说我的儿子们都不知道,你定是不会信的。”许久的沉默后,诚国公施施然地说,“我的儿子,我自会处理。我的孙子、曾孙们,年长的那几个,我也会令他们都沦为庶民。年幼的几个,便交给你了。” 圣人沉声道:“只要他们安安分分,我定会护着他们!你也勿要这样狠心,听闻你的嫡长曾孙还是不错的,你寻个机会,让他无法继承家业吧!皇长子敦厚纯善,必会照拂于他。若容家安心为大夏效力,诚国公府,也未必不能成为真正的诚国公府。” 诚国公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流出了眼泪。 圣人见了,只觉一颗心沉甸甸的,从偏殿出来后,他在御花园散了极久的步。满园鲜妍,却不能让他好受半分。 许久后,他轻叹一声,喃喃自语:“昭明太子……成帝……” 第二百六十一章 少年将军 匡敏岂不知这是天赐良机?故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诚国公狼子野心,字字句句皆是开脱与挑拨之语,圣人万不可放在心上啊!” “这话也就你敢说了。”圣人笑了笑,眉宇间的忧色却没有减少半分,“他说得也没错,侍婢之子多有奸佞,妾室所出的庶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朝不准庶子继承家业田地,只准得一笔安家费,为得也是这个道理。” 婚姻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尤其是勋贵、世家之间,联姻绝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人脉、资源、门路……纠缠在一起,谁都没办法算清,没道理你借着岳家青云直上,末了却将发妻岳家一脚踢开,揽着美妾俏婢过幸福日子吧?庶子乃至婢生子还想与嫡子一个地位,怎么可能呢?别人贡献甚大,你们呢?靠着男人过日子罢了。 这等情形,遏制是遏制不了的,只能从礼法上规定下来,也少了许多是非。 匡敏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对了,孟怀他有没有交代什么?” “孟大人说,少时家贫,受过诚国公的恩惠。虽知诚国公派来的人不安好心,但……”匡敏斟酌言辞,回道,“仍旧偿了这份情。若非郡中恰巧有些事,离不开父母官,以孟怀之心,本欲以死谢罪。” 圣人听了,连连摇头:“公私不分!是非不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是他说不要就能不要的?朕还当他是个可造之材,如今看来也就堪为一郡之守,做州牧都勉强。也罢,趁着这次的事情,先将他迁到南方做个县令。姜略前几日还给朕上了折子,说要多派些读书人去教化南蛮。孟怀虽有些转不过弯来,办这等事却是最适合不过。” 第419页 安西、安东和安南三大都护镇守边疆,不可妄动,即便圣人千秋,也只能遥遥相贺,不比穆淼身为扬州总管,却需回京为圣人庆贺。 苏锐镇守岭南的时候,当地叛乱不断,很不服大夏的管束,全赖苏锐将他们打得服服帖帖。如今换了个姜略,南边又闹过一场,见识到姜略的手段后,这些人知晓大夏的都护都不好惹,终于安分下来,可以“以德服人”了。 从圣人心中的州牧甚至宰辅的人选变成教化山民的县令,孟怀实在被贬得有些惨,可只要一想到他做下的糊涂事,任谁都不得不赞圣人宽宏大量。非但没将此人下狱,反倒对他委以重任,虽是区区县令,却肩负着教化南蛮,缓和汉人与苗人关系的重责,实在很了不起。 圣人倒没将孟怀的事情放在心里,却对诚国公所说的话在意非常——他当然知道诚国公字里行间不乏挑拨之语,不可全信,奈何此事处处透着诡异。诚国公究竟是贼心不死,想令大夏动荡;还是心生怨愤,势要将背叛自己的盟友拖下水? 想到这里,圣人叹了一声,无奈道:“赐宴之时,你留意了思摩没有?朕特意给西突厥右贤王挑了个光鲜亮丽的座位,思摩硬是有本事极为自然地隐匿于人后,不动声色地窥视四周动静,便如草原上捕猎的狼一般,蛰伏时无声无息,一旦扑上来,却能要人命!” 看看人家的儿子,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圣人只觉心力交瘁,万分后悔自己盛年时对梁王的打压。 那时只想着自己的儿子还算多,梁王也不是不可或缺的,为了太子登基,少不得令梁王低一低头。一晃二十年过去,细细一算,竟是满目荒凉。 匡敏知圣人心思,却装作不知,故意说:“西突厥人才辈出,大夏也不差啊!姜少将军英姿勃发,实为人中龙凤!便是苏都护,虽不能亲至,叶少将军却挺拔得紧。萧老将军的独子萧少将军更是将门虎子,不坠老将军的威名!” “你呀,知晓我老了,喜欢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就专门捡好的说。”圣人虽这般说匡敏,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有些感慨,“人人皆道姜家年轻一辈最出挑得乃是姜魁,朕倒觉得姜缘更出色些。” 姜略和苏锐虽不能亲至,却都派了极可信的人护送贺礼,姜略派得是他的嫡长子姜缘,苏锐派得是麾下精锐将领叶陵。这两人皆是二十许,却也跟随长辈在战场待了五六年,甚至更久。 血火里淬炼出的刀锋,自然与繁华锦绣中养出的花架子不同,圣人一见就很是喜欢,想到苏家人,他又有些感慨:“这些年当真苦了藏锋,儿子不在身边,悉心栽培的叶陵又是一脉单传,连个义子都不好意思收。” 说到这里,圣人自己先难受起来,索性转了话头,谈起更熟悉的姜略:“仲谋也真是的,谨慎成这样。若非他这些年藏着掖着,朕何至于对姜缘印象平平?” “许是年轻的时候没定型吧!”匡敏见圣人心情好了些,陪着笑,附和道,“世家不就是这般,讲究低调、和睦么?” 圣人一听,不由笑道:“你这个滑头!” 匡敏说得隐晦,圣人哪有不清楚得?这大抵是世家、勋贵的通病了,一有出息子弟,未知前程如何,宗族内就得先看对方是哪一房的。瞧见对方冒得太快,有时甚至会出手压一压——这些人难道不知晓这样不好?他们也不是短视,只是更以自己这一支的利益为先,宗族的利益靠后罢了。 姜略的情况就更复杂些,他与裴熙差不多,皆是有资格袭爵的嫡次子。遇上个心胸宽厚如江松的兄长还好,偏生嫡亲的长兄心胸略嫌狭隘,一见弟弟比自己出挑便心有不快,姜略之兄还胜过一筹——裴熙之兄裴阳好歹是担心爵位传承,姜略之兄姜权却是袭了爵位,尚要计较弟弟是天子重臣。不,也不该说是计较,只能说要求太多,不帮衬就是没兄弟情份,仅此而已。 姜权在老家,老母亲是他奉养的,姜略却在长安,又不是小儿子……虽未明着做什么,甚至还是兄友弟恭的,可孝道大旗压下来,姜略也不好真让母亲伤心。对兄长提出的许多要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帮得就帮了,压着自己的儿子默默无闻,全力帮衬侄子出头,那就更简单了。 “他总是这样,默默地将事办好,却什么也不说。”想到陪伴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姜略,圣人心中一动,问,“慎行啊!依你看来,姜缘、叶陵和萧誉三人,够资格上场么?” 与异国来使比试,赢了固然风光体面,若是输了,一辈子也难抬起头来。这三位少年将军中,姜缘出身名门,背后站着姜氏宗族与安南大都护姜略;叶陵门第略低些,父祖皆为都尉,却与苏锐的嫡传弟子无异;萧誉乃是昔日勋一府中郎将萧纶的儿子,虽因其父之死,其母是填房,非但家道中落,还与宗族离心,却有代王府做靠山,自己也凭着军功挣出了前程来。 如此出身,自己又有本事,无疑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匡敏不欲因自己一句凑趣的话就毁了对方前程,便道:“这等事情还应问询三位少将军的好,若他们是智将、儒将而非猛将,禁不住胡人蛮来,未免不美。” 圣人想了想,觉得也是,不由笑道:“朕就给他们三个一次机会!你待会差人去三家问问,他们愿不愿来。” 第420页 您都这样问了,谁敢说不来啊!匡敏在心底告了声罪,又道:“各国使者都带着诚意而来,和亲的人选上头……”见圣人看过来,匡敏也不避讳,只道,“蜀王殿下已问过好几次了。” 若说几年前,圣人说蜀王“病了”,只是让蜀王给代王让出宗正寺卿的位置。但这几年,蜀王却真是不行了——他年轻的时候太纵情酒色,一到老了,身体各处的毛病就开始一一漏了出来。即便有那么多儿子、孙子、曾孙承欢膝下,却仍是一年比一年苍老,头发也彻底白了。 郑国公、诚国公、蜀王、裴晋、张敏,武成郡公……这些与圣人年岁仿佛的人,或告老,或重病,或离世,尤其是郑国公,珍贵的药材不要钱地灌,仍只是拖延寿数罢了。故圣人沉默片刻,才问:“他是想要儿孙富贵,还是想要一家安宁?” “蜀王殿下……自是念着儿孙的。” 也就是说,愿意提供宗室女和亲了。 这也不奇怪,蜀王光儿子就有几十个,女儿、孙女、曾孙女更是数不胜数,莫说没名分的,有名分的都近百了。男人们多半不管这些,庶女们的婚事任由妻子做主,顶多就问上几句。对他们来说,拿不放在心里的女儿换一生富贵顺遂富贵,实在是极好的买卖。虽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圣人仍有些唏嘘,最后只道:“你们好生选一选吧!若有庶女愿意和亲,便不要选婢生女。真要送个心性奸佞的出去,再生波折可怎生是好?”依圣人的意思,即便选个性格懦弱,随遇而安,甚至几年就忧郁而死的,也比弄了个野心勃勃,一心弄权,甚至反过来对付大夏的好。虽说和亲是对不起她们,到底还是大夏重要。 第二百六十二章 绝人前程 萧誉本就是知恩图报之人,自打代王几年前帮了他一把后,他便与代王府走得极近,即便这几年声名鹊起,也没有投靠旁人的意思。既应下与外国使者的比试,于情于理都得和代王说一声,故他命人备了礼,颇有些忐忑地求见代王。 秦恪本就喜欢与容貌俊秀,气质卓然,举止文雅,谈吐不凡的人交往,萧誉是沈淮的好友,又是秦琬嫁进苏家之前举荐的人才。一想到眼前这位俊美不凡,如苍翠松柏的年轻人既得圣人看重,又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关,代王便欢喜得紧,非但连声嘱咐,令他好生为国效力,还硬是要他留下来用晚膳。 一旦用了晚膳,便要错过坊市大门关闭的时间,不是破例出门便是在代王府留宿。萧誉素来重规矩,怎敢失了本分?秦恪见状,本有些不高兴,秦琬连忙劝道:“赞之也是为阿耶的名声着想,阿耶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回吧!” 秦恪被女儿一句话逗乐了:“阿耶哪是这般小心眼的人?倒是你,刚才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我可没鬼鬼祟祟。”秦琬随口道,“赞之与九郎皆是咱们的人,赞之被圣人记住,九郎却没。我便派人给九郎府上送了些东西,也好宽一宽他的心。” 听女儿提起赵肃,秦恪也有些感慨:“这便是出身名门的好处了。” 萧誉再怎么家道中落,依旧是昔日重臣萧纶的独生子,圣人一想到萧纶,便会顺带问一句萧誉。若是眼前又恰好有什么合适的差事,随口就将萧誉给派出去了很多时候,机会就只是圣人问的这么一句,错过了,一辈子都不同了。 这也是那么多名门子弟争相做侍卫的原因,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让圣人记得,时不时就会提起的长辈。做了侍卫,尤其是左右卫的侍卫,一步步往上爬,总有一天能在圣人面前混个脸熟,仅此而已。 秦恪从前成天担心性命,自不会去想这些事情,如今心头大石落下,后半辈子安然无虞,地位超然,终于分了一丝神关注这些。可惜他懒散惯了,才留一丝心眼,旋即又搁着不管,转而怂恿女儿:“你对苏彧也算仁至义尽了,我瞧着旭之不错,赞之也不错!陈妙寸步不离地跟在你身边,越见风仪……” “阿耶——”秦琬未料到父亲竟盘算起这些来了,不由尴尬万分,“您说得都是什么呢!” “好好好,不说他们。”秦恪见女儿不高兴,立刻转了话头,却不死心,“要不,下次恩科,我给你寻几个举……” “阿耶……”秦琬是真无奈了,“我过得不错,真不需男人陪着,您当我是乐平公主啊!成日给举子送知遇之恩!她还当她是提携别人,殊不知连慕早就恨死了她呢!” 秦恪脸色一变,却不忍责怪女儿,只说:“你怎么把自己和乐平那种人相提并论!等等,连慕?连慕不就是成日跟着乐平的那个青年么?你怎么又认识他了,还知道他恨乐平?” 在秦恪心里,爱女自是千好万好,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儿全心呵护,奈何事与愿违。苏彧也不是不好,一般人有这等女婿早该偷笑,只是离秦恪的标准差太远。皇长子殿下早就对女婿苏彧看不大顺眼,自不介意女儿找几个情人解闷,可姑侄争抢一个男人,未免也太……罢了,传出去不好听又如何?只要女儿喜欢,他便舍了这张老脸,也要想办法摆平此事! “我也就远远见过他一次,这是我猜的。”秦琬解释道,“连慕是治平七年的状元,却因出身寒门,被人所嫉,便有御史参他,说他的父亲名‘晋’,与进士的‘进’同音。若他因科举进身,便是冒犯父名,朝廷为此事还争论过好一阵子。” 第421页 这事秦恪也有所耳闻,便有些不屑地说:“他被人攻讦,圣人仍他让做了掌固。虽无品无级,却也有提携之意,谁知他自甘堕落,竟去做乐平的男宠?”在秦恪看来,连慕无论是辞官离去,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不入流的掌固,甚至去当权贵的幕僚,都比做男宠好啊! “您都这样想,可见旁人对连慕是什么态度。”秦琬见父亲皱眉,连忙安抚道,“您想啊,连慕考中状元时也不过弱冠之龄,年少才高,却又出身寒门,方会惹人嫉妒,进而对他下手。但仔细想想,他弱冠也未有婚配,可见打定了主意谋一有力岳家,为何却不在殿试之前便商定此事呢?” 秦恪怔了怔,有些不确定地说:“人家看不上他?”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乔睿的状元之位或许有些水分,连慕、祁润这种出身寒门,无人帮扶,仍能摘取状元桂冠的,绝对是一等一的人才。 各州郡的名额统共就那么几个,即便是为了政绩,推荐来的人也不可能在“相貌”上多磕碜。连慕能被乐平公主看中,在诸男宠中也是排得上号的受宠,言行举止,容貌风仪定不可能差,许嫁庶女罢了,岂有看不上他的说法? “要这么说……”秦恪霍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面露愤慨,“乐平她,她怎么能这样呢?” 以连慕的本事,想要攀上勋贵再容易不过,他却在殿试前连个婚讯都没有,可见他对自身的实力极为自信,打定了主意要拿婚事谋取最大的利益,而非屈就于一个普通的庶女。这样的人,说他没有强烈的进取心,勃勃的野心,以及满腔的雄心,谁信?何况圣人已经释放了善意,承认了连慕的状元之位,只是暂时让他做个掌固罢了。等风浪平息后,将他调上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这一次,连慕可就是从流外官变成职官,不是因进士出身而得官,你们总能闭嘴了吧?再要不依不饶,就得将洛阳裴氏给牵连进来了,如今的上宛侯裴晋之名也与“进”同音,谁敢拿这个理由断洛阳裴氏嫡系弟子的前程,裴晋就敢让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若不是做了乐平公主的男宠,连慕虽经一番波折,至多不过熬个一年半载,便该有大好前程才是。祁润犯下得可是欺君之罪,圣人不照样原谅了他,还将他安排到代王府做了几年刀笔吏,知晓他会胡语之后,立刻将他派到了鸿胪寺,一月之内连升三次?祁润这还是蓄意欺瞒,连慕则是被人陷害,按理说,圣人应当更看顾连慕才是,偏偏……秦恪想到这一茬,便觉有些无法忍受:“乐平的情人还不够多么?好些名门子弟都与她关系匪浅,为她连娶妻都不愿,寒门子弟谋个出身多不容易,她岂能为一己之私,绝了连慕的前程?” 难怪秦琬会说连慕指不定恨死了乐平公主,绝人前程、断人子孙,这都是一旦做下就结定死仇的事情,乐平公主怎么就做得出来呢? “乐平公主怕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自己拉了连慕一把,连慕反倒要感激涕零。以她的身份,看上落魄时的连慕,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秦琬见父亲为旁人担心得团团转,不由笑道,“乐平公主喜欢带着连慕品评举子,若真让您遇上,便是连慕的福分了。您若真觉得连慕可怜,届时不妨仔细看看,他要真好,您便寻个机会对圣人提一句。人家十年寒窗苦读,走得是正路,岂能因咱们皇族的一己之私,就成了被人诟病的男宠,生生走上邪路?” 秦琬这话说得深得代王之心——秦恪本就是这样的人,不损伤自己利益的时候,很乐意与人为善,帮扶别人一把。若是帮助别人会损害自己的利益,亲近的人劝一劝,求一求,他也就应了,否则当时也不会宁愿得罪姜家,也要保下萧誉。 见女儿与自己一般良善,秦恪先是欢喜,又有些失落。 心地善良固然是好事,可太过善良……一想到这里,秦恪就忍不住叹气——唉,女儿还是太过心软,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她这样对谁都好,见谁都帮,旁人看见她这样好说话,欺负她可怎么办? 秦琬见父亲答应得这样利索,心里也犯了难——阿耶完全不像皇族中人,心肠实在太好了些。明明恪守君子礼仪,不去管人家家里的事,一听到连慕被绝了前程,还担上污名,竟连问也不细问就同情万分,想要帮忙,若是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秦恪从不怀疑女儿会害他,秦琬也没有伤害父亲的意思,她之所以提起连慕,只是想再给魏王找点麻烦。乐平公主看似精明厉害,却是个小事聪明,大事糊涂的人,以连慕的皮相、本事和口才,哄住她绝非难事,怎甘心入公主府做一男宠,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只怕是乐平公主对连慕太过势在必得,魏王恐妹妹再给自己闹笑话,暗中使了些手段,逼得连慕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现如今,同样摊上事被冷待的状元祁润已是步步高升,马上就要迎娶名门贵女为妻,连慕见了,心中该是何等滋味?这样深的仇恨,这样好的人选,这样巧的时机,秦琬岂能不想办法,让他从笼子里出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骑射比试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这一日,御苑已是人山人海,却井然有序,不闻半丝嘈杂之声。 圣人兴致高昂,一直与各国来使们说话。 西突厥与大夏互为婚姻,在外人看来关系自是最为融洽,右贤王不得不全神贯注应对圣人,便听圣人说:“刀剑无眼,难免有所损伤,似有些不美。不妨这样,咱们只比骑射,贵方各出一名勇士,以此与我大夏的勇士比试,如何?” 第422页 右贤王听了,小心翼翼地说:“您的宽容体恤,实在让我等汗颜,不知这骑射……” 圣人笑道,“自是考校马背上的箭术了!不知贵方哪位勇士上阵?” 听见圣人这么说,右贤王心里犯了嘀咕。 他虽秉性优柔,倾慕汉学,却如草原上的所有人一般,对汉人的骑兵还是有些看不起的,认为汉人只是占了人多势众,步兵强横,武器精锐的便宜,又依仗要塞之力,才能将胡人给打败。马背上的战斗,汉人岂能比过胡人不成?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这可不是什么聪明事,也不像大夏皇帝会做的。 右贤王打心眼里就没想过汉人的骑射能胜过胡人,但圣人这样问了,他到底是派厉害的出去,还是故意输一场?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右贤王脑子里转过千万念头,随即朝身后看了一眼,略带些犹豫,仍道:“处真,你去吧!” 处真下意识地看了思摩一眼,见思摩神色平静,立刻挪开目光。他知无退路可走,只得应了。 思摩面上还能绷得住,心里已咬牙切齿,恨不得从右贤王身上撕一块肉下来——他们先前虽讨论过比试的人选,可谁能想到大夏皇帝硬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没防着这一手,此刻便进也不是,退也不退,派出去的人呢,赢也不好,输了更不好。右贤王不愿面对这个难题便派了思摩的人出去,大夏皇帝、都罗可汗真要怪罪,怪罪得也只会是思摩,不会是右贤王。 平日再怎么称兄道弟,关系密切,到这时候便见了分晓。 还有这个处真,平日瞧上去不是挺伶俐的么,关键时候却犯傻,他朝自己这里看什么看?大夏的武将不知如何,文臣却个个奸猾似鬼,生怕他们不知晓自己的身份有问题么? 右贤王不知思摩心中恨意,自以为解决了眼前的麻烦,总算松了一口气,向圣人介绍:“这是处真,咱们西突厥处月部族长的儿子!”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知“处月部”是什么,但见右贤王自豪的口气,也能猜到处月部必定是突厥的大部落,秦琬见父母疑惑,小声说:“突厥最强盛的自是王族阿史那部,随后便是左右贤王所属的两大部落,接下来便是处密、处月等大部落了。胡人与咱们不同,咱们征兵是从百姓中抽调,他们征兵却是部落联合的!突厥的左右贤王,还有好些设、达干之类的高官,都是世袭的,可汗也奈何不得!” 沈曼听得骇然,心道这与诸侯王有什么分别?秦恪也惊讶不已,连声问:“莫不是如周时一般?” “可以这么说。”秦琬想了想,加了一句,“不僭越称王的话,处月部族长之子,按咱们这儿的说法,也能称一句公子了。”非但如此,这声“公子”还比大夏的许多公子来得金贵——大夏的公爵之子,个个都能招兵买马,统帅一方么?铁定不行啊! 处真下场,自有人牵马过来,右贤王这时又有点担心,唯恐自己方才抛处真出去的举动将思摩和处真都得罪了个干净,便道:“尊贵的大夏皇帝,处真对这匹骏马并不熟悉,还望您宽限些时辰。” “这是自然。”圣人轻轻颌首,允道,“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大夏年轻一辈的勇士。”说罢,望着匡敏,笑道,“他们几个决定了顺序没有?” 匡敏立刻应道:“几位少将军抓阄,已将顺序给定了下来!”当然了,内里的名堂,大家心里明镜似得。 西突厥与大夏的关系还算和缓,鲜卑有求于大夏,吐蕃人并不是特别擅长骑射,这些对付起来容易些的对手,自然要挑实力差一点的人来应付。至于东突厥、柔然、高句丽这三块难啃的骨头,不是强者,应付不来。 事关国体,顶多投机取巧到这等地步,再要玩什么田忌赛马,那不是精明,只会贻笑大方。 “他们倒是喜欢闹腾。”圣人笑了笑,又问,“哪个小家伙先来?” “回陛下,瞿阳县公打头阵!” 圣人听了,眉间喜色更浓,骄傲地对各国使者说:“第一个出场的是朕大女儿的儿子,朕的外孙!” 大夏可没什么驸马不得进官场的规矩,草原就更没有了,女儿自然要嫁给勇士,才能将利益最大化。只是看在圣人高兴的份上,顺着圣人的话头捧两句。 处真一听对方是大夏公主的儿子,心里头便咯噔一下,哪怕万般不愿,也明白自己这次该怎么做了。 比试共分三回,第一轮方方正正地摆着十个靶子,隋桎和处真边骑马边射箭,谁的箭更准,谁便能获胜。第二、三轮则是拿羚羊、兔子、狐狸甚至鸟儿来做靶子。 大夏作为东道主,自是礼让外人,让他们先上的。处真盘算了一下,心道自己哪怕放水也不能放得太明显,第一回合便发挥正常水准,顺带也看看那小子的实力,二三轮少猎些东西就行。 出于这等考量,处真也不遮掩,但见他双腿紧夹马腹,弓如满月,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靶子已接连中箭! 侍卫检查过靶子,大声宣布:“十箭全中,八箭正中靶心,两箭距靶心半指!” 秦恪虽不通武艺,到底见得多,知晓这个成绩相当惊人,下意识地往当利公主的方向看去,就见当利公主面色平静,一双手却被衣袖遮掩得严严实实。 他对这个妹妹也算熟悉,一些小动作还是清楚的,忍不住小声说:“隋家老二若是输了……” 第423页 “您放心。”秦琬见父亲担心,忙道,“这等情形怕是早在圣人和几位相爷的意料之中,隋桎敢主动请缨,岂能没点真才实学?” 她虽不喜隋桎,觉得此人连双生弟弟的赤子之心都看不到,只会计较隋辕没本事,给他丢脸,又看不起母亲丧偶后找男宠。却也不得不承认,年轻一辈中,隋桎算极出色的人才了,何况隋桎的想法也是一般男人共同的想法。若非如此,圣人那么多外孙,凭什么对他委以重任呢? 不出秦琬所料,英姿焕发的隋桎出场之后,面沉似水,浑然不受半点影响,纵马驰骋,弯弓搭箭。 侍卫检查了靶子,难掩激动,高喊:“十箭正中靶心!” 霎时间,场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当利公主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一丝微笑,秦恪也高兴起来,还未说什么,便见当利公主的笑意收了,不由奇道:“她这是怎么了?” 沈曼闻言,不由叹道:“还能怎么着?当利被说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怕是又有人在嘀咕,被她听着了吧?要我说,宝奴本就是当利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才留在她身边的,哪能事事都与嫡亲兄长比呢?健康活泼,这就够了!” 她生了两儿一女,只站住了秦琬一个,特别羡慕那些生养了好几个孩子,个个都活了下来的妇人。想到隋辕小时候三天两头大病一场,太医几次隐晦地说请准备后事的情景,再想想现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隋辕,沈曼便忍不住想要流泪,心道若我的琰儿活了下来,我也不忍心要求他,能保住就是福分了,哪能要求那么多,平白折了孩子的福气呢? 知晓妻子想起了儿子,秦恪也有些伤怀:“咱们这样的人家,孩子成器是福气,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皇长子夫妇情绪低落,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神游天外。隋桎与处真剩下两场精彩绝伦的比试,他们硬是没留神半点,直到秦琬推了推他们,小声说:“阿耶,阿娘,赞之要上场啦!” 秦恪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快就比完啦?” 他往场上一看,脸色就不好了:“等等,赞之他——他和东突厥的使者比?” 东突厥的那罗可汗一向看不起大夏,若非西突厥和鲜卑掌控了南下要道,他指不定隔三差五就要骚扰大夏一场,也不会卯足了劲与柔然对着干。虽说那罗可汗的身体日渐不好,继承人不知是何种态度,但只要那罗可汗没死,东突厥的态度就摆在那儿。觐见大夏皇帝,可以,走个过场罢了。你们若不主动提,咱们也不挑衅,老可汗和未来的可汗都不能得罪,对大夏的态度还是谨慎点的好。但若给了他们机会,譬如现在,对东突厥的人来说,那是只能赢,不能输的。真要输了,也别回去了,最好的下场也是一家被那罗可汗贬为奴隶,遇上那罗可汗心情不好的时候,被碾成肉泥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一鸣惊人 东突厥出场比试的是个年约三十许的汉子,身材高大,面庞消瘦,鹰钩鼻高居正中,目光有些阴翳。只见他看了一眼靶子,很不屑地说:“太近了,更远些。” 侍卫听了,有些吃惊——靶子离规定的距离可有百步之远,站着不动的话,这个距离自然不算太难,可骑马…… 惊讶归惊讶,既是应试者的要求,没有不允的道理。侍卫们按照鹰钩鼻男子的指示,将靶子搬到两百余步的距离,方停了下来。 鹰钩鼻男子接也不接侍从递过来的弓,大声道:“取两石弓来!” 此言一出,侍卫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附近的人也面露讶然。立刻有人将此事禀给圣人,圣人听了,赞道:“早听说草原上的神射手多,未料你们竟带了来!” 这厢,秦琬也在给父母解释:“寻常的卫士只能拉开五斗弓,能拉开并娴熟使用一石弓的,已能称得上难寻的勇士了。两石强弓,且不说能不能拉开的问题,即便射了几箭,手也会酸得抬不起来。又要臂力,又要准头,还将靶子挪远……这样的人才,说一句‘神射手’也不为过。对上这样的人,千万要当心了,最好躲在人群之后,莫要被他盯上,否则弯弓搭箭……” 一想到那副场景,秦恪和沈曼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只觉不寒而栗。 千军万马中取敌军首级,那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现实中若真有这样的人,冲进敌阵也被乱兵杀了,除非也有人护着一道往里冲才行。神射手就不一样了,一旦盯上,两石弓一拉,性命在不在还真不好说。 “此人这样勇猛,赞之——” “赞之既能被选中,定是不差的。”秦琬没想到东突厥竟带了神射手来,心里也有些没底,却装出一副镇定模样,安慰父母,“即便输了也没什么,您为他说几句好话便是了,他还年轻,哪儿跌倒了就从哪儿爬起来。”却不说若是输了这一场,哪怕有代王帮扶,萧誉的路也会更加艰难。 不过,萧誉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有勇气承担。 富贵险中求,本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鹰钩鼻男子已骑上骏马,于赛道上疾驰。但见他轻轻松松就将两石强弓拉开,箭矢竟比风还快上几分,正中靶心! 秦琬留神四周,发现国之重臣纷纷露出忧色,命妇们倒是面露惊叹之色,她们压根不明白敌人中有这样的神射手,对大夏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424页 鹰钩鼻男子的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秦琬虽留神细看,却也很难分辨出他到底何时取的箭矢,只见他一直弯弓搭箭,十箭皆中靶心,当真令人骇然! 这样一位神射手在前,萧誉出场的时候,气氛已是极为沉重。 当然了,这只是对男人来说,对很多女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陈妙清晰地听见了几个贵妇的窃窃私语:“呀,这个少年将军好生俊朗,他是谁?” “听说是萧纶的儿子。”答话的贵妇露出几分暧昧,“萧纶一生正直,没儿子也不过继族人之子,临到老了,一只梨花压海棠,非要纳个民女做续弦……” “难怪,他生得这般模样,该是像足了母亲吧?” “我倒希望他输这一场,走投无路……” “你是看人家生得好吧!若真走门路走到你那里,你试过之后,万万不要忘记了我。”说到这里,几位出身显贵的宗室女们吃吃笑了起来,竟是半点都不避讳,更不将大夏体面放在眼里。 秦琬见陈妙不大高兴,随口问了一句,陈妙如是如是说了一通。秦恪听了,眉头一皱,刚想发作,被妻女按了下来,秦琬更是说:“阿耶,您瞧赞之,他没有将靶子距离挪回的意思!” 正如秦琬所言,侍卫询问萧誉是否要将靶子挪回百步的时候,萧誉拒绝了这一提议,也请侍卫取了两石弓来。 但见他翻身上马,策马疾驰之时,亦是毫不费力地拉开了两石强弓,秦恪见状,忍不住忘情,高喊:“好!” 皇长子失态,旁人又何尝不是?见萧誉这般神勇,丝毫不弱于东突厥的神射手,众人亦是喜上眉梢,却又强自绷住,唯恐白高兴一场——能拉开弓不算,哪怕中了靶心,也是平手啊! 萧誉知众人为他喝彩,却不受半点影响,箭若流星赶月,朝靶心疾驰而去。 接连十箭,箭不虚发! 先前提着一颗心的人们已是控制不住,掌声、喝彩声有若雷鸣,圣人知他们忘情,却觉有些不大妥当——毕竟是平手,别人表现得好,你们没个声息;自家人做出了同样的事情就掌声雷动,未免有些太小家子气了吧?谁料这时,侍卫急急上来,向匡敏禀报。 匡敏听了,破天荒露出一丝惊色,立刻转过来,附耳对圣人说了些什么。圣人也露出一丝讶然,连声道:“将箭靶抬上来!” 他话音刚落,便有两个侍卫将箭靶抬了起来,又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圣驾走去。秦恪险些站起来瞧动静,用尽全身力气,好容易才忍住了,仍不住往圣驾处张望,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这等想法的不止一个,碍于圣驾面前,不好失态,一颗心却如被猫爪子挠一般,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看看究竟。 箭靶抬上来之后,圣人竟站了起来,亲自上前,便见本该有两枚箭矢的靶子上,竟只有一枚箭矢! 在圣人的示意下,侍卫将箭靶挖开,取出箭矢,这一刻,就连各国使者们也忍不住惊呼起来——他们清晰地看见,象征着大夏的箭矢最前方,竟牢牢钉着东突厥使者所用的箭簇! 再看看一旁侍卫捧着的,已然裂成几条的箭杆,还有谁不明白?霎时间,这些人看萧誉的神情已不像是对一个年轻的将军,而是箭神再生! 圣人按捺激动,犹有些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十个箭靶都是这样?” “回圣人!十个箭靶都是这样!” “好,好,好!”圣人高声道,“赏,朕要重重地赏他!” 匡敏见了,小声提醒:“陛下,还有两场。” 圣人也是太激动了,听匡敏这么一说,也就回过神来,笑道:“萧老将军若是泉下有知,见着这一幕,定会安心。” 他将故人提了出来,各国使臣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看比赛。 鹰钩鼻男子已不见方才的趾高气昂,他阴测测地盯着萧誉,冷哼一声。萧誉礼貌一笑,颀长的身子更显挺拔,俊美的容颜仿若沾着神光,也不知令多少重臣连连点头,令多少女子心醉神迷。 秦琬心头大石落下,不由微笑起来:“好在赞之早就成了家,若是此时还为婚配,以后可有得头疼了,光是换门槛便是个力气活!” “你也太促狭了点。”秦恪亦喜笑颜开。 萧誉是他保下来,又十分欣赏的人,此番为国争光,萧誉脸上有光,秦恪难道就不风光?可一想到几年前那件事,秦恪又有些惴惴:“赞之出了这样大的风头,昔日之事必定被人再度提起,姜家可不好相与……” 秦恪正在担心,三战三胜,完美收场的萧誉已与姜缘碰上,姜缘朝他挤了挤眼睛,小声说:“干得漂亮!” 萧誉与姜缘并无交情,又和姜家有那么一段恩怨在,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谁料姜缘又道:“你连两石弓都能拉开,十有八九*能射出连珠箭,方才猎活物的时候却不见你用。兄弟,这份情我领了,告诉你,谨言慎行必不会错!” 等等,你……你也太自来熟了吧? 腹诽了这么一句后,萧誉也渐渐回过味来,对姜缘的那一丝敌意瞬间消弭无踪,取而代之得是深深的谢意和战意。 没错,他的确会连珠箭,一弓三到四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今日与异国使者比试得不止是他一人,姜缘与柔然使者,叶陵和高句丽使者,势必都有一场恶斗。 第425页 萧誉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他今日已经出了风头,实在没必要占尽风光,不给别人留活路。 征战沙场看重得就是袍泽之谊,孤家寡人定不会长命。萧誉经世事砥砺,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即便不主动去攀附别人,也不会贸然得罪谁。这不,姜缘就给他提了醒? 他得了圣人嘉许,姜家陷害他的事情肯定又要被人提出来说,对方岂能不气?明着陷害是不敢的,唯恐惹祸上身,却不会松懈对他的追查。一旦他犯了什么事,姜家便有了足够的把柄,以姜氏之力,在他有罪的情况下,将他送上绝路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名门之后,果然不同凡响! 想到这里,萧誉握紧了拳头。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姜家的这一代中,非但有姜魁这种既有本事,又喜欢仗势的;还有姜缘这种运筹帷幄,一切都看在心中的。想要与这等人家争锋,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万国之馆 御苑之中,许多人已激动得脸颊通红,嗓子喊哑了,手也拍得痛了——隋桎的首战告捷,萧誉以箭钉箭,还是姜缘的连珠箭法,叶陵的一箭双雕……一场场近乎完美的胜利摆在大家面前,满腔热血如何不激荡? 原来咱们大夏也有这样多的青年才俊,他们是这么的年轻,至少可以拱卫边疆三十载。有这样出色的下一代在,天下何愁不定,四境谈何不平? 吐蕃使者似有些震撼,自家侍卫输了后,以极快地速度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见大家的目光都朝这边看过来,他唬了一跳,忙用不甚流利的汉话说:“尊贵的大夏皇帝,小臣见识了贵国的强大,心中仰慕之至。小臣方才是好奇,贵国的勇士,难道都生得——”他比了比自己魁梧的身材,又指了指晒得发红的脸庞,很有些好奇的模样,“都生得这样好么?”说到这里,又有些尴尬,“小臣也知背地对人评头论足不好,一时情急,才用了家乡土话。” 圣人一听,哈哈大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岂能因年轻人生得文弱些,便认定他们不能做将军?无法上阵杀敌?这可谈不上公正!”说罢,看了一眼思摩,笑道,“我瞧这位勇士瞧上去也有几分温文的模样,料想骑射上不会差,要不,咱们再加一场?” 右贤王先前将处真推了出去,已有些怕得罪思摩,听得圣人此言,忙道:“苏摩一心倾慕汉学,骑射一道不甚精通,就不献丑了。” 因着处真方才的一眼,思摩早猜到大夏皇帝留意了他,即便右贤王不说出这番话,他自己也是要说的。谁料圣人听了,神色更加温和:“咱们大夏的子弟也是如此,方才比试的几个小家伙,哪个不是饱读诗书的?君子六艺,样样不能落下嘛!” 说到这儿,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吩咐匡敏:“让旭之过来!” 秦恪见裴熙在侍卫的引领下,不慌不忙地往圣驾那头走,不由惊道:“旭之这是……要面圣?” 秦琬忍俊不禁,按捺了好半天,还是笑了出来:“不不不,他打算下场。” “什么?”莫说秦恪,沈曼的眼睛也睁圆了,“他他他,他打算下场?” “当然,他武艺也不差啊!” “裹儿,你可莫要胡来,这……”秦恪看了看秦琬,再看看台上的裴熙,急急道,“胡人可是自马背上长大的,方才连输那么多场,怕已有些怨气。旭之练武,这个……武艺不差,这个……” 秦恪也不是没练过武,自然清楚,以他们这等身份的人来说,若非长辈逼迫,或者自己真心想学,才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打熬出一身好筋骨。若是自己不想,上头又没人盯着,无论教习的师傅还是陪练的侍卫都不敢真正伤了他们,平日的训练也就是敷衍罢了,却很容易就自觉武艺不错。实际上呢,说不堪一击都是轻的。譬如秦恪自己,让他拿把没开封的剑,耍几个花架子也行啊!与人交手……还是算了,哪怕真赢,也是赢在代王的身份,而不是秦恪的身手上。 这种花拳绣腿,平日充个纨绔也就罢了,真要与胡人比试,那不是生生把自己的脸扔到地上踩么? 见父亲急得快说不出话,母亲也面露忧色,秦琬很***道地抿唇偷笑,气得父母差点敲她,才说:“旭之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得罪的人无数,至今没被人拖到巷子里毒打一顿,还不能证明他的本事么?” “你——”秦恪不忍责怪女儿,却急得团团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要不我过去,想办法将旭之给弄下来……” 秦琬知父亲真动了这年头,这才收敛几分促狭的神色,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听她说:“您们大可放心,旭之是有真本事的,难道阿耶阿娘不觉得他懂得太多了么?” 听她这么说,秦恪和沈曼不由愕然——裴熙懂得太多,没觉得啊! 虽说裴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星象占卜医药数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典律诏令……无一不通,但他可是裴熙啊!裴熙会这些不是正常的么? 在绝大多数的人眼里,裴熙虽然很惹人讨厌,却也与“无所不通”差不了多少,但这个“通”,似乎多在朝堂谋略,人心算计上,骑射?总觉得,完全无法想象那副场景呢! 这便是世人的通病了,老将文武分得很开,仿佛忽视了君子六艺中的射、御一般,也不想想,裴熙可是他的祖父裴晋当做洛阳裴氏的继承人培养的,裴晋岂会让未来的一家之主手无缚鸡之力?死士固然可信,自己也得有自保之力才是,毕竟凡事总有例外嘛,技多不压身便是这么个道理。更何况洛阳裴氏一向与道门走得近,“飞升成仙”的典籍都有好几本,呼吸吐纳的养生方更多,怎么着也得选些温和无害的让子弟修习,即便不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第426页 据秦琬所知,哪怕没萧誉那等神乎其神的箭术,裴熙一人打四五个成年男子也是没问题的,陈妙手头上有外家功夫,这些年也一直没落下锻炼,又开始修习道家的吐纳功夫,精气血都极为旺盛,尚无胜过裴熙的把握。 秦琬甚至怀疑裴晋把自家孙儿扔到林子里去过,否则他怎么连怎么分辨野草野果也娴熟非常?莫要看裴熙衣食住行都极为考究,真到了要吃苦的时候,他也绝不会喊一声累。 圣人先前也不知裴熙武艺不差,还是商谈怎么留思摩的时候,裴熙主动请缨,大家才知晓的。饶是如此,圣人还是看了裴晋好几眼,见裴晋没说什么,才知裴熙所言非虚。 想到那一幕,圣人忍不住露出一丝笑,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对裴熙极亲近的表现,只听圣人介绍道:“这是裴熙裴旭之,出身大族,年纪轻轻,才名就传遍了整个大夏,骑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苏摩公子若有兴许,不妨与旭之比划比划?” 思摩早已查清楚了裴熙是什么人,传言倒是一则比一则多,却没哪则说裴熙善于骑射的,可不等他说什么,裴熙竟露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单比骑射多没意思啊!要不这样,我出个题目,咱们来比,你再出个题目,咱们轮着来?也不拘文的武的,随兴而已。” 他不过说了三句话,态度也破天荒变得平和,却让初次与他谈话,也算见多识广的各国使者都有些不自在。 思摩不知大夏君臣的打算,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便将自己放得很低:“裴公子谬赞了,苏摩就是半桶水,满不上却到处晃荡,实在无法与裴公子相提并论。” 裴熙挑了挑眉,声音有几许上扬:“怎么,你瞧不起我?” 与方才的温文有礼相比,此时的他下巴微微抬高,明亮而锐利的双眸直直盯着思摩,仿若一柄利刃,将思摩里里外外剖析了个透。 明明是比方才无礼得多的举止,配上华美张扬的眉眼,倨傲到近乎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知为何,竟让人生出一股“理应如此”的感觉。 或许有的人天生便是这样,如一团烈火,靠近他的人皆会被灼伤,人们恐惧他,疏远他,却又近乎狂热地崇拜着他。正如裴熙,任何人都觉得他骄傲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若有一日,他收敛了这份骄傲,旁人反会觉得极不正常,甚至坐立难安。 思摩还想自谦几句,裴熙却上前一步,双手抱胸,懒洋洋地说:“你叫苏摩对吧?我与你比试定了!你可不要想着放水就能过关,无论什么比试我都接下——”说到这里,他刻意拖长了音,仿佛想到了什么,“也别以为留在长安的日子不多,糊弄过这几天就能轻松,要是发现不对,我可是敢追到突厥王庭去的。” 圣人闻言,哭笑不得:“旭之,你在混说什么!”见裴熙告罪,他方望着思摩,解围道:“年轻人不懂事,让苏摩公子见笑了。” 思摩自是连称无事,却听圣人问:“听闻苏摩公子仰慕汉学?西突厥乃是大夏的友邦,西突厥的子民仰慕汉学,朕身为大夏天子,自无不应的道理。这样罢!朕命人在国子监一旁,兴建一座万国馆,但凡四境子民,只要仰慕我中原衣冠,又得了君主的许可,便可来万国馆读书!”此言一出,新罗和百济的使者立刻露出感激之色,高呼大夏皇帝圣明,争先恐后地表达本国对大夏文化的仰慕,君王愿受大夏册封,向大夏臣服。许诺回国后立刻着手筹备此事,立刻派遣本国最优秀的青年才俊来万国馆读书,学习大夏的文化、制度。裴熙见状,亦连声高赞圣人英明,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思摩:“苏摩公子既仰慕汉学,何不留下来?如此一来,大夏和西突厥必会越发和睦,世世代代互为友邦啊!”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何去何从 大夏与各国使者的比试,本就被百姓翘首期盼,听得大夏英才辈出,接连胜利,竟无一场败绩的消息,长安更是一片欢腾。接下来的好几日,无论街头还是巷尾,不管市井街坊还是深宅大院,都有人满脸自豪,眉飞色舞地讲述当时的情景。 “只见那东突厥人脸色一变,大喊‘怎么可能’?萧将军轻轻一笑,只说了三个字,‘你输了’,东突厥人‘啊’了一声,吐血倒地……” 纪清露坐在窗边,听着小丫头们说得兴起,竟是越编越夸张,越传越离谱,仿佛她们亲眼见到萧誉往那儿一站,敌人便被他的气势折服折服,纳头便拜。不由露出一丝既伤感又满足的微笑,腹部连绵不绝的疼痛也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这便是她深爱的人,自打很多年前,他从闹市中拦下飞奔的骏马,将她救起,她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旁人。 你是雄鹰,迟早要一飞冲天,我却被小人所缚,困在小小的屋子里,不知人生还剩下几个春秋。 或许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可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从来没有……一想到此处,纪清露潸然泪下。 使女见她落泪,还当她是疼得狠了,急急地打了热水来,关切道:“主子,您好些了么?” 她们原对纪清露也有些怠慢,心道新人进府又有孕,你一个老女还能得意几日?不免有所怠慢,纪清露也不闻不问,更助长了这些人的嚣张气焰。谁料一日,纪清露生生疼昏过去,使女们却躲着偷懒,竟被魏嗣王秦宵发现。听见她“小产”的消息,秦宵雷霆大怒,发作了整个院落中的使女,直接换了批新人,也让王府众人噤若寒蝉,明白纪姨娘仍旧深受宠爱,不可轻易招惹,伸出的手未免缩了回去。 第427页 纪清露本也不想拿孕事来说谎,却实在是不得已。她这大半年来月事一直不稳,小腹隐隐作痛,夜间一冷便觉肚子嗖嗖冒寒气,一反往日的健康安泰。 她是何等精明剔透的人,怎会不清楚自己的反常?当下便有某种预感,明白自己十有八九*遭了暗算,却不对任何人吐露分毫——所谓的“小产”,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左右她月事不调,已经近两个月没来“好朋友”,此番身体隐隐有了预兆,又见秦宵这些天忙着别的,这几日怕是要来安抚她,也好做给她身后的“靠山”看,便隔三差五往冰冷的地上、坚硬的桌子上一趴一倒,使女们习以为常,见到了将她挪到床上也就是了,谁能猜到刚好被秦宵看见,纪清露又坚持她是小产呢? 王府的水太深,纪清露和邓凝的身体状况又与外界相传截然相反,御医不明内情,一家人的性命又掐在魏王手里,哪敢多嘴?自是纪清露说什么,他们也说什么,关键得是,秦宵信,这就够了。 纪清露对秦宵本就无半丝爱意,只有满腔憎恨,自能看出秦宵的虚情假意,也渐渐琢磨出了自己的用处——她被困在后院,不能与旁人联系,左右便是生孩子,做靶子。偏偏肚子一两年没动静,若是再等下去,魏王父子会不会认为她没用,令新安纪家再送一个女孩子过来? 进王府做妾,对她们这等出身的女子来说自是天大的好事,却也要看伺候谁。纪清露不愿亲妹妹与从妹跳入火坑,只好佯作小产,心道你若要稳住那个与我有关系,我却不知道的大人物,便不能这样急吼吼地将我的妹妹接进来,能拖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至于未来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同一时间,魏王府的另一处,魏王妃苏吟挥了挥手,对邓凝说:“礼单的事情,你看着办,这些琐事,你决定便可。” 邓凝知苏吟不喜事的性子,却有几桩大事不好自作主张,便道:“皇长子殿下被册晋王,礼断不能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蓝昭仪册丽妃的事情,似乎还没定下来,这礼……” “先备着。”苏吟毫不犹豫地说,“外头的事情,你别去管,得了消息将礼物送上去即可。” 邓凝应了一声,便听有人禀报:“灵寿县主求见。” 苏吟一听,秀眉微蹙,想了想还是说:“让她进来,阿凝别走。” 邓凝本都起身了,听苏吟这么说,只好坐下,便见灵寿县主眼睛红红地走了进来,还未来得及落下眼泪,苏吟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态度十分冷淡:“坐。” 灵寿县主怔了一怔,有些委屈地坐了下来,却听苏吟说:“若是与穆诚感情不睦,别告诉我,找王爷和你两个哥哥为你做主。” “阿娘,穆诚他实在——” 苏吟看了一眼灵寿县主,没再说话。 她也不是不关心女儿,事关女儿婚事,她也看了许多青年俊彦,努力为女儿则一良配。听魏王说要将女儿嫁给穆诚,她坚决反对,说穆诚出身显贵,自幼生长在温柔乡中,也不见有什么太大的本事,女儿嫁过去定不会幸福。还不如选个性情相合的,或者门第没那么高,需要仰仗魏王府过日子的,女儿这辈子才能过得舒心,至不济也能将婆家整得服服贴贴,谁都不敢给灵寿县主添堵。 面对母亲的好意,灵寿县主是怎么说的?与父亲的大业一比,自身的幸福不算什么,她愿意与穆诚结为夫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吟还能说什么?全天下就你最知书达理,我一心为你,倒成了无理取闹?行,既然你都做好了这等准备,那就别哭别闹,为了你父亲的大业,什么都给我忍着。就像海陵县主一样,为了维系两家的政治联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受了委屈只字不提,也不在私下动卑鄙手段。与夫婿没有感情,生了个儿子,履行了传宗接代的义务后便给他纳妾,自己游山玩水,大宴宾客,各过个的。反正你也认为自身幸福不算什么,又为何视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为眼中钉呢? 苏吟可以不管灵寿县主,邓凝却不能看着小姑子哭,忙道:“不过是几个婢女,县主若不喜欢,打发了便是。” 灵寿县主一听,泪水如珠子一般涟涟落下:“穆诚他,他又迷上了一个小妖精,说我是毒妇,面目可憎,还说,说等他成了世子,有了纳妾的资格,他就要将对方纳做有名分的媵!” 苏吟静静地看着女儿,灵寿县主不住抽泣,本以为母亲会心软安抚几句,谁料苏吟神色如冰,语气也很不好:“这等眼巴巴盼着曾祖父、祖父快点没了的畜生,也值得你为他伤心落泪?” 穆诚是郑国公世子穆鑫的嫡长孙,他若要做世子,少不得郑国公、穆鑫父子俩一道去了。 这话要是传到外头,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上,穆诚这一辈子也就别想翻身了——穆家子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想做郑国公的多了去,不是非他不可。 瞧见灵寿县主如遭雷劈的表情,邓凝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 她前世对灵寿县主千好万好,掏心掏肺,秦宵冷落她,忽视她,折辱她的时候,灵寿县主作为秦宵唯一的亲妹妹,却没帮她说过一句话。非但没有,还卯足了劲给秦宵送美人,那些美人入了宫,为讨好秦宵,又变着法子来折腾邓凝。 灵寿县主的“大恩大德”,邓凝一辈子都忘不掉,重活一世,她岂能让灵寿县主和穆诚不咸不淡地磨合几年,熬到魏王登基,一辈子幸福美满?穆诚不是刚成亲,对美婢旧情难忘么?时间久了,感情也就淡了,何不趁这时候出手推一把! 第428页 你不是喜欢给你哥哥送美人,让她们给你吹枕边风,以维持你“第一公主”的地位么?这种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谁也不知道有多疼。我呢,也没你那么功利,只想看你过得不好而已。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看到你过的不好,我就觉得开心。 邓凝就不信了,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在,灵寿县主和穆诚还能好好过一辈子。虽说将来魏王登基,灵寿县主身为嫡公主,男人自是不缺的。可女人哪个不是这样,对第一个男人始终有些不同呢?穆诚出身高,容貌好,风姿气度样样不差,又惯会甜言蜜语的,灵寿县主芳心暗许,再正常不过。 苏吟见灵寿县主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模样,淡淡道:“你是魏王的嫡女,没必要事事忍着,过不下去就和离,我为你做主。穆家势大,魏王府和苏家也不是好惹的。若能过下去,便不要在我面前诉苦,回你的郑国公府,关上门好生过日子。婢女挑衅,发卖了便是,良家女挑衅,看她年龄,年龄快到便让官媒上门说亲,不愿成亲就签卖身契,否则就告穆诚强抢民女。若觉得不够解气,出门东转,去找王爷和你的两位兄长,让他们给穆诚一个教训。” 灵寿县主未料母亲冷酷至此,讷讷道:“可……” “你想挽回夫妻情分?”苏吟意兴阑珊,“你看得上这等人,我可看不上,莫要再问我的意见。” 第二百六十七章 陈氏修仪 邓凝见灵寿县主椅子还没坐热,就被苏吟端茶送客,只觉出了一口恶气,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但见苏吟静静坐着的模样,不知为何,眼眶竟有些发热,忍不住轻声喊:“王妃……” 苏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才道:“下次他们来,你就说我要修道,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闲杂人等包括谁?难道也包括您的亲生儿子、女儿么? 邓凝见苏吟神色淡淡,只觉心酸,她不由反省自己当年的想法——明知道秦宵何等自私自利,即便自己和苏彧没什么,落在他眼里也会讨他的嫌,为何不肯将这门婚事让给堂妹,仍要嫁过来? 没错,她可以不嫁过来,但不嫁之后呢?邓家人唯利是图,所结的亲家也多半是这等货色。苏彧喜欢她没错,莫鸾的品行,邓凝可不敢苟同,更莫要说苏家和邓家联姻的可能小得可怜,不嫁秦宵,她的夫婿就只能在邓疆的党羽中挑选。哪日皇帝对邓疆动手,即便祸不及出嫁女,她的日子也难过得很,难保夫家会不会一道被清算。嫁给秦宵,尚有一搏之力,只要她生下了秦宵的儿子,尤其是嫡长子,总能苟且偷安好些年,指不定还能一飞冲天。 她想得倒是不错,如今瞧瞧魏王妃苏吟,明明有两儿一女,日子却过得如此惨淡凄凉。再想想自己,一碗碗苦汤药灌下去,调理身体,放低身段,佯装贤惠大度,只为了与不喜欢自己的男人生孩子…… 这样的人生,再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靠山山会踏,靠树树会倒,至于人,那就更靠不住了。每想到这里,邓凝便心乱如麻。 她本就不是多狠辣的人,之所以对纪清露下药,也是看不得这份“真爱”的缘故。在她心中,自己与纪清露就如同陈阿娇与卫子夫,哪怕汉武帝还有许多女人,卫子夫的下场也不好,作为直接与她交锋的“第一敌人”,态度总是不同的,可如今…… 成功害了纪清露后,邓凝并不觉得多高兴,就如她在家中化解了姐妹们的算计,反将她们一军,永远高她们一头般,胜利归胜利,却感觉不到半点欢喜。她宁愿像前世那样,姐妹都是好姐妹,永远亲亲热热一家人,哪怕她们是装的,可她当时稀里糊涂,看不出来那些如花笑颜背后的心思算计,全当她们对自己的好都是真的,记着得一直都是家人美好的一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得让人从心底就觉得冰凉。 “阿凝。”苏吟回过神来,唤了一声,“你这些日子莫要回去了,与我一道默诵黄庭。” 邓凝听了,有些不知所以,下意识地应道:“好。” “旁人若来打扰,你也不要应,谁都别见。” “……哦!”邓凝闻言,有些担心,战战兢兢地问,“是不是……” 苏吟瞧了她一眼,叹道:“别多想,万事有我。”见邓凝还是有些懵懂,想到兄长苏锐离京之前对她的叮嘱,苏吟加了一句,“记住,无论谁来都别见。” 圣人封代王为晋王也就罢了,册封蓝昭仪为丽妃,这是往诸王和那些高位妃嫔心口插刀啊!哪怕后宫再风平浪静,此时也该有些波澜了吧?若真有人想不开,在各国使团还没走的时候就闹点事情出来,乐子就大了。 想到这里,苏吟微哂,眼中却满是冷意。 旁人老了会糊涂,圣人老了可不会,真当圣人沉湎于宠妃美色,那便是自寻死路了。这些人难道忘了,蓝氏十三岁入宫,如今已陪伴了圣人十几载? 正如苏吟所料,圣人要册蓝昭仪为丽妃的旨意一出,陈修仪便扯着鲁王的袖子且哭且诉:“……册她做昭仪,我认了,九嫔虽有高低之分,到底品级一样,现如今却册她做丽妃,我这张脸往哪搁……” 鲁王不耐听这些絮絮叨叨,心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么?妃嫔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圣人对妃嫔们还算好的了,除了钟婕妤外,哪个生了儿子的妃嫔不是高居四妃九嫔之位?蓝氏记着自己母亲的恩德,投桃报李,母亲怎能因为“脸面”生生将这么大的助力推开?莫说前朝宫廷,就连本朝,太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妃嫔为了留住太宗,也时常推荐新人,好让太宗时常来她们的寝宫呢! 第429页 想归这样想,他却不好明说,只道:“四哥比我年长,他的生母尚在昭容之位上待着呢!”这等时候,圣人反不会轻易升有皇子的妃嫔之位,一旦有所动作,便会引发旁人的无穷猜测。 陈修仪虽知这个道理,却怎么想也不甘心,她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前些年圣宠优厚,现如今儿子出息,二十余载都春风得意。比她位份高的妃子,多是陪了圣人极久,或者出身特别显贵的,她比不得也就罢了。襄城和新蔡公主的生母尚在婕妤之位待了这么多年,此番沾了圣人过寿的光才成为九嫔之一,区区蓝氏,何德何能,之前压了她一头也就罢了,再册丽妃,自己岂不是要向她行礼? 鲁王唯恐母亲妒火攻心,做出什么,生生拖累了自己,便道:“您也莫要光看这些,蓝昭仪与咱们亲善,这是您结下的善缘,莫要生生将之推开。您只要稳住了,对儿子来说,比什么都好。” 陈修仪仍有些不甘,惦记着给蓝氏找点麻烦,鲁王又道:“这等时候,您该提防自己宫中的人才是。” 蓝昭仪封丽妃,诸妃岂能开心?说几句酸话是一回事,出了岔子又是另一回事,就怕有人想一箭双雕,既害了蓝氏,又牵连了皇子,那才叫一举两得! 听见儿子这么说,陈修仪悚然,连连点头,忙道:“你说得极是。”她如今的地位、荣耀,大都来源于她有个好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岂能因她的疏忽和嫉妒,给鲁王添麻烦? 鲁王见母亲已被安抚住,便将心思挪到了最大的政敌身上,轻声问:“这些日子,那位可有什么动静?” 钟婕妤是宫中最特殊的存在,人人都避着她走,却没什么人敢对她落井下石,平日躲着些也就罢了,反正她不被允许参加任何大场合,消息灵通点得妃嫔想躲她也简单得很。她的宫殿也是一样,十个伺候的人却有八个收着别的妃嫔给得好处,时不时透点消息,明明来往的人不算少,却透着一股子冷清,完全不像有儿有女的妃嫔。 乐平公主自钟婕妤闹了那么一出,不得不下嫁冯欢后,便不怎么往宫里走动了。魏王政务繁忙,即便想给母亲请安,以钟婕妤的身份也没资格受,去得多了反倒会被御史参,说他逾礼。 九嫔和婕妤虽只差了一品,地位却是天壤之别,圣人厌恶钟婕妤,态度自然影响了后宫中的所有人,故陈修仪露出几分不屑:“还是那副小家子气的模样,统共也就那么几招,给圣人做荷包,给魏王和乐平公主做衣服,时不时拜个菩萨,愿意折寿以求圣人福泽绵延,魏王和乐平公主健康长寿。” 高位妃嫔,没几个是傻子,一双眼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钟婕妤坚持不懈的蹦跶劲,她们佩服归佩服,耻笑也照样耻笑——后宫中人,装模作样本是寻常,可也要旁人吃这一套啊!若非圣人和穆皇后仁慈,不与你计较,你早就不知埋骨何处了,岂能至今都平平安安地,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 陈修仪虽是圣人御极三年后进宫的妃嫔,对那段陈年往事却清楚得很:废太子因女色而误国,太宗唯恐圣人也是这样,对穆皇后很有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味道。几个育有皇子的高位妃嫔希望将圣人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便设计让钟婕妤这个来自穆家的梳头婢女爬了床,本以为穆皇后会雷霆大怒,将钟婕妤处死,她们自会在太宗面前添油加醋。如此一来,圣人不保穆皇后,是为薄情;保了穆皇后,便会与太宗生疏。 这些妃嫔的眼界终究还是低了些,局限于后宫争宠,不比穆皇后眼界宽阔,容了钟婕妤的性命,好吃好喝地供着,却绝了她大半的前程——按理说,以钟婕妤的身份,压根没资格抚养皇子,魏王一生下来,就当交由地位更高的妃嫔抚养才是。穆皇后却压根不提这件事,圣人又表露了对钟婕妤的厌恶,妃嫔们自不敢接手魏王。待到后来,太宗皇帝病重,魏王又一地长大,到了去外院读书的年龄,此事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倘若魏王有个身份高贵的养母,不让圣人时时刻刻记着他的生母是谁,指不定就改了玉牒金册,正了魏王的名分,岂会拖到今日? 鲁王早知圣人的心结出在哪里,有心让钟婕妤再拖魏王一把后腿,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陈修仪的贴身女官就急急地走了进来,附耳说了些什么。陈修仪的面色极为古怪,她望着儿子,纠结了好半天,才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太过飘忽的口气说:“宫中忽有传言,说蓝氏得册丽妃是因为圣人……想要修改玉牒……” 第二百六十八章 撕开缺口 “圣人要改玉牒?”秦琬听了这则传闻,险些被茶水呛着,但见她将茶盏放下,思量片刻,终是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哪怕是旭之,也没促狭到这份上啊!” 秦恪见女儿乐成这幅模样,又好奇又好笑,本想埋怨两句,可想到魏王听见这事后可能的反应,也不住发笑。 沈曼没好气地白了两人一眼,见这爷俩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嗔道:“瞧瞧你们俩这德行,这样乱七八糟的流言都传了出来,难道是什么好事?” “阿娘莫要担心,依我看啊,这流言十有八九*是韩王想出来的。”秦琬笑吟吟地说,“你瞧瞧这流言,除了让魏王气得吃不下饭外,什么损伤也不会有,一旦查出来,罪魁祸首少不得吃顿排头。除了八叔,谁会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第430页 魏王又不是三岁小儿,玉牒说改就改,即便是幼童,将婕妤之子抱给蓝昭仪,再以蓝昭仪有子的名义晋她为丽妃,也是昏了头的做法,蓝氏少不得担上夺人子嗣的恶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则流言都只能恶心恶心魏王,起不到旁的作用。除了韩王,谁会逮着事情就踩魏王两脚,全然不考虑后果? 沈曼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也就不再关注,只问:“旭之呢?这些日子怎么见不着他的人?” “他啊,奉命堵那个叫苏摩的护卫去了。”秦琬朝父母眨眨眼睛,“圣人和几位宰辅都觉得这个苏摩很有些问题,希望能光明正大地将他留在万国馆读书,而不是回到西突厥去。圣人本打算让皇孙去办这件事,却又存了点顾忌。思来想去,竟找不到什么可心的人选,便将此事交给旭之了。” 裴熙再怎么被圣人看重,到底只是臣子,涉及两国的要事,他不好随便做主。按理说,这件事应当让皇子来办,若要放下身段,就交由皇孙来办。偏偏诸王之中,齐嗣王深居简出,代王的儿子个个都不中用,鲁王与韩王的儿子都没长成,至于赵王和魏王……圣人不将这事交托给他们的儿子,确实耐人寻味。 秦恪和沈曼一听是朝政大事,脸色一肃,不再多问,沈曼又道:“苏家派人来向你请安?你还留了他们下来?他们倒也有些日子没来了,莫鸾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为得是什么事?” “听说是苏彧快回来了,谁料他的书房竟遭了贼,被人洗劫一空。”秦琬见父母面露惊色,立刻转移了话题,“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他之前也没办过什么特别重要的差事,如今又没到长安,加强些守备也就罢了。苏家人找我,多是为了家事,听说刑氏有孕,承恩公的小女儿马上又要进门,苏苒的婆家还没定。林林总总一大堆事儿,总得有个主持中馈的人吧!” 听见女儿要回婆家,秦恪和沈曼都有些不舍,却被秦琬三言两语就混了过去——她总不能告诉父母,若不是玉迟在常青的帮助下,冒着极大的风险,乔装改扮,特特来见她,她断不可能借着留苏家来人的借口,顺便将他留下来。 事涉全家血海深仇,饶是玉迟坚毅如铁,心神亦为之激荡。纵知代王成了晋王,道贺的人可以从朱雀大街的这头排到那头,他亦想办法混了进来。 此举虽然冒险,却也能看出他的迫切。 拜访皇长子的人络绎不绝,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旁人很难察觉。玉迟在客房待到深夜,常青方无声无息地窜了过来,小声说:“跟我来。” 陈妙已在外头等着他们,将他们引到了内宅,秦琬见状,不由笑道:“自家也和做贼似的,当真令人苦恼。” 打趣一句,她便言归正传:“玉先生特来见我,必是下了决定。” “早在知道南宫家被大火焚烧殆尽的那一刻起,熠便下了决定。”玉迟死死咬牙,不复平素的冷静,“还要感谢县主给熠这个机会,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常青默默地站在一旁,颇有些不自在。 秦琬知自己的问题必会戳到玉迟的伤疤,却不得不问了出来:“南宫家男丁甚多,女眷也不少,不知出嫁女可安好?” 玉迟叹了一声,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南宫家的女孩儿,多是嫁给那些出身寒门,颇有读书才华的人,抑或是给官员做填房。” 他不止一次见过姐妹们的泪水——明明是花样年华,平日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却从进门开始就矮人一等,换谁,谁乐意? 继母难做谁都知道,对原配留下的儿女,好则是捧杀,坏则是冷落;关心是假惺惺,不关心是冷酷薄情。人家已经给你定了“有罪”,再怎么做都是多的,遇上个本性凉薄的,心肝脾肺都掏出来,人家还受得理所当然。 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家太过冷酷,为了家***个官,简直如疯魔了一般。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他只觉喘不过气来,才变着法子和长辈干,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么多曲折…… 秦琬听了,心中一沉,果然,玉迟下一句就是:“南宫家显赫的时候,使了大笔钱财,打通各处关系,尚有一二推荐举子的名额。奈何一山还有一山高,出身寒门的南宫家女婿,只有三个上京赶考,却无一中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连慕、祁润这等天纵之才,只要给他们机会就很难埋没的人到底不多,大部分举子的水平都仿佛,荐谁不荐谁,取谁不取谁,多要看对方背后站着谁。自恃才高的人,都会到了京城才拿婚姻当买卖,需要岳家资助才能拿到举荐名额的人,别的不论,自信上已差了一分。 “商贾女嫁做官员填房,本就为人所欺,南宫家又出了事……”玉迟摇了摇头,叹道,“随着夫婿远去任上的还好,留在近处的就……真要说起来,也没几个过得好,这些年,陆陆续续没了近十个。” 愿娶商贾之女做填房的人,本心也不纯粹,妻子既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钱财,他自要找能助自己打通关节的人。 这世上总是官少民多的,有的是商贾愿意将女儿送给达官贵人,莫要说做填房,只要对方地位足够,做个没名没分的妾也是理所应当的。对男人来说,原配之位不可请许,至于填房,究竟是第二任、第三任还是第四任,并无太大差异。 第431页 这些女子是怎么“没”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哀痛家族覆灭是一方面,自身的处境艰难又是另一方面,指不定还有些手脚在里头,眼下却不是悲伤的时候,只听秦琬慢悠悠地说:“见利忘义之辈虽令人不耻,也是有些用处的。你们家既许女儿给官员做填房,料想这些官多在上党郡任过职,丘羽可是有名的长袖善舞,滴水不漏。若这些人记着丘羽的恩德,投靠了魏王一系,我倒有些为难呢!” 玉迟对这些忘恩负义的姐夫、妹夫、侄女婿深恶痛绝,但他这些日子反复想了很久,也明白关键得落在这些人身上,听得秦琬这么说,他毫不犹豫地抛了自己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出来:“县主明鉴!如今的工部虞部司员外郎孙侃,恰是南宫家昔日的联姻对象之一。” 见他对孙侃记得极为清楚,秦琬稍稍算了算,便觉有些不妥:“你离家也有二十载了,这个孙侃岂不是年纪很大?”年纪大的,野心未必会有那么大。最好挑那种三十四岁,正当盛年的,才算妥当。 “不,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他至多也就是不惑之年。”提及往事,玉迟有些惆怅,“我功成名就后,惦记家人,奈何关凭路引早就丢失,西域的事务又脱不开身,只得派人前去打探南宫家的消息。下仆赶到长治县时,恰逢南宫家办喜事,出嫁得恰恰是我的七侄女。” “听见这个消息,我既高兴又难过,记得离家的时候,她才两岁不到,生得像极了二嫂,全家人都极喜欢她。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她都要出嫁了,我当即问下仆,她的夫婿生得如何,是哪里人士,家中又有几人,谁料……”玉迟心中一酸,已不愿往下说。 常青思忖片刻,忽道:“孙侃?是不是那个黝黑干瘪,瘦小佝偻,三分像人七分像猴的家伙?”说罢,他怕秦琬怀疑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连忙解释道,“卫拓续弦之父恰是工部官员,我曾奉魏王之命去监视对方,看看能不能寻些破绽,对此人依稀有点印象。” “照你这么说,孙侃的样貌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大夏官场很讲究“官相”,喜欢取用相貌堂堂的人做官,若无特殊的本事,或特别硬的靠山,长得丑的人很难混出头来。对文官来说,从六品上可真不算低了,再联系对方的职位,“此人对山泽林木极有一手?”若没点真本事,南宫家凭什么下这样大的血本?能被玉迟喊做嫂嫂的人,绝对是南宫家嫡支的媳妇,也就是说,嫁去做填房的,可是上党郡首富南宫家的嫡支嫡女啊! 第二百六十九章 水部郎中 商人重利,这是不争的事实,玉迟虽愤恨家人枉死,谈及南宫家唯利是图的做派,仍有些抹不开嘴,无奈道:“却是如此。” 秦琬若有所思,斟酌片刻,方道:“我听旭之说过,丘羽此人谨慎非常——在上党郡的时候,他的幼子曾看中了一处园子,仗他之势强行买下,虽付得是市价,到底夺了对方的心头好。丘羽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将他的幼子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自己则亲自去请罪,并将院子归还给户主。” 此事一出,人人赞誉,裴熙却嗤之以鼻,说丘羽太过沽名钓誉。 寻常人即便看不上儿子的举动,到底是袒护儿子的,赔礼道歉,物归原主也就罢了,何须将儿子打得无法下床?他的儿子既没伤了人命,也没有明火执仗地强抢,只是太想要那处园子,对方不卖,方借了父亲的势买下,还按市价给了钱。即便闹到公堂上,顶多是名声不好听些罢了,谁能寻出半点错处?丘羽偏偏要做得色色周到,尽善尽美,可见此人何等谨慎,又是如何的爱惜羽毛。 谨慎固然好,可在某些时候……秦琬盘算片刻,便道:“丘羽工部尚书的位置不会动,卫拓的岳父温省之位却必是要提一提的,这几年来,他已从水部区区一个主事擢到了水部郎中,若无意外,工部侍郎之位板上钉钉。水部掌天下川渎、陂池,事涉河渠,油水比虞部多上不少,又是五品的实职,孙侃必定对这一位置心热不已。” 说来也巧,卫拓的续弦温氏,秦琬也曾有过耳闻,两家七拐八拐还沾了点亲戚——那是她刚回京不久的事情,秦放带她去见晏临歌时,晏临歌无意中提到过。 秦敬的岳家永安侯简家人丁兴旺,入不敷出,便打上了进门媳妇嫁妆的主意,专聘那等出身商贾之家的进士之女进门。温省出身一等一的大富之家,一路使钱财,再凭着他自己的本事中了举,做了官,感觉到寒门士子为官的孤苦,也很乐意攀上这么一门亲家——哪怕永安侯已经维持不住一流勋贵的地位,摇摇欲坠,也是温家可望而不及的存在。 温省虽一心攀亲,却到底有几分精明,瞧见简家与秦敬订了亲,总觉得简家这样越过皇长子不大妥当,心生悔意,便称自己的嫡长女病了,每年也奉上了一定的钱财。简家闻得皇长子回京,也确实惶惶不可终日了一段时间,见秦恪仁厚不追究,又摆起了世家豪门的谱,吃相比往年更难看了三分。 你的嫡长女病了,没办法出嫁?行,咱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退亲实在太伤害女方,你将二女儿嫁过来就行了。 温省万般无奈,只得将次女嫁了过去,长女却被这场历时几年的“大病”拖成了老姑娘,明明贤良淑德,却无人敢娶。也是机缘巧合,卫拓挑续弦的条件便是年长一些,稳重非常的姑娘,生父是七八品的微末小官即可,不需太高门第。温省的长女恰好符合这一条件,张、徐二位宰相夫人挑了又挑,终是选中了她,温省也由此入了圣人的眼。 第432页 他本就精于数算,家中又是巨富商贾,多有天南海北到处闯荡,见多识广之人,这些年在水部兢兢业业,悉心钻研,于屯田、土木修葺乃至河道沟渠一事都颇有见地,便被圣人一再拔擢。今儿再提升一级,便是工部的第二号人物。 这等好事,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只能跟着温省升迁的步伐,在背后谋些好处罢了。 秦琬梳理着这些纷杂的关系,很快就整理出思路来:“丘羽是工部尚书,温省却不与他一路,一旦被提升侍郎,未必事事都顺着他。侍郎虽居副,卫拓却是魏王一力拉拢的存在,丘羽行事必不如之前顺遂。若是四司郎中都是他的人,又会好过许多,孙侃既和他一道是上党郡的官员,情分必然不浅,自会指望丘羽帮忙谋水部郎中之位,此事于两人都算有利……” 玉迟也想到了这一层,眼睛不由亮了:“若是丘羽明明能帮忙,出于谨慎的考虑,却没推荐孙侃,孙侃必会生出怨怼,再被人挑拨……”想到此处,他的神色又有些黯然。 这些事情,他也不是没想过,甚至列了不知多少详尽计划。但想得到是一回事,办得到又是另一回事,涉及官职变动,哪怕他有再多的钱也没用,还得有足够的门路才行。他本想着接近苏锐,再接近魏王,谁料苏家压根瞧不上他。他呢,又没办法真舍弃心底的骄傲,对几个才能远远不如他的黄口小儿卑躬屈膝。 丘羽是工部尚书,素来名声甚好,又是魏王的心腹。对宰相们来说,水部郎中并不是特别重要的职位,未必会因此事开罪魏王。 “再怎么怨恨,若是没有出路,也只能忍着。”秦琬不紧不慢地说,“若我们给他一些提示,让他记起贵侄女,又透点意思给鲁王——” “中间这一件事,我能办。”玉迟拍胸脯保证,“但别的事情……” “我来办。” 玉迟见秦琬答应得这样利落,饶是他冷静非常,也忍不住心如擂鼓,破天荒加了一句:“何时?” “趁着圣人千秋这阵风,正是提拔官员的好机会。”秦琬微微一笑,“咱们等得住,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以匡敏的手段,邓凝和纪清露的身体如何,他应当已经拿到确切的消息,真真切切地相信了自己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了吧? 孙侃翻着账本,只觉心烦意乱。 圣人千秋对大人物来说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对他们这些小人物来说,却意味着一笔不菲的消耗——想也知道,他们这种六七品官送的贺礼,连被唱名的机会都没有,清点无误后,便会被锁在国库中,不见天日,甚至会被那些手长点的太监掏出来偷偷卖。偏偏这礼不能不出,也不能准备得不精心,尤其是这种整寿,才过一次,家底就被掏空不少。 与圣人瞧都不会瞧的寿礼相比,孙侃更看重孝敬上峰丘羽的各色礼物,毕竟圣人太过遥远,丘羽却是实打实捏着他前程的人物。 在上党郡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长安才发现此处当真是权贵遍地走,想要谋个好官职,多少钱都不够。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怀念起他第二任妻子来,青春靓丽,美貌如花,虽然瞧不起他,依旧不得不曲意讨好,婉转献媚。无论要多少钱财都双手捧上,日子过得何等逍遥?谁料南宫家被一场大火烧没了,她却坚持认定此事不简单,总想着彻查,自己瞧着情况不对,将她软禁起来,谁料她竟这样不禁折腾,就这样没了。 万贯家财,任其取用,这样的好日子……唉,新娶的填房家中虽也富庶得很,到底比不上南宫家予取予求。 第二任妻子带来的嫁妆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幸好她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南宫家又灭了,但…… “郎主,大事不好了。”心腹长随急急地走进来,说,“水部郎中之位,圣人定了别人!” 孙侃将账本一扔,眉头紧缩:“怎会如此?丘大人不是说魏王已经允了么?” 长随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小声禀道:“说是今儿圣人见了卫拓,顺带提了提温省之事,恰巧邱大人也在,随口问了一句继任者是谁。丘大人提了您,韩王殿下的口气便有些怪,说实在巧了,丘大人做了上党郡守,您和屯田部郎中都在上党待过,工部郎中又是丘大人的同乡。” 孙侃一听,脸色已然变了:“韩王殿下?那,那丘大人怎么回的?”韩王不按常理出牌,魏王***都怕得很,唯恐哪天开罪了这位王爷,真被他堵在半路上一顿胖揍,哪怕只折了一根手指头,这辈子的前程也毁了。 这种事情,韩王不仅做得出来,还实打实地做过,孙侃如何不害怕?更别说韩王的话如此诛心——这是明摆着说丘羽结党啊! “圣人问丘大人,是否是怎么回事,丘大人说是。圣人又问丘大人,您的才能可当得起水部郎中,方要从虞部调过去,而不是令水部员外郎进补。丘大人便说,说……”长随支支吾吾,见孙侃面色铁青,才有些惧怕地说,“说您名气颇响,在上党也做了许多实事……” 孙侃一听,险些气了个仰倒。 他在上党却是做了许多实事,却都事关山林,方凭着这份政绩进了虞部。这一山一水的,能一样么?哪怕丘羽替他吹嘘一通,让他有个面圣奏对的机会,也比这样好啊!圣人听了会怎么想,旁人听了又会怎么想? 第433页 丘羽的做法,孙侃也不是不能理解,工部和屯田两部的郎中都是丘羽的心腹,肯定是优先保他们的,为了不摊上“结党营私”的名声,也只有暂且压一压他的升迁了。但郎中是从五品的官,员外郎却只有从六品!五品以上,可着朱袍,这是文官的分水岭。孙侃做梦都想着迈过这个坎,怎料希望就在眼前,却被生生毁去? 作者有话要说:工部尚书之下是侍郎,总领工部四司事务,四司分别是——工部司、水部司、虞部司和屯田司,每司设一郎中为正,一员外郎为副,这里用得是简略得称呼。 第二百七十章 今时往日 长随见孙侃脸色铁青,知他怒火中烧,不敢再说什么,连忙退到一边,低着头,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孙侃瞧着仆从窝囊的德性,本想踹一脚,又想着自己在丘羽面前也是这幅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心头更是一拧。 大抵在丘羽心里,自己连他的奴仆都不如,平日里说再多都是空的,关键时刻,竟连一丝风险都不敢担,半点信任也没有。 文官不比武将,只要战功足够就能平步青云,对文官来说,想要升迁,除了政绩外,最重要得就是一个“熬”字。熬年龄,熬资历,熬口碑,饶是如此,也需机缘。若无人提携,生生在一个位置上从青春年少熬到白发苍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所谓“结党”一说——同乡、恩师、姻亲……这些都是可利用的政治资源,互帮互助,今日你提携了我,来日我照拂你的子孙,方能长长久久,官运亨通。 丘羽身为工部尚书,工部众人即便不与他一路,也不会很得罪他,见孙侃也出身上党郡,平素与丘羽的关系不错,同样不怎么敢对他使绊子。孙侃在工部的这几年,纵谈不上春风得意,也是一帆风顺。如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想到丘羽说不定为了避嫌,还会更冷落他,同僚们即便不说,眼神也让人受不了。更要命得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拔擢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甚至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落差太大,孙侃压根没办法接受,忍不住恶声恶气地呵斥长随:“看什么?还不快些去准备礼物?” 想到礼物,他顿了一顿,又转变了心意:“等等,先备车。” 长随心中狐疑,却不敢多问,就听孙侃说:“去翔凤银楼。”哪怕对丘羽很是不满,但这等时刻,他万万不能失了丘羽的欢心,否则,在工部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给丘羽的礼物要备好,给丘羽夫人、儿女的礼,更不能差了去,丘羽若对他有所不满,还能靠枕边风挽救挽救。 新娶的妻子出身商贾之家,对钱财十分看重,孙侃唯恐娘们贪财短视误了事,还是自己走一趟的好。 翔凤银楼也是长安有数的老字号,却不墨守成规,眼见大夏与异族的交往一日胜过一日,百姓对胡风胡俗都颇为好奇,店家也机灵地推出了带些异域风情的首饰,听说是专门聘请了西域那边的工匠做得,越发财源广进。 孙侃身着便服,其貌不扬,出手却十分阔气,翔凤银楼的掌柜摸不清他的来路,不敢将数一数二的珍品拿出来,一个劲介绍做工精致,价格不菲,原料却不是顶顶名贵的上品首饰。孙侃虽知掌柜的心思,也不好宣扬自己是个官,让对方拿更好的出来。只得耐着性子看下去,心道挑不到顶尖名贵的东西,用些精巧得弥补也不错。 这一留心,他便有些惊骇——好些首饰隐蔽的角落里,镌刻着一个小巧的“玉”字,不过是刻得手法不同罢了。 他曾做过南宫家的女婿,自然清楚这是南宫家工匠的习惯:南宫家以玉发家,玉器始终是他们生意中最重要的一环,正因为如此,但凡南宫家的工匠,表记都是一个“玉”字。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南宫家被灭之后,这些工匠自是人人争抢的目标,部分投了宋家或其他大商贾,却也有好些忠心耿耿的工匠不愿为旁人效力,或开了个铺子,或销声匿迹。无论是哪种,在此处见到……孙侃迟疑片刻,掌柜的察言观色,忙道:“客官,可是有何不妥?” “我瞧着这首饰——”孙侃斟酌着言辞,特意带上了点上党口音,“怎么有些像咱们那里的?” 他就任京官,官话自是不差的,饶是掌柜的见识过天南海北的人物,一开始也没瞧出来。如今听了他的口音,忙不迭解释道:“原是来自上党郡的贵客,敝店确是请了好几位上党的工匠,非但如此,还有西域、江南的工匠呢!” 若是普通工匠,孙侃会信,可南宫家素来待工匠不薄,尤其是这些手艺顶尖的工匠,哪个不是田地甚广,家业颇丰?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死心塌地为南宫家效力,何况有此手艺的人,年纪也不会轻,早就失了闯劲。想要让这种人背井离乡,来京城闯荡…… 不知怎地,孙侃就想到了丘羽身上,南宫家覆灭后,这位上党郡郡守捞了不少好处,这可是实打实的。 他心中本就憋着一团火,一想到丘羽绝了自己的前程,自己还得求着他保住官位,便觉窝囊非常。如今想到南宫家,忽地心思一动——南宫家身为上党最大的商贾,一夜之间被大火烧了干净,愣是一个人都没跑出来,说没阴谋,谁信?任上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若是揭露出去,丘羽还能坐得稳工部尚书的位置? 第434页 只是,若自己将此事说出去……丘羽好歹对自己有提携之恩,自己这样卖了他,也未必会得到旁人的重用,实在有些吃力不讨好。丘羽背后还站着魏王,若是卷入了诸王之争,自己怕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可自己如今……不也卷了进去么? 孙侃左思右想,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满腹忧虑地离开了翔凤银楼。 翔凤银楼对面的茶楼上,玉迟目送着孙侃的身影消失,用力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还拿不定主意么?既是如此,那就依县主的意思,再添一把火吧! “再支一百块金砖。”玉迟面沉似水,吩咐心腹,“分成二十份,想办法送到那二十位御史的家里,只要他们愿意明儿参丘羽一本,这些便是他们的。让去得人都精明些,莫要露了痕迹,若是实在甩不脱追踪,想办法往工部其余那几位的门路上引。”官场上的事情,钱再多也没办法翻云覆雨,操控自如,这等零碎的小事,却是撒钱就有许多人肯卖了这条命的。 心腹会意,立刻去办。 工部的油水本就多,水部司掌管天下河渠,事涉河道,自是肥得流油的衙门,哪位王爷不想把手往这里伸?无论安插了谁进去,都是天大的人情,哪怕是穆家这样一等一的名门,诸如吏部考功司,户部度支司,工部水部司的郎中之位,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的。秦琬给玉迟的名单,挑得又是那些与诸王走得很近的御史,哪怕他们不收金银,此事也无疑给他们提了个醒。 丘羽是魏王党的要员,借着此事狠狠踩他,绝对是讨好主子的好办法。丘羽为稳住地位,就不能承认自己“结党”,偏偏他谨慎的性子已让他犯了一次错误,将孙侃推了出去。现在要是证明了孙侃在河道上有才能,丘羽无疑会在圣人心中留下极差的印象。 水部司郎中之位固然重要,与工部尚书一比又算不得什么,孰轻孰重,魏王明白,丘羽更明白。 身份地位不够的人便是这样可悲,旁人要舍了你,你也无能为力。但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何况是人呢?孙侃为保住地位,会对丘羽卑躬屈膝,可当他发现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的时候,岂能不拖着丘羽陪葬? 阿耶、阿娘、二叔、三叔、五叔、大哥、二哥……我的亲人们,你们沉冤昭雪的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想到此处,玉迟眼眶微红,明明是昂藏男儿,却险些落下泪来。 金钱和官位的诱惑果然是无穷的,次日一大早,参丘羽结党营私的奏折已入雪花一般,纷纷飘入了圣人的御案上。 鲁王虽未明着指使御史们动手,却也很满意他们的乖觉,下朝之后,便与谋主李棋商议:“老六已经捏住了刑部,圣人又大力栽培,让工部渐渐也沦为了他的囊中物。户部有卫拓坐镇,实在挪不开手。孤冷眼瞧着,这几年老六倒是越来越不差人脉和钱财了,再这样下去,我等岂不是任人宰割?” 李棋知鲁王想要乘胜追击,立刻恭维道:“王爷神机妙算,早就料到丘羽要提拔上党郡人,想法子将消息递给了韩王。也是上天眷顾王爷,圣人可巧问起了此事,韩王殿下果真当面点破,狠狠给了魏王一个没脸。圣人再怎么袒护魏王,也不会让工部成了晋党的天下。”这也是他们惯常打击魏王党的手法,大的动不了,就先动小的。保,就会被拖入泥沼;不保,就会让人心凉。 鲁王是有名的谦谦君子,怎能在最前方冲锋陷阵?自然是想办法让韩王“无意中”知晓此事,冲动如韩王自会赤膊上阵,给魏王找不痛快。 李棋的话虽直接了些,却说到了鲁王心坎里——他也觉得这几日顺遂极了,才想着怎么捅魏王一刀,便有人将刀子主动递了过来。却不知晓秦琬也给匡敏递了话,若非匡敏想办法说了那么一句,圣人岂会忽然问起此事?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小人行径 按理说,各国使团还未离开,大夏朝堂需四平八稳,一团和气,才不至于让外人看了笑话。圣人过问官员调动一事,也是为了心中有个章程,并没有追究谁的意思。谁也没能想到,韩王竟这样不讲究,当众攻击丘羽结党营私。 事情一旦开始,便不是那么容易止住的了,就如同御史们参丘羽一事,虽被圣人压了下去,但谁瞧不出“秋后算账”的意味?毕竟“结党”二字,历朝历代都是忌讳的,哪怕一心提携同乡同科,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尤其不能被人拎出来说。便是圣人,虽偏向北人,却未显露出来,乍一眼瞧上去对南人亦是一视同仁,甚至还犹有胜之,取中的进士中,南人倒占了一半还多。至于勋贵、世家在圣人眼中孰轻孰重,那就更是说都不用说,却绝对不能宣诸于口的事实了。 面临如此情景,丘羽懊悔之至。 人的名,树的影,韩王胡搅蛮缠是出了名的,又是堂堂皇子,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谁敢真和韩王杠上?鸡蛋碰石头,倒霉得只会是自己。圣人英明归英明,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遏着儿子吧?在圣人眼里,韩王或许只是小打小闹一番,对他们这些臣子来说,一个闹不好,别说没了前程,身家性命都将毁于一旦。 韩王虎视眈眈,丘羽实在不敢与韩王硬来,他本就谨慎非常,为保自己,下意识将孙侃抛出。话一出口就后悔莫及,明白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在圣人面前为孙侃说好话,最好能让圣人对孙侃有些兴趣,给对方一个御前奏对的机会,才能堵住这些御史的口。 第435页 话又说回来,虽知这样好,可他即便真及时反应过来了,又岂敢冒这样的风险?毕竟定孙侃为水部司郎中一事,多因孙侃是“自己人”,对方有没有真凭实学,能不能在圣人面前出色发挥,丘羽心里也没底。 他也是颇果决的人物,心道既然错已铸成,便远着孙侃一些吧!过段时间,风平浪静了,就将孙侃调到外地去做一方大员。再过十几年,孙侃资历也熬得差不多了,到那时候,魏王殿下想必也……此事便无声无息地抹了,上党郡人照样在中枢占据了一席之地。 丘羽心存这等想法,待到了孙侃上门的时候,便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一番,甚至还赔了不是。孙侃虽满腔火气,面对丘的态度,却有些说不出话来,讷讷地回府,越想越不是滋味。待到休沐结束,回到衙门,只觉所有人都在暗处嘲讽自己,好言相劝的丘羽却是一副公事公办,冷漠疏离的态度,哪怕有丘羽先前说过的话打底,他也忍不住寻思开了,心道这家伙该不会是为了稳住我吧?我傻乎乎地信了他,等到事情一过,他将我一脚踢开,自己却没半点事…… 孙侃越想越觉得可能,一颗心也忍不住焦虑起来。他询问师爷,师爷模棱两可,含含糊糊,全然不合孙侃的心意。孙侃忧虑之下,忍不住乔装改扮,溜达到集市,听听那些高谈阔论的举子与市井百姓的反应,而这恰恰如了玉迟的心意——对一心报复的玉迟来说,只要你出了门,他就有本事一路让你听到他想让你听的话。 无非是砸钱开路罢了,对玉迟来说,他最不差得就是钱了。 孙侃不知自己已被盯上,他只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对丘羽一事心存悲观,认定丘羽会将“并不重要的孙侃”给抛出来,以证明清白。 他又耐着性子,等了几天,见御史虽不参了,朝堂也没人说这事了,大家都忙着送外国使团离开,却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极浓。思量再三,将心一横,咬了咬牙,寻了个机会,暗中堵住了鲁王的一个幕僚。 幕僚见孙侃投诚,不敢擅专,立刻禀报鲁王。鲁王听了,不由流露几分厌恶之色:“丘羽对孙侃也算一路提携,若非如此,他岂能进京为官,做到虞部员外郎?不过一场小事,他竟忍都忍不得……” 李棋忙道:“孙侃不过一介小人,眼界、气量皆是下流,岂能领会这些大道理?小人也有小人的好处,一旦出卖主子,不会像君子一样支支吾吾,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鲁王一想,心道也是,便抛开那一抹不情愿,颇有些期待地说:“他既指明了要见孤,孤也就放下身段,见他一次。”若能寻到丘羽的过错,借此攻讦魏王,那就再好不过了。 鲁王和李棋都不相信丘羽会有表面上的这么清正廉洁,正如他们压根不相信鲁王肃清吏治是为了国家好一样。一郡之守何等威风,满郡的官员、乡绅、商贾都要指着你过日子,即便你自己不伸手,你的家人呢?亲戚呢?仆人呢?总会有些不妥当的地方,只是看遮掩得好不好罢了。 孙侃进了偏厅,头都不敢抬,“噗通”一声跪下,声音都是发颤的:“臣,臣孙侃,见过鲁王殿下!” 见他知晓敬畏,鲁王放了一半的心,温言道:“起来吧!”说罢,吩咐道,“给孙卿看座。” 本身性情如何姑且不论,鲁王这份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做派为他斩获了不少人心倒是真的,就如孙侃,听见鲁王竟让人给自己看座,忐忑瞬间消弭大半,心道难怪大家都说鲁王好。自己不过是个六品的官,麻烦缠身,还有背弃上峰之嫌,鲁王尚能以礼相待,岂能让人心中不熨帖? 小小的一个举动,却让孙侃定了定神,他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便道:“臣厚颜拜见殿下,实有大秘密相告!”说罢,他咬了咬牙,将自己对丘羽的恨意,还有这么多年一直俯首帖耳的怨气悉数挪到脸上,表情又夸张了三分,竭力让鲁王相信自己的诚意,“丘羽枉称清廉,实则手段卑劣!八年前,丘羽还在上党郡太守的时候,上党郡最大的商贾南宫家一夜被人灭门,丘羽却串通了整个上党郡的官员,隐瞒不报!” 鲁王本是面上温和,心中敷衍,听到这个消息,下意识挺直了腰,与李棋交换一个眼神,眼底却有掩不住的兴奋。 如果此事属实……不,应当说,此事必然属实! 大夏官员的政绩考评中,治下安定也是极重要的一环,这也是当官的最讨厌地方上出事,宁愿宗族内部了结,遇到事情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有一旦升堂,双方先打三十大板的原因——哪怕你治下出了十件案子,十件都圆圆满满地破了,也没有人家就出一件案子却悬而未决的地方好。 官员们为了仕途,将案件想方设法瞒着,这无可厚非。若真要查,全天下的地方官都难逃追究,但灭门案能与那些伤风化的,争家产的,甚至为了沟渠水田打起来的案子相比么?这可是实打实的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上党郡最大的商贾,定少不了家丁护卫,怎会被人轻易灭门?商贾么,门路总是多一些的,难道就没有一个亲朋好友,愿意为他们伸冤? 鲁王已经认定了孙侃说得不错,却佯作震惊:“这怎么可能?上党郡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这些年也有好些做了京官,却未听到半点消息……” 第436页 都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着想,谁会将这等事情说出去呢?孙侃唯恐鲁王不信,心一横,索性胡编乱造起来:“南宫家是上党郡最大的商贾,灭门之后,万贯家财都为丘羽所得,诸多产业也被上党郡略大些的官儿给瓜分了。即便没伸手,也拿了不少好处和孝敬,自是谁都不会说出去。”说罢,他意识到一点,忙不迭道,“臣的填房便是出身南宫氏,发生了这等事后,她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了,却留了些南宫家的老仆在。” 说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后悔——当初为了侵吞妻子的嫁妆,他将妻子的陪房打发得七七八八,就留了几个愿意奉承他的人下来,还被续娶的填房打发了,竟是找个得力的证人都难! 鲁王见孙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就知他所言不尽不实,可只要南宫家灭门的事情摆在这里就够了!哪怕丘羽当真倒霉,摊上了这等寻仇灭门之事,出于恐惧隐瞒不报,鲁王也会命人大力攀扯,务必将此事说成丘羽觊觎南宫家财产,杀人夺财! 前者不过是隐瞒,顶多是严重渎职,放到谁身上都能理解,指不定还会同情,后者却大不一样。 鲁王清楚,魏王在圣人心里当真没什么份量,圣人想将江山交付给魏王,不过是看中了魏王肃清吏治的手段,觉得他虽刻薄了些,到底一心为公。既然如此,做弟弟的便将魏王这层假面狠狠撕开!一力担保得竟是个谋财害命的货色,魏王的名声少说也要垮上一半!有韩王冲锋陷阵,这事,不愁闹不大! 当然了,孙侃的话也不能全信,难保是另一个针对自己的阴谋。还是先派人去上党查探一番,虽说会耽误些时日,到底稳妥。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招棋错 魏王虽不知孙侃的行径,却也焦头烂额得很。 他这几个兄弟虽心思各异,针对他的时候却异常齐心——韩王不要脸面,凡事都冲在最前头,浑归浑,却让人头疼;鲁王诡计多端,隐于幕后,事情多半是他坏的。至于赵王,那就更恶心了,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凡事都要教训他几句。你和他摆事实讲道理,他和你谈长幼有序;你玩谦恭礼让吧,他还蹬鼻子上脸了! 怀献太子入朝听政的这些年,魏王只觉这个弟弟本事平平,骄奢非常,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才能凌驾于众人之上。直到他接过这份担子,才觉偌大国家,想要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实在很难,更别说还有拖后腿的兄弟在,若是……唉,若不是圣人不愿正他的名分,让他做名正言顺的太子,他何至于处处受制于人? 每想到此处,魏王便有些心烦意乱。 若圣人一直如往常那样,丁是丁,卯是卯,倒也罢了,偏偏对蓝氏优厚至此,破了多少年的规矩,怎能让人不多想?老四、老七、老八的生母都算得力,在后宫中能说得上话,唯有自己…… 正当他忧心之时,常青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声音很轻,神态却恭敬之至:“主子,常青来了。” “进来!” 常青身形如电,极为迅速地开门、关门,头也不敢抬,跪在魏王脚下,毕恭毕敬地说:“启禀主子,苏家的内贼已然查明,乃是苏彧的心腹长随之一。奴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追查到了盛德记,再要往下,奴才怕惊动赵王府的密探,便停了下来。” 与秦琬相处得越久,常青就越不喜欢在魏王跟前待着——秦琬对常青一向客气,看座是必然的,态度也很温和,哪怕有种上位者的矜贵,遇到事情也多半是商量、征询的口气,哪怕她早就拿定了主意,到底会问一句。 人都是有自尊的,哪怕常青一度打定主意做魏王座下鹰犬,也希望自己能得到好一点的对待,正如同勋贵们明知鲁王笑里藏刀,依旧喜欢和鲁王打交道,不愿面对魏王的冷脸一般。常青在秦琬那儿体会到了被尊重的感觉,虽仍是为秦琬效力,却是与幕僚、亲卫一般能说得上话的存在,而在魏王的眼里,他常青,不过是个好用些的物件罢了。 他本就是个小义胜过大义的人,魏王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感激得很,奈何魏王与他的理念想背离,他才起了反叛之心,又被秦琬、玉迟加以诱导,不愿再回头。照他的意思,与其这样麻烦,还不如他直接将魏王给杀了再自刎,一了百了。秦琬却坚决不同意他这样白白牺牲,他心中感激,对敷衍魏王一事也就没那么反感了。譬如苏彧的书房失窃,明明是他做的,他却借机扯出另一方的奸细,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反正对方也真的受了外人的礼,不过是没来得及背叛苏彧,仅此而已。 盛德记是赵王暗中的产业之一,也是赵王诸多据点中使用得比较勤的一个,却早就被常青给查了出来,赵王还当这个据点十分隐蔽,也不知漏了多少信息出去。这也是血影前几任统领都是一两年换一次,最多不过三年,常青却当了六七年血影统领的原因——他的办事能力实在太过出色,一直以来也无甚异心,这几年的时间又非常关键,魏王方一直留了常青性命,只是对他加派了监视的人手罢了。却也不想想,常青的能力既然是他都能容忍对方多活几年的出色,对方若一心想要遮掩行踪,又岂会让那些跟踪的人发现? 赵王对苏彧身边的人下手,魏王半点也不奇怪。这世上能抵抗得住金钱诱惑的本来就少,论钱财,赵王是几个兄弟中最多的,更莫要说他手上无数美娇娥,无不是从小就被训练伺候男人的本事,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尝到**蚀骨滋味,沉醉在温柔乡中不想出来的绝色佳人。那些奴仆出身的家伙,岂能抵挡得住这等诱惑?只是……“苏彧到底带了什么回来?”魏王沉声问,“他的书房里可有不妥当的东西?” 第437页 “奴才未曾进过苏世子的书房,拷问那人,那人说他不过为钱财和美色所迷,鬼迷心窍才偷了好些藏得隐秘的字画,也没打开来看,东西便全被几个黑衣人带走了。”常青虽是老实人,一旦想要扯谎,还真是一套一套,“寻到苏世子的血影众回了信,说苏世子捏住了诚国公府通敌叛国的证据,手上还有历年的账册和名单。” 魏王听了,眉头微皱:“竟真是诚国公府?”苏彧是哪来的门路,直奔诚国公府,还真寻到了对方的不是?自己该不会是被哪个兄弟算计了吧?可谁有这样通天的手笔,能将这么多事一一算计进去难不成……只是巧合? 常青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他心里明白得很,魏王只是将他当做一件工具,工具么,用得顺手即可,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故他从来不在任何事情上插话,只将自己调查来的事情一一禀报,权当自己只是个传话的,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安然活过这么多年。 与秦琬处的轻松相比,他竟有些恍惚,不知这些年是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熬过来的。 魏王斟酌一番,已然拿定了主意,毅然吩咐道:“你让人传话给苏彧,将账册的前三页抄录一份,以最快的速度交到孤这里!”诚国公府通敌叛国与否,和他并无关系,若能打这时间差,从诚国公府中谋一二好处,自是最好不过。 帮容家隐瞒是不可能的,高翰一路随行,哪怕提前回来了,事情也禀得七七八八,至多是没有真凭实据,不好贸然对诚国公府动手罢了。这一点,自打失了账本开始,诚国公心里就该有数,否则也不会派人去追杀苏彧,将一个护卫甚多的郡公世子逼得险些命丧黄泉。如今风水轮流转,诚国公府已是朝不保夕,若他们愿意投诚,将手头的势力交付,自己自会想办法保住对方的一条血脉。 功名利禄,子嗣绵延,人这一生最在乎的,不就是这两件事么? 常青虽应了下来,但事情牵扯到了秦琬的夫婿苏彧,一个闹不好,秦琬甚至秦恪都要担风险,故常青将消息传出去后,便寻了个机会,将此事告诉秦琬。 秦琬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回苏家,听得这个消息,不由笑了起来:“他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血影再怎么厉害,到底是他这十余年来才组建起来的势力,岂有太祖皇帝传下来的丽竟门神秘莫测?苏彧身边跟了血影的人,难不成就没跟丽竟门的人?依我看,圣人怕是早就知晓了这件事,诚国公府之所以没在圣人千秋之日再闹出点动静来,十有八九是被丽竟门给控制住了!”若非如此,以诚国公府连圣人贺礼都敢截的胆量,岂不会在圣人千秋时制造意外? 常青一听,更加担忧:“既是如此,苏世子徇私枉法……” “话虽如此说,咱们能拦着他不成?”秦琬叹道,“他对魏王一向是毕恭毕敬,无有不应,喜欢的女人做了魏嗣王妃,何等尴尬,也没见他离魏王府远了半分。在他心里,亲疏远近早有定量,我竟是被归在外人那一类的。” 说到这里,秦琬露出些许无奈:“看在阿耶和我的面子上,圣人纵知晓此事,也不会对他如何,顶多是办不上顶顶重要的差事罢了。你却不同,魏王素来多疑,若非你桩桩妥帖,事事得力,魏王也不会容你性命。这等时候,万万疏忽不得。” 常青也不知心中何等滋味,却听秦琬说:“魏王断不会亲自与诚国公联系,这事十有八九得落到你身上,诚国公若被圣人所擒,必是满腔怨气。魏王纵与他无甚关系,看在魏王是圣人属意的继承人的份上,他也会离间圣人与魏王,更别说魏王送上门去。丽竟门的人又在一旁虎视眈眈,情况实在凶险。你这几日莫要分心旁的事情,多去诚国公府旁边转一转,想想若是真被人跟上了,应当怎样脱身。” “多谢县主关心!”常青听了,异常感激,竟不知该说什么,思量片刻,还是说了最最平实的一句。 秦琬压根不将这些当回事,轻轻笑了笑,不待他说什么,便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倒是要劳烦你为我跑一趟腿,想办法打听到乐平公主这几日出行的路线,趁着还没回苏家,我与阿耶外出逛逛。” 乐平公主最喜欢凑热闹,无论是举子汇聚,还是异族来京,她都要想办法插上一脚。若非魏王约束,哪里能挨到今日?眼见着许多国家的使者们在大夏的殷勤招待下,决意留几日,逛一逛,顺便与大夏的重臣们扯一扯求娶公主一事,乐平公主岂会放过这个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魏王倒霉还没那么快,毕竟鲁王也是谨慎的人,不可能孙侃区区小官说什么他都相信,总要查一查,还要布局。当然,秦琬也在布局,方方面面,坑死魏王,O(∩_∩)O~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六亲不认 常青的效率一向很高,次日一大早,他就借着王府修缮,运送花木的机会,又来求见秦琬。 秦琬见他来得这样迅速,颇有些惊讶,旋即便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露出几分惊色:“你该不会告诉我,魏王连乐平公主也监视着吧?”针对苏吟倒也罢了,毕竟是“外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哥哥和夫婿、儿子,苏吟究竟会向着谁还真不好说。对付鄂国公冯家也勉勉强强,谁让乐平公主在冯家闹得实在不像话呢?可监视乐平公主…… 第438页 那可是他嫡亲的妹妹,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勋贵尚公主的时候,功利些的想尚有诸侯王做兄弟的公主,胆小些的恰恰相反,希望为得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同父同母的兄妹利益相同,目标一致,同进同退么? 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了那张椅子,许会生出龌龊,兄妹却不一样了。哪个公主不盼着自己的亲兄弟登上皇位,自己稳稳压了姐妹们一头?即便是当利公主,也做过不止一次齐王登基,她荣耀更上一层楼的美梦,更别说乐平公主了,定是只有盼着魏王好的,哪有盼着魏王坏的呢? 明明说得不是常青,他却尴尬得很,讷讷地解释道:“此事非我负责,我一开始也不知晓……”哪怕他知道魏王往乐平公主府派了血影暗卫,也只当是保护乐平公主的安危,顺便阻止乐平公主胡闹,谁能想到魏王竟会派人监视乐平公主呢? “魏王当真……”秦琬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叮嘱道,“既是如此,你更要小心,他连亲妹妹都不放心,更不会放心你了。” 常青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心凉之余,更觉周身发冷,忍不住说:“县主也应谨慎才是。” “放心,我自会提高警惕。”秦琬竟露出一丝微笑,安抚常青,“魏王如此性格,对我来说,实乃好事一桩。” 常青闻言,不由愕然。 好事? 秦琬并未说错,对她这种一心想将魏王拉下马的人来说,魏王的掌控欲越旺盛越好。 对魏王这种谁都不相信,谁都要监视,恨不得将万事万物都捏在伤心的人来说,一旦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他就会不安得很。偏偏他又无真正可推心置腹,商量事务的人,这份不安无从排解,若被人步步紧逼,让他无暇冷静思考,就很容易使昏招。 倘若魏王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倒也罢了,哪怕使了昏招,也不会出甚大乱子,毕竟本性摆在这里,不至于想都不想就陷害他人,出不了大篓子。魏王却阴鸷刻薄,睚眦必报,他的步伐一旦出问题,最先想到的必是四个字——杀、人、灭、口。 要不怎么说人命关天呢?旁的事情,轻轻一笔也就抹了,全看上位者怎么想,唯有这人命官司,一旦沾上了,便是一辈子的污点。 想到这里,秦琬轻轻地笑了起来。 魏王叔啊魏王叔,你可千万要稳住,为了回敬你当年的那份大礼,做侄女的可不止准备了一招。 话又说回来了,若不是你当年派人刺杀我们一家,让我体会到命悬一线,生死握于旁人之手,不由自主的无助,我也不会这样迷恋至高无上的权势,一心与你作对。若是可以,谁不想安稳一辈子,非要走上荆棘路,让自己鲜血淋漓呢? 秦恪半点不知女儿的谋划,他被封为晋王,封邑改为晋阳城中的丰腴之地,府中又有一侍妾有了身孕,正是春风得意。但一想到女儿要回苏家,这份喜悦便不可避免地蒙上了几分阴霾。 秦琬见父亲不开心,搂着他的臂弯,笑道:“阿耶,这些日子委屈您啦,成日关在府中,我感觉整个人都快发霉了。今儿天气正好,咱们不妨带上阿娘,一道去街上走走?” “又在说孩子话!”沈曼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做你们俩带上我?感情你们是一国的,我成了外人不成?” 秦恪见女儿亲近自己,十分欢喜,想到她打小就是这样,旁人是严父慈母,放到自家便是慈父严母,一旦犯了事,成天往父亲背后躲,既怀念又暖心,忙不迭劝道:“我这就教训她,曼娘你莫要生气啊!” 沈曼岂会和独生爱女置气?但见她面露无奈,点了点秦琬的额头,叹道:“恪郎,你看看这小东西,都被你宠成什么样了!”见父女俩听了这句话,一道睁着眼睛望着她,模样虽不酷似,神情却如出一辙,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们?一去逛街,专挑那些古玩字画、金石玉器的铺子,挪都挪不开步子?让我瞧那些,还不如捡起针线穿上几针,就不动这把老骨头啦!”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沮丧:“统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半点不像我呢?”那些精致的衣衫钗环,哪个女人不爱?花样、刺绣,一个话题就能聊一整天。也只有她的女儿不走寻常路,那些事情也不是不知晓,却是凭记忆强行记下来的,不见半点感兴趣的模样。倒是旁人碰都不碰的史书、律书甚至堪舆图,一旦捧起就不愿放下。 父女俩不敢再碰这个话题,蹑手蹑脚地离开,待到出了院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秦琬忽道:“就怪阿耶!” “啊?怪我?” “对啊!要不是阿耶拿史书给我开蒙,我……”秦琬低下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纠结半天,还是认了命,闷闷地说,“好吧,我也是学不会的。” 秦恪见状,捧腹大笑,想到昔日流放的苦处,又有些心酸,不住安慰她:“不会这些有什么关系!堂堂皇室县主,哪要做这些女工的活计。王府有得是下人,谁敢不看你的眼色行事?”这一说,不免又想到了苏家,好了,他也不开怀了。 秦琬忙拉住父亲,笑靥如花:“我和您说笑呢!对了,前些日子听高姐姐说,东市上新开了一家博古斋,咱们一道去瞧瞧?” 秦恪身为皇长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早年他也爱把玩这些,对其中的——好东西多半都到了皇家,再有便是勋贵和世家手里藏着,想在店铺中淘到他看得上的东西,实在很难。但女儿都这样说了,他怎好拂女儿的兴致?一想到女儿在婆家过得必定是不痛快的,他就不忍心让她在娘家有半点不愉快。 第439页 父女俩换了便服,带上侍卫,前往东市,也不直奔秦琬所说的博古斋,反倒一路走走看看。 秦恪见此情景,心中感慨,忍不住说:“三十年前,阿耶刚开府的时候,最喜欢来得就是东市。”他身为皇长子,却无意皇位,不敢与朝臣接触,豢养清客还要顾虑旁人说三道四,便时不时来东市转转,却被那些不明白他身份的无良奸商哄着,花大价钱弄了好些赝品回去。 秦琬闻言,不由笑道:“那时的东市肯定不如现在繁华。” “这肯定,当时——”秦恪还未说完,忽地一怔,随即低下头,有些忐忑,“我瞧见了蜀王府的人,似是王叔的庶子,应当没关系吧?”大夏与吐蕃、西突厥、鲜卑等异族正在商谈和亲之事,他有所耳闻,明白宗室女只能由蜀王府出,自有些怕沾上此等麻烦,平白遭人怨恨。 秦琬见父亲这般神神秘秘的样子,还当是什么,闻言不由一哂:“您装作不认识他,他便不敢上前搭话啦!” 秦恪听了,心下大定,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却见一处围了挺多人,走近了一看,竟是几个高鼻深目的异族人扯着一个汉人,满面怒容,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不由好奇:“他们这是——” “似是与琵琶有关。”秦琬虽向玉迟学了胡语,到底没什么用得着的时候,也亏得她记性好,反复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才说,“那个汉人说,秦琵琶比胡琵琶好多了,惹着了那几个胡人,非要比一比究竟是汉家的琵琶好,还是胡家的琵琶棒。” 秦恪对乐律也颇有研究,一听便道:“这不是胡闹么?虽都是拨的乐器,模样也差不多,音色、音域乃至弹奏手法都不甚相同,岂有拿截然不同,只是形似的东西来比较的道理?” 这时,那几个胡人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不住比划,显得很是激动。秦琬刚要解释,旁边却响起一个清越平和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十分有力,仿佛能穿透人群,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那几个胡人说,若是掌柜的输了,就不准再卖琵琶,甚至不能将秦琵琶冠以‘琵琶’之名。” “我觉得,不用比吧?”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胡人的明显更好些。” 秦琬一听,只觉天随人愿——她让常青摸清楚乐平公主的行踪,本就是为了与乐平公主,准确地说是与连慕“巧遇”。谁能想到真心想事成,乐平公主非但来了,还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二百七十四章 隔阂已生 乐平公主的声音不算很大,架不住众人皆对她怒目而视,自然而然地就变得显眼起来。 秦恪皱了皱眉,实在不愿乐平公主这样丢人现眼,径自走上去,沉声道:“七妹,纵你偏爱胡俗,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圣人千秋,万国来朝,大夏子民正是自豪的时候,谁要敢说大夏比胡地差,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对方给淹死。若不是顾忌着乐平虽女扮男装,却瞧得出是个实打实的姑娘家,身旁又有护卫,群情激奋的百姓将她痛打一顿也不是不可能。 乐平公主被长兄训斥,不敢再说什么,心中却很是委屈——她后世所见的琵琶,无不是如今被称为“胡琵琶”的曲项琵琶,至于汉人口中的“秦琵琶”,她见是见过,却不记得叫什么了。 经历千年时光陶冶尚能流传下来的,多半是好东西。故她想也不想,随口说了一句,岂料会惹来众怒? 秦琬见乐平公主抬不起头来,连慕却不帮衬,便知自己猜得不错。但见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小姑姑也非一味偏袒胡俗,怕是不喜纷争,更不喜兵戈,方偏向了胡琵琶。咱们汉人崇尚以和为贵,谦虚礼让,自要敬重胡人的习俗。” 连慕面色不变,心中却有些吃惊。 很多的文臣都不知晓秦琵琶是军中传令之器,更莫要说深闺女子了。至于秦琵琶的缘起,那就更与边境尤其是和亲之事息息相关,只是如今情况特殊,出于谨慎的考虑,不好明说罢了。 他观面前这两位的形容举止,已然猜到对方身份,心道海陵县主先头在闺秀乃至命妇中的风评极差,说她骄纵跋扈,目中无人,还是嫁人后贤惠起来才好的。如今一见,那些言辞倒真玷辱了她,有此等见识的人,怎会甘心埋没在深闺之中,与妇道人家扯闲话?若海陵县主是男儿身,自己考虑都不用考虑,直接投奔皇长子准没错! 想到这里,他又大着胆子瞧了一眼秦恪,见秦恪气质温润,眼中却带着一丝愠怒,不似伪装。又想到祁润比自己晚四年考中状元,犯下欺君大罪,如今竟春风得意,自己却……实在难堪得很。 乐平公主虽知秦琬在替她解围,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就如同后世史书上记载最末的一个封建王朝,自诩“天朝上国”却被坚船利炮叩开国门一般,充斥着让人不快的优越、傲慢和自大,有心争辩两句。连慕见势不妙,忙道:“您说得很是,主——” “闭嘴!”乐平公主见连慕越过自己,对秦琬卑躬屈膝,怒不可遏,也失了平常的客气,“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连慕神色一黯,不再言语。 秦恪先头已信了女儿的说法,猜到眼前这位十有八九就是连慕,只是对连慕究竟是贪图富贵还是被乐平所迫,仍有些拿捏不准,唯恐女儿年纪轻轻,被人哄骗,说什么都信。如今见乐平呵斥连慕如对奴仆,将秦琬的话信了十成十的同时,也动了真怒。 第440页 他虽不涉政事,却知科举取士乃是大夏皇室对抗世家的重要手段,不容有失。加上秦恪本就喜欢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俊杰,最最见不得才俊被折辱,不由满面怒容,破天荒用了严厉的口吻训斥道:“这就是你对人的态度?你的教养都到哪里去了?与其在街上丢人现眼,还不如回去,让嬷嬷们再教你几年规矩!” 秦恪之前说得不严厉,乐平还能勉强接受,如今话说得这么重,被当众训斥的乐平公主脸上就挂不住了。 她心里就没把秦恪当回事过,能被圣人流放十年的皇长子能有几分脸面?什么立太子,不过是一出戏,也不过就是占了封建社会长幼有序的便宜罢了。故她不服输地看了秦恪一眼,极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大哥若是顾忌着妹妹的颜面,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没脸?也不过是说一套做一套,拿着妹妹的名声成全自己罢了!” 此言一出,秦恪气得浑身发抖,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露出惊异之色,瞧乐平的眼神更是大不一样——秦恪一看上去就是个极儒雅,极有学问的人,态度也平和得很;秦琬年轻貌美,说话得体,扬了大夏国威,还一心帮做姑姑的解围。乐平却一张口就是胡人的东西好,之后又表现得刁蛮无理非常,做兄长的教训妹妹也是应该的,哪里谈得上踩乐平一说?再说了,咱们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就算要扬名,也得先表露身份再来做戏吧! 秦琬也没想到乐平这样张狂,颇有些后悔,她忙不迭给父亲捶背,连声道:“阿耶,你没事吧?” 秦恪咳了几声才缓过来,连连摆手,见乐平公主仍是倔强模样,颇有种心力交瘁之感,叹道:“罢了,罢了,是我枉做好人,咱们走吧!”活了几十年,好容易挣得了今天的体面,比自己年纪少一半的妹妹都能这样不给脸,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敬重?人家把你高高供着,平素待遇皆是最优厚的,想办的事情却一件也办不成,这也是敬重一种啊! 魏王没办法管束妻族就算了,连亲妹妹也教不好……秦恪对这个弟弟,已是没了耐心,只觉与魏王相比,鲁王竟是样样都好,至少很好说话。 一想到这里,之前按住的想法又浮了上来,见他们已经离闹事越来越远,秦恪忍不住问:“裹儿啊,阿耶想办法让你离开苏家好不好。”只要女儿不被压在苏家当人质,他立刻就甩了魏王,偏帮鲁王去!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些事情让他不痛快,实在憋屈得很,真当他非扒着魏王,离了就不能活? 这门政治联姻,他是越想越后悔,千挑万选,本想给女儿寻个最好的,哪里想得到自己懦弱得不敢抗拒圣命,竟累得女儿入了火坑。 “您又想到哪里去了?”秦琬颇有些无奈,“这天底下就没有四角俱全的男人,样样都好,哪可能呢?苏彧的条件也不算差了,凑合着过吧!”真要算起来,皇室三位县主的夫婿,还就数苏彧长得最好,身份最高,也最有本事。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偏偏放到自家……嫌弃得和什么似得。 秦恪叹了一声,知女儿说得也是实话。 以秦琬的身份,哪怕是二嫁,也不可能真嫁个身份太低的。但那些上进的、有本事的、身居高位的男人,成日忙政务都忙不过来,便如卫拓、江柏、穆淼乃至苏锐,一天十二个时辰,少说有八个时辰是呆在衙门里的,剩下四个时辰即便回了家,说不定还要分出一半来思考政务,实在无暇顾及后宅之事。即便是裴熙,瞧上去时间倒是大把,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分析事情,阅读资料,汲取知识,很少将心思分到后院去。他院中的美人虽多,却是闲暇时消遣之用,那些美人的争风吃醋,只要不惹到他身上,他一概不理。 这样的男人,哪怕念着家人,相处陪伴的时间也不多。他们的时间都用在国家大事上,不会愿意听妻子说今天见了哪家贵妇,厨房备了什么好菜,发了多少衣服料子之类的家长里短。这也是很多人明明敬重发妻,仍旧隔三差五往小妾房里钻的原因之一,不单单是小妾长得好——妻子会和你说家务,小妾却一门心思讨好你,我累了一天,为得就是片刻的享受和放松,谁愿意听这些絮絮叨叨了? 至于那些有足够的时间,也愿意花时间与家人相处的男人,在“上进”一道上未免又欠缺了几分。这等日子,过一天两天还可,过十年八年的,待到儿女要谋差事,谈婚事。这个要去求人,那处要被人挑剔,实在难办得很。 道理归道理,秦恪还是有些不甘心,秦琬却不愿再提自己的事情:“阿耶,我觉得您得想办法,救连慕一救。” “救他?” “您忘了上次我为什么救下晏临歌?”秦琬叹道,“上位者气不顺,拿下位者发泄本就是寻常,连慕虽不似晏临歌出身低微,但乐平……她连正经驸马,公府世子都嫌弃,怕是更不会将连慕当人。连慕会胡语,不论是早就会了,还是后来学的,足见用心。若真是看着祁润发达了才去学的……” 她虽未说完,那种心酸和惋惜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 秦恪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难受的很,好好一个俊才,先是被小人所妒,又被乐平折辱,实在是命途多舛,但……“才刚和乐平闹矛盾,就跑去宫里,是不是不大像样?”他都多大人了,难不成一受气就去对老父亲告状? 第441页 “缓几天应也无妨,连慕到底——”秦琬含含糊糊,落在秦恪眼里,便是连慕到底还有张俊秀非常的面孔在,应当挺讨乐平喜欢,断不至于处罚得太过,更加不忿。却不知秦琬想说的是,连慕那是故意坑乐平,以他的手段,想哄得乐平转怒为喜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只不过心中的屈辱会更加一层罢了。 第两百七十五章 两家之变 想到连慕可能会如晏临歌一般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秦恪心里很不好受,索性问:“旭之这几日在做什么?若有闲暇,我去瞧瞧他。” 这就是没有合心意儿子的痛苦之处了。 秦恪虽疼女儿,不愿拘束秦琬一丝半点,但在他看来,有些话只能男人对男人说。偏生仅存的几个儿子,或太过奸猾,或不中用,或痴痴傻傻。算来算去,抑郁之时,也就只能找被他当做半个儿子的裴熙聊聊了。 秦琬知父亲心情不好,但裴熙也忙啊!故她小声说:“不仅是为了苏摩一事,还有聘礼。” “聘礼?”秦恪怔了怔,忽想到一桩,不由问,“和亲公主的聘礼?已经订好出几个公主了么?” 秦琬摇了摇头,叹道:“哪有这么快?现在只是粗步磋商,哪几个国家想求娶大夏公主,为谁求娶,又要出多少聘礼。咱们大夏这边回多少嫁妆,定什么日子……和亲是家国大事,哪怕咱们这边能定下来,使臣也要回国请示,又是一番纠缠,没有几年哪能办得下来呢?”所以啊,不仅是十五六岁的宗室女害怕,十一二岁的宗室女同样胆战心惊,唯恐选着她们,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秦恪听不得这种拿人当买卖的事情,却也知道秦琬说得是实情,尤其是那些善于牧马的异族,想要求娶大夏的公主,少不得拿良种马来换。果然,秦琬下一句就是:“我看着秦、胡琵琶之争,就想起了乌孙公主的遭遇,也不知这一次,又有几个‘乌孙公主’要泪洒他乡。” 汉武帝为了攻打匈奴,派使者出使西域,结好乌孙。乌孙见识到了大汉的强大后,愿意与大汉联姻,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便被选为和亲公主,千里迢迢,赶赴乌孙,嫁给了垂垂老矣的乌孙国王。汉武帝为解公主思乡之情,命工匠参考琴、筝、筑、箜篌等乐器,制作了出了秦琵琶,可这对乌孙公主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又能起到几分安抚的作用? 乌孙畏惧大汉,同样畏惧匈奴,堂堂大汉公主,竟只能嫁给乌孙国王做右夫人,左夫人则由匈奴嫁过来的女子担任,刘细君心中如何好受?更莫要说乌孙国王死后,按照胡人的风俗,刘细君必须嫁给乌孙的新国王,即老国王的孙子。她不乐意,上书朝廷,汉武帝却说,大汉要和乌孙联合消灭匈奴,你需从乌孙的风俗。 “刘细君和亲之后,只活了五年……”秦恪一听,更加伤感,秦琬见状,忙道:“她故去之后,大汉又将刘解忧嫁了过去,刘解忧不是长命百岁,待到白发苍苍,终于回到故国了么?” 秦琬懂历史,秦恪更懂,不由叹道:“那是因为她的儿子都死了,匈奴公主所出的儿子做了乌孙国王,若不然……”四朝三嫁,历经磨难的刘解忧也只有一辈子留在乌孙的命。 他这么一说,秦琬的心情也低落起来。 父女俩脚步沉重地在大街上缓缓散步,却见金吾卫匆匆赶来,沈淮压低声音,急急道:“殿下,圣人急召!” 秦琬看了沈淮一眼,沈淮忙道:“县主也一道进宫吧!”圣人虽未明说让秦琬也来,却也没说秦琬不能来,大街上遇到了父女俩,他固然可以差人将秦琬护送回代王,哦不,晋王府,可知晓秦琬的鸿鹄之志后,他岂敢冒这样的风险? 圣人闻得秦琬也跟着进宫后,果然没半点异议,反倒说:“让海陵也一道进来吧!”长子糊涂,他的女儿可不糊涂,有她提点,总比自己明说一些话好。 秦恪莫名其妙地进了甘露殿,还有些摸不清头脑,就听圣人说:“明儿沈淮会领个人过去,你好生看顾着。” “啊?”秦恪还是不明白,“领个人?” 圣人见长子愚钝至此,恨铁不成钢地说:“朕让你做,你照做就是了,问那么多干什么!”其余的儿子,哪个不是眼眨眉毛动?哪怕现在不明白,人扣到手上了也会问,哪有这样当面明明白白问出来,非要自己将话说得清清楚楚的? 秦恪“哦”了一声,瞧见他的模样,圣人又不忍心了,出言解释道:“容家这些日子出了些变故,他们家老大的孩子,怕是得委屈你藏一阵子。” 听见圣人这么说,秦琬立刻明白究竟是什么事,秦恪却唬了一跳:“容家?他们能出什么事?”竟是全然不知晓诚国公府参与竟了截江南呈给圣人贺礼的事情,毕竟,秦琬和裴熙都没对他说过啊! 圣人瞧着自己的傻儿子,又生气又无奈:“都说了让你照做!不许问东问西的!”说罢,又怕秦恪误会,只觉头疼,却见秦琬拉了拉秦恪的衣袖,小声说:“阿耶,容家人一向不领实职——” 按理说,在圣人没吩咐之前,旁人实在没插话的余地。但秦恪和秦琬非但是圣人的臣子,也是自家儿子和孙女,圣人又一向宽容,哪有介怀这些小事的道理?圣人瞧秦琬神色,就知她必定猜到了几分,却将叛国大事说成夺爵小事,暗暗点头。 对长子明说这些朝堂之事反倒会让他六神无主,还不如让他的心思分散到那些琐碎小事上,误会就好。 第442页 秦恪听了,果然会意——容家人到底是容襄后裔,容襄的铁骑也是强横一时,忠心耿耿的部署不计其数,大夏对容家,自是优厚有之,提防就更不用说了。诚国公府虽富贵荣华,日子优渥,到底没人领实职,手中没捏着足够的权力。如此一来,眼睛自然只能盯着家中的一亩三分地,争夺国公爵位了。 容家的事情,皇室不好插手太过,虽不知他们到底闹到了什么地步,但瞧着圣人都要保世子一条血脉,唔,十有八九是诚国公求的,可见情形已经很严峻了。许是碍着圣人千秋,不好闹得太过,才让诚国公找到了喘息之机? 秦恪对兄弟相残厌恶非常,想到容家的事情,二话不说,满口答应下来。忽又想到方才的事情,虽觉自己的举动有几分告状的嫌疑,仍是提了一句:“父皇,方才在路上,儿子瞧见了乐平身边的年轻人,听说名唤连慕,是治平十年的状元。”见圣人神色淡淡,秦恪心里有些虚,仍是小心翼翼地说了出来,“儿子见他会胡语……” 圣人知长子心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你的眼睛可要擦亮点,莫要被小人所欺。”正因文过足以饰非,文人才一向无德,良家妇女上了钩是轻薄放荡,自取其辱,不上钩就是嫌贫爱富,瞧不起他们。连慕为了富贵做了乐平的男宠,发现乐平不能给他前程后翻脸不认人,诋毁乐平,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秦恪听了,更觉连慕委屈,竟有几分理直气壮起来:“他能被父皇点为状元,自是不差的,我见乐平呵斥他如对奴仆,心中很是不忿。自他入公主府后,父皇应当从未见过他吧?或许此事……父皇爱用年轻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圣人深深地看了秦恪一眼,见秦恪腰板挺得笔直,遇上自己的目光,却习惯性地缩了一缩,忍不住叹道:“朕知道了,若他是个有才的,朕就提携他,顺带让他去谢谢你。” “不不不,不了!”秦恪这才有些后怕,忙道,“儿子也就是随口一提,真要让人知道此事是我传出去的,六弟和乐平不得恨死我。” 他不过随口一说,圣人却眉头紧锁,不悦道:“什么死不死的,都多大人了还不会说话!给朕滚回去!”说罢,又看了秦琬一眼,叮嘱道,“海陵,苏彧此行虽立了功,却延误了好些时日。听说眼睛也曾伤了一段时日,好容易才重见光明。”见秦恪想说什么,立刻说,“待他回来之后,先好生养伤一段日子,确定伤势无虞后再作计较。他的功劳,朕不会忘记,自有别的法子补上。” 秦琬闻言,感激万分,却道:“您说哪里的话,只要您能记着他,便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了。” 圣人笑了笑:“行,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去吧!”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打定了主意,立刻召丽竟门统领进来问问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长子并不是会背地里说人坏话的人,也不会存在什么“以退为进”的野心,平日里不是一向帮扶着魏王么?怎么今天字里行间都透着对乐平,甚至对魏王的不满? 秦恪不知圣人的心思,想到方才的消息,他整个人都心急火燎的,嘴巴上险些起了泡,见女儿还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实在忍不住:“苏彧的眼睛……”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阿耶。”秦琬也有些无奈,“我是您的女儿,断不可背上背信弃义,嫌贫爱富的名声,越是这等时候,我越不能离开苏家。” 第二百七十六章 逼上绝路 圣人急召皇长子,随后便命人申饬乐平公主,召见连慕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鲁王府。鲁王听了,不由喜上眉梢:“真是天助我也!” 李棋也觉这段时间好事真多,见主君开怀,他也凑了趣:“代……晋王殿下虽仁厚非常,也有几分脾气在,乐平公主出言无状,****士子,自然入不得晋王殿下的眼。魏王虽需依仗长兄,却也不是没脾气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对晋王殿下低头,必不会痛快。” 人和人的感情本就是要相互经营的,秦恪觉得自己对魏王仁至义尽,你们既不好好对待我的女儿,又这样瞧不起我,岂会没有火气?魏王呢,明明是隐形太子,却要三番五次地求长兄办事,替旁人赔礼,不得不将身份放低,难道他就半点不介意? “可惜苏彧伤了眼睛。”鲁王无不遗憾,“以大哥和海陵县主的作风,越是这等时候,越不会落人话柄。” 李棋揣摩鲁王的心意,笑道:“县主是皇室贵女,一身骄傲,且与苏彧的感情本就不睦,苏彧若仕途尽毁,岂能没有怨气?男人没有作为,便只能在后宅厮混,晋王殿下爱女心切,哪怕能容得了一时,也容不得一世。”见鲁王还未松动,便小声说,“您若想添一把火,便派一位……” 一语未落,两人已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男人的喜好么,男人最清楚,秦琬确实美的惊人,却实在太骄傲了一些,更不要说还有县主身份压着,这样的女子能讨男人喜欢就怪了。馆陶公主也是大美人,对驸马更是掏心掏肺,除了不让他纳妾,旁的事情都可以伏低做小,结果呢?驸马纳的那个外室,除了一腔似水柔情外,没有任何地方胜得过馆陶公主的,但他就是喜欢这种卑微和刺激。毕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 这些人的算计,秦琬半点不知晓,哪怕知道也不放在心里——她这一辈子,可不是为了“讨男人喜欢”而活的。与这些不知所谓的后宅纷争相比,她更关心另一件事:诚国公府是此次事件的幕后黑手,毋庸置疑,圣人愿意留他的后裔一条性命,甚至将之交给皇长子照顾几年,无疑是怕这个孩子养不活,并给容家留下一丝香火情。就不知这是圣人宽容逆贼,还是容家的势力当真大到了连圣人都要忌讳的程度? 第443页 没有更多的讯息,实在难以判断情形,秦琬斟酌片刻,决定不去多想。 容家通敌叛国既成事实,哪怕侥幸捡回一脉传承,势必也元气大伤,实在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次日一大早,沈淮就带着一个眉清目秀,举止沉稳的十岁孩子来了。知秦恪不认识这个孩子,他背着对方,对姑父、姑姑和表妹小声介绍道:“这是容修,诚国公府嫡长房的嫡孙,曾孙辈中的头一份。书读得很好,练武也很勤奋,诚国公瞧他如眼中珠子似的。”说罢,又加了一句,“故这个孩子身边,打小就有些不太平。” 沈曼盯着侄儿,神情很是严肃:“伯清,你老实告诉姑姑,诚国公府没犯什么事吧?”照顾孩子,她乐意,但若照顾得是犯官之后,对不起,没那时间精力。 “哪能啊!他们家若犯事,圣人岂会将记了事的孩子交给您二位?”沈淮忙不迭解释,“诚国公的身子不大好,几个儿子为了争爵位闹得很凶。平素瞧上去倒是兄友弟恭的,却暗中往吃食里掺慢性毒药,恨不得世子死在国公前头。世子中了招,虽保住性命,日子也不长了,对几个弟弟恨得不行,更怕自己一死,儿子对付不了这样心狠手辣得叔叔,便以牙还牙……” 秦恪和沈曼听了,面露惊容。 勋贵之家为了争夺爵位,捧杀、诬陷,甚至想办法将对方出族,这些都是极平常的,一碗毒药直接弄死你得还真不多,难怪诚国公害怕曾孙出事了。这等情形,换谁都不会放心啊! 话虽如此,沈曼还是存了些疑虑:“诚国公没了儿子,还有孙子,怎么直接将曾孙……” “具体内情,侄儿也不是很清楚,许是诚国公想从根子上改变现状,让容家的人出仕?”沈淮说得也是实话,“情况特殊,金吾卫并没有围住诚国公府,一应事务皆交由旁人接管,侄儿私下猜测,怕是丽竟门的人出动了,才将此事镇压下去,没在使者云集的时候闹出什么乱子来。” 听得“丽竟门”三字,夫妻俩打了个寒颤,对容修也怜悯起来,决意按照圣人的吩咐,好生养着他,不再多问。 容修都被送到晋王府来了,常青的盯梢工作自然要暂停,他寻思片刻,又来见了秦琬,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做。 秦琬恰好要见他,便问:“苏彧的眼睛如何?” 常青愣了一瞬,才想到自己竟有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没说,忙道:“苏世子先前被人追杀,从山崖滚落,好在福大命大,只是磕到了头,眼睛暂时瞧不见。休养了几日便重见光明,血影中也有医术惊人的暗卫,已替苏世子看诊过,说只要修养三两月,便与先前无异。” 听得常青此言,秦琬先是送了一口气,旋即挑了挑眉:“此事——魏王应当也是知道的吧?他还让苏彧抄名录的前几页给他?”见常青有些尴尬,她也不再多说,只道,“魏王一向谨慎,苏彧的东西还没到就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必不会让你再联系诚国公府。”倒是失去了一个拖累他的好机会。 “另外,还有一件事。”常青犹豫片刻,才说,“连慕御前奏对,颇得圣人欢心。魏王闻言,十分不悦。” 这是自然的,连慕的才华本就被圣人所喜,若无辞官去公主府的那一出,何至于蹉跎到今日? 连慕被压抑极久,绝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可他在圣人面前表现得越好,不就越证明了乐平公主的骄横跋扈?一母同胞的兄妹,一个品行不好,另一个名声也要受损,魏王岂能开心? 真要说起来,乐平公主也没有太坏的地方,她就是做事有点两头不靠。你说她一心为魏王的大业添砖加瓦,不惜牺牲奉献吧?她又不乐意,对冯欢这也挑剔,那也挑剔,故意和冯欢的弟弟搞在一起。可要说她不热衷政治吧,她又特别喜欢拉拢举子,为兄长推荐人才。若是她一心一意吃喝玩乐包男宠,名声也不至于差成这样,魏王指不定还能多喜欢她一些呢! 常青的重点并不在这里,他纠结片刻,才说:“殿下对连慕有举荐之功,按理说,连慕应投靠殿下一边,奈何……”一想到魏王的吩咐,他就觉得实在恶心,“魏王殿下让我去找连慕谈谈心,若他愿意投向自己,便既往不咎。”潜台词便是,若你一心一意跟着皇长子走,我便对你不客气了。 秦琬听了,面露冷色:“魏王果不复我的‘期望’,阿耶退让至此,一旦有哪件事不顺他的心意,他便觉得阿耶是以退为进,觊觎龙椅。”说罢,她缓缓踱步,思忖道,“不,应当说,他自己想要那张椅子,便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好在我存了一争之心,若是一再退让,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常青并不懂政治上的这些弯弯绕绕,却也明白,魏王和乐平公主毁了连慕的前程,秦恪却拉了连慕一把,恩同再造。于情于理,连慕都该像萧誉一样,成为“皇长子一系”,魏王却逼迫连慕效忠他……这并不是看重连慕的才华,而是要生生毁了他啊! 连慕被误认为乐平公主男宠多年,名声已经很差了,好容易有了个“洗心革面”的机会,魏王又要让他做反复无常的小人,连慕岂能不将魏王恨到骨子里?但不得不承认,魏王这一手实在太毒,连慕先后有了这两重名声在,谁还敢再用他?不想鱼死网破,也只能跟着魏王,一条路走到黑了。 第444页 秦琬步步为营,并不是为人做嫁衣的,这也是她明明捏着魏王诸多证据,却不想办法揭破的原因——魏王一旦倒了,必是鲁王得利。与魏王手头沾的血案想必,鲁王只是心性凉薄,虽自私了些,却无实打实的劣迹。更莫要说鲁王的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出色,哪怕是王府的奴仆,也无盛气凌人之辈,即便对三教九流都能耐着性子。若不是他先前太想赢魏王,使了昏招,将孝子置于死地,犯了圣人忌讳,也不至于让魏王捡了便宜。 “这件事,你做得很对!我得好好想想,你该对连慕怎么说。”秦琬心绪激荡,明白此事十分关键,何况对常青敏锐的直觉,以及他请教自己的态度都很满意,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收服了对方,极是高兴,“若你生在富贵之家,必定出人头地!寒门虽艰难些,若我能得偿所愿,大朝会上,绝对少不了你的一席之地!” 她一向谨言慎行,却说到做到,正因为如此,这句话才更显份量,重逾千斤。 常青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手染鲜血,背主另投之人,竟还有生活在阳光下的一天,明明是铮铮铁汉,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喵,今天的第一更,不要说我剧情慢啦!几件大事是交替进行的,不能让任何人捡便宜,尤其是鲁王。还有就是苏家的问题,不要觉得秦琬憋屈啦,想想几年的忍耐就能换来至高无上的地位,非常划算! 第二百七十七章 平步青云 早在很小的时候,秦琬就从赵肃身上认识到,出身寒门的人若有一颗进取心,比什么都可怕。哪怕在逆境中,他们也会孜孜不倦地寻找出路,要是谁敢阻碍他们的前程,更不用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是…… 秦琬虽对自身的判断颇为自信,却也不敢全信,她未与连慕相处过,不好断言对方的品行。常青对魏王的背叛又是必须要彻底遮掩的秘密,若是判断失误,必定满盘皆输。故她揣摩片刻,将连慕可能的做法都考虑到了,明知只要吐露一二实情,甚至给点暗示,连慕八成要上钩,仍选择谨慎为主,便道:“连慕是个聪明人,你无需暗示任何,只要露出一两分怜悯之意,他若有意,必会步步试探于你。” 想到这里,秦琬停了停,方道:“你若有时间,也可留神观察他平日的言行举止,报到我这里来。”她得留神看看,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常青领命而去,秦琬思索了一会儿,问陈妙:“旭之有没有说何时过来?” 陈妙回道:“裴郎君说最迟不过申时正,便会来为县主践行。” “这样啊!”秦琬算了算时间,饮了一盏茶,方平复心情,说,“阿妙,你说魏王和鲁王,哪个更难应付。” “夺嫡的王爷,哪个都难应付。不过是魏王冲在最前,受了诸王的瞩目,方容易针对些罢了。”陈妙如是说,“您要对付魏王,也不能让鲁王得逞。莫要看鲁王现在为了拉拢殿下,什么招都能使出来,身段低得不能再低。真让他登了基,想到殿下一度给他的冷遇,哪怕不翻旧账,也不会给殿下好脸色看。” 他说的虽然直白,甚至有些粗糙,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试想一下,苏彧若是死了,异国要秦琬和亲,鲁王拿自己的庶长女替了秦琬,固然能得到秦恪的感激和全力支持,可若是鲁王登基了呢?如此一来,他的庶长女可就成了实打实的大公主,堂堂大夏皇室公主竟和亲异域,鲁王的脸上能好看?这等时候,他就不会想到自己当年是怎么求着长兄帮忙,又是如何拿不喜欢的庶长女换得美名,只会觉得长兄逼人太甚,对秦恪心怀芥蒂,甚至生出怨恨。 秦琬轻轻颌首,正要说什么,裴熙已然来了,但见他满脸不快,竟有几分郁郁的味道:“你去了苏家,一摊子事揽在身上,我也偷不得闲了。” 听他此言,秦琬又惊又喜:“委任已经下来了?” “恩。”裴熙满脸写着“不乐意”三字,叹道,“吏部侍郎。” 秦琬“呀”了一声,陈妙更是面露惊容——吏部乃是尚书省六部之首,吏部侍郎可是正四品上的大官,绝对担得起“手握重权”四个字! “什么啊!他卫拓就能做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为何我要低他一头,只能做个副手!” 听见裴熙为他及不上卫拓而生气,秦琬不由大笑:“裴大人熬了多少年才是四品身,江大人也是此番回京才升的从三品鸿胪寺卿,卫拓先前跟在圣人身旁,做了那么多年的中书承旨,资历虽也浅得很,比你却长多了。你虽十年前就入了朝,却几经起落,多数时间在六七品打转,如今一提就是吏部侍郎。礼部、刑部和工部都只有一个侍郎,户部和兵部虽有两个侍郎,却都是正四品下的实职,唯独吏部是正四品上,足可见地位,这还不好?” 六部之中,吏部最高,门下四司——吏部司、主爵司、司勋司和考功司,顾名思义,便是分管天下文官的任免、升迁;爵位的继承;功勋的评定;以及官员政绩的考核等等,几乎是一手捏着官员的前程,即便是勋贵爵位的传承,宗正寺那边过了后,还得吏部审核同意,势必能卖好些人情。放眼望去,四司哪个不是肥得流油的衙门?就更莫要说官位仅在尚书知下,对四司决意有审核权,可以驳回的郎中了。旁人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吏部做个小吏,看见裴熙这模样,定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他! 第445页 裴熙的心情,秦琬也能理解,他自恃才高,不愿给旁人做副手,免不得要抱怨两句。可宰辅的位置还没空出来,江柏和卫拓都没真正做宰相,目前还是同中书门下平章,裴熙资历比他们又浅一些,自然不能那么快和他们相提并论。再说了,吏部侍郎虽是副手,论起实权,未必比礼部、刑部等略冷一些的衙门差。故她笑了笑,问:“裴大人随老大人回洛阳?” “恩,回洛阳。”裴熙顿了顿,才说,“祖父当了太久的洛阳令,再出一个在洛阳有实权的未免太过扎眼。圣人封了我做吏部侍郎,便不会再给父亲实权。虽将父亲调回洛阳,也升了职,却……” 秦琬听了,不由黯然——裴熙之父裴礼正当盛年,只因才能远远及不上儿子,如今便要失去实权,回到老家做个闲散的官员,这份落差不可谓不大。心宽的人或许会觉得这个决定有利于家族,可裴礼也不像那么宽容的人,更何况,遇上这样的事情,谁心里会没芥蒂?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正如秦琬所言,裴熙之前虽挂着实职,却多是六七品、七八品的官,并未进入中枢。旁的官员进中枢,谁不是一步步熬的?哪怕显贵如穆淼,也做了好些年的中书舍人。裴熙一入中枢就是吏部侍郎,再往上走,六部尚书乃至相位指日可待,已是看在他能力太过出色,外加洛阳裴氏的面子上了。裴家有这么一位年富力强的实权人物在中枢,岂会再留一个? 真要说起来,裴礼这么多年仕途并不顺畅,除却才能略差了一点外,还有个重要原因,便是裴晋高居洛阳令之职,实在不好让裴礼的官位太高。但对父亲退让,那是没办法,甚至还有积威深重的原因,为儿子让路…… 见秦琬难过,裴熙反倒笑了起来:“瞧瞧你,还是这样心软,父子生疏,兄弟反目,我又不是第一日遇到了,他们……到底要回洛阳的。”说完,竟伸了个懒腰,“没人管束的日子真好啊!” “好了好了,别说违心话!”秦琬打断了他装模作样,“快说,你们怎么整思摩的!”那可是西突厥的叶护,十有八九是未来的突厥可汗,能将他弄得狼狈的时候可不多!若不趁这时候扒下他一层皮来,让他的兄弟们瞧见他的伪装,再想对付他可就不容易了。 裴熙一听“思摩”,也来了劲:“不愧是能在都罗可汗和大义公主手下平安活这么久,越活越显达的人,装傻充愣的本事一流。我有意试探,竟被他躲了好几次……” 秦琬知裴熙这是遇上了对手,见他越说越高兴,也捧了个场:“但他再怎么精明,仍被你试出了一些底细,对吧?” “也不算,草原上的事情,我们知道得毕竟少,哪怕他说漏了嘴,我也未必能察觉。”裴熙颇有几分得意,“却被我试出了他的性情——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没有所珍惜,所爱护,所想保护的东西。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活得好,活得更好,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秦琬听了,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他虽然看重权利,但在必要的时候……” “必要的时候,他也能将之舍弃。”裴熙也收起了笑意,郑重无比,“这样的人,才最为可怕,对他来说,没有比活着更宝贵的事情了。” 不怕输的人,比不服输的人更加可怕。若一个人能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一片江山舍弃,那么他不是脑子里进了水,便是有更大的野心。 执着于权利的人,往往会被权利所迷,这便是他们的弱点了,若是只看重自己……这到底是两国间的事情,而不是大夏的内务,他们没办法完完全全地操控西突厥的政权,想要将思摩逼到与重臣们悉数离心的地步,怕是十分困难。 秦琬不欲大夏多这么一个可怕的敌人,斟酌片刻,才问:“你们是怎么办的?” “这简单。”裴熙笑道,“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与思摩套近乎的幌子罢了,他们真正顾虑得还是圣人。我只需在大庭广众之下,天花乱坠地吹捧思摩一通,圣人便会做出十分喜欢思摩的样子,留他下来不能够,就要许和亲公主的媵从给他为妻。” 秦琬闻言,不由笑了:“你们这是栓了把草吊在驴子前面,让西突厥上钩不说,还要弄得思摩被他的兄弟们忌讳,日夜不得安生啊!” 西突厥想要稳住大夏,自然要做出和亲的姿态,大夏这边没明着说嫁不嫁公主,却提了媵从,在一般人眼里,可不就是确定要嫁公主了么?胡人本就多疑,思摩这么受中原皇帝的喜欢,他们岂能不多想? 第二百七十八章 欲速不达 提及和亲公主的媵从,秦琬少不得问上两句:“和亲公主媵从的人选,你们可谨慎挑了?若能再出一位冯嫽,无疑是家国之幸。” 秦琬口中的冯嫽便是刘解忧的贴身侍女,刘解忧嫁给了乌孙国王,冯嫽也嫁给了乌孙右大将。她聪颖美丽,多才多智,几年内就学会了多国胡语,代表刘解忧出使各国,为大汉的边境安定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如能寻到冯嫽一般的人做和亲公主的臂助,平日里也多与公主说说话,谈谈心,排遣寂寞,对大夏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大夏秦氏皇族的人丁本就不旺,宗室也就只有蜀王一脉,哪怕蜀王多子多福,庶出的孙女、曾孙女上百,但一要年龄合适,二要容貌相宜,三要举止得体,四要心性平和,将诸多条件一划,可选的人就少得可怜了。不比媵从,非但可以挑选宫中女官,王府使女,也可以采买民间女子。总之,和亲公主的媵从,不能要容貌出色,还得有才学,通晓大义才行。 第446页 秦琬倒是觉得,比起派不情不愿的宫女去和亲,更好的选择是那些因罪被没入教坊,知书达理,容色不差的犯官之女。对这些曾为官家千金,一朝流落至教坊,面临挂牌接客命运的女子来说,跟随使团去异国他乡,总比待在教坊迎来送往,一辈子就这样毁了的好吧? “已经在筹备了。”裴熙答了一句,思忖片刻,又道,“这些日子……你若再要在春熙园开宴会,记得离赵王一系的人远一些。” 秦琬知裴熙敏锐非常,必是察觉到了什么,便问:“怎么了?” “媵从的人选,自要先去教坊找,此事理应经太常寺之手。”裴熙皱了皱眉,有些不大确定地说,“我瞧圣人的样子,似是不怎么乐意,但也就是一瞬,我并未来得及细细观察。” 他虽善于观人,但圣人与他的祖父裴晋一样,皆是聪明之至,老而弥辣的人物,若能这么轻易就被人看出心中所想,也枉费了这么多年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莫要说他觐见圣人的时候,并不能直视圣人的眼睛,那是大不敬,就更难揣摩圣人心中所想了。 太常寺一向是由赵王主理的,圣人在和亲一事上对太常寺插手不满,难不成赵王……哪处犯了忌讳? 秦琬知裴熙不会无的放矢,心中一凛,正色道:“我知道了!对了,圣人允了裴老大人的告老,那张相……” 裴熙不无讽刺:“他总算如愿以偿啦!” “首相告老,多是次相顶上,如此一来——”秦琬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听裴熙说,“若让邓疆做了首相,朝堂怕是永无宁日,圣人断不会容许这等事情的发生。” “我也就这么一说。”秦琬细细一算,“张榕才做几年宰辅,资历不足。钱明虽资历够老,却不敢担事情,怕是无法与邓疆争锋。既是如此,继任首相的应是徐密?徐密正当壮年,简在帝心,也不是那等奸佞之辈,但……”想到此处,她皱了皱眉,“张敏若是退了下来,非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空缺,门下侍中的名额也少了一个。徐密这些年一直都在中书省打转,若让他如张敏一样,兼任尚书左仆射和门下侍中,怕是力有未逮。” 中书、尚书、门下三省位于权利中枢,关系盘根错节,复杂备至,并非有能力就能打理得好的,少不得多年经营,手段够高,底气也够硬,方能胜任。徐密虽能力出色,为圣人所喜,到底没真正插手过尚书省和门下省的事务,领一职就够焦头烂额一阵子的了。 张敏身上领着两个宰相的职位,徐密也是宰相,也就是说张敏一旦退下,朝廷便空了两个宰相的位置出来,秦琬思索片刻,又道:“按本朝规矩,尚书右仆射往往领着中书侍郎一职,邓疆若能争取到徐密空出来的位置,哪怕主次有分,首相的权势未必就比次相大。” “不错,卫拓年纪到底太轻了。按照圣人原来的意思,此番当是江柏、穆淼同入中枢,偏生江南出了这么一桩事。”裴熙似笑非笑,“你说,魏王会怎么选?” 卫拓虽入仕十几载,一直是天子重臣,可真要算起来,他也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对朝臣,尤其是中枢重臣来说,年纪实在太轻了。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必定会做宰相,圣人也授予了他入政事堂议政的资格,但在绝大多数人的观念里,他也应当熬到不惑之年再真正往前进一步。 秦琬心中一动,忍不住说:“咱们能不能想办法浑水摸鱼一把?” 按理说,穆淼本是去江南做几年扬州总管,既维系江南秩序,又有了封疆大吏的资历,升任宰辅便板上钉钉。即便是郑国公去世,圣人也可以夺情,不让他丁忧。偏偏圣人千秋贺礼被截,穆淼身为主官,哪怕圣人袒护,也有失察之过。按这个情势看,怕要郑国公过世,穆淼等到守孝三年之后,才能起复。一旦圣人在这三年中……新帝会不会用穆淼都难说。 穆家人虽显贵非常,却被两代后族的光环迷了眼,真正出息的子弟实在太少。穆淼若不能做手握实权的宰相,穆家在短短十年中沦为二流,甚至在新帝的打压下边缘化也不是不可能。若问世间谁最恨贺礼之事的幕后黑手,穆家当之无愧,若能将魏王与诚国公府联系起来,让穆家以为魏王为了扶持邓疆,对穆淼下手…… 可惜,圣人先命人将容修送了过来,若是再晚几日,让常青想办法与诚国公府联系上,又将魏王与诚国公府的这一重关系透露给丽竟门,魏王即便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我虽然很喜欢冒险,却不介意你冒这样的风险。”裴熙看了秦琬一眼,很干脆地说,“现在的节奏就很好,欲速则不达。” 秦琬知他在责备自己,想到自己的确因为接二连三的好消息而轻狂了起来,竟有些后怕:“我的确——” “一日三省,莫要骄狂,这些事情,不止你会想,旁人也会想。不动手,他们会怀疑魏王,一旦动手,就有画蛇添足之嫌。”裴熙想了想,加上一句,“不要学我,我不是好榜样。” 秦琬回到苏家后,略在自己的院中落了落脚,便去莫鸾的院子见儿子。 莫鸾一想到儿子遇险,秦恪却春风得意,总觉得不是滋味。她自不会承认是自己不好,因自己没跟秦恪去流放,沈曼却跟了,导致结果天差地别,却又没法子像平常一样,将缘由往别人身上推。也就失去了与秦琬打擂台的兴致,不咸不淡地用言语挑拨了几句,抬高秦琬,打压刑氏后,便将苏家的内宅大全从二儿媳刑氏手里移交到了秦琬手里,顺带命人将孙儿抱出来,白白胖胖,甚是喜人。 第447页 秦琬见儿子被莫鸾养得很好,也懒得理会这些后宅斗争中的小心思,吩咐人挑了些刑氏定然没有的好东西送过去,还未来得及休息,安笙已来拜访。 见安笙面露愧色,似有些抬不起头来,秦琬不免有些惊奇:“怎么啦?” “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安笙支支吾吾,有些张不开嘴,“这事……本不该我说。” 秦琬更加奇怪了:“你能有什么事情不好说的?难不成你还会做出愧对我的事情?” 安笙与秦琬交情极好,一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她就浑身不自在。听见秦琬不将她当外人,更是将头埋得极低,半晌才小声说:“那个,世子这次出行,带了个贴身使女……” 她才说半句,秦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由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难不成我这里还能少了她一碗饭?” 苏彧失踪,生死未卜,贴身使女钱珍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哪怕钱珍是赖嬷嬷的女儿,也难消莫鸾心中滔滔怒火。赖嬷嬷一家都指望主子过活,如今苏彧出了事,自家闺女却没事,他们避祸都来不及,哪敢求情呢? 莫鸾虽未折磨钱珍,愤怒却未曾消弭半点,更未遮掩半分,奴仆们见状,自然明白该怎么做。旁人哪怕看在赖嬷嬷的面子上略照拂她一两分,也只是帮她多弄几块炭,多加几件衣裳,饭食不那么糟糕罢了。钱珍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这等苦?没过多久就病得厉害,竟也无人敢靠近,包括她的亲生母亲。安笙本不喜钱珍这等一心往男人身上贴,为了富贵荣华甘愿做妾的女人,可见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病得快不行了,仍旧是天性的善良占了上风,为钱珍请了大夫,开了几帖药,也是钱珍命大,竟挣扎着活了下来。此举虽救了钱珍一命,却治标不治本,毕竟安笙除了大笔钱财外,并无娘家撑腰,全靠丈夫对她的爱方能在苏家立足,苏获虽爱她入骨,却也是孝子,未必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奴婢与莫鸾起冲突。安笙思来想去,也只有秦琬能庇护钱珍,保住她一条命了,但……做正妻的,对小妾不落井下石就很好了,怎能再要求更多?若非安笙与秦琬关系极好,知晓她肚量非常,也不敢轻易开这个口。 第二百七十九章 计划未来 秦琬对钱珍倒没什么感觉——她受裴熙印象极深,一直以来都秉持着“道路是你选择的,你因之而收获利益,也要为之承担后果”的理念。譬如联姻之前,她就想到了她和苏彧的夫妻感情十有八九不会和睦,但在巨大的政治利益面前,她非但没有半丝不乐意,反倒觉得这桩婚姻很值。 对苏彧尚且如此,对钱珍,秦琬就更不会有嫉妒、厌恶之类的情绪了,她只是觉得,你既然贪慕荣华,选择了以色侍人的道路,就该做好一辈子对人低头弯腰的准备。当然了,在这件事情上,钱珍也确实无辜,诚国公府对苏彧动手,血影暗卫拼着性命都只是勉强护着苏彧逃生,她一介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了,钱珍的亲生父母为了维护地位和钱家其他人都不敢救她,自己为什么凑上去做这个烂好人呢? 秦琬虽是这样想的,但瞧见安笙忐忑不安,羞愧非常,又有些期待的模样,却笑了笑,温言道:“行,苏彧给不给她名分,那是苏彧的事情。你让她进来给我磕个头,她就算我的人了,吃穿用度不会短了她,若她想学些针凿女红,也能教上一教。” 针凿女红简单,后宅女子没有不会的,随意指派几个分出点时间教教便是了,但这话透出的意思……安笙错愕片刻,才小声问:“你是说……” “伺候过苏彧的使女,被发嫁实属寻常,钱珍却闹了这么一出。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大家虽能理解莫鸾的心情,却不会苟同她的做法。后宅妇人你也知道,一点事能传得人尽皆知,莫鸾的好名声至少得毁一小半。”秦琬解释道,“为了苏家的声誉,钱珍只能一直留下来了。” 安笙听了,不由黯然,秦琬却没她那等感慨——这个世道,稍有点钱财本事的男人,谁会要一个被破过身子的女人做正妻呢?钱珍的家境原本不错,做个地主、乡绅的正妻板上钉钉,如今即便被放出去,也只能低嫁了。若是过得好倒也罢了,偏偏……哎,只怕是金山银山倒贴给对方,对方还得介意你那段过去,觉得娶你是委屈了自己,也没有任何人会为这种女子说话。 冒充寡妇,嫁得远些,配个不知前情的鳏夫倒是个好主意。可远也有远的不好,父母不在身边,夫家若想拿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怎么死得都不知道。留在苏家,蒙秦琬庇护,未必没有嫁出去好。 钱珍一朝行错,已是将自己的人生毁了大半,如果她能挣到一个媵的名分倒也罢了,如今瞧莫鸾的样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安笙幽幽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玉迟闻得秦琬回了苏家,立刻寻好了理由,待到次日,他便拜见秦琬,说了鲁王的事情:“……已经在路上了,快马加鞭赶往上党,我的人比他们更快,务必让他们确信南宫家的人是被杀了的……” 秦琬瞧了一眼站在旁边充当柱子的常青,问:“血影一把火烧了南宫家,难道没有乞丐来捡便宜?” 旁人畏惧水火无情,不敢上前,乞丐本就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岂会在意这些?南宫家富甲一方,指缝里随便漏出一件东西,也足够乞丐改变命运。哪怕没乞丐往火里冲,也必有许多人怀着捡漏的心思在废墟上刨,许不单是乞丐,还有那些村夫、莽汉。常青身为血影统领,办事一向妥帖,岂会不考虑到这一点? 第448页 果然,常青听了,毫不犹豫地说:“我和同僚留在那儿整整七天,来一个杀一个,半夜再弄些怪声出来,顺便在街头巷尾的闲谈中附和一番。百姓无知,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南宫家死得冤枉,数百口人一夕之间就没了性命,冤魂盘踞在大宅上空,寻找替死鬼。”谁人不畏惧鬼神呢?眼见想捡便宜的,不信邪的,瞧热闹的……统统都没回来,早就对南宫家大宅的废墟畏之如虎,平日都避着走,哪会靠近? 他这一句话说得平淡,却透着无尽的血腥,秦琬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常青便有些坐立不安,想要解释,秦琬已道:“我明白你的苦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不是这样,死得便是你,而不是他们了。”说罢,她想了想,又问,“这些人的尸体,你抛在了何处?” 为了掩盖杀人灭口的痕迹,南宫家的人怕是多半都烧成了灰,这些陆陆续续来的人可未必。火光和鬼火,终究是两码事。 “烧焦了一部分,充作南宫家人的尸身。”常青回忆一番,才道,“我们在南宫家的后山挖了个坑,将其他人的尸体扔了进去。” 南宫家的大宅就建在挖出了神玉的荒山山脚,略走几步就是深山,方圆几十里又全是南宫家的土地。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实在太过方便了。 玉迟眼睛一亮,有些激动:“神玉之事,魏王并不知晓,待他知道此事……”南宫家已灭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出嫁女。故他顿了一顿,才说,“若有心探查,南宫家这些年所做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魏王岂会猜不到神玉出自玉留山?” 秦琬闻言,心中也是一动,想到裴熙的教诲,生生将激动按捺下去:“咱们不能一次性将这件事揭开。鲁王知晓此事,必定是以快为主,派去办事的下人确定了此事的真伪,便会对鲁王报信,而不是详查。” 鲁王身为皇子,岂会关注区区一个南宫家?他之所以派人探查南宫家的事情,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攻讦丘羽,进而牵连到魏王罢了。既然是攻讦,那就没什么真相一说,想办法攀扯就是了:“与渎职失察相比,杀人夺财的名声显然更坏些,诸王之争已然你死我活,不再顾忌虚伪的脸面。如此一来,圣人会如何做?” 玉迟心领神会,明白秦琬的意思。 只因南宫家行事有些莫测,不在魏王的掌控之中,魏王就灭了南宫家满门。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哪怕是鲁王、韩王等人,也是不会信的,至于圣人,那就更不会相信了。 “如此一来,圣人为了保住魏王,便会命人彻查此事。”玉迟激动道,“只要想办法证明丘羽与此事无关,顶多是时候接收了南宫家的一些财产,将南宫家的事情隐瞒不报,也比杀人夺财好听一万倍。”前者是官场潜规则,至于后者,那边是丧心病狂了。 他越说越是激动,霍地站了起来,左右踱步:“诸王意在攀扯魏王,撕破魏王清正廉洁的面具,至多不过胡搅蛮缠,伪造证据,妨碍圣人查案,但魏王心里有鬼啊!他能想到神玉出自玉留山,自会派人前去挖掘,玉留山深处有一条极好的矿脉,受神玉滋润多年,玉质品相极为出色。南宫家的好玉,大半出自于此。魏王夺嫡,需要大笔钱财,他不像赵王一样腰缠万贯,也不似鲁王有勋贵支援。他敢在西南走私矿产,自不会放过南宫家的财富。只要圣人派人去了上党,他的秘密就要被揭开,偏偏他还不能杀特使,一旦杀了特使,圣人才真正会怀疑,他就永远没办法翻身了!” 这是最好的设想,也是最有可能的设想,秦琬轻轻颌首,面露轻嘲:“魏王最喜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又特别爱玩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以彰显自己无辜的那一套。一旦情况对他这样不利,他会怎么做?” 眼见秦琬和玉迟都望着自己,常青愣了一下:“啊?” “他会杀人灭口!”玉迟直勾勾地看着常青,声音都有些不对了,“他会想办法让丘羽自杀,把这件事做成无头案,顺便反将诸王一军,说他们将丘羽给弄死了,让自己百口莫辩。” 秦琬微微一笑,也注视着常青:“圣人属意魏王,对此案不可能不留心,魏王主管刑部,为了避嫌,丘羽怕是要由丽竟门来接管。能在丽竟门的监视下,和丘羽说得上话,或者让他‘自杀’的……” 舍、你、其、谁? 常青未想到这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先是一惊,又有些迟疑:“我?丽竟门名声在外,我并……” “对魏王来说,这件事并不是你能不能做到,而是非做到不可。对我们来说,你的存在就更加重要了。”秦琬眼中已露出几分决然之色,“咱们这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若不利用这件事情,将魏王的优势毁去大半,就再也没有喘息的机会了。” 常青见状,忙不迭点头:“您说,我记着。” “不用那么麻烦,你只要不帮他们收尾就行了。” “……” “你莫要瞒我,魏王派人监视你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吧?” 常青低下头,沉声道:“是的,我……我早就知道了,但大家的性命都捏在魏王手里,我实在,实在不好……” 第二百八十章 不败之地 以常青之能,如何不知魏王派人盯着他?若是一般人,为了性命着想,装作不知道就罢了。偏偏常青明白暗卫生死不由人的苦处,非但装聋作哑,还给“同僚”收尾,免得他们露了端倪,被旁人发现踪迹,遭魏王责罚,甚至性命不保。 第449页 对待任务目标冷酷无情,对待同伴却这样用心,如此人才,魏王竟不珍惜,合该落到如此境地。 想到这里,秦琬笑了笑,问玉迟:“从长安到上党,一来一回,最快要多久?” “即便沿途畅通无阻,也要三四个月。”玉迟斟酌片刻,有些为难,“到那时候,苏家和江家已是姻亲……” 苏锐幼子苏荫和承恩公江松的幼女江菲的婚事已然定下,知晓此事的人无一不赞这门婚事乃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算算时间,再有月余,江菲就该嫁进来了。而她的叔叔江柏,如今正兼任着吏部尚书、鸿胪寺卿,同中书门下平章。只要圣人一恩准张敏告老,他就该卸了这些官职,再高升一步,真正被人尊称为“相爷”了。 江柏与邓疆不同,明眼人都瞧得出邓疆日薄西山,马上就要失去权势,江柏却如日中天,地位稳当。该讨好谁,一目了然,想都不用想。 “没办法。”秦琬叹道,“咱们影响不到承恩公,也不能在圣人千秋前闹事,魏王卡准这个时机,促成了这桩婚事。这也是江家有意向皇储靠拢,否则怎会入瓮?江家立身多年,靠得就是诚信二字,莫说苏家正煊赫,哪怕苏家落难,他们也不会悔婚,除非苏家……”满门抄斩,但那怎么可能呢? 玉迟听了就有些忧心:“江大人虽只做了半年不到的吏部尚书和鸿胪寺卿,裴大人和祁郎君却都在他手下做官……”这也算是香火情了,裴熙还好,副手而已,才刚走马上任,江柏对祁润当真是提携之恩,连侄孙女都嫁了过去。一旦魏王落难,江家怕是要帮一把手的,祁润偏偏是他们这边的人…… “这些事情,泽之并不需要知道。”秦琬淡淡道,“他只要趁着圣人千秋,在鸿胪寺好好表现,稳扎稳打,如九郎、赞之那样,确保仕途没有问题,便已足够。”什么人该用到什么地方,她最清楚不过,让祁润玩阴谋诡计,无疑是将对方往错误的道路上引。祁润既有这等资质,便应走堂皇大气的路子,才不负他生母的期望! 得了秦琬这句保证,玉迟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激荡的情绪。 三个月,还有三个月! 常青见秦琬看重自己,想到一路上听到的言语,忍不住问:“县主,您还要在苏家待多久?” 在他心中,苏家除了苏锐、苏吟两兄妹外无一好人,越是了解秦琬,就越觉得她被辱没得厉害。明明有纵横捭阖,称量天下的才华,却要在这里磨磨唧唧。哪怕秦琬自己不觉得,他都有种憋得慌的感觉。 秦琬权衡片刻,才给出了答案:“我对苏家仁至义尽,阿耶对魏王亦是如此,架不住对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他们这般欲壑难填之人,咱们无论付出多少,他们都不会满足。待到他们觉得我没用的那一日,便是计划彻底收网的日子了。”若不是打着以身为饵,探知魏王一系的弱点,一步步逼迫他们失了分寸,走向末路的主意,她为什么要嫁进来呢?她之所以一直忍耐,除了不在意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便是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不管你对我好不好,总之我对你够好了,面子功夫样样周到,谁都挑不出半点不是,这就行了。做人当如陈留郡主,而不要像当利公主,用心良苦,却被人说了二十年的偏心。 “可……”皇长子的分量有多重,秦琬身为秦恪唯一的嫡女,除了魏王登基外,还会有失去地位的那一日? “阿耶不会在政事上为魏王说话的。”秦琬轻轻笑了笑,“他要塞人,要震住赵王、鲁王和韩王,这些阿耶都能帮忙,一旦涉及家国大事,阿耶知晓分寸,断不会逾雷池一步。他借着阿耶的手,已经拉拢了好些勋贵,诸王之争你死我活,阿耶虽镇得住场,却治标不治本。这等时候,他更需要找一个可以在圣人旁边插得上话的人。”匡敏本是最好的人选,可他已恨魏王入骨,如何会再出力? 没撕破脸的时候,不帮忙也不好,但怎么帮,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以匡敏之智,岂会寻不到退路?只怕他这时已经在误导魏王,圣人对蓝氏的宠爱实在有些过头,蓝氏却一直在帮鲁王说话了吧? 魏王的短板虽多,后宫无疑是其中最大的一块,先前是有匡敏帮衬,他才能顺风顺水,如今…… 旁人自不知秦琬早将退路都想好了,还在计较后宅的权利,就好比刑氏,一个劲地生闷气。她的奶娘刘妈妈见状,忙不迭指着秦琬刚命人送来的诸多礼物中一个温润非常,让人挪不开眼的瓶子,惊叹道:“真真是顶好的东西!”说罢,忙不迭笑道,“还是您的面子大,县主一回来,就送您这么多好东西。” 刑氏自然也喜欢这些没有足够的身份,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却不怎么开怀,闷闷地说:“她的好东西数都数不过来,送给我几件瞧不上的就能打发我了?” 刘妈妈一听,只觉得这话不对味——人家有钱是人家的事情,哪怕一文钱不给你,那也是人家的权利。再说了,秦琬命人送来的礼物,全是刑氏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别说刑家了,就连苏家,也没多少件这等品级的好物啊! 她看着刑氏长大,如对亲闺女似的,见刑氏牛心左性,忍不住说:“娘子,您可千万莫要与县主顶啊!县主有品级,有身份,贤惠非常,出手大方,又是苏家冢妇,放到哪家都只有赞的,谁都不会偏向您。”后宅夫人争风吃醋,争权夺利都是寻常,却也要讲究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第450页 论长幼,秦琬是长嫂,刑氏是弟妹。论尊卑,秦琬是县主,刑氏是臣子之女。无论哪样都足足压了她一头,更莫要说秦琬出手实在太大方了,说句不好听的,刑氏拼死拼活管家,能落下来多少好处?能比得上秦琬送来的这些东西,别说全部了,能有其中随便一样值钱么?哪怕有,有钱的人多得是,有这样些好东西的人,没点身份地位哪能成? 刑氏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只是意难平,嘟哝道:“知道了,我不会和她争的。” 刘妈妈见她听自己的劝,忙道:“听闻江家小娘子被养得有些娇,您也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这个我要让,那个我也要让。”刑氏的脾气立刻被点爆了,“在家我要让,嫁了人之后还有让,除了让字,你还会说什么?” 刘妈妈低头,不敢说话,刑氏见着瓶子,气得一甩手,刘妈妈连忙扑上去抱住,跌得不轻,仍是为刑氏着想:“娘子,娘子,县主送得这些都是独一无二的好东西,上头都有表记的——” 刑氏见状,也有些后怕,嘴上却不肯服输:“她送给我的东西,那就算是我的,难不成还要检查?” 说到这里,她心中一动。 对呀,秦琬送了她这些东西,却没有明着登记造册,这些也不是御赐的东西,并不存在不能转赠一说。对方好东西那么多,想必也不会在乎这一点半点,更不会来自己这儿检查。娘家若遇到了什么事,自己拿这些好东西做贺礼,岂不极有脸面? 一想到这里,刑氏不免心痒,仿佛找到了另一条出路——你不是出手大方得很么?行啊!咱们看中了什么东西,你能不给?若是不给,就证明你假贤德假大方,咱们帮你宣扬宣扬,你的好名声就毁了一半;若是给了,这么多名贵之物……便宜可算赚大了! 这等“美事”,刑氏自不会独享,她想到了对秦琬一向极为讨厌的小姑子苏苒,不由偷笑——海陵县主院中的摆设,即便是莫夫人也远远不及,苏苒也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若能有极多好东西陪嫁,岂不妙哉? 刘妈妈虽知刑氏打的主意,唬得三魂七魄没了一半,却架不住主仆有别,怎么劝都劝不动。 刑氏和苏苒一拍即合,便开始从秦琬那儿讨东西,秦琬笑了笑,二话不说,立刻给,竟无半点心疼之色。 两人见了,越发张狂,陈妙见着不像样,忍不住说:“县主,您这样纵着她们……” “我就是要这样纵着她们!还要光明正大地做给所有人看,海陵县主对弟妹和小姑子无可奈何,一次次地让她们谋走我这儿的好定西。”秦琬淡淡道,“只要阿耶在晋王的位置上坐一天,我就不会短了好东西,这些物事虽值钱,与前途想必却算不了什么。她们见我不登记造册,还当捡了天大的便宜,翌日我与苏家恩断义绝,这些便是他们不敬皇室的证据!”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丑陋嘴脸 苏彧死里逃生,办成了圣人交托下来的差事,平安回府,自是苏家的大喜事。只可惜,书房失窃为这一层喜气蒙上了一丝阴霾,尤其是听见自己有个长随消失不见,无法寻觅踪影的消息,再检查了一遍究竟丢了什么后,苏彧的脸色更加不好看起来。 他与苏锐的往来信件虽丢了大部分,这已经足够要命——苏锐人品方正,平日来信也只是问一问他们的学业功课如何,并未透露前线情形。但手持这些信件的人完全可以借此描摹苏锐的字迹,制造伪证,前朝不就有这样的事情么?心腹的幕僚反戈一击,模仿了主君的笔迹,伪造信件,诬陷对方通敌叛国。哪怕十几年后,这桩冤案被翻了出来,幕僚被斩首,真相大白于天下,那又如何?满门抄斩的一家人,到底是回不来了。 除此之外,更让苏彧忧心得是,他锁在箱子里的字画,也统统没了! 他倾慕邓凝,变着法子与邓凝接触,无时无刻不渴盼着见她一面。 邓家姐妹间关系并不融洽,邓凝私下所做的字画曾不止一次流出来,他知这些字画落到有心人手里会对邓凝造成怎样的伤害,不惜一切将它们收集起来,以保住邓凝的名声。出于绝望之情,他并没有将之交还给邓凝,反将之压到了箱底……甚至有几幅邓凝未曾做完的字画,他也勾勒描摹,续上诗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他们共同做的,如今却丢得一干二净…… 曲成郡公的世子与邓次相的嫡长孙女琴瑟和鸣,许能成一段佳话;海陵县主的夫婿与魏嗣王妃私相授受,那可就长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楚了。 一想到这里,苏彧便觉烦躁,越发不想见自己那位看似温和,实则骄傲非常的妻子,却不知秦琬正欣赏着从他书房里取回来的字画,调侃道:“我当他全然无情,谁料是用情太深。” 天底下本就有多种多样的人,有些处处留情,有些对谁都好,更有一些人与众不同,满腔柔情皆赋予一人,旁人皆如尘埃蝼蚁。被这样的人放到心上固然好,奈何秦琬与苏彧……实在没这个缘分啊! 陈妙对苏彧颇看不上,便道:“他若真爱慕邓凝,便该不惜一切求娶对方,而非像现在这样,求而不得,甚至连句话都不敢说,只敢对您发作。” “这便是人生的无奈和无常了。”秦琬笑道,“爱情与家人孰轻孰重,不落到自己身上,谁都没办法体会那种无奈的感觉。哪怕两情相悦,遇上短视的家人,也只能叹一句有缘无分了。” 第451页 知她说得是穆淼与范大娘子,陈妙也觉唏嘘,又觉得心疼:“您难道就没渴望过么?” “这个啊!”秦琬眉眼弯弯,神色轻松,“现在还不急,等我权倾天下,自然会有很多人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陈妙一听,更加难过:“这……哪里是爱您这个人……分明是……”分明是爱您的身份地位嘛! “至少我占据主动,这就够了。”秦琬拍了拍陈妙,语重心长,“以后你就能明白,别人对你有所求,究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因为有求于你,故不敢得罪,小心奉承,想方设法,绞尽脑汁讨你欢心。 谁不爱被人捧着的感觉?又不是天生贱骨头,把自己放得低如尘埃还嫌不够,还要往上踩两脚,一身狼狈,撕开伤口,苦苦哀求,才能换来对方的一丝同情,三言两语的施舍便觉心满意足。 在生死荣辱面前,秦琬无暇考虑这些情情爱爱的琐事,她忙得很,没功夫与任何人浓情蜜意。想要爱情,行啊!还是那句话,等她权倾天下了,自能收获无数“爱情”,多得是人捧着一颗真心,恩求她的垂怜。 同一时刻,裴熙府上发生的事情,也印证了秦琬所说的话。 裴晋告老还乡,裴礼被调回洛阳,长安的裴氏府邸自由裴熙当家做主。 即便在世家鼎盛的前朝,二十五岁的吏部侍郎也极为罕见,更莫要说徐密已经升任尚书左仆射,高居首相,江柏也顺理成章地做了门下侍中。新上任的吏部郭尚书还差三年就到了古稀之年,老成持重得很,不对任何事情发表看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圣人用他便是在给裴熙铺路,翌日郭尚书告老,裴熙就会如现在的卫拓一般,领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入政事堂议事了。 这样光明远大的前程,与之前的裴二郎君截然不同,谁瞧了不心热?与未来的吏部尚书甚至宰相一比,上宛侯就算不得什么了,大夏的公爵侯爷多如牛毛,宰相却至多六个,哪个更稀罕还用说么?罗家虽与裴家有亲,但罗老夫人已去,裴晋不是很看重罗家,裴礼的权势又没有儿子大,用孝道镇压固然是个好主意,可谁会这么傻,为了区区亲戚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至于罗氏所出,过继给裴熙兄长裴阳的儿子,那就更没指望了。且不说这小子能不能做上宛侯,等到他继承爵位的那一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裴熙既手握实权,日薄西山的罗家便不能丢了这门贵亲,故罗氏再对娘家人哭泣之时,便发现娘家人已然换了副面孔,再无人说什么你的姑婆也算他的祖母,这小子太不像话,咱们帮你教训她之类的话,反倒数落起她的不好,指责她贪图富贵,不肯与夫婿去任上,好好的夫妻关系落到如今的境地。竟将先前斥责裴熙的话语悉数推翻,明明是血脉至亲,却将罪责一股脑地归在她身上。 罗氏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委屈,便见长辈语重心长地问,你和旭之关系究竟怎样?若是夫妻关系实在没办法调和,没事,咱们罗家还有许多年轻美貌的庶女、旁支嫡女,你也有很多表妹、远房表妹嘛! 裴熙已经是正四品上,只差一步就进了三品,可以纳良妾,生出来的庶子也是清白身,可以做官的。他身上没有爵位,不涉及传承的问题,原配嫡子与填房之子、庶子的差距也就差不到哪里去,哪怕后两者荫补困难些,可瞧着如今的情景,他怕是要在吏部待个十年八年,尚书也要做个五六年的,给自己的庶子谋个郡守之位极难,县令之位还不是易如反掌? 只要步入了仕途,又有裴熙提携,庶子又怎么了,能做官,会做官,谁会计较你是嫡出还是庶出?就像最近风头正劲的萧誉,萧纶年到老了纳出身平民之家,美貌如花的郑氏做续弦,谁不嘲笑他一辈子清正,谁料晚节不保,一枝梨花压海棠?现在呢,萧家也重新被人记起了,门庭也热络了。萧誉若不犯差错,稳扎稳打,重振家业指日可待,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罗氏听长辈这么一说,心就坠到了冰窟里——夫婿身边环绕的小妖精们,她已经瞧着很不顺眼了,碍于对方没名没分碍不着她,为了贤名才隐而不发,若是来个良妾,自己可怎么活?但她反驳不了自家长辈,只得委委屈屈地带了几个自家姑娘回裴府“小住”。这些姑娘倒个个眼睛发亮,毕竟裴熙可是大夏有名的美男子,前途又是看得见的远大,给他做有名分的妾,自然比前程不知道在哪里好多少倍。 裴熙何许人也?看似浪荡,实则精明非常,一听到罗氏回娘家一趟就带了几个正当妙龄的罗家姑娘回来,他就知晓岳家打得是什么算盘,直接派人去罗家问,这几个“小住”的姑娘,我是当亲戚对待,还是当姬妾对待呢?先说好,想要算计我,那是万万不能的,她们敢往我身上扑,我就敢把她们往地下揣。若是衣衫半露,那就更好办了,你不是不喜欢穿衣服么,我便命人直接剥了你们的衣裳,敲锣打鼓地送回罗家。若是姬妾,成啊,我府中的姬妾多得是,也不会缺一两间屋子,一两碗饭。当然了,卖身契是万万不能少的,谁让我的品级还不够资格纳良妾呢?若不谨慎点,你们要是告我诱拐良家妇女,我往哪里哭去? 罗家人没想到裴熙做到了吏部侍郎,仍是这样不讲究,半点官场的圆融也不带,登时傻了眼。 罗氏知晓这个消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被自家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你这几年在吃干饭么?夫妻十载,他竟不看你半分脸面?当年就是看着你精明非常,才将你嫁过去,早知道你这样无能,咱们为何会选你?竟是将裴熙冷酷无情的做法,又归到了罗氏没本事,笼络不住丈夫的心上。 第452页 每每想到裴熙与自家生分得紧,罗家就心急火燎,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到了“传言”,便决定使出一个自以为高明的“妙招”。罗氏起初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待到计划实行,见了裴熙的表情,却吓得站都站不住。 她虽见多了裴熙冷酷的、无情的、不耐烦的面孔,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神情这样的……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_╰)╭这一章写得有些抑郁,谁有权谁就是对的……其实这段夫妻关系,裴熙倒更像渣男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幕揭开 裴熙怒到极处,反而笑了起来。 瞧着他这幅模样,裴显缩着脖子站在一边,恨不得自己不存在,以免被裴熙的怒火波及。就听裴熙冷冷盯着罗氏,一字一句,森冷如铁:“这是谁想出来的好主意?我可真要——好好感谢他了!”以为他求而不得?无法与秦琬长相厮守,就找个代替品?且不说自己与秦琬没什么,哪怕真有什么,他们难不成以为世间还有谁能模仿得了秦琬?即便生得一模一样的面孔,风骨也截然不同,就如凤凰与野鸡,无疑是云泥之别,更别说此女的模样,顶多肖似秦琬三分。 罗氏低着头,不敢说话。 裴熙见她这幅模样,懒得多说什么,冷笑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将你请出去?”说罢,看了裴显一眼,说,“另外那个,你知道该怎么处理。”随即就大步流星地离去,竟是看一眼都嫌烦。 裴显不无同情地看了主母一眼,只觉得她看似精明,实则最蠢笨不过——裴熙的性子如何,一年两年看不清,十年八年竟也瞧不明?落得如此下场,也只能说“活该”二字了。 裴熙此生最大的心结,便在“独一无二”上,他不肯随波逐流,坚持做自己,为此受到了不知多少挫折,尤其是来自亲人的打压。 他不是神,只是人,自然会迷茫。从前常常想,父母之所以看重他,并不因为他是裴熙,若有个才华与他一般出色,性子还比他圆融许多的,类似卫拓那样的人物,他们指不定会更高兴。若不是遇见了秦琬,这个心结怕是一辈子也解不开,饶是如今已然开解,仍旧颇为在意此事。 罗氏的手法没错,奈何用错了人,她的夫婿本就不是一般人,岂能等闲视之?那应付普通人的方法来应付裴熙,只会将他推得越来越远,绝不会有半分例外。 裴熙不过一时气恼,很快就冷静下来,明白自己没必要和这些人计较。他的心思立刻挪回了吏部,回想着官员履历,尤其是十年到四年前,一直在上党郡任职的官员,心中已有了计量。 天底下的女人,无论出身尊贵与否,容貌美丽还是平庸,倒有九成九的心思放在家庭上头。江菲虽是承恩公的老来女,自由娇生惯养,众星捧月,也未能免俗。她与苏荫皆是不服软的性子,新婚一月,已吵了七八次。每次吵完必要跑来找秦琬做主,秦琬总是好言宽慰几句,送些东西,将这个骄傲美丽的少女给打发了。 陈妙见秦琬处事,有些不解:“安娘子与夫婿蜜里调油,您却与她推心置腹,将她视作闺中密友。江娘子与夫婿不睦,您却敷衍了事……” “安笙是个明白人,重情又重义,我的所作所为,她哪怕觉得不好,也不会对旁人吐露半字,更会在外人面前维护我。”秦琬淡淡道,“江菲被人宠惯了,并不懂得体恤旁人,我对她再怎么好,她也视作理所应当。莫要看她现在与苏荫感情不好,跑来找我诉苦,苏荫只要哄她两句,她就能与我生分,这样的人,自然不值得付出太深的感情。” 什么人该交往,什么人不该交往,秦琬心中自有一笔账。 陈妙若有所悟,这时,檀香一溜小跑地进来,低声道:“县主,赖嬷嬷找您。” 莫鸾旁边的赖嬷嬷?该不会是为了她的女儿来得吧?秦琬扬了扬眉,请对方进来,就见清减了不少的赖嬷嬷规规矩矩地走进来,向她行了个大礼。 钱珍是赖嬷嬷的小女儿,岂有不被疼爱的道理?见到女儿饱受折磨,赖嬷嬷心都快碎了,却明白一家子性命都捏在莫鸾的手里,不敢轻举妄动。安笙救了钱珍的命,秦琬保了钱珍的人,这份恩情,赖嬷嬷一辈子都记得。 她给莫鸾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一张老脸尚保不住小女儿,心中实在凉得很,早有向秦琬投诚的打算,便在字里行间吐露了一件秦琬并不知道的事情——苏彧回京路上,有一妙龄女子“卖身葬父”,想要攀上这位富家公子。那名小娘子实在生得花容月貌,我见犹怜,苏彧却半点不为所动,一心往家里头赶。可见这心里啊,不是不敬重秦琬,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罢了。 秦琬见赖嬷嬷舌绽莲花,一心撮合自己和苏彧,忍不住好笑,却保持温和的神情,静静聆听。赖嬷嬷见秦琬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也有些讪讪得,便道:“夫人的身子有些不适,还望县主执掌苏家,打理内务。” 苏家与江家联姻,魏王的声势更是达到了鼎盛,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也多了起来。莫鸾见小女儿和二儿媳从秦琬那儿捞东西,起初还有些不喜,见秦琬并不在意,也打起秦琬嫁妆的主意。 秦琬笑了笑,说:“现在并没有什么人吧?若是远房亲戚来拜访,与我素未谋面的,见面颇有些尴尬。要不这样,檀香,你和赖嬷嬷走一趟,若有什么用得着钱财的地方,直接去库房支便是了。” 第453页 赖嬷嬷听秦琬这么说,也明白对方的用意,以皇室县主的身份,的确不是谁都能见到的。但很多上门的亲戚,并不是拿钱就能打发掉的,人家求得是身份、官职,门路。而这些,秦琬并没有必要借助自家的人脉帮苏家做人情。 她不敢得罪莫鸾,更不敢得罪秦琬,犹豫良久,仍是道:“奴婢这就去回夫人。” 秦琬含笑点头,但见赖嬷嬷一走,常青的身影就出现在大厅,颇有几分激动:“来了,鲁王派去上党郡的人,回来了!” 听见这个消息,秦琬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此话当真?” “不错!鲁王得知消息属实,埋藏在韩王府的人已经动了起来。”常青也有些期待,“最迟今晚,韩王就能知晓这件事!” 韩王的动作果然比想象更快,次日一大早,恰逢大朝会,匡敏刚喊“有事早奏,无事退朝”,韩王就上前一步,朗声道:“儿臣有本要奏!” 众人一瞧是他,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韩王已背向圣人,大步流星地走到丘羽面前,冷笑不止:“有些人自诩清正廉洁,内里却肮脏透顶,我今日就要将某人的假面揭开,让大家看看,他究竟是一副什么德性!” 圣人一见,只觉韩王胡搅蛮缠,忍不住皱眉:“老八,你在胡闹些什么!” “儿臣没有乱说!”韩王回了圣人一句,险些问到丘羽脸上去,“我倒要问问,七年前上党郡首富南宫家一夕之间被灭,这样大的案子,为何没半点消息?”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丘羽心里咯噔一下,却不敢看魏王,立刻跪在地上。圣人见丘羽神情,便知此事属实,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见韩王想抬脚去揣,怒斥:“老八!” “父皇,不要再包庇这个恶人了!”韩王义正言辞地说,“若不是他觊觎南宫家财产,杀人灭口,此事何至于遮掩得滴水不漏?”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栽赃陷害的意图就十分明显了。 诸王之争已彻底撕破了脸,韩王对丘羽的不依不饶,这几个月众人已见识过。如今见韩王这么说,众人自以为会意,竟有几分怜悯起丘羽来——任上发生这样大的案子,并不是他的过错,换谁摊上这事都不好受啊!明明与自己无关,仕途却很可能因此断绝,众人思忖着,心道若自己有将此事藏得严严实实的能力,也会这样做的。 话虽如此,到底是实打实的案子,众人在心中叹一声丘羽你实在太倒霉了一些,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圣人见韩王在大朝会上竟与市井无赖一般,心中已有几分不喜,沉声问:“这事不是你说了算的,需得经过三司会审才行。” “三司?”韩王不屑地哼了一声,睨着魏王,虽未明说,透出的意思却是谁都明白的。 圣人面色更沉,却耐不住韩王是自己的儿子,不好明着训斥,只得说:“老八,退下!左右卫何在,将丘羽压入密牢,容后再审。” 魏王闻言,心中一突。 密牢,而非暗牢、天牢…… 天牢在刑部大狱的深处,自己早就将之经营得滴水不漏,血影也有好些暗卫是天牢死囚。暗牢在大理寺内部,专门关押达官贵人,自己虽不能说十拿九稳,也有些门路,可以让丘羽无声无息地死掉。唯独密牢,那是丽竟门的大狱,旁人连丽竟门统领是谁,护卫有谁都不清楚,就更不知道他们的密牢究竟在何处了。 如此一来,自己竟连半丝手脚都不能做——不,不行!丘羽非死不可!只有他死了,才能反咬韩王一口,若是丘羽扛不住大刑,将宋家给吐露了出来,丽竟门顺着这条线往下追查,必能发现自己在上党郡的据点! 让自己收获无数的祥瑞,竟是杀人夺宝而来……光是想一想这件事暴露之后,会造成的反应,魏王就不寒而栗。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各方算计 丘羽的勤勉、机敏、谨慎,乃至出身寒门,无依无靠,皆是魏王极看重的品质。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大力提携对方,让丘羽从十几年前郁郁不得志的主事,做到了如今手握重权的工部尚书。 昔日千好万好的好品质,待到出了事,悉数化成让魏王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缘由——丘羽的勤勉,圣人看在心里,必对他有一两分庇护之心,不会随意信韩王的话,而会派人彻查此事;丘羽本身也是个机敏的人,自己命人灭了南宫家,虽未曾知会他,但联系宋家的崛起,他岂能猜不到几分?谨慎,那就更不好了,自己与丘羽的往来也算不上少,焉知他不会留下什么凭证? 至于出身寒门,魏王曾经有多喜欢这种无依无靠,必须仰仗他的人,如今就有多痛恨丘羽的出身:若对方出身高门,哪怕被问罪,家人虽受牵连,仕途也未必无望。压根不用他派人去灭口,丘羽为了家人也会想法子自尽。偏偏丘羽出身寒微,整个丘家都仰仗他一人,他一旦垮了,丘家就彻底完了。即便为了家人,丘羽也会心存希望,拼命想要活下去啊! 一想到这里,魏王就免不得心烦意乱,他斟酌片刻,仍是拉了拉极为隐蔽的摇铃,招来随侍的血影暗卫,吩咐道:“将常青喊来。” 常青知晓今儿要出事,并不敢去见秦琬,老老实实地待在庄子上侍弄花木,做他老实巴交的庄头,听得魏王传唤,立刻洗干净手上的泥巴,换了身利索的衣裳,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魏王跟前,恭恭敬敬地跪着。 第454页 魏王虽觉得常青知道的秘密太多,又认为他实在好用,便道:“七天之内,孤要听到丘羽命丧黄泉的消息。” 常青低着头,利落应下,魏王瞧不见他的表情,还当他这些事,便道:“他已被关入丽竟门的密牢——”见常青身子一震,又道,“血影曾查到了几处丽竟门据点可以的所在,你派人逐一盯着即可,确定密牢所在后,回来禀告孤一声。” 不知道密牢在哪,更不知守备如何,却要七天内办好这件事……常青应得有些虚,魏王见状,也没多说,挥挥手让他退下。 他也知这事艰难得很,否则也不会给了七天时间,而非三天,甚至让常青今天就办好。这件事情,常青办妥了固然好,若是办不妥,便将他推出去吧!对一个暗卫统领来说,常青实在活得太长了,也知道得太多了。 常青离了魏王府,忍不住回头望去,静静打量着远不如晋王府富丽堂皇的魏王府,只觉得自己先前实在被愚忠迷了眼,失了心——秦琬与苏彧感情不睦,仍会问一句苏彧眼睛如何,听见魏王全然不顾及对方的眼睛才刚复明就让他抄写名录,尚流露几分诧异。 苏彧身为苏锐之子,身份显贵,鞍前马后地为魏王效力,尚且不被魏王放在心里。丘羽虽蒙魏王提携才步步高升,却也帮魏王做了许多事,如今他一落难,魏王就要杀人灭口……饶是听秦琬和玉迟分析过魏王的举动,半丝不错,听见魏王亲口说出这句话,也让常青一颗心不住地冒寒气。 同是皇族中人,差别却如此之大…… 他再也不想留在此处,寻个机会就去了苏家,便见秦琬手持两份名录,蹙眉不语。玉迟站在她身边,神色凝重,陈妙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有些紧张。 “常青啊,你来得正好。”秦琬将手上的名录放下,往前推了推,“旭之送来的,你看看。” 常青跟随秦琬和陈妙学了一段时间的识字,不说文采斐然,基本的字却认得差不多了。但认字是一回事,写字又是另一回事,他见秦琬、玉迟、陈妙等人的字都写得极好,自卑非常。裴熙的就更不用说,早就是公认的大家,若是他愿意出售字画,光凭这一项就一辈子吃穿不愁。故他瞧着名录,略有些惊骇:“这是裴大人写的?” 秦琬并未说裴熙双手都擅书法,字迹截然不同,只道:“不错,虽是看完了就得烧得东西,还是谨慎些为好。” 这两份名录中,一份记载着十年到五年前,上党郡就任的官员有哪些,捡其中些重要的,从名字到出身懂啊履历,事无巨细,交代得清清楚楚。另一份则记载着南府十六卫中的将军们,亦是如此,重要的几个甚至连面貌都交代了。不知为何,两份名录列于最前的几个人还用朱笔勾勒,醒目得很。 前一份名录,常青还能勉强明白一些,至于后一份……他抬起头,满脸疑惑,就见秦琬微笑着解释道:“魏王难道没给你安排差事?你好歹是咱们这边的人了,咱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愣头愣脑地去闯?丽竟门虽隐蔽,统领却是要经常觐见圣人,汇报事务的,皇宫一向守备森严,哪怕功夫再出色,只要不会飞檐走壁,便不能来去自如。丽竟门统领若没一个合适的身份,如何名正言顺地觐见圣人?” 常青心中一暖,将方才魏王的吩咐说了出来,玉迟摇了摇头,既有些愤慨,又有些不自觉的怜悯:“圣人将丘羽关押在丽竟门的密牢,这是打算保丘羽和魏王啊!” 秦琬知常青不理解,有意说给他听:“刑部和大理寺在外人眼中是修罗场,在诸王眼中却漏洞百出。只要有心,便能让丘羽无声无息地‘没了’。尤其是刑部,本就是魏王的主场,若丘羽在刑部没了,魏王岂不是难逃干系?丘羽活着,魏王还能说一句自己被小人蒙蔽,若是丘羽死了,他还逃得脱‘杀人灭口’的帽子?圣人与绝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这只是一场为了仕途才隐瞒不报的普通案子,有心发落丘羽,将魏王摘干净,才将丘羽关到丽竟门的密牢,保护他的安全,谁料魏王做贼心虚,一心要杀了丘羽。” 说到此处,秦琬不无讽刺:“魏王平生最喜阴谋,尤其好两招,一是杀人灭口,二便是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显得自己极为无辜。但阴谋诡计,剑走偏锋,终究不能长久。只要一次失了手,之前发生的种种,哪怕他没做,大家也会认为,这就是他做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要你查出了密牢所在,不直接动手,还要禀报他的原因。丽竟门的可怕,谁都知道,他怕你陷在里头,将他更多的事情招了出来,必会派人跟着你。届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常青未曾想到这么多,听秦琬这么一说,心凉之余,也忍不住问:“圣人就这么信任魏王?”居然还要保丘羽…… “因为此事是韩王提及的啊!”秦琬笑了笑,“若是鲁王、赵王来做,必会做得更加阴狠刻毒,完全不给魏王还手的机会,却会因为太过完美,让圣人有所警觉。哪怕证明了南宫家的覆灭,圣人也会多想,觉得这是一桩早就谋划好的,对付魏王的阴谋。只有韩王出面,胡搅蛮缠,圣人才会以为韩王是逮着机会就寻魏王一系的不痛快,如之前的每次一样,证明了,澄清了,抛几个无关紧要的兵卒出来,便能将风波给压下去。” 鲁王也算吃一堑长一智,戴家的事情,他做得太绝,落在圣人眼里,便觉得他实在狠毒。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圣人立刻下了决心,让秦琬和苏彧联姻,摆明了车马支持魏王。鲁王见圣人态度改变,焉能不想想自己究竟是哪里犯了错?一旦想明白问题出在哪,势必后悔万分,这也是他这几年很少自己出面,往往让韩王打前锋的原因——他倒是想直接踩死魏王,但这个度必须把握好,他有“过于狠毒”的前科在,禁不起第二次失败。 第455页 常青还是有些理不清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脑子不够用得很,也就不再纠结,觉得自己做个办实事的人就好。他再度看着那张名单,有些疑惑:“裴大人已经猜到谁是丽竟门统领了么?” 秦琬听了,不由大笑:“他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是分析出了几个可能的人罢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一直呆在南府,十几二十年未曾离开的;官位不上不下,足以觐见圣人,却不会太显眼的;容貌平平无奇,不会太醒目的。这些人中,再挑两个极端出来,一个是一结束轮值就回家,很少与同僚喝酒的;一个是经常眠花宿柳,夜不归宿,纵情享乐的。丽竟门的统领,岂能不和手下探子接触?” 虽是这么说,常青仍不住咋舌。裴熙才去吏部几天啊,这么多官员的履历就全弄清楚,从中分析出门道了?他不知道武将的升迁考评多是兵部管辖,若是知道,只会更加吃惊——裴熙只是找了个借口去兵部待了一个下午,翻阅资料,强行将这些将领的履历背了下来,回家慢慢分析而已。当然了,能了解得这么清楚,沈淮功不可没。 第二百八十四章 血影暗卫 论纵横捭阖,常青不是秦琬的对手,可要论潜入伏击,一百个秦琬也及不上他一人。但他并没有托大,也没有拿到名录就走的意思,反倒极为恭敬地问:“对丽竟门,县主有何想法?裴大人又如何觉得?玉先生呢?” 秦琬看了一眼玉迟,玉迟欠了欠身,答道:“玉某认为,丽竟门不应设在西市或是临近的坊内,常兄弟可以将这一条划去。” 知两人不解,说完这么一句后,他耐心解释道:“西市内混杂三教九流,无数出身低微却渴望飞黄腾达的人住在不远的坊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向上爬的机会,留心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为此可以牺牲所有。在这等地方,只要有钱,多得是人愿意为你卖命,留了心,便不存在鱼龙混杂就可掩人耳目的问题。更莫要说地痞无赖,梁上君子,实在太多意外。丽竟门在此有据点,我信,总部却断不可能设在此处。” 身为西域第一商贾,富可敌国的玉迟为了报仇,已不是一次用金山银山开路。对于金钱的力量,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秦琬到底出身显贵,哪怕十年落难,也没有真正困顿过。常青本事大,家中颇有余财不说,哪怕分文没有,凭他的本事也不至于饿死。他们无法体会那种成天连吃都吃不饱,看见东西,饿得眼睛放绿光的焦灼;亲人得了病也无钱医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的揪心。 玉迟起初也不知道这些,当他被马贼所擒,侥幸保住性命,却被发配到矿山中,做最苦最累的活,吃最脏最少的饭,明明饿得没有力气,稍稍休息就会被痛打,看着身旁的人一个个人倒下后被拖出去,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换做三十年前的南宫熠,如何会想到,他这一双握笔的手,非但能握刻刀,还能那么流畅自如地杀人。 若没有这段落难的经历,玉迟便无法放下名门贵公子的身段,也打不下来这样大的一片基业。 玉迟的说法,秦琬和常青都很认可——与热闹的西市相比,富贵人家居住的深宅大院反倒更加隐蔽,将大门一关,二门一锁,谁也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秦琬思忖片刻,也道:“丽竟门的密牢应当修筑在地下,既是如此,离皇宫应当有一定的距离才是。” “啊?”常青有些疑惑,“县主为何如此笃定?” “这是人之常情了。”秦琬笑道,“天底下没有牢不可破的机关,你在皇城脚下修个密牢,万一打条地道,直通皇宫呢?皇宫自是不缺逃生密道的,却是只有历代帝王知晓的秘密,若让第二人知晓,那又怎能算得上是秘密呢?” 皇帝都是怕死的,他们会在皇宫里头修建密道,却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不要说什么丽竟门统领能通过密道来见皇帝,安全可靠的蠢话。对方的忠心,你拿什么保证?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忠于你了,直接从密道赶来杀你,你的安危如何保证?哪怕这个机关是单向的……你就能保证机关一定不被别人给破了? 常青一想,觉得秦琬说得很有道理,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虽说将这两个范围排除,仍旧要排查好大一部分范围,七天内想要做到查清、潜入几乎不可能,但……终究是同伴的一份心意。 想到这里,常青便有些怔忪。 他对任务目标虽辣手无情,对待袍泽却是另一种态度,因为他知道,像他这种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人极少,大部分人给魏王卖命还是生活所迫,宁愿自己牺牲,也要换来一家人活得好。他死不足惜,那些肩负着一家子性命的同僚们又该怎么办?如今见到魏王的本性,他又有另一重顾虑,想对秦琬提一提,却又有些顾忌,不敢在这时候失了分寸,只能告辞,回到苏家的庄子。 常青既以庄头的身份潜伏在这里,自有他的用意。 事实上,这个庄子本就是魏王安置血影暗卫的地方,有苏府奴仆这一层名头在,血影诸多暗卫家境颇为殷实,外人也就不奇怪了——在百姓的想法中,高门大户的使女都锦衣玉食,插金戴银,生活优渥得很,至于奴仆那就更不要说,走起路来都是昂首挺胸的,仿佛高人一等。长安是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在高门当个十年八年的得力丫鬟、管事,家中田也有了,地也有了,房子也盖起来了的比比皆是。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良民不做,非要去做奴婢,又不是天生的贱骨头,谁愿意对人卑躬屈膝? 第456页 一心读书,谋求科举,那是家中略有些余财的人家才做得事情,饶是如此,供一个读书人也不容易,卢春草的父母之所以把她卖了便是明证。至于那些家境更差的,孩子多不说,却饥一顿饱一顿,甚至有一两个病人的人家,无不渴盼着自己能做大户人家的奴才。 血影暗卫也是人,他们可以活在黑暗里,却希望家人能堂堂正正生活在阳光下。故常青回了庄子,将暗卫们招来,暗卫们见状,心中一突,知晓有大事发生,个个屏息凝神,等待常青的吩咐。 换做平日,常青势必要帮魏王瞒着几分,粉饰一番魏王的举止。如今却有些腻歪,出于谨慎的考虑,仍是尽职尽责,没带半点个人感情:“南宫家灭门的事情被韩王所知,工部尚书丘羽已经被压入丽竟门的密牢。丘羽虽不知内情,但老奸巨猾,他知晓宋家是主人的钱袋子,宋家也给他孝敬了不少好东西,南宫家的产业都送上了一部分。若他扛不住大刑,胡乱攀咬,将主人带了出来——”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在场的众多暗卫中,倒有好些是经历过南宫家一事的,灭门毕竟不同于暗杀,杀个大男人,又是做官的,许多暗卫仇视这等人,倒没什么心理负担。但让他们对妇孺动手又不一样了,谁能忘得掉呢?哪怕不知晓这件事的,听常青这么一说,也明白此事十有八九是血影做的,如今要杀人灭口了,当下便有人说:“请统领吩咐!” 常青一向身先士卒,对暗卫们颇为爱护,不少人承了他的情。哪怕不记这份恩情,也觉得他是个可靠的统领,信服的人居多。果然,常青面色一沉,说:“咱们血影虽未明着与丽竟门对上,暗中的躲避、交锋却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丽竟门,我也查了些消息出来。现在我分派人,大家分头行动,去我说的这些地方盯着。咱们的时间不多,主人只给了七天,探查的时间最多只能三天,断不能再拖延。”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有些沉重:“任务虽重要,你们的行踪也要藏好,莫要露了端倪。若是有什么力有未逮之处,立刻回禀于我。我会再派人手过去。如查到什么可疑之处,莫要轻举妄动,我自当前去。” 血影暗卫虽执行得都是极为艰难的任务,对名声响亮远胜他们的丽竟门仍有些发憷,听见时间这样赶,许多人的脸色已经不好看起来,便有人乍着胆子问:“统领,查出来了又如何?咱们可不清楚里面的事情……” “血影暗卫,岂能退缩?”常青将脸一拉,语气低沉,却带着几分无奈,“查出来之后,我去。”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统领——” “统领,此事轻忽不得……” “对对对,统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何须您去冒险呢!” 有资格顶替常青做血影统领的人,或留在魏王府,跟在魏王身边,或隐藏在别的据点,进行别的险恶任务,呆在这个庄子里的暗卫们几乎能算他的直属手下,并无哪个有对常青叫板的资格。这些人对常青还是感激的,他们也不笨,知晓常青这样愿意将危险任务自己揽下来的暗卫统领已经算绝无仅有的了。换做旁人,遇到危险,谁肯先上呢?还不是拿手底下的人当棋子,用性命开辟一条邀功的道路出来,尤其是与前统领走得近的人,那就更是死不足惜了。 常青环视满面担忧的暗卫们,恨不得自己如秦琬、裴熙一般生就一双利眼,将他们表象下的心思瞧得一清二楚。他明白,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感激他的,或者害怕新统领动手,真真切切地希望自己活着。还有少数的心思却不那么纯,甚至是魏王的细作。只可惜,他的本事并不在这一方面,也就只能按捺满心的不甘,仍旧做出一副忠诚的样子,以避免魏王的清算:“丽竟门人并非等闲之辈,咱们的人去得多了,只要有一个出事,便会满盘皆输。”想到秦琬的话,他顿了一顿,刻意加了一句,“我会在牙齿里藏好砒霜,一旦有什么不妥,立刻毁容自尽。你们谁都不许在外头等候,一旦我潜入进去,方圆一里,不要有任何人停留,明白么?” 第二百八十五章 锁定目标 “哦?他真是这么说?”魏王放下了手中的笔,略一沉吟,方缓缓道,“他倒是忠心。” 暗卫么,任务失败自尽本就寻常,能想到毁容这一层得却不多。魏王微不可查地颌首,问一旁的暗卫:“西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进展顺利。” 魏王听了,颇为满意,便道:“常青若查出丽竟门的所在,你亲自去跟着,一旦他有背叛的可能……”就让他永远也说不出话来。 这个暗卫本就对血影统领的位置虎视眈眈,听见魏王此言,大喜过望:“属下定不辱命。”魏王已经给了他这个机会,哪怕常青没陷在里面,他也会让对方死无全尸,自己好坐上那张统领的位置。 魏王的分化制衡之术,常青先前愚忠,又没有政治敏感,只觉得排在自己后头的“阿二、阿三”几人实在烦得很,明明都是替魏王办事的,却总要分个先后领头,为了争权夺利甚至耽误正经事情。若不是同为魏王效力,魏王又颇为看重他们,他早就将这几个本事远远不如他的同僚狠狠教训一顿了。如今想来,却只觉自己好笑——若没有魏王刻意纵容,凭血影的森严纪律,他们凭什么敢将觊觎之心表露出来? 第457页 你既对我不仁,也莫要怪我对你不义了。 想到这里,常青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统领。”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回禀道,“永寿坊有处宅子不大对劲,兄弟们盯了一天,还望您去掌掌眼。” 永寿坊虽不似长乐坊、长宁坊等坊区显贵,却也多是达官贵人的府邸,蜀王便有好几个庶子在此安家。那些四五品的文官,二三品的武将,在此置了房产的比比皆是。裴熙列出的名单中,七个重点勾画的武将倒有三个住在此处,这儿本就是血影重点排查的区域。故常青一听对方这么说,心中已信了几分,边走边问:“究竟是何处不对劲?” “正如您说的,守备太森严了些。”暗卫也有些兴奋,毕竟此事若是办不好,他们的下场实在难以预料,“几个兄弟才盯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有些不对,怕打草惊蛇,静静窝了一天,不敢多探,还得仰仗统领才是。” 探子做久了的人都有种奇妙的直觉,哪处水深,哪处水浅,本能地就能感觉到。血影的暗卫也是潜伏的好手了,乔装改扮,翻墙爬树,熟练得很。乍一眼瞧见一个将军府的守备竟比王府还严密些,又有常青的叮嘱在,怎敢轻举妄动? 永寿坊比长乐坊略有些人气,不是那等一处宅邸就占了一条街的做派。高官显宦的宅院顶多占着大半条街,街头巷尾便是三五进的院子,居住着官职略小点的官员。还有那些被分了出去,却又想仰仗宗族势力的族人。虽不如百姓所在的坊区一般嘈杂,却有一些门路宽的货郎走街串巷,兜售些胭脂水粉,针线绣品。更有些匠人、掌柜被请来,量尺寸,做衣裳,打首饰,倒也有几分热闹。 也是巧了,目标府邸旁的一条街上,恰好有人办喜事——先前为了迎接圣人千秋,诸国使臣,一切红白喜事都要暂停。等到使臣回国,无论高门大户还是蓬门荜户都松了一口气,眼见小半年都过去了,岂能不急?喜事竟是扎堆地办。 这些年又兴起了胡风,婚礼比起曾经的端庄稳重,***华丽,多了层热闹的意味,也导致了这三个月来,长安的礼乐声没断过。但凡遇上了宜嫁娶的好日子,长安没二三十户人家办婚事,才是稀奇。 门第半高不高的人,办喜事最为头疼,为何?场面不能小,人手却不够!无奈之下,只得雇些粗使的人来卖卖苦力。 常青一身短打,满头大汗,混在苦力群里,极为卖力地搬东西,卸货,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留神瞧着对街的动静,以及四周的人,便明白暗卫们为何这样说。 从巷口走出来的菜农,虽佝偻着身子,脚步却很稳当,不是垂垂老矣之人该有的模样;好奇瞧热闹的使女,脸上带着羞涩,眼神却异常锐利,没有半丝使女该有的卑微和温顺;甚至连带了几个家丁过来帮衬这家人的一个管事,观其神态、举止,也应是见过血的,右肩还曾受过重创,虽侥幸治好,到了阴雨天气还是会隐隐作痛。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透露出细节,比如活动活动右手…… 得,探子这么多,怕真是这儿了。 跟久了常青的暗卫得了他眼色,便有好些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其余人则老老实实地窝着,真与苦力们混在了一起。 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工作,领了几个钱,常青也不吝惜,自掏腰包打了些好酒,寻了几个有劲道又较为昂贵的下酒菜,到他们在长安城中的据点之一。常青命人温了酒,让兄弟们休息休息,却莫要敞开怀喝,免得误事。他自己则与众人乐呵一阵,便寻了个借口出来,站在院子里发怔。 “统领——”盯梢的人好容易赶上了城门关闭,趁着夜色回来了,连忙向他回禀,“那几个菜农,属下们已经查过了,多是感觉不大对,不敢惊动的。只有一个菜农,给好几家都送菜,瞧上去……并无甚问题。” 常青听了,脸色一沉,问:“那个菜农多大了?家中有什么人?” “快年过半百了,家里有三个儿子。”至于女儿,哪怕有也嫁出去了,一时半会顾不得这些“外人”,暗卫便只观察了菜农和他的妻儿,“最大的儿子也有三十,在田间劳作,二儿子身上湿漉漉的,怕是在河里、塘里滚过。最小的儿子瞧上去二十出头,体格不如两个哥哥健壮,中气也没那么足,农活怕是干得少些。” 常青略略算了算时间,便道:“再盯一天,确定他前头两个儿子都会出门后,想办法让他跌一跤,后天没办法进城。” 暗卫会意,又问:“要不要……”给他们点钱,让自己这边的人顶了差事? “不,就让他的小儿子去送。”常青沉声道,“那么多菜农都可能有问题,独独留他一个,怕是等着咱们上钩的。” 他之所以要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罢了,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可就没了! 次日晚上,确定菜农三个儿子都会出去干活,最小的那个活计最轻后,暗卫便让菜农“不小心”摔了一跤。菜农无法,见大儿子二儿子都负担着家业,虽知三儿子太灵活也太油滑了些,仍是将这项职责委派给他。 常青一路跟着菜农的小儿子,见对方哼着小曲,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悠闲地来到将军府的角门,才一敲开,门卫的眼神便有些不对了:“你是谁?老李呢?” 第458页 “小子是阿耶的第三子。”李三满面堆笑,“阿耶昨儿不小心摔着了,便让小子来送一日。” 门卫将信将疑:“哦,那你进来吧!” 李三点头哈腰,推车木板车进去了,常青瞅准机会,趁着门卫左右环顾,关上大门的功夫,锁在阴影里,往对面的墙角一勾,如壁虎一般轻巧地“滑”了上去,又一个纵跃,灵敏如猿猴一般跳到此间的墙上,再无声无息地潜在高墙映下来的阴影里。 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得很,莫说门卫没察觉,哪怕有人蹲在树上,也瞧不见他是如何潜进去的,甚至不清楚这里多了个人。 血影暗卫们见统领不见,面面相觑,犹如梦中。过了好久,才有一人说:“听说统领曾经是山林一霸,莫说虎豹不是他的对手,巨蟒也被他生生弄死过。” “这身手……”有人咽了口唾沫,只觉头皮发麻,“真要惹着他,不知怎么死的。” “听说他曾经将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县太爷身上开了三十六个洞,却无一伤及了致命之处,这个县太爷竟是流血过多,才……” 说到这里,众人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有一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边打颤一边说:“南宫家家财万贯,非但豢养了许多家丁,还带着好些狼犬。那狗约到人的腰际,站起来和人那么高,听说是西域寻来的凶猛品种,和狼都有得一拼,每顿都要吃掉很多人,又忠心得很,不是饲养者递来的东西绝对不吃。统领怕这些畜生乱叫,坏了大事,刀刀致命不算,遇上个最凶悍的,险些咬住他的脖子,他竟将之活活撕开——” 那副人间地狱般的场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常青还不知下属们已将自己看成了鬼怪一般的存在,即便知道也不会特别在意——他本就天生神力,否则也不会不甘子承父业,做个普通屠户,反倒游手好闲,隔段时间就去山林里猎来虎熊,以证明自己的勇武。对待任务,他一向心无旁骛,冷酷得不像活人。就好比现在,他蜷缩在阴影中,没半丝声响,哪怕有谁往这里张望,也不会留意到他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虚心接受大家的意见,今天修改了一下细纲,才拖得这么晚,第二更大概在十一点,很快大家就能看到阶段性的成果啦!魏王倒霉果然是喜闻乐见,O(∩_∩)O~  至于秦琬何时权倾天下,这卷写一半就到啦,算算时间,唔,哪怕不是这个月,也就是过年前后吧? 第二百八十六章 将计就计 金乌西斜,关闭坊市大门的钟声即将响起,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忽见南边窜起冲天火光,不由愕然。 永寿坊内早已乱成一团,许多人急急奔逃,不住高喊“走水啦”“走水啦”,街坊邻居们忙不迭将自家储备的水拿出来,水井旁边围了一堆人,急急忙忙地用木桶打水,敢去救火。 金吾卫得了令,也急急赶来,沈淮撸起袖子就开始救火,侍卫们劝不住,也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和长官一起奋斗。 大夏民风淳朴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得则是水火无情,一旦火势没办法扑灭,很可能连自家都要遭殃。一家着火,八方救援,本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将军府的人虽知情况不对,偏偏自家统领又不在,几个主事的紧急磋商一番,咬了咬牙,不得不将一半人手给派了出去,千叮万嘱,务必让另一半的人手看紧密牢。 阿二瞧着心急如焚的人们跑来跑去,对常青的忌惮更上一层——他也想潜伏进将军府,奈何除了李三进门的机会,竟是没第二个破绽。 声东击西,谁都想得到,丽竟门的人提防李三,自然也不会漏了守备,反倒比平日更森严了三分。若不是常青早就吩咐了血影暗卫,待到黄昏,大家都有些疲惫的时候在这条街心放一把火,让对方明知是调虎离山,仍旧不得不派出人手帮着救援,再等七天也未必有第二个潜入的好机会。 忌惮归忌惮,他仍是趁着这个守卫松懈的机会,悄悄地溜了进去,冷不丁瞧见地下有几个石子随意堆着,知这是常青留下的暗号,他心中冷哼一声,朝暗记所指的方向赶去。 暗记一路指引,带他来到一处园子里,直指园中的假山,见假山旁的路上有几个奴仆模样的人在巡逻,阿二借着阴影一路躲避,待到靠得近了,忽抓了一把飞镖,猛地往朝几人身上打去! 伴着这个动作,他整个人也如猎豹一般扑了上去,将中了镖上麻药,身子酥软,还未来得及反应的仆役们杀了个干净,再将几人的尸体拖到一旁,勉强用草丛遮掩,草草处理了一番血迹,立刻闯入假山,寻到机关,一条暗道便出现在他面前,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阿二身形如电,闯了进去,借着幽暗的烛光往前走,就见地上已是横七竖八,一地死尸。有些穿着仆役模样的衣裳,应是丽竟门的探子,有些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怎么看也像是犯人,不由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 刚到转角,他忽心生警惕,往后一退:“阿大,是我。” 常青收回刀势,从转角出来,整个人都似被血淋过一般,一双眼睛却不带半点感情,越发显得他如厉鬼一般可怕:“我们兵分两路,去找出路!” 阿二听见“兵分两路”,下意识不愿,一边跟着常青走,一面问:“目标呢?” 第459页 “死了!”常青淡淡道,“我在这里待久了,时辰上略有偏差,动手慢了些,刚杀完就赶上了他们放火,丽竟门加派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幸好我杀了个狱卒,取到了钥匙,将好些丽竟门关押的江洋大盗放了出来,才躲了过去。” 密牢的确很昏暗,想在这里清晰分辨时辰很难,阿二信了常青的解释,知他将丘羽杀了,心中一动,本打算寻个机会对常青动手,可想到方才修罗场一般的境况,终是问了一句:“为什么他们都死了?”难不成人手这样均衡,刚好同归于尽? “没死完,还留了一些,我杀的。”常青淡淡道,“那些犯人有好些瞧见了我的脸,不死怎么行?” 阿二这才发现,常青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将军府仆役的衣裳,也不知他是如何混进来的,刚要说什么,常青面色霍地一变:“不好,他们发现了!又来人了!快,快,兵分两路,寻出路!” “之前的出路……” “你是死的么?往假山口走,岂不是撞到敌人的网里去!”刚好前方一个岔路,常青二话不说往左拐,来了一句,“你去右边!” 阿二本能地不想听常青的,想也不想,竟跟着常青左转。 论对密牢的熟悉,他们自不会有丽竟门的人清楚,但见丽竟门的人四面包抄,将他们可以奔逃的区域越缩越小。阿二紧紧跟在常青后面,庆幸自己的决定——常青仿佛知晓此处地图一般,每次转得方向都正确无误,选的路线都恰到好处…… 就在二人疲于奔命之时,忽见前方有了一点亮光,再细细一瞧,竟是火光! 常青下意识停住脚步,许是过于疲惫,又有些绝望,微微向墙的方向靠了靠,身子也习惯性地往前倾了一丝。 就在这一瞬,锋利的匕首没入他的左胸,却因为他的动作,刚好偏离了半分,离心脉也浅了几分。 常青缓缓转身,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阿二见状,面露阴毒之色,极是快意地来了一句:“好走不送。”松了右手,直接往火光中冲! 他认定常青必死无疑,匕首就没再往里头深入,更没补上一刀。急于逃跑,未曾回头的阿二自没发现并未倒下的常青面露讥讽,一只手往背后探了探,见右手沾上一大片血迹,狠狠往自己脸上摸了两把,转身就往另一条黑暗的角落冲! 阿二本以为丽竟门不止一条出口,其中一条看看通向被这场大火覆盖的区域,心道只要能活命,往火海里冲算什么。火焰还能遮掩他的一身血迹,让旁人以为他是受害者呢!哪怕头发都被烧没了,魏王看在他如此卖力的份上,也必会奖赏他!谁料他刚顶着熊熊烈火往里头冲,竟发现眼前是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比方才狭窄的道路却宽了不少!正因为如此,房中燃起的无尽火光才会让他以为前方就是火海。 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障眼法,竟蒙蔽了他的双眼! 这,这,这…… 阿二忙不迭扑火,往回退,谁料火怎么样也扑不灭,脚底也有些滑。不远处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光听声音就知道,绝对不止是一个人,也定不会是常青。 对了,常青——是常青将他往这里带的!如果不是常青露出绝望的神情,摆明了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他也不会确信这里就是出口,才想要拼死一搏! 阿二满面怨毒,想要说什么,火势却越来越旺,痛得他眼前一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丽竟门统领周航一回府,便见属下跪了一地。 他在宫中听闻火灾,已知事情有异,忙不迭向圣人陈情,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谁料还是晚了一步,就听属下们满面愧色地将事情交代了七七八八——人员的折损倒在其次,关键是,跑了一人。 丽竟门密牢的入口只有一处,便是假山口,只要派几人守着,无论什么玩意都别想出来,谁料敌人……竟还是跑了。 周航听了,不住皱眉:“你们见那人浑身血污,背后还插着匕首,一旦翻转过来,或者贸然将匕首拔了,都可能有性命之忧,又见他穿着是咱们府上仆役的衣裳,便没多想,甚至连他的面孔都不曾细看。察觉到他有呼吸,就将他给抬了出来,好生安置?”结果人家活蹦乱跳的很,干掉两个守卫,一溜烟跑了,连个踪影都找不到。 属下们讷讷地点头,不敢看自家统领。 重伤濒死的同僚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们派人搜寻、抓捕潜入者,自然也要救一救同僚。谁能想到敌人奸猾至此,生生往自己身上捅匕首,以逃过追捕呢?与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相比,那个被活活烧死,两条腿和腰彻底成了焦炭,面目虽保留下来,却因为痛苦而扭曲得不正常的潜入者,简直是无辜无害到了极点。 不,不对,如果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插刀,断然捅不到那个位置。只怕是一人心生杀意,想要独吞成果,另一人将计就计,反将了对方一军,非但将之除去,还借此逃生。若非如此,那些油迹,还有黑乎乎的,炮仗里填的东西,又是哪里来的? 周航知他们避重就轻,事已至此,也不再追查谁的过错,便道:“此事应当彻查,你们且留心了,先将对方的身份给查明,我去宫中向圣人请罪。” “统领——”有个探子乍着胆子说,“这个人,小的好像认识。” 周航拧眉,问:“你认识?” 第460页 “他,有些像小的一个老乡。”这人也有些不确定,为了逃脱责罚,一股脑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小的家乡民风剽悍,百姓体格也颇为健壮,多有去做护院、镖师的,也有好些入了绿林,此人便是其中之一,听说混得十分不错,将妻小都接了过去……” 见周航面露不快之色,探子急急道,“但很早就听见他犯了事,被官府抓了起来。”说到此处,探子咽了口唾沫,小声说,“他加入得就是名噪一时的‘飞马贼’,统领应当听说过。” 周航心中一突,脸色也沉了下来:“此话当真?”“小的敢以性命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接受了大家的意见,这样处理下文,会不会好多了呢?就怕有衔接上的问题……O(∩_∩)O~,下一章魏王就该倒霉啦! 第二百八十七章 雷霆震怒 “飞、马、贼——”圣人将字咬得很重,说得异常缓慢,甘露殿中伺候的人却没一个敢抬头的。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方沉了沉声,问:“你可确定?” 周航早将手下盘问了千百遍,手下倒是越说越肯定,他却惊疑不定起来。但这等时候,他也没有说“不”的权利,也只能硬着头皮赌一把,斩钉截铁地说:“回圣人!千真万确!此人姓张名熊,乃是汉阳人士,在飞马贼中也算一个人物了。” “你起来吧!”圣人忍着心中勃发的怒气,“在偏殿候着。”说罢,深吸几口气,匡敏见状,忙不迭奉茶。圣人的手一触及茶碗,瓷器的碰撞声清脆响起,竟是一双手不住打抖,压根没缓过来。 圣人一听,再也控制不住,将茶碗往外一扔:“畜生!” 匡敏缩着脖子,不敢吱声,见圣人气成这样,既有些心疼,想到“飞马贼”,喜悦却生生绽出花来——飞马贼是盘踞西北的响马,仗着高超骑术和严密组织,专门打劫过路商旅,甚至劫掠赴任、回乡的官员家眷。地方几番组织兵力围剿,都因不熟悉山林而宣告失败,最后是圣人觉得影响太坏,调了精锐过去,好容易才将之剿灭。至于那些擒获的飞马贼,也没有宽容一说,拉到京城来,走一道程序就立刻斩首,可今天…… 他见圣人半天都不说话,唯恐圣人气坏身子,斟酌片刻,才道:“周统领说得未必准,听说那人都烧得快焦了——” “能辨认得出长什么样就行!”圣人的面色阴晴不定,想了又想,仍是忍不住,沉声道,“将恪儿、老四、老六、老七、老八,统统给朕喊进宫里来!命人围住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的府邸,张榕那里,你派人走一遭,问问情况。” 匡敏立刻唱诺,听着圣人一连串命令吩咐下去,纹丝不错,知圣人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也就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刚要去办,却听圣人说:“等等,将诸宰相、卫拓和裴熙宣进来,先在偏殿候着!让周航立刻派人去刑部大牢和上党郡,务必拿到最确切的信息!” 听见这一番吩咐,匡敏也有些疑惑——死囚出了问题,又是在这等时刻,这可是家丑,喊宰相们来是做什么呢? 永寿坊大火的消息,诸王固然得到了,却没知晓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和幕僚商讨个章程出来,便被金吾卫急召进宫。待到觐见了圣人,韩王这等粗心的还好,赵王、鲁王这等心眼多的见圣人似是苍老了许多,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颇有惴惴不安之感。 魏王猜到是丽竟门的事情发了,却不清楚常青究竟得没得手,面上镇定,心里也有几分不安。倒是秦恪最轻松,他压根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当又有朝廷大事,圣人需要他来妆点门面,像往常一样,他附和圣人就行了。 圣人环视一圈几个儿子,见长子不在状态,其余四个儿子都有些神经紧绷,就知他们都得到了消息。 他的目光没有挪开半分,怒斥道:“老六,给朕跪下!” 魏王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跪了下来,秦恪唬了一跳,刚要说什么,就听圣人问:“今儿放火的贼人,名唤张熊,乃是飞马贼的旧部。”说到这里,圣人咬着牙,语调如冰,“他不是十年前就被处死了么?如今这个大活人,究竟是哪来的?” 张熊?不是常青? 魏王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圣人又语焉不详,听上去就是张熊还没死。他不知对方交代了多少,一时间颇有些慌乱无措,却立刻稳住,伏地请罪:“儿子该死,请父皇恕罪。” 韩王眉毛一扬,想要上去痛打落水狗——他只是粗疏了些,又不是傻,岂会不明白魏王的意思?想要避重就轻,以逃脱罪责?也要看自己允不允许! 鲁王见状,连忙拉了韩王一把,韩王还没来得及怒目而视,圣人已随手抓了一本奏折,狠狠地朝魏王扔去,正中魏王的额角,鲜血登时沁了出来,可见圣人用了多大的力。 饶是韩王言行无忌,见此情景也不敢摆出平日的骄横模样,更莫要说秦恪。偌大甘露殿中,只听得见圣人的咆哮:“朕让你主掌刑部,不是让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是让你徇私枉法!你办案的利落呢?判决的干脆呢?处理贪官的果决呢?” 说到这里,圣人喘了一口气,语调中的怒火越缺发浓了:“朕还当你是个办实事的人,谁料也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浮夸之辈。刑部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你难辞其咎,给朕滚回去好好反省!没真心悔悟前,朕不想看见你!” 第461页 韩王和赵王听了,喜上眉梢,即便也是鲁王,也有些克制不住心中的欢喜——圣人这句话,无疑是将魏王的职权悉数掳了,甚至还不准他上朝!实权固然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魏王可不是正儿八经被册封过的太子啊! 太子遭受这样的训斥,朝政尚会动荡,魏王……秦恪再不通俗物,也知这一点,想到女儿还在苏家,若是魏王失势,别的兄弟登基,苏家的命运怕不会好,忙不迭道:“父皇,六弟他不……” “闭嘴——”圣人的眼神十分可怕,“你好好呆着,不懂就不要插话!” 秦恪把脖子一缩,不敢再说什么了。 圣人既觉得长子有些不会看颜色,但见其余几个儿子没有替魏王说话的意思,又有些失望,语气又严厉了几分:“还有你们三个!若被朕发现有何玩忽职守,以权谋私之处,也给朕滚回去!朕儿子虽少,还有孙子、侄儿,不独独缺了你们!” 说到这里,圣人一颗心也沉了下来。 儿子不中用便是如此,能力算不上十足,私心却一个比一个大。一想到这里,他竟一个儿子都不想见,连连挥手:“都给朕滚回去,好生反省!” 宰辅们在偏殿候着,本就有些惊疑不定,暗想难不成一场大火牵扯出了什么问题?待到进了甘露殿,瞧见气氛不对,越发谨慎,便听圣人冷冷道:“事已至此,朕也不瞒你们,今儿这场大火是飞马贼旧部放的,罪魁祸首……是个本该死了十年的人。”说到最后,圣人不住咬牙。 他也不愿把儿子往坏处想,情愿相信对方是办事能力不够,让飞马贼有机会逃脱了几个人,却不敢上报,才有了今儿的一出,奈何时间实在是太巧了,由不得他不心生狐疑。 圣人可没忘记,在丽竟门密牢里翻天覆地,制造血案的,除了死掉的那个外,还有个不明身份的人呢!此人的心狠手辣、机警应变,方是圣人顾虑的问题。 这样的人,若是让对方流落在外,很容易拉起一票兄弟,再弄个“飞马贼”出来,威胁朝廷,那才叫不好。 再说了,圣人还有一层考虑——若对方被人收编,却起了内讧……这才是他褫夺魏王所有职权,甚至打算派人看着的原因。 圣人容得下儿子为了夺位,在朝堂上相互攻讦,条件是不要牵扯太大,戕害忠良,让朝臣寒心;却断断容不下儿子为了夺位,动辄杀人放火,牵连无数。为了杀一个丘羽,导致半条街都快烧没了,丽竟门密牢更是成了人间地狱,这是圣人最为痛恨的! 诸位宰相一听,心中惊骇自不必提,张榕立刻跪了下来,急急道:“臣有罪!” 十年前他正做御史中丞,三司会审要经过他,飞马贼余孽竟然活了下来,他少不得担点干系。 徐密新任首相,处处受邓疆制约,有意拉拢张榕,便道:“陛下,飞马贼旧部无恶不作,致使百姓怨声载道,如今又做此丧尽天良之举。朝廷应将此人枭首三日,并通缉飞马贼旧部,以儆效尤,让乱臣贼子无藏身之处!” 他的意思很明确——这个人十年前有没有死,咱们暗中追究,绝对不能宣之于口,至少牵扯到此案的达官贵人明着一口气处置一大堆。现在应当做好得是表面功夫,给天下人,尤其是长安人一个交代。否则拖延一两日,让无知百姓或者有心人扯到什么天兆,预警上,那就更不妙了。 按理说,徐密发表完意见后,就该邓疆发话。邓疆为了替魏王开脱,也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谁料裴熙上前一步,毅然道:“启禀陛下,飞马贼旧部敢在长安犯案,必有依仗。微臣思索,西边局势恐有变数,朝廷应当早作准备才是!” 这话乍一听很正常,实则刻毒入骨。 乱贼么,敢与朝廷作对,十有八九得到了外界的支持。长安地处西北,若能将天子从长安逼走,无疑会让天下震动,也会让许多人对该异族怀抱恐惧之心,不敢与之为敌。正因为如此,北方和南方的异族再怎么蠢蠢欲动,也没有西边的异族发兵攻打大夏的渴望强烈。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任谁听了都会连连点头,但若加上一个前提,魏王的大舅子苏锐是安西大都护的话,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料敌机先 听得裴熙此言,众人险些用看疯子的眼神看裴熙了——你哪根神经不对了,非要掺合进这种事?哪怕魏王真的因此一蹶不振,那也是皇帝的儿子,没有让你这样踩的道理!皇帝可以罚儿子甚至杀儿子,做臣子的却连半分嫌弃都不能透露出来,否则就没好日子过! 咱们难道不聪明,想不到这一层?不过是碍于君臣之分,不敢明说而已!再说了,皇长子待你亲厚非常,又与苏家结了亲,你这样……等等! 在场的诸位宰辅中,倒有一大半对“传言”是嗤之以鼻的。对他们这等身份的人来说,哪怕秦琬和裴熙真有什么,那也只是闲时的点缀,并不妨碍大局,更不会闹到朝堂站队的倾向上。在他们看来,裴熙的举动太过反常,除非皇长子表达出了对魏王的厌恶,并不想继续这段友好的关系,裴熙蒙受皇长子恩惠,与皇长子一家的关系一向良好,才趁机替皇长子和海陵县主出气? 妇道人家的事情,宰辅们本是不清楚的,如今倒多半生出回家问问夫人,海陵县主在苏家处境究竟如何的心。听说县主风评不错,并无恶劣之举,难不成是苏家太霸道,欺辱县主,方令爱女心切的皇长子生出如此心思? 第462页 联系前些日子乐平公主因不敬长兄受了申饬,徐密、张榕等人都觉得这一猜测颇有些道理,圣人深深地看了裴熙一眼,不悦道:“旭之,这话可不是乱说的。” 旁人不知魏王心性,裴熙却明白得很,对魏王的后续手段也猜了个十成十——魏王谨慎非常,岂会想不到常青失败后的应对措施?他只是没想到常青没死,张熊却出了意外,还被人认了出来,惹着圣人雷霆大怒罢了。 只要苏锐不倒下,他就有翻身的机会,若不在西域弄点事情出来,让圣人发现苏锐的不可或缺,那就不是魏王了。 圣人一心维护四境的安定,非常忌讳边境出事,奈何现在的局面有些乱——圣人想要行和亲之策,暂时笼络住吐蕃、西突厥等异族,自然有不想大夏与邻国和平的细作生乱。裴熙若不点名这件事,旁的臣子不敢说,圣人又不会将儿子往坏处想,指不定稀里糊涂就被魏王给混过去了。 裴熙的性子,圣人清楚得很,这是一个年纪轻轻就敢指着东宫名宿、大儒的鼻子,说他们踩着怀献太子的名声上位,毫不顾忌半点的鬼才。凭心而论,那件事情,裴熙并没有捞到半分好处,反碍于影响,不得不被贬谪到地方。因为他只是图一时意气,并不是加入了怀献太子一党,反对怀献太子的拉拢嗤之以鼻,导致无人为他说话。若裴熙这些年一直四平八稳地在朝堂做官,此时早和卫拓平起平坐了,断不会处处低一头。 圣人之所以重用裴熙,看重得就是对方的无所顾忌,敢于直言,且不会被谁当做枪使。这也是圣人为何在盛怒之下,仍旧没责罚裴熙出言无状的原因——圣人不想相信儿子是这样的人,但裴熙说得可能,由不得他不防。 身为天子,自当以家国为重。 “西域的事情……”圣人沉吟片刻,才道,“江卿,你多加留心;元启,你暂且兼工部尚书一职,处理好永寿坊的后续事务。旭之,你给朕回府闭门自省三日!徐卿、张卿,你们两个留下来。”竟是忽略了手握重权的次相,没有半点给邓疆留脸面的意思。 邓疆心中惶恐得很,却不敢硬凑上去,但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到权力离自己远去的痛苦——哪怕他压根没有真正掌握这个帝国中枢的权力一时半刻。 自家孙女不中用,魏王又犯了事……这位汲汲于权利,一心想要谋夺中书侍郎一职,好将新任首辅徐密狠狠压一头的次相,免不得神经紧张,思考起自己的退路来。 魏王匆匆回府,只觉前所未有地羞愤,内心的怨毒如野草般滋长。他宣了府中的大夫,草草包扎伤口,便摇铃换来了血影暗卫排第三号的人物,问:“阿大呢?” “统领身受重伤,流血过多,需要养几天,一旦能下床了,立刻来给您请安。”阿三对上头的两个人,感情很复杂,他也想当统领,又觉得常青这人不坏,比张熊好多了。至少常青不压制他,张熊却对他百般打压。如今看见常青背后的伤口,再想到张熊的死,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挣扎一番,仍是说了实话。 魏王本想将常青趁机弄死算了,听见暗卫的意思,常青虽伤得严重,却不是那种“风寒”一下就能去的情状,也就暂时息了这个心,说:“也罢,他能起身后,立刻去办一桩事,张熊的家人住在……” 阿三听了,心中一突。 张熊虽人品败坏,一心打压他们这些人,谋夺他们的功劳,却事母至孝,对妻儿也很好。若不是要给他们挣一份大好前程,他也不至于加入臭名昭著的飞马贼,也不会对魏王这样卖命。 暗卫们愿意拿性命替魏王办事,为得是什么?还不是家人能活得好么?但这个活得好,也是分等级的,以他们的本事,卖一把子力气,家里人也不至于短了吃穿啊!若不是想让家人更进一步,成为体面的官老爷,官太太,谁愿意付出性命? 张熊任务失败,害得魏王吃了挂落,魏王心里有气,阿三也能明白……可,可灭对方全家,让他们再也张不了口,这也太…… 阿三心事重重,畏惧魏王的手段,仍是去寻了常青。 常青知张熊要杀自己,装作不经意地避开了心脉,伤口虽深,却不致命;身上的血虽多,却有大半不是他的。真要说起来,这不过是皮肉伤,以他的身体,当天就能下地。可他应了秦琬的吩咐,要坑魏王啊!如果他一完成任务就去向魏王复命,魏王有了心理准备,应对圣人的时候必不会手足无措,苦心的计划不就白白废了么? 他明白,若是装出伤得太重的模样,魏王就该派人对自己下黑手了,故他刻意装出一副伤势虽重,体魄却十分强健,修养几日就能好的样子,又刻意被血影的暗卫们塞到了庄子上。魏王到底是要用血影的,不会冒此风险公然杀他,那么就只能借刀杀人了。 既已做好心理准备,听见阿三带来的命令时,常青脸色虽因失血过多,苍白得很,说话也有气无力,眼神却很坚定,没有半丝犹豫:“奴才修养几日,便去完成主人的嘱托。”一副不闻不问,什么都不计较,但凭魏王吩咐的样子。 阿三见状,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因为魏王的吩咐,算是凉了一半。 常青之所以这样做,也有他的顾虑——他越是投靠秦琬这边,就越是怕秦琬嫌弃他背主,将他舍弃;更怕魏王一倒,玉迟料理完了最大的仇人,开始对付他这把刀子,连带着将血影彻底血洗一番了。正因为如此,常青方动了带部分血影兄弟投靠秦琬的心,却不敢相信任何一人。只能继续装作愚忠糊弄魏王,应下他的借刀杀人之计,将自己的立场摆在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上。 第463页 到了那时,真正相信他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真心追随的人。也只有这些人,他才能放心地带过去,不留下半点祸患。 常青在这里绞尽脑汁地谋划,愁云惨淡的曲成郡公府内,秦琬却露出一丝对计划的满意,玉迟脸上也带着笑,觉得这些年来从未这么畅快过:“沈大人救火有功,魏王又被夺了实权,为了证明殿下未曾失去圣心,圣人必是要嘉奖沈大人的。” 沈淮对永寿坊着火的原因,虽不完全知道,但裴熙和秦琬之前问过他南府十六卫的事情,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故在救火的时候特别卖力,身先士卒,就差没冲到火海里去了。整个人被烟熏得颇有几分灰头土脸的架势,回头身体就有些不适,怕是这几个月都要与清粥小菜,润肺止咳的药物为伴。 他的付出,圣人看在眼里,自不会忘了给他记上一功,尤其在这等时刻,魏王失了实权,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也要倒霉,邓疆前途不知如何,圣人就更需要提携一些人,以稳定朝堂了。 自家人加官进爵,秦琬自是欢喜的,但她的心思更多得放在正事上,便道:“圣人不会对魏王太过轻信,刑部这些年的卷宗怕是已经呈到了御案上,丽竟门的人也该快马加鞭,往上党出发了。” 玉迟收了笑意,正色道:“而魏王的人……” “血影那边,常青可以想办法拖上两日,他们的脚程不会有丽竟门人快。”秦琬凝视着玉迟,虽有些不忍,仍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说了出来,“我知道你在上党郡必定安插了极多人,这等时候,需要你的人打草惊蛇,必要时,牺牲也是免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秦琬麾下的力量在渐渐扩大,O(∩_∩)O~,秦恪这一系的实力也在增强,马上要步步连环套,坑魏王坑魏王啦啦啦! 第二百八十九章 请君入瓮 玉迟一听,便明白了秦琬的用意,略加思考,觉得此计可行。 南宫家不会将自己发家致富的渠道外传,在旁人眼里,玉留山不过是荒山一座,并无什么价值。若非如此,当年也不至于有人哄着南宫家的先祖耗尽毕生积蓄,将之买下。如不是南宫家两代先祖不甘心,花了几十年来勘探,又蒙上天庇佑,机缘巧合,断不会发现那条隐藏得极深的玉脉。 以魏王的心性,这样大的一桩财富,哪怕宋家是他的钱袋子,他也不会将之交给对方,而会秘密派自己的人去开采、运输、制作、贩卖。这些人得了魏王的吩咐,做这样隐秘的事情,必会十分谨慎地隐藏行踪,一旦发现有人在旁边窥探…… 秦琬怕玉迟过于急躁,失了分寸,便道:“南宫家已是著名的鬼宅,长治县的当地人必是不敢接近的,他们在玉留山开采玉矿,只要动静不大,理应无人注意。你先派人装作闲帮,为了钱财打死人主意,对方必定要搞些事情出来,吓走他们。咱们再循序渐进,务必要让伪装漏些端倪,让他们觉得不对,怀疑‘闲帮’的身份,甚至杀死几个你的人,确定这一猜测。如此一来,尚且得不到长安消息的他们,便会将这件事想到诸王身上,为绝后患,斩草除根。”到那时候,丽竟门的人也该到了,只要稍作打探,便会遭来杀身之祸。 玉迟连连点头,心道什么装作闲帮啊!我让人引诱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去赌博就行,输红了眼的人为了回本,就连老子娘都能卖,更不可能畏惧鬼神了!探头探脑得是本地人,几分真几分假,才更让人相信啊! 当然了,他的人能不死,那是最好,即便死了,他也不心疼。反正他最不差得就是钱,只要重金相许,多得是愿意卖命的人! 事实上,就连秦琬也没想到,要接替常青的暗卫二号竟是臭名昭著的飞马贼旧部,她之前还在发愁,究竟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指认对方的身份呢!不过这样更好,圣人虽不想相信儿子以权谋私到不顾国事,却也知道这件事委实太过蹊跷,必会派人去上党郡探查,只要特使有来无回…… 想到这里,秦琬怕玉迟报仇心切,不给对方撤离的机会,便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南宫家的身份,到底——咱们现在还不能将此事做成死局,莫要忘了,苏锐可是安西大都护,只要他不倒下,魏王便不会垮。咱们要做得,只是让圣人对魏王心存疑虑,如此一来,魏王便很难有起复的机会。” 玉迟虽觉得秦琬的话有些刺耳,却明白她说得是实情,南宫家到底身份低了点,商贾么,被人轻视实属寻常。若被灭门得是一个簪缨世族,书香世家,情况又大不一样了。 想要一口气弄死一个成年皇子实在太难,只要对方有“皇子”的身份,又没造反,皇帝就不怎么会对儿子动手。除非你养个刺客,半夜潜进王府,将对方的脖子给抹了。可此举是争夺储位的大忌,谁敢这样做,必被兄弟们群起而攻之,即便是朝臣,也没一个会支持此人的,哪怕捏不到确切证据,只能猜测也是一样的,所以秦琬压根不考虑这点。她要做得,只是慢慢褫夺魏王的权力,淡化魏王的影响力。 皇子固然尊贵非凡,圣人的儿子又不止一个,你若没有即位的可能,又是这样的处境,谁愿意跟着你?一年两年,可以是“隐忍蛰伏”,三年五年,人心便彻底散了。还是那句话,大家站队,为得是荣华富贵,不会明摆着去投靠失败者,遭新帝忌讳。 第464页 魏王的幕僚当然是不凡的,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他们必能相出很多挽回圣人心意的点子,更不要说还有军功彪炳的苏锐在。圣人对魏王的怒气也未必会持续太久,诸王越是落井下石,反而越会让圣人疑虑,隔三五月,魏王指不定就借着某个机会重回朝堂,继续做他的隐形太子了,秦琬岂会看到这等事情的发生? 只要魏王的人杀了丽竟门的特使,哪怕得到消息,从玉留山里撤离,那也来不及了。开采的痕迹摆在这里,十年前最后一次开采和始终在开采,痕迹岂能一样?撤离会留下蛛丝马迹,留人在那里就更是欲盖弥彰,没有身份的大活人落在丽竟门手里,还能有活路?大刑伺候,不愁问不出话来! 丽竟门遭此一劫,本就怕圣人追究,必是卯足了劲干活,想方设法把事情的重点往更重要的人物头上挪。探子也是人,也怕死啊!魏王的嫌疑,足以盖过丽竟门的失职,让圣人无暇顾及这些小事。若非如此,圣人为何言之凿凿,确定是飞马贼旧部动的手?要知道,飞马贼可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扬名也有五六年,魏王又不会用七老八十的人,阿二至多到不惑之年。哪怕真见过他的人,十几年下来,记忆也该模糊了吧?何至于一见着对方的面容,便一口咬定对方的身份,甚至将之报给圣人? 玉迟明白这个道理,不得不按捺焦急,却又问了一句:“裴大人提到西域,魏王——”魏王也不是傻子,裴熙都说了,他还会往枪口上撞?哪怕之前有挑拨西域作乱的计划,如今也没了。 “这就是再后一步了。”秦琬一听便明白玉迟想借机弄点事情出来,把魏王往死里踩,立刻温言安抚,阐明厉害,“丽竟门人赶去上党,最快也要月余,再出这么一场变故……两次派人,再呈回消息,怎么着也要小半年甚至更久。魏王能忍得住一两个月的无权无势,可半年时间实在太长,诸王可不是省油的灯,岂能不借着这半年时间削弱魏王的势力?再拖久一点,他就成了光杆司令,焉能不急?” 这就是魏王喜欢靠近、提拔寒门子弟的坏处了,若他拉拢得多是勋贵、世家的人,遇到如此情景,勋贵虽会观望,想着要不要改换门庭,面对诸王的打击,却也能坚持个三月五月的。不至于像那些寒门出身,只能依附魏王才能获得高官厚禄的官员一般,一个倒台,全家遭殃,竟是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魏王也不是没拉拢勋贵、世家,只不过他府中亲卫的位置多半被有才能的寒门子给填满了,勋贵子弟们多半塞到了秦恪的府上,这就有些说法了——咱们在晋王府上当差,怎么也该算皇长子一系,而非魏王一系。咱们可以说自己承得是晋王殿下的情分,不是你魏王的情啊!只要自家没个肉票在魏王府押着,一切都好说!反正我家孩子是在晋王府当差,至于当初走谁的门路?你管得着么? 玉迟也不是不敏锐,只是报仇心切,眼看敌人就要倒台,却不能一下将他打死,实在难受得很。听秦琬解释,再盘算一下魏王系的官员,也笑了起来:秦琬说得半点不错,魏王真正的铁杆,没几个家族很有权势,诸王也不敢轻易撼动的。一旦魏王一年半载不起复,他旗下的势力没了这根顶梁柱,又能坚持多久? 软刀子磨肉,远比一刀下去人头落地,来得更痛! “再有便是。”秦琬想了想,还是对玉迟吐露了口风,“按我和旭之的推算,西突厥那位叶护回去之后,日子必定极不好过。” 圣人极喜欢思摩,在“不知他身份”的时候,几番要他留下来,甚至还要许嫁和亲公主媵从的事情,西突厥使团都瞧见了,回去之后,必定会报告给都罗可汗以及诸位王子,这些人怎能不多想?尤其是都罗可汗,他将“无用的儿子”捧上叶护宝座,不是让这个儿子来和自己争权夺利的。 玉迟听了,不由皱眉:“西突厥……” “朝廷一直拖延和亲之事,固然有聘礼谈不妥,人选未选定的原因,更重要的就在这里。”以胡人的狼性,不出一年,西突厥必然发生变故,东突厥那边,那罗可汗也活不了多久了,与这样的“变数”和亲,不是将自家人往狼口里送么?压根起不到稳定边境的作用。 压根不用他们惹上嫌疑,主动挑事,哪怕魏王没有动手,西突厥也会生出乱子,有裴熙今日打底在……秦琬相信,诸王肯定会添一把火,对魏王落井下石的。 秦琬想要留着魏王,制衡鲁王,玉迟的心思却又与她不同,一旦说不明白,很可能会产生隔阂,甚至玉迟私下里动手。故她桩桩件件都要说明,把自己的谋划吐露个七七八八,玉迟见有利于长远,才不会被仇恨迷住了双眼。 玉迟也知秦琬良苦用心,想到自己这些日子过于急躁,不免有些羞愧,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陈妙眉头紧缩,走了进来,小声说:“县主,苏家出事了。”见秦琬看过来,忙道,“不过是苏家内务,属下掂量……您可能得过去一趟。” 第二百九十章 风流韵事 没明说要秦琬过去,可陈妙觉得秦琬该去? 琢磨着这句话,秦琬大概猜到了几分,不由笑了笑,望着陈妙,颇为宽慰:“阿妙啊,你最近是越来越有主见了。” 陈妙本就有些心虚,听见秦琬这样说,忙想解释,秦琬却挥了挥手,温言道:“并不是说反话,你也不能一直困在我身边,日后独当一面,还需有些主见才是。” 第465页 这便是许诺了。 陈妙心下激动,应了一声,玉迟也去给手下传讯,秦琬与玉迟告辞,才一边往外走,一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陈妙犹豫片刻,才将檀香报来的事情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秦琬挑了挑眉毛,有些不信:“瞌睡了就有上天送枕头?这样的好事,我得去看看。”越是这等时候,她越要谨慎,诸王,尤其是鲁王绝对不好惹,她可以设计压得魏王一退再退,鲁王也能顺便添点柴火。就怕火烧得太旺,过犹不及,那就太糟糕了。 曲成郡公府的大门敞开,金吾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却难掩兴奋。四邻虽都是达官贵人,知晓不是祸事,而是私事,不约而同地开了角门,让仆役来看热闹,好回去说给他们听。 被金吾卫簇拥得是个低眉顺目,面带薄纱的女子,手中怀抱着一个婴孩,赖嬷嬷站在门口,虽被使女婆子们簇拥,却险些要哭出来。 任她好说歹说,请这位“千里寻夫”却被金吾卫逮了个正着的小娘子进府,对方都坚决不肯,硬要站在大门口说话。再想想自己回禀给莫鸾时,莫鸾那副横眉竖目,险些要吃人的样子,赖嬷嬷也理解这个女子的做法,仍是头大如斗。 以对方的身份,确实不该进门,一旦进门,那可就任人搓揉了。可越是这样,才越让人头疼——对方一直呆在门口,旁边杵着金吾卫,实在影响太坏。哪怕街坊邻居不说,这些金吾卫们…… 安笙不自在地躲在使女们后头,有些犹豫地问江菲:“咱们这样,成么?”偷偷躲在这里看,却不告诉秦琬一声。 唉,若不是她喜欢江菲活泼,又怜对方与苏荫三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每次都想方设法开解对方,与江菲玩耍惯了,江菲也不会这样,二话不说将她拉了出来,竟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怕什么?婆婆和二嫂是规矩人,我可不是。”江菲撇了撇嘴,眼角眉梢都流露勃勃生机和几分不讨人厌的骄纵,唯有打小被父母宠爱着长大,从没什么人说她不是的姑娘,才能养出这般天真活泼的性子,“又不是见不得人,凭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等热闹,十年都未必赶得上一回,不瞧白不瞧。” 可,可这是大伯和秦琬的事情啊! 安笙急得要命,但她芊芊弱质,哪里及得上江菲经常骑马涉猎?想要挣脱,又不敢用太大力,怕闹出动静,惹人注目,力气小了又挣脱不开,竟是左右为难。 赖嬷嬷不知府中的两位主子已经偷偷跑来,她对着女子,说得口干舌燥:“苏家是积善之家,这位娘子何不进府一叙,陈明内情?日头越来越烈,孩子受不得晒,你也进来喝杯茶……” “出了什么事?这么多人围在大门口?” 听见这个温和悦耳的声音,赖嬷嬷心中一紧,不敢再说什么,立刻将身子弯得几乎与腰际平了下来:“参见县主。” 金吾卫们精神一震,暗道好戏来了!这一抬头,饶是金吾卫们大部分出自公卿之家,也忍不住惊艳——早就听说县主是秦氏皇族中的头一份,苏彧还真是好艳福!再看看低眉顺目的女子,登时……大家虽不说,心情却很是复杂。 秦琬抬起右手,陈妙会意,立刻上前,虚扶着她,跨过门槛。檀香和沉香知道这是表忠心的时候,也顾不得大户人家的一等使女不抛头露面的习俗,跟着走了出来。 金吾卫们自发让出一条道,就见秦琬在女子面前站定,瞧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一旁校尉模样的人身上,微笑着问:“这位大人,不知这位小娘子是何来历?” 校尉被美人垂青,哪怕只是短短一句话,三魂七魄已去了一半。堪堪捡回理智,不知怎地,真话已经没半点润色地说了出来:“这位小娘子自称是襄阳人士,去年与长安来的一位贵公子定情,有玉带为证。” 魏王被圣人厌恶的消息还没那么快传开,负责巡视京城的金吾卫们尚未得到消息,对此女的哭诉,众人都当是一桩风流韵事,将对方送到玉带主人家也就是了,都是权贵之家,每年遇到的这等事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谁让想攀高枝的女人太多了呢?哪想得到此女会站在苏府门口,就是不进去?金吾卫也有些头疼,迫切希望苏家能有个说话管用的人处理了此事,苏家不愿让人看笑话,他们也不愿和苏家结仇。 秦琬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若眼前这姑娘是被人指使的,幕后之人显然是要痛打落水狗了,如若不是,那可真是个聪明姑娘。故她笑了笑,柔声道:“我是圣人的亲孙女,御封的海陵县主,家父便是皇长子晋王,这位娘子可信我?” 女子犹豫片刻,缓缓点头,原本不住颤抖的身子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脊梁更是不自觉地挺直了。 秦琬见状,心中算盘片刻,神色却越发温和:“日头正盛,你身子单薄,孩子更是娇嫩,还是进府说话吧!”说罢,竟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檀香会意,立刻取出一个没有任何表记的精致香囊,塞给校尉,“多谢几位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给几位打点酒喝。” 校尉本想推拒,瞧见这么多人,拉拉扯扯也不像样子。左右他也出身富贵,并不是没见过钱的,也就笑纳了。待到离开了这条巷子,手下不住咋舌:“县主的脾性也太好了些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女子的来意,我壮着胆子,冒犯地瞧了瞧,竟没半点虚情假意,硬是一丝火气也无。” 第466页 另外一个侍卫与沈淮一脉交好,早早打定了主意,跟着沈淮谋富贵。一旦有宣传皇长子的机会,那是万万不能放过的,忙道:“要不怎么说是家学渊源呢?晋王殿下这样仁厚,县主是殿下亲自教养的,岂会差了?没见此女一开始说什么都不肯进去,直往咱们后头缩,县主一来,将名号一报,二话不说就信了么?” “你们还别真说,县主可不比一般女子娇娇柔柔,我也说不出来,但她一走出来,那感觉,我就低了一头!” 校尉听他们嘻嘻哈哈地谈论方才的事情,不免责怪了一句:“少言皇家事。”将香囊打开,全是分量十足的金锞子和金叶子,掂一掂重量,竟有小半斤之多,也有些吃惊,却比手下们都谨慎些,不敢拿皇室成员当谈资。 秦琬带着女子进了门,没好气地看了躲在一旁的安笙和江菲:“你们两个也给我过来!” 安笙尴尬无比,江菲做了个鬼脸,两人一道跟上。等她们进了院子,秦琬带来的人就将院门牢牢一关,护卫持刀站在门口,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莫鸾听了,气了个仰倒,硬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秦琬一路往正厅走,一面吩咐檀香:“取个悠车,放到厢房,再派几个经验老道的仆妇来。” 檀香心里有点不乐意——秦琬的孩子,她当然尽心尽力地照顾,可眼前这个……什么玩意? 江菲见状,也忍不住对安笙咬耳朵:“县主修养可真好。”换了她,哪怕不迁怒无辜的孩子,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原以为让女子松开孩子需要费一番口舌,出人意料的,她二话不说,就将孩子交付。秦琬见状,心中疑虑更深,却没说什么。 一入正殿,女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县主宽宏大量,请救一救民女吧!”声音婉转动人,哭泣也像在唱歌,煞是好听。 秦琬有些摸不准这个女子是谁安排的,又是冲着谁来的,怎么会挑今日这么巧的时候出现。故她走上前,虚扶一步,忙道:“你先将事情说清楚,我才好做决定。” 女子含泪点了点头,只见她缓缓抬头,轻轻揭下了脸上的面纱。 江菲“呀”了一下,一个劲往安笙身上缩,安笙也面露惊色,旋即却平定下来。使女们更是不用说,个个惊骇非常,若非训练到位,早就叫出声了。 秦琬见到女子的容貌,倒有些怀疑对方并不是诸王派来的了,为何?因为此女身姿曼妙,声音也十分美妙,这也是她蒙了面纱,众人却不觉奇怪的原因。在众人的想象中,一个女子若有这样的身段和声音,容貌必定不差,结果却恰恰相反——此女的脸上有一块巨大的红色胎记,覆盖了左半边脸蛋,甚至有一小半蔓延到了右边。乍一眼望去,实在骇人,哪怕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对方的眉目很是清秀,但又有多少人会去看她第二眼呢?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不要吐槽作者写这种桥段,作者其实也讨厌写宅斗【其实这也算不上】,但作者虽然最近叙事累赘了一点,写得每个剧情却都是有用的,各位看官请耐心一点,O(∩_∩)O~,静待下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救人一命 江菲天真烂漫,短暂的害怕后,好奇又涌了上来,小声对安笙说:“咱们怕是猜错啦!她生得这么——苏彧怎么会瞧中她呢?” 安笙示意江菲别说话,就听秦琬温言道:“你起来说话吧!檀香,奉茶。” 女子见秦琬神色平静非常,没半点对她容貌的鄙夷,心生感激,却不敢真在秦琬面前坐着。她身子有些颤抖,声音也不住打颤:“民女,民女杨氏,襄阳郡人……”才说一句话,就有些畏缩,不敢往下说了。 秦琬见状,神色更柔和了:“没事的,慢慢往下说。” 大概是看到秦琬的态度这样温和,杨氏心中的害怕也就渐渐地去了,断断续续地将生平经过说了大概。 原来,杨氏的父亲是个手艺出色的木匠,母亲则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婢女。杨氏上头有个哥哥,也是老实本分的人,前几年刚娶了嫂子,生下一儿一女,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颇为殷实,独独犯愁杨氏的婚事。 杨氏容貌有瑕疵,稍微有点条件的人都看不上她,杨父无法,只得拼命做工,想给女儿做攒点嫁妆,也给儿孙多攒点家当。谁料劳累过度,终是积劳成疾,钱流水一般地花了出去,病却迟迟不好。杨氏之兄为了挑起家业,拼命赶工,却遭人恶意打压、克扣,按捺不住去讲道理,被人打了个半死回来,还未抬到家就一命呜呼了。 杨家骤逢如此变故,杨氏之嫂便要改嫁,她不愿带走女儿,杨家人又不会让她带走儿子。杨母早年做婢女,针线活做得太多,眼睛本就有些不好,如今夜以继日赶绣品,生生熬坏了眼睛。杨家的生计就压在了杨氏一人头上,她不仅要照顾父母、侄儿侄女,赶制绣活,还要上山挖野菜,好让父母不是成天吃清得能看见底的稀粥,就在一次上山挖野菜的时候,救了昏迷不醒的苏彧。 按理说,杨家这样困难,杨氏本不该再拖个人回来,更是负累。但杨母之前在官宦之家当了好几年的差,对衣料、官员品级都有些了结,顺口就对女儿说过。杨氏一看苏彧衣料不凡,身佩玉带,知他必是大官,哪怕对方漏下一丝半点,也足够杨家人嚼用的,才将苏彧给救了回来。 第467页 剩下的事情,杨氏犹豫半天,仍是张不开嘴。 秦琬听了杨氏的叙述,已猜到大概——苏彧当时正被容家的人追杀,双目失明,心中必定十分惶恐和焦躁。毕竟他的眼睛一旦出事,这辈子的前程就彻底没了,朝廷不会要一个盲人做官,曲成侯府也不需要一个双目失明的世子。 苏彧的心结在哪里,秦琬知道得一清二楚:说来说去,也是莫鸾的错,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拘泥于一方天地?苏锐当年要接儿子去南方的时候,莫鸾说南蛮多瘴气,不允。待到后来政局生变,苏彧便是想去也不能够了。才弄得苏彧年过弱冠,别人提起他,仍是说,这是苏锐的嫡长子,皇长子的女婿,海陵县主的夫婿……对任何一个有野心,有抱负的男人来说,这等境遇都让人不甘得很。 若他婚事顺遂,有人排解烦恼,倒也罢了,不过秦琬没放低身段的打算,就是做面子工夫。苏彧也能感觉得出来,同样不喜欢秦琬敷衍,偏偏秦琬才送了几个妾给他,他还没怎么受用呢,魏王就要拉他去敲打一番,换做任何一个男人摊上这种事都不会顺气的。 苏彧之所以主动请缨,为得就是想做出一番大事,让旁人正视自己的能力,哪怕他有莫鸾的“告知”,想要拿到容家的罪证也不容易。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着荣耀就在眼前,忽然看不清了……这等滋味,没从云端坠入泥里,在希望到来的前一刻被打入绝境的人,压根理解不了。 略有些本事的男人,都不会喜欢妻子压在自己头上,向妻子服软才能过好日子。杨氏的身段、声音甚至谈吐,都足够迷惑一个双目失明,因此而焦躁不安,甚至钻了牛角尖的人,让他产生错误的判断——以苏彧的身份,婢妾要多少有多少,良妾却是不能纳的,否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但若这个良妾对他有救命之恩,为他连名节都没了呢?哪怕是皇长子,摊上这种事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让女儿吃哑巴亏了。这并不是爱,也不是见色起意,纯粹是自己不好了,也想膈应膈应秦琬,却没想到杨氏的脸上…… 秦琬算了算苏彧出行至今的时日,再算了算襄阳到长安的路程,便知杨氏必定是怀着身孕,千里跋涉才赶来的,想到沈曼也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生下自己,秦琬的神色不免放柔了:“你历经艰险,来到长安,是让我给你个名分么?” 杨氏唬了一跳,连连摇头,立刻跪了下来,急急道:“民女粗鄙,不敢如此,还望……还望县主给予些钱财,好让民女回乡奉养老母,教养侄儿侄女。他们现在都是由嫂嫂照料,可嫂嫂已经有了新家,实在不好一直……”至于孩子,留在生父旁边就好,哪怕没名没分的,甚至只是做个仆役,也比跟着她活不下去的好。 她因容貌丑陋,受尽众人的白眼,十七八了还嫁不出去。那些旁人瞧都瞧不上一眼的闲汉,尚觉得娶她是吃了亏,需用丰厚的嫁妆填补。打小在这等环境中长大,她如何敢奢求爱?苏彧对她温言软语的那几日,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可她忘不了他重见光明,见到她容貌后的神情。 杨母总是宽慰女儿,美貌并不是最重要的,并拿昔日在官宦之家看到的,那些因为美貌,一心攀高枝的婢女们举例子,可杨氏还是自卑得紧,待到苏彧之后,更是认清了世人多以貌取人的事实。方才说明来意后,苏家起先派了个身着绫罗绸缎,却不掩鄙夷之色的姑娘,杨氏自惭形秽,又因对方的态度实在太差,不敢进门。再见到赖嬷嬷,才发现儿子对这种高门大户来说,或许没那么重要,否则对方也不会随便派个奴仆来打发她,见她不识抬举才又派了个体面的婆子来。 杨氏生怕进后宅就无声无息地死了,这才任凭赖嬷嬷好说歹说,就是不肯进去。若不是一路上听闻了皇长子辞让太子的贤名,秦琬对她又和善得很,没半点鄙夷,杨氏也不会敢随秦琬进门。 见杨氏这样有自知之明,又很是孝顺,江菲不由动容,小声说:“这个女人,也不是很讨厌嘛!” 安笙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样的想法。 她们这等做大妇的,对妾室自无半点好感,但这些妾室里又分三六九等,被迫的和主动的不一样,有自知之明的又和拎不清的不一样。像杨氏这种拿了钱财就走人,并不是想进门的,比那些恃宠而骄,仗着有孩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外室又不一样。真要说起来,苏彧出身高,长得好,谈吐风仪都是极佳的,名门闺秀尚有不少倾慕着他,为了在他面前表现,私底下掐得死去活来,更不要说民女了。 秦琬见杨氏所求不多,不由叹息。 若能选择,哪个母亲愿意舍弃自己的孩子呢?故她二话不说,非但允了,还想得十分周到:“我这就命人支钱,并派一个管事,几个仆役、仆妇随你回去。”怕杨氏不懂,解释道,“你孤身一人,带着钱财,怕是回不到襄阳。即便回去了,孤儿寡母也会受人所欺。我的人好歹出身晋王府,旁人总会给几分脸面。他们会替你寻一处安静稳当的宅子,上下打点一番,也好让你们一家平平静静地过日子。”顺便也去看看,襄阳郡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秦琬虽将杨氏的身份信了七七八八,但杨氏来的时间太巧,到底还是要派人亲眼看看,才算安稳。 杨氏不知秦琬的用意,听见秦琬的安排,泪水夺眶而出:“县主大恩大德,民女永世难忘,民女回去后,定会为县主立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祝县主福寿绵延,永世安康。” 第468页 秦琬知杨氏之心,柔声道:“你放心,这孩子在我这里,定会衣食无忧,平安健康地长大。十几年后,你的侄儿侄女若不再用你操心,有机会来京城,定不要忘记来看他。若他长大了,想知道生母是谁,我也会让人带他去襄阳拜见你的。” 杨氏再三叩谢,江菲见她走了,直接窜了上去,揽住秦琬的胳膊,眼角眉梢都是亲近:“县主,你可真好啊!”苏荫还天天说她外憨内奸,哼,分明是你们苏家男人不好,想让我低头,给你赔不是?那你,唔,至少得哄我三天,不,五天! “举手之劳,却能救几条性命,何乐而不为呢?”秦琬抚了抚江菲的鬓发,神色却有些黯然。 江菲见状,猜到秦琬是想自己的儿子,即苏家的嫡长孙苏沃了,不由义愤填膺:“县主等着,我这去说!”她和夫婿若有了孩子,肯定也是想自己养的,怎愿意将之抱给婆婆?若从苏家孙辈第一代就杜绝了这苗头,自然也轮不到小儿媳妇将孩子拱手送上。 作者有话要说:O(∩_∩)O~,秦琬虽然是个政治家,算计起人来半点不手软,却也是不吝惜帮助别人的好人哦!咳咳,不过就是她帮助的对象在大家看来……实在有点奇葩…… 第二百九十二章 首辅心思 秦琬颇喜江菲天真烂漫,见状就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这事你不用管,我会和苏彧好好说。” 好好说,你们两个的相处,能称得上“好”么?分明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江菲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秦琬点了点她:“倒是你,多和苏荫说点话,我的耳根也就清静了。” “我才没——”江菲本想反驳,迎上秦琬的目光,忽然卡了壳,眼睛转了转,既有些得意,又有些泄气地说,“这次本就是他的不是,他再不服软,我就……我就回娘家!”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江菲才嫁进来不足两个月,已经苏荫拌了十几回嘴,回了三趟娘家。承恩公虽知这样不大好,却舍不得对中年才得的小女儿发脾气,老夫人和承恩公夫人也顶多说江菲两句,再给苏家赔不是。江菲有亲人的支持,三个嫂子都对她很好,她才不怕苏荫呢! “好啦好啦!小傻瓜,记住啦!这事你别说!尤其不能和苏荫提。”秦琬拍了拍江菲,叮嘱道,“明白了么?” 江菲乖乖答应了下来,旋即就忘到脑后,好容易与苏荫和好,不经意就带了出来。苏荫连一沉,不悦道:“你怎么也学那些长舌妇人,说大哥的不是?” 见苏荫这样凶,江菲反倒来了火气,也拔高声音:“我说的难道有错?分明是他自己始乱终弃,不安好心,还要县主给他收尾……”夫妻俩再次不欢而散,江菲也不含糊,隔日就回了娘家诉苦。 这一次,承恩公终于拉下脸来训斥她,勒令她立刻回苏家!为何?魏王被罚的事情,已经彻底传开了! 江家立身多年,未见恶评,靠得就是这份信誉。只要和江家的人订了亲,只要不是因为被谋反而抄家灭族,哪怕你家人下了狱,家业没落,身上连件干净衣服都找不到,江家也照样履行婚姻承诺,从未有过背信弃义之举。魏王风光之时,女儿受了薄待,江家人不是软柿子,自会打上门去,这等时候,却万万不能背上落井下石之名! 顺带提一提,杨氏的事情,也传开了——苏家人倒是想捂,可门口那么多人看着,秦琬又没有遮掩杨氏下落的意思。据八卦人士打听,咳咳,不对,是坊间传闻,皇长子雷霆大怒,不复平素的温文尔雅,险些要抄家伙把女婿给砍了。好在侍从跪劝,王妃拦着,县主派人带了口信,皇长子殿下才没用他的花拳绣腿去挑战苏世子的十年苦练。 百姓不过看个热闹,聪明人却想得有点多,譬如新上任的首相徐密徐大人,神色就很沉重。 皇家无小事,尤其是圣人和几位皇子的态度,更是重中之重。皇长子与魏王的友好合作持续了好几年,这时候闹出民女千里寻夫的丑事,究竟是太过凑巧,还是有人蓄意安排?皇长子若想和魏王拆伙,于朝政又是一番动荡。 徐密能够位极人臣,被圣人所倚重,才华、心计、品行自是样样不缺,察言观色和掩饰心思的本事也登峰造极。故没人知道,这位徐首相的骨子里其实有种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拗。 这也是历史拐了个弯的缘故,若没有莫鸾和沈曼的一换,徐密这个大夏首相会以最惨烈的方式名留青史——为阻止魏王开启已经封闭的泰陵,打扰圣人与穆皇后的安眠,只为让钟婕妤与圣人合葬。徐密在反复进谏无效,长跪不起无用,再纠缠下去自己都要成庶民的情况下,血溅太极殿。 至于他的身后事……不说也罢,若不是徐首辅死得太冤枉,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感同身受,跟着裴熙一起骂魏王。 能干得出“死谏”这种事的首辅,对正统何等维护,可想而知。张榕是做个御史大夫,碍于身份,不得已摆出支持正统的样子,徐密则恰恰相反。表面上,他顺着圣人的意思来,毕竟圣人是明主,一举一动都是经过深刻考虑的,内心里,他却对皇长子还活着,圣人却别人来继承江山的做法不怎么苟同。 再说了,圣人立得要是梁王、齐王,哪怕不是嫡出也不是长子,徐密也认了。这两位品行、政绩上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生母也是一等一的淑女,服侍圣人极久,皆是朝臣都没半点异议的三夫人之一,换做魏王,那就得折扣,折扣,再折扣了。 第469页 徐密在中枢近二十载,位极人臣却膝下荒凉,可想而知有多少人打这方面的主意。说媒的,送妾的,要过继的……就连徐密的宗族,眼馋想做徐密儿子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但他固执啊!一句“吾不欲令尔等骨肉分离”,便堵得所有人没话说。 很显然,在这位相爷的眼里,发妻是要敬重的,凑上来的女人是该打发的,上着赶着做他儿子,或者想把儿子送给他的人,心思都是不纯正的。钟婕妤的品行已为朝臣所诟病,魏王的手段也谈不上堂皇大气,落在徐密眼里,未免格局不够。如今先有乐平公主不敬兄长,再有飞马贼旧部的来历说不清楚,如今又来了一桩弱质女流千里寻夫,对魏王的人品,徐密徐大人颇有些质疑。 不,准确地说,圣人从来不考虑皇长子继位一事,徐密早就一千一万个不甘心,碍于圣人心思,不好明说而已。甚至不敢表现出来而已。 徐密夫人见徐密愁眉不展,关切地问:“可是朝堂又有什么事?” 若不是就任地方的时候,徐夫人陪徐密吃了太多的苦,也不至于伤了身子,未有所出。夫妻相濡以沫多年,早没有半点隔阂,徐密揉了揉太阳穴,据实以告:“与那几位有关。” 徐夫人会意,明白丈夫说得是诸王。 徐密考虑皇位继承人,尚要琢磨一下正统和能力孰优孰劣,圣意与前途、名声相比哪个重要,一旦选定了,需在什么事情上展现自己的倾向……等等等等,徐夫人却比丈夫实在很多。 邓疆觊觎首相之位,谋求中书侍郎一职,一直给徐密找麻烦的事情,徐夫人是知道的。哪怕邓凝一直不受宠,好歹也是金册玉牒上记载的魏嗣王妃,翌日魏王登基,魏嗣王是圣人钦定的嗣王,又是魏王的嫡长子,太子之位当之无愧。按照常理揣测,哪怕是给太子脸面,也不会轻易动太子妃的娘家人啊! 政治上的弯弯绕绕,徐夫人没那么通透,却明白一个很朴素的道理——敌人抖起来了,自家就要遭殃,故她极为诚恳地说:“那几位的事情,咱们干涉不了,我只说一句,晋王妃和县主多好的人啊!” 沈曼怀着身孕,圣人特许她可以在京中待产,她却要跟着秦恪流放。这等高义和忠贞,恰恰是男人极为赞赏的品质,至于秦琬……徐密正有些不解,便问:“那件事是真的?” 在徐密看来,皇长子要和魏王拆伙,就不能拿唯一的嫡女压在苏家当肉票。大夏虽民风开放,和离、再嫁都是寻常,可魏王正落难,皇长子若要好名声,就不可能会挑这时候撇清干系,除非出了一件舆论往秦琬一边倒的事情。谁料竟有这么巧,头一天永寿坊大火,魏王被夺了职权,第二日就闹出这种事?未免也太巧了吧? 徐夫人不知丈夫的疑虑,叹道:“比珍珠还真,永寿坊不是发了大火么?事涉飞马贼,金吾卫岂能不如临大敌?家家户户排查过去,客栈茶楼酒肆更是无一疏漏,见此女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十分可疑,便上前盘问。” 若没有那场大火,杨氏想要找人也是两眼一抹黑,即便求助金吾卫,也未必能被带到苏家门口,让大家看了一出大戏。实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啊!哪怕得罪苏家,也不能被糊弄过去,万一放跑了飞马贼的同党,他们找谁哭去? 夫妻多年,徐夫人最明白丈夫的性子,又将秦琬如何对待杨氏给说了出来,感慨道:“换做旁人,谁能这样宽厚?”抱着孩子找上门的女人,即便不当场发作,也会将对方留下来磋磨,或者远远打发走,眼不见心为净,哪有这样细心周到的? 女人要地位稳固,在男人身上下功夫,给别的女人使绊子,这些都是寻常。能厚待丈夫别的女人,必定是要被男人赞美的,谁让男人自己既要三妻四妾,又不想后院失火呢?历朝历代选皇后,总少不了一个条件——有母仪天下之风。简单说,五个字,宽容,不嫉妒。 徐密一想,觉得也是,忍不住琢磨开了,心道你们拆伙的话……也未尝不可啊! 在徐密心里,无嫡立长,天经地义。别的皇子做了皇帝,兄弟们谁都不服气,只有皇长子登基,方能定天下人之心。当然了,他身为首辅,自不会像旁人那样,急吼吼来句“请立太子”,然后被圣人赶回老家吃自己。究竟该怎么做,还需好生筹谋才是。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举棋不定 徐密还未拟出个章程来,张榕张相爷上门了。 宰辅之间本不能交往太过频繁,以免被圣人猜忌,但徐密和张榕都是圣人极看好,人品十分方正的臣子,如今情况又特殊些,也就顾不得许多了。退一万步说,光明正大地拜访,总比偷偷摸摸地交往好吧? 张榕的来意,徐密也能猜到一二。 与徐密不同,张榕曾在御史台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一把手,提起御史大夫张榕,谁都竖起大拇指,士林中更是对他赞誉一片,说他清正廉洁,克己奉公,浑身上下挑不出半天毛病,家庭也是有名的和睦,无疑是文臣、直臣、纯臣的典范。这样的人,在立储问题上,别管他心里怎么想的,只要他想要将好名声保持下去,就得遵循千百年来的继承制度,坚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魏王和鲁王水火不容,你争我夺的时候,张榕坚持立皇长子,虽会让这两位天潢贵胄不快,看在他没投向对方的份上,也就忍了。哪怕登基,也不好对张榕怎么样,谁让人家清名满天下呢?如今魏王一倒,鲁王一系笑了,张榕头疼了。 第470页 两虎相争,另辟蹊径,固然是一条好路。但若鲁王一枝独秀,自己却坚持立皇长子,无论在皇长子还是鲁王那里都里外不是人啊!翌日鲁王荣登大宝,一看到他张榕,就想到此人对本王继承皇位很不满,说自己继位不够名正言顺……日子还要不要过?至于投靠鲁王,那就更不行了,立场随意更换,那是小人行径,谁能瞧得起?尤其是他这种清流,一旦名声臭了,世人可不会给他“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权利。 张榕虽差一年就五十整了,却是官员的黄金年龄,更莫要说他已经位臻宰相,怎么可能没点上进心?哪怕不弄权,被人多叫几年“相爷”也是好的啊!更别说他还有儿有女,哪怕只是为了儿孙的将来,他也得在如今的位置多待几年。官员七十才致仕告老,他也不奢望做那么久的宰相,花甲总要熬到吧?可眼下这情形,一个落不好,全家都要遭殃啊! 这等时候,张榕破天荒有些痛恨自己身居高位了,若他只是个普通的刀笔吏,哪怕上头争破了天,圣人也不会喊他“咨询”一下你对诸王的看法了。 徐密命人将张榕请进来,心中已有了计量。与张榕寒暄几句后,徐密就开始感慨起退休后的美好生活来:“裴老大人离京前,曾与老夫畅谈,打算回乡养几只鹦鹉,教它说说话。每天拎着鸟笼在街上转悠转悠,听听说书人讲古,这日子,多好啊!” 这话朴实得像两个乡间老头的闲谈,实在不像首相与上宛侯能说的,却传达了徐密的疑问——你不是张夫人的族兄么?张氏宗族拼尽全力才保下了你,甚至牺牲了长房嫡支,血脉在梁王案中折得七七八八。此恩等同再造,你与张夫人的关系理当极好,同理,与洛阳裴氏那也是近之又近,岂会得不到裴晋的指点?哪怕为了裴熙的前程,裴晋也该点拨你一番才是啊! 裴熙此人,本事非凡,性子太差。以他的“本事”,一个时辰之内将同僚全得罪光,甚至得罪死也属寻常。虽有圣人袒护,裴晋回洛阳前也和徐密打了声招呼,做出了尊重首相的姿态。徐密可不相信,对和裴家关系更亲的张榕,裴晋会半点提示没有。 张榕苦笑一声,无奈道:“裴老大人气度从容,年轻人,到底气盛些。”不好明说旁人家事,只能稍微暗示一两句。 徐密与裴礼也曾有几分交集,看看对方的官职,再瞧瞧裴熙的位置,哪有不明白的? 裴晋的想法,徐密能理解,张榕更能理解,甚至感同身受——若张榕的儿子平庸,孙子才华横溢,他也会将希望寄托在孙儿身上,奈何他的儿孙都没有裴熙这么成器,没办法让他体会这么“痛苦”的抉择啊! 皇长子对裴熙极好,早年就拿快到手的晋王爵位换了裴熙一命,又让他做了代王府祭酒,相传裴熙在王府里还有自己的院子,出入之自由,权柄之大,比王府长史吴利和司马宇文杉大多了。哪怕没那则“传言”,大家也相信,秦恪对裴熙,绝对是当了半个儿子来对待的。 裴熙我行我素惯了,哪怕他的所作所为基本上是往沸腾的油锅里浇水,他也没遮遮掩掩的意思,明摆着偏帮皇长子,给皇长子优待,至于其他人,无一例外,公事公办,毫不留情面。说这样的人不结党,大家信,以这家伙的破脾气,能容忍得了他那张嘴的人实在太少,想结党也结不起来,可说他不是皇长子一系,谁信? 事实上,秦恪和裴熙投缘,这已经是让知晓裴熙性格的所有人疑惑了很久,却始终琢磨不透的事情。思来想去,只能说一句,皇长子殿下,您实在是太宽厚包容了,裴熙这样的人,您也收留啊!换谁将裴熙收入麾下,岂不说裴熙会不会真心效力的问题,大家首先要考虑得该是那人能支撑多久才被裴熙气死。 回想起当时圣人提出立太子的时候,裴晋第一个站出来拥立代王,徐密心中一动——洛阳裴氏,不,至少是裴晋和裴熙祖孙之间,是不是已经有什么默契。拥立皇长子,究竟是他们揣摩圣意,还是当真……有此倾向? 一想到这里,两位相爷都有些抑郁。 他们总算明白古人为何坚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坚决不提什么“能者居之,应立贤人”了。按理说,嫡子长子未必出挑,幼子庶子说不定更出色呢?为了国家好,难道不该将江山交到后者手上么?但嫡出、长子,那是明摆着的,谁都没办法否认,有这个做理由,旁人很难翻起风浪来。有能力,是否贤名,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更重要的是,没个确切的目标,他们不、好、站、队啊! 提到站队,张榕就更头疼了。 中书省统共有两个侍郎之位,如今只有张榕一人在任,另一个位置空缺,邓疆正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盼着一人身兼两个宰相之职,好压过首辅徐密。 对他的小动作,徐密固然烦心,张榕也不好受啊!邓疆这些年一直在尚书省打转,人脉、势力,样样不缺,又是魏王的姻亲。哪怕他霸道蛮横的作风得罪了许多人,碍于他和魏王的权势,大部分人也只敢私底下说说,将来对方若是落难了,也会落井下石,却不敢在此时开罪了邓疆。 以邓疆的性格,万一真要做了中书侍郎,徐密会被压得说不出话,张榕也没好果子吃。想到这里,张榕沉吟片刻,还是说了一句:“谁不是慢慢成长的呢?瞧见年轻一辈出生,成长,越发茁壮,咱们也能宽慰了!”这便是说魏嗣王秦宵前不久喜得贵子一事了,哪怕是妾室所出,也是魏王的长孙。 第471页 魏王与邓疆联姻之举,徐密很不看好,认为他急功近利,事涉自己的利益,那就更没好话了。故他回道:“孩子啊!只要人品好,才华平平,那不重要!”说到此处,有些感慨,“若非如此,老夫也不至于膝下荒凉。”实在是有个心结在,总觉得认旁人为父母的人,品行上欠一些。 能做到宰相之位的就没一个蠢货,哪怕一开始不明白,事后想想也能会意。也因为自己是这样的,免不得以此来想想旁人——魏王父子该不会是联姻之事定了才后悔,却又不能悔改,只能冷待魏嗣王妃,以和邓家撇清关系吧? 仔细想来,这些年在朝堂,魏王确实没怎么帮邓疆。倒是邓疆,为了魏王,几番赤膊上阵,惹得圣人更加厌恶。虽然是帮倒忙,可那时候的状况……他似乎是真心想帮助魏王登位? 若真是如此,魏王的人品实在有些差。 算算这几桩为了魏王好的政治联姻——秦琬和苏彧是圣人赐婚,如今却弄出个民女千里寻夫的香艳传闻;邓凝是魏王为嫡长子所聘,却不得魏嗣王的欢心;承恩公的小女儿才出嫁几个月,又回了几趟娘家? 这样的人,似乎,应该,大概,可能,的确……不值得辅佐? 只不过,魏王已经联上了承恩公江家,哪怕为了名声,江家也会帮魏王分说一二,若是魏王翻身……他们究竟是该赌,还是不赌呢? 江菲不知自己已被两位宰辅捎带上了,她破天荒被父亲训斥,憋着一肚子火,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苏家,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院子里走。沿途见仆役面色诡异,心中一突,命人将他们压制,自己提起裙子奔了过去,一脚踹开门,就见自己的心腹使女芸香半掩,身子已经贴到了苏荫的身上去,苏荫笑嘻嘻的,手已经伸到了芸香的衣服里。见着这一幕,江菲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 第二百九十四章 香消玉殒 江菲是个很单纯的姑娘。 她年纪小,辈分高,自幼被家人宠着长大,最烦心的事情也不过是自己养的小动物活不长,又或是女红不精,被祖母和母亲说教。对贴身使女,不说推心置腹,也是信任有加。几个心腹使女中,江菲又最喜芸香温柔敦厚,善解人意,否则也不会自己赌气回娘家时,将留守的重任交给芸香。 秦琬若见着这一幕,必会告诉江菲之所以发生这等事情的缘由——闺阁之中,你最大,她们不得不依附你而活,自然是一等一的忠仆。嫁人后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时候,你都要依附着别人,这些使女们有了更好的选择,背叛也随之而来。哪怕苏荫只是苏锐的幼子,没有纳妾的资格,那又如何?很多奴婢都是同样的想法,宁愿在豪门锦衣玉食一辈子,做个有实无名的姨娘,都比嫁个管事、掌柜、庄头,为生计忙碌的好。 这一点,秦琬早就看透,所以她最信任的“使女”陈妙是男儿身,旁的贴身使女都是竞争上岗,铁打的名字,流水的使女,用得顺手就行,不会在任何大事上付诸信任。也正因为如此,莫鸾为膈应秦琬,打陈妙的主意,秦琬回绝,非但不会伤了主仆之情,还会让陈妙感激涕零。换做使女,有这么轻松么?哪怕此时真心不想做妾,未来若是过得不好了,指不定就要后悔今日的抉择。 江菲不懂芸香背叛的缘由,却不妨碍她愤怒之下,开始动手——这位大小姐不懂半点弯弯绕绕,上眼药下舌头,她只知道一件事,惹她不快的人,要么吵,要么打! 见着这对狗男女,江菲怒火中烧,随身携带鞭子往外一抽,噼里啪啦就开工,边打还边骂:“……你们苏家的男人都是这副德性,县主脾气好,我可不好!哭?装可怜?有你哭的时候!你的可怜还在后头……” 苏荫是个男人,又是备受宠爱的小儿子,也没顾忌那么多,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反正江菲回了娘家,芸香趁机贴上来,他也就笑纳了,心里头还觉得妻子无能糊涂,贴身使女背叛了尚且不知,遇到事情就知道找父母哭诉。如今见妻子撞破此事,先有些心虚,毕竟此事是他不对,若江菲哭一场,他陪个不是,处置了芸香,也就完了。谁料江菲的气性比他还大,竟直接上了鞭子,见芸香躲了,那鞭子也不拐弯,竟直接往他身上抽? 反了反了,你一个女人,还敢打男人?知不知道妻子打丈夫,按照刑律是要论罪的? 苏荫险些被鞭子抽到,也来了火气,将鞭子一拽,怒道:“你昏了头是不是?为了一个贱婢,要与我闹?” 江菲拼命要将鞭子扯回,泪水却模糊了眼眶:“好啊!你让我打死这个贱婢!我要打死她!” 听见江菲这样说,苏荫松了手,心道背主的贱婢罢了,打死就打死,难道自己会缺了女人不成?谁料江菲右手一甩,鞭子狠狠地抽在了苏荫身上! 心腹使女的背叛,固然让江菲心如刀绞,但她更恨得是自己的夫婿!他看不到自己怎样放低身段,瞧不见自己为他用了多少心思,也不关心她受了多少委屈,才成亲几个月啊!哪怕芸香脱光了衣服站着,他也不能偷她的丫头吧!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阿耶凭什么为了这样的人呵斥自己,让她回苏家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哈哈,好好过日子! 你们越是拦着,我就越是要闹个天翻地覆,我可不是县主,为了晋王殿下,遇到什么事情都忍着! 第472页 苏荫见江菲双目通红,状若癫狂,不打芸香,鞭子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招呼,也来了气,狠狠把江菲手上的鞭子一夺,见江菲扑上来扭打他,也没想太多,重重一推! 江菲没有站稳,往旁边栽倒。 霎时间,鲜血蜿蜒,缓缓流淌。 鲜妍明媚的姑娘气若游丝,眼睛一片模糊,已看不见任何东西,依稀想起父亲的厉声训斥,眼里已有了一丝泪光,与鲜红的血混在一起,划过她秀丽的面庞。 阿耶,若你知道方才是最后一次见我,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只骂别人……却对我笑…… “这样蠢的事情,你也干得出来!”苏彧不在府中,负责为弟弟收拾烂摊子的,便是莫鸾的次子苏荣。听见江菲出事,他不复平素温雅,将苏荫骂得狗血淋头,“我说过多少次了,少与人家动手,你到底长没长记性?” 苏荫是小儿子,被宠惯了,见外人的时候尚能装一装乖巧伶俐,在自家的时候,本性就流露了出来,谁也不让,惹急了就动手。晏临歌瞧不上苏苒,他便给了晏临歌一个窝心脚,刚好被秦琬撞见,险些落下一个“草菅人命”的名声。 晏临歌出事倒也罢了,下九流的琴师,死了便死了,但江菲是能随便死的么?魏王没了权力,正是要这些贵亲帮忙分说的时候,偏偏苏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皇长子没找苏家麻烦已经很不错了,邓疆自身难保,好容易笼络住承恩公,连带串上了江柏,全被苏荫这蠢货搞砸了! 苏荫低着头,小声争辩:“我,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啊!谁让她乱挥鞭子,打碎了花瓶,摔倒的时候,碎片又刚好扎进了太阳穴……” “好了!”莫鸾冷着脸,不悦道,“二郎,眼下不是你斥责弟弟的时候,究竟该怎么做,你可得拿出章法来!” 苏家四兄弟中,年纪最小的苏荫看似乖巧,实则骄纵;老三苏沃心思粗疏,发生这种事情,莫鸾也不敢让他知道;苏彧又不在,也只能依靠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机深沉,手段阴狠的苏荣了。 在苏家兄弟的心中,他们一族的显贵固然与父亲苏锐有关,却与魏王更脱不开关系。魏王落难,苏锐也得被清算。屋漏偏逢连夜雨,出了这事,又不能断了江家的支持……苏荣斟酌片刻,便道:“江氏平日回娘家,哪次不是住上三五日才回来?此番去而复返,定是被承恩公所训斥。她身为幼女,气性本就极大,为此搬去庄子上住,毫不稀奇。”说到这里,他面露阴狠之色,冷冷道,“过一两月,对江家说她小产死了就行。” 赖嬷嬷身为莫鸾的心腹,有幸旁听了这次会议,心里不住冒凉气——江菲那姑娘,她也见过许多次,天真善良,活泼乖巧,很爱说笑,遇到事情也不往心里去,吵吵嚷嚷就过了,比那等记在心里,整天琢磨怎么报复你的人好了一千倍,竟这么没了?这样的过失,苏荫即便不以命偿命,也该负荆请罪才是,居然想着怎么掩盖…… 哪怕跟了莫鸾几十年,赖嬷嬷也没弄懂莫鸾的下限在哪里,听见苏荣这么说,莫鸾竟道:“小产?若是如此,便不能阻止娘家人探望——”等一两个月,尸身都该腐烂了,怎么隐瞒? “谁说是四弟的孩子了!”苏荣冷冷道,“她与四弟不睦,性格又骄纵,水性杨花也是正常。发现珠胎暗结,偷偷去庄子上,暗中寻药来打胎。谁料遇上庸医,人就这么没了。至于江家信不信,不是还有芸香么?” 苏荫听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二哥,这……”是不是太狠了? 他尚且如此觉得,赖嬷嬷更是吓得两腿都没了直觉,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活人,而是恶鬼——杀了人家姑娘,还要诬陷对方偷人,有孕,死得这样不名誉。 这事一旦传出去,江家女的名声哪怕没有全毁,也很难嫁到好人家。苏家蒙此“奇耻大辱”,若还愿意为江家遮掩,江家必是感激涕零……赖嬷嬷从后宅斗争的角度出发,莫鸾也不例外,她盘算了一下这样做能带来的好处,二话不说,立刻点头:“就这样办!” “江氏的下人,心腹‘知情’,咱们借此将他们处理掉。”苏荣一边盘算一边说,“咱们已将他们看管了起来,愿意伺候得就留下。待到江家来人,必会有‘投诚’之辈想要说出真相,这些人也需留意。那些真心愿意投靠的,让他们对好口供,再弄个‘奸夫’出来。至于芸香,过了这阵子,找个机会将她处理了。” 赖嬷嬷见苏荣毫无半点怜悯地计划这些,莫鸾和苏荫竟连连点头,只觉浑身发冷。她不敢再与这些人为伍,暗暗打定主意,务必将这些人的丑陋嘴脸告诉海陵县主!若不然,哪天他们也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斩草不够,尚要除根,自己该怎么办?在赖嬷嬷看来,秦琬连“情敌”都能宽容对待,放对方一条生路,人品真心好得没话说。自己此举,虽是背主,但……但也是为了大义吧?她不求秦琬看重,也不是想为江菲讨回公道,只求全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需要,这一卷开始便当派送……虽然作者也很不愿意,但剧情需要…… 第二百九十五章 意识萌芽 赖嬷嬷想得一点都不错。 莫鸾因“前世”之故,对她信任有加,苏荣却觉得莫鸾让赖嬷嬷也参与进此事实在草率。可赖嬷嬷到底是莫鸾的心腹,做儿子的不好私下动手,加上处理奴仆绕不开赖嬷嬷,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派人盯紧了钱家人的行踪,却未料到赖嬷嬷压根没将此事告诉自家男人,反通过女儿钱珍,将消息传到了秦琬耳中。 第473页 钱珍本对苏彧还有些期待,见他回来后对自己视若无睹,又有杨氏一事,已是彻底冷了心。听见母亲这么一交代,更是后悔不迭,恨自己为何要贪图富贵,上着赶着想做妾,来到这么可怕的地方。 江菲一事,让知情者无不心冷——高门贵女都是可以随便被“处理”的,他们这些奴仆呢?岂不是更加卑贱?这时候,钱珍便庆幸自己听了母亲的吩咐,日日不落对秦琬晨昏定省,时不时奉上自己做的绣品,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秦琬有所交集,而不被怀疑。 秦琬闻得江菲惨死,竟有些空茫,恍惚一瞬,才回过神来,声音却颇为飘忽。 陈妙虽也震惊,到底没秦琬那样伤感,见秦琬状况有些不对,立刻上前,将钱珍安抚住,许诺会保住她的安全,甚至整个钱家,又几番恐吓,让钱珍意识到若有外人知道此事,钱家的生死就难料。连敲带打,将钱珍唬得面无人色,发誓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才脚步虚浮地离开。 “阿妙。”秦琬沉默片刻,才说,“你怪我将你硬拉到身边,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么?” 不甘?当然是有的,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成日与红妆为伴?可与报复魏王相比,一切都算不得什么,更不要说秦琬的艰难,陈妙都看在眼里,故他摇了摇头,轻声说:“您心怀天下,不该相信女人,这是正常的。” “你也莫要这样说。”秦琬叹道,“世人将‘人’和‘女人’给区分开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男人才是人,女人?不过是个附属品罢了。可悲得是,女子也认同于自己被圈禁、被豢养、靠男人施舍和垂怜的生活,为了一点被抛进笼子的食物残渣,献媚讨好,自相残杀。” 若江菲甘愿做附属品,也不会和夫婿三天两头争执,更不会有此一劫——遇上这样的事情,哪家妇人不是见好就收,让丈夫陪个不是,将使女处理了就算完事?如此一来,面子上倒是没半分裂痕,心里难道不会留一道伤疤? 只是想昂首挺胸,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而已,怎么会有这么难? 陈妙不再说话。 秦琬想到高盈的贴身使女为了做高盈兄长的妾室,将高盈的字画偷出,险些害得高盈落入算计之中,成了隋家之妇,又想到江菲的贴身使女为荣华富贵,背叛江菲,如今还为虎作伥,诬陷江菲,不由心绪激荡。她反复踱步,已下了决心:“我要走到那一步,一定要走到那一步!” 只要她能主宰天下,女子的地位自然而然会提高。同样,只要她的后代坐在皇位上,为了龙椅稳固,也会不遗余力地吹捧于她,以证明自己的名正言顺。哪怕世间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史书也可能被后人改写,却好过什么努力都不做。 为自己,也为全天下的女人,她都要争上一争。 陈妙见秦琬停住,便问:“县主,江家……” “先不要告诉他们。”秦琬冷静下来后,已恢复了平日的睿智,“咱们现在将消息送出去,江家人骤闻她的死讯,悲伤之余,必定迁怒我们。说我们那么快得到消息,却没能救下江菲的性命。” 听秦琬此言,陈妙本能地想反驳,可一想到自己家破人亡时的心境,又觉得秦琬的说法很有道理。 失去亲人的痛苦,只有经历相同的人才懂,那是心里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疤。哪怕时隔七八年,甚至十几年,回想起对方离开的模样,仍是心如刀绞,更莫要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承恩公江松若知道他将江菲骂走,竟是他见心爱的小女儿的最后一面,究竟会有多痛? “不是要等一两个月么?”秦琬神色如冰,显然动了真怒,“巧了,还有一两个月,丽竟门的特使就该到上党了。江菲的账,我帮她记着,魏王、苏家……这笔血债,只能用血来还!”斩钉截铁,铿锵有力,盈满杀意。 陈妙对魏王同样痛恨非常,闻言便问:“是否要请玉先生和常统领来。” “常青去执行任务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秦琬斟酌片刻,才说,“玉先生事务繁忙,也不用喊他。对了,伯清表哥有没有什么话传来?” 沈淮因救火有功,官位又上升了,如今已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执掌南府十六卫之一,又授了正三品冠军大将军的散官。虽及不上北府几位手中的兵卒精锐,却也很够看了,毕竟金吾卫掌宫中、京城巡警,乃是世家、勋贵、官宦子弟趋之若鹜的肥差,谁也不比谁出身高太多,姿态端不起来,顶多你卖力我懒散,敢迟到早退作威作福的家伙还没出现过。只要不与北府那些从身材到相貌,从出身到人品,无一不精挑细选,太平年间撑场面,战时直接拎刀上马的家伙比,金吾卫们还是很不错的。 “沈大将军传了信,说安富伯夫人的别庄中,近儿来往的人有些多,金吾卫的人不适合排查这些,沈大将军已经派了亲信去查。”陈妙迟疑片刻,才说,“都是些青壮英俊的男子。” 安富伯夫人,宫中蓝丽妃唯一的姐姐,虽是侯妾出身,为了拉拢圣人宠妃,年过古稀的安富伯照样娶了她,让她半只脚迈进了上流阶层。当然了,真正要迈入顶尖的家族,那是万万不能的。好在安富伯夫人也没什么政治野心,她早就习惯了,贪图享乐,前些年是她不得不服侍男人,如今发达了,便换成男人服侍她了。 第474页 大夏风气开放,二三十岁的妇人,丈夫死了尚可改嫁,四五十岁的女人,儿女都成了家,孙子孙女都有了,再改嫁就没什么意思,生活又有些寂寞。尤其是高门贵妇,不用为物质奋斗,精神上未免空虚。生儿育女,管家理事,与小妖精们争风吃醋了大半辈子,如今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包几个俊秀男子排遣也属寻常。儿子们虽看不惯,看在需要母族支持的份上,也不好真和母亲闹僵。至于安富伯夫人,那就更不在乎了,反正她再怎么贤良淑德,别人也忘不掉她的出身,为何不趁着还算富贵荣华的时候,好好享受一把?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安富伯夫人的举动都是很正常的,但秦琬特意问了,还请沈淮帮忙查……陈妙想到一种可能,虽些不信,却问:“是否要细细探查一番这些男子的出身、钱财、行踪,看看他们身后站了什么人?” 秦琬轻轻颌首,答道:“正是。” 魏王没了实权,面上不显,心中却必定着急上火。匡敏是他手中最大,也是最有用的一张牌,平日不会找对方,这等时候却顾不得许多了。 匡敏对魏王恨得牙痒痒,岂会真心帮助对方?当然了,为了更好的坑魏王,匡敏也不会公然与对方撕破脸,反会与之虚与委蛇,关键时刻传递错误信息,不断挖坑,诱使魏王往里跳。 秦琬不用想就知道,匡敏会对魏王说什么——圣人这些年越发少涉后宫,除了与后宫三巨头说说话,让她们好生稳定宫中事务,便是招丽妃娘娘伴驾。伴驾后,十次倒有两三次去看陈修仪。魏王殿下,实在不是老奴不帮您说话,是老奴不好做得太明显,丽妃娘娘却不顾忌这些,对圣人撒娇弄痴,虽未明着干政,但明里暗里,都是说鲁王的好啊! 前些日子不是传出谣言,说圣人要过继您给丽妃娘娘,又扯出鲁王和丽妃娘娘关系不清不楚一事么?前一桩太过荒谬,传得沸沸扬扬,后一桩有鼻子有眼,却被圣人按了下来,没几人知晓……圣人雷霆大怒,非但没质疑丽妃娘娘,反倒对娘娘越发信任了,老奴实在不是不帮,是无能为力啊! 后宫本就是魏王的短板,若非如此,魏王也不至于盯上了匡敏。如今匡敏悄无声息地反水,原本对后宫“了如指掌”的魏王即便不做睁眼瞎,也不似从前顺遂。比对一下圣人招丽妃伴驾的次数,再想想丽妃屡次为陈修仪、为鲁王说好话,这么多年,立场硬是坚定不动摇,魏王终于迷惑了。他本就是最相信人性阴暗的人,不相信蓝丽妃能为陈修仪的“一言之恩”,报答这么多年。从前匡敏最受圣人信任,他笼络住匡敏即可,如今换做蓝氏……无论如何,他也得试试。魏王的心思,匡敏如何不知?把袖子一甩,冷笑一声,老奴可是随圣人上过战场,杀过叛军的人,一次眼拙就够了,岂会有第二次? 第二百九十六章 爱子弃子 匡敏琢磨怎么继续给魏王挖坑的同时,秦琬也在问陈妙:“阿妙,你说安富伯夫人……相信爱么?” 陈妙愣住了。 秦琬很认真地看着他,脸上的疑惑没半点掺假。 “这……”陈妙知道秦琬不信这些,却又明白自己不能完全顺着她的心思说,斟酌许久,方道,“我想——若是遇上了对的人,应当是相信的吧?” “是么?” “安富伯夫人虽历尽千帆,却未被珍爱过。”陈妙想起与自己一道经历种种磨难,终成眷属,相濡以沫,多年恩爱的义兄和义姐,不由微笑,“未尝不渴望爱情。” 秦琬沉吟片刻,轻轻颌首。 对付女人,用什么手段最好?两个字,情、爱,正过来,倒过去,都是一样。 在秦琬看来,安富伯夫人早年是侯妾,在男人中辗转飘零,日子过得很是痛苦绝望,毫无尊严可言。何况安富伯夫人并不是自甘堕落,而是生来就注定了这一重身份,就更加可悲。这样的人,理应看透世事,游戏人间,不再对任何人付出真情才对。但她不信这些,无法体会对方的心境,也不会觉得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陈妙见秦琬神情,补上一句:“其实每个人都一样,渴望被珍爱、呵护,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只是追求的重点不同罢了。”有些人视爱情如生命,有些人将责任看得更重一点,至于秦琬…… 性命、权力、尊严、荣耀……这些太重的负担,压在了她年轻的肩膀上,让她无暇顾及细枝末节,实属正常。 “既是如此。”秦琬沉默片刻,才道,“请伯清表哥仔细查一查接近安富伯夫人的男子,对了,还有一件事,卢乡侯的小儿子曾宪,也要彻查。” 陈妙听得“曾宪”二字,好容易才从记忆深处翻出这个人:“属下想起来了,几年前曾见过对方一面,说是鲁王外家的姻亲,与平舆侯有些交情。” “更重要的忘记了。”秦琬提醒道,“若没有他在闹市上纵马那一出,你想想,事情会如何。” 听见“纵马”二字,陈妙不由打了个激灵。 曾宪若不在闹事上纵马,萧誉就不会英雄救美,救下了险些出事的纪清露。若不是对萧誉一见钟情,纪清露千里迢迢来到王府,身份尴尬,受人冷落,秦宵身为魏嗣王,对她示好,她岂能不沦入虚伪的温柔中,无法自拔?只怕是愿为对方付出一切,指哪打哪,不带半点含糊的。 第475页 纪清露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人物,她是维系匡敏与魏王合作的纽带,曾宪看似意气风发的一个举动,将局势都为之一覆。 想到对方有意无意地与隋辕接触,并不像个草包的举止……若说几年前,秦琬还看不出曾宪的用意,几年后,却必须将这个人记在心里。 陈妙知方才自己的反应有些慢了,为亡羊补牢,立刻说出自己的分析:“鲁王留神魏王的一举一动,见魏王府要接个小娘子进去,却又查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指使素有纨绔之名的曾宪去试探。无论出事与否,这件事都会惊动京兆尹和金吾卫,再被御史插手一番,纪娘子的底绝对会被掀得干干净净。”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只要实行了,谁都没办法说个不字,谁料恰好被萧誉和沈淮撞见,化解了对方的计谋。 这么说来,沈淮还真是萧誉的福星,可想而知,若不是沈淮也掺合进来,幕后黑手不好对付沈淮,甚至怕沈淮为萧誉奔走,让圣人想起秦恪,将流放的皇长子给召回来,破坏京城格局。若非顾忌到这一点,萧誉岂能自在这么多年? 想到这里,陈妙不免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平原曾氏诗书传家,卢乡侯代代都是读书人,没见有什么本事,若非和鲁王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也就是个二流世家。曾宪喜好舞刀弄棒,不爱读书,不知被卢乡侯教训过多少次。若他真可以控制毁坏驴车却不伤人,此等身手,未必比萧将军差,那么他的坏名声……” “所以,我觉得,此事未必是鲁王的手笔。”秦琬缓缓道,“鲁王一向看重勋贵世家,轻鄙寒门。他在士林和勋贵中颇有名声,借着这些人虽能插手军权,到底缺少威望十足的任务。卢乡侯依仗鲁王才能维持家族不坠,知儿子有这等本事,岂能不为鲁王分忧解难?曾宪一旦从军,以鲁王的性子,必是不遗余力将曾宪捧起的。武将本就是如此,富贵险中求,没道理荒废一身本事不用,虚度年华的道理。”又不是受圣人忌讳的家族,需要主动上交兵权,子弟也不能出息。再说了,大夏三代帝王皆有容人之量,也没见容不下哪个大将军啊! 陈妙一直没落下拳脚功夫,自然明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艰难,没有十足的毅力,或者旁人的鞭策,很难过这一关。曾宪既有如此本事,却籍籍无名,一直在做一个普通的,名声还不大好的纨绔子弟…… “你可别忘了,纪清露进魏王府的时候,这一位还活着。”秦琬比了一个“九”,陈妙心中一凛,明白她说得是怀献太子,“萧誉与姜家的龌龊,真正的推手,则是我的好堂兄,秦宵。” “这——”陈妙只觉荒谬无比,“魏嗣王?他弄出这些做什么?” 秦琬耸了耸肩,眼角眉梢都透着不屑:“大概是怕纪清露不喜欢他这一类的,又或是不愿意做妾,懒得花那么多功夫在讨好纪清露身上,索性来个英雄救美吧?若曾宪害得纪清露险些身死,他却为纪清露出了这口恶气。他的身份、地位、相貌又摆在那里,想让纪清露不心动,很难。”只可惜珠玉在前,除了身份外,萧誉无论是身手还是相貌、气度都远远胜过秦宵,纪清露初入魏王府,未必那么懂得遮掩,被秦宵察觉端倪,寻到机会就欲置萧誉于死地,极有可能。 谈这些无谓的画蛇添足之举,秦琬也觉得不舒服,便道:“言归正传,咱们来谈谈曾宪,再来谈谈卢乡侯。” “鲁王生母陈修仪乃是被选入宫的良家子,鲁王的母族得势便猖狂,十分上不得台面。”秦琬拿这句话做了开场,“故鲁王与魏王截然相反,他极为重视出身,对勋贵、世家处处优待,对寒门子弟却颇为苛刻。戴密一案,正是他心结的体现,却也导致他在储位之争中暂时落于下风。” 说到此处,秦琬不由感慨:“我从未见过穆皇后,却知她必定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行事也堂堂正正,爱用阳谋——魏王控制欲强,多疑刻薄,却装作无心权柄的模样,她就为魏王选了无欲无求的苏吟为妃;鲁王看重世家,她就为鲁王择了世家出身,却与娘家极为生分的宋氏为妻。” 这两桩婚事,乍一看,谁都说是天作之合。再一瞧,其间滋味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鲁王妃家里的破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她的父亲宋鸣曾是右散骑常侍,舅父李耷是冀州刺史。一个是中枢重臣,一个是封疆大吏,按理说,鲁王的势力应该很强才是。奈何宋鸣唯他的续弦,亦是他的表妹杨氏之命是从,原配李氏死得不明不白,杨氏进门有喜,七个月就生下一个男孩,与鲁王妃关系极差,鲁王妃能在这位继母手上活下来,全赖祖父庇护。不仅如此,杨氏为膈应继女,还把手伸到了鲁王府,害得鲁王的庶长女只比嫡长子小半岁。 此事一出,鲁王没脸,圣人也很不高兴,把宋鸣的位置一掳,让他专心和杨氏相亲相爱去了。王妃的正牌娘家宋家没享受到半点家族出了个王妃的好处,倒是李家赚了个盆满钵满,可问题恰恰在这里。 “人都是这样的,有好处,不能落下亲戚,一旦出了事,就不管什么亲戚不亲戚了。平原李氏到底是鲁王妃的外家,没必要为鲁王妃一个外姓人赴汤蹈火,我这几年冷眼瞧着李耷的举止,实在不像鲁王的嫡系。”秦琬缓缓踱步,分析情势,“卢乡侯一脉出身平原曾氏,与李家世代交好,但和鲁王妃又远着一层。难道为了一个出嫁女,将全家都赔上?卢乡侯的嫡长女嫁给李耷的嫡长子时,宫中可没择定鲁王妃的人选。” 第476页 陈妙也渐渐回过味来,接道:“这等事情最忌左右逢源,却硬是有一些自诩聪明的人喜欢玩火,卢乡侯派最小的儿子投诚魏王也有可能。鲁王事成,他自可安享荣华富贵;魏王事成,他也可借儿子的势,作威作福。”说到这里,陈妙又有些不确定,“这些年也没见曾宪做出什么大事,若说他做了探子吧?常兄弟也不知道啊!” “这正是我要派人查他的根本原因,不行,这事得常青出马,我怕我低估了曾宪的本事。”秦琬叹了一声,也不知心里是何等滋味,“我希望他的蛰伏出于他的不甘,而非另有图谋。” 不甘,那就证明他不想做棋子,只想做人! 第二百九十七章 兄妹情深 长安动荡不安之时,一度大出风头的叶陵已经回到了安西都护府。他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急急去拜见苏锐。 都说边塞风霜催人老,放到苏锐身上,却没有得到半点印证——这位绝世名将仍如几年前一般,俊美得无可挑剔。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的气势,越来越如泰山一般,深沉、厚重,让人在见到他的第一刻便低下高傲的头颅。 叶陵下意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本想扬个笑脸出来,又有些畏惧苏锐的气势,还是低着头,将此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回禀后,才加了一句:“王妃娘娘让卑职带了封家信……”见苏锐看着他,忙道,“卑职,卑职没去魏王府!” 他牢记苏锐的嘱托,此行是送贺礼去的,旁人的拜帖、邀约,他一概不收,圣人召见的时候就陪圣人转转,圣人不召见的时候就在落脚的驿馆练武。若非送信得是魏王妃,苏锐唯一的亲妹妹,他也不会破例。 苏锐见叶陵声音都有些不稳,不由失笑。 他也没怎么严厉,这孩子见了自己,怎么如见豺狼虎豹,头都不敢抬? 叶陵的家族原籍陇西,夏太祖一统天下后,需要有人驻扎在岭南,叶家也在其中。许是气候不适,水土不服,再加上西南的山民、夷族时不时要闹一出的缘故,叶家的人丁日渐凋敝,到了叶陵这一脉,他父亲虽有三个亲兄弟,叶家第三代却只有他一个,打小就被全家人护得如同眼睛珠子似的。每次叶陵之父要责罚他的时候,大伯、三叔、小叔就会冲上来,从祖母到母亲,再到三位婶婶,那是哭声震天,不知情的外人听了,还当他们家有什么人没了呢! 这等环境下,叶陵居然没长歪,实在不令人不惊叹。 当然了,大家坚定相信,这绝对不是叶家四兄弟的功劳,而是苏都护的人格魅力——自打见过苏锐之后,小小年纪的叶陵就成了苏锐的忠实崇拜者,一口一个“苏都护”,什么都要向苏锐看齐,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有今日英姿焕发的少年将军。 苏锐初见叶陵,恰是他想将自己的长子苏彧接到西南,却被莫鸾以“西南多瘴气”为由拒绝之时,说没有移情作用在,那是不可能的。待到对自己的儿子彻底失望,又间接得知了“抢良缘”的真相后,苏锐真是看都不愿多看莫鸾及她的孩子们一眼。不是没生过纳个良妾,延续香火的想法,可想一想还是算了,政局如此复杂,实在不好将无辜的人卷进去,徒生是非,更何况,魏王…… 出于种种考虑,苏锐虽对叶陵极为欣赏,视若子侄,却没有确定任何师徒、或者义父子的名分,以免对方被自己带累。见叶陵也颇有些疲惫,苏锐点了点头,赞道:“你做得很好,一路舟车劳顿,回去好好休息吧!” 叶陵知苏锐派自己押送寿礼,完全是为了让自己在圣人,在诸王面前露脸,感激非常。他视苏锐有若神明,虽不大想退下,却还是乖乖听话。 苏锐拆开妹妹的家信,信上都是一些极为平常的内容,问哥哥在西域可还习惯,是否需要多几个人服侍,自己在京中一切安好,最近新得了几棵花木,想起了小时候兄妹俩一起种花的日子……哪怕卫拓、裴熙来看,都发现不了这封信的半分不妥之处,完全是一封极为普通的家书,苏锐的神色却严肃起来。 一起种花?哦,是了。 他们的母亲是极喜爱花木的,但嫁给了那么一个好色无能,强行索要妻子陪嫁去花天酒地的丈夫,能有什么自由可言? 曲成侯是从三品,刚好踩在纳妾的资格线上,为了争良妾之位,婢妾们抢得头破血流,对正室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算计不休。托这些人的福,苏锐和苏吟兄妹的童年过得极为艰难好容易熬到苏锐承了爵,为了给妹妹挣前程,恢复家族的荣光,也怕自己不在,妹妹出什么事,苏锐将妹妹寄养在母家就远赴边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骤然听得苏吟提起一起种花的时光,苏锐竟有些恍惚,才想起来——苏吟当时正被父亲的狰狞丑态吓到,不说话,不理人,自己怕使女仆妇怠慢了她,不管读书、习武还是打理家务的时候,都将她带在身边,她不哭不闹,乖乖地坐着,看自己忙碌。直到自己要跟随北衙大军离开长安,赶赴北疆,她死命拽着自己的衣角,就是不肯自己走。 万般无奈之下,苏锐取了一颗种子,埋入花盆中,哄骗妹妹:“阿兄只是离开一会儿,等种子发芽,开花,阿兄就回来了,好不好?” “阿兄……” “听话。” “恩。”苏吟用力点头,轻轻道,“等到花开了,阿兄也就回来了。” 第477页 明明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 苏锐面沉似水,缓缓将信放下。 种花……花开的时候,阿兄就回到长安…… 妹妹冰雪聪明,特意让叶陵带了这么一封信,叶陵方才也说了,朝廷对西突厥使者的态度颇有些不寻常……边境……快到秋天,异族往往是此时劫掠,好熬过冬天……西突厥、东突厥、吐蕃、柔然、鲜卑…… 正当苏锐思考这些的时候,又有亲卫快马加鞭传来急报。 永寿坊大火……飞马贼旧部……圣人大怒……魏王失去了权柄…… 苏锐自嘲一笑,已然下了决断。 他一心振兴家业,报效国家,行事堂正,无愧于心。平生唯恨,一没能早早给妹妹定亲,导致妹妹被指婚给魏王;二恨早年太想成家立业,稳定后方,错娶妖孽。 一时眼拙,一次失误,半辈子的功业、理想和抱负,顷刻间就要化为虚无。 你们都认为我是魏王最大的靠山,最可靠的依仗,最坚实的盟友?错了!我苏藏锋这一生,绝不会做任何人争权夺利的刀! 许是兄妹心有灵犀,苏锐发下誓言的同时,苏吟也遥望西边,轻声道:“算算日子,叶陵该将我的信带到了。” 绿柳愤愤道:“您开了这个例子,如今又是这样的……那一位三天两头就要来您这里,就盼您再拿起笔,送封信去西域呢!” 她仰慕苏锐,疼惜苏吟,越发见不得魏王这种有事钟无艳,没事夏迎春的态度。无论她还是苏吟都不相信,那封经过魏王府长史之手才能转交的信没被拆开过,但那又如何?苏吟可没用暗语写,更没用什么秘密材料,再聪明的人也破解不出这份只有他们兄妹知晓的回忆。 “若不是我拖累阿兄,也断不会弄到今天的模样。”苏吟险些落下泪来,“都是我不好,这桩婚事带累他多少,明明是他自己本事出众,偏偏谁提到他都要说一句,苏锐苏藏锋是魏王的姻亲,如今还要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花开之时,你就归来。 突厥面临可汗交替,定会生出大乱,平定这场祸事后,哥哥,你就辞官,上缴军权,好不好? “阿兄不会怨我,但会怨自己。”苏吟的神色有些空茫,“为了自己,我竟有如此希望……” 她知道,苏锐一定会答应她的。不光光是激流勇进,韬光养晦,更多得是为了妹妹的心愿,还有,不做魏王的棋子。 倘若苏锐想站队,早早就站到了魏王一边,全力支持对方,岂会等到今天? 绿柳见苏吟钻了牛角尖,连忙劝道:“这不是您的过错,郡公府那一家子,也只有都护能镇得住。都护这些年虽回家了几次,却都来去匆匆,岂能彻底梳理这些琐事?”再说了,苏锐的本事,谁都知道,哪怕辞了兵权又如何?一旦边境争端再起,岂能不派苏锐挂帅?苏锐在外几十年,历经风霜,也是时候该休息休息了。 “也只有这等时候,我才痛恨阿兄为什么没纳几个妾,生几个庶子。”苏吟摇了摇头,叹道,“他的儿女都是莫鸾所出,哪怕他想收拾他们,却又不能将之打杀了。仆从们别无选择,不敢对未来的主子如何。我是怕莫鸾将苏沃给教坏了,苏家的嫡长孙,断不能再卑躬屈膝,做谁的奴才。” 绿柳深以为然,便见苏吟缓缓走到了首饰盒边,拈起一根金钗。 她一直在拖累兄长,明明是这样的病体残躯,为何不彻底死了,一了百了呢?只可惜,她现在还不能死,她得去给晋王夫妇,给县主赔礼。他们可以恨苏彧,却一定不能迁怒哥哥,等到哥哥回来…… 魏王妃,哈,魏王妃。 生荣死哀,入葬皇陵,何等尊贵?可她只想回到苏家,生,活在那里;死,葬入祖坟。 圣人有意栽培皇孙,自己的儿子跃跃欲试,若兄长暂时失了军权,自己这个魏王妃又离世,他们的野心算计,便成了一场泡影。 阿兄,阿吟好累,累到不愿意再支撑下去了。等你回来,再见你一面,阿吟就去天上陪阿娘,好不好? 第二百九十八章 借力打力 “立皇孙?荒唐!”秦恪听见沈曼的转述,气得浑身发抖,“这是谁传出来的谣言?” 秦琬默默地看着父亲,秦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圣人的确说过——儿子虽少,还有侄儿、孙儿,不缺继承人。可那等情景下,就连他都看得出来,圣人说得明显是气话啊! 怀献太子又没有正儿八经的嫡子,大夏没太孙一说,圣人还有五个儿子,哪就能越过诸王立旁人的呢? “阿耶,您别计较秦敬了。”秦琬劝道,“您该计较的,应是这话是由谁传出来的。当时甘露殿中就您和几位叔叔,伺候的内侍都是跟了圣人少说二三十年的。纵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却也没有传得这样沸沸扬扬得道理。” 秦恪一听,登时急了:“裹儿啊!你怎么就弄不清重点呢?秦敬他……唉,他虽是白身,到底是我的儿子。子不教,父之过,何况他这样上蹿下跳,将我置于何地?” 对秦敬和周红英母子,秦恪失望透顶,这些年虽一直命人送钱粮过去,却将对方的仕途压得淋漓尽致。他就不懂了,这个庶子的野心怎么这么大?富贵荣华,秦放固然得到了,可秦敬有自己的照拂,花天酒地总是可以的吧?偏偏他一听见说什么“圣人立皇孙”的谣言,就开始买几个说书人,炒作他的“贤名”。 第478页 好在沈淮也一直盯着秦敬,又是名正言顺的金吾卫大将军,禀报到了秦恪这里来,才让皇长子没有贻笑大方。 对付秦敬,用得着这么费心么?秦琬瞧了一眼母亲,沈曼幽幽叹道:“一提起秦敬,我便想到了四郎。为了四郎,我将低门的姑娘全看了一圈。乐意与咱们结亲的,多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略好些的姑娘,无一不是一副生怕被看上……你别生气,也别这样看我,我说得是实话。” 秦恪听见这些微末官吏之女都敢嫌弃自己的儿子,很不高兴,却明白沈曼说得是实情——他的第四个儿子秦敦烧坏了脑子,木木呆呆,光吃不动,痴肥无比,还时不时流口涎,冲人傻笑。 即便秦恪身为父亲,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好,瞧见这个儿子的时候也有些嫌弃,感情复杂得很。至于外人,除了身份所在,职责约束,又有谁愿意将一辈子耗在这么个痴傻的家伙身上? 这便是矛盾之处了,既想挑个好姑娘照顾他,又知道门第高的不能找,找了是结仇,门第低的吧,又有仗势欺人之嫌。毕竟皇长子都发话了,你敢反抗么?别说八九品的微末小官了,就是六七品的官,宁愿牺牲自家闺女也不敢惹皇长子发怒的大有人在。只不过秦恪厚道,不愿意用身份压人,才让秦敦的事情拖到了今天。 一想到秦敦痴肥呆傻的模样,秦恪便觉牙酸,忍不住说:“实在不行,往没有官身的挑。”说到这里,竟发了狠,“买个童养媳回来,也就是这么大的事情。” 沈曼惊骇万分:“这等主意,你也想得出来?”皇家不缺媳妇,大的小的都不缺,秦敦再怎么不好,那也是皇长子的儿子,还没有沦落到像穷得娶不上媳妇的人一样,花钱买人的道理。 秦恪见妻子面露惊色,就知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干咳两声。秦琬知母亲的意思,柔声道:“阿耶,阿娘,您们二位都想四哥好,女儿倒觉得可以折中一番。挑个家道中落,为了抚养弟弟妹妹,耽搁了婚龄的女子。” 虽说大夏律法明文规定,女子十八都不出嫁就算违反了律法,要么按律法处置,要么缴纳大笔钱财,却也有事急从权一说。倘若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垮了,年轻一辈又未曾长成,很可能要立女户来支应门庭,官府也会网开一面,杨氏便是这等情况。故她十九了都未曾出嫁,千里迢迢来京寻夫,沿途过关隘的时候也没被拦住,实在是做官得都有些怕惹上这种事,一旦强行按照律法来行事,却导致对方一家都没了?闹得不好,乌纱帽也未必保得住,心里也未必过意得去,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沈曼有些迟疑,“这样的女子,怕是都二十出头了吧?这么久都不出嫁,性情怕是有些古怪,门第也低了些,四郎虽是庶出,却也是正经的皇孙……” 秦琬明白沈曼的心态,她压根就不会为周红英的儿子考虑,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当然了,在秦恪面前,宽厚仁慈的做派还是要摆出来的,故她将母亲不好说出口的话全倒了出来:“怎么会呢?为了抚养弟妹,甘愿耽搁婚事的女子,品行必是极为出众的。与其让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耽误终身,倒不如聘其为四哥的妻子,照顾四哥终身。年纪大些,不是正好么?年纪轻轻的姑娘,怎么……”怎么受得了秦敦笨重痴肥、眼歪口斜、不住流涎,与常人完全无法交流的模样? 她虽将这句话给咽了下去,秦恪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住点头:“裹儿说得很对,这样的好姑娘,咱们可以说给老四,当然了,要姑娘心甘情愿才成。” 如果一个家庭被迫要立女户,生计肯定十分艰难。偏偏世事又是这么的可笑,寡妇、女户,本都是极为弱势的,理应得到旁人的同情和照拂才是,却往往被人看轻、欺辱。愿意放弃婚事,拖成老姑娘,也要继续呆在苦海火坑里的人,必定是极为良善重情的。 这样的好姑娘,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给人做填房,或是做正儿八经的良妾。当然了,后者的话,伺候的人年纪一般都偏大,为怕人说“一枝梨花压海棠”,才要弄个好名声的姑娘来做妾,而非普通的良家子。据秦琬所知,超过了二十岁还没嫁人的姑娘,多半去做了女冠,有多少真心实意,又有多少无奈,只有天知道。 秦恪素有清名,与他沾上亲戚,蒙他援手,也不会被士林说“阿谀权贵”。若能得他提携,更是想都想不来的美事,故秦恪不住点头:“你这主意好!对了,裹儿,江松的小女儿……” 秦琬听见父亲提起江菲,眼眶有些红:“前些日子还拉着我的手臂撒娇呢!谁能想到,就这样没了。” “这苏家……”秦恪不住摇头,“晦气,也太晦气了一些吧?” 与秦恪想法相同的,还有圣人。 刑部和大理寺被彻底清理了一通,有些狱卒受不住刑罚,招供出魏王会搜罗犯人,偷梁换柱。但对这供词,圣人是不全信的,他太明白为了争夺皇位,儿子们会用出什么手段了,故他一直在等上党那边的消息。 眼看着过了月余,江家作为魏王拐着弯的姻亲,也该有所表示了。恰巧,前几日传来郑国公病重,怕是支撑不了几天的消息,江柏和卫拓正在与圣人商谈西域一事,见圣人伤感,江柏从郑国公说到了穆淼,再从穆淼说到了江南,又从江南说到了魏王办差,取了祥瑞,不仅给穆家卖了好,也给魏王一个机会。 第479页 圣人听了,有些意动,只觉得儿子被关的月余也没什么小动静,颇为沉得住气,这样子……应是清白无辜?正打算多观察两日,江菲的死讯传来,圣人正觉得其中很有些猫腻,唯恐几个儿子丧尽天良,为打击政敌,对一个小姑娘下手,恐寒了臣子之心,本打算派丽竟门的人去查,谁料周航立刻前来禀报——丽竟门派去上党的探子,彻底失去了联系,怕是已经遭到了不测。他们最后一封传回来的消息是,南宫家的旧宅背后有一座荒山,山里有一条极深的隧道,里头恐有什么猫腻。 丽竟门经常青一闹,元气大伤,人手严重不足,圣人迫切想知道上党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决定大夏江山的继承人。再有便是某些人私下与异族的边境“贸易”,圣人已经捏到了线索,准备再等一会儿,顺藤摸瓜,将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连根拔起。 与这两件大事相比,江菲之死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故圣人只觉苏家最近一连串的事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又不好这时候下手,也不能因为这种阴私就惩戒。思来想去,竟有几分庆幸莫鸾祸害得是苏锐,而不是秦恪。若真给长子娶了这么个王妃,十年流放,长子能撑过去?就更不要说教出几个好孩子了。 “丽竟门派两成,不,三成人手,立刻赶往上党。朕要知道,南宫家的后山究竟有什么,他们的财富又是谁接手。”圣人想了想,觉得光用暗处的势力也不好,便道,“令右散骑常侍刘开为特使,前往上党。”右散骑常侍刘开曾是尚书右丞,与尚书左丞邓疆的关系,理所当然的,很不好。当然了,光看圣人对他的处置也知道,此人的人品性情,不说与邓疆仿佛,也是半斤八两。派这么个人做正使,圣人……果然还是怀疑居多…… 第二百九十九章 好风借力 “圣人怎么会用刘开?”秦琬有些想不通,“刘开功利之心极重,手段与邓疆相比也不逞多让,这些年虽未见什动作,但本性难移……”把一个和邓疆有过节的人派去查魏王,简直是把鸡送到了黄鼠狼的嘴里啊! 裴熙见她疑惑,施施然地说:“私德不修的人,未必没有本事。他不过是没争赢邓疆,暂且被闲置,并不代表一辈子被搁着。”说到这里,又带了些讽刺,“徐首辅老成持重,岂会像邓疆一样心急火燎。圣人一看,百官皆惧邓相权势,上党又是大案,必要派个不惧强权的查一查方好。” 秦琬一听,也明白过来——徐密越是不动如山,便越显得邓疆咄咄逼人,敢与次相挽起袖子对着干的到底少,大部分人对上了宰相,还是会让一让的。尤其上党郡一案,牵扯到一个次相不够,背后还挂着一个“很有前程”的亲王,一般人都不会去趟浑水,非得找个有本事,有心计,有手段的……小人,才能办得妥妥帖帖。 君子么,奉行得是正道,容易被算计,想对付小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刘开这种“奸佞”程度与邓疆不相上下,与邓疆掐了十年架的小人。再说了,刘开虽是特使,身旁必定跟着圣人的人,又有丽竟门在暗,想要做手脚栽赃诬陷也不是那么容易。 见秦琬懂了,裴熙又问:“你怎么忽然想派人去查曾宪了?”他们干得可不是多光明的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想招揽人手,也不急于这时。 “只是觉得,若他是个可造之材,这一生也就荒废了。再等几年,未必有如今的时机好。”秦琬不紧不慢地说,“你认为呢?” 卢乡侯的想法,秦琬也能猜到一二——被迫站队站在了鲁王一系,哪怕得了许多好处,仍觉有些不足,总想左右逢源,便将最出色的儿子派到魏王那边。至于曾宪,也不知道究竟是藏拙了,还是怎么着,竟被秦宵派去做“英雄救美”中的恶棍,大材小用。 投诚都投了,再改换门庭也不可能,鲁王本就狐疑纪清露一事,一旦知晓曾宪真正的本事,定能将全部事实猜个**不离十。哪怕鲁王不在乎,转而投靠鲁王,也无疑将魏王彻底得罪死。 卢乡侯可能也没想到,他愚蠢的举动,生生毁了儿子一生。哪怕后悔,也没用了。秦琬思忖着,若是曾宪真有那么一两分青云之志,她倒能给他一阵好风,送他一送。 裴熙比秦琬更明白曾家的做法——世家么,几头下注实属寻常,昔年天下大乱的时候,三兄弟在三位打得你死我活的诸侯手下做臣子也不是一家两家,更不要说隔房头的族人了,投靠哪位诸侯的都有。 左右逢源本就是大忌,但对世家来说,他们有足够的资本,熬个十几二十年未必成问题。毕竟储位一事,关系性命,站对了,固然平步青云;站错了,也未必不会被接纳,顶多就是被皇帝冷着罢了。为了安全,也为一些人自作聪明,这等事情,从来都是屡见不鲜的。 “你为长远考虑。”裴熙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秦琬的想法,毫不犹豫地说,“可行!要我怎么做?” 秦琬扶植曾宪,并非为了对付魏王、鲁王,而是为了对付自己的兄弟。 她的初步计划一旦达成,使秦恪登上太子乃至九五之位,下一代的皇位之争立刻要摆在台前。秦恪成年的儿子现只有秦敬、秦放两个,余下的儿子,秦敦痴傻,排除不计,新生的庶子与秦琬的儿子苏沃年纪差不多大,如今又有个侍妾肚子里揣了一个,不知道是男是女。 第480页 哪怕侍妾能一举得男,再假设这两个由沈曼抚养的庶子能平安长大,那也太小了,比秦敬差二十余岁呢! 国赖长君,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莫要看秦敬现在被秦恪削成了白板,上蹿下跳权当个猴戏,谁都不会拿他当回事。等到秦恪登基,秦敬就是秦恪活着的儿子中得头一份,哪怕他是头猪呢,也有一干人等为了“从龙之功”,往他身边凑,名义还特别正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秦琬连对自己的叔叔低头都不愿意,岂会让自己在庶出的兄弟手下讨生活?别说秦敬、秦放登基,哪怕沈曼抚养的庶子登基,对她毕恭毕敬,秦琬也不乐意。当权者和顾问的差距,只有体会过的人才知道,别说什么看得开,看不开,放不放得下权利的话,都走到这一步了,谁愿意放弃呢?那可是一辈子看人脸色过日子,再逍遥,也改变不了皇帝一句话,你就能从天上跌到泥里的事实。 等到秦恪登基再准备就来不及了,她能力再强,也比不过身为女子这一条。朝臣也不是傻的,一但看到秦恪要掌权,立刻会攀附到秦恪几个儿子身边去,半点不会考虑秦琬。秦琬想要掌权,只能从现在开始铺路,文臣先不管,牢牢掐着武将,捏着兵权,谁敢蹦跶就捏死谁,方能确保地位稳固。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文官改换门庭,虽然名声不会好听,但君王能容得下。譬如前朝有位名垂青史的谏臣,原先是太子的臣属,后来太子被废,太子的弟弟登基,手段颇不光明,至少很有些说不清楚的成分在。他改投了新帝,就一副拿命进谏的样子,自己洗刷了“背主”的名声,新帝也得了“宽容,善纳谏”的美名,再把政绩往大家面前一推,世人也就选择性遗忘了他的皇位怎么来的。 换做武将,可就没这样好的事情了,三姓家奴,五姓义子,没人容得下。今天你能为了利益背叛他,明天就能为更大的利益,抄刀子砍了我,反骨太重,不可用。至于忠诚不二的,那就更不行了,你对旧主忠贞,我岂能容你? 正因为了解到这一点,秦琬才要用武将下手,她明白,正常情况下,哪怕她的兄弟死光了,大家都会考虑她的侄子,或者过继男丁,绝对不会推她上位。一旦弄不好,给她安插个“牝鸡司晨”的罪名也是极有可能的。秦琬要得可不是表面的,那种你安安分分待着,我就给你体面的尊荣,她要权,知道这些男人们不会给,那就只有自己来抢了。 她就不相信,当安西、安北、安南三大都护府的中高层将领,还有南府十六卫的将领,这些人中有三五成都打下了她鲜明的烙印后,旁人还敢轻举妄动。哪怕动了也不要紧,只要有兵,随时可以举起屠刀,对不服的人动手。 以秦琬的身份,想要拉拢将领也不容易,中高层将领肯定不会听她的。她现在只有寻找出色的人才,施以恩德,大力提拔,譬如赵肃、萧誉。这几年又必定有连番的战事,一旦运气好,几次战争不死,也能算精锐将领了。等到掌了权,自可点多撒网,眼下么,还是多挑些勇士才是关键。 “曾宪若是真有野心,却坠入泥沼,咱们不妨拉他一把。”秦琬缓缓道,“让他得罪一位大人物,或闹出什么大事,在京城呆不下去,不得不去北边。” 裴熙微微皱眉,有些迟疑:“充军?这可不大好办。” 卢乡侯曾家一向走得是文官的路子,哪怕子弟不出息,也不会像武将出身的勋贵一样,为打熬子弟,将他们放到军队去磨练。何况以秦琬的意思,曾宪若要浴火重生,最好去马上要打仗的西边。 这等时候,明知西边即将不稳,谁会往那边凑?除非充军,流放,可曾宪的身份又比较特殊,卢乡侯曾家一向和鲁王走得近,他一旦出事,魏王一系很可能会借此机会打击鲁王,以图重振声势。 裴熙虽自负,却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想要将局势控制得分毫不差,恰到好处地判曾宪去西边充军,而不是流放、刺配,或者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或让曾家交些罚金就了事,实在太难。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可以将案子判得更重一点,勋贵之中,斗鸡走狗,欺男霸女,并不少见。”裴熙意有所指,“曾宪与隋辕颇有些交情,通过这条线,找上县主,向殿下求情,便可让曾宪记住这份恩德。” 秦琬立刻懂了。 这是要再推一把,魏王做局,让曾宪往局里钻,用这个“不中用”的棋子去打击鲁王,挽回自己的声势,也好稳定手下之心。鲁王不知曾宪本事,顶多保住卢乡侯曾家,却会将曾宪抛出来顶缸。这时候,便可以利用曾宪和隋辕的交情,连上秦琬,秦恪出面,便可将死刑改成充军,说得好听一点便是“报效国家”。 “此计可行。”秦琬斟酌片刻,便道,“细节还需多加推敲,对了,你不是说会送些人上苏家求助,以试探莫鸾么?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第三百章 心系青云 裴熙听了秦琬的问题,懒洋洋地说:“这个啊,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嘛!” “这句话,我怎么听得这么别扭呢?”秦琬明白裴熙的意思,仍要笑上一笑,方问,“为何有此想法?” 裴熙看了一眼秦琬,一副“你竟没拐过弯来”的模样,见秦琬眨了眨眼睛,似是真不知道,才按了按额头,有些无奈地说:“挑几个小人出来,好为你所用啊!” 第481页 秦琬下意识就想反驳,裴熙见她似有不悦之色,慢条斯理地说:“你啊,也别光顾着堂正的那一套,倘若朝堂只能留下君子,邓疆何以掌权多年,刘开又为何安然无恙?纵是徐密、张榕,难道就不怀有私心?” “我知道,可……” “没什么可是的,有些东西,生下来就注定了。”裴熙眸光倏地变冷,语调也寒了不止三分,“魏王此生最在意得便是‘奴婢所出’,想要改变他的出身,只有两种法子,一是彻彻底底地将钟婕妤将一切记载抹去,将他安在穆皇后名下,充作嫡子。奈何怀献太子的年纪比他小,断没有在两位健康的嫡出皇子中立幼弟而舍弃长兄的道理,他又没办法彻底抹去怀献太子存在的痕迹。若寻一个高位妃嫔冒认为母,生母身份虽然上去了,到底还是庶出,无法‘名正言顺’。故他只能选择第二种方法,抬高钟婕妤的身份,往自己脸上贴金。找个光鲜亮丽的祖宗,寻个比较惹人同情的,沦为奴婢的理由仍有些不够,若能与圣人合葬……” 秦琬点了点头,有些奇怪:“这些咱们不是早就说过了么?圣人压根不会容许钟婕妤做太后的,只怕是前脚泰陵一封,后脚钟婕妤就得‘病逝’。”历朝历代,从没有“以卑动尊”的道理,皇陵一旦封闭,绝不会为任何人开启,哪怕是原配夫妻也一样。 “这是正常人的做法,魏王……”裴熙嗤笑一声,方道,“你觉得他是正常人?” 秦琬无言以对。 因为南宫家太淡定,不在他掌控之中,便将南宫家灭门的魏王,绝对不是正常人! 裴熙也没追究这个问题,继续说:“魏王压抑了这么久,一旦得臻高位,势必会爆发出来。朝堂的几位宰相可不是省油的灯,会任他摆布,这时候不用小人,什么时候用?莫鸾既然能‘预知未来’,如今苏家和魏王的情况又不乐观,只有在这时候上门求助,才能起到最大的效果。” 苏家显贵之时,不管多少来打秋风的亲戚都无所谓,又不会提很过分的要求,松松手指,漏出来的东西都够对方活了。哪怕对方想谋出身也不要紧,一张名帖递出去,谁都会顾忌几分,眼下又不一样了。魏王被削成了白身,正被诸王疯狂攻击,苏家也不好做出头鸟,惹一身腥。这等时候还能让莫鸾出面,为之谋划的,必定是魏王极为信重,升迁之快到莫鸾都有所耳闻的臣子。至于魏王会信赖、重用什么货色,还用说么? 小人么,没怎么在乎礼义廉耻,伦理道德,甚至连脊梁骨都没有。他们会为了钟家的名分一力奔走,如疯狗一般乱咬,也能成为秦琬手上的刀。只要给予足够的利益,他们就能冲杀在第一线,坚定地为秦琬掌权一事,与卫道士争斗不休。 正如裴熙所说,有些事情,生下来就注定了。譬如秦琬是女子,魏王是奴婢所出,既然没办法改变,就要想办法争取。故秦琬沉默片刻,才道:“如此一来,怕是有戕害忠良之嫌……” “没让你杀他们。”裴熙白了秦琬一眼,理所当然地说,“你是秦家女,又不是秦家媳,心怀青云不过是顺势而为,又不是窃国之贼。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自有极多转圜余地在,只要不寒了人心即可。再说了,为了争夺那个位置,哪次不是要清洗几批?” “这些事,我记下了,以后再说吧!”秦琬有些不想谈,裴熙也知她一时半会没转过心态来,便道,“成,我们再来谈谈曾宪的事情。” 两人将细节梳理好,秦琬便传讯给了常青。 常青此时的境遇有些不太乐观。 他杀张熊的家眷,本是秘密行动,“不知为何”却传开了,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张熊执行任务失败,常青恐他招出了什么,对魏王不利,便将张熊的家人全杀了,美其名曰“保密”,却是为了打击报复张熊之前争权夺利的行为。 血影暗卫多有家眷,听见此等传言,看常青的眼神便有些怪。与常青交好的几个暗卫壮着胆子,旁敲侧击,常青直接承认,再问缘由,便没有下文了。 常青被暗卫们视作洪水猛兽,不乏同僚暗中朝魏王打小报告,这些事情,常青都知道,却佯作毫不知情,被排挤也毫不在意。他接到秦琬的命令后,立刻隐藏行迹,想办法潜入卢乡侯府,暗中观察曾宪。 曾宪二十有七,成亲近十年,已有两儿两女,理应成熟稳重一些。可他仍旧如所有不成器的勋贵子弟一般,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随即便出了门,眠花宿柳,偎红倚翠,成天与狐朋狗友们喝酒,直到坊门快关了,才醉醺醺地回来,还经常夜不归宿。他的妻子嫌他无用,唯恐他带坏儿女,将女儿和年幼的儿子拘在身边,年长的儿子便送到卢乡侯中府学中去,每日不忘检查功课。 对他的妻子来说,孩子已经生够了,丈夫又不成器,实在没必要为了讨他欢心将命搭上,就隔三差五给他塞各色美婢,省得他来找自己。却不知曾宪一身酒气地回了正屋,神色立刻变得清醒无比,把门一关,一推书柜暗格,沿着暗道走一段,一个极大的演武场就出现在他面前。 曾宪走到武器架旁,握着斩马刀,长叹一声,神色有些黯然。 妻子的失望,兄弟的关照,外人的嘲笑……这些,他都知道。可一步错,步步错,哪怕父亲为了宽慰他,给他私下里建了这么个演武场,那又如何?这一辈子,到底还是因为父亲的野心,彻底荒废了,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第482页 就在此时,曾宪的身体骤然紧绷。 冰冷的匕首抵着他的腰际,一只手搭在他的后颈,他毫不怀疑,自己稍有动作,对方即便不捅他一刀,也会捏碎他的喉咙! 究竟是什么时候…… “曾、宪——”对方的声音很奇异,似含着什么东西,有些模糊,却异常的阴冷,“两面三刀,在魏王和鲁王之间左右逢源的卢乡侯府,当真令人钦佩。” 曾宪明白,此人有这等身手,真要惹怒了对方,一夜之间全家被抹了脖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沉了沉声,态度十分平和,非但不反抗,还很谨慎:“若你只是来说这些的,现在便可将我杀了。” 常青冷笑一声,压低声音,缓缓道:“我自不是来做这些无用功的,我的主君,欲许你一桩大前程。” 曾宪挑了挑眉,语调仍旧很平静:“要我做什么?” “再过几日,魏王就会找你去。”常青怪笑了几句,才用一种让曾宪能听明白的不屑语气,缓缓道,“他会让你与邱攘起争执,一时错手,将对方给杀了。” 寥寥数语,却让曾宪僵在了原地,许久没有动静。 见他如此惊骇,常青却半点不觉奇怪——他想明白秦琬这一则命令会造成的动静后,也很震惊。 邱攘便是韩王宠爱的妾室邱孺人唯一的亲兄长,邱家因邱大娘子撺掇韩王杀未婚妻一事被圣人厌恶,门庭冷落,权势不复,连爵位都保不住。若不是韩王照拂,莫说富贵优渥的生活,邱家人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原本被寄予厚望的邱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便从一个“大有前程”的世子爷变成了沉溺酒色的窝囊废。 曾宪“失手”杀了邱攘,邱孺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让他偿命都是轻的,指不定会不依不饶。按照大夏律令,曾宪是贵族,邱大现在是平民,虽前朝八议在本朝已全无踪影,贵族误杀平民,是可以用财帛、官位、爵位相抵的。韩王在邱家的事情上,从来没有理智,如今魏王又“倒了”,鲁王一枝独秀,韩王一旦将矛头转向鲁王,魏王不就有喘息之机了么? 常青不明白,曾宪惊骇得不仅是这些,还有常青学自秦琬和裴熙的,那股将魏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态度。 众人皆道魏王是下任皇帝,骤然出现一个本事极为出众的神秘人,视魏王若无物,甚至能将魏王的下一步举动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出,岂能不让人惧怕?曾宪略略一想,这桩计谋,将赵王、鲁王和韩王都牵连进去了,赵王肯定也逃不脱嫌疑,唯有……想到秦恪的好名声,曾宪定了定心神。 他不怕皇长子外表宽和,手段凌厉,就怕自己效忠的主子不够厉害,既然往左走不是,往右走也不是,眼看前途尽毁,十死无生,为何不为自己拼一次?故他权衡过后,异常果决地说:“要我做什么?” 第三百零一章 平地惊雷 不消几日,长安城便发生了一件大事——卢乡侯的幼子曾宪与邱攘为争夺行首,大打出手,推搡之间,邱攘不慎从楼梯上滚落,当场就没了性命! 邱孺人一听,险些没昏了过去。 这位韩王宠妾本就不是什么有见识的女子,她如这世间大多数的妇人一般,认定男人才是自己的依仗。若无父兄,终少了几分底气。若是韩王有幸能登上大宝,她欲与王妃对抗,就更需要外力援助。如今邱攘一死,邱孺人的几个侄儿年纪尚轻,非但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帮助,反倒要她照拂,岂能不恨? 在她心中,自家人本就是最金贵的,任何人都不能对不起他们。韩王妃对她礼让有加的时候,她尚要踩上两脚,作践一番,何况曾宪害死了邱攘呢?竟觉曾宪以命相抵都不够,非要卢乡侯一家受尽折磨不可! 放在心尖的爱妾苦苦哀求,韩王自是满口答应,但他知晓圣人对邱家的厌恶,怕自己真这样咄咄逼人,圣人大怒之下,也不顾什么脏不脏手,会直接寻个理由将邱家满门都给弄死。 韩王正在琢磨该怎么做,才能既替邱孺人出口恶气,又不惹来圣人的怒火,却不知事态已经不由他控制了。 三司主官或被圣人换了,或被敲打过,前些日子飞马贼旧部的事情还没平息,如今又来这一出,自然绷紧了神经,战战兢兢,将案子彻查的同时,也不敢有任何隐瞒。很快,满长安都知道事情的起因。 邱攘骤然从天上掉到地下,自然是极为不甘的,现实却摆在那里,家业、田产都没了,韩王虽有接济,邱孺人也会给银钱,到底远远不如先前富贵。偏偏邱家先祖出身贫寒,迄今也不过显贵了二、三代,别的不说,女色方面却是极不讲究的,家里风气乱得很,否则也不会养出邱大娘子这等撺掇韩王杀未婚妻的主儿。 花天酒地是要有经济基础的,邱家底子薄,经这么一削,哪有多少余财供挥霍?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邱家人哪能习惯成白身的日子?见自己很难回到上流社会,仗着韩王庇护,索性扯下最后一层遮羞布,为了享乐,也不要什么脸面了,经常去酒馆白吃白喝,到教坊、花楼白睡姑娘,还专门挑好的点。 能在长安开得起好店铺的,背后自然有人,却又有多少人会为了区区商贾,与韩王抗衡?没办法,忍了,反正有这么一门“好”亲戚在,对韩王的名声也是一重妨碍。 最先忍不住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花楼的姑娘们——妓女们生活不容易啊!进了这行,想做清倌人,实在是难如登天,十有八九还是要落到卖身一途。以色侍人换来的辛苦钱,自己得不到一分,想要攒下私房体己,就只能靠恩客的赏赐。尚要藏紧一点,免得被鸨儿龟奴发现,没收了去。 第483页 邱攘连度夜资都不付,更不可能有什么打赏,偏偏点得又是顶好的姑娘。这些女子的花期也就几年,往往是过了十七八便算“人老珠黄”,沦为下乘了,不趁着这时候攒点私房,以后怎么办?故一听得邱攘来,个个推三阻四,不愿接待。曾宪年轻英俊,出手大方,花楼的姑娘都乐意服侍他,再加上他喝得太多,神智有些不清醒……不就酿成祸事了么? 机灵些的已经看了出来,这是有人做局,要引得鲁王和韩王对上,故不肯蹚这趟浑水。再有一些人,觉得韩王不如鲁王远矣,有心卖鲁王一个好。 曾宪并非亲手打死邱攘,而是酒醉推搡之时,邱攘一脚踩空,从楼梯上跌下来,才会没了性命。在场的还有很多人,谁都可以作证,顶多能算“过失杀人”。 再说了,曾宪出身世家,父亲又是侯爵,哪怕真打死了一个白丁,也是有一定“优容”的,虽不像前朝一样,未明着写在律法上,却是约定俗称的规矩。更不要说这个白丁还被圣人厌恶,对曾宪,就更要从轻发落了。 条件是,没人找事的话。 韩王起初也没想到这么多,他就是打算给爱妾出个气,但他的府中,实在是……惨不忍睹,说得不好听,漏得和筛子似的。心腹的谋士,小半是鲁王的人,一些是魏王的人,还有几个是赵王的人。 鲁王想要息事宁人,集中火力对付魏王;魏王想要鲁王和韩王对上,自己获得喘息之机;赵王不欲任何一个兄弟好,坏水直冒。谋士们各怀心思,争来辩去,唇枪舌剑让韩王头疼得很,忍不住拍桌子:“你们若是拿不出一个让孤出气的法子,便给孤统统滚出去!” 谋士们知晓韩王说到做到,也不敢再针尖对麦芒,明知同僚们身后的主子不一样,折中意见,还是拿出了个章程出来,很典型的韩王风格——卢乡侯为儿子奔走,必定是要破财的,邱家……不怎么讨人喜欢,韩王殿下你也不能为邱家得罪圣人。这样吧,等卢乡侯大出血后,你只要咬死了,除非卢乡侯拿爵位相抵,否则就要曾宪以命换命,这就行了。 他们家既出了这么多钱财,又要面临爵位失去的危险,别的不说,卢乡侯世子第一个就不会同意父亲昏头的举动。到时候,父子失和,兄弟反目,这可是一辈子的心结和怨恨,岂不比直接杀了他们好?再说了,若是卢乡侯真愿用爵位换曾宪的性命,又是另一种判法了,庶民杀庶民,绝对要比世家勋贵杀庶民,判得要重一些。 鲁王知晓韩王的意思后,也松了一口气。 对他来,不,应当对所有人来说,抛出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平息一位王爷的怒火,无疑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 既然有了决断,便可再见一见卢乡侯了。 还没等鲁王召来卢乡侯,与之分说,心腹急急来报,事情脱离控制了。 为何? 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何况邱家虽被一削到底,仍被韩王庇护? 先前说过,邱家是新崛起的勋贵,套用世家的话来说便是“泥腿子”。虽说大夏的勋贵多有这等出身的,其中许多却倾慕世家作风,努力将自家门风往高雅上凑,渐渐地也成了气候,乍一眼看上去像“诗礼传家”了。当然了,还有些不讲究的,如邱家,父亲是大老粗,儿子也差不了多少。家里蓄着几十个美婢,对发妻也多有轻蔑、折辱,家风甚乱,子弟在这种环境下成长,想要成器,难。 历朝历代都摆脱不了一个既定的事实——打仗的时候需要武人,治国的时候需要文人。 文人呢,往往看不起武人,觉得他们粗鄙,不讲规矩。武人呢,又不甘心,若不是我们抛头颅洒热血,何来江山统一?天下大乱的时候,你们这些光会打嘴仗的家伙在哪里?现在好了,踩着我们祖先、同族的尸骨,好容易得到了太平,就想将我们抛到一边?哪有这样的道理? 大夏三代帝王皆是马背上的皇帝,素来重视功臣,没有过分抬举文臣,更不像前朝那样,武将被挤兑到犄角旮旯去了。若非如此,皇长子妃也不至于从跟随圣人打天下的武将之家里头挑。为不寒功臣之心,连沈曼父母早丧,家中男丁就存了一个侄儿也忍了。 圣人虽对功臣十分重视,没有半丝薄待的意思,也架不住文臣的地位节节拔高,武将们心里自然有点意见,那些家中子弟不成器,没办法做高官,却将责任归咎于文人针对的武将就更不平了。与韩王数落的将领,脾性都粗糙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义字倒要排在忠字后头,少不了几分居功自傲,对女人更是轻视非常。见邱家祖上也算有功,因为“区区一件小事”触怒圣人,便被削得如此之惨,本就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又不知听谁说,曾宪要被轻判,说不定只是交些罚金便可了事,登时炸开了锅。 这些人虽没什么文采,甚至胸无点墨,却有幕僚代为捉刀。次日,一封奏疏就传遍了整个朝堂。 奏折大意如下: 听闻最近某某勋贵之子打死了一个庶民,朝臣都说要从轻发落,我却有几点质疑。 那位勋贵的出身虽然显赫,这个庶民的家世也不差。往上推五代,这个勋贵的祖宗还在为前朝效力,家人也分散投靠各方诸侯;庶民的祖先就已经跟着太祖,鞍前马后打天下了。 哪怕不算那么早的事情,单算父祖,某勋贵之家也没见出什么名臣良将,甚至连能吏都无。倒是庶民的父祖,都是统兵一方的将军,虽然他们糊涂,触犯了国家法律,却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看在他几代祖先都是忠诚于陛下,而非左右逢源的臣子身上,也不能真将他当做白丁对待。何况他这么一死,他的几个孩子都年幼,若是因家中失去了顶梁柱而夭折,导致这一家忠臣绝后,天理不容啊陛下! 第484页 这封奏疏一出,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韩王没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有些赞同地点头;鲁王脸色铁青,魏王淡定自若,赵王心中窃喜,圣人……强压怒火,瞧几个儿子的眼神,很不对劲。 第三百零二章 鲁王弱点 圣人被气得不轻。 他知道几个儿子为了皇位打得死去活来,却没想到他们已经不讲究到这等程度——文臣武将之争,寒门、勋贵和世家的不对付,一向是圣人处理政务时所关心、看重,明面上尽量一碗水端平的,一个闹得不好,便会是取祸之端。 人人都觉得自己付出得多,应该多得些,本是寻常。小心思么,稍微按一按,圣人处事再公平些,也就没那么多人闹腾了。谁料这封奏疏一出,就如往油锅里浇了一盆水,圣人往底下一看,果然,一拨人眼睛红了,另一拨人眼睛绿了,不管文臣武将,统统开始挽袖子,做好了“揍对”的准备。 孽子,这几个孽子! 鲁王瞧见朝堂一片沸腾,只觉口中含了黄连般,苦涩得难以言喻。 事情牵扯到文武之争,士庶之别,便不能轻易能解决的事情了。尤其是本朝,重文更重武,明面上抬举世家,暗中扶植勋贵、寒门,真要计较起来,鲁王的路子,可以说偏了一小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鲁王的生母陈修仪虽是圣人宠妃,还生下了一个皇帝,到底年纪轻,资历浅,上头七八座大山,压得她抬不起头来,穆皇后又生下了怀献太子,瞧着庶子们的眼神便有些不对了。母子俩唯圣人是依靠,自不敢拂逆圣人半分,眼见读书好能得圣人的赞扬,便一门心思往“文”里头钻,久而久之,已分不清是自己喜欢,还是圣人中意了。哪里像李惠妃,早就在后宫站稳了脚跟,平素也无半分错处,又是中年得子,怎会拘着韩王? 从前还不觉得,待到争储的局势明朗,鲁王便显现出几分不足来——他和文臣走得太近了! 武将知道鲁王身边很难凑进去,又恐惧鲁王登位之后,大肆重用文臣,不将他们当回事,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排斥鲁王继承那张椅子。 当然了,韩王也是一样,武将们凑在他身边,文官们却觉得不能支持韩王,咱们饱读诗书,岂能让粗鄙武人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与这两个兄弟相比,魏王的路线就比较中庸,他的身边聚集着一批出身寒门,科举晋身的能吏,妹妹乐平公主嫁的鄂国公冯家,魏王妃的曲成郡公苏家,皆是一等一的武将家族,两边都搭得上线,这也是魏王被圣人看中,选做继承人的原因之一。 鲁王不是没想过文武兼备,故他在士林中争取到了好名声后,便一力向勋贵发展,问题是,勋贵也分很多种啊!有夏太祖寒微之时便跟着他,一路厮杀,终赢来满门显贵的寒家子,如穆家、沈家、江家;有夏太祖地盘还很小时,依附他的胥吏、乡绅,如高家、隋家、莫家;还有带着势力投靠的世家,如裴家、姜家;最后便是左右逢源,各方势力都派几个子弟去下注的世家,卢乡侯曾家,曲成侯苏家,都在此列。 以鲁王循序渐进的行事习惯,自然是先挑那些走文官路子的勋贵拉拢,再通过这些勋贵错综复杂的关系,进一步拉拢到武将,谁料这头温水还没煮好青蛙,那头就有人将矛盾激化,能不恨么?他总不能扯着嗓子嚷嚷,说自己虽看重文官,也不会亏待武将吧? 两兄弟争斗多年,对彼此的手段,不说了解十成十,也能明了七八分。鲁王喜欢利用韩王挑事,魏王也喜欢。若不是魏王成了无形的太子,韩王认定对方奸猾,也不至于这些年卯足了劲对付魏王。故此事一出,鲁王就清楚,这事,十有八九是魏王的手笔。就是那封奏疏,未免也太一针见血了吧?魏王手底下何时有这等人才?还是先前一直当做底牌,如今才摆到台面上来? 魏王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虽说了个大概的意思,却也没想到手下竟有如此文采和眼界,比他吩咐得不止强了一分,不免动了几分心思,想想自己对常青的吩咐,又暗自摇头。 若早知此人文采斐然,自己也不会……罢了,事已至此,再想这些也无甚益处。他手下有才之辈极多,不独独缺了一两个。 圣人的目光从赵王身上滑开,挪到魏王身上,深深停留片刻,便道:“这封奏疏写得不错,宣他进宫觐见。此案,三司再议。” 天使和金吾卫去得也快,往上书的将军最得用的幕僚家门口一站,正欲将人带走,幕僚见状,目瞪口呆——写这封奏疏的人不是他啊!他前些日子觉得将军家里太乱,正房夫人嫡出的儿子没了,将军竟要发妻将庶子记在名下。 幕僚一见,觉得将军太傻,古往今来的嫡子,哪个不是生出来的?就没有“记出来”的道理!惠帝张皇后没儿子,吕太后将宫人所出的皇子抱到张皇后身边,鸩杀宫人,勒令所有人全都闭嘴,少帝还不是听闻了风声?嫡出庶出,可不单单是一个词的分别,更涉及到了爵位、家产。再说了,人家刚没了儿子,你就要拿个婢妾所出的儿子去扎别人的眼?婚姻可是结两姓之好,不是结仇的!再怎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幕僚也觉得将军实在太蠢,干脆利落地将老板炒了,目前正待业呢! 天使一听,便觉要遭,与金吾卫一合计,直奔将军的家,抓那位捉刀的人才去了。 第485页 一行人匆匆赶到将军府,一问,都说这位幕僚一直在将军府窝着,不显山露水的,此番自告奋勇代写奏疏后,便出门游玩去了。妻子?儿女?父母?住哪?竟是一问三不知。 圣人听了回复,脸色一沉,命沈淮查清此事。 沈淮抹了抹虚汗,亲自披挂上阵,大概弄明白此人的长相后,查了一下进出城的记录,查无此人。在尽量不扰民的情况下,满长安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圈,硬是没找到人影。 眼见朝臣正为曾宪怎么判争得脸红脖子粗,沈淮知道自己若无功而返,势必会吃挂落,忙不迭去征求表妹的意见,最好能请动裴熙。 秦琬见表哥焦头烂额,给他指了条明路——出城。 沈淮虽有些不解,觉得城里藏一个大活人可比城外容易多了,可秦琬这么说,他也决定照办,把手下的几个将军喊来,如此如此说了一通,没明说自己受了高人指点。只说,城里找不到,那肯定是城外了。 金吾卫们多出自官宦之家,明白自己稍不留神就会被卷入风暴中去,恨不得把自己的卖力展现给所有人看,也清楚沈淮的打算,实在是长安高门大户多,轻易得罪不得,还不如用一个“拖”字诀,无不觉得沈淮体察大家的心思。 征求圣人的许可后,沈淮便带着金吾卫出了城,沿着几条可能的路线,又详详细细地查了一遍,一一询问,终于问出了一条线索——前几日有一家子前来借宿,做主的男人与沈淮要找的人模样仿佛,车里还有一个极是温婉的妇人,一双儿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以及几个仆人随侍。 沈淮问明白路线,再往下追查,脸色就不好看了,为何?驿站里说没见着这一队,被借宿的农户又不敢糊弄他们,沿着两地中间的这一段路,细细搜寻,在崖底下发现了近十具尸体,衣衫、年纪都能对得上,脸么,被石头磨得烂了,眼底一颗痣,依稀能瞧见模样,应是写奏疏的人无疑。 这一回再禀,圣人哼了一声,没下文了。 匡敏知圣人疑上了魏王,心中窃喜,却未多言。沈淮仔细一想,觉得秦琬知道得也太多了些,指不定这里头还有她什么手笔。浑身发冷,不敢细想,越发坚定了心思,一定要跟着表妹混。 “人无信不立,咱们既答应了他,便要好好做到,此人可安顿好了?”秦琬问了一句,玉迟点了点头,说:“他答应与一家人改名换姓,前往西域,我的人会好生照拂他一家老小。” 目不识丁的人身居高位,少不得养几个幕僚,好为自己捉刀。魏王借此机会,往诸将军府中安插了不少暗线,这些人的身份不够高,魏王需血影暗卫与之联络,故常青知道得一清二楚。 猜到魏王会如何做后,常青想办法将魏王的暗线控制住,把暗线写的奏折呈给秦琬。 秦琬和裴熙品度魏王的意思,对奏疏加以润色,少了几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多了一些指向性。确定奏疏没魏王原意那么极端、恶毒,不给人留后路,却又一针见血后,方交给了另一个靠一笔好字混日子的将军幕僚,让他以他的口吻再写一遍,借着暗线的名义呈上去。 死得那个么,自然是魏王的暗线,活下去的那个,帮他们做了事,许一场富贵也是寻常。魏王没在意区区小人物,一不留神,就落入了他们的瓮中。 按玉迟的意思,对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自该斩草除根,秦琬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玉迟也就罢了手。 与此同时,卢乡侯几番打点,终于迈进了刑部大牢,去见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第三百零三章 悔不当初 刑部大牢阴冷潮湿,阳光照不进来,唯有幽暗的烛火在跳跃,将人的影子映得如同鬼魅一般。 曾宪是勋贵之子,又蒙卢乡侯上下打点,所在的牢房还算整洁干净,独门独户的,光线也尚可。但再怎么好,那也是牢房,岂有侯府富贵舒适?卢乡侯一见儿子被关在这种地方,已有些绷不住,待看到儿子满面胡茬,神色倦怠,一双眼却透着锐利清明,更是老泪纵横。 诸子之中,卢乡侯最喜此子,不独独对方是嫡幼子之故,更重要的是,曾宪英气勃勃,像只小豹子似的,充满着不服输的劲。 卢乡侯年幼之时,身体不怎么好,为了让他健壮些,老侯爷特意请了师傅来为他打熬筋骨。故他对武事颇为喜欢,本欲学班超投笔从戎,老侯爷却气得七窍生烟——曾家独此一个嫡子,怎能让他上战场?赶快掰正了! 这也和世家情形有关。 前朝对世家的推崇几乎到了极致,故天下大乱的时候,世家四方下注,想得是这么个姓氏摆在面前,无论哪方诸侯都是要倒履相迎的。即便是落难投奔,也是给你增光添彩,不会感激对方的收留。 夏太祖秦严本就是膏粱之姓出身,对世家的心思路数门儿清,他坏呀,你们来,行,给爵位,给闲职,给“清官”做,真正的实权,只有裴氏那种一心为他谋划的世家,他才会给,至于其他人,你们不是厌恶“浊官”么?我可是按照你们的喜好来了,够尊重了吧? 世家遇上秦严,当真是有苦说不出,待到了太宗,那就更无赖了。他用世家不假,就是专门挑那些投诚了的,放下了身段的用,也不管对方是旁支还是庶支。嫡支的架子摆得再高,名士的谱摆得再足,不投靠,他也不上去找不痛快,你爱当名士就当呗,若是碍着我,我就让你不自在。 第486页 平原曾氏,本是世家中颇有名望的一族,嫡支很能拿得出手,姿态未免就高了那么一些。卢乡侯这一支的祖先,乃是当时曾家家主的堂弟,他下注大夏的时候,与家主三服都没出,关系颇为亲近。过了个两三代,血脉便有些远,嫡支觉得自己矜贵些,旁支觉得我们有爵位,谁都不愿让谁,彼此间也有些看不惯。 大夏立朝,百废待兴,嫡支本想将架子端得高一些,朝廷三催四请才出仕,一入仕就做高官,毕竟是“名士”嘛!奈何太宗皇帝惦记上世家了,一统北地后,就是不用这些等着朝廷将高官厚禄送上门,还摆出一副不屑模样的家伙。太宗把勋贵旧部一封,投靠的世家子弟往朝堂一放,朝廷的缺就填得差不多了。想要再往里塞人,哪怕是膏粱之姓,也要得罪大半勋贵,包括旁的世家,还未必能成。 世家见此情景,立刻眼红了。 世家之所以高高在上,是因为他们掌握了绝大部分的资源,家中子弟,只要想出仕,就能做官,才会摆出一副对官职不屑一顾的态度。若没有世卿世禄,算什么世家?偏偏秦氏皇族对早期投诚过去的世家子弟颇为优待,譬如卢乡侯、曲成侯,家族旁支,无甚大功,竟能封侯,给官也给得大方,独独一条没摆到台面上,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有你的嫡系子孙可以受此优待,旁的亲戚就算了,竟是说情也不能够,帮忙更帮不上,谁不紧着自家呢? 世家不能把那些嫡庶、远近摆到台面上说,又无法用“苛待士人”做理由。起了旁的心思,极不安分的世家不是没有,坟头上的草都老高了。见大夏三代皇帝皆是如此强势,无奈之下,只得低头,清高的架子摆不起来,为了实权,自然而然地打上了同族爵位的主意,过继,承爵,再谋官位,可比从小官做起好多了。谁让他们的架子摆得太高,闹得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呢? 当然了,世家做事,不比寒门喧嚣,平白让人看笑话。他们奉行得从来都是隐晦非常,不露台前半分,于无声处就置人于死地。若非如此,老卢乡侯也不至于就他一个嫡出的儿子,身体还不好,甚至再也不可能有兄弟了。 不单单卢乡侯曾家,曲成侯苏家,还有很多世家旁支出身的勋贵,也是一样的情况。按理说,世家子,品行再不好,面上总会装一装的,若无人在旁边撺掇,也不至于沦为渣滓般的模样。譬如苏锐之父,花天酒地也就算了,明火执仗地强抢妻子的嫁妆,实在是……苏锐少年承爵,宁愿受人耻笑,将妹妹托给岳家后就去从军,拿性命搏前程,也不向宗族求助,可见双方关系之恶劣。 卢乡侯的梦想被老父止住,几十年了,一直念念不忘,尤其在看到苏锐的成就后,总忍不住想,要是当年我也这样为梦想努力一把,指不定也是统兵一方的将军,断不至于人到中年,仍一事无成。这份梦想,被他移情到了小儿子的身上,却因为自己的糊涂,将儿子的前程乃至性命一道葬送,如今见儿子性命难保,如何忍得住?踉跄几步,好容易稳住身形,曾宪已站了起来,急急上前扶住父亲。 狱卒见状,识趣走远,卢乡侯捏着曾宪的肩膀,哭嚎道:“我的儿,你怎么如此糊涂?”一双眼却牢牢地盯着曾宪,不肯半分放松。 儿子的脾性,旁人不知,他还能不清楚么?什么喝酒误事,争夺行首,一派胡言乱语!若不是秦宵将曾宪派去做了“英雄救美”中的恶人,将曾宪摆到了明面上,曾宪何须为了不引人疑虑,坐实纨绔的名声,成日与行首粉头厮混?以他的出身,难道找不到出身清白,识文断字的好女子?即便是奴婢,也比一双玉臂千人枕的行首好多了。 曾宪含含糊糊地说:“儿子,儿子也是喝多了酒,他一进门就辱骂儿子……”低头,做哽咽状,却用极小的声音对父亲说,“魏王说,让儿子给邱攘一个教训,儿子本打算打他一顿了事,谁料邱攘的随从,手上很有些功夫。” 若不是他听了常青的吩咐,众目睽睽之下让邱攘“失足”,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只怕这厢刚打邱攘一顿,那头邱攘走几步就倒了,或者回家就“不行了”,到那时,他才真是实打实的弃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饶是卢乡侯早有所猜测,听见曾宪这么说,仍是心中一紧,随之而来的,便是直刺心底的痛。 魏王,好一个魏王! “阿耶,您莫要悲痛,是儿子……”曾宪故意抬高声音,异常悲切地说,“儿子咎由自取,落得如此境地,也怪不得别人。” 卢乡侯令他暗中投靠魏王的时候,他正年少,意气风发,接受不了自己成为这样两面三刀的角色,心怀怨气,更受不得魏王的审视,旁人的鄙夷,故意藏了一部分实力,也有试探魏王是不是明主的意思。谁料魏王见他“本事平平”,没将他放在心里,只是让他跟着秦宵,而秦宵……却让他做那种事,把他摆在了台面上,再也翻不得身。 见儿子这么做,卢乡侯会意,虽有做戏的成分,更多的却是悔不当初:“是为父的错,都是为父的错啊——”落在旁人耳中,便是父子俩一个后悔太过荒唐,一个怪罪自己对儿子太过放纵。 “阿耶,儿子——”曾宪摇了摇头,神情狼狈,“儿子虽呼朋唤友的,关键时刻,却无谁会为儿子出头。可,可儿子不想死啊!您能不能,能不能替儿子去求一求鲁王殿下,如,如若不行,再去求平舆侯?”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全然忘了平日的分寸,也不想想,鲁王若是帮不上忙,隋辕何德何能,可以插上一手?哪怕是当利公主,也不会冒着得罪诸王的危险,救区区一个曾宪。 第487页 正是这样的心慌意乱,分寸全无,才符合一个濒死之人急于抓住救命稻草,浑然不顾旁的心态。 卢乡侯见儿子拼命使眼色,连连点头,却闹不明白曾宪为什么说去求隋辕。 他知道,曾宪曾有意识地接近过隋辕,想要通过隋辕,走那位大名鼎鼎的瞿阳县公隋桎的路子,想办法搭上当利公主,在南府谋个一官半职,再找机会调到战场上去,一展平生所学。谁料当利公主对小儿子护得很紧,沛国公隋轩、瞿阳县公隋桎两兄弟又和魏王走得近,隋辕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曾宪只能放弃这个打算,却没放弃与隋辕的交情,平日遇到了,好歹能说得上几句话。 只是,这时候…… 卢乡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儿子的要求,他一定会做,故他回到侯府,哭了一场,就命人备上厚礼,先去拜访鲁王。果然,鲁王好言相劝,却没只言片语带一丝保证曾宪性命的意思。 第三百零四章 爱子心切 听见卢乡侯离开鲁王府便直奔平舆侯府,鲁王沉吟片刻,才道:“卢乡侯爱子情深,孤见之动容。” 李棋知鲁王心胸虽不狭窄,却也不宽厚,不欲在这等事情上惹鲁王不快,闻言便顺着鲁王的心意,点评道:“卢乡侯病急乱投医,未免就失了分寸。” 鲁王一听,又觉得自己实在小家子气。 堂堂天潢贵胄,总不能像邓疆一般德性吧?有事求了邓疆,他收了礼却不给办,再求到别人身上,邓疆又要发怒,整别人一番,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做派。若能压得此人一辈子无法翻身倒也罢了,若是给了对方喘息的机会……想到萧誉旧事,鲁王心中一动:“该不会……大皇兄……” 李棋也想到了这一层,装作不知,听鲁王点了出来,才“恍然大悟”,立刻做大喜之色,恭维道:“若是如此,臣可要恭喜殿下了。” 鲁王本有些不虞,见李棋神情,先是一怔,随即就缓过神来,明白自己应有主次先后。 魏王将鲁王的底子都给破了一半,还险些让鲁王与韩王闹得不可开交,这个仇,鲁王记下了。 与魏王相比,基本上不涉及政务,心软得很,还经常做不合时宜事情的大哥,显然不是该被自己针对的对象。再说了,就是秦恪能救出曾宪,那又怎么样。卢乡侯曾家,几无权势,不能给皇长子提供什么帮助,相反,一旦涉足此事,秦恪很容易惹来一身腥。 卢乡侯不知鲁王的心思,哪怕知道,爱子遇险,他也顾不上许多了。 隋辕接到卢乡侯的拜帖,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朱氏却猜着了几分,便劝隋辕不要见:“到底是鲁王殿下拐个弯的亲戚,断没有舍了鲁王来求你的道理。” “这——”隋辕心肠软,听见妻子这样说,便道,“鲁王殿下都没办法?那可真是走投无路了,咱们,咱们哪怕帮不上忙,也不要将他拒之门外吧?他的年纪比阿耶还年长不少……”隋辕低下头,小声说,“若阿耶活着,也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朱氏无奈地看着隋辕,唇角却微微扬起,眼底也露出一抹笑意。 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她的夫婿虽然不成器,心地却是极好的。与这样的人相处,无需低头弯腰,不用提心吊胆,每日都盈满了幸福,实在没有必这更好的事情了。 他们这个小家,只有富贵荣华,没有权势傍身。未来的路还长,少不得有求到旁人的时候。今日与人方便,来日说不定就受恩德惠泽。何况他们帮人,本就不愁报答,哪怕帮不到……请人进门喝杯热茶,歇歇脚,也好过将对方拒之门外。 夫妻俩打定了主意,便将卢乡侯请了进来。 卢乡侯近日连连碰壁,饱尝世态炎凉,见隋辕对自己热枕相待,明明是老于世故的长者,却险些落泪。 他的眼光,确实不如儿子。 若是十余年前,他能不将小儿子当做孩子看待,硬压着让他听自己的命令,岂有今日之祸? 隋辕也是见过卢乡侯的,记得这位侯爷保养的极好,完全看不出是快到花甲的老者,瞧上去顶多四五十。今日一见,满面皱纹,老态龙钟,腰也压完了,不由心酸,忙不迭道:“老丈言重了,我——”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只能尽力而为。” 卢乡侯颤颤巍巍地谢过隋辕,隋辕见了,越发难受。才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就耐不住,霍地站起,对朱氏说:“你在家等着,我去见阿娘。” 朱氏点点头,叮嘱:“你可不要和阿娘硬顶,伤阿娘的心。” “嗯嗯嗯,我知道。” 平舆侯府就建在当利公主府旁边,中间还开了个小门,隋辕一溜烟小跑去了公主府,期期艾艾地说:“阿娘……” 卢乡侯上门拜访的消息,当利公主早就知晓了,对小儿子的秉性,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将心比心,若自己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她也会拉下脸,去求每一个能帮助自己的人。但这不意味着别人的孩子出了事,她要冒着赔上自家人的危险,去趟这一趟浑水,故她二话不说,直接截住了隋辕的话头:“若是为曾宪求情,大可不必。” “为,为什么啊?” 见小儿子满脸吃惊,当利公主不由叹道:“宝奴,阿娘是为你好。”你没本事,与两个兄长的关系又算不上好,如今我还能将你庇护在羽翼下,将来我若是去了,你该如何是好?哪怕我还活着,亲爹当皇帝,与异母所出的弟弟当皇帝,又是不一样的概念。前者会真心将我这个长女放在心里,后者……哎…… 第488页 出于这等考量,当利公主不愿在任何与自己没太大关系的事情上,得罪可能继承皇位的兄弟。她想让儿女受她的庇护,哪怕她死了,也蒙她余荫,一辈子顺顺利利,稳稳当当。而不是因她的缘故,惹上诸王,未来的路坎坷无比,不见半点顺畅。 当利公主是一个好母亲,她疼爱儿子,不愿拘着儿子们成长,更不愿用功名利禄去要求他们。尤其是隋辕,活下来就是上天恩赐,不求别的。但她也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没有权势地位,那是万万站不住脚的。她希望她的儿子、乃至孙子孙女,只有别人求他们的,没有他们求别人的,无论是官职、婚姻还是万一出了什么事,都一样。 表达爱的方式有很多种,生长在皇家的公主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务实的一种——正如馆陶公主,她爱女儿,一心希望女儿做皇后,难道她不知道做皇后就要忍受皇帝三宫六院么?话又说回来,难道嫁给臣子,你就能保证一定能寻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男人?既然挑不到,那么找权势最大的那个嫁,让所有人匍匐在你脚下,又有什么不好? 隋辕见母亲满面无奈,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狼狈回去,却一直闷闷不乐。 他习惯了不管闯什么祸,都有当利公主收拾烂摊子,骤然被母亲拒绝,只觉异常受伤。朱氏见他闹小孩子脾气,又好气又好笑,便道:“阿娘不愿插手,也是情有可原,到底是叔王,得罪不得。”见隋辕仍旧闷着,又道,“县主倒是个极热心大方的人,不如,你去找找她?” 隋辕听了,眼睛一亮:“对了,海陵!我这就去找海陵!” 卢乡侯父子在牢房中的会面,卢乡侯四处求人,以及隋辕的举动,全都被丽竟门的探子呈到了圣人案上。故圣人第二日见了长子欲言又止的模样,露出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就为这个?” “儿子……”秦恪也是被秦琬绕了进去,加上隋辕在旁边声泪俱下,满脸期待,不知怎地就答应了下来。事后越想越后悔,奈何话已出口,不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进宫,一见了圣人,却不知该说什么,支吾半天,好容易来了一句,“曾宪只是过失杀人,按律……不该死。” 这是废话,谁都知道,问题压根不出在这里。 曾宪过失杀人,按律的确不该死,若算上他勋贵子,世家儿的身份,顶多判个流放,罚金交得足够得话,甚至连杖责都不用。问题是,眼下这场打闹被上升到了文武之争的高度,挑起了世家、寒门存在已久的矛盾。 世家不希望重判曾宪,他们想要告诉所有人,世家仍有特权,高人一等;寒门一向仇视世家、勋贵,希望重判曾宪,咬死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闹得和从轻发落就是徇私舞弊一样。 文官对卢乡侯,不,应当说鲁王一脉,颇为亲近,想要轻判,理由也比较中肯,大夏律令摆在那里嘛。但武将容易被煽动,很多时候都不讲道理,若不重判曾宪,感觉就和朝廷轻视武人一样。武人本就怕太平年间,朝廷重文轻武,武人如前朝一般,被排挤得连站得地方都没有。圣人一直都很注意平衡这方面的矛盾,也明白自己的儿子们为了争夺皇位已经打破了头,煽动兵将哗变的事情,他们做得出来。 秦恪见圣人不说话,连忙低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似的。 圣人摇了摇头,却将心中的疑虑尽数去了——出了这等事,他第一个怀疑得当然是魏王,随即是赵王,至于长子,也不是没暗中嘀咕。可瞧见秦恪的样子,才发现他是真不涉这些事情,不免有些安心,暗道朕的儿子,也不是没有好的。 这便是盲点所在了,圣人认定了秦恪没插手此事,自然不会想到秦琬在其中推了一把,见秦琬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口气便放柔了:“裹儿,你想说什么?” “孙女倒是觉得——”秦琬斟酌片刻,才说,“将曾宪发配到西边充军不就好了么?如此一来,文官觉得曾宪的性命保住了,武将却觉得他既然去了西边,十有八九……至于生死,也只能听由天命了。” 第三百零五章 身为人父 秦恪见圣人的目光一直落在秦琬身上,怕女儿说错话,惹圣人不快,连忙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父皇,裹儿她小小年纪,不懂事。这主意是儿子想出来的,可,可儿子不敢在您面前说——” “够了。”圣人打断长子,神色淡淡,“是谁的主意,朕还能不知道?”说罢,望向秦琬,神色很是和煦,“你能有这般想法,实在很好。只是人心素来不足,曾宪的性命一旦被保住,卢乡侯未免会得陇望蜀,希望他平安无事。到那时候,恩情不再,反倒被埋怨,又该如何是好?就像连慕,若非恪儿为他说话,朕也不会召见于他,谁料……”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想再提。 秦琬想了想,才说:“虽说施恩不求回报,但好心没好报,仍是会难过的。不过,人生在世,不求事事如意,只求无愧于心。” 圣人一想到秦琬连“情敌”都妥善安置,没半点搓揉的意思,不由叹了一声秦琬聪明归聪明,却实在像极了其父,敦厚非常,再看看长子,浮现出一个念头,便问秦琬:“你说,让曾宪去西边?” “对啊!我听旭之说,西边将起战——”秦琬才说一句,立刻打住话头,有些尴尬地笑了,“萧誉和赵肃不也去了西边么?顶多,顶多让他们照拂曾宪一阵,就一阵。若曾宪真有能力,在边疆脱胎换骨,苏都护必会提拔重用的。届时,我大夏少了一名纨绔子弟,多了一名将领,岂不是一段佳话?” 第489页 圣人见她举止虽端庄,神采却飞扬得很,不由暗笑——哪有她说的那么简单?战争靠得,不仅是能力,还有运气。 寻常人上了几次战场,若侥幸不死,也能算是老兵了。带着老兵,裹挟壮丁,队伍便滚雪球一般地扩大。不断地损失兵将,又不断地填补进来,久而久之,便成了精兵悍将。 在战场中,高级将领尚极容易死亡,何况兵卒呢?曾宪若被发配去充军,顶多做个普通兵卒,断不会让他做将领,即便有萧誉,还有……对,赵肃的照拂,又有什么用?当真是个孩子,虽面面俱到,却希望往好处想…… 想到这里,圣人却又笑了。 不往好处想,难不成往坏处想?曾宪毕竟出自侯府,所谓的“不会读书”,也只是文章、诗词歌赋做不好,并不是不识字,不懂律,不读史。 以史为镜,又用律法来约束自己的将领,比起目不识丁的将领又强了许多。战场本就是最能磨练人的地方,若曾宪侥幸能活下来,自然比旁人有优势,单识文断字一项,便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一纨绔子弟;最好的结果,却是多一名将帅之才。 西边,的确快打仗了…… 圣人略一斟酌,便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再看长子,发现他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了:“裹儿啊,你瞧瞧你父亲,朕还没说什么,他就紧张了起来。” 秦恪听了圣人的调侃,又见女儿在身旁,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却听见圣人问:“裹儿,对苏家,你怎么看?” “养于妇人之手,到底失了几分眼力和胆气吧?”秦琬的评价倒是颇为中肯,“我找苏彧谈过一次,我问他,你是怎么想的?杨氏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用这种方式报答她?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可你这做法,委实太……见他不吱声,我又说,你做事就不能周全一些,多想想么?光听见杨氏官话流利,举止有度,家境困难,又没什么亲戚朋友,就以为她是家道中落的小家碧玉,顺带还找到了她双十年华不出嫁的理由?也对,长安的奴婢,哪怕放良出去,也是逢年过节就要送礼,隔三差五就要来个主子磕头的,以求庇护的。哪像外地,外放的官那么多,过几年就要调动。总不可能带一大堆奴婢去上任,总要在当地招奴婢,训练,待到走了,再转卖给下一任,或者放他们走。” 说到这里,秦琬竟有几分泄气:“我呀,也不求什么,只盼他也能去苏都护身边,见一见山高水阔,天宽地广。” 她虽明着说苏彧不是,却又不全是抱怨,反倒有理有据。圣人见状,反倒惋惜起来——当年若知魏王的手中……或许这样不干净,就不该那么早定联姻的。瞧苏彧这一连串的举止,虽因失明了,心情焦虑之故,情有可原,到底做事欠妥。 杨氏可是苏彧的救命恩人,他想借此机会纳杨氏为妾,膈应秦琬,难道没想过杨氏进府之后,任由大妇磋磨?豪门中想无声无息整人的法子太多了,眼睛一睁一闭,好好一个人就没了。 圣人断定,哪怕杨氏生得好,没有那块伤疤,苏彧若知到了她的身世,也不会看她一眼的——奴婢虽放良,到底会受人轻视,奴婢的子女也免不得受了带累。高门本就不会将奴婢当回事,纳妾也是尽量挑良家子,婢做夫人?那是骂人的话,可不是什么好词。 “苏家……”圣人沉声道,“苏锐上书,并未提及此事。” 圣人很早就知道,苏锐与魏王不是一条路,一个甘愿镇守边疆十余年,回来的次数不超过五回,身边也不寻任何婢妾服侍,成日埋首于军务中,努力给边境带来和平的人,断不会将自己的前程寄托在“从龙之功”上头。 苏锐本事卓绝,可以说,无论谁当了皇帝,轻易都动不得他。同样的,魏王当了皇帝,也未必就不会防着他,苏家……到底是女人当家,正如秦琬说的,眼界窄,直不起腰来! 皇帝与士共治天下,这个“士”,指得是学问深、本事足、人品好、心性优的臣子。当然了,想寻到这样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略少一两项,也就将就着用了。 “士”当有风骨气节,有自己的性格,哪怕不特立独行,也要在关键问题上把持得住。而不是像丝萝一般,依附乔木,半丝自己的想法都不敢有。偏偏这世间大多数的妇人,皆仰仗男人鼻息过活,她们之所以闻名,是因为她们有足够厉害的父亲、兄弟、夫婿或者儿子,很少有宣扬她们自己有本事的。若非如此,“养于妇人之手”也不会带贬义了。 对圣人来说,他的奴婢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再加几个。故他叹了一声,才道:“委屈你了,过一阵子,待到风平浪静,你就搬到春熙园去吧!”言下之意,竟是默许了秦琬寻欢作乐,弥补她因这段婚姻受到的伤害。 甘露殿中的圣人为儿孙发愁,承恩公府的江柏和江松两兄弟,眼睛已是通红。 江柏牙齿咯咯作响,恨意从字里行间迸发出来:“贱婢无耻——” “此事当真?”江柏面露惊容,犹带几分不可置信,“阿兄,你可千万要谨慎,莫要着了旁人的道,落入陷阱之中。”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苏家呢,本是要寻个机会处理掉芸香的,但秦琬在中间推了一把,让芸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几封信送了出去。待到苏家要卸磨杀驴的时候,她就说,自己已经将事情的经过给写了下来,分别交给几个人。一旦知道她死了,对方就会立刻将这些东西交给承恩公。 第490页 按理说,以苏荣之心性,本不该被芸香吓到,但莫鸾怕啊!坚决不同意儿子冒险。 苏荣转念一想,觉得芸香所求也不过是为了富贵,好吃好喝供着,暗中寻找破绽。谁料秦琬借着回娘家的机会,召见了祁润夫妇,把江菲的死因告诉了江筝。 江菲和江筝,名为姑侄,年岁却仿佛,打小也是一块长大的。一个羡慕对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来得,被所有人称赞的“完美”;一个却羡慕对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地长大,没有任何负担。这份感情,外人看不出来,还当她们有些矛盾,彼此却明白情谊的深厚。 江筝本就有些接受不了小姑姑年纪轻轻就没了,哪怕江家人信江菲能做得出一气之下找情人的事情,江筝也有些将信将疑。听见秦琬递的话,字里行间都透着对江菲死亡时间的怀疑,还有对芸香的疑虑,立刻急急地将话带到。 她本就是个聪明灵慧的姑娘,明白此事很可能另有隐情,因着莫鸾与江家女眷关系极好的缘故,加上江筝嫁给祁润后,琴瑟和鸣,渐渐了解朝堂上的事情,觉得此事,自家女眷没一个能真正做主的,包括太夫人,便倒寻了祖父江松,偷偷告知此事。 江松听后,如遭雷击,虽是将信将疑,仍旧雷厉风行。他立刻派人盯着芸香家,顺便将此事告诉弟弟江柏。兄弟俩派去的人发现芸香家果然有人盯梢后,借着对方想要除了芸香的机会,来了个偷梁换柱,将芸香抓了回来。也顾不得什么私设刑堂,还没上几道刑,芸香就全招了。 第三百零六章 算计成空 爱女惨死,江松如何不痛心?不仅如此,还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他竟然相信了苏家的说辞,相信江菲因为被自己骂了,气得跑去了庄子上,为与父亲、夫婿赌气,便找俊秀的青年寻欢作乐,不小心珠胎暗结,寻游方郎中用了虎狼药才没命! 小女儿死得那样惨,自己却信了苏家的鬼话,像外人一般质疑起江菲的品行。甚至觉得此事一旦传出去,江家女儿的声誉都会受影响,心疼之余,竟有几分责怪她不懂事…… 每想到这里,承恩公江松便心如刀绞:“若不是她一向依赖县主,县主觉得她急匆匆去庄子都不说一声,之后也不派人回来捎信太过奇怪,暗中留心,发现端倪……菲儿在九泉之下,不知怎样埋怨我这个糊涂的爹……”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见爱女的最后一面,竟是将她骂走的,而且是这辈子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江柏明白兄长的悲伤,却知道此时不是难过的时候,更不是报仇的良机,便道:“阿兄莫要悲痛,你若垮了,才真正是亲者痛,仇者快。” “我知道!”江松狠狠一捶桌子,“苏家求娶菲儿,无非是想借江家之力,让魏王更上一层楼。他们敢这样愚弄我,也是仗着魏王之势,底气充足。若不覆灭他们的美梦,我又怎配做一个父亲?” 江柏一听,暗道来了。 他与苏锐交情颇深,军务政务都想得,岂会不知苏锐是世间难得的伟丈夫?这样一个人,就因常年在外,管不到家里,如今……实在作孽啊! 江柏有心为苏锐分辨两句,却知兄长愤怒江菲之死和苏家的欺瞒,这一口恶气,非要出了不可。 苏家看似煊赫,实则如无根之水,只要苏锐一倒,苏家也就没了光鲜可言,更不要说魏王。如今的情势是,苏锐在,魏王就有翻身的资本;苏锐倒了,魏王自身都难保。 江家想要对付魏王和苏家,势必要整垮苏锐,江柏与苏锐还算莫逆,委婉道:“西域之事,圣人极为重视,卫拓任着户部尚书,想要瞒过他,动什么手脚……” “我知道。”江松深吸了一口气,“国家大事,自然要排在家族恩怨之后。咱们也不是穆家,仗着两代后族,敢直接和王爷对上。转换门庭,对付魏王,事关重大,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有些事情真是说不得,江松才刚提穆家,心腹的长随就敲了门,进来之后,恭敬禀报:“公爷,相爷,郑国公没了。” 两兄弟面面相觑,静默半晌,江柏才轻声道:“穆家……当真不走运啊!” 穆家既是勋贵中的头一份,自是以军功起家,子孙多在军中任职,但真要算起来,担任要职的,关键时能扭转局势的,也只有早早故去前任安西大都护的武成郡公一个。旁的穆家子弟,无人是一方统帅,手中更无甚可用的兵马。 说实话,穆家对魏王的出身,那是一万个看不上,早些年连遮掩都不带的。若不是家中子弟青黄不接,除了穆淼外,竟没有特别出息的,他们也不会答应灵寿县主和穆诚的婚事。 就如秦琬与苏彧的联姻,让魏王在“大义”的名分上勉强站住了脚,还帮他笼络了颇多勋贵一样,灵寿县主和穆诚的联姻,让穆家在军中的实权终于更上一层楼。 眼看西边就要打仗了,穆家岂能不将自家子弟拼命往西军中塞?虽说战场没绝对安全的地方,战死沙场的高级将领比比皆是,却有相对安全的地方,只要运气不是那么差,敌人压根不会来这,糊弄着就过去了。即便治军严厉如苏锐,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名门出身的公子哥们去死吧?总得寻个好点的差事让他们做,战功也不会落了他们,才好平衡朝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天赐良机,谁料这么关键的时候,郑国公却过世了。 第491页 郑国公是穆皇后的嫡亲大哥,也是穆家的家主。他这么一去,他的儿孙无疑是要丁忧的。他下头三个弟弟,以及弟弟的儿孙们,多得是连三服都没出的,按理说,也是要给他服丧的。哪怕圣人愿意“夺情”,顶多也就是夺穆淼一个人的,更何况穆淼身上还担着“过错”。这样算起来,西边这场战事,穆家竟是半点功劳也捞不着。 “也不是半点……”江松沉吟片刻,缓缓道,“老郑国公也有好几个兄弟——”说得是故去的这位郑国公的叔叔们。 江柏知晓兄长虽老成持重,反应却不是那么快,不由叹道:“阿兄此言差矣,穆家……唉,长公主的儿子,身上岂能没有爵位?穆家这几房,无论是明德皇后的兄弟,还是文德皇后的兄弟,哪个不是公爵、侯爵?咱们这样的人家,庶支旁支若是出了头,尚会忧心强弱逆转。落到穆家,就该直接争夺家主之位了。” 还有句更诛心的话,江柏没说——我家子弟为长辈之死,放弃前途,回乡丁忧。你们这些没出五服的亲戚,反倒要仗穆家的势,借此良机飞黄腾达?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穆”字,也算不上太远的亲戚,但涉及到了自身的利益,能做出正确决定的终究是少数。再说了,万一旁支夺了穆家的家主之位,为讨好新帝,将嫡支踩到尘埃下呢? 穆家两代后族,深受圣人倚重,无论哪个皇子登基,都不好贸然对付穆家,以免落下不好的名声。可若是穆家内斗,又是另一回事了,新帝必定极乐意见到这一幕。挖空了心思投皇帝所好的“聪明人”,古往今来,数见不鲜,不得不防。 江松和江柏兄弟能相处得如此融洽,除了年纪相差大,心胸和眼界也颇为宽阔外,更重要得便是两人享有的资源,获得的利益并不冲突,相反,还能互利互惠。若是换做同样出色的两兄弟,抢一个官位或者爵位,还能这样心平气和? 这个道理,江松也懂,所以他很快回过神来,露出一丝快意之色:“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郑国公一系悉数丁忧,对魏王来说,自然是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更何况,穆家这些年行事实在太过嚣张,实在得罪了不少人。看到他们错失良机,即便稳重如江松,也会高兴的。 兄弟俩感慨穆家的同时,秦琬的车架已到了曲成郡公府门前。 郑国公过世的消息传到宫里,圣人虽早有心理准备,仍旧伤痛非常。眼见时候不早,秦琬示意父亲留在宫里,开解圣人,自己则施施然回了苏家。 她才踏进苏家的大门,檀香得了消息,早早等候在一旁,见状凑了上来,小声说:“今儿您不在,又有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上门,夫人却接待了他们。” 秦琬脚步慢了些:“具体点。” 檀香一心讨好秦琬,早早就将这些事情打听得门儿清:“来得都是一对母子,说来也巧,先来的那个夫家姓崔,儿子单名一个俊字;后来的那个姓韦,单名一个秀字。” 她这么一说,秦琬大概知道是谁了。 这两个人,裴熙曾重点提过,都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容貌才学都不错,且都是幼年丧父的可怜人。不同的是,崔俊的母亲含辛茹苦,替人洗衣,日夜劳作,又接受一些邻里、族中的恩惠,才将崔俊拉扯大。韦秀的母亲则嫁给了一个鳏夫乡绅,由于韦秀很会读书,乡绅对这个续弦带来的拖油瓶也很不错。韦秀却不忘本,十五岁后便拒绝了继父的资助,改回了原本的姓氏,孤身一人在外求学,希望自己能光耀韦家门楣。 崔俊和韦秀既能入裴熙的眼,可见本事不差,秦琬虽不知裴熙如何运作,才让这两人的母亲想到苏家,又在同一日拜访,却明白他们为得是什么事——很简单,科举。 本朝科举的名额本就极少,莫要看每到春闱,举子云集,实际上呢,能拿到应试资格的人,少得可怜。哪怕你名气再大,只要没达官贵人的推荐,也是空谈。崔、韦二人虽有才学,却少这一道敲门砖,事涉未来,进则飞黄腾达,退则道路狭隘。哪怕再骄傲的人,在这等时候,也只能低头。 秦琬对裴熙的行事风格很了解,他让崔俊母子先来,韦秀母子随后,可见他对前者的评价不怎么好,后者却颇为看好。故她想也不想,便道:“既有客人,咱们也去看看吧!” 快到正厅的回廊上,几个使女一边给花木浇水,一边小声议论道:“那个郎君,你们瞧见了么?” “瞧见了,生得真俊啊!” “是啊,听说很有骨气,不肯做乡绅的儿子,一定要改回原姓,宁愿吃糠喝稀呢!” “什么骨气,要我说啊!这人实在是沽名钓誉。”一个侍女不屑地说,“他若这么有本事,便不要接受继父的援助啊!给人家做了十几年的儿子,瞧见自己有本事了,就要改回姓氏,回归‘清贫’。这等行径,岂不像那些得了岳家帮助,却翻脸不认人的赘婿一般可恨?” 第三百零七章 划粥割齑 听见这几个使女说的话,秦琬驻足,目光在隐蔽处流连。陈妙会意,上前几步,打量四周,不消片刻便退了回来,小声回禀:“韦秀就在不远处。” 果然是说给他听的。 裴熙点评这两人的时候,便对秦琬说过,崔俊和韦秀皆是一表人才,为人处世一个玲珑圆润,一个温文内敛,无人不说他们好。但玲珑者未必有所底线,温文的也未必没有脾气。故他刻意将两人安排在同一天“找上门”,又想办法定好了先后,如今一看,竟是事事都不出他所料。 第492页 “这等手段……”秦琬冷哼一声,缓缓走上前去,使女们见她来了,连忙请安:“参见县主。” 秦琬知她们也是奉命行事,不欲多加为难,便道:“来者是客,岂可妄议旁人家事?道听途说,便能断定一人品行?长舌如此,实在不该,檀香,按苏家的规矩,这是怎么处置的?” 檀香应道:“回县主,罚俸三月,贬为三等。” “行,按例吧!” 韦秀握紧的拳头复又松开,站在转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些使女的话,一点错也没有,他归宗一事,终究……可她们……也确实是道听途说,不知真正内情。 他两岁的时候,在衙门做书吏的父亲便没了,书吏俸禄微薄,堪堪够一家人过活,办完丧事,手头就没什么积蓄了。韦母年轻,颇有几分颜色,又是孤儿寡母的,懒汉闲帮觊觎,街坊邻居眼神不对,族人呢,也多心怀不轨,想谋他家仅剩的宅子不说,还想谋韦母做个外宅,韦母带着他,活得实在艰难。好在运气不错,改嫁了一个姓段的乡绅,由于韦秀太小,没资格立户,便也跟着改了姓。 段乡绅性格忠厚老实,前期留下的两儿一女也不是不讲理的,韦母又温柔娴淑。两家人拼在一起过日子,虽有些隔阂,很快就消融了,故韦秀幼年的日子,着实不坏。 韦母再嫁,日子越过越好,本是一件喜事。可这世间总有那么一等人,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喜欢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拿人家的伤疤来说嘴。反反复复提及韦母再嫁,言下之意竟是她不给韦父守一辈子,便算不守妇道。韦秀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去问母亲,母亲垂泪,去问继父,继父宽厚,让他莫要计较旁人的闲言碎语。 按理说,这本是好事,可坏就坏在了韦秀的资质上——他若只是个普通人,即便读私塾,给先生的束脩也不用多少,将来做个小吏也好,做个私塾先生也罢,养家糊口,回馈家人,也就是积年的功夫。偏偏他天资惊人,段乡绅一看,觉得他不能被埋没,非要送他去名士那里读书,想尽一切办法,发动各种关系,找到了一户勋贵人家办的族学,凭着七拐八拐的远亲,好容易才进去。 勋贵人家的族学,束脩自是不菲的,不仅如此,光走路磨坏的鞋子就是一笔不小的消耗。段乡绅看见他披星戴月,早早等候进城,晚上又走十几里才能回家,晚上还要彻夜攻读,心下担忧,决定给他在长安赁一间宅子。 段乡绅的家境虽颇为殷实,可人丁也渐渐兴旺,韦秀一看,侄儿侄女们渐渐长大,姐姐的嫁妆也在攒,自己后头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再这样供他下去,便要短了其他人。虽说哥哥姐姐们都没有怨言,顶多是嫂子们私下说几句,可他心里愧疚啊!如此一来,他岂不是附着在段家身上的血蛭么?刚好,他年纪也渐渐大了,可以做一家之主,在官府立户。再说了,他父亲这一脉,只有他一个儿子,总不能绝了嗣吧?他便对继父提出,拿回姓氏,归了韦家,也好减轻段乡绅的负担。 他的心结,段乡绅是知道的,叹了一声,还是同意了,却令他好好读书,丁税由自己出。韦秀推拒许久,终是怕再次刺伤继父,含泪受了,却不肯再要任何别的资助。他这五六年求学,每日煮粟二升,待之冻结,将之划成若干块,和着几片野菜碎屑,便是一日的粮食了。也不是没有好心的同学,给他带些好东西改善伙食,他虽受了,却不动一丝,唯恐自己再入奢境,咽不下粗劣的饭食。 若不是韦母声泪俱下,段乡绅殷殷期盼,说“你若功成名就,咱们一家的日子也更好”,想到段家家境虽不错,却没有一个做官的可以庇护他们,韦秀也不会放下自尊,厚颜上苏家拜访。 苏家的冷待,韦秀自然看得出来——茶水一杯杯地奉上,奴仆们皆眼观鼻,鼻观心,硬生生坐了几个时辰,却没半个主事的人出来,哪怕只是将他们打发了都好,如今……又有这么一出,虽被秦琬解围,可他竟破天荒流露出几分胆怯。 士庶之别,有若天壤,他早有所感觉,却未想到勋贵之间的三六九等也这样分明。再听得“县主”,猜到为自己解围的是哪一位,想想对方的父亲在士林间的名声,被文人推崇和百姓推崇的程度,实在有些……怕被误解。毕竟他在段家长到十余岁再归宗的事情,虽被一些人推崇,却也被另一些人鄙夷。可无论后者怎么说,也没有谁拿他和赘婿做比较。 自古以来,赘婿就被人看不起,不仅要在妻子家吃住,还要改了妻子的姓氏,说得好听一点是吃软饭,说得不好听,活脱脱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世间到底是男人当家做主,在绝大部分的人心里,女人是传宗接代用的,男人却要建功立业,方显本事,未免瞧不起这等“阴阳颠倒”之举。但凡有些心气的男人,都不愿做赘婿,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说韦秀和赘婿的所作所为一样,实在太侮辱人了一点。 正当他踌躇不前的时候,秦琬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带着侍从,越过跪着的使女们,刚好要过这个转角。陈妙一个箭步冲上前,阻止众人行进的步伐,秦琬“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韦秀,又回头看了看,明丽的面容上登时露出几分不屑,轻声说:“原是如此……”说罢,望着韦秀,问,“你可带了文章来?” 第493页 韦秀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地说:“带了——”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又带了几分尴尬。 “取来吧!”秦琬半点不含糊,很自然地伸出手,“给我看看。” 如他这般出身的人,家中自是优先供着男丁的,不说作践女子,也有几分轻视。在他们眼里,女人再怎么当家做主,也是管家理事,针凿纺织,伺弄庄稼,喂养鸡鸭很有一手,再加上性子干练泼辣,旁人不敢得罪。论起识文断字,那真是男人里都难找到一两个,遑论女子。故韦秀一开始竟有几分没反应过来,随即就笑自己是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高门大户,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寒门比得了的呢?尤其是皇室…… 自家孩子,每一个都能读书,这样的日子,多好啊!他也想让韦家人,让段家人,还有姐姐妹妹的孩子们过上不用下地耕作,有奴仆服侍,有机会读书,无需为生计发愁的日子! 正因为如此,韦秀压下心中的一两分别扭,将自己的文章呈给秦琬。 秦琬浏览了一遍韦秀的文章,发现他文采不凡,更重要的是,务实。他的几篇文章,或提均田,或提盐政,或提江南,虽因眼界和见识之故,仍有几分生疏稚嫩,却可见其风采。 这样的人才,难怪入了裴熙的眼,就是……韦秀此人,似乎对周礼很是推崇…… 秦琬挑了挑眉,将文章收起,递给韦秀:“时候也不算早了,你们母子且在这儿住一日,明日管事会带着我的口信,领你们去晋王府。” 韦秀想要道谢,秦琬挥了挥手:“只是带个口信,能不能留下得看你。”说罢,似乎有些兴致缺缺,“阿妙,回去了。” 陈妙看了一眼韦秀,待回到房中,才小声说:“此人可用,但——也未必不是障碍。”太重视“礼”,又是这样的出身,对皇长子登基自然是拥护的,但对秦琬的志向……不利,大大的不利。 “莫鸾为了不和他搭上关系,都用这种手段羞辱他了,这人啊,必定是反对魏王发疯的先锋。”秦琬叹道,“有理想,有志气,也有骨气,才华还很出众,朝廷正需要这样的人才。若就任地方,必能造福一方百姓。” 陈妙一想,觉得也是——秦恪一旦登基,秦琬理所当然地掌权,依眼下的情形看,这一天也不会太久了。至于韦秀,寒门出身,至今还是白身,连科举的资格都拿不到。哪怕入了皇长子的眼又如何,只要他不在长安,麻烦就能小很多。 “旭之眼光一向毒。”秦琬轻轻笑了起来,“咱们的莫夫人,对韦秀这样不客气,但对崔俊母子,可是热络备至啊!” 第三百零八章 借机下注 秦琬说得一点都不错。 送走崔俊母子后,莫鸾的一颗心仍是火热的,她斟酌好一会儿,才问赖嬷嬷:“你觉得如何?” 赖嬷嬷不知莫鸾问得是哪一方面,却明白莫鸾对崔俊母子十分满意,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崔家娘子固守清贫,崔家郎君谈吐不凡,自是好的。” 莫鸾习惯了赖嬷嬷的谨言慎行,没听出赖嬷嬷这是在敷衍,见心腹赞同自己,便道:“他,倒配得上苒苒……” 此言一出,赖嬷嬷顿时露出惊容:“娘子,他可是寒门子!”高门庶女都有好多瞧不上寒门子的,何况嫡女?苏家声势煊赫,苏苒又是苏锐唯一的女儿,还是嫡出,哪怕脾气再不好,也没有这样埋汰的道理,这还是亲妈么? 江筝之所以嫁给祁润,那是因为祁润入了圣人的眼,江柏也认为此人有宰辅之才,又有皇长子的香火情在。再加上江家已经靠近了魏王一系,不敢和鲁王一系走太近,寻不到配得上江筝的年轻郎君,才将她下嫁。即便如此,祁润也是十四岁就考中了状元,不说前无古人,也是鲜少见到的天才。 至于乔睿、林宣,虽也是科举晋身,却是世家出身。冯翊林氏,扶风乔氏,莫说在前朝,即便在本朝士林,那也是响当当的家族。崔俊……瞧上去倒是不错,只可惜,出身太低。这样的才子,没一千也有八百,崔俊顶多才学更好些,又不是卫拓、裴熙那等惊世骇俗的鬼才,如何配得上公府嫡女? 莫鸾见赖嬷嬷惊慌的模样,不以为忤,只道:“你不明白。”魏王一旦登基,崔俊很快就会青云直上,短短五六年就官至尚书,什么卫拓、裴熙,一概比不上。 他爬得这样快,自然有人眼红,奈何魏王护着,朝堂上扳不倒他,也只能在他的阴私之事上下功夫。这些人想着,他是寡母带大的,婆媳矛盾……对吧,总会有不和的,何况寒门骤然发达,女色上,钱权上,哪里把持得住呢?可他硬是没有这些毛病,家庭和睦,为官清廉,谁提都只有赞美的。 这样好的一个儿郎,谁不想做他的岳母?莫鸾早就想过照拂他家一二,也好多个臂助,奈何长安城这么大,她上辈子对崔俊了解得又不够多,只知他是家住京郊。再说了,寒门子,名字说不定都是拜师后改的,想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还会造成大动静,莫鸾才悻悻地放弃了这个想法,未料崔俊母子会直接送上门来。 如果不是附带一个被魏王满门抄斩的韦秀,那就更好了! 一想到这里,莫鸾就觉得心烦——她怎么也想不到,秦琬竟会将韦秀母子留下来,还推荐对方给秦恪!哪怕知道将来韦秀出事的话,顶多也是秦恪一家被清算,未必能牵连到她,她也觉得晦气无比。 第494页 赖嬷嬷不知莫鸾在想什么,却明白,苏苒是苏家几兄弟并着莫鸾的掌珠,这门婚事,哪怕莫鸾同意,苏家兄弟们也不会同意的。她实在不愿担这责任,小心翼翼地说:“几位郎君也都大了,您不妨问问他们的意思?” 莫鸾虽觉得有些刺耳,却觉得也是,不说通儿子,如何让婚事顺顺当当?女儿到底是要嫁出去,儿子才是要养老的。故她想了想,便趁着几个儿子都在家的功夫,将他们找来。想了想,又觉得这事不好越过秦琬,否则沈曼会有意见——让秦琬主持中馈,拿着嫁妆往苏家倒贴,这么大的事情却不知会她一声,到底不好。 既是如此,那么……干脆几个媳妇都请过来吧!老三媳妇虽碍眼,到底老二媳妇在,还有个打擂台的。 莫鸾想倒是想得好,谁料将人一请过来,才吐了一半的意思,秦琬的脸就沉了下来:“我不同意。” “县主好大威风。”莫鸾神色冷冷,刚要发作,才说半句,秦琬的脾气比她还大,态度比她还不好,“莫夫人,你不疼爱女儿,那是你的事情,莫要让我也沾手此事。旁人一看,还当我为公报私仇,才将公府嫡女许嫁寒门!”说罢,拂袖而去,竟是再也不愿听只言片语。 她这话说得极不客气,苏彧却破天荒地同意秦琬的看法,忍不住附和道:“阿娘,崔俊可是寒门子,性情指不定奸猾得很。这些寒门子为了上位,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能做,你可千万莫要被他所欺,耽误了小妹一生。” 如今的苏家,可以说是勋贵中的头一份,加上世家旁支的出身,哪边都沾得上。什么好女子,好女婿求不得,非要将自降身价。苏彧实在不明白母亲为何会有此想法,只当她在内宅待久了,虽与命妇交际,到底还是见识不够多,比不上男人。他见多了寒门出身的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以为她被崔俊的花言巧语和俊秀皮相唬住了,便道:“舅舅不是有好些庶女么,阿娘若真瞧中了崔俊,找舅舅分说,许个庶出的表妹,便已足够。” 当然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则是——舅舅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眼光见识都不差,我身为人子,不好说母亲的不是,舅舅却是母亲的兄长,一旦他否决,那个骗子就无所遁形了。 他们母子怎么谈,秦琬半点也不在乎,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便道:“命人收拾东西,顺便派人和玉迟、安笙说一声。” 陈妙会意:“县主打算何时启程?”苏家这地方,他也不想待了,还是早日去春熙园的好。 “不急,再过两日。”秦琬淡淡道,“莫鸾连嫁女儿都想出来了,可见崔俊实在有点本事,苏家兄弟定不是他的对手,若是去找他麻烦,说不定会被他折服。唯一不省油的苏荣,又觊觎着苏家的爵位。有他在一旁支持莫鸾,时不时敲边鼓,何愁此事不成?” “苏荣?” “你没看出来?”秦琬颇有些无奈,点了点陈妙,“当年苏彧倾慕邓凝,想要让苏荣接近我……苏荣的长随不是被旭之抓了么?旭之是什么人,岂会随便冤枉对方?若真兄友弟恭,哪怕被兄长不满,也该告诉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而非顺水推舟应下来。他对我不冷不热,甚至态度不好,一是为了避嫌,二嘛,怕是怀恨在心了,谁然我和旭之撕破了他的伪装呢?” 陈妙听了,不免有些尴尬——他对裴熙,实在有些惧怕,觉得裴熙光一张嘴就能说死人,随便给人安个严丝合缝的大帽子什么的,还真做得出来,故一直没往这方面想。被秦琬这么一说,他才忽然反应过来:对啊,苏荣是哪根葱,哪根蒜,嫡次子罢了,怎么有资格娶皇长子的唯一的嫡女?苏彧敢推,已经是大不敬了,你还真敢接,难怪事情暴露后,苏荣的名声就一落千丈,感情大家都觉得他吃相太难看,心怀不正啊! 时局越发紧张之时,海陵县主搬到春熙园的事情,自会被有心人留意、解读、打听。更有好事者掐指算算,心道距离那个杨氏上门,好像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吧?即便是生气,也不该是现在啊!这么长时间,哪怕有气,都该消了吧? 消息渠道更灵通一点的人,听说秦琬为何搬走,不由咋舌——莫鸾这是在想什么呢?战乱年代也就罢了,太平年间,谁跟你来“英雄不问出处”这一套?难怪县主气得搬走,这桩婚事真要成了,县主的名声还不得烂大街啊! 苏苒和秦琬结怨的经过,权贵人家都有所耳闻,略好一点的人家,对苏苒,那是敬而远之。略差一点的人家呢,莫鸾又看不上,否则苏苒和苏荫这对双生子,也不可能哥哥成亲都半年了,妹妹连亲事都没说定。但再怎么下嫁,也没必要这么低……是吧? 馆陶公主听了心腹女官的回禀,扬了扬眉:“你说,海陵去春熙园,没能带上自己的孩子?” “回公主,可不就是如此?”心腹女官明白馆陶的性子,添油加醋,“莫鸾死死地护着长孙,说孩子年纪小,受不得风,没办法走那么远。海陵县主投鼠忌器,不敢和她抢,本想将嫡子庶子一块带过去,也只能作罢。听说,留了两个心腹的使女下来,照顾庶子,隔三差五去看嫡子,一旦这两个孩子有头疼脑热,她可是不依的。” 馆陶公主放下手中的胭脂,遥想往事,略有些伤感,又带了些讽刺:“世家,哼,他们也只有这等本事了。”当年她和驸马恩断义绝,圣人明摆着惩戒王家的时候,王家也是想办法将她的独子抱了过去……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似乎要将那些悲伤的记忆抛离脑海。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在意什么呢?故她打开首饰盒,捻起一串珍珠,微微一笑:“侄女伤心,我这个做姑姑的,也不能不给点表示。”不就是男人么,有的是! 第495页 第三百零九章 两位公主 秦琬搬到春熙园的第三日,馆陶公主的帖子就已送来,邀秦琬来公主府小酌。 这位姑姑的心结,秦琬知道得一清二楚,略加思考,便有了主意。故她大大方方地应下,盛装华服,依约而至。 馆陶公主见了,眉宇间就沾染上了一丝喜色:“海陵,你可真得我心。”不就是没了个郑国公么,因为圣人重视,闹得和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勋贵人家的交际少了不说,服饰都以素淡为主。这等畏惧穆家权势,怕扎了圣人、扎了穆家眼的举动,落在馆陶公主眼里,实在刺目得很。 她可没忘记,自己女儿与魏嗣王秦宵的好事,本来魏王都没拒绝的好理由,却被穆家女儿给破坏了。事后,馆陶公主虽恼火了当利公主和隋桎,也没忘记教训自己的女儿,但馆陶公主也不傻,琢磨来琢磨去,渐渐回过味来,明白自己被算计了。对魏王的恼怒更上一层楼的同时,连带着对穆家……也更看不顺眼了。尤其是此番,郑国公故去,虽谈不上满城缟素,上流社会却气氛低迷,连带着馆陶公主就更不高兴了。 真可笑,什么时候,皇家需要给一介臣子让路? 秦琬知馆陶公主素来以身份自矜,也不附和,只是笑笑。馆陶公主当她年轻腼腆,没再说什么,极为亲热地挽着她的手,热络非常:“来,姑姑带你看些好东西。”说罢,便将秦琬带到了公主府的西边,穿过一个长长的回廊,迎面飘来一股腻人的香风,推开门,往里头走,昏黄的灯光,醉人的香气,将人带入一个放纵的世界。 再往里头走一段,又有些不一样。 窗户被暗色的纱糊着,再明亮的光线,被这样遮挡,也只剩下模糊的一丝。每隔几步,便有一根儿臂粗的蜡烛燃烧着,将室内照得透亮。 房中处处飘荡着轻纱,点缀着金玉珠串,醇香的酒气在屋内萦绕,昂贵的香料盘旋着青烟袅袅。馆陶公主拉着秦琬,在鲛绡和珠帘背后坐下,面带微笑,轻声道:“你觉得如何?” 鲛绡的珍贵之处就在于,外头的人往里看,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里面的人往外看,却颇为清晰。秦琬看了一眼外头交叠的男男***,低下头,没说什么。 馆陶公主当她面皮薄,不由笑了起来:“我呀,也不是没年轻过。哪个姑娘家年轻的时候,不想嫁个出身高,样貌好,气质佳,本事足的如意郎君呢?只可惜这世事不尽如人意,哪怕寻到了,也有一干被富贵迷了眼的小妖精与你抢。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又不是与对方过日子,只要……”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能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奴婢们试过的,能力强得很。你若不信,现场观摩一番,看上哪个,带回去便是。若你喜欢那些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我这儿也有,不过,男人嘛,还是得用得上才行。” 秦琬的心思倒没放在这上面,她只是好奇一点:“这些女子……” “不愧是大哥的女儿,你呀,就是心太软了些。”馆陶公主叹道,“这些女子多是王家蓄养的歌伎婢女的后裔,看在她们对我还算恭敬的份上,王家落难的时候,我便将她们买了过来,还有这些年陆续在教坊买了些姿色出众的女子回来。我许了她们,只要在这里做三年,便将她们放为良籍,送几亩田地。同样是伺候男人,在我这儿啊,她们好歹有挑人的权利。” 秦琬知馆陶公主不会对下人这么体贴,这番话估计有五六成是说给自己听的,却佯作信了,便低下头,小声说:“姑姑,侄女……侄女就是有些不服气,凭什么他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挑三拣四,非清白之身不要,咱们女人就不成?” 馆陶公主本就是这个想法,刚要点头,再品一品秦琬的意思,立刻明白——秦琬这是嫌对方碰过别的女人啊! 照馆陶公主的心思呢,一夕欢愉,尽兴就好,实在没必要顾忌那么多。转念一想,小姑娘家家的,人生阅历不多,指不定还有些幻想在。等到了她这个岁数就明白,男人啊,不管穷的富的,贵的贱的,都一个德性。既然是享乐,为何要挑个青涩小男生,而不寻那些成熟男人呢? 当然了,侄女既然有这等想法,做姑姑的必须要满足。 馆陶公主看得出来,秦琬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排斥,没有半点卫道士该有的愤怒、不屑、鄙夷,顶多也就是很尴尬。这样的性子,恰恰对了她的胃口,哪怕不为给魏王添堵,她也是要教导秦琬及时行乐的。 青涩,没碰过女人的,行啊,调教的方子多得是,等选好了,自己再给侄女送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秦琬就和馆陶公主畅谈起来,也渐渐摸清了馆陶公主的心思——馆陶公主之前与魏王走得太近了,德平郡君与秦宵联姻告吹后,馆陶公主就是想转而投资鲁王,也要顾忌着鲁王的想法,都是天潢贵胄,谁乐意做挑剩下的那一个呢?馆陶公主抹不开脸,鲁王也惦记着这件事,就只能这样不咸不淡地拖着。 秦恪辞让太子,名声甚好,馆陶公主的心思才重新活动起来。她呢,也不求什么政治投资,更上一层楼,只要保持公主的尊荣,不被新帝打击报复即可。投到长兄的羽翼下,被长兄庇护,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当然了,能坑魏王的地方还是要坑的,既然做不成盟友,那就势必是死敌,没有虚与委蛇的可能。 第496页 这么多年过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谁对秦恪影响最大。交好长嫂,投侄女所好,对馆陶公主来说,无疑是再正确不过的方针。 一个蓄意结好,一个有意结交,愉快的谈话结束后,双方都很满意。 当利公主、馆陶公主,无疑是公主中最有影响力的两位,只要能让她们的立场稍微偏一点,表现出对长兄的信赖,落在圣人眼里,自然有所计较。 想到这里,秦琬问:“阿耶还在宫里?” “殿下至今未曾出宫,只是命人递了话,说要晚几日回府。听常统领递来的,宫中的消息,说——”虽在马车上,陈妙仍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圣人心中,极是难过,饮食上颇有些不振。殿下陪着说说话,好容易才进了些,却……”同龄人一个个病的病,死的死,就剩下自己一个,这种感觉,不亲自品尝,谁也体会不了。 说到这里,陈妙有些踟蹰,仍是道:“县主,会不会太扎眼了?” 秦琬摇了摇头,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咱们不能一辈子被人压着,一旦抬头了,自然有人看不过眼。他们要怪,就怪他们生得太晚了吧!”因为生得晚,所以梁王谋逆一案,没被卷进去;也同样因为生得晚,圣人想要回忆过去,想找人说说话的时候,同样不会想到他们。 陈妙点了点头,忽听马蹄声传来,不由肃然:“县主——” “命人去看看。” “您务必小心。”陈妙提高警惕,缓缓向外走了几步,便听马蹄声停了下来,似是有人禀报,这才推开马车里间的门,不消片刻回来,说,“玉先生来了,有急事要禀报县主。” 玉迟? 秦琬心下一动,命人快一些,紧赶慢赶,刚到春熙园,瞧见另一旁的车架,不由奇怪:“这是……” “新蔡公主说有事找您!”秦琬的一等使女沉香早等在一旁,见她来了,急急道,“险些与玉先生打起来了!” 秦琬闻言,急急朝正厅走去,边走边问:“究竟是什么事?” “公主殿下说要借护卫,玉先生不知出了何事,不肯答应。”沉香小心翼翼地说,“公主殿下正恼着呢,还好县主回来得及时。” 秦琬眉毛一拧,加快了脚步,刚一走到正厅,就见新蔡公主语气拔高,不似平常冷冷淡淡,反倒有些气急败坏:“你是什么人,海陵的护卫,你有什么权力做主?” “五姑姑,莫气,莫气!”秦琬连忙跑过去,拉住新蔡公主的胳膊,急急道,“玉先生是苏都护的座上宾,我将他视作长辈一般对待。”说罢,小声在新蔡公主耳边加了一句,“春熙园能这么快建成,全靠玉先生,我可是欠了债的。” 新蔡公主也顾不上这么多,一把拉住秦琬,说话都有点大喘气:“海陵,你来得正好,柔娘出事了,公主府的护卫不够,你借点人给我!” “韩王妃?”秦琬努力给新蔡公主平气,“五姑姑,咱们虽有甲士,却不好贸然动用。你先说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咱们也好合计合计。” 新蔡公主也是一时急糊涂了,又被玉迟油盐不进的态度给气疯了,见秦琬镇定,她深吸了一口气:“柔娘回家探亲,人不见了!她,她没带上孩子,我怕……”说到这里,新蔡公主已有些哽咽,“我怕她出事……” 第三百一十章 火上浇油 秦琬搀住新蔡公主,面色肃然。 曾宪的案子已经判了下来,正如秦琬建议的那样,曾宪被发配到西边去充军。 这个结果一下来,文官认为自己胜利,保住了曾宪的性命。武将一想到西边的情景,也勉强认可了这一判决。但在不明真相,不懂时局的人,譬如邱孺人看来,曾宪没死,就意味着她的失败,想在别的地方找回场子也无可厚非。 继母对继子再怎么亲厚,终究与亲生母亲不同,韩王妃会为了儿子与韩王针锋相对,换做继妃,未必会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继子身上。只要存了想生个儿子傍身的念头,对韩王,对邱孺人,对韩王独子的态度,便会不同。而这一点点不同,很容易让一个孩子长歪,甚至夭折。 夏太祖秦严的经历,大夏上层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逼得他从钟鸣鼎食的贵公子沦落为一介布衣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的继母。他的继母身为正妻,却要对一个小妾卑躬屈膝,本可怜又可悲。奈何她欺善怕恶,不敢对付庶子,为了亲生儿子便一心对付继子,这便有些过分了。 新蔡公主身为皇族成员,岂会不了解这段历史?她帮着韩王妃对付邱孺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掌嘴罚跪什么的,做过不知多少回。邱孺人奈何不得她,指不定对韩王妃多记恨呢! 一想到邱家人的做派,新蔡公主就心急如焚——她可没忘记韩王的未婚妻是怎么死的,把韩王妃掳走一夜,让她百口莫辩,这等事情,邱家人做得出来! 新蔡公主只想到邱家人会做这等事,秦琬则想得更远一些,她看了一眼玉迟,见玉迟的神色也是凝重无比,便放柔了声音,安抚道:“五姑姑,您莫要着急,若派了甲士出去,只怕旁人会乱想,对王妃的名声也不大好。这样吧,我立刻命人知会表哥一声。玉先生,还望你帮个忙,邱家人调动不了太高端的兵力……” 玉迟立刻应了下来:“县主放心,玉某这就命他们秘密寻找韩王妃的踪迹,不知韩王妃家住何方,走得是哪条路线,又为何会失踪?” 第497页 他说话有条有理,新蔡公主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望向秦琬,见秦琬点了点头,秀眉一蹙,拉着秦琬,小声问:“这事告诉他,行么?” “玉先生是苏都护的座上宾,还是苏家四子的西席。”秦琬正色道,“当然可信。” 新蔡公主看了玉迟一眼,见他身材高大,恍然大悟:“那个胡人商贾?难怪你说欠了他的债,商人重利,这可不好办,你说个数,我若有,就帮你还了?” 秦琬听了,心中一暖,柔声道:“西域与咱们不同,贵族多进行商贾之事,玉先生也是胡人中的贵族。我修建春熙园,蒙玉先生良多照顾,所谓的欠债……”她笑了笑,新蔡公主也就明白,并非是钱财,而是珍宝,还有人情。 即便如此,能得秦琬信任……新蔡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了玉迟好久,仍有些拿不定主意,秦琬见状,连忙拉新蔡公主到一旁:“五姑姑,你最该做的,不是调动公主府的甲士,而是进宫,将这件事告诉圣人。” 新蔡公主一听,便有些犹豫:“这——” “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也不是什么大事。”新蔡公主咬咬牙,对秦琬交了底,“柔娘在家中排第二,还有同母所出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当年她不得八弟喜欢的时候,她家里就动了心思,再弄一个进来,说是为她固宠,后来她……身子不好,这些人又想重蹈三嫂家的覆辙,游说她若是真不行了,就让她妹妹来做填房。如今又提了一次,说是外甥女进府做孺人甚至媵也行。为着这件事,柔娘与娘家的关系十分糟糕,这次去探亲,也是因为她的父亲进京述职,听说……听说她母亲身子不大好……” 齐王妃的旧事,新蔡公主是知道的——齐王妃为了生儿子,吃了无数偏方,身体一直不行,齐王妃的娘家人不愿丢了这门好亲,就在王妃病恹恹的时候一个劲游说,让她仗着夫妻情分对齐王说,将娘家妹妹嫁进来做继王妃。若不是齐王走得太突然,齐王妃为母则强,也不至于活到如今,指不定都被娘家人给怄死了。 新蔡公主怕韩王妃这次失踪,与她娘家人有关,一个不好,圣人认为韩王妃的家教也不好,韩王妃就更加难做了。 秦琬听了,只觉可笑:“就是寻常百姓家,姐姐没了,妹妹填进来,还要经过夫家同意呢!这些人当皇室是什么?继妃的人选,她们岂能做主?”说到这里,又觉得没意思,不由感慨,“这世道真是古怪,女人的价值非要通过男人来展现,没笼络住夫婿的心,让他在自己房里多留几晚,没生下儿子,便是大逆不道……” 新蔡公主沉默不语。 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喜欢孩子,也越来越想要孩子。但这不意味着,她需要用“生孩子”来证明她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只是对驸马……她点了点头,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这就去面圣,对了,易铭他……听说最近蹦跶得有些厉害?” 秦琬闻言,不免有些尴尬:“西边——” 新蔡公主摇了摇头,不悦道:“你不必说了,我明白。”自己的驸马是什么德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易铭此人啊,外表温文尔雅,能说会道,很能唬人,但他很贪,而且心很大。 西边战事将起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易铭仗着身为五驸马,算半个皇家人,想要趁着战事,谋一肥缺,实属正常。按新蔡公主对易铭的了解,易铭虽没领什么实职,却不会看上太差的官位,他要谋的缺,不是吏部的,就是户部的。 旁人会看在他是驸马爷的份上,容忍几分,毕竟新蔡公主也没光明正大说讨厌驸马,更没蓄养面首,也没和离,易铭又走了韩王的门路,颇得韩王信任。仍有很大一部分人莫不清楚这位驸马的底细,不敢真做什么,指不定就让他心想事成,可吏部和户部……裴熙、卫拓,这两尊大神坐镇,易铭不碰个灰头土脸就不错了,还想谋缺? 想到这里,新蔡公主叹了一声。 柔娘和三姐说得都对,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万一哪天她死了,易铭还是名正言顺的驸马,借着她的名声得好处。再说了,有没有后,也要看是谁生的,婢妾之子,哪怕生一万个,朝廷也是不会承认的。哪怕是填房,与公主和离,又能娶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儿? 欺骗感情的人,就该得到报应,自己也是时候下决断了。 好容易将新蔡公主给哄走了,秦琬才松了一口气,问:“玉先生,你匆匆前来,所为何事。” “特使已经回程,最迟十日,便可到达长安。”玉迟正色道,“常青最近被盯得有些紧,不好频繁出入春熙园,便托我来问,是否要让他们永远回不来。” 秦琬沉吟片刻,才道:“过犹不及,但……也不能让他们这么平安,最好佯作刺杀,程度需让他们信以为真,但关键的人物要险死还生。”说罢,左右踱步,斟酌一番,才道,“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东突厥可汗已经中了风疾,动弹不得。以胡人的狼性,必定忍不了多久。若是两件事能凑到一块,魏王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任何让魏王倒霉的事情,都是玉迟乐意做的,故他二话不说,应了下来,秦琬又道:“对了,韩王妃的事情……”秦琬咬了咬牙,才说,“哪怕这事,鲁王或者赵王在背后推了一手,你也要想办法让韩王以为,这事和魏王脱不开干系。但是!若韩王妃没事,你一定不能拖延时间,或者更进一步,明白么?” 第498页 韩王直来直去,到底还是受了曾宪事件的影响,这段时间在朝堂,对鲁王很不客气。秦琬可不想魏王有喘息之机,思来想去,还是借着此事,再坑魏王一把好了。 玉迟闻言,不由笑了:“您上次对我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反省了许久,发现自己为复仇也走入歧途。这一次,自然不会了。” 秦琬听他这么说,也松了一口气:“行,那就这样吧!” “还有一件事。”玉迟忽道,“苏沃,苏小郎君那里,您打算怎么办?一直让莫鸾养着?” 提到儿子,秦琬沉默片刻,才道:“我并不是不要他,但眼下的局势……” “他们扣着小公子,始终是一个人质。” “那又如何?”秦琬抬高声音,有些不客气,“王家当年也扣下了馆陶公主的儿子,结果呢?还不是毕恭毕敬地交了出来,全家老小跪着给她赔礼道歉,全然瞧不出昔日趾高气昂的样子!”意识到自己有点激动,秦琬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 玉迟见秦琬神情,便道:“说句不客气的话,您的志向,若……将来势必很麻烦。若您真要那样做,玉某建议您若有闲工夫,再育一二儿女。并且,不要姓苏。” 第三百一十一章 铤而走险 秦琬看了玉迟一眼,见对方神情真挚,不似作伪,方回答道:“此事不急,我得先与苏家脱了关系,再徐徐图之。” “您有这等心思便好。”玉迟见秦琬听得进去,也就直言不讳,“您的志向,与旁人不一样,身在那个位置上,有资格继承您这番事业的,断不能只有一人。您又是女子之身,如果可以,最好趁年轻,不忙的时候……一旦更进一步,事务何等纷杂,远不是现在所能比的。” 他这一番话,完全是为秦琬考虑。 重视嫡子长子是一回事,开枝散叶,绵延子嗣,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子嗣多,选择的余地就大。若只有一个孩子,或者所有孩子都是同母所出,便有几分打不得骂不得,拿对方无可奈何的感觉。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苏家——苏锐的人品若没那么正直,以他的身份,常年驻守在外的情况,在当地纳个良妾,生个庶子,实属寻常。庶子教养在他身边,本事必定不差,嫡庶之间有了竞争,家庭虽未必和睦,却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等毁了前途的地步。 放到秦琬这里,情况就更复杂了。 男人若是觉得正妻愚蠢,想找个妾来打擂台,钳制几分,拖个十年八年也不算晚。例如沈淮,他的庶子已经会说话了。饶是勋贵之家嫡庶分明,于氏也有些不虞,恐庶子将来发达,压过自己的儿孙一头。若是放到皇家,哪怕是皇后并着嫡长子,也会对宠妃幼子忌讳不已的。 这等事情,放到男人身上颇为简单,放到女人身上却很麻烦——生孩子本就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哪怕性命保住了,也会元气大伤。不趁早多生几个孩子,往后拖延十几二十年的,就更加糟心了。天下到底是以父系血脉来继承的居多,一旦闹得不好,江山改朝换代……秦琬可不愿落到这一步,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秦琬见玉迟考虑得这样周全,也不介意和他说心里话:“我呢,也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历朝历代蓄养面首的贵女虽多,弄出私生子的却没几个,若我现在就做这等事,定会损害阿耶的名声,于咱们的计划不利;其次,我的孩子,势必要跟我姓,他不能做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需上皇家的金册玉牒;再有,我特意问过一些有经验的医师,稳婆,都说女子到了二十岁,约莫就是这之后的五六年内,生孩子最为稳妥。年轻了,有性命之虞,年纪大了点,就颇为艰难。我算了算,再过三四年,咱们的大事,也该成了。” 玉迟总结了一下秦琬说的话,大意如下——现阶段他们的势力仍旧不强,不好与世俗舆论作对,能立牌坊的事情,绝对不能错过。等皇长子登基,秦琬摄政,权倾天下,也过了双十年华后,生个私生子啊,把私生子记入秦氏皇族啊,这些事情就可以开始做了。 当然了,有个先决条件,离婚。 若秦琬一直是苏家妇,不能恢复秦家女的身份,始终名不正言不顺。秦琬一直纵着苏家,不惜拿嫁妆倒贴,除了要探知苏家的底细外,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她占据着道义,奉旨嫁了进来,也该占据着道义,狠狠踹他们一脚再离开。只是用什么姿势踹,秦琬虽列了一二三四五……不知多少条出来,却也没想好究竟该用哪招,需且走且看,按照时机,选择最合适的。 秦琬沉吟良久,才道:“韩王妃经此一事,怕是要与韩王鱼死网破了。你若在韩王身边留了人,尽可能全都撤回来,我也去知会旭之一声。” 玉迟会意——韩王若一辈子都是个亲王也就罢了,真要让韩王坐上那张椅子,韩王妃才真叫没活路。 让韩王没有皇位继承权么,也很简单,折个腿,断个手,甚至瞎个眼,只要身体稍微有点残疾,除非皇子死绝了,否则就轮不到韩王继位。到底是堂堂王妃,又有嫡子傍身,哪怕在府中没什么权利,可只要与外人联合,将韩王拉下马,定不在话下。 韩王若是出了事,圣人必是要彻查的,秦琬可不希望自己的人被发现端倪,暴露行踪,自然要早早将扫尾工作做好。哪怕这段时间影响不了韩王,都比将来被查出来的好,窥视皇子,可不是什么轻易就能脱身的事情。 第499页 “另外——”秦琬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仍决定以玉迟的意思为主,“你今儿撞见了五姑姑,我又将五姑姑哄去面圣,只要五姑姑在圣人面前提起你,以如今西方的局势,圣人怕是要召见你……” 这一点,玉迟也想到了。 不是没心动过,与圣人相比,秦琬的权势就显得太小了。但这个念头只停留了一会儿,就被他给压了下去——魏王是圣人的儿子,却是秦琬的敌人。 圣人会庇护儿子,但秦琬对敌人,尤其是魏王这种敌人,绝不会留情。 “玉某胸无大志。”玉迟已恢复了镇定,“供县主驱策,做一长史即可。” “先生既信得过我,我亦不会吝啬锦绣前程。”秦琬知对方正式投诚,微微一笑,“请先生稍安,再过几年,便有所回报。” 新蔡公主不知侄女府中发生的事情,她急急地进了宫,求见圣人,当着父亲与大哥的面,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圣人听了,面沉似水,不言不语。 秦恪知女儿与韩王妃的关系淡淡,却与新蔡公主不错,对这个平素没什么声息的妹妹,他又颇为怜惜,连忙为她们说好话:“三弟也与儿子说过类似的事情,他说他再也不想见到妻子的娘家人,说这些人已经被利益蒙了心,连美好的感情都看不见,借着所谓的‘亲戚情分’,一个劲吞噬三弟妹的生机……” “行了,别说了。”圣人颇有些无奈地望着他的一双儿女,“朕分得清是非,不会随便迁怒老八家媳妇。” 说到这里,圣人顿了一顿,说:“一事不烦二人,伯清上次做得不错,这次的事情,也交给他去办吧!对了,五儿,你说的玉先生……” 不等新蔡公主说什么,秦恪忙解释道:“听说是苏藏锋为儿子请的西席,因为有胡人血统,又插手了商贾之事,便不怎么出席各类场合。海陵对胡俗颇感兴趣,时不时找这位玉先生请教,泽之的胡语也是玉先生教的。” 圣人眼皮一跳,不动声色:“竟是如此。”对苏家的评价,未免又下降了一分。 苏锐不可能做无用功,巴巴地将一个胡人商贾请来给儿子做西席,此人必有过人之处,却碍于某些因素,不好直接向朝廷引荐,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曲线救国。可在此之前,苏家硬是没一人向他推荐这位“玉先生”,此人心中怕是有些芥蒂,否则也不会故意不扬名。还好秦琬机敏,留住了对方,如若不然……到底不美。 新蔡公主看了一眼秦恪,咬了咬牙,说:“父皇,还有一件事。” “恩?” “儿臣,儿臣想与易铭离婚!”新蔡公主将话说开,也不犹豫,“儿臣听闻,他这些日子给朝臣造成了一些困扰,儿臣虽不能为父皇分忧,也不能给父皇增加麻烦!” 圣人见新蔡公主面带凄楚,眼神却坚定无比,叹了一声,轻轻颌首。待新蔡公主走后,便道:“恪儿,这些日子,你让海陵多陪陪五儿。五儿素来心软,易家人若找上门,她指不定又糊涂了。” 秦恪连连点头,细细品味圣人的意思,便露出一丝骇然:“父皇——” “你总算用这里。”圣人指了指脑子,语气颇有些无奈,神色却很是森冷,“大夏太平这么多年,有些人的心也大了。还没开始打仗,就想着怎么牟利。朕虽老迈,脑子却不糊涂,刀子更没有钝!” 察觉到圣人字里行间的凛然杀意,秦恪缩了缩脖子。 圣人对他说的这些话,他自是要烂在肚子里,不能告诉别人的,但秦琬是“别人”么?不是!秦琬不仅是他的女儿,还是他的智囊。若不是秦琬为他拿主意,他岂能安然无恙地走到今天? 在秦恪看来,妻子是可以平等说话的,女儿却是可以倚重的。故他想也不想,回到王府后,便命人请了秦琬回来,极为小心地将圣人的话语学了个分毫不差,忐忑不安地问:“裹儿,父皇……父皇这是要大开杀戒了?” 秦琬略加思考,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江南乱得仓促,西边的事情却是早就得到了风声的。兵甲、粮草、物资、粮饷,哪样不是油水充足得很?哪怕只刮薄薄的一层下来,也是不小的数字,自有人敢冒着杀头的危险伸手,可惊动了圣人……敢做下这等事的人,官位……”秦琬顿了一顿,神色凝重起来,“这件事,邓疆恐怕牵扯不小,否则圣人怎么会对您透口风呢?” 第三百一十二章 骨肉相残 秦恪一听“邓疆”二字,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一个好汉尚有三个帮,何况做官的呢?要说朝廷上下,谁不叙同乡、同年、同在某地做官等交情,那是不可能的。为了利益,下官攀附上官,围绕其身旁,成其党羽,实属寻常。邓疆身为次相,怎会没有追随者?要怪就怪他做人实在太过差劲,名声也太不好听,一提起“结党”,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准是他,不会有别人。 当然了,这也和邓疆不爱惜羽毛有关,他本性贪婪、蛮横、自私,依附于他的人,自然是对他谄媚讨好,阿谀奉承,厚礼相赠。至于送礼的钱从哪来,还用想么?不变本加厉地搜刮,敲诈,岂能填补重金送出去的伤痛?所以啊,邓疆党羽不乏贪官污吏,这些人敢对军需物资动手,也不是不可能——苏锐可不是一般人,朝廷的粮草被动过了,他能不知道?若是别人做的手脚,一封加急奏折呈上去,圣人势必彻查;若是邓疆党羽,竟有几分豆腐掉进灰里,吹不得动不得的意味。为了魏王,这个哑巴亏,苏锐也只能捏着鼻子吃了。 第500页 想到这一节,秦恪的神色越发阴沉,他当然明白,事情的关键就在于魏王,否则圣人才会这么提醒他。问题是,他已经对魏王一系很腻歪,压根不想为对方说话,忍不住望着女儿,无奈叹息:“裹儿啊!你看朝堂的事情都能看得这么清楚,何时从泥沼中走出来?” “再等等,眼下不是好时机。”秦琬笑道,“您也无需为此事烦心,这些事啊,我早就想好了。圣人既然给您提了醒,那您保魏王就可以了,千万莫要保邓疆。无论圣人对邓疆是打是杀,您可千万别心软。” 魏王我都不想保,还邓疆呢! 秦琬白了女儿一眼,见秦琬仍是一副甜甜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琢磨开了——父皇都同意了裹儿养面首,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呢?既然她说对旭之没意思,身边的人,也没看见哪个她中意的,自己是不是要去挑呢? 教坊?不行,那里的人都是万花丛中过的老手,裹儿被骗了怎么办? 举子?也不行,这些人心高气傲得很,寒门文人也有很多品德不出众的…… 从平民百姓中找?可行倒是可行,会不会粗鄙了一些?若是教个几年才拿得出手,现在的空缺可怎么填? 事涉女儿,秦恪立刻绷紧了神经,就如天底下的母亲给儿子身边塞人,务必相貌美丽,本分老实,温柔解语一般,秦恪想给女儿找几个伴,也是高标准严要求的——相貌不能差,品行要好,性情也要佳,最好读书识字,还得安守本分。最重要得是,嘴巴要紧,不许将这些事给说出去。 若这些人真取悦了秦琬,秦恪不介意破例一把,给他瞧不上的“佞宠”一份前程,就像当利公主做的那样。 只是,女儿的眼界素来很高,男人若是没了傲气……她能欣赏么? 秦琬知父亲在想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却没拒绝——时下便是如此,好女子服侍达官贵人,天经地义;好男子若围着贵女打转,大家便会觉得此人人品不行。秦恪又是个事涉女儿,样样都要好的,秦琬琢磨着,没个两三年,这事也办不下来,便也没怎么劝,落在秦恪眼里,便是默认了。 父女俩正闲聊,焦头烂额的沈淮和心急如焚的新蔡公主,一个前脚,一个后脚,上门拜访。 沈淮接到圣人的旨意,便觉头疼——王妃失踪,兹事体大,断不能传出去,否则坊间编排的香艳传闻,足够让皇室的面子落到尘埃里去。问题是,秘密地查……他统领得是金吾卫,又不是暗卫,哪有那么快?若是晚了几天,被韩王惦记上,一样讨不了好。 新蔡公主也是一样的心思,又多了一重逃避的念头。 真要她说,对驸马是爱是恨,这么多年纠缠下来,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如今要恩断义绝了,一时间,酸甜苦辣皆浮上心头,不知是何等滋味,也只能延续一贯的做法,避而不见,希冀时光将这份错误的感情磨平。 秦恪被这两人一求,六神无主,下意识望着女儿。秦琬却镇定得很,她神色平静,语调柔和,让新蔡公主回忆,韩王妃究竟是怎么说的。 新蔡公主已经将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闻言便道:“柔娘说,她的母亲身体不好,她得回去看看,若有可能,最好住上一两天,也算全了全孝心。她怕大哥儿对外祖家有偏见,又恐大哥儿留在王府有所妨碍。我便将大哥儿接了过来,谁料大哥儿玩得好好得,忽然哭闹不止,我哄不住,便派人去知会柔娘……” “王妃娘娘出了城。”沈淮见新蔡公主说完,补上一句,“从西城门出去的。” 新蔡公主睁大眼睛,秦琬点了点头,递了张条子给新蔡公主:“玉先生也送来了消息,说韩王妃的娘家这几天一直在打听什么佛寺、道观的符水灵验,他们这几日请过的几位僧道、神婆,名字和住址已经写在上面了!” 韩王妃的父兄并不在长安做官,此番回京,虽不至于落魄到赁屋而居,门禁却未必森严,自家奴婢带得少,雇的帮佣居多。玉迟大笔金银撒下去,很轻松地就寻到了门路——韩王妃出城了。 好好探个亲,为什么要出城?玉迟略加思考,便寻到了问题的关键。 家中有了病人,求医问药是寻常,至于求神拜佛,那就更不稀奇了。若是有人告诉韩王妃,得她这样身份贵重的人在神佛前祈求,才能让她的母亲快点好起来,韩王妃是孝女,自会相信,他便从这一点开始查,既显示了自己的本事,又没暴露自己的底细。毕竟这些事情,用钱、用权,乃至用刑,都是能查明的,只看你脑子转得快不快而已。 沈淮和新蔡公主也不是笨人,一听就明白了秦琬的意思,便觉玉迟很有能力,这个解释很靠谱。 韩王妃回家探亲,哪怕没带全套仪仗,甲士随行,也是带了极多随从,不乏悍勇家丁的。长安内外,治安良好,谁能想到会出事呢? 沈淮得了这个答案,便有些坐不住,匆匆地告辞。新蔡公主却被秦琬留了下来,给韩王妃打掩护,至于韩王妃的独子,已经被新蔡公主送到李惠妃那里了。 很快,秦琬便命人放了消息出去,说新蔡公主和韩王妃观赏完春熙园后,都被沈曼请来做客。 权贵们虽听闻了些许风声,却不敢插手这等事,官方解释是什么,他们也就认什么。 第501页 线索找对了,事情就很利索了,沈淮也不管什么王妃亲戚,将人一拿,问出了他们带韩王妃去哪。快马加鞭赶往城外,匪徒倒是捉住了,一审,情况却有些糟糕——家丁们知道王妃出事,自己也活不成,拼死抗争,护着韩王妃逃跑。绿林大盗们原以为自己劫持得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女眷,毕竟长安大商贾多,他们只是想做一票,勒索一番,弄了钱财好逍遥自在。未料点子这样扎手,又有一群神秘黑衣人帮助他们,闹得他们自己有些心慌,知道沾上了不能沾的事情,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撤退,贪念作祟下,便掳几个女子,卷了些金银,就是这么一耽搁,刚好被沈淮逮了个正着。 韩王妃?逃入山里,生死不知,还得慢慢找寻。 新蔡公主听了,二话不说,立刻搬到了城外的庄子上。每天带着护卫,全力搜寻。秦琬也派人加入其中,对外只道三人游山玩水,日子和乐。 权贵们的心思还没彻底投注到这件事上,分析韩王妃“不幸”或者“逃脱”的影响,更大的一件事情,将他们的心思彻底带到了别处。 突厥,乱了。 东突厥那罗可汗得了风疾,一病不起,他的儿子们等不及老子咽气,也不知是谁,无声无息地送了他回归长生天。然后各自抄起家伙,带着兵马,厮杀起来。 西突厥的都罗可汗见状,心中窃喜,便整顿大军,趁火打劫。由于大夏对思摩另眼相看,此番征战,他便留了思摩在后方,美其名曰“叶护主政”,实际上是限制了思摩的权柄。谁料战事节节胜利,他的大儿子、二儿子却反水,背后一只冷箭,都罗可汗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一代枭雄,就此没了性命。 这厢大王子临危受命,那头兄弟们得到消息,十分不服气,大军乱了起来不说,坐镇后方的思摩也受了牵连,被作乱的异母兄长不知道赶到了哪里。像他这种成功逃跑的,已经算是幸运了,都罗可汗留在后方的儿子,无论年长年幼,掌权与否,全被砍瓜切菜地杀了个干净。大义公主倒是带着昆伽王子逃了出来,直奔武威郡,大夏……不可能不去接应,也就意味着,战事已起。 第三百一十三章 胜利曙光 西边消息传来的第三日,圣人宣秦琬进宫。 秦琬不明情况,起初心里还有些打鼓,待见了圣人神情,再瞧瞧一旁无甚异状的匡敏,一颗心便安定下来。果然,圣人沉吟片刻,才道:“海陵啊!有件事,还得劳烦你费心。” “皇祖父言重了。”秦琬先是一怔,忙不迭道,“为人子女,为长辈分忧,本就是我该做的。” 圣人见她有些紧张,却不乏信心的模样,也露出一丝笑,旋即又隐没了去,轻声叹道:“大义她……虽被苏藏锋接应上了,但昆伽身中毒箭,伤势恶化,到底没能留住……” 秦琬听了,不由缄默。 大义公主实在是个苦命人,明明不是她的错处,却让她承担责任。千里迢迢去西域和亲,父死子继也就算了,三个儿子也没一个活下来,全被人杀了。至于女儿,圣人没说,那就更不知下场如何。光是想一想大义公主的半生,秦琬都觉得,这个女子过得真苦。 “大夏与突厥,已启战事,大义……”圣人说到此处,也觉心酸,“乞归故乡,终老残生。” 话都说到这份上,秦琬如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大义公主是太宗亲封的公主,这些年又为大夏贡献良多,她若回国,必定是要被礼敬的。她刚遭逢丧子之痛,孑然一身回国,哪怕仍旧心系家国,将西突厥的情形说得差不多,却不可能没有半点疏忽。招来奴仆问询这些年的经过,固然是个好办法,但此次变故来得突然,被重点保护的昆伽王子都死了,忠心耿耿的奴仆也没了许多,让大义公主将过往事无巨细地复述出来,既有些残忍,又有点强人所难,甚至可能会让大义公主心生反感,有些抵触,这就很不妙了。 圣人斟酌一番,便想到了秦琬——他对这个孙女,无疑是极满意的,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明晓事理,又顾盼神飞,温文尔雅的举止里头透着几分不经意的高贵和傲慢。只有这样的女子,方能与在草原上主事多年,果敢利落,远胜世间大多数男儿的大义公主谈得来。若是派那些三从四德,满心满眼都是规矩,对着男人大气都不敢出的女人去,光是“父死子继”一条,她们就会不自在,哪怕掩饰得再好,大义公主岂能看不出来? 至于结交的理由,也很好找。 大义公主离开故乡多年,即便要回到交际圈子,也该有个领路人。 她虽不姓秦,却是实打实的大夏公主,她结交的人,也该是公主、王妃,即便是宰辅夫人,论身份,与她的交际圈也是略低一等的。 王妃?虽是皇家媳妇,到底是外人,加上如今局势未明,诸王之间本就是一笔烂账,沈曼的身体又不好,深居简出,还是算了。 公主?真公主在长安安享富贵,假公主千里迢迢去和亲,圣人怕触及大义公主的伤心事,本就没考虑让几位公主引导。再加上圣人虽有七个女儿,真正重用的,能委以重任的,也只有当利公主一个。当利公主的儿子比较偏向魏王,偏偏圣人对魏王又不怎么信任,本能地就不想将这件事情交托给当利公主。 陈留郡主是大义公主的亲表妹,按理说,她应是最好的人选。但坏就坏在两人是嫡亲的表姐妹,又都孤苦伶仃的,日子不顺。圣人怕此事交托下去,陈留郡主虽会做,到底……有些触景伤情,兔死狐悲。 第502页 无论从局势,从身份,从本事,还是从性格上来说,秦琬都是最好的人选,借助陈留郡主这层关系,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拜访大义公主,料想大义公主也不会拒绝皇长子一系的示好。故圣人沉吟片刻,还是说:“西境之事,事关重大,不可等闲视之。” “海陵明白!” “你呀!”圣人摇了摇头,叹道,“那位玉先生怎么说?” 秦琬斟酌片刻,方道:“玉先生对大夏自是仰慕非常,奈何……”说到这里,面露难色,圣人猜到这一节,也没多问,话锋一转,“这些日子,苏家可来人请过你?” “这——”秦琬有些尴尬,圣人见她的神色,也就明白了答案,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愠怒,温言宽慰秦琬两句,让她回去后,方不悦地哼了一声,“苏家!” 他历经世事,如何不明白,苏家这是自恃扣着秦琬的儿子,想要逼迫秦琬服软。加上西边起了战事,朝廷需要用苏锐,他的妻儿方敢对县主这样无理。 秦琬为什么搬出苏家的事情,圣人门儿清,也不觉得秦琬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他虽抬举寒门,却不会将女儿嫁给寒门举子,那些得尚公主的勋贵,早几代虽也是寒门出身,如今却富贵了,也有规矩了,无甚不体面的地方,才拥有尚主的资格。 都是做父母的,谁会盼着儿女不好呢?像莫鸾这种想将嫡亲女儿嫁给寒门子的,实在是绝无仅有。说句不好听的,这要是个继母、姨母或者嫡母做的呢,虽能被人理解,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即便是姑娘的亲生父亲做主,都有人嘀咕说“不恤骨肉”呢!毕竟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高门庶子都比寒门子体面些,前程也远大些。 匡敏见时机到了,屈了屈身子,轻声道:“陛下,周统领方才递了信来,刘大人已经秘密到了长安。” 圣人眉毛一拧,问:“情况如何。” “护送的人死了三成,旁人也或多或少,有所损伤。”匡敏低下头,吐字却非常清晰,“刘大人安然无恙,正在等候您的宣召。” 听见匡敏的回答,圣人却没急着宣刘开,反倒有些感慨:“慎行啊,你说这人心,怎么就这么难测呢?”言下之意,竟已经认定了魏王的手脚不小。 越到这种时候,匡敏越是谨慎:“人心再难测,也逃不脱您的慧眼。” “唉——”圣人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对几个儿子,尤其是魏王和赵王,他已经失望透顶。今日见秦琬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免动了别的心思,故他沉默许久,方问,“朕听说恪儿府上又传来了好消息?” 虽是早就知道的消息,匡敏仍是拿来说了:“是一名良妾,生了一个七斤重的小子,待过了周岁,殿下便给这位良妾请封。”秦恪也是学乖了,妾室哪怕生了孩子,他也得冷一冷对方,发现对方没不良品行,对沈曼也很恭敬,才会给对方请封。而不像从前一样,生子便请封,让这些人分不清天高地厚。 圣人算了算,眉头一皱。 秦恪的儿子还是太少了——秦敬明显就是个不忠不孝的,秦放……也没甚出息,秦敦就不用说,痴痴呆呆的。新得的两个男孩又太小,虽说一个还是龙凤双生,颇为吉祥,算是个好兆头,却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即便活下来了,想要让这些人挑大梁,也是一桩麻烦事。 不得不说,看见自己几个动静极大的儿子,圣人是真动了传位给长子的心,但他始终顾虑一件事,便是长子的性格。 秦恪的性子吧,说他懦弱,毫无疑问,说他执拗,也没错。圣人起初有些担心秦恪耳根子软,得了江山之后,容易为佞臣所侵。如今倒是不怕了,有个好女儿在身边,大褶子上不出错是肯定的,问题是……圣人又担心起朝臣来。 圣人也是男人,自然清楚男人的劣根性。对男人来说,女子要卑微,要柔顺,要以夫为天,外面的事情最好连问都不要问,更遑论在朝堂上指手画脚。秦琬一旦干预朝政,哪怕是秦恪默许的,也会有一大波自以为正义的御史,或者想博名声的臣子争先恐后地上书,以踩秦琬为荣。仿佛逼退了秦琬,就能证明男性的强大,整肃了纲纪,稳定了乾坤一样。到那时候,秦琬的心情不好,秦恪的心情更不好。 爱女与朝臣,秦恪会偏向谁,毋庸置疑。泥人尚有三分火气,真要被人咄咄相逼,谁能好受?即便心思正,也容易因为怒火,渐渐走向偏激。更不要说秦恪年纪大了,沈曼身体不好,有朝一日……太后临朝,好歹有个说法,公主临朝,这叫什么事?秦恪的庶子,年纪大的那两个,能不闹腾?哪怕他们不闹腾,再远点的呢?太后是长辈,压得住侄子们,秦琬能压得住自己的堂叔、堂兄弟? 若真要秦恪即位,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问题,故圣人还是没拿定主意。饶是如此,圣人的心思已经渐渐偏了——换做从前,他想都不会想这种可能。 “老四那个孽——”圣人一个“畜”字含在口里,按了按太阳穴,方道,“证据可都捏住了?” “分毫不差。” “很好。”圣人眸光变冷,不复平素儒雅,“让周航看住老四的府邸,断不能走漏一人。事涉此案的人,悉数给朕秘密控制住。” 第三百一十四章 雷厉风行 治平十五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第503页 这一天,徐密揣着奏本,本想在朝会上就着大义公主回国一事,定个详细的章程出来。 从前虽有和亲公主回国的例子,但那时的汉室不算强盛,解忧公主是宗室女,又是皇帝的长辈,皇帝当然可以亲迎,以示尊重。大义公主是外姓人,无论年纪、辈分都比圣人低,该用什么礼仪来迎接,赐予多少田宅奴婢,府邸该是什么格局,平日受到什么待遇,皆需商榷。若是一切待遇按照真公主来,大义公主的孩子理应封爵,如今她的儿子死光了,由谁来奉养……方方面面都要慎重,怠慢疏忽不得。 徐密知道,涉及礼仪的事情往往都很麻烦,早做准备绝对没错,故他打算自己起个头,至少把大框架给定下来。谁料一上朝,环视一圈,发现沈淮不在,便将奏本往袖子里塞了塞,眼观鼻,鼻观心,断不在这等时候讨圣人不快。 沈淮官居左金吾位大将军,站朝立班的时候排很前,若无圣人授意,他怎敢不上朝?与徐密同样想法的人不止一个,一时间,朝堂的气氛,颇有些诡异。 这时,沈淮已率领金吾卫,将赵王府团团围住。但见他一扫平日的温文儒雅,果敢锐利至极:“所有侧门、角门,一应封了,沿途也不可没人。彭城侯、淮安伯、襄阳侯……”一连串命令吩咐下去,竟是连带着赵王的所有亲家,包括女婿家里,全要派人看着。 金吾卫大都是勋贵子弟出身,哪家没连着几个亲呢?又有“罪不及出嫁女”一说。可瞧着沈淮的模样,谁都知道他奉了圣命,哪个敢提这一茬?这等时候,哪怕是姑表亲也不管用,甚至心惊胆战,唯恐自己干得不够卖力,被旁人告状,不是“连坐”也是“怨望”,前途彻底毁了个干净。 沈淮也不在乎手下这些人的看法,他亲自取了赵王府的名册来,问一旁的小校:“人数可清点过了?” “回大人,有三个管事出门办事,已差人拿了。”小校肃然道,“铺子也一应查封,断不至于走脱了一人。” 沈淮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记住,一个人都不许走漏,若是没了什么重要人物,圣人怪罪下来……” 他不必说完,大家都懂。 若不是干系重大,何时来查封不行,偏要熬到上朝的时候?即便是赵王妃,沈淮只要冷着脸,公事公办,不伤着王妃,也能拦下来了。若是赵王、赵嗣王,或者哪个指挥得动王府甲士的嫡子在,此事哪有这么好收场? 赵王还不清楚自己的府邸已经被抄了,他一下朝,就被左右卫恭恭敬敬地给“请”了下来,连带着还有他的儿子们。沈昭容的宫殿,也早就围满了侍卫,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朝臣回府后,听闻这番大动静,都有些惴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段时间掐得正欢的,不是魏王、鲁王和韩王么?赵王除了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一把,便没做什么事情了,圣人怎会先拿这个儿子开刀呢?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金吾卫又陆续包围了几家高官府邸,却又不说是为什么,一时间,高官显贵们人心惶惶,无数人夜不安寝,反复琢磨究竟出了什么事,硬是没半点头绪。 次日,圣人便将答案公布了: 皇四子赵王通敌叛国,赐死,从皇室中除名,其子女被贬为庶人,按照罪行轻重,依国法处置。 这个答案一出,朝臣们立刻猜到关键,面对圣人的雷霆之怒,谁都不敢说什么——把儿子抓来就杀,孙子、孙女们被贬为庶人不够,还要议罪。这是正在气头上的表现,谁敢在这种事情上求情,惹圣人大怒呢?这种时候,不忙着撇清干系,证明自己的无辜,难不成还往上头凑? 再说了,连王爷都要杀了,这事……还能这么快完? 裴熙到晋王府见秦琬,拜见秦恪和沈曼的时候,说了这件事的大概经过:“各国来使齐聚长安的时候,赵王便派人秘密与西突厥使者会面,欲以粮、茶、酒、药等物资,向西突厥交换好马。” 秦恪不自觉打了个寒战,沈曼有些迟疑:“这,这样?”如果只是和西突厥的人见面,哪怕商定了这件事,也不至于让圣人这样愤怒吧?那可是皇子,不是臣子,岂是能随便赐死的?父亲杀儿子,到底不好听,指不定就要背上“不慈”的名声,史书中也会被记上一笔。 “他自寻死路,怨不得旁人。”若是沈淮转述这件事,可能还会拿捏着语气,顾虑秦恪的心思,毕竟赵王是秦恪同父异母的兄弟,裴熙就很不客气了,“既想要马儿跑,又不想要马儿吃草,眼见大军开拔,刚好顺路,竟打上了军需的主意。他自己也出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贪官污吏么,吞了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全是自己用,总要寻个渠道出手。巧了,东西送往西突厥,刚好顺路,不知省了多少事情。 两军交战,拿自家的物资,尤其是军械去资助敌人,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是什么?赵王为什么要换好马,大家心里都有本帐。他也就是仗着自己是皇子,才敢这样肆意妄为。毕竟,太宗皇帝虽有赐死儿子的先例,圣人却是没有的。梁王是自尽,卫王是经受不了流放之苦,虽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到底抱住了一条命,如果他们坚强些,又或是愿意苟活的话,也不至于死。 赵王却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 当年梁王与太子争锋,那是无可奈何,彼此都骑虎难下,又都是圣人喜欢的儿子,圣人才想两面都好。如今诸王夺嫡,丑态尽显,甚至动摇了朝政,圣人早就腻歪得很,何况赵王里通敌国,损害大夏的利益,只为造反?这样的儿子,杀了也不心疼。 第504页 处置赵王,不过是杀鸡儆猴,告诉闹得更欢的两个儿子——朕不缺儿子,也不吝惜杀儿子,你们都给朕乖乖的,否则朕绝不留情! 秦恪和沈曼是见识过早年几场腥风血雨的,见此情景,不由惴惴:“那,老四的亲家……” “二位大可放心,圣人用了沈将军,此事便与咱们无甚干系。”裴熙笑道,“圣人命沈将军拿了彭城侯等人,可见他们确实牵扯进到了此案。家国大事,又不是赌一时之气,断没有雷霆大怒就连坐的道理,必定事出有因,不过——” 秦恪刚放心,听见“不过”二字,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不过什么?” “不过,魏王——”裴熙似笑非笑,“怕是要焦头烂额了。” 他说得一点都不错。 圣人大怒之下,勒令彻查此事,其实也不用彻查,丽竟门早就盯住了赵王,顺着这条线跟了不知道多久,大半人手都用在了此事上,怎么可能拿不到证据?哪些人牵扯了进去,圣人一清二楚。 拔出萝卜带出泥,赵王经营多年的暗线一一被刨开,连带着牵扯进这件事的人不计其数。伴随着邓疆党羽的陆续被捕,邓疆坐不住,魏王也觉得头疼,却没有半点办法。 邓疆不爱惜羽毛,党羽多贪官污吏是事实;这些贪官污吏收了好处,往军需伸手,也是事实。虽说其中有好一部分人并不知道军需会被转卖到哪里,可没有他们点头,东西哪里能走漏? 国家太平了这么多年,诸王又争得厉害,吏治**无可避免。圣人本就恼恨这些贪官污吏,恰好逮着这么一件事情,下手毫不留情。一时间,刑部大狱竟有几分人满为患的味道,又恰逢深秋,肃杀的时节正是处决人的好时候,朱笔一勾,管你是高官显宦还是勋贵世家,罪名重的被拉到西市斩首示众,罪名轻的也是流放,全家被贬为庶人的,那已经是从轻发落的从轻发落了。 长安的百姓见此情景,不由打了个寒战,仿佛又回到了十余年前,梁王谋逆,西市血流成河。 血腥味覆满长安的时候,噤若寒蝉的人们都觉得,这个冬天,来得格外的早。 邓凝跪在神像面前,双手合十,忽听外头传来温柔的声音:“嗣王妃这些日子可好?邓家来人,没有惊扰到她吧?”说到这里,语气又有些严肃,“你们若是不分尊卑,对嗣王妃不敬,我必会禀报王妃。” 听见纪清露的问询,邓凝皱了皱眉,心情很复杂。邓疆下狱,邓家的党羽也大半进去了,昔日煊赫无比的次相***,瞬间就不剩多少痕迹。她在魏王府的日子也越发难过,魏王和秦宵虽没有对她如何,却剥夺了她出行的权利,甚至打理内务的资格,就连协理王府的权力也挪了一部分给纪清露。纪清露却没有打击报复,更没有趁机笼络人心,一直十分规矩,对她还照顾有加。若说前世,纪清露“一心想”做皇后,照顾她博个好名声也就罢了,这辈子却……难道这人真心不坏,不过是自己一叶障目,错怪好人?一想到这里,她便寝食难安,只恨自己目光短浅,害了纪清露一生。 第三百一十五章 桃花终开 此念一出,邓凝仿佛去除了眼前的迷障般,豁然开朗。 哪怕再不甘愿,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对秦宵始终有一分不切实际的期望在,思想上也不知不觉被潜移默化,渐渐成了一个普通的后宅妇人。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痛恨纪清露,而非真正害了她的秦宵。 这是不对的,邓凝告诉自己,她望着神像,表情很是奇异。 她算是想明白了,越是这个时候,魏王父子就越不会对她怎么样——哪怕她真做出什么让人无法容忍的事情,他们也不敢让她“病逝”,无论什么理由,听起来都像为了撇清关系而栽赃陷害,只会让人怀疑他们的人品,至于以后……她就是太顾忌着以后了,总想用几十年的忍让换来最后的幸福,可如今已经成了这模样,魏王一旦登基,她也讨不得好。这一辈子,本就是偷来的,为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你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凭什么我不能红杏出墙,给你的帽子染染颜色? 一向循规蹈矩的魏嗣王妃竟在打这种主意,自无人知晓,但另一位“帽子可能染色”的主儿,已经被新蔡公主指着鼻子骂了:“柔娘好不容易被救回来,你竟怀疑她的贞洁?你有没有良心?哦,我知道了,你有良心,你的忠贞不渝伏低做小,都是留给你府中那个姓邱的!告诉你,本朝还没有妾室扶正的先例,你早早让她死心。若不是出了……她早就被揪出来,岂能活到今天?” 韩王被人直接问到脸上,面子上挂不住,恼羞成怒,新蔡公主却毫不畏惧:“老八,你等着,柔娘出事这么大的事情,圣人断不会疏忽了去。哪怕她今天不死,明天,后天,你就给我等着吧!”说罢,比韩王气势还足,拂袖而去。 回到自家府邸,新蔡公主立刻换了衣服表情,问秦琬:“海陵,柔娘怎么样了?” “王妃的气色渐渐好转,但失血过多,还有那些擦伤,仍需慢慢养着。”秦琬柔声道,“还有就是……这事,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仰仗五姑姑了。” 被亲人背叛的感觉,岂能单单用“糟糕”二字形容?何况将要面对的夫婿、婆婆,估计都对她芥蒂极深…… 新蔡公主抿了抿唇,说:“知道了,再过几天,我会带柔娘去大哥府上拜访的。” 第505页 “我得回春熙园了。”秦琬眨了眨眼睛,神色倒很是轻松,“我离开苏家,用得是出门散心的名义,一直呆在长安内城也不好,苏家会找上门的。春熙园在城郊,苏家来再多人,我也不怕。” “苏藏锋一世英雄,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女!”新蔡公主也是见过苏锐的,不得不说,颜赞,气度佳,很能动摇一个女人的感官。哪怕不爱慕,也必定是偏袒的,联系到苏锐常年在外,教不好孩子,自然是莫鸾的功劳。 苏家为什么找秦琬,新蔡公主又不是傻瓜,自然明白——他们自恃扣着秦琬的儿子,苏锐又领兵,本想让秦琬服软。谁料猝不及防,邓疆倒了,虽说这位次相的风评不好,经常在大事上给魏王拖后腿,却无可否认,他也给了魏王良多帮助,可以说是魏王的一条臂膀。邓疆以这种不名誉的方式下台,在牢里关着,对魏王来说,必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没事就想压着你,让你伏低做小,有事才来求你,这是什么态度?新蔡公主秀眉一蹙,干脆利落地点头:“那成,再过几日,柔娘好转了,我带她去春熙园转转。苏家若是敢来找你,你和我说,大哥不好出面,我却是无所顾忌的。”她连婚都离了,遭到的非议本就不少,虱子多了不痒,哪里管别人怎么说?再说了,皇室公主,金尊玉贵,哪怕是宫女子所出,也容不得旁人指指点点。 秦琬笑了笑,应了下来,才回到春熙园,便见侍从的眼神极是古怪,不由眼皮一跳:“出什么事了。” 当然出事了,皇长子秦恪关心女儿,给她送了个琴师来。 秦琬按着太阳穴,只觉头疼,却不得不屏退众人,随即便训开了:“我救你,岂是觊觎你美色,求你以身相许?你可别忘了你母亲的叮嘱,寻个好姑娘,生养几个孩子,延续晏家的香火,这才是正经的。” 晏临歌默默听她训斥,沉默不语,态度却很坚定。 他本就生得好看,说一声神仙样貌也不为过。被秦琬救起后,常年在王府走动,日子也好过不少。养移体,居移气,从前的卑微和怯懦便少了许多,乍一眼看过去,仿若谪仙下凡,似要踏云而去。 这等皮相,自然是占了好便宜的,哪怕是秦琬,见到他这张脸,再想想他的身体状况,以及对自己的一颗心,也是咬了咬牙,才用冷冷的语气说:“听我的,回去吧!”内容却不自觉柔和了些。 “临歌,只愿留在县主身侧。”晏临歌见秦琬真要赶他走,终于说话了,“还望县主成全。” 他的神情极为内敛,也极力控制语气,但在秦琬、陈妙这种见多了人精的人看来,仍旧清澈得如同溪水一般,一眼便可见到底。 秦琬眉头紧缩,不发一语。 陈妙明白秦琬的心思。 正如同男人找侍妾的标准是知情识趣又美貌一般,秦琬找面首的标准虽然很高,而且短期内不做任何打算,却不会一直这样空着。她还考虑过和别的男人生孩子,以谋继承权不动摇呢!但她有一样好处,或者说短处——不玩弄人家的感情。 晏临歌倾慕秦琬,既有男子对女子的一见倾心,又有信徒对神祇的顶礼膜拜。先前是知道两人不可能,他才将这份心思藏了起来,一旦知晓秦恪有意给女儿送男人,哪怕被轻贱、被鄙夷,甚至失去秦恪与沈曼的欢心,他也要主动请命。这份厚重的心意,秦琬看了出来,所以她本能地抗拒。 利益的交换很简单,你付出了身体,我给你利益,感情却不是买卖。你给我一颗心,我该怎么还? 诚然,在这份感情中,她占据得是主导权。地位高高在上,可以将对方赶走,也可以让对方留下,享受他的服侍,给予足够的物质。但……短暂的焦躁后,秦琬立刻冷静下来,问:“你读过什么书?” 晏临歌不知秦琬打算找茬,还当她动了心思,不胜欢喜,却努力克制:“《诗》《礼》《易》等,皆有涉猎。” “哦?那《左传》《公羊》《谷梁》这些呢?”秦琬毫不客气地问,“相关的注疏,各朝的历史,本朝的律法,你又了解几分?” 面对秦琬,晏临歌本就有些自惭形秽,听见她这么说,本想低头,却猛地意识到秦琬这是想办法赶他走,急急道道:“临歌先前,身在风尘,无此条件。若县主愿意,临歌,定然全力去学!” “行,那你去学,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来找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考核不通过,你就哪来的回哪去!阿妙,待会拿书给他。”秦琬轻叹一声,暗道就这样吧!晏临歌出身风尘,所见之人多半觊觎他的美色,骤然见到一个不同流合污,皮相又比较容易骗人的自己,陷下去也情有可原。等到他读多了书,有了足够的见识,就会明白此时的一时情迷,该是多么可笑了。 陈妙命人安置好了晏临歌,又将各色抄本送给了他一份,回来后,才说:“县主,晏公子一片痴心……” 秦琬板着脸,很不高兴:“阿耶胡闹就算了,你也赞成?” 陈妙知她对亲近之人十分宽容,也不吝惜表达自己的态度:“县主,说句逾越的话,求您的人或许很多,但对您真心相待的……”世间真没几个。 “我何尝不知,可——”就是因为知道,才会有些束手束脚之感。 虽然很豪气地说,等我权倾天下,无数人捧着对我送上真心。可真的与装的,以秦琬的本事,岂能看不出来?到那时候,对着一片虚情假意之辈,或许真会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第506页 人皆如此,温饱不足,性命堪忧的时候,不会去想感情。等真的什么都有了,就会去追求真情,与其到那时候再来感慨帝王无真情……还不如现在留份念想,将来也不至于在感情,尤其是爱情上那么悲凉,对吧? 这不怪秦琬悲观,实在是大势所趋,她对晏临歌有恩不假,却从来没想过挟恩以报,更不想……罢了罢了,不想这些,还是以一己之力,做个先驱者吧!若有朝一日,男人和女人拥有平等的机会,一样可以入朝为官,抛头露面,而不是依附着男人而活。到那时候,追求一份感情也就容易得多,不会像现在这样艰难。 陈妙知秦琬秉持的态度,若她真能抛开这些顾忌,不考虑以后,早就与裴熙在一起了。如今,也是这么一回事。但他还是觉得,晏临歌很不错,故又小声说了一句:“晏公子可没有父亲。” 第三百一十六章 乘胜追击 秦琬听了陈妙说的话,心中一突,沉声道:“你觉得这样好?” “这——”陈妙咬了咬牙,正色道,“时下继承制度,归根结底,还是按照父系血缘。晏公子出身低微,没有根基,对旁人来说,许是短处,对县主来说,恰是长处。” 这话说得非常诛心,却十分实在。 皇帝的母族,尚且会因育有皇子而受益匪浅,何况是父族?若秦琬的继承人身后站着一个大家族,不,不用大家族,哪怕只是普通的人家,到时候天子登基,怎么追封父族,怎么处理这其中的关系?说句不好听的,秦琬若和裴熙在一起,又登基做了皇帝,再过半个甲子,这个天下到底姓秦,还是姓裴?不要看裴家现在对皇室忠心耿耿,一旦有“和平演变”的机会,他们会放过? 与世间绝大多数正常人相比,晏临歌的情况就特殊很多——他的姓氏来自于他的母亲,而非父亲,即便放了良,他也是一个“父不详”的人,在户籍上是按照私生子来处理的。哪怕将来秦琬功成名就,别人要走他的门路,他会怎么想?我落魄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富贵的时候,你就找上门来? 就好比丽妃,现在她是天字第一号宠妃,愿意当她爹的人肯定很多,她也是“父不详”,长期和她母亲混着的也有好几个男人。问题是,这些人找上门来,蓝丽妃和安富伯夫人会认么?明显不会。 秦琬没说话。 她心里明白,陈妙说得都是事情——若她真要一步步按照志向来,晏临歌实在是上天为她设的一个好人选,不仅陈妙会同意,玉迟和常青也会,前者与陈妙的想法一致,常青嘛,不用说,秦琬也知道。他对晏临歌有一分恩情在,若是晏临歌和秦琬有什么,帮他说一说话,也是一桩好事。甚至裴熙,在这件事情上,必定也是点头的。问题就在于,秦琬本人有点抗拒,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此事容后再议。”秦琬按了按太阳穴,有些疲惫,“我得去和阿耶说一说,让他别再送人来了。” 当初没有反驳,只是觉得父亲不可能那么快找到合适的好人选,不忍拂了父亲的美意,可现在……秦琬实在有些怕了秦恪的“福运”,决定回去找秦恪说一说,谁料这时候,檀香忽地来表功了。 秦琬信任她,让她留在苏家,这位使女也不负所托,一直防苏彧如防贼,如今带回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这些日子,苏彧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 秦琬挑了挑眉,大概猜到一些。 看样子,邓凝这是破罐子破摔啊!不过呢,这也没错,秦宵既对她不好,她当然要找个对自己好的人,给秦宵一点颜色看看。若这个人秦宵也动不得,那就更好了。如果邓凝抓住的救命稻草,或者说红杏出墙的对象不是苏彧,那就更好了。 秦琬自恃自己对邓凝也不算差,平素的交往,什么都不曾缺了短了,更没有半点挑衅,态度很温和。对方这样……虽谈不上恩将仇报,到底不够聪明。不过也好,她既不仁,秦琬也犯不着太讲义气,故她思忖片刻,便对陈妙说:“请常统领来。” 常青刚办完刘开一事,听见秦琬传召,立刻赶往春熙园,顺便汇报一下此行的成果:“……堪堪有一支箭从刘开两腿之间穿过,将他吓得六神无主,必会添油加醋……” “你做得很好。”秦琬温言道,“虽说时人都猜测邓疆左右逢源,方令圣人动怒,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若不是与魏王走得太近,蹦跶得太欢,邓疆断不至于有此下场。这一次,无疑是邓疆为魏王挨了罚。” 邓疆的审判结果已经出来了,斩立决。 他作孽甚多,子孙们也不差,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满门极是凄凉。落在普通人的眼里,自然是奸相被明君所除,称赞圣人慧眼如炬,秦琬却知道,若是邓疆没与魏王勾上,他再怎么闹腾,顶多也是罢免相位,成为白丁。至于会不会被别人打击报复,那是另外一回事。如今这么凄惨,可见圣人是真心疑了魏王。 常青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故他毅然道:“县主,下一步该怎么做?” “圣人对魏王,还是有所期待的。”秦琬缓缓道,“对付雄鹰,需要剪其羽翼;对旁边生出了杂草的秧苗,也需将杂草拔掉。若无十成十的证据,谁会有事没事琢磨自己的儿子不好呢?但魏王的心性一向狭隘,他很难体会到圣人的良苦用心,朝臣或惊讶,或恐惧,或狂喜,也有许多难以看清局势的。鲁王的声威,必定如日中天,魏王唯一翻盘的机会,只有苏锐。” 第507页 “县主——”常青听得“苏锐”二字,忽想起一件事,“魏王又吩咐属下去盯着王妃,王妃和她的心腹使女绿柳隔三差五就说,苏都护何时回来呢?” 何时,回来? 秦琬霍地站起,脸色不好看了:“这件事情,你有没有告诉魏王?” 常青见秦琬的神情,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属下如实禀报了。”盯梢苏吟的不止他,还有别人,哪怕他不说,别人也会说。加上他也没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对,当然将之回禀给了魏王。 “坏了坏了。”秦琬急急道,“魏王心细如发,定能察觉到王妃的意图。”苏锐驻守边疆那么多年,苏吟都没什么表示,怎么现在却时常叨念?这根本是不想帮助魏王,一心想让苏锐打完胜仗就交兵权啊! 常青对苏吟有种面对仙子般的敬仰,见自己办错了事,忙道:“县主可有办法?” “你曾说过,魏王给王妃下药?” “正是!” 秦琬秀美微蹙,沉默好一会儿,才说:“你能不能将药渣偷出来?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也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常青想了想,才道:“这件事做得隐蔽,他们也看得很紧,怕是不能。不过王妃似是有所察觉,每次呈上的药,都会偷偷倒掉一些。王妃喜欢伺弄花草,尤其喜欢兰花,兰花娇贵,偶尔养死了一两盆,也无人在意。” 秦琬听了,恨不得将常青的脑袋拆开,灌些机灵进去——苏吟哪里是有所察觉,分明是不想活了,在慢慢等死! “你实话告诉我。”秦琬盯着常青,神色极为严肃,“王妃的身子,究竟怎么样了。” 常青犹豫片刻,才说了真话。 魏王妃苏吟的身体本就不怎么好,因为接二连三的生育,加上几次的流产,内里已经掏空了大半。加上魏王一直给她用药的缘故,就更加糟糕——人的身体不是物件,这里少一点,那里多一点就能补齐。苏吟伤在了根子,底子相当之差,能活这么多年,完全是因为修身养性,但寿元……仍旧不乐观。 可以说,哪怕苏吟坚持喝药,药又对路的话,她也活不了几年。这也是她不在意性命的缘故之一,毕竟,反正都活不久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成为魏王钳制苏锐的筹码呢? 秦琬听了,不由扼腕,半晌方道:“既是如此,你将那些兰花弄几盆出来,交给玉先生,让玉先生想办法转交给苏都护,至于苏彧的事情——”见常青想说什么,秦琬摇了摇头,“你不着痕迹地替他们遮掩几分。” 常青目瞪口呆,秦琬却没再说什么。 她总觉得,苏锐已经知道了什么,否则,哪怕他心无旁骛,可身后到底有这么多拖后腿的在,至少该有几分顾虑吧?可看他的举止,若他他对苏家,对魏王一系的态度,绝不会这样的态度。 常青刚答应下来,秦琬又道:“替我请一下旭之,我有事要见他。” 秦琬要见裴熙,刚好,裴熙也要见秦琬。两人一会面,秦琬就说:“叶陵此人——” “我已经查清了。”裴熙显然与秦琬有同样的想法,闻言便指了指脑袋,肃然道,“这段时间,你紧闭门户,勒令庄丁不要外出,日夜巡逻。若是听着什么动静,来人不肯报身份,甲士格杀勿论,即便报了身份,也不要让对方进门。” 见他说得这样严肃,秦琬愕然:“出了什么事?” “苏锐太快了!”裴熙显然也没想到,无奈道,“这才几天,苏锐就已经大破敌军,斩首八万,逼得突厥人往沙漠深处逃窜。若是快的话,再过大半个月,西突厥王庭便该飘扬大夏旗帜了。” 秦琬“啊”了一声,裴熙又道:“朝廷已经在商议给苏锐封爵的事情了,再往上加,便是国公。鲁王***再怎么做手脚,顶多也只能在封号上卡一卡。他们不知苏锐想要交出兵权,一定是按照苏锐继续当安西大都护来规划的。鲁王呢,不会看到魏王再度崛起,魏王最擅长什么手段,你比我更清楚。这等时候,能不沾上事情,就不沾上事情。无论是魏王还是鲁王,都会想要‘一箭双雕’的。” “我知道了。”秦琬利落应下,方问,“你是怎么知道苏锐要交权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私自采矿 裴熙名为吏部侍郎,实权与尚书也差不了多少,闻言便道:“看他用人。”旋即就转到了叶陵这里,“苏锐这几年来对叶陵照拂有加,虽无义父子、师徒之名,却差不了多少,若有谁能传承苏锐的兵法。”毫无疑问,一定是他。 秦琬知裴熙这是想让自己琢磨苏锐的用人之道,也没再多问,同样将心思放到叶陵身上:“我听说他是他们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必被照拂得很好,父母、叔伯、妯娌之间,也未必如旁家一样,亲热归亲热,却始终隔着一层。 她略一思考,便能猜到,叶陵的父亲么,对他自然是严苛的,母亲怕也是如此。但叔叔伯伯,还有婶婶们,恐怕就是爱纵居多了。一是这孩子,他们不好管,毕竟不是亲生父母;二便是自己没有孩子,忍不住将爱意倾注到侄儿身上。 也正因为如此,叶陵的软肋,实在有些多——算计旁人,顶了天也就是父母妻三族,放到他这里,可能还要加上婶婶们的家族之类。 秦琬知诸王秉性,实在不敢赌他们的人品,好在裴熙也知晓这一点,便道:“你暂且放心,叶家祖祖辈辈都在南边,诸王的手插不进去。倒是这几日,我研究官员的履历,发现一件极有趣的事情——蜀郡、巴郡等几个郡的官员,似乎不怎么愿意离开故土,来京就职。圣人曾调了好几个来长安任职,这些人往往是不足三年五载,便因各种事情还乡,丁忧、告老、告病,不一而足。” 第508页 天下官员,哪个不想呆在长安呢?在地方称王称霸固然好,到底不牢靠。进了长安权力中心,才是真正的呼风唤雨。偏偏长安的实职又切切实实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旦有人要离开,旁人顶上还来不及,哪里会追究其中的隐情? 若不是这些日子邓疆党羽倒了太多,裴熙忙着整理官员履历,呈给圣人,好寻代替的职官,也不会注意到这其中的问题。也就是他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又梳理得极为细致,才能看一看对方的籍贯,几番比对,方发现端倪。 “玉先生派的商队,与蜀地多有贸易。”秦琬沉吟片刻,才道,“他说,蜀地的山民、夷人,多配银饰。” 裴熙也猜到是这可能,露出一丝讥讽之色:“果然如此。” 山民、蛮夷,在他们这些人看来,都是“未被教化”的代名词。一般来说,山民吃穿都艰难,手工活更强不到哪里去,才要抢劫汉人的东西。哪怕好些的,顶多也是以物易物,很少手上留有余钱的。 大夏虽是以铜钱为主,却也有金银辅佐,毕竟一缗钱一千文,光重量就不得了,百姓家好不容易攒这么多钱,放哪里都不安生啊!还不如将这些钱打些金银首饰,贴身藏着,方便又安全,当然,过程中被克扣一点,那也是少不了的。 对朝廷来说,金、银、铜,这些都是实打实的钱,一旦发现有矿,需立刻上报,由国家经营。再有便是煤和铁了,同样疏忽不得。秦琬早就疑心魏王通过苏锐又越过苏锐,将手伸向了南边,如今听裴熙一说,竟是验证了这一结论,不由蹙眉:“玉先生派得到底是商队,对方却是当地豪强,即便察觉了线索,终究……”难以拿到证据。 “常青都不知道么?”裴熙想了想,方道,“既是如此,他怕是在哪里豢养了一支部队,我回去再思量思量,你也让玉先生派人多与叶陵的家眷接触。” 秦琬也是这样的心思,点了点头,又道:“魏王妃怕是有些不好——” “将你的同情心收起。”裴熙沉下脸,不悦道,“你既存了青云之志,他们就该是我们的敌人,对敌人,可以尊重,但绝不能同情。苏锐兄妹是很不错,可谁要苏锐娶了莫鸾,苏吟又嫁了魏王呢?他们若是死了,你倒可以洒两滴泪,但在对付他们的时候,万万不可有半分手软。” “我——” “我知你见多了魏王、鲁王的手段,对这些事情极为抵触。你若是个男人,我也不用枉做小人,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说话一句顶一句的,可你是么?”裴熙见秦琬还是转过这个弯,恨铁不成钢,“又不是让你行小人之事,这样畏首畏尾做什么?你也读史,那些名噪一时的人物,哪个没几分本事?成王败寇,莫不如是。” 裴熙的意思很明确,魏王如今,只剩两条支柱,一条是他皇子的身份,一条便是苏锐,前者是血脉之实,无法斩断,后者却可以坍塌。苏锐对魏王的态度本就非常冷淡,他因军功封爵,非因裙带,联系他们的不外乎是苏吟。苏吟若是死了,魏王给妻子下药的事情又曝出来,苏锐知晓后,未必真会交军权了——唯一的亲人被魏王害死,他还会退?不将魏王逼上绝路就不错了。 秦琬明白裴熙的想法,争辩道:“我已经命常青将苏吟倒药的兰花取出,交给玉先生。” “那你有没有想办法加速她的死亡呢?还有,她的贴身使女,从苏家便一直跟着她的那个,苏吟一死,魏王必定会让对方殉主的,你想好怎么救此人出来了么?” “我——” 裴熙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罢了,苏吟够惨的了,你既不愿,便不要再这血腥上添一笔了。”我去做就好。 一时间,秦琬百感交集。 裴熙不欲再提这件事,他明白,秦琬这是没站到台面上,没被人逼得太狠,加上对魏王厌恶非常,不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才会存有一分不切实际的幻想。等她开始插手朝政了就知道,有些人人品虽好,手段也凌厉得很,对待触及了自身利益的人,不会有半分手软。 到那时候,除非她愿意任人宰割,否则,不出手,也要出手了。 保留些宽厚是好事,明君气象么,秦琬还年轻,若是走歪了,习惯阴谋,确实不好,故裴熙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这园子里多了一个人?长年累月对着苏彧确实不好,他就算能长出花来,也该看厌了。” 论喜新厌旧的速度,裴熙当是个中翘楚,秦琬虽知他性子,仍是噎了一下,才说:“等晏临歌想明白了,我便放他走。” 裴熙瞧了秦琬一眼,似笑非笑。 秦琬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便有些恼羞成怒:“你是什么意思?” “没事,我等你自己打自己脸的一天。”裴熙笑吟吟地说,“敢和我赌么?十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如何?” 秦琬以手扶额,实在无奈。 这两人言笑晏晏之时,圣人也在翻着折子,面沉似水,无喜无悲:“刑国公?莱国公?夔国公?亏他们想得出来。” 刑、莱、夔虽是地名,符合本朝按地名封爵的规定,但这寓意……实在不怎么好。 这等“我虽然阻止不了你晋封,但我可以在封号上恶心你”的手段,圣人实在看不上眼,他对苏锐还是很看重的,觉得他是被妻儿拖累,若以他本人的资质,封个“英国公”完全不成问题。可无论如何,苏家儿女,到底…… 第509页 圣人也是父亲,也得考虑自家的孩子,故圣人沉吟良久,还是圈了一个“刑”字,却对鲁王的评价下降了几分。 他本性宽容,自然也希望儿子如自己一般,尤其是未来的皇帝,那可不是普通的儿子,完全是江山的主宰,宗祠的延续。若鲁王主动提出给苏锐一个嘉号,圣人还会高看他一眼,偏偏又是这样让人发作不得的封号,圣人本来挺坚定的心思,又有些动摇。 老六可能是被邓疆影响了,老七……瞧上去心胸有些窄。要不,再看看?若老六真能改好了,也不失为一个矮子里挑高子的好对象,实在不行,也只能…… 一想到这里,圣人便对匡敏说:“秘密传讯给苏锐,让他莫要这么快班师回朝,将西突厥的秩序稳固了,再观望一阵东突厥的局势,再做打算。”说到这里,又加了一句,“如若可以,举荐几个得用的人来。” 匡敏一听,便知圣人对魏王并没有死心。 圣人让苏锐不要那么早交权,而是扶植一个傀儡当新的西突厥可汗,外加培养将领,一来一去,至少要几年的功夫,这便是魏王喘息的机会了。 纪清露打理嗣王后院的事情,匡敏也听说了。这本是示好的举动,落在匡敏眼里却又添了几分厌恶——秦宵已经有个出身名门,又生下庶长子的媵了,你不让她当家,却让纪清露当,这不是害纪清露么?匡敏对魏王厌恶得不行,怎会容许魏王有翻身的机会?传话自然是会传的,只不过呢,圣人的意思,匡敏也会略作修改,添油加醋地告诉魏王。比如说,圣人听信丽妃娘娘的谗言,不让苏锐班师回朝,谁让他是你的小舅子,一旦封赏了他,就不好不恩及他的家人,壮大你这一系的声势呢?丽妃娘娘的枕头风,当真是强大无比啊!老奴心有余而力不足,辜负王爷厚爱,实在有愧…… 第三百一十八章 终归故乡 匡敏老而弥辣,他传的话,虽未让魏王十成十地相信,却也信了五六分。 这便是“灯下黑”了——魏王听了常青的回禀,对苏吟存了些许疑虑,转念一想,若是鲁王登基,苏吟连着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讨不了好,苏家亦然。身家性命绑在一起,即便不为儿女想,也该为自身考虑啊!若是自己登基,苏吟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母仪天下。 这两条路摆在面前,该怎么选,还用想么? 联想到苏吟的病情,魏王自以为找到了答案。 人在生病的时候,无可避免地有些脆弱,苏吟想见兄长也是人之常情。到了此时,魏王方有些后悔昔年给苏吟下药的举动,破天荒盼着苏吟多活几年,却也无计可施。人的身体又不同于别的东西,并不是缝缝补补,亏了添足,就能恢复如初的。 他本性自卑又自负,认定了此事如自己所想,便对匡敏的话语又信了几分,不由眉头紧缩。 鲁王……蓝丽妃…… 看样子,他的动作得加快才是。 先前他已经试探过,稍稍传了一点鲁王与蓝丽妃的流言出去,就立刻被圣人按得死死的,好在做事谨慎,截断得快,才没让丽竟门顺藤摸瓜到他得身上。魏王也不敢再拿这件事情做文章,尤其是设计让旁人“撞破奸情”。圣人不是傻子,这样做太明显了。即便起了成效,他也得考虑圣人的年岁,倒不是担忧父亲,而是怕万一气着了圣人,鲁王想要鱼死网破,卯足了劲鼓动朝臣来个“当立嫡长”,自己哭都没哭去。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新年的脚步渐渐走进,前线的战火即将停息的时候,大义公主已到了长安。 圣人命长子秦恪出城迎接这位命途多舛的女子,又按照当利公主的例,赐予大义公主田宅、金银、奴婢,给足了大义公主脸面。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秦琬跟随陈留郡主去拜见大义公主的时候,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大义公主出嫁的时候,陈留郡主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对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表姐,依稀存着那么一丝印象,又不自觉地混淆了母亲与表姐的音容笑貌,凭着想象描摹,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表姐是个极美丽,温柔和气,端庄贤淑的名门贵女。如今一见唇角含笑,眼中却盈着热泪,两鬓斑白,面庞上布满了风霜痕迹,却能寻到往日秀丽影子的大义公主,饶是陈留郡主心性坚定,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一声“表姐”梗在喉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伤心得很,秦琬也不好逾越,倒是大义公主,将泪意压了压,挽着陈留郡主的手,柔声道:“你这是做什么?见到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陈留郡主摇了摇头,仍旧有些哽咽:“表姐,你受苦了。”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是她的心声,除了这六个字,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义公主知道自己身边伺候的,不乏“外人”,加上秦琬在,自然不会吐露半丝抱怨,只道:“瞧你说的,眼睛一睁一闭,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哪有苦不苦一说呢?不知这位是……” “这是海陵县主。”陈留郡主知道秦琬是肩负着任务来的,虽有些不虞,却也明白事关重大,便带了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大哥的女儿。” 这个“女儿”,明显是嫡出,庶出的还没资格在这里捞张椅子,更不要说得封县主。 大义公主在突厥历练多年,颇有成算,心机手段样样不缺。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尴尬,自然不会摆什么公主架子,听见陈留郡主介绍,竟起了身,朝秦琬行了半礼,秦琬立刻起身,还了一礼,方道:“圣人命了礼部,您便是大夏的公主,亦是海陵应当尊敬的人。” 第510页 她说得这样谦虚,陈留郡主却没有借机说几句,大义公主见状,便明白了表妹不动声色的提示——眼前这位贵女,在圣人面前必定颇有分量,她可以尊敬你,你却不能真当自己是她的长辈了。 真公主还有可能被贬为庶人,何况假公主呢?大义公主和亲有功不假,旁人想要栽赃她一个“里通敌国”,也是很容易的。为了这桩罪名,几个月前不是还没了一个王爷,并着诸多家族么? 大义公主对大夏朝廷也有几分了解,明白皇长子秦恪清名甚响,正管着宗正寺,自己身为公主,若想要过继子嗣,少不得通过他这一关。哪怕这件事情涉及到爵位,皇帝和朝臣都要过问,但宗正寺卿要做手脚,也是很容易的。一想到这里,大义公主的神经也紧绷了,态度越发和蔼,连称不敢。 陈留郡主见状,不由笑道:“你们这样推辞来,推辞去的,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姑姑发话,海陵恭敬不如从命。”秦琬见好就收,略寒暄了几句,便托言“公主舟车劳顿,海陵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会”,从容告退。 这个改日,当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她今天是个两位留个说话的地方,也好不引起大义公主的抵触,却不是真将任务视作无物。圣人难得交予她一件差事,不仅得办,还得办得又快又好。 待到秦琬走了,大义公主对贴身侍从使了个眼色,陈留郡主也看了心腹一眼,屏退了众人,表姐妹方抱头痛哭了一场,不仅是哭对方这些年的遭遇,还有更深的一层因素在。 废太子妃对娘家,也是记挂,有意再许他们一场富贵。她统共三子一女,长子是太宗嫡长孙,次子预定了出继给圣人,便想让娘家侄女做小儿媳妇。虽未明说,东宫却心照不宣,否则太子妃也不会隔三差五就接大义公主进宫来玩。 本来的美事,转眼就成了泼天的祸事——弘农杨氏想要避祸,交族中一个女孩子和亲去就是了,本没必要出长房的嫡长女。但他们怕出个庶女,皇室会不满,出嫡女吧,谁不心疼自家孩子呢?眼见斗不过长房,便有些许风声透出,说大义公主预定了废太子的第三子。哪怕后者已经死了好几年,可有这样的风声在,弘农杨氏的势力又日渐没落,大义公主想要嫁得好就很有些艰难,不如堂妹们利用价值大。 陈留郡主与三哥最为要好,这也难怪,年纪相仿,玩得到一起来。眼见兄长一个接一个的死了,亲表姐加三嫂又要去和亲,岂能不伤感?哪怕圣人对陈留郡主再好,到底不是嫡亲的父亲,倘若坐在皇位上的是废太子,陈留郡主和大义公主的遭遇又会不一样。虽不至于怨恨圣人,更多得是痛恨南朝广宁公主,却仍旧要感慨一声造化弄人。 发泄了情绪过后,恢复冷静的大义公主便问:“杨家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不行了?” 陈留郡主奇道:“你如何得知?” “我是猜的,那位县主——”大义公主看了一眼秦琬离去的方向,才道,“父亲可是宗正寺卿。” 她没想到秦琬会领了圣命,询问突厥之事,毕竟突厥人名、官职都与汉人差很多,许多人乍一听来,如听天书。她嫁到突厥后,也是心腹使女拼命记,她自己也与对方多接触,时不时用纸记录、默写再烧了,再加上日积月累,才渐渐熟悉,故大义公主只想到了自己这个尴尬万分的公主之位上,压根没想到秦琬对突厥的制度相当了解,只要她说,秦琬十有八九*能听懂。 自家人知自家事,大义公主儿孙都被杀了,又有人老力衰,力不从心之感,自然会想到百年后的事情上。朝廷呢,为了显示优厚,也不好不令她抚养个儿孙。按理说,将她当做大归的女子,在自家族中选一子弟,充作她的儿子,为她奉养晚年,按照公主之子的份例给个爵位便是了,降几等也行啊!朝廷却迟迟没提及此事,大义公主便觉弘农杨氏颇有些不妙,至少,不得圣心。 “不就是为了……”陈留郡主看了大义公主一眼,大义公主回过味来,不由苦笑。 原来是为了她。 也对,簪缨世族,高粱之姓,遇到事情却要牺牲一个女人,为了争全家到底抛谁出去,斗得和乌鸡眼似的。落到最后,长辈反倒一起来跪她这个小辈,要她顶着太宗皇帝的雷霆之怒去“自请和亲”,明明是逼迫,还要让她“心甘情愿去请命”,以弘杨家美名。这样的手段伎俩,难怪圣人看不上。 一想到这里,大义公主原本火热的心也冷了两分。弘农杨氏能将日子过成那样子,自然有他们不足的地方,她已经为家族奉献了这么多,没必要再让他们吸髓敲骨,故她又问:“朝臣是什么态度?” 陈留郡主已经站在了秦恪这边,自然帮他说好话:“大哥的意思是,为你寻个出身名门,老实忠厚的鳏夫,也好安度晚年。他希望我和海陵领着你多交际,看看有没有什么中意的。朝臣那头,颇有些顾忌,真要他们来议,怕是三年五载都拿不出章程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忠孝难得 大义公主听了陈留郡主的说法,沉默不语。 在胡人的地盘上,若不刚强,便活不了多久。大义公主在突厥待了那么多年,手中有兵权不说,对西突厥的政务也干涉了不少,哪里是等闲女子?回国之后,虽交了兵权,也没了干政的资格,但习惯了翱翔的雄鹰,岂能接受笼子的束缚? 第511页 嫁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安度余生,这或许是大多数寡居女子的想法,但大义公主习惯了主动,总觉得将权柄牢牢攥在手里才踏实,让她后半辈子靠与自己没有血缘的儿孙的孝心过,她可不愿。 大义公主在西突厥的时候,实在做了很多事——为了对付那些大部族贵女生下来的王子,分化西突厥的势力,大义公主很是抬举了一些女奴之子,让双方打擂台。这些女奴大部分是被都罗可汗宠过一段时间就厌弃了,没捞到半点名分,转手就能送给别人的。她们生下来的儿子,哪怕确定是都罗可汗的儿子,也名不正言不顺,身为连个“王子”头衔都没有。为活下去,也为活得更好,自然要紧紧抱着大义公主的大腿。哪怕拥有自己的势力后,便没从前那么恭敬了,到底也是一份渊源不是? 大义公主算了算都罗可汗儿子的数量,再反思了一下这次的变故,不由面色发苦,觉得如今闹腾的几个王子,怕都会被苏锐给杀了,西突厥的汗位说不定会真落到哪个女奴之子的头上。要是日后西突厥闹起来,联想起自己与对方的“关系”,皇帝迁怒自己可怎么办?真要再嫁给出身名门的丈夫,再遇上这等事,对方还要埋怨自己连累了他呢!“儿孙”的仕途一旦不顺,就归咎到自己头上……实在没意思透了。 她劳心劳力了大半辈子,实在不愿晚年还要动这些心思,看晚辈脸色,费尽心思去经营什么母子、夫妻之情,却又不好跟陈留郡主明说,怕触及陈留郡主的伤疤,思来想去,只道:“还是再看看吧!我如今……也没心思想这些事……” 陈留郡主猜到表姐的心思,想到表姐接二连三地失去儿子,而且还是被杀,并非无可抗拒的病逝,也只能宽慰大义公主一切都会好起来。 秦琬又等了一天,确定大义公主差不多休整完毕,府邸也暂时打理好之后,再度携了厚礼,上门拜访。 大义公主已经差人打听过了,知晓秦琬的夫婿正是苏锐的嫡长子。虽说夫妻关系不好,但大义公主也不管人家的私事,她只是要秦琬已婚的身份,毕竟中原的规矩比较多,很多事情,未婚少女不适合听,已婚女子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正因为如此,秦琬“不经意”提到嗣子一事时,大义公主说得很谦虚:“回到故国,已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好事,岂能再劳烦诸位?爵位传承,非同小可,大义对朝廷,并无多少功绩,怎敢奢望?” 秦琬一听,会意之余,也有些欣喜。 她已经看明白了,大义公主是个聪明人,而且与她一样,对男权制度颇为反感。 这也是男人的自尊在作祟了——既牺牲了人家和亲,又觉得颜面无光,非要人家说我是自愿的,我也没做什么,我对朝廷并无功绩,心理才觉得好受些。仿佛这样,便能站在人家的血泪上,昂首挺胸,施舍给对方一星半点的好处。 面对这种遭遇,无力反抗的女子只能逆来顺受,几十年前的大义公主,或许是这种人,但几十年后,她不是了。 想到这里,秦琬心中一动,话语中就带了些试探,含笑道:“您这样谦虚,我便该无地自容了。爵位的授予虽非小事,可看在您的面子上,一个侯爵之位,无可厚非。” 大义公主见秦琬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显是支持自己观点的,心中熨帖,只觉如沐春风,舒畅不已,脸上也带了些笑影出来:“天恩浩荡,大义不胜感激。” 短短几句对话,这两位已经交换了意见,并达成一致。 大义公主并不想再嫁,她就想养个嗣子,让对方悉心侍奉自己,为自己养老送终。但朝廷呢,不要那么快优抚这个嗣子,最好让对方一直是白身,哪怕有官职在身,也是清闲之职,没有实权。等她临到老了,快要不行了,再上本给朝廷。朝廷看在她为国奉献的份上,方封她的嗣子一个爵位。这样一来,既显得她识大体,美名更上一层楼,也能让她的晚年更加安逸。 若是早早就有爵位傍身,过继来的儿子未必孝顺。到底是男权社会,她的身份又尴尬,对方想要整治她,有的是办法。难她在外头已经不能大展拳脚了,在自家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不成?还不如拿个好处吊在前头,引着驴一直往前走。 至于自己还能活多久……这个问题,大义公主显然是不做考虑的。哪怕她再活三四十年,她也是临终时候上本的,嗣子的寿数能不能熬过自己,又是否甘心,不再大义公主的顾虑范围内。一个不行,她可以过继两个;儿子不行,她可以找孙子。别怪她自私,好处,她当然会给,但不想要不付出代价就拿好处,这怎么行? 这个问题上谈妥之后,秦琬便试探性地问,既然要过继儿子,您喜欢什么类型的?不妨说说您见过的晚辈们,咱们也好参详参详。 大义公主听见秦琬这样说,才知对方的目的不仅限于此。 过继儿子的话,只要人品不坏,不是恶棍无赖即可,反正有爵位在前头诱惑,装也要装出个人样来,何需问详细脾性呢?要问,也该问你想不想过继杨家人,而不会提到她见过的晚辈们——她十余岁就和亲到了突厥,见到的晚辈,自然都是突厥人啊! 一想到这里,大义公主的心中就是一突,不敢往深里想,捡了一些诸王子,以及各部落首领之子幼年的趣事说,秦琬听得很认真,时不时问上几个问题。大义公主见秦琬对突厥官制颇为了解,知晓对方有备而来,更不敢疏忽。 第512页 当然了,她之所以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强压着心酸也要回答,除了对大夏的敬畏外,也与秦琬先前和善的态度,不排斥她掌控子孙,捏着他们前程的做法有关——人家应了你的所求,你自当投桃报李。再说了,对方的脾性……与自己怕是一路人。这一点比前一点,又要难得许多。 大义公主冷眼看着,秦琬有这等本事,与夫婿相处得不好,也在情理之中。家庭到底不同于旁的地方,夫妻两个总要有一个人让的,男人习惯了高高在上,很难转变态度,伏低做小,做妻子的一旦不肯退让,势必产生隔阂。 女人么,“情”字上得不到满足,家庭不够温馨和睦,转而投奔权势的比比皆是。名门贵女,尤其是皇室女子生长在这种环境下,天生就爱弄权也不在少数,淮南翁主还帮父亲结交群臣,刺探机密呢!放到突厥,这等事情就更加寻常,大义公主实在见得太多,已经见怪不怪了。 比起胡人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大夏争储的水更浑,稍有不慎,卷入其中,指不定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大义公主不愿落得那种结局,想到秦恪有辞让太子的好名声,无论谁登基都很难动他,哪怕做了滴水不漏的局,堂堂正正地对付秦恪,仍旧会被非议。但凡想要留个好名声的皇帝,都不可能这样做。若秦恪登基,那就更好了,立嫡立长,名分正得不能再正,谁都不能说一句不是。再有便是,瞧着陈留郡主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与皇长子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理清利害关系后,大义公主也就打定了主意,往秦恪这一系略靠一靠。 安身立命,也得找个稳点的靠山不是?不在这时候卖好,日后想要叙情分,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大义公主这样配合,秦琬也不会刻意地,反复揭人家的伤疤,她善于捕捉细微之处的蛛丝马迹,言谈之间,脑子已经飞速整理获得的诸多讯息。待到告辞后,立刻进宫,于车上再梳理了一遍方才听到的内容后,便去觐见圣人,第一句话便是:“皇祖父,海陵觉得,西突厥王庭的变故,怕是思摩授意的。” 圣人一听,不无惊奇:“大义与你说了什么?” “大义公主对海陵说了些都罗可汗诸子的轶事,海陵本应回去后,立刻录下来,呈给您看。”秦琬急急道,“但我听大义公主说,思摩拈花惹,又不肯负责,常惹对方父兄前来找茬,却在一顿摔跤,几碗烈酒中泯了恩仇,便觉有些不对劲。细细问他究竟招惹了谁,这才发现,西突厥几大部落的部分力量,已在这等看似轻浮又闹得极大的动静中,被他明目张胆地接触了个遍。” 第三百二十章 狼顾之相 思摩假意轻浮,实则心机深沉的事情,圣人已听江柏说过一回,秦琬也知,整理了一下思路,便往下说:“据大义公主所说,思摩是这样拉拢到人的——他十四岁的时候,处月部族长的女儿苏雅极迷恋他,二八年华不肯出嫁。处月部族长本打算将最美的女儿嫁给左贤王做续弦,眼看联姻对象要换人,苏雅嫡亲的弟弟处真便去找思摩算账。结果被思摩三言两语所激,当众比斗,又被思摩设计挫败,成了他的奴隶,或者说侍卫。” 她虽没说得太过详细,圣人却心如明镜。 胡人本就没什么嫡庶观念,哪怕是发妻的儿女,一旦惹了一家之主厌恶,下场也是很惨的。尤其是这种政治联姻,更没有小辈说话的权利。苏雅讨父亲喜欢,尚可嫁给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的左贤王,一旦被父亲所厌恶,那就只能随意嫁个对部族有用,却不知什么德性的人了,为利益考虑,嫁个品德败坏的老头子也是有可能的。无论是为自己好,还是为姐姐好,身为嫡亲的弟弟,处真都该找思摩算账,以表明态度。 处真……参加御前骑射比赛的那个,就是他吧? 秦琬顿了一顿,又道:“儿子去找茬,却沦为了奴隶,这样大的笑柄,乃是苏雅和处真的生母所不能接受的。此女亦姓阿史那,父亲乃是西突厥的‘设’,舅舅则是西突厥的阿波达干。手握军权,兵精将广,便想找回场子。” 突厥实行得是分封制,可汗统领最大,最肥美的草场,其余领土,则由可汗分封“设”去统治,这些“设”都是阿史那族人,手下也有不弱的势力。真要形容的话,与西汉的诸侯王倒是挺像,在自己的领土上,可以征兵,可以收税,俨然一个独立的小王国。极有权势,不可小觑。 至于“达干”,也是突厥中十分重要的人物,参理军政,司兵马事,非可汗信重的人不能做。调兵遣将,人事委任,离不开达干。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想要去找茬的人,反被思摩以玩笑般的手段所收拾了,不服气之下,又牵扯出了更多的人,让思摩有了更广阔的余地——思摩在这一过程中,虽展露了不错的身手,但更多是用脑子,或者说仗着身份耍无赖,跑去找大义公主收拾烂摊子也不是一次两次。 突厥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统共就那么多强盛部族,彼此之间都是带着亲的。想要找出几个五代以内没血缘的,真挺困难。 亲戚归亲戚,却不妨碍他们自相残杀,必要的时候,也能抱成一团,全看形势了。 正因为思摩并不是全凭实力,而是“玩弄小巧”,起因又是儿女私情和意气之争,甚至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大人物们听了,乐呵一下,皱皱眉头也就算了,没真拿他当一回事。秦琬却对思摩留意非常,特意多问了一些思摩的事情,梳理大义公主的言辞,给思摩的行为下了总结:“他结交的,专是与他年纪仿佛的各家排行中间的儿子,又或是侧室的儿子,若是不讨生母喜欢,也成。” 第513页 长子继承草场,幼子继承牛马奴婢,这是草原的规矩。中间的孩子就有点可怜了,给多少全看父母心情。这些人想要过得更好,就得去争,去抢。因为他们受到的关爱少,得到的物资也少,功利之心未免就更加强烈一些,对骨肉亲情,也比较淡薄。 不知不觉的,思摩身边就围绕起了这么一批上下两不靠,资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贵族子弟。成日饮酒作乐,摔跤比武,品评哪家女人漂亮,时不时也做点捞好处,分红包的事情。总之,两个字,纨绔。 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有本事的人自然看不上,只觉得思摩等人在消磨光阴。可谁又真能说自己不向往纸醉金迷,穷奢极欲呢?若不是思摩,这些人岂能喝这么好的酒,玩这么漂亮的女人?思摩若倒了,他们就得回去过虽不穷困,却也不奢华的日子,怎会对思摩不亲近? “思摩成为突厥叶护后,很符合一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将这些狐朋狗友都调到了好到他们根本坐不稳的位置。”秦琬略过思摩怎样不着痕迹结交各类勋贵子弟,转向重要的部分,“虽很快就出了各种各样的错误,被人顶了职位,但他们出生高门,家中势力不可小觑,即便寻了错处,也不能往死里折腾。” 这就是思摩的聪明之处了。 他的党羽们若要按照突厥的秩序,一步步往上爬,想要到现在的位置,少不得也要三五年的工夫,这还是升迁的快,立功立得多的情况下。真要运气不好,十年八年也是可能的。不仅如此,还会惹得思摩的兄弟们忌惮,都罗可汗也不可能会坐视思摩壮大。故他反其道而行之,先把好兄弟们往特别肥的,他们一定待不了多久的位置上安。 年纪人,没什么经验,肥差又太多人盯着,左支右拙实在太正常了。思摩把这事一办,无疑会得罪很多人,也会让人看轻他,觉得他无害,或者来一句年轻人,实在太急切了,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圣人算一算秦琬进宫的时间,知她必定是一离开大义公主府就直奔这里,不由动容:“接着说。” 秦琬有意模糊圣人对自己性别的概念,起初还会用封号代指,说到重点处,直接用“我”来称呼了,便道:“我细细问了大义公主一番,得知此番造反得,乃是都罗可汗那位左贤王胞妹所出的大儿子乞力伯勒,本被封在远处做‘设’,无人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可见此事,突厥左贤王必定插上了一手,否则也不至于这样悄无声息。再对比地图,发现此人若是回突厥王庭,为走最快路径,势必经过几处部落与草场。这里头没一处没有思摩认识的人,却又不是主将、族长,顶多只能算闲置的第三、四把手——其中还有好些,是诸王子自己为了对付思摩,将他们给贬过去的。” 不是主将,无论士兵哗变还是暗中密谋,都不会是主要对付的对象,老老实实窝着,表示愿意弃暗投明,往往能留下一条性命。可真要说让乞力伯勒带兵过去,接连的密谋都无所察觉……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听秦琬这么一说,非但圣人,匡敏都察觉出不对了。 草原可不同于中原,真要绕路,能绕得你压根找不着。当然了,带兵的话,肯定是要找有水源的地方,水源旁边势必有部落或者草场,即一部分牧民居住的地方。可真要算……这样的部落,草原上能找到上千个,哪里就这么巧,最快的捷径处,刚好都有他思摩的朋友? 再说了,大义公主的警惕心不必多说,昆伽王子,那也是大夏重点保护的对象。他们被死士护着,还有自己的部队,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往安西都护府这边逃,还有苏锐接应,昆伽王子尚且中了毒箭身死。思摩若没提前得到消息,以他展露的丁点能耐,岂能毫发无伤地逃跑?说他早就知道乞力伯勒有所动作,甚至暗中推了一把,也不无可能。 若真是如此,思摩此人,无疑非常可怕。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老爹在前方打仗死了,几个哥哥争相称王,思摩作为西突厥的叶护,名正言顺的二把手,大可学他的兄弟们,自立为可汗。他打理后方,又是叶护,名分可正多了。偏偏他不,他要玩这一出,为何?因为他的势力不够啊!若再给他三五年,他也就不惧任何人了,否则他也不会乔装改扮,出使大夏。可见已经把西突厥当成了囊中之物,成为可汗不过是时机问题,方将目光放得如此长远。他只怕做梦都没想到,裴熙竟然认出了他。 大夏皇帝很喜欢他的消息一传回去,他的兄弟们神经就绷紧了,都罗可汗也以为大夏要扶植新的代言人,他的境遇就不怎么妙了。 圣人望着秦琬,问:“你认为思摩所图为何?” “此人狼子野心,甚大!”秦琬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他这是以退为进,以身犯险。西突厥叶护思摩花名传得极远,世人皆道其无能。他若带着‘残兵败将’投奔东突厥的哪位王子,对方势必大喜过望,以他为借口,出兵西突厥。东突厥也正混乱着,又有柔然、鲜卑趁火打劫,以他的本事,大可伺机将对方吞并,再逐一对付两路人马。只怕苏都护击溃西突厥大军的时候,思摩正在草原深处侵吞东突厥,收编西突厥,招兵买马,以求成为真正的突厥可汗!”不是分裂出来的东西可汗,也不是像延钵可汗那样,被大夏扶植起来的新可汗。而是如从前的匈奴、柔然一般,做真真正正的草原之主,突厥可汗! 第514页 第三百二十一章 论功行赏 “狼子野心,不外如是。”裴熙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眼中带了些许笑意,“这次机灵了。” 秦琬白了他一眼,才说:“我又不是事事都要问过你的。” 她如今要做得,便是入圣人的眼,让圣人明白,她对朝政很感兴趣,心思也不歪,手段更不差。魏王鲁王能做的事情,她也能做,哪怕“没有他们做得好”,却也能辅佐父亲,打理好偌大江山。 秦恪的性子,圣人是明白的,重感情,不理智,朝臣一旦和他亲近的人发生冲突,势必是偏帮后者的。这样耳根子软,心性不怎么坚定的人,最容易为佞臣所侵。秦琬必须让圣人看到,她可以引导秦恪不走入邪道,再想办法揭露诸王的丑恶嘴脸。唯有如此,圣人才会进一步考虑真正将江山传给秦恪的事情,并将之付诸行动。 圣人对自己的心腹重臣们还是比较信得过的,这些人……也不是拧成一股绳,只要不是对一个人偏听偏信,料想对方也膨胀不起来。 裴熙笑着摇了摇头,才道:“既是如此,苏锐就更是不能离开了。”有这么一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的主儿虎视眈眈,苏锐即便要走,也要寻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才行。安西都护府乃是三大都护府中排名第一的所在,不可等闲视之。 “没事,匡内监会出手的。”秦琬满不在乎地说,“魏王已经急了,他越是焦躁,就越容易出乱子。越出乱子,便越容易被咱们针对。”反正他用得都是阴谋诡计,而非阳谋,实在好对付得很。如今的情形,只要稍微添一把火,魏王就能乱起来。故秦琬问到另一件事上:“此番战事,赵肃、萧誉、曾宪的战果如何?” 这是他们自己派系的人,她当然更关心这一点。 裴熙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说:“眼光不错。” “到底是多不错?” “这个嘛!”裴熙卖了个关子,“定会如你所愿。” 秦琬见他故弄玄虚,恨不得掐一掐他的脖子,最后却只道:“承你吉言了。” 苏锐也是运道好,大破突厥王庭,斩首二十万,并乘胜追击,打得突厥牙帐都斤山方圆百里,竟无一突厥子民。 捷报传来的时候,正值腊月,百姓本就想借着过年的兴奋,扫除一下前些日子的血腥,讨个好兆头。听见这个消息,更是欢呼雷动——与平定江南不同,扫荡异族,尤其是一直以来觊觎中原的游牧民族,更是汉人的大敌。 一时间,百姓争相计算着大军凯旋而归,早就打定了主意,献俘仪式的那天,定要起个大早,观看大军入城——那可是突厥的王子、公主,他们沦为囚犯的场景,一百年也未必见得到一回。 这时候,圣人却下了一道旨意,声称西域之事,事关重大。苏锐身为安西大都护,应镇守西域,献俘之事,令择旁人。 此道旨意一下,朝堂的气氛就不妥当了。 诚然,西域离不了苏彧,但也不差这几个月的功夫吧?大破突厥王庭,俘获突厥王公贵族数百,这是何等的荣耀?汉之卫、霍,也就这样了,岂有不允苏锐回京一说? 文武百官们对突厥情况了解透彻的没几个,更不会知晓朝廷对思摩的提防,脑子转了几圈,想到的,也只有姻亲带累一事上。 魏王一系,本就有些两极分化,看见魏王是热灶,想要凑上来的勋贵、世家,如今就有了些去意,譬如裴熙的庶出叔父裴义,已经悔青了肠子。不明白魏王瞧上去挺不错的,怎么一步步走到这等地步,偏偏注都下了,没办法反悔,却仍旧想方设法,寻找抽身的机会。出身寒微的,想跑也跑不了,一面打定了主意,想着若魏王倒台了,自己怎么踩旧主子,讨好新主子;一面战战兢兢,祈求主子莫要倒台。 在这件事情上,依附魏王的寒门子弟们,却是有些无力。 圣人可不管这些人怎么想的,他一道又一道圣旨颁布下去,十分大方地***行赏。 苏锐封刑国公,赐良田千亩,宅邸一座,金百。他的父母、祖父母,皆有追封。儿女么,圣人也捏着鼻子,封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官。 功劳仅次于苏锐的,乃是一名老将,姓李名角,如今已六十有五,仍能弯弓搭箭,杀敌异常勇猛,秉性又非常谨慎,可谓老当益壮。 武成郡公任安西大都护的时候,李角便在安西都护府任职,苏锐任安西大都护后,对他更为倚重。此人稳健有余,进取略差了一两分,谋略也只是平庸。但非常时期非常事,苏锐若能再待个十年八年,自然能为朝廷多培养几名将领,如今却只能选择最稳妥的法子。 李角资历老,年龄长,旁人见他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英武非常,至少没有“不服”这一条。求稳,这便够了。苏锐也不会不顾忌李角的年龄,故他此番战事,一心给几个年纪偏大,素有威信的将领表功,意图很明确——我走了,安西都护府也不至于后继无人,哪怕李角不行,也有别的人顶上,总能平稳过渡几年。 有这些封爵的老将盯着,只得了勋和散官职位,没得爵位和实职赵肃与萧誉就不怎么扎眼了,但对他们的年纪来说,仍旧很是光荣。 赵肃军功八转,为上轻车都尉,封定远将军。 定远将军是正五品上的散官,上轻车都尉亦是正四品。莫要看这两个都不算实职,待遇却优厚得很,而且他这凭军功,而非恩荫得封,兵部的册子上会记档的。一旦朝廷要用人,优先便会往这些人里头挑。 第515页 统领一地府兵的果毅都尉,即便是最为丰饶的上等郡,也不过是正五品上的实职。以赵肃如今的军功,若是哪地,尤其是中、下的郡县缺了果毅都尉,他往兵部一递条子,只要没后台特别硬的竞争者,便可走马上任。 比起稳扎稳打的赵肃,萧誉就更了不得——他是在御前出过风头的,与叶陵,还有一道去了西边的姜缘三人,俨然是众星捧月般的人物。苏锐知他们出挑,有意交予重任,他们也不负所望,生擒了西突厥的左贤王。若不是苏锐怕他们年纪轻轻,风头出得太多,圣人、姜略也有此等顾虑,封赏还会更厚些。 饶是如此,他们的光彩也遮不住。 萧誉军功九转,为从三品护军,封宣威将军,是为从四品上。叶陵、姜缘,亦是同样。若他们有意入南北二府,做个仅次于大将军的左右将军,毫无压力。 沈淮身上有个郡公爵,圣人又步步提携,他自己也办成了很多差事,才做到左金吾卫大将军。萧、叶、姜三人,因此番军功,便可直接做他的副手,可见圣人赏赐之厚。 更让人惊叹不已的,还是曾宪。 曾宪被发配到西域后,苏锐也没有徇私,将他编入了队伍,却留了个心眼,只让他呆在守城的队伍中,不令他出战,也算全了一分勋贵间的情面。看在他识文断字又机灵非常的份上,五大三粗的上司对他颇为倚重。谁料西突厥玩起了“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想要截大军粮草,曾宪屡出奇策,抵御了几波进攻。 不仅如此,在上峰贪功,贸然出城,主力被击溃的情况下,他鼓动士气,带领残余的将士以及城中百姓,抵御十万大军的进攻,坚守了整整两个月,终于等到了友军的援助。可以说,不是他拖住了敌人部分主力,此番战事,断没有这么成功。 圣人未曾想到曾宪真如秦琬所说,发挥了作用,还是这样重要的作用,不免犯了嘀咕,心道难不成这就是天意? 魏王呈上的祥瑞,圣人喜爱归喜爱,却不欲助长这等风气,让弄虚作假的人有可乘之机。除了“嘉禾”,他并不期盼任何祥瑞。但曾宪的赦免与立功,却是实打实的——圣人并没有一丝保住曾宪性命的意思,两派争得最激烈的时候,他也生出了曾宪一死以平争端的想法,只是觉得这样治标不治本,加上秦琬的办法更好,才付诸实施。如今一看,若无曾宪坚守城池,大军就要疲于奔命,天气渐冷,行军艰难,粮草补给也难以跟上,又有思摩这样可怕的敌人,说不定真能让突厥恢复元气。 一想到这里,圣人的心思,便向长子再偏了偏,对“浪子回头”的曾宪,也不吝封赏:军功六转,为上骑都尉,封昭武校尉。至于田宅、奴婢,也有所赐予。 这则消息一传出,鲁王一系,欢腾无比,卢乡侯老泪纵横,隋辕睁大了眼睛,没想到有这番变故。魏王却脸色铁青,却又无能为力——曾宪在长安做了二十几年的浪荡子弟,也没见丝毫出挑的地方,谁能想到他竟有这样的才能,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呢? 不行,再这样下去,只会被活活逼到绝境。他不能坐以待毙,看样子,得走那一步棋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各家心思 大军凯旋归来,男人们受了厚赏,女人们的心思却各不相同。 隋辕和朱氏高高兴兴地看完热闹,手挽着手回家,谁料一回到侯府,便见仆役们噤若寒蝉,不敢说话,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隋辕不明所以,对妻子咬耳朵:“我说,这又是怎么了?” 朱氏知道,这等情景,唯有当利公主心情不好,才有可能发生。问题是,当利公主一向掩饰得极好,怎么会轻易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高兴,还挑在这等时候?故她也不敢乱说什么,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怕是娘……” “我知道了!”隋辕比她更了解母亲,闻言先露出一丝明白真相的得意,旋即又露出几分忧色,小声说,“二哥一直想随大军出征,娘拘着不让,二嫂却支持二哥,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娘觉得是二嫂撺掇的,罚了她好几次,二哥却觉得二嫂才是他的知心人……”说到这里,愁眉不展,很是难过。 朱氏撇了撇嘴,眼中就露出那么一分不屑。 瞿阳县公隋桎身为长安城中一等一的贵公子,最终竟娶了个破落勋贵的女儿,本就让人吃惊得很。当然了,朱氏不得不承认,歹竹也是会出好笋的。活在那么乱的一家中,自己这个二嫂林氏还能面面俱到,也很是难得。但朱氏习惯了丈夫的真性情,实在没办法与那对成日戴着面具,一副“我很规矩,我就是真理,是你们的人生导师,你们应该听从我的,按照我说的来做”的夫妻交流。尤其是长安勋贵都说她和隋辕不好,对林氏和隋桎赞叹有加,就更加重了朱氏的厌恶情绪。 朱氏本就出身武将家族,岂能不知道征战沙场带来的荣耀与伤痛?每一次看见亲人要上战场,都要提心吊胆,成日烧香拜佛,祈求他的平安。若是真喜欢一个人,岂会愿意他用性命博取前程?朱氏喜欢隋辕,便不愿看到隋辕受到半分委屈,哪怕大家都说他纨绔,不懂事,她也愿意他成天快快乐乐的,当利公主也必定是同样的心情吧? 苏锐打拼多少年,几番开疆拓土,已经是武将的巅峰了,才换来一个国公;李角在黄沙漫天的西域待了五十载,方得县公爵。隋桎因是当利公主的儿子,一出生就是县公,弱冠便做了果毅都尉,富贵至极。当利公主希望儿子有本事,却不希望他身陷险境,这等心情,实在正常。再说了,隋桎的身份不同于别人,万一他要是被俘虏了……对吧?别人若是被俘,装个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管对方的死活也就是了。公主的儿子,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疏忽的对象。 第516页 他的志向是他的志向,我的愿望是我的愿望,若是产生了冲突,我宁愿你一辈子恨我,也不愿你有一丝半点身陷险境的可能。 朱氏对丈夫的两个哥哥都无甚好感,觉得他们连幼弟都瞧不起,品行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不欲让丈夫想这件事,便挽着他的臂膀,笑道:“既是如此,咱们让娘开心一点好不好?听说曾宪也立了大功,你也算帮过他了,他岂会不来感谢你?咱们将娘往海陵县主的园子里一拽,两家和乐,岂不妙哉?” 见隋辕还有些犹豫,朱氏踮脚,附耳道:“海陵县主与苏彧……如今苏家得意……郡君又随夫婿赴了外任,县主多好的人啊!如今却孤零零的,咱们身为朋友,总要去多陪陪她啊!” 隋辕一听,立刻卯足了劲,满腔的责任感都溢上心头:“就是!不是我说,海陵这么好的人,实在难得。成,我这就去和娘说,咱们才不理二哥,一家和乐去!”心里却盘算着,要不要借机请二哥二嫂呢?海陵很有本事,指不定可以二哥和娘恢复关系? 当利公主原本是极伤心的——她一心为了三个儿子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说偏心。死了丈夫,为了儿子,不欲改嫁,只是包养几个面首,还要被儿子教训。如今为了他们的前程,不欲他们去前线,却似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一般。桩桩件件,实在呕心得很。待到小儿子凑到自己跟前来,期期艾艾地说了想法,当利公主不禁开怀,心里却突了一下,忽觉自己这位兄长,福源不浅。 占住了庶长子的名分,因为不被圣人喜爱,就很识趣地不问政事,吟风弄月,在圣人和朝臣脑海中留下了温和宽厚的印象,手中没有半点权势,却也因此避开了那场惨烈的厮杀。 与梁王前后脚成亲,却抢在了梁王的前头,与妻子生下了圣人的长孙,长孙还很得圣人青眼,待到后来,牵扯进了梁王谋逆案,圣人虽知儿子是被冤枉的,但看在他素性良好,以及早夭的长孙份上,只是流放。 十年流放,竟无甚大病大灾,身体虽有些不好,却只是人到中老年后会有的毛病,并无大碍,能生得出孩子,就证明身体依旧强健,不像沈曼一般元气大伤。 看不懂时局,胡乱做好人,得罪了姜家,扎了魏王和鲁王的眼,却拢住了一个萧誉,一个曾宪。借着这条情分,指不定还能和鲁王搭上,秦琬又恰好与苏彧不睦,苏彧还闹出了那么一件事,有了名正言顺的说法。 事情就是这样,禁不得想,越想就越觉得,可不是这么回事么?当利公主忍不住嘀咕,心道莫非真龙天子是鲁王?可…… 她对鲁王,也是有偏见的,谁让圣人说鲁王“颇似齐王”,可在当利公主心中,又有谁能比得过自己的弟弟?当利公主思来想去,忍不住咬了咬牙,决定往秦恪这边再靠一些——无论如何,跟着福源深厚的人,总不会错。 当利公主愁肠百结,思考着站队问题,馆陶公主却不会想那么多,听见曾宪得用,开怀不已,心道自己果然走对了,接下来务必要加紧步伐,多坑一坑魏王。哪怕鲁王与她关系不亲近,甚至对她心有芥蒂,到底不会有魏王登基的后果严重,对吧? 与她们这些天潢贵胄相比,武将之妻们又是另一重心思。 赵肃之妻颜九娘自不必说,当初颜家许得是个一个守了望门寡的嫡女,对方不乐意,硬是说“忽然病了,起不了身”,实则嫌弃赵肃出身低微,宁愿为亡夫守节,过继嗣子,也不愿意嫁给赵肃。颜家一开始也糊涂了,竟带了几个庶女来,若非颜九娘深明大义,以身相待,两家早就结了仇。 为着这件事,赵肃心里始终有个疙瘩,好在他对发妻很尊重,虽会收用几个美婢,却没闹出什么事情来。颜九娘自知理亏,也就忍了夫妻多年分离,一心一意教养孩子。如今见自己才嫁进来几年,丈夫便步入了高级武将的门槛,喜不自胜,又有些畏惧,怕丈夫再进一步,拥有纳妾资格后,便会纳良妾——他们夫妻聚少离多,又有那么一件事横隔其中,说感情,真没多少。 饶是如此,颜九娘已经很满足了。 自家做下这种傻事,恶了皇长子,秦恪也没有故意卡他们,就是表达了自己对颜、班、韩三家男丁的教养的质疑,自然有人为了趋奉皇长子,将这三家的人从出仕名单上划去,科举资格更不必提。 这三家在前朝虽还行,在本朝,实在很不够看。说是世家,其实除了祖宗名望,与殷实些的地主也差不了。毕竟,没有世卿世禄,谈什么世家? 资源少了,人口又多,争夺未免也多了起来,颜九娘的姐姐,原本要嫁给赵肃的那个,已经悔青了肠子——她也不是一心要守节,只是拿这个当借口。若是知道赵肃短短几年就能爬这么快,哪怕病得快死了,也要从爬到长安来。只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只好当一辈子寡妇,拿着自己的嫁妆,供养一个注定没有前程的孩儿喽! 与颜九娘相比,曾宪的妻子荣氏就更加恐惧。 她也是个好女子,管家理事一把好手,人也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都不差,到哪都只有被夸的份。奈何父兄不争气,自家虽是勋贵,门庭却日渐凋敝,好一点的人家看不上她家,差一点的人家吧,父兄又觉得换不来什么利益。卢乡侯府比上不足,比下却是有余的,她父兄贪慕卢乡侯府的富贵,明知曾宪名声不好,还是许了她过去。这些年里,曾宪也实在谈不上一个好丈夫,从来不管孩子不说,一有闲暇就是喝酒,玩女人,与荣氏的父兄一个德性。荣氏也死了心,一门心思生儿育女,好生教养他们,与丈夫压根没什么感情。曾宪犯事,她也难过,却更难过自己的儿女有这么一个爹,问也没问几句,就断定了丈夫的罪行,甚至还在心里腹诽公公糊涂,竟想要用爵位去救儿子。若曾宪真的死了,她一个寡妇带孩子,先天弱势,总能多得几分同情,好好守着,日子也就过了。偏偏曾宪非但没死,还发达了,荣氏就有些惶恐,怕对方翻旧账。哪怕不翻,一个没本事的丈夫眠花宿柳,和一个有本事的丈夫偎红倚翠,概念也完全不一样啊! 第517页 第三百二十三章 再失一王 女人家的心思再怎么辗转反复,男人也不会关注——无论如何,她们到底是要依附着他们而活的,既是如此,何须在意依附者的心思?这些男人关注得,乃是凭这一场大战崛起的将领,以及接下来的春闱。眼看诸王之争到了白热化,谁会将心神分到后院? 在文武百官的眼里,这偌大江山的主人,非魏即鲁,韩王殿下实在没有半分胜算,不提也罢,奈何韩王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只要再使劲一把,魏王就能倒台了,至于鲁王……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无法与他抗衡。 出于这等考量,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韩王,也免不得听从幕僚的意思,装他一装,整个春天都没有外出游猎——按照他的性子,本是一年四季,不管猎物多少,肥美与否,总要游猎几番,方算尽情的。 好容易熬到了大比结束,天气渐热,韩王再也坐不住,命人牵了好马,拿了弓箭,带着卫队,就要出城。 他是皇子,是王爷,又是公认胡搅蛮缠的角色。魏王身为兄长,尚被他步步紧逼,焦头烂额,旁人谁敢招惹?即便是圣人,知韩王行为,也不会说什么——游猎散心,本就寻常,只要不扰民,他何苦去干涉儿子的小爱好? 这天,韩王照例带人外出游猎,韩王妃静静坐在房间里,看着鱼儿在水中欢快游动,便如一尊绝美的玉雕,没有半分生机。 王府中的人都知道,王妃虽平安归来,王爷却质疑王妃的贞洁,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若非情况特殊,韩王要弄王妃一个“暴毙”,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除了韩王妃带过来的人外,其他人对韩王妃,非常不客气。即便是韩王妃的心腹仆役,也有些惴惴的,想要另谋出路的比比皆是,韩王妃却没有一丝一毫要管的意思。 她忍耐多时,只为等一个结果。 听见门外逐渐传来嘈杂的声音,韩王妃嘴角扬起一丝弧度,随即又没了去,便见奶娘推开门,已是带了哭腔:“王妃娘娘,王妃娘娘,王爷他……” 韩王妃平静地看了奶娘一眼:“怎么了?他又要来替他的爱妾出气么?” “不是!”奶娘急急道,“王爷,王爷他从马上摔下来了!” 韩王妃霍地起身,袖子中的双手用力捏紧,急急道:“带我去!” 她步履匆匆,连肩舆都顾不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不顾仪态,小跑起来。气喘吁吁,钗环凌乱。 赶到正院的时候,太医院的太医已经全到了,人来人往,忙的不行。这些人见到韩王妃,无不殷勤备至,有些曾经跟在韩王身边鞍前马后,捧邱孺人,贬低韩王妃的,已经露出了点怯。 能在王府混下去的人,哪个没几分眼色?一瞧见这情况,便知韩王怕是不行了。唯独韩王妃似是分辨不出情况,竟不顾仪态,揪着王府长史,双目赤红,几乎癫狂:“他怎么了?你们快说!八郎他怎么了?” 长史不敢推韩王妃,又觉得实在不像个样子,好在韩王妃的奶娘和几个心腹使女拖住了她,便有想对王妃卖好的管事凑上来,小声说“坠了马”“旁人救援不及”“被马拖了一段路”“脸朝下”等等。 至于韩王被拖得何等血肉模糊,又被马蹄踩了多少下,断了多少骨头,脏腑伤到什么程度,这些人都不敢说。哪怕是太医,也只说“尽力救治”,实在不敢打包票。哪怕他们平日开得都是太平方,做得都是和稀泥的事情,能这样说,也表明情况很严重了。 一想到这里,众人瞧韩王妃的眼神,不免热络了些。 韩王一死,王府的风水可就轮流转了,韩王止有一子,王妃所出,正儿八经的嫡长子,独子,继承爵位天经地义。说不定圣人一照顾,连等都不用降。到那时候,王府是谁的天下,还用说么? 旁人都已经打定了主意靠拢新主子,寻思怎么抹平曾经对她的不敬,韩王妃却恍若未觉,状若癫狂:“我不信,八郎,八郎——” “然后呢?”圣人沉着脸,握笔的手已经起了青筋。 禀报的人不敢多嘴,只能将韩王妃的好一再夸大,希望圣人听了,能宽慰一些:“王妃清醒过来后,一再说王爷的骑术极好,不可能坠马。王妃将太医全都扣下,命他们检查了药材,再亲手去煎药,一勺一勺,亲口尝过后,方将之喂给王爷。” “够了,你下去吧!” 待来人走后,圣人将桌子重重一推,御案上的东西哗啦啦摔了满地,太极殿的内侍全低下头,不敢说什么。 “宣周航!”圣人气得浑身发抖,“不惜一切,救活老八,还有,给朕查!” 韩王妃都知道韩王的骑术极好,圣人岂会不知?他这个儿子,粗疏归粗疏,骑射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说此事是意外,圣人半点不信。正因为不信,才会暴跳如雷——争储归争储,本事不够,被杀被流放都是寻常。但直接杀竞争对手,这就触犯底线了。 “魇镇”为何是历朝历代都忌讳的东西?就在于大家都信这一套,觉得这能诅咒死人!换句话说,直接找个刺客,或者养个死士,将敌人抹了脖子,与这的性质也差不了许多了。 今天能杀我儿子,明天就能杀我了,这还得了!残害兄弟,全无骨肉亲情,这样的儿子,圣人敢要?真要把江山交付,是不是看哪个臣子不顺眼就将对方给杀了?这样的朝廷,能够延续多少载? 第518页 圣人正在气头上,匡敏却禀报,鲁王求见。 听见鲁王要见自己,圣人本要拒绝,却又转了念头,宣他进来,想看看他怎么说——统共就剩几个儿子,长子又是闲云野鹤,容家主力也覆灭了,敢对韩王动手的,不就是他的两个哥哥? 鲁王进殿,二话不说,摘了帽子,伏在地上,祈求圣人将他的庶长女派去和亲。 圣人一听,更是怒气勃发:“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是你的长女,你的亲生骨肉,哪怕是奴婢所出,也是你第一个女儿,你竟舍得?” 各国使臣虽向大夏表示了和好之意,却因边境之事,态度颇有些暧昧,观望的居多。如今大夏与西突厥一战大获全胜,其他国家看了,必定是要二派使臣,以求结好大夏的,最好能许个有秦氏皇族血脉的公主来,才好定边疆之心。对大夏来说,也是一样,打了胜仗再将和亲公主嫁出去,才能最大限度地体现国威,起到足够安抚和震慑作用。 和亲公主的人选,朝廷早拟定了,奈何其中有个心思重的,一想到自己要背井离乡就郁郁寡欢,生生将自己熬得病骨支离,香消玉殒。 缺了这个位置,便要有人补上,有些朝臣提议说让赵王被贬为庶人的庶女去和亲,圣人都没同意。赵王虽忤逆,但到底是亲生的孙女,圣人实在不欲她们去和亲。鲁王的庶长女,虽因生母无位份,至今没上玉牒,亲事也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到底是皇家血脉,圣人怎会乐意? 鲁王何尝不知圣人心思?他伏在地上,涕泪横流:“父皇,儿子实在是怕了!还望父皇成全!”说罢,连连磕头,重得所有人都能听见响声,头上也渗出血迹。至于怕什么,他虽没直说,在场的人哪有不明白的? 圣人气了个仰倒,但不得不说,鲁王这一手先机打得好,虽说他这等做法也招了圣人的厌恶,却让圣人去了几分疑虑。 鲁王立于朝堂,靠得就是温文尔雅的好名声,毕竟他在军中,并无多少实权。如日中天的皇子拿庶长女去和亲,哪怕添上了“大义”的美名,也难免会得到一个“不恤骨肉”的评价,于鲁王的名声,并无多少好处,甚至可以说,风评一落千丈。 南宫家灭门一事,板上钉钉,加上飞马旧部一事。圣人对魏王的品行,已有些先入为主,见鲁王实在狼狈,叹了一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这事,朕要好好想想。” 鲁王为了撇清干系,急吼吼要将女儿和亲,实在是薄情得很。魏王……若这事魏王真脱不开关系,让鲁王登基?真公主和亲在外,大夏可丢不起这样的脸。但鲁王不会不知道这一点,难道他真是吓怕了,只求保命?有个和亲的女儿在,哪怕新帝要动他,也不敢太过乱来。 圣人面色阴晴不定,想到来人禀报韩王妃的体贴,便觉自己眼光还是不错,为儿子挑了个贤妇,奈何儿子偏听偏信,始终不体恤对方。生生将一个爱他的好女人折磨成这样,如今患难见真情,圣人对韩王妃的不悦,也就尽数褪去,叹道:“太医差什么药材,只管和朕说,不惜代价,一定要救活老八!” 太医们听见这个吩咐,登时捏了一把汗,心道韩王实在是活不成了,偏偏又有圣人的吩咐……也只能用“拖”字诀,尽量延长韩王的寿命,拖个十天半月再死,圣人也通医术,将这些天的脉案一呈,药方一递,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怪罪他们。 第三百二十四章 孽缘一场 韩王妃端着药,轻轻舀了一勺,吹了吹气,又放到口中尝了尝,确定温度差不多了,才将之递到韩王嘴边。 伴随着这个动作,她如雪的皓腕上露出丑陋的伤疤,那是暴躁的韩王将她一把推开,滚烫的汤药泼到她的手上所留下的印记。饶是如此,韩王妃却没有丝毫畏惧,她草草地给往伤处抹了抹药,便重新去给韩王煎药,再度送上来,如此反复。 几天几夜地熬下来,原本艳若桃李的韩王妃已憔悴非常,旁人见着这一幕,不无动容,就连韩王也渐渐平静下来,虽说这样一勺一勺地喂,无疑是将所有的苦味全都尝了个遍,他却没有再发脾气。 或者说,只有见到王妃的时候,他才不会有丝毫暴躁的情绪。一旦王妃去煎药,或者短暂休憩,他醒来后见不着王妃,便会胡乱挥舞拳头,拿身边的奴才出气。哪怕他现在这等说话都很艰难的情况,实在给蓄意离他一段距离的旁人造不成什么障碍。 一碗药喂下去,韩王妃放下了药碗,轻声道:“邱氏一直说要见你,我瞧着你精神好了些,不妨宣她来见?” 韩王见韩王妃比素日贤惠了很多,又对自己不离不弃,因有秦恪的先例在,反倒不怎么惊奇,还想着妻贤妾美的日子,便点了点头。 邱孺人听说韩王重病,早惊骇得不知什么似得。像她这等全然靠男人生存的女子,男人一倒,便是天塌地陷,恨不得立刻冲到韩王面前表忠心,最好……能让王妃殉葬,自己才能活下来。满腔心思还未曾表露,乍一见到韩王的脸,上下牙齿便开始打颤。 韩王本是个极俊秀的美男子,如今坠马不说,还被拖了一段路,脸上,很是血肉模糊,狰狞非常。虽有包扎,亦渗出血迹,还有好多地方在长新肉,一张脸岂能光用“狰狞”二字来形容?简直是让人夜晚见了都能做恶梦,邱孺人有此举动,实在不奇怪。但与不离不弃,全无异状的韩王妃相比,就很不够看了。 第519页 韩王也不是傻子,一瞧见邱孺人的神色,再想起她平日对自己的海誓山盟,柔情蜜意,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口中不住发出“嗬嗬”的声音,用力地挥舞手臂,情绪很是激动地让对方滚。 倘若今天来得人是他爱慕的邱大娘子,他兴许不会这么武断,但邱孺人只是邱大娘子的妹妹,归根到底,不过是他追忆爱人,或者说追忆肆无忌惮爱人的那段时光的一个道具。故他驱赶了邱孺人,便望向韩王妃,眼里满是歉疚。 生死关头,他才明白,谁是真正爱着他的。 韩王妃心中冷笑,面上温情一片,动作轻柔地给他按了按被子,说:“你会好起来的,放心吧!” “柔——娘——”韩王见韩王妃要走,霍地抓住她的手,挣扎着吐出支离破碎,不成调子的语句,“你——” 韩王妃连忙按住他,柔声道:“你不要用力,好好休息。” 自己的身体,韩王最清楚,他勉力摇了摇头,吃力地用嘶哑至极,简直不像人声的声音叮嘱:“你,要好好带,带大哥儿,和三嫂一样,闭门不出,不要再参合这里面的事情,我……”这一生,他还从未对王妃这样温情。 韩王妃眼中已有了泪光,她低下头,毅然应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养大大哥儿的,你好生休息,我去给你煎药。” 韩王拉着韩王妃的手,凝视她许久,方恋恋不舍地放开。 他已经痛得昏了过去。 奶娘见韩王妃这样辛苦,忍不住附耳道:“王妃,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韩王对她又不好,何必要这样拼命呢?熬死了韩王,她就是王府的老夫人,虽说二十余岁就挂个“老王妃”有些尴尬,可什么也比不上到手的实惠啊! 韩王妃瞥了奶娘一眼,奶娘被这个冷漠到骨子里的眼神震慑,不敢再说什么了。韩王妃则看着沸腾的汤药,神情有些莫测。 劳累?她怎么会劳累呢? 她不苦,她一点都不觉得苦,只要想到这药,自己勒令太医掐着分量抓,自己倒药的时候漏掉那么一点,喂药的时候再吃下那么一点,就觉得痛快极了。 韩王妃对药理虽不精通,但久病成医,也知道太医开得是恢复元气,止住痛苦的药方。故她亲力亲为,就是为了减少部分药量,让韩王多痛一些,同样,也在人世间,少留几日。 想到这里,韩王妃就觉得可笑,她不自觉抚着自己的额头,鬓发遮挡的地方,有一块丑陋的疤痕。 那是再好的药物,也没有办法抹去的伤疤。 韩王带给她的。 韩王妃端着药碗,来到韩王的病床前,轻轻抚上那张伤疤纵横交错的脸。 她门第不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做王妃,少时初嫁,夫婿是皇子,又这样俊美,神采飞扬,如何不令她芳心暗许?只可惜,一次次的退让,带来的,只是死亡线上的频繁挣扎。 我对你掏心掏肺的时候,你对我拳脚相加,恶语相向——我的额头留着你给的致命伤疤,若非五儿赶到,我早就死了;我的身体受不得寒,遇到风雨交加的阴冷天气就酸疼得很,是你的爱妾为害我腹中的孩子,让我寒冬腊月坠入湖中,我躺了半年才重新爬起来,她却没受到半分惩罚;我的身上,甚至脸上……对,脸上,已经算不清被你抽过多少巴掌。更不要说那些羞辱、轻慢、嘲讽、责骂。 这么多年,我战战兢兢,始终恐惧着自己与儿子会小命不保。我已经彻底绝望,甚至对你的仇人递出了杀你的刀,将你的行踪,你的喜好,一股脑地告诉了那个神秘人。你落到如此下场,我少说要负三成的责任。如今我对你虚情假意,只想让你死前受更多的折磨,你却觉得我对你好?这个世界,多么可笑! 只有你死了,我和大哥儿才会好好的,你懂么? 我不想听你说话,不想听你嘱托,不想让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想见到你,看见你过得不好,我就开心了。你当我让你好好休息,是真的体恤你?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对我深情款款的态度,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不想让自己后悔,因为我,真的太容易心软。 “你呀,真是糊涂。”韩王妃抚着韩王的脸,面上在笑,温热的泪水却打湿了他的面庞。 我有多爱你?我有多恨你?今时今日,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这场相遇,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少时美名太盛,父亲又功利,竟然上达天听,成为皇家儿媳? 如果不遇见你就好了,没有遇见你,我不会知道怎么爱一个人,更无从体会这刻骨铭心的痛楚,最终……走到这一步。 韩王渐渐苏醒,虽有知觉,却觉身体剧痛又笨重,他想伸出手,告诉韩王妃,你别哭了。 他一生荒唐,稀里糊涂,被虚情假意所骗,没瞧见自己的半点真心。如今想来,对自己的妻子,难道他真的全无爱意?若不是爱着她,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去见她;不会被挑衅了气得半死,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不会……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对她恶语相向,在她面前,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若有来世,我必定好好对你,柔娘,我必定…… 千万句嘱托和保证,来不及说,甚至来不及想,韩王就陷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中,身子逐渐冰冷,再也没办法醒过来。 第520页 韩王妃轻轻一探,发现他没有了鼻息,登时抱着他的身体,努力抱紧,仿佛要给予他温暖,眼泪却一个劲往下落。 八郎,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爱你,不是爱过,而是一直,一直都爱着你。 只可惜,我虽仍旧爱着你,却也这样深地恨着你,更重要的是,我已不敢再相信你。 唯有你死了,我们的孩子才能平安长大,不会活在邱孺人的阴影里,更无人敢说,他的母亲不受韩王喜欢,因为——被怀疑失了清白。 若是生活在这等流言蜚语里,我的儿子,怎么抬得起头来? 该做的,我都做到了;不该做的,我也差不多干全了。亲情冰冷,你又离我而去,这个世界,好冷,好冷…… “王妃娘娘——” “王妃娘娘,您要振作。” “娘娘……” 是谁,是谁在喊她? 她分不清,也不想分清,她抱着韩王冰冷的尸体,忽然心如刀绞,无比嘶哑地高喊:“八郎,你带我走吧!” 你走了,我的心也被彻底掏空了,你带我走,带我走吧! 哪怕是丧子的野兽,也不会有这样的悲鸣;即便是啼血的杜鹃,也不会凄绝到这样哀痛。 匆匆赶来的新蔡公主抱住韩王妃的儿子,眼眶不知不觉地红了。 柔娘……如果一开始,她不是一门心思帮柔娘出气,而是想办法撮合他们两个,或许……新蔡公主用力抱紧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侄儿,泪如雨下。只可惜,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如果”。哪怕重来一次,不,哪怕重来千百次,这两个人,终是孽缘一场。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天家无情 “韩王死了?”秦琬听见这个消息,霍地站起,脸色很不好看,“怎么会?”魏王这是疯了么? 韩王若只是缺胳膊少腿,圣人虽也会彻查此事,但只要运作得好,便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哪怕这过程同样不容易,伴随着阴谋、流血和牺牲,却远远比不上韩王之死带来的影响大。 圣人会相信韩王坠马是意外?肯定不会!韩王是圣人现存最小的儿子,虽说蛮横一点,论心思,却比几个兄长浅多了。圣人虽厌烦韩王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事,稀里糊涂,被妇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但总比魏王和鲁王一动手就是惊天大案好吧? 那可是自己的儿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圣人年纪越老,便越忧虑子孙。时常惦记起早逝的几个儿子,哪怕对赵王痛下杀手,心里也很不舒坦,成日食不知味,需汤药安神。韩王之死,掀起得何止是惊天风波?魏王除非疯了,否则,他怎么敢下这样的死手? 裴熙见秦琬惊怒,轻轻笑了笑,却没说话。 魏王之所以丧心病狂,自然有他一份功劳。 按理说,魏王没这么糊涂,不会真做出这等蠢事——哪怕储位之争已经你死我活,养死士刺杀竞争对手,或者扎自家兄弟木偶,都是绝对不能被任何人接受的事情。毕竟,大家都想好好活着,凭着智慧和手段来获取胜利,而不是直接**消灭。 这只是“按理说”,而魏王在某些时候,偏执到了不讲理的程度。 裴熙捕捉到了魏王潜藏于内心的自卑和狭隘,与秦琬联手,频繁制造事件,让魏王原本的优势大半化为乌有,却又让他的多次暗杀视若无睹。对魏王恨不得将一切攥在手中的人来说,得到手的权势转瞬之间就没了影子,无疑会加重他的不安,而屡次刺杀的顺利,也会让他下意识地偏向这一做法。 这时候,裴熙联系上了他的叔父,裴义。 裴熙所在的嫡系,尤其是他的父亲裴礼,母亲张夫人,兄长裴阳,对裴义这个被家主宠爱的庶弟,那是极为敌视的。这是日积月累下来的仇恨,难以化解,就连调和也不能够,可裴熙不。他认为,敌视、打压、提防一个身份地位远远不如你,一旦孝道大旗不在,就毫无还手之力的对手,无疑是怯懦的表现。裴旭之何其骄傲,本事又何等惊人,岂会畏惧区区一个庶出的叔父? 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裴义攀附上魏王,本就是想借着“从龙之功”,好压自己嫡出的长兄一头。眼看魏王日薄西山,身为世家子弟,习惯了左右逢源的裴义想寻找抽身之机,实属寻常。这等时候,裴熙差人联络他,裴熙又惊又喜,又有些不自在。 裴义与裴熙这对叔侄,关系很是微妙,不,应当说,只是单方面的微妙,毕竟裴熙见裴义,那是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倒是做叔叔的见了侄子,既忌惮,又钦羡,幸灾乐祸之余,还有那么一丝同情,谁让他们同样是被嫡长打压的杰出子弟呢? 当然了,裴义也不是没给这个侄子穿过小鞋,但裴熙都能一笑泯恩仇了,裴义难道会为了旧日恩怨,连救命稻草都不抓了么?更重要的是,与裴义结怨的人,乃是裴熙之父裴礼,裴熙不过是裴礼一直被压制的嫡次子,父子感情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庶出胜过嫡出是支强主弱,嫡次子远远胜过嫡长子,又有爵位传承在,又该怎么算呢?裴义自知出身受限,一辈子都不可能做上宛侯,却很期待看到高高在上的嫡长兄焦头烂额,父子离心的样子。 因着这些缘由在,裴义犹豫片刻,便答应了裴熙的要求,通过他苦心经营的关系,在魏王身旁煽风点火,中心话题只有一个——韩王太桀骜了,脾气不好,一根筋,容易认死理,也容易被人利用。 第521页 魏王本就是多疑之人,虽对这些谋臣们并不信任,但这些人的话,恰好说到了他心坎里。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魏王对韩王的咄咄相逼,实在厌烦到了极点,若不是这个弟弟三番五次地挑事,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鲁王幕后的筹谋固然令他怒气高涨,但韩王冲锋陷阵,也是拉了不少仇恨的。 几年的并肩作战,韩王和鲁王即便没积累“战友情谊”,在韩王心里,鲁王也比魏王可靠不少,谁让韩王这些年专注对付魏王呢?一旦韩王残疾,与皇位无缘,他会怪哪个哥哥,这还用想? 韩王若是断了胳膊少了腿,脾气必定更加暴躁,圣人厌恶归厌恶,到底是自己的儿子,难道不会多让着他几分?韩王若是将怨气发泄到奴仆身上还好,要是在朝堂上玩打击报复那一套,魏王掂量一番,确定自己没办法抗住,免不得更加心烦意乱,便动了杀人之心。 他对常青心怀忌惮,除了让常青联络韩王妃外,旁的一应没让他做。故秦琬并不知晓魏王竟这样丧心病狂,裴熙倒是清楚会有这样的结果,但这些话,是对秦琬也不能说,必须一辈子藏在心底最深处,作为秘密,永远沉寂的——无论如何,韩王终究是秦琬的叔父,现阶段还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感情谈不上好,却也谈不上坏。不喜欢这个人,却也没有到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甚至送他去死的地步。 秦琬会处心积虑,置魏王于死地,那是因为明白魏王若是登基,秦恪一系必定讨不了好,已经上升到了不是你死我就是我亡的程度,当然不需要留手。但将本来不至于赔了性命的韩王弄死,局势虽对他们更加有利,却太过阴毒。哪怕他们只是起了个引子,真正动恶毒心思的还是魏王,裴熙也不能将自己做了什么给说出来啊!将皇子王孙的性命当做棋子,随意摆弄,这可不是臣子该有的态度。哪怕秦恪对他再容忍,秦琬对他再好,一旦知晓了这件事,心里也会有芥蒂的。 天不怕地不怕的裴熙,对秦恪和秦琬两父女,却是真心看重。他愿意为他们沾染满手血腥,却不愿意与他们疏远半分距离,对秦琬来说,也是一样。宁愿一直保持着这样亲厚的关系,也不能再前进一步,否则……朋友可以意气相投,互不服输,家庭之中,却势必有一个人要做出让步的。 出于这种考虑,裴熙只道:“鲁王也是干脆利落,一听闻出了这等事,便自请让庶长女和亲。高句丽狼子野心,不作考虑,有资格尚血统纯正的公主的邻国,不是西突厥,便是吐蕃。” “十有八九*是吐蕃。”秦琬叹道,“鲁王——平日也是聪明果决之人,关键时候怎么总是犯糊涂呢?” “这不是犯糊涂,是本性!他本性凉薄,又欠了那么一分冷静。戴密案是这样,韩王案还是这样!”裴熙冷笑道,“这种人,你可千万要注意了,他舍得下颜面,又有皇室血统。平日看重名声不假,真正关键的时刻,却更看重利益!哪怕……也不可疏忽,务必要寻个机会,让他没有路可走!” 说到这里,裴熙神色一冷,问秦琬:“听说鲁王的庶长女还有个弟弟?多大?” 秦琬心领神会,立刻道:“比我小上五六岁,应当十岁出头了。” “十岁出头?很好!” 裴熙何许人也,深谙人性,明白十岁出头的孩子是最容易长歪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时候走上偏激道路的——年纪再小一点的孩子,不怎么懂事,你对他说大道理说不通,连哄带吓,反而有奇妙的效果;再大一点的,便能算半个成人,可以当家做主了,有自己的思想,没那么容易被拿捏。只有十岁出头,对一切似懂非懂,又有诸多想法的时候,才是塑造一个人最关键的时刻。 除了他之外,更显著的代表人物便是叶陵,十岁之前,无疑是家中的小霸王,待到见了苏锐,对之敬若神明,十几年来的孺慕仿效,方有今日英杰。 鲁王此举,无疑是利用庶长女一生的幸福,明为避祸,实则剑指魏王。无论他得利与否,真正受伤得,都会是他的庶长女和庶子姐弟。虽说勋贵人家不拿婢生子当人看,但出生实在不是婢生子们能选择的,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喜怒哀乐。更何况,鲁王既然要拿庶长女去和亲,朝廷必不会吝啬给她生母一个“媵”的位份,如此一来,对方的嫡亲弟弟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宗亲…… 仇恨本就是极有煽动力,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却又激发此人无穷无尽力量的存在,故裴熙下了论断:“待他长成,你得多用用他。” “我明白!”秦琬二话不说,应了下来。既然鲁王对子女无情,让他的子女对他怀恨在心,这种事,秦琬做起来也没有半分压力。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本就是人间至理。 第三百二十六章 胜利在望 在秦琬和裴熙眼中,鲁王自是出了大大的昏招,落在一般人眼里,却是极为正常的做法——争储固然你死我活,真弄到结果未明朗就执行**消灭的,却是极少数。这事放谁身上都怕,万一像春秋战国时代一样,死士涂漆吞炭,给你来个“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光是想想都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鲁王贵为天潢贵胄,一呼百应不假,可真要说他的府中是铁桶江山,没半点漏洞。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再说了,真要刺杀,只要找对时机,譬如博浪沙,或者选对能人,来个彗星袭月,白虹贯日,生还的希望岂非渺茫? 第522页 人往往会以己度人,自己是怎样,便觉得别人也会怎样。鲁王不顾脸面也要保全性命的做法,虽让他的名声一落千丈,却也让很多人先入为主,留了印象,私底下看魏王的眼神忍不住就带了几分畏惧。 魏王命人刺杀韩王,自然想了一连串栽赃陷害的好方法。谁料鲁王竟这样不走寻常路,突如其来的一招,将魏王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魏王的自污,多用在旁人身上,百般体现自己母、妹的愚蠢、自私和任性,以展现自己的无辜,塑造一个被拖累的形象,从中谋取好处。这样的手段已经被秦琬和裴熙想办法揭破过一次,自然是不能再用了。鲁王的自污,却是实打实的,没人能说他从这件事中捞到好处。 圣人的心思,大家都明白,通敌叛国的赵王庶女,圣人尚不愿对方远嫁,何况鲁王得力呢?国力鼎盛,却将很可能未来真做公主的宗室女和亲,大夏还丢不起这个脸。可越是如此,大家就越觉得,鲁王退让得实在真实。毕竟,只要做了这么一桩事,鲁王与大位基本上就无甚缘分了,却也因为“和亲有功”,新皇帝轻易动他不得。 人家的女儿都去和亲了,你却着手对付人家的父亲,往轻里说,这是给和亲公主没脸,让对方没后台;往重里说,便是毫不在意两国邦交了。碰上个气性烈,手腕狠的,直接就投靠敌国,谋划着怎么带大军攻打故国了,理由也很简单,你都不在意我的死活了,我还管什么国家大义? 真要鲁王登基,莫说旁人,蜀王一系就第一个不依——他们怎敢让真公主为自家孩子顶包?鲁王一世不得意还好,一旦发达了,岂能不翻旧账?宗室尊贵不假,哪能胜过皇帝?故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鲁王真是怕了,宁愿做个孬种,放弃一直以来的好名声,也不想死。 如此一来,他们的心思就复杂了。 鲁王登基固然不好,可魏王……观他行事,实在不是个东西啊!亲弟弟说杀就杀,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堂兄弟了。 蜀王原配嫡出的那几个儿子心想,咱们对魏王,实在算不得恭敬,谁让他出身太低,皇子有个奴婢外家,始终是一件丢人的事情,看不上眼也正常。虽说没人傻到明着对皇子表露鄙夷,不如对旁的皇子热心、恭敬却是肯定的,落在魏王眼里,若他多想,指不定就怀恨在心?至于那些蜀王续弦所出的,或者孺人、媵妾之子,心道我等虽不如几个兄弟,这些年养尊处优,却也不是没脾气的,不可能做魏王手中的牵线木偶,他让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更何况蜀王一系多子多福,姻亲也多,谁都不能担保自己的姻亲能半点不出事。万一要是谁招了魏王的忌讳,让魏王对他们动手,嫡支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命,他们这些旁支又该怎么办? 这便是魏王被褫夺了权势的坏处了,若他还是之前那个隐形太子,知道弟弟受伤的消息再正常不过,又能出入宫禁,为自己申辩。一旦两边扯皮,就会让旁人眼花缭乱,不知该听信谁的,鲁王的自污说不定还会有欲盖弥彰之效。可魏王被圣人勒令在家里闭门读书,江家虽然为他说了一次话,却因为刘开归来,邓疆下狱而破坏殆尽。鲁王又对魏王颇为了解,明白用正常手段是没办法辩驳的,心一狠,连名声都不要了。 这等鱼死网破的无赖打法,也就是仗着圣人儿子少,只能从他们几个人中选继承人,若是儿子多,谁敢这样不要命地折腾? 他们似乎忘了,圣人儿子虽少,却不独独只有他们两个。 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圣人是真的厌烦了。 魏王和鲁王,一个说不清楚,一个本性凉薄。这样的人未必治理不好江山,却难以将大夏维持在正路上。路子一旦歪了,皇朝能延续多少载便很令人担心了。故他拿定了主意,频频招秦恪进宫,顺带着,也经常把秦琬喊上。 圣人的这番动静自然瞒不过旁人,消息灵通的一打听,又有些迷糊——圣人召见秦恪,并没有谈任何朝政,甚至问都没问一句。只是让儿子陪他读读书,或者追忆一番过去。为此,甚至将秦琬也带到了藏书楼,让秦琬捧了很多珍本回去,无不是名家注疏,说是万金难求也不为过。 读书与治国,终究是不一样的。哪怕“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也有“纸上谈兵”的前车之鉴。圣人若要栽培长子,便不可能是这种样子,再怎么说,也得让秦恪带个儿子进宫,而不是女儿,对吧? 在绝大多数的人里面,无论是继承还是辅佐,都是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圣人的举动很好地麻痹了大家,包括秦恪,只有秦琬隐隐猜到一丝圣人的想法,心中激动不已,却没有和任何人说。当然,裴熙也猜了出来,顺便提了一句,他能想到的事情,卫拓也能想到。所以,秦琬千万不要对户部打任何主意,卫拓可不是寻常人,裴熙都没把握能瞒过对方,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匡敏见大势快成,便依照秦琬的心意,对魏王递了一条消息,指出——圣人已经被各种线索给带偏了,他觉得韩王之死是鲁王做的,却因为朝臣的看法,不好立刻令您复起,加上蓝丽妃吹枕边风,圣人的心思便有些动摇,越发认定鲁王是被诬陷的。这等时候,迫切需要一个超然物外,身份足够的人为您说话,您才能重回朝堂。 不回朝堂,便没有权势,没有权势,便不能与鲁王争锋。 第523页 若魏王不似平日焦躁,定能明白,圣人并不是一个任由朝臣左右的人。但匡敏说得在情在理,也利用了一个大家对老年人,尤其是老迈皇帝的普遍认知,即日渐昏聩和爱惜羽毛。 匡敏投靠魏王后,帮他做了许多事,尤其是怀献太子一事,一旦揭露,两人都落不得好。正因为如此,魏王对匡敏,只是怀疑对方为了保命,很多话不敢说,却没怀疑对方内容的真伪。匡敏这么一说,他想着觉得也是,便命人将苏彧喊了过来。 夏日炎炎,春熙园却一派凉爽,秦琬坐在葡萄树下,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讽刺:“人送走了?” 还不等陈妙说什么,常青从阴影出现身,义愤填膺:“县主,这也太欺负人了!” 苏彧和邓凝的交情已经从“相顾无言”到“心意相通”,就差没有裸裎相对了。若不是常青帮忙打掩护,处理证据,还不知道他们要被发现多少次。他们的相处,常青纵没看全,也目睹了十之七八,越发为秦琬不值——苏彧对邓凝,那是真心的好,真正的爱,满腔情意倾注在她身上。就连常青这等局外人都看得出来,毕竟,热恋与搭伙过日子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倘若他们一个不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倒也能算天造地设的一双。 常青对红杏出墙的女人本就有心结,目睹二人幽会不说,还要帮忙收拾烂摊子,心气实在不顺。如今见魏王势弱,有求于长兄,苏彧便来示好,偏偏还装不出特别柔情蜜意的模样,简直想一刀劈在对方的脸上。 你以为你是谁?略微放低身段,县主就能与你和好如初?你给县主提鞋都不配! 义愤填膺的常青浑然忘了,这世道的男人,十之***都是这样,占据绝对的主动。哪怕委屈了妻子,略给个好脸色,妻子便会感动非常,即便是装,也要装出这幅模样——对处于弱势的女人来说,丈夫给了台阶就要下,否则便是不识抬举,与当家做主的男人对抗,苦得还是自己。 秦琬按着太阳穴,只觉反胃得很。 苏彧的心思,她一眼就能看穿,骗过对方也很容易,但魏王……想要麻痹住魏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可若不能将对方稳住,就不能起到让两王同时彻底失去继承权的效果。 圣人的决定固然偏向长子,却是能随时更改的,秦琬要得,是斩钉截铁,无可违逆的现实,而非圣人的一时兴起。夫妻和好如初,就免不得要……一想到这里,秦琬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咬了咬牙,郁郁道:“拿酒来!” 第三百二十七章 以酒为媒 秦琬是个很能克制自己的人。 以她的身份,千金难求的珍珠,几日便坏的荔枝,巧夺天工的奇珍……只要她想,便有无数人会削尖了脑袋去钻营,以求觐见皇长子,获取进身之阶。 这些珍贵稀奇的东西,说不喜欢,那是假的,但她知道,此例不可开,故她从来不表露一丝半点的喜爱。就像酒,许多人明知喝酒伤身,仍旧离不开这杯中之物。秦琬却很少沾它,唯恐自己喝酒误事。 不过,也只是平时。 明白怎样做才最好,但迟迟下不了决心的秦琬,心中实在苦闷。她屏退众人,自斟自饮,久久都不曾停息。 常青见状,心中担忧,想要上前,却被陈妙拉住。只见陈妙冲常青摇了摇头,正色道:“县主心里苦,这个坎,只能靠她自己迈过。” 男人遇到这种事,自然是占了便宜的,但对女人来说,心结就没那么好解开了。这个选择,莫说常青、陈妙这种与秦琬谈不上推心置腹的,哪怕是裴熙甚至秦恪,他们就能替她做决定?一个不好,可是会被记恨一辈子的。 不知过了多久,秦琬才推开院门,一身酒气,眼睛却清亮无比:“晏临歌呢?带我去见他。” 陈妙对常青使了个眼色,恭敬地低了低头,说:“县主,这边请。” 秦琬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陈妙往外走,才到晏临歌所住的院落极远处,便听闻一阵琴音,不由驻足。 她在乐律上也颇有造诣,侧耳倾听,片刻之后,便道:“本是旷达之曲,却添了几分婉转愁绪……” 这不是什么好评价,秦琬却迟疑了片刻,随即脚步越迈越大,径直来到晏临歌的院落,见对方震惊回头,袅袅余音还在回响的时候,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右手猛地在琴上一拍,死死盯着晏临歌,仿佛要看到他的心坎里去:“你喜欢我?” “啊?” “弹琴的时候也一直想着我?” 晏临歌先是一窘,却明白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便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说:“是,我——” 不待他进一步表明心迹,秦琬大手一挥,直接把他的衣领一扯,一边拖着他往房里走,一边异常豪气干云地说:“那就这样吧!” 这样? 等等,这样是怎样? 晏临歌的脑子还没回过神来,却不敢伤了秦琬,下意识被她“拖着走”,还未明白状况,就被心中倾慕的人往床上狠狠一推…… 第二天清晨,秦琬就准时醒来了,她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床铺,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按着头,五官都纠结到了一起。 天啊,这都叫什么事…… 一想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秦琬简直想哭,她二话不说跳下床,快速将衣服穿好,推开门,见到心领神会的陈妙,强忍尴尬,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照顾好他。”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524页 光看正面,倒是很大气磊落,但看背面……怎么看都像落荒而逃。 这件事,秦琬本想来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奈何天公不作美,裴熙熟门熟路地来了春熙园,一见她坐姿,眉毛便挑了挑,不动声色地说:“宿醉之后,竟能如此精神,看来你昨夜过得不错?” 秦琬见他神色,便知不好,刚想用喝茶遮掩几分,听他这么说,险些被呛着,猛地咳了几口,才郁闷地说:“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喝醉了酒之后,会是这么一副……咳,主动到如同山寨霸王一般的德性,做得还是强抢民男的事,动作之利落,过程之熟练,行为之豪放,简直让她醒来之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她本以为自己虽谈不上温柔娴淑的大家闺秀,却也是个内心堂皇光明磊落的好人,但想想自己酒后的行事…… 原来,我也有一颗狂放不羁,愤世嫉俗,风流潇洒的内心……么? 裴熙是谁,这些年往来于他身边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完全不觉得这叫什么事:“满长安都盯着你和苏彧呢!别人坐得住,馆陶公主一定坐不住,你现在都这模样,她动真格的,你能扛得住?” “别提了,我就是觉得恶心你知道么!”秦琬一听到苏彧,就很不舒服,“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啊!一想到是为了‘任务’,我就……”谁摊上这种事都会不高兴。 裴熙沉吟片刻,才道:“这便是你明明有机会,却老是不接儿子来的理由?” 秦琬虽不想承认,却架不住裴熙太了解她,迫于无法,点了点头。 哪怕说着“牺牲、奉献”,真要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为了早早脱离苦海,秦琬才嫁过去便想办法生了个儿子,这么早就有孕,对她的身体有所损伤不说,其实也很容易出事的。好在她年纪轻,底子好,命大,又有珍贵药材调养,恢复得快。 孩子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想到对方只是因为“需要”,而不是因为“爱”而出生,秦琬虽不会嫌弃苏沃,却始终有些不自在。那份母亲纯粹的关爱中,无可避免地掺杂了一些别的,譬如,这个孩子的诞生,印证她当时的无力。 从前是不得已,如今却…… “你好好想想吧!”裴熙叹了一声,有些无奈,“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该怎么做,全看你自己。” 秦琬也是心志坚毅之人,从尴尬中恢复过来后,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我想好了。” “恩?” “他不是要来找我么?他不是与情人玩得正欢么?”秦琬轻轻一笑,眼角眉梢满是张扬和倨傲,“我也可以!” 裴熙笑了笑,一派悠然:“然后呢?” “然后……”秦琬眼波流转,已多了几分狡黠,“就听由天命喽!他能来春熙园几次,而我能在这里待多久?” 既然彼此都不乐意,那我给你找个好借口!你马上都要给魏嗣王头上刷点绿漆了,我就不能给你的帽子染点色? 一般的皇室贵女,甚至公主,哪怕在外头有人,都不会给夫家弄个私生子出来,这是为了两家都好看。那又如何?这条规矩对我不管用! 馆陶公主听见苏彧去找秦琬了,的确很不高兴,她脸色一沉,长长的指甲不自觉地掐着桌子,却断了一半,顾不上使女们心疼的神色,馆陶公主冷冷道:“他们当我们秦氏皇族的女儿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来啊!把那几个选好的,这就给本宫送过去!” 她早就和魏王撕破了脸,也不在乎一桩两桩,你不是要让我家侄女和苏彧和好么?我偏偏要给对方送情人! 你当你是谁,皇室贵女,容不得你这样欺辱! 心腹女官听了,有些为难:“公主殿下,那几个还没彻底调教好……” “不管了,让海陵先用着,若是看不上,也是他们没福气。”馆陶公主满面怒色,“只要海陵将他们养在府里,哪怕不碰都行!本宫就是看魏王不顺眼,就是要恶心他!有本事,他就像杀了老八一样,将本宫也杀了啊!” “殿下,慎言,慎言!” 馆陶公主也知自己一时情绪太过激动,露了口风,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流言蜚语,从来都是传得最快的,明明是秦琬和苏彧夫妻间的事情,却被所有人关注着,包括安富伯夫人也听闻了这一消息。 这位命运多舛的女子受了其妹影响,对莫鸾极为敌视,当然了,更多得则是自身原因——她这等身似浮萍,随风飘零,服侍过一个又一个男人的男子,最期望得便是被一人如珠如宝地爱护,此生唯卿,莫许旁人。放眼整个长安城,真正做到这一点的高官显宦不是没有,譬如苏锐,又譬如徐密。但对安富伯夫人来说,苏锐如雷贯耳,至于徐密,就不那么熟悉了。 莫鸾先前的名声甚好,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与安富伯夫人形成鲜明对比。妹妹的不喜,自身的嫉妒,外加待遇的天差地别,让安富伯夫人心中的妒火熊熊燃烧,听见这个消息,不由嗤笑道:“苏彧当她是谁?换做苏锐,怕是任何女子都禁不起他一弯腰,可苏彧……哼,怕是像他那个娘多一些!” 服侍她的男子凑趣道:“苏都护盖世英雄,怎会生出这样不妥当的儿子来?” “所以说,像娘啊!这女儿像娘是福气,男儿却学了娘们做派……”安富伯夫人啧啧两声,似有想到什么,“也难怪,她的女儿,实在是不妥当。若非如此,怎会逼走县主,下嫁寒门呢?” 第525页 男子听了,故作惊讶:“这样说的话,苏都护的儿女,岂非——” “也就一张脸能看了!”安富伯夫人不屑道,“苏锐若是对我青眼,我给他做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没名没分也要一辈子跟着他。至于苏彧么,听说他与其父有些相像?”说到这里,安富伯夫人得意地笑了起来,眼角眉梢满是轻蔑,“拿正妻之位给我,我还要考虑做不做呢!”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大网渐收 “安富伯夫人是这样说的?”秦琬听了常青的回禀,斟酌片刻,才道,“咱们将这番话改一改,唔,就改成,她倾慕苏锐,若能随侍对方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粗使丫鬟也乐意。如若不行,苏彧也可以,只是要以正妻之位相许。” 魏王派去刺探安富伯夫人的细作,已经被常青给控制住了——身家性命是巴掌,大好前程是蜜糖,加上常青神出鬼没的身手,无人敢动歪脑筋。再说了,也没人认为一个侯妾出身的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世人,无论高低贵贱,对安富伯夫人终究是瞧不起的,稍稍改动一番说辞,将口吻从轻蔑换做诚挚,对这些人来说毫无压力,甚至还会庆幸常青给他们走了一条生路。 安富伯夫人讥讽得,毕竟是魏王名正言顺的姻亲,真要一字不差地禀报上去,魏王迁怒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常青虽不知秦琬用意,却恭恭敬敬地去了,陈妙明白秦琬所想,却觉得有些荒谬:“县主,苏家……” “他们不是喜欢让苏彧卖身么?我是恶心透了,不想办法恶心他们一回,心中这口气始终下不来。”秦琬皱了皱眉,问,“玉先生呢?”怎么这些日子,玉迟老是不在? 陈妙听得秦琬此言,神色便有些微妙:“新蔡公主殿下将玉先生给借去了。” “哈?” “新蔡公主殿下说,别的人,她用着不放心。玉先生既是县主信得过的人,便是她信得过的人。”陈妙见秦琬神色也有些奇异,解释道,“韩王新丧,王妃伤痛欲绝,府中实在没一个能主事的人,也只有劳烦新蔡公主了。” 这事,秦琬知道——韩王一死,这一系便从皇位竞争之中排除,男人惶恐,女人纷乱。没有皇子王孙压阵,绝对难以收拾这一圈烂摊子,哪怕是韩王妃也不能。好在新蔡公主仗义非常,但说句老实话,打理公主府和打理王府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尤其是韩王这种不讲究的人,府中鱼龙混杂,实在乱的很。新蔡公主病急乱投医,便上前堵门了。 若不是秦琬这几天忧愤于自己的事情,也不至于漏了这一节。 秦琬按了按额头,也不计较这些,只道:“既是如此,备车,我去找阿耶说点事。对了,阿耶在府中吧?” “殿下今日没进宫。” “那就好。” 女儿回家,秦恪和沈曼自是欢欣鼓舞,但对苏彧“回心转意”一事,夫妻俩却都不大看好,便问秦琬打算怎么办。 秦琬苦着脸,不说话。 陈妙会意,屏退众人。 这做法有点越权了,但他一直跟在秦琬身边,稳重可靠,秦恪夫妇是知道的,便没说什么。待到人都走了,陈妙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了一下秦琬如今的状况。 秦恪一听,险些跳了起来:“有孕?” 沈曼的脸色也变了,破天荒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咬牙切齿地咒骂苏家:“这些人也忒无耻了一些,一个孩子还不够绑着你……”想到这里,就责怪起女儿来,“你的心是豆腐做得么,他说一说,你就软了?平素得精明强干都到哪里去了?遇到这种事情竟这么糊涂?” 秦琬干咳一声,才道:“也,也不是这么回事。” 沈曼柳眉一横,没好气道:“那是什么事?” “我——”秦琬尴尬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似是知道事情瞒不过去,才弱弱地说,“我也不想啊!将他赶走了好几次,但到底是孩子的父亲。那天谈着大哥儿的事情,又不知不觉地喝了很多酒……” 沈曼刚想拧女儿的耳朵,就听秦琬急急道:“事后,我也很后悔啊!所以我……”秦琬面对父母的目光,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才道:“我就找了个情人,也没做任何防护措施……” 秦恪和沈曼“啊”了一声,望着女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以这个时代的规矩来说,秦琬若不是皇室贵女,早该被打死几十回了。但她是,而且是秦恪和沈曼的独女,之前也没什么错处。故皇长子夫妇不过错愕片刻,护短之情便占了上风,沈曼立刻问:“这事还有谁知道?你找的情人是谁?馆陶送给你的人,还是晏临歌?无论是谁,你都给我将对方送走!”孩子如果……又长得像父亲,那可不好。沈曼本想说将对方给处理了,因为丈夫在身边,怕他觉得自己心狠手辣,心思恶毒,方语气平和了些,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派自己的人将这件事给办实了。 秦恪想得又是另一重:“孩子不能没名没分,若是个男孩,我是不是要去向圣人求个官位给他……”虽说苏家的做法让他恶心,但他也不会白占别人便宜,看秦琬的样子,怕是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谁。事涉爵位传承,秦恪再怎么袒护自家人,也没有用一个可能是私生子的孩子谋爵位的道理,便打起了求圣人赐个虚职的主意。 天下父母,大抵都是这样的吧?哪怕责怪孩子不懂事,犯了错误,也会竭尽全力为对方弥补。 第526页 秦琬眼眶一热,不欲说有孕之事乃是她有心算计,故意不做任何防护,回答父母的话也是经过修改描补的……她勉强笑了笑,方道:“三姑姑的好意,我收下了,却没受用,实在是不怎么瞧得上那些人。晏临歌倾慕于我,我也……” 她这话说得实在,饶是沈曼一腔“处理此人”的心思,也忍不住停了停。 好男人容易找,真心人却难求。 “可你这——”秦恪眉头皱起,半晌才道,“罢了,你高兴就好,可……苏家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秦琬已恢复平日镇定自若,正色道:“我回苏家,不过是为了给孩子争个名分,再想办法将大哥儿给带出来。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五月便能完成,从此与苏家天高海阔,各不相干。还望阿耶莫要以为女儿被苏家人拿住了,在朝堂上援助魏王。顶多向圣人分说一番,让魏王出来领个闲职便可。” 她都这样信誓旦旦了,秦恪和沈曼还能说什么?哪怕满肚子疑虑,也不好真拿女人怎么样,秦恪胡乱点头,满心郁郁,一口气梗在喉间:“也罢,你是从来不出错的,为父便忍着厌恶,再去为魏王分说一回。” 秦琬闻言,不由微笑。 不将魏王放出来,怎能让朝臣猜疑,鲁王跳脚,又怎能让后宫那位心乱呢?欲将取之,必先予之,这两位……蹦跶不了多久了。 果然,秦琬有孕,搬回苏家,秦恪在朝堂上为魏王说话,圣人又重新任了魏王入刑部,追查韩王一案的消息传开,朝臣们便有些看不清动向了。至于后宫,丽妃蓝氏得到这个消息,险些没绷住。 安富伯夫人也是惴惴的,忍不住进了宫,问妹妹:“蓉儿,你说这……”难不成,韩王真是鲁王杀的?若是魏王杀的,圣人怎么可能让魏王负责这件事,这不是让黄鼠狼看守鸡圈么? “这件事不在乎是谁做的,关键看圣人怎么想!”丽妃秀眉微蹙,神情有些郁郁,“圣人,还是偏向魏王。” 与富贵安逸就别无所求的姐姐不同,丽妃这些年身处后宫,明白了权势的重要性。她出身卑微不假,可她得圣人宠爱,圣人乃是天子,故这后宫绝大多数人都打着旋儿,百般奉承她。就连资格老,位份高,出身尊贵如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身在名利场,怎么可能不沉醉?眼见圣人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丽妃的心里也有些惶恐,她陪伴了圣人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感情。更重要的是,鲁王将庶长女和亲的事情,给了她当头一棒。 上辈子,魏王将鲁王的庶长女派去和亲,无疑是惹了众怒的。若非如此,她一介民女,怎会知道魏王迫害鲁王?实在是这件事传得太广,禁也禁不住,寻常百姓尚且义愤填膺,何况蓝氏受过鲁王的恩惠? 丽妃一直都觉得,鲁王是个好人,温文尔雅,品行端方。故鲁王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她整个人都懵了,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一叶障目,错估了对方的品行,心里便有些打鼓——鲁王若真是个好人,看在她这么多年竭力相帮的份上,她也不用担心山陵崩后,自己的未来。可鲁王凉薄至此,圣人一旦故去,陈修仪被自己压在头上这么多年,心中怨气倾泻出来,自己岂能讨得好? 好心帮人,却落得凄凉下场,哪怕丽妃再大度,也没心胸宽广到这份上。加上前世今生,虽有许多事情不同,可看圣人的意思,还是属意魏王。难不成魏王便是传说中的“真龙天子”,多少磨难都没办法打垮? 一时间,蓝氏心乱如麻,过了许久,竟来了一句:“姐姐,若,若魏王一系的人再来找你,你还是……见见吧!” “蓝丽妃真这样说?”匡敏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神色淡然,眼角眉梢却都是畅快,“咱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第三百二十九章 以身犯险 魏王虽在秦恪对圣人的恳求下,重回朝堂,掣肘却比从前大了不知多少,情况比他刚入朝的时候都要糟糕。 究其根源,还是韩王之死。 韩王与魏王势同水火,追随韩王的人,那是宁可投了鲁王,也不敢赌魏王的“宽宏大量”,谁让魏王一直以来的行事便不像个宽和的人呢?武将又不像文臣,反复之后还能通过“直言进谏”赚足名声,保住自家性命。这等时候,宁愿寻个一直以来表现得温良的伪君子,都不愿相信一个心狠手辣的薄情寡义之人。 这笔力量本就不可小觑,又有蜀王一系,一心一意要拿自家女孩儿出去和亲,坚决不肯鲁王出庶长女,以免将来被鲁王惦记。如此一来,少不得与鲁王走得更近一些,对魏王,心思更复杂一些。 勋贵、世家们,与魏王虽谈不上不睦,但魏王府中多用寒门子却是实打实的。若是非鲁即魏,他们自然乐意倒向鲁王。 至于魏王最得力的亲家,穆家嫡系因郑国公之死,至今仍是蔫的,与其说是蛰伏,不如说是沉寂,颓势已经开始显现。江家虽在一些事上会帮魏王说话,到底有些疏远。苏家……苏锐功劳虽大,但远在西域,他的儿子们虽都任着以他们的年纪来说算不上低的官职,对魏王来说却实在太过渺小。 最后一支姻亲嘛,一提到这位侄女,魏王也没个好脸色:“她回了苏家,却将院门紧闭,独门独户,不肯见你们,也不出席任何场合?” 第527页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饶是魏王养气功夫到家,也险些砸了杯子。 秦琬这一招,实在有些狠。 她怀有身孕,回了苏家,却摆出一副不见任何人,十分不高兴的态度。旁人一见,便对苏家指指点点起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一个——你们也忒不要脸了一些,先前把人家气走也没见挽回,如今知道不行,就用孩子绑架?一个不行再来一个?虽说这种无耻的事情,勋贵或多或少地都做过,但总要点脸面,会粉饰一下啊! 若是秦琬一直留在春熙园,还有些卫道士会替苏家说话,指责秦琬,譬如冢妇在外逍遥自在,实在不像话之类的,偏偏秦琬来了这么一出……联想到皇长子帮弟弟说过一次话,让魏王重回朝堂后,在任何事情上都闭嘴的举动,大家也免不得同情起皇长子来。 旁人的目光犹如无形的一巴掌,狠狠打在魏王脸上,魏王想要申辩,却半点着力的方向也没有。本来可以寻个身份高贵的长辈,好歹让秦琬做一做脸,想让王妃来做这个恶人吧,苏吟这些日子病得连身都起不来了,拒绝任何人得探视,甚至连邓凝都不怎么见。魏王无法,只得将话题转向另一个重要人物:“那边怎么说?” “诚如王爷所料。”常青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鄙夷,“那边态度已经松动了。” 魏王心一狠,已经动了杀心,却不好明说,只道,“行了,你下去吧!”随即便传了个心腹,对苏家递了话。 苏彧一听,脸色就很不好了,愤愤道:“魏王殿下虽是天潢贵胄,却也没有这样羞辱人的吧?”这话说得却有些心虚,生怕自己和邓凝私会的事情被魏王知道了,对方才用这种手段来折辱自己。 “魏王殿下这是在逼我们做决定啊!”苏荣面沉似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莫鸾听不得二儿子这样说,忍不住打断道:“那可是你哥哥!” 事关重大,魏王传的话只有他们三个知晓,就连莫鸾的心腹赖嬷嬷都只能在门外替他们把门。也正因为如此,莫鸾不用再装下去,声音尖锐,神色骇人:“二郎,那可是你亲哥哥!” “若她看上得是我,我二话不说,立刻牺牲!”苏荣苦笑道,“端茶倒水的丫鬟,说得倒是轻松,可阿耶……会肯么?” 魏王的意思很明白,丽妃枕头风强劲非常,他们现阶段举步维艰,实在很需要对方为自己说话。对方出身低微,只有安富伯夫人一个亲人,讨好了安富伯夫人,便是间接讨好了丽妃。 难得安富伯夫人倾慕苏锐,对吧?她肯退而求其次,我们也不是不能…… 苏彧一想到安富伯夫人是什么出身,何等年岁,便觉反胃——对他来说,此女实在是又老又丑,出身又不堪至极,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何况“卖身”?但他们能变个苏锐过来,收了对方么?哪怕苏锐真回来了,谁敢对他提这个要求? 苏彧实在不想做这么掉份的活,奈何魏王积威甚重,故他沉默片刻,方道:“对方要得可是正妻之位。” “吊着她不就行了?” “二弟——”苏彧惊恐地望着弟弟,仿佛他说出什么极可怕的言论一般,“你的意思是……” 苏荣摆出一副诚挚面孔,痛心疾首:“大哥,我知你心地仁厚,可你仔细想想,县主自嫁进来后,有没有把自己当做苏家人?她当然不用在意,大可肆意折腾,不管咱们家发生什么事,她都有个好父亲能把她摘出去,可咱们呢?女儿与外孙相比,到底是女儿重要,可若县主一尸两命呢?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女儿,仅有这一条血脉,皇长子岂能不拼了命地护着咱们家?哪怕魏王殿下……”说到这里,他含糊了一下,才说,“也不至于真的无计可施。” 苏彧虽与秦琬不睦,心肠也算不上好,到底没冷血无情到那种程度,闻言下意识摇头:“不行,咱们不能这样做!” 江菲之死,乃是苏荫无心之失,大错铸成,庇护亲人也无可厚非。只因秦恪没怎么帮魏王,便将自己的发妻杀死,这样的事情,苏彧可做不出来。 他虽不同意,莫鸾却起了心思——都说七活八不活,怀孕生产的女人,无异于一脚踏入鬼门关。而且秦琬这一胎,听说不怎么好,比上一次的平安生产可难多了,成天不是呕吐就是头晕的,有这么一层底子在,哪怕真有什么……再加上早产…… 莫鸾可没忘记,母亲若死,却有嫡亲血脉留下,嫁妆便是封存给孩子的。故她示意次子不要说话,两人交换眼神,已下定了决心。 苏彧心绪复杂,没瞧见两人的眉眼官司,府邸另一头,据说“孕吐得很凄惨”的秦琬施施然放下手中的杯子:“哦?这么说,他们一见到来人,便关起来商谈秘事了?” “确是如此。” “这样看起来,鱼儿已经咬钩了,也不枉我给他们这个大好机会。”秦琬看了一眼陈妙,“你的兄弟姐妹,日子应当不差吧?” 在这一点上,陈妙真心感谢秦琬:“县主仁厚,属下感激不尽。” “既是如此,你让他们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孙道长。”秦琬淡淡道,“这时候不去看,以后可就未必能见到了。” 陈妙心中一紧,却不敢说什么,只道:“县主以身犯险,未免……” “哪有那么金贵了?”秦琬摇了摇头,叹道,“匡内侍跟随圣人多年,圣人龙体如何,他最是清楚。” 第528页 “难道——”陈妙面露骇然,秦琬却没他那么惊讶,只是有些伤感:“不错,咱们等不了那么久了。哪怕阿耶名正言顺,那又如何?他压得住魏王么?而我这个侄女又怎么去镇压自己的长辈?” 若不是有这么个因素在,秦琬也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生儿育女,无疑会伤了精血和元气,那有什么办法?圣人已经七十出头了,这些日子又接连被儿子们气着,身体早就大不如前。虽说消息瞒得严严实实,但匡敏已经投靠了皇长子一系,大家打得都是魏王下台的主意,自然不会对秦琬有所隐瞒。 非常时候,也只能行非常之举了。 她本来打得是与苏彧虚与委蛇,想办法骗过对方,顺便让对方同样常常恶心滋味的主意,但匡敏的消息一传来,她就立刻改变了心思,势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压得魏王翻不了身。 皇室成员谋害商人,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可若谋害同宗血脉呢?我光明正大地嫁进来,自然也要寻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安然离开。 “这些事情,你留心即可。替我传出话,说我的情况实在不好,需要多拜拜神佛。”秦琬缓缓道,“需劳烦阿娘,每月有规律地出城一次,时间上……最好与当利公主一致。” “当利公主似乎不怎么出门,倒是馆陶公主经常……” “不,与当利公主一致即可,当利公主出门的次数虽比馆陶公主少,一个月也有三五次。”秦琬很肯定地说,“大姑姑为了儿子,迟迟下不了决断,这个决定,我帮她做。”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眼角眉梢满是轻蔑:“我可是帮他们造足了架势,天时、地利、人和,若是他们再不动手杀我,我就真要失望了。” 第三百三十章 自寻死路 秦琬以身犯险,为得是给予敌人致命一击,魏王府中的苏吟却奄奄一息。 绿柳跪在她的床头,不住垂泪:“娘子,您说过要等郎主回来的——”怎么忽然就放弃求生**了呢? 苏吟的病情,本没严重到这程度,但她听了秦琬回苏家的前因后果,面白如纸,随即便开始不寝不食。明明夜寒露重,却仍披着单衣,坐在敞开的窗户旁。没过几天,便病得起不来了,偏偏她还不肯喝药,示意绿柳偷偷倒了。 绿柳苦劝无法,只能依了苏吟,却无时无刻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苏吟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我等不到哥哥啦!”苏吟轻轻摇头,声音微弱,面上带着一抹难言的惆怅,以及无尽的遗憾,“我没脸再见哥哥,苏家……如不是为了我……” 如不是为了有个妻子照顾妹妹,以免她被旁人欺凌,苏锐大可不必那么早成家立业,也就不会遇上莫鸾了。再然后,又是因为她……说句诛心的话,若不是苏吟畏惧、厌恶莫鸾,不愿与这个嫂子多接触,以他们对她的敬畏,也未必会成这样。 苏吟本就心思重,满腔忧思压在心间,骤然撞上这么一桩事,神色惨淡:“只盼以我之死,能够令哥哥与魏王分割开。哥哥正当壮年,哪怕苏家儿女都保不下,县主所出的孩子,终究……” 绿柳完全不觉得这些事情和苏吟有什么不关系,险些哭成泪人:“娘子——” “别说啦!”苏吟笑了笑,柔声宽慰这个与其说是心腹,不如说是姐姐的女子,挣扎着搭着她的手,轻声道,“我给你安排的路,你可千万要记住了,他们容不下你,你却不能放弃自己,哪怕是死路,也要走出一条生路来。”见绿柳更加难过,苏吟温言劝道,“别哭,哭什么,我能离开这个世间,应当开心才是。” “娘子这么好的人,为什么——”绿柳哽咽着说,“为什么就遇不到良人?” 苏吟微微一笑,竟有几分悠然神往:“或许,他已经在那儿等我了吧?” 魏王妃苏吟过世,忠仆绿柳殉主的消息传到宫中,圣人放下朱笔,沉吟片刻,才问:“安西那边怎么说?” “暂无异常。” “既是如此,就让苏锐回来吧!”圣人颇有些意兴阑珊,“唯一的妹妹去了,他作为兄长,怎么着也要送她一程。” 对苏家的儿女,圣人已经腻歪透顶,加上莫鸾的兄长就任地方,政绩也只能说中平,与争储之事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再查一查,发现莫鸾这一房与几个叔叔的房头关系不睦,落在本就厌恶莫鸾的圣人眼里,更是觉得这样亲近的关系都处不好,实在是莫家兄妹本身品行有问题。 圣人算了算,心道苏锐回京后,必会上交军权。再过月余,秦琬的第二个孩子也该出生了,自己只需抬举那个孩子,落在旁人眼里,便会觉得苏家并未失去圣宠,权且麻痹到魏王,也给苏锐起复留下一个引子。待到自己……秦琬作为嫡公主,儿女的教养权便能落到她的手里,又无魏王妃为纽带,苏锐再度复起也就理所当然了。 隔辈出挑本就是极为寻常的事情,上有苏锐,下有苏沃,秦琬若是觉得婚姻不顺,大可多包男宠面首,一辈子都不再见苏彧。若是不愿意,和离再嫁,那也无妨。长孙跟着苏锐,其他儿女跟着秦琬,断不至于教养差了去。 圣人想是想得很好,却完全没料到,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他的六儿子与姻亲,已经狗急跳墙,谋划着如何弄死他看重的孙女了。 魏王妃苏吟之死,无疑进一步拖慢了魏王一系的脚步——她是魏王的发妻,她故去,魏王的子女全要给她披麻戴孝,苏家人作为亲戚,也不得不有所表示。即便是魏王,也要适当地表露哀思,不好太一门心思扑在工作,尤其是追查韩王之死这等戾气非常的事情上,更不要插手说旁的事情。偏偏深得圣人之心的秦恪,却没有一丝帮他们说话,让圣人“夺情”的意思,无论什么场合都装聋作哑,光说些客套话。 第529页 这等做法落在旁人眼里,还要夸一声皇长子宽厚,为何?人家女儿、外孙被你们压着当了肉票,帮你一次已经是不易,谁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但对魏王这种既要人家给足好处,又要人家毕恭毕敬,还要人家无所不应的人来说,便是心怀不轨,罪大恶极了。 他对女人,终究是轻视的,哪怕一直差人盯着后宅,也只是要掌控这些人罢了,并非对琐碎事务有兴趣,将事情交代下去也就算了。没有他这么个心机深沉的人盯着,秦琬以有心算无心,实在是轻快得很,莫鸾乍一听,全是好消息——什么县主这一胎不稳,反应激烈;什么晋王妃很担心,不顾刚刚好一些的身体,亲自去城外的道观拜神仙;什么县主门人将安胎的好东西一车车往院子里送……非但她知道了这些消息,几乎整个长安城都知晓了海陵县主的情况有异。 动静闹得这么大,晏临歌也得到了消息。 他虽温文平和,性子却有些两极分化的复杂。 一方面,他卑微自己的出身;另一方面,他又沉醉于自己的世界中,醉心艺术,傲骨铮铮。在这个世界里,他就是绝对的强者。若非如此,晏临歌也不至于和秦放成为好朋友,哪怕这个“朋友”只是秦放单方面认定,晏临歌因身份之故,并不承认,顶多觉得与对方谈得来。 真要说起来,秦放虽成了白身,始终是皇长子的儿子,圣人的孙子,纵称不上贵不可言,也不是他能高攀的对象。 晏临歌的卑微,在遇到苏苒那种出身尊贵,内心却十分不堪,浑然不把人当人看的女子时,已经抹去了一大半,对待大部分人都能挺得起胸膛来。但对秦恪、秦琬这种不经意中流露一丝傲慢,平日温文非常的人,还是有些抹不去的自惭形秽。他与秦琬虽有月余的相处,却能瞧得出秦琬的苦闷,哪怕知道她对自己并没有上心,但只要能和秦琬在一起,他便别无所求。 在这段与其说是恋情,不如说是单相思的感情中,他将自己的地位摆得太低,无时无刻不留意着秦琬的消息。听见她的情况不好,心急如焚,奈何苏府门第深深,他实在无从进入,思来想去,竟硬着头皮去求见秦恪,希冀秦恪能将他送到苏家。哪怕为秦琬减轻一分痛苦,也不吝这条性命。 苏家对晏临歌来说,绝对称不上什么好地方,他去苏家……别的不说,光是风言风语就足够让他郁郁,更莫要说可能受到的对待。故秦琬见到晏临歌,很是吃惊,旋即便想明白了怎么回事——秦恪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又爱女如命,听见晏临歌为了她,愿意再来苏家,怎会不动容? 此人……也算好心办坏事了,故秦琬哭笑不得,只令晏临歌隔三差五抚琴给她听,与他谈些诗书,大部分的日子却不见他。晏临歌见秦琬气色尚可,又能陪伴在她身侧,心愿已了,也无甚所求。满腔心思,除了秦琬,便是乐律和诗书。 这一日,他正在推敲秦恪所赐的残缺古乐谱,忽听门外一阵嘈杂之声。知晓秦琬喜静的晏临歌立刻推开门,本想看看是什么事,瞧见人来人往,便觉不妙,一听更是心下大骇——秦琬跌了一跤,已是要生了。 算算日子,顶多七月。 晏临歌在教坊中成长,很明白这其中的凶险,他知晓教坊中有个女子,乃是他生母晏绮罗的至交好友,听说也是废太子一系的官家女儿,同样被没入教坊,因有一手医术又面貌平庸逃过接客的命运,对同病相怜的姐妹们极是怜惜。这些年下来,她专供这些妇人病,医术极佳,接生自然也不在话下。情急之下,便想出府将对方寻来,全然忘记了苏家和王府早早就准备了稳婆。 还未走几步,忽觉气氛不对——二门内的花园间,好些粗壮婆子在扫洒,这等活计,本不该由她们来做。晏临歌暗道不妙,好在他对苏家也有几分熟悉,一路避开人群,偷偷往外看了看,便见大门内,二门外,家丁巡逻远比平常森严。听人议论,才知府中昨天遭了贼,今儿才加强了防备。教坊的可怜女子本就多,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些,尔虞我诈本是寻常。晏临歌虽不弄这些,却不代表他不懂,一算今天的日子,晏临歌的脸色就很难看了——秦恪和沈淮上朝,沈曼照例出城为女儿祈福。更远一点的亲戚,韩王妃睹物思人,新蔡公主为了开解她们母子,带着她们去了城外的庄子,天气一好就出门踏青。也就是说,这等时候,竟是一个得用的人也找不到! 第三百三十一章 冲出重围 晏临歌不是迂腐之人。 面对如此情景,他虽觉匪夷所思,却做好了最坏打算。故他拍了拍衣衫,镇定自若地越过这些婆子,出了二门,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个婆子身影不见,心中警惕之心更甚,面上却不露分毫,缓缓往苏府一处角门的方向走去。 不肖片刻,便有一个管事带着几个家丁拦住了他,管事满面堆笑:“晏公子,府中昨儿闹了贼,丢失了好些珍贵物事,还望公子……” 晏临歌不动声色,态度十分平和:“晏某身无长物,还望管事通融。”说到这里,似是有些为难,但见他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颇有些不自在地说,“县主刚跌了一跤,院中忙里忙外的,晏某实在插不上手。倒不如出府一趟,知会王爷一声。” 他虽寡言少语,却心若明镜,知晓苏家人纵是要杀秦琬,也不可能让仆役知晓。故他半点不顾自身颜面,宁愿折了清高名声,也要先过这一关。 第530页 大户人家的仆役,哪个没点心眼?听到上头吩咐“丢了东西”“门户紧闭”,便知丢得可能是要紧东西,不是御赐的,便是女眷随身之物。骤然上差,多了事务,当家得又不再是一有事就发钱的财神爷秦琬,免不得抱怨几句。如今听晏临歌这么一说,管事先是一怔,随即便更加热络:“既是如此,晏公子这边请。” 晏临歌明摆着是去向皇长子汇报情况,顺便卖个好的,甭管秦琬出事与否,只要有这么一件事打底,晏临歌就不怎么可能被迁怒。 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管事才不敢拦晏临歌,唯恐秦琬真出什么事,晏临歌来不及向王府求援,为了脱罪就赖到他的身上——这就是做奴才的可怜之处了,主子一旦出事,只要你与这事有一丝半点的牵连,都可能会倒大霉,甚至受无妄之灾。这等时候,自然是宁愿受罚,也不能沾上与皇家有关的事情的。 晏临歌谢过管事,又问:“不知马厩在何处?”这便是打算骑马前去了。虽说闹市不得纵马,但好些地方能啊!骑马总比坐车或者走路快吧? 这个问题再自然不过,管事也没多想,就给晏临歌指明了方位。 接下来的时间里,晏临歌用同样的理由糊弄过了好几拨巡查的人,即便是马厩的管事,听见晏临歌的说辞,也不敢有所怠慢。虽碍于晏临歌身份特殊,与苏家有旧怨在,不敢给好马,却仍旧“借”了他一匹普通的枣红马——多亏秦琬当家时出手大方,惠泽甚广,无论是一等的管事还是三等的粗使仆役都受过她的好处。 狼心狗肺的人到底少,知恩图报的还是多,尤其在这种情况下,体现得就更加明显。如若不然,哪怕畏惧王府权势,但心里不痛快,稍微哪个细枝末节卡一下,晏临歌的行动也不会这么顺利。当然了,苏家仆役对他的同情,将他看做弱者,闹不出什么风浪,也占了不小原因马厩离角门不远,晏临歌牵着马,很自然地来到角门。由于他牵马的动作不怎么熟练,管事还派了两个小厮跟着,唯恐出事。 看守角门的四个汉子无不身材健硕,一瞧便是悍勇之人,晏临歌知晓最难的挑战已经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慢悠悠地来到角门。一名汉子皱了皱眉,拦住了他:“你是何人?” “晋王府琴师,晏临歌。”晏临歌报出了自己的名号,“县主跌了一跤,院中抽不开人手。” 几人交换一个眼神,其中一人喝道:“如此时候,你不在县主跟前侍奉,为何要出门?是否趁乱偷窃了什么东西,想要偷偷溜走?”说罢,便想上前擒住他。 晏临歌故作慌乱,连连后退,牵着缰绳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了,只听他急急道:“你,你们为何血口喷人,我,我根本就没——”情急之下,他忙不迭越过小厮,退到马后,小厮被他晃了过去,挡在身前,正奇怪呢!四个守门的汉子一个牵着马,一个看着门,另外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已要绕过小厮,将他拿住,忽听枣红马一声长嘶,竟发足狂奔! 牵马的那个躲闪不及,却尽忠职守,用力一扯,冷不防被拖道,身子直接拉扯着在门槛上撞,活生生往外拖,惨叫传得极远。其他几人见状,唬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猛地回过神来,却见晏临歌已不见踪影! “他躲在马腹下!”为首的那个看着地上的血迹,脸色大变,“快,追!” 晏临歌死死地抱着马腹,任由发狂的枣红马横冲直撞,衣衫上满是血迹,半是马儿的,半是另外那个已经断了气的家伙的。 饶是坊中多为达官贵人,人丁不旺,也有好些送菜送货的庄户,冷不丁被吃痛狂奔的枣红马装个人仰马翻。晏临歌找准机会,松开手,往旁边一滚,正好落到墙角处,他也顾不上许多,一个手刀将临近的人打晕,拖到阴影里面,把他的衣服剥了下来,草草换上,立刻将小车一推,急急忙忙要出坊门。 这样大的事情,金吾卫不可能不来查看,眼见庄头们心有余悸,一个两个都赶快走,也不欲得罪这些豪奴,差人救治伤患,旁的看也没看,扫一眼发现有手令就让他们离开。 晏临歌知晓自己跑不过马,实在拖不得太久,也不敢去最近的马市。正当他寻思怎么逃脱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人,不由眼睛一亮,急急去寻了杨氏。 没错,就是那个为苏彧生下了庶子的杨氏。 杨氏被护送回乡之后,方知老母亲已经过世,临终前一直念着她。改嫁的嫂子日子虽谈不上坏,却也不能长久地供养两个别人家的小孩,日子一久,便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譬如杨氏曾收留了一个大男人在家里之类之类的,名声已坏。杨氏无法,只得求了管事,带着侄儿侄女再度跋涉,来到长安,承蒙秦琬怜惜,在一处庄子上住下。 按照杨氏的想法,她身无长物,除了刺绣,并无甚本事,也只能用这一身活计供养侄儿侄女。秦琬却知长安物价太贵,不欲杨氏熬坏了眼睛,孩子还未必养得好,便出资为她开了间刺绣铺子,教导一些同样家贫的、可怜的女子,也不图什么日进斗金,就是给她们口饭吃,但让她们用劳动换取。事实上,这家铺子严格来说是赔本的,毕竟开在闹市,却又显现不出什么特点来,虽也有颇多顾客,但完全比不上旁的铺子百分之一,可秦琬乐意。 杨氏见晏临歌神色匆匆,身上还有血迹,唬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晏临歌说是奉了秦琬的命令来,却又不说是什么事。好在杨氏向秦琬汇报铺子收成,尴尬经营一直亏损的时候,见过他一次,也算信得过他。故她思忖片刻,便道:“常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来咱们这里收购帕子,他们似乎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说……这样吧!我多予那个胡商一些钱财,让他们帮你过关。” 第531页 胡商听说能多得些帕子,喜不自胜,立刻允了下来,杨氏让他剪些许头发,他也从命。杨氏又有一双巧手,往晏临歌的脸上涂涂抹抹,给他缠几圈头巾,几缕火红的头发调皮地跳了出来,方道:“成了,这样定不会有人怀疑。” 晏临歌心急如焚,好容易跟着胡商出了城,立刻将身上的金银全部取出,问胡商买了一匹马,朝沈曼离开的方向狂奔。 也是巧了,还未走出多远,便见当利公主的车架,再一瞧,咦,跟着的怎会有王府之人? 晏临歌擦了擦眼睛,确定无误后,立刻扯了头巾,胡乱往脸上擦两把,急急高喊:“县主有难,还望王妃,公主殿下相救!”若是直接这样闯过去,必会被甲士格杀,也只能喊出来了。 沈曼知晓女儿的计划,本就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依了女儿的意思,昨儿偷偷在马车上动了点手脚。恰好走到城外十几里处,马车便坏了,“偶遇”当利公主,再借机引出话题,诱得当利公主与自己一道去苏家看秦琬。如今听见晏临歌的呼喊,还当出了什么变故,霍地起身,不顾马车正在行驶,就要冲下去。 当利公主见状,连忙拉住嫂子,心里已经琢磨开了:“嫂嫂,咱们还是将此人唤来问问吧!” 晏临歌满头满身都是脂粉和血迹,看不清本来面目,狼狈得很,焦急之余,也失去了平素的恭敬,好在他还存了几分理智,略提了一下自己在苏府的见闻,甚至连自己怎么闯出来的都没说,沈曼和当利公主已变了脸色。 当利公主虽觉得这是谁的计策,却明白秦琬的性命最重要,故她连忙下令,弃了笨重的仪仗,轻车简行,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苏府。沈曼虽知女儿早有准备,可听了晏临歌的描述,哪能不关心?就这样,两位身份尊贵的女性带着甲士,气势汹汹闯进了苏家。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举座哗然 沈曼闯到女儿屋子里的时候,恰巧看见陈妙拧着一个妇人,几个使女压着另一个五花大绑的妇人,却也顾不上这么多,径直冲到房间里,见女儿安然无恙,这才放下一颗心,指挥使女仆妇们打热水。 她身为母亲,自然是以亲生女儿为先,当利公主却不能不为皇室女眷的性命考虑。确定秦琬的安全后,当利公主快步走出里间,疾言厉色:“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妙牢牢制住妇人,顾不上行礼,将这一日的事情交代了大概。 在他口中,秦琬喜爱在花园散步,今日却在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幸好使女扶着,没有大碍,仍是动了胎气。他见台阶上有水渍,甚至还有点油迹,便留了心,因为这些地方是天天要打扫的。正因为如此,稳婆说秦琬情况不好,要让她吃东西,给她服药的时候,陈妙留了个心眼,命令无论端什么东西上来,对方自己需先试吃,至少灌掉三成的药量。尤其是丸药,只有一颗,这是你家传秘药,只有一颗,可以救县主,不能少半点药量?我来担这个责任,你不试吃,就不要给县主吃!县主有事,我以命相抵! 当利公主不知秦琬早有准备,听陈妙这么一描述,愠怒之余,便觉陈妙实在够果敢——这样大的责任,不是谁都有勇气担的,若不是拘泥于君臣之别,谁都不敢做主,故剑情深的许皇后,岂会死得那么冤枉? “这两个人——”当利公主瞧了两个妇人一眼,问,“皆是用谋害县主之人!” “正是!”陈妙应了这一句,又纠正了当利公主的看法——这两人并不是一起用毒药,只有被使女们擒住的那个是,另外这个,对针灸之术颇为精通,瞧见秦琬“情况不好”,先头的稳婆又被拿下,在旁人都噤若寒蝉的时候,主动请缨。 她却不知,旁人战战兢兢,她却镇定自若的态度,让陈妙疑心再起。 陈妙对医术也有些造诣,尤其是针灸一道,本就是道家擅长的学问,见她下针的地方不对,陈妙不等她动手,便直接将人拿住,恐对方手头上有功夫,他一直看着对方,不令此人有什么咬舌自尽,或者暴起伤人的机会。 当利公主闻言,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锁住府邸,不让求助,又是这样的连环计,防得住一次,未必防得住两次……陈妙的顾虑,她也清楚,离得那么近,秦琬又没有反抗能力,哪怕再多来十个八个人,岂能防得住此人殊死一搏? 沈曼听了陈妙的叙述,也有些后怕。 若她当年没依了女儿的“胡闹”,放了陈妙在秦琬身边,此番纵是早有准备,也很可能…… 这位坚毅果敢的女性抱着刚出生的,因为不足月,哭声弱得与小猫似的外孙女,拍板道:“立刻带裹儿回王府!”也顾不上什么产妇不能乱动,小孩不能吹风了,“甲士何在?将我的外孙给抢过来!” 秦琬听见母亲的决断,虽精疲力竭,仍是强撑着说了一句:“不要吓着他,阿娘,苏彧收用过的女人,这些女人的娘家人,还有院中伺候的仆人,也全部带回去,莫要让无辜之人做了替罪羔羊。”说罢,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曼怔了一下,没拒绝女儿的要求,当利公主听了,便有些唏嘘:“这孩子——”实在太厚道了。 在她们这些贵人的眼中,奴仆与牛马也无甚区别,平日里或许还宽厚些,遇上这种事,莫说主子有事,哪怕主子没事,为了发泄怒气,将这些人拖下去一顿好打也是很正常的,哪会在这时候都记着这些? 第532页 替罪羊?苏家即便敢张嘴,也要圣人信啊! 旁人听了这个消息,也就是动容,钱珍却不住落泪——她的母亲乃是莫鸾的心腹,遇上这等事情,无名小卒尚能逃过一劫,赖嬷嬷却是十成十的替罪人选。若不是秦琬记着她,将她一并带走,她岂能活过今日?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 秦琬的计策,略透了一些给母亲,却是半分没告知父亲的。秦恪知晓女儿的遭遇,又气又怒,确定女儿没事后,仍是咽不下这口气,径直进了宫。 前有晋王妃和当利公主砸门,后有皇长子红着眼眶进宫,消息便如长了腿一般,顷刻间传遍了前朝与后宫。 寿成殿中,一片死寂。 李惠妃中年得子,本就爱若珍宝,韩王骤然逝去,对这位溺爱孩子的母亲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顷刻间就让她从保养得体的贵妇变成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她满心都是报复,也认定了魏王便是此事的幕后黑手,谁让韩王一直针对魏王呢?奈何圣人让魏王查案的举动麻痹了旁人,也让她举棋不定,唯恐与对方鱼死网破了,让幕后黑手讨得好,她便是死了也不甘愿。今儿闻得秦琬之事,李惠妃面色狰狞,牙齿咯咯作响,终是忍耐不住,狠狠摔了杯子:“魏王!好一个魏王!” 言下之意,已是认定了魏王便是害死韩王的凶手。 她有此想法也不奇怪,秦琬一介女子,尽心尽力地联姻,就是略表现了一些不满,就要被下这样的死手。韩王一而再,再而三地给魏王找麻烦,甚至害魏王丢掉了权利,魏王岂能不对这个兄弟恨之入骨? “问出来了,究竟是因为什么事么?”李惠妃一字一句都如同最寒冷的刀锋,哪怕是她的心腹,此时都两股战战,“回娘娘,奴才无能……” 李惠妃冷哼一声,倒也没有计较。 她打理后宫多年,自然不是没有成算的人,略加思考便明白大概:“既是要杀了县主,就肯定是嫌县主碍事了,也对,晋王殿下并不能在朝堂上帮助魏王多少。刑国公世子夫人之位,哪怕是个填房,也有很多出身略低,却握有权势的家族愿意去谋。”想到这里,她眼中露出一道寒芒,“天下重臣有多少位,便放多少种不同的谣言出去,不拘门第高低,跟脚深浅,只要说,苏家之所以要杀县主,愿意与这些人家做亲!” 这种流言一旦传出去,非但会伤了皇家体面,也会将天下略好一些的家族得罪个干净。虽说如此一来,谁都不敢再与苏彧结亲,却也间接损害了这些高门大户女儿家的名誉,实在不是什么聪明做法,但李惠妃不怕啊!她出身寒门,快六十了,父母兄弟都已不在,侄儿侄女无甚感情,统共就一个儿子还没了,孙子……旁人登基,还能容韩王之子,魏王狼心狗肺,岂能不把对头的独子往死里整?拼着不要尊荣,不要家人,甚至不要性命,她也要狠狠报复魏王,让对方没有翻身,至少没有靠联姻的机会! 李惠妃都能知晓的事情,圣人没有不清楚的道理,他看着审讯结果,只觉眼前发黑。 不得不说,秦琬多年的经营起了效果,皇室身份更是一重震慑——苏府人心惶惶,问到哪个奴才,都是不要钱地好话往外撒,对秦琬赞美有加,力求撇清干系,证明我们对县主没有谋害之心,至于谁有怨恨呢?不可避免地扯出了刑氏和苏苒,暗示查案的人,这两人包括莫鸾,索要了秦琬很多东西。 秦琬出手大方,送出去的东西经常不造册,刑氏怕这么珍贵的东西过了明路落自己颜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此时翻出来,这些东西全该是秦琬的,却出现在刑氏,刑氏娘家,还有刑氏的亲家府上,她便是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至于苏苒和莫鸾,受秦琬的好处也不少,板上钉钉,赖不了。 赖嬷嬷作为莫鸾的心腹,自然是重点拷问对象,她知晓女儿已经被秦琬给带了出去,也不含糊,张口就说了江菲之死。 这个消息一传出,旁人不过唏嘘几句,承恩公府已经炸开了锅。江柏的母亲和妻子听见这个消息,立刻厥了过去,醒来之后,婆媳俩抱头痛哭——原本是希望她好,才将她嫁到了苏家,谁能想到一个夜以继日对他们家下功夫,无一不好的贤妇,竟然是这样蛇蝎心肠的人呢?若是早听了江柏的,把江菲嫁给祁润,岂有这一场祸事? 旁的妯娌、儿媳、孙媳,听闻这个消息,无不瞠目,回想起江菲的音容笑貌,原本三分的好,也变成了十分。 这等时候,若不展现一下江家的魄力,他们还要不要做人了? 长子的哭求,重臣的跪求,圣人先放到一边。他问过整件事情后,便召见了蓝丽妃。 蓝丽妃知晓此事,唬得六神无主——她虽做了这么多年宠妃,心里仍旧为出身自卑,怎能想到因为姐姐的一句戏言,为了争取到她的支持,苏家就要杀县主?这个理由,非但她不信,就连李惠妃也是不信的。饶是如此,她和安富伯夫人已经扯进了这件事,她的宫门也被左右卫给看了起来。她的心中本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在看到圣人之后,忽然平静了下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棋子命令 蓝丽妃跪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罪人蓝氏,叩见圣上。” 圣人端详了丽妃片刻,方缓缓道,“朕记得,你是十三岁入的宫,不知不觉,你也跟了朕这么多年啊!” 第533页 “能入宫伴驾,是妾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蓝丽妃再叩拜了圣人,情真意切地说,“妾出身卑微,承蒙圣人抬爱,方有今日荣耀,却令圣人蒙羞,如今又铸下如此大错,还望圣人……”她双手紧紧扣着冰凉的石板,不住磕头,额头上满是斑斑血迹,声音已有些哽咽,“罪人蓝氏愿以命相抵,还望圣人饶了姐姐!” 圣人对蓝丽妃本无甚感情,不过拿她当一颗磨练怀献太子的棋子,谁料阴差阳错,怀献太子没了,倒是蓝氏长伴君侧。十几载的时光,即便是养条狗也养熟了,何况是人呢?苏家的理由太过荒谬,圣人同样不信,只当他们与哪位手握重权的边境武将有所密谋。 牵扯进了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明面上的理由,也难逃一死,谁让蓝丽妃心下松动,真让安富伯夫人与魏王一系有了接触呢? 圣人本满腹怒气,不打算给蓝丽妃任何情面,之所以召见她,也不过是想看看她在其中牵扯多少,能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如今见蓝丽妃不卑不亢,宁愿以一死换来唯一亲人的平安,想到她平日极为本分,虽是宠妃,却实在没闹过什么事情,不由放软了心肠,态度却很坚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便饶了她,她也只能远赴他乡,更名改姓,做个普通妇人了。” 能保住姐姐一命,已是意外之喜了,蓝丽妃岂敢奢求别的?她恭恭敬敬地朝圣人行了大礼,圣人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又不欲长子被人非议,便道:“你回去吧!多拜几天神佛,也为来世积点功德。” 圣人本不很信这些,劝慰人的时候自然而然用了,蓝丽妃却如遭雷击。 是了,若不是她前世潜心修道,也不会换来这样的福报。白得一生,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谁能想到她会在荣华富贵中越陷越深,渐渐失了本心?若一直坚持……也不会有这次的事情。 三日后,宫中丧钟响起 圣人为此次事情,气得不轻,身体每况愈下。丽妃蓝氏向苍天祈求,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得圣人福寿绵延。当天夜里,丽妃娘娘含笑而逝,模样平静,仿佛只是静静沉睡,下一刻就会醒来,圣人的精神也逐渐好转。 一时间,世人皆传是丽妃娘娘的虔诚感动了上天,“妖妃”之名,终从这个可怜的女子身上摘去,为她多了一层神话的意味。 秦恪本就对蓝氏很不喜欢,今番又牵扯到了对方,虽说他也不信那个荒谬的理由,到底有一层迁怒的意味在。但圣人都这样处置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归根到底,蓝氏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这份怒火,在听见安富伯夫人悲痛自杀,尸身都无人敢收敛后彻底消失,化作一缕惆怅。 还未等秦恪再度找上圣人打官司,他自家的院子倒是失火了——王府一名清客告发,称秦恪在府中进行厌胜之术,诅咒皇帝和诸皇子! 秦恪唬了一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左右卫已经来到王府,从他的院子里,准确地说,是从孙道长的院落里,搜出了许多刻了生辰八字的木偶。 谋害县主的事情固然大,但到底只是苏家,秦恪却牵扯到了巫蛊一案,府邸被围,眨眼间就成了自身难保的景象,免不得人心惶惶。大家琢磨着,难道圣人真看中了魏王,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他? 这时,安笙却提出了一个令苏家人无法接受的要求。 “和离?”苏获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这些年我对你哪里不好了,你居然要和离?” 安笙静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方道:“你对我,确实很好。” 凭心而论,苏获对安笙好得不能再好——苏获这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待她如珠如宝,为她三番五次与莫鸾杠上。她一蹙眉,他就想方设法让她展颜;她喜欢什么,他必定想方设法搜罗来,奉到她的面前。 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在女子面前伏低做小,只为讨她开心呢?得此佳婿,又迟迟不能为他生下孩子,按理说,女方应当理亏,无所不应才是。但在安笙心中,对她千万般的好,都比不上心中的良知和道德重要,故她很平静地说:“但我没办法容忍你的态度。” “我,我什么态度?” “你的母亲,你的兄长,为了给新妇让路,欲置县主于死地!”安笙见苏获还没反应过来,一颗心彻底冷了,“你竟对我说,为今之计,只有死不认账,方能度过此次的危机。还好皇长子卷入了巫蛊案,没那么清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也罢,菲儿的死,能被扭曲成那样,你明明知道,却也任由家人作践一个无辜的女孩。你品行凉薄至此,哪怕你对我再好,我也不敢与你过下去了。” 安笙秉性高洁,最是看不上这些鬼蜮手段,见夫婿看似与众不同,实际上在家族遇到危难之时,也不过是个利字当先,品德摆在后头的人,免不得大失所望。见苏获似要拦着她,她冷冷瞥着对方,不屑道:“怎么?连我也要关,要杀?我不惜一死,倒是你们家,能不能禁得起我这份‘锦上添花’!” 皇长子巫蛊一案悬而未决,圣人心思莫测,许多人冷眼观摩局势,认定圣人选择了魏王,微微挪了挪脚步,想要正一正自己的立场。哪怕是朝中重臣,知道其中水深,也不敢贸然涉足,像安笙这等反其道而行之的,实在太少。但她对局势并无甚影响,哪怕尚未和离成功,已经带着嫁妆搬到庄子里,也不过是给长安百姓多了一桩谈资而已。 第534页 此事足足吊了一个月,许多人都快认定魏王是真龙天子的时候,圣人却宣了皇长子一家进宫。 秦琬做完月子,身体已逐渐好转,圣人见她并无大碍,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不提半点巫蛊的事情,只是问:“裹儿,听说你的长子极为聪慧?” 哪怕这孩子不是自己与喜欢的人所生,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秦琬又拟定了计划,此番安胎的时候,一有空便将苏沃接来,悉心教养自己的孩儿,即便是这个月也没落下。听见圣人这样问,不免骄傲道:“沃儿天资聪颖,过目成诵,比我年少时还聪明几分。”说罢,望着父亲,眼神殷殷,希望他能作证。 在秦恪心里,没有谁比秦琬更聪慧的,苏沃与秦琬的资质也就是相若而已,不过看在女儿的份上,又见圣人态度平和,知晓自己应当无事的秦恪不住点头:“正是,正是!”聪明孩子,谁不喜欢教导呢?若是自己的外孙,那就更喜欢了。 圣人听了,淡淡道:“既是如此,朕若问他问题,他应当能懂吧?”三岁多的孩子,若是天性聪慧,已经到了晓事的年纪,哪怕大局上不明白,问一两个简单通俗的问题,定是能答得出来的。 秦恪心中一紧,忍不住问:“父皇,这究竟——” “你想让苏沃改姓秦,老六却坚持要他姓苏。”圣人不无讥讽地说,“苏锐到底于国有功,他的嫡长孙,自是不能随便带走的。”苏彧和邓凝有些首尾的事情,托常青的福,魏王被瞒得严严实实,倒是圣人查苏家的时候知道了,碍于皇室名声,按了下来。偏偏圣人觉得魏王应当知道此事,如今见魏王为笼络苏锐,彻底与长兄撕破脸的模样,实在不想承认这是他儿子。 两家的和离官司已经打到御前,之所以迟迟没定下来,一是圣人想借机处理一批人,一批为了讨好“新帝”,可以不顾皇室尊严的小人;二便在于秦琬,不,应该说秦恪一家除了外孙女,连外孙也想一并带走,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圣人经苏家一事,已经相信了“优良的血统并不能一定压过劣等的血统”,方提出了这一要求。 秦恪心里有些发憷,忍不住问:“父皇,孙道长——” “此事朕自有主张。”圣人淡淡道,“将孩子带上来吧!” 苏沃集父母的优点于大成,玉雪可爱,一双眼睛透着慧黠,瞧得出聪明伶俐的模样。见到圣人,依旧不怎么畏惧,年纪小小的孩子,难得口齿清晰,秦琬见状,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骄傲和满意。 她的孩子,本就该与旁人不同才是。 圣人慈眉善目,十分祥和地问:“苏沃啊!朕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要听好了。你的父亲呢,待你的母亲不好,你的母亲现如今要和他分开。跟着父亲,你仍旧是那个苏家的嫡长孙,地位尊崇;跟着母亲,身份却很是尴尬,尊荣也未必能保证,你想跟着谁?” 秦琬听见圣人这样问,不由讶然。苏沃歪了歪小脑袋,很认真地问:“父亲和母亲一定要分开么?” 第三百三十四章 有舍有得 圣人轻轻颌首,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要分开。” 苏沃仍有些不死心,追问道:“不能和好么?” “不能和好。” “那我——”苏沃很认真地想了想,才说,“阿娘已经有阿妹了,我回去跟着阿耶过。” 秦琬怔怔地看着儿子,秦恪急急上前,满面都是震惊和不解:“沃儿?你可想好了,苏家那样肮脏的人家,不知礼义廉耻,不懂上下尊卑……”他一急,语速就快,虽谈不上“拽文”,却也不是一个三岁孩子能理解的内容。 “阿耶——”秦琬的声音有些尖利,秦恪下意识止住话头,便见女儿缓缓走到外孙面前,蹲下来,凝视着儿子,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沃儿,你父亲嫌弃你母亲没用,想要杀了我,给别的女人让路。这样的家,你也要回?你不要阿娘和妹妹了么?” 苏沃见母亲神情,有些害怕,连连后退,却没说半个“不”字。 秦琬眼中已有了泪水,心却彻底冷了下来。 她是什么人,怎么看不出苏沃的心思?不得不说,这孩子实在聪明,太过聪明了! 一般的三岁小儿,连所处的环境都未必记得,哪里会想这么多呢?可苏沃记得!他在苏家的时候,一应都是最好的,莫鸾虽讨厌秦琬,却半点没亏待长孙。苏沃打小就生活在繁华锦绣之中,安宁舒适。乍然被抢到王府,虽然外祖父母和母亲对他也很好,但王府很快就被甲士团团围住,出动得还是南府中最精锐的两支,宿卫宫禁的左右卫。哪怕圣人没再下一道旨意,府中也是人心惶惶,气氛与往日迥异。 小小的孩子,不明白什么是政局,只知道在祖母那儿住得舒服,在外祖母这里,虽然同样受到了很好的照顾,但周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正因为如此,当听到了父亲对母亲不好,父母一定要分离,确定已经没有斡旋机会的苏沃,选择了一直以来让他更舒适的父亲。 他不懂什么叫富贵荣华,什么叫做“杀死”,甚至连圣人说得“地位尊崇”都没听懂。他只是凭借本能和感觉,做出了他人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没有之一。 圣人挥了挥手,让人将苏沃带下去,轻叹一声,刚要说些什么,秦琬已跪了下来,毅然道:“还望皇祖父下旨!海陵与苏彧,恩断义绝!苏沃是苏家的嫡长孙,咱们皇家,断没有褫夺人子的道理,如此情景……”秦琬忍着心酸,极为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就当他天生地养,只有父亲,没有母亲!” 第535页 我不要了。 这个孩子,我不要了! 秦恪听明白女儿的意思,登时急了:“裹儿,你可不能因一时意气……”三岁的孩子,他懂什么呢?圣人的问题,太具有诱导性了啊! “朕倒觉得,阿琬的选择很对。”圣人不紧不慢地说,“苏沃连妹妹留在母亲身边,自己回到父亲身边,这种话都能说出来,实在聪明得紧。三岁看到老,本性摆在这里,无论怎么教,关键的时候仍会做出符合本性的选择。朕不讨厌聪明人,相反还很喜欢,可若聪明用不到正道上,便会惹人厌烦了。” 秦恪还有些没死心,秦琬却擦干了眼泪,毅然道:“皇祖父说得极是,他回去之后,仍是刑国公的嫡长孙,爵位自是传承给他的。比起县主前夫之子的尴尬身份,实在光明许多。还望皇祖父下旨,隔离我与苏家的一应关系,彰显皇家公平公正,也省得日后缠歪不清,说我冷血无情。”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很有些悲凉:“至少我将女儿带了回来,女儿跟着我姓秦,这就够了。” 圣人见她虽心如刀绞,仍旧拿得起,放得下,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这些日子也一直在反省自己,明白若不是自个儿太顾念父子之情,也不会让局势闹到这等地步,该罚的逍遥法外,不该罚的反而被一再伤害,故才想试一试苏沃。若苏沃本性是个好的,带累不了秦琬,倒也罢了。若苏沃本性不好……圣人已经定了主意,明白接下来的一二十年,秦琬都需辅佐秦恪,才可保江山不被佞臣所侵,实在不宜家人闹出什么事情来。 秦琬能如此果决,也算过了圣人的最后一关。 秦恪见状,便有些蔫头耷脑,却没说什么。 他虽觉得这样不妥当,却对父亲有种本能的敬畏,又听惯了女儿的话。这两位都达成一致意见了,哪怕秦恪心里不怎么认同,却也明白,圣人和秦琬的决定才是正确的,毕竟过往的无数例子,已经印证了这两位的明知。 圣人见秦恪的模样,便知他在想什么,故圣人放柔了声音,先让秦琬起来,再望向长子,问:“恪儿,你可知道这一月有余,都有谁来为你求过情,向朕竭力分辩,说你不可能做出巫蛊之事么?” 秦恪闻言,不由愕然,小心翼翼地问:“桢姐姐?当利?馆陶?新蔡?”远近亲疏,一听便极为分明。 “不仅如此。”圣人含笑道,“还有平阳和湖阳。” 这一次,秦恪是真的震惊了:“二妹和六妹?” 二公主平阳因是圣人在东宫时的苏良媛所出,又抱给了白德妃抚养,一直以来都很低调安静,除了逢年过节,平日压根瞧不见她这个人,宴会也是能推就推,夫家也没闹出过什么事;六公主湖阳则秉承了刘华妃的作风,虽是高位妃嫔所出,却谦恭有礼,只谈风月,不问政务。 这两个妹妹,对事情一向是能避就避,安静得就像没她们这两个人一样。巫蛊这样动辄满门不存的大事,她们竟能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秦恪想不明白两个妹妹这么做的用意,却承了她们这份情,秦琬却明白两位公主的顾虑——江菲枉死,苏家不过是遮掩,江家尚与苏家成了死仇,发誓要为女儿讨回公道,何况苏家要杀自己呢?本朝历代公主的待遇都摆得很高,旁人出生入死尚难获得的爵位,公主之子便直接给了,为得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提高公主的身份,让公主能一辈子过得舒心么?倘若皇长子的嫡女也是想杀就能杀的,她们这些公主,尤其是只有一个身份的公主就更讨不了好了。别的不说,光是纳妾……若皇室贵女的尊荣和体面都不在了,她们用什么理由阻止驸马纳妾? 四公主襄城一向是墙头草,不敢趟浑水情有可原,七公主乐平就更不必说,天然的魏王系。也就是说,除了这两位外,其余的五位公主,还有圣人最看重的侄女,一道站了出来,为我秦恪说话。 秦氏皇族的人丁本就稀少,也正因为如此,宗室的力量才不可小觑。 秦恪记下了两位妹妹的雪中送炭,仍是忍不住,问:“父皇,孙道长——” “恩?” 秦恪被父亲“嗯”得不敢动弹,犹豫半晌,方小心翼翼地说:“儿子与他认识多年,若非他襄助,儿子……”他们一家,未必就能活下来。 巫蛊事发,他又惊又急又怒,断没想到这么多年的挚交孙道长会给他这么狠的一击。可想到裴熙初遇孙道长的时候,便说过对方很可能是谁派来的探子,又有些蔫蔫的——孙道长仙风道骨,又极有口才,本事也不差。秦恪这些年对道教颇为信奉,尤其是裴熙编纂出来的天上神仙之类,很能唬人。故秦恪对孙道长竟渐渐失了防备,经常与他论道,心里竟有几分遇到了知己的意味,骤然……感觉圣人不像信了这些荒谬言论后,他的心思又活动了起来,想打听一下孙道长的下场。 明明知道这样的做法不妥当,仍旧是感情占了上风,这便是秦恪。 圣人又是宽慰,又是担忧,几重心思搅在一起,最终笑了笑,说:“这事你不必管,就当没遇见过这个人!你们先在宫中住几天,王府有你娘子看着,不至于出事。” 待儿子一走,圣人便对匡敏说:“将恪儿为他求情的消息,透露给那个老家伙。”他看得出来,孙道长早就动摇了,只是有把柄掐在魏王手里,不得不从命。这个把柄,十有八九*是儿孙。 第536页 圣人明白,魏王手上定有一股极为隐秘的势力,方想借孙道长一事给引出来。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布下如此局面,硬生生让长子担惊受怕,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就剩三个儿子了,不好杀得就剩一个,尤其是鲁王,于国有功。但留了鲁王吧,日后麻烦事也很多,尤其是秦恪的子嗣……故圣人得等,等大家误会,再出手震慑。 匡敏低头应了,复道:“苏都护还有一天脚程便到了长安。”说到这里,似是有些不忍,小声说,“中途赶得太急,旧伤复发,起了高烧,听说……险些转了肺痨。” 圣人听了,不由唏嘘,却道:“还是巫蛊案子要紧,苏家的事情,朕自有打算,你亲自走一趟大义公主府——”这对天下最有权势的主仆并不知晓,孙道长如今,已心存死志,欲与魏王同归于尽。没错,魏王。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大获全胜 孙道长这枚棋子,魏王自以为埋藏得很深,殊不知早就被秦琬所察觉。故她收复了常青之后,便让常青暗中查询孙道长的子嗣被魏王安排在何处——捏住对方的家人,让对方为自己卖命,本就是最老套也最好用的做法。 饶是常青身为血影统领,本事又出众得很,却也花费了大半年,才不着痕迹地查清了孙道长的来历,也查到了他的家人在何处。 孙道长年逾古稀,幼时遇上战火,与家人失散,孤身一人逃难,险些被饿得眼红的灾民当做口粮,全赖一户举家迁居的老士绅收留,让他给年纪相仿的孙儿做个伴当。沿途教孙儿读书时,也让他旁听。 战争和饥荒能显露人性最丑恶的一面,却让那些人性的光辉更加美好。这份活命之恩,孙道长记了一辈子。 老士绅经不起长途跋涉,兵丁敲诈,流民冲击,没多久就去了,儿子立不起来,又是异乡,一个家就这么垮了。孙道长虽没签卖身契,却当自己是这一家的仆役,他有几分小聪明,仗着肚子里仅有的一点墨水,开始招摇撞骗,好供“少爷”成家立业。奈何收留他的这一家,实在福薄,人丁本就被官匪折腾得不剩什么,一根独苗刚娶妻生子,打算让孙道长也过上安定的好日子,一场病就没了,娘子也改嫁了。 孙道长无法,只得一手将小主人带大,耗费心血无数,好容易将之养成了个少年才俊,在州府中都颇有名气,也有了得力岳家,眼看大好前程在望,却又不巧,岳家卷入案子里,被判了流放。夫妻俩也因此被落井下石的人打压,劳心劳神,终是没熬过这一劫。擦干眼泪,准备再把“孙儿”带大的孙道长,可不就被魏王给相中了么? 孙家儿郎,那是真的好,祖孙三代,个个都是姿容如玉,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奈何命都不好。被魏王照拂的这位孙家子,人出息,娘子也貌美贤惠。只可惜,魏王有个庶子,对女色十分看重,爱好也有些古怪,清清白白的大闺女不要,专好人妻,明知常青是血影统领,还与他的妻子偷情。 他对常青尚如此看不起,更遑论旁人。 常青虽对政治不怎么通晓,却也明白,哪怕魏王出事,秦氏皇族人丁稀少,魏王的子孙未必就保不下来,尤其是幼子、庶子,重要性比嫡子又差上不少。 此人给常青送了顶天大的绿帽子,常青岂能不报复回来?他知晓孙道长是魏王细作,又知孙道长对陈妙有抚育之情,并不敢和秦琬说,却暗中设计,让魏王庶子撞见了孙家娘子。果然,前者的眼睛便拔不出来,非要将对方弄上手,最终闹了对方一个家破人亡。 这种事情,血影一向有专人负责收拾烂摊子,他“事后知晓”,对秦琬一禀报,陈妙不免伤怀。秦琬虽瞧出端倪,但事情已经做下,也不好不让常青将这口怨气抒发出来。再说了,常青忠义归忠义,冷酷也是真冷酷,为了杀一个人,便多杀几百人,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 陈妙也不是笨人,事后亦有些察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孙道长将他们救出,哪怕是魏王蓄意安排,好歹是这么多年的照拂,与祖翁也差不了多少。思及对方为了恩人之子,便要牺牲他们这些人,仿佛十几年的感情都是一场笑话,他也寒心,心绪复杂之下,便将此事略过不提。回去的时候,也只是和孙道长叙了叙旧,回忆了一下小时候的事情,权作最后一搏。见孙道长还是选择告发秦恪,也就彻底冷了心——若不是秦琬不计较,竭力保住了他们兄妹几个,周、陈两家的后裔,便要在世上绝迹了。 凭心而论,秦恪对孙道长也是有不小恩德的,且不提这么多年的照拂,光是替他发扬道统,开宗立派,便是一桩。孙道长也是犹豫许久,才决定听从魏王的吩咐,乍然听到丽竟门的人“不经意”提到恩人之子家破人亡,又听见秦恪还问起他。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只等合适的时机,装作熬不住酷刑,终是吐了真言,矛头直指魏王。 匡敏随着圣人缓缓漫步,欲言又止,圣人见状,便问:“慎行啊!你有什么话要说?” “奴婢……”匡敏吞吞吐吐半日,才道,“奴婢觉得县主今儿,似是有些……”一个连奴婢生死都会在意,情敌都能妥善安排的好人,怎么会说不要就不要亲生的孩子呢? 他这可不是害秦琬,纯粹是提前在圣人这里过的明路,圣人如今偏向秦琬,什么都能给出好解释,日后想到这一层,也不会对秦琬有反感。 第537页 果然,圣人摇头,叹道:“不这样才不正常呢!险些被夫家杀死,即便是泥人也该火了,一不留神就容易钻了牛角尖,气话一句接着一句的,压根没过脑子,哪怕过了也是一团稀泥。真要说起来,母子哪有隔夜的仇呢?现在孤拐了,略过几年,心一软,便能好转。等藏锋回来了,朕让藏锋好生教导苏沃,再让大义……朕也是心肠坏了,知道恪儿忠厚,阿琬思路正偏激,方好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儿子的意思,圣人是清楚的——秦恪想让苏沃改姓秦,充作自己的孙子而非外孙。 秦恪压根没过自己会登基,只是想着秦琬是他唯一的嫡女,如今又归了宗,与嗣王也差不了多少,破例让苏沃如嗣王之子一般封个国公也不算什么。问题是,圣人不肯啊!女孩子么,多少个姓秦都无所谓,朝廷还不差这点诰封,皇室血统却是万万不能混淆的! 正因为如此,圣人今儿才会问出这么带诱导性的话来,秦琬当面说了不要,圣人将明旨一下,哪怕日后秦恪和秦琬父女悔青了肠子,也无可悔改了。 “等以后吧!”圣人缓缓道,“朕今日所言,也有些偏颇,但这孩子伶俐过头,恐品性不好,只得慢慢再看。若他真有本事,不愁没有出人投地的机会。” 匡敏闻言,不由戚戚。 天生聪慧的孩子,他也见过不少,别的不说,梁王、齐王、怀献太子,哪个不是天资纵横之辈?但像苏沃这种,明明自己想回父亲身边,却因为母亲在面前,便加了一句“妹妹陪着母亲”的,实在绝无仅有。也不知是天生的趋利避害,推卸责任,还是自私心冷,又或是八面玲珑的天赋?这还是占了年纪小的便宜,若他再长个两三岁,在御前说出了这样的话,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也只能像圣人说的,慢慢教,县主年轻气盛,又遇上这样的事情,一时转不过弯来是正常的,等到年纪略长便不同了。英明如圣人,不也曾经糊涂过么?梁王殿下,多好的人啊!只因当时圣人年纪渐老,梁王英姿勃发,又与穆家势不两立,便疑心对方真要造反,并害死了齐王。哪怕梁王殿下死后,圣人悲痛非常,那又如何?当时就是转不过这道弯来,非得经历一些事,失去一些人,才能彻底明白。 莫说秦琬,就是沈曼,听见苏沃的说法,一时也难以接受——这位王妃木然地坐了半天,只觉得有些事情,怕真是生来就注定了的。便如她的嫡长子秦琨,当年周红英就比她晚一年多生下秦敬的时候,她要装贤良,装大方,心中的苦谁知道?哪怕是心腹七月,也只知她艰难,不明白她究竟有多苦,偏偏秦琨就是一个劲往她身上凑,连声不迭地喊着娘。再大一点,两三岁的时候,便会说出“琨儿一定争气,让娘多笑笑”的话了。 至于现在屋中养的几个……到底是母子连心,见着亲娘,哪怕也是不怎么懂事的年纪,却硬是笑都比平日多些。 沈曼怔怔地想着这些,不由入了神。 也不知过了许久,七月如一阵风般,急冲冲地进了门,失去了一贯的稳重,面上却是狂喜:“娘子,有消息了!” 沈曼猛地回过神来,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圣人怎样决断的?” 七月不等站稳,便喜滋滋地说:“圣人今儿在朝会上发作了魏王,说魏王乱力怪神,妖言惑众,毫无皇家风范,从玉牒金册上除名,从此闭门读书。跟随魏王走得近的,如安国侯家,平宁县公,还有好些官员,或夺爵,或没了官职,悉数被下了大狱。” 说是说闭门读书,也不过是幽禁的另一种说法,名头上好听些罢了。这么些人进了大狱,不知要供出多少事情。私事不好闹得太大,公事却是无妨的,圣人这是打着循序渐进的主意呢! 沈曼面露喜色,却有些疑惑:“平宁县公怎么牵扯了进去?”穆皇后最小的弟弟,哪怕与魏王的关系还算可以,也不至于下狱啊! 这事,七月也不知道,但她却有另一桩大事,饶是以她的稳重,也恨不得立刻就说出来,让大家都乐一乐:“圣人言苏彧对县主无状,诏令离婚,县主一子一女,儿子归苏家,女儿归咱们府。刑国公当场谢罪,圣人却一再安抚,还给苏家保了桩大媒!”说到这里,眉眼都弯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三生缘定 沈曼见七月促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快说,究竟是什么大媒!”如果是好事,七月岂会这样开心? “圣人说,常言虽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但这次的事情实在……既然苏家没了一个县主冢妇,便尚个公主吧!”七月一想到圣人的决断,就笑得差点没断气,“圣人在朝堂上,亲自为苏彧和大义公主赐了婚,刑国公竟答应了!” 沈曼疑心自己听错了,见七月的模样,忍不住“唉哟”了一声,再也绷不住稳重的模样,笑得直打跌:“圣人这手可真妙!” 李惠妃疯狂之下散布的谣言,让满朝重臣家的好女孩儿全都躲在家里不敢见人的同时,也让长安百姓津津乐道,想知道苏家之所以杀县主,究竟想要娶谁。与其让这些人污蔑重臣,损毁女孩儿的名声,给皇家增添无数仇人,还不如往最荒谬的那个理由推——安富伯夫人、大义公主……人们对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总是多几分关注的。 七月一想到苏家家风彻底坏了,根本没办法抬起头来,便觉乐不可支。 第538页 沈曼心思更深一些,笑过之后,便明白这是圣人对秦琬的照拂。 苏家在魏王夺嫡一事上牵扯了多少,谁都不知道,处置是一定要处置的。但苏锐在外多年,军神一般的人物,据说身体又有不好的征兆,实在不能做得太急,寒了将士之心。 将大义公主下降苏彧,看似对双方都是折辱,实则是极好的一招——无论事后查出苏家到底牵扯多少,只要苏沃是“公主之子”,便能免除大半罪责,甚至继续在上流社会待着。 明眼人都明白,苏家做出这等事,可以留存一脉香烟,甚至复起有望,已经是不世的恩典了。 大义公主于国有功,她的儿子,那是要给她养老送终的,朝廷定不会轻动,一辈子富贵无虞。再说了,日后秦琬若是想要回长子,苏彧不是还有个庶子在么?这孩子命大,苏家兵荒马乱的,顾不上他,他竟也没病没灾,更没被吓到,生母杨氏还算间接帮了秦琬的,圣人也不介意许杨氏之子一份前程。 与苏沃相比,这一位才是真真正正被大义公主掐在手心的,只要奉养大义公主得当,爵位指日可待。 这些事情,大义公主能看明白,苏锐也能看明白,圣人亦对他们说过了。当然了,哪怕不明白也没什么,这是命令,没有置喙余地。 沈曼只觉得阳光从未有这么明媚过,急急地问:“还有什么?” “苏家老四失手打死江家小娘子的事情,圣人已经下了判决。”七月只觉大快人心,“徒刑三千里,去得是哪里还没定下来,十有八九*是北边。” 至于苏荫的双生妹妹……“婢子听说,昨儿刑国公回来,苏家哭天抢地的,指望公爷做主。公爷就说了一句话,大娘子不是定了崔家么?人无信不立,择个好日子,将她发嫁了。” 说到这里,七月快意非常:“一心一意将女儿嫁给寒门举子,这下好,身份总算般配了!” 这话说到了沈曼心坎里,沈曼也觉得一口浊气全都吐了出来,面上也带着笑:“你等着看吧!苏家的难堪日子还在后头呢!” 沈曼说得半点不错。 苏荫进刑部大牢的第一天,安平候就打点了狱卒,带着手臂粗的棍棒进去探监,生生将苏荫的腿打折了一条。 狱卒见状,唬了一跳,连忙上报。刑部的官员将安平候扣了下来,这位年轻的侯爷却半点不介意,梗着脖子觐见圣人,问原因,很简单,当年苏荫犯了口舌,闹得安平候被老侯爷打了个半死,安平候府的名声至今都不好,他打回来,天经地义。圣人要罚便罚,反正安平候府就剩一个爵位,没什么实职,他的名声不好,儿女也瞧不出有什么出息。哪怕没了爵位,还有个世家名头挂着,光棍得很。 这位才继任没多久的安平候本就是个浑人,虽是博陵崔氏旁支,又是侯府嫡长子,却一点也不讲究。他做世子的时候,迷上了一个卖花女,知晓父母不会同意他没成亲就纳妾,便将对方养在了外头。当时苏荣的名声大跌,莫鸾退而求其次,为次子求娶安平侯府的嫡长女,遭到拒绝后,苏荫就很不忿了——你们家什么破落户,竟敢拒绝我哥?找了个机会,将此人置外室的事情捅了出去。 心爱的人一尸两命,何等惨烈,安平候至死不忘,奈何苏家势大,他找不到任何报复的机会。如今可算让他寻到了,不管如何,先痛快了再说! 苏锐听到这件事,也只说了一声“知道了”,眉毛都没动一下。 这位刑国公回京之后,只办了几件事——应了长子尚公主、允了安笙与苏获和离、将女儿嫁给莫鸾一直看好的崔俊。 然后,他不顾家中闹得沸反盈天,遵从医嘱,搬到了苏家在城外的庄子里去养病,嫡长孙和庶孙一并托给了大义公主。毕竟他路上大病了一场,险些转成肺痨,至今还没能全好,实在不敢给小孩子过了病气!太医都说,他这是多年的旧伤,平日看上去健壮,骤然发作,便成了大病。 武将便是如此,年轻的时候仗着健壮,不顾及身子,到老了就一身病,一个微小的伤口,一场最普通不过的风寒着凉,也能要了他们的命。 说来也巧,他搬去的庄子,恰与安笙的庄子毗邻。 这间庄子本是莫鸾置办的产业,因环境清幽,景色宜人,恰好投了苏吟的眼缘,用两个比这个更好的庄子换了回来,一旦出门散心,必定是在这里歇息的。苏锐想到妹妹如何被魏王害死,心中极痛,却也只能在禀报了所有事情,明白圣人会去查证后,便搬到了她住过的地方,捕捉几分她在的痕迹。 险些被迫殉主,好在常青和玉迟出手,加上苏吟安排才得以活命,却仍旧毁了容貌方得以活下来的绿柳跟在苏锐旁边,见他伟岸的声音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起身都有些艰难,却仍旧亲手去拂苏吟种下的一花一草,眼眶已盈满了泪水:“娘子在的时候,一直叨念着郎主。” “是我对不起她。”苏锐摇了摇头,没再提这个话题,只是问,“你见过叶陵,觉得那孩子如何?”这几年来,他将自己领兵的经验总结起来,写成一份兵书,走的时候传给了叶陵。 这便是他的衣钵传人了。 绿柳重重点头:“郎主的眼光,奴婢信得过。” 苏锐自嘲一笑,还未说什么,便有侍从回禀:“安娘子来了。” 第539页 安笙对苏锐一向孺慕,少不更事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恋上了对方,极不自在。如今明白这只是一种对父亲的仰慕,又见苏家虽三番两次请苏锐回府,却只是想让对方再度统兵,继续就任现在空缺的安西大都护,而非出于亲情,不由唏嘘。哪怕知道自己应该避嫌,仍是忍不住,隔三差五总要来探望苏锐,遇上忙的时候,还会搭一把手。 苏锐见安笙静若姣花照水,眼神清澈透亮的模样,神色一黯,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很多年前神秘人给自己递的纸条。 这是陆泠的女儿,前世与自己琴瑟和鸣的陆泠……若那人没说错,前世的自己,也只有一个女儿啊! 他心下黯然,忽见雨滴落下,越来越急,叮嘱道:“这些日子,长安的雨倒是多,安娘子最好多看着几分庄子,免得被水淹了,或者暴雨冲刷了泥土。” 安笙年轻,对这些事并没有什么经验,听见苏锐叮嘱,连声称谢,提早了些回去料理庄子。 是夜,苏锐用了药,由绿柳服侍着躺下,听着雨点敲击窗棂的声音,不知不觉地,竟发现自己与几个袍泽正骑着马,在暴雨中往一个方向赶去。 “都尉,雨太大,咱们怕是叩不开城门,得找个地方借宿才是!” 都尉?自己有多少年没被叫过都尉了?将军、都护、元帅……但他却不觉得半点奇怪,很自然地应道:“前方有灯火,应是一处庄子!兄弟们加把劲,马上就能喝上热汤了!” 敲开庄门,借宿一夜,次日一大早,他们几个便收拾好了行装,请庄头代为谢过主人后,就打算往城内赶。谁料昨夜暴雨,路面湿滑,有个兵卒走得急了,不小心绊了一跤,将一堆花都压折了。 苏锐瞧见这些花品名贵非常,又知这个兵卒家境平平,便令他们在原地等候,自己则求见庄主人,商谈赔偿事宜。 天空飘着小雨,她持着一把油纸伞,款款走来,仿佛自朦胧烟雨中幻化而出,不带半丝人间烟火。 只是一眼,这位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便失了神,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孟浪,尴尬地低下头,不敢看她,话语虽极为有礼,声音却不似以往冷硬:“在下姓苏,单名一个锐字,敢问姑娘……”竟完全不记得赔偿一事。 她笑意清浅,声音柔和得仿若三月春风,拂进了他的心底,从此再难忘记:“我是陆泠。” 第三百三十七章 付出代价 刑国公苏锐病逝的消息传到宫中,圣人惊得险些握不住杯子:“怎么会?藏锋正当壮年啊!”连肺痨都熬过了,怎么可能…… 匡敏虽也觉得苏锐可惜,但人死如灯灭,对苏锐的赏识和同情并不妨碍他为苏家的悲惨遭遇添上一把火:“苏都护是天下一等一的方正人,怕是心中愧疚,存了死志。可怜一代名将,逝世之后,竟只有安家娘子为他装殓。安娘子差人送信给了苏家,苏家人不知为何没及时赶来,倒是晋王殿下和县主派人帮了安娘子一把,便是那位玉先生。” 圣人听到最后一句,铁青的脸色柔和下来:“海陵还有这份心?” “县主那日出宫便后悔了,回府抱着王爷和王妃哭了一整晚。”匡敏适时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也抹不开嘴。” 他这一番话,当然有夸大的成分,不过秦琬回到王府后一直郁郁不乐也是实情。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又是第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没感情?若不是惦记着儿子,她在春熙园安胎,临产再回去也是正常的,为何一早就要回苏家?实在是知道儿子到了开蒙的年龄,不让莫鸾教歪了他,务要回去教导一二。因苏沃聪明,学什么都快,对自己又颇为亲近,秦琬便将喜爱又添了一两分。 就是因为期望大了,失望才大,一时在气头上才说出那等话,冷静下来便有些后悔——孩子到底是要靠教的,不能让他更聪明些,还不能让他明白做人的道理么? 当然了,后悔归后悔,因这件事留下芥蒂也是肯定的,苏沃有多聪明,秦琬能看得出来。他觉得呆在王府没苏家好,一心要回去,却又不好在自己面前说得太明白,便要将妹妹留下来,这样的做派,实在让秦琬有些心冷。 秦琬知道,自己并不算什么厚道人,手上虽没明着过人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发号施令,间接造成很多人死亡的事情却干了不少。论品行,也没资格说别人,来个双重标准,可…… 陈妙知秦琬心结,思忖片刻,仍是冒昧开了口:“县主,属下有一事不明。” “你说。” “县主与大郎君恩断义绝,不过是礼法上的,一纸诏令,真能割舍母子之情不成?” 秦琬看了陈妙一眼,神色郁郁,口吻却很淡然:“你真敢说。” “法理不外人情,大义公主真正挂心得是杨氏之子,县主大可多接大郎君来府中几次。翌日县主……高官厚禄,不在话下。”陈妙说得很直接,反正苏锐已经死了,苏彧他们也就算半个死人了,还有什么顾忌的,“属下唯一担忧的,便是‘君臣之分’四字,旁的,并无半丝不妥。” 他也算秦琬的心腹了,孙道长又闹出这么一桩事,于情于理,都该再大胆些,不能泯然众人,错失了这么多年的情分。 “你呀!”秦琬失笑,却也振作了起来。 高门大户的父母与孩子,论情分,断然及不上平民百姓家的,亲乳娘远胜过生母更是寻常。陈妙说得没错,一旦权利在手,什么好东西不能给长子?让他地位尊崇,受人尊敬,无人敢招惹,不因苏家之事受人白眼。将来他大了,整个长安的名门贵女都以嫁给他为荣。不单是他,他的妻子、儿女,全都能昂首挺胸。 第540页 她说不要了,难道就真不要儿子了么?大义公主是个伶俐人,必定乐意时常来王府做客,也欢迎自己去她那儿拜访。 至于陈妙提及的“君臣之分”,实在太远,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抛开这一桩烦心事后,秦琬方道:“圣人这一次,怕是要动真格的了,也不知是谁下的黑手,拦住了安笙派去苏家的人?”一代名将苏锐,竟会走得这样快,谁能想到? “呆在那个位置上,怎么可能没几个拦路的人?”陈妙猜到大概是鲁王,却不明说,只道,“常青听了您的吩咐,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秦琬轻轻颌首,没再说话。 圣人对苏家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归根到底,还是苏锐的战功和声望——武将征战在外,用性命拼杀,为得是什么?还不是封妻荫子么?前朝还有以功、爵抵命呢!断不能因为儿女犯了“女人间的糊涂事”,就要对全家痛下杀手的道理。眼下却不同了,别管苏家是被谁坑了,苏锐在庄子上住着,除了要流放的那个,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总要有一个去侍奉吧?竟是一个和离了的前儿媳妇帮忙……说得过去么? 往小里说,这是不孝,往大里说,这便是忤逆了。 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在,圣人已经忍苏家很久了,岂会不动手?次日便下了旨意,痛斥苏家兄弟不忠不孝,犯下忤逆大罪,责令苏彧、苏荣两兄弟流配岭南,妻儿、母亲随行。 苏锐第三子苏获,因安笙孝行,不在流放之列,却也成了白身。苏锐之女苏苒,已与崔俊定亲,亦逃过一劫。 随即,圣人又出示了苏锐先前的奏表,急召叶陵入京,为何?苏沃、苏昌两兄弟年纪还小,哭灵也就算了,别的事情却是做不得什么的。大义公主到底是女子,安笙虽也想一尽职责,却名不正言不顺。圣人体察苏锐的心意,便将他的衣钵传人招了回来,送苏锐最后一程。 苏锐身上的刑国公爵位,权且记下,众人皆明了,这是要传给苏沃的,只是怕孩子年纪太小,担不起这样大的福气。又见苏锐的儿子虽犯了事,孙子却保住了,由大义公主抚养,以后不愁没有前程,还有个庶子在。加上苏锐竟能陪葬皇陵,并不入苏家陵寝,这份恩典极为隆重。朝臣见圣人恩怨分明,秦恪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不由松了一口气,心下已经活动起来。 与此同时,常青已秘密潜入魏王府,对魏王表忠心:“主子,血影已经动了起来,一旦……即便是天罗地网,也能闯出一条生路!” 言下之意,便是要寻找合适的机会,将他劫走。 魏王困于王府,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事,见着常青,到底是多疑的本性占了上风:“苏家出事,血影安好?” “奴才在苏家的时候,帮扶过晏临歌一把,一见苏家出了事情,便求上了门。”这也是秦琬给常青安排合理身份,顺带抬高晏临歌的说辞,“侥幸逃过一劫。” 圣人并没有彻查魏王,只是在逐一审问他的羽翼,魏王却心急如焚——别人下狱犹可,平宁县公却是与他一道卷进了怀献太子之死的,现在自己还只是被贬为庶人,若是这件事招出来,不死也得死了。 魏王要死,必定会拉着很多人陪葬,常青首当其冲。秦琬一心要保常青,岂会愿意魏王拖他下水?再说了,魏王手中,未必没有后招。故她想了这么一个法子,让常青稳住魏王。 秦琬深谙魏王性情,知晓此人没半点身为皇室成员的骄傲,若是常青对他说,能够救他出去,更名改姓,以求东山再起,他必会动心。 这种时候,就怕你不等,以为还是平常,不争是争,以逸待劳? 魏王本也是个心机深沉,多虑善谋的人物,奈何此时便如笼中困兽,常青又一直以来表现得忠心耿耿,说得又是他爱听的话。他权衡几番,终究舍不得放弃自己这条性命,便放弃了“将功折罪”或者说推卸责任的念头,将希望寄托在了常青救他出来身上,却不知常青出来的时候,看着守卫森严的魏王府,像在哭,又好似在笑。 王妃娘娘……您看到了么?这个害了您半辈子的人,终于要死了! 圣人听了平宁县公的招供,震怒非常——他万万想不到,就因为太子不肯纳平宁县公钟爱的庶女为妻,平宁县公就记恨上了怀献太子,与魏王一拍即合,挑拨他与怀献太子的父子之情。甚至怀献太子是自杀还是……都有些不明不白。 对穆家的厚爱,纵容,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无边的愤怒。圣人气血上涌,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颤抖,一道道密旨发了出去! 归根结底,圣人爱得只是穆皇后,惠泽整个穆氏宗族罢了。听见平宁县公竟然做出这等事,圣人震怒之下,已将整个穆氏宗族恨到了骨子里! 穆氏跋扈多年,族人又多,闯下的祸事一桩接着一桩,只是位高权重,有人庇护罢了。圣人发了狠,略暗示一下下头,穆家人的罪状便呈了上来,桩桩件件,触目惊心。圣人也不交给三司审议,径直下了旨意。 平宁县公图谋图谋不轨,斩立决! 武成县公骄横跋扈,纵奴行凶,杖三十,流放岭南! 除了这两位被罚得最狠的,穆家人或丢官,或夺爵。好在郑国公之死让这一支的嫡系丁忧三年,虽有子弟孝期不妥,被圣人处罚,却仍是保住了这个爵位。近百年赫赫扬扬,不可一世的穆家,也就只保住了这么一个爵位罢了。 第541页 第三百三十八章 广陵郡主 穆家愁云惨淡,哭声震天的同时,宫中已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鄂国公世子,七公主乐平的前驸马,冯欢。 这位面貌粗豪的驸马跪伏在圣人面前,陈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泣不成声:“……失足跌落山崖,从那时便落下痼疾,腿脚不甚灵便……刚到有人烟的地方,便被黑水靺鞨的蛮子擒获,发配去做了奴隶……部落被高句丽收编,见微臣识字,便将微臣充做了刀笔吏,后又被李成道请去做幕僚……” 圣人听得“李成道”三字,眉头不由舒展开来:“李成道?莫不是高句丽大元帅李载梁的嫡长子?” “正是!” 冯欢面对圣人,战战兢兢,并不敢有所隐瞒:“李成道为笼络微臣,许了个堂妹给微臣做妻子,微臣心念故国,强颜欢笑。使者归国后,微臣百般打听,听闻父亲和幼弟皆已故去,心下骇然。想方设法,终是混到了此次的使团中,方得已重建天颜。” 他说得虽是实情,圣人却明白经过并不全如他所说,至少心思不全对——譬如心念故国,若不是汉人身份暴露,被高句丽人用异样的眼神看。身为高门贵公子,却像一个破落户一样寄人篱下,冯欢也不会对高句丽那么没有归属感。 李家在高句丽权势极大,连高句丽王都要礼貌相待,李家的女子,在高句丽确实很抢手,那又如何?冯欢是有资格尚大夏公主的人,岂能瞧得起对方?对方不知他身份,也未必看得上他。李成道这一手,笼络寒门举子倒也罢了,想笼络冯欢,无疑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想到这里,圣人抬了抬手,阻止冯欢往下说:“你的委屈,朕都明白,乐平的孩子……” 冯欢听见圣人这么说,也不顾什么尊卑,急急道:“也不是微臣弟弟的!” “什么?” “微臣所言,千真万确!”冯欢连连叩首,“还望圣人请微臣继母陈情,便能知晓此事!” 冯欢与继母的关系一向不好,这位继夫人觊觎着鄂国公世子之位,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若非血海深仇,怎能让两人联起手来,同仇敌忾? 圣人皱了皱眉,想到冯欢在高句丽待了好几年,终是点头:“既是如此,传鄂国公太夫人吧!” 冯家这对继母子的奏对,除了圣人的几个心腹内侍外,无人知晓其内容。但次日一大早,匡敏便带着密旨、鸩酒、白绫等物什,到了从前的魏王府。 圣人已经将魏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说了解了十成十,也明白了七八分。先是愤怒自己有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儿子,随即便下定了决心。 他的意思很明确,魏王并着几个年长的儿子,无不作恶多端,一概不能要了,年纪小的儿孙倒可以留下一条命,好吃好喝地供着,必要的时候为大夏做贡献。 因着先前已经杀了一个赵王,再明着杀儿子不好,就只能暗着来了。加上魏王做得恶事虽多,却正因为这份骇人,才不能外传多少,否则有碍皇家声誉。 按圣人原本的想法,将魏王贬为庶人,过段时间报个“病故”也就罢了,不至于这么早动手。可冯欢御前奏对之后,圣人忽然改了念头,决定尽快了结这件事。 邓凝身为魏嗣王妃,竟然红杏出墙,哪怕她与苏彧没真成事,实打实的字画、证据摆在面前,可见二人暗通曲款多年,也是万万不能活下来的。 等到该死的人都死了,一些热闹的,喜庆的事情,便可以提上议程,好让大家不再议论这些糟心事。 匡敏知晓魏王不似梁王,必是要闹腾的,一旦把他供出来,那就不好了。他虽做错了事,却一心想弥补,九泉之下再侍奉圣人呢!故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便趁着左右在的时候,感慨了一句:“魏庶人终究是圣人之子。” 能与他一道出来的,哪个不是人精?一听就领会了匡敏的意思。 皇家的事情,最不好处理,万一魏王不肯死,他们该怎么办?对付别人,可以直接拿白绫往对方脖子上套,或者拿弓弦一勒,但这一套能用来对付皇子么?他们是来赐死魏王的,并不是来杀死对方的。圣人如今厌了魏王,万一哪天又伤怀,想起父子情分了呢?谁也不敢用自己的性命来验证一下皇帝到底讲不讲道理。 他们这样难做,魏王也该识趣才是,哪怕不识趣,他们也会让他识趣的。 天使代圣人赐了毒酒,魏王二话不说就喝了,这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对谁都体面的做法。 正因为这等共识,匡敏见了魏王,二话不说,一个手势,身后的人已经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干脆利落地卸了魏王的下巴,往他的口里灌毒酒,再用力一装,令他将毒酒咽了下去。 见着魏王面色狰狞,想要捂住喉咙都被制住,须臾便断了气,尸体如死狗一般被仍在地上,丝毫瞧不出生前威风八面的模样。匡敏只觉快意非常,却又觉得魏王犯下如此多的恶行,让他死得这样痛快,当真便宜了他。 他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道:“除了圣人有旨意的几个,旁人一概不要惊扰。” 众人不知他为纪清露考虑,还当匡敏谨慎,无不肃容称是,心中虽有些惴惴,差事却办得又快又好。 魏庶人病逝的消息传来,圣人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将最重要的事情给抛了出来! 第542页 册太子! 鲁王呆坐在府中,口中如同含了黄连一般。 他拿庶长女去和亲,为得是坑魏王一把,将对方打得死无葬身之地。谁料这一招坑了魏王不假,也害了自己呢? 圣人倒是没明说,只是将他招到宫中,极为明白地告诉他,大夏不可能用真公主去和亲,他既做了这种事,就不要再参合朝政了,安安稳稳做个贤王吧! 这自然不是鲁王想要的结果,可圣人心意很坚定,派人看他也看得很紧。同样,对他的庶长女,就是那位封号已经确定为安城公主,决意和亲吐蕃的可怜姑娘,圣人也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不给任何人有对和亲公主下手的机会。 前有赵王,后有魏王,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鲁王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也就只能生生地看着庶长女被册为和亲公主,带着他成为九五至尊的希望,不日便要启程,前往西域。 与鲁王府的乌云盖顶相比,晋王府则一片欢腾,哪怕沈曼百般约束,下人仍是喜气盈腮。至于秦恪,他已经彻底傻了。 他这一生,起初是嫡母手下讨生活,不知道前程在哪里的王府庶子;随后便是处在风口浪尖,险些没命,归于平淡的皇长子;再然后是十年流放,谁都瞧不起的庶人;如今虽恢复了身份,却也只想安享尊荣,从头到脚都没觊觎过那张椅子,谁料这个天大的馅饼会砸自己身上呢? 秦恪已经习惯了自己“不行”,听见圣人的嘱托,险些一蹦三尺高,下意识地说:“父皇,儿子……”从来没接触过政务,两眼一抹黑,怎么担得起这样大的一个国家? “瞧你这窝囊的样子!”圣人痛斥了长子一句,对秦琬招了招手,“阿琬,你过来。” 秦琬乖乖走到圣人右手边,便听圣人道:“走,去政事堂!” “啊?”秦恪更吃惊了,“带裹儿去政事堂?”那可是帝国权利的核心,只有宰相们才能出入的地方! “你不是不懂么?不懂的话,先问诸位宰相,再问阿琬!”圣人极为干脆,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秦恪本就惶恐不安,不知自己怎么应对国家大事,听见圣人的决断,如闻纶音,将这句话深深铭刻在了心里。 治平十九年,春,圣人祭祀天地祖宗,册皇长子秦恪为太子。 空虚了十年的显德殿终于迎来了它的第四位主人,一扫昔日的孤寂幽冷,重新焕发了生机。 太子属官与东宫六率的空缺,很快就成了长安权贵最关心的问题,人们很有默契地不提去年的惊涛骇浪,转而奉承起大夏的新太子。若无意外的话,再过几年,他便会成为这偌大帝国的新主人。 秦恪的原配沈氏贤良淑德,册为太子妃。 孺人李氏,封正四品良媛;媵杜氏,被追封为良媛;媵王氏、朱氏、卢氏、郑氏,为正五品承徽;妾周氏,仅得了一个正七品的昭训! 后宫本就与前朝息息相关,东宫妃嫔的位置一定,便有许多朝臣皱眉,勋贵们则多半打消了送女儿入宫的念头,改选旁支之女。 秦恪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事实上,沈曼给位份还算给得宽厚,给秦恪过目后,他倒好,将每人至少降了一两等,征得圣人的同意后就这样将诏书发出去了。妾室位份如何,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真正关心得是爱女的封邑。缠了圣人好几天后,这位新出炉的太子喜滋滋地捧着圣人下的诏书,公告天下——从今往后,裹儿便是广陵郡主! 番外 前尘一梦 之壹 储君既定,举国同庆。卫拓身为国之重臣,更是忙得陀螺似的,整整七天都没离开政事堂,白天议政、理事,晚上便宿在了政事堂的厢房中,处理完诸多事务后,方伏案小睡一会儿,醒来便用冷水洗一把脸,继续繁忙的公务。 这天,他照例歇了一小会,却陷入梦境之中——他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身体,似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推开陈旧的木门,往外走去。 外面日头正烈,卫拓站在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长廊上,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不知怎地,他很清晰地明白,自己在做梦,却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这样的梦境,真实到近乎虚假。 这时,又急又重的脚步由远及近,身着戎装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内侍随从焦急地跟在身后,想要拦他,硬是谁都不敢动一步。 卫拓怔怔地看着这个英挺俊美,举手投足皆是矫健自信,光是看一眼就能灼伤人的青年,大脑一片空白,就见这名尊贵不凡的男子一把推开政事堂的大门,目光转了一圈,眉毛险些拧成了一个结。 他按捺了焦躁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却仍能听出一丝焦急地声音问:“三弟有多久没来这儿了?” “回梁王殿下,齐王殿下已有七日不曾涉足政事堂了。” “七天……”梁王顿了顿,便与几位宰辅告辞,一阵风一般地命人备马,准备出宫。 这般作为本是颇为无礼的,由他做来,却行云流水,尊贵天成,仿佛他天生就该高人一等,睥睨众生。就连当值的宰辅也没半点不虞,反倒感慨:“梁王殿下与齐王殿下兄弟情深,实乃我大夏之福。” 这话说得半点不假,梁王虽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即五皇子卫王。可他最信任也最看重的兄弟,却是唯一能与他分庭抗礼的三弟齐王。 第543页 梁王在卫拓心中,如师,如父,如兄,多少年午夜梦回,梁王以及恩师们的音容笑貌都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明知这场梦透着古怪,卫拓却仍是跟了出去——他想见到梁王,更想见到他的恩师们。 哪怕多看一眼,只要能多看一眼…… 梁王快马加鞭赶到齐王府,齐王虽有吩咐,可谁敢拦着梁王?这位天潢贵胄长驱直入,径直闯到了弟弟的书房,见齐王眼角带着青影,面色颓然,当场就给了他一拳,把齐王打得踉跄后退,并厉声道:“秦承,你就只有这点出息?” 若说梁王是灿烂热烈到会灼伤旁人,却让人忍不住追随的太阳,清雅俊秀的齐王便如高悬天空的明月,温柔、高贵,给人带来光亮,让人顺着他的指引前进,却又带着些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二哥——”齐王摇了摇头,神情很是痛苦,“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梁王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宣娘娘一心一意为你,不惜舍了性命,你就这样糟蹋自己?要我说,皇后这是自己逼死的自己,与你有什么关系?” 穆皇后……死了? 卫拓这才意识到,这个梦境,有些不同。 梁王见齐王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想过问,心灰意冷与世隔绝的模样,一个箭步冲上去,提着他的衣领,恨不得再给这个弟弟两耳光,把他打醒:“宣娘娘都病了这么多年,断一两年的药,穆氏能不知道?她沉浸在终于有孕的幸福中,不想理会别的女人,对宣娘娘不请平安脉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就是她的失职。既是如此,圣人与你一道怀念宣娘娘,她有什么资格吃飞醋?还不是自知理亏,心虚了?钟氏可是穆家的家生子,她管不好怪谁?竟会听信旁人说什么,不要杀了钟氏,权当为九弟积德,若是钟氏能有孕,间接帮助了弟弟或者妹妹的九弟也能更平安健康。当真可笑,钟氏这等为了荣华富贵,一而再,再而三背主的贱婢,就该活活打死!她以为钟氏是送子娘娘转世,上次一举得男,这次还能再揣个孩子,为九弟带来福报?” 他说得这样明白,卫拓岂能不知道转折点在哪里? 钟婕妤二度爬床,穆皇后气愤非常,不知为何,留了她一条性命,后来钟婕妤便生下了乐平公主,穆皇后的身体也渐渐好转,开始卯足了劲对付梁王。难不成在梦境里,钟婕妤并未二度有孕,穆皇后本就因宣贤妃之事不虞,中年产妇又落下无数毛病,所以…… 听梁王和齐王的意思,此事应是宣贤妃做的,她料定了这些人的性格,用自己的死来布下了一场杀局——穆皇后一死,哪怕圣人亲自抚养怀献太子,能不能养得活还难说。张淑妃、梁王一系必定是要被圣人迁怒,日子过得很艰难的。如此一来,她的儿子齐王不就出头了么?哪怕圣人彻查此事,谁又能怀疑到一个死了几年的宠妃身上呢?何况她本就没做什么,只是深谙人心,加以诱导罢了。 齐王因生母过世,哀毁过度…… 卫拓想到这里,悚然而惊。 倘若齐王知晓此事,不认同生母的做法,将宣贤妃之死归咎到他自己的身上,确实有可能落下心结,守孝再严苛些,底子一亏损……梁王知晓这件事,但穆皇后不死,养着怀献太子,加上穆家势大,咄咄逼人,他未必像现在这样,有闲心管齐王这个异母弟弟,反而会捏住对方的把柄,让对方襄助自己一二。倘若圣人认定梁王拿此事逼迫齐王,所谓的“害死齐王”,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年的事情,还有多少隐情…… 齐王仍不说话。 梁王被这个弟弟气得眼前发黑,险些直接吼了:“宣娘娘还不是为了你好,她都去了,你就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安心一点么?还有你家娘子,为了生下寿儿,她吃了多少苦?阖家还没乐和几天,娘家人就欺负上门了!” 齐王知晓生母为自己做了什么后,一直便有了这么个心结在,见梁王和张淑妃的日子越发不好,更加抑郁。在朝堂为他们说话吧,反倒是雪上加霜,索性告病在家,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如今苦主上门,明明处境算不得好,仍是一副“我都不介意,你计较什么”的模样,齐王见状,心中虽郁气难消,愧疚之情却被梁王连消带打,去了不少。再听梁王提起齐王妃,不由叹道:“她素来不与我说这些。”又有些愧疚。 见齐王总算有了一丝求生**,梁王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领,又恢复平日高贵大方的模样。明明是天下少有的两个聪明人,却进行着最直白不过的对话:“她仰仗你过日子,又慕你甚深,唯恐你厌恶她,怎么可能说这些?要不是有些人心思肮脏,想让我来对付你,着力寻他们家的把柄,我也不会知道这些。” 说到这里,这位英姿焕发的皇子嗤笑一声,不屑道:“也就是仗着你心软了,成日盼三弟妹彻底不好,以便占了她的位置,却又要仰仗她与你的夫妻情分,好砸实这件事。你快些劝他们莫要痴心妄想,一个闹不好,算计皇室婚姻,全家都要吃挂落。” 齐王与齐王妃成亲五载,相敬如宾,感情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谁让齐王没纳妾的意思,也没***添香的爱好呢?可越是这样,齐王妃的压力就越大——若她三年抱俩,哪怕府中没侍妾,腰杆子也挺得住,可她三年五载,半点消息都没有,身为皇子的丈夫仍旧守着她一个,甜蜜之余,哪能不急?齐王虽劝了她,没孩子没关系,大不了找梁王或代王过继。齐王妃却不听,偏方灌了不知多少,挣命般生下个儿子,自己也只剩半口气。 第544页 在这件事上,齐王是有些不赞同,甚至有些不高兴的,却拗不过妻子。他知她艰难,劝过几次之后,也只能由着她了。 听了家人的话,为站稳脚跟,拼命生儿子。好容易生下了儿子,娘家人见她身体不好,便打着将她妹子填过来的主意,不顾她病得起不了身,仍对她提……齐王沉默片刻,才道:“她是她,她的娘家人是她的娘家人。”他会因为夫妻情分,惠及妻子的娘家,却不会因为这些情分,把自己也布施出去。 诚然,娶哪个女子做续弦,对他来说都差不多,就与娶谁做王妃一样。可齐王妃娘家人的做派,还是触怒了这位素来好脾性的皇子,故他又补上一句:“多谢二哥提点,我去与她说,也好宽她的心。也盼二哥为我替父皇说一声,将此事提一提,断了那些人的痴念。” 梁王见齐王终于不自暴自弃,转而为自己这个兄长考虑,在圣人面前卖自己一个人情,梁王的脸上便带了一丝轻快的笑意:“你也莫要担心我,我好得很。今日倒是有些莽撞了,改日带些好东西,再向你赔罪。”说罢,似很是得意,走的时候,竟哼着小曲。 卫拓目瞪口呆地看着梁王与自己记忆中截然不同的举止,短暂的惊愕后,便有些释然。或许,这便是兄弟! 番外 前尘一梦 之贰 梁王跑去齐王府的事情,当天就传到了圣人耳朵里。圣人瞧了一眼养在暖阁,不住哭闹,奈何哭声低得如同奶猫一般的小儿子,既有些骄傲,又有些惆怅。 出于极为复杂的心理,梁王凑趣一般提起齐王的要求时,圣人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还赞了梁王“友爱兄弟”。朝臣闻言,又动了心思,往梁王一系倾了倾。 当利公主见弟弟振作起来,也很高兴,倒是齐王妃,听见圣人说“哪位卿家没有好女儿,何必拘着一家”,又见娘家人慌得六神无主,几番上门求助,疑圣人记恨上了她们家,又惊又急,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没了。 齐王本是想断了齐王妃娘家人的痴念,让他们收束片刻,莫要上蹿下跳。也好让齐王妃平顺一颗心,少听娘家人不知所谓的忠告,好生养病,日子还长,却不料自己的好意竟让她一命归西,心中极是内疚。 梁王见自己好心办坏事,也有些尴尬,想道齐王一年多的时间里丧母又丧妻,母亲和妻子还间接都是因他而死,又登门了一趟,顺带还将大哥代王和妹妹当利公主给拖来作陪。他们四人从小一道长大,年纪差不了几岁,虽不至于亲热非常,却比别的兄弟姐妹们好多了。 代王没有嫡子,怕也不会有了,瞧见弟弟的儿子,很眼馋,从孩子说起,让齐王振作;当利公主快人快语,偏向亲生弟弟,张口便是“你哪点对不住她了?她不听你的,偏要听娘家人作耗,生生拖垮了自己”,就差没直说齐王妃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齐王,种下心结,才会做出这些傻事了。 哥哥姐姐们对自己的一片心,齐王都是知道的,可听见他们为了他好,口口声声都是齐王妃的不是,心里更加难受,觉得有失君子之风。又听当利公主絮絮叨叨,说要尽快为他再娶个王妃,要不就纳个孺人,打理家务,身边也有个知冷疼热的人。 齐王耐着性子等姐姐说完,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当利公主的好意,不似以往柔和,竟有些硬邦邦的意味:“我与她夫妻一场,她去了,至少要为她守一年,为寿儿计,三年也保不准。续弦的事情,阿姊勿要再提了。” 当利公主气结,梁王扶额,代王叹息,好话说了一箩筐,却没说动这个看似温和,实则自有风骨的弟弟。 齐王知当利公主不会善罢甘休,故他抱着儿子去庄子上不说,还隔三差五出门访友——阿姊可以堵他的门,却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臣子府上吧? 他喜好文墨,又通晓政事,身边聚集了一批极有文采又很有抱负的士大夫。与他最为投契得,当属齐王府的“友”,出身名门颍川陆氏的陆继。 陆继身在朝堂,岂会不明白这两姐弟的官司?但他是世家出身,又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惜身重名,对皇室没那么敬畏不说,身边也没半个侍妾美婢,至今只有夫人王氏一个女人,哪怕多年无子也没有***添香的想法。在陆继看来,王妃故去,齐王为王妃守一年,这是君子之行,无可指摘。当利公主忧心兄弟不假,这番举动却与添乱无异,故他顶着当利公主威胁的眼神,梗着脖子,斩钉截铁地包庇齐王,硬说齐王不在。 齐王忍俊不禁,施施然走了出来,当利公主气得白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陆继见齐王出了屋,不由奇道:“殿下?” “无事。”齐王没说我怕我姐气昏了头,对你无礼,只是说,“方才无意间瞧见了承之的新作——”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才很是委婉地说:“颇为感触。” 陆继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失笑:“您是觉得匠气有些足吧?微臣也觉得,自打涉足朝堂之后,诗词便不如从前清新了。尤其与族妹相比,更是一天一地。” 齐王在文学上何等造诣,岂会看不明白?正因为几首诗词里,独有一首极佳,字迹虽是陆继的,但清丽婉约,似是女子手笔,他才会有此一语。 听罢陆继的解释,齐王立刻明白对方的用意:“颍川陆氏不愧是传承数百年的名门世家,就是人丁单薄了些。”哪怕他想要提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陆家子弟啊!再说了,旁支强,嫡支弱,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第545页 陆继听齐王这样说,便有些伤怀。 颍川陆氏的嫡支,如今只剩下陆泠一介弱女子,按理说,他作为颍川陆氏官位最高者,血脉也算不得太远,与陆泠刚出五服,继承家主之位本理所应当。奈何陆家有个世人仰慕的天一楼,里头的藏书几乎都是陆家嫡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属于陆家嫡支的私房。他便不好领这个家主之位,更不好与陆泠走得太近,免得有谋夺嫡支私产之嫌。 这等情况,在陆泠嫁人后渐渐好转——陆泠并未嫁给文人墨客,反倒嫁给了这几年声名鹊起的曲成侯苏锐。圣人最爱少年英才,对苏锐多有褒扬,苏锐也不负众望,立下了一些战功,俨然是未来的栋梁之才。有这么一位夫婿庇护,陆继总算可以放开几分顾忌,与族妹多接触。 在陆继心里,武将谋出路,终究风险太大,万一苏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对这个才华横溢的族妹很是钦佩,又知晓她一个孤女守着天一楼非常不容易,希望对方过得更好,便冒昧将对方引荐给了齐王。若是运气好,陆泠得了齐王的欣赏,合了当利公主的眼缘,又被后宫哪位贵主相中,因德才兼备充作公主的老师,腰杆子就能更硬一些,谁让觊觎天一楼的人实在太多呢? 当然了,这也是看在齐王是实打实的正人君子的份上,若非如此,陆继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齐王身上,举止与平日迥异。 陆继这番心意,齐王瞧得分明,他心中叹了一声,面上却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极为温和地说:“说起来,颍川陆氏真可谓代代出名士,尤其是前朝的陆安石《说文》,字字珠玑,令我好生仰慕。奈何战火侵扰,放置在前朝皇宫的原稿丢失,下落不明……” “这容易!”明白齐王这是要提携陆家,帮衬陆泠,陆继一扫之前的阴霾,神采飞扬起来,“天一楼留了底,族妹又博闻强识——” 齐王见他有失沉稳,忙道:“《说文》统共七卷……”哪怕陆泠能倒背如流,默下来也非常耗神,齐王虽很想一观《说文》,却不希望别人为自己的愿望这样费神。 陆继怕齐王把自己当做功利小人,连忙解释道:“族妹嫁到苏家后,与小姑极是交好,将腹中锦绣悉数默诵,以教导苏家娘子。”就如他的夫人王氏说得那样,放眼整个天下,嫂子与小姑子好得与亲姐妹似的,怕也只有这一家了。 正因为知道陆泠手中有现稿,他才会这样快就答应下来。 齐王再三追问,确定陆泠不会为此事劳神后,才有些赧然地说:“既是如此,有劳陆夫人了。”说罢,唯恐自己的态度不够诚恳,又加上一句,“我并无强夺之意,若是陆家有何规矩,秦承自当遵从。” 堂兄的好意,陆泠心领了,她刚想让对方等几天,坐在一旁的苏吟就说:“手稿在我那儿,绿柳,去把它拿来!” “阿吟!”陆泠嗔怪道,“那上头有咱们两个的笔迹!”还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批注,写了自己的观点。 本朝对女子的约束虽不严厉,也有许多女子因才气而扬名,但苏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陆泠宁愿多花几天再默一遍,也不愿意苏吟的名誉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苏吟知嫂子疼自己,神色淡淡,却蕴藏一抹柔和:“无妨。” 陆泠见苏吟神情,便明白她在想什么,不由头疼得紧。 她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她们这种姑娘,模样或许更讨男人喜欢一些,却无论如何都入不了婆婆的眼——哪个婆婆不要端庄福相,宜生养的媳妇,偏要讨身姿纤弱,容貌极美,才气纵横……总之,与世俗标准大不一样的女子为媳呢? 陆泠本也是这样想的,不免有些心灰,临川侯对她百般缠歪,她厌恶非常,又知晓这怕是自己最好的选择,不甘之下,权去庄子上散心,本打算给闺阁时期留一段回忆,谁料能遇见苏锐?真正碰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她才知道,世间真有一见钟情,两心相许之说。先前那么多的磨难,也只是缘分没到罢了。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愿看见苏吟看淡尘世的模样。陆泠已是世间一等一的出尘脱俗,但与苏吟一比,便如空谷幽兰之于世外仙姝。在才气一道上,更是如此,陆泠自幼承庭训,饱读诗书。苏吟却是自己看苏锐留下来的经史子集,无人指导,待陆泠嫁进来之后,才得已接触诸多藏书。不过短短三年功夫,便与陆泠不相伯仲,还常有新见解。陆泠对这个小姑子实在爱得不行,她自己已经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又怎会不盼着苏吟好? 番外 前尘一梦 之叁 齐王没能悠闲太久。 江南颇不安分,圣人雷厉风行,将这个儿子派去江南处理盐运官司——在那个关系盘根错节,才踏上便似陷入泥沼的地盘上,唯有派身份尊贵,手段过人,两方面都能压得住场子,担得住责任的人,方能不大动干戈地理清此事。 陆继身为王府属官,当仁不让,随齐王同行,来不及继续为族妹布置。王夫人一人独居京中,未免寂寞,苏、陆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互相拜访本是寻常。陆泠知自己的交际圈狭窄,见王夫人是勋贵嫡女出身,交游广阔,又见苏吟马上要过及笄之年,却未说定亲事,只得央了堂嫂帮忙。 苏吟知晓陆泠的用意,越发惫懒,连门都不想出了,成日不是经史子集,就是黄庭经文。 第546页 她的婚事,实有无数难处。 论出身,侯府嫡出的小姐,怎么也不算低了,但苏锐孤身一人在外,极有可能性命不保,五服中又无旁人可以承嗣。一旦苏锐没了,爵位被朝廷收回,她就是白身。 论嫁妆,苏家的底子,已经被她那个荒唐的父亲败得差不多了。母亲虽留下了嫁妆,但首饰可以炸一炸,恢复鲜亮,衣衫、料子却早就被烂了。嫂子倒是陪嫁极多,可苏吟怎么会动这种心思? 论子嗣,那就更是……但真正要命的,还是落在苏吟的性子上——若她只是想攀高枝,或者找个经济适用的男人凑合着过,也就罢了。偏偏她实在是个样样都好的姑娘,爱她的人,譬如她的哥哥嫂子,不忍随意找个合眼的人做妹夫,唯恐辱没了她,哪样都好的男子又未必看得上她。哪怕他看上了,家人也未必同意,内宅到底是女人的天地,不得长辈喜欢,处不好妯娌关系,便会吃无数暗亏。 正因为这样困难,陆泠无奈之下,才求上了陆家。王夫人了解勋贵们的脾性,知晓陆泠多半看不上,忽地想到一件事,心中一动,小声说:“前些日子,夫君问你借书,你知道吧?” 陆泠闻弦歌而知雅意,“难不成那位想借《说文》一观的……” 王夫人不敢说那是齐王,含含糊糊地说:“与夫君一样,出身高贵得很,人也不必说。夫君对我说了,您与他的亲妹妹无异,陆氏统共就这么几个人,自然要互帮互助,您的亲戚,也是咱们的亲戚。”言下之意,便是陆继已在暗中为苏吟相看夫婿。 这也没说错,陆继知晓陆泠心结,又颇看重苏锐,有心结交,王夫人如今蓄意卖好,把这件事告诉了陆泠。 前朝很多世家抹不开脸,不好直接改旗易帜,但瞧着大夏日渐稳定,何等心热自不必说。这些世家很多在学问上都有独到的见解,也因此萦绕在梁、齐二王,尤其是齐王的周围,便如陆继,一开始求见齐王,心思并不纯正,倒是想找个进身之阶,打开局面的心思多些,后来才被齐王所折服。 陆泠知晓这一情况,她对世家底蕴颇为自傲,也知晓齐王身边围绕着很多优秀的人,便觉堂兄的考虑很是周到,破天荒希望堂兄快些回京,更不要说对苏锐的期待,她几乎是数着日子算苏锐还有多长时间回京述职的。 苏吟倒没将这当成一回事,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扬一扬自己的“病弱”之名,待年岁再长一些,就出家做女冠。若是哥哥嫂嫂愿意养她,她就留在家中做个不拘一格的方外之人,日后有了侄儿侄女,说不定还能教导他们读书识字;若哥哥嫂嫂不愿意……哪有这种可能呢?故王夫人和陆泠带她去做客,她虽厌烦那些评估打量的目光,却从来不拒绝嫂嫂的请求——这些贵妇人一看她“不是福相”,本能就厌恶了,何况她还不会奉承,为人冷冷淡淡的,更让人不喜。只要多出门几次,她的婚事就算没了一半。 陆泠反应也快,旁人挑剔的目光虽隐晦,她却察觉出来,险些为小姑子愁白了头发。待到齐王办成了江南一案,好些世家、官员被卷入,王府门庭若市,陆继府上也宾客盈门,陆泠反而不提这件事了,一心一意等苏锐回来——族兄升职,本是好事,但趁热灶的人太多,这时候求上门,反而容易坏事。 她不求陆继,陆继却找上了她,有些尴尬地说:“阿泠啊!《说文》中有几处,为兄的友人有不同的意见,他也是饱读诗书、博学多才之士,为兄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说罢,点出几处。 学术一道,有所分歧本就是常事,陆泠并未反感族兄隐隐有些偏向对方的态度。相反,见对方的阐述也极为精妙,免不得听入了神,只觉自己要细细推敲,方能应答,肃容道:“真是博学之士!阿兄,我几天后再给你回复。” 陆继知她入了心,连连点头,陆泠越想越觉对方所言精辟,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书房,见苏吟正在作画,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几步,静静地站着。待苏吟落笔,方轻轻敲门,问:“阿吟,《尔雅》《儒学寄闻》《中侯》《公羊春秋解诂》都放在哪里?你正在看么?” 她嫁进苏家几年,默诵的诗书何止万卷?偌大六面书柜上,摆满了陆泠默写的,陪嫁的,还有淘来的藏书。苏吟最爱这间书房,流连忘返,常与嫂子在这里讨论,藏书也多是她来整理。故她将画摆正,就将陆泠报了名字的书卷一一抽出来,边抽边问:“可是有什么事?” 陆泠也不避讳,将学术上的不解说了出来,苏吟顿了一顿,方道:“这个人好生厉害,他的做法,便如《发墨守》之于《公羊墨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说到这里,她望向陆泠,轻声道,“《说文》虽是陆安石陆公所做,却有子嗣、弟子为之注疏,演化出了极多学派。我听说前朝文坛最兴盛的时候,几可重现百家争鸣的盛况,后来陆明公被誉为‘学海’,所注的《诗》《书》《易》等流行,旁家的学派便不显了。” 陆明公是陆安石的曾孙,中间隔了四代,怎么可能在思想上完全一致?前人的东西未必就是最好的,但祖宗的东西,作为子孙,哪怕觉得不妥,也是不能否定的。《说文》出现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甚至自相矛盾,但强行穿凿附会的阐述,也就说得通了。 苏吟这话说得不甚委婉,却是她一直以来的风格,陆泠思忖片刻,缓缓点头:“你说得不错。”她是陆家子孙,当然不会说祖宗的不好,一时要跳出藩篱也不行了,便道,“咱们细细推敲,也好回了族兄。” 第547页 这封信回得十分吃力——既要阐述自己的观点,又不好将祖宗贬得一无是处,只好旁征博引,用种种例子证明不同情况下,事情也会不一样。如此一来,又牵扯到了更大的问题,陆泠举的例子,很多并不是耳熟能详的,而是陆家秘史的记载。同一件事,放到别家,又是不同的记载。 陆泠受限于陆家子身份,处处受掣肘,加上顾忌颇多,并不敢直言不讳。苏吟则不然,她本就是胸中有丘壑,又一心向学的人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谈到观点不同处,针锋相对,毫不避让。 见这两人素未谋面,却书信往来,谈得极为投契,陆泠便有些发愁,私下问陆继此人有无婚配。虽说这样的交往是君子之交,苏吟也没别的意思,权当对方是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可要是对方……传了出去,吃亏得只会是苏吟。 齐王托言江南一行,略感风寒,闭门谢客,连当利公主也不怎么见,并不牵扯进后续的朝廷动荡,也堵住了无数想走他门路,或者想诱他与梁王争锋的人。陆继知此事事关重大,并不敢走漏风声,让大家知道齐王这大半年实际上是在府中研究学术,并没有生病。何况齐王只要一回朝堂,续弦的事情肯定要提上议程,这事不是他们能决定的,真要生了念头,知道反而伤心。加上他这些时日也见了许多优秀后生,得配苏吟,便将此事给捂住了,只道:“为兄物色了好些才俊,你且先看看。” 他被圣人和齐王赏识,又做了好几件大事,正是春风得意,炙手可热的时候,又恰逢三十生辰,虽低调非常,没有大肆宣扬,仍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陆继崇俭,府上奴仆并不很多,一到这等时候,虽请了帮佣,仍有些疲于奔命。偏偏这时候,齐王轻车简从,悄无声息地来给他道贺,见陆继满头大汗地赶过来,不免有些自责:“倒是麻烦你了。” 齐王肯这样上门,这是拿他当朋友,他岂能不照应?但齐王的身份也是不能暴露的,故陆继咬了咬牙,说:“您先去书房坐一坐,我刚得了汉代的残谱……”“书房重地,我就不进去了。”齐王不忍拂了陆继的好意,便道,“我去书房一旁的院子打打谱。” 番外 前尘一梦 之肆 齐王前来,并非只为私事。 如今朝堂风云变幻,牵一发而动全身,陆继身为他的心腹,势必被人所关注,也容易成为撬动他这一系的缺口。奈何陆继平日谨言慎行,让人捏不住把柄,这等热闹时刻,想要做手脚却方便许多。 齐王本以为变故要从外院滋生,谁料过了一会儿,暗卫来禀:“殿下,前一条路尽头的转交,有个姑娘被一使女领着,正走过来。”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说,“瞧模样,似要去另一条路的厢房。” “厢房……”齐王何许人也,一听暗卫的叙述,便知这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有人见色起意,要来个板上钉钉——这可是外院,厢房是供男客休息的地方,陆继是正经人倒没什么,休息也就是普通的休息了。在勋贵府邸中,这等外院的厢房,实在是酒酣耳热后搂着歌伎去小憩一番的最佳场所,美其名曰“更衣”。若是酒醉了,要进厢房休息片刻,却见着一个美貌女子在里头……这时候扑上去了,谁都不会责怪那个男人,因为会在这种地方的,本来就是生死都由不得自身的奴婢。 齐王的暗卫是圣人所赐,不说铁石心肠,也是冷面无私;而他自打成了“东宫三殿下”后,想往他身上撞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手段层出不穷,容貌自然也没的说,出身高得更是比比皆是。莫说他,就连他的暗卫们都看麻木了。此事明明不是直接冲着他来的,暗卫却出了声,固然有警惕的因素,譬如这是陆继府中;譬如敢做这种事的人,或者说有资格被别人设计的,自然也有足够的底气承担后果;需要用这种手段算计的女子,出身也不可能低,很容易做不了亲家,反而成死仇……但值得暗卫开口说这么一句的人,别的不说,光是风姿、气度、容仪,定是远胜旁人。 短短一瞬的工夫,齐王已想了千百种前因后果、处理办法,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救人一命,实乃幸事。你们想个法子,将此女——”他本想说哄走,但一想这是外院,人多手杂,还多是男人,真要被撞见,对一个女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便改了口,“请她来院子里坐一坐,立刻通知承之,还有,查明白本要去厢房中的那个人是谁。” 说罢,齐王就放下残局,起身道:“事急从权,我且去承之书房外避一避。” 苏吟静静在林间漫步,想着方才的事情。 陆继寿辰,男人来道贺了,夫人不可能不跟过来吧?三个女人尚且一台戏,何况几十个高门贵妇、贵女呢?苏吟面对那些评估、打量、同情、嫉妒的目光,一概淡然处之,别人问她话,她基本上都会应答,回答也很礼貌很得体。虽不让人觉得敷衍,但也绝对不热络,更不会曲意奉承讨好,比起其他或羞涩或甜美或大方的姑娘,简直……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你虽然在和她说话,但你并不是在看待一个晚辈,而是在追逐一辈子都可望不可即的高天孤月。 诚然,这样的态度不会讨人喜欢,但苏吟的想法也很干脆——我又不靠你过日子,凭什么要因为你的好恶就压制我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做你家媳妇就不适合吧,说我性格古怪就古怪吧,有没有好名声都无所谓,为了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男人,将自己弄成贤良淑德的模范样子,一辈子都拐弯抹角,不敢流露半丝真性情,无论多少人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累不累? 第548页 出于这种考虑,趁着嫂子在帮王夫人招呼客人,刚应付完几个贵女挑衅,实在觉得这种聚会没半点意思的苏吟和陆泠说了一声,便出来躲清静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发现自己是怎么被带到外院,身旁的使女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神游般到了一个颇为清幽的所在,草木葱郁,竹叶的清香自不远处飘来。 前方是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右侧是清幽小道,她站在十字路口,想也不想,径自往小道上走,没走多久,便见一处小院,门扉敞开,一棵冠盖极为茂密的榕树为半边院子送来清亮,榕树下有一石桌,四石凳。石凳干净整洁,石桌上摆着一个古朴的棋盘,上头落着一局残篇。 与此同时,齐王正在陆继的书房外,听着暗卫的禀报:“这时去厢房得只有一人,正是辽西侯。” 齐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不悦道:“如此手段,堪称龌龊。” 辽西侯是如今安北都护府的第二把手,地位仅在鄂国公之下,他才三十五六的年纪,又恰好前几年丧了妻,虽有两儿一女,想要做他填房的人仍是踩破了门槛。就连梁王的母族褒国公府也打了续个女孩儿过去的主意,正在商谈此事,很有可能会成。 若是今天闹了这么一出,自己与二哥纵不生出芥蒂,身边的人也会多想,怨言定然不少……归根到底,这件事,仍旧是冲着他来的。 “承之呢?” 暗卫低下头:“陆大人被团团围住,脱身不得。”人手少便有这等坏处,面生的信不过,脸熟的……虽说可信度高了那么一点,但就因为人少,大家各司其职,没哪个分量重的能离开岗位,否则便会更加忙乱。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些暗卫想要报信给陆继都有些艰难。 齐王一听,更觉头疼,生怕待会陆继喝高了,呼朋唤友,过来书房一观——书房和院子到底有些距离,陆继以为他不在书房的话……但他有些事要和陆继说,尤其是见识到刚才那一出后:“那位姑娘还没走?” “那位贵女——”说到这里,暗卫也卡了一下,才说,“正在下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继续齐王的残局。 听见暗卫这么说,齐王有些惊讶:“下棋?”他终于想起问人家姑娘的身份了,“她是……” “曲成侯府的大娘子。” 也就是自己那位笔友? 书信来往这么多回,要说不想见见笔友长什么样子,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知晓姑娘家名声更重要,这事压根就没对别人提过,怎么可能另生波澜?故他思忖片刻,才道:“苏娘子下完了棋,再告诉孤。” 还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吧!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暗卫才禀:“殿下,苏娘子在收棋盘了。” 齐王轻轻颌首,决意回去,也好避开随时可能带朋友来的陆继。谁料刚踏出书房的院落,还没走上几步,暗卫又飞快来禀:“苏娘子又在摆弄棋盘!” 听见暗卫的禀报,齐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 他本是个思虑甚深的人,今儿怎么鬼使神差一般,没有想到,以他那位笔友的高洁品行,贸然动了别人的东西后,怎么会不复原?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再三,他不知为何,并未退回去,而是选择继续往前。 然后,在小院的门扉前停住。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暗卫为何会破例多说那么一句话,暗自失态,甚至连执行任务也不复平如敏锐,也感受到了自己沉寂多年的内心急剧的跳动。 这世间再没有一个人如她一般宁静而悠远,明明近在咫尺,偏偏让人感到,你与她之前隔了整整一个世界的距离,你是这样的卑微,犹如尘土,她却孤芳自赏,高不可攀。 苏吟将棋局还原,微微侧过头,瞧见站在门口的齐王,仿佛没看见他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倒的清俊容貌,轻轻颌首,权作打过招呼:“阁下大才,多谢。” 随即,毫不犹豫地走出院子,从齐王身边走过去。 “请留步——”齐王下意识喊出这句话,却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见苏吟眼神清澈,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便知在她心中,自己与一朵花,一棵草并没有什么区别,登时尴尬起来,“这是外院,不知……”明明以八面玲珑,温文尔雅著称,却连话也不怎么会说了。 苏吟见他不像旁人一般,见到自己除了倾慕、惊艳就是垂涎,举止端方,神色也温和,难得回了一句:“不妨,我认识路。”陆继的府邸,她当然来过不知多少回,若非之前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么,也不会着了别人的道。为何会误入这里,她心里也有个数,那个使女长什么样子,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就连是齐王救了自己,她都有七八分的把握,方有此一声谢。 若是别人遇上这等事,怕是早吓得手足无措,惊魂未定,苏吟却不然。对她来说,名誉、贞洁、婚姻乃至性命,都没有一盘合心意的棋局重要。 齐王目送她的身影远去,示意暗卫跟上护送,这才缓缓来到石桌边。 棋局还是原先的棋局,他却没有了继续的心思。他指尖轻抚上黑白分明的棋子,上头似乎还停留着那个人的温度,不知过了多久,终闻他一声叹息。 番外 前尘一梦 之伍 陆继知晓差点发生在自家后宅的那一幕,冷汗一个劲地往下冒,怎么也止不住。 第549页 只有那等没本事的庸碌之辈,才会讥笑苏锐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安稳职位不去谋,反倒投笔从戎,前往边疆。在陆继的眼里,苏锐出身名门,身上有爵位,还有这样的胆略、智谋和志向,取舍果决至此,断不可小觑,北边频传的捷报也证明苏锐的本事不差。故在族妹摇摆不定,不愿带累苏锐,想要允诺临川侯求婚的时候,他毅然地站在了苏锐这边,促成了这段天赐良缘。 不仅如此,苏锐为了娶陆泠,杠上临川侯,老夫人将穆家搬出来,想要欺压无人庇护的苏锐时,非但齐王,就连梁王都在圣人面前说了话。 梁王并不是那种穆家欲置他于死地,他就什么事情都要拆台的庸人,苏锐没和他有半分的接触,他尚为对方进言,可见梁王对苏锐的看好,话又说回来,苏锐如没入圣人的眼,此事也不会这样顺当。若苏锐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水准,又有几分运气的话,或许会成为谯国公、鄂国公那样的顶梁柱。也正因为如此,这次的事情,非但会影响到齐王和梁王的关系,影响到储位之争,还会对北方复杂的军事派系影响深远。 只要这件事发生了,无论怎么走,都是一盘难以盘活的棋,设计这桩“意外”的人,非但心思深远,而且阴险狠毒…… 想到这里,陆继忍不住抬头,望着齐王,就见齐王面沉似水,气质不如以往温和,带了几分冷凝的意味。 见齐王这等不常有的姿态,陆继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还当齐王在思考国家大事,谁知道齐王先前就将这件事盘算完了,自打见了苏吟之后,脑子里就反反复复盘旋着:“我这样是不是很薄情啊,妻子过世才一年多……” “我喜欢她,可她看不上我啊!” “但她与我谈得来,若是长久相处,未必没有机会。” “可这样一来,她会不会觉得我以势压人?” “哪怕她愿意,苏锐会同意妹妹当填房么?” “不对,得她愿意,可她喜欢我么?她好像看不上我啊!” …… 齐王殿下脑海中循环往复,不知将这几句话转悠了多少回,最后仍是颓然。 他的权势、地位、容貌、气度,在苏吟眼中都不值一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一身才华了。问题是,在齐王看来,论才华,很多士子并不比他少,只是宫中藏书多,他自幼又有大儒教导,身份摆在这里,站得高,眼界高,才显得更加出众罢了。真要论起来,光是一个“填房”,就能将他的优势给弄没大半。 哪怕齐王继妃的身份尊荣无比,到底摆不脱填房地位低,在原配面前执妾礼的尴尬。 齐王知道什么是妾。 他打小就见了自己与兄弟姐妹们的生母在穆氏面前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穆氏不喜欢她们碍眼,她们就只能安安静静地窝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红瓦白墙,等待着父皇一个月都未必有一次的垂怜,长长久久地与寂寞为伴。对妾,哪怕是有名分的妾来说,她们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仍是主子,身份的差别摆在那里,一旦照顾不好,等待得就是穆氏的训斥、惩戒,公正至极,也不带一丝感情。 穆氏永远端庄地坐在那里,压得所有女人喘不过气,就好像她当太子妃的时候,觉得二哥太桀骜,张氏身后的褒国公府势力太大,大哥又不得她眼,便打起了扶植母族无人,性格看上去颇为温顺的自己的主意。打那之后,原本还颇受宠爱的生母就开始“病”起来,成天让他不要去看她,多去穆氏面前尽孝。他不肯,他要留在母亲身旁,却见到了穆氏看母亲的目光。 冷得像凝结了千载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 你为我生了孩子,已经尽到了你的义务,现在我需要你的孩子,你就应该乖乖地退让,低眉顺眼,无声无息,这样尚且不够,最好承载不住这样大的福气,一病不起。 齐王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厌恶这一切,他不愿意为了争夺皇位,把自己变得六亲不认,不人不鬼,也不愿因自己的一己之私造成那么多的悲剧。谁料他不愿夺位,他的生母仍旧要用性命来铺平他登上龙椅的道路;他不愿纳妾,反而加重了发妻的心理压力。他孤独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感觉自己是这样的格格不入,直到今天。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 碧落黄泉,红尘紫陌,再也不可能寻到第二个。 但……填房在原配面前执妾礼,他还有个儿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苏吟肯定不会同意…… 一想到这里,齐王只觉郁郁。 陆继见状,更加警惕——难道齐王殿下都觉得此事棘手?看样子,他得更加慎重才是! 朝堂的暗流涌动,当利公主自然知晓,若说没存几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那是假的,可她尊重弟弟的选择。但齐王十天半月不见面的,连她都避开了,举动是不是有些反常? 当利公主何等剽悍的人物,她知道在弟弟那里得不到回答,直接把齐王贴身侍卫给截住,开始“严刑逼供”。 险些没喷出来。 在当利公主的心中,自家弟弟那是千好万好,只有女子倒贴的,没有令他倾心的。偏偏事情倒了过来,齐王辗转反侧,既要维持君子之风,又削尖了脑袋想见人家,还要保住人家的清名。这也就罢了,竟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尤其是最近,人家的哥哥回了京,苏吟出门的机会更少,齐王就更加抑郁了。 第550页 当利公主被这想也想不到的局面惊住了,短暂的吃惊过后,心思立刻滚烫起来——她也算个行动派,回府后就准备开个花会加诗会,特意请了王夫人不说,还给了她两张帖子。 她对弟弟的眼光一百个相信,虽在她眼里,苏吟的门第低些,却也不算什么,对皇家来说,左右都是臣子,只要不是太差,弟弟又喜欢,这就行了。之所以要看看苏吟,一是基于姐姐的心态,二便是想替苏吟扬名,好给齐王长脸,去宫中请旨的时候也容易些。若不然,谁知道苏吟是谁啊!不是她吹嘘,以圣人对齐王的宠爱,齐王继妃的人选,指不定比其余皇子的原配还要精心些呢! 冲着当利公主的权势,愿意趋奉的人能排满整个朱雀大街,当利公主琢磨着,苏吟这姑娘能和齐王做笔友,那文采,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不说技压群雄,也是珠玉在侧。自己将她的作品往御前一摆,再给她说些好话,圣人欣赏有才华的女子,说不定就允了。谁料见苏吟冷冷淡淡,一副完全不打算动笔,或者说哪怕动笔也敷衍了事的样子,当利公主气恼之余,也悲哀地发现,对方对功名利禄,或者对“过得好”三个字,都没半点欲求。否则自己这么一个公主杵在这,你哪怕不讨好,至少也不要这么淡泊,对吧? 当利公主打小就生长在一堆人精中,真不愿意和装不愿意,她一眼就能看得分明。正因为看得分明,才抓耳挠腮,差点撞墙——弟弟啊,你的眼光能不能别这么好,无欲无求的人,一万个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怎么就被你给撞上了? 公主殿下纠结了半晌,末了一拍桌子:“走!去梁王府!” 这事,她管不了,有人能管! 梁王听了这事,反应和当利公主一模一样,好在他镇定些,短暂的惊愕过后,就化作一副乐不可支的面孔,特别坏心地说:“三弟一直是那副世外神仙的模样,如今好了,遇上真神仙了吧!” 当利公主险些没拍他:“二哥,我和你说正事!” “正事,恩,正事。”梁王满口应下,正襟危坐,当利公主以为他有什么法子了,谁料他促狭道,“苏锐生得可是一等一的好,若他晚生十年,或者晚娶妻几年,我也不用担心馆陶迷王家小子迷得姓什么都忘了。他成亲的时候,父皇还赏了他一个玉如意不是?那时我就对父皇说,您是提前给聘礼么?儿臣才三个儿子,您要定哪个出去,您说,儿子绝无异议!都说女儿像爹,您孙子也不会有意见的,他可是赚大发了!父皇当时还用奏折敲我来着,你看吧,我没说错,只是没想到这缘分应在三弟身上罢了。” “二哥!”“这事还不简单么!”梁王见当利公主急了,连忙投降,“父皇为三弟的事情已经问了好几次,张娘娘病重,无暇打理宫务,那一位素来是不管事的;郭、李两位,谁敢做三弟的主?就连被生母拖累的老六的婚姻,她们也不敢问话。三弟怕唐突佳人,这样拖着,万一父皇直接给他说名门贵女,看他怎么办!不就是怕招埋怨么!这事,我来做!”说到最后,酸溜溜地来了一句,“反正我给他背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番外 前尘一梦 之陆 “岂有此理!”苏锐重重一拍书桌,生生将坚实的桌子卸下一块,“辽西侯欺人太甚!” 苏吟倒是半点没放在心上,陆泠沏了杯清茶,让他顺顺气,才问:“你就这么确定,此事辽西侯插上了一手?”对方手握重兵,又是这样复杂的时局,被人算计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若此人真这样不长眼,他们也定要给对方一个颜色瞧瞧。 苏锐轻轻颌首,俊美无俦的面庞上仍有一抹未曾褪去的愠怒:“辽西侯有才无德,最喜剑走偏锋。” 他本性宽宏豁达,并不会在背后道人长短,能这样说一个人,可见对方的品行的确很差,也证明他是真的怒了。 苏吟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淡然道:“哥哥竟会这样说一个人,看来辽西侯没少对付哥哥。”若是见到后辈出色,心中欢喜,竭力栽培,又怎会得到一个“有才无德”的评价,甚至要放到“剑走偏锋”之前呢?故她又补了一句,“褒国公府有眼无珠也就罢了,难不成梁王也急于求成?” 心胸狭窄的人,很难与属下处理好关系,哪怕是个伪君子,想装一辈子也难。寻常将领也就罢了,安北大都护之位何等重要,朝廷安西、安北两大防线断不可出什么岔子,若辽西侯真是这样的人,别说他是北边的二把手,就算是鄂国公退下了,也不可能轮到他上位。 苏锐何等人物,一听妻子和妹妹说明事情经过,就将情况猜得***不离十——鄂国公后继无人,褒国公府便想要结好辽西侯,图谋北地兵权。辽西侯见局势未明,并不愿躺这一趟浑水,却又不敢得罪梁王母族。自己在北边屡立战功,又拒绝了辽西侯的拉拢,鄂国公对自己十分赏识,如今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局势复杂,朝廷有攻打百济之意…… 自恃聪明,却被人利用,险些害了自己的妹子,这样的人……苏锐冷哼一声,心中已有了决断。 辽西侯算什么东西?他连临川侯背后的穆家都不畏惧,岂会怕这样一个看似英武,实则狭隘的小人? 苏锐将抽屉拉开,取出几个厚厚的信封,陆泠看着苏锐的脸色,试探性地问:“这是……” 第551页 “辽西侯吃空饷的证据。”苏锐轻描淡写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这么个嫉贤妒能的长官在,他岂能不做点防备? 陆泠虽知道自己的夫婿不是普通人,见他准备得这样充分,仍有些恍惚:“你早就准备对付他?”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苏锐异常淡定地说,“不过是运气好,收集了几个人的证据罢了。”武将立身本就不易,若对方不用这样卑鄙下作的手段对付他的家人,他也不会生出针锋相对的念头。 苏吟不赞同:“你若与辽西侯对上,只会趁了幕后黑手的心意。”多大点事,也值得兄长兴师动众,卷入漩涡里? 苏锐虽对这个妹妹无有不应,在这件事上却半点不退,傲然道:“人活一世,本就该快意洒脱,我去边疆,为得是保护你们。若需你们为我忍气吞声,我为何不留在京中,做个富贵安宁的侯爷?” 见他态度坚决,陆泠也不再说什么,苏锐倒是洒脱得很,径直对苏吟说:“你也莫要担心,为兄这些年也认识了一些不错的年轻人。” 他本就是如山岳一般俊伟的人物,与他交往过的人,对他或欣赏,或臣服,或心甘情愿地追随,或嫉妒却不得不慎重对待。尤其是年轻一辈的人,见到他,两三下就叫大哥,多见几面便对他敬仰如天神的大有人在,至于妹婿嘛……对京城的年轻人,苏锐已经不做什么指望了,左思右想,还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靠谱些。 这次进京,他带来的下属,一水的俊朗小伙。出身清白,门第中上,眉目俊朗,武艺不差,身上个个都带着战功不说,心性手段和实力样样都不弱。哪怕进不了左右卫,进个金吾卫也没问题,更重要的是,对他言听计从。就怕妹妹被妻子养得太有才气,看不上他们……没事,这几个看不中,还有别的嘛! 陆泠知丈夫心性,明白他所谓的“认识”绝对是“栽培”,抿唇笑了:“既是远道而来,还不快请他们来家里坐坐?” 苏吟微微蹙眉,到底没拂了兄长的一片好意,心道若是哥哥的意思,她将就一下也未尝不可。 这厢苏家迎进了几个帅小伙,那头齐王就得到消息,更是坐立难安。犹豫半晌,终于决定约苏锐出来坐坐,还没付诸行动,他和苏锐一起被招进了宫,圣人笑眯眯地说:“藏锋啊!听说你还有个妹妹?” 苏锐一听这节奏,便知道不妥,刚要说什么,圣人的态度更和蔼了,先将自己儿子埋汰了一顿:“你看我家老三,虽然不如你英武,好歹在诗词上有些造诣。家中有个孩子不假,人品确实不错的,你意下如何?” 齐王看了一眼匡敏,匡敏眼观鼻,鼻观心,这位皇子不可置否地望着父亲,有种深深的无力,又隐隐有些喜悦。 苏锐没想到圣人竟这样耍无赖,抢在他面前把话给说开,愕然地看着齐王好半晌,总觉得哪里不对,瞧齐王的模样……似是见过阿吟?还情根深种? 妹妹当然是自家的好,齐王喜欢苏吟这种事,完全正常嘛! 他虽然心里对齐王二婚的身份嫌弃非常,却也不得不承认,抛开这一点,这位皇子堪称良配。 储位一事事关重大,朝廷上下,位置略重要一点的人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与其乘着扁舟,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前行,随时可能被碾成粉末,倒不如乘着宝船,扬起风帆,一路乘风破浪。 齐王见苏锐沉默不语,知晓这位少年将军是有胆子拒绝圣人好意的,万一苏锐真说了出来,为了皇室的脸面,这桩婚事也必不能成,故他忙道:“秦承若有幸与苏娘子结缡,必将珍之爱之,敬之重之,对她一心一意,与她白首不离。” 苏锐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这个抢自己妹妹的可恶家伙身上,发现齐王眼角眉梢都带着一抹掩不住的急切,权衡片刻,毅然道:“殿下今日所言,藏锋铭记在心!” 圣人见状,笑意更深,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促狭:“老三,你可记住了?”将来若是背弃了誓言,王妃娘家人可是会打上门的! 齐王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哪有不同意的?别说苏锐打上门,若是苏吟真伤了心,他自己都会弄死自己。 问题是,苏吟,好像……不喜欢他啊! 一想到这里,齐王的心又悬了起来。 圣人见齐王患得患失,苏锐有些蔫的模样,忍俊不禁,命他们退下后,便对匡敏说:“你看看这些孩子——也只有这时候,才有几分孩子气。” 自打穆皇后去了,圣人第一次如此开怀,匡敏自不会扫兴,一个劲说好话:“齐王殿下心思纯良,代王殿下、梁王殿下和当利公主惦记兄弟,苏将军友爱妹妹,有这样的儿女与臣子,国家岂能不越来越兴盛?” 圣人轻轻颌首:“你去把望儿喊来。” 梁王正在政事堂,与几位宰辅议事,自打他的三弟装病,不肯分担政务后,这位可怜的皇子事务登时繁重了两倍有余,这也是他极力凑成齐王再婚一事的原因——都结婚了,你还敢不回来工作?不能这样累坏兄弟的! 听得圣人传召,梁王只当好事成了,正打算在圣人面前凑个趣,却听圣人道:“朕把祚儿教给你,你可能保证他一世安泰?” 梁王怎么也没想到圣人竟有托付江山之意,他猛地抬起头,见到圣人比平素苍老了不止一分,眼眶一湿,平素的玲珑悉数不见,不自觉就带了些哽咽:“儿子保证不了,父皇,您要好好的。” 第552页 穆家虽与他不和已久,真正斗得凶却是这大半年的事情。虽有仇恨,却没到不共戴天,无可化解的程度。便如穆皇后,因为这几年的咄咄逼人,一想起来全是她不好的样子,口气免不得有些冲。可很多年前,决定他们是否要跟随父亲南渡的时候,那么多人劝圣人,孩子可以再生,将几个儿女留在北边做弃子,可以麻痹当时的太子,却是这个嫡母毅然选择带他们一起走。 江上风大,路途坎坷,到了江南后,隔三差五还有刺客……那么多的变故,他们又是三四岁的孩子,大人尚且熬不过,何况稚龄孩童呢?若非穆皇后全力庇护,岂有他们的今日? 没有谁一开始就是坏人,若不是年岁增长,身份变换,利益有了冲突……“张氏伺候了朕这么多年,就让她和朕一起走吧!”圣人平缓的声音将梁王拉回现实,“褒国公老啦,也糊涂了,朕冷眼瞧着,他们家也没出什么优秀人才,荣养着也就罢了。让他们家的男儿争气些,不要再靠女人过日子啦!” 番外 前尘一梦 之柒 梁王对生母张淑妃的感情颇为复杂,既有些天生的亲近,又有些处境带来的生疏,但对褒国公府便真有些烦了——且不提褒国公血脉上更亲近他的旁支与名份上更正的嫡支的争斗不休,光是这些人一个劲撺掇他对付齐王、代王甚至九皇子,便让这位天潢贵胄很是不满。 那是我的兄弟,是好是坏,我自己会判断。身为臣子,你们该做得是辅佐我,而不是妄图用血脉、恩情这些东西来捆绑我,左右我的思想甚至是行事。 即便圣人不说,梁王也不会纵容张家的,更不会拿这件事当做皇位的交易。故他哽咽着摇了摇头,说:“您要好好保重身子,莫要这样……”说到这里,心中一酸,竟不能再说什么。 圣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没说什么。 为了祚儿,他也要扛下去,熬到祚儿懂事,知道并不是他的哥哥夺了他的皇位,而是年龄差距摆在这里,国赖长君,让祚儿死了这颗心。省得那些喜欢兴风作浪的人上蹿下跳,为了自己的富贵,害了祚儿的性命。 光阴荏苒,十三载时光匆匆流逝。 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迎风飘扬着玄色的大旗,威严的“夏”字屹立在风中,“苏”字紧随其后,气势雄浑。 自远处出现的队列,清一色高头大马,铁甲银鞍,骑士们神色肃穆,目光清正,直视前方,除却马蹄声外,竟无旁的声音。 为首的将军神色冷淡,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容貌却是世间难寻的俊美。他脊梁笔直,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山岳,令人见之生出无尽的仰慕,却又不敢直视他的容颜。 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四下议论开来:“看见车里的那几个人没有,听说是西南的国王、王子还有达官贵人们呢!” “管他是什么人,敢挑衅咱们大夏,便是死路一条了。” “就是,咱们大夏,可有苏将军在!” “对了,听说朝廷打算设安南都护府,若不是先帝爷驾崩,也不会——” “安西、安北的两大都护都是国公,苏将军已经是郡公了,如今又立下这样大的功劳,再升一等也说得过去……” 也莫怪他们这么兴奋,实在是这几年,长安的气氛实在不算好。 按理说,四年前虽山陵崩,但先帝临终之前封了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张淑妃做继后,二皇子梁王便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平平顺顺地继位,本没什么。但这位皇帝孝顺,硬是要与先帝一样,扎扎实实守孝三年,做臣子的也只能偃旗息鼓,乖乖做出一副悼念先帝的模样。 本以为熬过三年便没事了,谁料新帝登基一年出头,才刚改元没多久,太后娘娘便病倒了,饶是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地伺候,仍没能多活几年。倒是皇后娘娘,又要打理宫务,又要伺候太后,又要教养儿女,再哭一会儿的灵,也不行了。 接连几年,皇帝三个最亲近的人都没了,其中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大家呢,知道他不开心,也不敢触霉头,这几年长安的青楼楚馆,茶楼酒肆,生意实在冷清了不少。朝廷上下迫切需要有件喜事来冲淡接二连三的阴云,故西南小国造反的时候,哪怕知晓不过是交趾余孽作祟,杀鸡焉用牛刀,皇帝仍将苏锐给派了出去,朝廷上下,无不盼着一场胜仗来鼓舞人心。 苏锐不负众望,铁骑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一鼓作气攻破敌人皇城,大胜而归。 偌大皇城中,有个两个眉目精致,神采飞扬的少年躲在树后,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政事堂的大门,一旁的内侍哭丧着脸,险些没跪下了:“秦王殿下,韩王殿下——”您们这可是窥探帝踪,一个不好就要吃挂落的啊! “别吵。”秦祚瘪瘪嘴,有些难过,“苏将军答应了孤,回来后就教孤枪法的,结果他一回来……”直奔太极殿了。 韩王哼了一声,不悦道:“就知道会是这样,你还不死心!” 相携而来的皇长子,如今是晋王的秦恪和齐王相视一笑,不住叹息,前者径直将最末的弟弟给拉了出来,后者微笑着看着两人:“八弟,九弟,你们在等藏锋?” 秦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大哥,三哥,苏将军答应了教我武功的。”说到最后,不无伤感,和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子也没什么两样。 第553页 他足足比几个兄长小了十六七岁,圣人有心保幼子平安,从小就没教他什么帝王心术,很是宠爱地任他玩闹。一个他,一个韩王,两兄弟成天打架,不是你挠我,就是我咬你,生机勃勃和小豹子似的,圣人见了乐呵呵,半点不责怪。要是实在闹得不像话,几位年长的皇子自会将他们拉开,李惠妃只要敢抱着韩王哭,秦王就扑进圣人、大哥、二哥、三哥或者三嫂的怀里蹭,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次数多了,韩王在几个兄长或教训,或教导,或劝诱的引导下,觉得这个没娘的孩子可怜,浑然忘了每次都是自己倒霉,竟不和弟弟闹,反倒以兄长和保护者自居了。 韩王比秦王也大不了几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不是兄长拦着,他险些跟着军队溜出去,面对两个哥哥的盘问,眼珠滴溜溜一转,就没那么老实了,口是心非地说:“我就陪他这个笨蛋,省得他挨罚,谁会特意来看苏藏锋啊!” 皇后逝世,对新帝即梁王儿女的影响自然是极大的,三个嫡出的皇子担心父皇另立继后,妃嫔还有庶子们心怀鬼胎。但对皇帝的兄弟们来说,侄儿们都还小,梁王春秋鼎盛,哪里用得着趟这浑水呢?尤其是秦王,被年长的哥哥们当儿子一样地养大,很有些娇气,压根不理会这些事情,沉浸在自己鄂喜怒哀乐之中。只见他皱皱鼻子,不悦地说:“我才不是笨蛋!”随即眼巴巴地看着齐王,“三哥,我去你府上看宁儿好不好?” 宁儿是齐王与苏吟的独女,也是这对夫妻成亲七年后方得到的女儿,生得粉雕玉琢,非但秦恪眼馋,就是九五至尊宝座上的那一位,也恨不得将之抢过来——谁让他和发妻只有三个不省事的臭小子,没有贴心的乖女儿呢? 齐王拍了拍弟弟的脑袋:“想去郡公府就直说。” “哪有!”秦王忙不迭摇头,“我也很想三哥三嫂的!更想宁儿!”这是真话,几个嫂嫂之中,他就喜欢苏吟一个,对梁王妃都只是不讨厌而已。 韩王咳了两声,秦王一看,只见韩王左眼写着“控诉”,右眼写着“郁闷”,就差没直接掐着他的脖子摇来摇去,说你小子要出门居然不带上我了! 人人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可父皇还在的时候,大哥二哥三哥就天天带着老九出去玩,倒是他,母妃说什么也不让他出门,只能在皇宫里称王称霸…… 秦王尴尬地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哥哥,齐王忍俊不禁,应道:“行,惠太妃愿意的话,我就带你们去!” 韩王听了,一蹦三尺高:“母妃一定会愿意的!”他年纪还小,圣人却驾崩了,惠太妃巴不得他与几个手握实权的皇子打好关系,齐王都发话了,她岂会不同意? 他不比秦王,皇后嫡子,先帝幼子,与先帝一般以秦为封号,以示尊贵;也不像晋王,身为皇帝长兄,封邑封号都被加贵;更不像齐王,位高权重,在朝堂极有威信。哪怕是想优哉游哉过日子,同样是兄弟,也分个三六九等不是? 再有便是一层不能说的原因了——尊贵的,代表大国的封号,统共就那么几个,他们都封完了,皇帝的儿子呢?不趁这时候稳固地位,难道等皇帝觉得自己儿子的封号太寒酸了,找借口让兄弟们让位么? 齐王笑了笑,对秦恪说:“还望大哥先照看他们,我去找皇兄说句话。” 秦恪应下,齐王便命人通传,见了梁王,第一句话就是:“方才八弟和九弟在外头等藏锋。” 梁王冷哼一声,不悦道:“又来了!”总有那么些人,不遗余力地破坏他们兄弟间的信任,尤其喜欢把齐王和秦王串在一起,仿佛这两人一定会联合起来拆梁王的台一样。 “阿姊当年所言,我始终铭记在心。”齐王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年一直没放松,终于寻到了些眉目,这一位——”他比了个“六”字,“可真是令我震惊。” 当利公主亲眼见证了魏王暴虐心性,将之告诉了齐王,齐王虽不声不响,却将这事放在心上。果然,这些年的多桩风浪背后都有魏王的影子,就连苏吟险些受辱的事情,也有魏王的推手。梁王厌极了魏王,不屑道:“阴沟里的老鼠,也就是他这样了。父皇何等英明的人物,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光是想到他们竟与这种人体内留着一半相同的血,梁王就觉得反胃。 番外 前尘一梦 之捌 “咱们年纪略长一些,经历的事情多,有分辨的能力。八弟、九弟还有侄儿们,对世事却一知半解。”齐王不紧不慢地说,“众口铄金,水滴石穿,不得不防。” 他虽是谦谦君子,却也有不可触碰的逆鳞,魏王三番两次踩到了他的禁区,齐王岂会手下留情?你不是喜欢躲在暗处,尽做些卑鄙无耻的小人行径么?我就把你的真面目给揭露出来,让你暴露在阳光下! 梁王对朝中某些人的举动,本就厌烦头顶——总有那么些人,以为天底下只有自己最聪明,让他这个做皇帝的防着打大哥,防着三弟,防着九弟……或者说,觉得他会防着这几个与他有一争之力的兄弟,故与诸王们保持距离。 他这几个兄弟,本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你都做得这么明显了,我岂会察觉不出?若是一直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他们,只怕是没有反心都要被逼出反意,梁王又不是傻,怎会自毁长城?听齐王这么一说,更觉魏王其心可诛,皱了皱眉,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好好与他‘讲道理’。” 第554页 最后三个字,咬牙切齿,异常冷肃。 齐王知二哥将这件事放在了心里,从今往后,魏王定会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侄儿们还小,少让他们和老六接触。” 对一个满心都是皇权富贵,心思深沉的阴谋家来说,与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还不如软刀子磨肉。让他一世都不得不匍匐在皇权的脚下,满腔的阴谋诡计无处使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屈居人下,空耗年华”。 如果他觉得风花雪月无趣的话。 倘若魏王还要蹦跶,齐王不介意慢慢陪他玩,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魏王?跳梁小丑而已。 只要魏王不死心,就一定会打梁王几个儿子的主意。齐王太了解这个兄长了,梁王在军队中混过一段时日,还更名改姓去剿匪,骨子里就带着一种杀性。真要惹到了他,多少个魏王也不够折腾的。 何况,还有我。 齐王微微一笑,见韩王满脸不耐,秦王不住画圈圈,不由笑道:“等很久了?” “才,才没有!”秦王忙不迭地回应,韩王眉头跳了跳,抱怨弟弟:“你这个马屁精!明明我都来回母妃宫里一趟了,哪里不久?” “藏锋还要去兵部,今日怕是见不到。”齐王笑吟吟地说,“大哥,咱们带这两个小家伙去东市逛逛吧!” 秦恪与王妃莫氏形同陌路,给他生下了长子的孺人周氏也露出狰狞面目,王府中一度乌烟瘴气,他索性将两人都闲置,府中庶务交由长史打理,妾室们见状,战战兢兢,不敢违逆,日子反倒太平了不少。眼见自己的儿子们非但都是庶出,也有一股褪不去的小家子气,失望之余,他便忍不住将爱子之心转移到了弟弟身上,压根不会拒绝韩王和秦王,尤其是秦王的要求,闻言立刻应道:“多带些侍卫。” “这是自然。”齐王有些无奈,“还望大哥费心。”到底君臣有别,侍卫未必就看得住这两个少年,还得他们两个做哥哥的,一人扯着一个。 东市多金石、古玩、字画,秦恪、齐王看得津津有味,秦王呢? 一个劲拆台。 “大哥,我记得这幅画真迹在你府上。” “三哥三哥,前年生辰,不是有人送了这幅字的真迹给你么?” “咦,这花瓶我在家中见过……” 嘻嘻哈哈,言辞犀利,声音不大,足够清脆悦耳。店家眼角直抽,若非瞧见他们背后的侍卫,知晓他们家大业大,险些就要将他们请出去了。 偏偏秦王就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片刻就失去了兴趣,对哥哥们咬耳朵:“大哥、三哥,明知是赝品,你们为什么还要观赏啊!” 齐王哭笑不得,刚要给他解释,一直蔫头耷脑的韩王来了劲:“就是就是,咱们去兵器铺子看看吧!” “又胡闹,不是说了不准让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么!”秦恪揉了揉韩王的头,“哪有什么兵器铺子?”大夏虽是太平盛世,铁也是受管制的,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开什么兵器店。再说了,即便是有,天下好匠人都齐聚在皇宫,无不以成为御用工匠为荣,民间哪怕人才辈出,也会被搜罗过去,除了那等陪葬君王陵寝的绝世名剑之外,又有什么能胜得过皇子们用的武器? 韩王一听,又蔫了下去:“这样啊!” 大概是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感觉很好,秦恪忍不住又摸了两把,才笑着说:“走,大哥带你们看百戏去!” 宫中一向崇尚“雅乐”,加上这几年气氛低迷,接二连三的白事,谁也不敢奏乐,韩王和秦王长这么大还没瞧过这等稀罕,哪里还拔得出眼睛来?兄弟俩手舞足蹈,咋咋呼呼,看到入神处,眼睛都不眨一眨,小脸憋得通红。 这般情状落入旁人眼里,实在是可爱非常,一名雪肤花貌的少女忍不住微笑,拉着自己的妹妹:“柔娘,你瞧——” 她已是难寻的佳人,偏偏她的妹子更胜一筹,虽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面貌尚且稚嫩,却能窥见日后的倾城风姿。这名唤作“柔娘”的小姑娘顺着姐姐的目光,往韩王和秦王的方向看过去,韩王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地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这个“正在嘲笑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非但没吓到,反而冲他甜甜地笑了笑,韩王有些挂不住,刚要上前,齐王还没动呢,秦王先回过神来:“八哥,你要做什么?” “都说了不许叫我八哥!”韩王恼羞成怒,一张脸差点成了猴屁股,“我才不是八哥,更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秦王摸摸后脑勺,有些不解:“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喊……” “啊啊啊啊!你还说!” “他们兄弟感情真好。”少女羡慕地看着这一幕,有些惆怅,“若是咱们家也能——” 柔娘挽着姐姐的手,温言道:“没事,姐姐,你不是还有我么?”身为小官之女,父亲忙着仕途,母亲忙着交际,长子是顶梁柱,弟弟也要好好读书。幼子幼女合该被怜惜,只有她们这些不上不下,生得又美貌的姑娘,过得战战兢兢,明明呆在自己家里,却要竭力讨好至亲,或许能避免所嫁非人的命运。 少女轻抚妹妹的鬓角,没说什么。 “说起来,还要感谢苏将军,若不是苏将军赞了父亲调粮有方,父亲也不会高升,咱们也见不到长安繁华。”柔娘年纪虽小,说话却有条有理,“无论去了哪里,咱们也能说,自己是到过长安的人啦!” 第555页 两姐妹亲密无间地说着话,韩王却越想越觉得——这两人肯定是在看自己笑话!想到自己刚才一副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越发憋屈,便将侍卫招了过来:“你们去查一下,那两个小娘子是哪家的。” 侍卫一惊,下意识地看着齐王,便听齐王说:“去吧!我自有分寸。”与其拦着韩王,倒不如让他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有他看着,断然出不了事情。 秦王眼珠转了转,笑得促狭:“莫要惊扰了对方,日后见面,也要恭敬些。”说到这里,坏坏地看了兄长一眼,“八哥,要不我给你算上一卦?你这面向……有点惧内啊!” “混说!”韩王险些跳起来,“我会惧内?也只有你这种胆小鬼,才会被女人欺负得动弹不得!” 事实证明,做人不能太铁齿,秦王殿下也颇有神棍的资质。 若干年后,秦王坐拥诸美,左拥右抱,好不快活。韩王殿下呢,娘子一挑眉,老虎立刻变成了乖乖的猫儿,半点脾气都没有。饶是如此,韩王妃仍与新蔡公主好得一个人似得,隔三差五就要去公主府“小住”,或者请新蔡公主来自家府上,亲密无间地话着家常,晚上还常常睡一起,把韩王赶去睡书房。 韩王殿下独守空房,哪怕将儿子推出去撒娇卖萌,也没半点作用。夫纲不振,兄弟聚会的时候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是……颜面无光,雄风不存啊! 卫拓静静地看着似水的流年淌过,脸上始终带着清浅的笑意。 这合该是梦。 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样好的情景。 或许,这又不是梦,又或者,有人做过一样的梦,知晓故事的结局,才会让他的整个人生都不再一样。 乐平公主、莫鸾…… 到底从哪里开始,故事才有了分歧? 或许这真是他的梦境吧,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环境倏地一变,陌生到不真切。无论是四周的建筑,还是这些人的穿着打扮,甚至屋内的摆设,都是这样的奇怪。他看见一个少女趴在桌上,咬着笔杆,挠着头皮:“汉景帝后头是汉武帝,夏武帝后头是夏景帝,汉武帝刘彻,夏武帝秦望,夏景帝秦宵……这些古人知不知道照顾考生啊!头都大了!” 夏景帝,秦宵?梁王殿下现有的几个儿子中,似乎没有这个人,倒是魏王之子……卫拓正狐疑,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大夏,邓凝站在窗边,自言自语:“他说他叫秦宵,可秦宵不是夏武帝秦望的小儿子么?怎么会是魏王的嫡长子?难道我历史学得不好,记错了?” 番外 前尘一梦 之玖 她是…… 卫拓略一回忆,便记起了这位少女的身份——魏嗣王妃,邓凝。 似乎,又有些不同。 与记忆中那个偶尔瞥见,端庄贤淑,并无任何不妥的魏嗣王妃相比,眼前的这位少女更洒脱些,给人一种离经叛道之感。虽眉目不同,却有那个咬着笔杆的少女的神韵。 莫非人世间真有如此巧事,后人回到前人的故事中,更改了前人的命运? 卫拓本就不是什么笃信神佛的人,面对“命运”的洪流,也敢迎难而上。这般蹊跷之事,在他心中不过留下一道痕迹,他便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神色一凛。 不,不对。 命运真正的改变,不在于邓凝,而在于乐平公主。 倘若没有乐平公主,宣贤妃的计谋就会成真,本就体虚、遭逢刺激又略有些心虚的穆皇后没了精神寄托,一病不起…… 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不过一瞬,便已跨越千年。有几个少女拿着书,叽叽喳喳:“原来面首这个词,是这意思啊!” “我还当古人好羞涩,谁知道这么黄暴。” “发明这个词汇的乐平公主,可是以荒淫的形象记载进了史书哦!” “那又怎么样?不是挺好的么?皇帝唯一的嫡亲妹妹,身边美男环绕,要多少人服侍有多少人服侍。如果不是一味地维护情人,卷入了大案,也不会落得那种下场。明明拿得一手好牌,却自己作死。” 最后说话的少女神采飞扬,眼角眉梢有掩饰不住的光彩,她的话语清脆,声音明明不大,却仿佛传达到了九天之上:“如果我是乐平公主,绝对不会将好牌打成烂牌。” 卫拓眼神一沉,已经明白了故事的结局。 这世间从来不会缺少聪明人,更不会缺少自作聪明的人,没有足够的本事,何苦插手朝政?好牌、烂牌,只有打得人才知道,旁观者纵然知晓结局,想当然地推断过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知晓历史”的乐平公主,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做的,就是惹上了连慕。 卫拓冷眼看着连慕步步为营,仗着乐平公主对“次相”的忌惮和优容,借助乐平公主其余的情人,掌握了极多秘辛,渐渐接近了魏王。又在魏王登基,徐密为了进谏,撞柱而死,朝野上下一片激愤,老臣们纷纷站出来抨击他,赵王韩王接连造反,国家内忧外患的时候,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成为了魏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魏王用连慕和祁润来对付卫拓,从未忘记仇恨的连慕,假意剑指魏王最恨的裴熙,实则将矛头对准了乐平。 魏王得位不正,苏锐又因病逝世,赵王、韩王的叛乱纵被镇压下去,如何处置依旧是烫手的山芋。在裴熙的“引领”下,民间早将魏王的罪过编写成书,直指他不忠不孝,屡禁不止。倘若这时候,魏王能“大义灭亲”,而且灭得是与他没有冲突,却有血缘的乐平公主,必能收获极多声望,运作得好,说不定能将昔日恶名尽数洗刷。 第556页 毕竟,没有人会傻到与皇帝长久抗衡,哪怕有风骨的人依旧会以各种行为做出无声的反抗,更多想要谋求功名利禄的人,却只是想找个台阶下。 抓准了魏王心思,又在朝堂上颇有影响力,隐隐能与卫拓一较高下的连慕,对魏王来说,自然比乐平公主来得重要。卫拓冷冷地看着乐平公主发疯、绝望,从娇生惯养,一呼百应到被人冷落,缠绵病榻,整天却一口水都无人喂。弥留之际,尚一直喃喃:“不会的!我没有像历史上的乐平公主一样,我没有做那些事……” 她只是有几个相知相许的情人,并未坐拥面首三千;她只是帮兄长引荐人才,没有插手朝堂政务;她对连慕施恩,连慕为何这样报答她?难道她的运气就这样不好,遇到的都是渣男,落魄之后闻达,非但不思报恩,反倒要把见过他们落魄曾经的人全踩在脚下么? 卫拓缓缓走近这位娇艳不再的公主,眼中透着一丝冷意。 根本就没有什么“历史上的乐平公主”,你在史书上见到的“乐平公主”,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啊! 你想要改变历史,却不明白,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哪怕你有千般好,只要当权者有心抹黑你,你在史书上的记载就会面目全非。尤其是在魏王治下这种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朝廷,史官的骨气和脊梁?那是什么东西! 帮魏王?你果真不够聪明,不懂魏王是什么人。即便是当个天天吃喝玩乐的公主,也比居高临下地帮他好啊!他可是齐王纯粹善意的恩德都能当做拉拢收买,为之憎恨不已的人,岂会接受你的“好意”?若他真把母亲和妹妹放在心里,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你们身上泼脏水,用你们的污名来衬托他的可怜了。在他心里,你,也不过就是个送上门,还看不清自己身价的玩物而已! 如斯蠢材,自作冤孽,卫拓已不愿看下去! 见过这么两个人后,他大概理顺了前因后果——没有这些异类闯入的大夏,合该是梁王登基,邓凝所在得是“正史”的千年之后,却来到了有乐平公主的大夏。而乐平公主所知晓的历史,却是她本人缔造,却恍若未觉的。 如此因果,实在无法不令人感慨造化之神奇,只是一想到乐平公主这样的人竟害得梁王失去了皇位,便让卫拓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她并没有做什么,但她出生了,这样的巧合,破了宣贤妃以性命布下的局,也害得齐王抑郁寡欢,与苏吟失之交臂;梁王被逼无奈,兵败自刎;苏吟世外仙姝,却困于肮脏的魏王府;苏锐一世英雄,却不得不受裙带关系的挟持…… 偏偏还有个蠢货,也要插上一手。 卫拓的目光落到幽居小院的莫鸾身上,神色微冷。 若有来世,断不能所嫁非人?只可惜,你害了苏锐和陆泠一生,到头来的结局,还是流放! 今生欠下的债,来生必定要还……想到这里,卫拓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多的异界来客,生生扭转了梁王登基的命数,莫非在成为了九五至尊的后半生中,梁王殿下做了什么? 嫡出的三个儿子都没能登基,反倒是年纪较小的儿子继承了皇位,武帝……汉武帝年老时,大兴土木,迷信神仙方术,梁王殿下是不是也走了这条老路? 代王殿下今生寿数绵长,还成了一国储君,可见前两辈子的命数怕是不长久。齐王殿下天生体弱,他和王妃苏吟从相识到相知,成为夫妻后,花了几年时光,终于将苏吟捂热。这样的神仙眷侣,一人去了,另一人定也是活不长的。 或许,就是这样吧! 看着亲近的,年龄相仿的人一个个离开,触目伤怀,想要挽留住时光,不愿意直面衰老与死亡。 卫拓知道,这个梦境由他主宰,只要他想看,他就能知晓原因。但在真相面前,他退却了。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自嘲一笑:“原来,我也是这样的软弱。” 他不敢去见证,唯恐梁王晚年真做了什么糊涂事,就让记忆停留在这一刻,梁王永远是他心中那个如兄如父,又如师长,英明神武,完美无瑕,仿若朝阳的梁王。 也应了那句话。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梦境虽好,到底该醒了。 夜色如水般深沉。 政事堂的夜晚与白天相比没有什么不同,仍旧庄严肃穆,只是少了点人气。 卫拓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上,抽了一卷卷宗,目光落到“苏彧、苏获并苏莫氏流放”那一列,心道,莫鸾知晓圣人的裁决后,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前世,圣人怜她无子,常年吃斋念佛,不理俗事,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她明知留在京中会受周红英和秦敬磋磨,仍旧贪恋安逸,选择了留下,并一味埋怨代王不好。今生兜兜转转,抢来了一个样样都好的夫婿,最后的结局与上一世相比,竟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有的,毕竟她的两个儿子和她一起上路了,但对她那样自私的人来说,这样无能的儿子,还不如没有。 强者遇到挫折,三省吾身;弱者遇到挫折,却只会怨天尤人。 不过,秦敬那样磋磨嫡母,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断不可将江山交付到这种人的手里。 圣人年迈,太子膝下统共就几个儿子,哪怕年长的不成器,他卫元启还没有落到将希望寄托于几岁小儿的程度。若非青黄不接,圣人也不至于带广陵郡主来政事堂……卫拓对男女之别并无意见,却明白女子想要在朝堂掌握话语权实在太难。君不见古往今来,那么多太后明知外戚专权对儿子不好,也要扶植娘家人;也有那么多公主伙同驸马,一道造反。并非不明事理,只是无人可依。若广陵县主心思纯正倒好,若是走了邪道,他少不得出手压一压了! 第557页 第五卷 秦国公主 第三百三十九章 先断家事 对秦恪来说,将秦琬的地位定下来比什么都重要,但在外人眼里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广陵郡主封号、封邑各项事宜确定的当日,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的前王府长史,如今的东宫属官吴利就提醒秦恪,别光顾着女儿,您还有儿子呢! 按照本朝的规矩,皇太子的嫡子得封郡王,继室和良娣所出的低一等,为国公,其余妃嫔所出得又低一等,为郡公。至于皇太子的庶女,统一册从二品的县主,与亲王嫡女差了半级,既正君臣,也明嫡庶。 秦恪并未封谁做良娣,也就是说,他的儿子,无论长幼,最高也只能封郡公。问题是,秦恪他根本就不想给秦敬半点爵位,恨不得没这个人! 秦敬和周红英母子,对他来说无异于毕生的污点,象征着饱读诗书的他被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欺瞒、哄骗,掏心掏肺的岁月。只要痴傻的秦敦一直活着,秦恪便不可能原谅这对母子。 他忘不了自己被流放的时候,区区一个使女也敢嫌弃自己;更没忘了秦敬和周红英是怎样急不可耐地谋求得力岳家,浑然不顾自己的死活;更忘不了遭了这么多年罪,生不如死的秦敦……他自己就是庶长子才得封太子,却不乐意让秦敬有学有样。 成了太子之后,秦恪也动了点脑筋,琢磨了一会儿如今的情势。他知道这件事,沈曼不好发话——就连对妾室的位份,沈曼也给得很优容,还是他自己给降的。哪怕他知道沈曼很好,也难免别人非议她。故他拍拍脑袋,径直去找了圣人,张口就是:“父皇,儿子以前说过,永远不给秦敬封爵的。” 圣人不悦道:“胡闹!你现在是太子,哪有太子的儿子还是白身的道理?” 秦恪低着头,仍有些不甘,小声说:“皇帝的儿子也能是白身……” 圣人沉默片刻,才道:“不许混说,他没犯大错,你怎能不给他爵位?” “他哪没犯错!”秦恪见圣人语气松动,趁热打铁,“不忠不孝,戕害幼弟,一想到这样的人竟是我的儿子,还是年纪最大的那个,我便……”教子无方,也是一桩罪名。虽然秦恪十年都不在长安,错过了对方的成长,但大错铸成,芥蒂岂是那么容易就消弭的?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圣人斟酌片刻,便道,“先将旁的儿女定下来吧!秦敬的事情,朕要想想,先告诉你,白身是断然不行的。空着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不给爵位,旁人指不定还要猜朕不仅立太子,还要立太孙呢!” 秦恪先是惊喜,听见“白身不行”就耷拉下脸,听了圣人的解释,觉得也对,就当父亲已经做了保证,高高兴兴地回了东宫,告诉妻子:“周红英再闹腾,你便镇着她,父皇已经答应啦!” 沈曼做梦也没有想到丈夫会成为太子,若说从前周红英和秦敬不过是她瞧不上,想要针对,如今却势必你死我活了。话又说回来,若不死秦恪做了太子,这对母子永远也不会有翻身的一天,何须她再劳神? 丈夫这样天真,沈曼却不然,她明白,秦恪是以庶长子的身份做得太子,正因为如此,哪怕秦敬在无能,只要他的身份存在一日,身边就能聚集一批投机者。更何况秦恪的儿子实在太少,国赖长君的道理谁都明白,都说三十而立,没到三十的皇帝,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算算秦恪的年纪,再算算几个年幼庶子的年纪,沈曼发了狠。她本想抬举抬举周红英,纵容着这对母子蹦跶,然后找个借口,将他们名正言顺地收拾了。谁料丈夫横插一手,庇护之心固然让她心里头甜滋滋的,却将她的计划给打乱了。 想到这里,沈曼打起精神:“旁的倒好,就是大娘子那里,贺家的身份委实太低——” 她不说还好,一说到秦恪庶长女的婚事,秦恪的声音就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对周红英的恨意更上一层:“压根上不得台面!” 他四个长成的女儿,嫡出的秦琬不提,庶出的秦织嫁得是高密侯的嫡三子邵旸,就是不被秦恪喜欢的秦绮,所嫁的乔睿无论家世还是本身都拿得出手。虽说先前和魏王走得比较近,可怎么说呢,论条件,勉强得配县主。唯独长女秦绢,因是秦恪夫妇不在的时候,周红英帮忙说得婚事,夫家身份最高得也不过是个令吏,这几年秦恪虽偶有提携,到底不喜欢这个目无君父的庶长女,哪怕给了她的夫婿一个八品官做,门第仍旧太低了。 秦恪一旦即位,女儿们便都是公主,公主的夫家竟是这样的人家,实在不好看。故沈曼按住丈夫,柔声道:“现在不是说上不上得台面的时候,恪郎,你究竟做什么打算?” 夫妻俩正说话,秦琬刚好进来,沈曼打住话头,秦恪却没避讳,招了招手:“裹儿,你过来!” “哎呀,怎么让她……”沈曼嗔了一声,并不想自家女儿插手这件事,秦恪的心思却完全不同:“她连议政都能了,这点小事,哪有什么不能听的?”说罢就将眼下最愁的两件事告诉了女儿。 秦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由笑道:“您是皇爷爷的长子不假,谁说秦敬是您的长子了?我不还有位大哥么?” 这句话颇有些胡搅蛮缠的成分,却说到了夫妻俩的心坎里,一提到早逝的长子,沈曼眼眶就有些发红。 第558页 她的儿子若是活着,哪怕是小儿子活着,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啊!这可不是一家王府的得失,而是整个天下,谁甘心拱手相让?哪怕是自己养大的庶子,不是亲生的,始终隔着一层,沈曼哪能乐意? 秦恪连连点头,心道他过段时间就告诉圣人,他要追封两个嫡子,等到……真到那一天,他还要追封嫡长子为太子,嫡幼子为亲王,唯有如此,才能抚平心中的哀伤,也让那两个孩子在泉下好过一些。 秦琬明白,这些不过是拖延之计,没办法真正阻止秦敬以“太子庶长子”的名头谋取好处,却能让所有人都知晓秦恪的心意。在废立这等动辄身家性命不存的问题上,除了与秦敬一条心的外,谁敢明火执仗与皇帝、太子对着干? “至于大姐,您们得问问她是怎么想的啊!” 听见秦琬这么说,秦恪冷哼一声,不悦道:“她就是太有主意了,才会犯下这等蠢事!” 秦琬早猜到父亲的答案是这个,便道:“那就简单了,您给贺家几个散职,让他们家年长一点的人呢,有个官身,却不要管事。年幼一点的呢,给一两个名额,哪怕不去国子监读书,也能去略次一些的地方读书。若是他们自己出息,也算为国家发现了几个人才不是?” “这简单!”秦恪越想越觉得女儿的主意好,国子监对旁人来说是难如登天的学府,对太子,不,哪怕是皇长子,也是吩咐一句的事情。虽说一定会顶了旁人的缺,但只要做得平顺些,在别的方面补偿就行了,哪怕不补偿,也没谁敢为这种事怨恨皇太子。 女儿的夫家,哪怕再扶不起,也是要提携的,这是给女儿做脸面。再说了,万一……秦绢觉得生活不顺了,不三从四德了,包个面首,捧个戏子,也算皇室给她夫家的一点补偿。 秦琬见父亲应得这样爽快,知道母亲怕不会高兴,笑着说:“贺家小门小户,哪怕出过高官,也是祖上几代的事情了,怕是在门风上略有差池。一旦得意了,若是横行乡里该怎么办?您可得好生叮嘱,万万不能让旁人仗您的势,欺凌百姓。若是被人告了上来,我们可是不依的。” 这话说得大含深意,没听懂的秦恪连连点头,听懂了的沈曼眼光闪烁。 仗势欺人,自古有之,尤其是豪强大户,就没几个不与百姓争利的,不过是争夺的多与少,分寸掌握的如何罢了。贺家骤然崛起,不说别的,维持相应的排场,总要有土地,有商铺吧?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孝敬是一方面,强取豪夺也少不了。 民告官本就是件艰难的事情,何况对方还是皇亲国戚……沈曼略略一想,便明白了秦琬的用意。 秦敬和秦绢两兄妹,虽然不是同母,之前感情也不好,但他们同样是“早婚”的受害者。秦绢有可能会恨秦敬与周红英母子,也有可能为了更大的利益,与对方抱成团。既是如此,自然要留下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再说了,与世家名门相比,沈曼倒更乐意庶女嫁个小门小户,省心,故她又问:“对了,裹儿,你先前说过,乔睿与魏王的关系有些近?”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秦琬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又问,“阿耶,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乐平公主都病了好些日子,怎么还不见起色?” 岂止是不见起色,压根是没太医去问诊。魏王虽伏诛,乐平公主却是金枝玉叶,被怠慢至此,一旦传出去,少不得给秦恪的好名声平添几许阴霾。 第三百四十章 不甘之心 秦恪听见“乐平公主”四字,脸色铁青,破天荒没据实以告,只道:“这件事你们不要再管了!这样对待她,不但是圣人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倒是冯欢,他历经艰险,朝廷应优抚他才是。” 沈曼知晓这里头大有文章,不再多言,秦琬猜到一点,也没说什么,笑道:“既是如此,几位兄弟姐妹的封号还需好生商议。” “商议什么?扔给宗正寺和礼部就是了。”秦恪满不在乎地说,旋即又道,“对了,那几个小的,先别给封号。他们年纪太轻,压不住福气,以后再看看。” 秦恪诸子,按照序了齿,上了玉牒的算。长子秦琨和五子秦琰已殇,再往下排,便是卢春草所出的第六子,还有郑氏所出的第七子,这两个孩子年纪太小,连名字都没起,更不要说爵位。 沈曼点了点头,秦恪又道:“几个小的,全养在你宫里,她们若是恭敬,你就让她们看孩子几眼,若是不恭敬,就莫要让她们与孩子接触。” 说到这里,很不高兴地加上了一句:“老六和乐平就是跟着钟婕妤太久了,才会成了这幅德性!” “母子连心,我可不做这个恶人。”沈曼说得实诚,眼中带着笑,又有几分嗔怪,秦恪有些尴尬,刚想说点什么,秦琬忽然问:“说到宗正寺,寺卿人选定下来了么?” 秦恪干咳了一声,环顾左右,沈曼知他心意,含笑道:“你们退下吧!”又点了几个人的名,让他们留下,才道,“都是可信的人。” 听见妻子的说法,秦恪也没怀疑,却仍是小声说:“他们建议我暂时压着这件事。” 沈曼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秦琬嗤笑一声,不屑道:“小人之心,当真是小人之心!” 秦恪愕然地看着女儿,虚心道:“裹儿,这样不对么?”他听着觉得很有道理,才答应下来的啊! 第559页 父亲一当太子,便有人要做妖。 秦琬早猜到这一点,故没提前说,反倒挑了这时候,闻言便道:“资格够做宗正的,无非是鲁王和蜀嗣王。凭良心说,咱们这些人……”没一个愿意鲁王当宗正的,否则他光是调唆秦敬,在后头煽风点火,都够让人难受的。 “话虽这样说,但——”秦恪吞吞吐吐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妻女推心置腹,“蜀王一系与咱们也不亲近,我与南郑交好的时候,他的兄弟们还不大高兴……”生怕南郑郡公和秦恪走近了,将来新帝登基,蜀王一系因此利益受损。 正因为如此,他的署官们建议将此事压一压,让蜀嗣王焦躁一番,再给他卖个好,将之收复的时候,秦恪才觉得颇有道理,打算照办。 落到秦琬这里,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蜀嗣王是蜀王的嫡长子,太宗皇帝的亲孙子,您嫡亲的堂兄,何等尊贵的身份,岂能用御下之术对待?”秦琬不紧不慢地给父亲,也给母亲分析,“蜀王一系先前哪头都不靠,明哲保身的做法虽令人不快,也证明了他们的谨慎。如今储君名分已定,您说他们是会追随储君呢?还是另有图谋?您的身份再堂正不过,行事自当堂皇,怎么在这等大事上犯了糊涂呢?” 说到这里,似有些遗憾地加了一句:“东宫的大人们虽是一片好心,但皇家的事情,他们知道多少?用对待君主、臣子的做法来劝您对待宗室,这本就是错误的啊!” 她有句话没说出来,沈曼却听懂了,秦恪也模模糊糊地有些会意——若他们有很多人选可以挑的时候,压一压结果是没错的,但现在根本是无人可挑,对他们来说,只有蜀嗣王成为宗正寺卿才是最好的,为何要让对方不快呢? 没有人生来就是受气包,忍让半是因为修养使然,半是因为身份地位不如人,不得不忍让。宗室本就是天底下出身最尊贵的一群人,尤其像蜀嗣王这种,离皇帝血统极近,又是正室嫡出,哪能没点傲气呢? 秦恪对女儿素来言听计从,沈曼呢,则是另一种看法——为了巩固丈夫的地位,她自是要拉拢宗室的,但想到蜀王一系之前的态度并不算友好,她心里又有些芥蒂。若不是女儿解释,她或许也会赞同秦恪目前的做法,但听到秦恪的解释,沈曼立刻绷紧了一根弦。 她所有的权势、地位、体面,都来源于十年的苦熬,来自丈夫对她的信任、尊重、无条件顺服甚至是依赖。这是她赖以生存的源泉,更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保障,如今丈夫成了太子,她就更不能失去这些,否则无子正室的身份很有可能成为她的催命符。 东宫的署官们,竟试图对秦恪施加影响……他们今日能说动秦恪,压一压平素无冤无仇的蜀王一系,明日会不会看不惯秦恪对她,对裹儿的纵容,一门心思游说,让她们放弃如今得天独厚的地位,做个平平无奇的皇后与公主?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面临那等处境,沈曼就不寒而栗。 她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在王府的时候便要里里外外一把抓,谁敢掐尖冒头,谁就要自咽苦果。如今斗争的程度已经从后宅变成了朝堂,她自然要警惕,故她二话不说,便道:“裹儿说得有道理,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宗正本就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能担任,除了蜀嗣王外,还有谁的年纪比你大?” 秦恪本就对妻女深信不疑,听见她们都这么说,便有些羞愧,不由叹道:“哎,我也是糊涂了!这些事情还是该多听听你们的,外人到底——” “诸位大人都是谋国之臣,咱们的见识到底有限,不多学学怎么行?只是将心比心,觉得没必要做到那一步罢了,真要高处不胜寒,又有什么意思呢?”秦琬笑道,“阿耶您说得不错,外人么,终究有个‘外’字,许多事情上,与咱们未必全然一心。没点自己的小算盘,那就不叫人了,您说是不是?” 她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寥寥几语就将东宫的署官全都坑了一回,秦恪还当她心性纯良,秉性仁厚,一心为自己着想,不由连连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明儿便去与父皇说。”想了想,还是觉得愧疚,急急道,“不行,我得先去写折子,明儿有大朝会,父皇若是点了头,我便在大朝会上将折子给呈了。” 沈曼柔声叮嘱了两句,含笑送秦恪离开,复懒洋洋坐在椅子上,这才问:“你对他们有意见?” “阿娘。”秦琬没有回答,反倒问,“您这些日子打理东宫,卢氏、郑氏那里的人是不是走路都带着风,比李氏、朱氏那里的人更高昂些?” 沈曼也是聪明人,明白秦琬的意思。 当权和顾问,始终有所区别,哪怕沈曼在后宫说一不二,也没办法阻止人心往有儿子的妃嫔那里靠。若是光凭皇帝的爱意和敬重就能一辈子快活,穆皇后何苦压着秦恪,对付梁王,想扶植齐王又要他生母退让呢? 沈曼对秦恪自是感情深厚,相比穆皇后之于圣人,却是差很多的。穆皇后很少去想圣人百年后的事情,哪怕扶植齐王,也是为穆家考量得多。但对沈曼来说,“太后”一词虽不近,却也不远,她会去想这些,冷静衡量到底是被荣养后宫的太后日子快活,还是垂帘听政的太后风光肆意。 而她的心性,也让她的选择十分自然地偏向了吕后。 第560页 “你说得没错。”冷静思考过后,沈曼异常沉静地说,“我不能指望别人的施舍过日子。”也只有她的女儿,还有她的丈夫能让她退让,别人,半点也不用想。 秦琬做到了母亲身边,柔声道:“这便是了。朝臣始终是男人,而我们,是女人。只要是男人,就不会乐意见到女人主政,何况阿耶这性子……”谁能影响到他,谁就能握住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利,说一不二。 沈曼抿了抿唇,思路已经完全被秦琬带着走:“他们与我们,从来不是一条心。” 她嫁给秦恪之后,为了迎合丈夫的喜好,也强迫自己读了一些书。故她知道,刘邦要废太子,群臣力保,为得是帝国传承,长幼有序,不生变乱,而不是同情与刘邦同甘共苦,曾落入敌营,备受磋磨的吕后。他们无视了吕后之前也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为保住地位和儿子,才会帮刘邦杀了韩信,担上刘邦都不想担的恶名,在险恶的环境下逐渐变得心狠手辣。他们看见得只有吕后的专权,对之大肆抨击,却只字不提悲剧的源头,本就是男人。 能屹立朝堂之上的,没一个傻子,他们不知道吕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他们知道,但他们是男人。 沈曼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在男人眼里,她陪秦恪流放十年,这是她应该做的,秦恪对她好,已经是给她长脸。她应该守着这份荣耀,欢欢喜喜,安分守己地做个无子的皇后,鞠躬尽瘁地抚养庶子,再做个安静不惹事的太后。可是,凭什么? 第三百四十一章 合纵连横 次日大朝会,因着太子上书,宗正寺卿的人选便定了下来,恰是蜀王的嫡长子,嗣王秦康。 听得这个结果,蜀嗣王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到了实处。 自打秦恪成了太子后,他便一直惴惴不安,唯恐昔日对秦恪的疏远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怠慢会影响到他的前程。 圣人一脉人丁凋敝,除却膝下小猫两三只的太子秦恪外,也只有鲁王一系。蜀王子孙过百,与圣人的儿孙数量形成鲜明对比。也正因为如此,哪怕皇族重视宗室,也不可能给予蜀王一系太多实权,唯恐这些人凝结成一股绳,转过头来对付自己。这一点,蜀嗣王心知肚明。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攫取权利,最好能占大头,而不是被荣养起来的空架子亲王,眼睁睁看着嫡亲兄弟的地位虽不如自己,却手握重权,呼风唤雨。 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要先自己,再别人,这本就是人性。 砸实了好处之后,蜀嗣王便有些愧疚,一是他以己度人,曾一度阻止弟弟南郑郡公和秦恪走得近,二是他一心一意为自己谋好处,实在是没想到儿孙并兄弟,甚至连卧床不起的老父,也照顾得不算太尽心。与秦恪这等毫不犹豫就请封了他的做法相比,他的小心思和小算计,就有些落了下乘。 不过,跟着个宽厚的皇帝,总比跟着个锱铢必较的人好吧? 蜀嗣王的心思百转千回,朝臣们也不逞多让,张榕心事重重地回了宅邸,裴熙就光明正大地递了拜帖。 张榕之妻赵夫人见丈夫神色不好,忍不住问:“夫君,怎么了?” “裴旭之要来——”张榕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有些疲惫,“如今皇长子成了太子,裴熙他……” 赵夫人知裴熙很得秦恪青眼,自不愿家里错过这么一门贵亲,哪怕是宰辅,也没有当孤臣的道理,洛阳裴氏本就是极为显赫的门庭,旁人攀都攀不上,岂能轻易放弃?更不要说简在帝心,前途无量的裴熙了,故她柔声道:“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先前你也将他当做子侄一般看待,断没有这时候拒绝他上门的道理。” 张榕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正因为如此,他的神色才更加凝重:“哎呀,你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裴旭之他,他走得和太子太近了啊!”张榕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疼,“太子殿下还是代王的时候,裴熙就在代王府有专门的院子,吃穿用度,出行待遇,全然不似外人,比太子殿下的几个儿子更亲近些。更莫要说他与广陵郡主,那流言,哪怕不是真的,这时候也……” 与皇亲国戚走得这么近,对文臣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清流”。他们推崇得是名士,或者科举晋身,一路谨言慎行,步步稳扎稳打,慢慢爬到高位的人。像裴熙这种出身名门,自幼得皇帝青眼,年少便授予官职,又被太子当做子侄,注定满身朱紫的人,哪怕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会被嫉妒得发狂的人们归于“佞臣”一流。 他不用做什么恶事,只要他与秦恪的关系一如既往的亲近,哪怕他才华横溢,名满天下,这些年也沉浮不断,并未一举得臻高位,也甩不脱这个帽子。 赵夫人的见识浅一些,心道圣人、太子,本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裴熙与太子投缘,那是旁人怎么求都求不来的好事,结好这等在太子面前红得发紫的人都来不及,哪能得罪呢?万一哪天,张榕被人参了,有裴熙在旁边分说,指不定就能全身而退呢? 宰相倒台,轻则回家吃自己,重则性命不保。赵夫人有儿有女,孙子孙女都渐渐长大了,怎会愿意他们过得不好? 她满心想自家与裴熙结交,关系若能再亲一些就更好了,便劝丈夫:“所谓的佞幸,多是那等投圣人之所好,投机钻营,引诱主子不学好,走歪路的人。裴旭之心高气傲,才华横溢,哪怕落得‘佞幸’的名头,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嫉妒他,蓄意栽赃。再说了,若是扯上了广陵郡主……” 第561页 太子和太子妃就这么一个女儿,之前还受了那么多苦,你们说裴熙是佞幸,原因是他和广陵郡主不清不楚?哪怕心里这么想,也不能明说,谁蠢到说这种话,谁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上位者要整人,手段多得是,揣摩圣意,想要让上位者舒坦,自己好平步青云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这些道理,张榕都明白,何况他对裴熙十分忌惮——他始终觉得这个锋芒毕露的天才身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行事不按理出牌。一旦惹急了他,触到了他的逆鳞,他能把你往死里踩,半点情面都不顾。张榕实在有些怕自己做出了退避的姿态后,裴熙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一个不好,身败名裂就在眼前,但不退……他是御史出身,又做了那么多年的御史大夫,无异于清流中的领袖,与裴熙走得这样近……自古以来,妓女从良都是佳话,节妇失贞却无可饶恕啊! 这等决定道路的大事,张榕实在不敢贸然定下来,他犹豫片刻,还是与平常无异地接待了裴熙。 裴熙也不客气,他礼貌地品了品茶,并未与张榕寒暄,单刀直入:“东宫中发生的事情,张叔父可知晓?” “贤侄——”张榕更觉头疼。 哪怕他有消息渠道,也不会告诉裴熙,他知晓太子做了什么啊! 裴熙也不是来问这些事的,他干脆利落地说:“东宫的官员们建议太子殿下将宗正寺卿的人选压一压,好收复蜀嗣王,太子殿下差点同意了。” 他深谙人心,自然明白张榕顾忌得是什么,也不拐弯抹角,直接给张榕算账,干脆利落地把利害关系摆在了张榕面前。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无需多言,张榕的神色郑重起来。 张榕明白,如今的太子秦恪虽是一个好人,论为君的资质,却实在是有些平庸。 秦恪并不会像圣人那样,闻过则喜,冷静果决非同凡响。与英明的父亲相比,秦恪更偏向一个普通人,喜欢听好话,凡事都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一旦被人指出错误,或者有所违逆,不高兴是肯定的。虽不至于因为这点不高兴就杀人,甚至很能容得下,心里头的疏远却是免不了的。若耳边再有人进谗,芥蒂越来越深,便有可能做出糊涂的举动。 “贤侄与东宫果真亲厚。”张榕心中惊涛骇浪,思绪万千,面上却不动分毫,笑呵呵地说,“裴兄不在京中,老夫厚颜僭越,需知人言可畏啊!” 知晓张榕的态度松动了,裴熙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说:“不遭人妒是庸才。”说到这里,又很符合他本人风格地加了一句,“愚人想要染指这份无上的荣耀,却无法凭自己的力量攀登上山巅,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他说得是相位。 对文臣来说,只有做到了宰相,才算是荣耀的极致。前朝世家评三六九等,第一条便是“累世公卿”,接连几代都出三公九卿的家族,方有资格自称是“膏粱之姓”。 想要做到宰相本就不易,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坐得稳,全身而退,衣锦还乡,那就更难了。张榕马上就要年过半百,对寻常人来说,这个岁数自然是半截身子入土了。若以相位论,他却能称得上年富力强。莫说被人寻了错处,狼狈下野,身家性命不保,哪怕圣人体恤,让他回乡,保全他的颜面,难道他就真没丢脸? 张榕彻底明白了裴熙的来意——这位闻名天下的奇才,正是为太子的嫡女广陵郡主做说客的。 秦琬进政事堂听政,已经听了有小半月,在这十几天里,她一直很安静地坐在旁边听,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哪怕张榕觉得有些不自在,瞧在她并未做什么,圣人和太子又一副不容拒绝模样的份上,也就忍了。 原来,他们在忍耐的同时,她也在忍耐、观察,直到握住了他的命脉。 想来也是,能让圣人另眼相看,能与裴熙交好的,本就不是寻常人。将对方当做等闲女子看待,是他的失误。 秦琬和裴熙的意思很明白——秦琬虽会插手政事,但她目前与张榕并没有直接的冲突,只要秦恪在位一日,她的地位就稳如泰山。 东宫的署官们却不同,这些人都是文臣,都想做宰相,与秦恪有着天然亲近的优势,让他们做大,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利害关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张榕却有些不甘被两个小辈这样牵着鼻子走,忍不住问了一句:“郡主心意已决?”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问得太过肤浅。 好在裴熙没取笑的意思,很干脆地说:“我听闻许多商贾富甲一方,家中金山银海,锦缎多得扎成鲜花,点缀庄园。平日亦是门庭热络,来访者络绎不绝,交友满天下。既是如此,为何他们要督促子弟读书上进,以科举晋身?” 第三百四十二章 任人唯亲 同是富家翁,有的战战兢兢,连小吏都要打点,唯恐碰上“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有的子侄、女婿、门生、故旧遍天下,十个有九个在做官,当地父母官上任都要前来拜会于他。 为何区别这么大?无非“权力”二字在作祟。 这个道理是如此的简单,张榕岂会不懂?但他一直觉得,只有男人才会对权力不屑追求,至于女人,后宫干政也不是没有,可多半是为了儿子、家人,公主干政得还真不多。哪怕要干涉政事,也是一个道理,为儿女谋好处,再过分一点便是为了享受。 第562页 奢华的生活,谁都想过,有足够资本支撑起这种日子得却不多。无论是仗势侵占良田,修建宅院,又或者想要珍珠,喜吃荔枝,尽爱这些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的事情,总要谋些生财之道。 譬如,卖官鬻爵。 张榕左看右看,都觉得秦琬不像那种喜欢享受的人,虽然妇道人家对秦琬的做法多有微词,可张榕是明眼人,怎会看不出秦琬的行事准则? 不会委屈自己,却绝不铺张浪费。 这样的自我克制,无疑是十分难得,也是儒家推崇的,故张榕颇有些动心。也就在这时,裴熙玩笑般地补了一句:“再说了,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郡主想为自家安好尽一份心力,有何不可?” 张榕闻言,心中一凛,颇有些不可置信,试探地来了一句:“郡主孝顺至此,实乃大夏之福。” 裴熙微微一笑,并不反驳,反倒说:“郡主心慈。” 居然是真的! 张榕心下大惊,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许久才舒了一口气。 他虽是儒家门生,却并不是那等古板守旧的人,秦琬年纪轻轻便已和离,儿子也归了别人养。若是不再成亲,将来连供奉香火的人都没有,实在凄凉。 女人到底是顾家的,何况决意放弃家庭,至少是下一代的家庭,无论对男女来说,都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不过裴熙说得也没错,秦琬确实心慈,毕竟以她如今的条件,天下好男儿都是任她挑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拒绝来自太子唯一嫡女,大夏第一位嫡出公主的垂青。尤其是在秦琬深受父母宠爱,甚至能插手政事的情况下,拒绝了她,非但是拒绝了飞黄腾达,也意味着仕途的断绝。 没错,仕途断绝,毋庸置疑。 皇室嫡出,就是能这么不讲理。 裴熙见张榕的神情,就知秦琬的示弱之策奏效了。 按他本人的意思,当然不乐意秦琬这样卑躬屈膝,哪怕她说得是实情,但自己的事情,为什么告诉别人呢?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去,只为得到对方的一时退让,在裴熙看来,实在太窝囊了一些。可秦琬觉得,张榕虽有趋利之心,手段也不差,本质上还是一个颇为方正的人,利益或许能打动他一时,真正能让张榕退让的,还是高尚的人品。 诚然,以秦琬如今的身份,天下好男儿都任她挑。但配得上她的寥寥无几,多是公侯世子,世家嫡系。这些人十个倒有九个早早就成亲了,当然,公主若要嫁给他们,他们的妻子只能退让。皇家若是仁慈些,还会给这个可怜的女子一个好前程,若是不仁,或者夫家无情,直接将对方处理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种事情十分普遍,哪怕是前朝,世家势力达到巅峰的时候,可与皇室平起平坐的时候,也多有公主抢夫婿的事情发生。只要被抢夫婿的女子娘家稍微弱势一点,哪怕是之前十分鼎盛,如今略嫌没落,都保不住夫婿,甚至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张榕对这等做法虽能理解,却是不能接受的,听见秦琬不仗势欺人,宁愿放弃再度成家立业的机会。哪怕知道她是为了理想,为了追求权势,也不妨碍张榕对秦琬的感官好了许多。因为这对她来说,本就是极容易就能得到的事情——为了自己过得更好,拆散一个家庭而已,对高高在上的皇室成员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裴熙见自己此行的目标已经达成,潇洒地告辞了。 正如张榕所说的那样,裴熙出入东宫,委实太过方便。他熟门熟路地来到秦琬的书房,秦琬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太阳穴,问:“张榕可是同意了?” 裴熙睨了她一眼,有些不高兴:“我出马还有做不成的事情么?” “是是是,我错了!”秦琬边笑边解释,“我知你的意思,但张家怎么说也是你的亲戚,咱们才刚得位,就将宰相整下去,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几位宰辅之中,徐密老成持重,知晓圣人的意思,不会贸然反对秦琬进政事堂;钱明就是个墙头草,风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倒;秦琬好歹对江家有一两分恩情,卫拓也是明眼人,短期内都不会说什么。怕就怕清流出身的张大人据理力争,将原本好好的一件事给搞砸了。 秦琬的性子到底不如裴熙激烈,奉行的策略也截然不同——秦琬想得是,稳住张榕,让他这一两年莫要说话。反正圣人还在,秦琬又对政事堂颇为生疏,她也没自大到认为自己一上手就能治理好这么大国家的程度,故这段时间还是以学习为要。她希望自己这种安静的行为,能够让诸位宰相暂时打消对她的排斥,只要宰相们没有动作,底下的人不可能没动静,却好收拾太多。 至于以后……他们现在容了她,以后想将她赶出去就难了,等她真正摸清楚这些事情,自然有不一样的做法。 裴熙知道秦琬的用意,却觉得她太退让,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杀鸡儆猴为先。两人争执了许久,最后各退一步,裴熙帮秦琬去做说客,劝服张榕;但若真出了什么事情,秦琬也需拿出雷霆手段来。 “张榕的事情,姑且不提。”裴熙见秦琬这样说,也懒得继续深究,只道,“吴利呢?你准备怎么办?” 他对前王府长史,如今的东宫詹事吴利非常厌恶,为什么?很简单,他觉得此人不能称作人,合该做一条狗。 第563页 刻薄如裴熙,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但秦琬对吴利,也是十分反感的,虽不至于到那么夸张的程度,实在是吴利的心思有些上不得台面——他不喜秦琬插手外事,也非常讨厌秦敬的上蹿下跳,秦放的轻薄浪荡,却不说只言片语,依旧对秦琬毕恭毕敬,面上半点错处都抓不到,只是将满腔的心思,都寄托在“小主人”身上。一言蔽之,便是宁愿成年幼孩童座下鹰犬,也不正眼看秦琬分毫。 他将自己视作奴仆,摆得很低;又将自己看成男人,骨子里对女性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蔑。 这样的人,秦琬自然是反感的,理由也很简单,一是他瞧不起女人,二便是:吴利都是年过不惑的人了,居然寄希望于几个稚龄孩童身上?哪怕秦恪的两个庶子及冠,他也六十来岁了,若是再晚一点,这两个孩子三十而立,吴利七十……能不能活到那岁数都不知道,你就巴巴地对他们表忠心了? 将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秦琬也想了很久,才道:“你也知道,阿耶手下可用的人本就不多,虽说他名分已定,可说句不好听的,真到关键时候,除了那些对正统最为支持的人外,真正会站在我们这边的,百不存一。” 裴熙撇了撇嘴,刚想说大难来头各自飞是常态,秦琬已抢先说:“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才不能薄待功臣,非但如此,还要任人唯亲,方能安众人之心,也好千金买骨,让更多的人投诚过来。吴利好歹跟着阿耶这么久,现在对他动手,影响实在太坏,此事暂且按一按,从长计议方是正道。” “太子需要什么投诚?”裴熙皱着眉头,“说句不好听的……”圣人年纪到底大了,又只剩两个儿子,实在是没什么选择。 秦琬拿着奏折就去敲他的肩膀:“我需要。” “行行行,是我考虑不周!”裴熙似笑非笑,“任人唯亲是不错,你可别忘了,王府还有个大麻烦在呢!”说罢,他直了直身子,正色道:“那个周五,你打算怎么处理?他的出身肯定是有问题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一直蓄络腮胡子,蓄得正脸都瞧不见。以他的资历,做东宫六率之一的统领都没问题,更莫要说副统领。” “他在王府的时候,咱们纵着他,在东宫……”秦琬蹙眉,也有些苦恼,“多少人盯着东宫的官职,努力寻咱们这些旧部的错处,他在旁人眼里出身寒微,咱们对他也算不上热络,恰是一个好靶子。”但话又说回来,周五能隐藏这么久,可见圣人也是纵容的。对方的身世哪怕有问题,也是不能明示的,怎么安排周五的去处,变成了天大的难题。 第三百四十三章 千头万绪 帝王之道,贵在用人。 秦琬对人心琢磨得很透,她仿佛天生就有这方面的灵性,后天又加以栽培,用什么手段才能既笼络住人,又不降低自己的身份,她门儿清。无论是照顾对方的家人,提拔对方,给予前程,还是态度稍微温和一点,举手投足之间让人感觉到平等、尊重……这让她身边不知不觉就聚集了一些人,也让圣人对她颇为赞许,就算几位宰辅,一时半会抓不到她的错处,因着圣人的态度,也不好将她驱逐出政事堂。 但是,不够。 对一个国家来说,秦琬手上的这点势力,实在是太过渺小。所以她要考虑得问题是,这些投效来的人,谁能为我所用?那些一直被压制,出不了头的人,我该选谁,又怎样给他们一条活路?该如何牢牢将他们绑在我的战车上,无可奈何地追随我一直离经叛道? 她心里清楚,秦恪一旦登基,事情就截然不同——赵肃、萧誉追随得是秦恪,未必会一心一意支持她,哪怕香火情在,这份关系要怎么经营?曾宪被她吓住了不假,选择的余地也不是不大,应该怎么运作?常青的身份摆在那里,该如何让他走出仕途的第一步,飞黄腾达?还有,陈妙应该怎么安排? 正因为重重顾虑,周五的安排才很为难,秦琬并不想舍弃这个可能成为她盟友的助力,哪怕对方身份成谜。故她斟酌许久,才道:“我见他模样,似是自暴自弃,听闻他家庭也不甚和睦……”准确地说是周五单方面的冷漠,压根不想回去,“怕是高门出身,原本前程远大,我琢磨着,是不是将他调到江南或者岭南去,后者偏僻些,认识他的人少,到底气候摆在那里;前者虽富庶,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多。却又摸不准他的意思,究竟是留在繁华的京城呢,去富庶的江南,还是去偏僻的岭南?” “这还不简单?”裴熙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若沦落到不得不改名换姓,遮挡颜面,为旁人效力的程度,你最想做得是什么?” 当然是拿回身份,再临权力巅峰! 秦琬沉默片刻,才道:“我怕他是废太子一系的人,哪怕圣人保了他的命,他如今感激,可一旦重新得回权势,未必就会记得这份恩德,怕是仇恨这些年遭遇的居多……”有些人知恩图报,有些人却不尽然,譬如魏王那种旁人好意都当恶意对待的,一朝发达,见识过他卑躬屈膝模样的人,不被整死也要被整个半残。 周五这个人,实在太过隐蔽了,他很少回家,也不结交任何朋友。俸禄全都花在买酒上,平素的活动就是喝酒,喝酒,喝酒,而且是喝闷酒,不是喝花酒,成天烂醉如泥,却硬是半句话都不会在醉后吐露。 第564页 这种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醉醺醺的人,有上进心的懒得搭理,没上进心的吧,也受不了他这种光喝闷酒的举止,不知不觉也与他疏远了。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若不是王爷念着昔日的几分情,他什么都不是,更不会搭理他……哪怕秦琬一直在留意他,也架不住他十年如一日,永远是一个样啊! 还有赵肃、萧誉、曾宪那边,先前是走投无路,秦恪不能给他们安排更好的去处,他们才要去沙场搏个前程出来。如今秦恪成了太子,翌日便是皇帝,他们的想法会不会变?边境固然是男儿实现志愿的地方,长安却是政治的中心啊! 一个虽大权在握,却时时刻刻担着风险;一个身在中枢,荣华富贵,秦琬还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他们会选什么。 若在局势有些不稳的时代,做个封疆大吏,尤其是手上有兵权的封疆大吏,自然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但太平年间,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还算得力的情况下,许多人未必会选择当大都护。 位极人臣固然好,可谁敢拿自己的脖子试试皇帝的宽容和忍让呢?手握重权的一方统帅,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令皇帝忌惮的存在。 “还有伯清表哥。”秦琬缓缓道,“阿娘的意思,沈家沉寂了这么久,是该时候拿回曾经的荣耀了。但我观察过沈家众人,伯清表哥出色归出色,他的儿子们却有些不够看。十几二十几的年轻小伙子,没经历过风吹雨打,最烦心的事情也不过是家中添了几个庶出的弟妹,这几年沈家又越来越发达,不似表哥为了家计焦头烂额,早早就磨练出来……”说了这么多,意思就一个,三个字——看不上。 裴熙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缓缓道:“这份恩典,不能不给。”秦恪抬举沈家,便是看重沈曼,看重沈曼,连带着秦琬的地位也就提高。这是相辅相成的,外戚低调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当权者的抬举又是另一回事,二者并不能混为一谈。 “我知道,和其光,同其尘。”秦琬比以前又成长了不少,她已经能坦然地接受一些这样那样的黑暗面,却仍旧有自己的底线。裴熙知他心思,便道:“你想不想听听苏家的情况?” 秦琬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说:“有什么重要的么?” “像莫鸾流放途中生了病,一个劲说胡话,说自己不该流放,重活一世什么的,你肯定没兴趣听。”裴熙知道秦琬不是那种喜欢痛打落水狗的人,但有些气嘛,该出还是要出,有些事情该知道还是要知道的,故他轻轻一提,便道,“倒是崔俊,先前事情闹得那么大,他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娶苏苒了。” 听见裴熙这么说,秦琬就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我和莫鸾闹的时候,他并未表态,有此下场实属活该。” “不该这么说。”裴熙点了点脑门,示意秦琬不要被偏见所蒙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无论你还是莫鸾,都是他连仰视都来不及的人物,他并不能确定你们究竟是婆媳关系恶劣,还是别的缘故。这时候贸然定亲,不仅会得罪莫鸾,你也未必会帮助他。更何况这事传了出去,他想娶到好人家的女人也很难。不过是侥幸心理罢了,你该庆幸自己的出身并不低微,落不到这种旁人随便一句话就能影响整个人生的处境。” 见秦琬听进去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出身低也有出身低的好处,野心从来都是上进的动力,他碍于苏锐的压力以及舆论,迎娶了苏苒,无异于彻底得罪了太子殿下。想必这段时日,他必是被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日子应该很是苦闷才是。” 虽是无妄之灾,但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明明不是他的错误,却要由他来承担。这种时候,除了秦琬之外,谁都拉不了他一把——哪怕他书读得再好,为人处世再无可挑剔,那又如何呢?没有谁是不可以替代的,再多的经营,被权力倾轧,结局都已注定。 “你这口吻,配上你这表情……”秦琬看着裴熙,眼神有点复杂。 裴熙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径直道:“很有逼良为娼的架势对吧?” 感情你还知道啊! “你得想开点,这事并不是你的错,莫鸾要担大半责任。再说了,哪怕真是你的错,那又如何?你今后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能牵动千万人的命运,就算是最稳妥最合适的方法,也有人的利益因此受损,甚至性命不存。成天愧疚,哪里愧疚得过来?”裴熙觉得秦琬哪里都好,就是太光明了一点,“就好比这件事,他走投无路,你给他一条。这条路布满荆棘,未必好走,甚至要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但这是他选的,不是你逼迫的,明白么?” 秦琬沉默片刻,轻轻点头。 她早就明白这个世界不是纯粹的黑与白,但有圣人在前头做榜样,她总把人想得好一点,也希望自己能更光明一些,如今却……也罢,她也不能一直被动防守,需主动出击。 从零到一,总是艰难一些的,迈开这一步,一切便好了。 “这人——”秦琬犹豫片刻,才道,“以他的身份,想要接近我,很难。” 裴熙恨不得敲一敲她的脑子:“找个机会,给陈妙换个正当身份做官啊!你自己都说了,不能一辈子让他这样,需要给他一份前程。” 秦琬怔了一下,才说:“干脆趁此良机,让常青也露个脸吧!此事需好好筹划,毕竟……”圣人还在。 第565页 “宫内就是不方便。”裴熙皱眉。 秦琬反倒笑了,“没事,有玉先生在呢!先前是顾忌到玉先生明面上的身份和血统,不方便直接授予官职。既然人事要大规模调动一次,到那时,随意找个理由,先将玉先生安排到崇文馆即可。” 玉迟真正的出身早就淹没在了黑暗中,他只能以“胡人商贾”的身份存在于阳光之下,贸然得位,自然会被士林诟病。为了提携他,秦琬也是煞费苦心,决定先将他安置在东宫图书馆,只要走出了这一步,接下来的路就平顺多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笼络人心 秦琬和裴熙又商议了一番,裴熙才施施然去了政事堂,秦琬招了檀香过来,问:“阿耶去了哪里?阿娘呢?” 她成了郡主,檀香身为她的贴身使女,又是一心一意服侍她的心腹,自然水涨船高。虽说没有品级,但谁见了都要称一句“檀香姑娘”,哪怕是太极殿的内侍们,对檀香也是客客气气的。 檀香知道这份体面从而何来,越发尽心伺候,闻言立刻道:“太子殿下去了崇文馆,太子妃娘娘取了旧年成例对比,殿中省的人在一旁伺候着。” 一个去了东宫图书馆,一个在打理东宫事务? 秦琬知晓母亲的身体状况,先前在王府,沈曼虽说一不二,小事上却是七月等人一把抓,到了东宫肯定不能这样。哪怕李惠妃在“养病”,还有郭贵妃、刘华妃,并着九嫔们在呢!虽说这些都是庶母,不是嫡母,必要的礼数却得到,实在不是下人能拍板决定的事情。 东宫事务繁杂,光是别人埋下来的钉子就少不了,沈曼的身体本就元气大伤,这些年好生调养才渐渐缓了过来,再这样劳神……秦琬自然是不乐意接手这些事情的,她权衡片刻,便有了计量,温言问:“檀香,我记得你与我差不多大,也快二九年华了吧?” 檀香忙道:“郡主仁慈,分毫不错,婢子今年恰好二九。” “你服侍我一场,我也不是那等不体恤的人。既入了宫册,便将前头给勾了吧!”秦琬笑吟吟地说,“你可擦亮眼睛看好了,有什么合心意的,告诉我。” 听见秦琬的话,檀香激动得险些没哭出来。 奴婢虽仰仗主子的颜面,锦衣玉食,比小户人家的女子还体面些,到底脱不了为奴为婢的阴影。哪怕脱了奴籍,成为良民,昔日的档案摆在那里,子孙三代也是不能科举,不能做官的。秦琬答应将檀香的奴籍抹了,让她仿佛一生下来就是良民的身份,如今是宫女子,又是太子唯一嫡女身边出来的,为了巴结秦琬,多得是人愿意娶她。 此事若是砸实,她十有八九*能嫁给官员,成为被人仰慕的官太太。只要奉承好了秦琬,秦琬又一直不倒,夫家、儿女的前程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一想到光明美好的前程,檀香就激动万分,连忙对秦琬表忠心。 秦琬笑着挥了挥手,命檀香退下,便去寻圣人。 圣人正在甘露殿琢磨四境局势,听见秦琬来了,神色柔和了一些,问:“裹儿,有什么事?” 东宫发生的事情,不说尽在圣人掌握,他也知晓了七八分。尤其是宗正寺卿的人选商定上,前前后后,圣人门儿清,早打定了主意将秦恪身边的人换一批,对秦琬也就更加满意,觉得打理一国朝政的人就是要这样堂皇大气。 秦琬毫不避讳地走到圣人旁边,大大方方地说:“孙女今日前来,是向您讨几个恩典的。” “哟,一个恩典还不够?”圣人不由笑了起来,“说吧!几个?” “第一便是孙女身边的陈妙,他的身份您也知道。”秦琬半点也不避讳,“先前是迫不得已,让他受了委屈,孙女便想着给他一份前程。不知您对佛道目前的局势有何兴趣,要不要抬举哪家道观?孙女正好让他去为孙女‘祈福’,再想办法让他名正言顺地消失,好以‘思念’‘恩赏’等名义,将他的‘同胞兄弟’召来京城做官。” 圣人已经知道了陈妙的身份,并未斥责秦琬胆大妄为,反倒觉得她走一步看一百步,目光长远,便道:“此事不可等闲视之,需讨论一番,拿个章程出来,权且记下吧!” 秦琬当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故她又道:“还有便是孙女身边的几个心腹使女,也算得力,不是孙女自夸,我身边的人,论学识、修养、气度,那是没得说,就是奴婢的身份限制了一辈子的命运。她们到底伺候了孙女这些年,平素也算尽心,孙女才想向您讨个赏。” 以她如今的身份,办成这种事不要太简单,可秦琬素来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轻易让人拿住自己的把柄,自然要对圣人报备一声。需知许多矛盾都是由小事一件件累积起来的,能做到十二分的事情,她断然不会只做八分。 圣人知秦琬半是好心,半也是缺人,身边使女哪怕能嫁做官的夫婿,也不会从高门中挑,只能选寒门中人,这些人自然只能依仗秦琬。他默许了秦琬干政,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投反对票。再说了,提携几个寒门士子,总比与高门大户交换利益好吧?前者可以一点点地喂,后者的胃口却是等闲满足不了的。 “你有这份心,便是她们的福气了。”圣人干脆利落地允了,秦琬眉眼弯了弯,又道,“东宫六率将领的人选是您定下的,孙女没有信不过的道理。但宫中的侍卫多半出自高门,本身才学也不差,实在不能当做寻常兵卒看待。” 第566页 她这么一提,圣人便知她要说什么,思忖片刻,就对匡敏说:“让阿豫净面之后来这儿。” 匡敏略有些惊愕,圣人知他心思,补了一句:“多少年的事情了,他沉寂了这么多年,也没必要再遮掩下去。”也就是说,不必避人耳目。 圣人寻思着,若是他去了,对方的身份可就再也没办法大白于天下,说不定还会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再说了,秦琬终究是小一辈,没经历废太子一案的惊涛骇浪。哪怕沈家因此事而元气大伤,这些年也缓过来了,纵然还有些计较……圣人心里,其实不大乐意看到外戚强盛的局面的,甚至有几分乐意柴豫和沈家对上,毕竟秦恪并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一不留神就很容易被妻子左右,若是秦琬再和沈家一条心,那就没得玩了。 秦琬听到“阿豫”,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定了定心,耐心等候。 饶是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见到匡敏身后那位挺拔的男子时,仍旧有些震惊——这人长得实在太好,俊美得简直就像带了神光一般。岁月和磨难夺去了他的神采飞扬,却让他多了一丝成熟和沧桑,越显魅力。乍一眼看上去,简直瞧不出年龄,说他三十许也有人信,谁知道他比秦恪还年长好些? 她原先以为,苏锐便是她见过得最具男性魅力的存在,今日一看,才知何谓伯仲之间。若这位先前愿意露出真容来,天下女子立刻会分成两派,为谁究竟是天下第一伟丈夫而争执不休,甚至不顾淑女形象,厮打起来。 这就是那个平日不修边幅,懒洋洋没个正型,成天喝劣酒的周五?举手投足,一看就是大家气度,再加上这张脸…… 圣人也多年未见柴豫真容,今儿见着了,不由心中一痛——柴豫成名时不过十二岁,成为果毅都尉的时候也才十七,真真正正的少年英才。哪怕废太子妃和柴良娣之间的火药味很重,也不妨碍太宗对大夏第一位嫡公主夫婿的仔细、慎重、精挑细选。 事实上,柴豫一直没成亲,便是铁血强势的太宗皇帝压着不让,愿意许他一份天大的恩典。若不出意外的话,待到他二十四五的年纪,陈留郡主便已及笄,郎才女貌,身份相当,端得是令人艳羡的天作之合。 奈何,天意弄人。 想想陈留郡主的夫婿,申国公高衡;再想想柴豫如今的娘子,虽然贤淑,却完全无法与陈留郡主相比。哪怕柴家与废太子作乱的时候,陈留郡主十岁不到,两人并无绮念,也不妨碍知情人心中的遗憾和不足。 三十多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多年呢? 想到这里,圣人放柔了口吻,轻声道:“裹儿,这是柴豫。”说到这里,顿了顿,才道,“大哥良娣的侄儿。” 秦琬何等伶俐的人,一听圣人这么说,立刻明白了柴豫的身份,活下来却自暴自弃的原因,也懂了自己一家人在彭泽,面对四面八方都危机都毫无所觉,平安活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光靠赵肃的经营,那是断不够用的,也只有柴豫这种,出身高门,威望甚高,大家都服气,又特殊时局特殊身份的人,才能在暗处护着他们。 这么一想,原本的生疏就化作了几分感激,顺带着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这也是逆反心理在作祟了。沈曼姓沈,哪怕不一心惦记着娘家,做到这位置上,自然要给娘家人优待,富贵不算,还要荣华,高官厚禄必不可少。偏偏秦琬除了沈淮外,对沈家旁人没半只眼睛看得上的。她到底姓秦,又有青云之志,很不乐意拿实打实的官职去做人情,拆自家的墙补人家的坑,又碍着母亲的面子,不得不这么做。明面上虽不显,暗地里,她却是憋着一口气的。哪怕知道沈家与她是天然的盟友关系,也不妨碍她因圣人的态度,从而对柴豫产生的那一抹信赖。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实职实缺 柴豫是个什么样的人? 出身名门,年少才高……你可以将诸多溢美之词往他身上加,却无法抹去一个血淋淋的事实——他跌了一个跟头,这个跟头栽得实在太重,重得他根本没办法爬起来。 哪怕他想,现实也不让。 一想到这里,秦琬便觉惋惜:“柴将军身份特殊,不知皇祖父意下如何?” “阿豫。”圣人望着柴豫,颇为神伤,“这些年实在是苦了你……” “柴豫这条命是您保下的,并无苦不苦一说。”柴豫正色道。 哪怕心中想了一千遍,一万遍,与家人同去,而非苟且活在世间。他也明白,圣人当时能保下他,是花了很大力气,担了很大风险的。太宗皇帝雷霆之怒,又有宠妃庶子在一旁咄咄逼人,圣人能想到他,已经是高瞻远瞩、宽厚仁慈了。 他虽自暴自弃,却没将人品、才学一并丢了,这些年也时时留意着局势,明白圣人有安排他的意思,他也不欲让圣人为难,想了想自身的处境,再权衡了一下如今的局面,便道:“臣愿去西南。” 西南虽有川地号天府之国,却也有“蜀道难”的说法,比起西北、东北和江南,西南虽繁华,到底差了那么一些,加上气候又略潮湿,于人生活略有些不便。京中之人,倒有不少不想去蜀地做官的,那儿……怎么说呢,也有些略不服朝廷管教。 再有便是魏王,魏王虽被常青哄骗,没招出血影来,在西南的经营却被圣人得知了。少说有三五银矿、铁矿,不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第567页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钱,魏王捞一手不假,当地的大族甚至土人必定涉及其中。尤其是后者,未必与他们是一个民族,若是山民、苗人、夷人,贸然动手,怕会生出事端。哪怕是姜略,也顾忌重重,并不敢轻举妄动。 涉及边境事务,做臣子的总是不敢擅专。若圣人有足够出色又毫无私心的儿孙,倒能将他们派出去,皇室血脉坐镇,什么都好办了。既然没有,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几个本领出众,地位超然,手腕非凡,彼此又不会斗得和乌鸡眼一般的将领共同处理西南的事情。 不得不说,柴豫的选择,非常正确。 以他如今东宫旧部的身份,哪怕空降到西南,旁人看在秦恪身边得用的人不多的份上,也会敬他几分。至于姜略等消息灵通一点的人,明白他的特殊身份,更不会轻易怠慢于他。 对将领来说,压不压得住臣属、兵卒,要靠自己的本事;能不能让同僚服气,上峰低头,光靠自己不够,还得看你的后台够不够硬。 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哪怕沉寂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只要他还能重见天日,你就遮挡不住他的光芒。 “你呀!”圣人叹了一声,应了下来,秦琬知柴豫心结,心道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便道,“柴将军的身份,论恢复,怕是有些艰难。哪怕仍有人记得柴将军的相貌,也不能改变太宗皇帝的判决。听闻柴将军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咱们不妨找个理由,‘出继’柴将军一位后嗣给一户姓柴的人家,只要面上过得去,谁敢深究其中干系?” 这话也只能由她这种丝毫没经历过废太子之乱,反倒受了柴豫恩惠的人才能提,哪怕是圣人,一旦做出这等决断,许多老臣也未必不会惶恐。就更不要说秦恪,对柴家,无论是沈曼,还是陈留郡主,都是无甚好感的。 圣人也有此意,闻言便点了点头,柴豫么……心中虽觉有些暖,但他历经世事,早就不会因这点恩惠而动摇了,只是觉得秦琬颇为明理,比起旁人,又强上许多。 秦琬本想提一提常青的事情,略加思考,还是觉得算了。有柴豫这么一桩事在,圣人怕是无暇想别的,再待了一会儿,便识趣地告退。 回到东宫,她径直去了沈曼的住所,见沈曼还对着单子在慢慢看,便极为熟稔地坐到了母亲身边,笑着揽住母亲的身子,问:“阿娘这是在看什么?” “看旧年的例子。”东宫与王府,自然不一样,别的不说,光是逢年过节,王府顶多赏赐属官和下人,东宫却是按例要照顾到重臣的。上该给宫中娘娘们什么礼,下该给各府臣子们什么赏赐,宗室又该如何对待,才让人能感觉到尊重而不掉自身格调,礼轻但不轻慢,都是要注意到的。 东宫已经空了十年,再说了,哪怕是怀献太子与太子妃当家的时候,由于太子妃并不受太子敬重,权利不大。当时的情况与如今的情况,并不能相提并论,怀献太子的出身与秦恪,又不一样。 秦琬光是想想这其中的关系,便大皱眉头,觉得这些事务虽然能起到拉拢人心的效果,却不过都是小节,又太过琐碎,为这等事劳心劳力,对沈曼的身体来说实在不好,便道:“阿娘,您仔细身子,这样麻烦的事情,为何不寻几个帮手呢?” 沈曼刚想说帮手没资格管这些事,忽地福至心灵,明白了秦琬的意思,不由皱眉:“她们?” 她做王妃的时候,可以将这些妾室看做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现在却不行。对她来说,每一个年轻的,能够生育的女子,都是威胁,哪怕这些女子粗俗无礼,不入秦恪的心,只要她们能生孩子,这就足够了。 沈曼不是没想过让这些女子搭把手,但一是她们出身小门小户,全然不懂宫中的规矩。二便是,她并不想给予生了孩子的卢氏和郑氏权利,至于李氏、朱氏这种平素安安静静的,倒是无妨。但这样做就太显眼了,断没有越过生了儿子的宫妃,只抬举生了女儿的宫妃的道理。 “您也知道,她们的言行举止略有些不足,宫中的女官虽经验老道,到底主仆有别,不敢像训练宫女般教导主子。对她们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跟在您身边更能学习到如何待人接物,以及宫中的规矩呢?”哪怕对着母亲,秦琬也不吝戴高帽,一顶又一顶,哄得沈曼心花怒放,才话锋一转,“她们若是拿不出手,对您也不好啊!您将她们喊过来,教她们熟悉各宫的事务,当然了,她们经验不足,经手的事务都需向您报备,也是自然的。” 沈曼掌控欲虽强,却也不是听不进事情的人,尤其是女儿的劝。何况秦琬明白母亲的性格,凡事都踩在了点子上,譬如她这一提议,既给沈曼减轻了压力,又能让沈曼得到贤德宽厚的好名声。真正的实权却都掌握在沈曼手里,东宫妃嫔们哪怕沾手了这些事,也像王府中得力的管事婆子或者大丫鬟一般,没有半分决定权。 秦琬既然敢劝母亲,自然是有十足把握的,果然,沈曼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觉得她是有些年纪大了,不行了,稍微累着,晚上就容易睡不好,第二天却按时醒。若是早早作践了自己的身子,就这样去了,秦恪为了抬举继承人,将对方的生母立做皇后怎么办?她熬了一辈子,可不是让小姑娘捡便宜的。 沈曼之前是想左了,一回过神来,就明白自己应抬举生了儿子的妃嫔——秦恪一向敬重她,她抬举生了女儿的妃嫔,秦恪要是多去对方的房里几次,未必就不能生儿子,到时候自己打自己脸,巴掌不知道多响亮。倒是生了儿子的妃嫔,自己一力抬举,旁人使劲趋奉,秦恪反会有些抵触。对方越是炙手可热,就映得自己更可怜。 第568页 有子的妾室,无子的正室,放到皇室…… 沈曼想明白这点后,不由握着女儿的手,柔声道:“还好有你在,否则我又牛心左性了。” “您觉得她们规矩还不够,怕她们伤了皇室颜面,这我知道。我只是忧心您的身子,不欲让您太累,伤神。”秦琬笑吟吟地说,“对了,我的几个表侄子,尤其是大侄子和二侄子,年纪比我都长些。这些年表哥为了避嫌,按规矩给大侄子补了翊卫,二侄子干脆就是个白身。如今东宫六率刚好缺人,大侄子又当了好些年的侍卫,是该提一提了。我琢磨着,先给大侄子提个亲卫,再给二侄子补个率府亲卫,一并跟着阿耶,如何?”侍卫听起来很不起眼,但秦琬说的亲卫,是左右卫中的亲卫,率府亲卫是东宫六率的亲卫,也就是说,隔三差五就能见到皇帝和太子的那种。毫无疑问,这是许多人挤破了脑袋都要抢的肥缺。 沈曼倒是想让娘家人的官位更大一些,最好个个都手握实权,听秦琬这么一说,觉得沈家人与秦恪也不亲,多在秦恪面前混个脸熟也是好的,省得自己常常要用脸面去补贴娘家,情分未必经得起这样一次次地提。再说了,这样的升迁速度并不算快,旁人也不至于太过说三道四,娘家侄孙也没历练过,真让他们一下就任实职,说不定就落入旁人的算计中,先在宫中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就含笑道:“他们身无寸功,能做侍卫已经是圣人眷顾了,这样就很好。”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东宫妃嫔 秦琬见沈曼点头,不由松了一口气。 高门子弟多眼高手低,她是知道的——对寒门子弟来说,地方上的县令就算是好缺了,能留在京中,在略肥一点的衙门任职,哪怕只是做个刀笔吏,也是一桩美事。但对这些看惯了一二品爵位,见过皇室宗亲甚至与之有姻亲的高门子弟来说,你给他一个七八品的官当,对方指不定还要嫌弃官小位卑,觉得你瞧不起他。却也不想想自己寸功未建,如何身居要职?且不说同僚都是老油条,会不会服气,又会不会暗中给他添堵。光说职务上的事情,从未接触过,哪里能三两月就得心应手? 漂亮话谁都会说,真要做事,还得看本事才行。 秦琬冷眼瞧着,沈淮的儿子们在政务上头实在太嫩,不欲让他们成明晃晃的靶子,又或者给自己捅娄子,却不能不给母族这份体面。思来想去,就拿定了主意,让他们做侍卫,而且是做亲卫、勋卫、翊卫中第一等的亲卫。 沈曼到底出身勋贵世家,身边的人无不是为了三卫名额抢破头的,自然觉得光鲜又体面,心道和圣人、太子混了个脸熟,日后前途也比旁人平坦些,却忘记了升迁、提拔都捏在秦琬手里,秦琬想不用他们,便有千百种理由不用。哪怕过一两年,沈曼想要提一提娘家人的官职,秦琬立刻能将他们直接升迁,别的不说,做个校尉还是没问题的。 在左右卫当校尉,那是何等风光?别的不说,时时刻刻能见到皇帝,甚至汇报情况,这是实打实的,至于实权?没做到中郎将甚至大将军,在这种勋贵叠勋贵,一板砖下去能死好几个国公、郡公之子的地方,区区一个校尉,逞什么威风? 当然了,让他们做侍卫,还有一个好处——秦琬可以就近观察他们的品行,挖掘他们的长处,若他们真有本事,秦琬也不会压制他们,反会让他们有大展拳脚的舞台。 沈曼不知女儿是这等想法,在她看来,母女连心,她帮着沈家,秦琬也该帮着才是,毕竟女子立身艰难,娘家强盛了才能抬得起头来,这是好事。故她斟酌片刻,便道:“我也不喜拖延,既拿定了主意,趁着你在,今日便让她们过来吧!”与其让东宫妃妾鬼鬼祟祟,结交下人,还不如直接放在她眼皮底下看着。 秦琬笑着称是。 她之所以要说动母亲抬举东宫妃妾,不仅有让母亲分忧的意思,还有另外一层想法。 周红英一向是有儿子便了不起的肤浅之人,只怕在此时的她眼中,无论是端坐太子妃一职的沈曼,还是圣人都许可干政的秦琬,皆没有卢氏、郑氏这两个给秦恪生了儿子的年轻妾室分量重。 既是如此,她何不更添一把火,先让她们烧起来? 东宫妃妾的资料,常青已经全都查清了,秦琬只是对这几个低眉顺眼的妾室无甚印象,对她们的出身、家庭早了解得清楚无比。等四个打扮得颇为素雅,举手投足也有些怯怯的女子进来,她的目光立刻落到了第二个女子的身上。 东宫如今有名分的妃嫔就六个,膝下全有儿女。 为秦恪生了庶长女的王氏与周红英,因为当年之事犯了秦恪的忌讳,只能老老实实在自己屋子里待着,任何场合都没资格出席。一有什么事情需要她们出面,打头得都是良媛李氏,也就是秦织和秦绮的生母。她秉性温顺,恪守妇道,连女儿都当做主子一般侍奉,纵韶华不再,也如水一般温和。沈曼最喜欢得也是她,时不时会招她来说说话。 为秦恪生了女儿的朱氏低眉顺目,微小谨慎,侍奉沈曼也十分恭顺,若没必要,她绝不出院子一步,平日也不吱声。生了儿子的郑氏本有几分骄狂的心思,听说先前生了龙凤胎的卢春草都被毫不留情地挪到偏院去过,立刻不敢动了,如今地位骤变,有不甘,也有不安,低着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心思浮动,却不敢表露出来。 第569页 也就是排第二的卢春草,容貌清丽,气质大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不管往哪里站,人家都会说她是大家闺秀,而不是小家碧玉。 秦琬的目光不过落在卢春草身上一瞬,便收了回来,卢春草见着秦琬,却下意识摸了摸手腕,确定空间在,才能沉住气。 她一开始想得很好,空间在手,脂粉铺子不愁,女人钱么,总是最好赚的。匍匐在权势下,为了活得更好,主动去做了秦恪的妾之后,本以为仗着龙凤胎,怎么着也能略得些体面,却连抚养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够,为这件事险些被秦恪赶出去,连个名分都没捞着。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玩物”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的空间除了灵泉水和自己种植的一些瓜果蔬菜之外,便无他物,自打明白若无后台,莫说自己站不住脚根,铺子会被人夺了,甚至她的命运也会很惨,她便向现实屈服了。待到被秦恪发落,昔日结交,与她关系甚好的人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后,认识到权利重要性的卢春草终于收起了属于穿越女最后的骄狂,伏低做小,总算换回了秦恪的“回心转意”,或者说,沈曼不愿让人说夺人子,才挽回了卢春草孤老院中,无人问津的命运。 待到秦恪做了太子,瞧着如今的局势,卢春草狂喜,心道沈曼生不出儿子,哪怕她做了母后皇太后,我的儿子若是登基,我也能混个圣母皇太后当当吧?谁料美梦还没做完,教导规矩的女官就残忍地打醒了她——历朝历代,就没有两宫皇太后并列的事情,只有嫡母没了,皇帝生母才有可能做太后。 再一问宫妃的品级,卢春草险些没哭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的儿女龙凤双生,祥瑞非常,大概因为在母体中就一直被灵泉水滋润的缘故,无论样貌还是头脑,两年多下来,谁都能看出不凡。自己容貌出众,温柔小意,泡的茶水,拿的瓜果,都比旁人的好。秦恪应该能感受到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照,觉得在自己这里比哪里都舒服,恰好沈曼身体时好时坏,不能理事,自己封个皇贵妃,副皇后,打理宫务,教养子女,尊荣无比。结果呢?还是那句话,无论本朝还是前朝,都没劳什子的副皇后,皇后就是皇后,妃嫔就是妃嫔,地位犹如天堑。何况大夏从得是周礼,后正位宫闱,同体天王;夫人坐论妇礼;九嫔掌教四德;世妇主丧、祭、宾客;女御序于王之燕寝。 这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在这方面偏执到丧心病狂的夏太祖定下的解释,皇后若是没了,皇帝可以直接迎娶新皇后,也可以扶正妃嫔做继后,但要扶正,只能扶正“坐论妇礼”的三夫人之一,哪怕是“掌教四德”的九嫔,也得象征性地做个正一品的三夫人,才能再做皇后。当然了,只要按顺序来,时间间隔多短都行。 卢春草也不是笨蛋,东宫妃嫔分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五等,她和郑氏都生了儿子,才是正五品的承徽;李氏跟了秦恪二十多年,平素循规蹈矩,女儿都生了两个,才勉强捞到一个良媛。等到秦恪登基,能封妃的估计就李氏一个,她们这些人……九嫔怕就到头了。 事实上,能做九嫔,已经是不错了。卢春草可没忘记有两个词,一个是“去母留子”,一个是“子贵母死”,万一眼前这对母女动得是这种心思……灵泉水再怎么有用,终究不能让她刀枪不入,空间虽好,却不能带人进去,她一个人在里面待几小时还可以,待上百八十年的,绝对要疯,但对外界来说,那不过是几个时辰而已。 卢春草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才发现,自己荣华富贵的希望,仍旧系在秦恪身上——只要他能活得长一点,等自己的儿子长大就好,再过二十年,秦恪六七十了,自己的儿子二十出头,岂不妙哉?若是沈曼一直病怏怏下去,谁熬得过谁,那还用说么?看样子,空间中的灵泉水,少不得贡献一些出来了。 秦琬知卢春草在琢磨事情,但她是什么人,岂会将区区一个妾室放在心里?故她先笑着与李氏寒暄了几句,絮叨了两个姐姐的封号马上就下来,一切都好,又问了问李氏家里的情况,听见李氏的兄弟们虽已置办下了不错的田产,却仍旧老实巴交地做着田舍翁,连经商都不敢,唯恐被人说“与民争利”,不由笑道:“阿娘素来说你谨慎,一直叨念着说要抬举你娘家,我琢磨着,他们一直白身也不好,到底是两个姐姐的半个亲戚,这样吧!你的哥哥是一家之主,约束族人本分不闹事,十分难得,我去禀了圣人和阿耶,赐他个官身,就宣德郎吧!正七品下,也算给你做脸了。你的侄儿、侄孙们,挑一两个聪慧的,也好进国子监读书。” 第三百四十七章 封官赐勋 沈曼含笑听着女儿赏给李氏娘家兄弟官身,并不当做一回事。 宣德郎名字好听,却是散官,也就是说,有官名而无职事,朝廷只负责发俸禄,别的一概没有。莫要说与沈淮的权势相比,哪怕是刚走马上任的沈家两个亲卫,论品级也不比李家大郎低,权势更是一天一地。 一个官身,一份俸禄而已,沈曼身为高门贵女,出嫁十里红妆,先做皇长子妃,又做太子妃,哪怕十年颠沛流离,眼界气度却没损半点,并不将这点小事看在眼里,反倒觉得女儿做的很好。区区一个散官,就给自己挣了份贤名,何乐而不为呢? 第570页 这事也只有被圣人默认干政,出入政事堂和进闺房一样正常的秦琬能做,哪怕是沈曼,贸然授官,也会被好事的御史抨击为“后宫干政”。 她神色安宁而坦然,李氏却惊喜交加,险些没跪下,好在秦琬让人扶住了她,饶是如此,李氏也满面感激——对她娘家这种平民人家来说,王府再多的照拂,别人再多的顾忌,都没办法掩饰腰杆子不硬的事实。裙带关系,小妾的娘家,传出去并不好听。有个官身,不但是给自己挡了层遮羞布,也给那些他们想交往,但对方碍于面子,并不搭理他们的人家提供了一个台阶下。更不要说家中子弟能去国子监读书了,只要不是傻子,总能在国子监交几个朋友。 国子监读书的都是什么人啊!家中没点过硬的关系,祖父、父亲不是国公、郡公,或者三五品的大官,又或者家里与宗室有姻亲,谁能在国子监留着?萧誉的出身够高吧?他父亲一死,他还不是被排挤得离开了国子监,就给别人挪位置? 李氏是个本分人,也是个明白人,她看多了想一步登天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却明白这些人摔死的多,哪怕真爬上去,与那个阶层也是格格不入的,譬如蓝丽妃和安富伯夫人。 官身有了,下一代的希望也有了,对一个家族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实惠。哪怕秦琬直接给她娘家人封侯呢,她都不会这样感激——太大的好意后头包裹得往往是毒药,她的娘家没那底蕴,撑不起那排场,平日交际会被人笑,为了维持体面要放印子钱、与民争利,甚至会做出更多丧心病狂的事情……抄家灭族之日,未必会远。 别人可以提携你一步,但今后的路,还要自己去走。没有什么比自己奋斗来的更珍贵,更值得珍惜,秦琬帮他们家开辟了一条路出来,虽然不知道李家人能不能走得顺,但凭借这条路,他们家从一个阶层跨越到另一个阶层,这就够了。 朱氏出身破落的胥吏之家,清楚官身是怎么回事,若不是因“祖上有人做官”所累……当然了,自己不好,落败了还要讲排场,实在怨不得别人。秦琬见她神色略有些沉郁,越过卢春草,先道:“我记得你的娘家人颇有些霸道,这几便瞧见了好几份折子,说得是你的娘家人与民争利。” 听见秦琬这么说,朱氏面色大变,连忙请罪——自家人什么德性,她是知道的,她在代王府战战兢兢过日子的时候,这些人便要来沾一沾她的光,好像当初指着鼻子骂她败坏家风却又收代王府的钱卖女儿的人不是他们一般。 沈曼见女儿敲打朱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中却十分快意,只听秦琬道:“圣人将折子扔给我,让我处理,我见你娘家人许是对商贾之事很感兴趣,这些日子已经谋了三个地段上好的铺子,寻思着他们怕是对这等事情很感兴趣。从明儿起,他们便在工部挂号,做御用的皇商。工部有什么营造,修缮之类的事情,交给他们提供些材料,出些力气也无妨,自家人,到底值得信赖些。当然了,若他们不敬皇室,以次充好,哪怕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正是!”沈曼先前还不知道这一节,听见朱氏的娘家人给秦恪在拖后腿,就有些不高兴,训诫道,“咱们深受皇恩,自当谨言慎行,岂能给皇室蒙羞?” 朱氏臊得满脸通红,低低称是,明白秦琬这是不满了。 哪怕脸皮早就不剩什么,朱家仍以“书香世家”自居,让他们做商贾,显然是一种折辱。可任谁听了,都不能不说秦琬是开恩——多少名闻天下的大商贾都想在商字面前挂个“皇”字,却苦求无门。工部那么多工程,哪怕领一项好生去做,转手就是几千几万贯钱的进账。 这样多的钱财,神仙也会眼红,朱家破落户儿,若不是看在朱氏为秦恪生了个女儿的份上,秦琬岂会给这样大的恩典?说句不好听的,这也是让朱家人好生做人,至于他们会不会做……秦琬的话不是搁在这里了么?到那时,怎么个“活罪”法,还不是她说了算? 郑氏眼皮子浅,不明白朱氏心里的苦,只知道无论做什么事情,有朝廷当后盾,那都是几代人的铁饭碗,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她本就是个伶俐人,嘴巴甜得很,说话能三四个小时不重样,见沈曼和秦琬的心情不算差,立刻赔笑道:“郡主真是大方,妾对太子妃娘娘一向恭敬有加,半分不错,平日承欢膝下,逗太子妃娘娘笑,您也赏妾点呗!” 她的文化水平委实太差,态度又极为实诚,非但沈曼,秦琬也笑了笑,说:“行啊!听说你和自己的堂兄亲近些?” 郑氏父母双亡,虽有嫡亲的兄嫂,却嫌她呆在家里吃得多,做得少,哪怕她做牛做马也不能抵消他们半分算计,成日对她非打即骂,恨不得将她卖给哪个商贾做小妾才好。倒是隔房的叔爷一家对她极好,堂兄有一把子力气,武艺也不差,全家人倾家荡产想给他谋个差役,一切都打点好了,却被人拦路横插一刀。她当时也是破罐子破摔,听见代王府要买人就去了,本想扯着虎皮做大旗,砸实堂兄的官职,没想到阴差阳错,非但侍奉了秦恪,还生了个儿子。 听见秦琬张口就能报出她与娘家人谁亲近,郑氏唬了一跳,不敢在秦琬面前弄鬼,忙道:“妾是个实诚人,谁对妾好,妾就对谁好——” “所以他们现在好人有好报了。”秦琬笑了笑,抚平了郑氏的不安,“他德行出众,庇护你有功,就封个武骑尉吧!他这些年风吹日晒的,身子怕有些亏损,等筋骨打熬结实了,入南府也不是不可能。” 第571页 从七品的武骑尉,最末等的勋,也就是军功的第一转。同样是朝廷给份俸禄,没有实权的位置,但胥吏和武骑尉,差得实在太远了。别的不说,就是南府十六卫,前者这辈子都没可能与之接触,后者却可以顺理成章地进去做侍卫。 郑氏欣喜若狂,连连谢恩,卢春草看着秦琬谈笑之间就赏了好几份恩典出去,还不是什么衣服料子、珠宝首饰,而是官职、前途,心中浮现一股难言的嫉妒。 难道人这一生当真命由天定,自己明明有空间在手,就因为出身差了点,与眼前这名年纪还比自己小不少的女子……何止天差地别? 她还未收回心思,就听秦琬笑道:“至于卢氏,我听说你的大哥是大儒张介的入室弟子,二哥又在西边,上回西突厥闹变故,你二哥还立了一番战功。阿娘——”说到这里,她笑吟吟地看着沈曼。 沈曼一向不吝于给妾室挖坑,闻言便道:“六哥儿和五姐儿生辰的时候,卢氏,你的母亲可以进宫来探望你一个时辰,到那时你问问,自家兄弟究竟喜欢安逸呢,还是喜欢奋斗,咱们也好有个章程。” 卢春草对这一世的家人没什么感情,压根就不想看到那个心里只有大哥的母亲,但听见对她还算好的二哥的消息,又有些揪心,也没多想,低低地应了。其余三个妃嫔,哪怕是沉稳谨慎的李氏,听见沈曼这样大的恩典,都有些嫉妒。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王府何尝不是?她们进了王府,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见到亲人,何况皇宫?卢春草的娘亲却能来见她一面,哪怕只有一个时辰,那也能见着啊!何况沈曼透露出来的意思,竟是卢春草的兄弟想安逸,就给她的大哥一个散职,二哥也召回京城来就任。想奋斗的话……别的不说,科举总是能的吧?秦恪不喜欢年长庶子的意图那么明显,卢春草的娘家人只要做官,前途…… 这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秦琬批发一样地授官,消息传得当然快,虽有御史觉得她逾越了,但几位宰相都没意见——这几个妃嫔都给秦恪生育了子女,至少是未来的九嫔,儿女也是实打实的王爷、公主,哪怕是为了面上好看些,她们的家人都不该是白身,就像皇后、太后的父亲必定是一等的公爵般。否则损伤得不仅是皇室的体面,也是朝廷的体面,大夏岂会连几个闲人都养不起?不出秦琬所料,周红英,听见这个消息,眼睛都红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以逸待劳 这位得意了十几年,又沉寂了十几年,如今虽位份地位,却再度抖擞起来的妃子面红眼赤地摔东西,外加痛斥儿媳。 周红英打小就在宫中长大,大局观不行,踩人上位、如何争宠倒是门儿清。在她看来,秦琬入政事堂议政也就是意思意思,宰相们哪会搭理她呢?完全是有劲却往错处使。哪怕秦琬给东宫妃妾的娘家人封官,在周红英眼中也不过如此,完全是这等身份的爷们都能做到的事情,但秦琬厚赏了卢春草的亲人,这就不能忍了! 卢春草所出的龙凤胎,本就是祥瑞,其中的东宫六殿下虽不满三岁,但天生聪慧,半岁便能开口说话,两岁不到便能将千字文背得纯属无比,任谁见了都喜欢得佷。秦恪若要立年纪小的庶子,老六老七之中,必定是挑老六的。哪怕再添了好些儿子,想要有一个能超过老六的都难。也正因为如此,卢春草才会做“皇贵妃”的美梦——中宫无子却立了大功,不好废,不就只能立个副皇后以正太子身份了?谁料本朝压根没这规矩,生生打碎了她的幻想。 不得不说,绝大多数的人在这件事情上都想到一处去了,无不觉得沈曼和秦琬抬举卢春草,便是打着扶植东宫六殿下的主意。嫡母本来就难做,哪怕是一手抚养长大的庶子,也不好苛待他的生母。给予高位,再提携对方娘家人,给予了庶子的生母面子,将来庶子也能回馈嫡母面子。 这便是男权社会的悲哀了,哪怕是三岁小儿,也能被当做“依靠”,值得身份尊贵稳当的嫡母去“讨好”。 秦琬虽厌恶这种事,却不会表露出来,反倒乐意他们乱想。沈曼么,早有效仿吕后之志。吕后可是敢让外甥女嫁给亲儿子,见外甥女终身无靠就去母留子的狠角色。那位被充作嫡子养大的恭帝,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才说了一句要报仇的气话,就死得不明不白。吕后又抱了个孩子来,说这是遗腹子,直接立为皇帝,满朝文武谁敢说个不字?这样的威风,说一不二,将众人压得大气都不敢喘,才是沈曼所期望的。 至于秦琬,之前虽也尝到了身份带来的好处,到底没如今这样明晰,换做以前,哪能随随便便就这样发官职出去?哪怕是散官空勋,也不是她能插手的。 看见众人匍匐在自己脚下,为了自己漏出去的一点蝇头小利你争我夺,为自己的一个念头或战战兢兢,或感激涕零。这种滋味,光凭想象是感觉不出来的,只有身在局中才能发现生杀予夺的美好。 周红英自然不知晓秦琬的志向,她以己度人,想得无非也就是靠夫君靠弟弟靠儿子之类的事情,心道男人提升势力的方式也无非那么几种,母族、妻族,一样不落。东宫老六黄口小儿,娃娃亲么,因为孩子的夭折率高,皇室一般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想要抬高一个孩子的地位,也就只能在母族上下功夫了。 第572页 她毕生所念,无非儿子,从前还是一家王府,如今可是整个天下,如何按捺得住?偏偏沈曼一应待遇都给她,就是不准她出门,秦恪也压根不见她们母子,哪怕满身的委屈都没处诉,只得成天骂儿媳妇不中用,娘家不得力,生的孙子也不讨秦恪欢喜……总之,哪里都不好。 简九娘早就受够了这个婆婆,心道若非你愚蠢,哪里会走到这一步?不过公公能做皇太子,自然是好事,她也期盼夫君的名分能正下来,将来她好做母仪天下的皇后,看在利益一致的份上,便容了这个蠢货,只道:“妾身前些日子,回了一趟娘家。” 周红英闻言,勃然大怒,心道你还敢拿娘家来压我?秦敬却听出一点门道,浑然不顾母亲的怒意,径直问:“可见到你二十六弟不曾?” 秦敬说得二十六弟,便是永安侯第七子的嫡长子。 永安侯和蜀王都是京中公认子孙旺,妻子福分却薄的人,弦都续了两三个,膝下儿孙却是满堂。蜀王好歹是宗室,秦氏皇族人丁稀少,圣人平素照拂,也就这么过吧!永安侯却不行,哪怕曾任太常寺卿,到底禁不住除了他之外,子孙都不顶用,待他退下来后,一家人的日子就越来越入不敷出,少不得打起了婚姻的主意。 永安侯家的老七是现在这个续弦的长子,平素在府里也能说得上话,当然,分量远远比不上他的大哥。故他也不挑,给自己的嫡长子找了个科举出身,家中却是一等一大商贾的岳父温省。谁料秦敬和简家结亲的事情传出,温省怕简家被发作,一直用嫡长女病了的借口拖延。简家见秦恪上书不追究,便肆无忌惮,强行娶走了人家的嫡次女,就是为了人家丰盛的嫁妆。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老黄历了,按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永安侯府到底是侯府,关系人脉还在,姻亲比比皆是,可架不住温省时来运转啊!他的嫡长女因此事耽误花期,嫁不出去,阴差阳错被张、徐二位相爷的夫人做媒,成了卫拓的续弦,温省的官职也是一提再提。简家腆着脸上门,温省……也没办法打笑脸人。毕竟这桩婚事是他先提的,也是他先想反悔却无力拒绝,只能使出拖延之计的,反倒误了次女一生。 次女本来就是给长女顶包,日子艰难,孩子又生了,如今长女的日子好了,他难道要为了长女那几年受的气,把简家人打出去,活活逼死次女么? 就是这么一份血脉亲情,加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便成了简家翻身的最好筹码。尤其是现在,秦恪成了太子,秦敬是他现有儿子中最大的,家中又七拐八拐连着一个宰相,怎么可能不动心思? 哪怕是秦敬,也是存着这一想法的——那可是卫拓,圣人看重,秦恪信任,就连裴熙也不敢说能十成十信过的卫拓!只要卫拓能帮衬着他,他又是名正言顺的庶长子,与自己父亲的身份一模一样…… 他们的心思算计,早就被秦琬料了个分毫不差,同样,卫拓听到秦琬的动作,也立刻明白了秦琬的用意。 秦琬抬举卢氏,秦敬必定惶恐。若说之前他还没那么急切的话,先是未能封爵位,加上如今这一桩,怕是戳到他的心肺了。 像秦琬、裴熙、卫拓这种一个顶一万个的聪明人,做事都是走一步看一百步的。卫拓明白,有沈曼和周红英那段公案在,秦琬是断不会让秦敬登位的。她甚至连做都做得这么直接,至少对他,对很多聪明人来说,都是如此。 不是立嫡立长么,我的父亲虽是长子,却宽厚无比,善于纳谏,堪为人君。至于这一位……我不过略施小计,你们就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卫拓深知,秦琬用得是阳谋——她的做法,任谁看了都觉得是抬举,是贤惠,是赏脸面,无人能够指责她哪里做错了,哪怕你明白她的用意,也是不好明说的。秦敬么,轻而易举就被逼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他若是做得错了,自然会让宰辅们,还有很多观望的聪明人失望。 当然了,这也是很险的一步,因为秦敬若是做得好了,也会落入这些人的眼,让他们赞赏,甚至支持。可话又说回来,这时候的秦敬若表现好一些,对秦恪地位的巩固,也是有帮助的,鲁王也不敢特别嚣张,至于以后……没有圣人压着,秦琬又羽翼丰满了,再慢慢收拾秦敬也不迟。 莫说是秦琬,就连卫拓,甚至猜到秦琬用意的圣人都想看看,秦敬,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呢? 哪怕对他早就不存指望,到底是个男的,年纪又长,未必就没奇迹呢?就像秦恪,哪怕自己糊涂,能听别人的话,也是好的啊! 秦敬的脑子自然是不笨的,但他到底是被周红英教大的,论格局,怎么也甩不脱后院宅斗风。故他想到这件事,第一反应就是——我的儿子,好像和卫拓前妻留下来的那个嫡长女年纪相仿啊! 他喜滋滋地盘算着,自家与卫拓,好歹算挺近的亲戚了。永安侯府若是遭殃,势必要牵连到温省,未必不会让卫拓伤筋动骨。拐着弯都是一家人,能亲上加亲就更好了。若自己的嫡长子娶了卫拓的嫡长女,卫拓岂能不一力扶植自己?别的不说,秦恪登基,只要卫拓帮忙说话,自己一个亲王的位份肯定跑不掉,不会像现在一样还是白身。到那时,府中孺人、媵的位置空着,迎些高门贵女进来,又是一份不小的势力。周红英也觉得这个主意好,简九娘呢,也是同样的心思。毕竟这几年嫡长房被继室的儿子压得抬不起头,实在有些没光彩,这门亲事若是结成了,卫拓自然是更偏着他们的,便依着婆婆和夫婿的意思,又回了娘家一趟。 第573页 第三百四十九章 得势便狂 永安侯夫人是继室,与原配嫡妻留下来的儿女虽有些不对付,但在简九娘提出的婚事上,意见倒是破天荒的一致。 简九娘与秦敬的婚事,秦恪虽没有追究,京中权贵却没忘却,对这家人敬而远之。这也就导致他们家平常有个什么事,来的客人比旁家低好几等,府中虽然出了几个读书好的嫡系子孙,长辈想要帮忙谋前程的时候,旁人一听是简家,避之唯恐不及,更莫要说好亲事,略有体面的人家都不愿意。 简家人琢磨半天,终于明白,若是旁人登位,自己身上这顶帽子是去不掉的。哪怕烧高香与卫拓攀上了亲,卫拓也不会搭理他们,温省这个便宜岳父还要指望女婿提携,摆不了长辈的谱,更帮不上他们家什么。如是几代,自家没落已成定局,再有便是,爵位也不能袭那么久,若无圣上推恩,他们家可就是白身了。 为今之计,只有推秦敬登上高位,为了面子好看,旁人必定不敢再提什么“父母未在就定下婚事”,简家才能重新发达起来。 温二娘子听着太婆婆、婆婆等人商议这件事,腿都差点软了——她出生之后,母亲又接二连三地有孕,无暇顾及她。她打小就是由姐姐带大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姐姐,对姐姐的聪慧、大方、稳当佩服得五体投地。哪怕帮姐姐顶包,过得不好,略有些怨气,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她见过卫拓,神仙中人,平素冷冷淡淡,对她这个小姨子却颇为和气,对温大娘子也很尊重,那时她心里还有些酸,觉得姐姐能得佳婿,不枉此生。后来才发现,温大娘子虽在后宅说一不二,却不敢造次,对廖氏留下的一儿一女更是悉心关照。谁敢抱怨一句娘子委屈,便将谁贬为三等,再说就直接发卖出去。 不是捧杀,而是尽心尽力,唯恐哪里做得不周到。 为着这件事,温大娘子连自己的乳娘都赶回家了,温省夫人自然抱怨过女儿胳膊肘往外拐,二娘子也在旁边听了个全,就见温大娘子正色道:“夫君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这点脑子,想在他面前玩心眼?奶娘虽然忠心,眼界却不够,又是我信重的人。她成日说我委屈,万一我哪天真觉得自己委屈了怎么办?我的眼界又远远不能和夫君相比,夫君想得到的事情,我未必能想到。我只能自己立住了,让夫君见到我的好,给我一两分颜面。若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和所谓的夫妻情分,迫不及待要大展拳脚,不管对内对外,下场……”续弦地位不如原配,后者不能乱死,前者么,就要看造化了。 温二娘子觉得姐姐说得很有道理,便将这番话给记了下来,如今听见简家的盘算,急得嘴上冒泡——卫拓是什么人?三十出头就要做到宰相的人,你一个光头皇孙,凭什么让人家站队,倾尽全力帮你谋前程?莫说扣住了他闺女,哪怕是拿捏住了他的生母,他若这么容易就范,也不会安安稳稳地立到现在了。 这个道理,她一介妇人都明白,那位东宫二殿下,还有简家上上下下的爷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温二娘子深深觉得,这个简家,自是不能待了。好在她的太婆婆、婆婆虽蛮横无礼,夫婿却是个性子柔和的,又有实打实的好处和坏处在,若是请姐姐谋划一二,说不定能想办法,让夫婿谋个外放的缺,也好脱离这一摊是是非非。 负责说媒的人都这样不情愿,可想而知温大娘子会是什么态度,但这样大的事情,她不好回,只能心急火燎地请卫拓。 卫拓早猜到有此一事,结束了公务,方慢悠悠地回府,就抛下一句话:“皇室子弟,婚姻岂能擅专?”你敢说,我也不敢接啊! 这句话无异于狠狠地一巴掌,险些没把秦敬扇到地上。 诚然,子女的婚事,父母是能做主的。但你是不是忘了,你上头还有父亲,还有祖父?这样大的事情,不问过那两位,就跑来问女方的意思?果然是能自己给自己婚事做主的牛人,半点都不讲究。 东宫之中,秦敬和周红英简直快疯了——他们本无人问津,地位骤变,被无数人想方设法地奉承,被捧得都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心道自己的身份摆在这里,还有不成的事情么?没想到卫拓就这样,半点脸面都不给,照着他们的脸直接扇了回来。 他们却不知,若是换了别人,卫拓确实会给几分面子。但一是圣人已经择定了秦琬干政,显然是对秦敬失望;二便是秦敬的手段,实在太上不得台面。若他一心向学,努力做出点事,哪怕只是装模作样地抬高自己的声望,再用求学、拜访之类的理由接近卫拓,卫拓都不会真将对方拒之门外,这盘被秦琬逼到绝路的棋指不定就能被秦敬给盘活。可秦敬若有这样的智慧,何至于一直被忽视得彻底呢? 秦琬先是对东宫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奴仆们趁秦敬热灶的举动视若无睹,丝毫不约束这种情况,再轻飘飘地赏给了卢春草一句承诺,扔了两个官身给李氏、郑氏的家人,秦敬就能自己把朝臣对他的期望给断了。 宰相们正感慨,却不知这事,还没完。 秦琬对秦敬虽不闻不问,看似没这个兄长,实际上早在他身旁安插了人,对他的性情、举止,了如指掌。 她纵着奴仆们将这对母子捧到天上去,自然不是为了这一次昏招的,还有后手等着。 第574页 朝臣们转得什么心思,秦琬都明白——在这些人看来,女人上了朝,就是阴阳颠倒,会乱了朝纲。莫说秦敬表现得好一点,就是他安安静静地杵着不动,也有些人为了“稳定朝纲”,平定民心,请立秦敬当太孙。 对秦琬来说,“太孙”这种事,别说立,提都不能提。只要提了,传出去,人家就会觉得秦敬有个“名正言顺”的名义在,将来做什么都不那么方便。故她要让秦敬自己作,作得朝臣寒心,谁敢提这件事,谁就会被视作奸佞小人,排挤出这个圈子。 什么举动才能让朝臣寒心?方法有很多种,一朝得势狂得没边,把身份当做无往不利的武器,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无疑是最有用的一种。 卫拓为嫡长女拒婚的次日,太子便召卫拓去商谈,赏赐无数。太子妃也召见了温大娘子,称其贤良,令她带了一堆好东西回家。 优抚了臣子后,自然是罚自家人,前朝的事情,太子来做,令秦敬“闭门思过”,左右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看犯人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后院的事情,太子妃来做,听说周红英病得不行,太子妃特赐恩典,让她嫡亲的媳妇去侍疾。 东宫妃妾再怎么有品级,也是妾,本没这份体面。但太子妃娘娘开恩,赏她这份荣耀,谁不赞太子妃娘娘贤德?大家都说,太子妃娘娘派了四个太医守着周昭训,二殿下的妻子也衣不解带,人都生生瘦了一大圈。 据说,太子为此还斥责太子妃娘娘,勿要为妃妾劳师动众,太子妃娘娘从善如流,只令一个太医守着周红英,珍贵的药材却流水般地送了去。二殿下闭门思过多日,总算明白了自己的错处,领悟了太子殿下的苦心,对太子殿下请罪。 一时间,东宫上下其乐融融,父慈子孝,妻贤妾美,堪为天下表率。 “知错就改”的秦敬回到房中,砸坏了十余个珍贵的瓷器,满地狼藉,他却浑身戾气——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卫拓拒婚也就罢了,公然不给面子,结果东宫还砸实这件事情?他哪里有错?错在哪里?更不要说他的生母,被沈曼那样派人看着,天天拿药当饭吃,哪怕没病,现在也真病了。 这件事是谁做的,他心里有数,但沈曼是他嫡母,孝道当头,束手束脚。至于秦琬……他对秦琬,实在有些瞧不起,觉得秦琬是个窝囊废,连个男人都看不住。说是诏令和离,实际上就是个失败者。但他一时半会也开罪不起秦琬,加上幕僚敲边鼓,说殿下,你若对付郡主,她是女人,还是你妹妹,未免会让圣人和太子觉得你不恤骨肉亲情。不管怎样,咱们面子还是要做一下的么。倒是卫拓,臣子,没得力的家族,无论是自家、岳家还是母族。他年少高位,必定很多人眼红,稍微盘算一下,指不定能拉他下马呢?哪怕不行,给他添堵也好啊! 幕僚说得是给卫拓泼点脏水就好,言下之意,对卫拓仍有些敬畏,不敢真做出什么事情来。秦敬见他们虽趋奉自己,眼神却有些躲闪,对卫拓如此惧怕,越发不甘,原本还想着不要闹太大,如今却彻底拧了起来,发誓要给卫拓一点颜色看看。 秦琬收到消息,微微一笑,对裴熙说:“成了。” 第三百五十章 同姓不婚 秦敬虽发了狠,但他想整到卫拓,仍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 卫拓此人,行事无一不妥,无论从经手的事情还是从私德上来说都寻不到半分错处。十几年前,穆家人就看他不顺眼,使尽手段,卫拓依旧稳当当地坐着他的中书承旨,之后还步步高升,官路走得比穆淼都平稳。就更别提那些混迹朝堂多年,老奸巨猾的朝臣,针对卫拓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好容易挖下来的坑,不是自己跳了,就是把自己给埋了。 秦恪成了太子,秦敬也水涨船高,哪怕是白身,依旧有一大堆“怀才不遇”的人在旁边奉承着。这些人中不乏有真才实学的,但对卫拓,仍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卫拓和裴熙不同,裴熙性情偏激,哪怕你按着约定俗称的规矩行事,指不定哪里就惹怒了这位祖宗,十分不好相处;卫拓却是那种,对谁都客客气气,只要守礼、不触犯他的底线、不妄想把他给弄下去,他就不会动你的人。 哪怕同样油盐不进,但一个摸得着脉,一个摸不着,大家自然会偏向“比较好相处”的那个,平日也不去招惹他。故这些年,卫拓与同僚的关系还算得上不错,甚至可以说……连个仇人都难找到。 秦敬与他的狗头军师们琢磨了半天,最后想出了个阴毒无比的主意。 没过几日,卫拓府上便迎来了一个打秋风的亲戚,乃是卫拓原配廖氏的族人。 廖家本也是大族,一家之主是梁王死忠,梁王倒了,嫡系男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女子都进了教坊。若不是卫拓和廖氏的“婚约”,廖氏也是这下场。族人们早被这场景吓破了胆,一股脑做鸟兽散,可没了做官的族长庇护,自家又顶着那么一个名头,日子当然不好过。 这些事情,温氏知道,卫拓更知道。廖氏活着的时候,不大想见这些族人,卫拓倒是会拿钱给他们,温氏嫁进来之后,唯恐旁人说她不好,也延续了这一策略。听见廖家来人,第一反应就是别让继女听到,下了继女的颜面,淡淡道:“和以往一样就行。” 贴身使女面有难色:“此人……欲索百贯。” 第575页 温氏嫁妆丰厚,百贯之财对旁人来说是一笔重担,在她眼里却只是小钱。但她是个明白人,知道此例不可开,便道:“愚蠢,给五贯钱,打发他们出去,记得串足分量,莫要贪墨了去。” 五贯钱就是五千枚铜钱,沉甸甸的自不消说,想遮掩也是遮掩不住的。比起那等可以随意藏着的金子银子,珠宝首饰,给铜钱无疑是做给别人看的。 温氏使唤的奴婢们也是有眼色的,哪怕克扣也不会在这时候,利索地应了。 本以为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谁料廖氏中人自觉“受辱”,将此事闹开。 闹开便闹开吧,卫拓怎样对待原配的族人,这么多年大家都有目共睹。说句不好听的,当年没被牵连到,那就是出了五服的,与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卫拓愿意照拂,那是他厚道。正如那句话,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你拿这个说什么呢? 却有人拿这件事参卫拓,理由也很奇葩——你触犯了一条律法,同姓不婚! 卫拓出身京兆卫氏,累世名门,如今虽没落到全家就剩他一个,族谱却仍在祠堂保存完好,能追溯到汉丞相卫绾。再往上追溯,还能是周文王之子康叔的后裔。 姬姓卫氏,这是他们家给自己脸上贴的金。 与卫拓的出身相比,廖氏的出身就要差很多了,偏偏这些日子,廖家族人不知抽了哪门子风,修订族谱,发现他们是巨鹿廖氏的旁支,因为战火才来到现在的居住地。而巨鹿廖氏,乃是周文王之子伯廖的后裔。 也就是说,卫拓的妻子应当是姬姓廖氏。 本朝循得是古制,同姓为婚者徒二年,同姓又同宗者以奸罪论。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卫拓是别想当官了,他与廖氏的儿女也会成为不祥之人,孽种,一辈子的前程都没了。 秦敬一想到卫拓会落得这等下场,做梦都能笑醒,立刻指使攀附他的御史上书,谁料奏折一上,卫拓还没反应,世家先激动了。 世家自然是以姓氏为傲的,千方百计想与先人搭上关系,尤其是战国之后,以氏为姓,崇尚谈玄的世家总觉得有些辱没自己,爱往春秋之前凑。若能凑到自己这一支是姬姓、姜姓之类的大姓,那就更加高贵了。 凡事有利也有弊,春秋么,国家倒是多,姓却就那么几个。若不是为了区分,也不会弄个“氏”出来。真正按世家的“家谱”来,倒有大半世家要归到“同姓为婚”这一类,更不要说世家……堂兄妹甚至侄女叔父之类的丑闻,也是很多的。 世家虽糟粕多,聪明人也多,聪明人又免不得多想——这封奏折是谁授意的?对方是不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明面上打击卫拓,实际上针对整个世家?毕竟,廖家根基太浅,只要当权者露出了庇护的意思,卫拓在这件事上是很容易脱身的,说廖家是诬告,谱系不在这一支即可,但世家不同啊!根基深厚一点的世家,几百年的祖宗都清楚地记载着,万一真要查出来点什么,又开了以此来惩戒的先例……世家为了保持所谓的“血统纯正”,一度连辈分都顾不上,只要是出身世家的人,差着辈分也能联姻。面上光鲜,内里么,肮脏得很。真拿这个理由去清算,别说面子了,里子都能被扒得一干二净。 百足之虫尚死而不僵,何况势力还没完全没落的世家呢?发动势力去查,七拐八拐,终于查到了秦敬身上。 秦敬和卫拓的“仇恨”,大家是知道的,但这件事实在是有点……故这些人竟没一个以为秦敬是要打击报复的,至少不是主要目的,顶多是捎带。哪怕是徐密这样老成持重的人都想,秦敬这是悔改了吧?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想方设法要讨好圣人和太子。 对一个男人,尤其是身份地位足够的男人来说,有什么讨好的方式,比得上“表明立场”重要呢? 大夏历代帝王对世家的政策,众人心知肚明,秦敬对世家下手,的确是表忠心的一种方式。 不得不说,这条路子选得是很好,问题是,你这做法实在是……大夏三代帝王,哪怕再铁血严明,在这件事情上也不敢大包大揽,讲究得是春风化雨,于无声处细微的变革。哪有你这样一铲子下去,就要将人家连根拔起的? 世家为何动不得?手上的兵权,世人的崇敬倒在其次,何况这些年也没不剩什么兵权了,隐户虽有,也不敢像前朝一样明目张胆,可他们对文化的垄断才是最要命的。哪怕是寒门学子,拜的恩师是谁呢?兜兜转转,总摆不脱和世家若有若无的一丝关系。大夏立朝虽有七八十载了,放眼望去,朝中官员仍有大半出身世家。即便本朝开科取士,因此得官的举子,仍有许多出身世家。 这样庞大的一张利益网,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敢轻易动摇,反倒要半压半拢,半打半用,何况区区皇孙呢? 秦敬是个男人,还是秦恪现存的长子,身份上是贵重了,旁人的心思也就多了,不会拿简单的宅斗来看问题,总会想得更深远些——秦敬身边到底聚集着那么多人,总有一二能迂回曲折,说到秦敬心里,让他听从的聪明人。而且这些聪明人吧,还有很多是寒门出身,对世家带着天然的嫉妒和愤恨。 先前大喇喇对卫拓提亲,大抵是自矜身份多些,当了这么久的白身,骤然富贵,骄狂一些也是正常的,如今……怕是被当头一棒招呼清楚了,打算拢权?也对,若他真正有权了,哪怕只是被圣人和太子多看两眼,到底年纪摆在这里,兄弟又无几个有出息的。到那时候,卫拓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第576页 世家出身的官员们自以为想明白了秦敬的心路历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温水煮青蛙虽然让人难受,总比实打实与皇帝对上好吧?大夏接连三代都没出昏聩的帝王,如今正是歌舞升平,百姓富足的时候,想在这种时候和皇帝对着干,难度绝对比朝廷四面楚歌的时候要大得多。莫说成与不成,光是做这么一场,世家指不定就要元气大伤。 满朝文武都盯着圣人,想知道圣人是怎么断的,圣人倒也直接,喊了秦敬来,问他:“你可有凭据?” 秦敬早有准备,便道:“廖氏的族谱摆在那里,虽有诸多疑点,但战火袭来,人丁迁徙。未必做得准,却有几分可靠,再说了……也可以卜。” 遇事不决,求问苍天鬼神,这是先秦就流传下来的习俗,甚至连产妇生孩子的时候都得卜卦,问一问哪里生产才吉利。如今虽没那么看重了,但遇到大事,例如建国、改元、出征之类的,就连帝王都会卜一卜卦,以求安心。 第三百五十一章 人心向背 听见儿子这么说,秦恪不住皱眉。 他原先是无甚信仰的,后来潜移默化,对道教颇有好感,尤其是裴熙与孙道长弄出来的灵宝派,诸天神仙香火功德之类的说辞,让他渐渐信服。待到出了孙道长“巫蛊”的事情,又令他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日子过得委实有些糟心。虽说确定此事乃是魏王指使,孙道长也在临死前道出魏王一些秘密,秦恪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虽仍有些相信,到底有几分排斥。 大朝会何等庄严肃穆,文武百官竟为几个小人闹做一团,甚至连卜都说出来了。虽说太常寺下有个太卜署,但要劳动他们占卜得都是事关天下的大事,这种污蔑恩人的小人,直接打死就算了,哪里需要卜?传到外头,别人会怎么看他们? 他心里堆着火,想到秦琬的叮嘱,他强忍着怒意,站了出来,义正言辞地说:“父皇,儿臣认为,此事不宜在大朝会上做,还是退朝后再判吧!” 众人本以为秦恪优柔,却未想到他在这件事上这么强硬,有些人已经交换神色,颇有些警醒了。 也不知太子殿下是太讨厌长子,才会如此;还是压根就不喜欢这些事情……无论如何,远着秦敬一点,应当不会错。 圣人自不会不给秦恪面子,闻言便轻轻颌首,说:“可。” 秦敬一心想给自己弄个“吉兆”什么的,对太卜令颇下了一番功夫,太卜令也愿意亲近他,给自己谋一份更大的前程。原本想得很好,等到他、还有太卜署的两个丞,以及卜正、博士等人一齐被叫来,太卜令便捏了一把汗。 按理说,占卜之事本就神圣,哪怕当着圣人的面,也只有他一个人做,其余人顶多打打下手。偏偏秦恪想到秦琬说过的话,心道这事确实不能由一人说了算,还得多看看,故他皱了皱眉,补了一句:“太卜令占卜后,两位丞也试试吧!父皇以为如何?” 圣人笑了笑,应了下来:“你说得极是。” 太卜令一听,心更凉了——太卜这个位置么,因为特殊,基本上能做到令就到头了,和太医令是一个道理。正因为如此,一把手和副手们之间看上去和气,若有了机会,两位太卜丞也是不介意踩着上峰上位的。这两人若是体察上意,弄出一模一样的结果,反倒映衬得自己太过特殊…… 秦敬是许了他前程不假,若这位皇孙能上位,倒也罢了。如若不能,就似那镜中花,水中月,看上去花团锦簇,实际上什么都是虚的。 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帮了或许会丢官,不帮一定会得罪秦敬,他究竟该怎么选才好? “哦?”秦琬站在窗边,似有些遗憾,“三位大人都卜出‘不’?”她还当太卜令有些骨气,会一条路走到黑呢! 裴熙不屑道:“这是自然,秦敬没半点权势,他的承诺有效与否,本就要打折扣。太卜令不是傻瓜,太子钧令一下,怎会不知该怎么选?” 秦琬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若是太卜一意孤行,那才叫好玩呢!她自然有法子让秦敬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奈何太卜及时抽身,秦琬也就只能换温和一些的后续策略,便道:“既是如此,圣人也该有所决断了。” 什么决断?当然是为了秦琬的女儿。 秦琬与苏彧和离的时候,圣人判得是苏沃归苏家,女儿归秦家抚养,姓氏也跟着母亲。朝臣们一想,心道也就是多了个宗室女孩儿,给份俸禄罢了,大夏又不是养不起,并未否认。等到秦恪成了太子,大臣们一拍大腿,心道坏了。 秦恪做晋王的时候,外孙女给个郡君、县君之类的诰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大家犯不着为了这种事与他杠上,现在就不行了——若要封这个女孩儿,该按什么标准来?算内命妇还是外命妇?她是外姓人,族谱怎么入?金册玉牒上,一般都是跟着生父走,嫁出去的女儿虽有名字,却没有后面添个人的道理……林林总总,都是麻烦,宗正寺和礼部为了这件事,险些上演全武行。 按照秦恪的意思,皇太子的嫡子按律是郡王爵位,嫡长孙的话是亲王。秦恪自然是想外孙女跟着亲王之女的份例走,封个县主。哪怕退一步呢,也要给外孙女捞个正四品的郡君之位。当然,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底线,而不是条件。 第577页 蜀嗣王做了宗正寺卿,承了秦恪好大一份人情,本着靠近下任帝王,弥补之前疏远的心思,秦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是宗室第一人,身份尊贵非常,可以这样拉下脸皮,朝臣却不行。哪怕知道上头的意思,也要装模作样地抗议几句,引经据典,证明“不可”。毕竟不是礼乐崩坏,人命如同草芥的年代,臣子们还是颇有底气的。 秦琬并不介意这事拖一拖,她对朝臣的心理拿捏得很准,知道他们对女孩入宗室并不是特别介意,若她第二胎生得也是个男孩,那才叫麻烦,一旦姓秦,会有一大票人说什么“混淆皇室血统”,拼死劝阻。 这样也好,先开个例子,以后有引子,更何况……也需要一件事情,让陈妙和常青光明正大地站在大众视野中。 秦敬之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廖家状告卫拓的事情,一波三折,就和话本子一般。百姓比较淳朴,心道卫拓大名鼎鼎,自然是好人,廖家族人八竿子打不着,还敢诬告好官,实在可恨。听见占卜告知真相,廖家受了重罚,全家都被流放,就连与他们连宗的巨鹿廖氏也没了脸面,无不欢呼,觉得好人还回清白,坏人被惩罚,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正当百姓讴歌圣人和太子贤明的时候,又有小道消息说,此事有贵人在后头指使,圣人和太子被气着了。广陵郡主为替圣人、太子和太子妃娘娘祈福,自请修道。圣人和太子感念郡主一片孝心,爱郡主之才,命她留在宫中,封她的替身陈妙陈娘子为静虚真人,前往广陵观祈福。 广陵观是哪里呢?就是从前秦恪和孙道长交情莫逆的时候,替他修建起来的,谁料建筑刚落成,连名字都没定,就出了巫蛊案。秦恪本不想看到这座道观,却被秦琬说服,为不浪费人力物力,就将之送给了女儿。秦琬便请了从前的范大娘子,如今的静真仙师入住,如今又加上一个陈妙。 换句话说,皇家私产,旁人出入不得。 既是皇家私产,自然有护卫保护,但这份产业……说句实在话,委实算不得什么,住在里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真让出身贵族,或者大有前程的侍卫去守护,那是断了对方的前程,将别人往死里得罪。故秦琬提拔起一个名唤常青的庄头,说就他,顺便连他一个庄子的花匠都混上半个侍卫的时候,没人有异议。 有资格说话的人瞧不上,没资格说话的人连秦琬的面都见不着,哪怕再多的牢骚,也无济于事。 比起这些半吊子的侍卫,倒是另一件事让大家颇为挂心——人家妹子做你的替身,一辈子为大夏祈福去了,不给点好处怎么行?果然,朝廷立刻下旨,封陈妙的嫡亲兄长陈玄为校尉,统领三卫中第二等的勋卫,编入东宫六率中。 这样的升迁速度,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老于世故的朝臣们立刻明白,这位陈玄陈大人的前途必定一片光明,同时又琢磨着,觉得陈玄的官职过高了一些。 陈玄的出身,他们也派人去了解过,秦琬早就做好了准备,何况这次是圣人帮忙描补呢?不管谁去查都只能查到陈家本是江南一带的士绅,因为家中颇有些不睦,陈妙才会被孙道长给带走,陈玄身为嫡长子,也早早外出云游,多年不归家。即便家业败落,他也没有回来。 这些都是明面上好听的说辞,人精们一听就知道不妥——孙道长再仙风道骨,当时也是个行走江湖的货色,遇到讲究些的大户人家能直接被打出去,说将陈家闺女带走就带走?更别说陈玄了,嫡长子,云游多年不回来?比赶出家门也就好听那么一点了。 陈家既然败落,估计又是人家的伤疤,群臣也就不再去查,权当这位新星孑然一身,寻思怎么拉拢他,联姻当然是最快的方法。毕竟他们已经琢磨出来了,陈玄的官位这么高,就是圣人抬举广陵郡主一脉的意思。单看这些日子的人事调动就知道,亲近郡主的,无一官途不平稳;反对郡主的,未必落难,却没这么平顺。虽仍有极多人腹诽圣人放着好生生的孙子不选,非要抬举个孙女,但秦敬那样的……倒不如不选呢!到底是天家事,敢置喙的人少,圣人和太子什么意思,他们也就跟着走,大面上不错便可。更有无数人动了心思,心道这位郡主显赫至此,将来是公主,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大美人呢! 第三百五十二章 格局不同 陈玄被拔擢的第三日,秦敬的封号终于定了下来——圣人御笔朱批,封这个孙子为苍梧郡公。 苍梧郡位于交州,地处偏僻,乃是旧时楚地,虽在大夏治下,却有些不开化。拿这种郡当封邑,显然是不得圣心的表现。朝臣们揣摩圣意,自然明白该怎么选择,许多人也不可避免地动了些心思。 为了秦琬的婚事。 秦琬和裴熙的传言,用“满天飞”都不足以形容,所有人都认定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如今秦琬的地位水涨船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罗氏“暴病而亡”,或者“夫妻不睦”与裴熙和离,好给秦琬让位置。就连罗氏也整日惴惴不安,唯恐饭菜有毒,汤药不妥,生生把自己熬瘦了十来斤。 时间一长,众人也看出来了,秦琬……似乎真没那意思?想到秦琬连苏彧的妾室都一直照拂着,对庶子也容得下,瞧上去很有些贤惠的模样,便有些勋贵夫人们心思活泛。想要进宫,或寻圣人宫中高位妃嫔,或寻太子妃,撞一撞木钟,看看自家有没有福分——若能娶到这一位,满门荣华,无尽富贵,完全是看得见的。 第578页 娶别的公主,还得担心自家儿孙头上的帽子是什么颜色,这一位么,观其行事,虽有些让人诟病,似乎却延续了其母的贤德品行?若能拢着她,她又贤惠,哪怕驸马仍旧不能纳妾,指不定也能留几个使女伺候? 公侯太夫人、夫人们热络非常,适龄驸马的妻子们却战战兢兢,丈夫越出色的就越恐惧。若是自己没生儿子,或者夫家势弱,更是提心吊胆。实在是因为接连几朝的公主权势都很大,尤其是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公主,她们的面皮已经磨练出来,不似未嫁少女一般羞涩,父兄又怜她们遭遇,许多事情往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在婚姻大事上,总会补偿一二。 前朝便出过许多不讲理的公主,明火执仗地抢人夫婿也就罢了,做出这等肮脏事还容不下可怜原配与其子女的比比皆是。也有许多不要脸的夫家,为了尚公主,公主刚刚表露出一点意思,他们就急吼吼地让原配没了。家族权势,至多也只能保证原配的性命,在有名正言顺出妇理由的同时,世家断不会为一介女子与皇室相抗,这还是世家一度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时候呢! 本朝公主的权势,比起前朝又强盛了许多,尤其是秦琬,许多人私底下将她与窦太主或者卫长公主相比,却觉得这两人仍旧不及她的威风和权力。也只有那等知晓另一个时空历史的人,立刻就想到“太平、安乐”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公主,再一盘算这两人的结局,心中满是忧虑。 这些人的心思算盘,秦琬当然知晓,她轻笑着对裴熙和陈妙,不,应当是陈玄说:“你说这些人好不好笑,又要我提携,带来富贵;又要我容得下婢妾玩物,对夫婿的风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她心中,婢妾确实算不得什么,但睡了就是睡了,性质又不一样。先前碍于局势,不发一言,这些人还真当她眼里揉得沙子不成?莫说她不打算成亲,就是要成亲,驸马也得任她搓圆揉扁,不许说一个不字。 这样亲近的话语,显然不拿他们当外人,陈玄生性谨慎,不说话,裴熙却道:“蠢货罢了,何须为他们烦心?倒是这些日子,佛道二教又有些崛起的苗头了。” “若他们不动,也枉费我给的这个机会了。”秦琬笑吟吟地说,“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堵不如疏嘛!” 圣人不信这些佛道之事,臣子们哪怕有信的,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除了几个破罐子破摔的,譬如白德妃,或者先前的秦恪外,就连那些苦熬日子的失宠妃嫔,也不敢公然说自己崇佛信道,更不敢像侯府太夫人一样,每天念经打发时间。对这些妃嫔来说,哪怕天天对着书本咬文嚼字,就是看天书,也比念经强。 佛道二教虽香火鼎盛,但攀不上帝国权力尖端的这一支,什么荣华都是虚的。一旦谁进了谗言,让皇帝想“灭佛”“除道”,两教虽不至于断了香火,却必定元气大伤。相反,若是帝国下一任继承者亲近两教中的任意一教,对这个教派来说都有无数好处。 十余年前的梁王魇镇齐王一案,还有先前的巫蛊案,道教损失惨重,佛教受到的排斥也不小。两教正在寻找恢复元气的门路,秦琬就给他们递了根救命稻草——不得不说,信奉佛道的人,上流社会的少些,平民百姓多些;男的少一点,女的多一点。盖因百姓多半不识字,好哄骗;女子见识更少一些,世间给予女子的束缚又多,种种不如意之事积压下来,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又少,迫切需要信仰才能让内心平静。 秦琬呢,本是不是喜欢这些事情的,但裴熙说得没做,她欲行得是千百年未有之举,需在方方面面营造声势。不管卜筮还是佛道,只要能为她所用,又不将帝国搞得乌烟瘴气,便是大善。何况裴熙揣测圣人的心思,明白圣人也不欲真的将两派压制得太狠,与其将来多个僧道,把秦恪糊弄得一下是一下,还不如先捏在秦琬掌心。 圣人赞同,两教有需求,又可借此安置陈玄、常青并着常青带过来的诸多血影暗卫,实在没有比这更一举多得的事情。至于哪位贵人令圣人、太子生气,需要郡主派替身去祈福,大家心知肚明,何需多说呢? 想到常青,秦琬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件事,便问:“子深,常青那头怎么说?” 陈玄摆脱了伪装的身份,成了朝廷的一员,搁置已久的字终于得见天日。由于他身份特殊,圣人思忖片刻,决定令丽竟门如今的统领周航与他多做接触,好将丽竟门顺利地传承下去。 如今的丽竟门自然是不能与常青有所接触的,但托陈玄这一身份的福,他也够资格知道一些事情,譬如一桩顶顶要紧的事情,闻言便道:“常青说,孩子的住处,办这件事的人都记着,就是有些犯难。没有魏王大开方便之门,郡主的势力并未触及州县,出行略有些不畅。如何不着痕迹地引导丽竟门的人,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魏王犯事,乐平公主遭软禁是正常的,但以乐平公主对朝政的参与程度,被圣人甚至秦恪不闻不问,这就很反常了。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乐平公主所出的儿子并非冯家子孙,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人心都是偏的,断不至于落到这等下场。正因为如此,知晓丽竟门在发动人力寻找冯欢的私生子后,陈玄就猜到了大概,他不敢擅专,禀报了秦琬,秦琬略一想就明白了缘由,更莫要说裴熙。 第579页 “此事的确不能疏忽。”裴熙淡淡道,“冯欢出身豪门,那个女子不过是个歌伎,若非情况特殊——”怎么也不至于惊动圣人,花费这样的人力物力去寻找一个生母寒微的孩子。 他们心中都有数,乐平公主的儿子,只怕是逆伦所出。虽挪到了冯乐身上,秘密到底没遮掩住。鄂国公和冯乐知晓此事,心中必定有气,哪怕因此而死,家中死士十有八九*也知晓了事情经过。这等时候,若冯欢没事也就罢了,冯欢一旦有事,这些死士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按理说,冯欢平安回来了,那个孩子,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谁让他出身实在太低呢?只要冯欢本人在,还愁没有儿女么?偏生这样大的动静……冯欢的身子,怕是不怎么好,恐有碍子嗣。听说他先前受伤,侥幸活命,却被黑水靺鞨掳去做了奴隶,落下病根实属寻常。 冯家的情况不同于苏家,苏家是自作孽,冯家却是无妄之灾。公主再怎么作,再怎么对驸马不礼貌,弄到这份上也实在太过分了。囚禁乐平,让她自生自灭,并不足以抚平冯家人心中的伤痕,万一让冯家断子绝孙了,虽说区区一个冯家翻不起滔天的风浪,到底是皇室愧对冯家。需知许多事情,便是积少成多,这个轻慢,那个疏忽,怨怼日积月累,最终酿成滔天大祸。 “快些寻来吧!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寄养的家庭多用心也未可知,冯欢这边……”秦琬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本朝的规矩你们也是知道的,外族虎视眈眈,就盯着这机会呢!” 秦琬说得隐晦,两人却都明白。大夏在这一点上类似汉朝,皇帝若是驾崩,少说一年之内是不动兵戈的。异族也知这一点,没少趁着这一时机捞便宜。尤其是现在的局势,高句丽想和大夏抢夺霸主地位,西北虽乱着,秦琬却不会小觑阿史那思摩的能力。这等时候,多一分准备,就能少死几个将士。冯欢对高句丽不可谓不了解,却又对秦氏皇族有这么一份心结在,若能保住他的独子平安归来,这份芥蒂才能消弭,至不济也能化解到最低。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上党事宜 “无论如何,咱们做好两手准备吧!”秦琬一想到这些事就觉得烦心,又将目光投向陈玄,“还有子深你,药一定要坚持喝,别说什么大家都盯着,宫中不好乱来的话。若有人问你,你就直说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其余的就莫要解释了,不需要给他们太多颜面。” 陈玄少时沦入风尘,用了虎狼之药,非但面貌逐渐柔和,肖似女子,也在子嗣上有些妨碍。自打到了秦琬身边,秦琬就一直命人给他调养,反正院子中都是她的人,谁也不敢说三倒四。如今就不行了,陈玄值宿东宫,身边有太多双眼睛,他本就是个谨慎的人,不敢落人口实,汤药有一顿没一顿的,并不能按时服用。 若是从前,陈玄的身份并不堂正也就罢了,如今他是东宫新贵,前程看得见的远大,想和他拉上关系的人比比皆是,联姻又是最好的一种办法。 裴熙与陈玄也算是熟的,便道:“若有人刨根问底,你就说你男生女相,有相师说这是贵相,会做大官,因此受了些磋磨。不必说得太细,姿态放低一点,他们就会自己乱想了。” 陈玄对自己的相貌是很忌讳的,男人么,谁愿意被人认作是女子,甚至还因此而受苦遭罪呢?但他也知道,裴熙说得没错,自古以来便有男生女相是贵相的说法,譬如汉初留侯,名垂青史,谁人不知? 有些事情便是这样,换个角度看,阴霾就尽数散开,只余光明。陈玄知二人心意,领了这份情,又听秦琬说:“我知你排斥联姻,也不欲耽误别人,这些天有人来试探你的口气,你都打回去了。这样也不是办法,若是治不好也就罢了,若你的身体能好起来,终究还是要香火有继,方是正道。再说了,高门虽利益众多,好女子也多,最重要得是懂事。你若不愿,寻个略低门庭的姑娘,也无甚干系。” 陈玄可以不去想这些事情,秦琬却必须要提几句,尤其是那句“懂事”,端得是意味深长。 她的意思,陈玄也明白。 到底是陈年痼疾,还是幼时伤了根本,能不能治好,谁都没有把握。可从外表看,他是半点问题也没有的,年纪又过了弱冠,不成家立业,别人绝对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对仕途也不好。毕竟在传统观念里,只有成了家,才算是成熟了。 出身低一些的姑娘,眼界没那么宽,富贵了就忘乎所以,若在这种事情上受了委屈,能撕开脸面闹起来,陈玄面上也不好看,性子再激烈一点的,或者水性杨花一些的,红杏出墙也不是不可能。 与小家碧玉相比,高门贵女打小在家中侍妾姨娘成群的环境中长大,耳濡目染,对只有光鲜面子没有幸福里子的未来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哪怕不满意夫妻某方面的问题,陈玄带给她们的尊荣也够她们一生体面,后宅大权更不在话下,别的方面就未必会计较。说句不好听的,许多高门大妇,除了新婚最初的几年外,别的时间……也实在难熬。 人都有远近亲疏,哪怕秦琬也是女子,明白女子的苦楚,不欲坑好姑娘一生。但陈玄陪伴她多年,帮助她良多,在这件事上,毋庸置疑,她是帮亲不帮理的。何况,说不定有人明知陈玄的情况,仍旧愿意呢? 第580页 不仅是陈玄,还有玉迟、常青,至今也没个家室。玉迟的事情,秦琬倒不好太插手,哪天探探口风,看对方的意思,故她只说:“带个信给常青,令他再忍上一两年,待他的官职再高一些,我必给他说个识文断字,贤良淑德的好姑娘,现在说的话,太辱没他了。” 陈玄应了下来,却明白常青对这事并不急——一是常青早就过惯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早就不奢望“安定”这玩意;二便是经历了上次那个妻子,他对这种知情识趣,看得懂眉眼高低,却是披着一张画皮的女子颇有些芥蒂。但要说娶个不通这些的吧,他们这些见惯了大家做派的人,谁能看得上? 尤其是他们几个跟着秦琬比较久的,哪怕知晓秦琬杀伐决断,是他们的主君,不可等闲视之,遇上别的女子时也忍不住暗暗拿她们和秦琬比。明知后者温良贤淑,依附男子,能够安安心心待在后宅,是做妻子的好人选,也觉得有些不足。 为何?很简单,谈不到一块去。 男人,尤其是他们这种前程远大,步步高升,放眼都是天下,平素接触得都是国家大事,轻轻一句话就能决定无数人生死,位高权重的男人,你和他们谈什么呢?今天田庄收了什么,明天家中多了几匹料子?也就是说儿女的学问,才有可能被听进去,这也是深宅大院的女子都想生孩子的原因,非但有依靠,相处时也能多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啊! 若是没见过能与自己谈得来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偏天天见,这个人还比他们高瞻远瞩,行事也堂正利落,令他们心悦诚服,再往下一比,就有那么点不是滋味了,好在陈玄也没多想这件事。对他来说,后宅不过小事,朝堂方是大事。 他因自身之故,早把魏王和赵王恨到了骨子里,想到这两位王爷,他不由心中一动,小声说:“郡主,上党郡的情况,似有些不容乐观。” 上党郡被丘羽经营多年,接手的人也是魏王党羽。全郡上下,不说十成十的人都是魏王党,也有九成的官员与魏王一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魏王倒台,涉及的官员肯定要被清算,据秦琬所知,上党郡有许多官员已经进了大牢,剩下那些停职回家吃自己了,就算留了些在衙门里,也惶惶不可终日。偏偏魏王做的事情,尤其是在上党,实在是……有些事情不能明说,但看圣人的意思,是想重判。 祥瑞是好东西,可沾了满门鲜血的祥瑞,也难怪圣人会恶心。 “上党郡是大郡——”秦琬明白陈玄的意思,若有所思。 上党郡地势极佳,土地肥沃,乃是上中下三郡中的上郡,对想要外放的人来说,无疑是难得的肥缺。可问题来了,上党郡既然是大郡,自然少不了世家、乡绅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些人与魏王一党的关系都不错,都有许多族人便在郡中做官,逢年过节给魏王的孝敬,各种方便也少不了。 论与魏王的关系,这些世家当然是不错的,甚至可以说,互利互惠的领头羊。如果不处理他们,难以服众是一个问题,不好再对上党郡下手清理又是另一个问题。处理他们的话,缺倒是有了,也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但有句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开罪了地方上的强势家族,以后有什么事情,略有些难做。尤其是世家,一向喜欢抱成团,又多心,分寸需要好生斟酌。 不仅如此,这一次上党要换的官太多了,又是一等一的肥缺,到底该选什么人过去当父母官,又选什么人去辅佐?有能力的人固然要选,有关系的人……很遗憾,也不能落下。 秦琬虽讨厌后者,但不得不承认,她如今是势力的发展期,尤其是先前,坑了秦敬这么一大把,秦放又是个不管事,或者不敢管事的。必定会有许多人来走她的门路,她需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能耐,方有更多的人来投效她,势力也是这样一步步发展起来的。这些投靠的人,未必全都有治国安邦的本事,但能为她所用。 裴熙转了转手中的扇子,慢悠悠地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不要太固执,和光同尘,方为正道。” “我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 “不奇怪。”裴熙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若凡事都以我做标准来要求别人,你觉得我还能活得下去?” 饶是秦琬习惯了他说话做事的方式,也被他这句自恋到浑然天成得话震得有些恍惚,好容易回过神来,檀香轻敲门扉,柔声道:“郡主,太子妃有请。” 秦琬示意她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檀香低着头,小声说:“太子妃娘娘雷霆大怒,听说是……是灵寿县主,略有些不好。” 秦琬神色一凛,正色道:“我马上就过去,你先为我备好东西。” 檀香离开后,裴熙轻笑道:“看,这不就来了个机会么?” “圣人对穆家存了心结。”秦琬看着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候凑上去……”实话说,她对穆家也没什么好感。 裴熙一副“你实在太天真”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穆家这条大船?自古以来便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现在不去,若是等到——等到那时候,你可别忘了‘三年不改父道’的说法。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也没有真正的绝路,全看你怎么走罢了。” 第581页 第三百五十四章 落井下石 东宫震怒的同时,郑国公府也乱作一团,穆淼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面对仿佛老了十岁的兄长,叹了一声,才道:“大哥好生糊涂!” 穆鑫按着额头,面色沉痛:“为兄治家不严,竟让家中出了这等乱子,实在是——” “究竟是怎么回事?”穆淼明白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忙问,“县主情况如何?” 事情也很简单——魏王倒台,非但自己遭殃,略亲近一点的人,譬如他得用的两个嫡子、几个庶子,以及一干心腹,已经悉数赶往黄泉路。仅剩的几个庶子,不是年纪太小,就是性格太懦弱,在宗室中连出席大场面的资格都没有,躲着灵寿县主都来不及,更不要说为她撑腰。 穆家人,尤其是这一代的穆家年轻人,早被穆家的荣耀迷花了眼,对皇室也不那么恭敬。穆诚身为穆鑫的嫡长孙,老郑国公的第一个曾孙,打小就是蜜罐里泡大的,书读得很好,性子却有些轻浮。他的老子看不下去,稍微想对他说一两句重话,两位老爷子的呵斥先劈头盖脸地来了,更不要说穆鑫夫人,对孙子千依百顺,自不消说。 灵寿县主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法被揭穿后,本就只贪了她容貌新鲜几日的穆诚对她越发不喜。后宅女人一向是儿孙为大的,媳妇难讨婆婆喜欢也是寻常,何况这等情形?穆鑫夫人与儿媳虽不是没眼力的人,不敢真让灵寿县主伺候自己,但后宅手段何其多?不明着针对你,暗地里使点绊子,让你不痛快,这些手段,她们都是极为熟悉的。尤其是灵寿县主嫁进来几年,尚无一儿半女,穆家岂能不急?恰好,穆诚与一个小官之女你侬我侬,郑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就敲打了一下灵寿县主,提了提这件事情。 一般的女人,忍着忍着,也就百忍成钢了,只盼着有多年媳妇熬成婆,但灵寿县主是什么人?她打小就被魏王抱在正院,与嫡子一道养大,和兄长情分极好,苏吟又是个不管事的,魏王也信女儿多过妻子。从很早的时候开始,灵寿县主在王府说话就极为管用。她看似谦和,却从不觉得自己卑微,看人从来都是从上往下看的,内心里的倨傲并不比谁少。 秦琬也很骄傲,但秦琬和灵寿县主不同,秦琬固然骄傲自己的身份,却更自负自身能力。灵寿县主的骄傲却如绝大多数女子一样,建立在尊贵的身份,强有力的娘家,爱护自己的父兄身上。 魏王一系的垮台,对灵寿县主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后宅的处处受挫,更让她明白,先前她能无往而不利,并不是因为她有多聪明,而是她身份尊贵,大家都让着她。这时她才想到苏吟的话,后悔自己没听母亲的金玉良言——嫁到别家,哪怕魏王倒台了,对方畏惧皇权,仍旧要恭恭敬敬地奉承她。嫁到穆家这样哪怕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仍有些分不清眉眼高低的人家,苦果就只能自己咽了。 为了帮父亲完成大计,牺牲自己,换来却是这种结果……秦琬的婚姻虽也不幸福,被灵寿县主私下嘲笑过很多次,但秦琬如今获得了权势啊!灵寿县主呢,权利没捞着,忽然又被告知丈夫已经弄得良家女有孕,整个人如同被闷棍打了一样,满腔的抑郁无处诉说,竟然病倒了。 她平素身体极是健康,头疼脑热都很少,生起病来却很是骇人,一直发高烧,不停说胡话。偏偏郑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以为她在装腔作势,拿乔威胁自己,十分不悦,加上穆家这段时间低调做人,不好像从前一样隔三差五就请太医过府。灵寿县主的性格又十分强势,使女、妈妈们并无决断的魄力,又被困在宅院之中,急得团团转也没办法。 这一拖……原本几帖药下去就能好的病症便加重了许多,如今她是生是死,即便是太医令也没办法确定了。 穆淼听见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明白兄长的苦瓜脸色从何而来,只觉头大:“嫂嫂和侄儿媳妇也不是没眼色的人,怎么就这么——”他知晓这其中肯定也有兄长的纵容,毕竟魏王给穆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是真的,没有一家之主点头,郑国公夫人未必敢这样对待灵寿县主。 下错了注的家族,本就是这样,拿灵寿县主来出气,未免格局太小了吧?再说了,魏王虽犯了事,灵寿县主却没犯啊!真要说起来,魏王丧心病狂的事情做了不少,却没真正挨着“通敌叛国”这一条。论罪行的轻重,哪怕魏王手上沾的人命太多,也未必及得上赵王犯的事情大。 只要没像东昌县主一样牵扯到叛国一事里,赵王其他的女儿,圣人虽没给诰封,却给几个到了年纪的孙女找了门第略低一点,能保证她们安稳妥当,富贵平静的夫家,并没有拿她们去和亲,可见圣人心里头还是有这些孙女的。越是这等时候,身为夫家,他们就越不能作践落难的宗室女,何况穆家还有前科。故穆淼沉默片刻,才道:“咱们家的官司,您也应该知晓,说是催命符也不为过啊!” 魏王与平宁县公合谋,为对方安置宠妾所出的庶子庶女,后者则仗着穆家的关系,帮魏王往东宫六率甚至内侍里安插人。这个消息传出来,说的人瞠目结舌,听的人……就是穆淼,也有些不敢听了。 穆家人本存了一分妄想,觉得这事怕是有人落井下石,何况真的安插人,也未必走到了最坏的那一步吧?但圣人雷霆之怒下,将穆家十几个爵位都夺了,原本上百人做官的家族,骤然就只剩下郑国公一个空荡荡的爵位,实在无法令人不绝望,不往最坏的方向想——怀献太子之死,或许与魏王、与平宁县公真有那么些关系。 第582页 穆皇后最小的弟弟,原本在京城横着走,连皇子都要礼让三分的平宁县公,没人敢问他是怎么死的。穆家为了这事,内部相互攻讦了不知多少回,最后垂头丧气地坐下来谈一谈,大家一致认定,圣人怕是有**成的把握,就是捏不到确切的证据,否则以圣人的脾性,穆家人连命都保不住,最好也就是和苏家人一样去岭南种树。 这也难怪,穆家之所以荣耀非常,后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怀献太子年轻,圣人怕小儿子压不住兄长,只能大力提携穆家,用外戚的势力来抗衡皇子的势力,谁能想到穆家却出了平宁县公这种奇葩呢?圣人之前对穆家多信赖,如今就有多痛恨,若是灵寿县主再出什么事,圣人会怎么想?连我的儿子都能杀了,杀我的孙女也不在话下吧?不过你们是不是忘了,她不仅有哥哥,有父亲,还有爷爷! 穆诚虽是郑国公的嫡长孙,到底不是世子,按律是不能纳妾的。虽然对高门来说礼仪规矩就是个玩意,譬如陈留郡主的夫婿申国公高衡,房中妾室众多,好些都是良家女,早就超了按律出嫁的年龄,可谁敢上门向他索要超龄不嫁的高额费用?但高衡对陈留郡主不好,结果呢?苏家对广陵郡主不好,下场又如何?穆家难道还要再以身试法,体验一下皇权的强大么? 穆鑫听了,脸上有点挂不住,心中却惴惴的,忍不住说:“乐平公主也没见人搭理,听说这些日子不大好——” 穆淼见兄长还是这态度,虽不好说兄长的不是,却实在疲惫:“乐平公主对不起鄂国公府,冯欢又从高句丽归来,皇室不管这位公主,却不代表不会管没哪点对不住郑国公府的灵寿县主!”说到这里,还加重了几分语气,“即便是东宫,听了这个消息,也不会高兴的。” 秦恪与魏王的恩怨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灵寿县主出事,很容易就会被人误解为东宫的打击报复,连魏王仅剩的女儿都不放过。这则流言一旦广泛传播,对秦恪的美名定是不小的打击。穆淼可没有忘记,鲁王一直对那张椅子虎视眈眈,从没放弃过。 穆鑫之前就是觉得秦恪见灵寿县主落难,说不定会高兴,被弟弟这么一说,终于惶恐起来,忙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见他这幅模样,穆淼只觉牙酸。穆家这些年姿态摆得太高,年轻一辈中没几个真正出色的,自以为是和得罪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别的人他可以不管,一直庇护他的兄长,他却不能放弃,故他咬了咬牙,说:“为今之计,也只能看我们能为谁所用,投靠对方,求得对方的庇护。” 穆鑫活到花甲的岁数,几乎没求过人,做梦也想不到临到晚年要卑躬屈膝。 穆淼唯恐哥哥的态度得罪旁人,一字一句,挑明厉害,“穆家已是生死存亡之际,这时候替咱们求情的人,自身也要担非常大的干系和风险,不下重注,对方凭什么帮助咱们?” 第三百五十五章 另辟蹊径 穆淼痛陈厉害后,郑国公府养尊处优的主子们终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开始怕了,想要找人为他们说情。但也不想想,除了他们家,还有谁几十年潜移默化,习惯了特殊的地位,虽是臣子,却并不很将皇室放在眼里呢? 穆家的姻亲们借着穆家这棵大树,捞了不知多少好处,却也在圣人的雷霆之怒下损失惨重,有好些都在盘算怎么离穆家远点,哪里敢担这样大的事情呢?京中权贵虽多,可涉及县主的性命,哪怕是江家这等隐隐有取穆家而代之的大家族,也不敢为此触圣人的霉头,更别说旁人了。 算来算去,这件事也只能寻上秦氏皇族帮忙分说,蜀王府与穆家的关系还不错,彼此间的婚姻也有好几桩,但在这种事情上,什么婚姻都不管用。穆鑫本想去找鲁王,穆淼听了,险些吐血,也不顾什么兄弟分寸,大声说:“兄长还嫌穆家不够落魄么?” 这样大的事情,谁给你们如此大的胆子,蜀嗣王不行就去找鲁王,鲁王不行再找太子?需知很多事情,你求了这家,就不能再求别家。这般左右逢源,落到别人,尤其是帮你办事的人眼里,他们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求蜀王还能说是姻亲,好歹有个说法,要是先求鲁王,再求秦恪……皇帝唯二的儿子,全要被得罪光了。要求,就该直接求太子才是! 穆鑫也是一家之主,平素都是做决断的人,如今被穆淼左说又说,说得也烦,没好气地说:“为兄是个没用的,阿弟既如此有才,此事便由你来办吧!” 穆淼闻言,脸色铁青,他看了自己极为信赖的兄长一眼,竟不再多话,拂袖而去! “穆叔茫回了自己的府邸,三天都没出门?”秦琬见陈玄点头,便露出一丝轻嘲之色,“穆家,不过尔尔罢了。” 遥想她幼时刚回到京城,对未来满是期待,又掺杂着惶恐、不安的时候,初次见到穆家人,对方是何等的张扬傲慢?之后听见穆家一门多爵,子弟为官者百余人,还当穆家虽是两代后族,声势烜赫,倒也有些能人。如今瞧着,倒是可怜可笑。 除却已故的武成郡公,还有如今的穆淼,曾经的大夏第一勋贵之家,竟找不出几个有本事、识时务的人。即便是有,份量也不够,或许以后能让秦琬用得着,但真到了“以后”,她能用的人多了,何须拘泥于一个穆家? 第583页 裴熙对穆淼的评价倒是不高,他一直觉得对方是个可怜虫,糊涂蛋,连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都分辨不出来,竟然会被花言巧语所蒙蔽,以为爱人就是那样庸俗的一个女子,白白蹉跎了这么多年的光阴。但一想到穆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好言相劝,几番帮助,谁料郑国公穆鑫竟将事情推给他,也觉得穆淼的人生实在够可悲的。 要知道,如今郑国公当家做主的是穆鑫,穆淼只是穆鑫的弟弟,又不是他的儿子,郑国公太夫人也早就不在了。虽说不成器的兄弟依附在兄长府邸居住,仗府中势力的不计其数,但穆淼官都做这么大了,肯定是分府别居的。虽谈不上分宗,但毫无疑问,也是从嫡系变成了旁支。如果圣人要为这件事抄斩郑国公府满门,真要扯皮的话,穆淼是可以不算在这个“满门”里的! 说句不好听的,穆家之所以保留了郑国公的爵位,一是因为圣人还想给生母、给发妻留点面子,二便是不欲让穆淼的脸丢太大。穆淼的心肠若能坏些,不管这件事就行了,圣人是必定会保住穆家一支血脉的,这一支落在哪里呢?郑国公的爵位,还不是穆淼袭?穆淼至今还没续弦,子嗣淡薄,若真走到这一步,圣人岂会不为他说房好妻,并在仕途上多帮穆淼几分? 明哲保身是最理智的做法,可穆淼没有,为了兄弟情,为了家族,他参合进这件事里,谁料没落到好,反惹了一身腥?也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能这样伤害他了,换做别人,早被他整得下不了台了。 穆淼若没几分本事,穆家那么多人得圣人的青眼,怎么没几个像他一样做到封疆大吏。若非诚国公府拖后腿,早就成了宰相? 秦琬还是不大喜欢穆家,她一直在权衡自己插手这件事的利弊,否则也不会令常青盯着对方,也告知陈玄,丽竟门若有什么穆家的情报,也知会她一声,故她很有些不快地说:“对士,怎么礼遇都是应当的,但穆家……”够资格称得上“士大夫”的,也只有穆淼一个罢了。 这一次,就连先前一力劝秦琬帮助穆家的裴熙,也改变了看法。 他之前想着,郑国公府在蜀王府碰壁之后,立刻就会去沈家寻沈淮,好搭上东宫这条线。郑国公府好歹是穆家嫡系,穆淼更是处于人生最困难的时候,锦上添花自然不如雪中送炭。就是圣人,虽深恨穆家,到底对穆淼情分极深,以退为进,再用一些手段,哪怕穆家需伤筋动骨,到底能逃过一劫。但如今一看,他也觉得不妥——人蠢也就罢了,若是再没有自知之明,不知感恩,将助力往外推,那可就不只是蠢能形容的。只怕自己这边出了天大的力气,郑国公府还抱怨秦琬没能将事情给办圆呢! “这样短视的家族……”裴熙沉吟片刻,就有了决断,“子深你都知道了,圣人没理由不知道,咱们静观其变。裹儿你仔细寻找时机,圣人若和你谈起这件事,你保穆淼即可,郑国公府,提都不要提,否则你的立场很尴尬。还是按你说的办,这一次,倒是我不如你了。” 秦琬本就是这意思,见裴熙同意自己的意见,不由弯了弯唇角。 圣人闻得灵寿县主的病情不乐观,再听到乐平公主怕是不好,眉头先是一皱,又是一拧。 再怎么英明睿智,他终究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儿孙一个接一个地走在他前头,难免会伤感。 每到这时候,承了秦琬情面的匡敏就会在圣人面前说秦琬的好话,圣人十次有九次会将秦琬喊来,看见她年纪轻轻,神采飞扬,干净十足,又不贪功冒进,只觉再磨砺一番,帝国就有所依靠,心情便会好上不少,觉得她虽是个女孩,未免有几分不足,却总比心术不正的人好,这次也不例外。 秦琬知圣人心思复杂,在圣人面前,她不仅要体现作为帝国辅佐者的杀伐决断,也要有寻常人的温情,与圣人絮叨一番家常。故她这次来,闲聊之余,便拿杨氏做引子,谈起了杨氏开办的绸缎庄:“……生意兴隆,招了许多女工,好些都是没成家又长得清秀的姑娘,可怜见的,成日缩在庄子里做活计,半步都不敢出去……” 她说这话,自然不是给杨氏上眼药,却实在意味深长得很。圣人听明白了,和颜悦色地问:“你有什么打算呢?” “孙女想以自己的名义,开办一所学堂,专收女弟子,以育德才。也不拘出身,先挑些好姑娘,慢慢教着,若是办得好了,不会误人子弟,再多招些弟子。”秦琬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怕不出才女,能让女儿家明白些事理也是好的,立身若是正了,路再歪也不会歪到哪里去,您说呢?” 这句两句话和前头的一段,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直指一件事——穆家的姑娘。 穆家本来有十几个爵位,家中子弟个个都是做官的,骤然被这么一发落,瞬间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生活水平,自身心理的落差倒在其次,关键是怕人落井下石。 都说养移体,居移气,穆家富贵荣华了这么多年,家中的姑娘肯定是不差的。就算是庶出的也很拿得出手,要不平宁县公怎么有胆子想将庶女塞给怀献太子做妃妾呢?哪怕是亲戚情分,姑娘自身条件好也是毋庸置疑的。 原本家中有爵有官,人人都要高看,骤然成了白身,谁都能来欺负,穆家以前又那么嚣张,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如今落魄了,男人的处境倒在其次,关键是女人,尤其是未婚的女子,日子可不好过啊! 第584页 害了怀献太子的平宁县公一家子,圣人当然没放过,可穆家别的成员,虽犯了事,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哪怕出于皇室体面的考虑,圣人也不希望穆家女给谁做妾,尤其是嫡女,毕竟大夏统共就三位皇后,两位都出自穆家呢! 圣人对秦琬印象很好,知穆家人对她不甚恭敬,说秦琬跋扈的谣言倒有三分是穆家人的功劳,谁让敢明说县主不好的人不多呢?见她还能为穆家考虑,心中叹了一声“宅心仁厚”,想到穆淼好心帮忙,却被气得不愿再踏入郑国公府,圣人轻轻颌首,说:“这事全交给你来办,人也由你来选吧!你的眼光,我信得过。” 秦琬早有兴办女学的念头,哪怕知道女学生们的父母甚至她们自身,一开始只是为了攀附秦琬来读书,为嫁个好夫君才用功。但就像她说的,人总要开阔眼界,等到眼界宽了,未必会安于一方天地。哪怕安心后宅,“出身女学”四字,已经把她们和秦琬牢牢绑在一起了,不是么? 第三百五十六章 创办女学 秦琬得了圣人的许可,便将这事告诉了父母。 秦恪酷爱读书,手不释卷,对秦琬又一向纵容得很,自然不会反对女儿要办学校的想法,反倒十分赞成,兴致勃勃地说:“教书育人可是大事,虽说教得是女学生,先生的人选亦不可马虎了去。” 比起秦恪的满腔热情,沈曼的心思就要复杂得多——创办女学固然好,但一想到此事的“初衷”乃是给穆家人描补,沈曼就很不舒服。 穆家先前太过张扬,身为皇长子妃,沈曼尚且受了一些闲气,更别说必要的尊敬了。很多时候,穆家人,尤其是长辈,多半是倚老卖老,并不怎么敬重沈曼的。这些小小的细节日积月累,导致沈曼对穆家颇为厌恶,只有盼着他们不好的,没有盼着他们好的。听见女学得招一部分穆家女,沈曼就不大高兴,觉得皇室没必要再给穆家这份照拂。可转念一想,这些人全落到她手上,需要小心翼翼奉承讨好她,她一句话就能决定对方的前程,又有种扬眉吐气之感。 她自己想通,就有心思考虑别的,当下便是一串:“别的暂且不提,安全、风气,这是最为重要的。女学需设在稳当的地方,譬如长乐、长宁坊内;先生的才华可以略差一些,品德却是万万不能有损的,最好是年过花甲的老者,或是德才出众的女子。还有,这上学的日子该怎么算?富贵人家有车有马,自是无碍,若要从贫寒一些的人家招弟子,每日往返都成问题。” 沈曼口中的“往返成问题”,并不是像韦秀那种,学生要靠双脚走路,鞋子都磨坏的情况。能供得起女孩读书的家庭,就没几个穷的。她所担忧的是,长乐坊之所以安全,门禁森严是非常大的一个因素,若是这些姑娘上学的时候,马车里夹带了什么人,或者带走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一不留神就会闹出麻烦。 秦恪听了,连连点头,严肃道:“曼娘说得没错,这些问题,裹儿你可要留心了。办学本是好事,因为疏忽与人结仇就不好了。” 秦琬既然敢提女学的事情,肯定是备好了章程的,闻言不由笑了:“女儿办事,阿耶阿娘还不放心么?女儿琢磨着,女学里头肯定是要建一些供居住屋舍的。家境好一些的弟子每日往返,家境略差一些的弟子便住在学堂中,每六日回一次家。读书呢,自然要有读书的样子,笔墨纸砚,饭食茶水,全由学堂提供。无论门第如何,只要踏进了学校,就将脾气收起来。不可以带使女,事事皆亲力亲为。” 东宫一家情况特殊,秦恪和沈曼虽打小金尊玉贵,身边簇拥的奴仆无数,却实打实过了十年的苦日子。哪怕有程方、七月夫妇小心翼翼地服侍,仍有许多事情需要亲力亲为。沈曼王妃之尊,还亲自喂养过鸡鸭。更别说秦琬,从小就没人服侍,长安权贵府邸的孩子,七八岁尚且离不了乳母,断不了奶的比比皆是,她却什么都自己打理妥当了。 与彭泽的苦日子相比,女学不过是不准带使女服侍,哪里苦了?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权贵人家,不给女孩请西席的也比比皆是。但若秦琬开办女学,这些人必定会趁热灶,将自家女孩子送过来上学。 读书的机会多难得啊,不过是吃点苦,算得了什么呢? “我琢磨着,女学可以这样收人,出个几道题目,只要能做得出来的姑娘,咱们都收了。”秦琬见父母同意,便抛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两只羊也是放,左右不差这点钱,您二位觉得呢?” 沈曼嗔怪地看着女儿:“什么放羊不放羊的,你也说得出来。” “这不就是……打个比方么?”秦琬笑嘻嘻地说,“几位姑姑和婶婶都是有德有才之人,哪怕女儿办事糙了些,不还有姑姑们帮忙描补么?” 秦琬张口就是姑姑婶婶,沈曼却知女学的重大意义,很不乐意让齐王妃与韩王妃这两位有子的寡妇分一杯羹,当利公主和馆陶公主的权力欲也有些重,她们若插手进这件事,东宫就捞不着十成十的好处,便道:“盈儿随林宣外放后,桢姐姐的日子确实有些孤单。新蔡也是,都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对将来没个成算。” 听见母亲这么说,秦琬连声附和,心中却不住叹息。 前几年还不觉得,这几年,尤其是秦恪做了太子之后,秦琬和沈曼为人处世的分歧越来越大。譬如这件事吧,秦琬压根就没想过权力集中与否的问题——女学是她提议办的,地方是她挑的,规章是她制定的。几位公主、王妃就算插手,又能插手到什么程度呢? 第585页 若是别人兴建了女学,自然要担心权贵横插一脚,一旦被沾上,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但秦琬是谁?她是大夏唯一一个奉旨干政的女子,也是秦恪最信任,甚至是唯一深信不疑的人,只要秦恪不倒,她的地位就稳如泰山,哪个缺心眼的会在这种情况下夺她的产业?只怕是凑热闹都会注意分寸,唯恐她多心。这等情况下,你摆出提防的姿态做什么呢?平白让人不舒服。还不如好处大家分,令所有人都承自己的情。 秦琬一向觉得,人心就像沙子,想要留住,就要注意分寸。握得松了,轻慢疏忽,不知不觉也就与人生分了;但握得太紧也不行,过度的掌控,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母亲也是拼命生下她的母亲。秦琬不欲和母亲对着干,一是会彼此伤害,亲者痛仇者快;二便是怕秦恪难做。正因为如此,哪怕她心中郁闷得很,面上也不露半分,沈曼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宁可蜿蜒曲折,也绝不明着与沈曼发生摩擦。 秦琬要兴建女学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圣人特意赐了一处长宁坊的宅子给她,让她兴办学校,也证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至于老师的人选,说难也难,说简单也颇为简单——经史子集,便寻那些年纪苍老,学问不差的名士。虽有一些人觉得教女子太掉份,推辞了,更多人却看到了“广陵郡主”所代表的权力,欣然应招,心道我教女学生若教得好,指不定能调我去国子监呢?至于别的科目,如诗词歌赋、女红刺绣、规矩礼仪等,宫中女官那么多,德才兼备的好女子数不胜数,可惜能熬出头的百不存一,既能出宫,还能为人师表,受人尊敬。这样的好事,不知多少女官眼热,上着赶着表现自己。 她这样大张旗鼓地操办,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市井里坊,街头巷尾,没有不议论这件新鲜事的。 当然,风评还是往好的那一面倒的。 虽然许多人都觉得秦琬纯熟没事瞎折腾,但对权贵来说,太子和太子妃先前太路人了,大家都知道秦恪是富贵贤王,也不会去太用心打听他们夫妇的喜好。等到秦恪登基,不知多少权贵两眼一抹黑,压根不知道太子、太子妃喜欢什么,每逢这两位的千秋,下头的人就急得和什么似的。秦恪又没母族,沈淮谨慎非常,想走东宫的门路,实在很难。这下好了,秦琬自己提供了一条——她自己兴办的学校,没可能自己不来看看吧?说不定隔三差五就要巡查,至少前几年,新鲜感没过去的时候……这门路多难得啊!必须好好把握!若能在这一位面前混个脸熟,比什么都强。 权贵们想抱大腿,许多中低级的官员呢,也动了心思。他们家也有些余财,女儿也是认真教的,若能进女学,认识更多出身高的同学,门路自然就有了,指不定还能嫁入高门呢!若能得秦琬青眼,无异于祖坟冒青烟,对一家之主的仕途都大有裨益,如何不愿? 士林么,不愿让别人抨击,说自己连女人都容不下,虽对女学颇有微词,却也忍了。何况秦琬提出的理念是“简朴”,无论门第高低都不能带使女,这正是他们所崇尚的儒家理念。即便是徐密、张榕这样以身作则的士大夫,听见秦琬这一条,什么话都咽下了,何况旁人呢? 与关系到切身利益的官宦们相比,百姓不过是看个热闹,但还是那句话,读书的机会多难得啊!兴建学堂与修桥铺路一样,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别管秦琬开得是男学还是女学,只要她自己花钱,给别人提供一个读书的环境,还不怎么收束脩,淳朴的百姓就会觉得她是个好人。 喝了三天闷酒的穆淼闻得此事,苦笑一声,整理衣衫,正色道:“给我递帖子,我要去拜访裴熙。”他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算算时间,再联系一下近来的事情,哪有不明白的?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穆字,到底远近亲疏摆在这里,虽知秦琬这一做法无疑是将郑国公府给放弃了,他仍有些不甘心,想要为大哥争上一争。 第三百五十七章 升降起伏 裴熙听见穆淼来访,挑了挑眉,说:“正好。”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议要保住郑国公府,归根到底,还在穆淼身上。 以他今日的特殊地位,一部一司的暗流涌动,已不能被他放在心中。值得殚精竭虑的,除了国家大事,便是相权更迭。 无论自身的本事再怎么强,他年纪太轻,出身太高也是事实,裴熙估摸着,他想要真正做宰相,少则三五年,多的话,十年八年也极有可能。 不是真正的宰相,哪怕可以入政事堂,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现如今位高权重的几位宰辅,徐密、张榕和江柏,也只有江柏与裴熙的出身仿佛。卫拓素来是个不偏不倚的,若穆淼不做宰相,裴熙往有资历的官员身上一瞧,便觉不好。倒不是说刺头多,落到他手上,多少个刺头也不够活的,实在是这几位勉强有资格入政事堂的官员,心术上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简而言之,很可能瞧不上秦琬,反要投效别人,谋个“从龙之功”。 这种人,不当宰相也就罢了,总有办法遏制。一旦做了宰相便棘手得多,本朝重士,圣人能杀邓疆也是因为邓疆***臭名昭著。换了别人,一不留神就要落下不好的名声,处理得不好还会动摇统治根基。与其如此,还不如投圣人所好,送给穆淼一个顺水人情,左右穆家得罪的人太多,如今穆家倒了一大半,穆淼的底气也不会像之前那样足,很多时候不得不忍让一二,尤其在有郑国公府拖累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第586页 秦琬不喜欢郑国公府,便打算晾着他们。京中权贵这么多,没有人不卯足了劲往上爬的,不得当权者喜欢,又无实权。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一流也就沦为三流了。 这种处理方式很符合她的风格,不打压,不利用,却也不任用,冷处理罢了,裴熙却不一样。他也不喜欢郑国公府,却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蠢人虽容易找,像郑国公府地位这么特殊的蠢货却难找啊!不把他们的利用价值给压干净,那完全不是裴熙的风格。 秦琬的决定,他会尊重,但这不代表他不可以玩一玩穆家嘛!事实上,穆家,他也忍很久了。 在裴熙心里,他的出身也就比皇族差一些了。穆家虽是勋贵之中第一家,洛阳裴氏却也是膏粱之姓,世家翘楚。若你们对我客客气气,我也就维持表面的情谊,偏偏穆家没有以礼待他。他不肯攀附怀献太子,穆家如何落井下石,裴熙始终记得。这时候不踩你们,什么时候踩? 穆淼来拜访裴熙,面子上是有些挂不住的,盖因他的年纪比裴熙长了不少。好在有卫拓的例子在,还能绷得住,寒暄了几句后,穆淼委婉地问起女学的事情,似要给自家人走门路。 这事在情在理,毕竟穆家落难的房头那么多,嫡女庶女加起来,三位数总是有的,女学不可能全收,总要有个评判标准。 裴熙猜到穆淼会拿这件事做引子,风轻云淡至极:“自然要是考校的,郡主事忙,也就最后一场考试出个题,阅阅卷。初次的筛选,自有女官去做,阅卷的便是安娘子。” 他口中的安娘子不是别人,恰是安笙。 安笙不满丈夫对苏家恶行的纵容,毅然和离,连放弃书都没拿就直接搬了出去,本是被妇人们强烈抨击的——她嫁给苏获几年,未有半点消息,也不给丈夫通房。苏获对她千依百顺,甚至差点和生母杠上,她这样为大义舍小爱。男人嘴上赞她,心里却觉得她不适合做妻子,太方正不懂变通;女人们羡慕嫉妒得很,见到有抹黑她的事情,自然要说上一说。那段时间,安笙的日子实在有点不好过。 但这一切,都在秦恪做了太子之后,立刻逆转了过来。 安笙与秦琬的感情一直很好,好到在局势未明的时候便毅然地站在了秦琬这一边,非但投了东宫的缘,也让江家承了她这份情。如今秦琬炙手可热,安笙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若非她闭门不见客,专心研究学问,门槛都能被踩破。 穆淼听见裴熙提到安笙,便有些尴尬。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清楚,郑国公府坐视灵寿县主生病,除了一分讨好东宫的心思外,也未尝没有让灵寿县主空出位置,好令穆诚迎娶秦琬的打算,谁让穆诚的条件刚好符合呢?世家嫡出,爵位继承人,年少英俊,二十许了还没有子女。 这等痴心妄想,自然是被穆淼痛斥过的——人家之前称赞你们,那是因为你们地位高,人家不敢得罪,全都捧着你们。现在穆家这样子了,你们还打这种不切实际的算盘?还不如退而求其次,迎娶与秦琬关系极好的安笙。 他倒是谋划得很好,奈何郑国公府没从之前的煊赫中回过味来,对安笙颇为看不上。如今听裴熙直截了当地甩出安笙的名字,穆淼何等明敏锐,闻言便暗叹了一声,心道这条路子也走不通了。 也对,人活一世,本就应当走正道。穆家因是后族,得到的太过简单,早就失去了稳扎稳打的心思,莫说轻浮的小辈,就连长辈都飘飘然的,能成什么气候?还不如让他们落入逆境,打磨一番,总能寻到几个堪用的。 待到穆淼告辞,裴熙坐在椅子上,静静沉思。 他本是极喜欢剑走偏锋的人,自负智谋举世无双,只有卫拓能相较一二。但这些年与秦恪、秦琬父女相处日久,受他们影响,出于对他们的尊重,无形之间有了些许变化,心气比往常平和了一点。故他正琢磨着,郑国公府,自己要不要放呢? 对一个智计百出的人来说,每一个精心设计的计谋都是心血造就,非常完美。正如名将渴求对手,高手盼望一败那样,裴熙也希望有人能欣赏自己的作品,甚至与自己分庭抗礼。若这个天下与他毫无干系,他大可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和卫拓拼个你死我活,和秦琬斗智斗勇,但如今…… “罢了,就听你的。”裴熙琢磨半天,还是决定妥协一次,“就让他们家逃过一劫,不做白身吧!人走茶凉的滋味,如今还不明显,再过几年……”他哼了一声,眼角眉梢俱是不屑。 这两位说的安笙,恰巧在宫中见秦琬,陪同的不是别人,竟是昔日魏嗣王的爱妾,纪清露。 纪清露也是个胆大之人,灵寿县主烧得糊涂了,对宫中派来的人一概不信,口口声声说东宫要害死她,汤药都不肯服。秦恪无法,奏明圣人,圣人大怒,却对这个孙女毫无办法。为了东宫的声誉,也不能让她真死了,便命人去问魏王留下来的姬妾,谁愿意去照顾灵寿县主。同时加以暗示,若是灵寿县主好了,好处少不了她们的。结果呢,无人敢报名,生怕灵寿县主一个不行,她们就得跟着陪葬。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圣人也没什么可说的,谁料纪清露听闻此事,主动请命,要去照顾灵寿县主。 纪清露是个明白人,她清楚,自己这一生是不可能有子嗣了。皇家妾室,再嫁也不可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估计就是她唯一的出路。可凭什么?她不甘心啊! 第587页 做妾不是她能选择的,秦宵也不是她爱的人,偏偏就因为对方有权有势,她反抗不得,为了这个人渣,竟再也不能做母亲了。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她还得为秦宵守一辈子?难道就因为她是女人? 她本就是个魄力十足的人物,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反正对她来说,那样暗淡的未来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还不如趁机搏一把。故她对灵寿县主照顾得十分用心,还时不时擦泪,回忆一番秦宵。灵寿县主知她是兄长爱妾,十分看重,又被纪清露唱作俱佳地蒙过,真当她全然无害,想到圣人还是顾着自己,总算有了几分活下来的**。虽然还是在床上躺着,却不像之前那样凶险。 若说从前,秦琬压根没看重纪清露,只是觉得她身份可利用,如今却真将纪清露看入了眼——她虽不好拿堂兄的侍妾做心腹女官,想要安排纪清露,却也有现成的门路。纪清露这身份,做女师也是不够格的,谁让她是“妾”,还是犯了事嗣王的妾。但偌大女学,庶务总要有人来管吧?不出现在台前也成啊,幕后会算账就行了。人家帮东宫这么大一个忙,咱们不能正一正她的身份,许点权利财帛做补偿,本就应当。 圣人听了秦琬所言,只说了一句“胡闹”,别的再没说什么,一副默认秦琬做事的模样。秦琬也就笑嘻嘻地应了,转手就许了纪清露,令她先帮衬着七月,在女学的庶务上搭把手,办得好了,亏待不了她。纪清露没想到这么大一个好处砸实在自己身上,越发尽心。她知秦琬与安笙极好,安笙又是秦琬选定的女师,甚至是女师之首,卯足了劲交好对方,竟也打开了安笙的心房,觉得纪清露是个苦命人,视她为友。这不,两人齐齐入东宫,全为一桩她们处理不了的事情。 第三百五十八章 女学之师 秦琬对女学,无疑倾注了很大的心血。 她顾虑着圣人的反应,并不很敢在这时候插手朝政,却又要朝臣看到她的本事,兴办女学无疑是一种很好的手段。 安笙被秦琬付诸了这样大的信任,非常感动,一心要将女学办好。为了女学,不惜动用颍川陆氏的人脉——烂船尚有三斤钉,莫要看颍川陆氏因人丁凋敝而没落,到底有些故交在,这些人家里又很有些十分出色的女性长辈,总有几个愿意出来教书育人的。 本来想得好好的事情,偏偏在秦琬的要求下卡了壳。 秦琬既然对女学期望很大,希望再过几年十几年,能从女学中寻几个助手来,甚至让女性地位得以提升,便不可能单纯教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红规矩什么的。除了经史子集外,她还列了骑射、数算、农学甚至律法等科目,这些功课并不是天天要学的。但按秦琬的意思,六天之内,少数得留小半个时辰给其中一项,不求让她们全明白,至少要略通。 这可就急坏了安笙。 骑射之类,勉强还能寻到老师,数算……略有铜臭之嫌,只怕高门贵女们不愿去学,对这门功课有抵触,农学亦然。至于典律,那是什么玩意?纵然安笙才高八斗,涉猎甚广,也没琢磨过这东西。别说她一个姑娘家,就是男人,又有多少人会沾这些?经史子集都读不完呢! 秦琬听了安笙的说法,不由皱眉:“寻不到教典律的女师?男子呢?科举也设明法一科,难不成情况糟糕至此?” “差不多。”安笙不住叹气,“我特意寻人探访了一番,才知朝廷虽设明法一科,州县却以进士、明经两科为要,其余科目都不被重视。” 秦琬沉默半晌,才说:“竟至如此。” 大夏开科取士,自然不可能只取一类,林林总总设了四五十科,什么进士、秀才、明经、明字、明法、明算等,最重要的自然是进士和明经两科。盖因这两科所考的实务、诗赋、经义等,皆为朝廷所重视。至于别的,倒不是不重视,只是你案子断得再好,字写得再出色,哪里及得上洋洋洒洒,针砭时弊,或者阐述经义,诗赋过人带来的震撼? 朝廷取进士、明经二科的人才多,前程也好,重视这两科的自然就多,也将旁的抛在一边。至于想走明法一道的,也不是没有,但说句不好听的,寻常百姓,哪能接触到那么多案子?这就限制了一大部分人,秦琬懂这些,那是因为秦恪的***太高,再不问事务,耳濡目染,也知晓了许多,他学得又杂,方把这个说给女儿听,权当睡前故事,勾起了秦琬的兴趣,一心要学。以王府的条件,还有裴熙在一旁点评,方有今日成就。换做别人,即便想学,也要挖空心思,寻找机会。 再有便是,你即便有这本事,没有好名声打底,没有足够身份地位的人作保,安笙也不敢请啊!谁知道你人品如何,会不会在女学兴风作浪?女学里一旦出了什么丑事,莫说送了女儿来的世家勋贵会暴怒,就是秦琬的名声也不会好听。 安笙觉得吧,刑律一道,离生活太远。大家知道尊卑,明白长幼,大褶子上不犯事就行,何苦一条条典律倒背如流呢?奈何这是秦琬的决定,她不好明着反驳,只能委婉地说明难处,本打算让秦琬收了心思。谁料秦琬想了想,竟道:“既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便将这门课记下,我瞧瞧每月能不能抽出几日,为她们分说一番。” 言下之意,竟是要屈尊亲临,当女学的典律老师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安笙岂会再说一个“难”字?欲言又止,最后化作满满的无奈。 第588页 纪清露见秦琬对刑律这样重视,心中一凛,将原本的轻视收了起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旁听的机会——她越是接触秦琬、安笙这些有才学,有思想,有本事的女子,便越觉得心急,恨自己先前荒废了太多读书的时光。正因为如此,哪怕白天忙得脚不沾地,也一定要抽时间出来读书,晚上不住在心中背诵。 她渴盼着自己成为一个自由的、可以做想做之事的“人”,而非以色侍人,只能做生育工具、管家婆的“女人”。想要实现这一心愿,只有跟着秦琬。 非但她,杨氏也是一样的想法,实在是受够了做女人的憋屈。明明是天灾**,家业倾塌,一心想做家中的顶梁柱,只因是女儿身,世俗都觉得你离经叛道。茫然之时,骤然遇到个已经付诸行动,取得成效的,便如见到一盏明灯般,顺着那抹微亮的光芒走,再也不肯放手。 秦琬知安笙脾性,微笑道:“说起来,还劳烦你走一趟大姑姑的府上,顺便拜访一下宝奴。” 安笙闻言,登时了然。 平舆侯隋辕与她们一向要好,他的妻子朱氏看似娇小,手上的功夫却不弱,骑射也是极为娴熟的,实不愧为将门虎女。隋辕也不是那等不让妻子抛头露面的人——指不定他还会很羡慕朱氏,也闹着要来当老师呢! 既然女学是秦琬开办的,她任人唯亲,谁也不能说不是。更何况请朱氏做老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当利公主。 当利公主听见安笙的来意,并未为难,笑了笑便让安笙去一旁的平舆侯府寻那对小夫妻。待安笙走了,方揉了揉太阳穴,心腹女官连忙凑上去为她按摩,轻声道:“殿下,这是好事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亲爹当皇帝与异母兄长做皇帝,待遇当然不一样。当利公主与东宫虽未交恶,也不算亲近,远远及不上陈留郡主。这等时候,能结交东宫自然要结交,毕竟当利公主还有三个儿子的前程需要考虑。 当利公主的大儿子沛国公隋轩、二儿子瞿阳县公隋桎皆与魏王走得很近,尤其是隋桎,在魏王案中牵连不小。好在他是高门公子,魏王也只是拉拢为主,并未让他做那些伤天害理,特别触犯法律的事情,才让隋桎逃过了圣人的雷霆之怒。饶是如此,隋桎也被免了职,若非他的生母是圣人最疼爱的当利公主,他连爵位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圣人尚且是这等态度,更莫要说秦恪了——对魏王系,这位新上任的太子无疑是深恶痛绝的,当利公主与太子不亲,三个儿子中两个犯了事,一个不顶用。东宫若不表明几分亲近,哪怕有当利公主撑着,隋家也就只能剩一份公主与国公体面的空架子,这当然是当利公主所不愿看到的。 秦琬欲请朱氏为女学之师,无疑表明了友好的态度,只要东宫肯看顾隋辕,朱氏能时常出入东宫,与秦琬说得上话,隋家的荣华便能一直维持。 当利公主叹了一声,心里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从未想过,这个家的重担,竟有一日会落到宝奴身上。” 自己的三个儿子是什么德性,做母亲的最清楚不过。哪怕偏疼小儿子,她也明白,大儿子和二儿子才是比较顶用的,小儿子活下来就是福分了,稀里糊涂却快快乐乐地过每一天,没什么不好。所以她除了品德上对隋辕要求得比较严格外,其余什么都不在乎,隋辕爱做什么做什么,名声毁了不要紧,娶的妻子出身低也不要紧,只要他喜欢就好。却未曾想到有一日,整个隋家的兴衰荣辱,竟要靠隋辕和秦琬多年来的交情来维持,甚至她这个做公主的母亲都要往后靠。 女官闻言,柔声道:“三郎赤子之心,以诚相待,上天自有福报。”心底却说,这大抵就是傻人有傻福吧!多少聪明人汲汲营营,机关算尽,反送了卿卿性命。隋辕呢,由着性子乱来,结果一朝天地风云变,他反成了炙手可热的存在。 当利公主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小儿子心地纯善,必定会为两个兄长说话。隋家也没犯太大的错事,过个五六年,有自己和隋辕的脸面,另外两个儿子的仕途又能起来。 她的心情刚松快一些,便有使女来报:“沛国公夫人与瞿阳县公夫人一道去了平舆侯府上。” 当利公主听了,眉心就拧成一个结,很不高兴地说:“这两个女人,真会趁热灶!”这样急地赶上去,实在很丢她的颜面。 女官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 当利公主对两位儿媳的举止十分不满,朱氏对两位嫂嫂又会好到哪里去? 沛国公夫人自恃大家出身,瞧不上朱氏,觉得她门第略低,举止轻浮。加上当利公主偏心之名传遍四方,沛国公夫人越看越觉得小叔子夫妇变着法子捞婆母私房,挖隋家墙根,时不时要敲打一番,令朱氏十分不快,心道你是哪门子大家闺秀,乌鸡眼似的,心还不如我这个武将之女宽。 瞿阳县公夫人虽出身没落勋贵之家,却是隋桎亲自挑的,行事妥帖,举止有度,无人不赞,完美能干得不像真人,把朱氏比得灰头土脸。朱氏是个心宽的人,并不会为这件事就怎么样,真正让她疏远这个二嫂的,还是瞿阳县公夫人对妾室的态度。 第三百五十九章 意义重大 说来也是巧了,隋家的三位夫人对妾室的态度截然不同。 沛国公夫人恰如天底下大部分的贤惠女子一样,识大体,不拈酸吃醋,却也不一味退让。进门最初的几年,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婢妾全都要喝汤药。待到嫡长子真正站住了,方给妾室停了药,任由后宅花红柳绿,庶出成群。只要动摇不了她与嫡出儿女的地位,她就守着正妻的尊荣、后宅的大权与儿女们过日子。 第589页 与长嫂相比,朱氏便走另一个极端,吃醋吃得光明正大,隋辕敢犯错,她就敢拧对方的耳朵,掐他腰间的软肉。虽不明智,很容易让自己遍体鳞伤,却胜在真诚。 较之二位妯娌,瞿阳县公夫人的手段又高明一些,隋桎虽有几房妾室,却都是服服帖帖的摆设。从鸡鸣等到深夜,从初春等到寒冬,也盼不到一家之主来自己屋子一趟。富贵安逸、衣食无忧,就是寂寞得发慌,抬头一望,眼前只有四四方方的院墙。她们也不敢闹腾,唯恐一逾越就被主母收拾,只能拿自己的青春甚至一生,来成就瞿阳县公夫人的贤名。 面子她有了,里子她占了,倒霉得都是别人。哪怕朱氏对婢妾十分瞧不上,也见不得这等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举止,不止一次地觉得这个二嫂实在是面甜心苦。若真是个慈善人,为何不将这些女子许个好人家,放出去过安生日子呢? 当然了,不管她怎么腹诽,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情。人家怎么过日子,她不好置喙。既是如此,她如何对待两位嫂子,旁人也不好对她说三道四。 想到这两个嫂子先前虽未明说,却对秦琬无形之中就透着一股轻视和怜悯,觉得秦琬骄纵,可怜秦琬摊上了一个不好的丈夫,再看她们如今的态度,朱氏便觉可笑。一转头,笑吟吟地对安笙说:“时间不早了,笙娘,回去的时候记得小心。” “我今儿不回去。”安笙不欲掺合进隋家的事情,闻言也笑得温和可亲,“郡主还有一事托付给了我,我得去广陵观,将静真仙师给请出山。” 朱氏一听,不由恍然——静真仙师可是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教出祁润这么个少年状元的奇人,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做女学的老师? 两人心照不宣,只道时间太晚,安笙还有事,一个告辞,一个相送。待沛国公夫人和瞿阳县公夫人到了弟妹府上,想见的人早没了踪影,算算时间,竟是椅子都没怎么坐热便离开了。 隋辕得了件碧玉雕琢的鼻烟壶,兴冲冲回府,对妻子献宝,见着两位嫂嫂的车远去,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到朱氏后,随口问:“她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郡主请安娘子来,说要让我去女学做老师。”朱氏不紧不慢地说,“两位嫂嫂是来道贺的。” 隋辕一向心宽,性子又粗疏,完全没察觉这话有什么不对,反倒怪叫起来:“请你去女学当老师?你能教她们什——啊啊啊啊,娘子饶命,为夫错了,娘子松手松手松手——”可怜兮兮地捂着自己的耳朵,“肯定红了……” 朱氏见了,有些心疼,奈何输人不输阵,偏偏问:“服了吧?” “服了,服了!”隋辕忙不迭点头,见朱氏展颜,不由心中一荡。他本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连忙凑上去,涎着脸说,“娘子,你真要去女学当老师?”见妻子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怪叫一声,满脸羡慕,“这也太好了吧?郡主有没有说我也可以去?我也想去啊!让我端茶倒水我都干!” 朱氏见他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点了点他的脑袋:“你呀,也只能端茶倒水了!” “那也行啊!” “你这笨蛋……” 小两口打情骂俏的时候,朱氏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隋辕他,似乎真没什么本事,在勋贵之中,像他这样的人还很多。 夫妻二人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自然是丈夫,隋辕虽没本事,但他心宽又良善,愿意让着她,他们才能长长久久,感情极好地过下去。可若是换了一个没什么本事,又不肯让的夫君,再遇上一个饱读诗书,性子强硬的妻子呢? 郡主开办女学,当真只是为了做点善事,打发时间么? 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飘了一瞬就消弭无踪,朱氏并没有多想,却不知甘露殿内,屏退了旁人,只留匡敏一人服侍的圣人,正在听秦琬的剖析:“……科举开设多年,虽提携众多寒门举子,却无力阻止寒士力攀高门之举。女学的创办,许是一个契机……” 她的意思非常清楚,态度和立场也极为明晰。 圣人先前是没想到这一方面,听秦琬这么一说,也觉得她的想法颇有道理——寒门举子想要上进,本就十分艰难,之所以联姻高门,一是为了寻求助力,二也是看不上那等学识不足,进退不得宜的小家女子,想求个更合心意的。 朝廷取士,本是为国家计,但寒士被世家分掉了好些,这就有些不妙了。秦琬兴办女学,隔三差五往那里头去一趟,表露出自己的关切,再多收些出身略低一点的姑娘入学。这些女子有足够的学识和气度甚至人脉,却没有适宜的家世,正适合新登科的举子们。毕竟,投靠高门,哪有站队天子安全呢?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姑娘比起高门贵女,还少那么一分娇气,更宜室宜家呢! 圣人越往深里想,就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却不知秦琬心中也在打着小九九。 秦琬对自己有着十分清晰的认识,她明白,她之所以不甘,想要往更高的地方走。归根到底,就是她从小读书,又展露出来了足够的能力。当得到的待遇和能力不匹配的时候,便会不甘,人若不甘心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她才要开办女学,开拓更多女子的眼界。 这些女学生未必是为了读书来的,或许十有八九*都想走秦琬的门路,谋一门好的亲事,那又如何?她只要把态度表明,嘉奖一二好学生,她们自然会拼了命地读书,争取在各科目都取得好成绩。哪怕自己都没察觉,改变却如春雨般,润如无声,潜移默化。 第590页 秦琬从来不觉得女子不如男子,只知读书使人明智,当女学的学生们与同窗交流时,你谈农时作物,我聊水利工程。遇到案子,大家踊跃分析;面对时政,也能针砭一二的时候。你让她们再回去谈论衣服料子,花样首饰,怎么管家?哪怕对这些真有兴趣,久了也会乏味,甚至觉得家里没人能和自己谈到一块去,包括曾经奉若神明的兄长甚至父祖。等到嫁了人,发现夫君还不如自己,却要自己忍、容、让,挖空心思营造贤名,又岂会甘心? 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未必对每个女学学生都有用,想要真正取得成效,至少也要七八年,甚至更久,那又如何?秦琬明白,她要临朝,得男子助力还不够,也需女子效忠,但她不好贸然任用女子为官,为什么?这是太平年间,男人做官尚且艰难,只因是女子,与秦琬走得近,便能一步登天,这让旁人怎么想? 这样的女官,只会与男宠一般,被归为佞幸之流,被当做反面典型。做事遇到的阻力也会大到不可思议,往往事倍功半,又被人说三道四。甚至秦琬不在了之后,男权会对这种“歪风邪气”加以压制,把女性遏制得更深更重,难以喘息,这是秦琬所不希望见到的。故她权衡一番,便选择了温和许多的“开民智”一法,所以她笑吟吟地对圣人说:“夫妻本就是一体,女子明晓大义,才能更好地辅佐夫君,教育子女。举子多要外放,得一贤妻襄助,自能轻松不少。” 她这话说得半点不错,再有便是,地方上的人若知父母官虽出身贫寒,没有助力,但妻子却是秦琬主办的女学出来的,羡慕有之,顾忌也有之。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也只是强龙只身前往当地,而非惹来龙王注意。哪怕十个人里头,只有三个人顾忌到这一点,行事也能松快许多。 圣人见秦琬说了这么一大堆,不由笑了:“说来说去,就是要为你出宫讲学找理由。” “您就依了孙女这回吧!”秦琬大大方方地说,“孙女头一次办这样大的事情,恨不得天天盯着,半分都不错神呢!” 圣人故作不悦,沉下脸:“真是胡闹,区区一个学堂,也值得你这样用心?主政者若事必躬亲,迟早把自己累垮。” 秦琬笑嘻嘻地说:“也是您心地宽,胸襟广,这才能纵得下。换做旁人,早什么都一把抓,唯恐有人惦记自家了。” 知她话里有话,圣人颇有些无奈,眼中却十分欣慰,谆谆教导:“你可记住了,为君者需堂皇大气,莫要计较眼前得失,而要放眼天下。既富有四海,手略松一些,那又如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终究是少数。” 第三百六十章 土地之弊 秦琬知圣人心情好,微笑着应道:“谨遵祖父教诲,我定当每日三省,以提升自己。” 圣人见她应得落落大方,全无半点不愿,心道秦琬本就是个心宽的,今日所见,也没有很插手朝政的意思,不由动了心思,取出一份奏折,说:“你且看看。” 秦琬强掩激动,尽量克制双手的颤抖,恭恭敬敬地接过奏折。明白这段时间自己不插手朝政,专心办学,施恩厚赏,不怎么罚人的作为都被圣人看在眼里,终于得到了圣人的认可,愿意全心教导她如何打理朝政了。 这份激动的心情只持续到她打开奏折的那一刻,当她的目光落到白纸黑字上的时候,神色就严肃了起来。 匡敏恭敬地站在一旁,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今天的这番谈话,本就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匡敏不算,因为他已不算人,而是注定追随圣人而去的孤魂! 奏折是丽竟门统领周航上的,内容很简洁,却异常触目惊心——丽竟门得圣人之命,遍布四方,探查均田情况,发现狭乡授田不足数量,至于富裕之乡,永业田数额足够的极多,授田数量足的,竟无一户。 也就是说,朝廷能授出去的田地,已经不多了。 短短的数百字,秦琬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圣人也不催促,静静等待。 良久,秦琬方将奏折放下,深吸一口气,叹道:“日子太平了,竟也有这等不好之处。” 大夏实行得是均田制,为何?全因战火荒废了许多田地,朝廷需要鼓励百姓垦荒,方有丁男授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老男、残疾受口分田四十亩,寡妻妾受口分田三十亩的制度。 立国时制定策略的,不乏才智非凡之人,早就考虑到了国家太平,人口繁衍的可能。故没给奴婢、部曲等授口的资格,就是希望国家不要落到无田可分的程度,却未曾想到,大夏三代帝王励精图治,国家太平,百姓恢复过来,原本在战火中摧折的人口,又以蓬勃的趋势涨了回来。 人丁滋长当然是好事,对国家来说,人口就是最大,也是最基本的财富。但若田亩不够分,那就糟糕了,需知朝廷收税,完全是按照人口来的!也就是说,别管你分到的田是十亩还是八十亩,只要你没老没残,你本人就需要缴八十亩的税! 大夏虽轻徭薄赋,但再怎么轻的赋税,也有许多人没办法无中生有。若长此以往,活不下去的人或抛弃家业,逃于深山之中;或自卖为奴,做大户人家的奴婢。尤其是后者,前朝世家手中的人口,不就是怎么来的么? 圣人面带微笑,看着秦琬,秦琬沉默半晌,攥紧了双手,方缓缓道:“授口田越来越少,非全因人口增多之故。”大户人家在其中的手脚功不可没。 第591页 听见她说出了这么一句,圣人心头大定。 世家扩隐乃是常态,就是寒士,一旦做了官,也是有许多人来投靠,宁愿为奴为婢,也要免了赋税,方能喘一口气,继续过下去的。朝中明白人多了去,谁都清楚这个道理,但谁都不会说,为什么?因为土地兼并,得到好处最多的,恰恰就是当官的。 一旦将此事捅破,无异于和整个官场作对,上至宰辅,下至胥吏,没有一个能容。区区一人之力,怎敌沧浪之水滔天? 秦琬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出这个结果,一证明她敢说,二证明她沉稳。 敢说的人,未必敢做,但深思熟虑后再挑明弊端的人,十有八九*有这决心解决它。对一个国家的主宰者来说,沉稳和锐气是看似矛盾,实则缺一不可的东西。 太过锐利则会冒进,容易将国家给赔上;太过谨慎未免暮气,束手束脚之余,大好时机已经付之东流。 如今的局势,还没有那么糟糕,但圣人已经从现在的田亩中窥见了未来。再过二三十年,至多不过四五十年,情况便会非常严重了。百姓过不下去当奴婢,或当流寇,朝廷收不上赋税,养肥了大户人家,尤其是世家……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到那时,或许一个民乱,就能演变成一场天大的祸事。即便不沦为末路,皇室的威慑也不如从前,江河日下,再无今日权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情况不是很严重的时候,圣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必须警醒后人,令秦琬早早明白,也好做准备。 秦琬察觉到圣人的目光,思忖半晌,才说:“若是先抛出策略,无论哪种,皆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为今之计,应是逐步削弱诸家势力,待到一定时候,再兴改革之策。” 土地一旦改革,势必震动天下,不单世家,勋贵和寒门出身的官僚也不会站在皇族一边。百姓容易被愚弄,人云亦云,反而会觉得这是一桩麻烦事,对他们不好。中央的政策下去,地方上也不知会添多少弊端……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圣人明白秦琬的想法,自打她兴建女学起,他就知道,这个孙女想从寒门着手。一旦寒门出身的官员,大部分娶得都是女学弟子,又外放去做官。再过十几二十年,天下桃李,倒有大半与她有所联系了。 这一点很符合秦氏皇族的利益,哪怕圣人对重臣们都十分看重,也不愿举子们都认宰辅当恩师。哪怕不能彻底改变这一局面,有别的门径分流也是好的,只不过前半句……圣人深深地看了秦琬一眼,秦琬淡然自若,眼中甚至带了几分笑。 匡敏见了这一幕,不由咋舌。 广陵郡主当真杀性不小! 很显然,这两位历经世事的老者都已经明白了秦琬的意思——借皇位之争,剪除部分大族,削弱反对势力,寻合适时机,再行土地改革。 若是寻常事情,牵扯到身家性命的毕竟少,君主一旦做得过了,反而会被抨击,也不利于统治。唯有一件事情,不管杀多少人,只要牵扯其中,哪怕是灭族,也会被世人当做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那就是皇位之争! 圣人弱冠便一举灭了南国,又做了好些年扬州总管,他自己杀过人,下令诛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杀性自然也不小。换做旁人,并不会下了决心就干脆利落杀儿子的,尤其是老人。故秦琬说出这么一番意蕴深长的话时,圣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平静地说:“你倒是不怕。” 皇室子孙,哪怕恨对方恨得滴血,希望对方下一刻就死去,明面上也要兄友弟恭,一团和气。唯恐自己的杀心被发现,今日能杀兄弟,明日就能弑父,从而被皇帝忌讳。很少有秦琬这样,虽没明说,但……就是透露那个意思的。 “我若是个男儿,定不会如此。”秦琬浑然不惧,正色道,“纵我为男子,他亦会不甘,何况我是女儿身?” 她说得没有错。 秦恪的几个儿子中,秦放无用,年长得唯有秦敬一个。将心比心,身为“庶长子”的秦敬如何愿意跪拜年幼无知,还是垂髫小儿的弟弟,又或是身为女子,本不该踏上朝堂的妹妹? 他不愿,不能,也不甘,所以,他必定会动手。或者说,不趁早动手,等到秦琬羽翼丰满,等到秦恪的庶子们长大,他就真没机会了。 怀献太子是穆皇后嫡子,名正言顺的江山继承人,尚因年纪太小,被几位兄长所不服,何况秦恪的几个幼子都是庶子? 这一场争端不可能化解,秦琬知道,秦敬也明白。至于那些争先恐后下注的人,看得更加清楚,故秦琬又加了一句:“纵他只是苍梧郡公,也有无数人愿意为他雪中送炭。” 只因他是男人。 圣人虽听得不甚舒服,却也知这些都是实情——他身为嫡子,庶出的弟弟和得宠的庶母们尚且不安分,几度造反,更不要说秦恪子嗣的这等情况了。何况秦琬是他择定辅佐秦恪,乃至秦恪下一代帝王的人,那些人若还要往秦敬身边凑,岂不是只为荣华富贵,罔顾了他的意思? 如此一想,心中就好受了许多。 皇室更迭,少不得腥风血雨,盖因这张椅子太过吸引人,太容易被惦记。秦琬有这份心,总比傻乎乎觉得谁都是好人,没有威胁,结果生生被“无害”的狗给算计了的好。 想起被小人离间了他们父子感情,从而枉死的小儿子,圣人心中一酸,也不再计较秦琬的盘算,反倒觉得她比秦恪有能力多了。 第592页 这份已经能算得上偏心的维护,匡敏日积月累的说好话,功不可没。秦琬破格提携纪清露,匡敏心中自然欢喜,他明白,新安纪家没出什么人才,与魏王联姻一事,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前途很是晦暗。秦琬名正言顺地提了纪清露出来,纪清露自然会照拂几分娘家,死棋就盘活了。再说了,光看秦琬将纪清露放在女学,就知她不像是要卸磨杀驴的样子,自家人的未来有靠,靠山人品值得保证,匡敏自然要不遗余力襄助秦琬。 第三百六十一章 千里江山 秦琬品度圣人心意,沉吟片刻,又道:“土地之策,乃是国本,一旦有所触动,兵制也会动摇。” 是的,这也是均田制不能贸然改动的原因之一。 大夏的府兵制与均田制密不可分,百姓农忙时耕地,农闲时由当地折冲府军官负责训练。一旦有战事,民皆可为兵,征召何府,何府就要上战场,此乃铁律。 百姓耕作着官府的土地,为官府效力,天经地义。倘若均田制有所改动,府兵制必要动摇,若从府兵变成募兵……百姓多半愚昧,兵卒又好拉拢,即便知晓皇帝,明白忠君爱国,终究不如眼前实打实的利益,反容易成为将领手中的利器。可能对着异族,也可能对着皇室。 正是顾忌到这一点,本朝一向是训练与统军的将领分开,折冲都尉只管练兵,边陲将领只管带兵。虽事急从权,边境多募亡命之徒,却也不敢真破了祖制,麾下将士仍是府兵居多。一旦开了幕兵的先河,别的不说,朝廷对边境将帅,怕是再难安心。 秦琬思来想去,斟酌许久,方道:“为今之计,需先检括逃户,以增赋税。土地、税法、兵制的改革,应徐徐图之。” 她所说得也正是圣人心中所想,但检括逃户也是一桩难事,一是要寻到合适的人,二……“虽是检括逃户,也要百姓心甘情愿才好。百姓既是受不了沉重赋税,方成流民,想要他们回来……” 需减免赋税。 这一点,很令秦琬犯难。 大夏与突厥的战事,虽大胜而归,消耗的财帛却也不少。若是圣人龙驭宾天,边境来犯,钱粮更是一桩大消耗。还有便是,秦恪若登基,修陵也要开始提上议程。若这皇陵是秦琬的,她当然可以一切从简,但这是她父亲的皇陵,兹事体大,断不可等闲视之。若再遇上天灾**,哪怕是太平盛世,钱粮赋税也是不够的。 说来说去,还是战争的祸,兵戈简直如无底洞般,一股脑地往里头添。这也是秦琬迫切地想提拔玉迟的原因,实在是有经营之才,精通数算的高官,几乎找不到多少。 一想到这里,她又想到被众人轻视的“明法、明算”等科目,越发头疼。 “傻孩子。”圣人见秦琬眉头紧缩,不由笑道,“流民若归,减免些赋税怕什么?”总比他们什么都不交好吧? 秦琬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咱们没有足够多的田分给他们啊!” “不急,慢慢来,先选好人。”圣人见秦琬于这些还有些生疏,不由微笑,“再看看这份折子。” 秦琬打圣人手中接过折子,平复一会儿心情,才将之翻开。 这份折子由穆淼所上,观其颜色,怕是有些年头。秦琬算一算穆淼做扬州总管的时间,心里大概有数。 关陇之地,论丰腴本是不差的,尤其是长安诸县,本是极富饶的地方。许是由于历经战火的缘故,这些年却越发贫瘠,粮食产量不高,偏偏人口又稠密,粮食便有些入不敷出。加上前朝定都得是洛阳,天底下最大的两个粮仓洛口与回洛都在洛阳附近,大夏将都城定在长安,虽说洛阳也是东都,到底不是政治中心。朝廷也不会冒着动摇民心的危险,腆着脸开仓,大肆取其中的巨额存粮,故许多粮食都要从江淮一地运来。 自打前朝开始,运河的修建就一直未曾停止过,前朝太祖徐然在鸿沟的基础上,主修了通济渠,连接了黄河与淮河,又改建了邗沟,兴建山阳渎,以通漕运。奈何山阳渎还未修建完,燕朝便受了什么诅咒似的,包括徐然,接连三代祖孙都在十年之内去了,许多人都说,这就是窃国的代价。 燕朝第四代皇帝年纪轻轻,压不住场子,令世家之威凌驾于皇族之上,日子越久,越成痼疾。自那之后,运河的修建也不了了之。直到大夏立国,为提防北地游牧民族,震慑容襄旧部,以及更好地调运河北一地的粮食,太祖皇帝起意,太宗皇帝着手,修建永济渠。这条运河直到圣人即位二十余年后才算修建完毕,本是好事。奈何本就艰险的东南运路又出了些故障,粮食难运,花费的财帛极多。 穆淼任扬州总管的时候,实地考察了当地诸多地域,发现余杭一代地势低平,河湖密集,经前朝和南朝疏浚,已有一定规模,此地的鱼米又实在丰腴之极,断不能便宜了当地世家。故穆淼上书朝廷,欲拓宽长江以南的运河古道。如此一来,连同通济渠、永济渠和山阳渎,恰好以洛阳为中心,东南、东北二地的漕运才算真正活了。 这份折子,圣人一直留中,却未知会任何人,显然有着自己的算盘。秦琬细细斟酌,也明白了圣人的顾虑——开凿运河并非朝夕之事,所需极大的人力物力。即便开凿了,那也是肥了洛阳,而非肥了长安。东南运路的险峻始终是重中之重,事情需有个轻重缓急,若是洛阳有粮,却运不到长安来,那才叫头疼,少不得再在洛阳附近修个巨大的粮仓。 第593页 真要走到那一步,圣人第一个就不放心,实在是洛口、回落两个粮仓里储存的粮食太多,再来一个的话,一旦有人叛乱,占据洛阳,即便是闭门自守,那些粮食都够数万人的军队吃上近百年的。 秦琬本想说使流民以工代赋,对彼此都好,权衡片刻,又觉需仔细筹划——百姓安土重迁,若给予土地,减免赋税,他们自是乐意,会为朝廷歌功颂德。若是流落他乡,还要服役,开凿运河又是大工程,成天泡在水里对身体也不好,很容易死人,免不得怨声载道。 圣人见秦琬蹙眉深思,也不打断她,只见秦琬思虑良久,才道:“江南运河一事,我得请教穆大人,方能判断得失。”究竟是疏通东南运路重要,还是开凿江南河重要,两个又哪个比较简单……不问清楚,她没办法下定论。 “这个不急。”圣人悠悠道。 他嘴上说不急,心中却比谁都急,否则也不会一股脑将帝国的问题都摊在秦琬面前——土地、税务、漕运、兵制,若再加上盐政、冗官和四境局势,就能齐活了。 这几桩事情,每一样都干系甚大,能牵扯出无数是非来,一不留神就会动摇国本。可若是不加以改变,大夏便如一棵被蛀虫盯上的参天大树,外壳仍威武雄壮,内里却日渐腐朽。待到大厦将倾的那一日,却一用力,便会轰然倾塌。 每个政策,执行的最初,多是好的一面大于不好的一面。但随着时日的推移,需有些变化,才能令朝廷再次焕发生机。身为人君,本就当有这样的远见,窥见繁盛下的腐朽,而非火烧眉毛再来变革。到那时,一是改革受到的阻力极大,二便是,你焉知自己是治了标,还是治了本呢? 秦琬见圣人举重若轻,心中极是羡慕,免不得也将自己的雀跃和担忧收起几分,转而忧思国事。 她盘算一下自己得用之人,忽然想到高盈的夫婿林宣外放回京的日子怕是近了,不如将他派去江南?漕运和盐政,皆为国事之重,乔睿……哼,乔睿虽有才干,她也会重用,却是不敢深信的。倒是林宣,沉稳有毒,进退得宜,可以一试。 圣人一直留心秦琬神情,见她始终在思考,并没有轻易下论断,也未露任何退缩,怯态,满意点头,笑着问:“你的女儿想好名字了么?” 秦琬的思绪被打断,听得圣人和她絮叨家长里短,有一瞬的惊愕,却很快就反应过来,微笑道:“阿耶定的名字,取得‘晗’字,宗正寺选的封号,是为长乐县主。” 这也是取了巧,按理说,秦琬只是个郡主,不,应该说,就算她是公主,她的女儿也顶多是正四品郡君。但谁让这个孩子身份特殊,圣人判了归母亲,又姓秦呢?朝臣拦着不许破例,太子殿下非要破例,亮相权衡,大家各退一步,封县主,给俸禄不给封邑,以嘉号而非封邑相称。 晗者,天将明也,秦恪取这名字……圣人叹了一声,又问:“今年冬天,你就双十了吧?” “正是。” “男子二十及冠,成家立业,终是大人。”圣人颇为感慨,望着秦琬,“朕先前愧你良多,如今你深居宫闱,游乐不便。朕记得春熙园旁还有好些宅子,不若修缮一番,为你建个行宫,权当做你二十生辰的贺礼了。” 秦琬正思国家财帛之事,怎愿为自己而大兴土木? 推拒的话刚吐出来,圣人便笑道:“这些钱走朕的私库,怎么,不愿朕这个老头子为自己孙女修建一处消暑之地?”说到这里,竟有几分促狭,“你的小情人,至今也没给他一官半职的,又不准他出入东宫,该怎么安置?朕知你行事极有分寸,虽妥善安置了他,却不愿以权谋私。但他当年舍身救你,如今又不肯娶妻,显然不是利欲熏心之人,对你一片真心。朕就借这个机会,予他一些好处罢!” 第三百六十二章 岁月如刀 秦琬未料圣人竟会提起晏临歌,惊讶之余,不免为自己的自私生出些许羞愧之心:“我并非全然无私,相反,他的身份有些麻烦,我怕有心人……”归根到底,不愿为晏临歌掀起什么风浪,带累自己。 圣人知秦琬立足艰难,有此想法实属正常,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道:“利益固然重要,真心也必不可少。” 像他们这种人,断不会将真情实意,什么纠葛摆在第一位,充其量将之当做点缀,没有也可,但若有了,便如锦上添花一般,更加完美。 圣人历经世事,自然明白,像他这种男人,老了姑且不论,年轻时是很能得女子爱慕的。女子的要求多半低,夫君的垂怜,荣华富贵,极为安逸的一生,外人面前的尊荣体面……但男子不一样,男人多半要名、要权、要钱,也要子嗣繁衍昌盛,一个男人若能为一个女人放弃这些,哪怕这个人有些窝囊,好歹也是一处心安之所。 虽然不可全信,到底有个小憩的地方。 自己的傻儿子和儿媳满心欢喜想凑合秦琬和裴熙,圣人心中清楚,但他更明白明白,这两人都没这意思,何况圣人也不希望看到这一幕的发生——洛阳裴氏的底蕴何等雄厚,一旦秦琬和裴熙成亲,只怕短短十年便会君弱臣强的局面。若是秦琬再有儿女……哪怕裴熙不想篡位,可秦琬与裴熙的儿子呢? 母亲是执掌政坛多年的摄政长公主,父亲是说一不二的宰相,他们的儿子虽不是皇子,却胜似皇子,怎容得下君臣有别?再说了,这样的家庭,也就秦恪能忍了,换了旁人,哪怕是嫡亲的姐弟甚至母子都会不和,何况旁人呢?皇帝要动手,这一家也不会坐以待毙,输,大夏必定元气大伤,赢,大夏定然改朝换代。 第594页 圣人到底姓秦,自然不愿秦氏皇族走到那一步,他是男人,纳几个家世雄厚的妃嫔没关系,他镇得住,秦琬……倒不是镇不住,而是先天就有无数的麻烦,这不是你有足够的本事就能克服的了的。 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圣人并未明说,甚至没有暗示半分——大家都是聪明人,心领神会就行,真要说出来,那就伤感情了。 秦琬得了圣人一句允诺,哪怕明白圣人的心思,也没让她的心情变坏半点。 圣人出手一向大方,给儿孙赐庄园宅地也不是一回两回,却从来没给谁赐过行宫。哦,不对,给怀献太子赐过,圣人带太子去大明宫避暑的时候,赐了大明宫东边的部分宫殿给太子。 行宫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消遣,都叫“宫”了,肯定与政治有关。 这么说吧,大夏在长安,如今有两处政治中心,一处自然是太祖皇帝就开始修建的太极宫,一处便是原先赐给了太宗皇帝,充作他避暑之处的夏宫,也就是如今的大明宫。 由于大夏建国秉持的方针是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又接二连三地遭逢战事。太宗皇帝虽极喜爱夏宫,却将主要钱财拨到修建太极宫上,夏宫才扩建没多久就因战事而停了。直到圣人打下南朝,一统天下,太宗皇帝才继续命人修建夏宫,并将之改名为大明宫。 大明宫的修建直到圣人登基二三十年后才完工,圣人每逢酷暑也极喜欢前往,到那时,就连三省官员都得搬过去,办公地点就设在延英殿外头的一排建筑中。大明宫中的含元殿与太极宫的太极殿相比,并不逊色半分。 当然了,圣人赐行宫给秦琬,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用这个举止表明他的态度,以及秦琬的地位罢了。秦琬的心思却无可避免地转得更多起来——她对春熙园是非常喜欢,倾注了很大感情的,许多不可言说之事,也是在里头进行的。若真要她选,论正,当然要居住在太极宫中,可论感情……大明宫和她即将得到的这处行宫相比,她还是喜欢春熙园多一点。 不过,现在可不能叫春熙园了。 秦琬笑吟吟地看着圣人,就如寻常人家的孙女对祖父讨赏一样:“春熙园是好听,但套在宫殿上就不怎么大气了,您给我的行宫想个别的名字呗!” 圣人也喜她这样磨,不由笑道:“行了,定给你的行宫想个气派的名字,倒是你,女学的钱可不能由我出!” “瞧您说的,我又不是没钱。”秦琬眉眼弯弯,不吝将几位姑姑婶婶都吹捧一遍,“姑姑婶婶们听见我要办女学,无不慷慨解囊,就连三姑姑和八姑姑都捐了好些呢!” 三姑姑齐王妃,八姑姑韩王妃,无不是有儿子的寡妇。像她们这等身份的人,皇室断不可能怠慢了去,尊荣体面是有的,儿子在,未来的富贵和安逸也是有的。但本朝宗室虽不多,却也不缺,皇帝不用你,你就只能领一份空俸禄,办寻常一点的事情也就罢了,稍微棘手一点的事情都不能十成十地顺心。 先前局势乱,她们不敢站队,只能安安静静地窝着。如今储君已定,料想也没什么波折,自然要对秦琬示好。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圣人又勾起愁肠:“阿寿这孩子,府中至今怎么也没传出消息呢?”唯恐孙儿体质像了齐王,子嗣上单薄非常。 至于韩王府一系,那就更不要说了,若不是怕孩子压不住福寿,也不至于现在都嗣王、嗣王地喊着,早平等袭爵了,实在是韩王死得冤啊! 秦琬附和道:“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恐气血上有些不通。这也是孙女的女学为什么要开骑射课程的原因,不为别的,只为强身健体。” 圣人一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他的生母明德皇后便是十成十的巾帼英雄,骑射刀法都是一绝,上马砍杀过不知多少敌人。若非这般体质,他也不至于在娘胎里一路颠沛流离,兵荒马乱,城里战火一片时还早产都活了下来。小时候身体也虚,循序渐进,打熬筋骨,这才慢慢好起来的。 再算一算后宫妃嫔,张淑妃是褒国公府的旁支,家里并没有那样大的排场,她也是需要帮忙做点活计的;宣贤妃更不必说,哪怕是女官,在宫中也是伺候人的。倒是郭贵妃,家境比较殷实,明明自己去她那里不算少,孩子就是来得艰难。还有二公主的生母,真真正正的世家贵女,偏偏福气薄,孩子活了,她却没了。 这还算是幸运的,好歹孩子活了,哪怕是宫中或者勋贵人家,生下来十个孩子,能活六个,那已经是祖宗保佑了。谁家媳妇若是连生了三四个孩子,还都站住了,立刻会成为有口皆碑的多子宜男之家,人人争相求娶。 未必每个娇生惯养的姑娘都气血不通,但只要有这可能,圣人还是不愿坐视的。还是那句话,国家之重,重在人口。尤其是这些勋贵人家出身的男丁,无疑是最直接能被圣人所用的,哪里能随便死? 圣人对隋辕颇为疼宠,对朱氏留有一丝印象,实在是朱氏的出身与公主之子并不很般配,当利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隋辕这小子又招人喜欢,圣人才多留意了几分。如今回想,依稀记得是个娇娇怯怯,弱不禁风的姑娘,要是秦琬不说,他都不知道对方身怀武艺,都能为人师表了。 隋辕打小身体不好,他的儿子倒是个九斤重的胖小子,小胳膊小腿可有力气了。圣人见过一回,挺喜欢那虎头虎脑的小胖墩,琢磨半天,便道:“你用意是好的,也要与她们说明白,一是不要出意外,二是……万一骑马骑多了,腿型变了,这些姑娘得埋怨你一辈子。” 第595页 秦琬有些惊愕:“这您也知道?”她也是听了朱氏的抱怨,才知道骑马骑多了会有罗圈腿,没办法,谁让她小时候没这条件,赶不上“变形”呢? 圣人笑了笑,神色有些惆怅,更多得是怀念。 怎么能不知道呢?生母时常对他抱怨,说小时候太喜欢练武,跟着哥哥们一道骑马打猎,结果腿型不好,硬逼着悦娘不准习武,拿起绣花针。悦娘偏偏讨厌女红,被禁了骑马,就成天拿着鞭子晃啊晃,有一次没掌握好力道,幸好他挡住了,鞭子才只是抽到他的手而不是脸,所幸没有破相。 他倒没什么,她却吓得僵住了…… 人老了,总是忍不住怀念从前,尤其是现在,老是这样……唉,看样子,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啦! 圣人从回忆中醒了过来,疲倦地笑了笑,温言道:“你今儿不是有空么?不如出宫一趟,去看看女学筹备得如何了?” 秦琬担忧地望着祖父,关切的话哽在喉里,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多的,只得极为诚挚地看了匡敏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退下了。她的言行举止,圣人看得分明,失笑道:“这孩子……”分明是瞧见了他的苍老和疲惫,不放心又不敢违逆,只能嘱托匡敏。匡敏心里也有点酸,原本准备了一箩筐恭维秦琬,以讨好圣人的话,却半句都说不出来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女学秩序 秦琬的车架一路出了宫,往长宁坊去,心情却没有半分好转。 她对圣人的感情十分复杂,虽隐隐盼着大山不再压制着自己大展拳脚,却也知圣人对她十分宽容,教诲良多,心中感激非常。更兼对圣人又敬又畏,“山陵崩”几个字,哪怕在脑海里晃过,也是不敢真往深里想的。 或者说,无法去想象。 檀香立于车内,见秦琬神色郁郁,大气都不敢喘,只盼女学没出半点纰漏,能让郡主展颜。 自打陈妙变成陈玄后,檀香就成了秦琬手下第一得用的女官,谁见了都得客气三分,而与她一同到秦琬身边的沉香和降香,一个早年出嫁“避祸”了,一个与苏家有些勾连,莫说体面,就连东宫的门都进不来,替补的人不如檀香的资历,老老实实窝着,不敢有别的动作。 檀香知晓自己的体面来自于谁,对秦琬小心翼翼不说,对手下的女官、内侍们也留心观察,只盼推荐几个伶俐的人好接自己的办,来日她嫁了人,想问秦琬讨个体面,或许还得承一承秦琬身边人的情。 女学虽不是檀香直接督办,秦琬却派了内侍、女官去的,檀香也推荐了几个人,瞧着秦琬情绪不好,如何不担心? 马车到了长宁坊,秦琬掀开车帘,见女学正门两旁放着两尊石狮子,牌匾还没挂起,微微蹙眉。 心惊肉跳的檀香见状,连忙俯下身子,轻声问:“郡主可是对大门有什么不满?” “太小家子气。”秦琬淡淡道,“拆了,重新建。” 也就是她敢说这样的话了——长乐、长宁等坊市虽住了很多达官贵人,可即便是皇子王孙,也要遵循谨言慎行的原则,天子脚下,谁敢让自己的宅邸富丽堂皇到胜过皇宫,光是一个大门就足见气派?万一扎了皇家尤其是皇帝的眼,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敢将大门修建得宏伟壮丽的,除了宫殿外,就是佛寺、道观,以及……国子监和四夷馆。 檀香不知秦琬心心念念,让女学的地位与国子监平齐,若在平时,她还会劝谏几句,但这等时候,她是万万不敢拂了秦琬之意的,忙道:“婢子这就知会他们,立刻将大门拆了重建。” “墙筑得高一些,顶端设置障碍物,勿要令小贼攀援。”秦琬补上一句,“学生的安危重要。” 檀香记下,车架缓缓进了大门,秦琬想了想,示意停车,自己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方道:“这次是孤破例了,从今往后,无论何人,皆不可驱车进入学院,以示对学识的尊重。” 安笙刚好磨静真仙师去了,女学如今的主事者不是别人,恰是忙得不可开交的纪清露。听见秦琬来了,她理所当然地去迎接,刚好听见这么一番话,眼泪都要下来了——秦琬这一言体现的理念,重逾泰山。 陈玄是东宫侍卫,理所当然地护卫秦琬出行,不免有些忧虑:“若从大门下车的话,安全便有些……” 秦琬斟酌片刻,还是坚定了自己的看法:“麻烦些便麻烦些吧,你能驱车,我却要步行,这样分出三六九等,对学生很不利。在孤的女学里面,无论是高门贵女还是庶族女子,她们的身份都是学生,学识是平等的。孤希望延请来的女师也能做到赏罚分明,而不似西席一般,看着东家的脸色行事。” 大户人家教子女读书,少不得延请西席,西席领着东家的俸禄,自然要看东家的脸色行事。嫡出的优待些,多夸些,庶出的冷待些。嫡长孙最重要,其余的次之。这样的西席,人情练达是首要的,学识倒要靠后。若是想不开,成天夸一个庶子比嫡子好,你看你能在这里待几年? 秦琬当然是没这体验的,但她清楚,老师也是人,脱不开这些,学生更是人,不可能察觉不到。有些人倒还好,有些人心态端不平,就很容易出问题。所以她要先将规矩定下来,省得某些人……做得太明显,明明上学是好事,反倒让寒门弟子们留下了不好的记忆,这就不妙了。 第596页 她是女学的创办者,又是实权人物,众人纵觉得不怎么妥当,也不会说什么,心道你的学校,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秦琬缓缓踱步,对女学内的风景倒挺看好的,但想了一下,还是怕有人阳奉阴违,驾车长驱直入,坏了她定下的规矩。故她又折回大门旁,在进女学的第一间庭院伫立良久,忽道:“在这两处,给孤立两面石壁。” 顿了顿,又道:“一面石壁,刻每一届前三学生的名字,另一面石壁,刻女学历代的杰出弟子,以示荣耀。” 大夏风气比较开放,女子名讳并不需要特别藏着掖着,但一般也不会让人知道,以免损了声誉。陈玄刚要劝,秦琬已道:“莫要刻某家某姓某氏,就刻多少年,哪一届,学生的名字。若是光刻姓氏,遇上个姐妹多的,谁知道是说谁?人活一世,堂堂正正,因惧流言蜚语,便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留下来,这样连自己都无法正视的人,也不配提‘优秀’二字,还不如早早换人。” 陈玄与她相处多年,知她心意已决,不敢触她霉头,立刻调转话锋,问:“不知这个杰出弟子,究竟是什么标准?” “朝廷表彰女性,一般是什么理由?” 陈玄想了一下,才斟酌着说:“寡母教子有方,继母抚育继子成材,皆会受到朝廷表彰。前朝还有表彰节妇的,本朝初期人丁单薄,太祖鼓励再婚,以育人口,便废了这一条。”民间也没什么一定要守节的风气,但有些人家里……还是比较推崇这个的,只是不敢明着犯朝廷的忌讳罢了。 他这话其实水分很大,朝廷其实不会特意关注哪个女性,往往是该女性的儿子成器了,比如做了宰相,或者封疆大吏。皇帝推恩其家,给对方生母一个诰命,若是听见对方成材之路颇为坎坷,方会特意表彰一下,示意天下女子都要向对方学习。或者朝廷需要哪地“归化”的时候,会采用这种手段收拢人心,基本上没第三种可能。 秦琬“哦”了一声,很自然地说:“既然朝廷会表彰这几类人,咱们就不记了。女学的杰出弟子,自当是某一道有所成就,受人推崇,抑或是随夫婿在任时劝课农桑,鼓励当地生产发展,做了好事,被百姓所铭记,有据可查的。”像安笙这样的才女,若是出了本诗集,真正走入士林的眼中,当然是前者;至于后者,暂时还没人选。 众人听了,不住腹诽,心道以您这标准,这面石壁上就别想刻谁的名字了——女子么,贤良淑德为要,讲究得是谦虚低调。陆泠、安笙母女都是大才女,谁见她们出过诗集,与文人墨客公然谈论诗词了?哪怕是前朝,与父兄一起谈玄论道的贵女也没几个,诗词歌赋多是玩耍时的戏作。在大家心里,会在公开场合做这种事的,只有……咳咳,某种下九流行业的姑娘。 前一条都这样艰难,更不要说后一条的劝课农桑,鼓励生产了。地方官就任本就不易,考评更是重中之重,不管什么功劳,那都只有往自己身上揽的,谁听过分给妻子的?又不是做加减法,你做了七品官,我当了七品诰命,就比五品官还值。 自古以来,无不是夫贵妻荣,哪怕是妻子做的好事,为了丈夫升迁容易,也要安到丈夫身上。当然,某些可能比较犯忌讳,引起皇室注意的大事,比如施恩之类的,那又另外算了。但听秦琬的意思,简单的修桥铺路,施粥喂药,并不在其中。 陈玄犹豫半天,为了秦琬的面子好看点,委婉地提醒:“是否还要加一条,若是做了后妃,育有皇嗣……”在他心里,这才是真正光宗耀祖,堪称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 秦琬也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她立石壁是让学生有一种荣耀的感觉,为之努力奋斗,就像朝臣们无不以“名垂青史”为最高要求一般。如果将成为后妃的女子之名刻在石壁中,的确有助于提升皇族威望。 皇家开枝散叶当然是好事,可这是所有女子,只要生育功能在,就一定能做到的事情。有才学、有德行的女子,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秦琬教她们读书习字,骑射打猎,水利、农事、数算、典律等,是为了让女子认识到自己有用,不拘束在一方天地中,不是为了让她们多几分资本,好被男人多宠幸几次的。 权衡过后,秦琬还是舍弃了这个颇有诱惑的提议,冷然道:“如是樊姬,可。” 旁人不知樊姬是谁,没多大感触,陈玄却险些没趴下——像樊姬那样贤良又有胆识,德行出众,眼光深远的女子,数百年都未必出一个。就连楚国史官都说“楚之霸,樊姬之力也”,秦琬这要求……未免太高了吧? 第三百六十四章 弊端初显 纪清露恭敬地站在一旁,听见秦琬和陈玄的对话,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因自身经历之故,她对皇室并不畏惧,唯独对知识崇敬有加。本以为这些日子已经学了不少,偏偏秦琬随口说的一个人名,她都不知道是谁,不知不觉地就将头埋了下去,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亦步亦趋地跟着秦琬,听着她的点评。 秦琬显然对女学构想了许久,沿途提出了不少意见,待回到正厅,她挥了挥手,示意大部分伺候和护卫的人退下,才问纪清露:“清露,你可还记得故乡?或者,来长安的一路上,所见到的事情?” 纪清露心中一紧,不知秦琬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斟酌着回答:“在新安县的时候,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目光短浅。倒是来京路上,略涨了些见识。” 第597页 “别喊自己是妾。”秦琬似是随口说了一句,又问,“沿途,你见到了什么?可否与孤说说?孤回长安的时候,来接阿耶、阿娘与孤得是如今的安南大都护,一路乘船,又有勋一府的将士庇护,顺风顺水之余,风土人情倒是半点没见着。” 纪清露见秦琬不允她卑微,心中感动,思忖片刻,决定赌一把,便道:“属下进京时,身边虽只跟着一个老妪,一路却是跟着商队上路。商队多蓄护卫,个个孔武有力,打退了好几拨袭击。” 陈玄听得“袭击”二字,神色一凛,果然,秦琬又问:“袭击?你可记得那些是什么人?” “几次是山贼,还有一两次是饿红了眼的流民。”纪清露见秦琬不像是只能听好话的,一颗心也就安定了下来,“好在有惊无险。” 秦琬轻轻颌首,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十几年前就开始了么?” 新安县隶属弘农郡,弘农郡又是出了名的富裕,世家也多,势力较强。想也知道,百姓如果负担不了繁重的赋税,想要谋别的出路,当然是去富饶的地方。实在不行,投靠世家为奴为婢也行。哪怕生死不由自己,到底是一份生路。 也亏得他们去得是这种地方,消息才能被盖下来,世家有足够的胃口消化这些人,富户们家境宽裕,也需要奴仆来耕作或服侍主人。但再过十几年,哪怕是世家有心,也没有这样的力气,吃不下这么多的人口。到那时,乱象便会滋生。 国家的赋税减少,世家的实力强大,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纪清露听了,心又有些悬,不知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就听秦琬又说:“你也离家极久,不妨写封家书带给家人,若能知晓你家有多少隐户,自是最好不过。”说罢,微微一笑,安抚道,“你是我的人,我断不会亏待了你,更不会薄待你的家人。” 上位者的保证,往往是不能信的,这一点,纪清露很清楚。但她更明白,她上进的路太少了,不牢牢巴着秦琬,她的前途根本不知道在哪里。 秦琬未必需要纪清露,更不需要新安纪家的忠诚,可反过来,新安纪家和纪清露太需要秦琬了。 “属下这就去写信!”纪清露想了想,怕不牢靠,忙问,“能不能借您的人一用?”事涉纪家秘辛,她说话未必管用,得派个唱白脸的人过去,才能压得住场子。 “信写好了,你联系子深即可。”秦琬比了比陈玄,方道,“考卷的事情,你让阿笙留点心,我瞧着建筑已经颇有规模了。再过段时日,女学就正式招生吧!” 纪清露肃然应下,又道:“请殿下题匾!” “题匾之事,暂且按下。”秦琬笑了笑,也没解释,只道,“时候不早了,还有事情,我先走了。” 时间不早? 纪清露看看天色,算了算宫门下钥的时辰,心想这还没到时候,哪里不早了?莫非郡主……还要去别的地方? 她所料不错,秦琬的车架出了女学,并未回宫,而是去了穆淼府上。 这样不由分说,也没递拜帖就登门拜访,自然是很失礼的。但她是炙手可热,在圣人和太子许可下公然参政的广陵郡主,所以穆淼府上的奴仆一溜烟小跑去告知主人,大开正门迎接她。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 穆淼起初还以为秦琬是为了穆家的事情找上他,正盘算着怎么说。还未请秦琬落座,就见秦琬郑重其事地对他行了一个师长之礼,正色道:“先生熟知江南之事,还望先生教我。” 这样郑重其事……穆淼心中一突,忽地想起了埋藏在心底的一件事,强压万千惊涛骇浪,也回了半礼:“不敢当,还望郡主这边请。”竟是将她带到了书房。 他虽姓穆,以家族利益为重,却也曾是位高权重的文官,踌躇满志,心怀天下,渴望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与一直拖后退的家族相比,更令他劳心劳力的,无疑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心血与愿望——江南运河。 秦琬见穆淼严肃起来,更加用心,坐定之后,便以极为诚恳的态度,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圣人予我看了您的奏疏,想到自己对江南诸事一知半解,怕判断有误,特来向先生求教。” 她口中的“判断有误”,不是别的,恰是民力问题。 漕运乃是国家运转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大夏历代帝王又都比较爱惜民力,不肯多征徭役,这就使得许多事情不能一道进行,要分个轻重缓急。 开凿江南运河自然是好事,江南是鱼米之乡,若是交通能够便利,无论是打仗、运粮还是运人都能方便许多。但东南运路的问题同样重要,急需解决——漕运转到关中,需经三门峡,此地水流甚急,水量又大,漕船想要平安经过,耗费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粮食在转运的过程中也多有损耗。据说,每次经过这段路,上至高官,下至纤夫,无不要拜人鬼神三门,祈求平安,可见这段航路艰难到了什么程度。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历朝历代都想了很多法子,汉代开凿的漕渠无疑是重中之重,既避开了险峻,节省了时间和人力物力,甚至还灌溉了临近的田地。可因为战火,以及前朝特殊的世家政治,导致东南运路年久失修,无论是时常泛滥成灾的黄河,还是或因世家修建庄园而改道,或部分干涸的漕渠,都导致航路的不顺畅。哪怕大夏已经多次修缮过,效果仍旧不好,从洛阳运往长安的粮食,十能存七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了。 第598页 朝廷为解决此事,想了很多法子,东南运路是要修的。最稳妥的方案,无疑是在三门峡旁边再辟新河,不仅如此,还要开凿与渭水平行的漕渠,分流黄河、汴河、泗水等。但之前朝廷党争激烈,水利漕运这样的大功臣,还涉及了这么多条河流,这么重要的战略意义,谁都不敢贸然开口。唯恐此事被有心之人利用,原本是利国利民,解决国家危机的大好事,却因为几位皇子争那张椅子,使好事变了味道。 按理说,东南运路的解决应是重中之重——粮食全都囤积在洛阳,运到长安的一年比一年少,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但穆淼觉得,江南运河的开发同样重要,而且花费还比较少,比起治理东南运路,实在是快捷便利很多。只要处理得好,还能给朝廷带来许多赋税收入,所以他才给圣人上了那么一封奏疏。 凭心而论,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已经四十多了,这个年纪,这等官位,虽然能称得上年轻,令人艳羡。但他知道,精力、心态,这些都是会随着岁月的推移而产生变化的。若是朝廷先修东南运路,再开凿江南运河,后者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能等到这一天么?未来的君主会愿意修江南运河么?国家不会产生什么变故么?哪怕事事顺心,以他的寿命,真能殚精竭虑后,看到江南运河开通的那一天么? 在所有人眼中,穆淼都是因穆家而得高位,嫉妒的人们拒绝正视他本身的才华。越是如此,他越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哪怕没有穆家,他也不比任何人差! 圣人为何权衡这么久,穆淼也明白——先凿江南运河,再修东南运路,这需要极大勇气。如果在位的君主魄力不够,镇压不住朝臣和世家,原本的好事很可能就会变成秦氏皇族的催命符。因为江南离长安实在太远了,它的好处,长安一时半会享受不到,东南运路却又不一样,那是长安到洛阳的要道,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继承人没有确定之前,圣人无法做出选择。即便是现在,圣人也只是将决定权抛给了秦琬,而非真正做出了决定。 因为秦琬不是男子,圣人没办法保证,她真能控制住朝政。 穆淼的毕生希望,只能寄托在秦琬的身上。若她为求安稳,江南运河……不知何时才能开凿。 “殿下——”事到临头,穆淼反而说不出话,他斟酌许久,才有些干涩地问,“殿下对江南,可有什么印象?” 第三百六十五章 鱼米之乡 穆淼这一句话说得很犯忌讳,也很失水准。 早年还有些人敢拿秦琬在流放之地长大说事,随着秦恪的声望越来越好,敢这样说的人也越来越少,待到秦恪成了太子后,大家更是遗忘了东宫一家不光彩的十年,莫说“彭泽”,就是“江南”二字也不怎么敢提,唯恐惹他们不快。 秦琬习惯了众人在她面前的小心翼翼,谨言慎行,骤然听得穆淼的问题,怔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为了解客户一事,戳了纪清露的伤疤,谁料还没隔日呢,就被穆淼给戳了一下。 但秦琬并不介意。 她从来不觉得在彭泽长大,不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是什么屈辱的事情。相反,正因为她曾经寒微过,她才更珍惜,更要攥紧美好的今日。若没有这一段经历,不懂得性命握于人手,需要看人脸色是什么滋味,她怎会激流勇进,终于给自己谋了一条生路? 穆淼的失态很不寻常,要知道,他做了很多年的中书舍人,这个位置却是容不得半点错处的。不过这也恰恰证明他对江南运河的极度看重,也让秦琬明白了这位重臣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对穆淼这种出身世家,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在家庭上栽过跟头的人来说,想要拉拢,实在很难。 一般人要拉拢穆淼,都会从他的家庭着手,比如与他联姻,再比如拿捏着郑国公府,但秦琬已经瞧见了另一条路。 若我当政便可实现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你愿不愿意投效我呢? 巨大的利益诱惑下,秦琬深吸一口气,保持了足够的冷静。 穆淼虽重要,却重要不过家国,她得仔细研究一番江南的局势,方能有所决断。故她无视了穆淼的尴尬,趁着对方想解释的时候,微笑着说:“我记得啊!江水浩浩荡荡,我很想去泛舟打渔,奈何没人敢带我去。田里么,我也有些印象,挺泥泞的。我成天就想着出去玩,阿耶阿娘不放心,就让月娘或九郎看着我。” 月娘是谁,穆淼是知道的,程方身为王府的大管事,东宫暂时还离不得他,故他只是管着东宫的内库,打理着东宫的许多事务。谁也不怀疑,一旦秦恪登基,他就要一飞冲天,身居高位。他的妻子沈女官,也就是秦琬口中的月娘,乃是太子妃身边最受信任,最重要的人,就连他们家的几个儿子都补了侍卫的缺,端得是荣耀。 至于九郎……大家先前都觉得,秦恪之所以厚待赵肃,那是因为赵肃是众多跟随他们的侍卫中,唯二继续呆在军中的。以秦恪仁厚的脾性,自然会照拂几分,就像其他那些自愿去做了富家翁的侍卫,不一样被照顾得很好么?直到秦琬这么一说,穆淼才知道,原来竟有这样大的一段渊源在! 负责看守秦恪夫妇的兵卒,纵然再恭敬,尴尬的身份到底束缚了发挥。看着秦琬长大,这情分,可就截然不同了。 第599页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穆淼为了江南运河,显然是做了一番功课的,他做扬州总管,除了镇压江南士族外,第一要紧得就是勘察地形,面对秦琬的问题,张口就来:“江南自古多水,原是泽地,人们垒土筑堤,方有今日之江南。臣初见江南之时,也吓了一跳,许多镇子也就百余户人,却有六七十座桥,家家户户都有船。哪怕是去左邻右舍的家中,都要划着小舟方能前往。” 秦琬还真没见过这场景,不由来了兴趣:“整个江南都是如此?”开门就是河,要么过桥,要么以船代步,不仅听起来浪漫,也证明了江南的水道实在很发达。 水道发达,开凿运河就省力很多,比起从无到有,艰难引流,耗费的人力物力也少很多。 “这倒不是,但多半如此。”穆淼知秦琬听进去了,斩钉截铁地说,“您若亲临江南便能看到,水路如一张巨网,密布整个江南。河就是路,路就是河。” 秦琬听了,终于知道圣人为什么犹豫不决,因为在江南开凿运河,实在太有优势了。 试想一下,早就习惯了水路的江南,一旦有一条运河沟通江南,联系洛阳,该是多么的繁华和繁忙。江南的丝绸、刺绣、瓷器等,都是有名的,物产也十分丰饶。运河的开凿可以令这些东西更好地运输到北方,也能化解江南与北方的诸多隔阂,令读书人通过运河,更快地来到长安,参加科举。 还有,盐。 秦琬始终没有忘记乐平公主提出的“盐税入价”,诚然,这一举措的吃相很难看,对商人不利,种种弊端无需多说,但对中枢财政的缓解是很有帮助的。若是加以改动,拿出个稳妥方案,不失为一个好的盐税改革办法。哪怕现在不需要,将来国家缺钱,或者到了危难的时候。纵是饮鸩止渴,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将倾,自身却无能为力。 她虽心动,却并未表露出来,只是有些好奇:“农田呢?南人耕作农田,应当比北人方便许多吧?” 灌溉之于耕田,重要性不言而喻。为了一条水渠,一方河道,两大家族可以世代仇雠,两个村子的人可以杀得你死我活。即便是官府,遇上这种争水渠闹出了人命的事情,往往也是不管的,任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自是耕种的,江南多水田,鱼米之乡,不外如是。”穆淼缓缓道,“江南家家户户都栽桑树,桑叶喂蚕,蚕……多余的东西喂鱼,鱼,鱼的东西变成池泥,池泥用来浇灌桑树。更有许多人家,在稻田中养鱼。” 说到这里,他取出一份手记,翻到其中一页,指给秦琬看。上头是他的字迹,看似饱满圆融,实则转折之间,尽显风骨。 秦琬留神细看,就见穆淼上头写着:“……至瓯,瓯人饭稻羹鱼……永熙等郡,山田栋荒,平处以锄锹,开为町疃,伺春雨,丘中贮水,即先买鲩鱼子散水田中,一二年后,鱼儿长成,食草根并尽,即为熟田,又吸鱼利。乃种稻田,且灭稗草,乃齐民之上术也……” 大夏的疆域,秦琬还是记得的,略一回想,大概明白了。这个瓯,应是临海郡下的永宁县,哦,不对,南朝改了名,叫做永嘉县。 会稽郡太过富饶,人太多,世家势力也大。为了分化和牵制,圣人平了南朝后,太宗皇帝分了会稽郡东边出来,新设了临海郡,也属于扬州刺史的管辖范围。至于永熙郡……想明白那是哪里后,秦琬有些讶然地看着穆淼。 她虽知道扬州总管并非扬州刺史,后者职权不过扬州一地,前者称一句“江南总管”也不是不可以的。若非局势特殊,江南叛乱了一场,急需身份特殊,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去镇压,偏偏皇子们又不争气,这位置也轮不到穆淼来坐,需知上一任的扬州总管不是别人,恰是当时还在做秦王的圣人。 穆淼办事一向稳妥,秦琬是知道的,但他跑得未免也太远了吧?永熙郡挨着苍梧郡,那可是交州区域啊! 秦敬被封了苍梧郡公,就有无数想投机下注的人哭号,可见那地方虽谈不上蛮荒,却也远不如中原腹地繁华,穆淼—— 意识到秦琬想岔了,穆淼忙道:“臣派人去江南了解风土人情。”瓯地倒是他自个儿去的,至于永熙郡,他还没精力跑那么远,只是派了心腹前去。这种养鱼开荒的法子令他派去的人直了眼,刨根问底之后,非但对他叙述了个一清二楚,甚至还带了几个有经验的老农来,把相关方法仔仔细细地禀告了他,自然也提到了稻田养鱼的事情。 穆淼自然明白这种方法的好处,奈何限制也有些多——想做到这一点,最好要地处平原,灌溉方便,最好要终年积水。而且农人们之所以养鱼开荒,开荒完毕后不是特别敢养鱼在稻田里,就是把握不好方法和限度,怕鱼儿不仅将杂草吃了,也将稻苗给吃了。 这一举措还不是特别成熟,但有可取之处,为了佐证自己的想法,穆淼又取出前朝的一本书,翻给秦琬看。 秦琬读过此书,猜到穆淼要说什么,果然,那句话正是:“郫县子鱼黄鳞赤尾,出稻田,可以为酱。” 郫县位于蜀中,靠近都江堰,地势较为平坦。从那儿的稻田中抓到了鱼,作物也没受影响,是不是证明这一法子是可行的呢? 事涉农耕,干系重大,秦琬思虑再三,方缓缓道:“先生请再等几年,稻田养鱼之事,孤要先试试。”她的封邑广陵郡,恰在江南鱼米之乡,左右她不愁钱粮。还不如派人前去,采用此法试验几年,确定无虞之后,再徐徐图之。如果江南的物产当真丰富至此,修建江南运河又比修葺东南运路容易很多的话,秦琬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第600页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世家之心 回到宫中,秦琬仍心事重重。 她平素遇到难题,往往会请教于裴熙,这两件事却不行,至少此时不行。毕竟裴熙与她的关系再怎么亲厚,言行再怎么不羁,在别人,尤其是圣人眼里,他仍是世家的一员,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圣人可以容许秦琬为了问策,对穆淼吐露一二,却不可能容忍秦琬在他这里刚知道了国策,转口就告诉裴熙。 上位者就是这样,很多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将它们积压在心里,反复咀嚼。哪怕问策于朝臣,也不能是自己毫无头绪的时候就去问,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谁说的好像都有道理,压根不知道该听谁的。 问策,应是你心里已经有了底,至少有个轮廓,再去问别人。而非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也正是秦恪最薄弱的地方,因为他不愿开动脑子去想。或者说,哪怕现在要他去想,他也想不到这么深。 开凿江南运河优于修葺东南运路,为何要百般犹豫?难道不是因为忌惮洛阳及周边地方的世家么?前朝的京兆,如今的洛州,势力最大的世家是哪一家? 括户一事,利国利民,缘何不能轻举妄动?这些背井离乡,客居他方的流民都到哪里去了?乡绅地主要不了那么多佃农和奴婢,能收留他们的,不正是世家?也只有世家有这样的本事,隐户动辄千百,全都收编成了自家的奴婢和部曲。坞堡一关,俨然就是一个小国家。 秦琬看似凉薄非常,实则颇为重情重义,何况裴熙不是旁人,而是她的恩师、兄长、挚友,若无裴熙无条件的支持和帮助,她未必就能撑得下来。这等信任已经超乎了一切,她从未瞒过对方什么事,更莫要说猜忌对方。骤然逢得如此情形,不由辗转反侧,彻夜难以入眠。 她不想做那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之辈,却明白这才是圣人给她的最大考验。 不是兔死狗烹,仅仅是立场相悖罢了。 秦琬在东宫满腹愁绪,夜不能寐之时,裴熙也披着单衣,坐在院中,对着明月独酌。本就俊美无俦的容貌,风流潇洒的气度,说是九天神人也不为过。 裴义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只觉得从前的自己非但眼睛瞎了,胆子也肥得很,竟敢对这个侄儿下手?当真是想不开,以为自己有几条性命好死? 跟在裴熙身边,见识到了裴熙的手段后,裴义再不敢有任何与裴熙争锋的念头,昔日的轻视更不消说,早就消失殆尽。如今的他,只盼跟在裴熙的后面捞些好处,顺便嘲笑洛阳那对平庸的,父子。 尤其是子。 裴熙的大哥,裴阳。 “那个孩子。”裴熙漫不经心地看着杯中的佳酿,似是随口问道,“应有十岁了吧?他叫什么?” 裴义的心瞬间就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说:“虚岁确是十岁,他名为埅,是家主亲自取的。” 在裴熙面前,他连自己的生父都不敢喊一声阿耶,更莫要说直呼裴熙之子的名字。 “阿翁写了一个‘埅’字,赠给玄孙,大家都念做‘防’,依我看,还不如念做‘第’合适些。”裴熙淡淡道,“天告灾时,埅生反物,这才是正解。” 裴义险些给自己这个侄子跪下了——哪怕知道他离经叛道,但那时你亲儿子,你唯一的血脉,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也不能说裴熙说得就不是好话,“埅”这个字本就有两种读法和释义,读做“防”的时候,意为堤;读作“第”的时候,同“地”之意。大家在这两种意思里头游移了一下,还是觉得前者的释义略好一些。实在是裴晋给玄孙这名字起得太怪了,哪怕起个“堃”字也好啊,读音相同,字形也差不多,意思却好太多了。 裴熙也不是要裴义劝解什么,他的心志坚毅如铁,之所以吐露这些,心情不好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所决断了。所以他笑了笑,又问:“你觉得生在裴家,好么?” 好,怎么不好? 哪怕千百次痛恨过自己庶子的身份,裴义也知道,若是生在别的人家。哪怕他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也未必有洛阳裴氏家主庶子的分量重。别的不说,光是他充作裴晋幕僚时,见到诸多达官显贵,每一个都是旁人汲汲营营,挤破了脑袋也未必能靠近的。 虽说只是个脸熟,即便只是个眼缘,到底认识了。 裴义并不敢在裴熙面前说什么,他只是沉默,但这份沉默,已经将他的态度表露无遗。 裴熙自嘲一笑,也没再说话。 他当然明白,若不是出身洛阳裴氏,哪怕他再有才华,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做官。一路纵谈不上顺风顺水,也是由着性子来。 莫说英雄不问出处,还有一句话,叫做时势造就英雄。能力固然重要,但在这太平世道,出身也十分重要。乱世之中,有能力的人固然可以成就霸业,治世……想往上爬,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他出身世家,他来自膏粱之姓,他是洛阳裴氏的嫡系。 这等身份,已然决定了他的地位——如今是他的年纪还太轻,再过十年,不,再过五年,天下世家便会视他作为标杆。 他们并不会一味听从他,却会盯紧他的每一步。他若做得好,符合世家利益,洛阳裴氏的地位就能稳固,甚至更进一步。他若做的不好,偏向秦琬,非但洛阳裴氏的地位会略有动摇,他自己也会被排除出世家的圈子。 第601页 世家的弃子甚至敌人,远比寒族受到的打压要重,阻力也要多。他毫不怀疑,一旦他表露出来了全力支持皇族,对付世家利益的念头,他就会被天下世家视作仇敌,尤其是那些还掌握一定权柄的世家,对他更是欲杀之而后快。 自夏太祖的那件事后,世家并不忌惮那些身如浮萍的寒家子,最忌惮得反而是离经叛道的世家儿。 因为,只有世家,才知道怎么对付世家。 裴熙知道,世家从未有一日放弃希望,想要恢复前朝的荣光。即便是勋贵,或者看似对秦氏皇族服服帖帖的祖父,内心里也未必没有这想法。理由很简单,大家都是人,谁愿意屈居人下,任由旁人生杀予夺呢?他们就像潜伏在丛林中的狼,冒着绿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头雄踞最好位置的猛虎,一旦这头猛虎打个盹,或者露出疲态,他们就会百般试探,确定对方真没有昔日雄壮后,便会狠狠地冲上去,撕咬对方的皮肉! 大夏三代帝王皆是明君,好容易来了个秦恪,后继无人,哪怕有人,也是个女人,不足为惧。如今的世家,应是看到了希望吧?在这些人看来,秦琬的羽翼,也只有裴熙一人了。只要裴熙不被“嫡公主驸马”的荣耀,和所谓的爱情所迷,一味扶持秦琬,想要给秦琬安插罪名还不简单?一句“牝鸡司晨”足矣,若嫌不够,大可添上些更香艳的内容,譬如秽乱宫闱,卖官鬻爵,奢侈无度……等等。 这些日子,裴熙已经收到了十八封从洛阳寄来的家书,比过去一年都多。 家书多是张夫人寄来的,看似家长理短,说说平日的起居,去哪家做客;也有裴礼寄过来的,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前半句到未必对,后半句却砸实了。每封书信中,无一不要提一提裴熙过继给他大哥的儿子,说这孩子多么聪明,多么沉稳,多么伶俐,有多像小时候的裴熙。 至于祖父裴晋的家书……裴熙冷笑数声,将白玉杯狠狠往地上一扔! 家人,什么是家人?这就是他的家人! 所谓的家书,看似温情脉脉,实则字字句句,全是暗语。 去哪家做客,暗示得是哪家愿意和他联姻。换做平常,即便他再怎么出挑,那些一等一的世家闺秀,名门嫡支,也是不会给他做填房的。 提儿子?当然,他只有这么一个骨肉,虽然过继出去了,到底是亲生儿子。换做一般人,肯定是会眷顾几分的。 比起心急火燎的两夫妻,裴晋倒是沉稳得很,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诚然,唯有如此,才会不招致裴熙的反感,但裴熙如何不明白祖父的意思? 裴熙是一个骄傲的人,秦琬更是,当骄傲的人触及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在对等,当他们必须有一个人俯首称臣的时候,裴旭之,你当真愿意做付出的那个么? 放开手,让你走,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顺着我想好的路,继续往前走。这茫茫人世,又有多少挚友能够走到最后?相得的君臣,究竟是谁在退让,谁又付出了多少? “你们以为,我没有办法,只能顺着你们的路走了么?”裴熙凝视高悬空中的明月,面色森冷之至,“我裴旭之,还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两难抉择 更深夜静,甘露殿中的灯火却未曾熄灭。 匡敏的脚步很轻,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双手端着一盏茶,动作很稳,哪怕背已经有点驼,却没有半点衰老之人该有的模样。 圣人见状,不由叹道:“这些事何须你来做。”他们年纪都不轻了,合该是享清福的时候,而非干着伺候人的活儿。 “老奴九岁就跟着您,一晃就六十多个年头,早就习惯服侍您的饮食起居啦。”匡敏不欲圣人沉浸在过多的感慨中,伤了心神,于寿元不利,便道,“听说,郡主一直没能入睡。” 打探消息在宫中本是大忌,但这是圣人吩咐下来的,做得人又是忠心耿耿多年,没半个儿女的匡敏,也就不算什么。果然,圣人沉默了一下,神色很有些复杂:“这孩子像她父亲,重情。” 说到这里,圣人的语气不由低了下来:“孽缘,当真孽缘。” 匡敏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圣人已然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才道:“裴熙也是个好孩子,可他太过无情。” 这么多年来,圣人只说过两个人“无情”。 一为卫拓,二是裴熙。 卫拓之无情,全因他太过多情。他的情已然赋予这片天地,分给千千万万的子民,灌注于江山社稷,再不留分毫。故对那些想要得到他的情的人来说,就显得尤为冷酷,哪怕他的行事再得体,也会让最亲近的人觉得冷漠、疏离、高不可攀。 裴熙之无情,却因他太过随心所欲。因为随心,所以反复;因为反复,所以不好接近。 人与人的相处,始终是要摸到脉的,“投其所好”四字,看似简单,实则道尽人情真谛。裴熙太难讨好,哪怕你讨好了他千百次,下次没有顺着他的心意,他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在他的心中,压根就没有所谓的世俗、规矩甚至情分一说。这样的人,如何不让人畏之惧之,敬而远之? 圣人不知道裴熙和秦琬的缘分是怎么开始的,琢磨过千百遍,心道大抵是裴熙本就随性,觉得自己与世间之人截然不同。骤然发现一个不甘女子柔顺命运,一心政事的秦琬,起了兴趣,这才一路辅佐。但时光、权力和地位都是最能打磨人的东西,一时的兴趣,并不代表一世的兴趣;一时的相得,也不代表一世的相得。 第602页 喜新厌旧,本就是人之常态。 对圣人来说,卫拓自然比裴熙好,不仅因为他们“情”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卫拓并不能代表世家,裴熙可以。 卫拓虽也出身世家,但京兆卫氏的家业早已败落,几代困顿也未见姻亲扶持。世家评谱的时候,早将卫氏放入了最末流,若是这一代没出卫拓,卫氏就得从士族沦为庶族。 对所谓的“世家荣耀”,卫拓半点都没放在心上——教他读书,教他做官,教他做人的不是世家;为保全他宁愿舍弃孙女的大儒也没有得到世家庇护;他一路艰难走来,世家只有使绊子的,未有扶持。与其说他出身世家,还不如说他只是个踽踽独行的寒族子。 他是何等高傲的人,昔日寒微时,世家未给予半分助力;今朝显达,世家贴上来,他为何要顺水推舟,为他们增光添彩? 没错,是他为他们的脸上贴金,而非他们给他带来荣耀。 靠祖辈恩荫过日子,以祖先而自豪的世家,岂能比得过他?历朝历代,三公九卿不胜枚举,卫拓却独一无二。 但裴熙不同。 裴熙一出生就打上了士族的烙印,哪怕他对世人宣布,他要脱离家族,别人也会说,洛阳裴氏出了个不肖子。若他重归家族,旁人的评价也不外是“浪子回头”。 无论是生是死,是离是留,他这一生,早就和洛阳裴氏牢牢绑在一起了。 烛火摇曳,匡敏静默不语,圣人的叹息消逝在风中,半晌才道:“她提携的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赵肃?萧誉?陈玄?还有那个身份特殊的小护卫,曾宪也算一份香火情……也罢,就让我这个老头子,再助她一次吧!” 为了大夏的千秋万代。 想到这里,圣人自嘲一笑,没有说话。 哪个皇帝不想要千秋万代?基业永昌?旁人落败倒好,处在他们这个位置,一旦落败,境遇不堪设想。奈何天下没有万世昌盛的王朝,他所能做得,也只是选择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令大夏的国祚延长,再延长。 次日,圣人与太子议事,一时兴起,驾临东宫崇文馆。 崇文馆中多才学出众之辈,中有一人,名唤玉迟。虽是胡人混血,商贾之身,却精于数算,长于农事,擅于实务。圣人与之畅谈良久,龙心大悦,当即封他为右拾遗。 右拾遗隶属中书省,虽只是从八品上的小官,却是伴随圣人身侧,掌供奉讽谏,红到炙手可热的职务。 秦琬也欲提携玉迟,但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按理说,圣人帮她做了这件事,她应当高兴才是。偏偏秦琬听了这个消息,静静坐了许久,不发一言。 她知道,这才是圣人真正的手段。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摆在她面前的有条路,一旦答应了圣人,昔日所构想的至高权力唾手可得,再无人能主宰她的生死,离她的梦想也仅有一步之遥;若是拒绝圣人给她选择的道路,曾经得到的种种荣耀都会被收回来,她是未来的嫡公主,也仅仅是嫡公主。 没有虚与委蛇,也没有两全之法,圣人何等英明睿智,裴熙何等聪明骄傲。想要左右逢源,只会被他们所弃。 天下感情,大抵都是这样,需要小心维系,禁不起任何一刀。 秦琬神色沉郁,久久不发一言。 不知为何,裴熙也没有进宫,少了面对面的相处,没了那份尴尬之余,也就没了平素的亲近。 这个抉择,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 秦琬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天,她反复翻阅着史书,试图寻找这世间有没有至死都相得的君臣。 她钻了牛角尖,看谁都像是不好的,哪怕是公子小白与管夷吾,尚有桓公不听管仲遗言,重用易牙、开方和竖刁三人,方被饿死一事;文种陪伴勾践在吴国受辱,为越殚精竭虑,到底不能同一场富贵;贤如留侯张良,若不急流勇退,未必不会兔死狗烹。 圣人比她读的书更多,看过的人和事也更多,圣人的教诲,应当不会有错——那是可以预见的,没有第二条路的将来。 可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三天之后,秦琬盛装华服,前去拜见圣人。 圣人见她姿态,本以为她想通了,用华服做祭奠,与过去的感情告别。谁料秦琬毅然跪下,伏在地上,圣人见状,不由皱眉:“裹儿,你——” “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很孤独。”秦琬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让自己的心绪得以平复,缓缓道,“别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不读书,都要干活。阿耶却教我读书,阿娘不让我干活。我不可以在田野疯跑,我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注意仪态,甚至,甚至我说的话,都与旁人截然不同。” “阿耶和阿娘告诉我,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们来自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拥有世间最尊贵的血脉。我从小就对长安充满了向往,遥想着都城该是什么模样。随着我渐渐长大,我也发现,阿耶和阿娘与旁人不一样。” “然后,我遇见了裴熙。” “他是阿耶阿娘外,第三个对我好的人。他风姿卓然,没有半丝落拓,哪怕身处那样贫瘠的地方,他的神采依旧飞扬。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开始模仿他。” 说到这样动情的地方,秦琬反而彻底冷静下来,她仍旧跪着,却挺直了脊梁,望着圣人,毅然道:“我生长于乡野,阿耶阿娘对我宠爱有加,从来不对我提什么世俗的规矩。我只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只知道很多事情,男人能做,我也能做。但到了京城,所有人都在指责我,你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我不肯妥协,由着自己的心意来,她们说我是个野丫头,眼皮子太浅,不通规矩。我不明白,明明是对的,为什么偏偏要做错?于是我开始理解他,而他也能理解我,纵然身处繁华喧闹的场所,我们依旧觉得孤独。” 第603页 因为我们离经叛道,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秦琬始终记得,她刚到长安的时候,那些华丽的服饰,精巧的刺绣,都是穿了十年葛布的她从未见过的。所以她成了县主后,不肯亏待自己,每一件衣服都由顶好的料子制成,甚至有很多件是浆洗一两次就不能穿了的,颜色呢,不消说,鲜艳明媚至极,与葛布截然相反。就因为这样,不知多少人抨击她,说她奢侈、浪费、铺张。可她不明白,这些将她挂在嘴边上的人,身上的衣料并不比她便宜多少,顶多就是颜色“朴素”些罢了。再说了,哪怕她真奢侈浪费,那也是她父母的钱,他们有钱养她,你们唧唧歪歪作甚? 第三百六十八章 吾行吾道 这不过是极小的一件事罢了,对秦琬的影响却不可谓不大。她虽仍旧我行我素,却明白世间……怕是很容不得真性情。 譬如这衣衫吧,谁人不爱锦衣华服?畏于人言,偏偏要将自己弄得低调简朴,似乎这样才能彰显出风度,缀珠饰玉便是暴发户一般。生生将原本棱角分明的人框在了格子里,岂非落了下乘? 按照裴熙的说法便是,人活于世,自当饮最好的酒,骑最烈的马,拥最美的女人,与最厉害的人斗法,方不枉此生。 他那张不饶人的嘴,说完这一句便是,那些做官的啊,明明和我想的一样,却怕被御史参,做什么都要偷偷摸摸地来,实在无趣得很。 当然了,他们这等想法,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别人大抵想得是,低调一点总没有错处,枪打出头鸟,当所有人都知道你骄奢淫逸的时候。哪怕你真正享乐得没有旁人一半多,你也是骄奢淫逸的代名词了。 最典型的无疑是商纣王和周文王,前者一后二妃,统共就两个儿子,后者四后二十四妃,共有九十九个儿子。若要论妃妾和儿子的数量,谁风流?谁荒淫?谁浪荡?为何天下人皆抨击商纣王?成王败寇,史书抹黑,不外如是。加上代代相传,妇孺皆知,哪怕不是,也都变得是了。 匡敏听了秦琬这一番剖白,惊叹之余又有些不满,惊叹是为了秦琬的勇气,不满也是因为秦琬的勇气——秦琬字字句句都在提过往之事,没有哪句不戳圣人心窝的。 毫无疑问,这是在打感情牌,也是一场豪赌。 流放很苦,大家都知道。但没人清楚,一个自小生长在流放之地的小女孩,她究竟过得多么苦。 不仅是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金凤凰落到鸡窝,你说会不会格格不入? 圣人凝视秦琬良久,方道:“你可知朕对你寄予厚望?” “秦琬知道。” “既是如此,你就该明白,对君主来说。软弱是错,将旁人视作支柱,无疑是错上加错。” 身为偌大帝国的主宰者,不该有半天软弱,哪怕再苦,也只能在咽下去,因为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想要拿谁当心灵支柱,更是不该,因为你自己便是天下万民的支柱,整个帝国的脊梁,你都歪了,旁人怎么正得起来? “秦琬明白,但——”秦琬抬起头,正视圣人,斩钉截铁,“我也是人!”不是摆在神龛上的神像,或者众人心目中理想的帝王。 “旭之对我一片赤诚,我自当以诚心回报。” “纵日后真因种种事情,生出芥蒂,我也不能为荣华富贵先抽身而去,若是如此,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倘若遇到任何抉择,我都只想着自己,以自己的利益为重。以情感,以旁人,甚至以天下为轻,又如何肩负得起大夏的基业?” “兴平公主……”秦琬说到那位和亲吐蕃的堂姐,顿了一顿,才道,“兴平公主出发前,郁郁寡欢,众多妃嫔、贵妇前去劝说。这本是在您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我却没去。”因为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站着说话不腰疼,谁都会!何必假惺惺地说天下为公,实际上呢,只要牺牲的不是自己,是谁都无所谓。 秦琬一度告诫自己,追求权力可以,却不能被迷了心。所以她想了很久,仍旧决定对圣人倾吐自己真正的想法。 江山她要,朋友她也要!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幼稚也罢。她从来不做别人给的选择,更不走别人给她选定好的路,她的路,只能由她自己来走! 圣人见她神色坚毅,语气平静,却仿若沉寂多年的火山,一朝就要喷发。沉默许久,方叹道:“朕二十年前的想法,与如今截然不同;四十年前的想法,又与二十年前的不同……罢了,朕老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有些人在面对选择时,会一面说着不得已,一面毅然放弃那些珍贵的存在;有些人却截然相反,不愿舍弃,横冲直撞,想要活出个别的模样来。 后者看上去很傻,可谁知道呢?说不定……真能走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两个同样孤独的人,若是真少了一个,未必就是好事。就如圣人所说,二十年前,他渴望得是主宰天下,就连自己最看重的儿子梁王,都觉得对方真有反意。换做现在,断不会心狠至此。 “慎行,老了,我们真是老了啊!” 匡敏放下一颗心,对秦琬的不满也化作了羡慕,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桩事,忽然道:“老奴记得,您也对先帝跪过。” 太宗皇帝脾气暴躁,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几个儿子全都被他拿马鞭、木棒等东西“问候”过,气急了拆条桌腿下来就把儿子往死里打。也只有圣人,小时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太宗皇后一味护着惯着,太宗皇帝怕这个儿子养不活,心中愧疚,独独没有对他动过手。待到后来,嫡次子越来越英武,嫡长子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太宗皇帝心里头愧疚,觉得江山要交付大儿子,亏待了小儿子,更不会对他恶声恶气。 第604页 算起来,圣人真正惹太宗皇帝生气的,只有一回——那是圣人已经当了太子之后。 那时,太宗皇后已经没了,废太子也彻底死了,太宗皇帝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加上宠妃挑唆,不知怎地就越来越看儿媳妇不顺眼,觉得自己的儿子一世英雄却被个女人拿捏,指不定就要走废太子的老路。 凭心而论,圣人做秦王时的妾室,出身都不是特别高。毕竟是给藩王生孩子用的,挑门第太高的不好。待到圣人做了太子,东宫自然也进了好些名门贵女,这些贵女身后都站着身居高官的长辈,姓氏也十分闻达,远不是二流的褒国公府旁支的张氏所能比的。 这些贵女中,最出色两个,一是刘华妃,另一个姓苏,乃是关中著姓,父祖皆为上柱国,传承数百年的世家,自己又是一等一的美人。故这位苏家女郎一进东宫就是良媛,肚子也争气,才进宫没多久就有了身孕,奈何红颜薄命,挣扎着生下了二公主平阳就撒手人寰。 太宗皇帝不知听了哪个宠妃的挑拨,觉得儿媳妇善妒,对苏氏下手方会如此——妃嫔扶正么,一是位份,二是德行,三是儿女,四是家世。放眼东宫,若苏氏生下了儿子,还真没谁能争得过她。 不知哪来的人证物证,看上去是针对太子妃,实则剑指太子。换做旁人,哪管什么发妻表妹,早早和离了向皇帝表明忠心,圣人却不。他被太宗皇帝抽得鲜血淋漓,依旧一口咬定妻子是好人,求太宗皇帝饶过妻子。太宗皇帝的马鞭都打断了,见最喜欢的儿子这样,气得浑身都在打哆嗦,问:“你为了一个妇人,就这样对自己的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朕走了,穆家两代后族,权势该有多大。你若不给予穆家好处,夫妻会如何;你若给予了穆家好处,你的继承人会如何!” 想起当年的事情,圣人也有些伤感:“我就那样对阿耶说,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悦娘一样真心待我了。哪怕我的身份一再改变,她也只当我是她的表哥。至于穆家,我能给予他们荣华,就能令他们俯首帖耳。”只可惜,太过自信,最后纵容出了了一个畜生。 可那是穆家,不是悦娘。 对悦娘付出的信任,他从来没有收回来过,而她,也从来没有辜负过。 “我不该这样逼这个孩子的。”圣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旭之呢?” “裴大人也在家里呆了三天,说是在看歌舞。”匡敏明白圣人的心意,缓缓道,“裴大人素来有风流的名声,府上的绝色美人自是极多的。” 绝色美人? 长安差不多有八成的人都认定裴熙会是秦琬的驸马,谁敢在这当头给他送绝色美人,顺便扬一扬他的风流之名? 除了皇家,谁不希望这门好事成? 只有世家。 圣人收敛了沉郁之色,轻轻敲击着桌子,已恢复了平日的高深和冷漠:“他们打小就呆在一起,步调未必会差。” “圣人慧眼如炬。”匡敏欠了欠身子,“裴大人已发了请柬,邀请许多在长安的世家子弟去他的府邸中,说是新排了歌舞。” 圣人闻言,不由哂然。 裴晋啊裴晋,听到这个消息,你会不会和朕一样,既愤怒,又无奈,哭笑不得之余,又很是欣慰呢? 咱们已经老啦,年轻人的路,合该年轻人自己走才是。是日,吏部侍郎裴熙大宴宾客,近百绝色佳丽翩翩起舞,共演一出“百花仙子拜王母”,莺啼燕语,婀娜纤巧,令人仿佛置身仙宫,不愿离去。正当众人羡慕地称赞时,裴熙三言两语,就将这些旁人苦求而不可得,每一个都至少身价万贯的美女悉数送给赴宴的所有宾客,一个都没留下!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世情百态 裴熙赠美一事,颇有些像市井的话本、戏说、传奇。毕竟,“百人”本就是个令人惊讶的数字,绝色佳丽么,又添了一层风流的意味。故此事迅速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半月工夫便有无数版本,说书人也很识趣,隐去姓名,说起了这段故事。 与民间的津津乐道不同,不知多少世家的掌权人听闻此事后,砸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瓷器,横眉竖目,痛斥:“竖子!” “他要识抬举,也不是裴熙了。”有些人这样宽慰自己,旋即眉头又皱了起来,“若不能绑上洛阳裴氏,胜算就少了三成。” 世家看似威风凛凛,敢与皇室作对,究其实质,说得不好听一点,也就是“欺软怕硬”罢了。前朝末年,天下烽火的时候,不知多少出身寒微的人自立为王,当皇帝得都不止一个,也没见世家怎么着。该顺从的还是顺从,该反水的还是反水,明着投靠暗地里献城的更是屡见不鲜。他们管这叫“忍辱负重”,没了这一层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粉饰,真相也不外乎是世家惯有的背信弃义罢了。 洛阳裴氏一向得皇室重用,俨然是天下世家之首,他们若反对皇室,必定极大动摇皇室的声势,对世家的“大计”非常有利,如今问题是……洛阳裴氏最杰出的子弟,不肯这样做。 倘若裴熙只是个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倒没什么,年轻人,地位往往不高,反对无足轻重。坏就坏在他是裴氏嫡系,还是嫡系这一辈第一得用的,很多人都猜测,裴晋暗地里将裴家的很多东西交给了裴熙。这种实权派,谁敢小觑?哪怕绕开了他,与他的父兄共襄盛举,谁能确定裴家的事情,他半分都不知晓? 第605页 这事就这么暂时卡住了。 秦琬自然也听说了裴熙的壮举,她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因果顺序:世家有所异动,被圣人得知,圣人方会迫使秦琬做出选择,因为世家也在针对裴熙。 所幸,她没有先转身,辜负裴熙的付出——对裴***说,成为天下笑柄倒是小事,反正他觉得世间多庸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挚友的背叛才是最不可原谅的。 虽存着这等想法,秦琬仍为自己的三天犹豫而羞愧,见到裴熙的时候,眼神不免有些躲闪。裴熙见状,猜到她的心思,趁着没人的时候,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不就是东南运路和江南运河的选择么,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你——”竟能猜到? 不过,裴熙的话…… “燕太祖徐然早就提过这件事,穆淼出身勋贵不知道而已,裴家祠堂里供奉着一份手记,正是先祖聆听徐然的教诲,编纂而成的。”裴熙不以为然地说,“徐然对江南十分看重,若非他一力派人去江南垦荒,也没有今日的鱼米之乡。他本想在江南开凿一条运河,但他是窃国之人,地位不稳,当时豪强的势力又很大,刘氏皇族的动静也不小。与其花费巨额人力物力在江南上,还不如经略好关中关东,所以他才优先修葺通济渠和山阳渎。” 秦琬听了,不由担心:“徐然早就提过?” “放心,应该没别家知道,哦,不对,容修可能有点了解。”裴熙摆了摆手,兴致缺缺地说,“裴家先祖当时是跟着徐然的,徐然生性谨慎,厌恶大排场,并不喜欢前呼后拥,更不喜欢有人盯着自己,容不下身边有太多外人。哪怕有,他随口一提,也只有先祖这样谨慎的性子会只字不漏地记下来,秘密供奉在祠堂里。若不是我小时候经常被罚跪祠堂,将它翻了出来,只怕是历代族长才知晓这一秘密。不过他确实很了不起,当时大家都是用木炭,很少用石炭的,偏偏他大力推广石炭,还将石炭划为官营。又勒令各地不准滥砍滥伐,说是树木不易,成材更难。若没这一桩,就凭关中、河洛的人口,粮食未必有今日充足。” 这便是世家底蕴了,很多事情,他们不说、不做,不代表他们不知道。就像林木伐多了会影响土地肥沃一般,若非夏太祖也是世家出身,徐然又曾三令五申过,他们岂会知道这一点? 秦琬之所以斟酌江南运河与东南运路的前后,归根到底,还是关中粮食充足。哪怕洛阳的粮食运过来损耗颇大,供应也是能跟得上的。若是关中粮食不足,自然闲话少提,先开运路——总不能跑去洛阳办公吧?虽说洛阳是东都,但一来一去,劳民伤财不说,想两边都控制的结果,只能是两边都被人钻了空子。 正当秦琬思考着石炭与木炭一事的时候,裴熙又来了一句:“你当卫拓不知道这些?他肯定也猜到了,否则他干嘛娶那么个填房?他不像我,天文地理水利星象样样皆通,只能寻个水利能手,搭上几分关系了。” 秦琬原本满腔感动,满腹忧思,听见裴熙自夸之余还要酸溜溜地贬低一下卫拓,积压在心头的阴霾登时烟消云散:“你就别埋汰卫拓了,听上去假不假啊!” 卫拓那种人,顶多是扫一眼填房人选的名单,发现温省不错,大商贾之家出身,对水利颇有些了解,才勾了温大娘子做填房,看看以后能不能用得上。断不可能是他想琢磨水利了,刚好填房差个人选,才选的对方。 一想到这里,秦琬也觉得自己实在短缺了太多,之前在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的光阴——若非圣人拿奏疏给她看,她岂会知道百姓弃田而逃的事情这般严重?水利、漕运,更是之前虽然想过,但不知从哪下手的。 她的沮丧不过片刻,旋即就振作了起来,问:“我记得你是外出游历过的,可否有什么稀奇事?” 裴熙睨了她一眼,说:“有啊!孩子和女子,只要敢单身在外头走,就有人贩子来抓。路人管都不会去管,管了他们就说抓奴婢回去。青壮的男子也不是那么安全的,遇上世家的捕奴队,掳走去垦荒田的比比皆是。” “本朝……”本朝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么?秦琬虽知这是夸张的说法,但也不至于差到裴熙说的这等程度吧? 知道秦琬想说什么,裴熙白了她一眼:“那是在长安、洛阳这等治安好的地方,饶是如此,朝廷还几次派卫士大肆搜捕拐子呢!放到偏远一点的地方,天高皇帝远,谁和你讲这些规矩?否则商队出行,为什么要带护卫?商队、车队为什么宁愿付一大笔钱财,也要跟着官员的队伍走,免费提供船只车马都行?还不是想得到庇护,少交税,少被打劫?本朝还算好的,世家不敢太过张扬,明着抓人的事情少了很多,换做前朝……”哪怕被世家当街打杀了,也没人会为你伸冤。哪怕运气好,遇上了党争,这件事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你也别想着血债血偿。世家有八议在,拿财帛、爵位等,可以抵消犯罪。打死个平民,顶多赔些钱财罢了,还想让世家子偿命? 这也是裴熙不想让世家重新掌权的原因之一——皇族一家独大,总比各大世家群魔乱舞的好,横行霸道的人未必会少,却不会有当年多。当然了,如果九五至尊不讲道理,他也不介意颠覆这偌大江山。 秦琬已经发现自己的弱点在哪里了,她很聪明,对政务很关心,这点不假。但就如那空中楼阁一般,并没有脚踏实地。 第606页 穆淼任江南总管的时候,亲自踏遍了周边各地,方有了开凿江南运河的计划。圣人平南的时候,了解了军略用兵,如何安抚百姓,自己呢?倘若自己当政,耳边有无数声音,该如何选听谁的? 光会看人,恐怕还不够,至于种田? 秦琬的心思刚有些活动,就被裴熙给否决了:“得了吧,你还真相信那套,在皇宫、王府里开辟菜地种田?什么人就该做什么事,百姓种田是为了生计,咱们这些人跑去种田,那就是沽名钓誉了。寻常人家,一个男人要伺弄十几亩田地,打理得再精细也嫌粗疏,你在皇宫里头种?你顶多就松几下土,浇点水,别的时候压根不会来。只怕专门有百八十人轮流看着这些菜祖宗,唯恐它们出什么岔子,当真是人命不如菜金贵。”辞官归隐的人不是没有,这些人中,沽名钓誉的固然多,也有一部分极实诚的,真醉心于田园的人物,裴熙当然不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高官显宦,皇子王孙去干这个?富贵至极,还要摆出这种简朴姿态,所图定然非小。裴熙从来是看不上“不争是争”这一套的,在他看来,要争就光明正大地争,这不仅是姿态,也是心态,更是气势。天天想着如何保全实力,躲在人后,想做那得利的渔翁,这种人骨子里就少了那么一股宁折不弯的锐气。这世间万事,岂会什么都鹬蚌相争,让你捡便宜?没有勇往直前的心,面对强敌,你说自己不会退?鬼才信! 第三百七十章 新安之变 秦琬见裴熙眼角眉梢都带着轻蔑,真恨不得将鲁王拉来,让自己这位仍不死心的七王叔好好瞧瞧——你在王府开辟菜地,全家人耕田种菜,被士林几乎吹到天上去的作为,早就被看穿啦! 这一套,裴熙都不吃,何况圣人呢? 实务之事,到底急不得,秦琬也是心思灵透之人,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一层。毕竟以他们的身份,纵然手下有些偷懒耍滑的,到底所占的土地最好,伺弄庄稼的老手也多。想要估算田亩出产,用皇庄的明显不行,不仅要看历年记载,还要能人去考核,故秦琬喊来陈玄,又有些遗憾常青暂时还不能出现在台面上,否则要省多少事情。 陈玄见了秦琬,先是一顿,秦琬知他顾虑,笑吟吟道:“无事,你说吧!” “臣已经派人去了新安县,用得是丽竟门的人,身上带着腰牌,并着一些财帛。届时会以赏赐纪家的名义,顺理成章去纪家。”陈玄正色禀报,又有些担心,“纪姑娘虽一心为殿下,可纪家——” 纪清露上京,说得好听是“联姻”,说得不好听,她就是个工具,生死全要靠自己,若是不行就再换一个。这样的人,即便在家里也未必有什么地位,她说的话,纪家能听么?尤其还涉及到了客户一事,虽然大户人家都干过这事,长安权贵们趁着流民多的时候,低价买流民也是寻常,到底触犯了国家法律,谁会傻到说出来? 秦琬倒也没放在心里,极是随意地说:“庸人和能人的差别就在这里,纪清露的处境何等艰难,都能走出一条生路来。孤已经给新安纪家机会,他们若不能握住,也就一辈子那样吧!” 这个“机会”,并不是指家族地位提升,想也知道,伴随着纪清露受秦琬重用,新安纪家的地位当然会高。秦琬所说的机会,是指新安纪家举家投靠于她,从而飞黄腾达,拥有进入权力核心资格的机会。 裴熙压根看不上什么新安纪家,嘴一撇,不说话。陈玄面上不说,心里也有些瞧不起纪家做派,心道小事一桩而已,不必再提,也就略过。 接下来的月余,人们便发现,广陵郡主开始对农事感兴趣了,经常抱着卷宗请教各位大人,拿着旧年案例比划,还时不时计算着收成。 首辅徐密见秦琬好学,颇有见地,乐得教她。张榕摇了摇头,苦中作乐,心道这位郡主的发达已没办法遏制,教个有见地的学生,总比将来分量重的当权者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好,也尽了一份心。江柏、卫拓等人猜到秦琬用意,可愿意学总比外行瞎指挥好,但凡秦琬问的问题,总会耐心解释。 几位重臣尚且如此,其余被秦琬拜访的臣子们,哪怕有再大的脾气也不敢发作。虽说背后抱怨秦琬多事,回家却个个刻苦翻书,唯恐被秦琬问到了什么自己答不上来的题目,落在圣人和东宫的眼里,总是不好看的。尤其是工部的官员,先前因着魏王一事,工部大换血,如今上来的官员椅子都没坐热,实在不敢得罪东宫。秦琬的姿态又放得比较低,好学而诚恳,并不难相处,也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 既是农事,就不能不提灌溉,涉及灌溉,怎么着也要研究一番水利。秦琬的过渡,顺理成章,哪怕聪明人猜到了几分,也不会当众说出来,只是在心里盘算,且颇为激动——无论是开凿还是修葺运河,都是难寻的大工程,其中的利益何等丰厚,自不消说。哪怕不贪,接到了相关的买卖,那也是天大的好处。 商人么,就怕东西卖不出去,不是么? 圣人见秦琬摆正了心态,逐渐成长,裴熙又表了态,终于放了心。哪怕以后不妥,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好,那便好。 许是之前事务太多,圣人忧心国家,哪怕爱子身死,都撑强着一口气,一二十年都未曾病过了。骤然将心放下,竟好似精气神都被抽空了一般,起先是觉得有些头疼,翌日起来都很是艰难,浑身发烫。 第607页 这一病倒,可就不得了。 秦恪本就是孝子,哪怕早年恨过父亲,这几年也只记得圣人宽容慈爱。他本就不喜国政,听着便觉头疼,闻得父亲病倒,大惊之下,索性住在了偏殿,为圣人侍奉汤药。 秦琬没想到阿耶的甩手掌柜做得这样干脆,目瞪口呆地接下国政,不免手忙脚乱,更不敢贸然乱判。只得将细枝末叶的事情与宰辅们商量,先做决定,又把重要的事情整理好,趁着圣人精神好一点的时候,一条一条念给圣人听,请圣人裁决,自己也好从旁学习,再回禀给宰相们。 自打圣人生病后,秦琬不是在政事堂随诸位宰相议事,就是在太极殿听政,或者在紫宸殿陪伴圣人,念奏折之余,汤药来了,她也是要一口一口品尝温度,确定适宜后再喂给圣人的。这样折腾下来,一天休息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短短十几天就瘦了一圈。落在外人的眼里,不仅勤勉,而且忠孝,评价未免高了一些。当然,如果她不插手朝政,专心伺疾,那就更好了。 沈曼被这两父女闹得头疼,该留在内廷的天天往政事堂跑,该监国的天天侍疾,伺候圣人病情之余还要打理宫廷,如何不让她操心? 她本来身体不怎么好,哪怕这几年看上去不错,到底元气亏得厉害,精神未免不济,险些成了又一个病号。秦琬又要看顾祖父,又要照顾母亲,朝政上还不能出半丝错。若非陈留郡主和当利公主等人进宫,分担了许多事务,高盈又刚好随夫婿回京,秦琬纵是分出三头六臂也忙不完。 非但是她,郭贵妃和刘华妃同样头疼。 圣人为了秦恪正名分,令九嫔之下的妃嫔安守自己的宫殿,只允许郭贵妃和刘华妃伺疾。这两位年轻也不轻了,既要打理宫务,又要连轴转,还要约束心思浮动的人。百般无奈之下,也只能拉公主们来当苦力,充脸面了。 宫中忙乱非常,朝臣忧心圣人病情,知晓宫中的主子们心情不好,谁都不敢冒头。偏偏这时候,陈玄接到密报,犹豫半天,还是去寻了秦琬。 “什么叫做失足跌死?”秦琬这些日子熬得不行,双目周围一片青黛之色,眼中布满血丝,十分憔悴,面对外人的时候尚能克制住不住攀升的火气,对着自己人,又是这种不好的消息,脾气就上来了一两分,“丽竟门的人,办这么小一桩差事,去了三个,全都失足跌死?” 陈玄当然是不相信的,但新安纪家无足轻重,匡敏的地位却十分重要。若是这时候对新安纪家动手,匡敏将来拿道“遗诏”出来,那可就不妙了。他的意思,先稳住,拖过这段时间,若是圣人……以匡敏之忠心,必定是要殉的,届时,新安纪家就是盘中鱼肉,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秦琬眉头紧缩,寻了块墨,慢慢研磨。陈玄知她这是在想事情,不敢多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琬将墨一搁,已然恢复了镇定:“不成,我去与匡内侍说。” 纵然墙倒众人推是常态,她也不做“众人”中的一个。 陈玄派丽竟门的人去新安纪家,匡敏是知道的,圣人也知道。在匡敏看来,这是秦琬要提携纪家,只要纪家肯说出隐户数量,便是一张闪亮的投名状——匡敏跟随圣人久了,土地一事,他也知晓,括户一事,势在必行,先出头的未必讨得好,但秦琬不是不念旧情的人,她都伸了手要拉的人,肯定日子会好。 原以为是极简单的一桩事,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丽竟门的人是以侍卫的身份去的,腰牌也是实打实的,走得是官道,住得是官驿,去的时候尚没被人打劫,回来的时候“喝多了酒”“趁夜赶路”“失足跌死”?哪怕他们真喝多了酒,趁夜赶路,丽竟门的人,也不会死得这么窝囊。 事涉人命,尤其是公门中人的性命,那可就不好收场了。若说新安纪家没问题,非但秦琬不信,匡敏也是不信的。 匡敏对纪家的感情,远不如他对大夏、对圣人的感情浓,尤其是先前的事情,很令他恶心,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分也没剩什么,若说有,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宦官,对血脉总有些执念罢了。 光看秦琬知道这件事后,竟来找他说一声,而非等到他的利用价值消失殆尽后动手,便知秦琬不是那等凉薄之辈。故他想也不想,肃容道:“殿下尽管放手去做,若有什么用得上老奴的地方,老奴义不容辞。” 秦琬见他深明大义,也放下了心,郑重许诺:“无论如何,我都会给纪家留条血脉。” 这份承诺,不可谓不重。 匡敏向秦琬深深行了一礼,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她倒要看看,新安纪家到底在玩什么名堂,站在纪家背后的,究竟是魏王余孽,还是弘农世家! 第三百七十一章 引蛇出洞 常青带着十几个血影的兄弟,星夜兼程,快到弘农郡后,与玉迟的商队汇合,充做护卫,往新安县而去。 纪家一事,本不用他来探查,奈何秦琬对丽竟门的办事能力有些信不过——身为探子,竟会被人一锅端,连半丝消息都传不出来,与常青的能力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新安纪家的事情透着诡异,要是打草惊蛇,那可就不好办了。 常青知秦琬对此事的看重,不敢有丝毫怠慢。眼见再过一段就到了新安县内,常青沉了声,郑重道:“这地方的人怕是会盯着外乡人,咱们莫要露出丝毫不妥,这几天就在新安县内转悠,不要打听纪家的任何事。谨慎身边的人,若是有什么地痞无赖,游侠混混或者小乞儿跟在你们身旁,万万要小心了,不能对他们动手,更露出马脚。” 第608页 血影的人都是跟了他许久的,如今又是为秦琬办的第一场事,卯足了力气要做好,自是连声应下。 比起兄弟们的谨慎、小心又跃跃欲试,常青的眉头却拧了起来。 他是做惯了这些活的,自然明白,新安纪家必定有猫腻,但丽竟门使者之死,却有两种可能——一是纪家人自己无知,认为人死如灯灭,斩草除根即可,不明白此事会带来的可怕后果;二便是有人精心谋划,为隐藏要事杀人灭口,哪怕惊动朝廷也再所不惜。 若是前者,许还在能控制的范围内,若是后者,便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了。正因为如此,此行断不能有丝毫疏忽,应以谨慎为要。 玉迟为了打听家人的消息,十几年前商队便从西域来往于关中、关东,在秦琬的支持下,商队还到了江南和岭南。弘农郡是物产丰富的大郡,新安县也不是什么贫瘠的地方,商行的掌柜每年都打点好了上上下下,官府们乐见有这么一支商队在,尤其听说商队的主人与东宫关系莫逆,更不敢蓄意刁难。百姓呢,都习惯了有这么一支大商队,来的时候带着胡人的香料、金器和许多小玩意,去的时候带着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一路走走停停,贩卖些货物,再补充些当地特产。 他们这一行人的来意,也只有商队首领知道个大概,对外公布得是东家说了,这一路不算很太平,特意派几个壮汉来护持,顺便在几个临近的郡县看看,能不能买房置地,纵只能买几亩茶园也是好的。 大夏天朝上国,多得是外人愿意来中原定居,长安的居民中就有极多胡人居住,洛阳也有不少胡人,这理由本就正当。何况洛阳周边地区富饶,多粮仓,百姓活不下去,往往会成群结队地赶往这里。一旦饿红了眼,沦为山匪也是寻常,好在洛州兵精将广,洛阳又是东都,只要流民不攻打县城或者世家庄园,没造成太大损失,就能压得下来,当地官员不会向朝廷上报。毕竟,武将虽是要人头立功,文官却是要当地治安良好,才能升官的。洛州位于中原腹地,并非四境,武将的势力远远不如文官,不敢明着与文官争锋。 这里头的猫腻,当官的清楚,当地百姓清楚,他们这些行走四海的商人更清楚,唯独瞒着太极宫里的九五至尊罢了。或者说,那一位也明白,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就成。 无论如何,商队中多出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总是好事,走山路也觉安全。血影众人又是不差钱的,有意笼络下,很快与商队的人称兄道弟起来。 常青冷眼观摩了几日,示意自己的属下与商队中一个叫做贺托的胡人混熟。 贺托金发碧眼,身材高大,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皮肤白皙,无疑是最典型的胡人长相,落在多为汉人的商队里,特别显眼。 他原本的名字当然不是这个,“贺托”就和“玉迟”一样,是为了在大夏经商方便才起的。而他的汉话也学得很溜,正宗的官话,听上去就和从小生长在长安的胡人一样。在商队的地位更是不低,跟着玉迟的时间也很久,之所以没混得特别好,定在一个地方做大掌柜,要受奔波之苦,至少有一大半原因得归在他好酒,容易误事,又喜欢吹嘘上,小部分原因才是他本来就喜欢四处闯荡。 常青琢磨了一下商队的人,心道纪家若是草木皆兵,十有八九*会对外乡人特别注意。他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城,哪怕许多都是熟面孔了,纪家也会担心他们带了人,没道理不来探口风——一两辆车的小队伍遇上大商队,交点钱求一道走,本就是极寻常的事情。 贺托的外形如此显眼,许多人看着新鲜,没事还要找他说两句话,何况他的弱点也摆在那里呢?既然往来这条道上快十年,没道理纪家人不知道。 与其鬼鬼祟祟,倒不如引蛇出洞。 在常青的示意下,商队倒有好些血气方刚的男子要去那瓦肆勾栏“消遣消遣”,前方是温香软玉,各色美人,杯中盛满美酒,很多人乐得不行,喝着喝着就抱着美人去了房中。贺托眼光比较高,看不大上新安县勾栏中的姑娘,他又是胡人,还是比较喜欢**胡姬,就与常青等人大口喝酒,高谈阔论。 酒酣耳热之际,大开的房门过道前,两个醉汉在姑娘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过来,冷不丁瞧见贺托,愣了,随即便高兴起来:“贺老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常青举着酒杯,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两个“醉汉”,见他们看似东倒西歪,实则步履沉稳,便知重头戏来了。 贺托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见了这两人,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哦,张管事,王掌柜,好久不见了!” 张管事笑呵呵地走进来,寒暄之下,大包大揽,将今儿他们的花销一并给结了。不要钱的酒么,喝得更是高兴,眼见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张管事与贺托推杯换盏,极是自然地问:“贺老弟,你们这次又带了什么好定西来?” “咱们东家发了话,这次带的好东西,多!”贺托已经有些大舌头了,仍不忘吹捧自家商行,“咱们东家,你是知道的,西域第一商贾!好几个国王都授予了爵位,先认识了苏都护,又走了广陵郡主的路子,如今正在东宫任职!你说,天底下有几个商人能这样,你说是不是?” 张管事不住点头,这一次倒是真心实意的羡慕——商人的地位一向很低,经了商的人再做官那是不要想的,朝廷为了脸面也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只能寄希望于族人或者下一代。玉迟能做官,完全是托了他有好几个国家爵位的福,勉强算是“西域贵族”,封他做官,属于“归化”,士大夫们才同意。 第609页 贺托被张管事吹捧,更是飘飘然,仿佛做了官的是自己一般。这也是常态,东家地位提高,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故他鼓吹得更是有劲,反反复复就是东家多添了货物,这次他们商队更大,护卫更多,等等。 张管事试探良久,王掌柜和随行的人也留神打量这些护卫,发现生面孔虽多,但与贺托都很熟的样子。贺托也说了,他们这次货物多了,护卫也多,没什么不对劲,便将心思放在几家跟着商队的人上头,一一打听熟了,这才笑呵呵地继续喝酒。 他前来试探,血影的人在常青的示意下,也问一旁的商队护卫:“这人是谁啊!这么豪爽?” “哦,他是纪家的大管事。”护卫很自然地说,“纪家开着新安县最大的生药铺子,最好的大夫也都是他们家的人,走出去谁都敬着三分。” 众人会意点头。 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药材、大夫都捏在人家手里,当然要礼遇一些。 常青听了,忽道:“大夫都是他们家的人?不是还有世家么?” 此言一出,护卫们便笑了起来:“世家的大夫,岂会现于人前?”许是瞧见常青“不懂事”,像个愣头青,又见他生得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几个半醉半醒的人也就开始说起弘农郡的世家、富户来,纪家的人听了,见他们不过凑热闹,何况护卫们说得也都是好话,譬如“乐善好施”,“与他们交易,价格都极公允”之类,也就自豪地笑了笑,并不当回事,却不知常青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短短一番谈话的功夫,他已经打听出来,纪家对买房置地并不是特别热衷,反倒特别喜欢买荒山野林种植药材。不在田亩上与人发生冲突,无疑少了许多是非,新安县的富户不止一家,没落的却撑着架子的世家也有好几个,随意与其中一家有龌龉,哪怕苦心经营,也未必会有现在的好名声。他对“荒山”这两个字太敏感了,一听见这一节,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念头——莫非这里也有玉脉,才令新安纪家不惜行凶杀人么? 第三百七十二章 新安之矿 常青摇了摇头,似是要将这个荒谬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南宫家世代经营玉器,隐藏一座玉脉还说得过去,纪家经营得是药材,哪怕开采了玉,想要解玉、琢磨、贩售……桩桩件件,无一不是麻烦事。 肯定不是玉脉,不过,那几座山定有些名堂,十有八九*开了什么矿,就不知是金矿还是银矿呢?铜矿也行啊!反正都是实打实的钱财,为此杀人灭口太过寻常,西南那边不就是这样么?魏王帮当地大户遮掩矿脉的事实,对方投桃报李,取一部分产出孝敬。若是上报官府,这些就都该收归国家,他们一分钱都捞不到了。 常青跟着秦琬久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也清楚一些,他琢磨片刻,就打定了主意,勒令血影的人不许有动静,他趁夜亲自上山看看。 血影的探子们虽经常走山路,闯山林,却没有谁像常青这样,一度好几年都在山中度过。再说了,若不是常青,血影的人全要倒霉。先头那些不服他管教的,暗地里靠近魏王的,哪个有活路?故他在如今的血影中,竟是说一不二,没人敢违背。 趁着夜色,常青的身影出现在纪家名下的荒山脚下。 山脚下的山路旁,有个破庙,里头有十几个乞儿围着火堆取暖,时不时有个乞儿出来捡点柴火。今儿他们似是偷了一只鸡,做得喷喷香,你争我抢,互不相让。 常青眸色一暗,蜷起身子,如一只敏捷的猎豹,以绕过破庙,确定自己连影子都不会投到漏风的纸糊窗上,让这些人看到。 他娴熟此道,自然明白许多大事都是坏在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纪家若要盯着外乡人,光用自己的家丁肯定不够,太张扬也太冒险,收买懒汉、闲帮和乞儿无疑是最好的手段。譬如这破庙,恰好修在唯一上山的路旁,乞儿们又争着吃东西,欢闹得很,这时候,即便外头闹出点声音,他们也未必发得现。哪怕有人出来拾柴,也是隔了好久才出来一次,若是想掐着时间,通过这一“破绽”来上山,结果不言而喻。 走另外一条路么,也不行,攀援起来太麻烦不说,夜里的时间也太短了。唯今之计……常青看了一眼高耸的树木,神色微冷,双手略一用力,人已经出现在了树上,且没发出半点声音。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像他这等不人不鬼的家伙,自然也有他能走的道。 常青小心翼翼地沿着枝桠,以最轻最稳的脚步在林中穿梭,哪怕有人瞧见,面对那一闪而过的灵巧身影,也只会当自己看见了猿猴,并不放在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几人说话的声音,不由停了下来,留神倾听。 “作孽,真是作孽。”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缓缓传来,“今天又拉出来三个……咱们这份活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另一人极力压低声音,奈何夜里太过寂静,只听他的牙齿也有点打颤,“回去后再请尊菩萨供着,多拜拜吧!若是被管事知道,你想和他们一样?” 中年男子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不,不想。” “那就是了,快将他们给埋了,咱们也省些事。” 又有一人语调郁郁:“咱们做这样的事情,会不会被天打雷劈?” 第610页 “诱、诱他们来的又不是你,掳他们来的也不是你,看守他们的还不是你。咱们,咱们不就是个拖尸体的么,到哪不是卖苦力呢!”第二个人虽也颤抖,到底比同伴们强些,“快,快埋了他们,咱们喝酒去!” 几人说话的时候,常青已悄然无声地靠近,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潜伏着,打量着几人。见他们在一块空地上随意挖了几下,就将一旁的尸体拖着埋下去,在火把的照映下,三具尸体也露了出来——与其说是衣衫褴褛,倒不是如说压根没穿衣裳,浑身上下都黑不溜秋,个个都是驼背,想要再看得细一点,却是不能够了。 常青琢磨了一会儿,心道驼背是正常的,开矿,成天弯腰,怎么可能不驼背?但这乌漆抹黑的是什么玩意?开什么矿会开成这样? 他灭南宫家的时候,对这些颇有门道,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不大正常,决定暗中跟着这几人。待到他们返回,住得是山林猎人的小屋,打开门就钻了进去,旁边竟别无他物,常青不由愣了。 怎么着,这些矿工,竟然都睡在地底下不成?倒也不是不可以,为了隐藏秘密,南宫家也干过这事,但也不至于这样,连个通风的地方都没有啊! 没错,常青转了一圈,发现藏着矿洞的小屋关得严严实实,旁边硬是没半个通风透气的地方。至于别的地方有没有开辟道路,他倒是不清楚。 他觉得此事透着诡异,并不敢轻易靠近,再盯了一会儿,算算时间差不多,记下此地,沿途折返,回到了新安县,却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矿,才会令矿工这般模样呢?他见过的玉矿是没有的,至于旁的矿,他也没亲眼瞧见,实在不敢贸然下决断。 常青本就不是多思善谋之人,他总觉得这情景好像在哪听过,努力回想吧,又有些想不起来。 人一急就容易出错,常青急了倒没失去冷静,就是挺郁闷的,心道郡主让陈妙,哦不,陈玄那小子教了我这么久读书识字,老子还是两眼一抹黑,顶多就认识几个字,别说郡主、裴先生和玉先生,连陈玄这个牛鼻子教大的也比不…… 等等,陈玄? 孙老道? 常青眼睛一亮,终于记起自己什么时候听过类似的了——黑不溜秋的,又是矿产,那不就是石炭么? 没错,郡主和裴先生是喊这个,孙老道叫这玩意乌金石还是焦石来着? 一想到这里,饶是常青经历过许多大场面,也觉得一颗心惴惴难安。 想明白纪家私开的矿是什么之后,他非但没半点释然,反而将精神绷紧了——他听秦琬和裴熙说过,石炭优于木炭,烧得久,也更暖和,烟还少很多。不仅如此,石炭用来炼铁甚至钢,也比木炭好,需要的也少一些。 前朝和本朝都将石炭看得极重,一旦发现石炭,这一片地方官府就会圈下来,由朝廷开采。拳头大小的石炭,虽没有同等的金银昂贵,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若仅仅是贪图利益,倒还是小事,但石炭……它是可以用来炼铁炼钢,制作兵器的啊! 常青知道这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了,立刻写了急件,令手下送出去,哪怕自己死,信件都要送到。他呢,先护送手下走一段路,再回来观望一阵,看看纪家和哪个世家的往来比较紧密。 血影星夜兼程,这封急件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秦琬手里。 秦琬正在与诸位宰相讨论农事,关中本也是沃土,这些年的粮食产量却越发低了,大家都为此事头疼。江柏便建议,取胡地一些作物,试种一番。胡人虽是蛮夷,但能在那样艰险的环境中活下来,作物必定有可取之处。 都说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哪怕胡人的作物到中原有了些变化,也比明明风调雨顺,粮食的收成却一年不如一年好啊! 哪怕大夏对商人并不怎么抑制,但农耕乃是立国之本,这一条却是不会变的。做到宰相的人,谁没点名垂青史的想法?土地、税务等改革干系太大,一不留神就落了个千秋骂名,爱惜羽毛的人未必敢动,但若寻到了好作物,或者在农事上有什么改进,利国利民,为百姓所崇敬,自然是好事一桩。 “吐蕃人的青稞,似是不错。”江柏建议道,“朝廷可寻觅良机,借兴平公主和亲,两国友好之名,多弄些青稞种子回来。” 种子一向是很珍贵的资源,哪怕是大商贾,想要收购种子也十分艰难,国家之间就更是如此了。何况大夏要得不是年年向吐蕃买种子,而是买了大量种子,自己来种植并且推广。若不是吐蕃看到西突厥的下场,颇为胆寒,加上吐蕃内部也出了点问题,需要腾出手来,先镇压内部的乱子,否则吐蕃的赞普也不会向大夏求娶公主。 吐蕃是什么地方,大家也清楚,青稞能在那儿茁壮生长,未必就不能扎根于中原。饶是徐密这等老成持重,又有点看不惯江柏经略西域,弄得有点喜欢商贾之事的做派,也频频点头。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当然,详细步骤,还得拿出个章程。 就在这时,血影的密信送到。秦琬知常青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这封密信都通过外头的人送到东宫了,显然非比寻常,便向几位宰相告了一声罪,出了政事堂。由于圣人的病迟迟不好,秦琬要在政事堂和紫宸殿来回跑,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却仍然将心悬起来,唯恐圣人有什么不好。听见秦琬急急去了紫宸殿,众人的心情越发沉重,政事堂的气氛很是凝滞,几位宰相的脸色都不大好,裴熙却若有所思。 第611页 第三百七十三章 取之舍之 陈玄派人秘密拿了纪清露进宫的时候,秦琬已到了紫宸殿,听见圣人还没醒,太子也累得去休息了。她斟酌片刻,方让檀香去请匡敏出来,也没说什么,直接将常青的密信递给匡敏看。 匡敏的政治嗅觉何等敏锐,才看两行,脸色就不好看了,待将密信全部看完,已是面色铁青,气得发抖:“纪家!好一个纪家!” 若是金矿银矿也就罢了,财帛动人心,这不奇怪。何况金银开采出来,无论是直接用,还是打成首饰,都很容易流通出去。 石炭却不一样。 丽竟门的人遍布天下,莫说新安县,哪怕是弘农郡多出些石炭,他们也会知道,偏偏没有半点风声,无疑证明了纪家开采出来的石炭,压根没有流通到市场上,甚至不在世家内部分享,顶多被一两家的世家独吞。 世家得了这么多石炭,却秘而不宣,意图为何,不问即知。 秦琬之所以令纪清露写封家书,问问纪家的隐户数量多少,不是别的,只是想知道富户能吃下多少流民做奴仆,心中有个大概的数,世家的话,按照田亩的多少翻倍,再算上些部曲的,哪怕不能十分精准,也有七八分了。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秦琬再清楚不过。但括户也不能括一半留一半,至少得将七成多的人重新登记户籍吧? 不问新安纪家的话,秦琬也不是查不出来,只是看中了纪清露的上进心和表现欲,加上匡敏也帮了她不少,想给纪家一个进身之阶,顺带让自己的工作也方便一些。谁料纪家做贼心虚,听见“隐户”,以为被人拿住了证据,这才斩草除根? 不对,他们怕是不知道纪清露已经被嘉奖,不再是昔日那个要安守宅院的媵妾。丽竟门派去的人,十有八九*被他们当做了魏王余孽,纪清露的书信估计也被他们当做了谎言,毕竟,按照纪清露的身份,她应该老死院子里一辈子的…… 说起来,以魏王的性子,若是知道纪家手上有石炭矿,岂会善罢甘休?必是不知道的。 想来也好笑,魏王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若他泉下有知,势必会怒发冲冠,不灭纪家不罢休吧? 匡敏跟随圣人多年,一点点地看着大夏一统天下,繁荣昌盛,就连灭南朝都有他一份功劳。他无儿无女,自然将满腔的感情倾注到家国上,岂能容忍乱臣贼子?瞧见新安纪家的小动作,匡敏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也不知该恨纪家多一点,还是该恨穆家多一点。最后以袖掩面,悲哀非常:“老奴,无颜面对郡主,更无颜面对圣人。” “匡内监严重了,您的忠心,秦氏皇族谁人不知?”秦琬也只是和匡敏说一声,我要对纪家动手了,并没有责怪匡敏的意思,“上天到底还是眷顾秦氏皇族的,才会将纪家最出色的两个人才送到咱们面前。” 一个是匡敏,一个是纪清露。 至于新安纪家,不过添头罢了,用与不用,实在没什么要紧的。 饶是匡敏这些年听了不知多少奉承话,听得秦琬此语,仍是潸然泪下——换做旁人,压根不会告诉他这些,要不和他虚与委蛇,等到山陵崩再收拾他;要不雷厉风行,压根不给他任何好脸色看,直接对纪家动手。秦琬将此事告诉他,这是对他何等的信赖和倚重,性情又是何等的宽厚。 越是如此,他越是自惭形秽。 秦琬似是没察觉到匡敏的心思,极是自然地说:“我不仅相信你,也相信纪清露。我已令陈玄带她进宫,这就去问询她一番。” 信任,不意味着不走过场,要是开了这个例子,养成习惯。将来遇到要事,哪怕问询几句对方,对方也会觉得自己不被当权者信任,委屈非常,惶恐难安,这是很要命的。还不如抓了,问几句再放回去,效果就要好得多。 纪清露莫名其妙被侍卫秘密押进宫,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待到见了秦琬,心中一沉,再听陈玄三言两语,整个人都懵了。 秦琬的态度倒是很温煦,字里行间不乏优抚之意:“我知你怕是被蒙在鼓里,只是想问一问,你先前在家的时候,可曾察觉到什么动静……” “我,我……”纪清露恍惚之下,连自称都忘记改了,眼中已流出泪水,“我想起来了……” 是的,她想起来了。 当年的她也就是个普通的闺阁弱质,精于女红,娴于家务,随祖母、母亲管家理事,努力做个好姐姐,处理胞妹、庶妹和堂妹的矛盾,外头的事情半点都不知晓。直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再回想,发现自己进京的前一年开始,家中的气氛颇为古怪。从前每过一两天还能看得到父亲一次,那段时间,莫说祖父,就连父亲也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没了一家之主,妾室再怎么争风吃醋,也少了那股劲。纪清露当年不知世事,只觉得父亲不在,家中就是母亲当家做主,婢妾们闹腾不起来,十分自在,甚至有点盼着他一直不回来的好。 后来呢? 大概过了几个月吧,父祖又开始正常回家了,后宅又不安稳起来。她要宽慰母亲,分担家务,还要忙着人情往来和斗法,也就渐渐忘记了前几个月的平静。 再后来,祖父亲自见了她,说家中攀上了一门贵亲,那位贵亲没有女儿,要送她上京,给对方做义女。家中的姐妹还很羡慕来着,她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好几次毁容、落水的危机,这才平安地等到了来接她的人,谁料是从一个火坑,踏入了另一个火坑。 第612页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那几个月父祖的离开,必定是因为发现了石炭矿,他们将这个消息瞒了下来,或者已经投靠了当地世家,却没想到魏王派人找上了门。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命就是这样的……”纪清露且笑且哭,状若癫狂,“我……” 秦琬见状,十分唏嘘。 魏王想要扶植新安纪家,做给匡敏看,为何不直接收个纪家子做幕僚?说是纪鸣的子侄,从而进入了魏王府的核心,多简单,何必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就为收个妾呢? 好吧,就算诸王斗得厉害,魏王的幕僚祖宗十八代都被查清了,魏王不愿有一丝暴露的风险,这才要从后宅之事上着手,那纪家呢?他们可不知道匡敏是他们的亲人,区区一个地方上的富户罢了,有接近王府的机会,至少要双管齐下吧?对世人来说,女儿嫁出去就是外人了,不可信,只有儿子才是根本。有哪个家族会本末倒置,重视女儿胜过儿子? 归根到底,还是大家都习惯了皇族的高高在上,觉得纪家为了攀附魏王,送女儿来做妾很正常。加上魏王本身又是见不得光的性格,自然而然将锅扣到了他的身上,没想到这一层。 纪家已经与当地世家勾上了,自然不能与皇室左右逢源,总要做出个抉择。若魏王知晓此地有石炭矿也就罢了,偏偏魏王不知……献出一个女儿,就能送走瘟神,保住全家的秘密,何乐而不为? 迫于皇室压力,被迫放弃女儿;与为了保住自家秘密,主动放弃女儿,性质完全不一样。纪清露之所以在魏王府苦苦支撑多年,未尝没有怕自己真胡来,魏王会迁怒纪家的意思。 她为家族做了这么多,骤然得知家族一开始就放弃了她……陈玄站在一旁,面色虽冷,心中却有些酸楚。 哪怕孙道长是奉命救的他们,到底有救命抚育之恩,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敬重孙道长?奈何孙道长为了小主人的子嗣,还是陷害了太子殿下,浑然不顾忌他们的生死,那一刻,他是何等的心凉?好在郡主宽宏大量,对自己信任有加,又有孙道长知晓小主人血脉断绝后,佯作承受不住酷刑,说出真相——魏王以厌胜之术陷害长兄。 若非如此,哪怕秦琬不计较,秦恪和沈曼也是不会让陈玄过得这么轻松的。 秦琬见纪清露心若死灰,不由上前几步,陈玄刚要阻拦,秦琬已经按住了纪清露的肩膀:“他们放弃了你,你却不能放弃自己。越是这样,你就越要活得好好的,明白么?” 她的语调并不高,语速却很慢,每个字都十分清晰,也显得异常有力。 纪清露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秦琬,见秦琬还愿意信任她,甚至不顾她的癫狂,冒着受伤的危险来安慰她,不知怎地,一向刚强的她竟泪如雨下。 “纪家——”优抚过后,秦琬也要说实话,她觉得纪清露是个人才,并不希望在这些事上让对方留下芥蒂,“必定是要严惩的,你想一想昔日家中,谁与你最好吧,孤给他留条血脉。”言下之意,竟是要对纪家抄家灭族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今非昔比 纪清露听懂了秦琬的意思,哪怕心中早有准备,也有些恍惚。仔细回想,却发现自己嫡系的兄弟虽多,却无一人与自己亲厚。 商户人家的女儿远没有官宦人家的金贵,后者有许多读书人争相求娶,以期仕途,前者的处境……看看南宫家的女儿就知道了。到了平民之家,女儿更不值钱,一旦家中入不敷出,准是卖了女儿。甚至有好些贫穷人家,生了女儿直接溺死,省得她们花费家中钱财。 嫡亲的兄妹,尚要战战兢兢地讨好对方,方能换来所谓的“撑腰做主”,这叫什么亲厚? 纪清露想了许久,语气都有些飘:“我三叔父早逝,仅留下了一个儿子,四堂兄对我一向不错……” 未曾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全家人的性命会掌握在她的手上。更没有想到,在全家只能保一条血脉的时候,她竟没有选择保自己的侄儿,而是选择了堂兄的儿子。 可那又怎样呢? 思及过往,纪清露的心中竟有隐隐的快意。 她虽是新安纪家的嫡长女,地位仍是很低的,男人们一向是“女人莫要管事,安分守己,遵守三从四德即可”的心态,哪怕对生母都是看似恭敬,实则是掌握了话语权的高高在上,她从小到大,非但要礼让兄长,连年幼的弟弟也可以不将她这个姐姐放在眼里。四堂兄之所以对她好,也有大半是三叔父早逝,他却没有成年,需要依附大房生活,寡母也需大房照料,才来讨好她这个堂妹,不管去哪都给她带点好吃的、好玩的。 这份心未必是纯粹的,到底给了她一丝温暖。比起明知道王府是火坑,还要将她送出去的骨肉至亲……她也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所以,就这样吧! 秦琬看了陈玄一眼,陈玄示意自己记下了,便命人将纪清露给送回去。当然,这段时间还是要派人看着她的,以免出什么问题。 不仅是外部的,更重要的是,怕纪清露想不开,走极端——忍辱负重十余年,才发现自己是个傻瓜,这等处境,可不是谁都能扛过来的。 回紫宸殿的路上,秦琬对陈玄说:“子深啊,看着纪清露,我便想起了梁周。” 第613页 她口中的“梁周”并非本朝人,而是前朝的一员少年将军,出身世家,前途远大。却因自家卷入党争,与匈奴对战时失了支援,心灰意冷之下,索性带了部队投了匈奴,不仅做了匈奴单于的女婿,最后还官拜右贤王。 彼时,燕朝皇族徐氏不过第三代,对朝廷还是有些控制力的,皇帝闻讯大怒,斩了梁周满门。梁周本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刘氏,两家是通家之好,刘家听见梁周降了匈奴,便让刘氏“自缢而死”,以示自家清白。虽也有几十年的官路不顺畅,好歹保住了阖家性命。 秦琬骤然提起梁周,寓意显然是很多的,大夏看似平稳,但内忧外患……世家一向无耻,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引胡人入关? 陈玄明白秦琬的顾虑,为了缓和气氛,只能挑最轻的来说:“牺牲一女子,换取阖家平安,刘家上下,枉为丈夫。” 婚姻是合两姓之好,没有哪家是因为成了姻亲才交好的,而是因交好而成姻亲。哪怕是刘氏退亲,名声上不怎么好听,却也不会遭人鄙夷至此。结好是男人做的决定,定亲也是家主做的主,到了这时候,既要好名声,又要实际利益,就牺牲可怜的刘氏女,实在是无耻之极。 秦琬知他之心,笑了笑:“面对事实,不要逃避。”世家想造反,异族虎视眈眈,百姓受不了赋税,纷纷弃田而逃,宁愿做流民也不肯回乡耕种。这些都是很实际的问题,不会因为你不谈,它就不存在。 陈玄听了,有些尴尬,喏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秦琬当然明白,陈玄是怕她多心,承受不住流言蜚语——世家想要造反,第一个理由肯定是秦琬干政,牝鸡司晨,多好的理由,完全是秦琬自己送给他们的把柄。但若秦琬是男人,他们就不会造反了么?不会,顶多谨慎一点,寻找更稳妥的时机,暗地里多搞些小动作……该造反的时候还是会造,泼给她的脏水,没了这盆,还有那盆。所以啊,完全不用在乎,成王败寇,就这么简单。 他们回到紫宸殿的时候,圣人已经醒了过来,熬得双目全是血丝,哪怕小睡了片刻也没缓解多少的太子殿下坐在一旁。 见秦琬来了,秦恪有些惊奇:“裹儿,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实有要事。”秦琬行礼过后,将纪家十余年来隐瞒石炭矿脉不报的事情禀报给这两位。 秦恪听了,怒不可遏,圣人冷哼一声,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好一个弘农杨氏!” 弘农虽有许多世家,有能力吃下这么多石炭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首当其冲就是弘农杨氏,而他们家也是最有理由造反的——太宗皇帝选太子妃都选得是他们家的女儿,可见他们家名气大,牛人多,实力也很强。哪怕废太子造反,弘农杨氏也卷了进去,险些族灭,可他们不是出了个大义公主去和亲么?我们家都牺牲这么大了,皇帝居然不再用我们,把我们一压制就是几十年,当真可恨!就连,就连大义公主回来了,想要过继个儿子,皇帝都不让她过继我们家的人,反倒让大义公主给广陵公主养儿子,甚至还有苏家的庶子,凭什么? 这样的人,圣人和秦琬当然是看不起的,尤其在秦琬看来,弘农杨氏和新安纪家都是一丘之貉,男人贪婪又短视不说,遇到事情还喜欢往女人身上推,竟敢觉得自己做出了很大的牺牲,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脸面造反? 看不起归看不起,弘农杨氏的实力毋庸置疑,尤其他们私自开采了十几年的石炭,指不定手头上还藏了铁矿,也不知打造了多少甲胄,不可小觑。故秦琬正色道:“我虽是无心之举,恐也打草惊蛇了,就不知纪家有无将此事禀报给恩主。若他们畏惧责罚,瞒下此事,那就再好不过,却也需考虑杨氏已知情的可能。” 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平顺,秦恪连连点头,圣人却看了秦琬一眼,不知这个孙女哪来这么重的杀性。 弘农杨氏不是想造反么?我就让你们“知情”,让你们狗急跳墙,让你们造反! 秦琬正愁括户没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恐激起天下世家、士绅的反叛之心,如今的局势,若是运作得好了,岂非天赐良机? “裹儿,你过来!”圣人轻轻唤了一声,秦琬老老实实走过去,只见圣人勉力抬起臂膀,握着秦琬的手臂,郑重道,“你的想法不错,独独有些剑走偏锋,需知这世间之事,能走阳谋,还是阳谋的好。兵出奇招,固然令人振奋,听上去也光鲜,却始终不如稳扎稳打来得重要。”剑走偏锋,输一次就可能满盘皆输;稳扎稳打,哪怕败了,也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对帝国的掌权者来说,少于阳谋,多于阴私,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圣人看来,秦琬这招有点不道德——杨氏私吞矿产,确有不臣之心,但未必会反。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万事俱全,也是有贼心没贼胆。弘农杨氏连太宗皇帝的雷霆之怒没胆子,没办法承担,推大义公主去和亲才逃过一劫,岂是什么厉害角色?但秦琬的做法也未必有错,杨氏吃得下这么多石炭,很大可能是手头上还有不为人知的铁矿,让这样大的一个世家持续不断开矿,铸兵器,并非大夏之福。 世家……也确实蹦跶得有些欢了,罢了,有些路,注定是要用鲜血铺就的,就随她去吧! 秦琬听圣人这么说,低头应了,却也很无奈。 第614页 括户之事,毫无疑问,谁做谁得罪人。就如历朝历代的变法,哪怕法已经变了,国家改革了,走上正轨,也要推一个人出来顶缸,好承担那些利益受损的人的怒火,商鞅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这是帝王常态,无论君王还是臣子都有数,但还是有那么多的有识之士,为了国家利益,前赴后继,宁愿以一腔热血换来天下太平。 秦琬骨子里还是有些天真赤诚的,她厌恶兔死狗烹,也不愿自己成那样的人。但如今的情况是,流民大部分都被世家和乡绅接纳,勋贵当然也占了不少便宜,这些人家的子弟却又占据了朝堂九成五的官职,括户触动得非是一家一户的利益,而是几乎所有朝廷命官的利益。在这等情形下,无论谁跳出来说要括户,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好一点的辞官走人,惨一点的全家性命都留不住。秦琬一直认为,如果自己对人才是用完就丢,大家也不是傻子,将来朝堂上就只存明哲保身的人,没有慷慨忠义之士了。她不想做得那么绝,所以要借别的名义来起个括户的头,弘农杨氏若能造反,反而是天赐良机。 第三百七十五章 应对之策 新安县一事,干系重大,秦琬好说歹说,终于把秦恪从紫宸殿拉了出来,坐镇议事堂。随即急召几位宰相,并着卫拓、裴熙,又屏退所有侍从,留了心腹在门口镇守,方对诸位宰相坦言纪家瞒下石炭矿一事。 在场的几位无不是人精中的人精,秦琬刚起个调,他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非但知道,还明白此事是因什么而起——括户二字,不外如是。 流民么,本就是没有身份的黑户,好心点的家族对流民还会管饱。绝大多数世家收容流民,都是将他们当做消耗品用,没日没夜地开垦荒山荒地都是轻的,最要命的就是这种派去开矿的。日夜劳作,不见天日,没有离开矿井的权利,除非死了。即便是朝廷派人来查,这些家族还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没收留流民啊,不信你去查! 查当然是查不到的,官员顶多查田地,谁会去山上翻呢?再说了,开垦荒地的流民还可能生出变故,矿井里的……见势不妙,把矿井埋了就是,流民们全死在下头,谁能为自己伸冤? 首辅徐密在中书省待了这么多年,只让他披上了一层圆滑的外皮,骨子里还是刚直耿介的脾气。别的不说,光是香火无继,耳根子软一点的人早愁白了头发,不纳妾也要过继,他却固执地什么都不做,这岂是常人能做到的? 弘农郡有几个世家,徐密门儿清,明白这事与弘农杨氏脱不开关系。这么说吧,如果控制纪家的世家就一个,那肯定是杨家;如果控制纪家的世家不止一个,里头肯定有杨家,他甚至能想到杨家想靠什么机会起事。 不外乎是利用国难罢了。 圣人若是山陵崩,太子又是孝子,按理说,应当效仿周朝,三年内不起兵戈,胡人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太子于国事上并不擅长,众人皆知,郡主又是个新手,无论兵事如何,只要稍微出了一点错,大肆渲染,便可糊弄不知事的百姓。以弘农郡的富庶,杨氏的底蕴,和世家的联系,加上弘农郡与洛阳又离得如此之近,一旦洛阳被攻陷,那可就遭了。 徐密骨子里就有种耿介和对国家的赤诚,对圣人也忠心耿耿,想到圣人的病情,忧思不已,如何看得上弘农杨氏这等鬼祟做派?哪怕他对秦琬干政还是有些意见,却颇有种“我能说得她,你们不能”的护短之心,闻言便一甩袖子,正色道:“永宁节将至,不若招各世家家主,来京一贺。” 此言一出,张榕眉心就跳了一下,颇有些忧心:“圣人龙体微恙,永宁节若是大办……”对秦恪的名声不大好吧? 他其实是不大赞成请世家家主来京城的,明白的人知道是对付弘农杨氏,可不明白的人会乱想啊!若是世家家主们觉得圣人是趁着身子不好,与他们同归于尽,好给儿子铺路,这不是没造反的也要逼造反么? 张榕对徐密颇为尊敬,碍于徐密的面子,他不会明着反驳徐密的看法,但他开这样的口,已经是不同意的证明了。 问题就出在“圣人龙体微恙”这里。 圣人不倒下,哪怕给世家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动手的。换句话说,哪怕圣人倒下,继承人若是梁王、齐王这等早早展露自身手段的明君,世家也要权衡一番,纵是歃血为盟了,也有大半人会打退堂鼓,或者左右逢源,还没起事就将盟友给卖了。奈何大夏的继承人,秦恪不善国事,秦琬又参政没多久,至今还没满二十。哪怕她是个男人,这个年纪就要肩负起一个帝国也太嫩了,先天就让人有种“不可靠”的感觉,这就给了世家朝廷可欺的错觉。否则怎么会有句俗语叫做“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呢? 江柏身为次相,又经略西域多年,早就养成了和稀泥之余说出自己想法的本事,闻言忙道:“永宁节乃国朝盛典,各方来朝,不可不办。杨氏狼子野心,不可小觑。不若先放出风声,称要招各世家家主,再放出公文,仅招几家家主进京,也好令旁家家主安心。” 这就是众人性格问题了,徐密生性要强,越是虚弱不足,就越要称出体面。永宁节也是会有使节来的,四夷馆也办得有声有色,各国学子都在。要是这时候露出疲态,岂不是平白露出破绽给四境蛮夷?左右他是首辅,万一真有什么,他一心为国,也担得起,张榕却不同。 第615页 张榕做久了御史,无可避免地特别在乎名声,非但是自己的名声,还有君主乃至国家的名声。秦恪是以贤孝礼让的好名声起家的,圣人病重,太子却在永宁节上不削减半点,一旦被有心人针对,就如同白纸上滴了墨,非但显眼,而且难以洗清。 这两位重臣都将国家看得很重,性格却南辕北辙,看上去圆滑的,内里方直;看上去耿介的,机变灵动。若非如此,圣人也不至于令江柏做次相,居其中,斡旋调和。至于钱明钱相公……他将袖子里的奏本收了收,决定这么乱的时候,还是别辞官的好。万一“衣锦还乡”的路上却遇上乱兵,那不是太亏了? 哪怕是不哼不哈的老实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顺带讥讽世家不死心——朝廷又不是无力掌控地方了,苏锐虽已不在,姜略却还活着,好些老将也都在呢!不仅如此,年轻一辈的武将正在成长,眼巴巴盼着军功,也好搏个封妻荫子呢! 卫拓见几位宰相的目光都转向他,平静道:“纪家开矿,工从何来;世家兴兵,部曲几何。” 你能玩舆论攻势,我也可以玩啊!大夏如今内库丰盈,仓廪富足,百姓过惯了太平日子,并不想起兵戈。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他们指责秦琬千百局“牝鸡司晨”,百姓和官吏们也不会关心谁当政,顶多嘟哝两句。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重要,谁能给他们带来好处,谁就是皇帝。 与虚无缥缈的“女主干政”相比,黑煤窑是怎么来的,里头的人过着什么日子,杨家的部曲又是怎么来的,乐子才比较大。 什么?你说造反不裹挟百姓,不就地征粮?怎么可能!世家又不是开善堂的,那可都是他们家的私产,宁养家丁也不会养士兵的,让他们割肉放血就为造反顺利?若能舍得,也不是世家了。 裴熙似是对自己尴尬的处境毫无所觉,很顺口地来了一句:“先处理纪家吧!发明诏比较好。” 看这样子,洛阳裴氏……应当没卷进这件事。 几位宰辅对裴熙参政还是颇有微词的,尤其是涉及世家造反这么敏感的问题的时候,按他们的意思,最好是能不让裴熙知道就不让裴熙知道,省得消息立刻就传了出去。不过看裴熙的样子,再想想洛阳裴氏其余嫡系,大家还是保留意见。毕竟自家要出一个这么杰出的人物不容易,裴晋没道理自毁长城。 当然,若是裴晋没了,洛阳裴氏是裴礼或者裴阳这两父子当权,那就难说了。老成持重又睿智的人能克制住自己对天才的嫉妒,甚至还会为之欣喜,但对一个父亲和兄长来说,被本该对自己恭恭敬敬的人甩十万八千里,这感觉一定不好受。 嫉妒容易让人冲昏头脑,头脑一昏,招数就不对了。嫉妒的人会出什么招,谁也想不到,总之,不能用常理度量。 秦恪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听得头昏脑涨——徐密说永宁节要大办,他觉得很有道理;张榕说永宁节不能大办,他也觉得很有道理。江柏的话,他也琢磨,却想不出该用什么理由。等到卫拓发言,他简直就像听天书了,完全不明白卫拓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直到裴熙说完,他才猛地向起来,对啊,应当先处理纪家! 这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但听见裴熙的说法,徐密、张榕和江柏都不同意了,徐密率先站出来反对:“此举未免过于草率。” 他们想招世家家主们上京,并不是要逼反对方,而是要起一个震慑的作用。尤其是江柏所说的,就选几家人进京,做了亏心事又被点到名的人不可能不胆怯。造反这样大的事情,只要胆气一虚,就很容易退缩。 至于卫拓,那是考虑到了最坏的可能,连战争的舆论攻势都想进去了,并隐晦点出括户一事。唯有裴熙,不但要处理纪家,还要发明诏处理。若是暗地里将纪家处理了,也是对杨氏的震慑,但还有转圜之意。处理小卒,保全大局,这是极寻常的事情,弘农杨氏当了一回被儆的猴子,指不定就安分了,这也是宰相们的想法。但发明诏杀纪家,性质就完全不同了,简直是明晃晃把刀子架在弘农杨氏的人脖子上,顺便加上道德捆绑——只要几个说书人、茶博士宣传,百姓就能知道所谓的“私藏石炭矿”是怎么回事,弘农杨氏的名声可不就臭了么?早就听说裴熙狠辣,先头还不觉得,今儿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这是一张口就要把别人往绝路上逼啊! 第三百七十六章 政见分歧 徐密年过半百,又是持重之人;张榕与裴家是通家之好,裴熙之母张夫人便是他的族妹,按理说,这两位至少该给裴熙点颜面,不明着反对,只是委婉地说明自己的观点。宰辅们议事么,哪怕寸步不让,也要讲究个心平气和,若是像市井泼妇那样争得面红耳赤,哪有什么风度可言。 事实上,首辅大人之所以摆明了旗帜反驳裴熙,主要是两点,一是怕年轻人血气方刚,能打仗就不用和平的手段解决,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战争的车子没刹住,脱了缰,后果不堪设想。二便是,徐密总觉得裴熙的想法……有点不符合儒家思想,反倒像法家学派多一些。 这才更令他警惕。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生的地位被抬得很高。奈何来了个燕太祖徐然,兼用百家,导致法家、墨家、道家等学派又活跃了起来。虽说儒家已独大多年,仍旧占据鳌头,加上世家崇尚清谈,喜爱玄学,抑制了百家的生长。但无可否认,无论是民间还是世家之中,都有百家繁衍的土壤。 第616页 徐密是个明白人,他知晓,墨家、道家、黄老等学派的观点虽不错,但用在治国上不怎么合适,至少不是最合适的。但法家就不一样了,法家的学说听上去便极有煽动力,尤其是对年轻的君主来说,再没有比“开疆拓土”更吸引人的了,既然要开辟疆土,那么自然要“以法治国,富国强兵”。 在治国主流学术的争夺上,法家有与儒家一争的力气,徐密身为大儒,怎能容许法家思想占据朝廷的主流,甚至被君主更加倚重?这等危险的苗头,当然要打压下去,要让年轻人认识到,平稳持重才是宰相该有的素养! 裴熙见徐密的态度,猜到这位宰相在想什么,只想叹息——何必将学术之别看得那么重呢,管他法家儒家,好用不就行了么?再说了,你不信我,觉得卫拓持重,但这一位……他瞥了一眼卫拓,见对方还是一副冷冷淡淡,平静非常的模样,只觉牙酸。 这一位连一旦开战,怎么对付敌人都想好了,你当他骨子里不想打仗?括户一事,卫拓若没琢磨三五年以上,自己这个裴字就倒过来写! 卫拓察觉到了裴熙的目光,却没说什么。 他和在座的宰辅们都不一样——无论徐密、张榕、钱明还是江柏,他们位极人臣之后,先考虑得是如何做官,斡旋上下关系,平衡朝堂局势,给自己营造清正的好名声,然后才是为国家做事。所以,他们会选择平稳的道路,抵触风险。因为对他们来说,无论是发现新作物,还是修葺运路,这都是明摆着名利双收的好事。至于开战,最好别主动挑起,更不能像裴熙说的那样,钓鱼执法。 并非不忠心为国,只是顾虑的重点不一样罢了。 卫拓早年就发下心愿,又承载了长辈们的期许,竭力想为国为民做出一番实事。对他来说,高位是做实事的先决条件,否则治一地容易,治天下难。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自己大权独揽,说一不二,以铁杆手腕将政策推行下去。奈何他并不是秦氏皇族的人,一旦做了这等事,首先就要面临君权与相权的无尽争夺和拉锯。若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为这种事情花费力气。 秦琬的心思,卫拓也能猜出来一些,无非是想要括户,但不想推人出来背黑锅罢了。这份心意很难得,他也很感动,就是觉得秦琬还是年轻了些,想当然了一点——括户一事,哪怕起因不是有人跳出来说要括户,但到底是要人主持的。并且这个主持的人必须身居高位,最好是大夏宰相,又在户部任过职,若是现在还任职,那就更妙了。 身为君主却怀有赤诚之心,这不是坏事,尤其在现在。因为圣人为儿孙留下来的重臣,没有权力欲太重的,公心到底还是大于私心。 帝王心术固然重要,但臣子也是人,尤其是在中枢混的,没几分头脑手段,压根呆不下去。既想治理好国家,又不想背锅,留下不好的名声,便让臣子做事,再惩戒对方以平息那些利益受损之人的愤怒,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看破。哪怕有一些臣子为了国家,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更多的人却会寒心,明明看到了国家的弊病,却不再指出来,更不愿去改变。 江柏也不大建议裴熙钓鱼执法的举措,总觉得这样非但有失厚道,而且不磊落堂皇,故他附和道:“朝廷之威,岂是区区世家就敢违逆的?听闻这几年黄河夺淮之事屡屡发生,当务之急,应以治河为要。” 自汉以来,淮河就时常为黄河所侵,前朝对此事尤为看重,特意召水利能人测算,虽未测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却发现黄河曾几次改道,但不知为何,一条传言便流传开来,说有朝一日,黄河改道,便有可能夺泗夺淮入海。 黄河改道可不是什么小事,滔天洪水裹挟泥沙,足以令河道被夷为平地,湖泊和支流更不必说,十条得荒废九条,山川地貌都要为之一变,何况旁的呢?不过这终究是人力难以遏制的事情,江柏提起此事,也不过是想告诉秦琬,没修好东南运路之前,最好不要打仗,粮食和人口的运输都会对财政比较吃力。 问题是,秦琬想先修江南运河啊! 她心里虽这样想,却不会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在场的六位宰相中,怕也只有卫拓和裴熙会支持她,其余四位宰辅都是不会同意的。 这也难怪,徐、张、钱、江四人,皆是北人,南北之分一向是很鲜明的,对这几位北人出生的宰相来说,北地若能得到好处,那是万万不能让给江南的。穆淼想修江南运河,那是因为他做了扬州总管,想在这个位置上做出点成绩来,好不负圣人的厚望,若他做了洛州刺史,你看他是支持修江南运河还是东南运路? 想从四位宰相中找到突破口也不是不可以,钱明直接忽略,徐密难以说动,张榕不会轻易改弦易辙,本来吧,江柏是个好的人选,问题是他在西域待得太久了! 西域是什么样的地方?缺水,风沙大。 在那里,一口水就是一条命,一方湖泊旁就能建起一个聚落甚至一个城郭,强大而富庶的国家方能占据一条河,就在河边建立国都。 缺水缺到这等地步,洗澡就变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哪怕是比较富裕的人家,家中成员一生也只洗两到三次澡——出生和死亡的时候用水擦拭身子,再富裕一点,成亲的时候可以洗一次。 第617页 对西域的许多国家来说,只有国王、贵族以及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才能痛快地用水。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有办法想象,一个生来身边就全是水,出行都要靠船,居住都得在水上填出土地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所谓的极乐仙境,也就是那样了吧? 江柏在西域待了二十余年,无可避免地受到这等思想的侵蚀,虽没到胡人那么严重的程度,却也觉得有水的地方已经是承天之幸,既然如此,那么方便的事情就排后,先让朝廷救济那些比较苦难的人吧! 对江柏说先开江南运河,他肯定会说南方鱼米之乡,足够富庶,还不如修葺东南运路,非但漕运方便,也能更好地灌溉周围的农田。甚至还会反过来劝秦琬不要急功近利,江南运路可以等修完了东南运路再修嘛! 至于商贸……江柏虽对商贸十分感兴趣,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就因为他分得清,心中早有明确的纲领,还对贸易了解得颇为透彻,秦琬才觉得劝他支持自己的这一决定实在比登天还难。因为秦琬不确定,自己提出的那么多条道理,会不会被江柏一一反驳回来…… 我总算知道,主官为什么喜欢任用自己人当手下了,哪怕不推崇一言堂,也不希望做事受到的阻力这么大啊! 秦琬这些天对东南运路也琢磨了很久,发现漕运想要改善的话,再走三门峡已经行不通了,需要分段转运。再取了水文图来观摩,这分段转运至少要凿三四条转运的河段,再来引水,随后慢慢投入船只,以待运行。一旦哪里不妥,还要重新开凿。 简而言之,工作量极大。再说了,朝廷若是征了北地百姓服徭役,再起战事,未免北空南实,不利于统治。若将江南百姓征到北方来服徭役,离家千里,开凿运河又是苦差事,必定民怨沸腾。要是再逢战事,更加不妙。倒不如北地打仗,江南开凿运河,待到再过几年,江南运河开通,直接从南方抽调兵卒去打高句丽,岂不妙哉?秦琬可没忘记,攻打高句丽,断不能缺少娴熟水性的士兵。 第三百七十七章 弘农官员 圣人觉得秦琬杀性重,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她确实不反感打仗,相反,还有些跃跃欲试。 秦琬知道自己的志向与世俗大不相符,也明白反对自己的人必定很多,真要走到那一步,没镇压个三五场甚至更多的叛乱,她都会怀疑世人的脑子坏掉了。但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失了胆气,局限目光。 她若是能一味守成,以稳妥为要,镇压几场叛乱,享尽荣华富贵和至高权力之后,让国家平安过渡到下一任继承人手上即可,那也就不是她了。 自打插手政事后,秦琬的思想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之前想做皇帝,无非是不想被人主宰生死,既然世间一定要分个三六九等,她就要做塔尖的那个;如今接触到了政事,反而真心喜欢这些。故秦琬不仅想当皇帝,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做出一番实事,也不枉费如今的地位。即便做不了秦皇,也要功比汉武。当然,好大喜功也是不行的,但人不能没有志向,对吧? 刀刃应该迎向敌人,尤其是胡虏,而非对朝臣百姓举起屠刀,这是秦琬一直以来奉行的思想。所以她偏向于先解决掉弘农杨氏这个敌人,若是留着他们,万一大夏和突厥、和高句丽等敌人开战时,他们在后方捣乱怎么办?难不成大军都已经快攻破对方的都城了,就为平叛而折回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世家,既要镇,也要抚。若是做得不好,让世家一并作乱,那可就不妙了。 秦恪见裴熙的意见被徐密驳了,登时有种惶恐无力之感。 他对裴熙一向极为信任,这么多年来,裴熙的判断也没错过。但徐密是圣人信重的臣子,是大夏的首辅,威望颇高。何况徐密做了那么多中书侍郎,步调不说与圣人十成十的相像,也有五六分。这样的人,你能不将他的意见仔细斟酌? 一想到这里,秦恪头都大了,他望着女儿,渴盼秦琬能给出个圆满的方案,解决眼前的问题。 众人的目光就没有不看秦恪的,见秦恪这等反应,换做权力欲重一些的人,见到这样的君主只会欣喜,在场的诸位宰辅见了,却没有不叹息的。失望之余,也明白了圣人的一意孤行究竟为何——东宫仁厚不假,奈何没有主见,更莫要说决断的魄力。当真是只适合做被万民敬仰的神像,不适合治理这样大的一个国家。 秦琬思忖片刻,才问:“弘农、河内、河东三郡的郡守及折冲都尉,诸卿可有所了解?” 她问得十分巧妙,裴熙当然知道秦琬对这些都是烂熟于心的,只是找个引子罢了。但落在徐密、张榕等人的眼中,却是秦琬正在犹豫到底该怎么做,故想听听临近几郡的郡守和军事长官都是什么样性格的人,倘若弘农杨氏造反,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哪怕本朝向来是折冲都尉负责练兵而不带兵,可一旦有人造反,事急自然要从权。 秦琬之所以不问洛阳,很简单,洛阳太难打了。莫说区区一个弘农杨氏造反,就是整个洛州都风云变色,只要洛阳守将坚持,守上三五月还是没问题的,除非有人开门献城。但在这场合问,不是明着打裴熙的脸么?裴氏家族在洛阳经营这么久,若能被人瞒着将洛阳城给献出去,自己却一点消息都不知道,那就枉为洛阳裴氏了。 第618页 徐密实在不想兴什么争端,略一行礼,便道:“弘农郡守姓曹,名瑞,出身琅琊郡曹氏家族,兴平八年的进士。初任户部司勋主事,后为襄武县县丞,再为监察御史,治平九年擢为吏部员外郎,治平十五年出任弘农郡守。” 这个曹瑞的履历,实在有点意思。 他是世家出身,但家族势力并没有大到能给他谋个官的程度,三代之内最显赫也不过就是出了个九卿,是为乙姓,所以他自己努力读书,取中了进士科。据秦琬所知,此人的排名还很靠前,似乎是二甲第十二名,相当不错的成绩。 既是世家子,又是名正言顺的进士,可谓根苗正红,朝廷中自然有很多人愿意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因为这种人往往比寒门子弟升迁快,值得投资,所以他成了户部司勋主事。莫要看只是个从八品下的小小主簿,他的许多同年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在户部领到一官半职。 明明瞧着一片大好的前途,偏偏他才干了一年不到,就成了襄武县县丞。当然了,襄武县是上县,所以他还是从八品下的朝廷命官。 本朝有个潜规则,只要是从京畿调入地方,哪怕是平调,往往也属于“贬谪”。户部的差事肥得很,至于襄武县么……谁被调去那里做官,简直想哭,为什么?因为襄武县是附廓啊! 到了旁的县,哪怕是县丞,好歹是个二把手,厉害的县丞能把县令都架空。县令就更不得了了,呼风唤雨,俨然土皇帝。奈何襄武县是陇西郡的郡治,也就是说,县里不仅有县衙,还有陇西郡的衙门。做事要请教上峰,逢年过节自己拿不到最大的孝敬,一旦县里出了什么事情,自己的金身先破,上峰还要觉得你做得不好,害得他也摊上事情,考评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曹瑞能在这等地方干下去,非但干得有声有色,威望甚高,还感动了上峰,从襄武县县令到陇西郡郡守,竟一力保举他去做监察御史。这等姿态,与其说是“识才”,还不如说是“送神”,恭恭敬敬地将这位大爷送走,省得你给我们添堵。我们呢,也不整你,给你铺条康庄大道,希望你将来能承一承情。 监察御史虽是正八品下的官员,品级也不高,但有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之权,典型的官小权大。在这个位置上,想要混日子是不能够的,要么做得好,青云直上,要么卷入是非中,一跌到底。曹瑞就是前者,直接从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升成了从六品上的吏部员外郎,前途远大,又是在重要衙门。再过了六年,又直接升成了从三品下的上郡弘农郡郡守。 哪怕这些年朝政动荡,官员换了一拨又一拨,也没人能否认,曹瑞这升迁速度实在挺快的。二十多年,从正八品下爬到从三品下,又是在圣人治理国家的时候,没有点真本事可做不到。 秦琬早就见过曹瑞的履历,可惜未见其人,不过今日观徐密神色,也知徐密对曹瑞是颇为满意的。再听弘农郡折冲都尉的履历,就听徐密说:“岑越,京兆万年县人,其祖曾为千牛卫将军,早逝;其父腿脚不便,不良于行……” 腿脚不便,就不能做官,若一家之主再去得早,家道中落就成了定局。毕竟往前推几十年,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同样是当兵的,有人混得好,满门勋贵,就有人混得差一点,纵不至于解甲归田,少了那么一层爵位做庇护,终究少了几分底气。毕竟国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仗可以打的,有爵位,便可以让自家在上流社会待着,哪怕家***了不孝子弟也能撑几代,若是没有爵位,一旦家中人才青黄不接,家道中落就是定局,要不武人怎么将“封爵”看得重若泰山呢? 秦琬琢磨着曹瑞和岑越的履历,越想越觉得圣人任命官员实在是太巧妙了——一个出身青徐二流世家的郡守,一个来自长安本地的折冲都尉。后者一家老小都在长安,又指望着自己能光宗耀祖,重振家族,在朝廷强势的情况下,一般来说不会动什么心思。 前者呢,虽同是世家出身,但他身为郡守,弘农又是昔日京畿旁的大郡,诸如弘农、河内、河东等地的世家,在本朝都颇有些势力,方到前朝,更是跺一跺脚,朝堂就要抖三抖的庞然大物。 莫要以为世家就会和世家相亲相爱了,需知天下膏粱、华腴之家看那些甲等、乙等的家族,从来都是斜着眼睛看的,就差没把“配不上”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至于丙等、丁等的世家,在他们眼中更是尘埃一般,连他们家大门都进不去,进去了也是受折辱的。 若是寒族出身的官员,反倒不好去这等世家强盛之地为官,一是不怎么清楚世家的门道,二是怕行事有些极端——无论是嫉恨、厌弃世家,还是对世家推崇备至,都不是好事。前一种容易让地方上生乱,后一种容易被世家笼络。反倒是曹瑞这种,根基在别处,自己很有本事,也是世家出身,偏偏被所谓的膏粱之姓以门第论高低的人最合适做世家根基强盛之地的郡守。还有一点便是,乙、丙、丁三等的世家子弟,远比膏粱之姓好满足,对他们来说,只要家里有人做到九卿、散骑常侍、郎中等官,保住门庭不坠就好了,若能更进一步,家里出个尚书,无异于祖坟冒青烟,定要祭祖以告慰先人。膏粱、华腴之姓却不同,前者的最低标准是三世三公,后者的最低标准是令、仆,即宰辅。朝廷又不是你们家开的,你们家也不会代代都出天才,这等胃口,如何满足得了? 第619页 第三百七十八章 君臣之间 河东、河内二郡的郡守和折冲都尉,也是这个路数,或出身略差一点,离当地很远的世家,或是根苗正红的长安子弟。再往下数,比折冲都尉次一点的果毅都尉,还有当地比较重要的文官,也是本地人少,外地人多。 就不知道他们对当地的掌控怎么样,若是还行,倒不是不可以试试,若是不行……不管是谁,想要造反,总是要先将朝廷命官囚禁起来的。 秦恪见秦琬久久不语,便道:“要不,此事容后?待父皇醒了,咱们去问问父皇?” 圣人……并没有反对自己的做法。 秦琬犹豫片刻,还是说:“我去查一查各郡档案。”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几位宰辅郑重行了一礼,“诸卿皆是国之重臣,时逢此事,还望诸卿助大夏一臂之力。” 这样大的事情,确实不能一次讨论就定下来,几位宰相盘算着回去怎么写奏疏,怎么整理自己的思路。总之,务必要将事情的重要性一一阐述,也好让广陵郡主打消这个念头。 自古以来,只闻有造反的,哪有逼谁造反的?这是乱国之象啊!哪怕对方已经有了反意也不行! 秦琬想了一会儿,还是命人秘密请了卫拓和裴熙,见卫拓到来,她先深深行了一礼,正色道:“还望先生教我!” 卫拓知她顾虑在何处,淡然道:“此事的症结,全在括户。” 若不为括户,大可不必这么着急,非要钓鱼执法,将本来可能会反叛的弘农杨氏逼到狗急跳墙。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归根到底,竟有大半是因为秦琬的仁慈之心,不忍心将括户的重臣用完就扔。 追其因果,实在令人嗟叹。 秦琬见卫拓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也不在他面前玩心眼,只道:“若是不括户,再过十余年,流民必定成灾,天下无百姓可耕作之地,悉数归于世家、乡绅矣。” 时间不等人,觉得十几年很长,可以慢慢来?括户要制定政策,要因地制宜,政策推行下去还有重重阻碍,没个三五年能搞定?若是圣人真出了什么事,文官坚持三年无改父道,以全太子孝顺之名,这得拖到什么时候? 但她仔细想了一想徐密的说法,便有些踟蹰,怕自己操之过急,判断失误,弱了中枢兵力。届时别说变革了,能不能镇住那些封疆大吏都难说。 到底是新官上任,骤然肩负起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未免有点质疑自己。唯恐自己一个决策失误,就将国家往不好的方向导。故秦琬收起了几分自负之心,全心全意向国之重臣们求教,卫拓的意见就不可谓不重要。 卫拓见秦琬说得很认真,看得出是真心想做点实事的,沉吟片刻,便道:“古往今来的变革者,可有几个得善终的?” 秦琬听他这么说,心都凉了,强撑着说:“唯管夷吾、李悝、邹忌和申不害四人。”剩下的,譬如商鞅,譬如吴起,晁错也算半个,至于前朝,那就更不用说了。 “管子助襄王平乱,襄王以上卿之礼相待,管子固辞不受,最后受了卞卿之礼。商鞅攻打河东,背信弃义,纵大胜亦不美。”卫拓不紧不慢地说,“吴起之死,盖因悼王病逝;吴王之乱,起因为何?” 裴熙懒洋洋地坐在一旁,闻言便道:“听见了么,卫大人这可真是肺腑之言啊!” 诚然,这话也就卫拓敢说,也有足够的地位说。 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齐国霸主地位,但他本人对外的姿态是很谦和的,并不因为齐国成了霸主,自己是齐国的宰相,就对周王室不敬。外族攻打小国的时候,齐国还会派兵去救,甚至帮该国迁都到安全的地方,以免他们再次被劫掠。虽然齐桓公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尊敬管仲,真尊敬的话,也不会没听管仲的遗命,最后活活饿死了。但无可否认,管仲因他本身对内对外的态度,位高权重多年,还得了善终。 至于当兵临阵脱逃这一条嘛,大家都不是圣贤,何苦死揪着不放呢?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位置,既有大功,就忽略小过吧! 商鞅之名,如雷贯耳,下场却有点惨,死便死了,尸体还要被车裂。但卫拓却不怎么看好此人,为何?因为商鞅本在魏国做官,后又发兵攻打魏国。其实这也没什么,各为其主,秦国想要争霸,无可避免对各国动手。但商鞅在进攻河东的时候,对魏军的守将公子卬说:“我当初与公子相处的很快乐,如今你我成了敌对两国的将领,不忍心相互攻击,我可以与公子当面相见,订立盟约,痛痛快快地喝几杯然后各自撤兵,让秦魏两国相安无事。”结果趁着公子卬赴宴的时候,命甲士俘虏了他,从而使魏军大败。 看过这段历史的人,无不说公子卬傻,两军交战,商鞅虽是主帅,又不是秦王,你敢相信他的话,傻乎乎地跑去赴宴,以为这样两国就能和平了?他退兵了,秦王怪罪下来,他替你担着?但无可否认,这种手段总是投机取巧,有失堂正的,从这件事便可看出商鞅本人的行事风格,怕是……有那种结果也不奇怪。 前两个人是在对比臣子的品行,后两个就大逆不道,在说君王了。吴起横死,是因为欣赏他的楚王死了,新王不愿意为了他与楚国旧势力抗衡,在这一点上,商鞅其实也是一样的。左右法已经变了,你的利用价值就没了。至于最后那个……汉景帝一向被文人吹捧得地位很高,卫拓却不怎么欣赏他。 第620页 诚然,汉代藩王作乱,朝廷奉行黄老之术,坐视诸侯王成了小朝廷,渐渐不服朝廷管束。加上天下好位置都占了,皇帝的儿子封哪里呢?削藩势在必行,但晁错就死得比较冤枉了——诸侯王叛乱,吴王是盟主和先锋,吴王对朝廷哪来这么大仇恨呢?这就牵扯到早年的一桩恩怨了。 当年,吴王的太子刘贤进京,陪当时还是太子的汉景帝刘启一起读书习字,一起玩乐,有一次下六博棋的时候,两人为棋路争了起来。 刘启是大汉的太子,刘贤也是吴王的太子,平日都是一呼百应的主,又是族兄弟。哪怕有个君臣之分,但你让做惯了太子的人那么恭谨,怎么可能?宗室之所以为宗室,就是他们比臣子多了血脉的特权,所以刘贤和刘启争执棋路的时候,刘贤的态度很不恭敬,非常骄傲,刘启就抄起棋盘,活活把刘贤给打死了。 吴王中年丧子,死得还是太子,毫无疑问,怎么会不难过?自然而然地对朝廷产生了怨恨之心,逢年过节都称病,坚决不来长安。汉文帝心中有愧,起初的震怒过后,也容许了吴王的举止,落在旁人眼里,吴王自然是“日益骄横”。 皇帝都给你台阶下了,你竟不感激涕零,还要怨恨皇室,不是骄横,有反意,那又是什么? 晁错身为太子家令,闻弦歌而知雅意,屡屡上书说吴王骄横,应当削弱他。毕竟这话,太子刘启不好说,晁错自然要帮太子说,可他得到的是什么呢?七国作乱后,大家觉得都是晁错的锅,杀了他,诸侯王就不会反了。 这种明显寒忠臣之心,令诸侯王拍手称快的提议,刘启居然从善如流,仅仅考虑了十几天,等到丞相、中尉、廷尉等人一起上书的时候,就把一直陪在他身边多年,一心为他的晁错给杀了。真是奇怪啊,刘启多年庇护晁错之心,人尽皆知,怎么这些人就忽然敢上书要杀晁错了呢? 不仅是杀,还是骗杀——刘启派了中尉去晁错家,下诏骗晁错上朝,车马经过长安东市的时候,中尉忽然向晁错宣读诏书,直接将他腰斩。晁错死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朝服的。 哪怕史家为尊者讳,不好意思说汉景帝这事做得***道,就拼命给晁错泼脏水。但这些言论对卫拓不起半点作用,在凡事只看起因经过和结果,从来不看后人评说的卫拓看来,像汉景帝这种皇帝嘛,实在没必要对他太忠心,把朝政死死地握在自己手上就行,让这种皇帝掌权,只怕是你前脚鞠躬尽瘁,他后脚就鸟尽弓藏了。若是换做卫拓,肯定不会自己白担恶名,只换来君主两滴假惺惺的眼泪,而是想办法独揽大权,让皇帝自己下罪己诏去。 明明就是你的过失,我为你们家呕心沥血,你还想卖了我?门都没有! 卫拓的意思已经在这四则例子中表达得很明白了——你若能做桓公,我就能做管仲。你要是想做汉景帝,我是肯定不会做晁错的。故裴熙说他说得是“肺腑之言”,也半点不错,换做旁人,敢这样直言,定然是在心中扎下一根刺的。 事实上,卫拓之所以对秦琬说这些,也是在赌。他赌秦琬之所以想掌握权力,并不是为了生杀予夺,而是不任人鱼肉;他赌秦琬心中的热血还没有消失殆尽;他赌秦琬竭力想做出一番事业,从而证明自己,纵是女儿身,却不必任何男人差,不,应该说,比绝大多数君主都要好。 第三百七十九章 无奈现状 秦琬身为皇族生长于乡野,不识宫中弯弯绕绕,也不学百姓那套,硬是在两条道路中开辟了条小道。她虽然用着皇族的身份,想要抬高皇室权威,好给自己的未来铺平道路。但内心里却并不反感旁人的直言相谏,越是忠心为国的,她反而听得越认真。 卫拓这一番剖白,对她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正当她心情激荡的时候,卫拓似是觉得不够,又道:“前朝亦有几次变革,郡主又是如何看的?” 秦琬思索片刻,才道:“君主无力,臣子遭殃。”既想要改变,又抵抗不住利益受损势力的重重威压,就将臣子推出去顶缸,这是她最看不上的事情。 “郡主仁心,善于自省,这是好事,却不可将责任悉数归咎于自己。”卫拓淡淡道,“归根到底,无非‘权力’二字在作祟。” 裴熙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不就是多了几个宰相嘛!” 这句话刚好讲到了问题的症结上。 不管哪种变法,都是与极为强大的旧势力做对抗,自然要赋予变法的发起人非同一般的大权,大到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有不和谐的声音,君主都帮你压下去,所以反对的人,君主都帮你压着。 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诱惑? 宰相之间尚要排序分明,何况权力呢?变法的人肯定握着最大的权力,可他若是首相还勉强,如果不是,首相会肯,别的宰相会肯?他们要针对对方,对方肯定要自保。又或是主持变法的那个人,骤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一言堂,居然还有很多人能反对自己,也会为了权力,攻讦对方。 正因为如此,前朝的变革,往往是才开始做一两年,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党争之中。最后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处死的处死,变法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待到世家凌驾于皇族之上,想要变法,那就更是空谈了。 第621页 秦琬郑重点头,示意自己受教了。 卫拓并不怕主持括户,左右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必须对秦琬打好招呼。我帮你做事,你帮我扫清后患。我呢,也不搞一言堂,但你也要帮我把党争之事给处理好,这样咱们的合作才能愉快嘛! 待卫拓离开后,裴熙很干脆地说:“这事也算上我,他是户部,我是吏部。钱粮虽重要,劝农官的任免也必不可少。” 说到这里,裴熙看着秦琬,鼓励道:“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明白么?” “唉,我……”秦琬欲言又止,沉默良久,才道,“杨氏你知道的吧?不是弘农杨氏,就是我收留的那个杨家娘子。她办了家绸缎庄,也收了好些无家可归的女子,近日我将女学的衣衫任务分派给她们。不用绣花,也不要点缀,就是普普通通的几件衣衫,料子也不用太名贵,寻常的绸布便好。由于女学的事情比较赶,她们短了人手,便去雇人,若是做得好,长期帮佣也无妨。” 瞧见秦琬这幅模样,裴熙不由大笑:“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给多了工钱,是不是?” 秦琬手面一向宽松得很,从来不吝惜打赏,怜惜女子生活不易,绸缎庄的工钱给得多不说,伙食也挺好的。帮佣的女子进来,也是一样的待遇,结果……人没留住,反而走了一大批! 还有那些被杨娘子收留的姑娘,好些攒足了嫁妆,嫁人后,明知道庄里缺人,还是不回来搭把手。问你能不能来帮忙,不是家中事多,就是夫婿不允,好似被绸缎庄养大、发嫁是一桩多丢人的事情一样,恨不得割离一切关系。 杨娘子诚惶诚恐地向秦琬汇报,秦琬,无言以对。 没错,她给的工钱太高,所以,许多男人就把自家娘子给带回去了。甚至还扬言说自家娘子是被骗的,一定要杨娘子放人,不放人就天天堵在你门口。 很显然,他们不知道这家绸缎庄的后台是谁,要是知道,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秦琬和杨娘子都没有以势压人的打算,人总是能雇到的,你要走就走吧,就是意难平——这些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东西?都是什么玩意? 长安百姓的日子虽比旁的地方好了许多,温饱是能满足的,可一旦出了什么变故,比如家里有人病了之类,照样日子过得困窘。秦琬多给她们工钱,还包吃包住,既解决了伙食又可以补贴家里,你们是缺心眼么?就因为自家女人收入多,折了丈夫的气概,一定要把她们带回去?至于那些白眼狼,更不要提,就当钱财喂了狗! “卫拓成天装模作样,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归根到底,无非权力在作祟嘛!”裴熙先惯常鄙视了卫拓一句,再对他眼中的庸人大加鄙夷,“皇帝有主宰帝国的权力,宰相有维持帝国运转的权力,这是大的。往小的说,只要是一个男人,哪怕他在外头再无用,在家里,他仍旧是一家之主,妻子儿女,说卖就卖,你说是不是?” 这份权力来自于哪里呢?前者来源于地位,后者来源于经济,还有世俗规矩。妇女固然也是劳动力,但赚得钱没有男人多,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还是男人,所以男人在家里的权力就是至高无上的,越是富贵人家,这一点就体会得越明显。 秦琬给予了蚕妇织工们足够的工钱,令她们赚的钱越过了丈夫,心宽的人自然乐呵呵的,心中狭窄的人怎么受得了昔日对自己逆来顺受的妻子,如今腰也直了,声音也大了? 对这些小心眼的男人来说,宁愿让妻子卑躬屈膝做奴婢,都不愿让她们抬头挺胸做女工。哪怕前者是用尊严换钱,后者是自食其力,但前者赚再多钱也不会让丈夫折了面子,因为奴婢本就低人一等,赚得钱再多也不会受人尊敬,指不定还能借此攀上贵人,后者却显得男子不如女啊! 明明是好心照顾,却遇上了这样的人,谁都会不好受,尤其是秦琬,由此想到了女官和女学,更是憋气。 她不是没想过任用女官,女官天生细致,有上进心如纪清露的,任劳任怨尚不足以形容。可正如裴熙说的,女子为官,实际上是分薄了男子为官的权力,有些男人,妻子多赚了钱还要领她们回去,何况女官?成为女官,十有八九要孤苦一生的。 也是可笑,秦琬若是个男人,想要开禁,任用女子为官,反而轻松些。文官们顶多觉得这事有辱斯文,乱了刚常,还不会想得特别深远。要是秦琬提这种事,估计什么“阴阳逆转”“女尊男卑”这些秦琬都没想过的事情都能被文官们考虑到,惶恐之下,反对的声音会如山呼海啸般,压都压不下来。 秦琬之抑郁,不为别的,只因她满腔热血,想做些好事。倒不是说一定要旁人感激她,但自己的付出能被认同,也令人畅快不是?偏偏有的人连碗都来不及放就骂娘了,面目实在可憎,想到括户一事,非但世家乡绅阻拦,流民怕也有诸多不愿,心思便有点拧。 裴熙知她卡在什么地方,不由微哂,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也犯过这个毛病,谁没点虚荣心呢,尽心尽力做了事,你哪怕不夸我,也别骂我啊!但人就是这样,过得不好的流民自然愿意回归农耕,过得好的流民便得骂括户是“多事”了,故裴熙笑了笑,说:“你想为百姓做点实事,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受益的百姓,仅此而已,哪有做实事不被骂的呢?那些不重要的抱怨,当做耳旁风就行了。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性子尚截然不同,有的选择尊严,有的选择富贵,你说是不是?” 第622页 他这么一说,秦琬也露出一丝笑影:“你又在说前朝之事了。” 洛阳裴氏传承悠久,世世代代又是大族,知晓前朝许多秘辛。裴熙也没什么为尊者讳的想法,一股脑全说给秦琬听,中有一则便是燕朝的皇权怎样旁落到世家手上的,倒也是一桩奇闻轶事。 徐氏是窃国之贼,徐然之子命刘氏禅让,自立为帝,自然有忠臣反对这等举动。哪怕到他的儿孙在位时,仍有人谋划复兴汉室。失败是失败了,全家也被抄了,但燕朝的规矩是,罪官的子女,若是年纪小,男的流放岭南,女的充入掖庭为奴。 被充入掖庭的罪官之女中,有一双钟氏姐妹,在宫中七八年,逐渐长开,生得天姿国色。桓帝欲纳这双姐妹为妃,被皇后阻拦,说钟氏姐妹的身份实在尴尬。若不念父仇,专心侍奉君王,便是不孝,才德不堪为后妃;若惦念父仇,便可能危害皇帝的安全,实不相宜。天下美人何其多,与其放钟氏姐妹在身边,倒不如另寻出身清白、德才兼备的美人,以充实宫廷,教化妇女。 皇后出身大家,族中长辈多大儒,子弟亦十分出色,她在闺中便以贤德著称,做太子妃、皇后的时候更无一丝错处,又给皇帝生下了三子一女,满朝都赞她贤德可比樊姬,才学可比班婕妤。这样的人说话,自然是极有分量的。 第三百八十章 处置方案 从古至今,文人墨客们无不赞美樊姬,怜悯班婕妤,却忘了若无楚庄王从容纳谏,樊姬纵是舌绽莲花也无丝毫用处。桓帝皇后一心想做第二个樊姬,却只有班婕妤那样的运气——色衰爱弛不说,还因家族势力过大,惹了帝王厌弃。 钟氏姐妹得幸后,姐姐温柔和顺,妹妹骄纵非常,后者尤其被桓帝所喜,独宠专房。 桓帝皇后见小钟氏喜怒形于色,贪恋富贵,对自己咄咄相逼,俨然一副窥视后位的模样,便对大钟氏盯得很紧,觉得小钟氏不足为惧,大钟氏却可能在隐忍蛰伏,图谋刺杀皇帝,结果却恰恰相反:小钟氏在宫中特权极多,与皇帝同寝都可不卸配饰,故她趁桓帝熟睡,以金簪刺向桓帝胸口。 这本是天衣无缝之策,为何失败?因为她姐姐大钟氏告发了她。 桓帝本不信美人会这样做,见小钟氏真下了手,大怒之下,命人将她活活打死。小钟氏面色不变,痛斥桓帝与大钟氏,直至气绝,仍无一语求饶。 自那之后,桓帝对大钟氏宠爱有加,认定她爱自己爱到连相依为命的亲妹妹都可以放弃,实在是后宫之中难寻的真情。皇后却坐不住了,认为大钟氏实在太过凉薄,文臣们亦觉得这是宠妃祸国之兆,齐齐上书。 桓帝见状,非但不反思自己,反倒认为皇后这是见太子长成,想要逼宫,好做吕后。他早就对皇后的劝谏不耐烦,而且事实证明皇后往往是对的,这等竟不如妻子有眼光的现实,更让他恼羞成怒,便欲废了皇后并太子,除了皇后家族。 他对后族步步紧逼,倒行逆施,终究是寒了许多臣子的心。皇后见事不可为,不愿再做贤妇,让人生吞活剥,毅然举兵宫变。虽因筹备不足,又因族***了叛徒而失败,到底削弱了中枢军力,桓帝又大肆屠戮,追究与此事有干系者。一时间,略有些热血的忠臣良将死的死,辞官的辞官,朝中高位皆被小人占据。 桓帝对年长的儿子都不信任,找理由将他们或杀或贬或废,待到他病逝,大钟氏做了太后,其子年仅八岁。好在大钟氏先前做皇后的时候,福泽家人,兄弟被召回,封公拜侯,打理朝政。又有宦官,因是阉人,被桓帝和大钟氏所信,权柄极重。 外戚势力至此,宦官横行,又逼走了一批忠臣。皇权就这样从徐氏旁落到了钟氏,当然了,钟氏也没讨得好,很快就被世家所灭。从那之后,徐氏皇族一蹶不振,朝政被世家所把持,令中原二百余年内,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豪门。 顺带一提,大钟氏成了太后之后,大肆蓄养男宠,美其名曰我给桓帝戴了许多顶绿帽子,终于为妹妹报仇了。厚颜无耻至这等份上,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想到前朝之事,秦琬也振作了起来——天底下有大钟氏这般,为了荣华富贵,无视血海深仇、骨肉亲情和十年相依为命的妹妹,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的人;便有小钟氏这般享尽荣华,离皇后之位就差一步之遥,尚且舍生取义的人。你再讨厌前者,这种人也是车载斗量;你再尊敬后者,这种人也多不到哪里去。所以啊,实在没必要为了那些闲言碎语计较,做好自己的事情,问心无愧即可。 “弘农杨氏,还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吧!”秦琬思忖片刻,才道,“先透出想招他们来的意思,再发明诏杀纪家,随即派人暗地里去杨家,让他们交出铁矿和历年所铸兵器,则可免去一死。” 事情做到这份上,也能算仁至义尽了。 裴熙知秦琬这是让步了,毕竟是首辅的意见,不能不考虑,故他点了点头,说:“杨家嫡支不想做家主,有的是人想做。风声一旦放出去了,杨家自己就要乱,再敢造反,那就是他们自己不想活了。” 这两人都是不怎么在乎名声的,若不是顾虑到彻底灭绝弘农杨氏这一支会令世家心寒,后果不怎么好,他们还真想来个抄家灭族,哪怕不能灭……朝廷扶植起来的旁支,哪有名正言顺的嫡支底气正?不管如何,括户一事,就从杨家开头! 第623页 宰相们熬了一夜,写好奏疏,斗志满满准备和秦琬来一场持久战。听见秦琬的说法,琢磨半天,还是放弃了乘胜追击,不住点头,觉得这个条件可以接受,但修改了很多细节和步骤——只要世家不造反,他们当然乐意收回矿产,这可都是政绩啊! 帝国权力最核心的七人琢磨了三天,终于拿出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世家家主就不要招来了长安了,免得落人话柄,动摇人心,不知道原委的还以为世家家主们要被皇族当人质扣下呢!仅招杨家等几家也不好,太显眼了,万一不是朋党,也因此事成了弘农杨氏的同党,那就不妙了。 干脆以纪家私开矿产的理由,直接诛新安纪家三族,追查与此事有干系的,但凡卷入其中者,暗情节轻重决定满门抄斩还是流放。再派特使秘密去弘农杨氏,令他们交出铁矿,与此案有干系的自尽一两个,其余人方可免除一死。不仅如此,铁矿周边的山林、田地,那些负责开矿的壮丁也要全部归国家所有。令弘农郡守曹瑞、弘农折冲都尉岑越,以及周边郡县的主官们做好两手准备,一是准备接人接矿,二就是准备提防造反。 至于这些矿工该怎么处理……大家心里都有个谱,但秦琬没明着说括户,他们就装作不知道,谁都不先提这件事。 这样的处理方式,略显强硬,落在几位宰辅眼里却还算相宜。毕竟,纵是稳重的首辅大人,也是脾气刚硬的男儿。虽不至于眼里揉不得沙子,却也有强硬的一面。再说了,朝廷强盛的时候不强势,难不成弱势的时候打肿脸充胖子?那才是徒增笑柄。 只要秦琬觉得她能压得下来,圣人又同意了,他们这些老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宣旨的人选派谁去,监察御史里头选一个,内侍里头选一个,毋庸置疑。 张榕对监察御史们的履历倒背如流,又知此事不可派御史台几个大名鼎鼎的棒槌去添乱,派太圆滑的吧,恐他们失了分寸,自作主张,反而坏了事。故张榕权衡片刻,又与徐密、江柏等人商议了一番,方推荐了一个名唤拓跋励的监察御史——拓跋家也是世家,按照世家谱系,虽也是乙等,家族在燕云却颇有权势。他们家乃是汉末徐初的胡人归顺而来的,因效力于徐然方渐渐发达。 类似的燕云世家还有几个,这些家族因为“跟脚不正”,一向是被中原士族所鄙视的,压根不把他们当世家的一员看,时常羞辱对方是“黄发奴”“胡虏儿”之类。虽说十几代联姻下来,这几个燕云世家早已看不出半点胡人的痕迹,仍旧在世家圈子里头处于颇为尴尬的地位。 放到前朝,这些世家忍气吞声也就算了,本朝没这样清晰的三六九等,世家对政治资源谈不上垄断,燕云世家也就不弯下脊梁了。挑这么一个御史去,与弘农杨氏同流合污的可能性,很小。 至于内侍,秦琬请了匡敏来选。 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宫中的内侍,无不想方设法要和匡敏攀上关系。真要论起来,匡敏连第七代的孙子都有了。虽然他从来没承认过哪个“义子”,但猫狗在人面前待久了尚且有感情,何况天天端茶送水,毕恭毕敬的人呢? 匡敏知道,秦琬这一举动,与其说让他选得用的人,还不如说选个能到她身边伺候,没那么畏畏缩缩,却也没那么急功近利的,最好品貌也要出色,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信。故他琢磨了许久,点了一个叫做孙吉祥的内常侍。 内常侍是正五品下的官,通判省事,对内侍来说已经算是高位了。这个孙吉祥呢,名字很喜庆,身材非常魁梧,面貌刚毅,看上去就非常爷们,完全瞧不出是个宦官。 宦官比宫人还要凄惨一些,宫人尚有可能出去,另谋生路,宦官离开了皇宫却没有别的求生能力——他们会服侍人,还有很多宦官会读书习字甚至略有些武艺,可哪一家敢用宦官来服侍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敢让宦官效力?除了皇室。所以,宦官们只能不遗余力地爬,努力往上爬,因为除了宫里,他们找不到另外一个可以收容他们的所在。内侍省一个萝卜一个坑,竞争十分激烈,孙吉祥不惑之年就能做到内常侍,别的不说,察言观色和唾面自干的本事端得是异常出色。他知拓跋励看不上他,随行的侍卫们也对宦官十分鄙夷,哪怕心中不悦,却知事情轻重缓急。故他一路上都表现得十分沉稳恭谨,不多说半句话,多走半步路,更不会伸手索要什么东西。 第三百八十一章 杨延之惑 拓跋励和孙吉祥皆知事关重大,并不敢摆钦差的谱,星夜兼程,赶到弘农郡治弘农县。 曹瑞和岑越知晓钦差要来,早就摆好了香案迎接,心中却十分忐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动朝廷不说,派得竟是监察御史和内常侍,阵容堪称豪华。待到这则充满血腥意味的圣旨读完,非但曹、岑两个文武主官冷汗涔涔,旁的官员无不两股战战,有些胆子小,却又收过纪家贿赂的官员,已经站立不住,竟有几个直接晕了过去。 曹瑞做官二十余年,已升至一方郡守,仕途不可谓不通达。这位年将半百,精力健旺的官员面上不显,心中已将魏王骂得狗血淋头——若非你横插一脚,我怎会顾忌到纪家与你之间的关系,平日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好了,竟有这样的祸事! 岑越想得也是一样,他这等练兵的武将,尤其不好与世家、乡绅有什么来往,流民大举逃难,世家愿意收留,不令当地治安变差,他也就不管这些了。他是吃饱了撑的才去干涉世家收容流民,万一流民生变,他担当得起?谁不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如今听说纪家私自开矿产,心思早远得十万八千里,一个劲想,这些年来了多少流民?纪家需要这么多矿工么?莫非这些流民……成了部曲甚至死士? 第624页 光是想一想那种可能,岑越便有种人生极为灰暗的感觉。 孙吉祥何等伶俐的人,知晓秦琬派他来做什么,立刻出言道:“下官出发时,太子殿下和郡主殿下还道,诸位大人忠心为国,必能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不使民众生乱。” 拓跋励虽不满孙吉祥插话,却明白对方代表的意义与自己是不一样的,果然,许多人一听孙吉祥这么说,立刻像活过来了一样——这意思是不打算追究他们啊!那就好!那就好!连忙请两位钦差入席,为他们接风洗尘。 酒宴并不丰盛,也没有鼓乐,更没有陪酒的女子,却恰恰和了拓跋励和孙吉祥的心意。 他们办得是人命差事,又不是巡视官员治下,确实不宜太过铺张。但不参加也是不行的,若是拒绝这一过场,弘农郡的官员们必定以为朝廷对他们很有意见,钦差才不敢与他们走得近,慌乱之下,什么变故都难以预料。 反正郡主说得是第二天再去杨家宣旨,今天休息一下也无所谓,岑越不是已经派兵去控制纪家了么? 弘农郡的官员们没负担了,弘农杨氏的坞堡内,气氛却十分凝滞。 杨家家主的书房内,白发苍苍的杨延和杨绵两兄弟面色沉郁,过了许久,杨延方问:“三族?” 他是弘农杨氏的家主,也是大义公主的嫡亲兄长。他年少的时候,弘农杨氏煊赫非常,比洛阳裴氏都鼎盛几分。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族如何站错了队,如何沉寂下去,如何牺牲了自己的亲妹妹,尚且没有办法挽回半分颓势。 于是,心不甘,气不顺,意难平。 杨绵并不是杨延的亲弟弟,而是他的堂弟,但他的父母一直在外地做官,他养在祖父祖母身边,与堂兄一道长大。一来二去,感情极好,竟压过了杨延嫡亲的弟弟,成了弘农杨氏的第二号人物。 听闻堂兄不甘的询问,杨绵叹了一声:“诛三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延想到纪家慌慌张张杀了特使之后再跑来求助,便觉烦心,但还有些不明白,“这些日子也没发现朝廷的探子,朝廷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捏到的证据?” 早在得知出事后,杨家就做好了准备——开矿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但杨家隐瞒不报的矿产不止一处,就在新安县的另一头,也有杨家一处矿脉,是一座银矿,产量不是很丰富。所得的矿砂兑成钱,也就比工费高出那么几分罢了。 这样的矿,弘农杨氏不怎么看得上,但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的想法,一直没停止开采。反正流民多,活生生的劳动力,死多少都不心疼。此番纪家出了变故,杨家第一个想到得就是引导朝廷探子往银矿查,至于石炭矿这里,来多少人死多少,坚决不允许有任何失误。若是运作得好,朝廷来查,弘农杨氏顶多担上一个隐瞒不报的罪名,轻松揭过,纪家谋财害命,死有余辜,但杨家不倒,岂会保不住纪家的血脉? 弘农杨氏对矿山也是下了死工夫的,那座破庙,看似小乞儿在里头分食鸡块,十分欢脱,实则布满了杨家家丁,个个手持弓箭,一旦察觉到窗纱上有影子,便直接射击;矿山的另一头通道上,派了精锐家丁把守;比较陡峭,需要攀援才能上去的地方,也在顶端种了极多蔓藤,始终派人盯着,一旦蔓藤动了就先用点力,再轻轻一松——探子竭力从山下爬上来,眼看就快要到峰顶了,必定会放松警惕,瞧见蔓藤,哪有不抓的道理? 就连树木茂密,一般人不会打那经过,唯恐蛇虫盘桓的地方,弘农杨氏也极留心地在离地三五寸的地方系了韧性极强的蛛丝,一旦踩上,先是会被黏着。虽然踩几下,挣断它就没事,但远处系着的铃铛就会响。 不仅如此,杨氏还暗中召集了所有叫花头儿,闲帮中的老大,允了他们钱财,让他们盯着县中之人。一旦发现有人打听消息,立刻记下,先松些不紧不慢的消息过去,再把他们诱到银矿那头…… 明明一切都计划得非常好,也没见什么动静,朝廷怎么忽然就动手了呢?哪怕纪家只是富户,对朝廷来说只是微尘一般的存在,也没有随便诛三族的道理,尤其是如今圣人龙体微恙,太子监国,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除非朝廷捏到了十成十的证据,一甩出去,大家都只能说纪家有反意。唯有如此,才能这般雷厉风行。 杨家的策略当然是没问题的,这些防备探子的手段亦是出挑,如不是家中收留了些绿林人物,好吃好喝地养着,了解道上的事情,也未必能筹划得这么周密。但坏就坏在,绿林的人谨慎,常青更谨慎。至于那些绿林中的手段嘛,常青在血影与张熊斗智斗勇的时候,早学了个七七八八,还青出于蓝。 这就像一个积年的老扒手,跑去摸贼王的口袋,后果如何,不问自知——常青也没想到弘农杨氏会设蛛丝金铃。他只是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来布置,不准旁人上山,他怕是会在能走路的地方都埋上陷阱,一脚踩下去就上不来的那种,比如在陷阱里埋点尖刺什么。出于这等考虑,他才以树为路,哪怕树上经常睡着懒洋洋的蛇。 麻烦归麻烦,总比露馅好吧? 杨延和杨绵当然想不到世间竟有常青这等奇异之人,更不清楚血影众人完全是当着纪家管事的面打听纪家事情的,若是知道了,他们定会吐血三升,叹道“时不我与”。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他们很自然地转向了另一种可能,狐疑道:“莫非……有人泄密?” 第625页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朝廷作对,更多的人只求一场富贵,做个安逸的富家翁,并不想参与这件事。碍于姓氏和血脉,明白一旦起事,自己肯定逃不脱,总要另谋生路。再有便是,杨家不得圣人欢心,按照太子孝顺的性子,估计他继位了,杨家也没什么希望。都说富贵险中求,有些人求富贵的方式是拿命去赌,有些人却喜欢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 杨绵听了堂兄的话,心中一紧,忙道:“此事极为隐蔽……” 铁矿和石炭矿的发现、开采,都是极机密的事情,石炭矿若不是纪家发现的,怕他们有后手,乱嚷嚷,何至于让纪家分一杯羹?魏王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帮着纪家糊弄,总算把人给弄走了。 这样重要的事情,哪怕是枕边人,也是说不得的。就是嫡亲的儿子,若不稳重,也不能告知。事实上,杨家知晓铁矿所在的,除了在座的两人和几个绝对忠诚的世仆外,便是两人最看重的嫡长子了,旁人一概不晓。 在这种情况下,说有人泄密,谁最可疑……杨绵为了把自己摘出来,眉头一紧,便道:“我忽然想到一桩事——流民的数量,虽不能知晓大概,但咱们收了多少人进来,族中某些人怕是心中有点数……” 杨延神色一凛:“你的意思是——” 杨绵揣摩到了这位堂兄的心意,不敢多言,只道:“咱们家私自开了多少土地,瞒得过外人,却瞒不过自家人。”同样,开垦这些土地需要多少奴仆,有心人自然知晓,见到你们要的流民远远比需要的多,怎么可能不怀疑?他的这一番说法,很符合杨延的胃口,也正是杨延的想法。弘农杨氏一向以膏粱之姓自诩,眼见裴家、姜家等齐名的家族炙手可热,自家却很不像个样子,族中的长辈对杨延非常不满,认为他们没有能力支应门庭。小辈们也多有怨言,觉得杨延这一支站错了队,害得他们的仕途也不顺畅,官位远远与家族地位不符。加上杨延虽是从二品的待遇,却只领了一个光禄大夫的散职,爵位也没爵位,如何能让族人敬服? 第三百八十二章 血脉之存 自家人知自家事,弘农杨氏看似和睦,实则族中一直有一种声音,便是——长房嫡支在皇权之争中站错了队,害得弘农杨氏日薄西山,为何不换一支做族长? 哪怕是寻常乡村中的宗族,换族长也是大事,何况弘农杨氏这样顶尖的世家门阀?不过呢,此事虽然没能成功,但这个呼声一直没断过,尤其是圣人厌恶杨家人推大义公主出来顶缸就觉得万事大吉的做派,这些年对弘农杨氏的态度极冷淡。若是两个官员同时都适合一个职位,一个和杨家有关系,一个和杨家没关系,圣人必是挑后一个去任职的。 没什么道理,就是看你们不顺眼。 九五至尊便是有这样的权力,哪怕不刻意打压你,但只要不抬举你,什么事情都不想着你,也不眷顾你家子弟。纵是膏粱之姓,坐了几十年冷板凳也要着急,尤其像杨家这种,高高在上惯了,实在难以想象自家从一等的膏粱之姓落成华腴之姓,再变成什么甲等乙等。若真沦落到那份上,他们家的人哪有脸面出去? 一想到族中可能出了内奸,杨延只觉寝食难安,杨绵呢,本来只是为自己开脱,省得家主疑心,但他说着说着,也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否则以弘农杨氏在本郡的控制力,就连曹瑞……一想到这里,杨延简直想一口唾沫喷到这个郡守的脸上,心中愤愤地想,就连曹瑞那条狐狸都糊弄过去了,朝廷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呢? 两兄弟寝食难安,其他族人猜到发生了大事,也一晚上没睡好。孙吉祥呢,同样,因为常青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他的院子,站在他的床头,见他被吓得冷汗直冒,方展示了腰牌:“丽竟门下,奉命来见。” 血影通消息当然比钦差从长安赶来快,秦琬虽没将常青编入丽竟门的意思,但有陈玄在,圣人又通融,也为常青拿到一块腰牌,还是镶金的,证明地位绝对不低。 哪怕没这腰牌,光看常青悄无声息潜入官邸的手段,孙吉祥便有些憷。见是自己人,松了一口气,方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阁下……”哪怕是宦官,也不愿与丽竟门扯上太多关系,实在是这个组织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外加太过残暴了。 “明天我与你一起去杨家,你给我安排个身份。”常青淡淡道,“新安纪家那边,也有我们的人会接应,确保他们不逃出任何一个。” 按照朝廷的意思,拓跋励要去新安纪家,确保纪家三族被连根拔起,孙吉祥则要秘密去弘农杨氏。这等分工也只有拓跋励和孙吉祥本人知道,常青能丝毫不错地说出来,孙吉祥已是放了大半的心,连连点头,心道有这么一位壮士在,咱家也放心多了。万一遇到什么事,指不定能冲出来呢? 常青见孙吉祥信了,说了句:“我先去安排一下,省得出什么变故。”就离了官邸,来到一处民居,才问:“安置可妥当了?” 他说得安置,不是别的,恰是秦琬要留纪家一丝血脉的命令。 按照秦琬的意思,纪清露的四堂兄若是有那一两岁、三四岁的儿子或者孙子自然最好不过,实在不行,七八岁的孩子也可以。但常青觉得这样实在太麻烦了些,而且留了尾巴,不好收场。故他琢磨了片刻,便在秦琬的示意下,与丽竟门的探子搭上关系——左右丽竟门也是认腰牌不认人,并不知道他是假的。 第626页 丽竟门在各地都有经营的,在本地的身份是一处士绅人家,有几间铺子,几亩地,几个仆人,生活殷实,却也没纪家那么富裕。丽竟门的探子便假托自家老母生病,想以略低的价格买些药,还想买几味市面上有钱都买不到的药材。 以他们家的声势,想见到家主很难,打理庶务的旁支却很容易。丽竟门的探子特特去寻了纪清露的四堂兄,奉承的好话说了一箩筐,还送了一份厚礼——常青命人买了间宅子,里头放了两个清倌人,容貌出众,知情识趣,琴棋书画都会一些,还会双陆之类的搏戏,只求纪清露的四堂兄卖一株百年老山参给他们家。 酒色财气动人心,这句话半点不假。纪堂兄虽然觉得这份礼物厚重了点,却也没多想,成日流连外宅,乐不思蜀,日夜耕耘,两个清倌人很快就有了身孕。 常青见时机到了,就差人将这件事捅出去,纪堂兄的妻子果然气势汹汹地杀来,听见两个小妖精重身,丈夫尚不知道,二话不说,立刻将她们给发卖了,又将外宅一应奴才给处理了。之所以不是打杀,主要是怕丈夫和自己闹翻,两个小妖精长得这样漂亮,卖去见不得人的地方,当天就得接客,等丈夫来救……丈夫会不会再要她们都是问题,哪怕要回来了,孽种竟能保住,父亲是谁也说不清了。 处理完心腹大患,还得了一注外财的纪堂兄之妻心满意足,打道回府,车子不小心被惊了,主仆俩一头磕在车上,没死也没活,就那么躺着,其他奴才因为“看顾不周”被纪家发落,这事就这么抹平了。 现如今,知晓纪家在外头还可能留了血脉的,除了丽竟门和血影,再无旁人,至于这份血脉能不能真的保下来,那就要看命了。 血影部众对常青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道:“妥当了,统领,等这两个女人生完孩子……”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到时候看吧!”常青对杀人是没半点负担的,但想到秦琬一直以来的举动,想了想,还是说,“她们若是识趣了,也未必不能给一条生路。” 新安纪家的事情,很快就得天下皆知了,一般人躲都来不及,谁会凑上去呢?常青压根没多少心思管这些,只道:“明天我去弘农杨氏,你们跟着拓跋御史去纪家,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众人领命,又忍不住担心常青,常青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孙吉祥身边也跟着十余侍卫,不知是谁知道了常青的“身份”,大家便陷入了极端的纠结中——离他离得近吧,自己都害怕,总觉得丽竟门的人都是从修罗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实在不能接近;离他离的远吧,若他觉得被孤立了,记恨大家怎么办?实在是两难的抉择啊! 出于敬畏之心,威武的侍卫们不住去觑常青,走路也险些同手同脚。待到弘农杨氏的庄园面前,见高墙外头还有护城河,需放下吊桥方能进入,孙吉祥不由咋舌——这就是传说中的坞堡?怎么比郡县的城墙也差不了多少?朝廷竟能容这等东西的存在?大夏建国后,坞堡不是都拆了么? 常青跟着秦琬久了,倒是知晓一些,比如坞堡四角本来是有望塔、箭楼的,碍于大夏的强势,全拆了。 吊桥缓缓放下,众人鱼贯而入。 坞堡是世家的体面,大门缓缓推开,便是宽阔广场与走廊,再往里头,流觞曲水,茂林修竹。中间有个极大的湖泊,引得是护城河里的水,生机不绝。花园往后走,才是杨氏族人居住的地方。据说,再往远处,西面、北面,还有许多仓库、民居、作坊,奴婢、部曲和匠人们都住在其中,甚至还有耕田,以及饲养鸡鸭的地方。 饶是常青见过世面,也被震住了。 长安周围自然是没人敢修筑坞堡的,不,应该说,关中地区就没谁敢这样做。洛州、青徐、江南的世家胆子大一些,燕云那边情况比较特殊,坞堡倒是有,但洛阳裴氏……他们的坞堡是拆了的,所以大家想着,可能大部分世家的坞堡都拆了,只是保留下了庄园,那就没什么了,长安贵人也喜欢修筑庄子和园子呢! 今日一见,才知何谓孤陋寡闻——这哪里是庄园,分明是城中之城! 秦琬的春熙园之所以被长安命妇贵女们羡慕,就在于其中有湖泊,园子也很大。圣人说将春熙园改造成行宫,由此可见,春熙园是非常拿得出手的。但与弘农杨氏的坞堡相比,无论是面积大小还是奢侈程度,都是小巫见大巫。 别说什么这是弘农杨氏一族之人聚居的地方,春熙园只是秦琬一人住的,能改造成行宫的地方能差?行宫里住的人,会比你的族人少多少?哪怕真少了,她是君,你们是臣。皇族可以修建城中之城,臣子们……都是前朝带来的坏影响! 常青心中想些有的没的的时候,孙吉祥已经与杨家家主寒暄上了,态度平和,既不亲热,也不梳理,语气拿捏得刚刚好,透露出来的意思也分毫不差——朝廷还是很看重弘农杨氏的,知道你们这次是鬼迷心窍了,既然新安纪家已经伏诛,你们杨家令几个首恶自尽,把矿产交出来,咱们便既往不咎了。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内常侍,看上去刚毅端正,实则滑不留手。该说的话没漏半点,想多打听,一个字也打听不出来。也不肯继续在杨家坞堡待着,传完旨就打算走,他们还得赶去新安县督斩呢!杨延笑得都快僵了,几次想比“动手”的手势,都克制住了,最后只得眼睁睁地坐视他们离开,险些咬碎了牙齿。 第627页 第三百八十三章 诛杀三族 杨绵听了孙吉祥传的密旨,心里咯噔一下,见杨延竟坐视对方离开,更加心焦。 待孙吉祥一行人走了,他克制半天,还是忍不住:“堂兄,方才……”为什么不将他们给软禁了,想些办法,让他们站到自己一边,被迫与自己同流合污呢? 杨延回想着方才的一幕,脸色极为沉重:“站在孙吉祥旁边的那个人,看上去普普通通,完全没个侍卫的模样,与整个队伍格格不入。可你瞧见没,其余那些脚步沉稳,眼神清明,手上布满老茧,看上去功夫不弱的侍卫,全都对他十分敬畏,隔三差五就要偷偷打量他。” 这样的人,哪怕貌不惊人,也必有过人之处,杨延断不敢小觑。 他年过花甲,经历的事情颇多,老而弥辣。略加思考便明白,此人不是身手极为过人,便是身份太过惊人。若是后者,扣了他,局势或许更会恶化;若是前者,万一他暴起伤人……纵在朝廷没有实权,但在弘农郡,在家族里,杨延的权力不可谓不大。他享了大半辈子的富贵,自然不希望自己死得这么冤枉,便宜了别人。 不得不说,杨延的判断很正确,若是刚才他敢将这队人“留下”,常青定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他,无论是挟他做人质,还是杀了他令杨家大乱,都不失为脱身的好办法。这也正是常青要跟着孙吉祥来的原因——一是探一探坞堡的格局,二便是以防万一,毕竟世家么,不要脸早就是常态了,不得不防。 杨延说着说着,还有些后怕,殊不知堂弟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朝廷话倒是说得漂亮,诛首恶即可,但这“首恶”是什么标准呢? 换做别的事情,或许还有斡旋的余地,事涉谋反,朝廷的态度一向强硬非常。杨绵知道,这一次,弘农杨氏必定要元气大伤——朝廷说你家挑几个掺合进来的自尽就行了,你可不能真随便挑几个无关紧要的族人就当过关了。为了自家安危,也为了朝廷颜面好看,至少要挑一脉嫡支,或者几支与嫡支没出三服,关系极为亲近的旁支。 不仅如此,朝廷说要你们自尽,你们也不能不做出表态。总得寻个理由,将这一支逐出家族,更不能暗中照拂。 若是家人能被妥善照顾,牺牲自己也就罢了,可这情形……性命也没了,名誉也没了,前程也没了,就连家人的未来都没了,谁愿意做这等赔本买卖? 胡乱指认族人,强迫对方牺牲,换做平常还行,偏偏弘农郡守是曹瑞那只狐狸。曹瑞在弘农郡五六载,早将各方关系摸得门儿清,世家几乎没从他手上讨得什么便宜,倒是隔三差五要为弘农的繁盛出点力。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曹瑞心中指不定多恨杨家,一门心思“戴罪立功”,哪里会手软?随便指认,想都不要想,曹瑞在这里等着呢! 杨延连区区侍卫都畏惧,怕对方暴起伤人,害了自身性命,岂会愿意出面担下罪责,可若他不愿担……想到此处,杨绵打了个激灵,只觉遍体生寒。 真正知晓铁矿一事的,唯有他们两个,并着他们的嫡长子。杨延不想自己和儿子身死,杨绵难道就想了么? 朝廷之心,当真险恶!他得想个法子……总不能只有他们这一支倒霉,即便要死,也该大家一起死才是! 常青快马加鞭赶到新安县的时候,被当地人民称作“纪家巷”已经被甲士给围了起来,弓箭手守在巷口并着所有门口。常青见对角的街上,血影中有个叫李三的人叼着根草蹲在墙根,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到他人,避着旁人的视线,快步走上前去,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三打了个激灵,不明白统领是什么时候来的,嘴皮子却没落下:“统领,您来了?我这是盯着纪家宅院,勿要生什么变故。” “官府接手了,咱们就该撤了。”常青淡淡道,随即问,“怎么,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事情倒是没出,就是纪家和本地还有邻县的大户都是姻亲,前几天纪家的人被带走,全县都炸了锅。这几天一直有邻县的人来,闹事的也有,哭诉的也有,搅得人头疼。大家恐那些当兵的不讲理,就轮流在这里看着,以免出什么事情,好事竟成了坏事。”李三笑嘻嘻地说。 常青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道:“不错,懂事了。” 李三打蛇随上,忙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人!”说到这里,又有些幸灾乐祸,“您是没看见那天,折冲府出动了一半的兵马,将新安县的城门给控制住,又将这条巷子给围起来,将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像猪狗牛马一般拖出来。谁敢哭喊就赌上嘴,好不痛快!” 他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揭不开锅,就将他卖给了人牙子,小小年纪被训练成扒手,后来机缘巧合入了血影。总之,没过一天好日子,对富人的排斥自不消说,见到他们落难就觉得痛快。 常青闻言,看了李三一眼,李三有些惶恐,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听常青说:“你将来也会是锦衣玉食的贵人,现在就少说两句吧!” 李三先是一怔,随即又有些不可置信,见常青神色沉静,不知怎地就信了,激动得脸色通红,下意识挺起了胸膛。 “岑大人怎么说?” “哦!这个啊!”李三垮下脸,“咱们没足够的身份知道,还得统领您出马。” 第628页 常青的身份自是足够的,他以“丽竟门高官”的身份出现在台前,就注定他不可能再到阴影中去了。即便是曹瑞这种资历足够的文臣,又或者拓跋励这般清贵的监察御史,也不敢轻易招惹即将要改行的皇家密探。 当然,也不会去攀附。 常青凭着腰牌走进大厅,找个角落站着,只有孙吉祥点了点头,权作招呼。其他三位看了他一眼,曹瑞神色温和了些,岑越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拓跋励目不斜视,却没都没说赶他走的事情。而是继续中断的话题,只听曹瑞忧心忡忡地说:“本朝统共有两次诛三族之案,一次是卫国公柴家,一次是褒国公张家……” 柴家随废太子谋反,太宗皇帝大怒之下,诛柴家三族,那一次的三族算得是父、子、孙,也就是柴家家主一脉,并着他的嫡亲兄弟一脉,全都诛杀殆尽。 褒国公张家自不消说,非但他们家,他们家的姻亲也多半是梁王系的。穆家为了扩大事态,在朝堂上引经据典,硬是将三族的例子从父、子、孙变成了父族、母族和妻族,牵连甚广。圣人为怀献太子,默认此事,才导致长安西市血流成河。 圣人在位,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不好唱反调。哪怕寻旧例,也应用褒国公张家的例子,而非卫国公柴家的例子。但纪家与当地,还有附近几个县的乡绅富户都是姻亲,一旦真要按父、母、妻三族来满门抄斩,得将弘农郡三成乡绅富户给杀了,动静未免太大。 世家虽势大,到底高高在上,与普通百姓的生活差得很远,倒是这些乡绅富户和百姓的生活贴近。尤其是做买卖的,无不想要个好名声,他们势力弱小,并不像世家那样惹朝廷忌惮,反倒比较敢修桥铺路,在乡间的风评也不错。纪家死有余辜,但他们的姻亲没有一个是知晓此事的,贸然处死,未免不美。 这道理谁都明白,但在场没一个敢明说的。 正如卫拓所说,绝大部分的官员还是将做官摆在做事前的,区别只在于轻重程度罢了。百姓纵对朝廷有所不满,也未必做得成什么。曹瑞已经在弘农待了五年多,未必会再待一个三年,大可以将烂摊子留给继任的郡守,自己把这件差事体体面面办好,即便不升迁,也能“将功折罪”。 面对大案,当官的普遍有一种心态,那就是“株连”。仅仅一家一户的犯人,如何显示出自己的能耐呢?好在曹瑞虽对乌纱帽比较看重,到底是一名较为务实的官员,早年不同流合污的骨气还在。纵因仕途受损,处处受制,从而改变了为人处世的方略,骨子里还是有些执着,见四下沉默,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不若取父、子、孙三代而诛,各位以为如何?” 岑越比较想把案子办大,沉默不语;孙吉祥明哲保身,缩着头,也不说话;拓跋励见曹瑞真说了出来,颇受触动,却仍有些顾虑,轻轻点头,还未吐露什么,就听不远处传来低沉的男声:“郡主有命,几位大人可便宜行事,一切以稳妥为要。” 曹瑞见常青愿意为他们兜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恐岑越不高兴,温言道:“纪家……唉,纵是三五日后就处斩,这事也没完啊!” 为何没完?当然是弘农杨氏没动静啊!岑越知曹瑞给他台阶下,顺便点名局势,终于好受了些——洛州的武官本就没文官底气足,曹瑞这么做,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何况曹瑞说得也没有错,十个乡绅之家也没有一个弘农杨氏值钱,何必要舍大取小呢? 第三百八十四章 杨家密会 曹瑞等人心绪万千的时候,杨家坞堡亦不平静。 莫要看洛阳裴氏人丁单薄,就以为天下世家都是这样了,他们家之所以如此,只因燕末夏初之时,旁支强占嫡支家业,初代上宛侯方投奔了夏太祖。 上宛侯止有裴晋一个儿子,裴晋又仅有一个嫡子,三个庶子,其中两个还是闷不做声,安享富贵,压根不插手也没资格插手家族大事的存在。孙辈人数略多一些,但真正嫡出的,可以代表洛阳裴氏的人,仅有五名嫡系成员。 洛阳裴氏这等情况,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少得可怜。 弘农杨氏比较识趣,谁占了弘农郡,他们就派一两个家族成员去接洽,若是没办法,送女儿去联姻也行,反正姿态始终端得很高。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在弘农郡换了主人后,立刻改换门庭,真要论起来,杨家别的势力或许损失了,唯独在家族成员这块,没减员多少。 宗族人丁兴旺自然是好事,随之而来的却是家族内部势力盘根错节,恍若一个小朝廷,并不轻省多少。寻常的事情,家主还可决定,生死存亡之大事,自然要召集族老,以及家中略有权势的从兄弟,一道来商讨。 唯有这等时候,杨延才会庆幸自己已经是花甲之年,能对他倚老卖老,分量又足够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他将近日种种一说,果不出所料,密室里头的杨家人们立刻炸开了锅:“这样大的事情,家主为何不与我们说一声?” “为今之计,只有听从朝廷的,快快交出首恶,好保全家平安。” “正是,朝廷对咱们已经网开一面了,咱们若再不识抬举,惹来大军可怎生是好?” 趋利避害之心,人皆有之,一家之力再怎么强盛,也不敢明着与朝廷对上。若是朝廷无道倒还好说,如今天下承平,世家贸然造反,失了“大义”,终不成事。 第629页 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还没关东那么强,江南十余强盛世家联手造反,还不是被平定下去?昔日赫赫扬扬的家族,就这么身死族灭,无疑给许多世家敲响了警钟。如今朝廷提出了和平解决的方略,只是牺牲几个人而已,大部分人都会想,反正牺牲得不是我,死几个旁人换平安,算得了什么?还有些心思活络的,恨不得立刻扣帽子给杨延,让他这个家主去死,至不济也断其一条臂膀。 前一种心思只能算平庸,后一种心思就能称得上恶毒了,偏偏最积极得便是杨延的嫡亲弟弟杨盛,只见这位头发花白,面貌儒雅的老者,说出来的话却浑然不是那么回事:“大哥的难处,做弟弟的也知道,您将咱们喊过来,怕是决定好了和朝廷作对吧?” 他看似谦恭有礼,体恤兄长,实际上心中的怒火已经翻腾到了极致——明明是嫡亲的兄弟,就因他年轻时交游广阔,与大义公主的关系也亲厚,瞧上去倒是比兄长灵活些,便有人建议由他来做家主。 明摆着的离间之计,却实打实地离间了兄弟之情,令他在家族中的地位还不如杨绵一个堂弟。 这么多年来或明或暗的打压,他都忍了,可杨家私开铁矿和石炭矿一事,他竟分毫不晓。想也知道,杨延自己是不肯认罪的,杨绵是杨延的铁杆,能不认当然也是不会认的。再往下排,就数他在家族中的“分量最重”,谁最适合做替罪羊,还用说么? 混账哥哥打压他多年也就罢了,如今竟要抛他出去消灾,他若不同意,就带着全家去死,他也只能让他们去死一死了! 不得不说,杨盛虽将兄长想得过于恶毒了些,却歪打正着——杨延确实打算牺牲这个弟弟,但他也不是不愧疚,早想好了保全之法,便是将杨盛新出生的一个曾孙先藏起来,过了两三月,自己的孙媳生子,便可说是双生子。左右是一家人,长相本就有些相似,当利公主那对实打实的双生子,也没生得一模一样啊! 本来打得好好的算盘,用“大义”拖弟弟下水,谁料杨盛抢先赌住了他的话。 杨延本就觉得家族内部出了叛徒,心里也有几个人选,杨盛首当其冲。如今见对方反应这么快,越看越觉得杨盛就像那个与朝廷暗通款曲,想要夺得他家主之位的人,故他暗暗吸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口气堪称温和:“为兄并无此意,只是朝廷不仅要诛首恶,还言之凿凿,确定咱们手上有铁矿。且不提此事是如何泄露的,单说铁矿,咱们家确实有,却是在平安乡。” “平安乡!” “怎会如此?” “竟是在那儿?这可怎么办?” 在场的杨氏众人一听见这个消息,豁然变了颜色——平安乡处于一方山林之间,原本是一块沼泽地,被视作无法开垦的地方,故没被官府记档。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是好几次的地动山摇,沼泽渐渐变成松软而肥沃的土地。弘农杨氏发现后,便将这块地给圈了下来,秘密开垦和种植。反正前朝世家势力鼎盛,他们又是顶尖的门阀,谁敢来招惹?哪怕陷入沼泽,也是死些奴婢,于他们并无损害。 经过这么多年的耕作和种植,平安乡早就成了一方沃土,每年都可以给弘农杨氏带来不菲的收入。这份收入大半是归于公中的,弘农杨氏的各个房头都受益匪浅,骤然听说铁矿在那里,许多人只觉心口好像被刀子重重剜了一刀。 想也知道,朝廷若似乎见到了平安乡,必定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收回铁矿”。弘农杨氏的家底虽富裕,土地到底被前朝缩水了太多,一旦保不住平安乡,可不是简简单单地少了一大份资产而已。 现在已经不是光凭一个姓氏就能轻易封官败相,甚至对官职挑挑拣拣的年代了,弘农杨氏现在没人做高官,各种收入都少许多,既要维持膏粱之姓的排场,还要为族中子弟奔走,加上世家惯有的奢靡,支出巨大。若是失去了平安乡,又不削自身花费用度的话,入不敷出绝非空谈! 杨延也是反复琢磨了很久,在杨绵不断的敲边鼓下,越想越觉得朝廷用心之险恶:“若是一两处荒山中发现了铁矿,咱们交给朝廷也就罢了,平安乡沃土数千亩,光是在那儿耕作的奴婢就有百户人家。咱们先将头低下,非但会被世家看轻,也会被朝廷看轻。到了那时,朝廷若是硬要说这些人是咱们蓄养的死士,那该如何是好?本朝有令,膏粱之姓的部曲人数不得过百,更不得私纳流民,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罪证啊!” 杨盛见兄长越说越有煽动性,眉头紧缩,不悦道:“兄长未免也太危言耸听了,朝廷若要以收纳流民,私蓄部曲来治咱们的罪,天下世家谁不寒心?朝廷只下令诛了纪家,对咱们发得是密旨,可见对咱们弘农杨氏还是信重的。太子殿下好学之名,天下皆知;陈留郡主与太子殿下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大义公主又抚养了广陵郡主的儿子,焉知这不是咱们杨家复起的机会?” 他这话说得实在,也喜庆,众人听着非常顺耳,频频点头。 圣人虽不喜弘农杨氏,却没在任何场合说出来,这种“心照不宣”是最难打破,也是最容易打破的。说它难,是因为圣人在世的时候,你对这等无形的桎梏基本上没辙,人家也不打压你,也不针对你,就是对你冷淡得要命,足以让你一口气梗在胸口,无法顺心;说它不难,只因圣人一旦驾崩,太子殿下继位,便可征召弘农杨氏的子弟为官,甚至直接给予高位,只要你的散职足够高就行。 第630页 秦恪之所以能回京,陈留郡主功不可没,弘农杨氏可是陈留郡主的母族,陈留郡主受夫家欺凌,难道不希望母族为自己撑腰?大义公主势单力孤,明明是为国和亲,却因在突厥的几十年经历,被朝臣所疑,里外不是人,难道不想弘农杨氏做她的后盾? 这些人被杨盛勾勒的美好前景迷惑,浑然忘了陈留郡主最无助的那几年,也没见杨家人给她出过头;大义公主千里迢迢回到故乡,却与小儿子阴阳相隔的时候,弘农杨氏没半分宽慰的意思,反倒急吼吼地想过继自家子嗣给大义公主,好谋个爵位。 你们对我们无一丝帮助,还想我们帮你说话?做梦! 杨延本对造反并不怎么赞同,碍于堂弟平素颇有见地,对他又忠心耿耿,他才听了几分进去。待到密会一开,嫡亲弟弟处处与自己唱反调,口口声声都是朝廷好,不免让他恼羞成怒,心道朝廷原来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想换个听话的狗取而代之。唉,谁让我是人,他是狗呢?一想到这里,他反倒觉得有些畅快,仿佛自己极有骨气,与自己斗了几十年的杨盛则是鹰犬一流,自己合该俯视对方。 “二弟。”杨延看着杨盛,杨盛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就见杨延一拍桌子,怒道,“我弘农杨氏为何出了你这等不肖子弟,为了荣华富贵,竟出卖全族!我今天就代列祖列宗,先除了你这畜生!” 第三百八十五章 积怨已久 杨延一声令下,便有几个青壮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将杨盛一家给扎扎实实地绑了,不忘给他们嘴里塞上布条。杨氏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动手的人并非杨氏嫡系,而是关系较近的旁系,且不止一支。 也就是说,这场聚会,说是大家一起来商量,局势却是由杨延控制的。敢唱反调的人,哪怕是家主嫡亲的弟弟,也逃不脱被五花大绑,用绳索拖出去的命运。 杨盛被带走后,杨延居高临下,俯视着族人,便见昔日对他也敢摆出一副公正面孔,对他指手画脚的同辈们,多敢怒不敢言,全然不复平素的骄横,仿佛一口积攒在腹中十余年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一般。 他很早就梦想着这一天了——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异常动作。 事实证明,在强权之下,他那些骄傲的,自负的,喜欢对他指手画脚的族人,全都闭上了嘴巴。 这是四十余年来,他参与的、见证的、主持的会议中,最蛮横、最霸道、最不讲理,却也是最轻松的一次。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懂得了皇族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削弱世家。 当你拥有了绝对的力量后,却还有人不知死活地在你耳旁喋喋不休,想要忍住不将这些苍蝇拍死,实在是一件很令人不快的事情。 “诸位。”杨延的声音很平稳,面上却带着不自然的兴奋和潮红,“你们来到这里,也不能不留下一点东西。想和杨盛一样的,大可以开口,若不想和他一样,便如这般——”他拍了拍手,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托着一盘涂料,并着一些闪烁着寒光的银针等物件,缓缓地走了过来,微微欠身:“家主。” 杨延笑了笑,神色非常平和,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若想平安离开这里,便要在你们的右手臂内侧,刺一个花纹。”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鼓噪声险些将密室给掀了。 “岂有此理?我等世家子,难不成是牛马?” “正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舍弃?” 纹面、刺青,那是奴婢、牛马为了好认,才会刺上,或者犯了大罪的人,才要受这等刑罚。哪怕是贩夫走卒,或者在这些世家子眼中下九流跑江湖的,为了表示忠诚,往往也是歃血为盟的居多,切掉小指已经属于非常极端的做法了。而且还是他们自愿的,并非强迫打上烙印,与如今杨延要做的行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杨延毫不在乎这些人的叫嚣,他不过一个眼神,刀斧手已经陈列在密室两端,血量的刀光提醒着所有人,不从,则死。 策划这一切的杨绵悄无声息地从密室的另一端离开,他施施然地走到另一间石室中,示意看守的人将堵着杨盛嘴巴的布条取下。 杨盛倒是硬气,明明身为俎上之肉,被取下布条的第一刻,却狠狠地“呸”了一声,方高声质问杨绵:“张家的选择,你可记得?我杨氏的祸事,你又是否明白?” 他说的张家,自然不是褒国公张家,而是在弘农、河内两郡都颇有势力,勉强可以跻身膏粱之姓的弘农张家,或者说河内张家,也就是裴熙之母张夫人,以及宰相张榕出身的家族。 河内张家卷入梁王案,眼看就是举家倾覆之祸,张家家主却将张榕撇出这个圈子,一副与他势不两立的模样,明面上四处求援,暗地里却委托洛阳裴氏,保住张榕的官位,令这位张家旁支最杰出的子弟得以继续在御史台待着。 张家嫡系不存,可张榕在,所以河内张家只是偃旗息鼓,现如今,他们出了一位宰辅,纵然一世不算膏粱之姓,也依旧是华腴之族。 每每想到此处,杨盛就痛恨自己昔年在家族中话语权太低——当年长辈们要献女和亲,圈定大义公主的时候,杨盛是反对得最激烈的那个,为这件事情,他还被罚跪了整整七天的祠堂,至今阴雨天膝盖都会发疼。大家都以为他和姐姐大义公主关系亲厚,不忍心让亲姐姐去和亲,想让堂姐堂妹顶缸。他的父亲为了家主之位的稳固,要笼络兄弟,又觉得女儿反正没人敢娶,侄女们倒很值钱,对“不懂事的儿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全然无视了次子苦苦哀求,抱着他的腿,大声说:“不能送姐姐去和亲,不能,姐姐她……她是皇家的媳妇啊!” 第631页 杨盛在说什么,杨绵心知肚明,他冷笑一声,满脸都是不屑:“是啊,你明白,可你没办法阻止。他们后来也明白了,所以他们后悔了,后悔没听你的话。爷爷和大伯把这件事挂在嘴上,挂了二十年,却没能成功把你捧上家主的位置,反倒让你陷入了如此境地。” 没错,杨盛比杨延有能力很多,也更加心狠。他不想让姐姐和亲,并不是因为同情姐姐,只是因为杨氏与皇室心照不宣,有过默契,大义公主名义上是陈留郡主的表姐和玩伴,实则是皇家的童养媳,送大义公主去和亲,必定会触怒皇室,但那又如何呢?一个家族,只能有一个声音,杨盛若是出了头,岂有他杨绵的今日? “我们都很清楚,这种情况下,家主以死谢罪是最好的方式。你希望,我也希望,但杨延不想死,而我……”杨绵的面容在火把的照映下,显得有些阴测测的,“他死了,你能活下来,我却未必。” 如果我注定逃不了一死,那么就让整个杨氏为我陪葬。 杨盛凝视着杨绵半晌,冷冷道:“可惜了,你为什么不是我的亲弟弟。” 若你是我的亲弟弟,你有这样的能力,纵是我要为你顶罪,也没什么不可以。只可惜,你不是。 “我若是你的亲弟弟,杨家只会败落得更快。”杨绵满面讥讽,“那个蠢货怎会是我们的敌手?”而我们两个人的争斗,不可能令家族维持如今的平衡,却渐渐衰败的局面。对我们来说,弘农杨氏,要么一跃成龙,要么沦落成虫。 杨盛沉默半晌,才说:“世家,已经不是从前的世家了。” “你错了!”杨绵厉声道,“在我眼中,世家之所以骄傲,无非是这些资源罢了。前朝皇帝无用,资源都被世家捏着,世家才金贵。本朝皇族强势,寒门有了进身之阶,世家也就不那么值钱了。偏偏那些老顽固还看不透这一切,固执地活在过往的荣耀里,重重规矩,无尽束缚,当真值得?我若不姓杨,纵是出身略低一等,又岂会比不过他曹瑞?为何他做一方郡守,步入中枢指日可待,我却要在坞堡之中蹉跎年华?” 只可惜,杨延连嫡亲的弟弟都容不下,岂能容旁人胜过他?杨绵再怎么“忠心耿耿”,他也只是将堂弟当做幕僚来用,不肯为堂弟的仕途奔走。就好像那些被弘农杨氏悉心培养的旁系子弟,说是说青年才俊,可谁不要让着嫡支子弟几分? 杨绵越说越激动,脸色也越来越狰狞:“广陵郡主年纪轻轻,就知道兴办女学,有教无类,定下规矩,凡入女学,学生都是平等的。谁敢仗势欺辱同学,抑或是藏拙保身,一旦发现,就会被赶出去。一个刚到双十的女郎,都能有这样的魄力,杨家呢?杨家有什么?发现了铁矿,想上报,舍不得平安乡;不上报,成日提心吊胆。发现石炭矿,制造甲胄,却没个周密计划,任由把柄给别人拿!弘农杨氏,多显赫的家族啊!你去家学看看,嫡支子弟一群草包,旁系子弟,哪怕不是草包,也得把自己变成草包!” 他心中的怨气积攒了太久太久,只差一个发泄的出口——我不比任何人差,为什么我要让着那个目光短浅、刚愎自用、嫉贤妒能的蠢货,为什么我怎样努力,都要仰他鼻息而活? “你——”杨盛竟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方问,“你打算怎么做?” “这十几年,我们也开采了不少石炭和铁,制造出了三百甲胄。曹瑞和岑越再有本事,也没办法笼络住所有人,总会有一两个捏在我们掌心的下属。”杨绵的眼中似有一团火在跳动,“我忍气吞声了一辈子,临到老了,岂能不闹一场天翻地覆?” 不能名垂青史,行啊,那就遗臭万年吧! 杨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杨绵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堂兄,你也莫要想着坐收渔人之利的好事,哪怕事情落败,你的好哥哥也不会容许你活下去的。咱们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说罢,他步履轻快,竟带了几分雀跃地离去,走回密室的门口,轻笑着问:“见血了不曾?” 刀斧手对他十分恭敬,肃容道:“未曾。” 杨绵早就猜到自家人会是什么德性,口口声声圣人之言,世家尊严,到了性命犹关的时候,为了活命,哪怕像牛马一般被打上烙印,不也全都忍了么?这样的人……呵,也好,到时候朝廷清算,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第三百八十六章 战前小事 会议结束后,岑越本想回府衙筹备些事务,却见常青跟了出来,登时有些不自在。 都说穷文富武,岑越虽家道中落,却没短了衣食,生活无忧不说,读书、习武也是供得起的。故他虽是武人,却通晓文墨,颇有儒门之风,对出身贫寒,仅凭一腔血性的武夫则很有些芥蒂,觉得他们好勇狠斗,狼性十足。若此人再加上“皇家密探”这一身份,更是令人避如蛇蝎。 常青也知他身份尴尬,抱了抱拳,正色道:“恐事情有变,某需与岑大人走一趟。” 岑越一听,老大不高兴——怎么?你这是信不过我? 等等,若是信不过,就不会明着说,万一我因你们的态度生气了,临时变节…… 他在官场混久了,想得未免就多,踟蹰的功夫,常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补上一句:“诸位大人忠心为国,殿下深信不疑,奈何弘农并非诸位大人的故乡,在此就任,奴仆上头许有些不妥。” 第632页 这么一解释,岑越原有的小疙瘩也就消融了。 常青说得半点不错,岑越平素虽和世家互利互惠,捞了不少好处,但只是官场上再平常不过的交情,自然没跟着世家一条路走到黑的意思。可他不想反,并不意味着手下没被收买,尤其是家中奴仆。 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去做官,自然不可能浩浩荡荡,前呼后拥,顶多也就带几房心腹。为了维持一方大员的排场,很多奴仆都是就任后直接在当地买的,等要离任了,或发还奴籍,或转手卖了。 这样的奴仆,忠诚虽有,但在世家大族眼中,始终没有家生子来得可靠。岑越虽不是世家勋贵出身,却因生长在长安之故,耳濡目染,这一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加上常青一口一个“殿下”,又不似寻常探子一般,一辈子留在阴影里,而是要由暗转明,这等特殊情况,由不得他们不深思。 岑越琢磨了长安形势许久,明白广陵郡主是圣人挑选出来辅佐太子和幼主的人选。想也知道,广陵郡主一介女流,手底下必定是没什么人呢——哪个爷们会想不开,正路不走走歪路呢?就是有这样的人,也是入了邪道的,十有八九*是佞臣,圣人当然看不上。既然如此,就要给广陵郡主配人,好压得住场子。 草台班子不能服众,出身好一点的吧,又未必愿意跟着广陵郡主走,难怪要让探子回到阳光下。这么一尊佛在郡主身边杵着,谁不害怕? 毫无疑问,岑越是个十分懂得变通的人,哪怕对常青的身份有点别扭,也明白眼前这个青年如今虽籍籍无名,将来却必定是一飞冲天的。自己在地方上做官,又摊上这么一桩事,对方在中枢做官,是圣人留给广陵郡主的人,谁的前途远大还真不好说。故他咳了一声,态度柔和了一些:“不知常大人打算怎么办?” “丽竟门其余兄弟,已被我派去保护钦差与曹大人。”常青见岑越好说话,也松了一口气,“不知岑大人想玩小的,还是玩大的?” 常青本想说,小的就是咱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局面,大的就是你假死,令局势失控,事情闹大,届时许多墙头草倒向杨家,情况就更妙了。军功本就是以人头计的,人头的多寡,岂能不决定官途? 话都快到嘴边,他忽然想起秦琬和裴熙关于阴谋阳谋的探讨,以及秦琬和魏王的行事手段区别,常青就将“假死”的提议收起,肃容道:“究竟是除去首恶,抹平此事;还是深究内幕,不放过一个。若是后者,怕会累及家人。” 岑越本能地对后者动心急了,但一想,身边这位可是皇家密探,太子又是以仁厚出名的。万一自己太想邀功,连家人都不顾,被常青上报,令太子留下自己是酷吏的印象,那可怎生是好?故他的神情十分诚恳,语气也异常诚挚:“圣人恩泽四海,朝廷如日中天,狂妄之徒终究是少数。” 没错,弘农杨氏会不会造反都不知道呢,当然,他们家要死点人,内部的动乱肯定是少不了的。 常青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平静,他对这种事比较有经验,知道杨家人若是不死心,在这等情况下,想要令弘农郡生变,让大家都跟着杨家走,只有三种法子做“投名状”:一:杀了曹瑞二:杀了岑越 三:杀了钦差,即拓跋励和孙吉祥 这三种可能中,第二种看似最难办到,但常青是什么人?他就是不明白什么叫做善泳者溺,也在弘农郡待了几个月,明白了文武两位高官的性格——曹瑞是典型的文官,心细如发,谨慎非常。哪怕曹瑞不喜欢被人围着的感觉,可在这等情况下,不管是朝廷还是岑越派人保护他,哪怕是丽竟门的探子,曹瑞都会从善如流地接受,因为一切都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 同理,拓跋励也是文官,孙吉祥是宦官,他们是当钦差的,一旦回去,前途远大,并不想将性命折在这里。唯有岑越,功夫不弱,性格虽圆融,却也颇为自傲,让此人在重重保护下过日子,他必定是不肯的。这样的人看似难以对付,一旦选好了缺口,却最好攻破,故常青亲自跟着他,以免出什么岔子。 岑越见常青没再说话,心里头也有些打鼓,这就像文臣怕监察御史一样,不因对方的官位,只因对方的地位。但瞧着先前常青愿意帮曹瑞兜着事情,认识到对方在广陵郡主面前分量不轻之余,岑越又觉得,这位暗探首领怕是有些面冷心热。他犹豫片刻,决定赌一把,便道:“岑某忠心国事,这些日子就不回宅邸了,不知妻小……” 常青自然赞成这一提议,目标分散了,保护起来就不是很容易,倒不如需要保护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便道:“郡守府有朝廷侍卫和丽竟门人看着,理应无事,若是岑大人不放心,派些甲士护送也行。” 岑越一想,觉得这也不算什么怯懦的表现,便折了目标,回家一趟,命妻儿收拾行装,权且去郡守府上住着。 如此动静,自然引得府上一阵动荡,岑夫人强作镇定,命奴仆们轻装简行。便有几名满头珠翠,穿金戴银的俏丽女子急急奔来,见着岑越夫妇俩,扑通一声跪下,未语泪先流,姿态煞是可人。 岑夫人刚要说什么,岑越已沉了脸,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吵吵闹闹的,将她们带下去!” 这个处理方法……不太妥当吧? 第633页 常青一看便知,这几名俏丽女子是岑越的宠妾,但本朝早有规定,三品以上方有资格纳妾。岑越是上府折冲都尉,正四品上,离这道线就差一步。可差一步也是差,故这些宠妾平日倒是衣食无忧,一到这等时候,却连个得力些的仆人,甚至连家中的牛马都不如。莫说岑夫人不会带她们走,就是岑越,为了面子好看,也是不许自己的家眷中有这等“不正经之人”的。 再说了,区区几个妾算什么?真要到逃难的时候,老婆孩子都是可以不要的。好一些的,全家走;若只能保一个,必定是保儿子的;真要一个都保不住……人么,多是觉得自己重要些。 身份确实注定了很多事情,但人之所以为人,难道不就在于情感么?故常青上前一步,说:“一旦尊夫人、公子带人离开,府中力量必定空虚,若是有刁奴作乱,怕是不好收场。” 岑越确实不将妾室当人看待,却也不愿自己头上无端就多一顶绿帽子,常青的话也提醒了他另一点——他这几个妾室,并没有家生子,多是旁人孝敬的,或是为了富贵攀附的奴婢。论姿容,论性情,论服侍他的可心之处,样样都不差,很拿得出手。莫说仆人觊觎,就是他的那些手下,也不可能会拒绝这份送上门的肥肉。反正这些婢妾既不是家中世仆,也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如此情形下,被他送出去,岑越非但不心疼,还是一段风流佳话呢! 存了这等心思,岑越就似被常青提点了一般,咳了一声,说:“既是如此,便带几人去照拂我的饮食起居吧!” 等等! 常青猜到了岑越的想法,面上未显,心中却是一紧,忙道:“军中不比府中富贵……”你想拿侍妾当奖品,若她们不乐意,那不是反而结了仇? 岑越见常青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这几个微不足道的妾室说话,还当他看中了哪个,不由笑道:“军中多英雄,若能伺候常大人这般人物,才是她们的福气。” 常青吓了一跳,忙道:“常某绝无此意!” 岑越当他面子薄,没有说话,心里头却打起了算盘,心道上次送他美姬的商贾是谁来着?再送几个吹拉弹唱都来得,又知情识趣的女子给这位常大人,也算是善缘一件嘛!他心中存着事情,反倒盼望着杨氏有所动作,接连几天没等到动静,不免有些窝火,急于寻个发泄口,又不敢饮酒,生怕酒醉误事。想到自己带了几名温香软玉,也不管那么多,径直往妾室房里去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夜间生乱 夜凉如水。 常青缓缓地磨着手中的尖刀,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 他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对自己的直觉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正因为如此,明知三天的等待下来,大家都有所松懈,他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尤其是今晚,明明是应当养精蓄锐的时候,常青却嗅到了几分不平静。 究竟是哪里会出问题呢?他的目光扫向不远处的长廊——折冲府不同于别的地方,水榭花园一样没有,只有大厅厢房演武场,巡夜打更的都是兵卒而非家丁。 岑越很注意对手下的拉拢,常青跟着他进折冲府的时候,打量过一回。别的不说,这些兵卒的精气神都是很足的,操练没落下,伙食也没短了,大家全都知道应该跟着谁。岑越这么聪明的人,也不会想不到照顾兵卒的家属。按理说,纵在这上头出乱子,对方也未必能笼络到太多人,尤其是心腹。 只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若要生乱,不外乎杀人放火…… 常青犹豫片刻,将刀一收,潜入内院。 他并非岑越的仆役,这样做当然很犯忌讳,但他明白,自己比岑越稳妥——岑越心高气傲,瞧不起身份低微的人,看不上小人,更不将女人放在眼里,却不知小人和女人想要成事颇为艰难,想要坏事却再容易不过。 常青在内院蹲了约莫一个时辰,屋里的动静从有到无,他依旧站在最隐蔽的角落,木着一张脸,润在夜色里,压根瞧不见他这个人。就在这时,守夜的一个侍卫忽然说:“都尉劳累了好些天,应是睡下了,咱们不妨找个地方,也去打个盹?” 另一个侍卫显然也熬得厉害,犹豫片刻,才问:“这样能行么?” “怎么不行?咱们就到略远一点,吹不到风的地方,小眯一会儿就行。都尉这几天折腾得厉害,指不定要睡到日上三竿。”发话的侍卫拉着同伴,反复说着没事,后者也就顺水推舟,一道偷懒去了。 常青精神一震,知道戏肉来了。 令他疑惑的是,并没有什么奸贼趁势潜入,片刻之后,细微的脚步声虽由远及近,却是两个纤细袅娜的身影缓缓走来,呼吸声都轻得很,却喘得重,显然害怕极了。 她们才走到门口,大门便打开了,随即轻轻合上。常青见状,如同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潜到了窗下。 他耳力比旁人好上些许,入了夜有寂静,勉力去捕捉,终于听到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李姐姐,咱们真的要这样做么?” “我们——”被询问的女子咬了咬牙,才说,“这样的日子,我实在受够了!” “可,可就算我们按照那人说得做了……”细弱声音的主人十分胆怯,“他说给咱们重新安排身份,另做良人,我……我本就是良民,那日在路边摘桑叶,就被人掳了去,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若那人真有这样的权势……”与其大费周章地为她们改变身份,还不如直接杀了她们来得方便呢! 第634页 另一名女子也附和道:“李姐姐,咱们——哪怕都尉要将咱们转手送人,可咱们的命也就是这样了……” 姓李的姬妾气得跺脚,意识到动静有些大,强自按捺了气性,却有些恨铁不成钢:“我都打听过了,岑将军手下最得用的几个将军,一个后院有母老虎管着,一个家中是修罗场,还有一个儿女众多,使唤的人都一再裁剪。再往下头,那些大老粗更不必说,没了钱,卖儿卖女卖老婆都不稀奇。咱们若是落到他们手上,岂有命在?倒不如趁机搏一把。左右是没命,你们是愿意清清白白地死,还是沦落到那等不干净的地方?” 此言一出,另外两个姬妾都不做声了。 她们这等伺候主人的婢妾,看似好吃好喝,实则连个人都不算,下场往往也很凄惨。男人情薄,玩玩就算了;女人对付不了男人,就只能拿她们出气。令她们做苦活,或者将她们转卖给贩夫走卒,那还算好的,怕就怕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真要到了那种地方,哪怕能放良,也是没用的。只要你做过妓女,一辈子的烙印就这么刻上了,人们会用最不堪的言语来侮辱你,用最坏的心思揣度你。没有人想过你的无奈、你的可怜、你的不得已。君不见古往今来,自豪自家女儿、姐妹做了达官贵人小妾,借此作威作福的人比比皆是,又有谁会以我的姐妹是行首花魁而骄傲? 沦为妓女,不仅是对尊严的践踏,也象征着寿命的短暂——妓女么,最美好的年华统共就那么几年,鸨母为了榨取最大利益,只会逼迫你不断地接客。容色被摧残?不要紧,只要能接客就行,接不了上等的,可以接下等的嘛!真要到那时候,与行尸走肉也没多少区别了,又能活几年呢? 常青听了个大概,想了想,先潜到另一边,干脆利落地将两个“小憩”的侍卫给打晕了,用随身带的绳子五花大绑起来,随即将门一推,就见三个女人或扶着岑越,按着他的头部,或端着茶碗,想要给他喂什么;还有一名女子拿着一根长长的钉子,想要往岑越的头上戳,见着他出现,无不呆若木鸡,刚要尖叫,常青右手一甩,一枚石子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打落了李姬手中的钉子,才说:“想死的话,你们就喊吧!” 李姬的身子不住打颤,牙齿也有些发抖,却强作镇定:“不知阁下……” “百会穴。”常青走近一看,就知她在做什么,挑了挑眉,有些佩服,“确实是很隐蔽的杀人手段,谁教的?” 事到临头,李姬反而镇定了:“没有谁教的,我会一些按摩的手法,知晓穴位。得知都尉要将我们送人后,一时气愤,才拉拢了两位妹妹,想要做下这等恶事。” 常青取过另一名女子手中端着的汤药,面露惊讶之色:“想将案子做成马上风?”说到这里,嗤笑一声,忽然觉得有点无趣。 世家高高在上了这么多年,常青纵谈不上向往,到底听了这么多,加上在长安见多了市面,对“世家风范”还是颇为欣赏的,结果呢?这就是世家想出来的招?买通几个姬妾,挑动她们的不安,让她们暗中杀了岑越,还是用这种不名誉的死法? “你们走吧!”常青抿了抿唇,说,“先去别的地方窝几天,若有命活着,换身普通衣裳。去东大街,槐树胡同,有人收留你们。趁乱走,一刻钟后,我就要动手了。” 三位姬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良久,才问:“恩公,你……” “我数三、二、一,你们若是不走!” “不不不,我们走!”李姬最为果断,将裙子的下摆一撕,布条胡乱往软鞋里塞了塞,毅然道,“我们走!” 常青点了点头,把岑越拖出房间,他想了想,又将那个提议打盹的侍卫给扔到了床上,随即学了一声鸟叫。 他前几天觉得不对,喊了几个血影的兄弟过来,折冲府里外都布置了人,鸟鸣为号,自有血影的人来为他办事。 常青这般这般吩咐下去,一刻钟后,便见折冲府火光冲天! 折冲府就在弘农县郊外,火势又照亮了半边天,非但曹瑞警醒,杨延、杨绵这对堂兄弟也是面面相觑——他们的计划本是暗暗害死岑越,岑越一死,折冲府群龙无首,势必要聚在一起讨论。他们又收买了几个副官,煽风点火之下,人心更乱。这时候将聚在一起的官员们围住,谁敢说不就弄死谁,加上岑越死得不名誉,抹黑起来也容易。届时弄个“流民攻打府衙,杨家仗义平乱”,再是“朝廷无道,以清君侧”。大义虽有些经不起推敲,到底有了,可现在…… 这是什么情况? “不管了!”杨延咬了咬牙,毅然道,“黑骑卫何在?尔等速速去接管折冲府,弓箭手、刀斧手,立刻前往弘农府衙,并着诸官员府邸,能扣人的就扣人,能扣家眷的,也一并压了!” 他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接管军队,扣押官员,拿家眷威胁。等将钦差一杀,弘农郡的官员,哪怕不想投靠他的,也要投靠了。 三百重甲骑兵,以及千把兵器,这就是弘农杨氏的倚仗。 弘农郡已经乱成一团,黑骑卫如同黑色的乌云,又是洪流一般,冲向折冲府。马蹄声犹如闷雷,震得人心底发颤。折冲府火光大盛,鼓噪声不绝于耳,十分好认。黑骑卫统领不是别人,恰是杨延的嫡长孙,他见有许多黑影奔来,本以为是见了着火,四散奔逃的官员和兵卒,正欲制住对方,若能控制一二高官,也好接管这里,以完成爷爷的嘱托,忽地面色一变——为何黑影伴着火光,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这边冲来? 第635页 第三百八十八章 府外之战 黑骑卫统领杨开自幼喜兵法,好武事,杨延对这个孙子寄予厚望,便将黑骑卫交给他统率。 杨开确实算一名将才,奈何一未上过战场,二未与人列阵斗过兵法。平日倒好,一到关键时候,应变不足的缺点便显了出来——面对与火光相伴的黑影,他愣了一下,不知该进还是退,片刻之后,才高喊:“往前冲,挡路者死!” 但就是这一瞬的怔忪,已经让最快的黑影们闯入了阵中,霎时间,被烧了个正着的马儿吃痛,不住嘶鸣。 这时候,黑骑卫们方看清,原来这些令他们不解的黑影,不过是几十只手持火把,横冲直撞的猴子。 见此情景,杨开非但没有动怒,语气反倒有些激动:“继续冲,他们以动物为先锋,可见已精疲力尽了!” 本任的折冲都尉岑越喜欢看百戏,尤其喜欢猴戏,自然有人投其所好,送上训练有素,能逗人一笑的猴子。 爱好归爱好,两军交锋,竟用动物为先锋,可见对方必有哪方面的不足,最大可能就是兵力上的——若是动物这么好破阵,为何朝廷没有大批驯兽,以对付敌人,尤其是蛮夷骑兵?归根到底,不是正路,十次能有一两次有用都是祖宗保佑了,上不得大雅之堂不说,害人害己也是寻常。 猴群冲阵,虽令阵型有些混乱,却也只是三四人吃痛,几匹马受惊。杨开也管不上那些掉队的人,声嘶力竭地高喊,令部下继续向前冲。 密如急雨的火箭,给了他们迎头痛击! 岑越站在高楼之上,凝视此方,面如寒霜。 与侍妾翻云覆雨一番,正沉浸在美梦中,却被贴身侍从和常青联手救出,这才知道心腹不知用何种手段哄骗了自己的妾室,在他的茶水里下了蒙汗药,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等阴沟里翻船,被心腹背叛外加绿云罩顶的事情,实在是丢尽了颜面。若非杨氏贼子引诱,何至于他丢这么大的脸?哪怕大部分人都不知情,也不妨碍岑越自己心里头不舒服。 后头差人救火,前头的几十轻骑和数百步兵已经整合完毕,随时可以冲出大门,给对方一个颜色瞧瞧,岑越却没有半丝下令的意思。 众人见他神情,不敢拂了虎须,心中却腹诽不已。岑越见手下的表情,知晓他们在想什么,心道一声愚蠢。 折冲府虽握有重兵,归根到底,真正吃兵饷的却只有千人不到,旁的都是农闲时操练,农忙是耕种的农民。 私养骑兵,那是大忌中的大忌,折冲府的千余士兵,真正的骑兵却不足数十人,其中还有一半是他的家丁。对方骑兵太多,必须先冲破对方的阵型,分散一部分实力,若是急吼吼就派人出去,才是落入陷阱。 常青站在角落里,看着火箭如雨,李三和田九跟在他旁边,小声问:“统领,您怎么不留那人下来拷问一番?” “背叛者有千百种理由,何须多问?”常青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苦衷,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管得过来么?” 两人听了这话,心中一紧——这些日子过得顺了,都忘了他们的统领是怎么一个人,当真是冷血无情都不足以形容。为了完成一项任务,斩草除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无辜的人命沾了不知多少条。就不知他为何会放过那几个侍妾,按理说,死在他手上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李三和田九却是不知,常青之所以放过李姬三人,看中得却是她们胆敢“背主”的胆量,方有此一念之仁。哪怕愚笨了些,若不遇上他,结局必定不好,却比那些困在笼子中,只能等待恩主施舍的人好多了。 人呐,从来不怕困境和逆境,怕就怕丧失了上进的心。 “统领——”李三犹豫半天,战战兢兢地问,“咱们……不去捞几个人头么?” 自打常青说他也能成为贵人后,李三就对“贵人”的生活向往起来,一颗心也变得火热,总想捞军功。瞧见自家统领明明才能非凡,救了那蠢都尉后却要功成身退,不免有几分不甘心。 常青看了李三一眼,不带任何意味,却让李三两股战战,不敢妄动。连带着田九也有些喘不过气来,才听见常青说:“别想这些。” 说罢,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战场。 岑越被算计,不过是他太过自负,话又说回来,若没点本事,又如何撑得起这份自负? 他虽不知黑骑卫的统领是谁,却也能想到,以杨延的心胸,必不会让自家子孙以外的人统率这支精锐。黑骑卫的人呢,不消说,杨家的部曲,一家子都捏在杨氏手里的。哪怕统领是个草包,他们也只能面服心不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位统领捧得高高的。 一个在自家地位极高,没受过什么挫折,又被捧得挺高的人,想要对付起来,实在不算什么难事。故他冷静地掐着战斗的节奏,先是令猴群捏着火棒,冲进敌营,麻痹敌人。随后三轮火箭齐射,可想而知,后者给黑骑卫造成了不轻的损失。 却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杨开年轻气盛,又不怎么将部曲的性命当回事,他认定了折冲府这是在示弱,心道火灾本就容易乱人心,这些人定是在垂死挣扎,越发不肯丢了嘴边的肥肉,高喊:“冲,继续往前冲!” 岑越见情况差不多,命人传令,骑兵准备。 第636页 折冲府的骑兵是临时拉起来的,纪律不如杨家,但岑越早有准备,选得都是一等一的悍勇之士。但见他们手中握着长枪,马上还放着重刀和狼牙棒,军容整肃,看上去颇像模样。 杨开在火光的照映下看见这一幕,不由嗤笑——眼前的骑兵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六十,他这里纵折了一些人,也有两百余,岂是他们的对手? 他在笑,岑越也在笑。 岑越活了这么久,还真没听说过用骑兵来攻城的,哪怕折冲府衙不算一座城,也不像世家的坞堡般修筑了护城河与吊桥,院墙却也远比一般的府邸高且结实,更何况……这是夜间,他们以有心算无心。 骑兵的统领姓王,在女色上半点不忌讳,李姬说他“家中是修罗场”,没一丝一毫的夸张。但在战场上,此人毫无疑问是一员悍将!只见他带着数十轻骑,竟如步兵一般,整齐划一,齐齐冲向敌人! 侧过脸,就能瞧见近处的同僚,前前后后,都是与自己一样的骑兵! 黑骑卫被火箭所伤,阵型本就有些乱,何况骑兵本就是冲乱阵型的作用,战马所到之处,步兵只能四散奔逃,为了防止骏马速度控制不住,伤到自己人,骑兵往往会散得有些开,哪有贴得这么近的? 岑越想出这等办法,也是不得已——骑兵的可怕,大家都知道,若是一直避战,或一触即溃,必会损了士气。故此战,不可避,更不可败! 敌人的精锐数量比他们多,装备也比他们精良,想要战胜他们,自然要想尽办法削弱敌人,更要极尽所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 骑兵不是冲乱阵型,切割战阵么,行啊,我先初步打乱你们的阵型,再令几十轻骑如一柄尖刀,狠狠地刺穿你们!哪怕有来无回,只要能令你们退散,也就够了! 王统领知道责任重大,岑越已经说过,会收他的儿子做义子,极尽全力照拂他的家人。故他一冲进敌军,便抄起狼牙棒,狠狠地向对方打去!跟随他的骑兵们也都是悍勇之人,又得了岑越许下的重利做保证,越发激起心中血性,长枪挑飞盾牌,刺入敌人胸前,马刀狠狠向敌人斩去,霎时间,血肉横飞,杀声四起。 骑兵杀得昏天黑地之时,步兵也打府***现,黑黝黝的,被冲散阵型的骑兵看不清,还没来得急刹住,便重重地撞上了盾牌,长枪自盾牌与盾牌之间伸出,狠狠地捅进了马腹,用力一拉,一绞,便闻一声惨叫。 常青见情势大好,走到了岑越身旁,轻声道:“杨贼兵力不足,装备倒是颇为精良,我恐城中支持不住,欲前去一探。” 他在这里,功劳少不得分他一份,偏偏他主动提出要走。岑越一听,便觉常青识趣极了,忙问:“人手可充足?” “暂且用不上。”常青正色道,“还望都尉扫清此处敌人后,即刻前去支援弘农县。” 支援弘农县是肯定的,为何偏偏来这么一句?难不成……岑越望着常青老实忠厚的面孔,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 弘农杨氏为何派骑兵来攻打折冲府,而非在县城制造骚乱?要知道,他们打折冲府必定会损失良多,因为折冲府中也存了许多兵器,还有许多训练有素的兵卒。骑兵一进了县城,那可就真是狼进羊圈,若再加上些刀斧手、弓箭手,指不定一两个时辰就能将县城给拿下。这并非杨氏之人不通兵法,纯粹是因为常青太坏,明知杨家打算第二天早上动手,偏偏这天晚上在折冲府放了一把火,令杨家人不得不动——弘农杨氏虽在城中布置了好些人手,但藏步兵还可以,骑兵却是藏不了的。杨家坞堡和折冲府衙都在县城外,不打你打谁?总不能真傻到用骑兵去攻城吧? 第三百八十九章 趁乱潜入 弘农杨氏之所以兵行险招,也是不得已。 按照杨延的计划,本该是由他们的人寻个机会,开了城门,迎杨家黑骑卫入弘农县。偏偏曹瑞不是个省油的灯,早就提防了这一招,城门官的家眷全去他府上做客,其余的兵卒呢,五人一组,家眷临时迁到一条街里头,派兵“保护”,胆敢违逆的,视作乱党,连下狱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处死。谁想作乱,互相检举,若被旁人发现,五家一起连坐。 荣华富贵再诱人,也没有阖家老小的性命重要,何况曹瑞说了,前事不究。不管你与杨家有多亲的关系,只要守好了城门就行,未来有他罩着,断不会委屈,大家也就安定下来了。 说句不中听的话,杨氏族人,哪里瞧得上守城小吏的位置?纵与杨家有什么亲,也是前者七拐八拐,想尽办法攀上的,逢年过节,礼品一样不缺,杨家却连管事的都未必会看上一眼,何苦为他们拼命呢? 城门严严实实地守住了,弘农杨氏的计划就算废了一半。 按理说,以弘农杨氏的势力,明目张胆起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偏杨家是典型的世家作风,既要面子,也要里子,三百黑骑卫是他们的主力,不希望有什么折损。家主又颇有股文人心性,总得将你的名声给破了,才能将你踩在脚下。 杨家坞堡固然严严实实,但折冲府里头可有好几架粗糙的投石车,岑越的手段又不弱,麾下人心聚拢得不错,杨家自然要先对付他。偏偏常青不走寻常路……这也怪不得杨延无脑,实在是骑兵在战争中的地位太高,瞧见整齐划一的三百铁骑,胆子小的早就投降了,胆子大一点的,充其量是闭门不出。折冲府的军士又不是什么百战之师,也不是他岑越的家丁,士气统共就那么点,见到骑兵先短一层,避而不出再短一层,被骑兵叫阵,三魂能去两魂,七魄会没六魄。若是主官还有个三长两短就更妙了,人心惶惶,可不就手到擒来了么?谁会想到对方非但有胆子反抗,还早有准备呢? 第637页 黑骑卫若是经历了几场胜仗倒还好,一出动就被打了个闷棍,火光映着夜色,杀声四起,不知敌人在哪,只见处处都是断肢残骸,不免有些心慌,马儿也没被训练到家,颇有些控制不住。有几个机灵的,想要趁夜色退走,冷不防马蹄嘶鸣,昔日温驯的马儿却不服缰绳的管束,人已经被掀了下来。 常青扒了这身铁甲,飞快往自己身上套,张三和田九等人有学有样,其余的人手不够快,加上暗算的黑骑卫不够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听常青问:“马有损伤么?” “只是惊着了!”田九曾做过几年富贵人家的马夫,虽没伺候过这等好马,却能大抵看出几分端倪,“统领,这马儿烈着呢,恐不好收拾。” “不用收拾。”常青压根就不管马儿的性命和生死,一刀将黑骑卫给抹了脖子,伸出手往创口一探,温热的鲜血沾了满手,又被他涂满了脸,“用得上就行了。” 说罢,一跃上马,提着马刀,调转马头,毅然冲进战局。一刀下去,劈翻一个折冲府的轻骑,反手再一刀,又杀了一名骑兵,硬生生开了条血路,冲到杨开身边,声嘶力竭地说:“情况不妙,护主子离开!” 张三和田九见状,也扯开嗓子,跟着吼了起来:“主子快走,吾等断后!”表忠心之余,不忘杀几个敌人,砸实自己的满腔“诚意”。 杨开也知道情况不怎么好,碍于一腔意气,本想继续往前冲,忽然被常青这么一喊,一拉,一拽,便有些恍惚——情况已经到这等地步了,非撤不可? 他尚存着几分判断,手下的机变却是不够的,一听见有人喊话,立刻往回撤,不想再打了。杨开见到这等情形,也有些回不过味来,稀里糊涂就跟着后撤了,等跑了十几里路才想明白,不对呀,刚才那情形,可以继续打下去的啊! 天已破晓,露出几分微光,杨开环顾四周,三百骑出去,回来的不过百余骑,脸上有些挂不住,心中却有些后怕。思虑再三,终究是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金贵许多,咬了咬牙:“回去!” 常青跟在杨开的身边,血污沾满了脸,盔甲上都是斑斑血迹,马刀已经快卷了刃,看上去很是凶悍。 黑骑卫平素在一块训练,彼此都是熟的,换做别的时候,他的伪装只怕片刻就能拆穿。可刚才一场败仗打下来,统领又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大家闷着往杨家坞堡赶,也不敢交头接耳,便令常青有了混进杨家坞堡的天赐良机。 弘农县城究竟如何,常青不清楚,哪怕真出了事,凭他一人之力,也没办法力挽狂澜,还得岑越带兵去平乱。他自己干得是暗卫的活儿,自然有暗卫更适合干的事情。 朝廷早就盯住了弘农郡,丽竟门的密折一天三封往长安飞,秦琬取过密信,瞧了几眼,不由笑了:“他们家可真是疯了。” “三百甲胄,这可都是钱呐!”裴熙啧啧称奇,“昔年赵庶人欲求良马而不可得,弘农杨氏……光这一条,就能按死他们。” 秦琬沉默半晌,才道:“大义公主已经被我接到宫中来了,骏马的事情,我需再想想,看看如何才能护住她。” 裴熙听见秦琬这么说,挑了挑眉,也没说什么。 弘农郡不适合养马,杨家的三百骏马哪来的,很多人定是第一反应就想到大义公主,定会让这位本就尴尬的女子再添几分艰难。旁的倒也罢了,大义公主是苏沃养母这一点,却是不能不顾忌的。 秦琬有青云之志,自然要早早考虑到继承人的问题,就是男子,说是说儿女一视同仁,立继承人的时候,总要继承人的身份好看一些。毕竟皇帝登基,怎么可能不追封母族?生母是奴隶,是奴婢,是罪人,好看么?更不要说秦琬是女子,她的继承人登基,若不册封父族,怎么也说不过去,那不是让苏家再度起来了么?纵只是神庙列在一起,秦琬也觉得腻歪透顶。 正因为如此,秦琬权衡了许久,还是打消了将苏沃养在宫里,和他的妹妹秦晗一般养在沈曼膝下的念头,反为苏沃寻了一位身份高贵、有勇有谋、胆略出众,待他也尽心尽力的养母。 这等时候,大义公主的地位万万不能动摇,否则苏沃定会让人看轻……秦琬历尽辛苦才爬到如今的位置,难道是让自己的儿子受委屈的么? “岑越和曹瑞都是能臣,皇祖父早防着杨家呢!”秦琬取过两人的册子,又研究了一番弘农郡的土地,下了评语,“弘农郡隐没的田地,应当有如今所知的一到两成。”若非如此,圣人也不至于盯得那么紧。 裴熙对世家的作风十分了解,想了一下,才说:“前朝世家至少要占全郡七八成地,还有约莫全郡土地四五成的田地、山林甚至是荒地,都是不报的。本朝虽收敛许多,却也不会太有眼色。你括户的时候,也要看着办,世家的势力倒不是很大,可他们的名望还在。这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威望,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万万不可将他们逼到极处。” 秦琬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世家之所以名望极高,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曾经一度统治了知识,代表着文化。寒门子弟想要读书识字,就要去拜师。师傅呢,十有八九*都是世家出身,哪怕是叛逆子弟,也不会轻易说祖宗的坏话。加上前朝唯有出身世家才能做官,寒族想上升太难,自然而然就造成了世家的崇高地位。 第638页 正如裴熙所说,这等情况,非得用人制度改了,再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有所好转。也就是说,哪怕要括户,也要给世家留一亩三分地,不能将全部的隐地,隐户都给清出来,从而造成整个阶级的排斥。 每每想到这一情况,秦琬就觉得,憋屈,实在是憋屈。 两人正谈论世家的时候,陈玄将最新的密信送到。 秦琬一拆信,便一扫阴霾,笑道:“常青携血影潜入杨氏坞堡,击杀杨氏家主杨延的嫡长子后逃离。杨延疯狂之下,命令黑骑卫赶赴他县,如今已下了华阴、新安等县,并欲撰写檄文,讨伐‘无道’的朝廷。好在岑越救援及时,弘农县虽有几场火,却没有被攻下。” 裴熙挑了挑眉:“岑越不错。”这个不错,非但指的是没令弘农郡治失陷,还有一点,他没及时去救别的县。造反么,总要一方先挑个头,他们才好还击不是?小打小闹的,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故意害你呢! “手段不错,但功利心有些重。”秦琬想了想,说,“此事毕了,调他来长安。若将此人放到边疆,轻则生出怨怼,重则边境不稳。”胡人每年都会来犯一两次,小股骑兵未必满足得了岑越的胃口,若他杀良冒功,那就不好了。 第三百九十章 奢靡之风 秦琬的担心是颇为贴合实际的,因为边境军饷和粮草,除了按照朝廷律令,每军固定该拿的那一份外,其余的就要靠自己争取。譬如在皇帝眼中的分量,与京官的关系,还有便是战功了。 有功必赏,这本是激励将士奋勇杀敌的方式,却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贪功、贪财、别有用心之人攫取利益的旁门阶梯。 为避免边关将士杀良冒功,太祖、太宗和圣人都考虑过设“监军”一职,起初是想由御史担任,却怕引起文武之争,以及外行指挥内行,干涉军事,导致大军明明可以胜利,却因内部不和而落败的事情发生。后来想设宦官监军,顾虑到朝臣可能会寒心,加上宦官多贪财,也不了了之。如此一来,只有在任人的问题上小心再小心,再多派些丽竟门的探子去了。 说到丽竟门,就不免想到血影……秦琬思忖片刻,问檀香:“鄂国公的儿子可还好?” 檀香欠了欠身,答道:“小郎君白白又健康,壮实得很,鄂国公和老夫人非常欢喜,一直说要来叩谢圣人、太子殿下和郡主。” 秦琬最近实在太忙,没时间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好容易弘农郡的事情理得差不多,她想了想,说:“下午让冯欢进宫一趟。”说罢,在奏折上勾了一勾,命洛州将军点兵,派一都尉带一支兵马,前往弘农郡平乱。又令洛州诸郡郡守、都尉注意防范。不仅要防范弘农杨氏打过来,或者地方士族从贼,还要提防流民借机生乱。 可想而知,这道奏折一下,无论是那些惶惶不安的士族,还是担忧着乌纱帽的官员们,都能将弘农杨氏的祖宗十八代给恨上。 没有人是傻子,杨家一作乱,朝廷肯定要借机括户。隐户括多了,对地方官的政绩来说不是好事,也容易得罪世家。不括吧,朝廷铁了心的话,别说乌纱帽了,性命都可能保不住,如何不让人烦闷? 秦琬倒不担心这些,有弘农杨氏开的“好”头,世家再想造反,就得掂量掂量了。说句实在话,她压根就不觉得世家造反能成事,反正他们有这个姓氏顶着,朝廷未必会赶尽杀绝,灭了这一支,还有那一支,求活命的机会太多了。反倒是那些亡命之徒,一造反就没有回头路,碗大掉个疤,有一股拼命的凶悍劲,带上一帮吃不上饭,只能落草为寇的百姓,这才棘手。 裴熙听见秦琬的命令,大概猜到她怎么想的,不由笑道:“我见你这些天颇有些郁结,怎么了?” 秦琬顿了一顿,檀香很识趣地退下,看着门,让本来就没资格进入此地的宫女、内侍们更是无法踏足一步,秦琬才对裴熙说:“我就是有些烦。” “烦?” “你也知道,我吃东西不怎么挑。”秦琬缓缓道,“前些日子压力太大,整夜整夜睡不好,什么都吃不下。鱼肉嫌腥,羊肉嫌膻,这两样就吃了一口,别的也就吃了两三口。谁知道,打那之后,鱼肉和羊肉就没在餐桌上出现过。” 她明白,这是宫女、内侍们为了讨好她,一旦发现她表现出了一丝半点的厌恶,就不敢冒着再令她不满的风险,将她不喜欢的菜摆在面前。尤其是现在这种特殊时期,要是在平常,圣人虽提倡节俭,可为了皇帝的排场,以及赏人的用处,一餐也有二三十道菜。秦琬却不同,一是圣人病着,二是大家都盯着,三是她本身也没那么讲究,所以秦琬每餐的菜不会超过十盘,往往是八菜两汤。这种时候,谁敢把她可能不喜的菜品往上放? 裴熙稍微想一想就知道,秦琬为什么不自在——世家也好,王府也好,奴仆虽也是依附主人而活,却好歹有个期盼,将来还是要正常成家立业的。对待主子虽然忠心,却也不会像宫里这样,眉眼伶俐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一想到从今往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揣摩你的一举一动。你自以为藏得很好,实际上喜怒哀乐早就被人看透,秦琬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又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尤其是内侍,宫女还可能被放出去,他们一辈子却注定呆在宫廷,想要活得好,只能往上爬。想要往上爬,唯有揣摩主子的心意,令主子觉得他们办事得当,不愿舍弃,甚至离不开他们,才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第639页 臣子再怎么卑躬屈膝,那也是“士”,要尊敬,不可折辱;奴才就不同了,你指他往东,他不会往西。前朝皇权旁落,皇帝曾一度重用宦官,虽乱了国政,也抢回了好些君权,由此可见一斑。 裴熙也不乐意有人成天琢磨自己,但他明白,这是步入权利巅峰,入主宫廷必须付出的代价,今天秦琬说得这件事,也给他提了个醒:“要不怎么说,富贵乡里养大的孩子容易走入歪路呢!你可得留心,王府与宫中不同,有些习气不要带进来,哪怕是习惯,也要改掉。” 这话若是别人说,自然有些重,换做裴熙,完全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了。 秦琬是县主的时候,便有很多商人想走她的门路,被她庇护,投其所好,什么百鸟羽毛织成的衣服,八宝璎珞点缀的香炉。秦琬也没客气,见对方行事还算妥帖,并不欺行霸市,鱼肉百姓,就收了下来。她提供庇护,令对方经商容易;对方以奇珍相赠,互利互惠,如今却是不能了。 身为帝国权力的主宰者,你得做出表率,哪怕喜爱奇珍异宝,也不能露出来。否则就有无数人想要讨好你,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做那些东西。譬如菜谱吧,代王府一度有很多“世家珍藏菜谱”,就是前朝世家穷奢极欲之下,折腾出来的菜肴。比如说马肠,马多珍贵,大家心里都有数,能杀马做菜的,怎会是普通人家?再比如说铁板烧鹅掌,活鹅洗净,放在铁做的笼子里,铁板下头烧着火,鹅吃痛,就会在烧红的铁板上不住跑动,据说这样特别鲜美;还有什么人乳喂养出来的羔羊,什么鸭只取舌,羊只取唇,鱼只取眼睛做菜,其余全扔了…… 秦琬刚回长安的时候,对着这些菜谱诧异了好久,压根没想到世间一等一的富贵之地会是这般模样,说是一餐能当过去一年用度也不为过。她也曾一度跃跃欲试,到底不贪口腹之欲,加上大业重要,方克制住了自己,秦恪和沈曼则是战战兢兢,不敢太过奢侈,恐被圣人怪罪,才没将那些败家菜谱给摆上来。 此一时,彼一时…… 秦琬也明白了这一点,便道:“我去和阿耶阿娘说一说,将那些太过奢靡的菜谱、衣衫、物件或删了,或限量。”当王爷的时候,自然可以奢侈败家,挥霍无度,越是浪荡,越是安全,蜀王就是其中典型。一旦成了天下主宰,少不得做个榜样出来。需知圣人节省,旁家纵然奢靡,也不敢做得太过。若是天子开了铺张先例,民间必定斗富成风,最后压迫得还是最底层的百姓,对国家不是好事。 哪怕是现在,攀比之风也刹不住,说越演越烈都是轻的,尤其是江南,女儿家若是嫁妆薄了,被看不起,受磋磨都是轻的,被直接休掉都有可能。很多人家嫁个女儿就要倾家荡产,干脆剩生了女儿就直接溺死。听说昔日赵王的母家,江南盐商沈家,专门买女孩儿养,好做裙带关系,一升米就能拉走一个五六岁的健康女孩,实在是…… 秦琬可以每日反省,尽量让自己不过度铺张,但她不可能做父母的主,只能采用这种法子,尽量减少他们接触到这些奇怪菜式,奇珍异宝的途径。 裴熙见她说得干脆利落,不由笑道:“那你日子还不如我逍遥。” “的确不会有了。”秦琬应了一句,却没什么伤心的。 高盈随夫婿回京的时候,曾对秦琬担忧无比,怕她劳心劳力,为朝政呕心沥血,却被臣子攻讦,名声不好不说,将来还政于新皇,也容易被猜忌,结果未必落得好。还不如像古往今来的诸多公主一样,仗着公主的身份,养几个知情识趣的面首,成日风花雪月,不掺合朝政,凭着皇室血脉尊贵的身份,过着奢侈逍遥的日子。甚至还拿了汉景帝的姐姐馆陶公主举例子,哪怕汉武帝覆灭了陈氏家族,馆陶公主的生活不是照样安逸么? 面对闺中姐妹的劝阻,秦琬笑了笑,没说话,高盈知她心意已决,也没再劝。 却不知秦琬想得是,公主再逍遥,贵妇再幸福,却也比不上君王一念。只要皇帝愿意,顷刻间就可以打破你们的平静安逸,无论大树还是娇花,都将在雷霆下战战兢兢,匍匐叩首,稍有不慎便会化为飞灰。我竭尽全力,对抗整个世俗,所求的,也无非就是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第三百九十一章 杞人忧天 秦琬殚精竭虑的同时,她的异母姐姐秦绮,心里头也不安稳。 使女们听见动静,知秦绮烙饼似地翻来翻去,显是心中存着事,半夜睡不着,却谁也不敢触主子的霉头——前段时间,太子几位庶女的封号已经下来了,年纪小的两个姑且不论,太子的庶长女秦绢受封豫章县主,次女秦织受封常山县主,三女秦绮则是房陵县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旦太子登基,她们也就是将“县”字换成“公”字,封邑却是不会变的。 论富庶,自然是常山居首,豫章和房陵不相上下,或许后者略好一些,看在所属是汉中郡的份上。恰恰是这一份“不相上下”,才令人惶恐不安——秦绢可是太子未回京之时就私自嫁人的,这么多年一直不被太子所喜,自家主子的封号却……难怪封号一出,原本喜气盈腮的乔家就有些蔫。 乔家上上下下,无不担忧万分,生怕秦绮失了圣宠。秦绮进宫见亲娘,李良媛也是这样叮嘱女儿的,让她从今往后恭谨再恭谨。从前的事情,那是太年轻,不懂事。若是被太子一直记下去,夫婿、儿女的前程,哪能不受影响? 第640页 秦绮嘴上应得好,心里却愁死了。 “房陵”二字,勾起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恐惧——纵然是截然不同的时空和历史进程,秦绮也被如今的情况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她那个时空,怕是没人不知道武则天,还有唐玄宗和杨贵妃。托各式各样文学作品的福,秦绮对唐代的皇室了解几分。她知道武则天有四个儿子,杀了一个,废了一个,贬了一个,最后一个是改了姓氏,背弃祖宗,自愿放弃帝位才得以保全性命的,也就是唐玄宗的生父,唐睿宗。至于那个两度当皇帝的唐中宗,除了流放房陵的经历外,大家对他的了解还不如韦后和安乐公主。 一个是想做武则天第二,却没那本事和手段,最后死得凄惨无比的失败者,一个权倾朝野,卖官鬻爵,为了做皇太女不惜弑父,下场同样不好的狂徒。 历史么,看看就算了,谁会深究呢?秦绮从前也就图个乐子,没当回事,直到秦恪坐上了太子之位,她才开始急了——这局面,怎么和那段历史这么像? 秦恪的性格,活脱脱一个中宗再版;沈曼性子硬,说她要做韦后,完全说得过去;至于秦琬,那就更不必说,公然进政事堂听政了,别说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也做不到这一份上啊! 好歹是多年生活在王府,嫁又嫁得是官宦之家,就是没有政治头脑,思维也比从前冷静明晰了很多,一想就能知道,那段历史肯定被涂抹粉饰过了,反正改史书的先例就是他们老李家开的,隋炀帝不是被黑得惨烈么? 只要是个正常人,哪怕是用脚趾想也能明白,韦后和安乐公主的权势、地位和嚣张,都是建立在中宗活着的基础上——唐朝可没汉朝对孝道那么看重,当太后比当皇后舒服,那得建立在你有个亲生的,孝顺的好儿子的基础上。韦后唯一的亲儿子早就死了,其余的儿子全是从别的女人肚子里蹦出来的,你说他们是亲生母还是亲嫡母?一个连她养面首都容了,无条件对她好的老公,难道不比所谓的“儿子”强?说安乐公主弑父,那就更可笑了,“皇太女”的名分还没砸实呢,她为什么要杀老爹?别说什么等你母亲当了皇帝,你就当皇太女的话,太平公主杵着那么多年,权倾天下归权倾天下,武则天有立太平公主当皇太女的意思么?没有!正史野史,从来没漏半点风声。 换个角度想,安乐公主为什么有底气提“皇太女”?这可是开亘古未有之先河了,难道不能是唐中宗透出了这个意思?我流放的时候,那么多儿女,就这么一个在身边,我想给她最好的,凭什么不可以?史书一面要写韦后和安乐公主母女荒淫,共用一个男宠,一面又要写韦后和安乐公主“丧心病狂”,实在有些矛盾。 秦绮扪心自问,若她嫁了个能让她荣华富贵,一生安逸的老公,对方不但很多事情都容着她,不断提拔她的家人,自己睡年轻漂亮的女人,也愿意让她睡年轻俊朗的男人,绝不双重标准,让她守着一根烂黄瓜过一生,她为什么不乐意?这样的老公才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唐中宗若真能开明到这一步,想将江山交给女儿,也就不稀奇了。 中宗驾崩,韦后本想立庶子为皇帝,自己做太后,令睿宗辅政,以平衡各方势力。据说,有人劝韦后效仿武则天旧事,把心腹大患睿宗给除了,省得朝臣说国赖长君,不立中宗之子,而要兄终弟及。结果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先下手为强,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 政治斗争失败本就无可厚非,为了粉饰自己悖逆的罪行,污蔑安乐公主毒杀中宗,写得活灵活现,这就有些恶心了。这就像武则天的长女,旧唐书只说小公主没了,小孩子么,难养,保不住,十分正常。新唐书就将武则天如何弄死女儿,嫁祸王皇后写得活灵活现,到了宋朝就更不必说,进一步艺术加工。也不知道这些几百年后的文人,是不是有幸如自己一样,穿越到了古代,亲眼见证到了这一幕,方要提笔写下,好令后人不忘记真正的历史呢? 秦绮是真的怕了,她看着秦琬一步步走向权利的中心,仿佛看见了历史中那个“光艳动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门”的安乐公主。每当想到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女权没能对抗男权,父死子继变成兄终弟及,她就忍不住惶恐难安——若真走到那一步,自己怎么办?秦恪不仅是沈曼和秦琬的坚实脊梁,也是她秦绮的,一旦…… 乔睿也发现了妻子的不安,还当是她后悔了,心中也不舒服。就因为当年那件事,太子待他还不如林宣,他如何高兴得起来?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娶了就是娶了,妻子会是未来的公主,儿子会因妻子封爵,虽然这令他有些难以接受,可谁会将到手的好处往外推呢?故他温言问:“怎么了?瞧你神思不属的样子。” “我在想——”秦绮犹豫片刻,见乔睿不似愠怒,才慢吞吞地说,“前些日子,我遇见了鲁王妃。” 乔睿何等人物,立刻明白鲁王的用意。 鲁王为了争那张椅子,蹦跶得很欢,和魏王对着来的时候,已经折了一批人手。圣人为了维护太子,对鲁王一系也是动了手的。鲁王又在军中无多少声望,士林支持正统,勋贵……见风使舵的实在太多。莫说他们,就连鲁王自己,怕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怕这位兄长登基后针对他。 毕竟,秦恪要彰显仁厚的话,还有齐嗣王和韩嗣王两个侄子,甚至赵王、魏王年幼的庶子们,乃至鲁王自己的儿子呢!纵不做得明显,惹人非议,从来不申饬,只要不让你领实职,隔三差五派个太医给你看病,也就差不多了。 第641页 这等时候,鲁王迫切需要一个纽带,以拉近自己与太子兄长之间的关系,把自己恭顺的态度表露给所有人看。但鲁王又不想过于退让,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太低,毕竟秦恪子嗣不丰,身体也不是特别好,万一秦恪短命,三五年就死了呢?这时候学周公,将来就只能做一辈子周公了,王莽的下场,大家都看得明白呢! 据乔睿了解,很多依附于鲁王的勋贵都打上了广陵郡主的主意,也难怪这段时日,很多世子夫人都“重病不起”,只要郡主一个青眼,这些女人就能立刻不治身亡,给郡主腾位置。 只可惜,那位入主政事堂的广陵郡主,压根没这意思。不过呢,底下人还是存了期望,这些公爵夫人、世子夫人们,也只能一直病着,等到哪一日,郡主终身大事尘埃落定,她们才可以好起来。 鲁王既想保全自身,又没放弃皇位的想法,乔睿是很不屑的——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呢?要皇位就别要名声,要名声,你就离皇位远了不少。尤其是联姻这种手段,最不可靠,谁碰这时候的鲁王,谁就是傻子,偏偏……乔睿觉得,自己若不做点什么,怕是一辈子都要被林宣压制了,意难平呐!若是借着姻亲,在太子和鲁王之间左右逢源,哪怕鲁王登基,也不能舍了他,他的皇子妹夫更是如此…… 乔睿有些动心,权衡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皇子王孙,心气都高着呢!乔家并非长安高门,也已退出膏粱之姓,芸娘虽是我嫡亲的妹妹,但配王府嫡子,还是差了一些。”只怕是他们担了被太子厌恶的风险与鲁王府联姻,鲁王府还不领情,觉得自家嫡子娶个地方世家的女儿,实在委屈。不得势还好,一得势,乔芸就没法活了。鲁王妃提得若是别人,秦绮指不定就答应了,偏偏是王妃的第三子,龙章凤姿,仪表不凡,谈吐出众,进退得当不说,还文武双全。面对这么一个可能是“李隆基”的人,秦绮怎愿放过?反正嫁过去的又不是她,过得好不好,不是她的事。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宗室之力 丽竟门一向很有效率。 秦绮路遇鲁王妃的事情,早就被陈玄所知,他们夫妻俩压低声音说悄悄话一事,不出一个时辰,也被送到了陈玄案头。 陈玄嗅出了不妥,不敢擅专,立刻将此事告知秦琬。话还没说完,就见秦琬脸色铁青,用力之大,生生将手中的笔给折了。 也莫怪她如此愤怒,新安纪家藏矿,弘农杨氏造反,再让人不快,那也是外人要造他们秦氏皇族的反。秦绮想让自家小姑子联姻鲁王的举动,往深里说,却是笃信秦恪一系坐不稳江山,要拆自家人的台了。 秦琬见过蠢货,却没见过蠢成这幅德行的,自私成这般模样的,多年前就是那样,嫡亲姐姐的夫婿说抢就抢,现在也是这样,亲爹还没当皇帝呢,就担心他做不好皇帝?也不想想,阿耶若是倒霉了,你有什么好日子过?公主之所以尊贵,那是因为亲爹亲兄弟亲侄子是皇帝,堂叔堂兄弟堂侄子?对不起,你这隔房的公主,简直就是天生该用去和亲的料子! 怒到极处,秦琬反而渐渐冷静下来,神色如冰:“子深,孤没记错的话,鲁王与王妃似是最钟爱这个小儿子?” 陈玄对这些事情门儿清,立刻回答道:“鲁王嫡长子资质平庸,性格仁厚;嫡次子秉性骄横;唯有第三子,天资聪颖,孝心可嘉,俊美无俦,深得鲁王夫妇的喜爱。” 这也很好理解,嫡长子么,接受得一向是最顶尖的教育,父母期望过高,一旦资质平平,自然而然令父母十倍、百倍的失望。嫡次子若与嫡长子岁数差不了多少,为避免兄弟阋墙,只好对这一个也放养,自然也不能报太大希望。这时候来个既没有嫡长子那样重的负担,也没有嫡次子那样骄横,聪明体贴的小儿子……少子本就最惹人疼惜,本朝嫡庶又十分分明,鲁王夫妇对三儿子寄予厚望完全不奇怪。 看看鲁王给三儿子挑的联姻对象就知道了,穆淼的小女儿,当年范家姐妹互换的事情还没出,穆家声望如日中天,穆淼最晚不过三五年就要拜相。这样的身份,莫说郡公夫人,就是王妃、皇后,也是当得起的。 “兴平公主的嫡亲弟弟,听说经常受鲁王嫡次子的欺负,每次都是这位三弟解围。”秦琬慢条斯理地说,末了竟笑了起来,“不错,虽然是蠢货,但好歹有些眼光。”一个能踩着自己兄长上位,借此结交庶出兄长,抬高自己名声的人,怎会不冷血自私?想要悖逆,这样的人,确实有成大器的资质。就好比秦绮,蠢是蠢了点,但这份不把自家人当回事的自私,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陈玄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就听秦琬缓缓道:“没了这招,还有别的招数,还不如全了他们的心愿。” 她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慢,陈玄却明白,秦琬这是惦记上鲁王的嫡三子了。 不是鲁王,而是鲁王的儿子。 鲁王被圣人压得太久,年纪也慢慢大了,他又要名,又要利,做事难免瞻前顾后,未必能成什么大事。倒是这个小子,年轻气盛,若有足够的本事,俨然宗室之中第一人的话,心大也是正常的。 再说了,想趁热灶的人那么多,秦琬主政,不可能谁都兼顾,有不甘的,也有落于下乘的,还有不想被女人趋势的。这些人想要出头,自然要找个出挑的宗室为主,日积月累,可不就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势力了么? 第642页 陈玄也有些庆幸,还好发现得早,若是发现得晚,鲁王嫡三子芝兰玉树,玉露明珠一样的人,姿态又做够了,竟是打不得,骂不得,更奈何不得。为了好名声,不是谁都能轻易对宗室下手的。 秦琬只觉得鲁王一系还有乔睿秦绮都听让她反胃的,好在冯欢识趣,昨儿见他,在秦琬允诺想办法封冯欢的独子为世子后,冯欢已经心甘情愿地投了诚,答应明年就去北边任上三年郡守。 秦琬看得出来,他对高句丽没什么感情,毕竟在大夏,他是国公世子,乐平驸马。哪怕绿云罩顶,也不妨碍他身份尊贵的事实。到了高句丽,他只是被解救回来的奴隶,处处受人白眼不说,妻子也看不起他,孰轻孰重,他自然有所决断。 皇家对不起冯欢,恐那些知晓魏王与乐平公主悖伦丑事,又以为冯家血脉断绝的冯家暗卫们生出怨怼之心。这些人多孔武有力,心思缜密,一旦以募兵的身份进入边境,出头的机会远比别人大。只要有一个出头了,又怀念旧主,大夏就可能万劫不复。 派冯欢去北边当三年郡守,一是镀金,二是彰显朝廷优容,三便是让这些暗卫亲眼见见,你们的旧主还活着。虽说冯欢没什么本事,做不得一地长官,可秦琬不能给他派有本事的人当副手和幕僚么,他听话,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不听话的…… 秦琬翻开折子,看看杨家下场如何。 长安城内暗流涌动,弘农郡中却是血火飞扬,尤其是弘农县,杨家坞堡外,已经成为了修罗场。 洛州将军派来的都尉姓燕,单名一个舟字,也是二流世家出身,母亲就是杨家庶女。临行前,老母亲再哭再喊,让他饶了自己的兄弟侄儿们一命,他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只让母亲去念几卷道经静静心。什么时候战争结束,她儿子加官进爵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他明白,将军挑中了他,就是看在他与杨家有亲的份上。换做别人,出身好的,会与岑越争功;出身不好的,必会被岑越打压。只有像他这样,出身比对方略好一些,却在这件事上需要避嫌的,才是互相礼让的最好人选。 岑越有心戴罪立功,燕舟更是一门心思对付杨家,洗清自己被牵连的可能。两人动了真格,别管杨家怎么裹挟流民,怎么“从逆”,他们兵临城下,就开始让大军喊话。朝廷有旨,要诛首恶,你们这些附逆,若是献城,指不定还有一条活路,若是不献,等我们打进去,你们全家都要没命。 自古以来,拿下了城池,那都是要先抄城中大户的。一是为了军资,二就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在此地根深蒂固的乡绅大族出卖自己。杨家不能学那些草根出身的人,不管不顾,直接将大户杀了。但留着他们也不行,只能扣着主要人物,令这些家族没了主事的人。 这等手段,放在平时是有用的,可岑越和燕舟带兵一围城,那就糟糕了——杨家吃亏就吃亏在,他们手上的兵马是真的少,守城的两百,攻城的两千,一看人数就胆怯了,谁陪你一起死?也不是没人想过裹挟流民,华阴县就是被杨氏带着流民攻下的。但流民穷啊,一进了繁华的县城,就乐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烧杀抢掠的事情没少干,杨家的统帅也不敢很惹了这群家伙,只是勒令莫伤大户,仍有些殷实人家遭了秧,对杨家恨到了骨子里。 正因为如此,诸县城的收回很是顺利,待到杨家坞堡,却有些棘手。 杨家坞堡的城墙比弘农县城的城墙都结实,四周筑着箭塔,外头还引了活水,围了护城河。若不是常青曾经在里头搞过一次破坏,一把火烧了小半粮仓,杨家的底气还要更足。哪怕是现在,杨家也存着足够吃上十年的粮食,上千武器。 他们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岑越却禁不起,这位都尉将弘农杨氏恨到了骨子里,命人请了常青——他很想知道,这三位是怎么杀了杨延的嫡长子,烧了杨家的粮仓,还能从杨家坞堡里跑出来的。 常青一听就知道岑越起得是什么心思,也没隐瞒,干脆利落地说了出来:“杨家奢华,花园引得是活水,与护城河同出一源。” 他第一次进杨家的时候就注意了,事后还特意去弘农郡的大户人家踩过点,大概知道这些人家修园子引引活水是怎么运作的之后,也就有了底。逃跑的时候挑了个离坞堡大门最近的池子,跳下去,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为了逃跑安全,还点火烧了一下附近的粮仓——想也知道,粮仓都是要防火的,他们手上又没油,放火也烧不了许多。只是吓他们一吓,顺带令对方灯下黑,忙着搜寻边角旮旯,忘记池子,好让他们成功跑掉罢了。这一招固然好,岑越想学却不行,常青挑人的时候,特意挑得是两个会水的,还带了一沓换气用的工具。饶是如此,一路先是游,游到一半也没力气了。所幸地方选得好,命大,从高到低,被水流冲了出来,他又勉强撑住,将两个同伴肚子里的水给压了出来,这才捡回一条命。至于游泳潜入?想都别想!岑越也是心急了,若是弘农打个十年八年的,朝廷能直接将他的脑袋摘了。他揣度太子和郡主的意思,这一仗必须打赢,而且要赢得快,赢得漂漂亮亮。若是山陵崩了,弘农郡还在打仗,莫说仕途,他们的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第三百九十三章 何谓蛀虫 燕舟知常青是丽竟门高层,马上要由暗转明,出任高官,对他也很客气。眼见岑越有些蔫,燕舟心中一喜,催马上前,向常青抱了一拳,才问:“常统领,不知杨家粮仓究竟有多少个?” 第643页 “地窖的话,我不是很清楚。”常青回答道,“外头倒是有两三排粮仓,约莫三十多个,大部分是夯土的,只有少数几个,瞧着像新作的,草草用木头搭了。”他一把火烧掉的,就是那些木质的粮仓,里头的粮食应当是杨氏决定起事后,仓促收购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众所周知,真正稳妥的粮仓,多是建在地下的。譬如洛阳的含嘉、洛口等粮仓,面积比寻常城镇还大上不少,里头有几百个小粮仓。每个粮仓都是挖好了土坑后,先烧了四壁,使之干燥,又铺了许多防潮的物事,才开始存粮的。 将粮食存在地下,既隐蔽,又安全,不会被人惦记不说,也很难遭贼,更不用说火灾的威胁了。至于弘农杨氏明明有足够的条件,为什么还要在地上建粮仓,常青想不明白,燕舟却一清二楚,不由笑道:“那就是了,世家多有怪癖,认为存在地下的粮食不够新鲜不说,还有股土腥味,一般是不吃的。” 常青听了,不由嗤笑:“真是穷讲究。”多少人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为了一口吃的卖身为奴,世家倒好,这个挑那个捡的。 他已经没有什么同人不同命的感慨了,世家子,他也杀过不少,不管是骨头还是命,也没见几个比百姓硬的。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燕舟的言下之意,不由皱眉:“你是说,弘农杨氏存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十年?” “十年是俘虏的说辞,未必可信,五六年却肯定是有的,若是世家不铺张浪费的话。”燕舟笑眯眯地说,“世家一人一餐所耗费的粮食,足以当得上几十名大汉三日的口粮,只有更多,没有更少。” 在这一点上,见识过杨家奢靡,一道菜用十几只,甚至上百只鸡鸭来配,光是上点心就上二三十种的他拥有绝对的发言权。毕竟他的母亲是杨家庶女,按辈分算,乃是杨延的堂妹。因这层关系,他也曾被杨家招待过一两次,虽然只是偏院,却也让他大开眼界。当然了,那时的他自惭形秽,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对膏粱之家的富庶和气度向往不已,哪怕被讥讽“三流世家与寒门无异”也不敢反击,反而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这些年来,他从未忘记过杨家的高傲,以及杨家带给他的羞辱,现如今……呵呵,赫赫扬扬的弘农杨氏,也不过是俎上之肉罢了。 常青听燕舟这么说,更觉可笑:“兵临城下,还讲究这些?” “世家么,一向都是这样。”燕舟意味深长地说,“哪怕在战乱时,他们也没放下这份排场,谁让那些粗糙的饭食,贵人们无法下咽呢?”哪怕是短了奴婢和部曲们的伙食,贵人们的排场,也是不会缩减太多的。 与物质的满足一比,什么气节,风骨,就得远远扔到一边了。草头皇帝不算,前朝末年,群雄逐鹿的时候,略有“帝王气象”的人入主弘农郡,不都是杨家的“明主”么? 常青只觉匪夷所思,听燕舟这样斩钉截铁,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走到僻静地方,深吸一口气,忽然明白了秦琬的想法。 为什么要括户?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没有错,如果不是过不下去,谁会离开家乡,去流亡,不知道前程在哪里,甚至要为奴为婢,命不由己?错得是那些压榨他们的大户,譬如这看似光鲜亮丽,实则肮脏非常的世家。偏偏这样的世家、勋贵、乡绅,又是构筑帝国的重要力量,一旦与他们对抗,很大的可能是自己的位置保不住。 为了保住龙椅,一代又一代的皇帝对世家妥协,就好似前朝。最后的结局呢,民不聊生,百年内,各式各样的起义层出不穷,胡人蛮夷都能欺辱中原。末了,一场燎原大火,将前朝烧得干干净净,可现在…… 这样的故事,的确不能再重复下去,哪怕无可避免,也要为百姓多争取一些安逸的时间。 只有心念百姓的,才能算真正的明主。若是不惦记着百姓,只顾着皇权,哪怕你朝堂平衡做得再秒,权利抓得再牢,也不过是被蛀虫掏空了的泥塑木胎罢了。 可惜了,世家这样的蛀虫,暂时还拿他们没办法。 不,应该说,人往上爬,就是为了活得更好。没有世家,还有大族,富贵了就要享乐,这是人之常情。世世代代,无可避免。 常青想到秦琬对他说,等他从弘农回去,就能直接进东宫六率做将军,把拱卫东宫,日后甚至拱卫皇城的重责交给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秦琬对他的信重。 这条路,注定有太多敌人,怎能不警惕几分? 一想到这里,常青跺了跺脚,下了决心,决定给秦琬递一封密信,向秦琬求一道旨意,只诛首犯,从贼可减免罪行。这样一来,杨家内部必定生乱,若是运气好……常青估摸着,圣人这次怕是很难好转,他得快点赶回去,将那些兵卒收服,防止一些人借此事生变。毕竟秦琬手中,没有太多能重用的人才。 没办法,弘农杨氏叛国谋逆大罪,除了朝廷,没有谁敢说赦免谁,不赦免谁。就连为收回县城时,军士们喊的话,也只是说不追究你们附逆之罪而已。饶是如此,还是曹瑞、岑越、拓跋励等人共同商定的,事实上,也不能十成十打包票,相反,他们还担了不小的干系。 想也知道,这样大的事情,必定会有急于成名、获利的人插上一手,尤其是那些瞧不起武将的御史,对他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参好不容易平叛的将军“不臣、包庇”等罪名,更容易往上爬了。 第644页 还没等他提笔写信呢,秦琬的密令就已经到了,上头写得很明白,首恶不可饶恕,从贼若是投诚,可以减免刑罚。若能杀了首恶,叛逆,便算将功折罪。 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给人留条活路不是?若全是死路,对方指不定就奋力一搏了,唯有给他们一线生机,他们才会拼命地靠过来啊! 归根到底,秦琬是要找个借口震慑世家,借此括户,并不是要将世家往绝路逼。弘农杨氏,赫赫大族,一旦举家被灭,必定震动天下,也会令无数世家兔死狐悲,对朝廷生出警惕之心,逆反之意。正因为如此,秦琬只说了“将功折罪”,却只字不提奴婢若是杀了主子,可以免责的事情。 杨家人为了活命,换个族长,那是他们家族内部的事情。若是朝廷纵容奴婢叛主,无疑动摇了社会秩序,纵是捷径,也不可取。 收到密令后,常青便去找了曹瑞、拓跋励、岑越、燕舟等人,将密令充作太子钧令,向他们宣读。 有太子钧令在手,大家立刻振奋起来,曹瑞亲自上阵,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劝降信,将朝廷的宽厚、强大展现得淋漓尽致,特意强调了附逆可以将功折罪。随即找了几十个刀笔吏,连夜抄写,将这封劝降信抄写了数百份,全部绑在弓箭上。令士兵站在搭好的台子上,劝降信伴随着弓矢,雨点般落进了弘农杨氏的坞堡里。 此时,弘农杨氏内部,也是怨声载道。 没有谁会不把性命当回事,尤其是世家这等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更是唯有自己的命才是命。眼见自家对抗上了强大的朝廷,谁不惶恐?纵然怨族长也不敢说,唯恐被接连失去儿子、孙子,近乎疯癫的族长拿来出气,就只能拿下人出气了。 短短几日,也不知多少娇美的女子被拖了出去,多少奴才被打得吐血,保不住小命。尤其是大小厨房的人,提心吊胆,唯恐朝廷大军攻进来,哪能静下心来烹调?再说了,纵然他们使劲了浑身解数,那又如何?世家臭毛病多,这杯茶要哪儿的泉水,那碗酪要何时的雨水,这道菜要多少年的鸡,那道菜要才出生几个月的羔羊。平日倒是能一一满足,现在么,杨家坞堡被封锁了,库存的东西虽多,也禁不起这样挑挑拣拣啊! 下人再怎么叫屈,遇上了不讲理的,认为他们“怠慢”的主子,也是没办法的。眼见平日耀武扬威的厨房管事们全家遭殃,大家却没有窃喜,个个战战兢兢,唯恐哪一天轮到自己。杨延倒是想压住劝降书的存在,但那么多封,多少双眼睛看见了,怎么压得住?便有无数人窃窃私语,尤其在厨房这种地方,更是讨论开了。 “朝廷说了,不追究牵连的……” “若真是这样,咱们……也不用被发卖……” “可,可……”一想到现状,大家的脸又拉了下去,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自然不愿离开弘农杨氏这颗大树,更不愿像畜生一样被当街发卖,或是流放千里。 但对杨家族人这些日子肆意拿他们出气,动不动就打骂至死的举动,也是满腹怨气,故有个人管事模样的人狠狠地啐了一口:“管他呢,干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刀锋森寒 杨延知晓族人是什么德性,哪怕给他们都打上了烙印,还是不放心,派人将这些人看得很紧,甚至将杨家坞堡里头的武器,包括铁匠的工具,乃至铁犁等,全都收集起来了,统一安置。尤其在劝降书后,他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光是半天的时间,想要“投敌”却被活活打死的人就有十数个,却独独漏了一处。 厨房。 也莫怪他陷入盲区,实在是杨家坞堡的厨房,无论昼夜,灯火都是通明的,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烹制食物,更不用说烧水的人,几乎就没休息的时候。这也很好理解——若将厨刀都收走了,大家下一餐吃什么?哪怕只吃炖菜,那也难做啊!至于厨房半夜都没个消停,那就更好说了,且不提第二天早餐需要的高汤应当熬多久才能入味,令杨家子弟们满意,就说晚上,难道就没哪位主子半夜起来,想吃点东西? 杨家固然很有规矩,一旦院门下了钥,按理说是不能走动的。奈何规矩大不过身份,有资格破这种规矩的主子,你能不仔细伺候着? 厨房不仅有足够多的刀,也有足够多的油水。正因为如此,每个安安稳稳呆在厨房的人,背景都不可能简单到哪里去。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家中一定有人在杨家有头有脸的人身边,做着十分受主子信重的奴才。甚至有很多管事,体内流得本就是杨家的血脉——婢生子,遇上好点的父亲,还能勉强安排个清白的身份,做个良民。遇上不管事又或是没本事的父亲,也就只能继续做家生子了。 与他们相比,婢生女倒是人人都能得到承认,为何?因为世家缺钱,也缺折下身段,笼络寒族的机会。多认几个庶女,将之许给末流世家或者寒门,甚至缺钱了,与其说是嫁,还不如说是卖与商户,都是稳赚不赔的。 在家生奴才中,管事是很重要的一环,重要的主子,他们上着赶着送儿女去,不重要的主子,为了巴结他们,让自己过得好一些,纷纷将这些管事的儿女调到自己身边,做心腹的使女或长随。一代代下来,这些家生子早结成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乍一看不起眼,仔细一瞧,才发现他们已经与这个家族密不可分。 第645页 这也是为什么夏太祖秦严很想行德政,令世间再无阉人,却因重重阻力和自身的一点私心,终究没有推行这项政令的原因——不光是为了妃嫔的贞洁,也是为了令宫中奴才一心一意服侍主子。 没了根,也就没了家,这辈子注定留在宫中,才会一门心思往上爬。若像世家的家生子们一般,有家有业,私心往往就会压过公心,成了依附在大树上的蔓藤,汲取着大树的养分,挣脱不开,除非与他们一道灭亡。 厨房的管事们一旦下定了决心,行动力是惊人的。他们通过自己在杨氏各房,无论嫡支还是旁支里贴身服侍主子们的儿女煽风点火,挑起这些人不满的情绪,再不着痕迹地提点劝降书,告诉杨家子弟,只要投降,他们未必会有事,但不投降,一旦朝廷大军攻进来了,大家都要玩完。 要知道,对世家、勋贵子弟这等生而富贵的人来说,贴身使唤的人是比父母兄弟还亲近的存在,正如很多人对乳母的感情远胜生母一般。心腹奴仆的话语,很大程度上能影响到主子的决断,后者的心性若是懦弱一点,或者本来就有这个意思,只要加一把火,就能燎原。 诚然,弘农杨氏的族人“愿意”跟着族长造反,多是因为他们的身上如同畜生一般,被刺下了代表叛逆的图案。哪怕这个刺青再美丽,也断绝了他们的仕途,更令他们这辈子颜面无光,耻于见人。 但与流放、发卖相比,不过是一辈子做个富家翁,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并不是族中所有男丁都刺了青的,自己有罪不假,未必会累及子孙啊! 归根到底,杨延还是不够狠,他以为给族人打上烙印,他们走投无路,就会与他一条心?殊不知这世上能令人聚合在一起的,唯有两样,一样是感情,另一样便是利益了。杨氏族人面对死亡的压力,眼前又有一线希望,又有心腹奴婢在旁边不住游说,岂会不牢牢抓住? 正因为如此,杨延还在为围住坞堡的大军忧心时,杨氏族人已经握着花里胡哨的佩剑,佩刀,奴仆们则手持油腻的锅铲和锋利的菜刀,如狼似虎,冲入庭院。为了引人耳目,在更远的地方,许多人将厨房里弄来的一桶又一桶油倒在粮仓外,又把水缸给移开,干脆利落地点了火。 无论什么时候,想要制造混乱,点火都是最屡试不爽的一招,毋庸置疑。 负责守卫坞堡的杨家部曲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远处喧嚣,又是火又是鼓噪声,派人打探,不出片刻,就听见有人大喊:“杨延已死,速速开大门投降。” “杨延已死,速速开大门投降!” 坞堡内乱作一团,坞堡外,大军士气一震,岑越振臂一呼:“全力进攻!” 治平十九年,弘农杨氏起兵反叛,叛乱持续两月,便被镇压。 杨氏宗主杨延一系,以及主谋的杨绵等人,押往京城,斩立决。杨家附逆,按照罪行轻重,重则流放三千里,戴罪立功者,虽不继续追究,但终身不得入仕。至于杨家姻亲,除了戴罪立功的,其余只要参与进了这件事,就免不了往大牢里走一遭的命运。 杨延之弟杨盛,忠心为国,因反对其兄长的不臣之心,全家皆被杀害,仅留几个不足七岁的孙儿和曾孙,实在凄惨。朝廷追封杨盛为忠义侯,令其嫡长玄孙平级袭爵三代,也令弘农杨氏以及他们那些侥幸免除责罚,仍旧惶惶不可终日的姻亲们松了一口气。 自然而然地,弘农杨氏的家主之位,也落到了新出炉的忠义侯身上。当然,这位年仅六岁的忠义侯能不能控制住局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嫡支血脉没死绝,哪怕只剩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爵位也不能由旁系继承。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能指责朝廷,说他们用心险恶呢?如果真用心险恶的话,便会令旁系承爵了,届时才更加热闹,但秦琬不会做这种明晃晃分化别人的傻事。 年幼的忠义侯不能死,他一旦死了,朝廷会怎么处理这个爵位,谁都不知道。但他会不会被架空,那就不关秦琬的事情了,对她来说,杨氏的动乱只是第一步,真正的重头戏,才在后头。 这一年的秋天,高贵的杨氏子弟人头落地,朝廷也颁下诏书,将括户方针和具体办法颁行天下。 户部尚书卫拓被任命为“括地使”,全权主持这一次的括户行动,吏部侍郎裴熙从旁协助。但裴熙需要做的,只是将卫拓需要的人才调配给他——负责检括户口的括户官,以及负责分配土地,督促这些隐户还耕的劝农官。 毫无疑问,前者容易得罪人,但升得快;后者稳扎稳打,容易被人拥戴,升迁速度却远远不如前者。 被秦琬看好的韦秀成为了劝农官中的一人,就像他许愿的那样,为百姓做点实事。与他齐名的崔俊却削尖了脑袋,要做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括户官中的一员,正在苦苦寻找门路。 崔母握着儿子的手,不住哭嚎:“都怪那个丧门星,若不是她,我儿早就飞黄腾达,岂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崔俊和苏苒的婚事是苏锐在世的时候决定下来的,无可更改,这本是一桩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哪怕苏苒脾气和名声都不好,可她的出身摆在那里,若无意外,崔俊本是八辈子也娶不到这位名门贵女的。但这并不能给崔俊带来什么好处,相反,在魏王倒台后,这位原本风光无限的寒门举子,迅速门庭冷落。他昔日的好友都是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恩师也让他少上门。想让妻子拿些嫁妆出来活动,苏苒,或者说苏家的奴仆,对他无不是严防死守,一副他若有了出息,定会负心薄幸,抛弃苏苒的样子。 第646页 短短的几个月,便让他体会到了何谓世态炎凉,也因为这些人的功利举动,原本只是略微圆滑的崔俊,迅速蜕变,温雅的外表下面,是一片沉甸甸的黑色。 “娘,怪不得别人。”他微笑着宽慰母亲,“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哪怕前面没有路,他也要开拓一条出来,因为他已经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权势才是永恒的追求。 你有权,就有人匍匐在你的脚下,你若无权,只能任人欺凌。 为了权力,哪怕走那些从前令他不屑的门路,也再所不惜。权力的滋味是这样的美妙,料想那位已经掌握了一定权力的郡主殿下,定不愿意舍弃。听说郡主麾下差人?哪怕不差,也是需要他的,或者说,需要一柄指哪打哪,绝不犹豫的刀。 第三百九十五章 殷殷嘱托 平叛之后,自要***行赏。 岑越功勋八转,为上轻车都尉,封忠武将军;燕舟功勋七转,为轻车都尉,为宣威将军。其余武将也多有授勋,倒是没给散职。最显眼的是常青,他由“不知名的群众”,一跃而上,直接成了左监门率将军。 东宫六率中多统得是军府,也就是府兵,并不直接由太子掌控。唯有太子左右监门率府、太子左右内率府统领得方是正儿八经的侍卫,亦算在南府十六卫之中。这两大支部队是直接由太子统率的,毫无疑问,里头的将领不是皇帝的心腹,就是太子的心腹,说是肥缺中的肥缺也不为过。事实上,自打秦恪成了太子后,想在这个位置上坐的人不计其数,只可惜,每个都是还没就任呢,只是传出点风声,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拉了下来。 不过呢,在随行的侍卫回来,添油加醋地宣传了一番常青的真实身份和凶残程度后,原本手段尽出的世家勋贵全都偃旗息鼓,哪怕再不甘心,也不敢乱来。 谁知道暗卫头子手上握着他们多少罪证呢?他们只是想做官,不是想不开,官职再好,也没命重要啊!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下,弘农郡守曹瑞被加了个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赐金鱼袋的事情,勋贵们都没太注意,唯有曹瑞的亲朋好友暗暗开心。 哪怕金紫光禄大夫只是个散职,对曹瑞这种典型的文官来说,也堪称意义重大。要知道,若没挂这个散职,他就算被调回京,十有八九*还得在哪个部门熬一阵子,未必能直接进中枢。就更不要说金鱼袋了,纵然曹瑞是三品官,有资格佩金鱼袋,自家做的哪有御赐的体面堂皇?这也象征着他简在帝心么,要知道,被御赐了金鱼袋的人,从今往后就要加上这个官衔了,无论走到哪里,人家报你身份的时候,都会加一句“赐金鱼袋”,那体面,就别提了,谁见了你都要客气几分。 秦琬给散职倒是给得很大方,面子上也做得很足,连这些人的子孙都考虑到了,荫了好几个。至于实职嘛,秦琬也不是那等吝啬的人,心里有数,也若有若无地透了口风出去。间接地告诉那些人,还没到官员三年一调的时候,何况括户从弘农郡开始,没道理这时候把熟悉当地情况的主官给调走,只能暂时搁置,等到来年,弘农郡的几位就该进京啦! 当然,这大半年里,莫要生出什么是非就好。 知道曹瑞和岑越等人为了快到手的前程,定会全力支持括户,力求让她给予更高的官职,秦琬也放了几分心。 先在弘农郡推行一两年把该丈量的土地丈量了,该登记的人给登记了,并在这一过程中摸索出一套可靠的办法,再推广全国。 秦琬捧着她与诸位宰相共同制定的括户之策,坐在圣人床边,一字一句地念给圣人听。圣人伸出消瘦得厉害的手,秦琬连忙握住,瞧见祖父的疲态,不由眼眶发红:“您可要快点好起来,大夏需要您。” “你已经做得很好啦!”圣人欣慰非常,谆谆教导,“杨氏之乱,起因在我,幸而你描补上了。” “祖父!”秦琬听见圣人这样说,心中难过,忙道,“人心不足,又与您有什么关系呢?”身为皇帝,不能在大事上任性,难道小事上任性一点还不成么?又不是真不给杨家人官做,顶多是压一压他们罢了,谁规定世家就一定要身居要职,享尽高官厚禄?没这道理! 圣人见秦琬仍有些气性,不由笑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喜欢谁就重用谁,不喜欢谁,面上不显,但那份疏远,他以为藏得很好,怕是许多人都发现了吧?但他还是要告诫秦琬,哪怕知道秦琬需要历练才能听懂,他仍是要说:“裹儿啊,我知你不喜欢帝王心术,但有的时候,你不能让朝廷上下只有一个声音。你要知道,自己身在这九重皇城,能听到的,能看到的,实在太少了。” 没错,官员们为了上位,互相攻讦,这不是好事,可这是人性啊!统共就那么几个坑,那么多萝卜想填,自然有无数手段要使。堂堂正正的途径太慢了,那就用阴招呗,只要能让政敌落马,管他什么招。 圣人也不要秦琬搞什么两党平衡啊,抬抬这一家,踩踩那一家。但他要让秦琬记住,不可令任何一家的势力过大,若朝堂真是一派和睦,做皇帝的就该警惕了。说句不好听的,什么时候,人们只说你想听的话,再听不到半丝不好,甚至连党争都没了。你就该警惕,自己是不是被架空,已经成了个泥塑木胎。下头的人争权夺利,已经去真正掌握实权的人面前争,压根不来你面前蹦跶了。 第647页 秦琬听出圣人话语中的不详之意,眼眶微红,语气有些哽咽:“孙女,孙女记住了。” “还有。”圣人沉默片刻,极是艰难地说,“我知你现在是不信道的,但现在不信,未必将来不信。生老病死,人生常态,秦始皇一统天下,何等声威,到头来仍逃不脱对死亡的恐惧;汉武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晚年迷信方术,终是一场空。古往今来,那么多求神仙方术的皇帝,又有几个延年益寿?金丹之术,神仙之方,切勿深信,你可明白?” 说到这里,圣人顿了一顿,方道:“纵有不世之机缘,也未必会应在皇族身上,山间樵夫或有奇遇,帝王岂经得起一念百年?” 不止一个和尚对他说过轮回转生,福报业果;也不止一个道士妄图向他献上灵丹妙药,甚至说自己能招来魂魄,令穆皇后入他的梦。面对这些诱惑,他虽被称为圣人,却不是真正的圣人,自然会心动,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正如他所说,生老病死,人生常态。 逝者已矣,莫要惊扰他们的安眠。而他的至亲至爱,还有那些愧疚的人,也已等了他很多年。 圣人很清楚,秦琬基本上就没把她的几个叔叔当亲人看,这些人若死了,她哪怕面上哭得再凶,心中也不会悲伤,更不会流下任何一滴真挚的眼泪。但对自己,对父母,甚至对陈留郡主、新蔡公主等人,秦琬又是另一重态度。 她还没有体会过亲人逝去的无力,更没有感受到时光的威力,这时候的她,年少气盛,理所当然地可以抵触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但以后呢?人终有一日会老去,就像人生面临一场又一场的离别,你不知何时会送走你的亲人一样,到那时,谁能保证,自己还能如少时一般,坚定不移? 秦琬明白圣人的用心,她用力握住圣人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讷讷道:“您放心,我记住了。” 哪怕她并没有深切的体悟,没关系,她可以记下圣人的言行举止,日复一日地回忆,学习,让自己渐渐向圣人靠拢。伴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总有一日会明白圣人的深谋远虑,良苦用心。 圣人先前最担心的无非是弘农杨氏造反,秦琬控制不住局面,令小规模的叛逆变成大规模的叛乱。如今见她做得还行,括户也知道循序渐进,而不是一味下诏,在全国推广,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最怕得无非是秦琬太过激进,穷追猛打,一旦发现她能稳住局面,原本紧绷的精神一松,更是老得厉害。 时日,怕是无多了罢?这位注定名垂青史的帝王回想自己的一生,忽地释然了,他告诉秦琬:“将太子、鲁王和诸位宰相,并宗正寺卿、御史大夫等,并着叔茫、元启和旭之,一道请来吧!还有陈留郡主,和当利她们,也喊过来。” 秦琬压下心中满溢的悲伤,轻声道:“好。” 生活在权力中心的人,对全力的交迭有种本能的敏感,内侍一传召,众人就意识到,情况怕是不好了。果然,诸位皇子、公主、宗室、宰相、重臣等齐聚紫宸殿的时候,就听圣人在匡敏的搀扶下缓缓坐起,凝视众人,方道:“朕百年后,江山社稷,交托给太子和广陵郡主。有劳诸卿相佐,为太平盛世,献一份心力。”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仿佛经过细细的咀嚼,声音虽疲惫,却颇为清楚。 众人一并跪下,山呼万岁。 圣人望着秦恪,心中叹了一声,面上却不显分毫,郑重道:“恪儿,你身为太子,不可不看顾宗亲,也不可纵容太过。其中分寸,自己把握,你可明白?” 秦恪惶恐不已,却不敢说不明白,诺诺应下。 圣人又看着鲁王,淡淡道:“老七,归耕田园,修书立说,朕心甚慰。你有这等志向,很好,还望一直保持下去,也不负朕对你的一番苦心。” 鲁王做梦也没有想到,圣人临终之前,竟还留了一手,要将他参政的权利悉数剥夺。偏偏这个坑还是他自己挖的,结果呢,把他自己给埋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生不同衾 鲁王既惊且怒,却不敢表露分毫,诺诺应下。 从今往后,他的真实性情究竟是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圣人已经给他定下了这么个形象——清心寡欲,醉心学术,不好奢华,归耕田园。一旦他违反了这一基调,结交官员,过问政务,那么就是在圣人病榻前尚要装腔作势的不肖子。 圣人这一举动,不说绝了鲁王所有的路,也差不多了。但鲁王没有嫡亲的姐妹,公主们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重臣们觉得宗室本就该安安分分待着,不要出来添乱,自然无人会为鲁王说话。 叮嘱完了两个儿子,圣人又嘱托了几位宰辅,令他们费心。徐密、张榕等人腰挺得笔直,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而且看得出来,这份感激涕零发自内心,不似作伪。 圣人的谨慎本就不好,不过说了几句,便有些疲累,令众人离开。秦琬和匡敏连忙扶圣人睡下,秦恪见女儿精神虽好,容色却憔悴非常,轻声道:“我留在这里,你去睡一会儿。” 秦琬还没说什么,一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近,对匡敏说了些什么。匡敏沉吟片刻,才对两人说:“太子殿下,郡主,白仙师……怕是不怎么好。” “她?”秦恪皱了皱眉,他对江南来的女人,尤其是这位白德妃一点好感都没有,哪怕白德妃从未做过什么针对他的事情也一样。在他心中,白德妃就和她的表姐广宁公主一样,为了故国,祸乱大夏。只不过废太子意志力太弱,酿成惨剧,圣人则英明神武,没有受这狐狸精蒙蔽罢了。 第648页 匡敏一听秦恪语气,就知这位太子殿下不高兴,秦琬生怕父亲多说什么,忙道:“到底是三夫人之一……” “她不是方外之人么?”秦恪越想越觉得白德妃别有用心,平常清高脱俗,一听见圣人快不行了,自己也装出柔弱之态,十有八九*是要谋好处。要不然,这么多年都健健康康,不声不响的一个人,怎么说不好就不好了呢?但看在二公主平阳是由白德妃抚养的份上,他想了想,还是说,“让曼娘多照拂几分,松些好东西,再让平阳去侍疾吧!” 秦琬在这等小事上,自然是顺着父亲的,忙道:“您说得是。”秦恪说得也没错,区区一个妃子,哪有圣人重要呢?若不是看在白德妃身份特殊,后宫又没个真正能主事的人的份上,圣人生病的时候,后宫居然有妃嫔敢病,这不是平白给圣人添晦气么?遇上个严厉的主儿,直接将对方打入冷宫都有可能。 与他们两人的漫不经心相比,沈曼听到这一消息,应是应了,心中却有些悲凉——要不怎么说后宫妃嫔一定要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呢?纵然是抱,也要抱一个过来。否则遇到这种事情,没有儿女承欢膝下,就只能自己扛了,何等凄楚? 后宫中人,经历的事情太多,听见白德妃身体不大好,十个有十二个是如秦恪一般想的。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皇帝的妃子么,不趁皇帝活着的时候捞好处,等成了太妃,谁理你?没有太后固然好,不用在昔日敌人手下讨生活,但也没人会关注你了啊!什么是真正的人走茶凉,到那时,你就知道了。 秦琬忙得陀螺似的,本已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偏偏几天后,平阳公主差人告诉沈曼,白德妃羽化了。 沈曼一听,也有些不高兴,一是晦气,二就是白德妃虽然自称方外之人,但朝廷是没承认她修行资格的,顶多说句没了,凭什么用“羽化”这个词呢?看在白德妃是平阳公主的养母份上,沈曼也没多管,将之告诉了丈夫和女儿。 秦恪刚要拍板一切从简,秦琬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轻声道:“终究是三夫人,阿耶,还是问一问祖父吧!” 知道女儿说得才是对的,秦恪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哝了几句,才和女儿一道去请示父亲。 圣人听闻白德妃过世的消息,愣了一瞬,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颇有些伤感地说:“裹儿,你去问问平阳,还有清静殿中伺候的那些人,她可有什么心愿。若是一心做个方外之人,你们寻个山清水秀之地,给她建一处道观。她这一辈子,活着的时候不能离开宫廷,如今……就依了她吧!” 秦琬带着圣人的嘱托,来到了清静殿,平阳公主已等在了这里。 这位公主容貌清秀,气质平和,淡雅却不乏尊贵,与她相处,犹如春风拂面。秦琬仔细想了想,确定平阳公主及夫家都是一个样,不煊赫,也不羸弱。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对族人也约束得很好,纵有些族人颇为纨绔,喜欢流连于花丛中,不学无术,却没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强占良田之类的恶行,也就足够了。 秦琬对平阳公主的印象很好,见平阳公主虽略施脂粉,双目仍有些红,便知她对白德妃的感情极深。或者说,没有白德妃的言传身教,平阳公主也未必能熬过一场又一场大风大浪,过着平静的日子。 不知不觉地,就对白德妃好奇起来了呢! 平阳公主对秦琬的态度也很随和,她强忍着伤心,邀请秦琬往里走,边走便用带了点哽咽的声音说:“仙师这几日精神都不大好,前天忽然对我说,苏儿,我要走了,便命人沐浴熏香。然后就开始打坐,十八个时辰后,便……” 秦琬听了,更觉得白德妃是道门忠实信徒,颇有得道之感,但她不好现在就把圣人的嘱托说出来,而是跟着平阳公主,去见白德妃最后一面。 按理说,白德妃只比圣人小十岁出头,也当年过花甲了。纵然后宫妃嫔满腔心思都花在这一身皮肉上,但老了就是老了,妆容再怎么精致,保养再怎么得宜,也与二八少女截然不同。 白德妃却不一样。 她仍旧是打坐的模样,通体晶莹,宛若玉雕,鬓发乌黑,丰盈润泽,周身还隐隐透着些许香气。就好像她并没有逝去,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打坐罢了。难怪平阳公主会说白德妃是羽化,见着白德妃这样,谁不觉得她得道了呢? 更让秦琬吃惊的,是白德妃的美。 秦琬自己就是一等一的大美人,秦氏皇族的女子,无论是自家姑娘,还是娶进来的媳妇,无不各有千秋。就更不要说位高权重的男人们的后宫、后院了,纳妾纳色,长得不好看,哪有资格当小妾?饶是如此,在见到白德妃的时候,秦琬也怔了一下——那是一种安宁静谧,不属于世间的美,就如道尊坐下的白莲,出尘脱俗,散发着来自天上的清香。 这样的女子,哪怕有一千个,一万个绝色佳丽在她身旁,她也必定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听说南朝广宁公主与白德妃并称江南双姝,如此姿容……难怪广宁公主可以迷惑阅美无数的废太子,奈何白德妃,遇到了圣人。 “白仙师已然得道,可见其心之诚。”秦琬恭恭敬敬向白德妃的遗体行了一礼,方对平阳公主说,“圣人叮嘱过我,白德妃一心向道,圣人——不愿拘束了她。”言下之意,便是白德妃可以不附葬皇陵,皇室暗地里为她寻一处洞天福地,以求她转世得道,霞举飞升,羽化成仙。 第649页 平阳公主听得此语,热泪盈眶,竟朝紫宸殿的方向盈盈下拜,还未说什么,一名道姑打扮的中年女子却说:“圣人好意,老奴替娘娘心领了,娘娘临终前有遗命,命老奴为她穿上德妃服饰,盛装打扮,附葬皇陵。” 此言一出,平阳公主满面愕然,下意识上前几步,不可置信地问:“白姑姑——” 秦琬望向陪了白德妃一辈子的中年女子,看着她的眼睛,读懂了白德妃的一生。 他不希望她有孩子,不希望她插手宫务,甚至不希望她出现在任何重大场合,她就一心修道,不问凡俗;他希望她的膝下不至于荒凉,给了她一个养女做补偿,她就认认真真地将这个孩子平安养大、养好;他碍于身份,将她困在宫廷之中,临到末了,放她自由,却不知她之所以羽化,为得就是他。 后宫妃嫔,远不如皇帝尊贵,一旦没在皇帝后头,就再也没办法附葬皇陵,只能另葬别处,纵是太后也不例外,更遑论太妃? 生不能同衾,死可以同穴。 不知为何,秦琬忽然有些遗憾,遗憾自己生得太晚,从未见过大名鼎鼎的文德穆皇后。原来这世间,真有男人,纵你容貌绝世,姿容倾城,又爱他甚深,亦坚守所爱,没有半分动摇。虽说这其中还掺杂这家国利益,但据秦琬所知,圣人并没有像前朝的某些帝王一样,一面沉溺于白德妃的美貌,一面给她用避子汤。相反,他待她始终冷冷淡淡,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既是德妃娘娘的心愿。”秦琬轻轻道,“就这样办吧!” 第三百九十七章 用人之道 秦琬将白德妃的遗愿传达给圣人之后,圣人沉默了许久,才有些疲倦地说:“我以为她想回江南。” 说罢,轻轻叹了一声,匡敏知圣人这是累了,想一个人待一会,立刻上前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秦琬点了点头,缓缓离开,心里头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待回到东宫,问候过母亲的身体后,确定这件事并非不能说的秦琬自然而然地告诉了母亲:“您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沈曼见素来干练的女儿露出几许疑惑,轻抚秦琬的鬓发,柔声问:“她们只是表姐妹,又不是同一个人,性格自然会不同,选择不一样,也是很正常的。” “但——”秦琬还是琢磨不透,她的直觉告诉她,要是想明白了这件事,会对她的人生起很大作用,故她追问道,“截然相反的态度,为何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废太子对广宁公主不够好么?为了她,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一门心思与唯一的亲弟弟斗法,险些将圣人逼到了绝路。若非忍无可忍,太宗皇帝也不会放弃一心栽培的嫡长子,冒着动摇国本的危险也要废太子了。 相反,与废太子对广宁公主的深情厚谊相比,圣人对白德妃堪称冷酷,说句不好听的,完全是将对方关在一个精美的笼子里,给予锦衣玉食,尊贵地位。可除了这两者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与人正常的交往都受了一定的限制。 不仅如此,圣人还从来不去看她。 如果说白德妃的世界只有圣人,在这样畸形的环境中,爱上他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没有。为什么白德妃还愿意陪圣人一起去死,只为了虚无缥缈的黄泉再遇?哪怕遇上了,她也仍旧是“德妃”,而不是“皇后”啊! 沈曼这种用心经营婚姻,只为好好过日子的人,压根没办法理解所谓的“爱”。或者说,如果她真爱秦恪,也没办法走到今天。同样,秦琬也是不知道“爱”的,对她来说,活下来,比别人爬的都高,这比所谓的爱重要很多。正因为如此,如果用“爱”来解释白德妃的行为,这两人自己都不会相信。故沈曼想了很久,才轻声说:“废太子针对圣人之心,早就有了,广宁公主许只是担了骂名。她好歹是公主,心高气傲,国破家亡,自己也沦为妾室,岂能不恨?废太子对她再好,也只是将她当做宠妾、玩物罢了。白德妃年轻的时候,一心抚养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出嫁后,潜心修道。她不与诸位妃嫔接触,过着心如止水的日子,与未出阁的时候,也没太大不同?” 沈曼的解释合情合理,秦琬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更多。 真正有胆子复国的人毕竟是少数,对亡国之人来说,安稳是第一位的,如果安稳之余,也不被划为下等,那就最好不过了。 白德妃不与人接触,就体会不到身份的落差,心中也不会那么难受。不像广宁公主,虽说是太子宠妃,伺候得却是灭了自己国家的仇人,太子面前要强颜欢笑,面对旁人的奚落、宫中的不满和外界的流言蜚语,甚至把太子的不好无脑归咎于她的身上,还要挺直脊梁,用柔弱的双肩硬抗。这等处境下,但凡是个正常点的人,不是越来越疯狂,拖着大家一起陪葬;就是越来越忧郁,自己把自己给愁死了,几乎没有第三种可能。 秦琬相信,废太子对广宁公主是有感情的,哪怕只是迷恋对方的美貌,但迷恋到这种程度,那也算感情的一种,但他用错了表达感情的方式——对妃嫔来说,给予宠爱自然是没有错误的,越是有宠,地位就越稳固,谁都不敢乱来。但广宁公主身份特殊,她需要得,不仅仅是宠爱,还有尊重。 很多时候,并非你给对方你认为好的东西,对方就会觉得满足的。譬如废太子,无疑是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典型。哪怕他是按照“正常路线”来的,但没注意到广宁公主的身份和心性,把她当做一般妃嫔对待,甚至让她给自己背黑锅,结果如何……全天下都知道了。 第650页 看样子,还是要大力发展探子事业嘛!至少要摸清自己用的人的过往经历,性格是什么样子的,遇到事情又会怎么做,大概需要什么,而非想当然地给予恩赐,就以为能笼络人心了,秦琬这样想着。 哪怕都是想要上进的文臣,也分更看重权力的,还有更看重名利的。要是提携的方式不对,想升官的让他去修书,想恩泽家人的只给财帛赏赐。诚然,这些人还是会服从你,但绝对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涕零。 若说在此之前,秦琬对丽竟门的存在还有些别扭,毕竟与丽竟门性质差不多的血影,被魏王搞成了集刺探暗杀灭门于一身的邪恶组织。秦琬对这种正当手段没办法剿灭你,我们就直接**毁灭的做法非常不屑,也就没多少重用丽竟门的意思。哪怕知道丽竟门的资源丰富很多,她还是更愿意相信常青。 直到今天,秦琬才纠正了看法。 没有哪个组织是天生黑暗的,全看道路正不正罢了。哪怕是血影这种专门暗杀的组织,放到秦琬手上,也能变成情报收集站。刀始终是那把刀,全看你怎么用罢了。为了这种由她决定道路的事情纠结,排斥丽竟门这么大的势力,何其可笑? 御史虽有监察官员之职责,但他们是行走在阳光下的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弱点,尤其是身在朝堂上的人,为了坐稳位置,为了向上爬,很容易与调查的对象沆瀣一气。这也正是百官为什么惧怕丽竟门的原因,明处的监察,怎有暗处的探子可怕? 丽竟门……将来的丽竟门,主要就调查百官生平经历,顺便盯一盯他们平素的行为,以及各地、各处有无异动好了。譬如大规模的饥荒,旱灾之类的,若是官员为了政绩瞒下,身在九重的人压根没办法知道。 秦琬打定了主意,心中也松快了一些,她想了想,命人唤了陈玄和常青来。 常青本就生得憨厚,面向与狠辣果断的本性半点不像,甲胄在身,反倒给人一种极沉稳踏实的感觉。 秦琬见他周身焕然一新,不由微笑:“说起来,你也该有个字,方便称呼。圣人特意过问了你,听见你在弘农的作为之后,大加赞赏,我说你必将成为大夏的股肱之臣,圣人也觉得对。既然圣人都觉得对了,可见没错,我就偷个懒,唤你夏臣,如何?” 原来还不觉得,自从踏入暗卫这一勾当后,常青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摆脱这一身份,做一回堂堂正正的人。“臣”可不是谁都能自称的,应该说,有资格在皇帝面前称臣的,都可以称得上“士”了,身份比草民高出一大截。故常青很激动地行了个礼,秦琬笑着受了,才问:“你的部下也都弃暗投明了,我自不吝于给他们一份好前程,不知他们是想做富家翁,还是去边境效力,去北衙参军,抑或是想办法做个小官、胥吏?不瞒你说,南府十六卫的侍卫都是有定数的,这儿还不比王府,安置你一个还好,多谋几个侍卫的位置……若是他们习惯如今这自由自在的日子,便将他们交给子深。” 说到这里,秦琬看了一眼陈玄,陈玄也拍胸脯保证:“丽竟门人,待遇一向丰厚,家人也能得到照拂。” “侍卫”可不是嘴上说说,那都是实打实有品级,领国家俸禄的,不知多少人为了争名额打破头。贸然安插几十个人进去,那不是施恩,是结仇。秦琬想也知道,常青是长官,又顶着暗卫转行的身份,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顶多是敬而远之。常青的部下们却不能一步登天,即便他们进了南府,也很难融入侍卫群中,所以她得先把好坏说清楚。万一常青义字当头,抱着我吃肉,兄弟们也要跟我喝汤的想法,那就坏了。 这也是秦琬刚学到的,提携一个人,有时候并不能令对方完全满意。对讲义气的人来说,给予他一人高官厚禄,倒不如将他的官职给得低一点,却把他看重的人全都妥妥当当地安排好。 果然,秦琬这么一说,常青也是心头大定,忙道:“谢郡主,我,不,臣这就去问他们。” “不急,不会忘记他们的。”秦琬笑吟吟地说,“还有一件事,玉先生才华横溢,你也是知道的。括户一事,事关重大,我已委任玉先生为户部员外郎,协同卫大人完成此事。” 若是做得好,毋庸置疑,玉迟十有八九*要接卫拓的班。常青杀人无数,真正找上门的苦主只有玉迟一个,他对玉迟的感情很复杂,既尊敬,又有些疏离,玉迟对他也是一样。 所以常青愣了一瞬,才道:“昔日各为其主,我也无甚好说,只要玉先生不欲置我于死地,我自会留几分余地。” 第三百九十八章 庙号裁定 眼见弘农郡恢复了平静,括户一事有条不紊地进行,圣人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纵然醒了过来,他也经常喊着梁王、齐王还有怀献太子的乳名,以及穆皇后的闺名。唯有很少的时候,他才能认出给他侍奉汤药的人是他的长子秦恪,每当这时候,他就会一遍遍地说着愧疚,也不知是说给长子听的,还是说给早已不在的次子听的。 他一生强硬,打落牙齿也要活血吞,纵然心中痛得厉害,也不会流露半丝软弱。伴随着岁月流逝,年龄增长,纵偶有一丝疲惫,也没让秦恪看到过。如今亲眼见到父亲苍老,终于明白圣人为什么提前交代后事的秦恪悲从中来,也不管圣人喊的是谁,一遍遍地应着“我在”,却无力挽回那只曾经温暖有力,如今覆满皱纹的手滑落,再怎么捂紧,也没办法让这只手恢复一丝半点的温度。 第651页 秦恪嚎啕大哭,匡敏踉跄几步,好容易稳住,急急命人宣御医。 御医们匆匆赶来,一见这等情况,心中叫苦,却不能退缩,装模作样地诊断了一阵子后,悲痛地宣布,皇帝驾崩了。 秦恪一听,更是悲从中来,好在沈曼和秦琬来得快,一边劝慰秦恪,一边传令,后宫自不消说,重臣们也要通知,侍卫们更是不能落下。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侍卫维持秩序,以免生出什么乱子。 沉闷缓慢的钟声响彻整个长安,城门被彻底封锁,百姓尚有些茫然,达官显贵之家已经忙碌起来,连夜赶制素服。 就在这深秋的尽头,统治天下三十三载的圣人秦恒,阖然长逝,享年七十四岁。 就在这一天晚上,内监匡敏吞金自尽,殉了圣人。 秦恪感动非常,对匡敏的行为大加表彰,差点想封匡敏为侯。若非秦琬私下劝阻,说不宜褒扬过度,否则有小人会钻空子,勒令旁人殉主,以谋取荣耀。后者若真因此枉死,必将心生怨气,对国运不利,才阻止了秦恪的念头。 匡敏虽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忠心耿耿不比任何人差,只因是内侍,就得不到任何应有的对待,否则传出去不好听。这很残酷,可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平。 臣子们心里是如何想的,秦琬不管,她对秦恪要求天下人都为圣人披麻戴孝一月的做法,半点异议都没有。哪怕只是做样子,圣人去了,全天下人也得给我做出悲痛的模样,祭奠圣人在天之灵。至于私底下的牢骚,你暗中抱怨,那我不管,若是在某些场合中说了出来,那么就对不起了。 秦恪悲伤非常,秦琬对圣人的逝去同样异常悲痛,这其中又掺杂着许多的惶恐不安——没有圣人的指导,偌大帝国肩负在她的身上,她该何去何从?再说了,正因为有圣人的铁腕压制,威信作保,她插手朝政,才能没遇到太多的阻力。如今圣人离世,她该怎样坚持本心,更多地为百姓谋福,而不是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殚精竭虑,偏离原本的道路? 父女俩对圣人的孝心,不仅体现在了葬仪上,也体现在了对圣人庙号、谥号的精益求精上。 皇室成员一般都被供奉在太庙中,享受皇家香火。皇帝死后,虽有家庙祭祀,但皇室一代代传承下去,若是每个皇帝都建一座家庙,祭祀上未免麻烦许多。故许多皇帝的家庙,几代之后就会被毁去,并入太庙之中,称之为“祧”。唯有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君王,才会被追上庙号,后世子孙永世祭祀。 论文,圣人在位期间,推行科举,唯才是举。前朝世家纷纷投效,本朝世家、勋贵子弟得重用,寒门子弟也多有得臻高位的,一扫前朝“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豪门”的情状,给庶族提供了一条出路。朝堂诸多人才,不说个个都有宰辅之资,却各司其职,多有才德出众之辈,考评功绩,光是能进名臣录的就有数十位。 论武,圣人率大军平定江南,一统天下,不过二十许。他当政之时,外有柔然之祸,内有废太子之乱。除却这两场近乎倾国的祸事之外,还有江南之乱,以及其余几王的叛乱,皆被圣人一一平定。不仅如此,在他执政期间,平吐谷浑,定百济,并交趾,开疆拓土,功勋不世。 这样的功绩,遍数历代君王,也难寻几个能与之媲美的,自然要定庙号,永世祭祀。 凭心而论,朝臣对秦恪的心思还是拿捏得很准的,加上圣人处事公允,臣子们也多有感念。因此,宗正寺、礼部等拟定的方案,字眼一个比一个好听,排名第一得就是“世宗”,意为“不祧之宗”,即不用并入祧庙的祖先。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了,说句不好听的,现在的文臣,因为没有性命威胁的缘故,那都是有脊梁的,一个个腰杆子挺得笔直。能给圣人这个庙号,可见圣人做得多好,但秦恪有意见。 秦恪不仅是个大孝子,还是个文人,喜欢咬文嚼字不说,对“礼”也特别看重。他一看到“世宗”打头,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把折子一甩,怒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世宗?莫不是在讥讽先帝?” “世宗”一号,非但有“不祧之宗”的意思,还有“世系转移”之意。简而言之,便是统绪由此开始。说得简单点,那就是,这张龙椅,本来不该由你来坐的,再往深里想,那就是用一些本不该用的手段来夺得帝位了。譬如汉世宗,世人往往更熟悉他的谥号,汉武帝。景帝本来都立了长子刘荣为太子,结果呢,刘荣被废,刘彻当了太子。馆陶公主和王夫人的约定,毫无疑问,被人诟病了千年。 按理说,圣人得位之正,是毫无疑问的。废太子倒行逆施,把江山交给他,也就没有如今的大夏了。但无论如何,嫡次子终究不是嫡长子,圣人底气足,心里的刺一会儿就抚平了,秦恪却看得很重。故他一摔折子,张华就立刻使了个眼色,命人去喊秦琬来救火。 张华是内侍省的少监,地位仅在匡敏之下,秦琬第一次回京,便是张华领的他们。在沈曼的有意经营和张华的刻意靠拢之下,双方合作得还不错。理所当然地,匡敏退下了,张华便顶替了匡敏,做了内监。 在宫中待久了的人,别的不说,谁能说得上话,谁是纸老虎,看几眼就能摸清楚。张华早就明白了,秦恪说话,也不是不顶用,却不能当做金科玉律,朝令夕改是常事。倒是沈曼和秦琬,有一句是一句的,半点不掺假。 第652页 秦琬对张华也是客客气气的,互利互惠么,哪怕她不怕对方,也不愿得罪父亲身边的人。张华这份人情,她承下了,急忙赶来,秦恪也没想到秦琬怎么来得这么巧,第一句话就是:“裹儿,你来看看,这些大臣太不像话了,居然拟世宗为先帝庙号!” 明白父亲正在气头上,秦琬正色道:“就是,世宗怎么行呢?先帝文治武功,古往今来都是有数的,怎么也该是世祖才是!” 秦恪原本气得不行,听见女儿这么说,火气消了一半,还当秦琬真忘记了这些礼仪上的东西,忙道:“裹儿,你学的东西都还回去了?阿耶在你小的时候就教过你,庙号不能乱来,除了开国皇帝,或者追封开国皇帝的父祖,其余的,谁庙号能称为‘祖’?”老子是太宗,儿子是世祖,没这道理吧? “先帝虽不是开国皇帝,却是承上启下的人物啊!”秦琬振振有词,“一统江山得是先帝,将柔然折腾得半死不活得还是先帝,四十年前天下是什么样子,您比我清楚,怎么不能用世祖呢?难不成先帝之功还比不上光武?再说了,您要追先帝为仁宗,朝臣们定是不会答应的。孝宗……恐怕也不成,中宗、高宗固然不错,却也及不上世宗啊!” 秦恪纠结了一下,觉得秦琬说得也对。 先帝为了穆皇后,曾经忤逆过太宗;也曾处死、流放了亲生儿子。仁宗、孝宗这两个庙号,基本上是不要想了。至于中宗,大夏还没多少代呢,怎么就中兴之君了?高宗、英宗又更差一些,算来算去,还是就世宗好? 不对,不是世宗,应该是世祖! 大孝子秦恪被女儿说服,思忖片刻,又问:“那谥号呢?世祖武皇帝?”一想到圣人,首先想到得就是他平定江南的功绩。 “还是文皇帝吧!”秦琬早就打好了腹稿,“文治武功,文治在前,先帝将科举制度彻底定了下来,在位三十余年,开科取士千余人,官至六部尚书的就有十余个,各地郡守不计其数,天下举子都念着先帝的恩德。再说了,太宗是武皇帝,汉世宗也是武皇帝,咱们追先帝为武皇帝,未免不美。” 秦琬此言深得秦恪之心,故他不住点头:“还是裹儿想得周到,就这样吧!”本打算拿朱笔裁定,发现因为圣人过世,暂时换了蓝笔。 想了想,还是没批,而是取了下一本奏折,才一打开,脸色又是铁青:“这帮小人!欺人太甚!” 第三百九十九章 权利之痒 秦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发火,她极为自然地走上前,捡起被秦恪摔到地上的奏折,认真看了起来。 张华眼皮一跳,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这位主儿注定权势煊赫,看奏折算什么,批奏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也是快年过半百的人了,爬到内监不容易,还是别自找不痛快的好。 秦琬不过扫了几眼,便明白秦恪怒气冲冲的缘由——这封奏折的内容很简单,秦恪虽没正式登基,但他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了。既然是皇帝,纵然不想让亲娘过得更好点,也想让自己名分更正一点,这是人之常情。便有人提出要追封叶充媛为皇后,配享太庙。 马屁虽好,奈何拍到了马腿上。 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但对一个皇室子弟,尤其是皇帝来说,叶充媛的出身实在是太低了。哪怕户籍上记载是良家子,都没有办法抹去叶充媛是打小就被悉心调教的舞姬的事实。但对秦恪,或者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宁愿母亲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也不希望她的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都是为了伺候男人才学的。 秦恪知道,这不能怪叶充媛,世道乱,卖儿卖女的不计其数,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可以不要。被拐卖都是幸运的,直接成了口粮的也不少。哪怕世道太平了一点,女人想活得好,也要看命。若是摊上了没天良的父亲,没钱了就拿家人换钱,一辈子就这样毁了的不计其数。这些都不是女人的错,而是男人的锅,但他就是觉得面上无光。 打小他就知道,自己生母的存在,是整个王府的污点。后来更是明白,若不是生下了皇帝的长子,又早早凋谢,叶充媛连现在的九嫔之末都混不到,顶多像钟婕妤那样,至多也不过是个婕妤,一辈子就这样。 他没见过这个女人,想要见,不敢见,没法见。他没办法去爱她,却也没办法恨她,只能装聋作哑,希望别人不要再提她。 明明这么多年都没人提起她了,为什么现在,他们又要旧事重提?追封皇后!可笑!贤德如张淑妃没有被追封为皇后,高贵如白德妃没有被追封为皇后,端庄如宣贤妃没有被追封为皇后,叶充媛怎能成皇后?难道就因为她生了他?他是魏王么?她是钟婕妤么?追封皇后的结局,难道不是他们沦为天下的笑柄? 秦恪对自己的出身,始终有一丝芥蒂,这份芥蒂只有最亲近的知道。故秦琬捏着这本奏折,只觉万分讽刺。 先帝才刚驾崩,就有人为了讨好阿耶,为叶充媛翻案了。不难想象,若是阿耶愿意,穆皇后指不定就连神主牌的排序,也要排到“叶皇后”的后面呢!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简直像毒药,明知道会致命,还是要咽下去。 短暂的怔忪后,她就回过神来,义愤填膺地说:“当真是小人行径,穆家早不复昔日风光,他们还想利用您去踩穆家一脚,可笑!难不成以为阿耶会和他们一般,对穆家心怀芥蒂,从而打击报复?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653页 明明是官员急于讨好新皇帝的行为,却被秦琬说成对穆家的落井下石,秦恪被秦琬这么一带,理所当然地想歪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煞是好看。 穆皇后对庶子不好的传言一直有,秦恪之所以被流放十年,也与穆皇后脱不了关系。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秦恪上位,可不就要对穆家打击报复?把穆家折腾得惨不忍睹,把穆皇后的神主牌从太庙移开,这才能解心头之恨啊! 凭心而论,穆家对秦恪的态度实在不好,在穆家看来,穆皇后给秦恪吃,给他穿,维持最普通的生活需要,已经仁至义尽了。压着秦恪,不令他出头,好把他给养废,扶植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也比较好控制的庶子上位,方是正当。 这等行为,放到寻常人家,传出去,大家还要赞她一声仁德,能容得下庶子,不令庶子沦为仆役,但这套规矩不能往皇家套啊!再说了,人活于世,难道是吃饱穿暖就能一切都好的么?若真是这样,人与牲畜又有什么区别? 穆家虽没明着针对秦恪,态度却摆在那里,秦琬对父亲了解得不可谓不深,她明白,秦恪这是光顾着悲伤,还没想到那么远。等他回过神来,穆家哪怕就剩下一个郑国公府,那也是处处扎眼的存在。一个控制不住,他就可能对穆家动手,至不济也是呵斥。就更不要说那些为了讨好皇帝的人,踩穆家算什么?宠妃幼子得势的时候,他们连皇后太子都敢踩呢! 快意恩仇,固然通达,但帝国的主宰者不可以这样干。你可以绵里藏针,细水长流,润物无声,却不能对臣子这样粗暴简单,尤其这是你嫡母的娘家。故秦琬先点出这件事,果然不出她所料,秦恪的脸色几度变换,最后只余愤愤:“这帮子小人,我难道是这等心胸狭窄之人?” 秦恪虽然耳根子软,但有个好处,就是固执,而且要面子,尤其在女儿面前。哪怕他对女儿言听计从,但有些说出来的话,那是很难更改的。秦琬心头大石落下,奉承道:“所以我才说,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富有天下,穆家纵是最鼎盛的时候,也是您的臣子,您会容不下?再说了,穆家虽有种种不法事,先帝却惩处了大半,风气为之一肃。之所以留下穆家嫡系,也是看在几代郑国公又都跟随咱们秦氏皇族东征西讨,战功赫赫的份上。太祖、太宗看重郑国公,才择了穆家女为儿媳。若是顺了这些小人之意,只怕会寒了功臣之心啊!” 别的不说,这些位于权利高端的家族,哪家没些仗势欺人的事情,没几个纨绔子弟呢?正儿八经的皇后,曾经的勋贵第一家族,只因为儿子没当上皇帝,就要被新帝清算,传出去像什么样? 秦恪深以为然,他不是不想追封自己的生母做皇后,可一旦追封了,按照朝廷的惯例,那必是父祖三代都要追封的,象征性对方嫡支一个爵位,也是必须的。真要把身世一扒,他的面子里子才真是掉得半点不剩。故他犹豫片刻,才道:“那咱们就不追封?” “怎么能不追封,这可是您的生母,我的嫡亲祖母啊!”秦琬知秦恪的心意,怎么可能拦着不让他追封生母?只是怕有人为了讨好他,令他事事顺遂,久而久之,就不将法度当回事,以为皇帝做什么都可以,“要不这样,咱们私下里去查?叶家若有出息的人,咱们大力提携,憨实些的,令他做个富家翁,若是家中绝了嗣,又或是辱没了祖宗,那便罢了。至于朝堂,与其和大臣们为了礼仪扯来扯去,倒不如退一步。皇后之下便是淑妃,咱们追封叶充媛为淑妃?” 秦恪听了,心中一动,仔细想了想,他竟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我不如二弟、三弟,若他们还在,断不可能……德妃为先帝殉了……也罢,就追封叶充媛为贵妃吧!” 虽说做了这样的决定,他心里头却有些不甘,又不知道为什么。秦琬明白父亲的想法,赞道:“纵是贵妃,也要分个主次出来,不如咱们追个美谥,淑惠贵妃?”说是贵妃,却占了三个嘉号,还显得十分正派。 这句话深得秦恪之心,他不想追封生母太高的位份,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孝,愧对九泉之下的生母。也只能在体制之内,多给些补偿了。 秦琬见父亲仍露出一丝忧色,琢磨片刻,走到秦恪身边,附耳问:“阿耶,你可是在为二叔的事情烦心?” 论对秦恪的了解,秦琬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果然,秦恪沉默许久,才道:“我虽不追究穆氏,但二弟……二弟确实蒙冤多年。只要一想到同是起……九弟仍是太子,在太庙中享受香火祭祀,二弟却坟冢荒芜,便止不住心中悲痛。裹儿啊,你说,父皇明明后悔了,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赦免二弟和五弟呢?” 先帝当然不能临终前恢复梁王的身份。 穆家嚣张多年,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圣人若是赦免了梁王,无疑会传递给大家错误的信号。到那时,穆家才真叫万劫不复。 若穆家只是后族,倒也罢了,拿他们一家的性命换梁王的名誉也不亏。政治斗争,无非你死我活罢了。偏偏那不仅是先帝岳父家,还是先帝舅舅家。先帝再恨穆氏族人,也不想看他们灭门啊! “三年无改父道,这又是先帝断的案子。”秦琬斟酌片刻,方道,“至少这三年内,咱们只能像从前那样,偷偷祭祀梁王叔。您让我琢磨些日子,看看能不能拟出个方案来。怎么既全了先帝的愿望,又给梁王叔平反?若能给梁王叔过继个嗣子,咱们的心意才算真正尽到了。” 第654页 秦恪激动非常,连连点头:“你说得对,这事就交给你了!” 第四百章 分封诸人 追封了先人之后,自然要定今人的封号——哪怕秦恪坚持明年再登基、改元,以示对生父的尊崇,但也得先把品级、封号给定下来,宗正寺修金册玉牒,礼部制定名册,殿中省做礼服之类的,都要时间啊! 秦恪不想看到这些。 与其说他是皇帝,倒不如说他是文人。臣下急不可耐地讨好新皇帝的时候,一概忽视了新皇已快年过半百的事实。 秦恪却不会忘。 他今年四十有八,最疼惜的女儿都已双十年华,虽说圣人寿数绵长,但圣人生长于富贵之中,自幼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太医随侍,悉心调理,秦恪却受了十年流放之苦,元气大伤。故他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能活到圣人的寿数,瞧着每日汤药不能离口的发妻,秦恪更是忧虑非常。 今日人们为了讨好新皇,将先帝之事撇到一边,瓜分着他上位带来的甜美果实;来日他们也会为了讨好下一个皇帝,将他撇到一边。 就像他发自内心地悲伤圣人之死一般,真正会关心他,为他伤悲的,也唯有他的妻女罢了。 出人意料的,他却没有多少畏惧苍老与死亡的恐惧,或许在很多年前有,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早已养成习惯——不管前路多难,秦琬始终会帮他摆平一切的。 他唯一恐惧的,只是怕自己死后,男权社会的强大力量会倾轧向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这才是他愿意重新看这份奏折的根本,只见他望向秦琬,与其说是试探,倒不如说已经下定了决心:“广陵四郡最丰腴的土地,我都将它们封给你,可好?” 秦琬知道父亲爱自己甚深,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微笑道:“好啊!您选好哪些地方了么?” 秦恪兴致勃勃地对着地图比划,秦琬笑着附和,末了来了一句:“若是如此,封号会不会有些麻烦?” “封号……”秦恪斟酌片刻,便道,“不麻烦,不麻烦,你是本朝第一个嫡公主,怎么尊贵都不为过。阿耶说过,要给你最好的,这世间公主之尊贵,在本朝,谁能及得上秦国公主?虽说封号与封地有些不符,但京畿要地不得封是铁律,秦川乃是本朝发家之地,圣人做秦王的时候,封得也是梁地,不妨事。” 秦为国姓,亦为大国,以秦为封号,确实是最为尊贵了。 秦琬明白这是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感激之余,却有些惆怅:“若是兄长或小弟还活着,该有多好。” “是啊,若他们还活着……”秦恪忽然想到一封被自己甩到十万八千里远的折子,面若寒霜,“为父也不必被那些小人所逼,成天嚷着要立太子了。” 他的心思终于回到朝堂之上。 诚然,他并不想这么早将胜利果实瓜分给众人,但若迟迟没有动作,焉知会出现怎样的乱象。他可以暂时不封别人,但妃嫔、皇子和公主,却是必定要封的。尤其是妃嫔和皇子,母亲的地位影响儿子,儿子的存在,同样可以提高母亲的地位。 秦琬佯作愕然之色:“太子?”语毕已是恍然,“三哥素来是风花雪月,不问这些的,想来大臣们应当是想雪中送炭,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为理由,好令秦敬感激他们吧?这也难怪,毕竟……” 谁不知道卷进储位斗争,稍有不好就有可能抄家灭族?但若不牵扯其中,按部就班,若非祖坟冒青烟,出了出将入相的人才,又或者尚了公主,自家便会离权力越来越远。为了那诱人的权利,为保持如今的荣华富贵,体面生活,纵然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未免沦于下乘,也是要奋力一搏的。 秦恪一想到这里就不高兴,偏偏无从反驳——他也是庶长子登基,实在没有自己刚因这一条受了好处,便将这一条给废了的道理,何况他也废不了这么多年来深入人心的嫡长子制度。 这时候,秦琬又叹了一声:“若是大哥还活着,哪有今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对啊,我是圣人的庶长子不错,但秦敬不是我的庶长子啊!前头有嫡长子,哪怕早逝,这“长子”的名分,也不是你能占的。 当然了,这是歪理,可歪理怎么了?我现在是皇帝,我不想把皇位给你,我说得就是道理! 前朝,后宫…… 秦恪思量再三,决定和女儿一起去立政殿找沈曼——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一家人合计才行。 至于那些妃妾和庶出子女?外人,外人罢了! 沈曼也正拿着后宫的名册,琢磨着分封的事情。 寻常人家若是没了正妻,往往都是续弦,从来没有扶正妾室的道理,皇家却没这规矩。她不乐意自己受了这么多苦,仍是让旁人摘了桃子,原先对那些生育子嗣妃嫔的热络就不免淡了下来,深深觉得昔日自己眼光短浅,有些失策——以她对王府的掌控,想要去母留子再简单不过,奈何她不乐意做这等事,也不愿为些许小人物便与夫婿生出隔阂。谁料一朝身份改变,在这偌大宫廷,想要去母留子,竟也是不能够了。 出于这等想法,她便有些举棋不定,究竟是对那些生育子嗣的妃嫔优容些呢,还是透点意思,让她们识相地“病倒”好呢? 心中所想归心中所想,在秦恪面前,沈曼仍是大度贤惠的主妇,但见她指着名册说:“李氏多年来一直安守本分,又生了两个公主,封个德妃,也不算辱没了她。” 第655页 这么多年来,李氏一直是秦恪后宅中地位仅次于沈曼的存在,她的地位决定了下头一应妃妾的地位,沈曼方将李氏提到三夫人——放个本本分分的木偶在这里,既有利她的名声,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害。 秦恪回想了一下圣人的三夫人,想到李氏没陪自己一起去流放,连连摇头:“李氏无子,如何能当得起这个位置?” 一次的行为,一生便……沈曼也不会为了个妾和丈夫对上,便道:“那贵妃、惠妃、丽妃、华妃之位——” “重了贵太妃和华太妃未免不美,左右她也姓李,就惠妃吧!追封老三的生母杜氏为丽妃。”秦恪想也不想,就这样说。 沈曼点了点头,又提起了她最上心的卢春草:“这个卢氏……” 秦恪对卢春草还有点印象,很不幸地,并没有觉得她有多聪慧出挑,只觉得小门小户来出来的,骨头轻,不懂事。现在虽然改了些,但秦恪对这些一向不耐,懒得听这些妃妾的分封,只要她的品级是二品以上,能让儿子封亲王就行,便道:“她生皇子皇女有功,就酬个昭媛吧!” 听他这么说,沈曼立刻摸准了他的脉。 九嫔之位,按顺序是昭仪、昭容、昭媛、充仪、充容、充媛、修仪、修容、修媛,虽无实在的高低上下之别,但后宫早就默认九嫔每三个为一档。既然卢氏生了一双儿女,都是昭媛,那么生了儿子的郑氏就要次一等,封个充容好了,生了女儿的朱氏再次一等,看在朱氏对她一向恭顺的份上,封个修仪也就够了。 “至于王氏和周氏……” 听见这两个女人的名字,秦恪腻歪得不行:“王氏封个婕妤,周氏……美人,不行,才人就顶天了。”饶是如此,他还觉得自己封赏实在太厚呢,需知圣人宫中的妃嫔,譬如新蔡公主的生母,宫人承宠,一朝得女,从没犯过错,也是待在婕妤的位置上,就更不要说戴罪之身了。 沈曼就是想听见这么一句,需知亲王和郡王,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种种待遇,那都是截然不同的。最典型得便是府卫,亲王可领六百人,郡王能领的,至多也不过两三百罢了。 既然要压秦敬,自然要全方位压制,只听沈曼说:“六郎和七郎也有几岁,身子康健,应是站住了。纵现在给他们封王,也该起个合心意的名字才是。” 秦恪虽不喜欢卢春草,但卢春草所出,养在沈曼膝下,排行老六的庶子,他却颇为喜爱。只因六郎生得精致可爱,也非常聪明伶俐,甚是贴心。与六郎相比,只小了一岁的七郎便显得有些木讷平庸了。 他是个非常感性,偏心也偏得光明正大,人尽皆知,丝毫不考虑后果的人。故他想也不想,就道:“既是庶子,从得便是‘文’字辈,六郎就叫……政。七郎的话,便唤做‘敢’吧!” “秦政?秦敢?”沈曼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已经有了盘算,面上却半点不显,笑道,“却是好名字。” “至于封王……”秦恪皱了皱眉,才道,“秦敬的封号依旧是苍梧,老三么,楚王好了,老四——” 秦琬插了一句:“四哥因生母、胞兄而遭难,实在可悯,虽说礼不可废,却也不外乎人情。不若这般,四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便封他做福王如何?一应待遇,略低于亲王,却高于郡王。” 按理说,亲王以国为封号,郡王以郡县为封号,没有用嘉号的。但秦敦的痴傻,虽令皇室蒙羞,到底是人力所致。做父亲的只会怜悯,而不会觉得这是上天觉得自己哪里失德,方降下灾祸,自然要照拂一二。 第四百零一章 小试牛刀 封号已定,府邸自然要新建。 秦琬先前为不铺张,并未同意兴建郡主府一事,此番却是不得不建公主府了。否则她在宫内,纵然有人来投,也不甚方便。 听见女儿要开府,秦恪和沈曼自是不舍,也没打算让她出宫生活,话虽如此,必要的排场却不能少。故秦恪思量片刻,便将从前的代王府赐给了女儿,令她将潜邸改成秦国公主府。 秦恪本还想立刻赐女儿开府的资格,却被秦琬以“尚未立大功”为由拒绝了——秦琬并非不想开府,奈何手头并无可用之人,一旦开府,班子都搭不起来,可不怎么好。再有便是,若是班子良莠不齐,也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不开府,慢慢收拢人才。机敏的人比比皆是,岂会手头无可用之人? 陈玄是秦琬仅有几个信任的人,为提携于他,秦琬便让他的族兄在秦国公主府做了个管事,负责收拜帖。但他们没有筛选的权利,所有的帖子,全部要运到宫里来,由秦琬亲自过目。 诚然,这份工作量非常大,但秦琬正是草创班底的时候,宁愿自己累一些,都不希望手下的人自以为是,放跑了人才。 她细心看了数百份,深深觉得这世间还是溜须拍马,想要走捷径的庸才多,多数人投的拜帖无不是赞扬公主容貌体态,尊贵无双,更有甚者直接写情诗歌颂。 这些东西,看看就算了,当柴火烧还嫌麻烦。秦琬起初还有些兴趣,看了几十份之后便兴致缺缺,很快地浏览一遍就将之扔到一边,直到拿起了一封拜帖,瞧见上头称呼自己为“江都公主”,登时来了几分兴趣。 众人见她被封秦国公主,无不将这个称呼挂在口头上,毕竟秦琬是大夏建国以来,第一个得封国公主,位比亲王的人,封号又是如此的尊贵,自然要时时彰显一番。却不知秦琬并不喜欢别人这样喊她,因为她想要的,并非是区区一个梁邑,或者不过是虚名的秦国封号,而是这万里江山。 第656页 此人称呼她为“江都公主”,恰是因为看出了秦琬心底对权力的野望,也只有能猜到她这种野望的人,才能心领神会地为她做事。养这样的人,纵然有养虎为患的危险,却比养着那些想仗着她权势作威作福,谋取好处的人好多了。 秦琬瞧了一眼,发现这张拜帖是崔俊写的,不由笑了笑。 裴熙看人,果然很准。 “子深,你说,给崔俊什么位置好呢?”秦琬漫不经心地说,“这可是一匹狼,养得不好,那是会反噬主人的。” 陈玄知秦琬之意,欠了欠身,答道:“既是如此,便不能像对待玉先生一般,直接引入朝堂。” 秦琬想引荐人才太简单了,找个机会,将对方弄到秦恪面前便是。此人若是有才,能投秦恪的心意,必定会被重用。若是不投秦恪的心意,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也少不了一官半职。 问题是,我凭什么这么便宜你呢? 人么,就是这样,有了能给更大实惠的主子,未必就会记得前头那一位的恩德了。秦琬不会干为人作嫁的傻事,故她笑了笑,说:“公主府的职位,有哪一位能被这位看重呢?我看啊,崔俊瞄上的,可是劝农官。” 劝农官负责给流民安排土地,宣传朝廷的政策,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容易得到民心的官位。秦琬看重的韦秀,恰恰就是如今朝廷任命的弘农郡二十八名劝农官之一。如果路子走得平稳,没遇到什么岔子,或者卷入各种或明或暗的政治斗争去的话话,再过十几二十年,无论是出任一方官员,还是步入中枢,进工部或户部,都是非常平稳、顺遂而光明,且看得到希望的道路。 “劝农官一职,合该由韦秀这等心性敦厚之人担当。”陈玄知秦琬想让他养成足够的判断力,对政事也毫不避讳,“崔俊既然是狼,就该让他明白,独狼不足以成事。想要聚集群狼,他也得先活下来。纵有您的庇护,若是得罪世家利益过多,料想世家也不介意拿他开刀。” 言下之意,便是让崔俊出任括户官。 所谓的括户官,就是负责丈量土地,捡括户口,把本来隶属于官老爷们私有,不用缴税也不用负担生死,起早贪黑给他们工作,还未必能活下来的隐户们给一一揪出来,把那些没有效用的卖身契给烧了,还这些流民自由。 凭心而论,这份工作更加功德无量,奈何第一,工作量太大,流民们并不能每个都亲眼见到令他们恢复了良民身份的青天大老爷。反倒是分给他们田,宣读朝廷政策的劝弄官比较被崇拜。 再有一条便是,弘农郡好歹是杨家居首,想在弘农郡找个与杨家没关系的世家乡绅,实在很难。弘农杨氏叛乱,众人战战兢兢,唯恐被朝廷清算。这等时候要括弘农郡的户,对这些人来说,也就是割肉放血,讨好朝廷罢了。纵然心中不悦,想到是为自己的性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括户不可能局限于弘农一郡,其他郡县中,还有世家势力极大的,越是富庶的地方,世家的力量就越强。想在这些郡县中括户,用“虎口夺食”形容也不为过。这些世家,想要反对秦琬,那是有一定难度的,只能徐徐图之。毕竟父子君臣的名分摆在这里,等闲动摇不得,唯一可以攻讦的理由就是秦琬为女子了。谁让皇帝想要换一个臣子,远远比臣子想要换掉一个皇帝容易呢? 秦琬也是这样想的,若让崔俊直接做公主府的长史、家令,迎来送往得都是高门大户,他却是一介奴仆之身。纵然是官身,却也没有办法抹除自己只是略得用一些管事的屈辱,对如今虽汲汲于富贵,却还有些书生心气的崔俊来说,并不是好事。当然了,对秦琬也不是,哪怕她说崔俊是狼,也没想过故意让对方咬自己一口。 既是如此,那就坦坦荡荡用阳谋吧! 你讨好了我,我给你个官做,能不能做好在于你,能不能不倒却在于我。你想要继续做官,就得往我这边靠。你想要依附上别人,也行,我对你呢,也不打击,也不报复,就不知惶惶不可终日的,会是我,还是你呢? 处于高位,便是有这样的优势,如若不然,为何谁都想往高位爬呢? 陈玄知秦琬心意,便道:“臣一定命人瞧紧了崔俊的宅子,他骤然得官,势必有无数人打听原委。若他口风足够紧,令旁人去查此事,而非主动透露,可做长久之用。”若是因为些许蝇头小利就将自己为什么得了秦琬心意的理由说出去,也是不堪大用,不必去管的。 秦琬不仅要细微处安插上自己的人,也希望提携能站在自己一边的人,一步步爬上来。十余年的时间,便可让这些人结成一张网,在朝堂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纵然不明着站在自己这一方,也因为提携之恩,抑或是旁的许多事情,不好随意叛变。 “千金买骨,不外如是。”秦琬朱笔一勾,淡淡道,“赏他一个官身,让他做括户使。” 朝廷的效率,在许多事情上慢的出奇,但在当权者的吩咐上头,一向效率很高。秦琬这厢才赐了崔俊官身,在吏部过了程序,让他走马上任,暂且领个薪俸,能知道这件事的,基本上都知道了。 崔俊之妻苏苒与秦琬很有些闺中恩怨,据说两人干过抢男宠的事情,大家都比较同情崔俊,觉得他虽娶贵女,不如不娶,说句不好听的,这一辈子都无法翻身了。纵然妻子十里红妆又如何,没有足够的实力作保,有的是觊觎好东西的人。按道理,再过个三五年,崔家的门庭就该彻底败落了,不知多少人等着分一杯羹,谁让苏苒的嫁妆全是好东西呢?谁能想到崔俊居然走通了达官贵人的门路? 第657页 至于那些消息灵通一点的高官,精神更是抖擞——敢明目张胆地与皇帝对着干的,终究是少数,何况秦敬头上的小辫子是有点多。如果能摸到秦国公主的脉,何乐而不为呢?当然了,还有些人另辟蹊径,动上了楚王的脑筋。 楚王秦放这辈子就没想过他能有今天,父亲做太子的时候,他的心不是不热的,毕竟秦敬不讨父亲喜欢,四弟又是个痴傻的,剩下的弟弟还都是幼儿,当不得大用。若是运气好,他说不定也能像前朝那等善书画的皇帝一样,过着安逸享乐的日子呢?至于天下乱不乱,与他何干?只可惜,这样的美梦才做几天,就被秦琬参政的消息生生打碎,让本就对秦琬忌惮有加的他想起了那段费尽心思讨好嫡妹的岁月。这样的人生,有些人会不甘,他则是不敢——尝过白身皇孙的痛,谁愿意再做罪人?哪怕只有一线失败的可能,他也不敢去尝,宁愿一辈子做着富贵闲王。 第四百零二章 心系百姓 秦放耷拉着脑袋,歪在绣塌上,楚王妃陆氏倚在一旁,眉目端庄秀丽,神色比十年前柔和不少,却依稀留着几分清傲,只听她不疾不徐地说:“这些日子,咱们府上的门槛怕是要被踏破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何尝不知,可……”秦放打了个寒颤,“这些人像嗅到了腐肉的蚊蝇般扑上来,我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抱着父皇的腿表忠心,说自己对皇位没有非分之想吧?就怕几个孩子被他们带坏,那可就遭了。” 陆氏静静地望着秦放,不自觉就温柔微笑起来。 他眉宇间带着三分轻浮与阴柔,仍是旧日偎红倚翠的轻狂模样,没有人能想到,这么一位在三教九流混过了少年时光,又骤然富贵的宗室子弟,如今炙手可热的楚王,自打成亲后就一改风流做派,守着结发妻子,十年始终如一。 她也没有想到。 父母皆亡,寄人篱下,陆氏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迷茫。她早早就知道舅舅家虽是个伯爵,却失去了权势,不过顶着个空头爵位过日子。表姐妹们个个你争我夺,为了好夫婿能打得头破血流。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地躲在后头,不碍表姐妹的眼,更不能因为美貌得表哥们的青眼,惹外祖母、舅母们不快。 然后,她见到了这个来陈留郡主府蹭吃蹭喝,偶尔也会到他们府上来窜门的白身皇孙。 表姐妹们好奇地偷看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明明挪不开目光,却对他指指点点,鄙夷他的自甘堕落。听见他喜欢唱戏,经常上台客串,更是觉得听了都嫌脏。唯独她发现了他不屑笑容下的悲哀,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时冲动,告诫了两句,谁能想到…… 这一年来,陆氏也曾被巨大的狂喜迷了眼,就更不要说她的舅舅们,还有管事、配房。好在她及时发现了下人大肆敛财的举动,狠狠惩处了对方,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时,梦也醒了,见夫婿苦恼,柔声道:“外人来求,咱们闭门不见便是,几个孩子也好好管束,暂且不要让他们出府了。倒是我的亲戚,还有咱们府中的下人,合该好好约束。有些事情,当断不断,反受其害。你看豫章公主,当年因着一口气,不肯休夫。如今虽不与他们在一处,却也不好和离,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贺家侵占田地,强夺商铺。” 秦放知妻子说话一向说一半藏一半,不由皱眉:“贺家还没那么大胆子在京城搅风弄雨的,难不成是豫章公主自己作威作福?”也不对,贺家一家小吏,眼皮浅,骨头轻,一旦得势,确实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呢,秦放想得也没错。 豫章公主是秦恪的长女,也是他昔日最宠爱的女儿,一应待遇比照嫡出也不差什么。若不是因为年纪尚轻,未足十岁,显赫的亲事早该定下了,一辈子安稳富贵就在眼前,谁能料到变故就这样突如其来呢? 人心之所以会不平衡,一是自身心态问题,二就是待遇落差了。豫章公主自然是样样都比不上秦国公主的,不说别的,就说权势吧!自打崔俊因尊称秦国公主为“江都公主”而得官后,现在满朝官员乃至长安百姓,谁不喊入主政事堂的那一位做江都公主?换做豫章公主,她倒是想要人家尊称她为“大公主”,谁会真当回事? “听说是有些不像话。”陆氏慢条斯理地说,“比当利长公主的排场还大,就更不要说江都公主了。外头的人虽都说江都公主奢靡无度,但我们是亲眼见到了的,你也明白,一是闺中的时候,江都公主并无多少密友,反倒是眼红的人多;二便是许多男人见不得江都公主掌权,令他们无可乘之机,方以这样低劣的谣言来败坏江都公主的声誉,豫章公主却不同。听说豫章公主在京郊大肆买地,想要建一座比春熙园更好的院子出来。” 倘若堂堂皇室成员,连金银玉器都不能用,绫罗绸缎都不能穿,亭台楼阁都不能修,也未免太贻笑大方,何况秦琬花得是自己的钱呢?真正的奢侈,应当是索求那些需要大肆动用人力物力的东西,譬如珍珠、荔枝、花石纲等等,因为如此一来,许多人为了讨好上位者,便会压榨普通百姓,导致破家灭门,死人无数。秦琬并没有对这些展露分毫的兴趣,也没有什么撕扇子,听裂帛之声的爱好,顶多平日的吃穿用度好一些。若这都叫奢侈,这些上层人士便没有不奢侈浪费的了。 秦放明白所谓的“买地”,十有八九*是侵占良田,以势压人,强买强卖,甚至价格不公允,不由皱眉:“她有什么好争的,春熙园本就是先帝所赐,后又改成昭阳宫,因着先帝病重、大行,修葺工事压根就没起过,如今还是和从前一样,全然没有半点行宫的排场,寒碜得很,也没见公主伸张。她倒好,先帝尸骨未寒,便耍起了公主的威风,难道不怕父皇怪罪?” 第658页 他虽不通政治,也知如今朝廷的气氛很紧张,检括户口本就是容易得罪人的事,皇亲国戚未必就不会被这股风浪波及。这时候不夹着尾巴做人,难不成想当出头的椽子?还是以为血脉之实无可割舍,便能容她胡作非为,坏了皇家的名声?也不想想,论情分,父皇那里还有她几分? 秦放想得半点不错。 豫章公主侵吞良田,强夺商铺的事情,虽在京城,可她究竟是秦恪的长女。女儿不同于儿子,儿子做这样的事情,若是皇帝有压制之心,定然逃不脱一个死字。若是女儿的话,左右不能夺位,倒能宽纵几分,这也是大夏公主骄纵跋扈的缘由,只要她们不谋朝篡位,些许小事,只要做得不是很过分,皇帝并不会放在心上。 纵是丽竟门,也是犹豫了一下,才将这则消息呈给了秦琬。至于中书省那边,弹劾豫章公主此举的本就极少,为数不多的还全被压着,原因很简单——豫章公主要修园子,要拿铺子,看中的自然是好地方,京中好田地多被权贵所得。豫章公主也没有蠢到直接对大贵族动手的程度,专门挑那些略差一点的勋贵,这些勋贵们遇到此事,并不很敢伸张。 他们自己拖延,不敢招惹豫章公主,却又怨声载道,若非如此,丽竟门也不至于灯下黑,才发现这一点。毕竟秦琬命人主要盯着得乃是秦敬并着秦绮府邸,其余的兄弟姐妹一带而过,并不很关心。 秦琬见到这封密报,叹了一声,满面不虞:“她倒是聪明。” 裴熙失笑道:“你呀你!豫章公主若是侵占百姓的田地,只怕你立刻就要雷霆大怒,对她好一阵申饬,令她停手才可罢休。如今她侵占得是勋贵的土地,那些人只怕巴结她都来不及,你怎么又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这便是我的悲哀了。”秦琬无奈道,“百姓堪怜,如此事态,影响却好压下,这些勋贵盘根错节,一个处理不好,却容易酿成大祸。” 裴熙知她心中悲愤,便道:“你今后还会遇到许多这样的事情,自该想明白如何取舍。百姓极好愚弄,纵你为他们做了千万桩事情,储君的更迭,权力的交替,也影响不到他们。同样,他们也往往影响不到这些大事,只是将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若是天下大乱,百姓之力倒是可用,但你也不希望那等情景出现吧?”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真正到了自己选的时候,却没有几个人会选择百姓,哪怕他们也是从百姓过来的。王莽倒有这份心,他的结果,你也看到了。所以,光武帝与世家共天下,徐然也没能彻底压制世家,纵然本朝已有六十年盛世,太平治下,却已露出腐朽之兆。我知自己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应时势,许能一世荣华富贵。至于我死之后,纵洪水滔天,也与我毫无干系了,偏偏我却有一腔热血,满腹不平。”秦琬缓缓道,“一再妥协的结果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土地被这些蛀虫攫取,百姓交不出赋税,只能潜逃,沦为奴婢、盗匪乃至矿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百姓也是人,纵一再忍耐,终有一日会反抗。我知世间无万世的皇朝,却想尽我所能,令我治下时,百姓的日子能够好过一些。” 裴熙听了,神色悠然,语气却有些森寒:“这条路很难,难到令一个曾经万民所向,被誉为周公再世的‘圣人’,死后百姓蜂拥而上,皆食其肉。” 秦琬已有决断,语气郑重,仿若宣誓:“我明白,但我从来不走旁人为我选定好的路,我想为百姓谋福,无论前路多难,都要一试。纵如王莽一般功败垂成,声名毁于一旦,也不后悔。” 裴熙见她拿定了主意,微微一笑:“既是如此,那便杀吧!” 第四百零三章 安置百姓 皇后申饬豫章公主的事情,并没有宣之于口,但那些以探听宫中动静为要务的权贵们已然知晓,尤其是苦主们,面对江都公主给自家子弟补的一官半职,纵有再大的火气,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想要天家与臣子平等,无疑是天大的笑话,皇室能做出这等补偿的姿态,已是难得。再怎么不甘心,你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能不忍一两分?何况对许多二三流的勋贵来说,牺牲几亩田地,换来自家子弟的前程,反倒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这些人心中做如何想法,秦琬没怎么放在心上,她正与卫拓、裴熙等人一道,琢磨着括户的事情。 均田制乃是本朝国制,昔年大夏开国,受口分田之时,也预留了许多土地不假。可如今盛世太平逾一甲子,百姓安居乐业,人丁繁茂非常,早就不是旧日战火凋零,千里荒芜,没有半点人烟的荒凉景象。纵无世家大族强行吞并土地之举,也有殷实人家发达后,为子孙计,买房置地。 如此一来,土地不够分,实属寻常。 “仅仅是中原的土地不够分罢了,四境荒田很多,却不好贸然驱赶流民前往。”卫拓缓缓道,“有许多凉州、幽州等地来的流民,本就不愿回去。” 秦琬眉头紧缩,有些不解:“幽州时常被胡人骚扰,我是知道的,凉州除却民风剽悍外,并无多少不妥。难不成是嫌弃凉州缺水,风沙过大,方不肯回去?”若是如此,倒很有可能,虽说凉州的田亩多半归类到中下,交税交的少,但在那种地方耕种,本身就是靠天赏脸的事情。 卫拓对政事了然于心,便道:“并非如此,实是因为汉人在凉州,略有些过不下去。” 第659页 裴熙收敛了轻慢的神色,秦琬也郑重起来:“此话怎讲?”凉州,尤其是张掖郡,那可是交通枢纽,战略要地,自从霍去病大破匈奴后,这便成了天朝治下。虽说觊觎的胡人一拨又一拨,胡人的叛乱也没有停止过,却也有许多名将,如东汉的马伏波,前朝的张、袁等将军,将他们压得死死的。待到本朝建立,大夏一向对凉州重视非常,怎么可能落到汉人活不下去的地步? “臣调出了凉州户籍,发现凉州此地,胡汉人数相差仿佛。”卫拓如是说,“两族虽常有通婚之事,骨子里到底更重种族之别。” 秦琬轻轻颌首:“情理之中。”长相都不一样,更不要说文化,想融洽很难。哪怕此举是为了掺沙子,分化胡人,但凉州这么多次胡人叛乱,朝廷心里也有数,并不会将他们真正当做安稳顺从的治下子民看待。 卫拓知秦琬性情,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正因为胡人喜寻衅闹事,多有叛乱之举,凉州地方官处理此类事情时,一向是拉偏架的。” 所谓的偏架,偏得是哪边,在场的人自然不会会错意。故裴熙啧了一声,不屑道:“朝廷命官,不外如是。” 凉州官员想要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治下就不能出大乱子,既是如此,自然要哄着胡人,哪怕挑事得是他们又如何?胡人桀骜不驯,汉人安分守己,委屈谁更有利于自己,那还用想么? “岂有此理!”秦琬大怒道,“前朝优待胡人的教训,他们还没吃够么?凉州是我大夏的疆域,怎能令汉人过不下去,胡人反倒逍遥自在?” 胡人就是胡人,你对他们再好,许多胡人心里也不会忘记胡汉之别,反而将这些好视作理所当然。待遇一差,就要寻衅闹事,待遇好了,往往也会不事生产,如各地破皮无赖一般,以欺凌百姓,收保护费等为生。 安分守己的胡人也不是没有,但这些人容易从众,一旦胡人起事,他们琢磨一下,自己身为胡人,事后朝廷追究未必能逃脱责罚,也就跟着造反了;二便是信奉的教义截然不同,胡人的礼仪、习俗,很多都是从教义上来的,甚至文字就是地位极高的宗教领袖所创。如此一来,也莫要怪胡汉泾渭分明。 若是胡人建立朝廷,想要长久,学习汉俗,推崇汉化,与汉人联姻,两族之间的隔阂或用几百年能消弭些许,但那要建立在无数汉人的血泪之上。现如今,中原正朔之地一直牢牢被汉人把持,汉人对胡人有极强的优越感,朝廷可以允许诸胡朝觐圣天子,同意胡人来中原经商甚至读书,却不愿看到官员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做出这等事情。 裴熙心里也攒了一团火,闻言便道:“听闻凉州民风剽悍,多匪徒和马贼,一旦风闻什么消息,便派支军队过去。”名义上是剿匪,实际上,哼,天下之凶,莫过于兵,市井混混还敢在当兵的面前闹腾?杀了都不为过。 秦琬手上刚好缺私兵,也是时候练一练了。 南边也有极多百越之民,姜略坐镇,虽说隔三差五要小打小闹异常,大事上不也照样服服帖帖?为什么三大都护手中要掌着重兵,甚至可以便宜行事?为得就是刁民不服闹事直接打,不用先传讯给朝廷,得到允许才出兵。若真让朝中那些文臣们吵出个结果来,黄花菜都凉了。 正因为如此,三大都护的人选才需要慎之又慎,一旦他们与豪强勾结,只顾着敛财,欺压当地的山民,又或者为了军功,时不时开战,便很容易出大事。 卫拓看了一眼裴熙,淡淡道:“凉州一事,天长地久,不好贸然处理,倒是流民,若无安置之所,怕会酿出大变。” 为什么凉州的事情不好处理?一是怕酿民变,对统治不利,风评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二便是,满朝文武,有多少在凉州任过职?这些人又有亲朋好友,恩师弟子,族人姻亲?一旦要追究这些官员的责任,半个朝廷都要震荡。正因为如此,哪怕你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也不能一鼓作气,将他们纷纷下狱。 秦琬知此事急不得,将之记下,才道:“元启,旭之,你们说,若将这些流民迁往江南,他们可乐意?” “乐意与否,不是他们能决定的。”裴熙断然道,“既已背井离乡,只要令他们有衣有食即可,去哪里由不得他们做主。” 卫拓明白秦琬的想法,这么多的流民,天然就是开凿运河的劳力,但他也要提个醒:“江南虽是膏粱之地,徭役却令人避之如虎。” 秦琬斟酌片刻,才道:“并非徭役,而是朝廷以工代赈。” 裴熙听了,果断摇头:“你莫要太相信这些官员了,他们连赈灾的钱粮都敢吞,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你想要以工代赈,心思自是好的,但这么大一笔钱粮拨下去,真正到百姓手中的有几成?到时候一个不好,明明是善心之举,反倒因为这些混迹于官场的蠢蠹而生了民怨,这就不妙了。” 秦琬不由叹息。 说来说去,还是在于人,有时候她真恨不得将这些贪官污吏给杀个干净,但换上来的人也未必廉政清明。都说官字两张口,说句不好听的,十年寒窗苦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权和利么?光靠朝廷的薪俸,压根养不起官员的排场,这一点,谁的心中没有数? 她深吸一口气,方道:“既是如此,咱们再想想章程,江南鱼米之乡,却因水泽之故,贸易并不发达。若能开凿江南运河,令粮食得以运输,航路、贸易能够畅通,无疑是一桩遗泽千载的好事。与此事相比,东南运路倒要放在后头,长安的收成,秦川的存粮,还能坚持得住。” 第660页 说来说去,她还是想把这些流民赶往江南,开拓这一方肥沃的土地。 “昔日燕太祖强令百姓前往江南拓荒,也未有甚大碍。”裴熙略带深意地看了秦琬一眼,“你可以效仿。” 当然,前提是,你得有那么高的威望,尤其在军队之间。 秦琬明白他的意思,故她斟酌许久,方道:“先看看江南可有桑梓之地,荒地也可,令他们开拓便是。就地安置的流民五年不用交税,至于开凿运河,家中若有三名壮年男丁,便需出一人。作为回报,十年不缴赋税?若在十年内,家中滋人丁,男赐一块肉,女赐一壶酒?” “留一人在家中耕作也就罢了,或将条件放为八年。”裴熙纠正道,“不可太过优厚,需知流民甚众,江南一地的隐户同样不少。只是长江天险难以跨越,许多北地来的人没办法渡江,方令江南的情状好于洛阳等地罢了。条件给得优厚了,日后就难办了。你们可莫要忘了,胡人不会放过如此良机,一旦战事开启,朝廷钱粮不够,再征赋税,民怨更会沸腾。” 秦琬皱了皱眉,望向卫拓。 卫拓计算了一下弘农一地的隐户数量,再想想周边郡县,轻轻颌首:“隐户甚众,合该未雨绸缪。” 第四百零四章 理想现实 秦琬到底没去过江南,纵对江南民风颇为清楚,到底不敢贸然下论断。需知这个世道,一山之隔尚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方言和风俗,何况一水之隔呢?她思忖片刻,便道:“元启,旭之,你们稍待片刻,等穆大人来了,咱们一道商榷,也好拿出最为稳妥的方案。” 恰巧,到了传膳的时间,秦琬便命人送些膳食点心上来。 裴熙在宫中来去自如,用餐也不是一回两回,唯独这一次,他冷眼看着内侍传膳,又每样菜夹了一筷子,先试吃过后,再恭敬呈上来,目光复又落到制作精美的点心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琬一直想着凉州的事情,食不知味,没瞧见这一幕。待到穆淼来了,她立刻给对方看座,便问:“若将流民迁往江南,土地可够安置?” 穆淼知他们对江南都是一知半解,听闻秦琬有让壮劳力南迁的意思,想到江南运河,不由精神一震,闻言便道:“江南土地肥沃,世家大族置田动辄千顷,可供开拓的荒田不计其数。不仅如此,江南许多地方遍布水泽,百姓无太多土地耕种,却遍值桑树。若将流民迁往那儿,纵一时片刻无法习惯,久了也就安之若素。” 朝廷虽推行均田制,但各地情况不同,在江南水乡,均田制的执行力度自然没有在平原上的大。需知江南许多地方与北边不同,那儿除了百姓居住的房屋外,便是蜿蜒的水路,出入或过桥,或乘船,房屋旁边种着几棵桑树,平日以养蚕为生,这主要是女人的活,男人则打打渔,若有手艺自然好,没有手艺就卖些苦力。 话又说回来,江南的手艺人比较多,制作的东西又精致又耐用,销路好也不是没道理的。 虽说历朝历代,没有哪朝不是重农抑商的,较之前朝,大夏已经开放了许多,只要商人交税,管你南来北往还是东奔西走,手续足够便不妨碍你经营,反倒还有些推崇的意思。尤其是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有各式各样的手工品,到哪都十分抢手,带来的十分丰厚的税收,朝廷没道理不重视不是? 如果将流民安置在这种地方,需要的土地又少了很多,不失为一种好方法。至于税制改革……以后再说吧!这等一旦处理不好,就会动摇国本的大事,等闲不可轻易提及。 秦琬闻言,若有所思:“对北人来说,纵是开垦荒田,也比养蚕织布踏实。”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对土地有种本能的热爱,没有自己的几亩地便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自在。故她想了想,说:“不如这样,家里愿意多出几个男丁去开运河的,便分给他们几亩土地?若不想付出劳力,便将他们迁往水乡。” 她想到了一件事。 江南既然多桑树,许多人家靠蚕丝交税,也就是说,女子不仅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如果当家的男人没一门手艺的话,她们赚得指不定比男人还多。 “此计虽好,却需防着经手此事的人作孽,将田地与泽地明码标价,压榨本就没有多少钱财的流民。”卫拓缓缓道,“就怕这些流民被强制迁移后,不愿呆在水乡,宁愿转投佛寺。” 听见“佛寺”二字,在场的人都露出一丝不满。 “佛”之一字,往往是和“胡”联系起来的,汉人崇道,胡人崇佛,本是常态。但佛教传入中原后,逐渐改变的教义令饱受痛苦的百姓得以接受,明明自己都快活不下去,还拿血汗钱去供养那群不事生产的僧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非但剔去发丝,还要再头上烙几个印子,本就让这些饱读诗书的人无法接受。更莫要说佛寺往往不事生产,只靠信众的供奉过日子,略差一些的佛寺倒也罢了,昔日先帝攻占江南的时候,建康城外最大的佛寺,以铜铸殿,佛像纯金。先帝派兵捣毁,兵卒被其气象所慑,竟不敢上前,信众哭天抢地,诅咒他们会有报应。最后是先帝亲自动手,将这座佛寺给拆了,略一计算,才发现该佛寺储存的财富比得上当时南朝三十年的税收,占据了万顷土地,光是武僧就蓄养了上千。更莫要说该佛寺中地位略高的僧人,娇妻美妾,仆从如云,看中了哪家美女就破家灭门,将之抢来,过得比达官贵人都自在,都肆无忌惮。 第661页 虽说先帝对佛、道别无二致,统统不信,但他们这些权力中心的人都清楚,因为这段经历的缘故,比起佛教,先帝对道教的容忍度明显高一些。譬如秦恪,他说他崇道,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顶多临终的时候叮嘱一句,你千万信什么神仙方术,金丹秘法。如果秦恪信得是佛,你看先帝会不会把长子的皮扒下来,让他长一长记性? “江南的佛教……”裴熙冷冷一笑,意味深长,心里盘算着怎么将他们给拆下一层,秦琬却有点失望,“取舍之道,由不得百姓?” 穆淼对秦琬的性子还不是很熟,卫拓却明白,秦琬的想法,出发点是好的——她虽是天潢贵胄,对百姓却有种难得的尊重和怜悯,纵然大局面上不能令对方随心所欲,却想在小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补偿一些。哪怕这份补偿仅仅是给予对方一些选择,谈不上多优厚,到底是一份心意,未来如何,全看你们怎么抉择。问题是,那些以捞钱为己任的官员,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雁过拔毛的机会。 若朝廷真下达这样的政策,明明是仁政,是好事,对那些地方官来说,却无疑是有一次发横财的机会。他们不会在乎这些隐户、流民是多么的可怜,只会眯着精明的小眼睛,装出一副大义凛然,忠心为公的样子,从本就瘦骨嶙峋的流民身上,再刮出一层血肉来。 这是年轻君主的通病,太想要好了,却没有经验,好好的命令下达,巨额钱财下发,却架不住层层拦着的手,原本的好事也成了坏事。 事实上,历朝历代,除了几个特别自私自利,自己开心了就不管别人,谁能让自己舒服就提拔谁,胡作非为导致天下大乱的君主外。别的君主,没有哪一个不是希望国家太太平平,长治久安,自己能做千古一帝的。毕竟国家发展得好,他们过的顺心,子孙后代也更有保障不是?又有谁真愿意做亡国之君呢?再说了,能当上皇帝的,除了老天掉馅饼,真正撞大运的外,大部分人的脑子又哪里差了,岂会看不到国家的弊病?纵然他们看不到,也有忠心为国的人会说,会想,更会做。一次又一次的变法之所以没能成功,一是舍不下这张椅子,也没有足够的魄力和手腕抗衡既有利益集团,二便是底下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穷尽一切手段钻空子。 卫拓对大夏朝廷的真实情况非常熟悉,纵然没烂到前朝中后期那种程度,蛀虫却是少不了的。他明白秦琬的用意,但对朝廷来说,越是规定得严格至极,让人没什么空子可钻,想伸手就要做好下大狱的准备的命令就越好。相反,那些仁慈的,弹性的,有太多可操作余地的命令,到地方上一定会变了味,实在不可取。 纵然命令太过严格死板,会有“一刀切”之类的负面效果,甚至在执行的时候,会啼笑皆非,匪夷所思,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严格的命令会让很多奉行中庸之道的官员望而却步,而不是像仁慈的命令一样,你捞我捞大家捞,反正法不责众,只要不闹民变,就算掉乌纱帽也不至于个个都掉脑袋。 出于这等想法,卫拓轻轻颌首,回答道:“政令若不明晰,庸人岂能了悟?” 秦琬登时便露出失望之色,她沉默了许久,才道:“那就这样办吧,将弘农一郡的流民安置到周边郡县,至于江南一事,就交给穆大人了。”言下之意,便是穆淼官复原职,再任扬州总管,好为江南运河的开凿做准备。 至于这些流民怎么安置么,自然是要派兵的,这一派兵么,若说某某地方有盗匪,那些世家就应该明白了。 如今秦琬也明白,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要将所有隐户都带走,世家非得和皇室拼命不可。只能是尽可能地多带些人出来,世家若是乖觉,早早投诚,秦琬自不吝于许他们一份前程,若是不识抬举……他们不愿割肉放血,秦琬也只有让他们伤筋动骨了。穆淼见秦琬对他这般信任,心绪激荡之余,又有些伤感——据他所知,新皇和皇后对穆家都是有些意见的,江都公主还愿意用他,可见信重了。这等容人之量,正是明君必备的素质之一。奈何穆家嫡系曾占尽了后族的便宜,如今竟一心培养族中那些尚未被打落尘埃的女孩子,希望将她们送进宫,好生下个皇子。新皇年纪已经大了,虽说稚龄儿女有几个,却未必能继续,纵然有,也未必能站……用不确定的未来,换得皇后的敌意,只因皇后无子?若是大哥一人糊涂倒也罢了,偏偏……穆家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变成这幅模样了呢? 第四百零五章 凉州生乱 穆淼心中如何感慨,暂且不提,单说裴熙。待到穆淼和卫拓都走了,内侍们也主动退下,殿中就剩他和秦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茶碗,问:“宫中膳食,皆是如此?” 秦琬不明白他说得是什么,还当他不喜欢有人试吃,觉得不干净,便解释道:“你也瞧见了,试吃的内侍所用餐具,除了他本人之外,不会再经任何人的口。”事实上,对宫中的贵人们来说,夹菜都不是他们负责,而是宫女、内侍,同样,从盛菜、夹菜到用膳,所用餐具也不是一套,就是为了保证绝对的洁净。 “菜可以试吃,汤可以喝,但这点心。”裴熙皱着眉,有些不放心,“若是有问题呢?” 宫中的点心为了美观,十有八九*都做出了各式各样的花样和图案,既是如此,就很少是做一大块之后再切的,而是一个个做好了,上锅蒸或者炸,以保证图形的完整。试吃的人可以吃一个看看有没有毒,却不能保证每个都尝一遍。何况点心这东西,摆盘很有讲究,你拿一个,就把圆润的图形给破坏了,所以宫中一般没有试吃点心的规矩。就像茶一样,上了茶,你不可能先倒一口,再让贵人品尝吧? 第662页 听见裴熙这么说,秦琬不由笑了:“你莫要受那些话本子影响,以为宫中容易出事,越是站得高,就越难被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给整下来。” 宫中阴私的事情确实很多,越是阴暗、越是下层、越是没有希望的地方,就越容易滋生肮脏。但越到上面,大家就越要面子,讲究一击必杀,不动则已,一动就是惊涛骇浪。 上位者要整人,只要让你几个月见不到皇帝,或者干脆找个理由,把你关一辈子,什么手段都是多余的,压根用不着大费周章去下毒。事实上,宫中非常忌讳投毒、巫蛊之类的事情,一旦出事便是腥风血雨。哪怕你再有头有脸,也禁不起天子一怒,一旦牵扯到这种事情,莫说皇后,太后都有可能倒台,就更不要说别人了。 裴熙的意思,秦琬是知道的,无非是怕茶水和点心不妥当,没人试毒,万一真出什么事情就糟糕了。但宫中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再说了,内侍、宫女,哪个不惜命呢?做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做这样的事情,纵然全家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为全家人的性命赌一把,也是没有用的。 在宫中,想让下位者无声无息地没了,再容易不过。投毒这种手段,要用也只能用在上位者身上,无疑是铤而走险。但这条路也不靠谱,一是因为计划的可行性太小,想要下药,非但要在宫中触角极深,还要运气好,毕竟糕点这种东西,很多人就是用一两块,或者压根不用,直接赏给身边伺候的人,你不能保证这东西一定进了你要害的人的嘴巴里;二便是一旦出事,与此事有关的人祖宗十八代都要被抄出来,为了不受酷刑,更会胡乱攀咬,牵扯极多,到那时,不管这事你掺合了多少,只要牵扯其中,十有八九*活不下来,若是再扯得深一些,家人更是死路一条,就连族人都要倒大霉。 听她这么一说,裴熙也没再说什么,只当方才是自己鬼使神差,神思恍惚,才产生了一抹错觉。当然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常识上竟有些许欠缺,反倒义正言辞地说:“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罢了。” 秦琬知他死不认错,有些纵容地说:“好好好,我记下了。” 她压根没拿裴熙的话当一回事,却没发现,自己确实记住了裴熙的叮嘱,在以后的生活中,裴熙的这一提醒确实深深地影响到了她。茶水倒也罢了,待到后来,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帝国中最有权力的女性,对那些精巧细致的小点心,几乎是碰都不碰的。 与宫中这点破事相比,显然各地括户,还有四境安稳的事情比较重要。 也不知是上天垂怜秦琬呢,还是故意要给她找点不痛快,正当她心中惦记着凉州时,西北的胡人又开始闹事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天子驾崩,各地的一方大员全得回京奔丧,如果皇帝是春天驾崩的,他们还可以奔完之后立刻赶回去,待到来年新天子登基再赶来。偏偏圣人是深秋的时候走的,距秦恪登基改元连三月都不到,谁会傻到这时候回去? 对这些官员来说,地方的政绩再好,也比不上在新天子面前露脸重要,这就给了胡人可趁之机。 “胡人若要犯边,冬天动手显然不是个好主意。”秦琬缓缓道,“但若再给咱们一年时间,他们想要占便宜,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胡人么,一般都是趁着秋天的时候,中原大地刚好丰收了,他们的战马也贴了几层膘,就过来劫掠了。能抢到多少抢多少,若是抢不到,那也无所谓。反正他们自己部落与部落之间也是这样,想要东西,去抢,赢了欢欢喜喜,过个冬天,输了人头落地,沦为奴隶,都是正常的。 这些胡人中,不乏有被劫掠过去,为了活下去,自甘堕落的汉人,甚至还有好些读书人。他们换了胡服,留在胡地后,有些思念故国,不肯出谋划策,有些为了荣华富贵,哪里管家国祖宗?三年无改父道,不兴兵戈,那是春秋时才有的事情,胡人最好的劫掠机会,就是趁着中原天子更迭的时候,狠狠捞它一票。偏偏圣人临终都要和他们作对,硬是熬到了深秋才逝世,待到来年秋日,足足一年的时间,大夏朝廷难道稳不下来? 胡人想要获得更大的好处,自然不希望大夏稳定,既然大夏没乱子,那么就制造一点乱子出来——凉州那些不事生产的胡人,此时便派上了用场。谁让他们终年不劳作,一旦压榨了汉人的钱财就去花天酒地,一到冬天,日子就难熬呢? 按照每年的惯例,每到殷实些的人家准备换上棉衣的时候,当地官员就会延请地方上的世家,让他们为地方的安稳做点贡献,提供些酒肉美女什么的,把胡人中的头人们给哄住了。作为回报,官员们对这些世家在凉州的某些行为,如过度蓄养部曲,与马贼私下勾结,纳胡人为手下等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至于那些宗教的领袖呢,也是要请的,作为安抚胡人的代价,当地官员并不怎么控制他们传教,甚至曲解教义去害人。 上头的人吃饱喝足,达成一致了,剩下的胡人多为地痞流氓一类的人物,富户他们是勒索不了的,门都进不去,只能找些小本经营的人出气。而这些人,往往也是背井离乡,逃亡中原的流民主力——家中本就无甚田地,或者被人所侵,若再留在凉州,别说成了胡人的奴婢,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毕竟胡人的凶残,大家心里都有数,越是与他们相处过的人就越是明白,胡汉之间就没有真正“和睦相处”过。就是汉人的宅院里,若是蓄养了胡姬或是昆仑奴,又有几个会把他们当人看? 第663页 凉州的这些事情,也不过就是欺上不瞒下,大家心照不宣罢了——传到朝廷耳朵里,这可是大过,但若凉州生乱,更是大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自然是委屈了别人也不肯委屈自己。 往年倒也罢了,偏偏今年,出事了。 天子驾崩,大夏境内皆要禁四十九天的屠宰,宴饮作乐更是想都不要想。外地倒好,三五月也就算解禁了,天子脚下,一年都莫要有歌舞鼓乐。谁敢顶风作案,没传出去还好,一旦传了出去,新皇为了孝顺名儿,也是要重罚的。 凉州离长安有些远,官员本也没这么胆小,但前些年闹过飞马贼旧部闯长安的事情,弄得朝廷又盯上了飞马贼,掘地三尺也要将所谓的“残部”给招出来。虽说明里的动静没了,暗地里的动静却未必会停,尤其飞马贼在凉州纵横,老巢也曾是这里,凉州官员就更加警惕,实在不敢顶风作案,唯恐传说中无孔不入的丽竟门早就盯上了他们。只能多送几个美女,对胡人们解释一番,聊表歉意。按理说,这也没什么,胡人们想要喝酒吃肉,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反正咱们汉人不能做。偏偏在有心人的挑拨下,这些胡人想不到凉州官员平日对他们的优待,反倒觉得那是他们该得的,汉人合该被他们欺辱,否则他们这些大爷还不想住在凉州,铁骑能直接踏平中原呢!面对如此情景,竟认为大夏换了个新皇帝,对胡人就不够友好了。也不知突厥派了多少细作煽风点火,加上凉州的羌人等胡族本就凶性难驯,面对朝廷的“不公”,这些人在有心人的煽动下,脑子一热,决定先下手为强,便开始放火砸门,大肆抢掠。凉州官员还想封锁消息,偏偏高官们全来京城了,余下的那些官员……纵是有心,也没那么大的能力。 第四百零六章 主战之心 先帝尸骨未寒,新皇还未登基,凉州就有胡人作乱,秦恪知晓这个消息,脸色铁青,右手紧紧握着龙椅的扶手,看上去极为生气,在场的人就没有敢说话的,只等天子雷霆之怒降下。 秦琬却看得出来,父亲这是有点紧张。 大凡男人,都挺好面子的,无论有没有真本事,都不会让别人觉得他没点本事。就像秦恪,他已经是全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了,岂会让人知道他连区区小事都处理不了?偏偏他不知兵也不知将,更不愿去了解这些,让他应付战事,确实……有点为难。 父亲为难,做女儿的自然要分忧,故秦琬站了出来,毅然道:“凉州胡人,深受皇恩,如今先帝陵寝未封,便有胡人做乱,可见居心不良。” 这个帽子扣得可就大了,态度也表达得很明确,主战! 朝臣里头呢,主和派比较多,还是那句话,委屈得不是自己,谁都可以喊和平为主。反正凉州离长安有点远,受胡人之苦的仍是那些凉州汉人,至不济加上凉州官员,与其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站着说话,谁腰疼呢? 主和派的理由也很好找,新皇帝要登基,凉州却在打仗,这兆头就不好,没个四海升平的模样。也有些朝臣呢,想要立战功,或者脾气比较大,再或者就是对胡人的仇恨比较深,只觉这股风气不能纵。要是为了一时的太平,让百姓寒心,也弱了大夏声威,那就不好了。 秦恪内心里是比较想要讲和的,他骨子里就不喜欢开战,只觉得敌人的话,能用财帛解决,就不要开战。真要说起来,打一场仗,只要不是像卫、霍那样大破匈奴王庭,掳回了许多宝物,基本上都是往这个无底洞里填钱的。更不要说战争带来的影响,伤亡,以及后续措施,都是非常麻烦的。 天下战乱时,倒是可以通过打仗发财,手段虽残忍,也是乱世的常态——破家灭门,裹挟百姓,人口贩卖,掠夺金银,这些当然是收入了,现在能这样做么?明显不能!但他要给女儿面子,何况政事上头,他不是很信这些宰相,总觉得他们各有心思,大概是被前任首相张敏的明哲保身和次相邓疆的贪婪给惊住了。宰相的话,秦恪未必能听得进去,秦琬的话,他却是深信不疑的。故他想了一下,便道:“你们拿出个章程来,此事刻不容缓!” 然后,把官员们打发走的他,将女儿留了下来,有些不解:“裹儿啊,这一仗非打不可么?” 说实话,秦琬又何尝喜欢战争?可惜,凉州的胡人已经被当地官员给惯坏了,需要给他们一次狠狠的教训!凉州既然是大夏的领土,那么在这片土地上,汉人就应该是绝对的主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汉人的人数已经下降到四成了! 将流民迁到江南固然重要,把一部分流民迁回凉州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是这些事情,不能和秦恪解释,否则太麻烦了。理解这些军事政务对秦恪来说非常为难,也会让他头疼。以秦琬对父亲的了解,一旦让他头疼,他就会更逆反,理都不爱理。 秦琬再怎么想掌权,也没坏到让父亲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程度,故她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从秦恪能懂的角度来说,便轻轻道:“阿耶,咱们手头上……可没多少人啊!” 听了女儿的话,秦恪悚然而惊:“你是说——” “十几年来的纷争,总会留下那么一些人。”秦琬轻声道,“这些人若是随遇而安也就罢了,若是惦记旧主,可不就是祸事一场?尤其是魏庶人,他的脾性您也知道,手下亡命之徒无数,让女儿怎么相信世间就没几个他留下来的人?” 第664页 被她这么一说,秦恪也回过神来。 结党营私这种事嘛,历朝历代都是禁止的,但什么时候断过?指不定魏王就有什么旧部,手上捏着谁的把柄,关键的时候……就算没有魏王,不是还有个鲁王么!鲁王对皇位的觊觎可没断过,陈太妃也是沈曼派人重点盯着的对象。 事涉皇位,秦恪淡定不了了,他想到秦琬之前的请求,有些纠结:“可……你要提拔,也多提拔一些大员啊!怎么惦记这些小事?” 对秦恪来说,想要安插自己的人,应当是在六部、中书门下这等中枢衙门,或者各地郡守这等一方大员,这才是手握重权的人。剿匪、平乱这种事,尤其是胡乱,说句不好听的……太平年间,武将的权利永远没有文官大,除非你是三地的大都护、勋一府中郎将,或者左右卫、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否则,实在是不大乐观。用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一地兵权,解救不了天下之渴。 大夏的武将统兵和练兵是分开的,论实权,这等年头,自然远远低于文官。所以秦恪很不理解,秦琬怎么会想从武将入手?这不大好吧? 秦琬当然不能说我想当皇帝,捏住武将,让他们和我一条绳上,才好砍瓜切菜一般剁掉那些竞争者,包括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故她从另一个方面说:“好的位置,人人都惦记着,纵处在咱们这位置,又岂能对抗扎根大夏一个甲子,抑或是那些繁衍在各地千百年,根深蒂固的势力?再说了,投奔咱们的人,门第高的,家族枝繁叶茂,负担太重,未必能深信;门第低的,骤然得到高位,便如陷入泥沼之中,束手束脚。到那时,善恶忠奸,能力出挑与否,谁能衡量?只怕早就被拖入漩涡之中。倒是武将,文官们不看重,世家也舍不得子弟真正面对生死。咱们多给投奔的人一些历练的机会,他们有成就了,是咱们提携,若是不幸,只能说福薄,如是做出什么辱没朝廷的事情,咱们也是严惩不贷的。” 秦恪完全被女儿给说服了,小鸡啄米似地,不住点头:“你说得很对,咱们手下还是要有些兵才好,就是……”他斟酌片刻,才问,“寒门之人,家业不丰——”简单地说,如果提拔了他们,对方却有虎狼之心,光扣几个家人是不是不管用? 秦琬心道您想得可真远,这与几个家人没关系,和人有关。遇上个重情重义的,为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都能抛头颅洒热血,一旦遇上个自私凉薄的,你既是把他全家几百口人都扣下,他造反也不会眨眼睛,反倒会把这个作为你的罪状昭告天下,为自己的悲情添上一笔。再说了,朝廷富有四海,正值盛世,怎么就先想到造反的事情上去了呢? 果然,这也怪不得世道一旦太平,文官的地位就能压过武将,实在是武将造反,自古有之,皇帝又或多或少有疑心病,越演越烈……便是一个甩不脱的循环了。 秦琬自然不能说父亲不好,闻言便笑着说:“家大业大,人口众多,您知他究竟看重谁呢?说句不好听的,锦衣玉食伺候着长大的,兄弟姐妹平日也就是打个照面,能有多少感情?倒不如寒门,平日睡一个屋,一张床,一家供出一个有出息的,感情自然深得很。”这也是高门贵女不愿意下嫁寒门子弟的原因,对方一家都是泥腿子,大嗓门,不讲理,生活习惯与你完全不同也就罢了,还带着乡下的恶习,喜欢磋磨儿媳。或者说,也不是磋磨,寻常人家,谁不要干活,不是劳动力?老两口自己闲不下来,怎么看得惯儿媳妇天天排场那么大,就是不做事?冲突自然就来了,偏偏寒门子弟往往很孝顺,对父母兄弟都十分爱护,哪怕他们怎样不成器,并不愿意护着媳妇,而是护着家人。 高门贵女叫苦连天,寒门子弟难道就服气? 没错,他们粗鄙,不识字,不懂礼,被花花世界迷了眼,面目显得贪婪又可憎,与你们精致优雅,高贵端方的上层人不同。但他们含辛茹苦养大了我,现在正是我回报的时候了。当年我是踩在他们肩膀上,压着他们的脊梁才能挣扎出一条路,现在就是让我割肉放血,又有什么难的?贫穷并不是过错,只要人有上进心,总会有出头的一日,你的长辈看中了我,就证明我有这本事,你凭什么对我的家人挑三拣四? 秦恪想了想,觉得也是,便道:“千金买骨,自古有之,赵肃一直都跟着咱们,也算忠心耿耿。听你说,他志向不小,并不想在京城日子。既然他有这样的志向,此次便让他统兵吧!你看如何?” 这个机会,秦琬自是要留给赵肃的,但她也明白,如果只是赵肃一个人,绝对没办法镇住凉州那群世家。这就是出身低的坏处了,哪怕你位置上去了,可你没后台,人家看一下,觉得你很好整,就不会多敬重你。若你背后有个庞大的势力,那就另当别论了。 第四百零七章 思虑甚远 秦琬虽想借机扩张自己的势力,却也不愿凉州的战事拖太久,一是对大夏不利,二便是父亲的面子也不好看。故她望着秦恪,极认真地说:“九郎根基不稳,年纪又轻,恐无法服众。若是派个年长稳妥的,将士们听谁还真不好说,还是选个将门虎子与九郎一道领兵的好。叶陵跟随苏锐镇守西域多年,熟悉胡人的风俗;姜源是姜略之子,父亲忠心耿耿,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赵肃虽过不惑之年,但他快到而立之年才出的头,十年的资历,对大夏的官员来说,并不算太长,秦琬说他“年轻”也没错。他该庆幸他是武将而非文官,老将固然好,四五十岁的高级将领才是主流;资历固然重要,战功也必不可少。若是他这年龄,这资历,这出身去混文官圈子,早就被排挤到天边去了。 第665页 年轻一辈中,出身高门,自己本事又极佳的。毫无疑问,隋桎居首,姜源次之,叶陵第三,萧誉最末。当然了,这是能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把家世当做先决条件列出的名单,并不能说明他们真正的能力就这样轻易地分出高下了。 这四个人里头,隋桎是坚定不移的魏王党,又是当利公主的儿子,秦琬是肯定不会放他外出打仗的。且不说信任与否的问题,他万一死了,岂不是要被当利公主记恨一辈子?萧誉虽出身名门,但他父亲已没了快二十年,人走茶凉。何况秦琬早有计较,安北大都护一职空缺多年,北方派系林立,互相牵制。萧誉两边都沾得上,能力出色,手腕也不错,如今又有“皇室心腹”这一层关系。只要秦琬支持,萧誉很快就能在北边站稳脚跟,配合冯欢对高句丽的了解,未来必定是对付高句丽的一把尖刀。 隋桎不能放,萧誉不能走,真正能选的,也就只有叶陵和姜缘了。 秦恪眉头紧缩,琢磨了一会儿,才问:“圣人……先帝的意思,是不是等周——等柴豫熟悉了南边之后,便将他接安南大都护的班,把姜略调到北边去?北边还是西边?” 很显然,纵是不通政务如秦恪,也知道接替苏锐职务的李角,并不足以胜任安西大都护一职。 对付胡人,用安抚的手段想让他们不闹腾,那是做梦。哪怕要教化他们,也得先打服了,再拿着刀子和鞭子,告诉他们什么叫做“以理服人”。李角这种偏向守成的,明显不是特别适合做安西大都护。 “是北边。”秦琬答道,“突厥的乱象没有停止,柔然、鲜卑、羌人等,正打算从突厥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暂时没空管中原。高句丽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又挥师新罗,野心勃勃,若无主帅镇压。一旦高句丽出兵,将领各自为政,极有可能酿成大祸。” 秦恪一听,面色肃然:“那就让他们快点交接,一旦南边的事情理顺了,立刻就让姜略去北边。” 秦琬猜到父亲会这么说,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纵然早就知道父亲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但每次见到如此情景,她的心绪都很复杂。 圣人高瞻远瞩,姜略纵是再忠心,圣人也不会不想到最坏的可能。明着的提防、打压是肯定不会有的,就是暗中,圣人也未必会派人去盯着姜略。但不怀疑不代表完全信任,圣人是绝对、绝对不会让姜略插手西域之事的。毕竟西域离长安实在是有些近,南、北乱了,朝廷都还能派兵镇压,西边一乱,情况就有些凶险了。若真兵临城下,纵然弃城逃跑几日就将长安夺回来,对皇室声威也是巨大的打击。 这也是秦琬在姜源和叶陵之间犹豫不定的原因。 凭心而论,叶陵确实很出色,对胡人那一套也非常熟悉,让他去处理这一次的事情,非常合适。怕就怕他喧宾夺主,毕竟这一次的主角是赵肃;但若派了姜源去吧,世家、勋贵子弟嘛,自己从来就不是自己。哪怕再有性格,也要顾虑一下家族。姜家的势力若是往西域蔓延,也不怎么好办。毕竟姜略才五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无论对家族还是朝廷来说,一个家族,两代将才,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至于其他人,那是想都不要想的,出身足够的人,本事未必够;本事足够的人,出身又未必好。哪怕两样都达到了,还要顾虑一下年龄、威望、资历等等,实在挑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比起秦琬心中的九曲十八弯,秦恪就干脆多了。哪怕知晓女儿的遭遇不是苏锐的错,他本身对苏锐也不是不佩服,觉得叶陵虽是苏锐的弟子,却比苏锐的所有儿子都要像他,否则最后也不会让叶陵为苏锐送葬。但却并不妨碍他因为心中的不满,在这等大事上有所偏向,故他毫不犹豫地说:“姜缘!” 这还是没得罪皇帝,只是些微小事,便有这样大的影响,一句话就能改变人的一生……也莫怪越是靠近天子的人,就越是要小心翼翼地揣摩上意,投天子所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即便不为自己谋取更多的福利,也不能把天子推远,让自己损失既得利益啊! 秦琬本就有些犹豫,听父亲这么说,也就点了点头:“行,那就姜缘吧!令他们率兵赶赴张掖。” 她本想加一句,“若能在新天子登基之时送上捷报”就最好不过,但见识到刚才的事情,忽然转了念头。唯恐自己本是无心之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念头,却让底下的人误解,为了更快地获得胜利,采用一些急功近利的手段,做出现阶段花团锦簇,未来却遗患无穷的事情。 秦琬从来就不相信什么“自己人”,对她来说,除了裴熙是可以深信不疑,无话不谈的人外,其他的任何人,都会因为某种理由,将她的事情出卖——或许这个人本意并不是想出卖她,甚至对她忠心耿耿,只是喜欢自作聪明,又或者只是无意间流露出一丝半点的态度,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就比如大臣们收买内侍,打听事情,难道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匡敏的监督下,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贩卖情报?没错,他们的确不敢,但他们可以暗示大臣们,最近宫里的气氛很紧张。有这么一句话,对那些成了精的大臣们来说,就已足够。 很可能掉脑袋的事情,尚有人为了钱会去做,更不要说那些上位者们不重视的,觉得不过是在闲聊,方没有屏退左右的话语。哪怕宫中三令五申,不准学舌,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或许是贪婪,或许只是想对谁卖个好,以为传一句话不会坏事。却不知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想要成事,固然是千难万难。可想要坏事,有时候,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的功夫罢了。 第666页 秦琬之所以相信裴熙,是因为裴熙和她一样,都是能将感情藏得滴水不漏的人。何况裴熙之智、之心、之性,都强过她许多。其他人么,说三分,留七分,甚至说一分,留九分,乃是秦琬的习惯。即便是陈玄、常青,秦琬也顶多是五五开,说五分,留五分,至多不过七三开,并不会真正推心置腹。 想到这里,秦琬又琢磨起了玉迟和祁润。 玉迟的性子,秦琬是知道的,他当了太久的“胡人”,本是再纯粹不过的汉人,却因此受了这么多年的白眼,心里其实一直有疙瘩。故秦琬不到不得已,一般不让玉迟去接触胡人的事情,反倒将他派到户部,发挥他在数算上的才能,对括户的事情尽心。如今看来,玉迟也干得很不错。 至于祁润…… 打完了凉州的胡人,肯定是要抚的,即便是拿着刀子“优抚”,那也是朝廷的仁慈。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有能力,私心又不那么重,对胡人还算了解,不至于胡来闹出大乱子,又最好能站在秦琬这一边的人出面,把局面给稳定住。 祁润是个极好的人选,唯一的缺点还是在于他的年龄和资历,若他再在官场混十年,能做到一郡之守,张掖郡守之位,舍他其谁?如今的情况却有些为难,当主官吧,以他的品级、资格,当个上县县令就算顶天了。当副手吧,没有哪个一把手喜欢二把手的来头大过自己,也有足够的话语权,甚至能否决掉自己的很多决定。到时候别凉州的事情弄不好,反倒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争权夺利里。 也罢,有些事情,确实不是想断就能断的。秦琬本不是很喜欢祁润与江家走得近,哪怕她曾经对这件事一度乐见其成。这也是人之常情,立场换了,想法自然不一样,现在却不行了。故她沉默片刻,吩咐下去:“请江相公来一趟。”既然祁润的品级不够,为主官,为副手都有些为难,那么就给他配一个不会刁难他的上峰,不就行了么? 第四百零八章 资源互换 江柏听见秦琬有请,猜到是凉州的事情,方方面面都想得妥帖,只等秦琬问了,便有相应的、极好的回答,谁料秦琬干脆得很,第一句话便是:“我欲将泽之调往凉州,江相公经略西域多年颇为熟悉,又是先帝信赖的重臣,不知谁任张掖郡守,可令凉州胡人的动静暂时平息?” 向皇帝推荐人才,本就是宰相应尽的义务,不过真正能像祁黄羊那样做到“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人实在太少。何况就算你做到了,皇帝也未必会相信,指不定认为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猫腻。久而久之,宰相反而对推举人才非常忌讳,就连朝堂也有共同的认知——只要你不是那种权倾天下,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的“权相”,就不能公然破坏官场的规则,想要安插人的话,还是暗着来的好。 正因为如此,秦琬问得太过直接,江柏反倒愣了一下,随即深思起来。 江家虽一公爵,一相爷,烈火油烹,鲜花着锦,但接下来的两代儿孙却没出挑的。做个富贵闲人倒也罢了,怕就怕家业太大,被人觊觎,自身却又没有足够的能力,连这份基业都守不住。这种情况下,祁润这个能力出色,只要不出意外,一定会成大器,也没有什么根基的江家孙女婿的存在,就显得尤为重要。 江柏虽贵为宰相,但他的升迁之路不同于正常文官,经略西域多年的他,手上虽有一些得用之人,却没有如徐密、张榕这等久在中枢的文官那样庞大而稠密的关系网。这也是他虽身为次相,做事却经常有势单力孤之感,不得不与兄长保持密切联系,抱团取暖的原因——感情固然是一方面,老母亲的存在也是一道极重要的砝码,没有人说他们的感情不好。但对他们这种当了几十年一家之主的人来说,感情再怎么深,以此来维系的情分也十分脆弱,略嫌不可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重重划上一刀。唯有同样的血脉、深厚的感情、共同的利益,才是江家两兄弟亲密无间的保证。 秦琬若是半遮半掩,江柏可能还会装一下糊涂,但这样大的橄榄枝抛出来,他却很难不接——秦琬的提议,非但是大力栽培祁润的前奏,也是给江家卖了一个好。 张掖郡曾是匈奴昆邪王地,汉武帝元鼎六年置张掖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 此处虽不是凉州的郡治,却是西北极繁华的一处城池,不仅被大夏重视,也被胡人所觊觎,一心想要夺回张掖郡。不单单是历史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张掖郡经济发达,贸易频繁,无论在政治还是经济上,战略地位都非常重要。 正因为张掖郡的重要,所以啊,张掖郡守是一个干得好就平步青云,干得不好就仕途无望的位置,哪怕是混呢,只要你四平八稳地混完了,往上走一步往往是没问题的。不像别的地方,你在这里做了三年郡守,未来在哪里还不知道,平调三年又三年,一晃过去几十年,仍在郡守位置上打晃的也不是没有。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出于这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凉州的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子。 这是一笔烂账,因果关系谁也理不清,前几任张掖郡守究竟怎样姑息胡人,我们姑且不谈,只说现在。 胡人也是人,受了血的教训,再怎么不安分,也要平静一两年。可以说,这几年里的张掖郡守,无疑是最好做的。恩威并施,震慑之后再优抚胡人,唯此而已。总比前头的几任郡守接手得都是烂摊子,若不延续上一任对胡人的姑息策略,自己乌纱帽就不保的好。 第667页 换做平时,凉州完全称不上政治镀金的地方,洛州、徐州等地才是,官员听见分到后面这些地方,个个喜不自胜。要是听说自己得去凉州、岭南,一个两个哭丧着脸和什么似的,这次却不同。明摆着镀金的机会,秦琬直接送到了江柏的面前,这样大的一个人情,江柏无论给谁都行。反正无论他将这个机会给谁,只要这个人还想在文官圈子里混下去,哪怕不明着站在江柏一边,必要的时候也要拉江家一把。否则一辈子都会被戳脊梁骨,抬不起头来。 当然,如果实在不要脸了,装作什么恩情也没受过,含含糊糊地混下去,也是可以的。但你必须保证你和皇帝的关系很好,或者皇帝的想法与你很合拍,毕竟就算你想装傻充愣,也要看别人配合与否,这么大的一个污点,没道理你的对手不拿来说。如果坐在御座上得是个略正常一点的人,看见人家对你有这样大的恩情,你却没有半点还的意思,对你的感觉一差,你的前途就很“乐观”了。 一想到这里,江柏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他明白,秦琬这不仅仅是在向他卖好,也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我予你好处,你若受了,在外人看来,你就是倾向我这一派的。你若不受,那也无妨,自有其他人愿意为我效劳。 没有逼迫,更没有威胁,只是再普通不过,甚至可以说是明码标价,彼此之间都不伤害感情,互利互惠的交易。大家互换一下政治资源,你好我好,实现双赢嘛!至于这种“互换”,会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 江柏苦笑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有自作聪明的人,才会觉得世间唯有自己一个人最机灵,左右逢源,两面讨好。真正的聪明人,没有谁会不明白“立场”的重要性。一旦选定,想要改换门庭,想要付出的努力何止千百倍。这也是为什么废太子犯事的时候,许多人明知道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很有可能抄家灭族,却还是要拼上所有去赌一场荣华富贵的原因——因为他们纵然投靠了先帝,也会被世人看不起。除非他们做出比从前清廉正值一百倍的姿态,不要命地劝谏皇帝,日积月累,或许才能用几十年经营的好名声,换却人们遗忘他背弃失败的旧主,投向胜利者的不堪。偏偏先帝得位正当,并不需要收容兄长的臣子,更不会踩着兄长的名声以抬高自己,更不容许任何人这样做。 我们两个的争斗,那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他再落魄,再不堪,犯了再大的错,那也是我的兄弟,我可以管,你们滚一边去。 秦琬的情况,又与先帝有所不同。 想也知道,秦琬与秦敬之间,哪怕前者很少给后者正眼,也不妨碍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可以说,在这场争斗中,秦敬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的性别还有排行,论政治手腕,日渐成熟的秦琬可以把他甩到天边去,如果不是性别受到限制……这等时候,江柏身为次相,立场若是向秦琬偏一偏,无疑是将秦敬往深渊推了一步,也让江家的处境变得十分危险。 倘若秦琬是个男人,纵然如今的局势是几个出色的皇子各有其能,江柏也会毫不犹豫地投向秦琬。因为男人就代表着这一脉传承,纵然主君死了,我们还可以支持主君的儿子,血脉不绝,希望就没有断绝,偏偏——哪怕沈皇后养大了庶子,那又如何?别说嫡母和庶子了,纵观各朝,捏着权柄不肯还给儿子的亲生母亲还少么?更不要说嫡出的姐姐和庶出的弟弟,母子之间尚有礼法、孝道等理由可以钳制后者,可若是沈皇后……了呢?长公主牢牢捏着大权,不交还给已是皇帝的弟弟,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真要走到那一步,秦琬门下的人立场就很尴尬了——她还政吧,新皇帝很可能对他们这些老人有所芥蒂,不重用他们;不还政吧,又是一场你死我活,而且他们还算比较站不住脚的那种。这些都是可以预见,几乎能肯定会发生的事情,也难怪江柏会犹豫。 对他来说,秦琬给出的,不仅仅是一个问题,更是一件攸关江家命运的抉择。不管拒绝还是接受,江家都会经历一段困难时期,区别只在于是现在,还是以后罢了。 短暂的犹豫后,江柏下定了决心,干脆利落地说:“人选有三,还望殿下决断。”随即就将他看好的三个人名字和履历报了出来。 这三个人,一个性情温和,很会做人,虽说政绩平平,但与同僚相处得非常好;一个手腕非凡,性情却有些激烈;还有一个踏实肯干,话不多,却很得老百姓拥戴。当然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年纪在四十上下,家中也有一点势力纵不是世家勋贵,也谈不上完完全全的庶族出身。 很显然,江柏这是在给江家,也给祁润铺路。 秦琬莞尔一笑,心头大快。毫无疑问,江柏此举,已然证明了他的立场——他接受了秦琬的好意,愿意投桃报李。这份回报,不仅体现在许多政事的支持上,也会体现在大夏勋贵和文官的一大政治力量上。这才是她最需要的东西。 第四百零九章 君臣之分 秦琬的计划非常明确。 军权,她是绝对不能放手的,老将指望不上,那就一步步拉拢年轻将领,给他们前程,让他们站到自己这边来。文官方面,她也不能疏忽,其他官员姑且不提,想要仕途,有的是人凑上来,宰相却不能轻忽。徐密性格刚硬、张榕爱惜羽毛,让这两位宰相站队,比登天还难。秦琬只能表现好一些,争取让他们不反对自己,熬个十几二十年,他们也该致仕了。卫拓的话,两人共事还算默契,料想卫拓也不愿换个权力欲更重的人过来,拖累工作进度。正因为如此,她真正要笼络的宰相,也就只有穆淼和江柏。 第668页 这两个人不仅仅是宰相,也代表着勋贵集团极大的一部分势力,虽然这些勋贵大部分都是墙头草,还有很多做着送女入宫,或者联姻皇子,尚公主的美梦,纨绔子弟、蠢材废物占了多数。但你不得不承认,勋贵们聚拢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尤其在大夏需要他们来对付世家的时候。 现如今,这两个人,皆已站在了她这一边。只要再给她三五年,握住军权,大事何愁不成? 一想到这里,秦琬的心情畅快了不少,她瞧了瞧时辰,又算了算日子,决定前往立政殿。 按照往常的规律,大义公主应该带着两个孩子,觐见皇后,顺便盘桓一整天了。 她想得倒是不错,奈何还未踏进立政殿,便听见欢声笑语,早有内侍来报,檀香对秦琬耳语:“几位娘娘都在。” 秦琬轻轻颌首,没说什么。 再怎么不看好这对母女的前程,当今帝后伉俪情深却是实打实的,难不成为了十几二十年后她们可能的落魄,你这时候就不去讨好奉承?真要这样做,人家纵不会整死你,也能让你这些年没好日子可过。 就如同穆皇后在世时,先帝的妃嫔都不敢上前凑趣,唯恐碍了穆皇后的眼一般。秦恪后宫的妃嫔也摸准了沈曼的脉,知晓这位皇后娘娘挺喜欢热闹,后妃一家亲,以彰显自己的贤德。这些妃嫔们也就每天晨昏按时来报道,隔三差五找机会留个一时片刻,沈曼要她们说话,她们就打着旋儿奉承;沈曼不要她们说话,她们就做个乖巧的背景板,回回都能带不少好处回去。 秦琬看不上这些妃嫔,也不会忽视她们,有宠有地位还有儿女的妃子,总有人会攀上去的。现在或许只是些小人物,将来就未必了。故她进门之后,见众妃嫔们纷纷站起来,向她行礼,平静受了之后,笑吟吟地说:“阿娘这儿好生热闹。” 秦恪哀伤先帝之死,无心后宫,妃嫔们都是昔日王府旧人,明白秦琬的厉害,也对她伏低做小惯了,压根不觉得给秦琬行礼有什么不妥。唯独卢春草心里很不舒服——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她的位份虽只是九嫔中的昭媛,却颇有种后宫第一人的意思。宫中都是人精,品度秦恪似乎更喜欢她所出的六皇子秦政一些,对她十分恭敬,就连公主们也不会受她全礼,或受半礼,或避让开来。哪有像秦琬这样,高傲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既然秦琬来了,这些妃嫔们也十分懂眼色,纷纷告辞。秦琬见四下都是心腹,这才有些感慨地说:“还有三年,她们就坐不住了?” “以色侍人,又无强劲娘家傍身,自然坐立不安。”沈曼似笑非笑,不无讥讽,“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也能让她们急成这样。” 对沈曼来说,后宫进人与否,和她没多少关系。秦恪耳根子软不假,但他性情宽厚,最重感情,沈曼那十年可不是白付出的。就算是来个出身高门,倾国倾城的美人,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他也不可能薄待秦琬和沈曼半分。反正都是替她生孩子,一个也是生,两个也是生,她又何须在乎这些呢?但对其他妃嫔来说,后宫进人无疑是大大的坏消息,门第低却颜色好的,必定会分薄她们的宠爱,至于那些高门贵女,更不要说,真要是来了,她们还有活路么? 秦琬不置可否。 在她看来,母亲是因为出身高,注定是正妻的命,才有资格居高临下地说这些。这些妃嫔多是家中困顿,姿容又出色,若不是王府将她们买去,她们的命运只怕会更加坎坷。除了牢牢抓紧男人,她们根本没有别的活得更好的方法。 何其可悲,何其可怜。 当然了,再怎么嗟叹,也不妨碍她们的立场不同,只听秦琬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别人倒还好,卢昭媛的心,还是没收一收啊!” “双生兄妹,心连着心呢!”沈曼在使女的搀扶下,带着秦琬来到一扇窗户前,静静地看了三三两两,嬉戏打闹的孩子们一眼,目光落到护着妹妹的秦政身上一瞬,方不咸不淡地说,“哪怕月余都见不上几次面,每次见了,仍是亲的不得了,时时护着的。” 秦琬却没心思看秦政,只见她眉心微蹙:“沃儿——” 沈曼怎会不知女儿的想法?她望着秦琬,正色道:“是我将他接进来的。” “阿娘……” “苏衍病得厉害,大义忙着照顾他,我恐沃儿过了病气,就将他接进宫了。”沈曼见秦琬面带不虞,白了她一眼,“也不必出去了,立政殿这么大,养几个孩子还是养得下的。” 苏衍便是杨氏之子,苏沃庶出的弟弟,也是大义公主的嗣子,将来要给大义公主养老送终的人。他病了,大义公主当然紧张。 若只是进宫小住还好,秦琬也没那么铁石心肠,但现在,听懂了母亲言下之意的她只觉头疼无比:“不是这个问题,他——” 苏沃他,就不该进宫,更不能常住!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怕当年生下这个孩子,为政治利益考量的成分占了多数,难道秦琬会不疼儿子?她为什么要让大义公主养苏沃,不将苏沃交给沈曼抚养?要知道,若是将儿子养在宫里,她每天都可以见到儿子,就像女儿一样。巴巴地放到宫外,三五天才能见到一次,谁心里会好受? 秦琬虽对苏沃当时的选择有些心寒,但母子没有隔夜的仇,想到他还小,可以慢慢教,也就不介怀那些事情了。但有一件事,她必须做到,那就是明确立场。 第669页 苏沃是苏彧的儿子,苏锐的孙子,而苏家,不仅是勋贵,也是世家旁支!秦琬想要做皇帝,却不想要一个父系家族势力过大的继承人。这不但意味着苏沃继位后,很可能推翻先帝的判决,赦免苏家,更有可能将秦氏皇族改作苏家天下! 这是一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秦琬可以给苏沃富贵荣华,甚至让他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尽量补偿他没有父亲,母亲又忙于政事,无法给予他温情的遗憾,却唯独不能让他问鼎至尊之位。 正因为如此,苏沃才不能入宫。 “宫里只有两种人。”秦琬抿了抿唇,望向沈曼,缓缓道,“君,臣。” 沈曼明白秦琬的意思。 天子是君,所有人都是他的臣;皇子是君,外姓人都是他们的臣。苏沃永远不可能姓秦,大夏也没有任何改朝换代的迹象,终其一生,苏沃也只能俯首做个臣子。 这本来没什么,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皇子王孙毕竟是少数,就连他们也要对皇帝三跪九拜。但苏沃有一个叫做秦琬的母亲,他的外公外婆,乃是世间最尊贵的一对夫妇,并愿意给他极致的宠爱。 远远胜过那些皇子。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人活在世上,想要活得好,首先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苏沃如果生长在宫中,待遇必定与皇子等同,受到的关爱指不定还多于皇子。秦琬甚至能想到,自己的父母会怎样拉偏架,理由都是正当的——同样的年纪,一个是长辈,一个是晚辈,做长辈的自然要让着晚辈,无可厚非。 这份显而易见的偏袒,无疑会扭曲苏沃的思想和立场,让他觉得他比皇子高贵,至少也是平起平坐的。但只要秦琬不承认他的身份,君臣之分始终摆在那里。一二十年后,当他们都成长了,步入朝堂的时候,才发现彼此的地位是这样的不同。由此衍生的,将会是更多的,更大的,涉及方方面面的,由“不同”带来的“不公”。 国公已是位极人臣,虽同是正一品,可谁敢说国公比亲王尊贵? 秦琬不想这样。她知道,苏沃是个很聪明,也很敏感的孩子。正因为如此,她宁愿忍住思念,减少见他的次数,只希望他能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处境,接受一世为臣的命运——他和他的妹妹,毕竟不一样。见母亲不说话了,秦琬重复道:“留在大义公主那里,对他好。”他可以在那儿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接受最好的教育,还有一个一道长大,血脉相连的兄弟。两人相互扶持,远远好过呆在这冰冷的宫廷。 第四百一十章 商贾来投 沈曼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秦琬身上,见女儿没有一丝一毫婉转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声,很有些无奈的意思:“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纵然我们不在了,也能一世张扬,荣华永享。 母亲的意图,秦琬再明白不过,无非是想让苏沃与年龄仿佛的舅舅们一块长大,即便几十年后,庇护他的大伞们都不在了,仗着这份打小的情谊,或许能保他一世的权势地位,富贵平安。 就如伴读,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皇子犯错,他们受罚,名义上是玩伴,说是半个奴仆也差不多了。这些人在家也是千娇百宠,前呼后应的公子哥,来到宫中便要卑躬屈膝,看人眼色。为何勋贵们前赴后继,削尖了脑袋想让自家儿子成为皇子伴读?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伴读的遭遇,不心疼孩子,一心要把他们往火坑里推?实在是想攀附上天潢贵胄的人太多,哪怕受些委屈,甚至担上性命,也顾不得这么多。 伴读入宫,早早就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弯下了腰,俯首称臣。单方面地忍,单方面地退,单方面地让。皇子顺心如意,自然记得这个好用的奴才,但苏沃不同。他若入宫,与皇子的待遇一定是平等的,他不会去让皇子们,既是如此,不可避免地会有所冲突。沈曼本是好心,可若是长此以往,反而会滋生更坏的后果。 “他当然会好好的。”秦琬掷地有声,“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我,怎会护他不住?” 这句话斩钉截铁,透露出来的意思,更让沈曼打个激灵。但见她眉头紧缩,沉默片刻,才有些犹豫:“这样成么?” 女人掌控朝政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下场却十之***都不大好。吕后算是女强人中的翘楚了,为了吕氏家业,恨不得把所有吕家女儿嫁给刘家男儿,令吕家男子娶了刘家女儿。当时的诸侯王,哪个王后不姓吕,那又如何?她活着的时候,固然是无人敢动弹,她一死,吕家也就灰飞烟灭,多少努力都没用。 沈曼也不是没想过干涉朝政,但一是秦琬已经在干这种事,二就是她有所顾忌。毕竟历朝历代,太后干政的多,反正孝道压着,有个说法,皇后干政的却寥寥无几,盖因夫为妻纲乃是儒家认定的纲理伦常。沈曼要好名声,不欲堕沈家忠烈之名,又顾虑着沈家后嗣传承,这才没贸然插手朝堂之事。 秦琬却不然。 有时候,秦琬会想,她大抵是天性冷酷吧?儿女虽重,却重不过内心对权力和主宰的渴望,所以她不会为了儿女的未来就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归根到底,还是考虑自己多些,不,应该这么说,有能力的人,从来不做别人给的选择,而是将自己的能力证明给所有人看! 讨好? 我的儿子,不需要讨好谁,哪怕是他的舅舅们也一样。且不说这些庶出的皇子们又无可能登上帝位,即便做了皇帝,那又如何?实权在谁手里,天下人就要对谁卑躬屈膝,我可不介意操纵废立。毕竟,若是无权,名声又有何益? 第670页 沈曼沉吟许久,才道:“是我想岔了。” “您也是疼爱他太过,一时忘记了人心繁复,世事无常。”秦琬温言劝慰母亲,心里却有些感慨。 时至今日,她反而很感激十年的流放生涯,长于乡野让她多了几分野草般的韧劲,学会了自己挣扎,而不是温室里的兰花,旁人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沈曼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秦琬的话语给她提了个醒,有些时候,你对别人好,却未必能收到同等的回报。譬如养在她宫中的两个庶子,她虽不至于像对待亲生儿女一般关怀,却也没短过他们任何东西。可若他们觉得呆在立政殿处处不开心,身为皇子却要看人脸色,岂不是糟心之事? 一想到这里,沈曼轻轻笑了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她自己,眼底却有一抹涩然。 三年啊……也好,三年就三年罢,多几个庶子备用,总比就这么小猫两三只的好。就不知到时候,皇上已经年过半百,还能不能再得子嗣?若是不能,那可就有些难办了。 两个庶子里头,沈曼原先是很看好秦政的,原因很简单,秦政聪明、伶俐,长得好,颇有秦琨之风。一是爱屋及乌,二便是觉得秦政聪明,不容易被哄,长大了应有自己的判断。生恩养恩,孰轻孰重,他能分得清。不像秦敢,有些胆小,与兄长相比也鲁钝了些许,资质只是平平,可如今…… 裹儿说得没错,与其费尽心思讨好别人,为何不让别人都来看我们的脸色?自己安逸太久,倒是失了当年的干劲,这可不行。 儿子么,自然是越聪明能干越好,若是按傀儡的标准选,可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明白母亲听进去了自己说的话,秦琬也松了一口气,回到寝宫的时候,陈玄禀道:“殿下,玉先生求见。” 秦琬听见玉迟来了,忙道:“还不快请玉先生进来。” “请字不敢当。”玉迟明白,秦琬可以对他亲热,他却不能再摆昔日的架子,毕竟对方的身份已经变了,故他十分谦虚地说,“殿下实在是高看玉某了。” 对秦琬来说,玉迟是“自己人”无误,故她笑了笑,与玉迟寒暄,才明白玉迟的来意。 他是代表诸多大商贾来的。 许是身份有别之故,官宦投诚,还要考虑一下脸面、影响乃至未来,商贾则将“逐利”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也很好理解——官员不同于商人,他们或许能像张榕这般,保持所谓的“中立”;但对商贾来说,他们想要将生意做大,无可避免地就要依附权贵,否则别说是过路税费,官凭路引,就连好一点的店铺门面都保不住。 依附权贵,本身就带有很大的投机性,甚至要赌一赌运气。一旦神仙打架,他们十有八九*也会因此遭殃。正因为如此,像江柏等高官,或许还能挑一挑秦琬可能一二十年后站不住脚,但对商贾来说,只要能抱上天家的大腿,比什么都金贵。万一真谋到了个“皇商”的身份,那就更不得了了,专营买办之权的巨额利润不说,更重要的还是身份的转变。皇商虽说还是商人,却勉强也算混到了一个官身。别的不说,光是科举这一项,就不用把自己有出息的儿子过继给别人,才能参加科举。甚至给子孙“捐官”,只要打通了门路,也不是不可能的。 玉迟在这一行浸淫久了,又蓄意接近达官贵人,西北排的上号的商家,他几乎全有交情。瞧见他搭上了秦琬这根线,以胡人贵族之身做了官不说,短短一年不到,便从不入流的小吏变成了户部员外郎,岂能不眼红?玉迟也奸猾,蓄意钓了他们许久胃口,确定他们已经急不可耐了,这才对秦琬提及此事。 对秦琬来说,这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情。 玉迟本就做了多年的商贾,谁仁义守信,谁奸猾黑心,他再清楚不过。既然敢推荐给秦琬,这些商贾的诚信自然是有保障的。毕竟秦琬虽然也要他们的钱,但不是自用,更不是求什么奇珍异宝。万一哪个家伙胆大包天,起了怠慢之心,那可就万万不妙了。 秦琬想要扩充军队,攫取军权,最缺的是什么?无非钱粮二字。说实话,她还想养私兵呢!只是一时没考虑好怎么做,才将此事暂且搁下罢了。能有诸多大商贾来投,自是最好不过。 当然了,这么重要的事,她并不会一开始就交给他们。上位者的斗争,他们也无需知晓得太深。既然想要投诚,那么就交出投名状,只听秦琬缓缓道:“既是大商贾,想必在凉州有分号吧?” 这才是秦琬。 细枝末节抛到一边,要问,就问最关键的! 因着凉州官员的纵容,凉州胡人势力颇大,商人也要与他们结好。更莫要说世家偷偷蓄胡奴,为了多些奴隶,这些世家包庇起罪犯来不要太简单。秦琬派赵肃领兵是赚军功的,而不是让赵肃陷入泥沼中的。这些商人,有钱,有粮,也有消息,若要为她所用,便先在凉州助赵肃一臂之力吧! 玉迟虽对这些大商贾提过,一旦效忠秦琬,断不能有左右逢源的想法。但他不会在秦琬面前替这些人背书,便道:“玉某到底隔了一层,只好做个传话的,殿下不如派心腹见他们一见,也好拿个主意。” 说到心腹,秦琬觉得,自己太过不信任别人也不好。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还是要给有上进心的人一个机会的嘛,故她思忖片刻,就问檀香:“我记得前几赞过一个小内侍机灵的,没错吧?”檀香立刻称是,又小声说了一句:“他是匡内监推荐过来的人。”内侍也有派系,斗争也非常激烈,匡敏的干儿子干孙子们从前风光,如今却是张华那边的扬眉吐气了。秦琬却是不管这些的,只要与张华没有仇,她爱用谁用谁,故她随口说:“行吧,那就他了。” 第671页 第四百一十一章 书中万语 炎炎夏日,蝉鸣都有些无力,吴老三牵着套好的骡子,站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周围的人聊天。 如今正是新天子登基的第一年,改元永隆。饶是吴老三不识字,也觉得这名字不错,通俗易懂,永世昌隆,谁不希望? 老天爷也给新天子面子,已过去了小半的永隆元年堪称风调雨顺,庄稼长得颇好不说,朝廷正在做的大事也样样顺心。别的不说,光说前段时间,凉州最后几股负隅顽抗的胡人势力终于被剿灭,许多自凉州逃亡中原的流民又分得了土地,安归故里,大军方班师回朝。光是这么一项,便可称之为“德政”了。 想到“土地”,吴老三又叹了口气。 他家原先也是有几亩田地的,无奈祖宗不争气,将家业败光,子孙纵不至于为奴为婢,也要另谋出路。譬如他,自小就被送到车马行做学徒,混了大半辈子,虽说连马的边都没摸着,成日与驴子、骡子打交道,好歹也算熟悉了这些牲畜的习性,练出了一手赶车的老本事。又因平日与人为善,秉性忠厚,方得了这份不错的差使——每隔六日,他便在宋府奴仆的陪同下,去长宁坊的女学里头,将城东的宋老爷家中的二娘子接到宋家,次日又将宋二娘子给送回女学。 “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吴老三瞥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却将这条巷子来回踩了三遍的中年妇女,不无感慨。 宋家是他东主之一,他出于尊敬,喊句“老爷”,实际上呢,不过就是个开杂货铺子的寻常人家罢了。家境连殷实都谈不上,子女偏偏又多,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原本连个服侍的仆人也没有。论处境,未必就比吴老三这等手艺人过得好。可谁也架不住人家祖坟冒青烟,儿孙能力平平不假,却有个好孙女——宋二娘子打小就是听着算盘珠子的声音长大的,一袋铜钱扔到桌上,她光听响声就能知道价值几何,更不要说那些繁复无比的收支、账单,更是看一眼就能得出准确结果。 这等本事,若放在平日,也是无用的。到底是个女子,不能做朝奉也没办法做掌柜,账本记得再熟,又有何用呢?还不是要嫁人生子,操持家务,甚至下地耕种,喂鸡喂鸭。偏偏女学于本年初春开始,大张旗鼓地招收新生,非但考校四书五经,也考校骑射、数算等。宋二娘子胆量惊人,背着长辈,偷偷前来参加考校。从踏进女学大门的那一刻,便饱受耻笑,人人都以为这必定是江都公主无聊之下,想要聚集闺秀一块玩的主意,谁能想到,宋二娘子真的被录取了。 宋家上下闻得这个消息,欣喜若狂,为了给宋二娘子撑场面,特意买了对母女给她做奴婢,还为她雇车。这本是一笔不菲的消耗,但对如今的宋家来说,却又算不得什么——自打闻得宋二娘子入了女学后,提亲的人蜂拥而至,宋老爷子老奸巨猾,并未应允,却成功安排了其余儿孙的姻缘。那些富户也明白女学弟子并非自己能配得上的,不过抱着侥幸心理试一试,纵然不成,与宋家做了亲家也是好的。有这些人提携,宋家人的日子,纵不是大富大贵,手头也比昔日宽松不少。 像宋二娘子这样的人物,女学中也有二三十个,因着女学规矩森严,这些裸车都停在巷子角落里,待到时辰差不多,仆役们将各家娘子接到巷口,早早等候在这里的骡车、驴车则会驶出,将她们接回各自的家中。 今日本不该例外,偏偏中年妇女再一次走到巷口,探出头去,仍看见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宋二娘子的侍婢孤零零地候在女学外头,心头不免有些发紧。 她的紧张同样感染了吴老三,眼见日头渐渐西沉,再不离开,坊市的大门关闭,他们若滞留于此,就会被卫兵当做贼人抓走,关进京兆尹的大狱,吴老三也有些急了。就在这时,宋家二娘子终于从女学大门里头走了出来。 三人心中一松,连忙请她上车,小丫鬟好奇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宋二娘子,见她姿容端丽,举止有度,与自己平日所见的小家碧玉大不相同,连忙收了目光,不敢再看。 宋二娘子不是没有察觉到使女的目光,若在往常,她或许会有所动作。但现在,她唯有不断地深呼吸,才能勉强压制住沸腾的心绪。 饶是如此,她秀丽的面容上,仍布着一丝潮红之色。 她没办法不激动,因为她得到了江都公主的垂青。 如今的长安,没有人不知道,江都公主,才是太极宫的主人,也是这天底下最有权的人! 夏太祖定鼎之时,一代名家慕容安对长安城做了清晰的规划,皇城太极宫,位于北天中央,与渭河相倚。如此格局,刚好对应天上紫微星,象征着皇族至高无上的地位,也正因为如此,太极宫中,内外三主殿之名,便为“太极”、“两仪”和“紫宸”。 太极宫之尊贵,自不消说,奈何地势较低,每逢夏日,炎热无比,兼具潮湿。故太宗在太极宫东北方的“龙首”之位上,建起了避暑消夏的行宫,名唤“大明宫”。经过两代皇帝的完善,大明宫已丝毫不逊于太极宫,有“东内”之称,就连殿名,也效仿太极宫,“含元”、“宣政”,分毫不让,内殿“紫宸”,更是别无二致。 即便如此,大明宫的地位,依旧比不了太极宫的至高无上。尤其是今年,新天子携妃嫔于东内避暑,却不似先帝时一般,令大臣们一道改换奏对之所,将政治中心迁到大明宫来,待到秋日凉爽再回太极宫去。而是一付常驻大明宫,不打算回去的架势,却又不让大臣们来叨扰他。就连政令,皇帝也金口玉言,说朝堂之事,一应由江都公主决断。虽说江都公主每隔几日都会从太极宫赶往大明宫,陪伴父母,奏对朝事,做足了恭顺的姿态,并未有专权之举。可谁又能说,江都公主不是大夏最有权力之人? 第672页 宋二娘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江都公主——女学虽是由江都公主一力主建,但开办小半年以来,江都公主从未驾临于此。正因为如此,今日执事唤她前去,说是安祭酒和纪司业有请,她诚惶诚恐,不明所以。未曾想到,竟是两位大人看好她努力学习的劲头,对江都公主提起了她,江都公主来了兴致,竟想见见她本人! 坊市间对江都公主的传言很多,说她心狠手辣者有之,轻浮放荡者有之,骄奢淫逸者有之,至于独断专行,骄横跋扈之类的说法,更是不胜枚举。虽说谁都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来,但喜爱嚼大人物的舌根本就是人的天性,一个女人,不肯好好地相夫教子,一门心思抓权,这还不足以成为罪证么? 这些流言蜚语,丝毫没有影响到江都公主的权力,就连她任人唯亲,将入幕之宾充作将帅的谣言,也在凉州大胜后安分了不少。对无数渴望向上爬的人来说,江都公主无疑是一颗极粗的大树,投靠她的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好处。 没有爬到足够的位置,莫说挑拣的资格,就连投靠的资格都没有,妄评他人,不过徒增笑柄耳。 更何况……宋二娘子心绪激荡,回想起方才的那一幕。 她或多或少受了流言的影响,却未能想到,江都公主虽衣衫华丽,却也未曾胜过几个出身高门的女学弟子多少,谈不上骄奢。至于蛮横,更是无稽之谈,纵然面对她这么一个小人物,也殷殷鼓励,不乏温和之态,却因高贵天成,更兼学识渊博,令宋二娘子自惭形秽,手足无措。如今回想,更是后悔不迭,深觉自己表现得太过鄙陋,却将江都公主的话语记得清晰无比,想到其中一句时,心虽热,冷汗却不断流了下来。 女学第一次招生,弟子收了九九之数便再也不纳,断不管你后台是谁,想要来,等下次。在这八十一个学生之中,宋二娘子的根基不说最为薄弱,也是倒数前三。就是现在,她努力追赶,也及不上人家十年的浸润,为何江都公主独独召见了她? “勤学不倦,此乃大善。”江都公主平静的声音似又在耳边想起,“书虽不言,却有万语。” 书虽不言,却有万语。 宋二娘子紧握双手,回到家之后,面对父祖期盼的目光,第一句话就是:“阿翁,阿耶,我要改名。”没错,我不要再叫宋二娘,从今往后,我便是宋书语!对宋书语来说,今日之事,无疑是命运的转折点。但对秦琬来说,纵对女学的情况了如指掌,今日之见,仍颇令她失望。故她轻叹一声,对安笙和纪清露说:“八十一个学生,竟只有一个略有些合我心意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天一生水 秦琬开办女学,归根到底,是想令女子多读书,不局限于后宅一方小小的天地。滴水穿石,聚沙成塔,纵无法令女子凌驾于男子之上,也不该被这样豢养。 她的想法倒是很好,却也知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盼十人之中,能有一人明她所想,与她志同道合,譬如纪清露,便是她一力栽培的左膀右臂。偏偏女学第一届的学生,便让她大失所望。 女学统共八十一个学生,便有二十六个出身寒门的,这已经是非常惊人的数字了,谁让秦琬对寒门学子寄予厚望呢?偏偏这些寒门女学生,入了女学,被荣华富贵迷了眼,主动降了身段,当贵女跟班的有之;拉帮结派,处处讨好,左右逢源者有之;至于在课业上主动藏拙,不敢碍了贵女之眼的,也有那么三五个。 不得不说,这些姑娘还是很聪明,很识时务的,很会制造、利用优势的,奈何此类举止,恰恰是秦琬最不喜欢的——她创办女学,为得是让这些姑娘读书明智,珍惜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而不是让她们把这份机遇当做进身之阶,把学院当做深宅大院。 或者说,要晋身,也该明白,谁主谁次。 没错,秦琬明白,想在一个分出三六九等的地方搞“平等”,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女学的先生们在她的授意下,不敢有明目张胆的偏袒,但暗中的偏爱,以及对某些大势力的顾忌,始终是会存在的。但女学的学生,要抱大腿不找她这个话事人,反倒跑去找那些贵女,这种人,她怎么看得上? 秦琬真正看重的,唯有两种人,一是认真读书,奋发向上,内心渴望看到更大天地的姑娘,二便是聪明颖悟,能看穿她用意,以公主门生自居,有胆子向她投诚的姑娘。在这八十一个学生里,也只有宋二娘一个,身为小户之女,商贾之后,来之前字都不会写,却好学不倦,视旁人的冷嘲热风如耳边风,学业稳步前进。其余八十个心中所想的好未来也无非是嫁个如意郎君,读书反倒成了次要,女学被她们当成了交际场所。秦琬虽不会就这样一竿子打翻她们,毕竟她们还年轻。但也没坏到指望她们婚姻不顺,因此觉醒的地步,只能说,不寄予太大期望了。 纪清露很想说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又觉得自己对这些小姑娘太苛刻。如果能选,谁不愿意被长辈、夫君庇护,快快乐乐一辈子?像她这样命途坎坷,却能挣出个前程来的女人实在太少,故她叹了一声,说:“能有一个,已是不错,左右明年还要再招,有这么个小娘子做榜样,哪怕是装模作样,也需有真本事傍身,能学进去就好。她们现在不怎么懂事,以后就会慢慢明白您对她们的良苦用心了。” 第673页 她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因自身遭遇,方有的体悟——对女学的大多数学生来说,如今最值得发愁的,也就是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至多不过寻个如意郎君。她们还处在无忧无虑的阶段,纵然闺阁中有些分歧,觉得是天大的事情,等到结婚生子就会发现,这些小矛盾,实在不值一提。 人么,一直呆在安逸的环境中,仍旧想往上走的,那都是有野心的人。更多人之所以奋斗,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不想落于人后,那就只能奋起直追了。 秦琬一想,觉得也是,仍有些惋惜:“我也就比她们大上五六岁……” “就是年龄仿佛,又有什么可比的呢?”安笙轻轻道,“殿下,我上次提的事情——” 安笙一介孤女,却守着安、陆两家的庞大家产,包括天下文人向往的天一楼,殊为不易。眼看秦琬执政,需要安定、收拢人心,安笙主动提出,将天一楼中的藏本捐献出来,好做秦琬的政绩。 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秦琬铭记在心。她沉吟片刻,才道:“此事干系重大,我已与旭之、元启商量过,再过几日,子深或夏臣会带人来,你将他们收下便是。” 秦琬虽很想要天一楼,但她没忘记,陆氏一族仍有旁支在。虽说血脉淡薄得很,但人家到底姓陆,十代之前也是嫡支,族谱上都有记载的。安笙之所以能守得住天一楼,早年是依靠苏家,如今就是依靠秦琬了。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安笙好,秦琬也不能直接将承载着陆氏几十代人心血的天一楼给拿走。 说句不好听的,天一楼在陆氏中人手里,无疑是家中圣物,以登楼为荣,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研读的机会。这也是陆氏代代出才子,才女的原因,真要落到了皇室,那才叫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依秦琬、裴熙和卫拓三人琢磨许久后想出来的法子,便是天一楼原封不动,那些价值连城的真迹,皇室半点不取,而是将天一楼中的藏书,按照珍贵等级,分出三六九等。最珍贵的书,只誊抄一份,由皇室收藏拓本。第二等的藏书,则誊抄两份,放在皇家的藏书阁与东宫藏书阁。至于其余的书,誊抄六到十份不等,除却皇家收藏的两份外,其余的拓本,悉数放到正在建立的“海若阁”中。 《庄子。秋水》有云:“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从那之后,“海若”与“冯夷”,便成了东海海神与黄河河神的名字。 正如天一楼取得是“天一生水”之意一般,“海若阁”顾名思义,也能知道这是一所藏书阁。藏书怕湿、怕虫,更怕火。故藏书阁非但修建的时候要小心格局,就连名字,也无不是往水上头靠。 皇家的藏书楼自然不少,但“海若阁”比较特别,它的地址选在春熙园旁边。人人都以为,秦琬要遵从先帝遗命,将春熙园扩建成昭阳宫,必定是要大肆占据旁边的土地的,提前建些楼宇也没事。却不知道,秦琬虽对昭阳宫颇为看重,可如今国家内库虽丰,皇帝的私库也有不少钱,为几年后的战事,却不得不多储备些钱粮。再说了,秦恪都不管国家大事了,总不好拦着不让父亲享受,对吧? 秦琬麾下固然有诸多大商贾投诚,但秦琬对享乐并不看重,哪怕他们千肯万肯,秦琬也不会让他们出钱出在建宫殿这种事情上。相反,自打安笙说了要献出天一楼的藏书后,秦琬就有了这个念头。 她独力出资,建一所藏书楼,对外开放,让求学无门的学子,在里头看书。 此事若是做成了,定是收拢万千士子之心的大好事,哪怕不为人心,也能惠及无数,堪称善举。当然了,海若阁的规章制度,还有天一楼万千珍本的抄录,并非朝夕之功。这也是秦琬让安笙莫要再提的原因,此事一旦传出去,未免不美,也对安笙不利。 纪清露也佩服安笙的勇气,她与安笙虽性情天差地别,但她手腕玲珑,心地不坏,安笙又是心境明亮的。这一年来,两人忙着女学诸般事物,互相磨合。纵没到无话不谈的程度,也颇有默契。但见纪清露微微一笑,语气带点羡慕,又带点庆祝,揶揄道:“既是如此,安大家还需向叶少将军说一声才是。” 在场的三位都不是什么未出阁的少女,又无外人在,聊些私事也在情理之中。秦琬还是第一次闻得此事,不由讶然:“阿笙和……叶陵?” 安笙见状,有些尴尬:“我们已经决定,为苏都护守孝三年,如今就莫要再提这件事了。” 秦琬略加思考,便明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苏锐出殡前后,安笙在秦琬的默许下,一直出力。叶陵以嫡传弟子的身份,为苏锐摔盆哭灵。苏锐之所以会收叶陵做衣钵传人,除却叶陵是个可造之材外,盖因叶陵十分像年轻时候的他,叶陵也没有令苏锐失望。可想而知,再过十余年,经过岁月打磨的叶陵定也会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安笙也是难寻的才女,更兼姿容出众,气质出尘。苏锐的身后事,又全是由这两人操办,接触多了,看对眼了,完全不奇怪。哪怕是叶陵单恋安笙呢,秦琬也相信,毕竟看安笙的模样,并不很像能轻易从前一段感情中走出来的人,谁让她的前夫对她还是不错的呢?为大义而分离,并不代表情分悉数斩断,尤其是对方还活着的时候。三年孝期,既是对苏锐的尊敬,也是她需要时间想清楚。纪清露也不过私下的时候笑几句,敲敲边鼓,盼望安笙能放下过去,得到幸福。秦琬想到叶陵的家庭,颇为好友担心——叶陵肩挑三房,子嗣压力很重,他的妻子就是为了尽快替叶家传宗接代,不顾身体,五年内生了三个孩子才没的。虽说现在三房都有子嗣传承,但叶家长辈肯定还是希望多子多福,安笙却……罢了,叶陵可是锻炼一番便足以镇守一方的人才,秦琬压根没想过把对方关长安,早就打算让他西、北两地都历练一番,既是如此,长辈也没办法指手画脚。 第674页 第四百一十三章 见龙在田 秦琬为安笙忧虑的时候,安笙也惦记着好友的近况,不无忧心地说:“圣天子登基的时候,已经放了一批宫女,东内的人手可足?” 这等近乎于“窥探宫闱”的话语,也只有安笙这种和秦琬交情深厚的人才敢问。她明面上问得是大明宫的人手够不够,实际上却是问太极宫的力量可充足,需不需要再选宫女内侍,以充宫廷。若是想得再深一点,便该是问,皇帝会不会再回太极宫中来,长安的政治中心,莫不是要转一转? 论雄浑,论精巧,论华丽,大明宫与太极宫也差不了多少。但前者毕竟是行宫,先帝也不常去,人手自然是不足的。就算避暑消夏,难道太极宫的宫女和内侍就不前往么?可如今又不一样,帝后俨然长住大明宫,秦琬却在太极宫内处理朝政大事,这就由不得安笙不多想。 如果帝后连大朝会都不回来,一意要在大明宫举行,秦琬留在太极宫,又有什么意思? 秦琬虽不信道,却被道家思想影响,加上她本身对《易》也颇有造诣。自然明白,当初长安城重建,耗费的巨额人力物力不说,那位慕容安大师在玄学上的造诣更是非同凡响。太极宫落址处乃是北天中央,与紫微星相对,虽地势较低,却刚好是六爻之地中的“九二”位,取“见龙在田”之意,修筑太极宫。不远处的“九三”之坡,则取了“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之意,故将百官衙署修建于此。至于“九五”之位,太过尊贵,非凡人所能居住,故建一佛寺,一道观,分驻东西,以镇压气运。 与堪称“正朔”的太极宫相比,大明宫虽也建在龙首高原上,可俯瞰整座长安城,到底没有太极宫这样近乎天成的地位。这也是为什么大明宫一开始只是避暑行宫,太宗、世宗宁愿在潮湿闷热的太极宫待着,都没有将政治中心挪一挪的意思。 裴熙敢胡编道教诸神,对《易》却十分看重,就连他都佩服慕容安的才学,秦琬怎会轻慢此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也是她明知父母很想她陪伴身边,也知这样感情容易生分,仍坚持住在太极宫的原因。 正朔不可偏,一旦移宫,有伤皇朝气运。 秦恪为什么要住在大明宫,不想回到太极宫中来,秦琬心中也有数,太极宫的环境不怎么好固然是缘由,但这只是一个借口。哪怕太极宫上上下下,连妃子到内侍没一个不被酷暑煎熬的,也委屈不到皇帝身上。倘若太极宫真呆不下去,怎么没见先帝走?要知道先帝当时年过古稀,更受不得热,也没半点挪位的意思。实在是这太极宫中,承载得都是秦恪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不管是童年时的冷待,还是长成后的战战兢兢。既然不想面对,那就只有逃了。 在秦琬看来,这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情。 正如安笙说的那样,皇帝住大明宫,政治中心却在太极宫,本就有消息不通,分权之嫌。一旦被人截断消息,变成了聋子瞎子。更不要说帝后移宫,要带一大批人去,这其中会混入多少居心叵测之人?再有便是,为彰显仁德,秦恪登基后,已经放了一批宫女。如今既要保证大明宫的舒适,又要保证太极宫的排场,毕竟太极宫才是根本,万一人太少了,哪里疏忽,出了什么岔子,或者进了些歪瓜裂枣,心怀叵测之人,想要对当权者不利,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皇宫的宫女内侍若是多些,倒也罢了,本朝三代又都是励精图治的帝王,后宫中的宫女内侍从来都是够用就好。毕竟这是蹉跎人家半生,甚至毁了一生的事情,明君哪个愿意多造这等孽?唯有皇室**,皇帝昏聩,才会令宫中充斥着千上万的宫女,供他享乐。人手本就不充足的情况下,偏偏大内和东内还不能差多少人,怎么可能办到? 大张旗鼓征召宫女、内侍,那是不可能的,还是那句话,上头的命令到了下面,就能演变出无数花样来。皇帝或许只是要几个扫洒的人手,民间的风评就能把他给搞臭,为什么?因为下面的人趁机敲诈、搜刮,欺男霸女,甚至看到美女,无视人家已经定亲,直接送上京去?你不过一句话,就造成了无数家庭的苦难,怎么可能不被骂?至于内侍,那就更不行了,你见过哪朝皇帝说,伺候我的太监不够多,再多送几个进来?但凡有一条出路,哪家父母舍得让儿子做太监?就是卖给别人做奴婢,也比当内侍强啊! 这些烦心事,秦琬都没告诉父母,那是她的亲生父母,他们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年,想要享乐一番,秦琬还能为自己而拦着?哪怕接下来再头大,她也要一个人扛,而不是继续仰仗父母遮风挡雨。 二十年了,她总算可以回馈他们,岂能不知节制地索取? “这些事情,我会处理。”秦琬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淡淡道,“万事都急不得,一步步来吧!” 没错,与宫中缺人、女学等事情相比,真正重要的,还是安西、安南、安北三处都护府。 “这个秋天……”秦琬背对着安笙和纪清露,如是说,“必定十分难熬。”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半点伤感的意思,字里行间透出的,竟是跃跃欲试。 没错,跃跃欲试。 没有人期待战争的到来,但有些时候,当我们知道战争避无可避,所能做的,也只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同时,为自己谋点福利。 第675页 “姜略做了安北大都护,周五顶了安南大都护。”秦琬盘算着这些将领的名字,有些惋惜,“只可惜,子深、夏臣,因为我的缘故,你们两个没办法驰骋沙场。” 开疆拓土,抵御外敌固然重要,皇宫也需重臣把守,尤其是现在这等情况,两宫距离有些远,秦琬不能不留心腹在宫内。 陈玄已是丽竟门统领,常青领着太极宫的一大支兵权,沈淮则负责大明宫的守备。这三人是秦琬信得过,不可能会反叛的力量。其他人么,无论有没有向秦琬投诚,秦琬都不会相信。 说不想征战沙场,那是假的,哪个男儿没有几分豪情壮志?只不过呢,有人进,就必须有人退。他们这些人的荣华富贵,前程地位,都来自于秦琬。秦琬若是倒了,就算他们在边疆立了再大的功劳也没用。不是被人夺去,身家性命,也是系于别人一念之间,从此举步维艰。 陈玄欠了欠身,正色道:“殿下应当警惕那两位,赵庶人一事也不过短短几年,世易时移,人心却未必往好的方向变。” 他口中的“那两位”,不是别人,正是鲁王与苍梧郡王秦敬。 倘若说秦琬只是觉得自己在军权上颇有些无力,必须全力培养自己人的话,鲁王和秦敬就更是抓耳挠腮,也没办法求得军权的门道——秦琬再怎么认为她于军权上不济,也扶起了赵肃,推出了萧誉,姜略承了她的情,周五是代王府出身,还抬举了常青,令陈玄做了丽竟门统领。沈家兴旺,从前装作瞧不见的亲朋故旧纷纷靠上来,人脉资源不小。现如今,叶陵对安笙的倾慕,无疑也是一桩砝码。 若往更疏远一点的关系算,从前和韩王交好的将领,眼见秦琬对韩嗣王照顾有加,不说会帮她,总承了一份恩情。更不要说韩王之死是魏王下的黑手,已经是朝廷没有明说,但大家心里都有本账的事情了。不管魏王是怎么死的,他因秦琬之事而被查,总是板上钉钉的。无形之中,偏向已经产生了,单看秦琬怎么运用而已。 与秦琬相比,鲁王和秦敬在军队中的势力,实在有些不能看。这还是秦琬势力没有坐大的时候,真要再打个三五年的仗,让萧誉和赵肃起来。光是这两个人就能串起不小的资源,更不要说叶陵和姜缘。真到那时候,大家都是“江都公主党”,那是宁愿看着秦琬立儿皇帝,也不会让他们有可乘之机的。如果不趁今年胡人秋季入侵的机会,让秦琬摔个狠狠的跟头,等秦琬把势力经营好了,他们还怎么谋求那张皇位? 士人多忠君爱国不假,皇族可就不那么回事了。当了皇帝,会心疼自己的基业,自然容不得有人出卖自身,引狼入室,夺取这花花江山。但对想当皇帝想疯了的皇室子弟来说,只要能成大事,做什么不行?大不了自己登基之后,登高一呼,将这些胡人给赶出去呗?就好像冤杀大将,以为随便换个人就能顶上一样。 外敌固然让人头疼,家贼却让你头疼之余,心肝脾肺也一起疼。“你多派些能手,盯紧了他们,把证据收集齐了。”秦琬早已想到这件事,冷冷道,“今年是阿耶的好年头,我不想杀人。” 第四百一十四章 北境风起 长安城内暗流涌动,北方亦不平静。 安北都护府统领着瀚海等地八府十五郡,往前推个七八十年,这些地方全是胡人的领土。虽说泰半胡人都被赶了出去,少部分留了下来,做了顺民,朝廷还是提防的态度居多。 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朝廷不提防,有安北都护府在,胡人也闹不起来——这里与凉州可不一样,谁不知道这些当兵的看见胡人,眼睛都绿了?在他们眼里,胡人就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个被割下来的,可以充当军功的人头?在大夏人的心目中,“杀良冒功”里头的“良”,与胡人可没有半点关系、萧誉驻守得乃是安北“八府”中的燕然府,汉时的匈奴王庭便在这附近。几百年的时光过去,令大汉一次次“和亲”的匈奴只存在人们的记忆里,燕然山脚下的驻兵,皆为汉姓汉名。 不过此时此刻,萧誉并不在燕然府的核心天山县,而是星夜兼程,赶往安北都护府,拜见新任大都护,姜略。 事实上,自打得知了姜略是新一任的安北大都护后,萧誉一直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帝都的权利角逐,纵他在帝国边境也有所耳闻,由于这一次的争端有些……难以形容,毕竟从前政治中掺入女子,顶多也是太后摄政,宠妃干政什么的,公主参政实在闻所未闻。萧誉有些担心怕新帝抗不过臣子,秦琬对付不了秦敬。若真是那样,他的满腔抱负便要化为乌有,好在秦琬坚持了下来,并且掌握住了绝对的局面。 姜略就任安北大都护,便是最好的表示。 凭心而论,适合做安北大都护的将领,遍数大夏,没有十个八个,也有三五个,秦琬为什么独独要调姜略来北边?因为她知道,她的资历还不够,难以服众。哪怕委任这些有资格的人做安北大都护,对方也未必会感激她的安排,反倒觉得理所当然。既是如此,那就要挑一个既有能力,也对自己很有用处的人去,她选了谁呢?姜略。 为什么?除了姜略是积年老将,又对大夏忠心耿耿外,更因为萧誉的父亲萧纶对姜略有知遇之恩。 别人来了北边,纵然不敢得罪萧誉,也未必会对他十成十地信任,或者委以重任。唯有姜略,只要能让萧誉成长,他绝对不会吝惜给予对方舞台。 第676页 姜略未必是最好的主帅,却是最适合萧誉的主帅。 凭心而论,秦琬把姜略从南边调到北边,几乎起不到收服人心的作用——他已经是大都护了,南边,北边,真的有那么重要么?说句不好听的,北方势力盘根错节,未必就有在南方当土皇帝好,但秦琬就这么做了。也就是说,在她看来,笼络一个资历、能力都足够成为安北大都护的人,收拢对方的人脉,还比不上萧誉的前程重要。先帝临终前,为给秦琬铺路,也是这么一个意思。 萧誉不知道新任的安南大都护周五乃是昔日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柴豫,平定岭南一地丝毫不在话下,两任都护的交替,并不会对岭南的局势有太大的影响。只当秦琬为了扶植他,连南边的安危都暂退了一射之地。如此知遇之恩,怎能令萧誉的内心不激荡,不誓死以报? 激动的同时,他斟酌了许久,还是决定写一封密信给秦琬,希望她注意南边野心勃勃的吐蕃,还有彼此虽征战不休,对汉人倒是一如既往排斥,未必没有扩张野心的六诏——秦琬派去的人,自然不会是贪生怕死之辈。但萧誉出入王府多次,没怎么听说过这位周都护,偶尔听赵肃提起……赵肃虽知晓柴豫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不会私下乱说他的不是,但对柴豫这种颓唐的“周五”形象,始终尊敬不起来。这等不尊敬,却不好说的态度,落在萧誉眼里,有所误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地守将,忠心耿耿自然是最重要的,但一方都护…… 哪怕知道这封密信一旦泄露,自己怕是要得罪不少人,萧誉还是决定递交这封密信——秦琬对他恩情极重,不管为报恩还是为了家国,他都不能为了仕途显达,明明看见了都置身事外。 就像当年的苏都护,明明知晓一旦上书就会得罪大半武将,甚至这封奏疏都未必会送到先帝手上,可为了不合时宜,注定消耗国力,人财两空的北伐,仍旧义无反顾地上书,只为阻止北伐高句丽。 萧誉思绪纷繁,却时刻注意四周的动静,便发现城中的气氛有些凝肃,不似以往轻松。 这幅模样…… 萧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压下心中忧虑,来到安北都护府,将爱马交给侍从,自己则在侍卫的引领下,七拐八拐,怎么看都不像去正厅的路。 他面上没露出什么,袖中的匕首却已然出鞘,谁料到了一处偏厅后,却见到了一个英气勃勃,风姿卓然之至,与其说像武人,倒不如说是世家公子的青年,不由讶然:“少将军?” 姜缘轻轻颌首,正色道:“贸然截了萧将军来,是姜缘的不是,这里先道声歉。但有些事情,我却不得不对萧将军陈述一二。” 萧誉和姜缘完全不是一个圈子里得,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少得可怜,若说真有什么交集,也就是在几年前御前比试的那一次,萧誉没有将看家本事都使出来,给了姜缘表现的机会,姜缘说会承这份情,不过萧誉也没当回事——指不定别人只是随口一说,他要是记在心中,存了期望,那就可笑了。 但如今看来,姜缘……萧誉知晓朝堂斗争之残酷,虽有些先入为主,愿意相信,到底还是存了提防之心,便道:“愿闻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堂哥。”姜缘叹了一声,有些无力,“他也会来北方。”说到这里,他也很无奈。 萧誉和姜家嫡支本没有任何仇怨,不过是殃及池鱼罢了。但对姜家来说,他们可以对一个落魄的萧誉宽容大度不计较,却不愿看到一个地位不断上升的萧誉。道理很简单,你现在不计较,不代表你以后不计较。万一你日后得臻高位,想到我们家仗势迫害,甚至差点弄死你,我们怎么活? 你说你不会?哼,能爬到高位的人,没有一个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既然已经结了仇,要么你死,要么我活,就这么简单。 当年镇压江南叛乱,姜魁授意,想要害死萧誉、赵肃二人。事后,南征主帅都被冷遇,更不要说姜魁。姜家自知理亏,倒也认了,只要没明着下旨斥责,姜魁的前途就不算被毁。如今先帝已逝,新皇登基,江都公主掌权,姜家人自然以为机会来了,江都公主的许可,被他们当做了对世家的妥协。 萧誉不动声色地观察姜缘,见姜缘真有些疲惫之色,知晓事情没那么简单,只道:“多谢少将军。” 姜缘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他自曝家族的短处,哪里是在帮萧誉,分明是在帮他自己!但他所为的,不是什么姜家家主之位——这时候还争什么家主,一个不好,身家性命都要完蛋! 一想到这里,姜缘的步履就有些沉重,他几乎是拖着身子回到书房,见到笔直站着,正在凝视北方郡县图的父亲,沉默半晌,才低下头,说:“儿子违背了您的意思,提点了萧誉几句,要打要骂,都在您一句话。” 说罢,他又有些不甘心:“难不成真的毫无办法?明明是他们的事情,为何要累及咱们?” “此时此刻,焉知老宅中人,说得不是与你一般的话语?”姜略转过身来,容色平静,“姜氏一脉,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想得好处,又不想担责任,这就是你这些年来学的东西?” 姜缘对父亲一向敬重,此时却有些忍不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明明就是大伯的野心!才会有您的左右两难,每次都是这样……这么些年,您退让得还不够么?” 第677页 姜略静静地看着最得意的儿子,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问:“为父虽一再退让,却已位极人臣;大哥虽咄咄逼人,仕途上却多年磋磨,未曾更进一步。”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倘若都是文官倒也罢了,一个家族,若是文有中枢重臣,武有封疆大吏,皇帝就该睡不着觉了。面对兄长的咄咄逼人,姜略一退再退,嫡长子明明文武兼备,既不失胆略勇气,也不乏眼光谋略,但世人只知姜魁,不知姜缘,可那又如何?姜权逼得再紧,姜略的仕途可有停滞半分?没有!圣人觉得他谦恭礼让,不争不抢,自苏锐过世后,他已经成为了实至名归的武将第一人。就连家乡的老母亲,虽然偏心天天在身边侍奉的大儿子,却也不是不思念多年未能归家的小儿子。明着不说,平日也不显,到了关键时刻,却未必不会支持幼子——这也是姜家富贵至极,老人家没那么看重权利,觉得这样就很好了。若是一个贫穷,一个富裕,一条路走到黑的事情也不少。 第四百一十五章 姜家生变 姜略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他只是觉得,他已经得到了这么多,在别的方面让让兄长也无妨。殊不知因为他的“让”,反而更得圣人的青眼。故他更加明白容忍的重要性,也清楚什么叫贪婪害死人。 偏偏他的兄长沉浸在姜家的荣耀中,看不清楚这一点,一步错,步步错。 看着儿子愤怒的眼神,想到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姜略心中也不是没有气的——他知道兄长在女色上有些百无禁忌,却没想到,堂堂姜家家主,世家中也是一流的人物,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此事缘何而起?还得从秦琬千金买骨,许了崔俊官职说起。 江都公主求才若渴,摄政之心不加掩饰,又实打实捏住了政权,主宰着官员的升迁任免。或许在大的职位上要妥协,但那些七八品的职位,说是一句话的工夫完全不夸张。 许多人为了前途,那是可以不要脸面,什么都能牺牲的。故这段时间的江都公主府,光是拜帖就可以当柴烧,养活整个公主府的人。 既然是选人才,而非选男宠,江都公主挑得就比较仔细了。一百个人里头未必能有一个被她看上的,但只要能被她选中的,别的不说,能力肯定强过别人挺多——这一点,那些不服气对方一步登天,跑去挑衅的人,已经用落在地上,被人踩了无数脚的颜面证明了。 这些依附江都公主而发达的人中,便有一名姜家旁系的子弟,今年二十有五,单名一个筠字。 按理说,区区一个旁系子弟,走了江都公主的门路而得官,家主自然要生气——你怎能不听家族的安排,另攀高枝呢?若是大家都学你,那还有什么家族团结可言?但姜权愤怒归愤怒,理由却不大正当,为什么?因为姜权是个色中饿鬼,哪怕家中妻妾婢女一大堆,歌伎舞姬无数也不满足,老爱向外发展,姜筠的母亲刘氏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姜权眼馋了好几年,终于逮着机会,把族弟的妻子给强占了。 族弟知晓此事后大怒,他没本事去杀一族之长,只能在家里逞凶斗狠,对妻子大加殴打和辱骂。刘氏本对他心存愧疚,却架不住这样的暴行,终是心冷。说句不好听的,连你一个男人都反抗不了家主,就连公开场合骂他都不敢,我一个弱女子该怎么办呢?你连前途都舍不得,难道我就要为了所谓的贞洁,舍了自己的性命么?刘氏索性将心一横,明目张胆地做了姜权的外室。 姜老夫人疼爱儿子,明知此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刘氏不在她面前碍眼就好,甚至还叮嘱姜权好好“照料”姜筠父子。姜权会意,把堂弟打得下不来床,让他这么不死不活,既不影响自己与刘氏相会,也能让刘氏所出的儿女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又分派姜筠去做催租、买卖、监工等活计,就是不让他有机会读书。自己呢,则与刘氏生了一儿一女,后来虽对刘氏倦了,却一直没忘差人照顾他们。 凭心而论,对家族旁支的族人来说,削尖了脑袋,走各种门路,也未必能谋得到一个管事之位。对姜筠的身份,绝大多数人都是羡慕嫉妒,酸溜溜地说他认了个好干爹,才有了今日的富贵,嫡支手缝里漏一点就够他一辈子花了。但姜筠不是一般人,他目睹了父亲苟延残喘地熬日子,对母亲从怜悯到痛恨到无可奈何,偏偏他本身又是个博闻强识,极为聪明的人。哪怕是仇人的施舍,他咬碎了牙根,也耐心学习,方以“明算”一科获得了秦琬的承认,得以去户部做个不入流的书令。 虽说如今的姜筠只有个官身,没有实打实的品级在身,但一开始就呆在六部中的户部,无疑开了一个好头。他年轻,才二十五,谁知道他未来能走到哪一步呢?偏偏对这个人,姜家还不能打压。因为姜氏嫡支虽强,旁支也没有特别弱势,总有三五成器的。这件事本来就是姜权不对,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再断姜筠的生路,其他旁支会怎么想?待到那时,旁支抱起团来,一道对抗嫡支,姜家必定元气大伤。 姜略常年在外,也没有打探家里的意思,对此事半点不晓,也没有谁会把这种丑事说给他听,这不是挑拨两兄弟的关系么?谁料前些日子,不知哪里传来的风声,说苍梧郡王向姜家下聘,要纳姜氏女为媵,很多人以为这是姜家站队的表示,看姜略的眼神都不对了,弄得姜略和柴豫在安南大都护上的交接还遇到了一些问题。 第678页 这么大的事情,姜略自然不能等闲处之,他知道书信上肯定是粉饰过的,特意派最得意的儿子姜缘带着亲兵回了一趟老家,想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姜缘是小辈不假,自小却极有主见,对父亲的遭遇也是义愤填膺。再见祖母和伯父摆出长辈的架子压他,心里早就有了偏袒,再一打听,简直气炸了肺——姜权与刘氏的事情,也不知怎地,被苍梧郡王知道了。苍梧郡王派人来求聘姜筠的妹妹,也就是姜权和刘氏的私生女做媵,说好了,除了仪式外,大部分程序和聘礼都与正妻一模一样。一旦他做了郡王,姜氏就是他的孺人。 苍梧郡王妃简氏娘家式微,七拐八拐与卫拓搭上关系吧,真正和卫拓算连襟的简家郎君已经去江南任职,早早逃离了自家这个烂摊子。也就是说,一旦苍梧郡王登基,简氏这个皇后完全压不住场子,姜氏女若是孺人,怎么着……就算混不到三夫人,也能捞个四妃当当吧?代掌后宫也不是不可能的。再说了,姜筠的妹妹成了苍梧郡王的媵,江都郡主还能相信他不成?姜筠识趣的话,就该乖乖凑过来,不识趣的话,一辈子被闲置的命运,近在咫尺。 姜缘对大伯无话可说——姜权真是这辈子太顺了,在地方上呼风唤雨久了,真以为姜家无所不能。 苍梧郡王虽是长子,但皇上压着,皇后恨着,自己又没本事,只有一身劣迹,在孝道上都有所亏欠。这样的人,谁敢招惹?说句不好听的,朝臣们宁愿扶不成气候的楚王登基,也没几个真正愿意抬举苍梧郡王的。 问题是,不招惹,却不意味着要得罪啊! 姜权既想要拉拢苍梧郡王,又不想开罪帝后,那怎么可能?苍梧郡王下聘,要么一口回绝,直接得罪个干净;要么直接答应,一条路走到黑,你说你要“考虑几天”,这不是两头得罪人么?再说了,江都公主手段非凡,你欺江都公主年轻,又是女流之辈,仗姜家之势,世家之力,导致江都公主不得不将姜魁给调到北方来……你难道不知道,江都公主对萧誉寄予厚望?做了别人手中的刀都不知道,当真愚不可及! 姜略静静地打量着儿子,直到姜缘有些不自在,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不管大哥还是苍梧郡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棋手,并不是他们。” 姜缘愣了一下,有些迟疑:“江都公主和……鲁王?” 对于儿子的判断,姜略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这一次,那一位的行事与往常截然不同,看样子,新得了一位高人啊!” “真是难得,以鲁王叔的脾性,竟然也能听得动人的劝。”与此同时,太极宫中的秦琬也有些玩味,“鲁王叔这位新得的谋士,当真非同凡响。” 对她来说,秦敬?那算什么玩意?蹦跶得越欢,越是可笑。若说如今的秦氏皇族,谁还有足够的野心和实力觊觎这张位置,当属鲁王无疑。 秦敬还做着与鲁王联手的美梦,鲁王也对他虚与委蛇,但他难不成就不想想,对鲁王来说,是年长的侄子登基之后暴虐无道,他以王叔的身份推翻***好呢,还是主少国疑,太后摄政,外戚专权,他从外姓人手中夺回秦氏江山的好? 可笑秦敬还以为他和鲁王的利益暂时是一致的,可以联手,却没想过,他们拥有共同的敌人不假,但对鲁王来说,一个死掉的秦敬,远远比一个活着的秦敬作用大——有什么比得上皇后干政专权,逼死年长的庶子,等到成了太后,又故意立年少的庶子,以控制国政,更能让朝臣愤怒呢?若是秦敬登基,哪怕他一个劲糟蹋国家,鲁王想要对秦敬动手,也没有那么容易,乱臣贼子的名声更是难以洗脱,对他今后的统治是很不利的。 从姜筠踏入京城开始,这盘棋局就已经推动,摆在台面上的姜权和秦敬看似强大,却不值一提,秦琬和鲁王争夺得,无非是姜略,乃至整个北方得军权。听秦琬这么说,陈玄有些紧张,却仍是老老实实认错:“丽竟门一直紧盯着鲁王府,并未发现可疑人物。”不管是收新谋士,还是从以前的门客中发现人才,只要鲁王与谁接触得多,按理说,丽竟门都应该有所察觉才对。偏偏丽竟门一直对鲁王府看得很紧,几乎把鲁王府绝大多数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给调查清了,就是没能找到这个给鲁王出谋划策的人。 第四百一十六章 隔空过招 秦琬没露出半分不悦,心中却有些惋惜——陈玄虽也是聪明人,反应和洞察却都慢了一些。 也罢,能力可以略差一些,忠心却是换不来的。 存着培养陈玄的心思,秦琬淡淡道:“那是因为你漏查了一类人。” 陈玄有些惶恐,便听裴熙很随意地说:“鲁王么,既多疑,又自负,该狠辣的时候优柔寡断,该平和的时候太过毒辣。能让他言听计从的人,必定是利益在很长时间内与他绝对一致,又在很大程度上能被他所掌控,彼此之间还有某种特殊纽带的人。不仅如此,这个人的年纪还应该很轻,本事大,心气也很高,才会主动掺进这件事情中。” 没错,主动。 本来这件事情,压根与鲁王毫无关系。 先帝在位的时候,世家纵不至于喘不过起来,却也延续了太祖、太宗两代时的不风光。对他们这种畸形的存在来说,三代没有进入中枢的高官,本身就是一件能令他们嘴上生泡,心似火烧的事情。若是秦琬再延续这样的政策几十年,世家的势力剩是能剩不少,却再也禁不起任何风浪了。 第679页 这种时候,世家迫切地要求自家能重新攫取权利——他们认为秦琬是女流之辈,好哄好欺,便聚集起来,为自家谋求利益,条件是帮秦琬摄政站住脚跟。如果秦琬不和他们一条心,以后的日子嘛,虽没明说,想也知道,一定会很难。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就是一张画在你面前的饼,一旦世家重新回到政坛的主流位置,别说秦琬了,皇室能有多少权利都难说。但对许多人来说,未来的事情,远远比不上眼前重要,遇上这种抉择的人,十有八九*会选择妥协。 可秦琬不。 世家还不知道自己撞上铁板,他们联合起来逼迫秦琬,总要有个分量足够的家族来牵头,这些家族研究来琢磨去,最后一道上了姜权的门,理由也很好找——江都公主想要摄政,就需要自己的人,文臣咱们姑且不提,武将她会抬举谁还用想么?肯定一赵肃二萧誉啊!高句丽的狼子野心,咱们都知道,要是江都公主铁了心把萧誉往高位上送,一场持续一两年甚至更短,不过几个月的战事,就能让萧誉飞快地爬上来。就好比从前的苏锐,三十多岁,位极人臣。 姜权不怕萧誉,但他确实顾虑这种可能,也不愿看到一个对他来说的寒门小子踩着他的儿子往上爬。哪怕这个所谓的“寒门小子”的生父,是他嫡亲弟弟仕途升迁上最大的恩人也不行。 为了家族,为了儿子,更为了自己,他出了这个头。 秦琬当然不会摆明车马拒绝,但世家这种举动,毫无疑问,让她深恶痛绝。不过呢,她早就明白,世家看上去是庞然大物,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一个家族里尚且会有想法各异的人,何况三五家,甚至十来个世家呢?所以这一次,她表面上和世家蹉商,艰难抉择后,初步答应了世家的提议。毕竟她能力有限,暂时还安排不了那么好的岗位,只能先提携一下世家年轻一辈。 年轻人嘛,做得再好,只要是文官,没资历,几年后要弄你下去,也就一句话的事情。武将就更简单了,南府里压制你升迁,北府……你敢去边境,在那里作威作福,那就别回来了呗。 然后,秦琬把矛头对准了姜家。 世家的力量再大,也没大到随便哪一家就能胁迫皇族的程度,既然你们要联合,我也没精力对付你们所有的人,我就集中力量,对付你们的“盟主”!我就不信了,这样整上三五次,你们还有谁敢来牵这个头。 从一开始,秦琬就没打算逼姜略站队——她又不傻,姜略对她感官还可以,并没有特别讨厌,接受不了她插手朝政,她犯得着把姜略往外头推么?偏偏鲁王出手,挑唆秦敬那个傻子,秦敬一听觉得姜家何等势大,笼络了姜权,不就把姜略一道给笼络了么?立刻派人去姜家下聘,才让本来一场简单的一石二鸟之计,变成了双方博弈,促使姜略要在两大派系中选一派站队的局势。 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激烈手段,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天资智慧还有心气胆略撑着,断断做不到这一步。所以陈玄调查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误了,或者说,灯下黑。就如裴熙所说的,鲁王那种性子,你要他相信一个外人,比登天还难,但若那个出谋划策的人是他嫡亲的儿子呢? 利益一致,血脉联系,又有天然的父子大义,这才是鲁王此番行事风格与从前大不一样的原因——谋士的建议再怎么中肯,鲁王都不可能全信,总会自己改动一二,这份改动,本身就带了很强的鲁王自身的气息,唯独这次,大不一样。 陈玄听秦琬和裴熙这么说,立刻明白过来,不由变了颜色:“鲁王长子、次子皆不成器,第三子方十三岁……”如果真是鲁王之子出的计策,最有可能的,无疑是这一位,十三岁便有这等本事,实在不可小觑。 “他的优势便在于他是宗室,还是个男人,而我的优势……”秦琬冷冷一笑,翻开一张搁置了好几日的折子,语调虽浅,却没有半点对年轻对手的轻视,“就在于我有足够的权力。” 然后,用它来,对付你。 但见她拿起笔,在折子上写下重重一个“准”字,仿若一块重逾千钧,将鲁王府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接下来的事情,就与她没太大干系了,真正头疼的,换做了蜀王。 大夏宗室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如今得了亲王位的只有五人——天子的亲弟弟鲁王,三儿子楚王和四儿子福王,还有便是新天子加恩,得以平级袭爵的蜀王和齐王。当然了,大家都知道,这是因为韩王的独子还小,等他到了十五岁或者弱冠之年,以皇帝的宽仁,韩王之位十成十会落到他身上,而不是降一级成为郡王。 蜀王身为宗正寺卿,自家的事情肯定是第一个理好的,他子女虽多,却只有嫡长子有爵位。眼看先帝已经去了大半年,江都公主逐渐掌握住了朝政,皇帝不管这些事务。蜀王倒也乖觉,明白自己以前做得不够,如今就把心一横,很干脆地对侄女表了忠心,再试探性打了个报告上去,先请封世子。 秦琬答应了蜀王,但对蜀王说,这件事她做不了主,得向帝后讨个主意。这已经是愿意为他说话的意思了,只是要等几天而已。毕竟皇帝最近沉迷道经,皇后又病了,谁知道他们愿不愿意理会这些事?蜀王当然千恩万谢地回家等消息了,秦琬之所以拖几天,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只不过这样做更好而已。 第680页 满心欢喜等儿子们有爵位的蜀王,一听见秦琬发来,让他造玉牒金册铸宝印的政令就懵了——秦琬不仅册了蜀王世子,还给蜀王其余几个嫡子也都赐了郡公爵,鲁王的三个嫡子也没落下一个,分别被封为寿春郡公、衡阳郡公和临淄郡公。 不知情的人听了,定会觉得天恩浩荡,帝后和江都公主实在是不愧盛名,不管对亲兄弟还是堂兄弟都是一样的仁厚,爵位半点不吝啬。兄长如此,夫复何求?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先帝,给爵位都吝啬得很。哪怕按照大夏律令,亲王嫡子是一定有郡公爵位的。但先帝脾气硬,对孙子期望也重,哪怕是嫡孙,也不会轻易提前就赐予爵位,往往是到了弱冠再例行公事。不像现在,鲁王的三个嫡子,嫡长子也就十八岁,嫡三子只有十三岁,已经是郡公了,多令人羡慕? 蜀王却是知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的,也琢磨过好几回究竟是谁出的手。如今知晓了这件事,心里咯噔一下,明白秦敬和姜家的事情,鲁王必是插了一手,不免对着自己的儿子发牢骚:“你说说这些人,日子过得好好得,瞎折腾什么呢?”江都公主虽是女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看看人家怎么对付你们的——打压多难看啊,我就捧你,把你们捧得高高得,三个儿子没到年龄就是郡公,年纪越小,封地越厚。至于你们怎么想,内部怎么斗,这和江都公主有关系么?难不成你们兄弟不齐心,生了嫌隙,你鲁王自己没把儿子教好,还得怪人家给你们太多?蜀王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家大业大,兄弟众多,又历经风雨的他,太清楚这里面的事情了——嫡长子么,总是不一样的,如果今天只是鲁王嫡长子一个人被赐爵,那也没什么。偏偏他和兄弟们一起被赐予了爵位,他的封邑却不如他的弟弟。这种情况下,他不会多心江都公主要做什么,他只会怀疑,是不是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们,想要夺世子之位了,先来个铺垫,把他们三兄弟放到同一起跑线,再徐徐图之。 第四百一十七章 寿春郡公 按理说,鲁王对皇位没有死心,作为他的儿子,无论是寿春郡公、衡阳郡公还是临淄郡公,都该为夺位不懈奋斗才是。皇帝的儿子和亲王的儿子能一样么?哪怕是亲王,直系和旁系也天差地别。但蜀王知道,这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小富即安,他的目光看不到那么远,又或者说,哪怕他看到了,也不敢为未来冒险,因为他不愿意承担失败的代价,寿春郡公就是其中典型。 在寿春郡公看来,皇帝修道不管事,江都公主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能插手朝政已经是很有本事了,绝对没有余力再来折腾鲁王府,说不定还得多仰仗宗室。既然没有生命威胁,权力、地位、荣华富贵都没有任何忧虑,他何苦“造反”,一条路走到黑?只要他能选,他一定不会选和朝廷对着干,当然了,坐享其成,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鲁王和临淄郡公的野心,对寿春郡公来说,那是非常遥远,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唯有鲁王府的世子之位,才是与他休戚与共,福祸相关的大事。偏偏鲁王对长子和次子又一直不大喜欢,特别偏疼三子,这本就是两兄弟,尤其是寿春郡公的心理阴影,江都公主赐的爵位,不过是将这件事点了出来,让寿春郡公更加惶恐而已。 蜀嗣王和寿春郡公差不多,也是光看着属于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人物,见秦琬轻轻巧巧就令蜀王忧心,鲁王难做,怕极了这位堂妹的手段,哪怕对她主政有些酸溜溜的,也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心思,忙道:“父王,齐王可二十有五了,他虽一直深居简出,不理事务。先帝和皇上却没有一日忘记过他,尤其是皇上,待他比楚王都好。齐王这等不愿沾事的脾气,皇上偏偏要抬举,若这时候得罪了江都公主……”宗正寺卿之位可就未必能保住了啊! 要知道,朝臣对蜀王父子两代宗正寺卿,本就颇有微词。只是碍于秦氏皇族人少,加上中间隔了个代王,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虽说鲁王一辈子都别想拿到这个职位,但下一代已经长成了。先帝的血脉,本就比太宗的血脉更名正言顺,何况是曾经那位光风霁月,深得人心的齐王之子? 蜀王心中一凛,随即不住摇头,失笑道:“你瞧瞧为父,光说别人,一旦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照样也是看不开的。 事情落到旁人身上,你大可指点江山,一旦自己遇到,想挣脱都难,更别说走出一条生路了。 知道父亲想通了,蜀嗣王忙道:“寿春郡公若是找您,您就顺着他想听的说呗,让他们自己斗起来,总比惹咱们一身腥好。”不是有句话叫做死道友不死贫道么,你们有你们的大志,走你的独木桥,我们呢,随遇而安,走我们的阳关大道就好。 蜀王深以为然。 果然,没过几日,寿春郡公就携厚礼上门。蜀王热情地招待了这位堂侄子,谈到爵位的事情,便露出几分为难,顾左右而言他,一副不想多说,你也别再问下去,否则对大家都不好的模样。寿春郡公一见有戏,许诺无数,割了好些利益,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蜀王看火候差不多了,好处也拿够了,这才含含糊糊地说,鲁王夫妇进宫提得最多的便是临淄郡公,帝后记在心中,对江都公主提过好几次。至于其他的,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就呈了一封请封世子的折子,哪想得到皇帝和江都公主这样大方。 第681页 寿春郡公来之前已经想过重重原因,蜀王说得恰恰是他觉得最可能的一种,与其说他是来询问,倒不如说是求证。哪怕蜀王没这意思,他也能听出这意思,何况蜀王虽没明说,但本来就是祸水东引呢?落在寿春郡公耳里,更是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寿春郡公就有些头疼了——他虽嫉妒年少的弟弟更得父亲宠爱,骨子里却没把这当做一回事,一是年龄差五岁呢,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或许看不出来,现在却截然不同。二便是长幼有序,祖宗家法,他们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哪怕鲁王、鲁王妃更喜欢小儿子,难道就能舍了他这个大儿子么?可原本满满的信心,在三兄弟同封郡公的时候,便如开了闸的水一般,转瞬就泄得一干二净了。 父母的偏心,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切身利益,他又不能明火执仗地把弟弟宰了。父母的想法吧,说要扭转也难,毕竟鲁王本身就是个非常聪颖的人,前两个嫡子不能像他这样一目十行,他是非常恼火的。鲁王妃知道丈夫更喜欢聪明的小儿子,临淄郡公也更会讨巧卖乖,哪怕不是为了讨好丈夫,鲁王妃对小儿子也偏袒些,更不要说利益一致的时候了。 寿春郡公是龙子凤孙,打小伺候得自然是内侍,从小伴他长大的内侍姓张。因着这个姓氏,心里怎样姑且不说,对张华爹爹爷爷喊得煞是亲热。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有福分来伺候皇孙。想到前些日子,小太监为了卖他好,透给他的信息,还有他向张华表亲热,对方隐隐约约的态度,这位张小内侍斟酌了片刻,觉得寿春郡公的性子、情形,自己可以赌一把,这才壮着胆子说:“奴才倒是听说了一点事。” “哦?”寿春郡公险些没给张小内侍一脚,“你竟有事瞒着我?”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张小内侍忙道,“奴才也是前几日才听了一耳朵,说是临……说是三郎君的婚事,又有着落了。” 临淄郡公原本说得是穆淼的女儿,偏偏范家姐妹易嫁,闹得天下皆知,导致鲁王府为了遮羞,不得不说临淄郡公本该晚婚,至少要十八岁后才说亲,弱冠成亲。 寿春郡公之前还有些担心弟弟颜面受损,如今倒是觉得痛快非常——穆家女子么,家里有这么个人做妾倒是很有脸面,至于妻子,谁会要? 可想而知,有了这么一次前车之鉴,在心爱儿子的发妻人选上,鲁王夫妇必定慎之又慎,故寿春郡公的表情有些凝重:“这次又是谁?” 张小内侍不敢隐瞒,忙不迭道:“听说是乔驸马的妹子。” 寿春郡公一听,先是想笑,心道父王母妃对老三你的爱也不过如此,区区一个地方大族的姑娘。前朝再显赫又如何,本朝还不是没什么势力,舍了你换平安?但转念一想,脸就沉了下来:“你的意思是……” 话到嘴边,他就停了下来。 有些话,不必对奴才说,他心里知道就行。 寿春郡公不聪明,却不意味着他笨,他只是读不进四书五经,做不了锦绣文章,也不深谙人心。但生长在皇家必要的敏感、计谋,需要深想才能明白的局势,他也不会想不到。 自家与御座上那一家的关系,寿春郡公心中有数,毕竟当年的陛下因为联姻一事,很自然地站在了魏王一边。鲁王对皇位一直没死心,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今的局势,若是鲁王愿意拿最喜欢的儿子与皇亲国戚联姻,难道不是最好的投诚表示么? 寿春郡公越想越觉得是怎么回事,老三拿婚姻做交易,帝后投桃报李。不过是一个女人,能换来亲王之位,实在是太划算的买卖,故他狠狠咬牙,怒道:“竖子!” 话音刚落,他猛地想到一件事,恶狠狠地看着张小内侍:“乔睿?也就是说,他走得是房陵公主的门路?” 张小内侍惶恐地点点头,不明白主子为何这样问,就见寿春郡公大笑:“这个蠢货,也不过如此,江都公主大权在握,他竟然跑去走房陵公主的门路?” 寿春郡公是很看不起女人的,这也是常态,皇子王孙么,要多少女人有多少,成天都是贴上来献媚的女人,让他如何对女人正眼相看?就是江都公主这位堂姐,他虽然觉得对方本事没用到正道上,笼络男人没一套,政治手腕却颇为厉害,不会贸然与之为敌,却认为江都公主到底是娘们,心眼必定比针尖大不了多少。这等类似于照着江都公主的脸往上抽的行为,江都公主不记恨才有鬼了! 听他这么说,张小内侍“恍然大悟”,钦佩道:“主子英明!江都公主想要掌权,对宗室可是看重得很,您的身份又如此贵重……” 这个马屁拍得不高明,却正好闹挠到了寿春郡公的痒痒处,他得意地想,没错,江都公主若不是想要掌权,怎么会光给蜀王请封世子还不算,就连他的儿子们也一起封了呢?这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蜀王的支持了,否则人情分几次岂不妙哉?帝后不在乎谁当鲁王,江都公主在乎啊!他自以为得计的时候,临淄郡公的脸色却很不好看:“江都公主占据大势,以正压奇,大气堂皇,果然厉害!” 第四百一十八章 阳谋难解 临淄郡公秦宪俊眉修目,相貌堂堂,年纪虽轻,却如灼灼耀阳,煞是夺目。纵然身处逆境,他也十分沉稳,旁人见了,一颗心也会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 第682页 鲁王对这个儿子极为喜欢,无数次感慨若秦宪早生五年,与寿春郡公换一换,储位之争哪还用想?只可惜秦宪生得晚,鲁王也担心儿子慧极必伤,又以为魏王倒了,储位无疑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故他先前压着秦宪,不让秦宪出头,如今却是悔之晚矣。 秦宪记事后,父亲就一度是呼声最高的皇位继承人之一,他是鲁王最宠爱的幼子,年少才高,英姿焕发,深得父母宠爱,一路顺风顺水。就连第一次婚事的不顺,也只是小范围内的几个人知晓罢了,并没有流传出去,成为笑柄。故他的心气是非常高的,哪怕明知道秦琬是个不好对付的敌人,也不妨碍他小试身手。 一想到这里,他重重捶了一下桌子,满心都是懊悔。 秦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位堂姐的反应会是如此之快,非但及时作出了应对,令局势演变到如今的程度,更是剥开重重线索,猜到了此事的策划者,直接对他出了手。 没错,同封三郡公,明面上是对鲁王的恩赐、拉拢,实际上呢,就是冲着他来的。 吃过一次亏后,秦宪对秦琬更不敢小觑,他细细分析过秦琬的性格,明白这位堂姐素来大气——将心比心,若是太极殿中指点江山的换做自己,哪怕是嫡亲的兄弟,他要用对方,也不会一口气就发郡公爵位。而是拿爵位当饵,一点点地勾着他们,令他们为自己拼死效力。若是一开始就给予得太高,到头来封无可封,不是反令人埋怨么?偏偏秦琬能给,敢给,也舍得给。 从一方面来说,这无疑证明了秦琬的大气,可从另一方面来说,秦琬十有八九*没安什么好心,也不会让他有继续上进的机会。 秦宪知道,秦琬不会害他,因为害人,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做得再隐秘,也不能保证永远不留下痕迹。如果秦琬只会用这种手段解决问题,也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所以,秦琬只会从另一层面上绝了他上进的路。 只不过,究竟是什么手段呢? 秦宪眉头紧缩,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时半会却想不到秦琬会从何处入手。 这并非他的能力不够,而是站得不够高,阅历又稍微少了些,才无从揣摩这些更高、更深的眼界和格局。 秦宪心里很清楚,此时的他已经被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寿春郡公能想到的事情,别人也能;江都公主能想明白的事情,别人未必就不能。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他已经被推到了台前,这个郡公爵位,不管他要不要,两位嫡亲兄长对他的忌惮都已经像碰着了火星的干柴,再难扑灭,尤其是大哥,无疑把他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就更不要说爵位这个烫手山芋,如果他要了爵位,别人会觉得他吃相难看;如果他不要爵位,江都公主顺水推舟将爵位收回……说句不好听的,他虽是亲王嫡子,国家有制度保证,但若谦让太过,朝廷借故卡你个十年八年,也是不可能的。 一个有爵位的宗室,和一个没爵位的宗室,差距太大,秦宪当然舍不得。可再怎么舍不得,也必须舍得! “秦宪是一匹幼虎,毋庸置疑。”秦琬缓缓道,“鲁王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想让秦宪安安分分做个闲散王公,实在是痴心妄想。” 裴熙嗤笑一声,不屑道:“只可惜,鲁王再怎么疼爱临淄郡公,也不会不惜一切为他铺路。真要那样,我倒服了。” 这便是秦宪的悲哀了。 鲁王虽对临淄郡公疼爱有加,但他本质上还是一个自私,狠辣,还有些取舍不定的人。一个有用的儿子与常年经营的势力孰轻孰重,鲁王未必就拎得清了。 秦琬知道鲁王的弱点——他营造了这么多年的好名声,已经形成习惯,断不会轻易打破覆着的假面。秦宪本身又是一个果决的人,哪怕郡公爵位能给他带来再多的好处,出于他本身的利益,还有他父亲的性格考虑,他也是不会要的。 既然不会要,那就肯定要辞了,想到这里,秦琬悠悠地说:“收了人家的钱,我总不能不办事吧?” 没错,在涉及到爵位继承的问题上,寿春郡公的行动速度是十分惊人的。非但蜀王跑来敲边鼓,秦琬稍微亲近一点的人,包括玉迟这等王公贵族几乎不会正眼看的“胡人”,都收到了寿春郡公的厚礼。尤其是沈家,礼重得身经百战的沈淮都有些不安,跑来试探地问秦琬,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沈淮何等老辣,自然明白寿春郡公这样大张旗鼓地送礼,非但是为了讨好秦琬,也是树立自己苦主的形象。想也知道,他这么大的动静,瞒是肯定瞒不住的。不出三五天,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他的地位被嫡亲的兄弟觊觎了。如此一来,他自己是受害者不错,父亲和弟弟就都是王八蛋了。 不愧是鲁王的儿子,论自私程度,两人半斤对八两。这也是沈淮为什么非得将这事请示秦琬的原因——像寿春郡公这等自私自利又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不管做队友还是属下,那都是坑自己,但要是对手……寿春郡公自以为得计,想要利用秦琬,稳固自己的地位。哪里能想到,对秦琬、沈淮这等人来说,他就是个好用的棋子?就因为拿不准秦琬要用寿春郡公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分化鲁王府,沈淮才不敢自专。若寿春郡公是个聪明人,沈淮才真不敢接他的好处呢! 秦琬自诩是个收钱就办事的实诚人,既然收了堂弟的重礼,当然要将这事办得妥妥贴贴。故鲁王在大朝会上对秦恪推辞儿子们的郡公爵位之时,秦恪愣了一下,心道裹儿真是好本事,鲁王怎么说,怎么做,竟被她料了个***不离十,对秦琬更是信服,一字不差地照着秦琬交代的话,极为诚恳地对鲁王说:“七弟,你的顾虑,朕都明白。也莫要说什么二郎三郎年纪尚轻,寸功未立之类的话了,他们是你的嫡子,本就该得郡公之位。朕不过是提早几年给他们,让他们生活更方便些罢了,算不上什么恩德。” 第683页 这就是秦琬这一手的高明之处了——她赏了鲁王三个儿子爵位不假,却是跟着蜀王的儿子们一批赐的。鲁王若是用“年轻”“没立功”等理由推辞,蜀王就必须站出来,把他儿子们的爵位也给还了。 若是鲁王真的这样做,毫无疑问,他就把蜀王给得罪死了。 想到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局面,再想想自己明明是三个儿子的爵位一起推,秦恪却独独说二郎三郎,不说大郎,鲁王心里将秦恪骂了百八十遍,明白自己这个哥哥随机应变的能力没这么强,必定是有人早就叮嘱过,再将秦琬骂了千八百遍。一颗心高高悬起,面上却一派诚恳:“皇兄天恩,臣弟感激不尽,但——” “七弟,你的难处,朕都明白。”秦恪想到秦琬的嘱托,不待这个忌讳非常的弟弟说出什么让他无力反应的话语,仗着君主的身份,抢先说,“二郎是个好孩子,三郎更是。你放心,朕不会亏待他们的,你也莫要多心。你的儿子,不就是朕的侄子么?朕这个做大伯的,怎么能予些好东西?” 鲁王诚惶诚恐,再要推辞,秦恪“恍然大悟”,长叹一声,颇有些无奈:“莫不是为了近日的传言?也罢,是朕想得不周到,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且放心,大郎的前程稳稳当当地在那里,你既疼三郎,朕也许他一份不逊大郎的前程,可好?” 皇帝先把话都说完了,还说到了这份上,鲁王还能怎么办?满朝文武看着,君臣之别摆着,他既不能“讲道理”,也不能不识抬举,就只能谢恩了。至于心底的抑郁,那是不用说的,毕竟原本二儿子对三儿子还不是很敌视。今天这么一场过后,想要真正的家庭和睦,也只有在梦里了。 谢完恩后,不光是他,大家都琢磨开了——皇上这意思,莫不是要重用临淄郡公?光按字面意思理解,鲁王之位由寿春郡公继承,临淄郡公的前程也不逊于寿春郡公……亲王爵位又不是萝卜白菜,怎么会随便给宗室?再说了,你要是重用临淄郡公,不重用寿春郡公,也没这道理啊! 达官显贵们百思不得其解,脑袋都快想破了,也不知从何时起,忽然有一条传闻悄悄在这个小圈子里传开。皇帝在皇陵的规划中,留了一块福地!还悄悄派了人,去给梁庶人修墓!守陵!这么隐秘的事情,没有皇室点头,即便能传出来,也会立刻被制止。偏偏皇室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立刻知道这是皇家表明的态度——新天子虽不计较穆家,却惦记着兄弟,他不会对穆家落井下石,却想给两位弟弟平反! 第四百一十九章 高丽之局 按理说,梁王谋反,卫王从逆,因此被废除皇族身份,贬为庶人,这是先帝定下的。除非先帝自己打脸推翻,否则谁都不能改,哪怕是新皇也不例外,谁让你是儿子他是爹呢?若是换做鲁王之流当皇帝,这事就这么板上钉钉了,谁敢翻案,保准有一堆想要名留青史的御史把皇帝往死里骂。但如今难就难在,秦恪也是受了这件事牵连,被流放了十年的,他心里不可能没有疙瘩。 如此一来,梁王谋逆案就很难定性了——天子自己是被诬陷的,倒霉过,有这么一层因素在,他的感情绝对是偏向梁王和卫王的。更不要说梁王和他一起长大,卫王和他交情相当不错。你要是敢明目张胆反对这件事,仕途就不用想了。更主要的是,皇帝并没有急吼吼地说我要给兄弟翻案,他只是抛出了一个饵,告诉大家,我有这个想法。至于做嘛,至少得两年后,你们可以慢慢想,三年无改父道嘛! 这件事是皇帝的心结,大家都知道,如今更是进一步确认了。不知多少人正愁没有攀附新天子的机会,这样好的机会,谁愿意错过?早就琢磨开了!至于临淄郡公,也有许多宗室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天子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么?梁王、卫王的神主牌一旦被迎回来,皇帝不可能令他们死后香火无继,以皇帝对这两位弟弟的感情,给二王过继儿子,铁定不会从庶子里找。想也知道,梁王、卫王的嗣子,非但要是宗室,要是嫡子,还要很优秀,不坠二王声名,皇帝也会放心地用他们。 就算承爵的时候只是个郡王甚至郡公,可只要入了皇帝的眼,又是这么重身份,不管怎么说,总有挣个亲王之位的希望吧?倘若临淄郡公不过继,一直是鲁王的儿子,除非他继承鲁王爵,否则别说亲王了,郡王之位,皇帝都给得很吝啬的——一门两亲王,这荣宠也太厚了些,古往今来都没几份。 秦宪听得这个消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终于明白秦琬的杀手锏在什么地方。 你不是很厉害,很有本事,一心为你父亲出谋划策么?行啊!我不拦着你,你继续干,想怎么干怎么干,爱怎么干怎么干。我就来一招釜底抽薪,从此以后,你爹不是你爹,这就够了。 若是换做旁人,朝廷加恩,封官授爵,前程有望,必定喜不自胜。但秦宪不是一般人啊,别人有个爵位就心满意足了,为了爵位能打破头,他却是直接奔着皇位去的,目标压根就不在区区郡公、亲王。秦琬偏偏给他来这一手,所有人都告诉他,天子这是加恩于你,对你厚爱非常,否则你至多不过一介郡公,怎么可能有封王的机会,你会不会吐血? 秦宪若要摆脱这等困境,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两年内把鲁王给推上去,第二条么,便是阻止皇帝为梁王和卫王平反。 第684页 第一条路十分艰难,别的不说,光是时间就太赶了;第二条路看似简单,实际上呢?梁王英姿,多少人记忆犹新,受了梁王恩惠,暗中的“梁王党”也不是一个两个,偏偏你还不知道他们都是谁。哪怕他们政治上不支持,这些年也一直没什么动静,心中却是盼望梁王能沉冤得雪的,一旦听说此事被阻止,会有什么反应?更不要说那些盼望着为皇帝在此事上出谋划策,好一步登天的人了,断人前程,可是比杀人父母还要招恨的事情。秦宪再怎么心高气傲,也不敢让满长安的达官显贵都成了自己的仇人啊! 不,不对。 恼怒过后,秦宪渐渐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事情不如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两年时间,能出多少意外,又有多少变化?更不要说两年还是最快,最好的情况。 涉及到这种礼法的事情,十年八年也不嫌多,江都公主不会真将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吧? “她是要牵制住我。”理清楚思路后,秦宪只觉得眼前的迷局豁然开朗,“对江都公主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东北、西北的两场战事。只要攫取了兵权,她就能掌握至少十余年的大权。” 没错。 对秦琬来说,秦宪再怎么惊才绝艳,如今也只是个没太大权势的宗室。他的存在很碍眼,却不会让秦琬为他调整整个大局的战略,顶多在细枝末节上做一些修改。 所谓的“过继”,与其说是断秦宪的后路,倒不如说是给秦宪一个警告,给他安块绊脚石。 想到这里,秦宪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心中的斗志却越发昂扬。 哪怕知道江都公主很有可能是将他晾着,不会立刻对他动手,但他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过继”之事,还是要运作一番,努力让自己摆脱这一困境的。否则一把剑悬在头上,随时会掉下来,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再说了,如今的他还需要依靠父王,也不能太令父王厌恶,自己的兄弟们……确实是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真要形容,也就是那八个字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内忧外患,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他若硬要再插手东北的战局,只会将本来就不多的势力暴露得七七八八。且不说他建立势力的艰难,若是让鲁王的势力损失太大,可想而知,鲁王定不会再听信这个儿子,届时会更加麻烦。 “这一局,是我输了。” 输在骄狂自负上,也输在君臣之分上,尤其是后者。若双方势力等同,鹿死谁手,倒也难料。 “既是如此,姜家,姜权、姜魁……也罢,步入局中,怎能没有赴死的准备?” 鲁王府的沉寂,并没有让秦琬放松对他们的警惕,但对秦琬来说,什么事情,都比不上东北与西北的战争重要。 此时,她正召集群臣,肃容以对,凛然道:“世宗皇帝在位之时,花费二十余载,修建了从关中通往涿郡的驰道。现如今,以蓟城为交汇的陆路干道也快修筑完成。辽东之地,我大夏势在必得。” 高句丽借前朝末年世家专权,朝政糜烂,边境不稳之机,屡屡向西北扩张,虽说前有容襄全力抵御,后有大夏历代帝王的经营,破了他们独霸辽东的算盘,却也割据了辽东的大半领域。 辽河流域土地肥沃,气候湿润,以此为根据地,不仅可以获得大量的粮食,增强国力;也能招降纳叛,吸纳汉人,获得汉人先进的文化和技术。更何况辽河流域易守难攻,只要占据了这里,不仅可以保护本国,也可以在与诸胡的争斗中获取主导权。一旦被高句丽完全占据了整个辽东,再给他们一二十年,便有了与大夏争夺东亚霸主的实力。 这等大势,无论是大夏还是高句丽,心中都明镜似的。这些年来,大夏一面拉拢鲜卑后裔,一面大军坐镇,便是为了阻止高句丽的扩张步伐。现如今,已经到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只见冯欢上前一步,沉声道:“如今的高句丽,正面临难得一见的乱局。” 他在高句丽多年,论对高句丽的了解,自然无人胜得过他。只听他侃侃而谈,纵在诸位重臣面前,也无丝毫谦卑、退缩之态:“丽王年过半百,年少时自恃勇武,不珍惜身体,如今重病沉疴,无力控制朝政。高句丽的世家之中,有一支姓李,累世显贵,势力极大。如今高句丽十万兵马的掌控者,正是李氏的家主,素有高句丽军神之称的李载梁。” “丽王对李载梁忌惮有加,一力打压,身为李载梁胞妹的王后无所出,反倒是另一派朴妃所出的三王子很得丽王宠爱,一直被当做继承人培养,李氏和朴氏也在朝堂争斗不休。倘若此时出兵,李氏有扑氏拖后腿,怕是不能发挥十成的力气。若是再过几年,丽王殡天,李氏的实力便难以控制了。” 高句丽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对长幼、嫡庶、三纲五常看得很重,就连从母法也学了个十成十。一旦丽王殡天,李氏便是王太后,占据多少优势,自不必说。到那时,李家想要调兵对抗高句丽,才真是麻烦透顶。虽说古往今来就不缺为了自身皇位,不管国家子民,把良将卖给敌人的混账。但李家权势太大,大家也不能寄希望于这种阴谋上面不是?秦琬明吧,冯欢在高句丽,虽然李载梁的嫡长子李成道很看重他,连堂妹都嫁给他了。但对冯欢来说,这种“看重”甚至比轻蔑还侮辱人,因为在冯欢心里,他本来就比这些蛮夷尊贵很多,不需要你们纡尊降贵地看得起我,何况外人还都说他是占了大便宜,实际上不配,就连他的妻子也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十分蔑视。所以啊,他对李家,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反而痛恨非常,说是十成十的主战派也不为过。 第685页 第四百二十章 携风倾雨 冯欢的心思,知晓他遭遇的人都能猜个七七八八,虽有些嫌弃他假公济私,李家救他反招来这么大一个仇人,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高句丽如今的情状,确实很适合动手,万一李家彻底把持住了朝政,焉知他们不想改朝换代?既是如此,“军功”便是最大的屏障,也唯有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人们才不会管谁掌权,只要能将外敌赶出去,就是家国的功臣。 以大夏的国力,支持东北、西北两面开战虽能做到,对航运却是极大的考验。尤其是西北战线,东南运路的艰难令朝廷不得不驱使极多的徭役保持粮道的畅通。一旦拖上个一两年,很可能因为补给跟不上,从而功亏一篑。民间的风评更不消说,不管打仗还是徭役都不是好差事,多征一两月尚且能避则避,何况是好几年呢?民怨不沸腾才是怪事。 西北的突厥虽说光阿史那一姓就分裂成了几十个部落,彼此之间征伐不休,却没有哪个明眼人会天真地认为这种这种局面能长久地保持下去。如果能趁着草原上没有任何一个部落树立起绝对优势的时候对高句丽开战,就能避免双线作战的风险,相对而言,胜算也能高一些。 徐密见秦琬踌躇满志,掂量一番如今的局势,觉得情况虽好,也没有到摧枯拉朽的程度。若是再等几年,不管是江南运河的开通,还是东南运路恢复通畅,战前的准备也更为充足,更加有利。哪怕是姜略,初来乍到,也未必熟悉东北的情况。故他沉吟片刻,还是唱了反调:“既是如此,咱们也不好大军压境。高句丽的政局虽乱,若见大夏大军压境,恐大夏威势,怕又是另一重情状了。” 他说得也极有道理,如今高句丽自诩国泰民安,不管是朝臣、士子还是兵将,都将心思放在了皇位传承这等大势上。李氏虽势大,到底没有一个身负李氏血统的皇子,纵然占据正统,许多颇有势力的家族怕李氏有窃国之心,届时自己也成了乱臣贼子,未必就会依附他们。更何况李氏兵权赫赫,闵氏想要对付李氏,自然有求于大夏。即便闵氏不与大夏合作,只要他们对外散布言论,说李氏为了攫取更大的权力,不断发动战争,李氏定然一个头两个大。毕竟这世上,喜欢安逸,不喜欢打仗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对大夏来说,高句丽这个强敌自然是越腐朽,越混乱,内耗得越厉害越好,若是这两家能斗个十年八年的,节省大夏多少兵力?这时候发兵攻打高句丽,未必就是好时机了——亡国灭种的灾难就在眼前,主战派的势力定然高涨,一旦将主和派压服,岂不是大夏帮他们先把朝堂给弄平稳了么? 哀兵必胜,自古有之。背水一战的人,总是比心有所系的人多几分胆气的。徐密乃是儒家子弟,盼望看到李氏窃国,闵氏派人逃往大夏,最好是有闵家血统的那位高氏皇子来大夏求援。如此一来,大夏师出有名,一举成为高句丽的宗主国。而非如诸胡一般,烧杀抢掠,抑或是恃强凌弱。 这个想法或许有点迂腐可笑,却不能否认,许多文臣心底都是这样期望的。 利益,他们要;名声,他们也要! 秦琬也知是这么一个道理,但她也希望北边能和高句丽大打一场,胜,则打出士气,纵然有一两场的失败,也能令夜郎自大的许多臣子认识到高句丽的强大,以及他们的狼子野心。故她望着卫拓,想听听他的看法。 卫拓对这个问题也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求稳。但他也明白,这时候不能过度打击秦琬,还有那些比较偏主战一派的官员、勋贵等人的心情。 文武为什么会对立,矛盾越发尖锐?除了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外,最重要的难道不就是文官求稳,武将要功,利益冲突,两看相厌? 这等局势下,且不说文武冲突的问题了,单看武将们高涨的情绪就知道,他们已经忍了很久,迫切需要战功,以稳定自己在新皇帝眼中的地位。若是这时候阻止,无异于断人前程。故他决定暂时用个折中的法子,便道:“李氏狼子野心,为定高句丽国内局势,定会劫掠边境,攻占城池。” 什么?你说他们不会劫掠?边境摩擦时常发生,谁敢拍胸脯说对方一定不会伤害我们呢?再说了,只要有心,我说你劫掠,那你就是劫掠了嘛!没有目击证人?谁说的?我们能给你找出一大堆!都是我们的子民?那当然!我们大夏的百姓被你们高句丽人欺负了嘛!你如果忍气吞声,我们就为子民“讨回公道”;你说没这回事,那就是蓄意包庇。小小高句丽,竟敢不把大夏放在眼里,我们可给你讲过道理了,既然不服,那就战场上见吧! 他字里行间的深意,众人不问自明。 仗么,是肯定要打的,否则就是阻了摩拳擦掌的武将们的财路。但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还是有很多运作空间的嘛!大军压境,高句丽一宣传,亡国灭种就在眼前,自然要拼命。但如果只是“误会”,很多不知情的人自然会觉得当事人不讲道理——你把那几个闹事的交出去不就行了么,何必要搞得国内战火纷繁,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呢?至于那些看得穿的人,又有几个会真正站出来?需知这可不是简简单单说句公道话的问题,牵扯到了站队,动辄干系身家性命,谁能不细细掂量?说不定还要为了自己的利益,顺从闵氏的心意,抹黑李氏,指责他们为了军功,为攫取私利,无视家国等等。理由都是现成的,若不是你们不退让,怎会让边境陷入战火中? 第686页 再说了,人都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理。边境烽火,城池陷落,也就是嗟叹两声的事情。只有真打到门口了,才会惶恐。咱们先不要咄咄逼人,只拿个三五城池,摸清楚一下高句丽的情况。等过几年,民俗风情也懂了,城池也控制住了,内奸都分散到各处,运河也修建好了,高句丽也该斗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当正义之师,彻底把这个敢和咱们争夺霸主国地位的家伙打趴下不就行了么? 当然,这种事情,大家心领神会就好,没必要宣诸于口。姜略等人也不傻,朝廷传个旨意下去,让他们尽量约束手下,避免生事。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笨蛋则没有扶持的必要,不是么? 对于这一提议,文官满意,觉得喊停容易;武将也满意,认为我们多赢几场,朝廷看到大破高句丽的希望,岂能不乘胜追击?秦琬也觉得可行,毕竟她刚处理朝政没多久,虽然急于用战争来证明自己,顺便为自己这一系的人捞点好处,以提升自己在军队中的实力和影响力,好为未来铺路,但也不想在根基未稳的时候就与极为强劲的敌人对上。故她点了点头,拍板道:“就这样罢!大夏乃是礼仪之邦,岂是胡人能比得上的?姜都护忠心为国,孤是信得过的,些许小事,便宜行事即可。” 朝廷的命令传到安北,姜略沉吟片刻,将儿子喊来,问:“依你看,诸将之中,谁适合做这件事。” 姜缘先是有些吃惊,很快便明白父亲的用意——一是为了考校他,二便是让他做个传话的。 姜略固然是忠臣不假,却也不是那等顽固不化,不思变通的。秦琬姓秦,又没有驸马,哪怕摄政,也是一门心思为了皇室。且她不怎么喜欢玩阴谋诡计,对朝臣也算尊重,并没有为了夺权就大肆任用小人,戕害忠良。秦敬虽也姓秦,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这等好耍心机,就连嫡亲弟弟妹妹都容不下,富贵了就想易妻的男人,姜略是很看不上的。虽说身份有别,他见到秦敬必须行礼,却不妨碍他发自内心不想秦敬当皇帝。 皇权斗争牵扯到了姜家,没错,可他这个位置,难道不想卷进去就不会卷进去么?千叮咛万嘱咐,提醒家人要谨慎,一步都不能走错。如今这等情况,他若是再帮忙收拾,兄长岂不是要肆无忌惮?上梁不正下梁歪,也难怪侄儿的心胸不甚开阔。 对姜略来说,皇帝虽懦弱,却是个仁主,武将在他手下好过活。不比鲁王,许是个明主,自个儿却得战战兢兢混日子。故姜略在这场权利的角逐之中,暗暗偏向了秦琬,姜缘酷肖父亲,也是一样的心思,便道:“谁最渴望立功,便让他做这个出头鸟。” 姜略神色淡淡,说了一句:“有些人渴望立功,却不想担责任。” “没有高句丽人,还有扶余、靺鞨。”姜缘自信满满地回答,“安北都护府统辖的地方虽大,要说全是汉人的地方,倒还真没有。” 第四百二十一章 何患无辞 萧誉有些头疼。 身为安北大都护姜略的嫡长子,若非姜略谨慎,不令儿子太过张扬,恐朝廷猜忌。一声“少帅”,姜缘还是担得起的。偏偏这位姜少将军别的不爱,就爱和他谈古论今,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姜家闹矛盾,做堂弟的恐堂兄一怒之下派人把萧誉做了,招了江都公主的忌讳,才这样隔三差五地找萧誉聊聊。萧誉却知不是这么回事,他总觉得吧,姜缘是为了看着他才过来的,这让他有点坐立难安,摸不准姜都护究竟是什么态度。 与他的郁闷相比,姜缘倒觉得日子挺不错——他出身名门,父亲官位高不说,所处的位置也十分微妙。对他的家教一向严厉,故他少时没什么玩伴,等到大了,同龄人中,有他一般思维与眼界的人也少。萧誉长他几岁,性格沉稳,话不多,却比较会来事。酒也喝得,玩也玩得,聊能聊得来,嘴巴更不是没把门的。姜缘打心眼里想交这个朋友,之前是由于“站队”这个问题太微妙了,他才没冒冒失失凑上前,如今有了父亲的意思在,姜缘就没那么多顾忌。 尤其是今天。 只见他收了红缨枪,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朗声笑道:“萧兄神勇,小弟服了。” 萧誉神色淡淡,谦让道:“承让,不过是占了武器的便宜罢了。”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姜缘心胸开阔,自然不会因为萧誉不让着他就生气,应该说,萧誉若是让着他,他反而会不开心。只见他说了这么一句,话题很自然地带到辽东的局势上,“我随着父亲天南海北地跑,也算涨了些见识。原以为百越之地穷山恶水,百姓凶悍已是极致,到了辽东,见过那些蛮夷之后,才知晓何谓虎狼之性。” 高句丽人虽也骁勇善战,到底保守儒家思想熏陶,哪怕大夏认定他们也属于“四夷”之列,到底谈不上“蛮”这个字。能被这样称呼的,只有辽东的少数民族,诸如扶余、靺鞨等。 这其中,又以靺鞨为最。 靺鞨多居于苦寒之地,以角弓、楛矢射猎为生,凿土穴而居。稍微先进一点的靺鞨部族则会种植一点作物,更多得时间则在追逐、射猎禽兽中度过,略富裕些的靺鞨人会以野猪皮为衣。 这等生活习惯,别说汉人了,就是高句丽人也看不下去。事实上,无论汉人还是高句丽人,都没把靺鞨当人看过,觉得他们就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只不过呢,汉人也就讽刺几句,不把靺鞨当回事。高句丽则与靺鞨相邻,靺鞨各部族征伐的时候,不少战败的靺鞨人逃亡高句丽,宁愿做高句丽人的家奴,也不愿做胜利者的奴隶。 第687页 高句丽人收容靺鞨人,本是看重他们比突厥人更耐寒,更耐饿,吃得少,做得多,将他们当做牛马使唤。后来被李氏发现了靺鞨人的悍勇,觉得他们是当先锋和斥候的好苗子,出于土地扩张和士兵数量的需要,这些年便一直对靺鞨挥师,将许多靺鞨部族纳入麾下,不管是攻打新罗、扶余,还是其余靺鞨部族,都是让这些人顶在最前面的。靺鞨人也没什么同族留情的想法,一听见有赏,干得比谁都卖力。高句丽国土扩张至此,这些靺鞨人的功劳确实不小,却也一直被防着。至于那些更远的,一时半会攻不下来的靺鞨部族,高句丽则与他们暗通款曲,撺掇他们劫掠大夏边境。 辽东较之中原腹地,自是偏僻荒凉,但对靺鞨人来说,已是流着奶与蜜的膏腴之地。在高句丽人的支持,以及一传十,十传百的效应下,时常有小股靺鞨人劫掠北方,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姜缘这时候提出来,便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萧誉早将辽东的局势琢磨了千百遍,听姜缘这么一说,立刻明白了朝廷的用意,却觉得这个切入点有些不靠谱:“靺鞨人虽与高句丽人联系紧密,到底不是一路。”对高句丽人来说,靺鞨人的作用也就是战场上冲杀在最前头了,真要论信任,或许还不如他们养的狗。因为狗不会反咬主人,靺鞨则不然,他们一旦强大起来,第一个倒霉得就是与他们毗邻的高句丽。 “若非如此,怎会拿他们开刀?”姜缘傲然道,“靺鞨本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李家贪图靺鞨人的战力,他麾下的靺鞨人,实在太多了。” 高句丽的局势,已经是个解不开的结——李氏家族在高句丽素有权势,几代都扑在了军中,高句丽王也是为了获得李家的支持,才会迎娶李载梁的妹妹为正妃。 你借了我的权势得臻大宝,转手就想将我们给打落尘埃,谁能忍?李家可不是那等被忠君爱国洗了脑,洗干净脖子等人宰的角色,他们牢牢地把持着军权,与靺鞨的合作非常紧密。不是让他们来骚扰一下自己国家的边境,就是收靺鞨人做家丁。你爱派人来分权就派,我们不负责他的生死,再说了,别人的战绩也没我们李家强盛。 高句丽仍带有“世家遗风”,能当官的,十有八九是官宦子弟,得罪不起,剩下那一成是裙带关系,比如某某爱妾,爱妃的亲人,才半只脚迈进了这只圈子。值得男人付出这种代价讨好的女人,枕头风的威力不可小觑,自然更不能招惹。这些本是派去瓜分利益,实则“送死”的人多了,高句丽王也不得不考虑后果。双方拉锯,便形成了这种时局。 可以说,李家的权势虽大,却有很大一部分建立在靺鞨,也就是他们的敌人和“家丁”身上。所以么…… 萧誉见姜缘如此神态,便没说什么。 事实证明,姜略,或者说被利益驱使的武将们办事,还是很有一手的。不消多时,城门守兵便见几个衣衫褴褛,满身血迹的百姓,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他们恐是探子,立刻横枪,阻止对方的进入,却从这些百姓的嘴里得到一个消息——他们是十里外山脚下几户村庄的百姓,近百个披着野猪皮,手持劲弩的靺鞨人在那儿烧杀抢掠,把他们的鸡鸭牛羊全部都驱赶走了,杀死男人,凌虐老人和幼童,****女子,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几个将领盘当着大伙的面盘问了一阵,听见为首的靺鞨人拿着铁骑,眼睛就亮了,拍胸脯保证立刻会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随即便义愤填膺,对大都护请命,要好好收拾这些无法无天的靺鞨人。 姜略忧心百姓,立刻派兵前往,誓要还以颜色。据说呢,将这些靺鞨人杀了七七八八,只是为首的几个马比较好,较为奸猾,逃入了大山深处。 然后,大夏就直接问高句丽要人了。 高句丽对大夏的心思知之甚详,如今高句丽王病重,无暇理事,李载梁为了对付大夏,便想执行坚壁清野的策略,将辽东的高句丽人以及依附高句丽的各族悉数迁往山城之中。如此一来,一旦大夏进攻,粮食的运输消耗极大,又在辽东得不到补给,就很容易无功而返。 可以说,若是辽东真来这么一套,大夏攻打高句丽就不能拖到冬天,否则便会功亏一篑。好就好在李载梁虽权势赫赫,却到底不是一言堂,有闵家给他拖后腿,就算是绝妙的计策,也会被贬得一文不值。所以李载梁只是在边境几地推行了这一方略,没将摊子在整个辽东铺开。 大夏知他心思,却苦于无法,如今恰好要挑事,怎么能不掐中对方的命脉?大夏的逻辑也很正当——靺鞨人穷得连衣服都没得穿,披猪皮的就是贵族了,这是人尽皆知得事情,怎么可能手上有铁器?再说了,他们往山里这么一钻,咱们拉了网都没找到人,不是藏到你们的山城,又是去哪儿了? “强词夺理!”李成道虽已过而立之年,到底不如其父沉稳,看到大夏递交的书信,怒不可遏,“就为几个靺鞨人,便要入城搜查?” 他当然不能让大夏真派人来搜,否则他的脸往哪里隔?边境重镇,也没有让敌人进来的道理。但他也明白,这是一个针对他们家族的,极为恶毒的陷阱。 李氏麾下很多靺鞨家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说李家顾忌他们,就是给一二首领发了铁器,盔甲想都不要想,但落在别人眼里,他们就是与靺鞨走得很近。再说了,克扣靺鞨人的粮食本就是常态,默许对方出去“打饥荒”,也是边境这些世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第688页 李成道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闵家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对他们家极近抹黑之能事,从宁愿用靺鞨人都不用高句丽人,扯到为什么要迁百姓到山城,不让他们在原本的地方生活。偏偏这些话语又极有煽动力,何况迁百姓入山城本就招来了很多怨言,不知晓大势的人,还有那些被触犯了利益的人会怎么想,又会做出什么反应,李成道不问即知。 第四百二十二章 独断专行 面对这等局势,李成道既愤怒,又无奈。 高句丽觊觎大夏霸主地位多年,不知往大夏安插了多少内奸,大夏换了新皇帝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自然知晓。就连天子移宫东内,朝中大事皆有江都公主处理一事,高句丽也在前段时间得到了消息。 对于这一情况,高句丽上下多半是不信的——女人怎么能监国理事呢?这不是胡闹么?就算儿子全死光了,还有贤臣良将在,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女人出马了?编谎话也要编个像样的,肯定是大夏故布疑阵,想要削弱我们的防备,我们才不上这种当呢! 不得不说,久经沙场的名将与智计百出的谋士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自负,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后者是因为自身判断几乎不会出错,前者则是因为战场瞬息万变,纸上谈兵是没有用的,只有依靠自己的经验甚至直觉做出判断。 李载梁是高句丽的军神,也是权臣,经验、直觉和计谋三样都占了,更是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大夏新皇都放出了这样的谣言,一定是想对高句丽动手。故他立刻提出将辽东的百姓迁入山城,让辽河以南成为一片荒芜之地的构想。 此举一是为了军事需要,二便是李载梁自己的私心了。 辽东之地,少巨族,多豪强。一旦舍了家业迁移到山城内,想要维持从前的地位,势必对李氏有所妥协。如此一来,李氏家族的力量又能得到增强。纵然闵家在朝堂再怎么势大,只要控制住了辽东,兵力充足,又得这些豪强相助,莫要说对付高氏皇族和闵氏世族联手,就是改朝换代也指日可待。 这一构想倒是不错,但所有的事情都要建立在大夏派百万大军,倾国来攻的份上——也只有这一时候,所谓的豪强才会匍匐在巨人的阴影下瑟瑟发抖,宁愿割肉放血也要换来自家平安。至于现在,大夏不过是换了个安北大都护,增了些兵将,毫无兵临城下的迹象。在边境待久了的人们揣度一番,觉得大夏新皇不过是求稳,做出个震慑的姿势,好让边境平安一两年。这种情况下,让辽东豪强放弃大片土地,豪宅奴仆,成群牛羊,迁入山城?就算你们李家赔得起损失,我们也不乐意! 当然了,万一大夏真是为了麻痹高句丽才做出这种姿态,真要动起来,那就是雷霆万钧之势,这些人也不是没想过。可谁会为一个“万一”,就把自己赖以生存的家业根基给拆了?说句不好听的,留着这份家业,就算是大夏来了,他们都可以凭此投诚,当个带路党也没问题。若是家业没了,不管大夏还是高句丽,都没人拿他们当回事啊! 这些人心中想什么,非但李成道父子一清二楚,高句丽权臣闵子游也心如明镜。故他十分招摇地与李载梁唱反调不说,暗地里也散布言论,声称自己所支持的皇子才是正统,大夏才不会因此出兵。言下之意,便是高句丽王虽在弥留之际,却已经定了遗诏,可谓是先声夺人。哪怕高句丽王反悔,立了其他儿子做继承人,闵家也可以倒打一耙,说对方伪造遗诏。 闵家支持者甚多,纵是不怎么支持他们的人,听见这暗中的传言,也是频频点头——闵家的根基多在朝堂,若是闵家掌权,重文轻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对高句丽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对大夏来说,一个文风昌盛,日渐软弱的邻国,总比一个穷兵黩武,不断扩张的邻国来得好。 身处平壤的大人物们虽然在意开疆拓土的荣耀,却更在意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他们愿意扫平边境较为弱小的诸胡,却不愿与这个庞然大物对上。国内舆情汹汹,高句丽王对闵氏之子的宠爱,对李家本来就很不利。偏偏那些辽东豪强们心心念念的,也是让儿孙来平壤做官——他们雄踞辽东,又岂会差了兵力?真正差得,无非是入主中枢,决断国事的权力罢了。若不迈出这一步,豪强何以成士族?这就与大夏的世家评判是一个道理,其他什么都是虚的,你家几代有多少人做什么官,才是实打实的。 “夏国不怀好意。”李成道环视众人,冷冷道,“你们怎么看?” 李氏治军,一向是说一不二,虽是问“怎么看”,可谁敢置喙少帅的意见?立刻有人说:“他们夏人既然拿靺鞨人人当幌子,咱们交几个靺鞨人出去就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非常随意,仿佛靺鞨人的性命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一匹布,一只鸡罢了。 “区区靺鞨,若是交出他们能化解此次的危机,多少也交得。”另一个将军如是说,“此番夏国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并非是交出几个靺鞨人就能解决的。若他们执意说不是,非要进城,咱们该怎么办?” “城是万万不能让他们进的,若令夏人进了辽东,咱们的脸该往哪搁啊!” 李成道听得谋士和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始终没想出个稳妥的法子来,索性一拍桌子,怒道:“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夏国来势汹汹,只要咱们不依他们,此战就无可避免。既是如此,还不如痛痛快快来一场!” 第689页 你们不说靺鞨人屠杀了你们的子民,想要找我的麻烦么?好啊!我这就派靺鞨斥候出去,给你们一个狠的! 他咬牙切齿的时候,冯欢正毕恭毕敬地与秦琬道明:“李载梁老谋深算,忍功极佳,很少动怒,李成道则不然。李成道看似温文儒雅,礼贤下士,实则心高气傲,掌控欲非常强烈。他少时入宫,曾与皇子发生争执,险些伤了对方性命。也正因为如此,李载梁才不让此子留在平壤,令其坐镇辽东,侵吞靺鞨部落,不敢令其回京。” “也就是说,捏住了大夏认为战机未到,不敢轻易动手的软肋?”秦琬瞥了一眼冯欢,“我知你对李家心怀不满,但国事不比私事。” 一旦边境发生冲突,李载梁能保得住他的儿子,大夏守将却不敢断定自己能被上头保下,也只能忍气吞声,这些年吃了不少暗亏。李载梁的情绪有了宣泄口,自然不会在国内惹祸,现在却不一样了。 秦琬相信,这些讯息,冯欢一定传达给了北边,否则此次的挑衅也不会专门冲着李成道去,故意激怒对方。但她需要冯欢弄清楚一件事——她需要的是实打实的情报,而非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夸大其词,添油加醋。 冯欢“扑通”一声跪下,毅然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当年……”他咬了咬牙,才说,“微臣当年沦为靺鞨奴隶,无人看得起微臣,唯有李成道一意孤行,提拔微臣,还许以族妹。” 李成道性格上的缺陷颇为明显,若是能力和眼光再有问题,即便是李载梁的嫡长子,也不可能担此大任。 他的能力是他自负的资本,而他自负却是他性格缺陷的主要原因,为何?因为他是一个只会做决定,不会向谁解释,更不会有丝毫转圜余地,堪称独断专行的人。 譬如冯欢一事,他觉得冯欢有用,不由分说以族妹笼络。在这件事情中,无论冯欢还是李成道的族妹都是他掌控的棋子,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此一来,便导致身为弱者的李氏无法怨恨堂哥,就将满腔怨气发泄在了丈夫身上;自认为比李成道高贵的冯欢也接受不了这种看似好意,实则羞辱的做法。若是李氏温柔和顺,饱受刁蛮公主摧残的冯欢可能还会有一两分动容,偏偏……你要拉拢别人,却导致别人最后恨你恨到了骨子里,这样的独断专行,又有什么好的? “你身在朝堂,却心系北方,也罢。”秦琬示意冯欢起来,“孤封你为转运使,专供军粮,你就带着容修,去北方一趟吧!” 这个位置,换了别人坐,秦琬还真不放心。毕竟一场战争下来,粮草的消耗无疑是天文数字,偏偏又极好做手脚。想要找到不凭此中饱私囊的人,实在有点难。冯欢却不一样——他本就是鄂国公,又曾是乐平驸马。且不提乐平公主给他戴了多少绿帽子,至少乐平一死,朝廷怜他遭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但平级袭爵,乐平公主的嫁妆也悉数归了冯家。这笔财产足够他挥霍十辈子,他又深深地憎恨着高句丽,怎会克扣粮草? 捞一把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上行下效,上头的人不拿走最大的,下面的人自然有所忌讳,报路途“损耗”也不敢报太多,不像从前一般黑了心,十成粮食他们就敢报四成甚至一半损耗,又不全是东南运路,哪有这么艰难?不过呢,秦琬也知道,这种事情是止不住的。所以她任冯欢来管粮草,只是给自己减轻一点压力而已,真要再敢对粮草伸手,而且伸得太长……真当她不敢杀人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慈不掌兵 永隆元年,夏末,黑水靺鞨部大肆劫掠、屠戮夏边境百姓,高句丽庇其恶行,交涉失败后,双方开战。 高句丽局势复杂,李成道之行引国内不满,圣旨连召他回平壤问罪。夏军势如破竹,一月之内连克十余城,兵临辽东城下。 辽东城分内外两重,城高墙后,又有辽河之水环绕,遥望远处,山脉连绵起伏,可谓是易守难攻。若非前朝末年吏治腐败,战乱频繁,民不聊生,也不会被高句丽人所夺。这些年来,高句丽没有一日放弃过进取辽西,大夏也未有一日忘却过辽东之地。 此地乃是李氏家族极重要的一处根据地,一旦失了辽东,李氏家族虽不至于面临灭顶之灾,也会元气大伤。 正因为如此,别处的“山城”,李载梁可以不管,但辽东的山城,他是必须要管的。 李载梁征发徭役,在辽东城附近修建了四座山城,分别是卑沙城、魏霸山城、得利寺山城和城山山城。 这四座山城都建在地势险峻的山上,城内水源丰富,易守难攻。城壁则筑在很高的山脊上,其中的魏霸山城光是城壁便有五公里长,外城高约三丈,内城最矮的也有五尺高。城内不仅有饮马湾、养鱼池等蓄水设施,还有终年不涸的清泉,得利寺山城则以龙潭湾蓄水。也就是说,想要断他们的水源,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山城一般有二至五门,为得是排泄山水,每座山城都还有一个水门。正门多建在水门之侧,是主要的出口。四角则设有望台,每时每刻都有人站在望台上,观测四方。 可以说,这四座山城一设,便将辽东城牢牢地拱卫了起来。大夏若想不管他们,强攻辽东城,他们支援便可从山城倾巢而出,切割大军,制造混乱,也令攻城部队没有退路。可若要是先破四城,难度实在太大。 第690页 易守难攻的地形,多半得采取“困”字诀,但看四座山城里的储备便知,这一招只怕没能困死对方,就要困死自己。 不围困的话,强攻也不行,山城本就是将领们最不愿意打的一种,否则那么多匪徒为什么会往山里钻?一旦久攻不下,又损失惨重,很容易伤了大军士气,振奋敌人的军心。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也不能,退……那就更不能了。朝廷上下的眼睛都盯着这里,多少人眼巴巴地等着大军攻克辽东。只要辽东城破,高句丽便失了屏障,哪怕朝廷这一次不攻克平壤,下一次,功劳也是唾手可得。正如大夏若当高句丽得了辽西,自身就危险了一样。 更重要的是,他们会怕。 高句丽一旦失了辽东,国内上下的气氛绝不是同仇敌忾,而是一片萎靡。 人就是这么奇怪,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能激起勇气,奋力反抗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会怕,怕惹上这么强大的人,怕自己得为这些去死,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失去几块地算什么呢,反正不是我家的:割让些金银财宝也没关系,大不了向百姓剥削;就算自己的国家失去了大国地位,变成了大夏的附属国,不得不向大夏称臣,那又如何呢?让出帝号的不是我,向朝廷纳贡的仍旧不是我,日子还是一样过,顶多就是名分差一点罢了,为什么不苟且偷安,非要往死地去撞呢? 纵然高句丽兵败,就算是利益受损最大的皇帝,那也没什么。没了帝号,可以称王嘛!他还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宰,谁受害也轮不到他受害,岁贡可以转嫁给百姓,出使又不需要他亲自去,哪怕是大夏来了使臣,那也无妨,咱们好好招待就是了嘛! 辽东的存在,便是这么奇妙,高句丽有了它,就敢觊觎辽西。可若没有了它,便如一个人没有了衣裳,很多事情便会畏首畏尾,再也不敢做了。 再说了,哪怕高句丽鼓起勇气,想要拿回辽东,那也没关系。这地方本来就是谁占着谁就有利的,秦琬定不会派草包驻守辽东,姜略也不会没眼力到那份上。只要再让高句丽失败几次,他们就会丧失勇气,哪怕热血之士天天喊着收回辽东,只要大夏略略施压,就没有谁敢真正去为之奋斗了。 这是历史的教训,也是徐然的经验之谈。毕竟在徐然所处的那个世界,幽云十六州可不就是如此?虽然与朝廷、皇帝的脾性都不无关系,却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要把你打怕了,你跑都来不及,还敢来打我? 对朝廷来说,哪怕大军攻克了百座城池,都没有辽东一城重要。姜略神情严肃,望着诸位将军,沉声道:“前些日子,本都护奏请圣上、江都公主,恳请朝廷增兵。今日接到消息,朝廷已经再调了三支水师,还载了许多不会水的府兵,星夜兼程,赶往辽东。”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一肃,原本就挺直的脊背就更直了。 姜略明白众将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脸色更沉:“若是咱们不能快些攻下辽东,两面行军,水师又是急调,后果如何,诸位也能明白。” 大夏的水师还在训练中,虽然比前些年好了不少,论战力,仍旧不如陆军。可以说,朝廷调他们来,压根就不是让他们参战,而是让他们送死的——辽东易守难攻,又是李氏的重要根基所在,一旦没有在入冬以前攻下,便会功亏一篑。毕竟绝大部分的人还是难以适应辽东苦寒气候,到了冬天,且不说兵器结冰的问题,若是棉衣不足,冻坏都有可能。更不要说一到冬天,粮草的运输就成了大问题。但谁都知道,李家早有准备,断不可能在短短两三月之间,就将辽东给攻下。正因为如此,姜略才要向朝廷求援,希望朝廷派兵,水陆二军同时进发,围住平壤城。 平壤乃是高句丽的首都,居住着高句丽绝大部分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一旦被攻陷,便是破国之祸。只要大夏做出牵制辽东,实则大军开拔高句丽的样子,定能麻痹对方。如此一来,高句丽朝廷定会忍不住,要求李载梁立刻回援。 只要辽东的兵力能够撤走大半,对夏军来说,攻城的压力便会少极多。 此举虽是“做戏”,可要做得大家都相信,或者说,让大部分的敌人心慌,水师的压力不可谓不大。这些水师都是朝廷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精锐,姜略就是让那些围攻平壤的陆军全死光了,也不能让水军的伤亡太过惨重。 话又说回来,若是能攻下辽东,这些人纵然全死了,对朝廷来说,也是值得的。朝廷定然也早早就做了准备,否则为何拨给了他们两路水师不算,辽东附近还停了三支水师呢?江都公主……遇上战事,也是个将人命当数字的人啊! 这样也好,慈不掌兵,对如今的东北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攻克辽东更加重要! “都护!”姜魁仗着自己是姜略的侄子,第一个冲出来,“末将愿为先锋,为都护攻克辽东城!” 姜略不动声色:“你的意思是,不管四座山城?” “山城之危,主要在切断后路,制造混乱上!”姜魁正色道,“末将相信同袍,一定能稳住后方局势,免我先锋军的后顾之忧!” 听他这么说,大家不约而同地瞄了萧誉一眼。 姜魁说得也不无道理,夏军顾忌山城,无非是怕浩浩荡荡大军开拔到辽河边,要渡河,或者已经渡河,这边还在源源不断制造木筏的时候,那边忽然有一堆骁勇善战的人冲出来。如此一来,夏军猝不及防,必定生乱,所谓的攻打辽东也就不了了之。但若有人坐镇后方,或许……能稳住局面? 第691页 这个坐镇后方的人,在军中必须人缘好,谁都给他几分面子;后台也比较硬,哪怕你不愿意给他面子,也要给他背后的人面子;官位还不能低,否则压不住那些大头兵。最好还要有能力,可以镇住场面,力挽狂澜。有急智,能够随机应变,化解危局。最重要的是,还不能对大军有异心。 所谓异心,主要是指派系问题。毕竟远征辽东一事,乃是江都公主一手推动的。不管是鲁王还是苍梧郡公,还有其余对皇位心怀觊觎的人,都不希望此事能够顺顺当当,令江都公主的声望更上一层楼。相反,若是攻打辽东失败,士兵钱粮折损无数,却起不到应有的效果,江都公主也就无颜主政。 对将领来说,士兵的伤亡不过是个数字,只要胜利,怎样都可以。对皇族来说就更是如此,若能打击江都公主的威望,除去这个绊脚石,十万大军的性命,甚至辽东的重要战略地位,又怎么比得上皇位重要?只有得了皇位,才有空去顾及疆土,至于现在……先抢到皇位再说! 这么一算,镇守后方的人,还真是非萧誉不可了。姜略见姜魁的举动,面上未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冷哼一声,暗道兄长果然没教好孩子。平日看起来倒是英姿勃发,文武都来得,到了这等时候,却无足够的胸襟气度。不过是旁人简简单单的一个挑拨,本来有千百种手段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偏偏就要往死路上走。成天拿姜家的颜面,姜家的未来,姜家的血脉来压他,莫不是真的认为他姜略不敢对家人动手,一定会帮他们一起委屈恩人唯一的儿子? 第四百二十四章 欲渡辽河 萧誉倒不在意姜魁的挑衅,他顾虑得是此番攻打辽东,颇为艰难。 想要攻打辽东城,必须先渡辽河。再怎么井然有序的军队,渡河的时候也是乱哄哄的,否则兵家也不会有“半渡而击”这个说法。更何况这渡河还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问题,而是隔三差五就要做的——十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就是不小的数目,敌人又明摆着会用固城死守的战术,若不将渡河问题解决,并将附庸的四座山城攻破,至不济也牵制住,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一点,秦琬虽未明说,萧誉品度秦琬的意思,却能明白大概。 虽说慈不掌兵,但秦琬并不希望这一仗死掉太多人。 秦琬知晓军中将领是什么做派,为了加官进爵,哪怕是尸山血海,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尤其是开疆拓土的功绩,足以令任何主帅疯狂,下令不惜一切用人命去填。反正牺牲的也不会是主帅,以及主帅身边的亲兵们,而这些人恰恰是大胜后最能捞到好处的。 萧誉很清楚,朝廷对外的战争绝对不止这一场——四夷本就野心勃勃,知晓大夏是江都公主一介女流主政,定会心生轻视,入主中原之心更足。秦琬为经营实力,营造威望,也需要开疆拓土的功绩。但她同时又要开运河,修航路,若是百姓在战争中折得过多,民怨沸腾,原定的计划也无法进行,未免不美。 只是……主帅怎么想呢?收复辽东,纵称不上不世之功,也足以名垂青史了。 姜略的目光在诸将身上巡视了一圈,在神色平静,略带一些恭谨的萧誉面上停留了片刻,末了,落在不敛半分张扬的侄儿身上,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少时就进了禁军,一直跟在先帝身边,后又执掌勋一府多年。这数十年中,拉拢他的人不计其数,他却始终能保持纯臣姿态,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能力固然不俗,政治嗅觉,尤其是体察上意的功夫,更是登峰造极。 做臣子的,重要得不是你想怎么做,而是皇帝想怎么做。顺了皇帝的意思,哪怕旁的事情办砸了,也有皇帝帮你描补;没顺皇帝的意思,纵然立了不世之功,皇帝也未必高兴。 如何在“逢迎上意”和“保持自己”之间平衡,无疑是一件学问,许多人一辈子也摸不到门道。尤其是先帝和江都公主这种君主,一味谄媚逢迎的人,他们瞧不上,你太坚持做自己吧……如果品德好,仕途未必会差,可想要位极人臣,始终差了那么一丝。 若萧誉没有半点本事,姜略就是拼着开罪秦琬,对不起恩人,也不会真让萧誉出头。但他冷眼瞧着,萧誉还算个拿得起,放得下,有勇有谋的汉子。既是君恩,又是师恩,他怎会不给人情?故他沉声道:“萧誉。” “末将在。” “给你一万人马,你可有信心挫辽东锋芒?” 萧誉掷地有声:“定不负都护所望。” 姜魁听了,险些要跳起来——他自己就是世家出身,最清楚世家的长处和短处。在他看来,辽东城虽然易守难攻,但朝廷已经派兵去围平壤城了,李家可以不管高氏皇族,但退守辽东城的李成道的亲爹李载梁,还有他的妻儿老小全在平壤,李成道纵然心中再不想回援,这么多人质,还有大义的名分在,他少不得派兵增援。这样一来,辽东定然兵力不足,大夏简直是谁做先锋,谁就能拿战功啊!他眼巴巴地想做这个先锋呢,不给他,给别人也成啊,凭什么要给萧誉? 这就是世家大族不好的地方了,要是光棍一条,或者寒门出身,揭竿而起,家人却被当成人质。我就不回去支援,全家被杀还能当成借口来激励士气。世家大族就不一样,打着骨头连着筋,就连亲卫很多都是他们的家生子,要是知道自己的亲人被杀或者被发卖,岂能效忠于他? 第692页 好在姜魁天不怕地不怕,就连亲爹老子都敢顶撞,唯独有些怕这个二叔,见姜略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心里便有些发慌,不敢再造次。 姜略也不说什么,又分派了四位将军各领三千兵马,负责牵制四座山城——佯攻即可,力求拖住对方,不让他们捣乱。 至于姜魁和姜缘堂兄弟,姜源被编入右军,姜魁被编入左军,听两位副帅的指挥行事。 右帅姓段,单名一个秋字,名字有些女气,人却非常刚正不阿,素来不留情面。姜缘虽是都护嫡长子,文武皆能,段秋也不会对他有半分优待,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唯有在他的麾下,姜缘才能一扫身上最后的娇气,明白为将者的本分。 左帅姓周,名凛,最是老成持重,任你千般手段,他自岿然不动。姜魁做事贸然激进,自恃聪明,姜略恐将他放在别的地方,他会仗着世家继承人的身份,想方设法给萧誉添麻烦。如此一来,为了战场局势,姜略纵不公然斩了这个侄儿,也要令他无法动弹,实在不是上上之策。 在姜略看来,兄长虽利欲熏心,无可救药,侄儿却没一条路走到黑。虽说被本家养得有些歪,但谁年少的时候没几份意气呢?他这个做叔叔的,不能看到侄子略有瑕疵就嫌弃,怎么说也得想办法教导一番才是。再说了,一旦上了战场,体会到生死一线的残酷,与性命相比,昔日种种意气之争又算得了什么呢? 姜魁愤愤不平,萧誉却觉得肩上的担子极重。 姜略信重他,将先锋一职交予,他若不做出几分功劳来,非但姜略面上无关,就连江都公主的。 见他神色,姜略沉吟片刻,将他留了下来:“先前的战役,共有高句丽俘虏万余人,你需要多少?” 对大夏军士来说,异族俘虏无疑是天降的劳工和马前卒,没开战时,苦活全是他们做。一旦开了战,他们就会被推上前线,一是为了弱敌方心智,二便是为了消耗敌人的箭矢。 前方是自己人的夺命箭矢,后方是敌人的驱赶,进也是死,退也是死,这就是大部分俘虏的命运。 不光俘虏,真要到了乱世,百姓的性命也是这样不值钱的。为将者若没有一颗冷酷的心,面对不了这等情景,那还是早早解甲归田的好。 萧誉权衡一番,才道:“辽东城居高临下,对我军极为不利。不如垒土成山,也好扳回地利。” 姜略心中略有些惊异:“你要多少?” 他本以为萧誉会将大半俘虏都要去攻城,他也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没想到萧誉竟会婉拒——垒土成山,需要工匠,更需要劳力。萧誉言下之意,便是不想要多少俘虏,却又碍于姜略的好意,方有此一语。 萧誉早已打好腹稿,闻言便道:“一两千足矣。” “可。” “另有一事。”萧誉想了想,还是决定禀告姜略,“末将先前派会水性的士兵在夜间趟了趟辽河水,发现辽河水流虽较为湍急,河水却不是很深。若是七尺男儿,站在河中,河水并不会没过口鼻。唯有行至河心,方需游泳,河底淤泥也会阻碍行军。” 姜略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镇定,丝毫没有半点惊慌,心中赞赏,便道:“既是如此,你点好兵马,趁夜渡河。凑不足一万也没关系,三五千人足矣。” 按理说,萧誉这等行为,往小里说叫越权行事,往大里说,安个通敌叛国之罪也不是不可能的——攻城前夕,主帅没下令,你派人渡河。哪怕只是想试试河水的深度,也应该先通禀大帅之后再做计较,怎么能贸然行事呢?换做心胸狭隘的上司,或者存心想找你麻烦的人,光这一条就足以压得你不能翻身了。 萧誉之所以告诉姜略,一是感激姜略的看重,二便是……前锋之职,自然是好位置,但到底是攻城的前锋还是渡河的前锋,这个非常关键。 他先前不确定姜略到底会帮谁,隐而不发,如今明白对方是一个大局为重的人,自然要请罪。 姜略本想得是,让萧誉做渡河先锋,驱赶俘虏在前,消耗对方的箭矢。他相信萧誉能在水师的帮助下开辟一条路来,届时,骑兵便直接冲过去,打乱对方的阵型。如今这个情报,却令他不得不变一变计划了——诸多兵将,会水性的没有多少,先前畏惧辽河湍急,只能采取下策。如今既知辽河水深,正好趁着日夜搭建浮桥的机会,暗中令一支部队渡过辽河,也好攻其不备。萧誉领命而去,姜略思忖片刻,吩咐心腹:“这些日子多盯着点,若是大营中飞出什么鸽子,燕子,该怎么做,你们心中有数。”收复辽东固然是大功一件,却也未必人人都乐意看见,对有些人来说,纵在北方加官进爵,也不如调回长安富贵安宁。如今他已兵临辽东城下,若是还有人敢添乱,他也不介意让这些人永远躺在辽河中,再也回不了长安。 第四百二十五章 半渡而击 月隐星沉,夜色静谧,辽河两岸却一派热火朝天。 夏军忙着搭建舟桥,高句丽兵则连夜加固城墙,制作箭矢,两军的主帅也毫无睡意。但见姜略站在河边,远眺对岸,不知过了多久,才对恭谨跟在自己身后的儿子和侄子说:“大郎,三郎,你们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是否时常为此而自得?” 不待两人说什么,姜略又道:“纵然众人簇拥,也需时常自省,莫要一叶障目,瞧不见脚下的路。” 第693页 姜魁和姜缘急忙称是,态度十分恭敬顺从。姜略知他们嘴上应了,没怎么往心里去,也没再说什么。 他希望子侄们都能成器,该做的提点都做了,至于他们记不记得,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有些时候,不吃点亏,旁人说再多都是多的。只盼他们将来运气不要太坏,毕竟很多人就是如此,栽倒一次,赔上得就是一辈子。 辽河水急而浅,前者是他们都知晓的,后者却少有人知。但少不代表没有,譬如那些架舟桥的工匠乃至兵卒,难不成没一个发现辽河水浅?偏生他这个主帅在萧誉告知之前,竟是半点不晓。 姜略细细琢磨,大概明白其中道理——这些知道内情的人,一部分是怕夏军直接淌水,一旦出了什么事,譬如河中心有泥沙漩涡什么的,折损颇大,献计的人要担责任,故意不说;一部分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佯作不知道;还有些是有意看笑话,或者上头有人,打心眼里就不希望辽东城破;再有便是水师和步兵之间的矛盾,地域之间的针锋相对。至于那些真正想表功的,或官小位卑,见不到他本尊;或怀着军情紧急之时,再披露此事,好搏个头功的意思……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方导致这么重要的事情,竟无人在战前告知他这个主帅。 这些细微之处的矛盾、人心,平日不显山露水,唯有这等时候,才能显现其可怕的力量。 想到这里,姜略轻轻摇了摇头。 朝廷三大都护府中,安西兵最桀骜,安北派系最复杂,相对来说,安南最好约束,为什么?因为南方多瘴气,家中稍微有点权势的人都不愿意去那儿。就算抱着当土皇帝的心吧,在朝廷强势的时候也没什么用处,都护几年一调,谁都做不长久。更何况苗人、摆夷人等风俗不同,联姻觉得抬高了对方,贬低了自己,让对方做妾么……万一碰到个烈性的,绝对不好过。所以到南边的将领全都抱着快快调走的心,对上峰颇为听从,唯一需要忧虑得也就是矿产一事了。 安西都护府虽是三大都护府中最强的,但西域诸国林立,丝绸之路又十分繁盛,胡汉混血又多,还涉及到了教派的问题,各种各样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正因为如此,安西大都护是有“便宜行事”的权利得,也就是说,他可以先杀了你,再向朝廷请罪。 刀架在脖子上,还敢闹事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啊,那些达官贵人,武将世家,能不去西方就不去西方——安西都护府与马贼有关系的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知道去了那里,会不会被一道拉下去呢? 如此一来,平日没什么战事,混个几年就是一层资历;一旦开战就是大型战事的北方,就成了勋贵、将门的首选。也导致北方诸多派系,实在难以处理,若非姜略表露出来的立场不是太过明确,有些人怀抱着争取他的心思,没明着添乱,否则……看样子,明天更要防一防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李成道就已站在城墙上。 这位跺一跺脚,高句丽都要抖一抖的实权派人物望着辽河上已经架到越过河中央的三座舟桥,面色铁青。其他人则瞠目结舌,甚至有些战栗——一夜之间架起舟桥三座,这便是夏军的实力,真要计较的话,只怕整个辽东之地的高句丽人加起来,也未必有这样的速度和本事! 听说此番出动的还只是安北都护府军队,大夏的新皇帝也是年富力强,若是这一次令对方折戟沉沙,下一次大夏倾国之力来攻,那可怎生是好? 李成道略一扫众人的神情,便知闵家散布的言论到底还是起了作用,免不得在心中呸了一声,心道文臣就是文臣,奉谁为主都是一样。反正大夏自诩礼仪之邦,不可能把高句丽直接并成他们的州府,就算潜移默化也要两三代。但他们李家就不同了,一旦高句丽真成了大夏的附属国,夏国的皇帝和臣子们能容得下李家? 于旁人,不过尊严荣辱;于李家,却是生死存亡。故李成道面色如冰,冷冷道:“放箭!” 一声令下,辽河岸的三千高句丽弓箭手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箭矢朝舟桥射去! 霎时间,遮天蔽日的箭雨,让明朗的天空都为之一暗! 伴随着浮桥的搭建,大夏的士兵也整装待发,冲上了舟桥。打头阵得是左翼的军队,虽说有盾兵持着盾牌,挡在最前面,但高句丽人的箭矢实在太过密集,仍有不少人中箭,站立不稳,往下栽去。 不是没人想要逃跑,但后面都是一股脑往前冲的人,左右两边是湍急的辽河水,不往前,就只能往下坠,没有办法退! 左翼的统领,征北大军副帅之一的周凛神情冷酷,纵然不断有士兵哀嚎着坠入水中,几乎将辽河水染成了红色,他也不为所动。 姜魁死死捏着剑柄,马儿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焦躁,嘶鸣一声,他连忙安抚爱马,心中却有些抑郁。 他虽也历经沙场,见过不少拿人命填的攻城阵仗,可那都是俘虏的性命,兵卒究竟是少数,更何况此时……大夏其实也不缺弓箭手,真要论起来,比高句丽的弓箭手强上不少,为什么不现在就动手? 纵然满心的疑惑不解,他到底知晓分寸,昔日受的教训已是够了,再要干涉,且不说周凛会不会买姜家的面子,他也不敢真去挑衅叔父的权威。故他咬牙等了不知多久,才听周凛说:“弓箭手,上!” 第694页 左翼既是先锋,姜略又怎会不多拨弓箭手给他们?但见他一声令下,岸边已列了六个整齐的方阵,每个方阵皆有两千弓弩手。但见他们三个方阵一组,弯弓,搭箭,射击。密集如雨的箭矢穿过辽河,落到了高句丽弓箭手的身上,将发生在夏军身上的惨剧,分毫不差地还给了高句丽人。 这一轮箭雨才刚落完,另外三个方阵已然挽弓,天空似都被这样的攻势吓得露出惊容,变得黑沉沉,乌压压的,看不到半点阳光。 高句丽弓箭手惊慌失措,许多人连连向后退去,想要躲避箭矢。李成道咬牙切齿,高声道:“不许停,让他们继续射击!擅自后退者,斩!” 与他相比,姜略倒是气定神闲。 在姜略看来,李载梁教儿子虽有一套,却仍有些欠缺。李成道年轻气盛,远不如周凛稳得住——没错。大夏的弓弩是比高句丽的弓弩好,不管在准头还是射程上,少说都要高出三成,但不能仗着这优势就一味穷攻猛打,也要有策略才是。 弓箭手也不是铁打的,连番射箭,定会疲惫,不但准头大失,手也会提不起什么劲,射程更不可能有之前那么远。 李成道先前派弓箭手上场,确实取得了一定成效,带走了近千夏兵的性命,那又如何?周凛就能一直忍着,忍到他的弓箭手换了一批,再让大夏的弓箭手出动! 杀已经疲惫,少说几个时辰才能再战的敌人有什么用?要杀,就杀他们的精锐! 在密集弓箭的掩护下,许多步兵已经跳入河中,踩着河沙,一步步前进。水师已然开拔,战船护送着许多小船,小船上则放着许多结实的木板,与舟桥对接,令舟桥的搭建进度快了几倍都不止。 与此同时,骑兵也已经就位,准备冲上快要搭建好的舟桥。 李成道望着越来越不利的局势,心急如焚,忽然想到一件事,厉声道:“斥候呢?怎么还没来回报?” 不得不说,大夏的策略还是很成功的——平壤城被围,哪怕李家只是做样子,都不得不抽调了几千兵马回援。如此一来,他们的防守力量便略有不足,为了敌方夏军派精锐于远处渡河,迂回绕过来,他派了许多斥候出去,日夜在两岸巡逻。却没想到夏军来得如此之快,等他想到斥候已经一个时辰没来回禀时,闷雷般的马蹄声已然响起。在厮杀声不绝于耳的战场,这个声音似乎微不足道,但那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骑兵部队,已如一把尖刀般,狠狠地刺进了高句丽步兵的方阵,将之劈成两半! 来不及斥责属下,问这支队伍是哪里冒出来的,知道再这样拖下去,一旦大夏的重骑兵成功渡河,除了死守外没有第二种可能的李成道狠狠咬牙,厉声道:“传令下去,骑兵部队,出城迎敌!” 第四百二十六章 攻城拔寨 这么快就要出动骑兵,无疑是李成道万万没有想到的。 如果说靺鞨人算是李家的精锐家丁,这支骑兵就是精锐中的精锐,也是他们得以称雄高句丽的关键。 骑兵一向难养,纵以李家的财力物力,并上辽东之地的牧场,也只养了一千二百名轻骑,两百重骑。而这支精锐,足足留了一大半,即八百人在辽东城,就是为了冲垮夏军的攻势,挽救辽东的危局。 萧誉见骑兵出城,唇角扬起一丝笑,眼睛却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 他深谙兵法,一见高句丽弓箭手竟列于河滩之上,便知李成道此人,本事虽有,但心性狂妄,机变不足,做事只能看到眼前的三步,又过于贪功。若是换做老成谨慎,又或是心细如发的将领,怎会不考虑到高句丽和大夏工匠水准的差异,做出夏军弓箭射程远于高句丽军的预测? 正因为李成道的一心求成,才会使得周凛一击奏效,河滩阵势大乱。萧誉度李成道的性格,知此人走惯了兵力优于敌人的顺风局便拨了六十骑去打乱阵型,不让高句丽的弓箭手有继续集结,压制夏军渡河的机会。果然,李成道见高句丽军的阵型已经不成样子,想也没想渡河的夏军不止这些的可能,便将骑兵全给拉了出来。 黑色的骑兵有若一道洪流,马蹄压下的闷雷令厮杀的战场都为之一静。夏军六十骑知晓自己的任务,又得了萧誉照顾家人的允诺,早就报了必死之心,竭力与对方战斗。 也就在此时,舟桥之上,夏军的骑兵已经狠狠地冲了过来! 李成道一见,咬牙之余,又有些欣喜,并着羡慕和嫉妒:“竟是重骑兵!” 他出身军旅世家,当然知晓重骑兵和轻骑兵的不同——轻骑兵机动性灵活,不管是冲锋还是游走都很出色,但要论什么对战争尤其是士气的影响最大,当属重骑兵无疑。试想一下,数百敌人身穿铁甲,刀枪不入,向你发起冲锋的时候,你是何等的绝望。 重骑兵对阵型的冲击是没有任何兵种能取代的,但同样,重骑兵连人带盔甲,实在是太重了。哪怕是顶尖的好马也无法长时间承载这种重量,所以,这些重骑兵只能冲击一次,然后他们就不得不下马。 而己方,轻骑兵的数量,优于对方。 不仅如此,他们还有枪兵阵,纵然被敌方冲散了一翼,不是还有两军可以补上么?若是……非但能将这些敌人,甚至能将他们的武器和好马一并留下! 看到枪兵阵也动了,萧誉纵马扬鞭,高喊道:“成败在此一举,随我来!”说罢,一马当先,从侧翼藏身之处疾驰,狠狠地冲入了枪兵阵型之中! 第695页 三百轻骑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还未重整好的枪兵阵型,但见以萧誉为首的三百轻骑悍勇绝伦,势不可挡,很快就与夏军的重步兵里应外合,击溃左右双翼。李成道还想垂死挣扎,部下终于忍不住了:“轻骑兵,是夏军的轻骑兵过来了!” 重骑兵的冲锋结束后,自然是轻骑兵一马当先,继续切割。 知晓大势已去,李成道狠狠捶了捶城墙,迫不得已,鸣金收兵——再打下去,家当全没了,谈何死守? 蔽日的尘烟消散后,辽河南岸已是一片狼藉,尸横遍野。 帅旗屹立在风中,姜略的神情很淡,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极端的冷酷:“将这些高句丽人的尸体全都收好,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 以头颅论战功本是寻常,不过,主帅发话,这些头颅,当然另有作用。 次日一大早,刚刚能看清城外情况的高句丽守军便已面色发白,汗出如浆,两腿抖如筛糠。李成道得到手下禀告,匆匆来看,饶是他久经沙场,也铁青了脸色——城外不远处,夏军用高句丽人的人头垒出了三座高墙! 非但如此,还有夏军在高呼,让高句丽人出来应战,污言秽语不绝于耳,顺便炫耀昨日夏军大胜,杀敌十万的功绩! “胡扯,都是胡扯!”李成道咬牙切齿,“三万,亏他们说得出来!” 他是三军主帅,自然清楚昨日兵士的折损,充其量也就是三五千。但空泛的数字再怎么说,大家都感觉不到,人头垒起的高墙就不一样了。定力稍微差一点的,吐得胃里空空,没有半点力气,也没了丝毫战意。 这种时候,哪怕李成道辟谣也没什么用了——实打实的证据在这里,说多少都是多的。他总不能派人去看看人头山,瞧瞧究竟有多少个人头是真的,多少个人头是假的。城里人心惶惶,已是不争的事实,故他只能痛骂四座山城的守将,看到辽东有难都不赶快来救援,却不知夏军与对方殊死对抗,只为拖住他们援救的步伐。 辽东城内人心惶惶,夏军阵营里头,姜魁也吐得昏天黑地。 死人他见得多了,本以为不会惧怕什么,不就是人头么,割了敌人头颅别在腰上,炫耀战功的比比皆是。但十来个人头能与成千上万的相比?哪怕姜魁知道只有上头和下面对着高句丽人的人头是真的,其余全是砂土做的,也没办法抹去他心中极度的震撼和恐惧。 事实证明,这三座人头山震慑得不仅是高句丽人,还有夏人——人头山垒起后,就连最油滑的兵油子都老实不少。 姜缘本来挺讨厌这个堂兄的,见他这副摸样,却生不起多少恼意,更不觉得他是孬种。毕竟他见着这一幕,也有些脊背发凉,故他探望姜魁的时候,苦笑道:“大兄,我原以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 江南之乱虽然也麻烦,但乱兵很多都是烧杀抢掠为主,一击即溃,攻城战到底打得少,哪有辽东之战这样血腥惨烈?这场仗当真是打得姜魁什么骄傲都没有了,只见他没精打采,仿若斗败了的公鸡:“愚兄先前竟为一点小胜洋洋自得,今番回想起来,实在可笑。”只怕在那些知兵善战的老将眼里,他真的无知又讨厌得很吧? 姜缘听见眼高于顶的堂兄这么说,不知为何,心中竟松了一口气,旋即小声道:“我留神看了看,除了主帅和两位副帅外,也只有赞之兄面不改色地看完了全程。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这样的人,咱们姜家惹不起啊!” “萧——”姜魁沉默片刻,有些诧异地望着堂弟,“你的意思是,他能像苏……” “知道就行,莫要说出来!”姜缘指了指长安的方向,“好容易到了北方,却没远离那些事情,主帅平衡各派也麻烦,咱们更不能添乱。” 姜魁没再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换做是自己,先前那等情况下,断不可能像萧誉那般,抓准时机,一击必胜。堂弟都拿苏锐当例子,其实挺有道理的。姜魁再不识时务,也不会继续和萧誉过不去——苏锐从来没有针对过任何敌人,但随着苏锐的步步高升,简在帝心,曾经与他作对的人自然在圣人心中落了不好的印象,仕途不顺事小,不长眼再挑衅他,反倒自己遭了罪的也比比皆是。如今江都公主掌权,再对萧誉动手,无疑会被视作对江都公主的挑衅,尤其是姜魁有前科在。 说句不好听的,有他在,旁人要杀萧誉也轻松了几分,毕竟黑锅有人背。 姜缘知堂兄需要好好想想,轻手轻脚走出了营帐,才走没几步,便闻俘虏营哭声震天,他思忖片刻,去找萧誉。果然,萧誉正盯着俘虏,若有所思。 “萧兄,这是……” “消耗敌人的箭矢。”萧誉淡淡道,“顺便让他们没心思多想,没力气偷袭。” 姜缘一听,就知夏军已经不满足围城了。不过也是,若要打持久消耗战,城外的夏军肯定比不过城内的高句丽人。再有便是……大夏的水师虽然不错,比骑兵和枪兵到底差了挺多,想要给平壤造成压力,十日八日还行,真要久了也拖不起。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必须速战速决——人头垒山不过是震慑敌人的第一步,第二步就该驱使俘虏,强行攻城。哪怕攻不下来,也要令高句丽人疲于奔命,更要让他们城内人心惶惶,好让李家不得不杀人震慑,进一步扩大裂痕。 第696页 至于其他的俘虏……姜缘往辽东城的西南角看了一眼,短短一夜的工夫,土山已经垒得有模有样,大概再过一两日,便能有辽东城那么高了。 正如姜缘所料,接下来的几日,夏军几次试探性的攻城都被打了回来,高句丽人箭矢、滚石、滚木、火油等轮着上,给夏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诸将都有些浮躁,姜略却不疾不徐,只让他们照旧,每日叫阵。 如此,直至第七日。 西南风起。 姜略站在高地上,沉声道:“时机已到。” 只见他话音一落,无论是土坡上的数千弓箭手,还是城外巡游的骑兵,悉数将手中的引火之物与火药,或投或射,倾入高句丽城的西南角! 火借风威,风随火势,霎时间,辽东城已是一片火海,染红了整个天空! 第四百二十七章 勿忘初心 辽东大捷的消息传到秦恪耳中,这位大夏天子手一抖,堪堪完成的一副山水图污了好大一块,他却浑然不觉,兴奋得满脸通红,连声叫好:“好,好!朕就知道,裹儿你是好样的!” 秦恪好名,虽不问政务,自知治国能力平平,却也想做个明君。 他继承了先帝留下来的大好江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只要不胡作非为,盛世自能延续。不过呢,要是想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还是得有开疆拓土之功。 秦恪心中清楚,先帝一直想要收复辽东,奈何种种掣肘,才一直没将这片被高句丽侵占的战略要地,牧马之所给收回。如今他登基不足一年,便派人收复了辽东,满朝上下,还有谁敢说个不字?纵是青史之中,这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容抹去。 若非掐准了他的脉门,秦琬也不敢刚主政就大动干戈,悍然出兵辽东。 剑走偏锋之举,胜则名利双收,败则尸骨不存。秦琬心道以后还是少做些这等半靠实力半靠运气的事情好,面上却笑吟吟地恭维道:“若不是您洪福齐天,此战岂会这么顺利?老天都给面子得很,说要西南风,西南风就来了。一把火将辽东城的守将烧死大半,几乎没损失什么兵力,号称铜墙铁壁的辽东城就给破了。” 秦恪听得高兴,却也知此番多亏了秦琬知人善任,调兵遣将,便道:“那些迂腐之人,成日便知道说什么牝鸡司晨,江都公主摄政不妥。也不想想,除了裹儿你之外,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秦琬闻言,矜贵重有带了些不屑地说:“皇家之事,也是臣子可以随意议论的?”若她是个皇子,这些人讨好她都来不及,谁敢多说一句? “也罢,阿耶不该提这些扫兴之事。”秦恪的心思又转回这次大捷上,眉宇间就带了丝忧色,“此番攻破辽东,固然不错,偏生跑了李成道,颇有些可惜。” 秦琬一听父亲这么说,便知他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大多数文人,还有帝王常见的心态,打仗的时候要用别人,等到要封赏了,就不想给那么多了。 凭心而论,姜家的势力确实不小。他们本就是追溯族谱可以到汉代三公的膏粱之姓,声誉卓著,前朝末期虽青黄不接,女子当家,被人觊觎。但淮阴长公主可不是易与之辈,姜家改旗易帜,投了大夏,当家人都成了太祖皇帝的义妹。 大夏开国以来,姜家不疾不徐,四平八稳,没有尚主也没出王妃,可谁也不敢小觑他们。在秦恪看来,姜家已经有姜权这个宋国公在,又有姜略这个安北大都护。再加上这次的大捷,姜略少不得封个爵位,一门两爵,是不是有些…… 这等小事,秦琬倒是不放在眼里,姜家虽颇为强盛,又岂有当年穆家一半风光?先帝雷霆之怒下,穆家几遭灭顶之灾,难道还怕姜家不成?再说了,纵然要削,也是削姜权一脉,而非姜略。道理很简单,姜略有本事,姜权没有。一个是自己奋斗出来的,一个是蒙祖荫,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只有自以为聪明的人才会有姜权是个废物,可以放在高位;姜略是个人才,必须打压的“好点子”。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废物一到危急时刻就变成了墙头草,人才却早被得罪光了。当然,这话不能明着对秦恪说,故秦琬笑了笑,委婉道:“阿耶登基不久,姜都护就送上这么一份大礼,足见心意。李成道从地道跑了又如何呢?败军之将,立足不稳,偏生李栽梁的其他儿子也未必比他好。嫡长子不能废,可若再派他来守城,只怕见我大夏的旗帜就闻风丧胆了吧?” 秦恪望着秦琬,欲言又止。 裹儿政治能力是有的,但这人情世故实在有些一塌糊涂——姜略刚到北边就有这样大的功绩,他又年富力强,若再在北边待个七八年,甚至一二十年,朝廷对北方的控制力可就要大大下降了。 这种时候,怎么能只顾着赏,不想着压一压呢?若是姜略再立功劳,譬如说把高句丽给征服了,难道不会拥兵自重么? 他本有心这样说,又怕打击女儿的积极性,秦琬知父亲心意,笑道:“再说了,咱们只是封赏,又没说要让他越过姜权。就算是最严苛的御史,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啊!” 此言一出,秦恪就醒悟过来。 没错,姜略虽是安北大都护,但他不是姜家的家主。只要想给他添堵,什么时候都行,保不齐别人不坑他,自己人就先上了。 姜权的人品如何,秦恪略有耳闻,当然,是秦琬“不经意”提起的。 第697页 听到姜权事迹的时候,秦恪是很鄙夷此人人品的,可如今想到他或许能给姜略拖拖后退,心道也罢,既然有这个用处,暂且先留着他。 这么一想,秦恪的心也宽了:“也成,你打觉得封他个什么好?” “如此功绩,自当封侯。”秦琬毫不犹豫地说,“汝南郡素来富庶,您觉得如何?” 封侯么,在汉代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武将一辈子的追求,但在燕、夏这种有三等公爵在的地方,虽然也是很高的爵位,到底不算一飞冲天。秦恪想了想,心道姜略纵能踏平高句丽,并着新罗,顶多也就是个郡公了。再看看年龄,姜略到底不像苏锐那么年轻,苏锐可是东南西北都跑了一圈,战功赫赫,加上先帝有意提拔,才做的国公,姜略…… 秦恪权衡片刻,心道这样刚好,也就不吝一个略好点的封号。思索片刻,便道:“长平即可。” 长平县是上县,以此县为封邑,哪怕只是个封号,也是厚恩了。 秦琬笑嘻嘻地应下,秦恪见女儿这模样,不由叹道:“若是她们能有你一半,为父也不用这样头疼了。” 她们是谁? 不用想,自然是秦恪的妹妹和女儿们。 妃嫔是不敢在沈曼那儿闹事的,秦恪正守父孝,也没心情寻欢作乐,但公主们就不一样了。沈曼很清楚皇家人,尤其是秦恪的脾性,很多事情,她觉得不行,在秦恪那里指不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她若拦多了,只会里外不是人。故诸位公主所求,沈曼都应下,转头就告诉秦恪。 秦恪琢磨着,妹妹啊,女儿们啊,也就是想给夫家弄几个官,这也是人之常情,对秦恪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所以他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几乎是有求必应,秦琬也不拦着。果然,以馆陶公主为首的几个公主,似乎觉得兄长好说话,非但要给情人谋官,就连七拐八拐的亲戚也带上了。 很明显,这些人都是送了钱的。 秦琬和沈曼自然不会明着告诉秦恪自己的难处,只是很委婉地让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了一番,秦恪这才发现不对——再这样下去,朝廷岂不是成了这些公主开的,纵容他们卖官鬻爵?再不管政务,也不能沾上这种名声啊! 为了自己的名声,秦恪当然要动手,谁料才罢免几个关系户,妹妹和女儿都来哭诉,言下之意便是你对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不满,否则一二小官而已,为什么都不能满足呢?秦恪被吵得烦了,索性将这件事丢给老婆和女儿,自己躲清闲去了。 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很低,你们只要不来烦我,我乐意让你们开开心心的,大家都好,怎么你们偏要给我添麻烦呢? “我是您与阿娘的女儿,自然比几位姐妹强。”秦琬笑嘻嘻地说,“谁让我更想着您呢?” 秦恪一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裹儿处处为他着想,才不会令他为难。反过来说,那些令他为难的人,自然是想着自己多些,朝他这个皇帝只是索取。 也对,昔日他没做皇帝的时候,所谓的姐妹可没这么热情。 待回到太极宫,秦琬方长吁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父亲已经是世间第一等的温和人物了,平素待人以诚,几乎不去想那些纷纷扰扰。 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尚且会忌惮武将手中的兵权,大捷刚至,便思打压一事,可见皇帝宝座之诱人,更可见人心是何等的难测。 但也不无道理。 拿朝廷的未来去赌人心,显然是错误的做法,但也不能未雨绸缪至此,反将本来能君臣相得的人逼到心怀愤懑的境地。 秦琬从不认为自己就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她站于高位,需要付出的努力,未必就有那些一步步爬上来的臣子,还有成日揣摩上意的奴婢们多。她能做的,也只有发挥自己位置的优势,在保证自己利益,为民谋福的同时,尽量做到公平。 “人心易变啊!”秦琬在心中轻叹一声,决定从今往后,每日都花一点时间好好反思自己。莫要因为权力而沉迷,忘记自己的本意。她不该成为权力的奴隶,得到它之后,应当利用它,去做一些令人生更有价值的事情。 第四百二十八章 富贵诱人 日头刚偏过午,谯郡公府的家丁就抬了一筐厚厚的名帖去外书房,外书房的人一见,不由乐了:“今儿怎么又多了不少帖子?看这模样,你们一天得跑个七八趟了。” 与从前的门前冷落车马稀相比,如今的谯郡公府端得是炙手可热,若非郡公管得严,隔几日就得换一条门槛。听说新皇登基后,曾想加恩后族,晋谯郡公为一等国公,是郡公一再上表,皇后也向圣人几番陈情,这才只是赏赐了财帛土地,又给了个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的官衔,即散官的最高等罢了。 郡公的爵位当然比不上国公高,但有权有势的郡公和无权无势的国公,差别可不是一丁点。这段时日,谯郡公府的下人走出去都是昂首挺胸的,好不神气。 夹着尾巴十几年,一朝暴富,仗势欺人的也不少。好在沈淮早就料到有这等事,雷霆手段,毫不留情地打发了出去。众人才收敛得色,努力摆出一副谦虚恭谨,待人友好的态度,却不妨碍他们心中得意万分。 只见家丁悻悻地说:“还不是因为北边打了胜仗?” “瞧瞧你,这是什么脸色,这可是好事。”见他模样,相熟的人提点到,“多跑几趟有什么关系?你不相干,有的是人要来。” 第698页 谯郡公府人人都清楚,他们的荣耀是与皇后娘娘、江都公主联系在一起的,江都公主执政的时间越长,地位越稳,谯郡公府就能一直风光下去。 因着北方战事,前段时间朝廷争得很凶,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别说他们这些公侯门第的下人,就是百姓也有所耳闻道具要逆天。江都公主一力主战,苍梧郡公和鲁王殿下都不怎么支持,楚王殿下万事不管,一味跟着江都公主的意思走。如今辽东城破,大捷稳固了江都公主的地位,从投向谯郡公府越发多了的拜帖就能看出来。谯郡公府的下人们也与有荣焉,不知外头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进来呢! 外院如此,内院也一样,郡公夫人于氏拿着一沓帖子看了半天,一颗心滚烫无比,深呼吸了好半天,才道:“请郎主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沈淮听见夫人有请,略一琢磨,明白大概是儿女亲事。谁料刚坐下来,就听于氏问:“郎主,听闻此番大捷,姜都护封了侯?” “不错,朝廷已经下了旨,封姜略为长平侯,世袭三代,不降等,食邑千户。”沈淮回答了妻子的问题,心中却有些犯嘀咕——于氏一向是不关注政事,只问家长里短的人,怎么今儿忽然问起这个? 于氏到底在公侯之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冢妇,耳濡目染,也不是全然不懂。至少她知道,封爵不降等,这是很大的荣耀了。多少公爵之家也没这份恩宠,顶梁柱没了,牌匾就得换。故她的心更热,语调都有些颤:“听说姜都护的嫡长子,还有宋国公的嫡长子,身上都已经挂了正五品的职?还有那个萧誉,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将军,身上不光有官职,还有散职和勋?” 沈淮轻轻颌首,解释道:“新皇登基不足一年,边境便传来大捷,振奋人心,故这次赏得厚了些。” 于氏小心翼翼地觑着沈淮的脸色,见他似是极为高兴,又问:“听说凉州之乱也快平了?赵……赵将军也该往上提一提了吧?” “这是自然。” 沈淮虽隐隐是如今勋贵中顶尖的人物,却没少了半分谨慎,他心中清楚,赵肃、玉迟还有那个常青,才是真正的江都公主嫡系。故他虽身为左金吾卫上将军,却从没有附和同僚,为难左卫将军常青——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常青只不过是在熬资历,再过一段时间,便会升至左卫大将军,乃至上将军。 南府十六卫中,以左右卫为尊,金吾卫和千牛卫次之,面对过几年可能会爬到自己头上去的人,若是心胸狭窄一点的,早给对方穿小鞋了。尤其沈淮这种皇亲国戚,其他人可能还会收敛些,他的话,横一些也没什么,可沈淮从头到尾都没半点这意思。为什么?因为他不敢让沈曼去压秦琬,真要那样,姑姑一旦……沈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于氏不知夫婿的危难,她只知自己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姜家人也就罢了,好歹是名门出身,可这萧誉、赵肃、常青,都是几年前籍籍无名,就连上沈家门都没资格的角色,现在呢?一个两个都是三品武将,前程是看得见的远大,凭什么?不就凭他们搭上了江都公主么? 江都公主有权有势不假,但孝字摆在这里,若是皇后娘娘开口,江都公主能不给面子?就算,就算不提携她于家的人,嫡亲的侄孙也该管一管啊! 不得不说,这人心都是不足的——秦恪没登基前,沈淮逐渐长成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泯然王孙之中,既没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也没什么浪荡顽劣的事迹。待到秦恪一登基,秦琬便让沈淮的长子沈烽做了正七品的亲卫,又让沈淮的次子沈炼做了从七品上的率府亲卫,后又平调至了勋卫。 兄弟俩进得是前途最远大的左右卫,成日在皇帝面前晃,赏赐也拿到手软。这才半年不到,于氏就有些不平了:“郎主,您说这北伐,咱们是不想了步步锦。可这平叛,咱们家大郎二郎,也可以去啊!” 沈淮听见她在想什么,不由大怒:“大郎二郎才能平平,我只盼着他们能守成就好,你怎么专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平叛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么?一旦出什么岔子,指不定脑袋都要掉!” 于氏有成年的儿子撑腰,胆气也足了:“这不还有自家人帮衬着么?再说了,当年瞿阳县公,不也是……”出京平叛,有了军功,然后就做了华阴县的果毅都尉么?离京城不远,又统一地兵马,不用对人点头哈腰,前程还很远大,怎么着也比做成日要轮值宫禁的侍卫好。 沈淮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于家人心热了。 也确实如此,于家本就是武将之家,子嗣又繁茂,如今连上这么一门贵亲,全家都只有欢喜的,个个都想找沈淮办事,仿佛沈淮一句话,高官厚禄就能落到于家人头上。 沈淮对岳家也是了解的,于家人读书读得不多,秉性多粗豪,也不乏有些私心太大的。这样的人,好相处,也容易被骗。故他一直在斟酌将于家人放到哪里,起初也安置了好几个。后来秦琬和他提了北伐的事情,问他能不能推荐几个人,字里行间已经有提携于家人的意思了,奈何见识浅就是见识浅,于家人总觉得沈家发达了,就该提携他们,竟无一个愿意上北边与高句丽人拼杀的,个个都想留在长安富贵乡。 遇事推三阻四,现在看到人家受赏赐,眼热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没有赵、萧、常三人的心性胆识,也不像瞿阳县公一般投了个好胎,就因为是他的亲家,便想一步登天? 第699页 “儿子们前程的事情,自然由我来操心,你不懂这些,也莫要多管。”沈淮拿定主意,淡淡道,“若是为他们好,就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好好挑一挑儿媳妇的人选。我已经把话说在这里,于家的门第对咱们府来说有些低了,你邀娘家侄女过来玩可以,若是碍着儿子们的前程,你就去念几载的道德经吧!” 于氏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郎主——” 如今沈家炙手可热,想与他们联姻的高门自是一抓一大把,于氏对这些高门很有些自惭形秽,又觉得沈家已这般荣耀,故她颇想弄自家侄女过来做儿媳妇,省得来个高门出身的儿媳膈应自己。如今被沈淮这么一点出,便有些无地自容。 “儿子和娘家谁重要,你想清楚了,莫要为了这点心思,扰得家中鸡犬不宁。”沈淮见于氏神情,决定挑个她能会意的说法,省得她琢磨来琢磨去,给儿子搞个于家出身的媵,那样沈家一门忠烈的门风,可就要因为这种后宅之事贻笑大方了,“你瞧瞧穆家,昔日何等风光,今日什么下场?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有几门贵亲总是好的。” 果然,于氏满面惊骇,想到圣人的年纪,皇后的身体,又想想几位皇子,忙不迭点头,全身都在发抖,显然是被吓到了。 沈淮心中略有些愧意,却也由此想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是世间常态。苍梧郡公渴望那张位置,他身边的人也希望谋个从龙之功,若是再添一把火,本来就心急的苍梧郡公十有八九会效仿怀献太子……纵然圣人再怎么不喜欢苍梧郡公,苍梧郡公也有不孝的名声,但圣人的儿子终究太少,有这么个年富力强的庶子杵着,实在太碍眼了。 想到归想到,沈淮却不会私下筹划这种事,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递个话给江都公主,也好显示他的诚意与敬意。 第四百二十九章 胜者为王 沈淮筹谋怎么对付苍梧郡王时,裴义正恭恭敬敬地站在裴熙面前,禀告裴熙,苍梧郡公近日又来拉拢于他。 “苍梧郡王的气量,也就只有这么点了。”裴熙轻笑道,“我还当他能忍多久,不过是北边的一场大胜,他便慌得六神无主了。” 裴义听了,不由暗暗苦笑。 对于苍梧郡王的心态,裴义能体会一些——按理说,成年皇子,身上除了爵位之外,少不得挂个官职。譬如楚王殿下,官拜卫尉员外少卿,又是右金吾卫上将军。虽说后一个官职,明眼人都清楚,那是皇帝要照顾谯郡公,令沈淮统着左右两支金吾卫,又不好让右金吾卫上将军一职空着,才将这个职位给了任事都不管的楚王殿下。可不管怎么说,实打实的好处摆在在这里,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右金吾卫也归沈淮管,但名分已定,便有谋略的余地不是? 楚王殿下也不是什么受宠的皇子,所得到的封邑、官职,也就是按皇子惯常的份例来罢了。偏偏苍梧郡王身为皇帝现存的最年长的皇子,非但只是个郡王,身上也没有一官半职。与自己这种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人相比,苍梧郡王没有得到该得到的,还要看着原本没有资格的江都公主得到他朝思暮想的东西,眼睁睁地看着江都公主的威望越来越高,死死地压在他头上,他如何能甘心? 若是裴熙听见裴义的心里话,定会大笑——什么是该得的,什么又是不该得的?权力一事,本就是能者居之。出身、血脉固然是极大的优势,却不是绝对的,庸才身居高位,沦为傀儡的比比皆是,就算是聪明人,看似事事随心,却不知早沦为旁人提线木偶的例子也不少。在这个进去了就没人想出来的盛大舞台上,真正决定一切的,还是能力! “说起来,他许了你什么?让我猜猜。”裴熙睨了裴义一眼,似笑非笑,“上宛侯?洛阳令?” 裴义忙不迭道:“我并无此意!” “你比他聪明很多,自然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河没过就能把桥给拆了。”裴熙淡淡道,“当然,你也不用妄自菲薄,阿翁的教导,一向是对聪明人有用,对蠢货和自作聪明的家伙没用的。你知晓分寸,明白这许诺不过是空中楼阁,却有人会被迷惑,宁愿摔个粉身碎骨,或者……” 他低低一笑:“豪赌一把。” 意识到裴熙这段话已经把裴家嫡支的某些人给包括进去了,明白很可能又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事情的裴义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没错,他虽有过一段时间眼红心热,误入歧途的时候,到底还是身为庶子,多年来养成微小谨慎的习性占了上风,没有跟着魏王一条路走到黑,反倒很识时务地暗中投靠了自己的侄儿,见识到裴熙的本事后,更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重生之都市黑萝莉全文阅读。 正因为如此,苍梧郡王给他的许诺越是丰厚,他就越是谨慎,清醒之后,便能感觉到苍梧郡王的疯狂——只有输红了眼的赌徒,才会有这样的心态。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裴熙也没多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叔叔,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片刻之后,问:“江南、蜀中、青徐、关中,你想去哪?” “大人——” “别推辞,想去哪里,直说。”裴熙面上带着笑,眼睛却是冷的,“我讨厌别人和我打机锋,这些年来,你也不容易。他们一直压着你的仕途,你却能顶着苍梧郡王的招揽,对我说这些。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心中自有一笔账。洛阳那边不把你当人看又如何?只要你跟了我,我就能让你活出个人样来!” 第700页 裴义定定地看着年轻的侄儿,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去,江南。”长安虽好,却不是他愿意久待的。 出身不是他能选择的,身为庶子也不是他的错,他想要上进又有什么不可以,凭什么要被压制,被欺辱,被鄙夷? 既然无法对抗,那就只能选择远离,去富庶且环境优美江南。郡守也好,别驾也罢。若说年轻的时候还怀揣着与世俗对抗的心思,伴随着岁月的推移,就只剩下了对安稳和体面的渴求。 “好。” 裴熙满口答应。 只要他说能做到,那就一定能做到,这就是裴熙! 裴义强忍心中激荡的情绪退下,从暗道离开,打小就跟随在裴熙身边的心腹裴宣这才从门口进来,恭敬地问:“郎主,这条暗道……” “派人守着,暂且别封。”裴熙淡淡道,“给我备车,我要去卫拓府上。” 卫拓位高权重,想要见他的人不计其数,就算是高官显宦,没有拜帖也不成礼数,递了拜帖也未必能见到卫拓本人,但裴熙不在乎这些。他要见卫拓就直接驱车,就凭他的身份,有谁敢拦他不成? 更何况,卫拓也不会拦,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 说来也奇怪,裴熙去了卫府后,反倒不急了。他一向是反客为主,张扬肆意的性子,寒暄之后,来了兴致,便与卫拓对弈。 两人的棋路完全不同——裴熙气势凌人,步步杀机,却又处处布下暗手,看似横冲直撞,一往无前,实则算无遗策;卫拓偏向守势,滴水不漏,锋芒内敛。与他对弈,尤其是弈棋的高手,从来不会丢盔弃甲,不是和局,便是输一两个字,让你觉得下次有机会胜过他。然而这个下次,只会是遥遥无期。 正因为如此,棋下到一半,裴熙就直接把子给扔了,很不客气地说:“这样没意思,不下了。” 这种近乎“耍赖”的做法,由他做来,却是一派风流洒脱。 卫拓知裴熙生性骄傲,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让着他,但卫拓棋风素来如此,纵两人势均力敌,非与旁人对弈那般高下立判,卫拓也会下意识想到棋局结束后的落子格局,总留了三分余地。裴熙看出这一点,越下越不痛快,扔了棋子后,似是很随意地说:“大军凯旋,风光无限呀!” “封官拜爵,乃是无数人一生所求。”卫拓平静道,“用性命换来的功劳,自然只得羡慕。” “你说得不错,现如今我官也有了,就差个爵位。我说,卫元启,你觉得我来做这上宛侯,如何?”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只是谈论一张纸,一支笔的归属,眼角眉梢一派悠然,卫拓却能品度出这份轻松写意下的森然杀意。 很显然,在储位的争夺上,裴家嫡支的意见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不,如果单单是分歧,还不足以激怒裴熙至此。想必是裴家有什么动静,但裴晋还活着,事态未必不能控制…… 可以控制归可以控制,却未必不会发生大事。 瞬息之间,卫拓已明白裴熙的用意,故他容色不变,语气不疾不徐,未有半分波澜:“此乃裴大人的家事,卫某并无置喙的余地。” “你说得不错,此乃家事。” 只不过,不光是裴家的家事,而是整个皇家的家事。 想到自己从长安、洛阳两京动静中分析出的谁人手笔,裴熙冷冷一笑——上宛侯的爵位,他本是看不上,也没半点想法的,偏偏有人咄咄相逼。 既然你们这么想得到这个破玩意,那我就偏偏要毁掉它!我可以不得到,但我一定要当着你们的面给毁掉! 父子亲缘,兄弟情厚?当真可笑! 一个连世子都不是,就从小开始忌惮、打压他这个弟弟;一个成天就会“孽畜”、“孽畜”地喊,嘴上说以他为豪,实际上呢?他太出色,让做父亲的黯淡无光,如今连父亲的仕途都因他而阻,他还没半点回报父亲的意思。在裴礼的眼里,没告他“忤逆”,已经算是天大的恩德了不是? “这家业大了,也有些烦恼。”裴熙百无聊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卫大人可千万留心。” 裴熙说得是什么,卫拓心中自然有数——暗喻姑且不提,卫家人口虽然简单,却也不是不烦的。关键就在于原配廖氏留下的嫡长子,无论从样貌还是资质,全都像足了母亲。 天生才能平庸也就罢了,偏偏摊上继母,哪怕继母无半点坏心,“捧杀”的流言也不可小觑。 见卫拓神情,裴熙笑道:“瞧我这话多的,些许小事,卫大人当然有解决的办法。”就算没有,那又如何?卫拓会在意这点小事么? 裴熙太清楚卫拓是什么人了,这位风姿恍若九天谪仙的宰辅早将全部的爱分给了苍生黎明,至于家庭嘛……归根到底,也只是让他显得“正常”,并不会真正走进他的内心。故裴熙没什么兴趣继续谈下去,只道:“天色不早了,别送我,我自己会回去。” 话虽如此,卫拓却还是送了他一程,再回书房,未完的棋局上,被白字所围的黑子,恰恰连成一个“灭”字! 卫拓衣袖轻拂,覆了棋局。 闷雷自天边响起。 天,要变了。 第四百三十章 轻盗甲兵 深秋已过,寒冬来袭。 负责戍卫宫城的卫士们打了个哆嗦,不着痕迹地跺了跺脚,几乎是数着时间,等待交班的来临。 第701页 好容易熬到了交班,便有人疑惑:“唉?怎么是你?你不是后日才当值的么?” “哦,今日风大,我与人换了。”来人略有些无奈地回答。 无需多言,旁人已心领神会。 南府十六卫中,高门公子比比皆是,素来娇生惯养。平日当值倒还好,一是不敢误了差事,二是有机会见圣人天颜,谁都不会错过这机会,再不情愿也会乖乖履行自己的职责。但这冬天一来,头几场寒风最是难捱,因此一病不起的大有人在。南府的卫士虽不至于缺衣少食,但穿棉衣披铁甲,哪有在家里披着狐裘,围着暖炉来得惬意?这等时候,能窝在房间里不动的,谁愿意出来?故每到冬日,南府十六卫都是最难管的时候——公然逃班得倒没有,传出去一个“大不敬”,谁都担待不起。但私下里换岗一事,由于涉及的公子哥太多,一旦捅出来,谁都讨不了好。 再说了,这“换岗”的情况实在太多,有蓄意讨好高门,自己多分担些的;也有被人威逼利诱,不得不顶上的;还有家庭略差,想多攒些钱财好让一家人挨过冬天,自愿多轮值几次的……真要处置起来,也是一桩麻烦事。故南府上下一向都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南府的情况,沈淮早与秦琬通过气,自然也被陈玄所知。 “七十三人。”陈玄看着丽竟门人呈上来的密报,沉吟片刻,问来人,“东内呢?” “回大人,东内距离较远,换岗之人……”只多不少。 这也是正常的,皇帝夫妇长久居住在东内大明宫,秦琬自然调拨最精锐的侍卫,以及最能撑场面的公子哥们前往护卫。前者倒好,后者一想到数九寒天需要起个大早,走好长一段路前往大明宫,然后要在那里住十天半月,便觉浑身都不自在——宫中远不比自家轻松,别的不说,就是这炭,自家的时候有奴婢守夜,往里头填炭,熏香,烘衣服。在宫里什么都要自己做,对许多人来说,无疑叫苦不迭了。 陈玄抬眸,神色淡淡,眼中却有一抹冷意:“怎么,拿不到确切名单?” “大人恕罪!”属下忙不迭告饶,“东内重地,门禁森严,沈大人近日又盘查得严,与旁人交头接耳的,一经发现,皆有惩处。请再给属下三日时间,定能将一切整理齐全。” “三日太长,最多一日。”陈玄斩钉截铁,不容反驳,“重点盘查左右卫和千牛卫,金吾卫也不能落下。” 待到下人走了,常青才从柜子后走出来,大感奇怪:“丽竟门办事,竟这样不得用?”按照他的想法,丽竟门应当在所有重要地方都安插了人才是,纵不为监视朝臣,也要掌握一定的动向,否则怎么配称探子? 再说了,帝后移居大明宫,这是多大的事情?如今的大明宫防卫早不可同日而语,太极宫也不能落下,南府因此补了不少人,秦琬也借此施了许多恩。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安插些探子进去,简直对不起“丽竟门”三字。 陈玄看了常青一眼,有些无奈——丽竟门元气大伤的罪魁祸首就站在眼前,却毫无坑了他们的自觉,反倒点评起丽竟门做事的不妥了。好在他知常青在这些事情上无甚心机,便没放在心上:“先帝脾性好,殿下像了十成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丽竟门办事慢些,先帝也未曾苛责过,当然,遇上紧要的事情,他们也是不敢拖沓的。不像在魏王手底下办事,他可不管手下的人多难,不能又快又好地办成他吩咐下来的事情,他就会换人了。 全天下最大的暗探部门,自然要当权者的心腹来统领。这一点,谁心中都有数,但并不妨碍陈玄难做——前代统领周航交权倒是交的爽快,底下的人却不一样,纵不刁难陈玄,也没到极力配合的程度。 陈玄对下头人的想法一清二楚,故他并没有用雷霆手段,打压那些对他吹毛求疵的人,因为,不急于一时。 “殿下宽宏大量,乃是我辈之福。”这位历经坎坷,心如铁石的大统领淡淡道,“所以,我们更不能软弱了去。” 察觉到他露出的杀气,常青猜到几分,神色微凛:“我知道了。” 次日,清晨。 坊市的大门堪堪打开,苍梧郡王秦敬已一身披甲带剑,神情庄重。跟在他身后的,乃是他蓄养的心腹甲士,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只听秦敬问:“已准备好了?” “回王爷,一切准备就绪。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宫门立刻会被封锁!里头的人纵是有三头六臂,也莫要想飞出去!” 秦敬露出志得意满之色:“江都还是太狂妄了,她一介女流之辈掌权,本就不该,还大肆培植自己的党羽,有今日也是情理之中。” 新势力的崛起,必定要触动旧势力的利益。好位置统共就那么多,秦琬要提拔自己的人,必然会挡了某些人的道。秦敬也不是蠢的,早在一年以前,他就秘密地与许多朝中重臣,达官贵人有所接触,对这些人示好。虽说应承他的毕竟是少数,但有这么一层引子在,想要互通有无,也有了合适的理由。 哼,江都,你难不成真以为,我只会用后院的名额来笼络人?那只不过是演给你看的一出戏,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关系罢了!你想收复军队,我就跟在你后面,拉拢那些被你得罪的人! 第702页 你想抬举姓萧的小子,姜略不计较,可姜家计较!不仅姜家计较,勋一府中郎将文韬也计较——本是牺牲区区一个无名小卒的事情,却有可能演变成得罪贵人,这位老狐狸岂会同意? 再说了,左右卫大将军的实权,上将军的荣耀,早就有无数人盯着。若不是江都公主掌了权,又有谁知晓陈玄陈子深,常青常夏臣究竟是什么人? 既不出身勋贵,也无显赫门第,就连资历都没有。只因是江都公主心腹,便青云直上,旁人熬几十年都未必能得到的官位,对他们而言,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这样的晋升速度,谁能真正心服?尤其是那些离这位置,这荣耀就差一步的大人物们,更加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秦敬抓住得,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只见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问:“今天政事堂当值得是哪位宰辅?” “回王爷,今儿当值得是张相。但江都公主似是有要事相商,将徐相、卫相一道传进了宫。” 秦敬一听,登时乐了:“不错,他们三个都在啊!等等,也就是说,裴熙那家伙,今儿没有进宫?” “裴大人并未被传召。” “今天也不是沈淮当值,实在是天助我也。你们记住了,攻进了他们的宅邸后,先找到他们,格杀勿论!若是忙着抢掠,耽误了正事——”秦敬冷着声音说,“你们也勿要回来了!” “属下听命!” 这时,秦敬有一心腹忽然凑上来,小声说:“王爷,咱们当真要先去大内?” 秦敬脚步一顿,疑道:“此话怎讲?” “江都公主虽执掌朝政,到底只是女流之辈,怎比得上……”此人暗示地瞧了瞧东边,“三位大人虽名望极高,却比不上圣——” “住嘴!” “属下知错!” 瞧着此人诚惶诚恐的态度,秦敬眉头紧缩,没再说话。 他原先的计划是先封锁太极宫与大明宫,禁止任何人的进出,然后将秦琬扣住,将她的心腹给杀死,裹挟重臣,如首辅徐密等,前往大明宫,逼迫秦恪写下退位诏书,重臣作证,好砸实自己的名分。 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有道理的——大明宫距离皇城较远,虽修建多年,却是近几年才修缮完备的,其中究竟有哪些暗门暗道,莫说秦敬不熟悉,就连反心最坚决的右卫大将军李千都不熟悉。贸然进攻,未必能起到奇效,反可能得不偿失,太极宫也不同。若是将帝后的心肝江都公主给拿了,以她为人质,就算帝后侥幸逃了出来,也不敢贸然动作。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一步好棋。 但这人说得也对,若是帝后心一横,坚决不要江都公主……带兵逼宫,本来就是大罪,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孤注一掷,为何不玩个大的? 想到这里,秦敬咬了咬牙,问:“文韬怎么说?” “文大人昨日给孙子过了生辰,席间太过高兴,喝得酩酊大醉,一时半会,怕是起不来。”明白这就是如今执掌北衙的勋一府中郎将文韬的表态了,不支持,也不反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敬毅然道:“传令下去,赶赴大明宫!” 第四百三十一章 直闯宫城 秦敬带兵赶到大明宫的时候,右卫大将军李千已经等在那儿,还未等秦敬询问,当头就是一句:“殿下,重玄门虽攻下来了,玄武门却不曾破!” 听见这么一句话,秦敬便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怒斥道:“怎么会没攻破?不是说早就安排好了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李千官拜右卫大将军,并不是什么可以随意被呵斥的人物。之所以跟随秦敬造反,也只是不忿区区一个毛头小子竟要越过自己,执掌左右卫,加上先前家族与魏王走的颇近,虽抽身及时,没被魏王案卷进去,却不讨皇帝与江都公主的欢心,方想殊死一搏罢了。 事情都做了,再要回头已是不可能了,故他压住心中的无名火,解释道:“事情有变,不知怎地,郦深忽然来了。他带着一批禁军退到了玄武门内,誓死守住玄武、银汉和凌霄三门,与我们对抗!” “郦深?他不好好当他的翊一府中郎将,跑到玄武门来做什么?”秦敬暴跳如雷,却很快反应过来,“北衙不是都安排妥当了么?今天压根不是他轮值,怎么会出这么大的岔子?” 李千心想谁让你临时改计划呢?说好了先攻太极宫,人手自然是那边安插得多些,毕竟经营的时间久。贸然改变攻打的地方,虽说同样有准备,到底略差些,又遇上这样的事……不过今儿确实太巧,巧到让李千有些不安。 太极宫和大明宫的北门都叫玄武门,同样都在龙首高地上,地势比别的门高出一大截。只要掌握了玄武门,自此俯视宫城,便能将整座皇宫的情况收于眼底。 玄武门的地势如此重要,统治者自然不可能忽视,事实上,无论哪座玄武门旁都是屯了重兵的——皇帝并不放心关系盘根错节的南府十六卫,所以,驻扎在太极宫玄武门的兵马不是别人,恰是北衙勋一府的将士,也是北衙精锐中的精锐。这也是勋一府中郎将的地位为何如此特殊,人人都争相拉拢的原因。不是深得皇帝信任的人,断无可能委派。 大明宫因之前是避暑行宫的缘故,防备并不太完善,自从帝后迁居至此,秦琬便命人在大明宫北边做了个夹城,加了一道重玄门,夹城里头则设了官署。 第703页 太极宫的守将不能少,大明宫的守将更不能少,临时招又太过草率,今年又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暂且没那么多兵力情有可原,但帝后安危又是重中之重。所以大明宫镇守玄武门的将士从五府中的勋二府、翊一府和翊二府中抽调,三府的中郎将轮流当值,今儿本该轮到勋二府中郎将骆猛——秦敬早打通了此人的关节,答应事成之后,不仅要给他做国公,还要让他做一方都护。 谋反大事,秦敬也不敢一个个联系,确定文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骆猛是自己这边的人,他就没敢再动作了。至于另外两位中郎将郦深和邱航,秦敬一是觉得他们权柄不如文、骆二人,二是觉得这两人并没有骆猛那么强的权力欲,一个不好就要透露风声,才没去拉拢,谁知道今天被姓郦的坏了大事! 秦敬越想越气:“告诉姓郦的,投靠我,荣华富贵有的是!若是不从,就只能送他全家下地狱了!” “殿下,虽说南北两衙互相看不过眼,对彼此评价都不怎么高。但以我对郦深的了解,他并非一两句许诺就能轻易动摇的人。”李千比秦敬冷静不少,“玄武门一时半会攻不下来,也不怎么要紧。南边的五座门都已经被我们的人给封住了,沈淮不在,金吾卫没了主心骨,只会死守,不敢强攻。西边的九仙门和右银台门,还有东边的太和门已由我们的人接手,虽说玄武门还没破,他们也翻不了什么风浪。” 大明宫共九坐城门,东面靠山,左银台门就是个摆设。北面地势最高,战略位置最重要。西面驻扎着右骁卫、右武卫和右领军卫三支军队。这三支军队中,右骁卫大将军也投靠了秦敬,借着“换岗”的便利,全部都换上了自己的人。同样,东南的大和门中驻扎着左骁卫、左武卫和左威卫三支军队,这其中的左武卫大将军也愿意跟着秦敬干一票大的。 南府么,真正忠于皇室的还是少,渴望保住小命的多。加上皇帝登基日短,先前又没经营这一块,江都公主虽施恩了,但南府公子哥太多,小恩小惠满足不了他们。故其余两支部队也就半推半就,说投降倒不至于,顶多就是个“抵抗不力”,才让敌人攻破。 大明宫的南面乃是“正位”,正门丹凤门,外朝含元殿、中朝宣政殿和内朝紫宸殿都在这条中轴线上。含元殿外驻扎得就是金吾卫、千牛卫和左右卫六支部队。由于执掌金吾卫的沈淮是皇后内侄,深得帝后信赖,左右卫反倒要退一射之地,故大明宫正门的守军便以金吾卫为主,千牛卫为辅,太极宫正门则以左右卫为主,同是以千牛卫为辅。这也是为什么李千觉得秦敬走了一招烂棋的原因——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太极宫都比大明宫好攻打一些,虽然也只是一些罢了。 秦敬听见优势还是在自己这边的,神色松动了一些,问:“太极宫那边,情况怎么样?” “江都公主亲自提拔的人,还是有点本事的。虽说东、西、南三面都被拿下,但在朱明门和玄武门处遭到了激烈的抵抗。” 玄武门的重要自不必说,朱明门则是太极殿后的一道城门,太极殿、两仪殿、紫宸殿还有甘露殿,同样是在一条中轴线上的。从朱明门走,便可以通往中朝两仪殿,再往后,就是象征权力中心的紫宸殿,以及江都公主暂住的甘露殿。如果要打比方,朱明门便是宫城的“二门”或者说中门,甘露门则是太极宫的“内门”,外臣无诏是不得进入的。 朱明门和玄武门没有丢,就表示太极宫的外城、外宫虽然失守,内宫却还没被攻破。 虽然对方抵抗之顽强超出了秦敬的预期,他却也能理解——在他看来,江都公主毕竟是女人,对后院总是管得严一些的,便道:“令他们加紧进度,若能生擒江都再好不过。”说罢,抬头看着巍峨宫殿,咬了咬牙,“其他人,随我去九仙门!” “殿下——”李千大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我等不急了!”秦敬几乎是嘶吼了,“大家随我上!谁抵抗,就将谁给杀了,若能将敌人全都杀光,本王重重有赏!” 李千脸色铁青,迫于无奈,只能纵马跟上。 数百骑兵悍然闯入皇城之内,越过内宫,直取帝王居所——紫宸殿。秦敬早就杀红了眼,待到紫宸殿,更是毫不客气,大肆搜宫。娇美的宫娥吓得瑟瑟发抖,血腥味飘散在风中,李千随手拎了一个内侍:“说!皇帝和皇后到哪里去了?” “圣……圣人与皇后,在,在赵将军的护送下,前往含元殿了!” 此言一出,秦敬和李千的脸色更差了,秦敬就差没吼出来:“赵将军?那是谁?” “听,听说是,是平叛归来的——”内侍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李千随手用刀将内侍的脖子一抹,语气急促:“殿下,情况有些不妙,玄武门不破,骆猛便不能带兵长驱直入。宣政殿与紫宸殿又隔着厚厚的宫墙和紫宸门,就算是紫宸门破了,还有宣政门……” 秦敬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色扭曲:“真是反了天了,太极宫攻不破内宫,大明宫的内宫尽在掌握,外宫却出问题——我就不信,你们,给我去压着奴才,往紫宸门下堆柴,倒油!” 他心中清楚,文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有时效的。再拖久一点,情况对他就不妙了,所以,即便烧了这大明宫,他也非得在救驾之师到来前,拿到传位诏书不可! 第704页 利刃加身,谁能不妥协?哪怕前头就是箭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祈求自己运气好一些。没过多久,紫宸门就燃起熊熊烈火,横着数以百计的尸体。 紫宸门既破,阻挡秦敬的,也只有宣政门了。 常青站在宣政门的隐蔽高处,长弓已如满月,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射秦敬,杀李千。” “玉先生?”常青十分惊讶,“你怎么在此处?” “我虽领着户部的衔,却得了圣人允许,可以凭腰牌出入弘文馆。”弘文馆就在宣政殿的东边,“赵肃回京述职,顺便向圣人陈述凉州风土人情,我对凉州颇为熟悉,圣人自会召我前来。若非圣人兴起,拉着我俩聊了许久,误了时辰,赵肃怎会留宿宫中?” 常青虽知秦琬早有安排,却不知连这些都计算进去,叹服之余,也惦记着刚才的事情:“都说擒贼先擒王……”秦敬一死,这些乱臣贼子立刻就会军心涣散,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秦敬诛杀,为何要杀李千? 玉迟哼了一声,才道:“殿下就是猜到你会这样做,才通知陈玄,让我走一趟。你要记住,皇家的人,他们自己可以杀,你不行。” 第四百三十二章 棋局已收 玉迟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常青哪会不明白秦琬的好意?秦敬虽逼宫造反,到底是皇帝的儿子,若是自己眼都不眨一眨就将他给杀了,皇帝心里能不留疙瘩?故他将箭矢对上了李千的方向:“陈玄呢?” “他?”玉迟轻轻地笑了起来,“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 常青不懂,却也没多问,只将弓弦拉至满月,微微眯起眼,箭矢已如流星一般划过天空,准确无误地从李千的左眼贯入! 李千惨叫一声,下意识拉紧了缰绳,战马吃痛,仰天嘶鸣,已经失了平衡的李千登时栽了下去。脖子一歪,连挣扎都不曾,便没了声息。 众人见状,不由大惊——李千身披甲胄,护住周身要害,尤其是面部。统共也就露了眼睛、嘴巴和下颌,竟有人在这样远的距离,这么乱的环境,命中李千的眼睛? “神箭手,是神箭手!”不知是谁,声音充满惶恐,“快跑,神箭手想要杀人,从来不要第二箭!” 秦敬恶狠狠地说:“不许跑,给我把宣政门攻破!皇帝就在前头,若能冲进含元殿,重重有赏!” 常青听见他们的高喊,低低一笑:“自身都难保了,还想要重赏?”三支弓箭已搭于弦上,“殿下心愿达成,应当不会介意我杀了几匹马吧?唉,这好马,可是比人命值钱多啦!” 话音未落,三箭已如雀屏一般散开,牢牢钉在战马的头上! 霎时间,人仰,马翻! 宣政门距含元殿也不过几十丈的距离,火光映在窗户上,哪怕紧闭门窗,焦味和烟味也渐渐飘了过来。震天的厮杀声更不消说,小小的宣政门,俨然成了两军的战场。沈曼紧紧握住秦恪的手,见自己的丈夫不住发抖,牢牢地抱住了他:“恪郎,我在。” “曼娘——”秦恪牙齿打颤,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沈曼凝视着他的双眼,极为郑重地说:“恪郎,我在,你别担心。还有我们的裹儿,她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 秦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虽韶华不再,却有那么一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没有变过——就像很多年前,她义无反顾地违抗圣旨,褪去锦衣华服,满头珠翠,换上粗布麻服,与他一起流放。 她永远和自己在一起,无论生或死。 不知为何,那些近在咫尺的厮杀和喧嚣,仿佛就这样远去了。秦恪反握住沈曼的双手,咬紧牙关,语不成调,眼泪却已流了下来:“曼娘。” “恪郎,不要担心,我们的裹儿,一定会来。”沈曼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秦恪反抱住她,沉声道:“是的,我们的裹儿,一定会来。” 内监张华站在不远处,充作木头人,不敢打扰帝后的温馨时刻。这时,赵肃和玉迟急急赶过来:“张大人,好消息!” 张华知他们两人都是秦琬心腹,何况此番调动金吾卫抵御敌人的就是赵肃,冒着生命危险做出担保,让赵肃及时见到皇帝,方有临时指挥权的则是玉迟。立下这等大功,前途如何,已无需多言,故张华想也不想,径直道:“二位大人请随与我一道去面圣!” 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相拥的帝后分开,就见铁甲上血迹斑斑的赵肃大步走了进来,在极远的地方跪下,正色道:“启禀陛下,常将军射杀右卫大将军李千,敌军涣散,我军趁势反攻,大获全胜。苍梧郡王在部下的保护下逃了出去,金吾卫郑将军已率轻骑追击!” 秦恪这才松了一口气,沈曼却止不住心中的惊慌:“常将军?莫非是常青?他不是跟着江都公主的么?” 她本觉得今天略有些巧,还当女儿早有准备,请君入瓮,可……难道真只是巧合?那裹儿怎么样了? 秦恪一听也急了:“江都公主如何?” 赵肃愣了一下,玉迟马上道:“想来常将军也快到了,太极宫的情况,定没人比常将军更清楚。” 果然,他话音刚落,常青也走进殿中,干脆利落地在赵肃身边跪下:“回陛下,驻守太极宫玄武门的勋一府左郎将叛变,幸被右郎将察觉,与之交战,并派人告知殿下。当时太极宫东南西三面已被攻破,殿下命以陈将军为首的诸将牢牢守住内宫,派末将带着精锐趁乱离开太极宫,火速赶赴大明宫救驾。” 第705页 秦恪又是心疼女儿孝顺,又担忧她的处境:“那现在呢?太极宫情况怎么样了?” “陈将军说可固守,臣已差人持殿下钧令,前往谯郡公府与诸将军府,命他们速速前往太极宫镇压叛乱,并派人前往诸公主府,请诸公主调甲兵支援!” 沈淮?诸公主?为什么不直接从城北大营调兵?公主手上也就三百护卫,能顶什么用?城北大营可驻扎着近万精锐府兵啊! 秦恪刚想问,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秦琬手上是没有虎符,调不动北衙禁军的! 他登基之后,本想将虎符一并交给秦琬,秦琬却拒绝了,只说不愿让他更加为难。那时朝堂反对江都公主主政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若是秦琬再拿了兵权,情况怕会更糟。故秦恪就想等等,反正他不会反对女儿的任何决策。南府有沈淮,又有陈玄和常青,秦琬十六卫至少能调动四支,其他人也会买她的面子,平日也够用了,谁能想到…… “常青,你立刻带着虎符,前往城北大营,调他们来增援!”虽知敌人已经退去,秦恪还是心有余悸,“九郎,你就留在这里戍卫!” 两人得令,玉迟却道:“陛下,苍梧郡王虽逃窜,玄武门的情况仍旧危机。郦将军临危受命,手上兵力不多,一旦玄武门失守,后果不堪设想。还望陛下派一位分量足够的大臣前去喊话,提及苍梧郡王已经落败,好让骆猛缴械投降。” 秦恪连连点头,看了一眼张华,说:“张华,你走一趟吧!” 张华听见秦恪这么说,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惧怕,只见玉迟主动请缨:“臣愿意陪张大人走一遭!” “好!”秦恪热泪盈眶,“不愧是裹儿看中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 待离了正殿,玉迟靠近张华,小声说:“张大人勿要担心,苍梧郡王既落败,‘护卫不利’的诸将自然知道该怎么选。骆猛纵有斗志,他的部下也没有,阵前倒戈乃是必然。此去无性命之虞,唯功劳而已。” 张华何等人物,一听就知道,这是玉迟,或者说秦琬在送功劳给他。 内侍能做到张华这份上,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无非就是求个善终——这点张华倒不怀疑秦恪甚至秦琬的为人。若说还有什么,便是不能像匡敏那样,以残缺之身,却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匡敏随先帝南征北战,又殉了圣人,圣人也在皇陵里给他留了一间墓室,这是何等的光荣?在江都公主的提议下,史官也将匡敏的一生记了下来,保存在《大夏志》中,虽只有短短三五行,却是许多人一辈子的追求。 那些糊涂,那些痛苦,那些艰难的抉择,统统遗忘,化作云烟,知情人缄默不言。留在史书上的,唯有几句称赞,一声叹息。 赞他功绩,叹他遭遇。 秦琬看出张华羡慕,所以,她也送一份无法抹去的功绩给他。 两宫的血火渐渐散去,秦敬及侍卫们却纵马狂奔,竭力想要甩开追踪他们的郑将军一行。 许是天随人愿,两队的距离渐渐拉开,秦敬堪堪松了一口气,闯入林间,打算小憩片刻,思考一下接下来往哪里逃,又如何卷土重来,却不知不远处的高地上,陈玄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手下回禀道:“回统领,咱们设置的障碍只能拖郑华不足两盏茶的时间,若要拖得更久,可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但这么短的时间,其他的部队根本赶不及过来。 “不用再做什么了。”陈玄的语气很是寡淡,“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来抢功的?” 您见太极宫的局势稳住了,就命人扮成您的样子继续驻守,与敌人厮杀,自己则离了太极宫,先联络上玉先生,再快马加鞭赶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抢功? 等等——想到一种可能,他的手下心神一凛,不敢多言。 陈玄见手下噤若寒蝉的模样,知对方想歪了,便道:“告诉你也无妨,原因很简单,苍梧郡王是皇子。” 因为是皇子,有君臣之分,所以常青不能杀他,郑华也不敢杀他。 皇帝是个心软的人,未必就会杀了这个儿子。纵是狠下心,给苍梧郡王判了死刑,也会有不少人将苍梧郡王之死攀扯到江都公主的身上,说她逼死了庶出的兄长。 这等事情,江都公主可以不在意,他却是不能不理会的。 陈玄遥望天边,夕阳渐渐落下,阴影覆盖住树林,平添了几分阴森,也遮住了苍梧郡王一行人的踪迹。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大人……” “没什么好看的。”陈玄的神色很平静,轻描淡写地说,“结局已经注定。”他们下山的时候,郑华刚好带着轻骑追入树林,陈玄听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马蹄声,唇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被亲信背叛,杀死在阴暗的丛林里,这才是秦敬该有,也唯一能有的结局。 第四百三十三章 谋算人心 裴熙百无聊赖地拈着棋子,木制的棋盘上,黑白交错,相映生辉。 府邸之外,杀声震天,人人自危,纵是手握利器的壮汉也有些不安。唯有他,眉间带着三分骄傲,七分轻嘲,漫不经心地落了一枚白子。 赵肃是代王府旧部,帝后疑谁也不会疑他,一旦宫中生变,沈淮又不在身侧,定会命他掌兵,抵御敌人。 想到这里,裴熙轻轻一笑,取过一颗黑子,摆到合适的位置。 第706页 玉迟善于揣摩人心,又时常出入宫禁,颇得皇帝信任,恰好可以补上赵肃的不足。张华渴望名留青史之意,玉迟早已察觉,裹儿又示意过,必要的时候,他可便宜行事,以玉迟的本事,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旋即,他又将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 郦深少时与穆淼是至交好友,后一文一武,文在中枢,武在北衙,为了避嫌,这些年才不怎么往来,却不意味着友情就此断绝。两人的立场虽不完全一致,郦深也会被穆淼的选择所影响。 再是一枚黑子,吞了大半白子的领地。 常青于政事上素无半点心机,却是一柄最锋利的刀。用他,不但可以将敌人杀个七零八落,而且他忠厚的外表也是绝佳的掩护。只要对他说了不需隐瞒,裹儿是怎么吩咐的,皇帝问起,他定是一模一样回答的。 白子不甘失败,愤而反击,只可惜,徒劳无功。 裹儿主政,诸多勋贵重臣不买账的事情,皇帝早就知道,也只是知道,并未切实体会究竟有多难。所以裹儿手上有没有虎符,在皇帝看来都是一样的。现如今,帝后可算是好好尝了一回滋味。 最后,仍由黑子收尾。 陈玄行事谨慎,心思缜密,又带着三分阴柔。他一定不会让秦敬活下来,令裹儿背上恶名。所以,他会赐予秦敬一个非常完美的,一点都不符合皇族身份,却很适合秦敬本人性格的死法。 十九道纵横之间,一个“杀”字,锋利得刺痛人的眼睛。 “郎主——”裴宣急急地跑到门边,“乱兵已经退去了。” “裴宣啊,你说这儿是不是小了些?” “啊?” “地方也小,伺候的人也少,实在住不开啊!”裴熙拂了拂衣袖,不染半点尘埃,轻松写意地向外走去,见裴宣还愣在原地,睨了他一眼,“没听明白么?府上要再进些人,记住,只要家伎和奴婢,明白么?” 裴宣品度裴熙这句话蕴含的意思,不消片刻,已察觉其中意味,不由打了个激灵,连声应道:“诺!” 不知不觉,竟汗透重衣。 裴熙赶到大明宫的时候,大明宫的戍卫已被金吾卫尽数接管——帝后经此一事,已如惊弓之鸟,除却“自家人”沈淮,以及沈淮所执掌,此番几乎未曾参与叛乱的金吾卫外,旁人一概不信。 沈淮听见裴熙来了,连忙去迎接,犹豫半天,还是没忍住心中的问题:“此番事变……” “确实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裴熙知他想问什么,干脆利落地说,“我们本以为会是九日后,却未想到他心急至此。好在早就做了些准备,否则,还真让他打了个措不及手。” 他这么一说,沈淮心里也平衡了。 没办法,赵肃这宫廷留宿得有点巧,很难让沈淮不怀疑,这是秦琬早就安排好的,局已经做好,就等秦敬往里头钻。 倘若真是如此,沈淮怎会高兴?明明沈家才当是江都公主最好的臂助,若是江都公主告诉了别人,偏偏不告诉他,让他背上“失职”这么大的黑锅,那可就太令人寒心了。 裴熙生来高傲,算计了人也大大方方告诉你,从不遮遮掩掩。在这一点上,沈淮还是信得过他的,想想也是,秦敬要造反,肯定得挑沈淮不在的时候。沈淮却一向尽忠职守,丝毫不以皇亲国戚自居,一个月顶多休沐三四回。真要留了心,其实很好算,毕竟越往后拖,陈玄和常青对禁军的掌控力就越强,毫无疑问,情况也对秦敬越不利。 见沈淮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裴熙没说什么。 没错,以他们如今的力量,确实不能面面俱到,真正掌控全局。纵然在秦敬身边安插了人,但秦敬是个谁也信不过的家伙,并不会将计划全盘吐露,一会一个主意也是经常的。何况安插得这么深的探子,往往是不用则已,一用就再也没办法隐藏的,秦琬自然也不会将他们耗在日常琐事上——虽不能知晓秦敬究竟拉拢了多少人,但只要守住最重要的玄武门,牢牢占据高地,秦敬就是把南府十六卫全给拢了去,秦琬也有办法对付。 北衙统共就四位真正有话语权的将军,稍微分析一下这四人的性格,秦敬会拉拢谁,不问即知。如此一来,秦敬会选什么日子造反,范围就已经缩到一个很小的程度了。 计划是他和秦琬定的,九日后也确实是最可能的日子,但今天,也不是没算到的,只是被他们列在第二罢了,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这么一出。话又说回来,在裴熙心里,这两日的可能并非三七开,而是五五开,他却只字不提——帝后是秦琬的亲生父母,秦琬关心则乱,并不会真正置帝后于险境,哪怕处处都安排妥当,万无一失,秦琬也未必会同意,裴熙却不然。只要有七成的把握,他就一定会冒险。反正安插在秦敬身旁的探子早就得了吩咐,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分毫都不会错,帝后安全无虞。 含元殿内,秦恪听见秦敬已被亲信杀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才道:“既是如此,取他的首级,悬于太庙三日,令他亲自向列祖列宗告罪罢!” 众人肃容称是,秦恪经此一难,颇有些意兴阑珊:“那些背主的奴才,也一并杀了。” 秦琬见父亲竟没想到还有一件事,目光巡视诸位朝臣一圈,沉吟片刻,仍站了出来:“父皇,苍梧郡王谋逆,可要援引旧例?” 第707页 旧例? 秦恪一怔,未反应过来,沈曼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比了比自己,秦恪这才明白——按照本朝的惯例,谋逆、叛国两桩大罪,纵是皇子王孙也无权免责。就算是死了,也要被贬为庶人,名字从金册玉牒中抹去。 这本是大臣们该提醒皇帝的,但当今圣上的情况,大家心中都有数,谁敢冒着惹皇帝不快的危险说这件事?就算是秦琬,明着将此事说出来,也是担了风险的——倒不是怕秦恪不高兴,而是会有人说她是故意打击报复,斩草除根。 话又说出来,就算此时不说,这么大的事情,谁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帝素来不管事,这恶人迟早要秦琬来做。既是如此,早说和晚说又有什么分别?还不如堂堂正正地提醒皇帝,也好过藏着掖着。 “既是旧例,那就遵循吧!”想到被出族的梁王和卫王,秦恪的神情更加低落,“其他琐事就不必问朕了,一应交由江都公主处置。对了,张华,取虎符与先帝佩剑来。” 张榕心中一动,本想上前,眼角的余光扫到不动如山的徐密和江柏身上,思忖片刻,也没说什么。 “先帝佩剑,曾赐予梁……梁庶人查案,所到之处,如先帝亲临。从今往后,江都公主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秦恪挥了挥手,不想多说,“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见状,只得告退,秦琬抬眸,看了一眼母亲,见沈曼朝她轻轻点头,便走到张华身边,轻声道:“张大人,父皇母后都受惊了,还是请太医院的御医们来看看,开几贴安神的药方为上。” 张华承了她偌大人情,比昔日的恭顺又亲热三分:“殿下放心。” 秦琬恋恋不舍地看了父母好几眼,这才与众臣一道退下,沈曼见大家都走了,不由叹道:“你呀,就是这样,裹儿想和你说话,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你,你与她多说几句又如何呢?” “她也是太不像话!”秦恪愤愤道,“将心腹全往这边调,丝毫不想想自己!秦敬那孽畜连逼宫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若是她落在秦敬手里,会有什么后果,她——纵是一片孝心,也不该这样!” 沈曼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不是将虎符和先帝佩剑给了她么?从今往后,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啦!” 说到此处,她又有些忧愁:“这次的事情,牵扯到了那么多人,由她来处理,我真怕她的名声更……” “我先前就是太在意这些,才令有些人会错意,连犯上的事情都敢做了。”秦恪拍了拍沈曼的手,“你莫要担心了,咱们的女儿,纵是名声不好又如何呢?她若看上了谁,谁还敢拒绝不成?现如今最紧要的便是树立她的权威,总不能令她一直提咱们操劳,说的话却没有半点用吧?处置又如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谁敢拿这个做嚼头,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沈曼知秦恪心意已定,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第四百三十四章 斩断亲缘 永隆元年的初冬,长安上空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久久未曾散去。 苍梧郡王叛乱被诛,这样大的案子,牵连进去的人不计其数——他的儿女自不消说,贬为庶人,关在城外一处庄子上,限制活动范围。生母周才人也落不得好,一条白绫赐死。福王因是痴傻之人,逃过一劫,却也免不得受些牵连,被降为郡王。好在江都公主吩咐,一应待遇都不削减,又亲自去福郡王府看了一圈,惩治了不好好伺候福王的奴才,这才令福王的日子好过了些。 皇室尚且如此,附逆的李千、骆猛等人更没有好下场,只要直接参与了谋反的人,无一不是满门抄斩,女眷没入教坊。他们的姻亲,如永安侯府等也一一被下了狱,日夜不停地被提审。金吾卫、千牛卫一并出动,与苍梧郡王走得近的,十个有九个要去大牢地转一圈,至于是放回来,还是进丽竟门的私牢,那就要听由天命了。 太极宫中,秦琬也在思考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苍梧郡王一案,卷进来的人实在太多。别的不说,单说李千一人,勋贵出身,兄弟姐妹众多,姻亲少说能串起十几二十家勋贵。再把其余从逆的人一算,长安的勋贵纵没全部被卷进去,也牵扯了七七八八,全看案子要做得多大。故而这些天,明着敢进宫来撞木钟的人不多,暗地里打听的却不计其数,但西市的血都没干,谁敢在这时候出头? “他们都觉得,你不敢。”裴熙把玩着手串,漫不经心地说,“看你的样子,难道真的不敢?” 秦琬翻阅着卷宗,随口答道:“我为什么不敢?杀都杀了,一百个人和一万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我既然敢动手,那就不在乎杀得是一个人,还是一万个人。之所以斟酌如何处置,不过是看在几位重臣,比如卫拓的面子上罢了。 “永安侯府也是蠢,居然没早早分家。”秦琬颇有些无奈,“本想给卫拓一个面子,令他的连襟面上好看一些,偏偏永安侯府没有分家。” “也就是说,一定要杀?” “其他人可以不杀,永安侯府不能。”秦琬叹道,“他们一家虽不是秦敬的心腹,却为秦敬鞍前马后,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牢牢地与秦敬绑在了一起。如今秦敬犯了事,那些分出去住,不知晓此事内情的庶子们,我倒可以网开一面,放过他们,知晓内情的嫡系却是不能留的。若是留了他们一条命,只怕无人当我宽大为怀,只觉我软弱可欺,或是做贼心虚。我名声不好倒事小,养大了他们的心,令他们以为我们这次只是运气好,这种事还是值得做一做的。那就不妙了,这样的事情,我可不想再来几次了。” 第708页 生杀予夺的滋味固然令人心醉神迷,秦琬却不愿意让自己习惯一条命令下去,动辄就是千百人的死期。只见她拿起面前的一堆折子,在裴熙面前晃了晃:“你看,全是参卫拓的。朝廷选御史,为得是纠百官之错,令君王清明。他们倒好,将这份指责当成了刀刃,动辄攻讦同僚,实在令我恶心。” 裴熙全然不当回事:“御史本就是这德性,你择一二看得顺眼的提拔,看不顺眼的,发配到穷乡僻壤做个地方官就是了。永安侯嫡系不能留,那就杀了呗!你所忧者,无非是温省胆小怕事,见二女婿卷入此案被诛,并不会接纳次女归家。那个可怜的女人走投无路,未来也没有指望,遁入空门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想不开也是可能的,但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爹逼她去死,这笔账反倒要算在你头上?卫拓是卫拓,他的妻儿是他的妻儿,若是别人,你兴许要顾忌一切,他的话,无妨。”那个人啊,神仙姿容,却最是冷心冷情,只要不在政事上给他添乱,大事上稳住了,些许小事,他岂会放在心里? 想到这里,裴熙失笑。 也许,卫拓真是神仙转世吧,也只有神仙,才会不把其他人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不会被任何事情拖慢脚步。哪怕曾经有过一点微薄的感情,也早早给了别人,随着那些人的离去埋入黄土,再也收不回来了。 “你倒轻松。”秦琬没好气地说,“你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附逆的左武卫大将军刘源出身洛州世家,与你们裴家可是世交。我虽将这事给按了下来,却是混不过去的。” “那个啊!”裴熙的语气很随意,仿佛说得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让他们往下查就行了。” 秦琬看了他一眼,才说:“上宛侯不会做出这等事,你大哥也没这本事。”但……你爹?你知不知道,一旦曝出你爹也参合进了此事,你就不能在朝堂上站着了? 秦琬起初还当裴熙不知道,都觉得奇怪,以裴熙的性格,不至于啊,就是猜也猜到几分了。如今见裴熙了然于胸,却不做半点反应,内心岂有不窝火的道理?“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知道,把他们约束住,防患于未然就是了,如今多不好处理? “因为我烦了。”裴熙干脆利落地说,“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打压,逼我退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他们却欲壑难填,非要将我的血肉嚼尽,骨髓抽干。这一次,我已经不想再退了。” 所以,你们就去死吧! 秦琬缄默许久,声音有些涩然:“旭之,你真的决定了么?” 裴熙的情况到底与她不同,她与秦敬不死不休已成定局,秦敬一旦掌权,秦琬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这份矛盾无从化解,所以秦琬必须杀他,何况秦琬对这个异母兄长也没什么感情,比陌生人好不到哪里去,杀了他也不会愧疚。但裴熙……那可是他的生父与嫡亲兄长,虽不是兄友弟恭,到底是血脉至亲,骨血相连,打小就生活在一起…… “他们默许刘源搭上秦敬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我的处境。”裴熙淡淡道,“虽是家丑,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自打你主政之后,洛阳的家信就一封比一封迫切,内容是什么,就算我不说,你也能猜到。裴礼在中枢待了半辈子,始终没摸到权力的边,早就成了执念。我在回信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若是进了政事堂,只会败了洛阳裴氏几辈子的英名。他却觉得我栈恋权力,不忠不孝。因有阿翁压着,不敢公然说我忤逆,却已经将我恨之入骨了。” 秦敬对秦琬一向是很轻视的,总觉得秦琬之所以牢牢压制着他,都是裴熙出谋划策的缘故。若非如此,他怎会在逼宫的时候都不忘分出兵力,一定要置裴熙于死地?这些事情,裴礼纵是不知道,也能猜得到,但他还是默许了与裴家关系紧密的几个世家支持秦敬,为什么?因为裴熙挡了他的前程啊! “他总觉得,我挡了他的路,却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裴熙提到自己的父亲,语气漠然,仿佛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历代上宛侯都是朝中重臣,那是因为他们能干,而不是因为他们是上宛侯。他没有弄清这一层关系,沉浸在虚妄的幻想之中,谁也无法喊醒,那么——就这样吧!” 我不是二十四孝中的孝子,面对可以忍气吞声,裴熙裴旭之,本就是狂悖无礼,惊世骇俗的狂生。 你已经向我举起了屠刀,就不要怪我还手了!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呵,这八个字,倒是很适合我呢! 秦琬心中不忍:“上宛侯——” “阿翁一直等着这一天。”裴熙不无讥讽地说,“他知道,他们忍不了,我也忍不了,所以,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着父子相残,兄弟厮杀,弱者死去,最强的那一个活下来。 这就是我的家,这就是我的亲人,何其可怕,又何其可笑? “旭之……” “你不要难过。”裴熙见秦琬担忧,神色柔和了一些,“我早就习惯了,所以,我一点都不奇怪。” 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不过是早晚罢了,只是心中仍有一丝期待。打破了,便什么也不是了。 想也知道,现如今,他的宅邸,怕是有很多前来求助的人吧?尤其是来自裴家的人,做下这个计划的时候,压根没考虑他的生死,如今却要他来救他们,救他们这些想杀了他的人,凭什么?就凭我们是父子,我们是兄弟?这等关系,拿捏别人还可以,想要控制他裴熙?做梦! 第709页 裴宣是个机敏的,自己那一番话,他应当理解了,把这些人全拦在外头了才是。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为净嘛!秦琬怎会不知裴熙的性子?做下这样的决定,外人觉得他冷酷无情,只怕在此之前,他自己已经千疮百孔,只是强撑。她不知该如何宽慰裴熙,他要得也不是别人的安慰,故秦琬想了许久,方道:“我给上宛侯去一封密信吧!愿令尊在国法加身之前,已将家法给领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骨肉之断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却弥漫着浓厚的药味。来来去去的奴仆们低眉敛目,不言不语,更令此处安静的犹如一座坟墓。 上宛侯裴晋缓缓走了进来,伺候的人见他来了,无声退下。 这位三朝老臣两鬓斑白,却有一种儒雅气度,那是岁月沉淀后的从容魅力,旁人纵是心折,也难以学到三分。但见他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床上面色蜡黄,颧骨突出,瘦得几乎脱了形的中年人:“还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说罢。” 裴礼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满是怨毒之色,裴晋见状,不由哂然:“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倘若裴家这份基业是我打下来的,我就是送给外人也不会将它传给你。可没办法,这是列祖列宗留下来的,不能随意处置。偏偏在继承制度上,又有极为严苛的规定,想要保住这份基业,要么就选一个足够优秀的继承人,要么就选一个虽资质愚钝,却有自知之明的人。即便是挑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呢,也比将基业交到你手上的好。裴家的钱财与人脉,几十年是挥霍不完的,一代不好,三代四代,凭着家族底蕴,东山再起的机会不会小到哪里去。可若让你做了裴家的掌舵人,只怕现在全族人的血都已经流干了。” 这番话虽然苛刻了些,却半点不错。 先前谁都以为,江都公主不敢杀人——江都公主主政以来,虽然立场偏向强硬,手段却相对柔和,很少发落人不说,就算公然与江都公主过不去,指责她干政的,她也没怎么处置,毫无公报私仇的意思。 令人讽刺的是,绝大多数人并不觉得江都公主心胸宽大,容得下理所当然地认为,江都公主到底是女人,女人总是更在意名声的。待到此次的事情一出,江都公主手段之凌厉,令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永安侯府与大半个勋贵圈子都有亲,李千等人身后更是站着诸多世家与勋贵,谁都认为江都公主顶多处理一二首犯,其余的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料金吾卫、千牛卫和丽竟门三管齐下,带走的人,不脱一层皮是莫要想出来的。虽不至于大肆株连,却半点也没有放纵的意思——这两月以来,长安西市刽子手的刀已经卷了三次刃,街上不知冲了多少遍水,仍有淡淡的血腥味。昔日能卖到一缗钱的好奴婢,如今五百钱都不值,却没什么人敢捡这种便宜。也不知多少大人物被举家流放到了岭南,不知这辈子能否再回长安。一时间,长安的风气竟为之一肃,一家之主即便打断儿子的腿,也不敢让他们在这时候出去惹是生非,唯恐给家族招祸。 因苍梧郡王的谋逆,江都公主几乎拔去了长安一成半的勋贵,还有三成永远没办法出头——他们太识时务,乱兵打进来的时候“护卫不利”,令敌人夺了城门。这样大的过失,革职回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被贬谪到偏远地区的也比比皆是。 至于那些与苍梧郡王有联系的文臣……为苍梧郡王说过话的臣子们,纵不被丽竟门问询,也胆战心惊,唯恐自己鬼迷心窍对苍梧郡王的示好,令仕途彻底断绝。 裴礼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想要说什么,却没办法发出声音。 裴晋知晓他的意思,神色平静至极:“你觉得江都公主手段太过酷烈,不给旁人留面子,这些人心底会不服她,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栽在这上面?那你告诉我,她若放过这些人,大家会服她么?” 不会,永远不会,因为男人永远不会喜欢让一个女人压在自己的头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苍梧郡王不是你的目标,只是你放在明面上的棋子,你真正下了重注的还是卢昭媛所出的六皇子政。”见嫡长子霍然睁大了眼睛,裴晋淡淡道,“苍梧郡王成与不成,对你来说都不重要,因为你并没有摆明了旗帜投奔他。骆猛虽是被你派人说动的,刘源也是你暗示的,但你没有真正接触苍梧郡王。但皇子政就不一样了,你早在当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暗中牵线,令卢昭媛的大哥拜入大儒宋炎门下,又派人前往北疆,暗中扶持她的二哥。这两人身份寒微,身边也无可用之人,自然抗拒不了你手下蓄意的接近。” 裴礼听见辞官归隐,不管世事的父亲将他的所作所为悉数道来,恍若亲见,牙齿不由打颤。 没错,他就是这样做的。 苍梧郡王虽占了长子的身份,却明摆着不受皇帝喜欢,又被江都公主针对。裴礼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压根没放太多真正的希望在苍梧郡王身上,他看好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子秦政! 秦政是皇帝回长安后得的第一个儿子,龙凤双生,又聪明颖悟。皇后无法生育已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否则不会将诸妃嫔所出的幼子都抱到中宫抚养。但亲生的儿女尚会因为利益兵戈相向,何况是养母与养子之间呢?大权在握的养母与嫡姐,伏低做小的生母,只能做个傀儡的年轻皇子,怎会没有冲突? 第710页 吕后大权在握,被太史公列入“本纪”中,那又如何?她死之后,非但吕氏宗族被屠戮一空,就连她的孙子,惠帝的亲生子,都被污蔑说是“宫外抱来,混淆皇室血统”,一并杀了。裴熙跟着江都公主倒行逆施,将来有什么好果子?他欲进政事堂,正是要让裴家更进一步,顺便接近皇子政。若能做皇子政的老师,更是最好不过。 秦政长大后,若想与江都公主抗衡,必须启用自家人,他的亲舅舅就是最好的盟友。若是卢家两兄弟一文一武,身后又都站得是他裴礼的人…… 裴晋早对裴礼的想法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嗤笑:“你就是这样,有那么一点小聪明,就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不如你了。皇子政长大,至少还需十余年,这十余年里,大权在握的江都公主足以将裴家翻来覆去地灭上几百次。更何况,江都公主若是一味揽权,为攫取权利,任用奸臣迫害忠良,倒也罢了。偏偏她任用贤明,态度谦虚,又不乏坚定。除却性别外,其余倒是与先帝颇像,端得是明君气象。纵是十余年后,皇子政长成了,也未必及得上如今的江都公主。若要让我来选,我宁愿跪拜江都公主,也不愿大夏的未来落入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 还有一番更加大不敬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以江都公主的能力,既能令前朝平稳,掌控后宫也不在话下。皇子政势单力孤,届时真惹怒了江都公主,不管是换一个皇帝,还是令他生下皇子后,便将他弄死,都是极有可能的。 手握重权的人固然怕死,可若不在乎身后之事,不顾惜儿孙性命,那也就无甚可畏惧的了。主政几十年,废立几个皇帝,纵你们恨我恨得牙痒痒,也只是我身后之事,这样的结局,好像也不错? 人人都以为江都公主之所以与苍梧郡王对上,那是因为两人的生母势同水火,一旦苍梧郡王上位,江都公主的结局定不会好。但他们凭什么就认为,掌握了权力的江都公主,真会还政于比自己小了十五六岁,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弟? 没错,卢昭媛的两兄弟,长兄是有了官身,次兄也在北疆干得不错。但这次大军破辽东,战功之中,连提都没有提到他一句。裴晋也是动用了藏得非常深的暗线,才知道卢二郎此番负责得是粮草,与冯欢的交集比较多,并没有真正到前线去厮杀——因为上头有人递了话,卢昭媛就两个兄弟,不希望任何一个出事。 从比较好的角度想,这是看在政皇子的情分上,有人想讨好卢昭媛,以免将来政皇子手握大权,生母想起兄弟枉死的事情心怀不甘,时隔几十年还要追究责任,裴晋却窥见了江都公主的野心。 很显然,即便是如今毫无威胁的政皇子,江都公主也是留意到了的。她,并不希望政皇子羽翼丰满,就连卢家建立人脉的机会都狠狠掐断,一分不给。 想到这里,裴晋居高临下地看了仍不明白错在哪里的儿子一眼,缓缓道:“江都公主没有发明诏,一是顾虑到了裴家,或者说旭之的面子。” “说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也没有错,但她还有第二个用意。” “你的良苦用心,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动了真怒。所以,她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身为父亲,却为了自身的利益,想要置亲生的儿子于死地。既是如此,就让你的父亲为了你最自傲的家族,亲自送你上路,才不枉你这一番“另眼相看”。“洛阳裴氏的传承,有裴熙一人即可。即便是嫡长孙,也不是不能牺牲的,当然,他不会这么快就去陪你。”裴晋看了儿子最后一眼,看出了他的恨,还有一缕不解,竟然笑了起来,“若为了家族,即便是我自己,该死的时候,我也不会拖哪怕一刻的。” 第四百三十六章 锦绣江山 腊月将至的时候,洛阳传来消息,上宛侯世子偶然风寒,一病不起。 秦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不住叹息:“我已经留中了几十本奏折,当真是言辞如刀,看着都让人寒心。” “孝道虽是至理,但拿它做武器,这些人也太过分了些。”秦恪一直记得裴熙在彭泽对他们的照拂,更记得当年裴熙与代王一系走得近,被裴礼上家法,差点打得不能走路的情景。 他没有称心合意的儿子,便将裴熙视作子侄,若不是裴熙和秦琬没能在一起,这个“子侄”只怕要变成“儿子”,怎会不偏心裴熙,不讨厌裴礼?故他毫不犹豫地说:“裴礼不是还有个嫡长子留下洛阳么?” 言下之意,便是裴熙不用回去了。 国之重臣,若是丁忧,辞官三年倒也罢了,但只是父母病了,也不用这么麻烦吧?人到中年,谁没个七灾八难的,有一儿半女陪在身边就成了,若是裴礼病个三年五载,岂不是裴熙得在裴礼身边待到他痊愈或者死?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看上去下一刻就要一命呜呼,实际上呢,熬得比谁都久。 生病这种事情,谁能料得准呢? 当然,秦恪这完全是偏心到无理取闹的说法,可谁让他是一国至尊,生杀予夺,拥有不讲道理的权力呢?秦琬知事情轻重,不由笑道:“您都说了孝道是至理,旭之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向我请了两个月的假,赶回洛阳了。” “这寒冬腊月的,他却在路上奔波——”秦恪不无惋惜,“也罢,他也回个家,过个好年。”心中却对裴礼的印象却更差了:“裹儿啊,旭之要回去,是不是因为他那个哥哥有什么不满?” 第711页 他这么一说,纵是勒令伺候的人不许说出去,裴阳的仕途也断了。秦琬素知分寸,怎会在这时候穷追猛打?但见她抿唇一笑,解释道:“裴世子病得有些重,思念旭之,也是理所当然的。” 秦恪知她帮裴家人开脱,暗道一声女儿心性醇厚,忍不住问:“裹儿啊,我说,你真不把赵肃留到南府?” 苍梧郡王谋逆,牵连甚广,南北两衙清洗得尤其严重。 南府不消说,除了金吾卫和千牛卫没遭难外,其余十二支部队都没逃过一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是你抱着侥幸心理觉得“我虽没出力,也没从逆”就能逃过的。 当帝后发现身在宫中,安全也不稳当时,心中的恐惧无需言明。他们强烈要求陈玄出任左卫上将军,常青则做左千牛卫上将军,效仿沈淮,一人统领两支军队,却被秦琬劝住了。 自打太宗朝开始,南府的从二品上将军就成了虚职,不是分封给诸皇子的,就是给年迈的有功武将,以示他们虽然告老辞官,皇室仍尊重他们,真正有实权的则是正三品的大将军。就算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沈淮,也是大将军而非上将军,他之所以能统领左右金吾卫。只因他简在帝心,又是皇亲国戚,皇帝的意思还表现得很明确,右金吾卫大将军不敢与沈淮争锋,上头又还有个楚王压着,有这么一层台阶下,不得不容忍几分罢了。 论能力,陈玄和常青或许能高过沈淮,但沈淮能走到这一步,与他身上的爵位,十几年来的长袖善舞,以及沈家人几代在军中的经营分不开关系。南府可不是一个光凭能力与圣恩就能说话的地方,故秦琬虽让陈玄和常青分别做了左卫大将军和左千牛卫大将军,却没将右军也交给他们。 至于能不能压制住右军,那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 南府的将领去了十之四五,北衙更加严重——勋一府中郎将文韬自知不妙,为保留一分颜面,乞骸骨告老。秦琬虽然准了,却将他的长子和次子都下了狱,以儆效尤。勋二府中郎将骆猛从逆,自是满门抄斩。翊二府中郎将虽无大过,却也没能将功补过,被贬谪到了地方。至于左右郎将等人,更是不用说,贬的贬,杀的杀,几乎没有谁能稳当当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如此一来,北衙五大中郎将,除却荣养的虚名亲府中郎将,四大中郎将一口气少了三个。 秦琬早有准备,自不会客气。 赵肃、萧誉二人,一有凉州平叛与救驾之功,一有破辽东之功,又都是北衙出身。故她令郦深做了勋一府中郎将,赵肃和萧誉分别任翊一府、翊二府中郎将,又从仅存的郎将中提拔了一位名叫周复的人来做勋二府中郎将。然后在陈玄提供的名单中,选了些合适的人,填补上郎将的位置。 秦恪虽不通军务,但前人的路已经走好,他自然也品得出几分——南府的人,很难有出去打仗的机会。毕竟是戍卫宫廷的人,还是牢牢放在身边的好。至于边境将领,中低层倒也罢了,高层可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正因为如此,历代安西、安北和安南大都护,如谯国公、鄂国公、苏锐、姜略……无不是从北衙中走出的。秦琬将赵、萧二人安排到北衙而非南府,显然是将他们当做未来的大都护栽培了。 秦恪现在对赵肃的印象非常好,恨不得他也留在宫中,做个禁军统领,自己的安全才能保证。秦琬知父亲的意思,微微一笑:“阿耶,我何尝不希望九郎留在长安,与妻儿团圆?但您登基不过一年,便将辽东城拿下。料想不过几年,咱们便能完成先帝遗愿,攻破高句丽。到那时,疆域太大,安北都护府可就未必管得过来了。” 安北都护府虽也管瀚海,辽西之地的安危,但主要还是负责防卫北方异族,兼顾高句丽。若真踏平了平壤,沃土千里的高句丽在的可是大夏东北边,若不设都护府,非但管起来困难,也会让安北都护府的权力太大。 “更何况,西边也真乱着,若不是——”一想到这里,秦琬就很是可惜,“若是苏都护还活着,大夏早就向西推进了千里,又怎会是如今原地踏步的局面?”如今代安西大都护之职的李角,足以守成,却也只能守成。哪有苏锐镇守西方,西域诸国不敢妄动,突厥铁骑无法靠近,见到“苏”字大旗,立刻丢盔弃甲,四散奔逃的盛况? 她谈起苏锐的时候,没有丝毫异样,满满都是遗憾和憧憬。秦恪被她感染,想到苏锐之才,也不由叹息:“是啊!若是苏藏锋还活着,西方何须忧虑?”苏锐这样的英雄,居然那样死去,身前身后,实在是…… “西域之地,突厥要,西域诸国要,我大夏也要。”秦琬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却铿锵有力,“只能固守的局面,一定不会太久。” 先帝一世圣君,临终时却不顾青史记载,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政权交到了她的手上。这样深的信赖、看重和期许,她无以为报,唯有继承先帝遗愿,覆灭高句丽,大破突厥王庭,令这锦绣山川,皆是大夏领土。周边诸国,纷纷来朝。百姓安居乐业,不至于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才有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先帝。 姜略、柴豫、郦深,乃是她所选定的三大都护。赵肃、萧誉、叶陵、姜缘,则是她竭力栽培,渴望他们能独当一面,守卫四境的对象。不仅如此,她还要发掘更多的人才为她所用,因为她相信,二十年之后,大夏的疆域一定会如圣人所愿,而大夏的都护府,断不可能只有三个! 第712页 秦琬踌躇满志之时,闭目养神的沈曼听着女官的回禀,缓缓睁开眼,从美人榻上起来:“是么?” “回娘娘,不会有错。”女官低下头,心中十分恐惧,却竭力保持语气的平静,“卢昭媛虽紧闭门户,紫兰殿仍旧热闹得很。” 沈曼沉吟片刻,才问:“拾翠殿和含冰殿呢?” 拾翠殿是李惠妃所住的,含冰殿则是郑充容住的。这两人一个跟了陛下二十余年,生了两位公主,论地位乃是后宫妃嫔第一人;一个育有皇子,又位列九嫔。虽说她们也很安分,不敢揽事,更不敢惹事,却无人会得罪她们。 女官的头更低了:“未有紫兰殿热闹。” 沈曼便露出一丝讽刺来。 陛下敬重先帝,坚持要像先帝一样守满三年孝,后宫并没有再进人。 宫中的哪个不是人精?眼看皇帝的年纪越来越大,得儿子的可能也不多了,自然要结好皇子。哪怕皇子是在皇后宫中长大的,到底有生母不是? 苍梧郡王犯事后,楚王的行为更加荒诞,大肆求仙问药,开炉炼丹,谁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福王脑子不好使,更不可能继位。算来算去,皇帝竟只有两个年幼的儿子,六皇子秦政和七皇子秦敢,这其中,秦政又比秦敢伶俐千百倍,年纪还略大一些,哪会让人不眼热? 秦敬那逆子,明明是裹儿击败的,却要让黄口小儿捡现成的便宜……沈曼长长的指甲套划过桌面,纵知这是天经地义,也难免心有不甘。 琨儿,琰儿,若你们活着,该有多好? 第四百三十七章 风向之变 永隆二年的正旦,要比元年来得热闹。 元年的时候,新帝虽改元登基,到底惦记着先帝,心中闷闷不乐,不愿张扬。臣子们体察上意,一应事务虽不俭朴,却也不奢华张扬,今年却不一样了——辽东大胜,凉州乱平,本就是值得大肆庆贺的喜事。帝后又欲扫除苍梧郡公叛乱带来的阴影,决意大办,众人岂有不应之理? 男人们重视新年朝会,女人们的心则更加火热。 本朝已经十余年未有太后、皇后了,诸妃虽共同打理后宫,却没人敢在这种场合摆谱。内外命妇,只要走完流程,就能回家,如今却不一样。不管是妃嫔、公主还是有品级的夫人们,无不要在皇后身边奉承一天。直到皇后发话,令她们回家,这些人才可以回去。 如此一来,累肯定是比之前累的,但能陪着皇后说话,甚至在清宁殿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已经是难得的荣耀了。谁又会因为嫌累,就把这份体面往外推呢?再说了,就算不陪皇后,你以为你就能回去么?清宁殿内好歹还是温暖如春的,要是在殿外站着,吹一晚上寒风,谁会好受? 先帝才没一年多,太妃并不好出席这种场合。如今后宫之中又无三夫人,唯一居于四妃之位的李惠妃不善言辞,九嫔年纪轻,阅历也不足,面对这种大场面,略有些胆怯。倒是诸公主,本朝公主本就尊贵体面,尤其是当利长公主与新蔡长公主;前者一直是先帝最爱的女儿,皇帝继位后,也施恩于长姐,册了她做长公主;后者与江都公主走得近,苍梧郡王叛乱的时候,她想也不想,第一个带着公主府的甲兵赶到,帝后承了她的情,也趁着过年,给她加了一级,凌驾于其余姐妹之上。 沈曼的身子虽慢慢调养回来,已经好转不少,到底不如年轻时。平素尤可,一到这等大场面便有些乏,偏偏唯一的女儿又在前朝帮着皇帝主持盛会,大宴群臣。自己身边既无嫡亲的女儿承欢,也没有嫡亲的儿媳妇凑趣,外孙女年纪又太小,这等场合,恐惊着她,并不会带她来。就算再多的人变着法子奉承,得意之余,沈曼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换做旁人,可能会推说身子乏了,提早结束,沈曼却然。她性子倔强,并不愿让人胡乱揣测,说话之余,也不忘观察四周,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卢昭媛的身上。 这一瞧,便令她添了三分不悦。 卢昭媛看上去倒是安分了不少,人也更和煦了,这样的场合,她也能耐住。但沈曼注意得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面前摆着的东西。 沈曼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并没有给谁厚待,一切都按规矩办事。九嫔的份例都是一样的,几碟果脯,几份糕点,份量没多少,但大家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吃的。故沈曼看得很清楚,同样是没动过的糕点,卢昭媛的那一份,糖霜要洒得多一些——旁人都是薄薄的一层,她的那一盘,糖霜却将糕点覆满了。 这样大的场合,沈曼又早早派人盯紧了,不允许出一丝错。宫人们早被前端日子的血腥清洗吓坏了,恨不得剖出心来表忠诚,互相之间也都盯着,盼着有人真心怀不轨,自己好告发对方,将功赎罪。这等情况下,断不可能有人动手脚,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下头的人知晓卢昭媛喜欢吃甜食,有心巴结。 这就是有宠和无宠的区别了,无宠的妃子,哪怕份例摆在那儿,虽不至于被克扣盘剥,也全是别人挑剩的。服侍的人也未必尽心,都想往高枝上攀。有宠的就不一样了,哪怕你不笼络人心呢,底下人也会变着法子讨好你。 沈曼很清楚,宫里不同别的地方,在宫里,想要往上爬,只能把别人踩下去。所谓的清静,那是要有一定的地位做依傍的,没地位却想求安宁的人,便要忍受着苦日子,一旦遇到事情,旁人要推你出来顶罪,你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713页 论心机,沈曼未必就有这些人强,毕竟她做错事,后果一般不会太严重,这些人则不然,一个不慎就可能丢掉小命,自然要更加小心谨慎。这一点,沈曼早就明白了,她所依靠的是她上位者的优势,简单地说,就是她捏着这些人的性命。所以她不需要投靠她的人多聪明,只需要绝对的忠心。 这也是沈曼瞧不起卢昭媛的一点。 卢昭媛有点小聪明,便以为天底下无人能胜得过自己,喜欢施小恩小惠拉拢别人,真要自己倒贴,她反而会觉得你很可疑,并不会用你。众人发现这一点后,便不会一开始就贴上来,而是想办法令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在她的恩惠下感激涕零,方会顺理成章地投向她的羽翼。可笑卢昭媛还自以为手段高明,却不知真正令她炙手可热的,并不是她所谓高明的心机手段,仅仅是她生了一个好儿子罢了。 下人有心巴结的待遇,沈曼也是享受到了的,却未必有这些人对卢昭媛用心。因为他们对她是敬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卢昭媛则有心讨好,为此使尽了浑身解数。这令沈曼极为不满,更看卢昭媛不顺眼——这等行为仿佛在提醒着她,纵然将来她做了太后,卢昭媛只是个太妃,下人们对待她这个太后,就未必有对待身为皇帝生母的太妃尽心。 甚至,如果她死得早,这个哪一点都不如自己的女人还能被封为太后,与自己并驾齐驱,生的时候享尽荣耀,就连死,都能与她平起平坐,一同沉睡在秦恪身旁。而她的爱女,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秦琬,明明做了那么多,也远远不如这个女人的儿子尊荣,不得不跪在他的脚下,任由他操控命运。 光是想到这些,沈曼心中就生出难以言喻的杀意,旋即又被她压下。因为她知道,这是注定的,哪怕没有卢昭媛,也有郑充容,或者其他的女人。只要她沈曼没有亲生儿子上位,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虽明白这个道理,但沈曼的心却如同被火烧一般,整夜都睡得不安稳,凝视着丈夫的睡容,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好容易熬过了最忙的几天,母女俩有机会说悄悄话,沈曼才说:“裹儿啊,你说今年冬天是不是太冷了些?” 秦琬对母亲一向留心,听沈曼的语气,就知道沈曼的心情非常不好,焦躁之中甚至带了几分杀意。 联想起这几天沈曼没什么胃口,虽说正旦不好明着发作人,但尚食局已经有十七八个主膳都被暗暗换下去,就连尚食局的奉御、直长等人都被皇帝数落了一回不尽心的事,再想想这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秦琬差不多已将事情猜到七八分,不疾不徐地说:“今年确实冷了些,雪也下得比往年多。裹儿已做好准备,伯清也派金吾卫注意长安周边,断不会有人在街头出什么事。都说瑞雪兆丰年,来年能有个好收成,也是喜事一桩。” 沈曼见女儿不赞同,反倒劝她行善积德,想到自己夭折的两个儿子,尤其是长子,心地也如秦琬一般宽厚,又是难过,又是安慰:“你未雨绸缪,倒是想得很周到,但你还年轻,有些事情未必就如你想的那样。” 母亲是什么意思,秦琬已完全明白了——沈曼想借着这个冬天,让卢昭媛“病倒”,然后缠绵病榻几年,顺理成章地死去。这样一来,就算秦政想亲近生母也不行了,只能依靠嫡母。更何况几年下来,秦政也能接受母亲病死的事实,哪怕他要查真相,沈曼也有合理的解释。毕竟有当年宣贤妃为了齐王的前途,含笑赴黄泉的前例在,自己要死,也怪不得别人。 若是对付别人,以沈曼的手段,自然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卢昭媛不同,那么多人将她当做未来皇帝的生母,若沈曼真做了这样的事情,将来……讨好皇帝和讨好太后之中选哪个,而且这对母子还不是亲生的,怕是九成九的人都会选前者,尤其是手上还握着这么一桩天大的秘密的时候。 对于所有人都没将她当人看的事实,秦琬愤怒过,但最后,她平静地接受了。 别人的想法,与她无关,她只需走自己的路就好。 她心中潜藏的愿望,现在的沈曼未必能接受,故秦琬微微一笑,只道:“我现在虽年轻,但十年、二十年后,岂会成熟不起来?”秦政与她有着整整十六年的年龄差距,别说十六年,只要给她十年,她就可以将四境都护换成自己的人,将南北两府中最精锐的部队牢牢控制在手里。秦政只凭一个皇子的身份,凭什么与她争? 别说皇子了,这个世上不明不白死掉的皇帝还少么?更何况秦琬绝不会给秦政任何机会。 这是我的江山,用尽心血,努力维护,你凭什么夺走它?就因为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你可别忘了,在“男女”的前提下,我们都是人! 第四百三十八章 解开心结 风雪凛冽,却有人行色匆匆,敲开朱门。 穆淼满心的戒备与疑虑,都在来人脱下兜帽的一瞬间尽数散去,忙命人送上热茶:“叔远,你怎么来了?” 郦深坐下后,捧着热茶,长吁了一口气,才说:“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非得找你问问不可。说起来,咱们哥俩也有二十多年没这样坐下来谈过了吧?” 听见他这么说,穆淼也有些怀念:“是啊,算算时间,足足有二十多年了。” 遥想当年,两人都是年少跳脱,神采飞扬的年纪,又都是家中幼子,被长辈宠得一塌糊涂,不知天高地厚,又互相看不顺眼。你觉得我出身豪门,轻浮浪荡,狗眼看人低;我觉得你外忠内奸,看上去忠诚勤勉,实则一肚子坏水,从小到大也不知掐了多少回。 第714页 按理说,论身份、论聪明、论狗腿子的数量和质量,怎么都该是穆淼占便宜。但郦深给人的印象好啊,英气勃勃,阳光俊朗,一看就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少年。导致穆淼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成功整到了郦深而得意,老父就觉得他欺负人家,气得要给他上家法,逼得他上蹿下跳,面子全无了。 年轻的时候,争执只为意气,并不考虑对方身后的势力,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有空就给对方下绊子,看对方跌倒就笑得趴下,一旦生气,撸起袖子抄家伙开打也不是一回两回。正式场合见到对方,绝对是把脸别过去,互相不搭理的。好容易意识到了这份惺惺相惜,明白比起那些狐朋狗友,这种打起来的友谊更珍贵的道理,却开始步入朝堂。 一个入了中枢,步步小心,事事留意;一个进了北府,驻外多年。 如此一来,就是再怀念少时的友谊,一文一武,又都是朝中重臣,想要像以前一样把酒言欢,已再无可能。 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穆家最叛逆、最顽劣、最不懂事的小儿子会成为封疆大吏,位比宰相,挑起整个穆家复兴的重任;也没人能预料到,郦家在青黄不接多年,从一流门第中跌落后,曾经最不被寄予希望的幼子竟能执掌勋一府,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北衙统领。 他们若是再往上走,便是文臣武将之极致,如果再相交莫逆,弹劾的奏折定会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飞向皇帝的案前。这份交情,不知道要刺痛多少人的眼睛。 郦深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他心中实在有一事,耿耿于怀,难以放下,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冒险前来。故他也不含糊,很干脆地说:“我这些天反复思量,那****去玄武门,并非临时起意。” 苍梧郡王叛乱,在众人眼里,最大的赢家无非是郦深。有些人觉得他运气好,有些人觉得他心机深沉,还有些人觉得他早有准备。这个问题,他也反复思量过,得出来的结果是,打从前段时间开始,身边就一直有各种各样的人,不管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有意无意暗示过。 或许是不经意间听到的一句话,或许是随口说的一句抱怨,却让他觉得,冬日一来,兵士怕会有些松懈,万一被帝后发现他们在躲懒就不好了。出于这种顾虑,他才每隔几天,哪怕不是自己当值,也要去玄武门的北衙官署转一圈。当然了,也不是每天都去,省得同僚觉得他太殷勤,对他生出几分敌意,譬如骆猛,心胸并不宽大,所以郦深就算找理由,也是趁翊二府中郎将当值的时候,不会去骆猛那儿找不自在。 尤其是苍梧郡王造反的前几天,刚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都说化雪之后更冷,他怕大家松懈,无论如何都定不下心在家里窝着,心道他必须去看看,大不了等到士兵们当值结束后,请他们喝酒。却没想到会碰上这场大乱,还立了这样大的功劳。 等他想明白这些事后,回去问那些提点过他的人,结果对方无一不是茫然的——谁会记得随口说的一句话呢?努力回想,也模糊觉得好像是听人说的,再问,便一问三不知了。 这等手段,只让他想到三个字。 丽竟门。 外界传得纷纷扬扬,都说他早就投靠了江都公主,唯有他知道,他虽因穆淼之故,立场隐隐偏向江都公主。但说投诚,那是没影的事情,是江都公主选择了他,这一点,毋庸置疑。 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惶恐。 想要攀上江都公主这根高枝的人,足以填满整座太极宫,江都公主为什么会选择连忠心都没有表的他,还许以这么重要的位置,事后也没提出半点要求呢?这简直就像一块金子从天而降,砸到他头上,他被砸得晕头转向,明明不敢拿,却不得不将金子随身带着,心中那份不安就别提了,简直是每天都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就因这飞来横财遭了不测。 穆淼见郦深神情,不由哂然:“你呀,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是越活越回去了。旁人乱传江都公主也就罢了,你可是三两天就要驻扎在宫中的,难道不知道江都公主是什么人么?” “我自然没受那些传言影响,那些流言,啧,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得污了我的耳朵。”郦深可不愿在好友面前示弱,“江都公主没对你们家落井下石,反倒对你委以重任,光是这份气度就强过某些人不知多少。” 时隔多年,两人的相处方式却没有变化,郦深讽刺了穆淼一下,才有些沉重地说:“西域的情况,你也是明白的,我……我做梦也没想到,江都公主竟对我有这样的厚望。我之前一直以为,她虽然行事公正,但有些事情是不能让的。” 比如说,将三大都护都换成自己的人。 郦深没说得太明白,意思却摆在这里:“姜略是不能动的,那周五,就是后来改名叫周豫的——”区区一个北衙队正,回京后也就是王府典军,籍籍无名,没半点贡献,居然能做安南大都护?这简直就像后宫那么多出生名门,德才兼备的妃嫔,最后却被一个奴婢爬到皇后的位置一样,虽然这种比喻有些不敬,但谁心里能服气? 若说赵肃、萧誉等人的平步青云令人眼红,周豫的一步登天可就遭人嫉恨了。若非如此,骆猛也不至于跟着秦敬造反,实在是周豫这个都护来得太轻松,太简单,太令人妒忌了,弄得谁都以为只要有“从龙之功”就能达到这种效果。 第715页 对周豫的几级跳,郦深也是有点看法的。现在告诉郦深,江都公主很欣赏你的能力,不需要你投诚,就派你执掌勋一府,再过几年就去做三大都护中排第一的安西大都护,郦深能不担心么?他可不是姜略,简在帝心几十年,于陛下也有恩情,又出身名门,地位之稳,无可动摇啊! 听他提起周豫,或者说柴豫,穆淼的神情不免有些低落。 柴豫没用络腮胡子掩饰外貌,虽说风霜打磨,略有些变化,但他的长相气度太过出挑,只要见了一面就忘不掉。即便别人已经不记得昔日扬名天下的少年将军,郑国公穆家还是有老人在,能认出他是谁的。 越是得到过权势的人,就越不愿失去它。郑国公府从一流退至三流,满心都是如何恢复荣光,知晓柴豫的身份后,也曾想过从这个方面入手,谁让柴豫已经是一方都护呢?穆淼却知,柴豫之所以能活下来,只怕先帝居功甚伟。柴豫既然敢公然恢复真实面貌,那就不会怕谁来威胁,当今圣上与江都公主估计也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真要闹开,铁定是穆家倒霉,故穆淼也不管什么长幼有序,家庭和睦,以极为强硬的手段将这件事按了下来,谁敢拿这个当把柄,他就打死谁。如果兄长一意孤行,他也不是不能……将对方软禁起来的。 以柴豫之能,做安南大都护已经是屈才了,若不是柴家叛逆铁证如山,也轮不到郦深去当安西大都护。但这些话,他不能明说,只能拐弯抹角地提醒道:“安南大都护可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定下来的,先帝慧眼,怎会看错人?再说了,有些人虽籍籍无名,却未必是无能之辈。” 郦深刚想说纸上谈兵和真正带兵怎么能一样呢?一方都护,岂能儿戏?再说了,出身寒门,只怕连字都不认识,更不要说兵法,怎会不无能?可再细细品度穆淼的意思,不由变了颜色,半晌才道:“多亏叔茫你点醒了我,可笑我自以为谨慎,对江都公主的评价足够公允,却未想到还是偏听偏信,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还有一事。”穆淼心想既然话都说了,也不在乎多一件少一件,“苏家与苏都护,你可要分开来看。” 郦深一听,便知自己该如何对待叶陵了:“多谢叔茫!对了,你难不成真——”不打算续弦,也不要嫡出儿女了? 穆淼淡淡一笑,平静道:“余生所愿,不过江南运河而已。” 第四百三十九章 皇子之师 新年带来的喜气和热闹即将结束的时候,朝堂上终于又提起正事了——六皇子秦政,七皇子秦敢都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正该延请名师,悉心教导。 事实上,秦琬去年召诸位宰辅议事,为得就是这件事。只因苍梧郡王叛乱,内外两朝大肆清洗,又赶上了过年,这才无暇多提。 秦琬并没有刻意捂着这个消息,一时间,众人的心思都火热无比。无数人往秦琬的心腹那里走门路,别说程方、玉迟等文官,就是萧誉等不涉此事的武将,门槛都被踏矮了三寸。流言也是一天一个样,今天说卫拓卫相可能会任皇子师,明天又说江都公主必定会将两位皇子的恩师都换做她的心腹,否则为什么祁润一直留在京城,还没回凉州呢?后天又说陈留郡主的女婿林宣已经回来了,虽说陈留郡主深居简出,不问政事,但以陈留郡主在帝后面前的体面,皇子之师必定有他一席之地…… 这些传言,秦琬了若指掌,她当然知道这些人因为什么而热络,却一点也不愤怒了。因为她早已习惯这种不公平的对待,明白愤怒也改变不了什么,故她微笑着听高盈说着江南的趣事,末了才问:“你更喜欢江南还是京城?” 陈留郡主染了风寒,便上了折子,新年的时候不进宫。秦琬亲自去探望了陈留郡主,帝后也接连下旨优抚。大家都明白,这其实是心病——陈留郡主一生坎坷,富贵虽有,但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是自私凉薄之辈,唯一贴心的女儿又跟着丈夫外放,一去就是五六年。她虽然是个坚强的女人,可随着年岁渐长,也会落寞。 高盈知秦琬感念陈留郡主,这样问就是在问林宣的前程了,以秦琬现在的权势地位,以及布局,林宣不管去哪,都有合适的安排,也有他的好去处。 回京述职之前,他们夫妻也讨论过这个问题,觉得做事还是有始有终的好——江南一地,皇族的影响力到底不如京畿,江南运河的修建,流民的迁移,还有随之而来的种种事情,穆淼虽压得住场子,却殚精竭虑,困难重重。有林宣这么个妻子是江都公主密友的人在,事情就好办许多了。故高盈犹豫许久,还是说:“我想回到京城,但……”不是现在。 “也好。”秦琬不会在高盈面前说高家父子的不是,只道,“江南风光秀丽,不比京城风沙。我听桢姑姑的意思,似也想去江南看看。” 陈留郡主是她极敬爱的长辈,为了高盈的名声,就与高家父子拉扯一辈子,纵然闭门不见,却如鲠在喉。秦琬想要收拾高家也不方便,万一这些人不要脸皮,跑到陈留郡主府前跪求,岂不是让陈留郡主为难?再说了,高家的人不解决,光凭陈留郡主的好名声,就能让高盈一世安稳?母亲的名声重要,父亲的名声难道就不重要了么?就凭高家那群人渣,迟早得把高盈给拖死。 一旦陈留郡主去了江南,情况可就不一样了,秦琬找个机会把高家给抹了。高家国公多年,总有些劣迹,一旦事情暴露,贬为庶民也是极正常的。因为祸不及出嫁女,皇族又能保证陈留郡主与高盈的地位,单从利益上来说,对她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感情么……不杀他们,就已经是看在高盈的面子上了。若要真犯了叛国罪什么,就算是陈留郡主亲自求情,也是不能赦免的。 第716页 在这一点上,陈留郡主和秦琬已经达成了共识,但秦琬还有另一重用意。 秦琬希望陈留郡主能得到幸福,而南边么,刚好有两个人品才貌俱佳,能力手段出众,身份也极为高贵的美男子。即便陈留郡主与穆淼不可能在一起,不是还有柴豫么?太宗和先帝的眼光,秦琬是信得过的,哪怕前半辈子迫于无奈,与人渣纠葛半生,后半辈子也不能就此心灰意冷,一世青灯古佛不是? 当然了,这只是她的希望,她不会明说,成与不成,还是要看缘分的。 待到高盈离开后,秦琬闭上眼睛,心中有些失落。 无论她愿意与否,当她大权在握的时候,昔日那些纯真的感情便会蒙上阴影。就连高盈对她说话,也带着三分小心翼翼。 并非生疏,也不是刻意,甚至连高盈自己都没意识到。只是君臣之分,权势之别,令人下意识地就做出了选择罢了。 时至今日,对她一如往常的,也只有一个裴熙。 短暂的失落后,秦琬已回复平静,命人召了玉迟和祁润来,很干脆地问:“你们可愿意做皇子之师?” 不是考验,不是反话,更不是试探,只是单纯的问询。 玉迟何等人物,秦琬心中之志,他早已明了,立刻回答道:“臣身份不够,不配为皇子之师。” 也就他能用这个理由来拒绝了,所谓的“胡人血统”,若被有心人拿来攻讦,确实是一大污点。 祁润更不用说,他学诸国语言、西域风俗与布局,为得是什么?还不是有朝一日大展宏图,令大夏再无突厥这个强敌?如今高句丽已失去与大夏一争霸主的资格,一旦大夏水师真正强势起来,国破也就是旦夕之间。若是能再将突厥打垮,把吐蕃给牢牢压制住,才算真正的四境升平! 与这等宏图壮志相比,困在宫里给两个孩子当老师,实在太无趣,他如今在凉州干得正好,并不打算换个地方。再说了,别人争着当皇子之师,是想结个善缘,将来政皇子登基,他们的地位也能水涨船高。但祁润对秦琬感激非常,不打算改换门庭,秦琬胜,他就大展拳脚,秦琬败,他也坦然赴死,那他凭什么要对两个小鬼头卑躬屈膝?故他委婉地说:“前些日子,连兄找到了我。” 秦琬听见“连兄”二字,想到那位被乐平公主看上,导致明明有才,却不得不沦为佞臣之流,前途尽毁的连慕,心道此人终于急了,便道:“带上他,无妨。” 祁润是她选定栽培的对象,若能走正路,就不要走邪路;若能用阳谋,就不要用阴谋;若能有个清白名声,就不要为了大局,宁愿背上污名。 凉州那种地方,想要做出点成绩,不血腥是不可能的。祁润知秦琬好意,却道:“臣以为,连兄之才,不止于此。” 秦琬看了一眼,就见祁润悠悠道:“连兄奇谋迭出,臣自愧不如。” 言下之意,便是连慕心机深沉,计谋狠毒,而且是个主意很大的人。祁润没走回正路之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两个人未必合得来。说句不好听的,凉州庙小,容不下两尊这么大的佛。 听他这么说,秦琬便知祁润这是给连慕来做说客了,也罢,她本就打算重用连慕。只不过连慕因乐平公主一事,对权贵恨意颇深,加上他曾经出卖过乐平公主,人品如何实在不能特别保证,秦琬才一直压着此事,看看连慕究竟是何反应,会怎么选择罢了。既然他已经想明白了,甚至让祁润为他出面,秦琬也不吝做个人情,便道:“我记下了。” 连慕最好的去处,当然是西域。 秦琬毫不怀疑裴熙的判断,在草原那种残酷的环境下,阿史那思摩一定会是最后的胜者。郦深、叶陵都是正直之人,论阴险狠毒,只怕连阿史那思摩一半都及不上,也确实需要一个好的军师为他们出谋划策,甚至替他们拿主意。而以郦深、叶陵的坚毅性格,也不容易被连慕所操控,何况他们都是正直的人。连慕就算在心中觉得他们天真,也会忍不住尊重他们的选择,慢慢被郦深和叶陵所影响。双方性格不同,人品却都不差,互相磨合,总有变得融洽的一天。 这一天值得期待,却不是现在。 对连慕,尤其是现在的连慕,秦琬是不会全信的,所以她喊来陈玄,让丽竟门盯着连慕。如果连慕身陷敌手,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杀了——连慕遭遇如此坎坷,对大夏未必剩什么感情,出人头地的**大过一切。一旦被敌人所擒,十有八九*要投敌。这种养虎为患的蠢事,秦琬绝对不会干。 陈玄应了下来,斟酌片刻,才道:“殿下,还有一桩事。” “恩?” “房陵公主这几日,进宫进得有些勤了。” 秦琬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冷笑——乔睿不愧是乔睿,魏王鼎盛的时候靠着魏王,如今秦敬倒了,又想做秦政的老师了。 这样左右逢源,自以为聪明的人,世间很多,但如乔睿这般有能力的还是不多见的。何况乔睿虽投靠魏王,但行事非常谨慎,没被任何人抓到证据,否则也逃不脱清算的命运,所以秦琬不屑道:“秦绮那女人,一向冷心冷血,怕是要嫌弃李惠妃不替她办事了。” “房陵公主从拾翠殿出来后,都会去紫兰殿坐坐。”陈玄语气平静,心中却也鄙视不已,“乔氏与临淄郡公的婚事,明着没继续谈,暗中……也没叫停。” 第717页 第四百四十章 以为得计 秦琬听见陈玄这般说,眼中露出一丝轻嘲:“她倒是有精神。” 陈玄也觉得秦绮十分愚蠢,后宫中的事情,谁不清楚呢?李惠妃将“规矩”二字刻到了骨子里,哪怕是亲生女儿求到面前,这样大的事情,她也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卢昭媛虽是个大热门不错,但此时的后宫尚且没她说话的地方,何况事涉前朝?就连六皇子和七皇子都没办法左右这件事,就凭她?想要干涉给皇子选老师这等大事,等她真正做到太后,再看看有没有可能吧! 堂堂大夏公主,竟舍下身段去巴结区区一个妃子,这幅嘴脸也够难看的。难道她不知道,就算卢昭媛真做了太后,也未必就能动得了她么? 你敢为母亲出气,拿我作筏子,我就敢去太庙哭先帝。这,就是皇室公主的底气。 “她的做法虽令人不齿,但乔睿此人,确实有才。”秦琬语气很是随意地点评道,“若真让乔睿完全投向鲁王一系,那就是我的失误了。既然他有心偏向秦政,那就给他点甜头尝尝,但在此之前,需给他一些苦头吃。” 乔睿是一个非常骄傲,不,与其说是骄傲,倒不如说是个掌控欲非常强的男人。这份掌控欲建立在他确实很聪明,手腕很厉害的基础上,这一点,他与裴熙倒是颇为相似,但他一不如裴熙看透人心,二不如裴熙果决,感情和理智总是在两端摇摆不定。所以很多时候,这份不合时宜,过于外露的掌控欲就会坏了大事。譬如他明知娶宗室女于他有益无害,却不喜欢被人摆弄,非要在贵女中挑拣一样。若不是有个自甘堕落的秦绮,与他刚好凑成一对,令他得了王府的大旗做庇护。他这样的人,早就被了下了辣手,十有八九*是盛年夭折的命,岂会渐渐历练成如今众人称赞的模样? 他若是个武将,秦琬断不会让他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武将掌握兵权,比起文官,更有左右逢源的资格。但乔睿只是个文臣,行事又不像徐密、张榕一般无可挑剔,本身就有些说不清楚的事情,真到了关键时候,又有几个人会为他出头呢?故秦琬这般说:“她出入宫禁,阿娘岂会不知?等乔睿找到你的时候,你不必一口推拒,他们家好歹也是前朝的望族,想必有不少好东西。” 若说这个天下谁最了解沈曼,秦琬敢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沈曼的脾气本就算不得好,之所以能温柔贤淑,人人称道,那是因为多半事情都在她掌控之中,她乐于做出这种表象。眼看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一个看不起的女人要来摘桃子,谁的心情能好起来? 听见房陵公主这三个月来进宫的次数比以往加起来还多,沈曼的语气简直冷得能掉冰渣子:“当我是死人呢!” 伺候的人从没见她发过这样大的火,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想到秦绮未嫁之时,拼了命在自己跟前讨好,再想想她如今在清宁殿待不住,一颗心早飞到紫兰殿的模样,沈曼神色更冷:“听说六公主夜惊了?传令下去,卢昭媛禁足一月,抄宫规百遍。和圣人说一声,六公主暂且挪到拾翠殿,由李惠妃照料。” 六公主便是秦政一母同胞的妹妹,现如今养在生母卢昭媛的身边。 小孩子么,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十分正常。六公主不过是有天晚上没睡好,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就连太医也只是开了一贴温和的安神方子,修养一两天也就好了。但眼下皇后动了雷霆之怒,有意拿这个当理由罚卢昭媛,就是众人私下再怎么有心讨好卢昭媛,这种时候,谁敢为卢昭媛说话呢? 卢昭媛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道晴天霹雳降下,将她整个人都打懵了。她想要拦住那些人带走她的女儿,六公主也一直在哭,不肯离开母亲,可平常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这时候却难如登天——对方的表情是和善的,无奈的,却也是坚定无比的,有人压低声音提点一句:“昭媛娘娘好生反省,等皇后娘娘消了气,小公主就能回来了。”已是冒着生命危险了。 她倒是想求见皇上,沈曼也不拦着,让她派人递话。 秦恪对沈曼是无条件相信的,后宫拿孩子来争宠,又或是犯了点小错,怕被惩罚,故意隐瞒不报的手段,他也瞧过很多回,何况他对卢昭媛的印象算不得太好——卢昭媛喜欢小恩小惠笼络人心的事情,秦恪是知道的,并不觉得她有多好。但对于她在王府做侍妾时就体现出来的“大度”“宁静”“不争”,秦恪便觉得她有些装得过了。故对紫兰殿宫人的回禀,他很不耐烦地说:“一切按皇后说的办,若是再照顾不好六公主,要她何用?” 还好儿子都是养在曼娘那里,要是让这些女人养孩子……想到秦敬那个逆子,秦恪心里就是一阵不痛快。 卢昭媛听见这个消息,直接瘫在了椅子上。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小聪明,甚至令自己始终保持优越感与美貌的空间,在倾轧过来的赫赫皇权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生杀予夺,不外如是。 后宫往往是与外朝相连的,卢昭媛被罚禁足的事情,自然也传到了朝臣和权贵们的耳朵中,不知多少人动了别的心思,又有多少人心生退意。最为紧张得,还是房陵公主秦绮。 秦绮做梦也没想,自己的举动会招来一向温和的皇后这样大的怒火,让皇后不理智到直接针对卢昭媛,丝毫不给未来皇帝生母半点面子的程度。 第718页 但那又如何呢? 皇后是正妻,卢昭媛是妾室,不管是正妻训斥妾室,还是皇后教育妃嫔,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哪怕六皇子成了太子,甚至皇帝,他的嫡母要训斥他的生母,他能光明正大地阻止么? 卢昭媛丢了这么大的面子,纵不说愤恨,心中也是要落个疙瘩的。她会恨皇后,这是肯定的,但她难道就不恨自己这个导火索? 她心中惴惴,乔睿却深思起来。 他之所以任凭秦绮去趁热灶,一是试探上位者的态度,二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好推脱——妇道人家不懂事,虽不会令人全信,但总是个合理的解释,勉强算一步台阶。谁料不光皇后震怒,江都公主也不满了。 乔睿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后宫虽是皇后的天下,但江都公主绝对不可能轻忽此处。如果她要阻止,这件事可以用更温和,更不伤颜面,也不伤感情的事情解决。偏偏江都公主纵容了皇后明着不给卢昭媛脸,暗中落房陵公主面子的事情,也就代表,江都公主……并不打算还政于六皇子。 “皇后、江都公主——”乔睿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簇然亮起光芒,“这对母女,是要效仿吕后啊!” 这不正是他的机会么? 不管是鲁王那边,还是六皇子那边,只要皇后和江都公主继续这样倒行逆施下去,总有一日,她们会尝到苦处。 女人掌权,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归不是正途。 但在此之前,他得先挽回江都公主对他的印象,才能令他的计划,更进一步。 乔睿定下计策,立刻命人备上厚礼,前往陈玄的府邸。 他从陈玄府中离开的时候,意气风发,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不知陈玄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神色淡淡,心中却想着秦琬的话。 “乔睿此人极端自负,他做事,往往喜欢直指关键,一石多鸟。能一次做完的事情,绝对不分两次做。我所信赖的人中,既在权力中心,又执掌兵权的,也只有子深你,还有伯清和夏臣了。他察觉出我对伯清的情分不如阿娘多;夏臣出身暗探已为众人所知,以乔睿既要实惠,又要名声的做法,断不会与他走得很近,所以他一定会去找你。一是想与你结好,日后好行个方便,探听消息,二便观望局势,若有机会,他便会离间我与沈家,与阿娘的关系。”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虽略有回报,心中仍过意不去。我知你将兄弟姐妹都拘在长安,是怕他们出去就任地方,会仗你之势,为非作歹。但在长安,你们的亲属关系,始终宣诸于口。这是你为了我,令自己,令他们做的牺牲,我记下了。你的侄儿们,只要好生读书,我在一日,他们便有前程一日。倒是你的侄女们,尤其是年纪大的那几个,怕是不能以父兄有官身的荣耀体面出嫁。” “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女人的脸面往往都来自于男人,真正能给她们做一回脸,属于她们自己的,也只有嫁妆了。他们既然不能抬你出来做靠山,那就只能在‘财’字上下功夫,光是金银还不够,也显得太俗,总得有些稀罕物件压箱底。世家没落,典当家产的,也不止一桩两桩,丽竟门里头就有淘换这个的。你捡乔睿送的好东西,挑个十件八件的,换成别的,给她们做陪嫁,也就够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取舍之间 皇子开蒙,旁人眼中自是了不得的大事,对秦琬来说,却远远及不上东南运路的修葺重要。 初掌朝政的时候,出于稳妥的考虑,她并没有征发徭役,反倒轻徭薄赋,令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如今括户之事已渐有进展,这一轮的清洗,又令很多人乖了不少,不敢在括户上继续阻挠。再加上江南本就多湖泊、沼泽,江南运河的开凿比预估得要快上好些。 如此一来,东南运路的问题就被重新提上了议程。 东南运路干系重大,为此,秦琬特意命穆淼推迟回江南的时间,将诸位宰相请来,并召集了将作监、工部,尤其是水部的人,询问解决东南运路一事的方法。 水部郎中温省正是卫拓的岳父,他生得一副好相貌,鼻直口阔,不怒自威。单看他的模样,谁也无法想到,他是一个平日怜惜女儿,关键时候却为了避祸,狠心将爱女拒之门外,拒绝让她回家,将她逼得走投无路的人。 商家子弟多圆融,凡事都忍不住称量一番,选择最有利的方向。虽说人不能一概而论,笼统划分,但不得不承认,“气节”这东西,贫穷的读书人往往比富裕的商家子多上那么一些。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不可能因为这个,朝廷就不用一个有才的官员。有德无才的人,未必就有有才无德的人中用。但这样的人,秦琬也不可能会对他委以重任,就好比东南运路,秦琬会问温省该怎么修,但绝对不会派他去修——这里面的猫腻太多,所谓的十成粮食,七成折损,固然有东南运路年久失修的原因,但也有太多的利益在。沿途官员敲诈勒索,刮掉的粮食报折损的自不必说,别有用心的人想借此捎带点什么,也是顺理成章的。 没错,长安的人越来越多,东南运路也越发艰难,尤其是三门峡那一段,船几乎过不去,必须用牛车拉,山路艰险,牛车又难以控制,运量非常有限。若是强行走水路,十条至少要沉六七条。但这并不妨碍某些硕鼠中饱私囊,因为饿着谁也不会饿着他们。秦琬正是要趁着自己大开杀戒,某些人还沉浸在恐慌中,不敢伸手的时候,先把东南运路的事情给定下来,否则又是一桩麻烦。 第719页 将作监虽是管理宫廷建筑的,却也是这方面的专家,尤其是将作监杨务,急于讨好秦琬,对此事极为热络,立刻就提供了一个可行的方案——牛不好控制,人好控制啊!只要开凿三门峡旁边的三门山,改用纤夫拉过去,如此一来,可不就稳当很多了么? 与重新开凿一条水路相比,仅仅是凿一条山路,确实既方便又快捷。但这么好的法子,为什么先帝没采用呢? 秦琬知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问题,目光环视一圈,果然,穆淼眉头紧缩,沉声道:“三门山虽不如砥柱险要,却也极为险峻。纵是行走都极为艰难,何况拉纤?若真要如此做,只怕每百石粮食,便要折损几人,甚至几十人的性命。” 杨务扬了扬眉,不以为然。 纤夫是贱役,往往都是穷得快活不下去的人,才会去做。这样的人,别说死几十个,就算死几万个,又有什么干系呢?反正多得是快饿死的人为了混一口饭吃,跑来干这一行,如果不收留他们,他们早晚也是饿死。能将粮食平安运到,这些人就算是死,也该觉得光荣才对。 想归想,杨务还没傻到说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装聋作哑也就罢了,若是明说,首相和张相保管坐不住,定要拦上一拦。 秦琬一看杨务的神情,便知穆淼说得半点不错,她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厌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还有什么法子么?” 首相徐密对水利也是懂的,闻言便道:“为今之计,唯有绕过三门峡的砥柱,如能凿出一条平行的运河,倒是能化解此局,却未免劳民伤财之嫌。”关键是,就算凿了,还不一定有好效果。 凿运河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尤其是东南运路这样大的工程,如果要凿平行的运河,应该凿多长,从什么地方开始引流,又从什么地方绕回来。地势高低,土壤如何,有无庄稼作物,经不经过城池……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到。 这还只是技术上的问题,更重要的还在政治上。 东南运路一旦改道,这可不是小事,一条河便能繁荣一座城市,何况是黄河,又是从洛阳到长安最主要的运路?若是改道,原有的城池、渡口、码头怎么办,难不成就等着废弃?新的城池、渡口、码头又该选在哪里? 江南运河的开凿,对谁都好,何况江南大族也被杀怕了,纵有阻扰,到底算不得非常强。东南运路就不一样了,这其中牵扯到了太多的势力和利益,绝对不是简单就能有所动作的。 说得不好听,江南一事,顶多是地头蛇闹腾,东南这边就是过江龙了。这里面涉及到了无数权贵、重臣乃至武将,一旦处理不当,无法令行禁止,好心办坏事都是小事,那些被触犯了利益的人想让龙椅上的人换一换,也不是不可能的。 秦琬不怕这些人。 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欲以女子之身为帝,又想解决大夏的危机,就不会在乎谁看她顺不顺眼。为自身利益,不顾国家安危反对她的,杀了便是。但她怕杀了人之后,问题还不能解决,反而愈演愈烈。所以她需要拿出一个完备的方案,暗中派丽竟门的人去考察,明则选出合适的人来,才能将这件事给做成。 工部尚书怕得罪人,并不敢说话,温省见上峰都不发话,低眉敛目地跟在后面,便见卫拓站了出来,平静道:“我有个想法,还望各位一道参详。” “从洛阳至长安的路上,水流一度很湍急,河床逐渐抬高,又有一些地方十分狭窄,导致运路受阻。想要治水,首先要做得,便是拓宽狭窄的河道。” “江南虽粮产丰富,但要等到水合适才能行进,吴地船工不习惯河漕,处处停留,容易引起偷盗。如果在河口设仓,变可以收纳东来的租米。” “在三门的东西两边各筑敖仓,将从东方来的租米,存入东仓。三门地势险峻,则顺河凿山,开辟车道,运十几里,就可以送入西仓。然后慢慢运到太原仓,从黄河入渭水,就没有什么困难了。” 杨务听了,很是高兴——在他看来,卫拓无疑是认同了他开凿三门山的做法。 宰相就应该有这样的气魄,死几千个人就大惊小怪的,亏得还是豪门贵公子呢!难怪穆家会倒。 秦琬还真有些摸不准卫拓会不会同意这种事,东南运路关系到国家的稳定,与家国相比,河工的性命确实太渺小了。但那不是区区几十、几百甚至几万个,而是会源源不断,一直死人啊!如果只死几个人,穆淼也不会反对,他所担心的,不正是死得人太多,皇室风评不好么? 瞧出她的为难,刚从洛阳回来的裴熙正要发话,次相江柏已大概算出来了数字,便道:“如此一来,每年运到长安的粮食,或可从三十余万石,变成四百万石。” 四百万石! 这个数字,就连秦琬都怦然心动。 整整十倍的粮食,这是什么概念?长安周边虽也种地,但收成到底一年不如一年,一旦遇上了旱季,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虽说长安的粮仓中存有五年的粮食,可这种保底的东西,自然是能不用就不用的好。 如果每年能运四百万石粮食到长安,长安就再也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大概是嫌这个震撼还不够,江柏又道:“不仅如此,运费每年也能节省十万缗。” 秦琬的双手不由捏紧了。 第720页 就在这时,裴熙说:“巧了,我刚好从洛阳回来,虽说三门那一段路是挺艰难的,但也未必全要走山路,水路到底运得快些,若能双管齐下,那就再好不过。黄河也不是没有支流,百米之外的地方不就有一条么?派人勘探,未必就不能成事。” 他的心思与卫拓是一样的,只是意思表达得更明确罢了。 卫拓虽然提供了足够好的解决方案,但有一环是绕不过去的,那就是三门峡确实非常险峻,想要大规模从这里运粮食过去,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秦琬也心知肚明,她只是抱着一丝幻想,希望能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此事罢了。 更好的方法确实有,卫拓也已经提出来了——如果每年能往长安运四百石粮食,只要三年,长安的粮食压力就能大大减轻,不用催得那么紧。若在这三年内,三门旁边的运河也开凿通了,引流部分黄河水,山路的压力就能进一步缓解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引流这件事无法成功,有这样庞大的数字打底,死的人就能少很多,而长安若是有了存粮,就能救活更多的人。再也不会发生几年前那样,周围闹了饥荒,官府却放不出粮,流民都聚到长安城外的事情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公主驸马 东南运路一事,秦琬与诸位宰辅商议再三,也没有谁能拿出比卫拓更好的方案。故秦琬禀明秦恪后,便决定依此行事。 如今宫殿也无修葺之事,三门山既要开凿山道,三门峡又要引流。温省是肯定要去的,将作监杨务也得跟着。但这两人一胆小怕事,一为荣华富贵,毫不体恤百姓性命,秦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主管此事,何况他们也没有资格。 再说了,卫拓的提案,看似完美无缺,实则干系很大。 东南运路每年运的粮食,十成要折损七成,全是运路艰难的问题么?不,这其中不知有多少豪门世家伸手,反正东南运路的艰险大家都知道,他们张一张口,“折损”的粮食便进了自己的腰包,沿途上下皆是如此,朝廷也难以追究。 若按卫拓的方案,将粮食转运的几个关键地点设置粮仓,粮食的出入自然要记账。那些平缓的河道,一旦有折损,朝廷是可以追究责任的。比较难通过的地方,或扩宽,或转运人力,这就将损耗给降到了最低,也将许多人雁过拔毛的路堵死了大半。 这样把无数豪门得罪到死的提议,也就卫拓敢说。 他都敢公然提出来了,秦琬自然不会辜负他的信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要力保他到底的。不仅如此,她还不能在人选上有所轻忽,否则卫拓提得计策没问题,她派去的人反而出了事,那就不好了。 能真正将此事落到实处,不沾那些乱七八糟,也不会受利益链条影响,不惧怕豪门威胁的人,秦琬也只能想到玉迟。 她本不想让玉迟离开长安好几年,但东南运路这样大的事情,也只有交给本身就颇为了解水利,对诸多建筑材料价格了如指掌,手中握着许多大商队,富甲天下的玉迟,她才能真正放心。程方能力虽有,在这件事上还是不够有力度,左右帝后让他掌管财帛,他也未必愿意远离长安,还是让玉迟去吧!一旦做成此事,也是一桩大功,将来入政事堂也方便许多。 不过,玉迟的身份还是不够,需要挑个作陪的。不需要做什么,只需坐在那里,便能压住场子了。 按理说,宗室,甚至是皇子,自然是最佳的人选。宗室中也不是挑不出人,不说蜀王的儿女,就是临淄郡公,若让他去办这件事,定然办得十分漂亮。但秦琬不会让鲁王一系有任何机会,故她斟酌了许久,方圈定了一个人。 高密侯邵家传承至今,已有四代,历任侯爷虽不是人才,却也不是那等只会花销,任事不懂的废物,当家主母也都颇为精明。故高密侯府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在勋贵圈混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有顶尖门阀的富贵与排场,却也不至于沦落到典当家业才能支撑门庭的程度。不担心子孙吃喝,却担心他们的前程。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自打秦恪的次女秦织嫁给高密侯的次子邵旸后,秦恪便对高密侯府一系颇为照顾,做王爷的时候,尚且为他们家的嫡系谋了一官半职。如今秦恪做了皇帝,秦织也水涨船高,成了常山公主,高密侯府的门庭也热闹了起来。 按照祖制,常山公主所出的长子、次子到了年岁,便能封做县公和侯爷。若是高密侯府能再挣来一个袭爵一代,到了常山公主之子长大的时候,邵家便是一门三爵,那才叫荣耀无比。 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系于常山公主一身,邵家对常山公主,乃是李惠妃、房陵公主,那都是关注有加的。前些日子皇后震怒,罚了卢昭媛,谁不明白事情的起因在房陵公主呢?常山公主虽与这个妹妹不甚亲近,到底是一母同胞,心情自然有些不好,邵家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唯恐被皇后迁怒。谁能想到,江都公主竟下了旨,升邵旸做了司农少卿呢? 司农寺掌管着天下粮食的储存积蓄,也是一桩难得的肥差,少卿又是从四品的高官。即便是驸马,能就任这样的位置,也是很得上位者青眼了。 常山公主秦织听得这个消息,固然欣喜,却也有些忧虑。 她出身高贵,温柔美貌,也不仗着公主身份就颐指气使。邵家人对她客客气气,邵旸也对她敬爱有加,知妻子看似柔和,实则胸中自有丘壑,便问:“二娘,你为何愁眉不展?” 第721页 秦织神色温柔,语速很慢,犹如一泓清泉潺潺流过:“听说朝廷想要修葺东南运路,你这时候就任司农少卿,怕是要离家数载了。” 邵旸何尝不知这一点,他在秦织身边坐下,揽着她的肩膀,有些感慨:“若我不是你的夫婿,再过二十年也不能得此高位。江都公主既选择了我,我自当守好本分,不干涉那位玉大人行事便是。” 他们夫妇心里都清楚得很,邵旸不过是一个摆设,唯一的作用就是帮玉迟镇场子,挡住部分来自高门的敌意。 得臻高位,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道理,夫妻俩早就明白。故秦织叹了一声,有些无奈:“三妹她……唉,她总是这样胡闹,以前年轻,代价还付得起,现在……” 她们姐妹互换的事情,邵旸也是知道的,年轻的时候略有些不满,却不敢得罪出身高贵的妻子。如今成熟了,对妻子更加敬爱,庆幸自己娶得是温柔的常山公主,而非不明事理的房陵公主。所以他没半点芥蒂,只道:“江都公主抬举我,怕是也有照拂你和惠妃娘娘面子的意思。”李惠妃如今夹在皇后与卢昭媛之间,日子未必就好过,只怕会有些委屈。 秦织见他想岔了,柔柔一笑:“你放心,惠妃娘娘侍奉皇后,别无二心,在宫中极有体面,谁敢对她不敬?” 邵旸对皇后不甚了解,但从妻子的字里行间也能推断出,皇后确实是一位贤妻。故他沉吟片刻,才轻声道:“皇后鲜少动怒,此番却——卢昭媛是否真有所不妥?”六皇子秦政可是太子的大热门,若是生母不好,那他就要重新评估了。就像魏庶人一样,奴婢所出,果然心胸狭隘,为了利益竟动辄灭人满门,派暗卫刺杀政敌。若秦政如魏庶人一般,将来登位,他们这些臣子可就难做了。 秦织斟酌片刻,才说:“我进宫时,也曾见过卢昭媛几次,并不怎么爱说话。一旦开口,必是精妙之语,每每引人赞叹。” 妻子说话的艺术,邵旸是知道的。夫妻这么多年,他就没听秦织说过谁不好。 身为贵女,也确实不好随意道人是非,尤其是议论后宫妃嫔。但夫妻多年,两人早有默契,邵旸一听就明白——并不怎么爱说话,就代表卢昭媛看上去很低调,似乎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但“必是精妙之语”“每每引人赞叹”,这就很令人玩味了。如果真的安分甚至低调,比较内敛,那就不会故意引人注目,只有性格较为张扬的人,才喜爱表现自己。 一个看上去很低调,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实际上性格张扬,喜爱表现,不愿落于人后的妃嫔,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当然了,这不是什么大毛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压抑和伪装本就是极为常见的一种,但从秦织的话语中,邵旸已经明白了妻子的立场——哪怕皇后明着罚卢昭媛,实则是狠狠地落了房陵公主面子,秦织仍旧是偏向皇后的。 他们夫妻向来一体,秦织既有了立场,邵旸也明白该怎么做了,便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协助玉大人的。”就算不为高官厚禄,能为家国做点实事也是不错的,在这一点上,他还真有些佩服江都公主敢对河运动手的气魄。 秦织前往清宁殿谢恩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新蔡长公主也在。 新蔡长公主看到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侄女,也有些尴尬,可巧这时候,秦琬也刚好来了,一见姑姑和姐姐,不由笑了:“今天真是巧了,五姑姑也在?” “不巧不巧,我是来等你的。”新蔡长公主见到秦琬,也不含糊,半点羞涩都没有,很直接地问,“听说你要派玉迟去修黄河?” 秦琬一听这语气便大概猜到她的来意,真有些惊讶了,她看了一眼沈曼,见沈曼面带微笑,轻轻向她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便继续装傻:“不错,玉迟是最合适的人选,五姑姑——” 新蔡长公主见秦织也在,有些不好意思,秦织会意,正要找理由告退,谁料新蔡长公主已是心一横,毅然道:“这可不行,他要去个三五年的,我可怎么办?我好不容易看上一个驸马,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给跑了。” 您倒是早点说啊,要是早说,我也未必就会派他去修河了。就算派他去,也不用再加个人了啊! 不对,您是什么时候看上他的?我可从没见他有这方面的意思啊! 第四百四十三章 同心协力 按理说,公主看上谁,对方就是心中再不乐意,也只能山呼万岁,感激涕零地叩谢公主垂青,竟愿意下嫁自家。再好生侍奉公主,顺便叮嘱一下自家母亲、祖母,这可不是寻常媳妇,不要想着能拿捏……总之,一句话,尚公主的人家,没谁敢招公主不快的,就算是绿云罩顶,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这样的情景,显然不能套在玉迟身上。 勋贵之家争先恐后要尚公主,那是因为他们想传承爵位,富贵绵延,若论自身本事,就有些不够看了。 西域诸国林立,势力繁杂,玉迟身在异乡,却能左右逢源,区区二十载时光便成为西域第一商贾,坐拥贵族身份。这等能耐,绝非常人所能及,何况他对人心的揣度也十分高明。秦恪实际上是个很情绪化的人,秦琬与沈曼与他朝夕相处,他又真心疼爱妻女,方能事事顺遂。玉迟不过是在崇文馆待了年余,便能令秦恪对他颇为信重,甚至忽视了他的胡人身份,可见他的本事。若非如此,秦琬也不至于将东南运路的重托交给玉迟负责。 第722页 有这等本事,又因皇族之故,全家横死的男人。若是再借着皇权压制他,就算有三分好感,也要转化成七分恶感。若真是如此,新蔡长公主纵不会受冷待,也不会幸福。因为她爱的人一生一世都不会爱她,顶多是骗她一辈子,甚至连骗都不屑,只是相敬如宾罢了。 新蔡长公主对秦琬挺好,玉迟又是秦琬很看重的人,这两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只怕秦琬就得先头疼了。故秦琬望着新蔡长公主,柔声道:“五姑姑,您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唉,您也知道,我先前……唉……” 见她难得露出忧色,新蔡长公主连忙安慰道:“事情不都过去了么?你也莫要难过。” “我倒不是难过,只是——虽说那样的人家,我退一分,他们就能进三分。但仔细想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过于傲慢了。仗着自己尊贵身份,并没有对他们多用心,能用钱和官位打发的,就没用过旁的。”秦琬如是说,“人与人的相处,到底是不一样的,那些欲壑难填的人,咱们且不去说,不过……” 新蔡长公主会意,双颊绯红,不复平素冷漠的模样:“我知你意思,他若娶了我,十个人至少要说十二句高攀,但凡有些心气的男人都会受不了。若我再直接求皇兄下赐婚圣旨,这一世夫妻也就没甚意思了。所以我只是想请你问问,若他不愿——”新蔡长公主咬了咬唇,神色满是坚定,“我总会让他喜欢我的!” 不管他会不会喜欢您,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谁还敢冒着得罪您的风险嫁他? 新蔡长公主不知秦琬的想法,她似是想到什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二侄女,正色道:“如果我嫁给了他,一定会像常山一样,对驸马温柔体贴,断不会颐指气使,仗着公主的身份乱来!” 秦织没料到话头一下转到自己身上,登时有些羞涩。沈曼虽觉得新蔡长公主有些过于低声下气了,却也知世事如此。玉迟是秦琬的人,沈曼不**儿难做,便道:“这件事,裹儿你去问不大妥当,我与恪郎说一声即可。” 言下之意便是,你赶快去通风报信,也好让玉迟有个心理准备。 至于拒绝……有胆子拒绝皇家这等恩惠的人,还真没出现过。 这便是皇权,皇家人讲理,那是你的福气,若是不讲理,除非你有本事令江山倾覆,昔日皇子王孙,今日刀下之鬼。否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只能受着。 “至于东南运路一事——” 秦琬唯恐沈曼轻飘飘来一句“那就换人”,忙道:“政令以下,朝令夕改,未免有失朝廷威仪。” 沈曼确实觉得只要是自己这边的人,东南运路换谁修都可以,能拉拢新蔡长公主,令她彻底靠向这边的机会却不多。见秦琬这样说,才觉事情可能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便道:“长公主大婚,不可等闲视之,确实不能急于一时。” 待到新蔡长公主和常山公主退下后,秦琬想到方才打断母亲说话的举动,有些讪讪地凑过去。沈曼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新蔡都有这想法呢?你呢?什么时候再给我带一个女婿回来?” 秦琬沉吟片刻,环顾左右,众人识趣退下,便见秦琬神情凝重:“阿娘,您每次见到卢昭媛,是不是如鲠在喉,十分不痛快?” 在女儿面前,沈曼自不用伪装,只听她沉声道:“确实极不顺眼。” “不错,区区卢昭媛,与您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她没有别的本事,只是会生儿子。”每每想到这里,沈曼便如被针扎了一般,痛彻心扉,却要竭力维持平静,“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如果不会生儿子,纵是才情绝世,美貌无双,见解超凡脱俗,也无半点用处。” 正因为如此,她才想多给秦恪找几个女人,甚至想办法说服秦恪,勿要守三年孝那么久,若能多生几个庶子出来,卢昭媛也不会那么炙手可热。 “不。” 沈曼惊愕地望着秦琬,就见秦琬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女人不是不能生儿子就没用处,只是因为她们的一生必须靠父亲、靠夫君、靠儿子才能活下去,所以她们才会觉得自己的价值仅限于此。” 这个世界的所有资源都掌握在男人的手里,他们出入朝堂,行走外界,女人却不得不关在一个狭小的院子里,以生儿育女,养育后代为毕生追求。久而久之,就连女人自己都忘了她们还可以有别的追求,甚至用自己狭隘的眼光和思想,去抨击那些比她们有理想、有志气、有追求千百倍的人,还用“世俗”的力量,令对方悲剧终身。 譬如苏吟,譬如陆泠。 秦琬握住沈曼的手,凝声问:“阿娘,我们母女俩,除了阿耶外,还需要靠别人的男人么?就算有这种心,别的男人——靠得住么?” 沈曼沉默了。 没错,多给秦恪找几个女人,确实能令卢昭媛不得意。但没了卢昭媛,还有别人,终究是一样的。 “你——” “我不打算再嫁了。”秦琬淡淡道,“倘若再嫁的代价便是失去现有的权力,我宁可一辈子就这样活着。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对阿耶以外的任何男人低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再平静不过,却透着难言的杀意与血腥。 沈曼反握住秦琬的手,声音都有些颤抖:“裹儿——” 第723页 “我要在我执政的时候,踏平高句丽,大破突厥,镇压六诏与吐蕃,令西域诸国对大夏俯首称臣。” “我要在我执政的时候,江南运河开通,东南运路重建,天下的粮食都运往长安和洛阳。航路平稳,船队浩荡。” “我要在我执政的时候,广开言路,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不必流离失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说到此处,秦琬的眼中已有了泪光:“我希望青史中能记载,我曾经为家国做过这么多,不是谁都能做的江都公主,不因父亲、夫婿或儿子被提起,而是我,仅仅是我。” 沈曼紧紧地搂住了女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地问:“你有把握么?”把持朝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今皇子还小,为了皇室稳定,诸位重臣或许会看在秦琬的能力上,对她执政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皇子大了,再不还政,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别看诸位宰相现在支持她,到那时候会如何选择,不问已明。 “不试试的话,就连赢的可能都没有了。” 沈曼深吸了一口气,毅然道:“好,我帮你。” 我做不了的事情,你来做;你做不了的事情,有我帮你。这条路如此艰辛,总不能令你一人独行。 秦琬只觉母亲下了一个极重要的决定,却破天荒猜不到她到底在想什么,不由奇道:“母亲?” “你对你阿耶的了解,不如我深。”沈曼轻抚女儿的鬓角,笑着说,“恪郎看上去成熟稳重,其实呢,非常孩子气。他因为世俗规矩吃足了苦,虽说一直尊重着规矩,也因此而得臻帝位。但我知道,他的心里,一直是不甘心的。” 秦恪的人生,规规矩矩,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逾越之心。若非阴差阳错继承大宝,一辈子也就这样,虽有大起大落,总体还是挺幸福地过去了。但在内心深处,难道他就没有不甘,没有为之遗憾的事情么? “你不想和恪郎有冲突,对吧?区区庶孽,也确实不值得伤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沈曼凝视女儿的神色极为温柔,唇角却噙着一抹冷笑,“咱们一家三口共患难的时候,那些女人和孩子在哪里?” 如果这锦绣江山,真要托付一人继承的话,她只愿给自己的女儿。恪郎……只要转过弯来,必定也是一样的。 第四百四十四章 导师人选 下定决心后,沈曼便趁着夫妻俩独处的时候,提了提新蔡长公主的事情,面上便带了些哀愁:“我问裹儿,这世间才俊那么多,你可有中意的。她却说,羡慕咱们这样的,又叹知人知面难知心。我听她的意思,怕是——”说到这里,眼眶已是红了,“是我无能,没能留住她的兄弟,若她有个嫡亲的兄弟在,也不用这样艰难。” 秦恪听了,心里也不好受。 他是男人,更了解男人是什么样子,就算仗着皇权,涉及爱女,也不能真自欺欺人,只得安慰妻子:“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无能。” 谈起这件事的时候,秦恪忽地想到沈曼罚了卢昭媛一事,眉头不由拧起,“我倒忘了问,卢昭媛是不是仗着是老六的生母,对你不敬?” 沈曼轻轻摇了摇头,自嘲道:“她现在怎会对我不敬呢?偌大后宫,又不是只有六皇子一人。” 秦恪沉默半晌,才带了点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就这样,让她一直待在紫兰殿别出来了?” “得了吧。”夫妻之间,也没有那么多忌讳,沈曼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秦恪,知他怕自己生气,平素又是不会处理人的软性子,囚禁已经是极致了,杀母立子之事更是想都不会想的,虽有些感慨,却觉得他这样就很好,便道,“没用的,至亲的母子才能没隔夜的仇,我对庶子又谈不上无微不至,怎能指望他们待我如亲母,为讨好我,不去管他们亲生母亲的死活?若真是自私寡情至此,我又怎敢去沾?” 这番话是很不讨好的,却是实打实的真话。秦恪敬重沈曼,除却同甘共苦的几十年,每次遇到难关她都支撑着自己外,也有这一份不加掩饰的推心置腹在。这让秦恪感觉到自己是被信任的,是妻女的支柱,她们不会瞒他,什么都和他说。故他琢磨片刻,才道:“确实,斗米恩升米仇。养在你宫中虽提高了他们的地位,却也令他们不得不疏远生母。他们习惯了这样超然的地位,指不定就要怨恨你令他们母子生离。” 可不养在沈曼膝下,交由生母抚养?岂不说那些女人品行如何,这样不是与他原本的愿望本末倒置了么? 秦恪正为难着,就听沈曼说:“我倒是不要紧,横竖有个嫡母的名分。怕就怕孩子们长大了,心里有别的想法。都说国赖长君,裹儿本事出众,又打理十几二十年国政,于朝政上是娴熟的,到时候手把手带也个几年也就差不多了。但毛头小子,你是知道的,本事没多少,心却比天高,若是……咱们两个有名分压着,他们倒是不敢如何,就怕裹儿……”沈曼说到动情处,几乎要垂泪了,“为了国家,拼死拼活多年,就连驸马都不找了,后半辈子的幸福也全然不要。若是咱们不在了,她又因执政之事——我就是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见素来刚强的妻子竟然落泪,秦恪连忙安慰她,让她莫要往坏处想,心中却也思索起来。 第724页 不得不承认,沈曼说得极有道理——想要执掌一个国家,就算是秦琬也太过年轻了。若不是先帝亲手带了她一段时间。朝中又一派清明,为首的臣子们大都是忠心为国的,秦琬的能力也十分出色,不是那等仗着权势就胡来的人。才能在执政一年多的时间里,对内镇压叛乱,对外开疆拓土,没生出什么乱子。但若见她二十岁就能执掌一国,便以为自己也能做到,那就大错特错了。 按照秦恪的想法,庶子应当好生读书,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如先帝对待诸皇子那般,不想栽培的就封个虚职,想栽培的就分派他们去各部做事。秦琬也好逐一将事务交接,令帝国的大权得以在十余年内平稳过度,日后若是政事上有了什么难处,新皇也可询问秦琬。做弟弟的虚心求教,做姐姐的不吝教导,才是应有之义。但若是庶子不服秦琬,觉得她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既然她二十岁的时候就能有如此功绩,那自己也能呢? 想也知道,朝政是万万不能交到这等狂妄之辈手里的,奈何男子掌权天经地义,纵然秦琬把持朝政是为了大夏好,那些人也是看不到的。他们只会觉得秦琬栈恋权势,不肯放权,就像前朝那些临朝的皇太后一样。有些固然是控制欲强盛,有些也确实是因为儿子没用。世人却是不会管这些的,一旦皇帝弱冠还未亲政,不还政的那一位就成了千古罪人。 秦恪之所以蓄诸多姬妾,为得是替沈曼生儿子,好令妻女终身有靠。之前他只是一个王爷的时候,这样是没问题的。因为庶子承爵本就艰难,更遑论王爵。一旦出了什么欺压嫡母嫡姐的事情,朝廷是很乐意撤了你的爵位,令你再无荣华富贵的。但皇帝就不一样了,皇帝就算真的欺压了嫡母嫡姐,也只有刚直一点的朝臣会进谏,更多的人还是会顺着皇帝的心意,落井下石的。 见秦恪神色,沈曼知他听进去了,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唇角。 人往往就是这样,一旦觉得谁不顺眼了,怎么看都是不顺眼的。尤其是秦恪,他要是觉得谁不好,除非发生如流放之类的大事扭转他的印象,否则一辈子都难掰回来。 宫里的人惯会踩高捧低,有些做得明显,有些做得隐蔽。秦恪先前并未注意,但现在……越是留心,就越会害怕,因为他想要保护的人,很可能因此死无葬身之地。待到时机成熟,不由她来提,他自己都会想到要立皇太女。 不过是几年,她还等得起。 秦恪独处的时候,想了很久,终于把秦琬喊来,问:“你当真不愿再嫁?旭之就是个很好的人选嘛,他的妻子算什么障碍?你若真是心善,阿耶亲自为她找个好人家,也免得她活不下去。或者你看中了卫拓?那更简单,照办就是了,再给温省提点官职,不就成了?” 秦琬登时哭笑不得:“阿耶——”还没死心啊! 见她的态度,秦恪终于不再提这件事了,只是问:“老六和老七的老师,你选好了么?” “我也正要对您说这件事。”秦琬回答道,“左谏议大夫吴利,乃是昔日王府的长史,配做皇子之师。” 秦恪点了点头,问:“还有呢?” “房陵驸马乔睿,文采风流,字字珠玑,经史上皆有不凡的造诣,也可做皇子之师。” 听见“乔睿”二字,秦恪不由皱眉。 沈曼大发雷霆的事情,他也听说过,多年夫妻,对沈曼的脾气他还是了解一二的,就算照顾不好小公主,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 这偌大皇宫,只有秦恪不想知道的,还没有他不能知道的,故他语气有点不好了:“钻营之辈,怎能用他?” 秦琬见左右无人,小声道:“乔睿虽是个伪君子,却有真本事,乔家到底是前朝望族,谁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底蕴在。他无甚劣迹,若是放到地方上,更不好看管,我听说,七皇叔正想办法拉拢他呢!” 听见鲁王还在拉拢乔睿,秦恪更不满了,就听秦琬说:“区区一个乔睿,就算放在皇子身边,又有何惧?”说罢,她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名字,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名宿大儒,才道,“有这些德高望重的先生们看着,乔睿又顶什么用呢?暂且断了他与鲁王的联系,再想个办法把他的官职给抹了,令他好好做个光头驸马,也就够了。大姐的夫婿那般扶不上台面,尚且赏了个官做,乔睿身后站着世家,不好做得太过明显。” 秦恪听见这些大儒之名,不由动容。秦琬又将她给两位皇子选的武学师傅给报了出来,不是出身名门,就是身居高位,甚至还有好几位南府的大将军。不管谁见了这份名单,都会赞秦琬毫无私心,给庶弟请最好的老师。因为这些人若是联合起来,将是形成一股极大的力量,甚至左右朝局。 师生乃是天然的关系,也是利益的极好维系,为两位皇子请这等名师,难道不能证明她的一片诚心么? 很显然,秦恪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秦琬用得乃是阳谋——这些名宿大儒,就算不做秦政的老师,难道就会支持秦琬把持朝政几十载,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么?既是如此,为何不做足姿态,令他们做皇子之师呢?乔睿和吴利都想做秦政最信任的老师,就令他们狗咬狗去吧! 至于武将,那就更没关系了,拥有的越多的人,往往顾忌就越多,就算有师生的名分,也未必敢跟着皇子一起造反。焉知成功之后,皇子是否会立刻翻脸,或者惦记“你敢造反”这一条,令你荣养,不予实权呢?更何况与读书相比,男孩子肯定更喜欢骑马打猎,为恐伤了皇子千金之体,武将往往要殚精竭虑,每天心惊胆战,唯恐担了责任,付出的心力要比文臣多上不知道多少倍。就算明面上不说,暗地里也未必会高兴。 第725页 哪怕他们真要造反,秦琬也不怕,南府中最精锐,最重要,也是最强的六支部队,已经被她捏在手里了。再来一次,也不过是重蹈秦敬的覆辙而已。 第四百四十五章 西域风雨 永隆二年,夏。 陈玄拿着密信,匆匆求见秦琬,第一句话便是:“突厥统一了。” 秦琬将手中的笔一搁,神色凝重:“这样大的事情,怎么没听闻半点消息?”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裴熙毫不犹豫地截断了陈玄的回禀,直指最关键的问题,“柔然和鲜卑情况如何?” 统一突厥的人是谁,他不问即知,但他需要了解阿史那思摩的势力究竟到了哪一步。若只是震慑了突厥诸部还好说,如果连柔然和鲜卑都出了问题,大夏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尤其是鲜卑,这几年一直是大夏的盟友。大夏此番进攻高句丽,安北都护府的兵力几乎抽调一空,凭得也是与鲜卑的互利互惠——大夏需要全力对付高句丽,鲜卑则需要全力对付柔然与突厥,自是能少一个敌人就少一个。 “鲜卑尚无异样,柔然……”陈玄顿了顿,才道,“怕是要被突厥和鲜卑给彻底瓜分了。” 秦琬听了,不由叹道:“看来,大夏收复辽东,还是令鲜卑生出了忌惮之心。” 慕容鲜卑退居东北方,虽与高句丽井水不犯河水,相距也比较远,谁也碍不着谁,到底是东北方最大的两股势力。 所谓的盟友,也只不过是利益的最优选择,一旦起了冲突,撕毁盟约也是家常便饭。 辽东之地已重新纳入大夏的版图,只要水军再练几年,平壤城也会是大夏的领土,高句丽国破的命运就在眼前。试想一下,牵制大夏东北方的最强敌人都没了,大夏的目光会对准谁? 区区倭国还入不了大夏的眼,一旦高句丽成为大夏的一州,安北都护府的大军下一个要对付得,只能是鲜卑。 “先帝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将和亲公主嫁过去。”裴熙轻描淡写地诉说残酷的事实,“也就是说,我们要考虑得不仅有来自西方突厥的猛烈攻势,还要提防东方高句丽的反扑,北方鲜卑的背叛。凉州的羌人等,更不能遗忘,若是他们来个里应外合,大夏的脸没处搁事小,有些不是刀子的刀子才更令人害怕。” 国家强大了,邻国就会害怕。这种时候,什么盟友,兄弟,君臣,都是废话,他们只会或明或暗地聚在一起,用尽各种手法削弱大夏的力量。 如果可以,谁都想你变得弱小,没人不希望在你身上咬两口,如果能把这块天大的肥肉狠狠瓜分,更是最好不过。 秦琬早就知道这一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更明白裴熙这句先帝不是随便提的。 先帝在位的时候,万国来朝,各国使节都向大夏求亲。原本选好两位公主分别远嫁吐蕃与鲜卑,因鲜卑出了一些变故,此事便搁置了,倒是鲁王的庶长女兴平公主,在父亲的野心下,成了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千里迢迢,远嫁吐蕃。 强敌虎视眈眈,内部却还不安稳,这个家当得,实在有些艰难。 秦琬沉吟片刻,才道:“召江柏、卫拓进宫,我要仔细问问西域的事情。派天使去徐相家探望一番,徐相年事渐高,不必平常,令太医小心伺候着。”首辅有个头疼脑热的,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不能等闲视之。 以阿史那思摩的虎狼之性,既然统一了突厥,势必会攻打大夏以立威。还有两三个月,麦子就能成熟,可以收割了,届时猎物肥美,粮谷成堆。哪怕攻不下这片沃土,抢够东西也能过个好冬天。 此事虽在她预料之中,却比她想象得更快——按照他们事先做出的推测,阿史那思摩一统突厥可能还要个三四年。所以她本打算再过一两年才将郦深调到西方,又花个一两年熟悉那边的情况,但现在…… 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也不可能事事都在意料之中。故秦琬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派人通知大义公主一声,我要见她。” 裴熙听见她这么说,便道:“圣人和皇后娘娘若是知晓此事,必会召见大义公主。”大义公主的身份太过尴尬,平常让她养秦琬的儿子还可以,毕竟在秦琬的说服下,帝后已经答应不长留苏沃进宫,以免让他错估自己的身份,认不清君臣。但在这等时候,帝后是无论如何都会把苏沃接进宫的,这也是为了安全的考虑。万一敌人真抓了秦琬的儿子,那就不好办了。 “大义公主于国有功,她一片忠心,我们断不能先将她推开,寒了功臣之心。”秦琬斟酌片刻,便道,“子深,你派人走一趟当利长公主、新蔡长公主、馆陶公主与常山公主府,告诉四位公主,夏日荷花开得正好,不妨在办几场宴会,也好度过这烦闷的夏日。若她们真有此雅兴,我可将昭阳宫开放,供姑姑和姐姐们赏玩。” 言下之意,便是请四位或夫婿过世,或未成婚,或夫婿不在长安的公主抽出一段时间,陪伴大义公主。借口是非常好找的,夏天赏荷花,秋天赏桂花,只要想玩,还怕没理由?宾客就更不担心了,公主的宴会一向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除了江家、沈家这种如今真煊赫的家族,别家命妇贵女,谁不需要公主一声赞,让自己面上有光?至于西边打仗之类的问题,这些人是没什么深切感触的,顶多交谈的时候提到几句,半点也及不上自己的名声、妆扮和终身大事重要。 第726页 大义公主本人是肯定没半点问题的,但秦琬对大义公主身边的人并不是特别放心,自不会将地点设在什么别庄之中。昭阳宫乃是秦琬的春熙园扩建的,虽说常青解散了血影,秦琬也令这些人都有了光明的去处,但常青的探子本能并没有落下,平素也会暗暗帮秦琬训练一些人,地点就选在昭阳宫。 倘若说昭阳宫不安全,这世上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何况这也给足了诸位公主脸面不是? 陈玄知秦琬还是给了大义公主面子,利落应下,秦琬心里则有些发愁,觉得郦深还是不如苏锐那般能给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她原本想得是郦深先去西边熟悉一阵子,赵肃顶上勋一府中郎将一职,等战事开启再去西边,萧誉刚好***。待到西边的战事结束,东边的战事也该收尾了,再设两大都护府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现在却……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北衙固然重要,西域却是帝国的屏障之一,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西域,高昌。 高昌城仿长安所建,壮丽非凡,却无长安的香风涌动,锦绣浓艳,而是充斥着异域风情,黄沙与驼铃妆点着这座西域重城,令它近百年来都华美而绚烂,宛若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曾宪拎着两壶好酒走了进来,朝同僚们晃了晃:“兄弟们,说了请大家喝酒吃肉,看,上好的烈酒!” 同僚见状,无不喜笑颜开,凑了过来:“我说,真有你的。” “那是,这样的好酒可不容易拿。”曾宪将酒坛往桌上一搁,就去拿海碗,“来来来,咱们举杯痛饮!” 男人,尤其是西域的男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是必须的。一碗烈酒,几块手抓肉下肚,喉咙仿佛被灼烧一般,胃里却暖暖的,实在痛快,就有人一边嚼着肉一边说:“听说朝廷终于派了新的安西大都护来,看来太平的日子不长喽!” “咱们这地头,什么时候有太平日子?哪年秋天,那群王八羔子不来闹一场?”有人嗤之以鼻,“要我说,来场大的,反而痛快。死了也就是碗大个疤,若是割了几个蛮子的头,老子就再也不待在这鬼地方,拿着钱去中原快活去!”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起来,便有人问:“曾老三,长安是什么样子?” “就是,你不是高门公子么?给我们说说呗!” 欢声笑语,久久不绝,连慕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此人便是曾宪,确实极有本事。” 明明出身侯门,风评再坏不过的一个人,谁提到都说是纨绔子弟。流放到西域居然没死,反倒活得风生水起。虽说这也有负责的人听见他父亲是个侯爷,不敢明着针对,见他会读书识字,令他做个刀笔吏的原因,以及叶陵不动声色的照拂在。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曾宪却并不回长安享福,反倒继续留在西域,投身叶陵麾下,宁愿做个小小的将官,与一帮大字不是一个的大老粗打成一片,这就很有意思了。 秦琬给安笙提过醒,安笙自将连慕一事转告给了恋人,叶陵知连慕才华横溢,就是心性有些偏激,便道:“他确实很会来事,我欲遣他做个先锋,不知连先生意下如何?” 他客客气气,连慕也不会无礼:“叶将军好眼力。”说罢,他的目光又落在屋子里,微微一笑,有些高深莫测。 叶陵看见了曾宪的能力,而他,看见了曾宪的野心。 第四百四十六章 安西都护 世人对战争多是持厌恶的态度,避之唯恐不及,连慕却热切地期待战争的发生。 他本是心气极高之人,却被强权摧折,一度打落谷底,故他对权力有多憎恨就有多渴望。 凭什么?明明我是迫于强权,被那个蠢女人害了一生,凭什么被驱逐出宗族的是我,声名狼藉的是我,此生就只能以色侍人,再无前程的还是我?就因为她是公主,而我是平民? 没错,就因为她是公主,我是平民! 魏王倒台后,连慕本打算回乡结庐而居,落个清静,再也不过问世事,心中却燃着一团火。当他发现天下之大,已无他容身之处的时候,他就知道,退让是没有用的。他这一生,只能进,不能退! 你们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得罪了权贵,一生都毁了,恨不得赶快与我撇清关系,以免带累你们清白的名声么?我偏要权倾天下,位极人臣,将我的名字记载在史书上,在后世永远流传! 连慕知道,以他的名声和经历,这辈子都不可能被士林接纳。偏偏主政的江都公主并非等闲之辈,她固然需要刀,却不喜欢阿谀奉承,事事体贴随心之人。 对江都公主来说,是否站在她一边并不重要,只要被别人以为是她一方的人就行。比起忠心,江都公主更看重能力。所以,连慕需要尽快地展现自己的才能,不藏半点锋芒,令人无法忽视。 即将到来的大战,正是他的机会。 两军交战,计谋固然重要,领兵之将更不可少。所以连慕得找一个人下注,互利互惠,一道往上爬。 叶陵是苏锐唯一弟子,本身也极为不俗,在安西都护府颇有权势和威望,本是个上好的人选。但连慕略与叶陵接触,便发现此人心志坚定,行事也偏向光明磊落,上进心也不是特别强烈。 这也不奇怪,叶陵站得高,爬得自然就快。以他的年纪,竟已做到从三品的将军,领着一支精锐,与瞿阳县公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第727页 叶陵这样的人才,朝廷肯定会重用,却也会适时出手压一压。一是为平别人之心,二便是好好琢磨一番,以免他过于骄狂,失了沉稳和分寸。这一点,叶陵也心知肚明,自然没那么强的野望和上进心。 曾宪却不同。 只因父亲一时糊涂与自身的年少意气,曾宪蹉跎了三十余年,最后沦为罪犯,流放边疆。对一个男人,一个想要建功立业,并为此付出许多汗水的男人来说,这样的遭遇足以将他击垮。 他没有倒下,就证明他还想往上爬。 这样的人,才最适合他——叶陵太正,未必能每一次都接受他的奇诡之谋,曾宪却不然。为了上进,他什么都会做。 叶陵对连慕的心思也能猜到一二,却不以为意,只道:“郦都护还有几日便到了,他们能痛快喝酒的日子也不多了。” 他虽是正派人,却生长于民风剽悍之地,十来岁就从军,与凶徒厮混、厮杀,哪怕品行还保持着相对光明的一面,并不阴毒,骨子里也不会将性命当回事。尤其是面对突厥虎狼之辈,满口仁义道德只会贻笑大方,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别的不说,光说攻城,用百姓做前卒得比比皆是,一旦不杀他们,且不说后头敌人就叠上来了,就算敌人不攻,任由这些人****夜夜地嚎哭悲泣,城里谁受得了?四面楚歌的故事家喻户晓,楚霸王尚且会穷途末路,何况别人?若没这点血性、气魄和担当,凭什么统领一军? 连慕听得“郦都护”三字,也颇有兴趣。 他倒想看一看,这位被江都公主寄予厚望的新都护,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郦深也没有辜负他的希望。 这位新都护到高昌的第一件事,不是立威,而是把诸将召集起来,命他们以最高的警惕戒备突厥。面对来往的商队,也要外松内紧,看似与平常无异,实则严加盘查,不准夹带任何危险的东西,对混进来的陌生人也要紧紧盯着。 此言一出,便是哗然。 安西都护府这些将军们,没在商队入干股得少之又少,这些商队没少夹带些法令禁止的私货,毕竟有些东西就是越禁越贵,便有人反对道:“郦都护,前些日子,突厥新可汗已经派了使者携厚礼进京,请圣人册封。可见连年征战已令突厥元气大伤,怕是要上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 叶陵面上不显,心中却不屑一顾。连慕挑了挑眉,露出一丝兴味之色。 郦深冷冷地睨着对方,目光如电:“以突厥汗国的缔造者阿史那土门之名为号,阿史那思摩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他大举进攻,安西都护府却疏于防卫,圣人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土门”在突厥玉中是“万人长”的意思,突厥以“十”为单位,“万”乃是最高的一级。 阿史那思摩既做了可汗,把自己摆得高一些也无可厚非,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看法,或者说,知晓他成为可汗后,社会上主流的看法。毕竟阿史那思摩也未至而立之年,又素来有轻浮之名,跳脱一些,较为狂妄也不是不可能的。听说他之所以成为可汗好像也是运气好,兄弟们全都死光了,几大部落谁也不让谁,干脆推选一位共主出来。 这种事情,也只有被大夏的强盛,或是对胡人的轻视蒙蔽了眼睛的人才会相信。 胡人可不像汉人,在乎大义名分,宁愿立个傀儡也要给自己遮一层遮羞布。成王败寇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阿史那一族死得一个不剩,那也是因为他们弱,没有别的原因。阿史那思摩被推举为共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已经把这些部落打得服服帖帖,没人敢动,才有可能统领这些虎豹豺狼。 见郦深的态度坚决无比,一些人心中虽极为不快,却不敢再争。 安西大都护的地位一向超然,不只是因为安西都护府乃是三大都护府之首,与长安靠得最近,责任重大。更重要得是,历代安西大都护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利。也就是说,姜略处理手下,还得找个罪名先将他关起来,再上书朝廷,请求朝廷发落,或者派人来查案,郦深却可以先斩后奏。 诸将自然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去试探新都护的性格与圣眷,郦深也不欲多谈,他需要得是这些人的服从,而不是质疑。故他立刻进入下一个话题:“这些日子,突厥人可有大肆活动的迹象?” “突厥并无异状,只不过他们的秋猎快开始了。”叶陵见场面冷了下来,知诸位同僚心中不悦,无声抵抗,却明白他们这是糊涂了,出声缓和气氛。 习惯了安西没有大都护,习惯了代都护李角老成持重,或是习惯了苏锐的作风。骤然来了个新的上司,没与他们并肩作战,态度却强硬非常,一出手就断了他们的部分财路,也难怪这些人不痛快。 若不是猜到郦深可能面对的情景,秦琬也不会让安笙修书给叶陵,更不会让郦深带着得用的部将,又把赵肃也同时派了过来。 叶陵对安西的情况再清楚不过,除了几个刺头外,别的同僚虽心高气傲,却也不是不服军令之人,郦深看上去也不缺胸襟、智慧和手段,磨合几月也就差不多了,但突厥不会给他们这么多时间。故他从容地解释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为诸将做出表率:“突厥每到秋季都有行猎的习俗,如此时刻,不得不防。” 第728页 游牧民族本就喜欢打猎,尤其是秋天,猎物肥美,恰是围猎的好时节。若能多猎几头,冬天也就不至于挨饿受冻了。贵族们更喜欢这项运动,每年秋季的围猎都是炫耀自己勇武,夺得姑娘芳心的时候,到了晚上,围在篝火旁载歌载舞,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些事情,与胡人接触得多一点的人都清楚,安西都护府的人也知道胡人秋猎的动静非常大,对此习以为常。 无论怎么说,突厥派出使臣,对大夏称臣,大部分人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并不吝于往好处想。这等时候,突厥若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说是游猎也能糊弄过去。毕竟突厥分裂多年,这几年又一直在打仗,内乱不断,好容易统一了,谁都想过安生日子,快快乐乐地庆祝一番。再说了,大夏刚夺回辽东,正是气焰鼎盛之时,突厥也才刚统一,分裂了那么多年,根基未必就稳,怎么会立刻就来找麻烦呢? 郦深不这么看。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秦琬特意召他长谈,告诉他,先帝对阿史那思摩非常留意,笃定此人是未来的草原之王,本想设计留下他,却不好破坏当时双方尚算友好的关系。暗中的动作则被思摩躲了过去,虽给对方增添了一些麻烦,对方却仍在短短几年之内就统一了草原。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今年的秋季,突厥一定会行猎,至于猎得是动物还是人……那就要各凭本事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西北诸藩 重建的突厥王庭,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身材魁梧的勇士面容庄肃,刀锋闪着雪亮的寒光,帐内却是温香软玉,莺歌燕舞,头人们举杯痛饮,喝得好不欢快。 阿史那思摩坐于上首,笑吟吟地看着头人们喝得酩酊大醉,已搂着身边劝酒的女奴,露出丑态,脸上泛起微醺的红,眼睛却清明得厉害。 他生得俊美,举手投足间总有种说不出的风流,与其说像胡人的首领,倒不如更像汉人家的公子哥。唯有与他交过手的人,又或者熟悉他本性的人才明白,这位突厥汗国的新可汗是个心思多么深沉,手腕多么可怕的人。 突厥可汗之下,便是“设”,统共十“设”,分别掌着十方区域,军权极大,非阿史那族人不能担。偏偏阿史那思摩却破了这规矩,十“设”之中,除却四对他死心塌地的堂兄弟,五个对他不服,却不得不低下头的长辈外,最后一个“设”,便是他曾经的贴身护卫,处月部的王子,如今处月部的族长,处真。 这样的决断,自然惹来了很多人的不满,突厥崇尚强者为尊,众人不敢对思摩有所非议,明枪暗箭便一起对着处真来。处真知他的靠山是谁,对思摩越发恭敬和小心,丝毫不敢以“设”自居,就好比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说:“消息已经传了回来,汉人的皇帝确实不管事,大小朝政都是他的四女儿江都公主在管。” 说起大夏的情况,处真很不以为然。 胡人女子,地位说高也高,说低也低。高是因为她们也可以分到牛马奴隶,掌握很大的势力。男人一旦外出打仗,家业就落到了女人手里。说低则是因为,除非你有很硬的后台,否则就无法避免色衰爱弛后被抛到脑后,所拥有的一切也都被别人夺走的命运。 归根到底,女人的地位还是掌握在男人手里,这也是处真为什么觉得汉人不堪一击的原因——执政的事情都让女人来做了,岂不证明男人非常窝囊?女人自然是胜不过男人的,连女人都胜不过的,那就不能算男人了。 思摩瞧见他神情,便知他想什么,不由笑道:“我早就说了,让你多读点汉人的书,你似乎没听进去?”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处真却冷汗涔涔,忙道:“可汗明见,属下正在研读《汉书》。汉学博大精深,实在难学,所以才有些慢。” “只要想学,没有什么真难学。”思摩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么一句话后,便没再多说什么。 江都公主……么? 他想起了几年之前,隔窗相见,顿觉命运之奇妙。 就算是他也没有想到,那个与他遥遥见过两次的少女,竟会成为偌大帝国的主宰,也是他最大的敌人。 哎呀,他的手下,怎么都是一帮这么蠢的家伙呢?听见江都公主是女子,一个两个都轻视起来,恨不得手舞足蹈地庆贺,仿佛花花江山已在他们手中一般。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不管一个国家强还是弱,这个国家永远是男人的,权力是男人的游戏,唯有得到权力,美丽的女子才会在他们的指尖翩翩起舞。倘若有女人取走了这份权力,这个女人,绝对不可以小觑。 这样的话,应该怎么办呢? 算了,先小小地试探一番,看看汉人的底细好了。 思摩把玩着镶满宝石的酒杯,对一旁恨不得化作雕塑的处真说:“去和他们喝酒吧,顺便告诉他们一声,汉人的江山掌握在一个女人手里。” 这样一来,本来就不服他的几个所谓的叔伯们,应该很高兴才是吧? “羁縻州啊!”思摩似笑非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同一时间,高昌城的一座官邸内,曾宪也重复了一遍连慕的话:“羁縻州?” “不错。”连慕平静道,“在西域待了这么多年的你,该不会不知道羁縻州是什么吧?” 第729页 曾宪没发脾气,这么多年的磨难,早就令他变得沉稳而圆滑,不复年少意气。只见他挠了挠头,说:“我当然知道,羁縻州可是大夏对西北诸藩的国策。只要部落归附,落地成州郡县,部落首领世袭刺史、郡守、县令一职。” “就是这些?” “还有就是,他们可以保有本部落的军队,但不能擅自行动,必须服从都护府的调遣。”曾宪想了想,“应该没了?” 连慕摇了摇头,心中叹了一声,又有些高兴——曾宪有不知道的地方,才有他用武之地,如果曾宪什么都知道,还要他连慕做什么?故他淡淡道:“你漏说了最重要的一条,那边是,羁縻州是不用直接向朝廷缴纳赋税的,户口也不入户部。每年只是由部落首领进贡象征臣服的土产方物,由都护府一并运回长安。” 曾宪一听便觉不妥:“这样的话……” “不错,羁縻州安定与否,完全取决于该部落首领。”连慕的声音沉了下来,“羁縻州的百姓对大夏没有半点归属感,也不认为自己是大夏的子民。” 羁縻州一策,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凉州倒是一直都实行掺沙子的政策,让汉人与胡人杂居了,结果呢?汉人叫苦连天,胡人还是不把朝廷当回事,略有不满就乱来,造反更是家常便饭。 生长环境不同,信仰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有愿意融入汉家的胡人,就有抵触汉人的胡人。尤其是那些部落酋长,他们做酋长的时候,个个都是土皇帝,整个部落的财物都是自己的。等到归顺了,你让他泯然众人,做个小官,三年一换,还要为考评拼命?不造反才怪呢! 妥协的结果便是西北数以百计的羁縻州、郡、县,看似会为安西都护府拼命,实际上呢,至少有过半是墙头草。只因大夏强盛,他们才倒向大夏,一旦突厥展现出强大的一面,他们就会首鼠两端,甚至直接倒戈。 “武成郡公战功赫赫,人头堆出的无上威名。苏都护是一代军神,无人不敬。又有江相在此经略,合纵连横,大义公主为国奉献,加之突厥分裂为两大汗国,彼此征战不休,方有西域三十年太平盛世。” 说到此处,连慕话锋一转:“如今却不一样了。” 分裂的东西突厥已经被整合,成为了全新的突厥汗国,声势鼎盛。安西大都护走马上任没多久,并没有与羁縻州的首领们建立长足的情分,这些本来就涣散的外人们未必就会帮着大夏,左右逢源的可能很大。这等情景,正是先帝,或者说大夏帝王最不想看到,却又真正重现的一幕。 听见连慕的说辞,曾宪只觉心惊肉跳:“情况——当真严重到如此地步了么?” “当然没有。” “那——” “只不过,若是两军交战,大夏没能第一战就取胜的话,情况就未必好了。因为很多短视的羁縻州首领是不会给大夏第二次机会,就已做出选择的。”连慕不屑道,“你可以说他们愚蠢,却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事情往往就坏到蠢货身上。” 曾宪沉默片刻,才行了个大礼,毅然道:“先生教我。” 连慕要得就是他的心悦诚服,见状不由轻笑道:“郦都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请诸位羁縻州首领喝酒,我有幸列席。我已将这些人过往的经历悉数记下,大致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届时,我会仔细观察这些人的神态,一一对应,纵无十成十的把握,***分总是有的。” 此言一出,曾宪虽定力极佳,却也露出惊容。 大夏西北有数百羁縻州,胡人的名字繁复难记,习俗也各不相同,更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就算是他们自己的人也未必理得清楚。连慕才来西域多久,竟能将这些全部记住,借此去判断一个人?且不说他究竟多得郦深信任,光是这样的本事,已是惊世骇俗。 连慕对曾宪的惊讶十分满意,他喜欢别人赞扬他的本事,却也知道,过目不忘,一目十行并非他独有,且不说如同鬼神般的卫拓和裴熙,就是短短三年便掌握了十余种胡人语言的祁润也绝不会逊色于他。 想到这里,连慕的心情又有些复杂。 他这样声名狼藉的人,自打来到西域后,其他人倒也罢了,那等态度,他心里早有准备。偏偏位高权重的郦深和前程远大的叶陵,对他确实很不错,除了给他派侍卫,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监视以外,其他方面确实做到十分信任了。这让他忍不住在心里讥讽,觉得这两位都太容易相信人,令他完全没有凭本事折服别人的成就感,却又明白,这必定是上头有人打过招呼的。 能令郦深和叶陵听信的人,放眼天下也不过一掌之数,最有可能的是谁,连慕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越是如此,他的心情才越复杂——同样是皇室公主,乐平公主和江都公主差距之大,实在令他惊讶。 投靠江都公主本是不得已的选择,如今想想,似乎,还算不错? 第四百四十八章 西平郡王 “局势很不乐观。”酒宴结束后,连慕第一句话就是,“西平郡王有反心。” 此言一出,纵是郦深、叶陵和赵肃有三分醉意,也被惊得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连先生,此话当真?” 连慕郑重点头,面沉似水:“连某并非危言耸听之人。”当然,必要的夸张加工,也是有一点点的。 第730页 众人仔细想了想,也不觉得奇怪。 西平郡王慕容允乃是吐谷浑的王子,吐谷浑是慕容鲜卑的一支,在西域生根,势力极大,时常骚扰大夏边境。好在太宗皇帝手腕强横,先帝又慧眼识人,接连派出武成郡公、江柏、苏锐等人经略西域,方能大破吐谷浑,将这西域强国变成大夏的郡县。 国虽破了,但西域这地方,汉人到底是少,总不能将鲜卑人和羌人都杀了。真这样做了,只能激起吐谷浑人的反抗情绪。故大夏又玩了对突厥的那一套,立了个吐谷浑王子做傀儡,封他做了西平郡王,又暗中支持另一位王子,“帮”西平郡王打了对方几年后,接受对方的投降,转头就封对方做了河源郡王。 不客气地说,若是没有大夏,慕容允八辈子都莫要想有如今金尊玉贵,说一不二,统领一大片土地的生活。只因他在诸兄弟中,不管是名分还是实力都不占优,心机手段也是平平。倘若吐谷浑不亡国,慕容允想和他的兄弟们争,能不能活命都难说。但人往往就是这样,不会想对方给你了多少,只会想对方还有多少没给你,就好比这慕容允。他并不觉得大夏令他做了西平郡王,他应当感激,相反,他觉得大夏故意扶植河源郡王来对付他的做法太过分。他并不甘心做区区一个大夏郡王,身边还盘踞着一堆虎豹豺狼,心中仍惦记着吐谷浑强盛的时光,渴望做西域强国之王。 郦深想清楚这些关节后,不由苦笑:“还真是最糟糕的情况啊!” “都护既有准备,便算不得太过糟糕。”连慕淡淡道,“只要都护敢做决断,这世间之事,纵是再难,也能找到一条路出来,未必就不是转机。” 他这样轻描淡写,却让郦深、叶陵等人心中都升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郦深忍不住问:“先生的意思是……” “狼这种动物,往往都是欺软怕硬的。它凶,咱们就当比它更凶。”说罢,他看了一眼郦深,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叶陵和赵肃身上划过,方悠悠道,“我听说辽东的时候,姜都护可是直接将人头垒做了山,吓得高句丽人闻风丧胆。” 叶陵斟酌片刻,还是出言道:“连先生,安西和安北略有些不同。东北强国,无非高句丽,再远便是鲜卑。辽西等地居住的,仍以汉人为主,可以说,一旦高句丽降服,东北几乎无甚敌人,西域——”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西域小国众多,民族繁杂,汉人远没有胡人多,十分棘手。一旦激起胡人强烈的反抗情绪,怕是诸国之间都要出乱子,并不好相与。” 连慕挑了挑眉:“叶将军此言差矣,无论胡人与汉人,终归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摆脱不了人性,有人性就代表着有弱点,行事也有迹可循。他若好名,我们便予他赫赫声名;他若逐利,我们就给他抗拒不了的巨大利益。如此,虽胡汉有别,立场不同,却未必不能在某些时候达成共识。若是欲壑难填,也就只能换人了,世上总是不缺聪明人,更不缺贪婪之辈的。在我看来,只要不触及他们的信仰,一切都好说。” 他这般毫不掩饰地直指人心,令人战栗之余,也不免有几分敬服。郦深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惊叹,只觉此人看上去颇似裴熙,却又大不相同——裴熙看透人心不假,却是很淡漠的性子,你不去招他,他是不会来惹你的,连慕却不同。连慕不仅看透人心,还喜欢玩弄人心,他视自己的每个计策为艺术品,细心雕琢也就罢了,时不时还要赏玩一番,甚至在别人面前彰显,以显示自己的本事。 这样的人,纵是论心机手段不如裴熙,也绝不可等闲视之,甚至比裴熙更可怕。至少裴熙还讲道理,虽然是讲他自己那套道理,连慕这样的人,你不知何时就惹了他,到时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郦深沉吟片刻,才道:“依你之见,此行应当派谁前去?” 连慕闻言,朗声笑道:“都护既已明了,又何必多问?卢乡侯府虽算不得一流豪门,到底还有些姻亲故旧在,予对方一份功劳,结些善缘,自然比笼络那些寒门子弟要来得好。” 他这样明摆着说出利害关系,又隐含深意,郦深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无拥兵自重之心,提携谁对他来说自然是无所谓的,偏偏被连慕这么一说,若是只看重寒门子弟,便是别有居心了。 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既带刺,又有毒啊! 沉默许久的赵肃终于开口,平静道:“曾宪一案,曾在朝廷卷起极大风波,他被流放充军,既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是幸运中的大不幸。若不是因为近几年事情太多,他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遇赦不回已足够令御史警觉。如要再在西域做出一点成绩,未必就不会引发又一次的波澜。” 连慕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这就得看他的本事了,若他真能做出一番事业,保下他又何妨?若他扶不上墙,西域风沙漫天,走失一两个人,本就极为寻常。” 他虽是个文弱书生,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更令人心悸得是他的态度,轻松写意,充斥着对生命的漠然,完全不觉得死个把人是什么大事。 倘若说他见惯了生死,这样的态度倒也罢了,偏偏他自遇到乐平公主之前,人生的一路都很顺遂,遇到乐平公主之后……以那位草包公主的性子,料想也不会有多少血腥场面令他见识,偏偏他就是这样地性子,为了向上爬,压根不在乎旁人的性命,甚至连掩饰都不吝惜,因为他们需要他的能力。 第731页 难怪江都公主暗中吩咐过自己,必须派侍卫盯着连慕,一旦对方有可能落到敌人手里,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杀死。这样的人,纵是做不成朋友,也是万万不能与之为敌的。 若是郦深知晓,同样的事情,秦琬早就吩咐过陈玄。丽竟门的人已经混入了连慕的侍卫、仆从当中,想必会更加惊讶——秦琬很少有同样的事情说两遍,叮嘱两个人的时候,除非她认为这件事特别重要,一重保障还不够,非要做好两手准备。 能得到她这样对待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光凭这一点,连慕也足以骄傲了。 郦深知连慕的本事,虽觉得他的手段有些过激,几番讨论后,相对婉转了些许,大模子上却是不错的。故没过多久,曾宪就升做了个裨将军,带着五十来号人,驻扎到了西平郡王的势力边境上。 对外的说法,这群人是来调解的。 胡人喜欢打猎不假,养尊处优的贵人们却不会真进又冷又湿,遍布蛇虫鼠蚁的山林,给自己找一身不自在,还猎不到半点东西。他们喜欢圈一块地,把老虎豹子狐狸兔子……一并赶进来,甚至有侍卫帮忙驱赶,就在那么一小撮地方,对着根本无处可逃地猎物射箭,好炫耀自己的“武功”。 好的猎场统共就那么几块,东家要了,西家就没有,为此闹出的争端也不是一回两回,抄家伙打群架都是寻常,死几个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一般来说,只有事情闹大了,安西都护府才会象征性地干涉一下,平常都是听之任之的——胡人本就不服管束,多几家反目成仇,多死点人,对大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实在没必要派调解的人过来,可谁让郦深在酒宴上透露出了和稀泥的意思呢? 众部落首领见郦深举止温文尔雅,说话不疾不徐,对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将他与自己见过的苏锐和江柏一比,觉得郦深与其说像个将军,不如说更像个文士,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信任的安西大都护是个好脾气的人。 既然是好脾气的人,肯定是不希望任职的时候,治下发生什么不愉快的——这些部落首领与汉官接触得多,自然知道他们的考评规则,瞧见新任的安西大都护还算好说话,对所谓的“观察”与“调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郦深若是想在边境,或者这些首领的地盘上驻军囤兵,这些首领肯定是不同意的。如今不过是来几十人而已,顶得了什么用呢?一轮乱箭也就没了,走过场就走过场吧,若是可以,这些土皇帝们也不想得罪西域最大的掌权者。唯有曾宪明白,他肩负着如何重大的使命。 这或许是他此生中,最大,最后,也是唯一一个机会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此生不忘 安西都护府的正下方,有个巨大的地窖。 地窖正中间的仓库里陈列着数百高大的书架,每一格都放满了书卷;左边的房间堆着各式各样的谷物种子;右边的房间则码着数以千计的铁器。 郦深见状,不由啧啧称奇:“安西都护府下,竟有如此重地。”若非叶陵相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安西都护府下还藏着这样的玄机。 “此地本是一个避难所,藏着够一百人吃上十年的粮食,以及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叶陵淡淡道,“苏都护来到西域后,在江相和玉大人的帮助下,暗中搜罗安西境内所有可以得到的书籍,悉数将之储藏于此。” 郦深惊愕道:“为何?” 叶陵的脸上浮现出无限的憧憬,以及深深的追思,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伟岸如山的身影,语气很轻,仿佛不是他在说,而是那位绝世名将借他之口,告诉后人:“因为,胡人可以夺走汉人的粮食,却不能夺去汉人的文化。” 郦深沉默了下来。 他听秦琬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胡人再怎么强大都不可怕,因为他们只懂得破坏,每到春秋劫掠一波,满载而归便心满意足。哪怕汉人曾臣服在他们的铁蹄下,但刻骨的仇恨不会忘,终究有将他们赶走的一天。 但他们不能学习汉人的文化。 一旦他们开始接受汉人的文化,以汉人的方法来治理国家,那才是悲剧的开始——汉人会渐渐接受他们的统治,他们能长长久久地在这片土地上待下去,而种族,永远不可能是不鲜明,不去区分的。 汉人可以败,却不能沦为二等,没了脊梁。 阿史那思摩之所以可怕,不在于他的手段有多狠戾,古往今来,游牧民族里,这样的领袖比比皆是,但喜欢汉学的可汗,一万个里面也找不出一个来。 “我知道,在您面前提起苏都护有些不礼貌,您也未必爱听,但这是苏都护毕生的心血。”叶陵定定地看着郦深,难掩悲恸,“苏都护曾对我说过,开启民智,这是教化之功。但西域之地,能少一本书,就要少一本。倘若有朝一日,高昌被攻破,就要将这里给烧了。如果这是罪孽的话,就让他一人来背负。” 郦深怔怔地看着巨大的书架,半晌方问:“那些粮食——是了,苏都护每年都会从粮食中选最好的种子,来年便以极低的价格卖给种田的百姓。”这些种子往往比百姓自己挑选,留下来的种子要好,所以百姓虽然还是有留种子的习惯,却也习惯了每年都底价去官府买上好的种子。 此地若是焚毁,纵是胡人想要驱使百姓种田,来年的收成,即便风调雨顺,也不会有往年的三成。 第732页 “那这些铁器……” “每件铁器,都是西域的一位工匠所铸,不光是铁匠,还有一些受命做些模具的木匠。”叶陵的神情是那么的骄傲,又是那么的悲伤,“他们所铸的武器上都有自己的名字,上头也有铭牌。苏都护将它们按照质量逐一排好,暗中则训练人手,按照排名顺序,只要人手足够,便潜伏在这些人周围。一旦发生战乱,如果不能将他们带走,就要将他们格杀当场。” 书籍、种子、工匠,这是每个文明最需要的东西,宁愿毁掉,也不能让胡人得到。 没有文明的游牧民族,充其量只能是一头猛虎,纵然伤人,也能被击败。若令他们拥有了文化,便如同给他们装上双翼,已经不能说是猛兽,应该称作怪物了。 “苏藏锋,唉,苏藏锋。”郦深又是激荡,又是惆怅,许久方化作一句,“苏藏锋若能复生,我只盼能做他座下先锋,为他冲锋陷阵,助他光芒万丈。” 思及恩师,叶陵再也忍耐不住,明明是昂藏男儿,眼中却有了泪光:“不管是先帝、圣人还是江都公主,丝毫都没有祸及恩师的意思,但恩师——”已经不想活了。 谁能想到,穆皇后当年轻轻的一点,会生出这么多爱恨纠葛?一代军神的结局,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郦深长叹一声,低低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倘若苏藏锋还在,阿史那思摩又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世事不能重来。”叶陵惨然道,“即便重来,结果也未必会更好。” 这个时间已无苏锐苏藏锋,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唯有郦深郦叔远。 郦深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堆满藏书的高大书架,末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毅然道:“我明白了。” 武成郡公力抗柔然,大破吐谷浑;苏锐将突厥逼得毫无喘息的余地,又布下如此棋局。倘若安西沦亡在他郦深的手上,他有什么颜面去见武成郡公、苏锐,去见穆淼,以及对他寄托了厚望的进度公主,还有黄泉下的列祖列宗? 叶陵静静地望着郦深——这个地窖的存在,就连江柏和玉迟都不知道,唯有江都公主。 是的,唯有江都公主。 没有人知道,他曾单独见过江都公主一面。 世人都有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自打圣人是太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有无数人往苏锐这位绝代名将身上泼脏水,以讨好未来的皇帝。安笙却担着风险,安排他与江都公主见了一面。 那时候,他才知道,江都公主竟丝毫不怪苏锐,非但不怪,还对苏锐仰慕备至,钦佩有加。 他永远没办法忘记江都公主对他说的话:“你甘心苏都护忍受这样的耻辱,在青史中也留有抹不去的瑕疵么?他本该是个完美无缺的绝世英雄!” 不,我不甘心,我永远没办法甘心! 生我养我的是我父母叔伯,教我成人的却是恩师,他在我心中就是英雄,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他的英名。 哪怕他的儿子,也是一样。 “那么,成为英雄吧!”那位拥有璀璨美貌,更有深远眼光,极为睿智的女子如是说,“然后告诉天下,你的师傅是苏锐苏藏锋!” 没错,我的师傅是苏锐苏藏锋,我继承了他的一切,而我,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穷尽一生,也难及他万一。 即便如此,我也会去做。 这是我这一生,最大,也是最强烈的追求。 “叶陵。” 有一瞬,叶陵竟分不清喊他的是江都公主还是郦深,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回了一句:“啊?” 遥远的时空中,传来江都公主的叮嘱,与眼前郦深的话语交相重叠,只因他们说了同一句话。 “别死了。” 边塞风霜凛冽,长安香风四溢。 “三年,就快过了。”安笙鬓角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轻轻道,“近来的长安可真是热闹。” 秦琬神色淡淡,不置可否:“几位公主设宴,自是从者云集。” 这本就是她一手安排的,她没什么不满的,若说有,也只有一丝悲凉。 西域战事将起,长安却沉浸在歌舞繁华中,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危机。 不光是贵妇贵女攀比着衣衫首饰,竭力在所有场合做出最完美的姿态,以经营好名声,嫁个好郎君,给儿女一份好前程。就连男人们,也无几个认为突厥会与大夏开战,还以为如今的突厥汗国是被大夏分裂几十年之久,不得不对大夏俯首称臣,每年劫掠边疆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存在。 或许,这世间的明白人,本就是极少的一部分吧?大部分人都只能看见自己想看的,听见自己想听的,关心自己想关心的。那些杀戮与战事,听上去仿佛离这片宁静的土地很远,却不知一旦安西都护府溃败,防线被敌人击垮,突厥长驱直入,包围长安,也不过就是一月不到的事情罢了。 “三年——”安笙幽幽叹了一声,方道,“明年开春,我就启程前往西域,与叶陵完婚。” 秦琬知她心意已决,也没劝阻,只问:“你不后悔么?” 离开繁华的长安,前往苦寒的西域,从此覆上边塞风霜,美貌不再,你也不后悔? 颍川陆氏,本就是风流锦绣的代称,陆氏男儿尚且未涉足过边境,何况她芊芊弱质,身体又不怎么好? 第733页 安笙微微一笑,眼睛明亮到令人不敢直视:“阿娘临终的时候告诫过我,陆家女儿,外表可以柔弱,内心必须坚强。” 这是我选择的路,所以,无论多难,我都会走下去。 二十年帝都繁华,回梦江南水乡,已然足够。余下半生,只愿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伴随爱人,镇守边疆。 秦琬眼中也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 与她最亲密的两个女子,一个长留江南,一个远赴西域,再不复长安城内美好的时光。 却无人后悔。 “还有一件事。”安笙眨了眨眼睛,俏皮地笑了起来,“天一楼,还请你暂时替我保管啦!” “暂时?” “我看得出来,你要做一件大事。”安笙握住秦琬的手,郑重道,“待你得偿所愿的那一日,不光是我的天一楼,叶陵也要将苏都护所写兵法献给你。这份礼物,可有做你冠上明珠的资格?” 秦琬怔怔地看着安笙,就见安笙明明在笑,眼中却有了泪光:“我想,这也是苏都护和阿娘的愿望。” 第四百五十章 其心可诛 永隆二年,秋,突厥借围猎之机,悍然向大夏开战。 原本归顺大夏的西平郡王慕容允公然掀起反旗,借道突厥,一时间,突厥铁骑直指高昌城。 正当高昌危机,诸藩叛乱,部族附逆,援军被拖之际。西平郡王慕容允暴毙而亡,治下群龙无首,陷入纷乱之中。河源郡王慕容顺见势不妙,主动出击,支援安西都护府,切断了深入安西的突厥兵的后路。 战况由此陷入胶着之中,不过,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大夏倾斜。 “殿下。”常青行了一礼,才道,“诚如您所想,鲁王府并不安分。” 魏王与鲁王一度争皇位争得死去活来,血影安插在鲁王府的人手自是非同寻常,这批人并没有被陈玄接手,因为他们真正信任得唯有常青。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常青才会重拾本行。 陈玄并不介意,他知道,他的君主并非要制衡他,才抬出一个常青,只是探子最重要得就是保密与信任,骤然换个首领,鲁王又不是好惹的人物,情况未必会更好。所以他默认了这件事,丝毫没有争权夺利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听着。 秦琬将郦深的密信放下,沉吟片刻,才道:“夏臣,你派人继续盯着鲁王府,子深,你也一样。若是拿到证据,先放起来。” 说罢,她顿了一顿,语气平静得有些奇特:“鲁王到底是先帝之子,也是我唯一的亲叔叔,此时就对他动手,即便证据充足,也成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若有先帝那样深重的威望和身份,莫说将鲁王关起来,就算直接将鲁王赐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只可惜,她没有。 鲁王与临淄郡公父子的心思,秦琬了如指掌——无非是怕此战再胜,她的人望将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对军队的控制也是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他们纵想要抹黑她,也不是那么容易,造反就更不消说,几乎没有可能。 所以,他们暗中勾结突厥,策反西平郡王,想要郦深输。 高昌城若破,安西的防线少说垮了一半,纵想阻止突厥铁骑,除非生出霍去病这般绝代的人物,否则谁也无法遏制突厥兵临城下。 只要突厥打到了长安,不,不用长安,甚至只要是陇西。朝廷上下,民间乡野,必定众口一词,指责秦琬不配执政。倘若长安之危必须要付出巨额财帛方能缓解,那就更是将秦琬永永远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们想得真好,不是么? 也对,前代几朝,也不是没有过都城被包围,甚至皇帝被堵住,或突围不得,或弃城而逃的事情,汉高祖不也受困过?哪次不是送钱,送美人,派一二说客就能解决?黎民的血泪不算血泪,将士的性命不算性命,大夏的疆土也不是疆土。 只要能将她赶下台,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战争给百姓造成再多的苦难,达官贵人也不会看在眼里,因为他们的生活仍旧富贵荣华。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秦琬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只觉荒谬又可笑。 这样的人,只因是她的叔叔,她就不能轻易动对方。 若非此次她早有准备,郦深、叶陵、赵肃等人统兵有方,强行阻住了突厥骑兵的攻势;连慕孤身一人,前去河源郡王处游说;曾宪身手敏捷,胆识和判断力惊人,非但没被西平郡王祭旗,反倒将对方格杀,莫说大夏对西域的优势会不在,三代帝王苦心经营方建立强盛的局面也极有可能一去不复返! 你们知不知道,突厥的可汗不是别人,那可是阿史那思摩!其他的人,金银财帛或能令他们退却,阿史那思摩却不然,他要的,一定是大夏的疆土,要得是西域的雄关! 面对这样的敌人,根本不能退一步,只要退了,一辈子都是输。你们为了皇位,竟敢与他打交道,出卖大夏的将士?难不成天下就你们一家聪明人,只有你们懂得什么叫局势,什么叫运筹帷幄? 你们,当真不知道,“与虎谋皮”四个字怎么写么? “没错,我现在动不了你们。”秦琬凝视着鲁王府的方向,冷冷道,“我会让你们动的。” 鲁王、临淄郡公,你们父子,当真惹到我了。 第734页 想要处理一个亲王,最好的罪名无非两条,叛国、造反。叛国之名,纵证据在手,你们也可以狡辩,那,造反呢? 她的情绪激荡非常,肩膀却被裴熙按住:“你既已决定忍耐,就不要图一时之快。” “旭之……” “听我的,现在还不是时候。”裴熙的神色很平静,字里行间那种冷酷和肃杀却是怎么也忍不住的,“他们肯定要死,但不是现在。” 秦琬沉默片刻,才说:“西域……光是将士就战死了三万,这是郦深报上来的,切切实实的数字,更不要说因此沦陷的土地,遭难的百姓……如不是郦深当机立断,杀人立威,又与兵卒同甘共苦,他们更是早早就对慕容允做了防范……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他们不但泄露了西域的边防地图,还对突厥人大开方便之门!” “鲁王在军中的势力并没有那么大,真要怪,还得怪魏王。西域的边防地图,鲁王拿不到,真正能拿到的,无非是西域的内鬼。”裴熙冷冷道,“安西都护一职空了三年,足以养大很多人的心。鲁王不过恰逢其会,派人游说一二,许以重利,便有蠢货按耐不住,想给郦深一个厉害瞧瞧,也好投鲁王所好,谋个从龙之功。局面演变到现在这样,这群蠢货想不到,如果不阻止将会如何,鲁王父子也不可能想到!” 他没说得是,倘若秦恪有几个成年的皇子,自己又能立得起来,西域诸将的胆子也不至于这样大。 皇帝不问政事,又非皇子,而是公主主政。唱好的人实在太少,更多人都是持悲观的态度,郦深又是秦琬的人,并未在西域久待,之前威望也不算太高,还有个难以逾越的高墙苏锐做对比,难以服众是正常的。如果不是这样,鲁王想要说动那些人,西北诸藩要反,总会掂量一二,不会这么轻率。 这也是好事,倘若人人都服郦深,裴熙反倒不指望郦深能对付阿史那思摩。只有许多人不服他,他偏偏有秦琬的全力支持,才不需要花太多的心思在勾心斗角上,只需要守好边疆就行。 “我——”我的存在,竟成了局势变化至此的原因? “不要妄自菲薄,你将连慕派去西域,再明确不过。若非他看出了西平郡王的不对,把宝压在曾宪身上,如今西域的情况已变了模样。” 裴熙说得是实话。 阿史那思摩是个很果决的人,倘若突厥兵围住了高昌,哪怕只有半日,他也会立刻挥师,河源郡王本就是个墙头草,届时定然倒向突厥,其他诸藩也是一样。 关隘因鲁王父子泄露情报之故,已被攻破,高昌若被围住,对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倘若真走到那一步,才是灾难中的灾难——秦琬的布置虽很得当,十有八九能在陇西就将突厥给拦下,死伤却也必定十分惨烈。 秦琬没有说话。 裴熙直到宫门快下钥才回府,常青和陈玄早已等在那里。 见他来了,陈玄先行了一礼,才道:“裴大人,咱们这样私下相聚,对殿下——” “事关重大,不得不请你们来一趟。”裴熙淡淡道,“我自负平生,本不该有任何事瞒着她,但我冷眼旁观,见她一腔抱负,虽懂和光同尘的道理,却不是很能接受这些事情,才要把你们请来。” 此言一出,纵以常青之沉稳,也差点没把茶水给喷出来,更别说陈玄了。 裴熙说别人什么都可以,但这种话……他似乎就是最不懂和光同尘,最愤世嫉俗的那一个吧?在这一方面,他若敢称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第一,他居然有资格说别人? “你们这是什么态度?”裴熙见两人神情,脸色就沉了下来,“我与她不同,我对家国可没半点上心之处,她则不然。她对这片天下倾注了太多心血,但她做得越好,等秦政渐长,就会有人开始嚷嚷,让她将好容易稳定,越发繁华的江山让给一个黄口小儿。这种事情,我本以为她早就接受,纵然发生,也能冷静从容布局,但我发现,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真到那时,未必就接受得了。” 一旦秦琬的心性产生了偏差,情况就不妙了,她这样聪明的人,必定极为自负,就算是裴熙也未必说得动她,所以,裴熙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必须做一件事,令她的心思沉浸在这件事上头,纵然有人絮叨,她也不会太过关注。” 陈玄心中一动,忍不住问:“裴大人说得是……” “裹儿的性子,虽多似圣人,却也有些像皇后娘娘。”裴熙淡淡道,“这样的情形,她尚且不一定能接受,更莫要说皇后娘娘。” 说到这里,他扫了两人一眼,才道:“此事必定会发生,我们所要做得,不过是推一把,让它更早、更快,也更激烈地展现在她面前。一旦暴露,我与她多年的情分,未必就能保住,你们若要告发我,现在就可以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父母之心 陈玄沉默片刻,不由笑了起来:“裴大人这话,属下可不敢当。” 古往今来,只有主人换暗探的道理,几乎没有暗探换主人的份。常青算是特例中的特例,只因他遇上了秦琬,换了旁人,十个他也死了。 常青也知这一点,虽说瞒着秦琬做事不大好,他们做臣子的,最忌讳得就是自作主张。但裴熙肯定不会害秦琬,何况裴熙说注定会发生的事情,那就一定会发生,故他毅然道:“只有这一次。” 第735页 “放心,我也不愿多做这等违心之事。”裴熙沉声道,“玉迟在东南运路干得很不错,一旦粮仓建成,世家勋贵的利益将严重受损,故许多人不希望裹儿继续主政,你们发动布下的暗探,让人起个头,请求皇子向朝臣讲学。再派人****在皇后耳边敲边鼓,只需告诉皇后,群臣觉得天下既定,四海来朝,江都公主也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不应该再以女子之身执政,扰乱朝纲了。” 陈玄心中一惊,只觉裴熙这一招实在太绝。 六皇子与七皇子才进学一年不到,又是七八岁的年纪,真要期待他们能出什么惊人之语,那是不可能的。但对皇子来说,在群臣面前讲解自己学到的东西,这本就是一个极强烈的信号——历朝历代,能以稚龄入朝堂的,除却小皇帝外,也只有太子了。 朝臣自不能明着让皇帝立太子,毕竟如今最年长的皇子楚王完全没夺位之意,谁要推他上前,那就是把他往死里得罪。立别人吧,名不正言不顺,毕竟皇后还没死呢!这样迂回曲折的方式,无疑是一种极好的试探方式,至于皇后会怎么想…… “此事不必急于一时。”裴熙悠悠道,“你们只需挑个头,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会有‘聪明人’去做。他们如今正想办法对付玉迟,只可惜,玉迟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们也派了足够的人手保护他。再过小半年,发现东南运路之势不可扭转之后,这些人就该狗急跳墙了。” 不错,再过小半年,时间也刚刚好。 想到这里,裴熙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秦琬和他犯了一样的错误——她对天下太用心了,就像他曾对家人满怀期望一样。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道理谁都懂,一旦落到自己头上,该伤心,还是会伤心,并不会因为做好了准备,就能平静对待这世间的不公。 “这一点,我们谁都不如卫拓。”裴熙低低地笑了起来,“不要对那些人有期待,他们不值得。” 寒风吹过,卷起落叶,吞没了他的愤慨与悲凉。 天气愈冷,战事便对大夏军队愈有利,突厥也察觉到这一点,利落撤兵,倒显得有些虎头蛇尾,落到朝臣们手里,便是突厥实在不堪一击,嚷嚷着要追究郦深防御不利,没能安抚好诸藩的指责,竟让突厥长驱直入,险些打到高昌。 秦琬将这些折子全给驳了,上蹿下跳最凶的那几个,直接罢官流放,地点也很刁钻,恰是西域。 你们不是觉得郦深防御不利么?行吧,你们有本事,你们去那边开拓土地,有本事在这里指点江山,还不如脚踏实地。 这样的处理方法,令人噤若寒蝉,不敢再说,心中的不满却越积越大。毕竟秦琬执政以来,除却处置秦敬叛乱一事,几乎没有这样凌厉的时候。就算是东南运路,那么多人弹劾玉迟,也只是留中不发而已。 她手段柔和的时候,许多人瞧不起她,如今手段凌厉了,便有很多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警惕之心。故永隆三年的正旦一过,新年的喜意还未散去,就有几家勋贵、诸多朝臣奏请,希望两位皇子能当庭讲学。起初还只是几人上折子,偏生今年是春闱之日,也不知谁将消息散了出去,士子们也纷纷响应,向朝廷请愿。 沈曼重重一拍桌子,怒道:“竖子!” 宫人见状,跪了一地,爹声道:“皇后娘娘息怒!” 息怒? 她怎能息怒? 秦琬为朝政何等用心,没有人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更清楚——秦琬执政三年,从未有一日睡足三个时辰,且不说东北、西北两场战事,就是三载寒冬,大雪飘落,她也竭力做到最好,甚至鱼龙白服,亲自去街上巡视,好令百姓不至于冻死。 都说瑞雪兆丰年,只是这瑞雪,也会带走许多人的性命。 为修葺东南运路,女儿得罪了多少人?三门峡山道的修建,纤夫性命填出的运路,累累白骨,声声血泪,这骂名,不是秦琬背,谁来背?江南运河的开凿,偌大朝廷,又有几个人同意?若不是秦琬顶着压力,穆淼办事又能干,林宣也帮了不少忙,江南的航路岂会渐成气候,日夜不停地向洛阳运粮? 三载时光,千余个日夜,未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江南运河大局将成,东南运路难关已过,高句丽不过苟延馋喘,突厥也暂时不会再来,却要让位给秦政一个黄口小儿?凭什么?凭什么? 沈曼心中窝着一腔火,怎么也忍不住,气势汹汹地冲到了紫宸殿,就见秦琬在对秦恪汇报朝堂之事,忍不住喊到:“裹儿——” “阿娘?”秦琬有些惊讶,不知母亲为何发火,就见沈曼大步走了进来,瞪了她一眼,才道,“恪郎,朝堂上的事情,你听说没有?” 气到这份上,她也不管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柳眉倒竖:“那些胡说八道的人,还敢说自己读了什么圣贤书?就该统统打死!” 秦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见妻子气成这样,忙道:“曼娘,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身子。” 沈曼这口气怎么也缓不过来,又瞪了秦琬一眼,怒道:“这孩子就知道报喜不报忧,恪郎,你可知道,竟有人欺到咱们脸上来了。裹儿执政的事情,是咱们允许的,也是先帝认定的。结果呢?好容易做出一些成绩,便有人要来摘桃子,就连民间都有流言,说裹儿栈恋权位,就差没说,你已经鞠躬尽瘁,好了,可以滚了!” 第736页 她一向措辞文雅,少有这样尖锐粗粝的时候,声音也嘶哑得很,眼眶已经红了:“这是咱们的女儿,咱们的女儿!咱们是君,他们是臣,他们凭什么干涉皇家的事情?凭什么?” 秦琬早就知道母亲会不高兴,却未曾想到,沈曼会发这样大的火,忍不住说:“阿娘,这——” “够了!”沈曼怒道,“我就是听了你的,一忍再忍,结果呢?别人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我告诉你,要是不把那些叽叽歪歪的人处理了,你就别认我这个娘!” 秦琬大惊:“阿娘——” “别说什么职位重要,不好变动的话。”沈曼厉声道,“撤了正的,就让副的顶上,没了老的,就让新的顶上。大夏纵容士子品评朝政,希望得是广开言路,不是令他们胡说八道的!不能寒士子之心,难道就能寒你的心了么?皇室何愁找不到人才?这等敢不敬皇室,妄议皇家是非的,从今往后,莫要想在朝廷领到一官半职!” 秦恪终于弄明白了是什么事,脸色也不好看,见秦琬还要再劝,语气也冷了下来:“裹儿,你就是太心善了,他们本就是该为我们做事的,就算提意见,也是劝谏君王言行举止。你品行无失,他们竟敢这样对你。皇家之事,什么时候允许外人指手画脚了?” 做父母的就是这样,孩子永远是自家的好,就算错了也要偏帮,何况是没错呢?故秦恪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将奏折全部取了过来。 他本是不看这些东西的,一看就觉得头疼,这次却看得十分仔细,看一本,扔一本,看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连发几道圣旨,二话不说,直接将所有敢说这话的朝臣,无论官位大小,一并抹了!敢在公开场合发表类似言论的举子,只要抓到,立刻剥夺功名,直接赶出京城! 徐密觉得此事不妥,前来觐见,秦恪本对这位首辅是很客气的,此番却大发雷霆:“徐相,江都公主非但无过无失,反倒于国有功。若是容忍这些人闹下去,朕不配做一个皇帝,更不配做一个父亲!” 这位公认脾气极好的皇帝终于展现他执拗的一面,不论是非,不管对错,也丝毫不看对方背后是什么势力。只要奏折中露出一丝半点抬举皇子的意思,不光是自己的官职被夺,家人也要受累。 秦琬见此情景,既觉暖心,又啼笑皆非——父母这样无条件偏帮她,她自然开心,但这样一竿子打死,实在对朝政不利。故她三番两次向父母请求,莫要株连太过,平素对她无有不允的父母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 这一棍子将许多人都给打懵了——不过是做个试探,你若不允,冷待我们一二也就罢了,哪有这样直来直去的道理?话虽如此,到底荣华富贵要紧,不少人没头苍蝇一样地乱转,渴望得到帝后的宽恕。沈曼也发现,经此一事,服侍她的人更加尽心。 她虽早就尝过权力的美妙滋味,却第一次这样地畅快。 果然,与小小的后宫相比,在朝堂挥斥方遒的感觉,更甜美,也更令人欲罢不能。 第四百五十二章 无心无情 秦恪登基三年来,从未有哪次的朝会,如同今朝一般沉闷。 徐密、江柏、张榕三位宰辅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有些无奈。 先帝和江都公主都是很讲道理的人,对待臣子十分客气,那些不中听的言语,笑一笑也就罢了。反对提议的人,私心若不是太重,也不会被怎么对待。只要有能力,又不牵扯到惊天大案,前途总是有的。纵是党争,大多也是贬谪罢了,如不是几位皇子为皇位争得厉害,官员的日子还能更舒服。 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了几十年,他们险些忘了,皇室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也最有权不讲道理的地方。 此事也给他们提了个醒。 三位宰相都是明白人,自然清楚,像先帝和江都公主这种大权在握,仍能忍耐的人,气度修养是非常好的。但这天底下绝大部分的人,毫无疑问,做不到这一点,尤其是皇帝,否则也不会有伴君如伴虎一说。 “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啊!”徐密忍不住在心里叹道,“小皇子品行才学如何尚不知晓,这些人也太急了一些。” 当然,他也明白,性别固然是一大要素,真正让这些人不遗余力反对秦琬得,还是利益。 徐密一向洁身自好,又无儿无女。族人虽仗着他的势头,家业壮大,平日也免不得犯些小错,大错却是没犯的。这等雁过拔毛,官盐当做私盐买的事情,他是问心无愧的。 行得正就坐得直,徐密不怕这些,便琢磨着如何劝服帝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得江都公主出马。 徐密已经明白了,如今的帝后与前代任何一对帝后都不一样,他们的感情非常坚定,利益的因素很少。这不仅有共患难的原因,更多得是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妇压根没想过他们会登上这个位置,这个思想已经烙在他们心中大半辈子,严重影响了他们对许多事情的态度。 在帝后心里,“夫妻”和“父母”的身份要远远大于皇帝和皇后,这就导致他们在很多事情上,并不会以皇帝和皇后的冷静理智来思考,而会像寻常父母一般冲动,无条件地袒护子女。 江都公主之前能将帝后劝得服服帖帖,如今想必也……能行吧? 倘若秦琬能猜到徐密所想,定会告诉他,不行。 第737页 帝后之所以纵容女儿执政,只因他们不在乎这些,女儿与他们一条心,她的成功就代表着他们的利益稳固。故秦琬喜欢就由她去,反正她也做得很好。可当他们发现秦琬有点报喜不报忧,打落牙齿活血吞之后,就坐不住了。 含元殿中,秦恪将奏折重重一拍,本想放几句狠话,见到秦琬,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语气不自觉放得极为柔和:“裹儿啊!你做事是为了国家,这些人骂你骂得这么狠,你竟放过他们?” “阿耶,阿娘,倘若天下都是明理之人,又岂会是现在的样子?”秦琬哭笑不得地说,“何况他们反对我,也未必就是与我对着干,倒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本来就认为这样不对……” 沈曼眉一横,怒道:“天下有多少愚人我不管,朝廷可不养酒囊饭袋,他们认为怎样就该怎样?朝廷是他们开的不成?” “不是——”但朝廷不能只有一个声音啊。 秦琬虽也不喜欢自己的提议被人驳回,却不得不承认,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的人,说得都很有道理。一人的智慧终究只是一人的,群体的智慧才能查漏补缺。倘若一个君主非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再说了,明着反对她的人,并不算什么,暗地里给你来一刀的人才头疼。这些官员,秦琬好歹知晓底细,要是大换血,多几个鲁王的人来。表面上对你毕恭毕敬,办事勤勉可靠,说话悦耳中听,关键的时候来句“我是细作”,乐子可就大了。 秦恪一直觉得女儿心地淳厚,见她还想争辩,难得打断她的话:“我知你心底好,但也要看那些人配不配。从今往后,中书省呈上来的折子,你全给我看一遍。” 事实证明,父母铁了心不讲道理的时候,除非和他们吵,否则是没有半点用处的——但凡做父母的,就没几个愿意承认自己不如孩子的,别说二十岁,就算是八十岁,只要父母在世,还是将你当做孩子。 面对这等攻势,纵是秦琬机敏百变,也是溃不成军。 她自然有诸多手段,却不能用到父母身上,一腔心思计谋,更不能拿这些来算计父母,但……按照她对父母的了解,父亲顶多坚持三天,归根到底,这些折子过得还是母亲的眼。 这就更不好办了。 父亲是个温文的人,秦琬还有本事能慢慢说动他,母亲性子刚强,认定的事情不回头。她是武将家出生,掌管了家,自有一股杀伐之气。但前朝……可不能当做后宫来办啊! 秦琬总觉得这事来得有点不寻常,按照她的想法,父母应当晚个一年半载才知晓前朝情况才对。那时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铺垫,自不会招致母亲雷霆大怒,怎么偏偏……故她喊了陈玄来,问:“后宫可有什么异常?” 陈玄早就想好托词,闻言便道:“自入秋以来,入宫求见皇后娘娘的命妇比往日多了三成。” 安北都护府对高句丽开战,那是早有准备的;安西都护府被突厥攻打,却是许多人猝不及防的,有头有脸的命妇求见皇后,渴求得到一二消息,也是应有之义。至于言谈之中不小心带了点朝政出来,被心细如发的沈曼察觉到,也很正常。 这个解释没什么问题,秦琬仍觉得不对。 她本想问陈玄,裴熙有没有找他说什么,话都到喉咙,又被她给咽了回去——裴熙的事情,她直接问裴熙就好,若是问了旁人,反倒是她的不是了,所以她改口问:“旭之呢?” 陈玄还未回答,便有人禀:“裴大人求见。” 秦琬不由微笑起来,待到见了裴熙,笑容却渐渐收敛,半晌才道:“旭之,你——” “我得回去了。”裴熙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眶也满是青黛之色,“洛阳来信,裴阳过年的时候多喝了些酒,不小心受了寒,竟没能拖下去。我爹知道这件事后,一口气没上来,本就身体不好,又被痰给迷了……” 这件事确实不在他意料之中。 他是坐视父亲卷进秦敬叛逆案,毕竟让他再闹下去,非但是秦琬与他走向陌路,整个洛阳裴氏也要为他的野心陪葬。但洛阳有他的祖父裴晋在,他一直以为,父亲能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活上很久,却没想到,父亲最喜欢也最看重的儿子,重重推了一把,令他们一道赴了黄泉。 裴家遇上这样的惨事,秦琬自然不可能再问,何况她也明白裴熙的性格,不可能逃避什么问题,更不可能为了逃避一件事,用另一件事当借口。 罢了,人心难测,谁能事事都算得准呢?只是……“你一去三年。”秦琬沉默片刻,才道,“可不要忘了回京的路。” 裴熙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必须快点赶回洛阳,不光是为了父兄的丧仪,也为了另一件事。 短暂的痛苦之后,他已经反应过来,此事并非巧合。 祖父,你到底…… 裴熙丁忧,自会惊动帝后,诸多赏赐,温言抚慰更不消说。他却始终心情郁郁,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好容易回到府中,衣裳也不换,大步流星地去了书房。 裴晋已等在了那里。 裴熙走到祖父面前,问:“这样值得么?” 换做别人,一定不懂他说得是什么意思,裴晋却淡然道:“自是值得的。” “这不值得!”裴熙破天荒失去了冷静,“我恨这个家族,我也恨你,但我不希望——” 第738页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裴晋的眼睛。 “你和我,并不是一样的人,你认为值不值得不重要,我认为值得就行。” “江都公主太推崇先帝,事事都要向先帝学习。她厌恶魏王,不沾对方的手段半分。却不愿承认,对她来说,稳固然重要,更重要得是狠。” “朝臣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江都公主一味推崇正,但他们之前是在先帝手下过日子,并不会特别感激,所以需要皇后出手治一治。” 说到这里,裴晋抬起头,望着裴熙:“皇后尝到了权力的甜头,未必愿意放手。江都公主不会与母亲夺权,只能暂且退避一二。但皇后用人,只讲忠心,不过两三年,乱象便会滋生。这时,两位皇子半大不大,恰是鲁王造反的好时机。” 这一切都有个前提条件,便是裴熙不在长安。 秦琬可以暂且不掌权,裴熙若在朝堂,却是逃脱不了的。皇后向他问策,他是回与不回?纵是有半分泥足深陷的可能,裴晋也不会让裴熙陷下去,所以:“你需要丁忧三年,也只要丁忧三年。” 裴熙虽早就猜到祖父的打算,听见他这样说,一颗心还是坠到了冰窟窿里去:“那你呢?” “我说了,只要你丁忧三年。”裴晋淡淡道,“自然也要将我的孝一并戴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张弛有度 秦琬放下诏书,眉心微蹙:“这几个人都是什么来历?” 陈玄沉声报上几人履历,才加上一句:“皆是郡公府的姻亲之后。” 沈家虽人丁凋敝,却是战争所致,非子嗣本就不封。故沈家本有极多的寡妇,自然也有很多姻亲。 这些寡妇,若是与丈夫聚少离多,年纪又轻,还无子嗣傍身,自然会回到娘家,改嫁他人。沈家也不是那等蛮横霸道的,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但那些年长的,半辈子都过了的,十有八九是不会改嫁的。 沈家最惨的时候,满门孀妇,唯余年幼的沈曼与襁褓中的沈淮。沈曼之母早逝,她由谁教养呢?自然是她的婶婶们。 正因为如此,沈曼对婶婶们的感情一度很深,当了王妃之后也很照顾她们,就连她们的家族也得了她不少帮助。但这么多年过去,故人早逝,这些姻亲当年又对秦恪避之唯恐不及,无一人敢伸手相助。人情冷暖,沈曼看得分明,此番虽母仪天下,也不会去管那些不大熟的人。 这本是很好的事情,却因前段时间之事而打破。 沈曼见女儿在朝堂上颇为艰难,有意为她寻几个帮手,思来想去,便想到了沈家的姻亲上面,寻了几个在朝中做官,平素表现得也很是老实,本本分分干活的人,加以拔擢。 朝中人事变动,自然瞒不过秦琬,何况沈曼也没想瞒,却不想竟会令秦琬皱眉。 陈玄说出那句话,便觉有些不妥——他虽是一五一十,如实禀来,毫无离间之意,可到底是嫡亲的母女,故他又道:“属下已详细调查,这几人确无半点劣迹,纵有一二逾越之举,也是寻常。”官场么,真要两袖清风,那就回家吃自己吧。人情往来怎么也少不了,清高的人注定被排挤,甚至被陷害,怎能继续混下去? 秦琬当然知道母亲不会选佞臣来害自己,选得必定都是老实人,但她担心得恰恰是这份“老实”,只听她问:“子深,你初到王府时,见满目琳琅,遍地奇珍,可有心动过?” 陈玄坦然道:“自是心动。” “倘若当时的你,能够拿走这些东西,牟取暴利,却未必会遭受到处罚呢?” 听她这么问,陈玄沉吟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说:“臣不知,也许会,也许不会。以昔日的臣的性子,并不敢寄希望于‘可能’二字上,但若真有可能,铤而走险也未尝不可。” “那么,现在呢?” 陈玄已然明白她的意思,毅然道:“自是不会。” 现在的他,已经见过无数的好东西,莫说一两件奇珍,就是举世无双的宝物,他也不会冒着失去现有地位的风险去留。 这正是秦琬的顾虑所在。 沈曼所选的是老实人固然不错,但这些人从前顶多也就是中等官员,并不直接负责一个部门,更不会经手巨额的财富。更何况,以这些人曾经的地位,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卷入皇位之争,就连当卒子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人威逼利诱,使劲手段,令他们倒向自己这边。 这种没有经历过足够考验的“忠诚”与“老实”,秦琬是信不过的。她宁愿用那些在魏王与鲁王之间曾作出过选择,侥幸没有被卷入,被吓破了胆子,如惊弓之鸟,不敢再来一次的官员,也不愿用这些所谓的老实人。 明珠美玉,不可置于人前,因为人性经不得考验。 陈玄沉默片刻,才道:“殿下若拒绝皇后娘娘,怕会伤皇后娘娘之心。”一个母亲,为了女儿好,精挑细选了一批人来帮衬女儿。哪怕只是为了这一点,秦琬也不能不用这些人。 不能不用,不能冷待,更不能明升暗降。这些她不看好的人,偏生要摆到合适的位置上,确实有些为难。 “我只怕这是个开始。”秦琬眉心的郁色未曾散去,“此次之事,打乱我全盘布置。皇后娘家亲戚,未立寸功,骤然得居高位,群臣怕是会极为抵触。” 文官不同于武将,武将被皇帝信任,有战功,爬得快,大家心里虽也不满,却习以为常。文官就不同了,你不熬个十年八年资历,或者有异于常人的地方,谁允许你爬到我们头上来? 第739页 陈玄想到裴熙那句“群臣日子过得太舒服”,忍了半天,仍是仗着秦琬脾性和悦,问:“殿下何不顺了娘娘的意思?” 人才嘛,总是不缺的,谁得罪了皇家,罢了就是。没要他们的小命就算好的了,难道还敢记恨皇室不成? 秦琬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正是这般想的,就如所有人一样,故她淡淡道:“若我是那等人,你现在敢与我说这句话么?” 陈玄一震,低下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约束自己,不是为了别人的言论,更不是为了所谓的名声,只为我自己。”秦琬平静道,“我何尝不知放纵容易,生杀予夺,无人不应,何等快意?若我今天因人敌对我,就要将对方杀了;明日便可能因对方无心的一句话怀恨在心,将他整死。真要走到那一步,我还是我么?又还算是个人么?” “约束”二字,从来都是对别人容易,对自己难。所以她不会因为政见不合就轻易剥夺对方的仕途乃至性命,更不会随意放纵自己的好恶,但……只听她沉声道:“我与阿娘的利益,必须是一致的。” 想要弄清她和沈曼谁在秦恪心中的份量重,那是自找死路,不仅是因为感情,也因为她们母女的利益必须是一致的,这样秦恪才不会头疼。倘若妻女争权,秦恪会觉得很疲惫,秦琬也不可能占到上风。 家庭内部若是出了乱子,那可就不妙了,感情这东西,可是极为脆弱的—— 秦琬目光闪动,缓缓道:“三年孝期,已经到了。” 儒家守孝,说是三年,实则只有二十七个月。先帝是深秋时没的,如今已是永隆三年的夏日,孝期自然满了。这也是沈曼之所以对朝廷比较关心的原因之一,毕竟后宫新进了一批美人,若说从前,这些玩意般的角色入不了她的眼,现在却不同了。 卢昭媛同样入不了她的眼,却被宫人追捧,为得是什么,沈曼心中有数。她才不拿这些事情来烦自己,转而去收拾那些敢对自己女儿叫嚣的朝臣,也算狠狠地出了一口积攒多时的恶气。 陈玄不知秦琬说得是什么,就见秦琬笑道:“不错,我对朝臣,确实太好了。” “殿下——” “接下来的时间,外松内紧,事无巨细,全都报到我这里。”秦琬淡淡道,“我再在太极宫待一两个月,便去昭阳宫住一阵子。” 陈玄闻言,心中一紧:“殿下的意思是……” “张弛有道,方是上策。”秦琬本就是果决之人,她知情势已不可逆转,不消片刻,就已想到了最佳的应对方略,“阿耶的大寿快到了,对阿娘来说,比起朝堂的事情,自然是这件事更加紧要。过一阵子,我自会去与阿娘说。你盯紧鲁王府,与他们相关的人,还有乔睿,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到这里,秦琬想了想,才道:“等入了秋,我得看一看突厥有没有再度兴兵的意思。倘若连慕的合纵连横之计用得完美,策反三个‘设’,纵是拖不住阿史那思摩太久,一两年也是可以的。” 如此说来,这两年间,竟是最完美,也最有闲暇的时候。 陈玄一一记下,明白自己的责任重大,更不敢懈怠。秦琬思忖片刻,又喊来常青,再修书给玉迟、祁润等人,令他们有个心理准备。顺便再加封在西域立了大功的曾宪,厚赏郦深、赵肃、叶陵、连慕,也不忘给安笙备礼。 果如她所料,这一年,突厥人自顾不暇,劫掠一事也就无从谈起。故她笑吟吟地来到清宁殿,凑到沈曼身边:“阿娘这是在准备后宫诸人的赏赐?我瞧瞧,晋李惠妃为贤妃,卢昭媛为惠妃,郑充容为华妃,朱修仪为昭容?”都跳了几级,确实算厚赏,谁让这是三年孝期后的第一次喜事呢? 沈曼作势拍了秦琬一下,秦琬笑了笑,继续看:“王婕妤晋充媛,这个孙宝林是谁,怎么直接晋为正四品的美人?” “她呀,刚脉出有身孕,我不过是按规矩来罢了。”沈曼淡淡道,“后宫中多些好消息,总是好事。” 秦琬听了,不由笑道:“听您这么一说,我也想躲懒了,劳心劳力这么久还落不得好,颇想给自己放个假,也免得凛冽寒冬还要早早爬起来。”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些,“女儿都快五岁了,我每天就见她一次,纵然对得起家国天下,也未必对得起她。” 沈曼拍了拍秦琬的背,柔声道:“你能想明白就好,不过你也不用愧疚,你打小就是恪郎抱着长大的,全天下可没第二份。富贵人家的父母可不会陪着儿女,多是乳母,穷人家的长辈要养家,更顾不上孩子。有这份心,慢慢补上就是了,莫要强求。” 秦琬贴着母亲的耳朵,小声说:“阿娘,我想再生一个孩子。” 第四百五十四章 情深似海 沈曼听秦琬这么说,非但没有喜色,反而皱起眉头。她凝视着女儿,有些不确定地说:“你不打算再嫁。” “不错。” “胡闹!”沈曼霍地站起,指着秦琬,气得浑身发抖,“这成何体统?” 莫说公主地位崇高的大夏,就是汉代和前朝,公主养面首得也比比皆是。但不管是拘着驸马,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是各玩各的,从来没有哪个公主明目张胆地冒出过私生子的。 秦琬赔笑道:“我也知没这先例,否则怎么会麻烦阿娘呢?” 第740页 沈曼气得狠狠地拧了秦琬一把,这才坐下,叠声问:“孩子若是生下来了,你不打算给别人养?你想自己养?还不想嫁人?那这孩子姓什么?” 问到最后一句,沈曼忽地想明白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你想让这孩子和晗儿一样姓秦?” 秦琬缓缓点了点头。 沈曼的神色登时严肃起来,她是知晓女儿志向的,自然明白秦琬的意思,便问:“如果……是个女孩呢?就算是个男孩,若是不聪明,又该如何?” “无论是男是女,慢慢教就是了,当然,若是男孩自然更好。”秦琬淡淡道,“晗儿,我得再想想,她聪明倒是聪明,但天底下聪明的人实在太多,谁也不能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我就怕她从小养在蜜罐里,未像我一样经历过苦难,若是将天下交付,再被个男人迷得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不好了。” 她不是歧视女性,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男人天生就向往追逐权力,愿意为事业打拼,女人却憧憬着爱情,渴望有个温馨的家庭,渴望被人照顾。 这锦绣江山,觊觎的人实在太多,若是她的继承人是个女子,心性又不坚定,皇权定会落于旁人之手。 沈曼沉默片刻,才问:“你打算和谁生?那个姓晏的琴师?我见你对他也是淡淡,十天半月才去见他一次,难不成他不是很中你的意?既是如此,我——” 秦琬摇了摇头,轻声道:“就是他。” “你——”沈曼皱了皱眉,还是说,“你既不想嫁人,孝期又满了,多几个男宠也没什么。” “别有用心的人,纵有一千一万个,又有什么用呢?”秦琬嫣然道,“爱我的人,纵只有一个,也就够了。” 她永远也不可能倾尽全力去爱一个人,却又自私地想得到毫无保留,不掺杂一丝利益地爱。上天既然送给她这么一个人,对方的容貌心意又颇和她的意,学识举止也在慢慢好转,那她就不会舍本逐末,为了一星半点的欢愉再寻旁人。 对方给予了她全部的爱,她纵不能做到一般无二,也该尽自己所能,不是么? 沈曼早习惯了对秦琬的无条件纵容,听见秦琬这么说,寻思片刻,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得寻些僧道,令他们为你鼓吹。纵是瞒不过别人,样子也该做做,敢嚼舌头的——”她神色一冷,毫不犹豫地说,“打杀了便是。” 说罢,沈曼沉吟了一会儿,又道:“这事肯定得和恪郎说一声,待会你低着头,莫要做声,由我来说。恪郎可能一时半会拧不过来,你也别急,有我在,这事肯定能成。”理由她已经想好了,就说女儿过得艰难,现在年轻撑得住,将来总要有个依傍。 秦晗终究是要嫁人的,苏沃又是苏家的继承人,还与秦琬不亲,若能再得个亲生子,那便再好不过了。 至于父系血统……真要争辩的话,晏临歌的品行确实很不错,出身也不算,勉强能说不算太差罢,虽然太过牵强。但权利场向来如此,一步云端,一步污泥。反正天下都是皇家的,谁的出身都没皇室好,只要女儿喜欢,细究这些也没太大意义。倘若晏临歌敢对秦琬不好,或者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杀了便是。一个以色侍人,没有切实名分的角色,终究成不了大器。 更何况,他没有父亲。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没有父亲都是一件足够痛苦,蒙羞终身的事情。但秦琬心怀大志,她的继承人,没有父系亲属,反倒是一桩好事。 想清楚这些后,沈曼也很果决:“你想清楚就好,你也这么大了,需拿捏好分寸,明白么?” 说到这里,沈曼又叹了一声:“对了,这件事,旭之知不知道?旭之这孩子,也真可怜,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祖、父、兄全没了。听说上宛侯伤心过度,身子已经不大好,强用虎狼之药,就等着他回去主持大局……” “旭之知道。”秦琬叹道,“上宛侯——听说走的时候很平静,旭之,谁也没想到,到了最后,这个家还要旭之撑起来。” 上宛侯裴晋之死,裴熙虽未明说,但从裴熙寄来的信那凌乱的笔触来看,秦琬也知裴晋之死怕是有些不寻常。 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多的。她只能在信中劝慰一二,并用铁血手段,悍然惩治所有弹劾裴熙的御史,命人去查流言的源头,用雷霆手段整治那些暗地里说裴熙为了侯爵之位,害死全家的小人。 一想到这里,秦琬就有些伤感:“旭之说了,我也该想想这些事,不要等以后再想,那就来不及了。我问他,那你呢?他却说,愿意给他养老送终的人多得是,如果他的侄子不成器,那就看侄子的儿子,再不行,从旁系中挑几个子弟来养着,直接过继。他宁愿家业落到有才之人手里,也不愿让窝囊废将家业给败了。” 沈曼听了,也有些唏嘘,便道:“罢了,就这样吧!你近日心情不好,也是时候歇一歇了。” 不管是知晓她打算的人,还是猜到她打算的人,思考得都是秦琬一旦再生个孩子,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从来没有人问过,晏临歌愿不愿意。 他们自然不会去想这种事,毕竟在他们心里,秦琬愿意与晏临歌在一起,甚至为他生个孩子,已经是他祖坟冒青烟,祖宗十八代积德,才有这样的福分。 秦琬却一定要问。 第741页 他既爱她,她也会给予他尊重,摈弃他曾经的身份,只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人。 想到这里,秦琬停下脚步。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晏临歌住的地方。 都说琴如其人,晏临歌的琴声动人心弦,悠扬而极富韵味,却又有种难言的清澈剔透,可见他必定是一个感情十分充沛,心地也很善良的人。正如他的外表,洗去了昔日的风尘,温尔而清雅。 “殿下?” “不必多礼。”秦琬含笑道,“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你愿意与我生个孩子么?” 晏临歌闻言,不由怔住了。 他这三年,并没有荒度时光,除却整理皇室诸多曲谱,填补残缺的名曲之外,也非常努力地攻读经史子集,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耽误了太久。所以,无论怎样的刁难都可以承受,无论怎样的冷言冷语都置之不理,无论怎样的困难都打不倒他。 只因他想继续学下去。 正因为他学了这么多,通读了历史,这才更加明白,纵是他和秦琬有办法名正言顺做一对夫妻,也是不能的。且不说他的身份,就算是安排好了,婚姻也只能困住她,令她无法大展拳脚。 所以,这样就好。 但…… “你先别急着回答,听我说完。”秦琬淡淡道,“我们若有了孩子,我不会送走他,他将养在我的膝下,受到最好的教育,拥有皇族的姓氏,生来就得到许多。但同样,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喊你做父亲。” “同样,你,也不能这样要求他。” “如果你能做到,自是皆大欢喜,若你不能……”秦琬幽幽叹了一声,用有些无奈,却不容置疑的态度说,“我只得另寻一个合适的人,与我春风几度,待我确诊之后,便将他给杀了。” 若是可以,她自然不愿去伤害别人,毕竟能被她看上眼的,必定都是十分优秀的人。纵是在朝政上无甚出色的地方,也必定在别的领域能成为一代大家。这样的人若是死了,岂不可惜?但他们不死不行,因为他们既不爱秦琬,也有自己的亲人。 不爱秦琬,却与秦琬的儿女有血缘,这就代表他们会利用孩子来达成目的;有亲人,就代表着无穷无尽的纠缠,若是孩子心软……这可就不好办了。 晏临歌怔怔地看着秦琬,就听见秦琬柔声道:“你的心意,我明白,我这一生也没办法给你同样的回应。但我在此承诺,只要你心意不变,我就永远陪着你,只有你一人。” 这样……么? 晏临歌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好。” 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 他本别无所求,只愿远远看着所爱之人,愿她一生平安喜乐。阴差阳错之下,非但能与她在一起,还能共育一个子女。就算不能被明着承认,又有什么关系,这已经比他所想到的,最好的场景,还要好一万倍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日月昭昭 永隆四年,夏。 长安,靖善坊,遵善寺。 这座落成数百年,香火始终旺盛,诸多西来经文在此翻译,已是长安佛经三大译场之一的寺庙中,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三纲”,即上座慧安禅师、寺主智通禅师和都维那智明禅师端坐在一间屋子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智通禅师才缓缓道:“青龙寺也听闻了风声,至于其他地方,并无消息。” 慧安禅师已是古稀之年,精神依旧矍铄,听闻这个消息,双目中闪着清明睿智的光芒:“皇家的事情,若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便不会被外人知道,何况是这样隐秘的事情。” 自打今年正旦开始,江都公主上朝的日子便少了,滞留太极宫的时间也没有从前多,反倒是在大明宫和昭阳宫待得时间更长。夏日更是一去消暑就两三月不回来,与昔日天不亮就批阅政务,三更半夜都不歇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说朝堂大小诸事,仍旧奏报于她,但相比之前大部分折子都亲自批阅,如今这种七八成折子都交给中书省,或者说卫拓的做法,自然惹来了有心人的猜测。 一时间,朝堂坊间也是议论纷纷,有人说江都公主看到幼弟长大,决定避嫌,逐步交权;还有人说江都公主屡被攻讦,心灰意冷,不打算再管朝堂之事;却有一种猜测,虽极为隐秘,却逐渐流传开来,便是说江都公主珠胎暗结,如今渐渐显怀,自然不能落于人前。 这种说法本极为荒谬,偏偏遵善寺却得知了这一消息,暗中查证,竟是颇有可能,免不得心中惴惴。 三人都明白,这或许是皇家赐予的一次机会。 前朝好僧道之事,贵族以兴建寺庙、道观为荣,称得上佛寺林立,道观无数。本朝却对佛、道二教监管得非常严厉,非但规定了每座寺庙只能由“三纲”主持大局,“三纲”还必须由鸿胪寺推荐,经祠部任命。且以律法规定,严禁私度。一旦发现,不但本人会受到处罚,家人和知情的地方长官都会受到连累。就连僧尼道士的籍贯都和普通百姓一样,必须三年一造,抄录三份,一本送祠部,一本送鸿胪,一本留于郡县。 倘若说只有这些,倒也罢了,但本朝几代皇帝都是不好佛道的性子。好容易换了一个比较迷这个的,却又好得是道。虽说没到炼丹求长生不老的程度,平日却都是召道士去讲道,从来没招僧人去讲佛。 第742页 佛道之争中,上层社会,本就一直是道教占优。如今皇帝好道,下头的人为投其所好,除了特别有骨气的一部分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忽然对道教感兴趣起来。虽说内眷里头,崇佛得还是多,但不可否认,在这种风气的弥漫与影响下,僧人们虽没明着表露出来,心里却是有点着急的。 不管是佛还是道,谁不想香火鼎盛,信众众多,典籍能被万世传唱?道教虽不是大夏国教,但这等趋势发展下去,那一天还远么?僧人们也想走皇家路线,倒不是阿谀奉承,实在是环境就是这样,想要活得好,总要离统治者近一些,就算出了事,也有个说话的地方——方外之人说是说远离红尘,却不是真的饮朝露弃五谷。山上的佛寺固然多,坊间的佛寺也不少,遵善寺就占了大半个靖善坊,若是真不讨统治者所好,来几次“灭佛”,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此事——”智通禅师性子沉稳,做事谨慎,否则也担不起寺主之位,故他眉头微皱,有些踟蹰,“若是真的,我们一旦有所动作,寺中声誉定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若是假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可等……也等不起。” 他心里很清楚,皇室公主几乎没有留私生子的例子,即便是有,也是秘密送给别人抚养,顶多以后照拂些便是了,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如果不想送走,也有别的办法,立刻成亲,纵是三五个月就有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皇家,总有那么些特权在的。 如今的情形,却两种都不是,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江都公主很想将这个孩子以名正言顺的身份留下来,孩子的父亲身份却极其低微,没有半分做驸马的可能。 遵善寺既是顶级的寺院,平素接触的达官贵人也多,尤其是后宅妇人,言谈之中总会带出点东西来。故他们都清楚,江都公主不蓄面首,只有一个男宠,不,如果真是这等情况,对方便不是男宠,而是情人了。 这就很难办了。 男宠好打发,钱、权,不外如是,可一旦动了真情…… “这一步,总有人会迈出的。”智明禅师毅然道,“只看谁有这个胆子,下得了这个决心罢了。” 慧安禅师轻叹一声,没再说话。 同样的问答,发生在长安诸多最顶尖的寺院和道观之中,不知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身为一寺一观之主,承载得非但是自己,还有整座寺院、道观的未来,这个决定自然不是随便就能下的。但皇室需要的,恰恰是他们这些顶尖人物的鼓吹——吞吐风云,梦日月有孕这种事情,自己编的不算,要有令人信服的人物煽风点火,信誓旦旦,砸实这件事,才算大功告成。 秦琬不急,一点都不急。 饵已经抛下,究竟是谁来吞,这并不重要,重要得是给出个合理解释,糊弄乡野愚民就好。就算糊弄不过去也没关系,那些人与她离得太远,最重要得还是手中的权力,她又怎会担心? “朝臣们似乎有点耐不住了。”秦琬放下手中的书,懒懒道,“也对,东南运路和江南运河都传来好消息,眼看着还有几年就快落成。自然是谁都想将这两块馅饼抢着吞进嘴里,也不管熟没熟,烫不烫。” 航运本就是极来钱的行当,东南运路是交通要道,江南运河还沾着盐,谁不想要?秦琬管的时候,殚精竭虑,压制、平衡,好让各方势力都觉得暂时能接受。现在她撒手不管,可以放纵,皇帝又不管事,皇后信任娘家人。虽说不至于极为偏袒,明着偏心,排除异己。但每次遇到事情,大部分都是各打三十大板,处理手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落在外人眼里,却远没有因此栽倒的其他人多。毕竟,有皇后在,她的手下不至于伤筋动骨,其他人却疼啊! 陈玄不明白秦琬这句话的什么意思,试探道:“殿下的意思是……” “人呐,不能逼急了,总要给他们一点希望的。”秦琬微笑道,“他们不是一直嚷嚷着皇子讲学么?老六和老七被那么多大儒教了两三年,如今又半大不小的,已经可以见人了。重阳就不错,也该让朝臣们见见心心念念的两位皇子了。”说到这里,秦琬意味深长道,“不光老六要去,老七也要去,若老七不在,怎样突出老六的聪明绝顶呢?如果老六不是年纪轻轻就天资非凡,十三四岁就能担当重任,我的好皇叔又怎会心急呢?” 陈玄会意,亦露出一丝笑容:“臣这就去办!” 秦琬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未过几日,坊间就传出流言,说江都公主梦日入怀,有了身孕,诸位高僧、真人纷纷声称此乃祥瑞,国之吉兆。 这种事情,自然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编排,有人压根不在意的。朝臣们心照不宣,事情还没定,他们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等到孩子真生下来……记不记入皇室玉牒,再谈不迟。 心思不一的朝臣、勋贵们,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九月初九,重阳,祭祖之日,六皇子秦政与七皇子秦敢当庭讲学。 七皇子秦敢资质平平,不过照本宣科。仅比他大一岁不到的六皇子秦政龙章凤姿,虽不足十岁,却气度非凡,生生将前人注解烂了,逐字逐句都咀嚼了千万遍的典籍说出了新意,令人眼睛一亮,赞叹不已。 第743页 眼看皇室后继有人,江都公主又在逐渐放权,众人的心思也就渐渐移了过去——江都公主掌权不掌权,那是两码事,掌权生个姓秦的儿子,与不掌权生个姓秦的儿子,差别更是大了去。只要她肯放权,众人也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没有谁傻到为了这点小事得罪权势如日中天的江都公主,甚至她身后的帝后。 永隆四年,十一月,江都公主秦琬生下一个男孩,起名为“昭”。 帝后大喜,本想封这个孩子为国公,却被秦琬劝住。只将孩子记在玉牒之上,与其姊秦晗并列。 江都公主生育之后,并未重回朝堂,反对公事更加淡了。纵是来年秋季,突厥再度犯边,她也只是出现在太极宫的次数多了一些,冷静果决地下达一个又一个命令。人们更看重得却是见解非凡,表现不俗的六皇子秦政。 也就在这个时候,常青来报:“殿下,鲁王府有动静了!” 第六卷 国之储贰 第四百五十六章 请立皇女 秦琬听见常青的回禀,半点也不觉得惊奇:“他若再没有动静,我便要怀疑他是否是我所知的那个鲁王了。” 常青眉头紧缩,不悦道:“临淄郡公向鲁王建议,鼓动朝臣上书,请立六皇子为太子。” “哦?他们吃了一次亏,还敢再吃第二次?”秦琬目光闪动,“临淄郡公的心思不可谓不毒,若鲁王采纳了这一计策,确实会给我造成很大的麻烦,倘若我只想安安分分做个公主的话。只可惜,他是子,鲁王是父。鲁王的胆子可没有他大,断不会采纳这一计策的。” 常青欠了欠身子:“殿下料事如神,鲁王确实没有采纳这一建议,临淄郡公只好退而求其次,请鲁王唆使御史上书,请陛下册六皇子与七皇子为王。” 封王,尤其是皇子封亲王,可不是小事。六皇子与七皇子虽年龄还差一些,但礼部、宗正寺等准备仪式,赶制礼服也要一段时间。何况这等大事,自然是在正旦时宣布好,但在此之前,皇帝的心意便能透出去。 比如,封地。 秦琬微微一笑,明白临淄郡公的想法:“阿耶若有心选老六为继承人,就会册他做晋王,毕竟一等一的封国,统共就那么几个。” 顶尖大国的封号,无非是秦、晋、齐、梁、楚等,周、燕、宁、韩、鲁、魏、赵等虽也是好封号,却又略次了一些。 这些微妙的排行,不会宣之于口,众人心中却都有数。只需瞧一瞧封号,便知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就好比先帝的九个儿子,除了怀献太子外,有谁比得过梁王和齐王? 秦王与晋王的封号,有着特殊的意义,前者是先帝做王爷时的封号,后者则是秦恪做太的铺垫。以秦恪对女儿的疼爱,自不会让人重了“秦”的封号。楚王是三皇子秦放,齐王是先齐王的独子秦禄,梁王……皇帝心中惦记着为梁王平反,当然也不会让人轻易就顶了他的封号。 如此一来,真正能体现未来皇帝地位,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册封太子的封号,也就只有“晋王”了。 常青似懂非懂,秦琬也不需要他懂,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让人提点一下楚王吧!” 六皇子若要继位,谁最担心?自然是楚王秦放! 正如秦恪做代王的时候,魏王忌惮他的原因一样,非嫡非长的皇子若是做了皇帝,他的兄长就该不得安宁了。若非如此,当年先帝也不至于一定要代王府与苏家联姻,以皇长子的威望来提升魏王的威望,又反借着这一重恩情,希望魏王知恩感恩。 先帝的良苦用心,尚且没有得到魏王的回馈,何况秦琬并不打算做点什么,令楚王与六皇子秦政拉近关系呢? 楚王如今的处境非常尴尬。 不管哪个弟弟登上皇位,他都会是新皇的眼中钉——就算他多年放浪形骸,不问政务,从不招惹这些也是一样。 他的存在,本身就很扎眼,除非新皇心胸宽大,又或是大局为重,虚伪到能容得下他,以他来提升名望。 倘若这个弟弟只比他小几岁,如今已是年富力强,秦放也未必会这么担心。偏偏他的弟弟们年纪都很轻,就算再过十年,也是个毛头小子,未必就能稳住政局。而那时,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兄长,却已过不惑之年,对一个政客来说,恰是最好的年纪……只要有心人献媚挑拨,想踩着他这个楚王的地位成就人臣之路,他的性命就很危险。 秦放早年混迹于市井,自然知道人性是期待不得的,故他急得如同火烧眉毛一般——若说谁最乐意看到江都公主掌权,当属他无疑了。 楚王妃陆氏与他琴瑟和鸣,夫妻间没有不能说的,思忖片刻,便小声道:“三郎,我有个点子。” 秦放大喜,忙道:“什么点子?” “我这几年冷眼看着,几位皇弟的性子如何,我不知晓,江都公主却最是好性不过。”陆氏轻声道,“此事一出,必定有极多人在观望你的意思,要我说,我们不如再直白些。既然江都公主释放了善意,我们何不投桃报李,反要低声下气,首鼠两端呢?” 若有选择,谁都愿意昂首挺胸过日子,哪愿对别人赔笑脸,时时刻刻留意对方的心思,还有可能性命不保?故秦放迭声道:“我当然支持江都公主,但江都公主她……也想放权啊!” 第744页 陆氏嫣然一笑,道:“若始终是公主,莫说是秦国公主,就算是加了‘镇国’二字,封邑从一万变成十万,对江都公主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可若她不再是公主呢?” 秦放还没反应过来:“就算做了王爷,对江都公主来说,也只是封号的区别罢了,又有什么用了。” “王爷自然是不行的。”陆氏凑近秦放,附耳轻声说,“那么,皇太女呢?” 秦放浑身一震,半晌才喃喃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陆氏饱读诗书,对史书了解非常,闻言便嗔道:“有什么不可能的?倘若女性不能做领袖,姒、妇、姬这些姓是怎么来的?妇好统领千军万马,与敌人征战,接连吞并三十多个国家,掌握都城一成兵马,这是何等气魄?江都公主既梦日入怀有孕,可见是天选之人,为什么不能做皇太女?” 这样的鼓吹已经是彻头彻尾地不要脸面了,但与性命相比,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读书人耍起流氓来,无疑比目不识丁的人要强得多,秦放咬了咬牙,猛地一拍桌子:“听你的!” “三郎,你先别上书。”陆氏轻声道,“册封皇子一事,事关重大,陛下就算是走个过场,也要问你的意思的,到时候你单独与陛下说这件事即可。” “那……”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以陛下的性格,问这件事情的时候,应当不会屏退左右。三郎你的答案必定会让陛下震惊不已,自然也不会立刻就想到封口。”陆氏微笑着说,“除非陛下能立马将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给杀了,否则,就算下了封口令,这样大的事情,总会传出去的。”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地保守秘密,倘若有一个知晓内情的人活着,秘密,就永远谈不上是秘密。 楚王向皇上密求,请皇上立江都公主为皇太女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也令秦琬笑了起来。 她遥望鲁王府的方向,目光中闪着兴味的光。 皇叔,你还忍得住么? 快点动手啊,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为安西都护府的将士与百姓们讨回血债,令你以血来偿还了。 “简直胡来!”鲁王破天荒如此急躁,“秦放那个家伙,什么都不懂,就这样脸面都不要了,舔着脸乱来!他以为他能讨好秦琬?错了!这只会让秦琬放权放得更快,与他的干系撇得更清,让秦政那个黄口小儿更加得意!” 他的思路,正是所有人的想法。 秦琬的举动成功误导了他们,令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沉浸在爱情中,打算平稳过度权力,安享荣华富贵了。 这是极为寻常,也最有可能的做法,正因为如此,秦放所谓的“皇太女”,非但不会讨好到江都公主,反而会让江都公主着急——一个本来不想当,也不能当皇帝的人,偏偏被推到风口浪尖,难道不要做点什么来自保?还有什么方式,比说服皇后过继六皇子,令六皇子拥有嫡出身份,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子,以证清白,明心志,来得妥当? 楚王秦放这一步,看上去是撇清自己,实则把自个儿往深渊里推。非但会得罪秦政,也会连江都公主一并得罪了。 鲁王并不关心楚王的生死荣辱,他焦躁得是另一件事——朝政越混乱,他才越好浑水摸鱼,若是皇帝立了太子,又是众望所归的秦政,他还拿什么去拼?他虽用心拉拢军队,到底没有捏住真正的大军,支持他的士林人士又最爱惜羽毛。若是国本已定,他却要造反…… “为今之计,只得先下手为强。”他的谋主李棋毅然道,“楚王的举动,恰给了殿下一个绝好的机会。江都公主掌权日久,天下皆知,皇后娘娘干预朝政也不是一次两次。她们平日牝鸡司晨,倒也算了。如今竟想颠倒阴阳,异想天开,提出皇太女一事,实在不能令她们继续为非作歹下去。” 鲁王的目光落到李棋身上,临淄郡公若有所思,李棋面色坚毅,不带半点犹豫:“殿下,再晚就来不及了!皇后对江都公主言听计从,江都公主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只怕现在她就已经去找皇后说情了!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正旦了,皇帝一定会在那时候提出过继之事的!真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父王!”临淄郡公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还未想清楚,就见鲁王一咬牙,“我知道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致命一击 大明宫,蓬莱殿内。 蓬莱殿风光秀丽,歌舞婉转美丽,秦恪却无心观赏。这位九五至尊在妻女面前就没半点架子,只见他眼巴巴地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期待:“裹儿,你就去与曼娘说个情吧!” “这种事情,我不好去,也不好说啊——”秦琬无奈道,“阿耶,您是不是想多了?我看阿娘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呢!” 不就是去看六公主的时候,顺带留在卢惠妃处一晚,谁料就是这么一晚,卢惠妃又一举得男了嘛!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提的?就算凭这个儿子,再升一级,做了贵妃,那又如何? 秦恪一副“你不懂”的样子,叹道:“外头的传言,我也听了。现在都说曼娘要夺走卢氏的儿子,才再给了她一个,曼娘心高气傲……” “村妇愚夫的浅薄见识罢了,他们不通礼节,信口胡说,您何须放在心上?”秦琬不以为意,“难不成诸位皇子公主,哪个不是阿娘的儿女不成?” 第745页 她这么一说,秦恪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看看时辰,还未到用膳的时候,却又有点饿了。张华机敏无比,立刻命人上些点心。 秦琬见宫人呈上几串由银签串着,颜色各异的丸子,几碟精美至极的点心,另外一叠则是蓬松的面皮里裹着名唤“奶油”的东西,还有一杯奶冻,不由笑了起来:“这又是什么?” 听见她问,不用别的宫人来献殷勤,张华已道:“回殿下,房陵公主唤点心为‘泡芙’,奶冻为‘双皮奶’。” “这种奇奇怪怪,看不出典故,也无甚美感的名字,也只有她会起。”秦恪掂了一个泡芙,尝了一口,才说,“还行。” 自打乔睿成为皇子的老师后,房陵公主秦绮知宫中不得自主,就连主子都有被忽视的,何况臣子?她心疼夫婿,总要给他备些点心充饥,又知他喜欢吃甜的,但大夏的点心大部分都是咸的,便将前世的好东西给鼓捣了出来,放在小篮子里,让他带去。 这些吃食,本来是不能给皇子吃的,甚至连带都不能带进宫。可谁让乔睿是驸马,又是皇子师呢?负责检查的侍卫宫人谁也不敢得罪他,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架不住两位皇子喜欢他。时常跑去乔睿暂住的地方寻他,顺口尝了尝,便缠着也要。 秦绮正愁没有讨好皇子的机会,听见皇子喜欢吃她做的东西,自然使尽了浑身解数。说来也怪,顶尖的御厨纵是依葫芦画瓢做了同样的东西,两位皇子也不是特别买账,独独喜欢这一口。 沈曼早就对秦绮没了半点好感,对她这种自愿折节做厨娘的行为一点干涉的意思都没有,反正御厨学会了之后呈上来,她吃得觉得还可以,权当秦绮还那么点用处,能研发新菜色,比闲人废物好一点点。秦琬压根不理会这些琐事,秦恪素来不注意这些,李贤妃和常山公主秦织倒是想管,劝了几次,也没用,只能听之任之了。 秦琬见泡芙颜色清亮,味道浓郁,本也想尝一个试试。但她很早以前就养成习惯,绝不吃没有人试吃过的东西,尤其是点心,几乎是不碰的。故她端起奶,用勺子轻轻搅了几下,并没有吃的意思,反倒是笑了笑,刚要对父亲说什么,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就见秦恪面色发青,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众人大惊失色,秦琬霍地站起,来到父亲身边,二话不说,手指伸到父亲嘴里,同时猛拍他的背,迭声喊:“吐出来,快吐出来!”然后是一连串的命令,没有半分犹豫,“张华,立刻封锁宫殿,喊太医来,将皇后娘娘请过来!另外,让陈玄和常青封锁九门,任何人不得妄动,令萧誉镇守好玄武门,传信沈淮,召诸位宰辅至含元殿!” 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 秦琬不顾脏污,见父亲呕出了一些秽物,这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心不能乱。 短暂的慌张之后,秦琬已经冷静了下来,所以,她的下一句话就是:“传我手令,宫中诸人,但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杀无赦!若有不合时宜的面孔出现,可以先斩后奏,我恕他们无罪!若有乱兵闯入,常青守宫,陈玄清剿,赐他们便宜行事之权。” 短短几句话,血腥之气已扑鼻而来。 “太医?”鲁王极为吃惊,那本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一点点粉末就价值千金,只要入了口,没有不死的道理,为什么秦恪竟没有死,反倒是请太医? 倘若秦恪真的死了,宫中应当立刻封锁消息,控制局势,好在下一任皇帝成功登基前,不出任何乱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急急忙忙地请太医,就连封锁消息都放在了第二位。 关键时刻,临淄郡公最为冷静:“父王,开弓没有回头箭!” 鲁王狠狠点头,高声道:“陛下已经驾崩,皇后与江都公主为一己私欲,秘不发丧,妄图颠倒阴阳!本王身为先帝之子,陛下亲弟,断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夏江山葬送在一介妇人手里!” 他登高一呼之时,临淄郡公悄然后退,对站在颇远处的心腹周将军低声说:“吩咐你的事情,你可记住了?” 周将军毫不犹豫地说:“卑职万死不辞!” 临淄郡公便露出一丝微笑来。 站在他身后的俊朗男子不着痕迹地瞧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眼中却闪着狠戾的光。 大明宫东门的防守已形同虚设,周将军带兵长驱直入,二话不说,直奔两位皇子读书的地方。 鲁王父子想要皇位,便不能令秦恪的儿子,尤其是年长的儿子活着。但他们不能亲手杀了几位皇子,只能让他们“死于混乱之中”,所以,他们需要一把刀。 周将军已得了临淄郡公的许诺,厚待他的妻儿老小,何况他的心中也对皇室有着怨气,只因他的兄弟被魏王给害死了。倘若换做旁人,面对得是龙子凤孙,屠刀还未必敢挥下去。 魏王自然不会在意这么一个挡路的小人物,但总有人会记得,不是么? 大明宫中,已是火光冲天。 含象殿内一片混乱,宫人与内侍哭喊哀嚎,闯入的乱兵如狼似虎,周将军目光如电,厉声道:“六皇子与七皇子呢?” “不,不知道!” 周将军拔刀,将说不知的人给杀了,环顾四周,高喊道:“再敢抵抗的,这就是下场!说!六皇子和七皇子在哪里!” 此时,陈玄已带着禁军,赶到了含象殿前,与乱军厮杀起来。 第746页 “将军!”瞧见里头的情况,众人心急如焚,两位皇子还在里头啊!都怪敌人来得太快,如,如果两位皇子出了事,他们就算有再大的功劳也保不住啊! 陈玄知道,以秦琬的反应,不可能不会在第一时间内想到两位皇子的安危。但她没说,那就证明她也有点顺水推舟,看看两个弟弟的命大不大的意思。倘若他此时是丽竟门统领,自然会将含象殿给围住,让这座华丽的宫殿和里头所有的人为两位皇子陪葬。但他此时的身份并不是丽竟门大统领,而是南府十六卫之首的左卫大将军,行事自然要遮掩些。故他也拧起眉头,语气有些焦急:“立刻派人喊话,告诉里头的人,叛乱已经被镇压下去,陛下洪福齐天,安然无恙。若他们愿意放下手中的武器,弃暗投明,只要不伤到两位皇子,一切好说。” 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若他们能不伤害两位皇子,我必会全力保他们家人,说到做到!” 他说这样的话,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一旦事后被人参上一本,被人说与敌人有勾结都有可能。但也只有这样的话,以及他身为江都公主心腹,天子宠臣的地位,才能令人信服。 周将军听见外头的喊话,心中一惊。 他当然是对临淄郡公忠心不渝的,但他也清楚,他手下这些兵将,都以为皇帝死了,娘们掌家不成样子,才敢做这一票。如今听见皇帝没死,肯定会害怕,果然,众人目光闪动,显然心思不一。 就在这时候,有人高喊:“找到了,找到密道,抓到两位皇子了!” 周将军一咬牙,说:“将两位皇子带过来,我们面对面与陈玄说话!” 见他态度松动,有些人握刀的手也松了下来,周将军察觉到这一幕,更加警惕。只见他命人压着秦政和秦敢,出了含象殿,拿刀指着两位皇子,大声道:“陈玄,你看看,两位皇子是否安然无恙?” 陈玄心中一紧,决意激怒他,便小声对左右说:“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恐有诈,要是被他们骗过去,或者冲出来就糟糕了。你们也绕到后头,想办法潜进去,我在这边拖时间。” 说罢,他才扯着嗓子,高喊道:“我不带人,你带两位皇子走近些,只要确定了两位皇子的安危,我立刻命人开出一条道来!” 他一边说,一边让部下散开,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含象殿内走去。 周将军见此情景,在心中赞了一声“真汉子”,暗暗告罪,转过身对手下说:“把他们捆上,我带他们过去。” 手下领命,拧着两位皇子,用绳子把他们的手捆上,交给周将军。谁料周将军牵着两位皇子走了十几步,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过身来,众人不明所以,便见他狠狠朝两位皇子砍去! 第四百五十八章 复仇之路 周将军这一举动来得太过突兀,众人已是惊呆了,只能浑身冰凉地看着屠刀挥向两位皇子,斩向自己的未来。 唯有陈玄例外。 他已经看清楚了周将军眼底藏着的东西,那样的疯狂绝望,孤注一掷,简直就像饿到极处的人,面前却有一盘山珍海味。这种时候,纵是骨肉至亲来了,也是不能阻止这个人动手的。 正因为看清楚了这一点,本打算冒着被怀疑危险也要激怒他的陈玄才改变了主意,营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舞台,给予了周将军单独将两位皇子带出来的机会,自己则恰到好处的放慢步伐,乍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小心谨慎,一步都不敢错,更不敢靠得太近,唯恐激怒周将军一样。 也正是这份“距离”,就算他立刻“反应过来”,飞奔着扑上去,也是来不及的! 屠刀挥向自己的那一瞬,秦敢已经吓傻了——他到底是个孩子,素日又养尊处优,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学业比不上哥哥,又或者不被皇后娘娘重视,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浑身已是彻底僵住,只觉得四肢都已不是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来不及做。 这时,他感觉到一股大力,将他推向前方。 痛,无与伦比的痛。 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身上,七皇子秦敢茫然地抬起头,就见那位“陈将军”满身是血,将他牢牢护着,身旁厮杀声震天,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却满是怜悯。 怜悯,为什么会怜悯? 秦敢怔怔地抬起手,想要往自己脸上抹一把,却被陈玄牢牢按住,只听陈玄轻声道:“殿下请稍作忍耐,太医马上就到了!” 太医? 脸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鲜血不住流淌,滴到地面上。 我的脸…… 秦敢毕竟还是个孩子,经受不住这等刺激,已然昏了过去。 陈玄抱着七皇子,目光落到脸色虽苍白,神色却很冷静的六皇子身上,眼底终于有了一缕的笑意。 这可真是比他所想最好情景,还要好一万倍。 与七皇子秦敢相比,六皇子秦政的表现确实很抢眼——他冷静、理智、果断,哪怕被束缚,也时时刻刻在判断着情况,甚至在敌人挥刀斩向自己的时候,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倘若他不是皇子,也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为了自保,毫不犹豫地将亲弟弟推向屠刀的话。 就在那一瞬,陈玄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救下七皇子秦敢。 第747页 一个活着,却已经破了相的皇子,当然是活着比死了好。只因他如果活着,非但永远都没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也会永远怨恨令他变成这幅模样的人,脸上那道治不好的恐怖伤疤也会提醒着所有人,他们看好的六皇子曾做过什么。 如果秦敢死了,这些不光彩很快就会被盖过,掩埋在尘埃下,什么都不剩。只有让秦敢活着,好好地活着,才最美妙。“将军——”手下凑了过来,有些战战兢兢的,看都不敢去看六皇子一眼。 才多大孩子啊,就这样心狠手辣,刚才那一幕看得他们整个人浑身发冷,整个人都像掉到了冰窟窿里。偏偏对方又是皇子,将来若秦政登基了,想到他们这些人见证过他戕害弟弟的情景,他们岂有命在? 陈玄见众人态度,心中满意,便问:“蓬莱殿怎么样了?” 他对常青的本事深信不疑,自然明白,只要常青在,蓬莱殿一定像铁桶一般。虽说鲁王父子肯定会针对萧誉,但萧誉也不是没有防范,丽竟门和血影的探子又早早都准备好了,只待请君入瓮。 如果皇帝没有中毒…… 想到这里,陈玄的心沉了下去。 倘若陛下真的龙御归天,纵然拼着被殿下不信任,他也要说服江都公主暂且立幼主为帝,以渡过这段谁都没料到的时光。毕竟,除了六皇子和七皇子外,不是还有年纪极小的八皇子和九皇子么?若是从前,这等行为当然是会被朝臣唾弃的,可谁让六皇子亲手送了个天大的把柄呢? 他尚且是这种心态,就更不要说常青了。 蓬莱殿内一片寂静,殿外却是杀声震天。 “殿下——”常青见秦琬缓缓走出大殿,张华紧随其后,不由动容,“千金之躯,不立危墙之下,殿下——” 秦琬摇了摇头,平静道:“陛下需要休息,他们太吵了。” 这等时候,再没有什么比皇帝亲自出面更能平定大局的了,但秦恪虽将剧毒吐出大半,又服了汤药催吐,性命是肯定保住了,精神却仍旧有些不济。这种时候,秦琬宁愿自己担着风险,面对的压力更大,也不愿让父亲受累。故她看了一眼张华,向对方轻轻颌首:“有劳了。” 张华深吸一口气,用他那又尖又细,却十分洪亮的嗓音喊到:“陛下洪福齐天,安然无恙,尔等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常青对左右使了个眼神,立刻有人高声复述道:“陛下洪福齐天,安然无恙,尔等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秦琬神色沉静,加了一句:“他们若停止抵抗,我可以饶他们不死。” “尔等若停止抵抗,可饶过性命!” 鲁王心中咯噔一下,刚想说什么,临淄郡公的眼睛已赤红如血:“莫要被妇人所欺,给我杀!” 他当然知道,父亲退缩了。 鲁王本就是这样的人,该狠辣果决的时候便会露出懦弱的一面,不该狠辣的时候,偏要穷追猛打。 面对强者战战兢兢,面对弱者以势相凌。 临淄郡公看不起这样的鲁王,却没办法改变鲁王是他父亲的事实,又因秦琬对他的压制,几位兄弟的针对,令他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但在这个时候,他却一定要拼! 鲁王的心思,他明白,皇帝未必会杀他们,顶多是贬为庶人,流放而已。但那样的生活,他宁愿死,也是不要的! 要赢就赢得干净利落,要输就输得一败涂地! 临淄郡公遥望着蓬莱殿上身着玄服的女子,眼中是桀骜到近乎炽热的光芒——他的对手,唯有江都公主一人而已! 你有勇气走出大殿,面对乱箭刀兵,做将士们的定海神针;难道我就没有勇气冲锋陷阵,为自己的雄心壮志,耗尽最后一丝热血? 想让我低头,除非我死! 常青眉头紧缩,低声道:“拿弓箭来。” “不用——”秦琬头也不回,淡淡道,“不需要你动手。” “殿下?” 秦琬的语气很平静,眼中无喜无悲:“也是时候了。” 常青还没明白秦琬的意思,就见临淄郡公已经带着兵马,突破了蓬莱殿大门的防线,不由大惊,手已经按上了刀兵,准备舍弃性命保护秦琬。 临淄郡公冲得很快——他的马本就是万一挑一的良驹,他的武艺也是苦练过的,纵然十余个壮汉围攻,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他的手很稳,刀很快,盔甲更结实,普通弓箭落到他的身上,几乎没办法穿透。 他带着部队,宛若一柄尖刀,几乎要冲到台阶前,面对最后一道壁障,这才猛地停下。 就在这时,紧紧跟着他的银甲骑士,毫不犹豫地将长刀斩向了临淄郡公所骑的骏马。 这一刀,深可入骨,纵是久经训练的战马也受不住,一声长嘶,疯狂地奔跑,浑然不顾上面的临淄郡王。 临淄郡王死死地抓着缰绳,却被战马拖行,闯入站圈。 银甲骑士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调转马头,毅然冲向了鲁王! 他这一串举动实在太快,众人完全反应不过来,鲁王的心腹骑士们真要阻挡,就见银甲骑士挽弓,搭箭。 霎时间,连珠箭犹如流星一般,朝鲁王射去。 这样近的距离,配上他的臂力,令鲁王立刻就从马上栽倒下去。 寿春郡公已吓得面无人色,他疯狂地驱马,想要逃跑,谁料银甲骑士神色萧索,没有再砍杀下去,而是扔下武器,颓然地靠着宫墙,一副听由天命的模样。 第748页 见他如此,也不知是谁扔了武器,只听见金属坠地的声音接连响起,天地之间,唯余寿春郡公的嘶喊:“秦炎,你弑父杀兄,你不得好死!” 弑父杀兄……么? 银甲骑士的眼神一片空茫,他在笑,笑得悲怆,笑得凄惶,笑得苍凉。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没有! 他们死了,你看到了么? 姐姐,你看到了么? 陈玄赶到的时候,恰好瞧见这一幕,心中松了一口气。 不枉他们从兴平公主出嫁后,就在秦炎身边安插人,夜以继日,持之以恒地洗脑,终于让这位王孙公子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复仇者。 鲁王父子只知权势财富,却不知有些人本就与他们不同,再多的功名利禄都比不上感情来得珍贵。 张华小声问:“殿下——” “找间干净屋子,先将秦炎看起来。”秦琬沉声道,“陈玄,你带人去诸王府、公主府,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常青,你派人通知萧誉和沈淮,封锁长安,一只苍蝇也别想给我飞出去。” 第四百五十九章 唯我独尊 阴暗的宫殿中,没有一丝烛火,幽冷至极,仿佛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陈旧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嘎吱”的声响,也带来了温暖的阳光,秦炎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瞧见来人,先是一怔,旋即就露出满不在乎,还带了一丝轻嘲的神情,对他的堂姐也不留半分情面:“我当是谁,原是江都公主。” 秦琬不理会他的暗讽,淡淡道:“大夏与吐蕃之间,必有一战。” 秦炎收敛起轻慢的神色,身子坐直,眼中已透着凌厉的光,就听秦琬不紧不慢地说:“大夏与吐蕃曾定下盟约,永世交好。一旦边境生出是非,诸将未免束手束脚,不敢妄动。若有皇族为帅,诸多隐患,少说去了一半。” 听见她这么说,秦炎忽然疯狂地笑了起来:“江都公主,好,果然是江都公主!我这个弑父杀兄,大逆不道,合该千刀万剐的罪人,你居然敢用,就不怕青史之上,遗臭万年么?” “我从不在意无关紧要之人的评论。”秦琬的神色非常平静,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我说你是对的,你就是对的,就算全天下人都说你是错的,你还是对的。” 秦炎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颓然地倒在桌子上,没有再说一个字。 为何要笑? 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哭。 “鲁王叛乱,自当除族,我会令蜀王修改玉牒,重新记入梁王的名字。”不顾秦炎吃惊的神色,秦琬不疾不徐地说,“从今往后,你就不是鲁王的儿子,而是梁王的嗣子,梁郡王。我赐你军权,你可挑选精锐操练,然后吐蕃若敢来犯,你——” “打得他们闻风丧胆,不敢再战!” 不是商讨,而是命令。 秦炎沉默半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若我针对吐蕃太过,姐姐怎么办?”在弟弟身上吃的亏,打输的仗,会不会被无能的吐蕃赞普迁怒到姐姐身上,若真是如此,兴平公主的日子可怎么过? 秦琬站了起来,望着他的目光带了一丝惊奇,好像他问的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可笑:“你不明白?” “明……白?” “强者拥有颠倒是非的权利。”秦琬转过身,陈玄替她推开门,就见她往外走去,头也不回,只抛下一句,“而弱者,就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大门重新合上,隔绝了所有的阳光,却曾带来一丝光明和希望。 秦炎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只觉一片空茫。 陈玄若有所思,便听秦琬问:“在想什么?” “回殿下。”陈玄忙道,“秦……梁郡王他,真能想通么?” 秦琬停下脚步,缓缓道:“他会想通的,相邻国与国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友好,有得只是暗自积蓄力量的表面友谊与臣服。大夏越强,兴平公主的地位就越能得到保障,这一点,相较大义公主与前朝诸多和亲公主,就已经能看得分明了,更何况——”秦琬顿了顿,才道,“在吐蕃,能够享有祭祀的,只有他们的赞蒙,也就是王后。就算是王后,也不一定能与王并尊,享有祭祀,只不过有这个资格罢了。” 兴平公主在吐蕃的地位虽然很高,享有赞蒙的尊称,赞普也亲自为她加冕,修筑宫殿,但她仍旧不是王后。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娶一个异国女子,对男人来说再平常不过,但对一个国王来说,封异国公主做王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这个男人被迷得神魂颠倒,彻底不管国内尤其是贵族们的意见,或者诸国之间本来就有通婚惯例,再或者……对方来自于一个很强的国家,强到你不能对抗,只能依仗。 就如大义公主,她有大夏做臂助,又有东西突厥的分裂,才成为了大可敦,甚至平安回到了大夏。至于前朝,不管是汉,还是燕的和亲公主,尤其是汉朝前期,迫于异族武力,不得不呈上的和亲公主,也就是高级一些的玩物罢了,又有几个不是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 陈玄心中有些感慨,就听秦琬说:“我给他三个时辰,若他没能出来,你就进去把他给杀了。” 她只给三个时辰的时间,秦炎若能想通,便会是位高权重的梁郡王,若是这么长时间还想不通,那就不必活着了。 第749页 陈玄略带惊愕地抬头,恰好迎上秦琬冷漠却完美无缺的侧脸。 这本是之前的她绝对不会说的话,现在说来,却是轻描淡写,却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陈玄怔怔地,不知该说什么好,秦琬忽地笑了:“子深,我曾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该无愧于心。倘若可以,最好不要牺牲任何人,即便真要牺牲,罪孽也由我一力承担。时至今日,才知自己何等狂妄自负,而有些人,也是不值得我这样做的。夏臣,你说是不是?” 常青已走了过来,利落回禀道:“回殿下,已经查清了!” 陈玄虽是丽竟门大统领,但论及刑讯手段的阴狠毒辣,对人体结构的了如指掌,以及身为杀手的百无禁忌,他远远比不上常青。平常倒也罢了,如今秦琬要在短时间内查清一切,陈玄又身负要事在身,自然是常青出手来得快准狠。 正因为如此,常青也加了一句:“有些犯人已神志不清,断不能令他们脏了殿下的眼睛。” 他这话当然是修饰过的,那些人何止神志不清,简直不成人形。秦琬若执意要去,看到的,怕是比修罗场还要残酷千百倍的场景。 秦琬也猜到了这一点,换做平时,她肯定会婉言劝几句,此时却毫无波澜:“说。”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两位皇子喜欢吃房陵公主做的东西,房陵公主为讨好他们,也会多做些。但她到底是公主之尊,不是厨娘,两位皇子,尤其是七皇子秦敢的嘴又很刁。冷了不吃,不新鲜不吃,而且,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如此一来,便苦了御厨。 皇子对吃食不满意,倒霉得自然是下人,被罚都是轻的,打顿板子拖出去,一去不返也是常有的。好些御厨都是内侍,无依无靠,只有这么一手本事,这么多年伺候主子也过来了,偏偏在这上面栽了坑,却又不能埋怨,便几经辗转,求上了乔睿,希望他能将吃食分他们一点,好令他们发狠钻研,令七皇子满意。 这些人的要求,乔睿本是不会答应的——他和这些人的身份,何止是云泥之别?偏偏宫中看似是最没人情味,实则是关系人脉最深的地方,你无法察觉到谁与谁有关系,又是什么样的情分,值得他们甘冒奇险。 一个外人想在宫内混得如鱼得水是很辛苦的,尤其是乔睿,他被吴利,以及诸多大儒针对得厉害,自然需要人脉,得有人帮衬。否则孤家寡人,再怎么聪明能干也是无用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已是宫中默认的事情,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情,大家都是瞒上不瞒下,仅此而已。 糕点装盘后,当然是不会随意被试吃的,以免破坏形状,这也是秦琬不喜欢在宫中吃点心的原因。当然,她也从来没觉得点心会有问题,因为宫中所有的菜肴,包括点心在制作的时候,专门有人盯着,而且还不止一双眼睛。从选的材、揉的面、填的陷,到上锅的每一步,最后出锅了,也有专人试吃,确定安全无虞,才敢给主子端上来。而且主子还未必会吃,一旦赏赐给身边的人……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也只有一种可能,会令敌人确定,这份点心一定能被皇帝吃下去。那就是,这种点心前所未见,而制作出它的人,又给所有人留下了擅于研发点心,且做得东西都很好吃的印象,才会令秦恪抱着“尝鲜”的心情,随意捻了一块下肚。 当然,这其中还有更多的内幕,涉及到了更多人的利益与缘由。不仅有鲁王的人,还有魏王残余,赵王余孽,甚至受过蓝丽妃恩惠的人,包括很多“对食”……或许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做了什么,仅仅是帮个忙,为了恩情、爱情、友情,又或者是贪小便宜。但无可否认,他们都成为了这个计划中的一环。 秦琬冷漠地听完常青的回禀,才问:“你审过房陵和乔睿没有?” 常青答道:“乔睿对此事并不知情,房陵公主……瞧神色,应是知情的,但公主千金之躯,臣不敢冒犯。” “那份有毒的糕点,就是她做得罢!”秦琬冷冷道,“既是如此,那便不必再问。陈玄,你带人将她押到太极宫中,在太极宫外好好呆着。然后,把后宫所有妃嫔,诸位皇子、公主,有资格进宫的宗室,全部召到宫中,让他们呆在太极殿前,不准走动半步!” 陈玄立刻答道:“是!” 常青踟蹰了一瞬,才问:“殿下,这件事情,是否要告知陛下与皇后娘娘?”他并不清楚秦琬究竟要做什么,但秦绮好歹是皇帝的女儿,这么大的阵仗,不请示一声,总是说不过去的。 “不必,从今往后,诸事皆由我全权处置。”秦琬的神色是那样的冷漠,不带半点感情,“我要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着,胆敢造反,究竟是什么下场!” 第四百六十章 时光难留 新蔡长公主进宫的时候,心中有些惴惴的。 自打秦恪登基为帝后,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非但人人奉承,就算进宫,遇到的人也会有意无意提点一二,向她释放善意。就算是秦敬逼宫,也不似今日,人人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说,就连她问,宁愿开罪她,也不答话。 宫中……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鲁王叛乱,不是应当镇压下来了么? 想到这里,新蔡长公主忍不住踮起脚,看着被压在长凳上的房陵公主,再望向面沉似水的秦琬,忍不住向韩王太妃的方向靠了靠,却不敢说话。 第750页 房陵公主双手被捆,嘴巴被布堵住,狼狈跪在地上——她这一生,也没有这样落魄的时候,但此刻,充盈在心中的并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她一直觉得,大夏如今的情况,与她所知的大唐中宗朝也没有什么分别。江都公主除了没有侵占良田,卖官鬻爵外,安乐公主干的事情,她一件也没少干,甚至直接插手朝政,左右天下。 就算在她的时代,女子也很少有这样的,何况是男权社会的倒行逆施,册立皇太女的异想天开? 所以,乔睿让她与鲁王府断了联系,她表面上答应了,实际上却没有,而是瞒着乔睿,始终与临淄郡公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联系。 秦绮本就是个温驯的好妻子,对公婆孝敬有加,对姑嫂和睦慈爱,对下人宽容体贴,对儿女悉心教导,从来不摆公主架子。正因为如此,乔睿防备了天下人,也没有防备她,或许他内心里是看不起妻子的,自然认为她翻不起风浪来。却不想想,当年秦绮身为一介命运操控在嫡母手里的庶女,尚且要自作主张地反抗,何况是如今的她呢? 她之所以没有告诉乔睿,只因知道乔睿选定了六皇子,若非情况突变,断断不会随意改变立场,但……睿宗登基后,中宗的儿女是什么结局?支持他们的人又是什么下场?就算,就算是皇帝的女儿,在这场浩劫中,又怎能幸免? 她怕,她真的怕啊! 可…… 秦绮努力抬头,充满恐惧的眼神迎上了高处的秦琬,却瞧不清她的表情,唯见一抹冰冷的玄色。 不是没想过会失败,可她到底是公主,还是江都公主的姐姐,江都公主怎么敢…… “回殿下,人都到齐了。” “行刑吧!” 伴随着这声命令,既长且厚的黑色木板,已经重重地打在了房陵公主秦绮的身上! 公主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就是被罚,顶多也就是抄书,打手板,何尝有过公然打板子的时候?何况房陵公主今天穿的衣衫多是浅色,不消多时,血迹就染上了下裳,行刑的人也下意识停了下来。 这些人打板子都是训练过的,真要杀人,十几板子下去,五脏六腑能全烂了,外头还不显痕迹。像这种一会儿就出血的,看上去吓人,却是很快就能治好的皮外伤——若非江都公主权势太大,又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是这十几板子,他们也是不敢打的。 秦琬见状,冷冷道:“怎么停了?继续?” 听见她这么说,就算是陈玄,也有些踟蹰:“殿下,已经见血了,再打下去……”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我说过了,不要停。”秦琬面无表情地说,“她敢毒害陛下,便当有这样的准备。” 陈玄听了,下意识觉得不妥——皇族应当有皇族的体面,就算是死,也多半是赐死。大庭广众之下被活生生打死,实在……可瞧见秦琬的神色,他心中叹了一声,不敢在问,而是传令下去,继续行刑。 常山公主秦织见到板子还要再挥,知道这样下去,秦绮肯定没命,终于忍不住,哀求道:“江都——” “常山公主,认清你自己的身份,再开口说话也不迟。”秦琬冷冷地注视着秦织,目光锐利,如同刀锋,秦织忍不住后退一步,似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若非湖阳公主扶了一把,险些就要摔到地上。 秦琬看见了这一幕,却没放下心里,只见她缓慢地在众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年轻的公主、妃嫔们下意识地有些瑟缩,纵是经历了世事的老人,也为这样凛冽而森寒的视线胆寒不已,就听见她的声音,比坚冰更加寒冷:“你们若想再踏进太极宫,就不要闭上眼睛,更不要晕过去。给我清清楚楚,也清清醒醒地看着,胆敢谋害陛下的人,究竟是什么下场!” 谋害陛下? 新蔡长公主本有些害怕,听见秦琬这么说,下意识地往房陵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被秦绮的惨状吓得立刻收回目光,只是在心中疑惑不已——不是说鲁王……房陵公主是皇帝的女儿,怎么与皇叔扯在一块了?这是不是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房陵本来就是个爱情至上的人,当年会为了爱情抢嫡亲姐姐的夫婿,现在也有可能为了乔睿背叛父亲。 不光是新蔡长公主,别人也都是这样想的——江都公主不可能无缘无故对房陵公主下此辣手,她说房陵公主谋害陛下,那房陵公主就肯定谋害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对丈夫千依百顺的人,所以这件事,肯定是乔睿主使的。 “扶风郡乔家,满门抄斩。十岁以下的男丁与年过花甲的老者,流放岭南,女眷没入教坊,遇赦不赦。”秦琬看着秦绮渐渐没了呼吸,冷冷地宣判,“房陵公主的女儿就不要去教坊了,到底流着一丝皇家血统,让她们和家人一起上路吧!” 言下之意,便是乔睿与秦绮的儿女,不论年岁,一并处死。 陈玄应了一声,秦琬再也不看已经没了气,变得血肉模糊的一眼,转身离去,留给众人的,也只有一个玄色的,孤高而漠然的背影。 新蔡长公主这才深深吐出一口气,猛地发现自己已经把韩王太妃的手臂抓红了,想要道歉,话却凝在嘴边,心中仍有余悸。倒是韩王太妃,勉力笑了笑,本想关切两句,想到方才的血腥,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也明白宫人为何噤若寒蝉了。 第751页 这些人心思如何,且不去说,秦琬处理完秦绮后,匆匆赶往大明宫,一下了步舆,就大步流星地往蓬莱殿里走去,边走边问:“陛下情况如何?” “陛下已经醒了,急着要见殿下。”内侍知秦琬在皇帝心中份量,讨好道,“皇后娘娘说了殿下安然无恙,陛下却一定要见到殿下才放心。” 秦琬冷漠的神色终于有一丝松动,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呼吸也有些急促,不顾沿途跪了一地的人,也不管什么礼节,径直闯入内殿,见到父亲半倚在床上,母亲坐在一边,这才松了一口气,顿觉双膝一软,在秦恪的床边跪下,轻轻道:“我,我杖毙了秦绮。” 做这件事的时候,心中没有半点痛快,只有无边痛楚,故她低下头,泪水已然簌簌流下:“是我的错。” 如果她不是自负一切尽在掌握,也不可能让父亲中毒。 没错,兵力的部属,是在她掌握之中。就算秦炎不临阵倒戈,鲁王父子也是蹦跶不起来的,但毒药……御医说了,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谁都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能活下来,只能归功于陛下洪福齐天,却也加了个但是——就算毒大部分都解了,对身体的影响还是有一些的,毕竟,陛下的年纪已经不轻了。 因为她的疏忽,令父亲遭了这样大的罪,她永远也不可能原谅自己,永远也不。 沈曼神色一凛,本想说秦绮罪有应得,秦恪却冲她摇了摇头。 知晓父女俩要说悄悄话,沈曼既温柔又无奈地笑了笑,轻轻站起,缓缓走开,秦琬却毫无所觉,直到一双温热的大手抚上了她的头,父亲柔和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这不是你的错。” “父亲——” “这是我的错。”秦恪凝望着她,轻轻道,“处理朝政,本是我的职责,我却不喜欢它,也不想面对它,就将重担压在了你的身上。” 不,不是这样的,我—— 秦琬心中有千言万语,迎上父亲的目光时,却顿住了。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父亲心底的愧疚,从来没有散去。 从头到尾,他都觉得对不起她。 年幼的时候,没有足够的物质来保障她的生活,在最该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担惊受怕;年轻的时候,没有足够的力量让她嫁给喜欢的人,不得不接受政治联姻;就算到了现在,也任性地将天下推到她的肩上,自顾自地追求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无底线地纵容,无原则地宠溺。明明最讨厌麻烦,最想要好名声,却会为了她被人指责,对上那么多人。 可我从来没有怪过您,从来没有,这是我的选择,是我自己喜欢的……不知不觉,泪水已模糊了秦琬的双眼,就听见秦恪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头:“裹儿,不要哭。” 这是他的错,秦恪这样想着。 年轻的时候,不懂得怎么做父亲,没能等到父子冰释前嫌的那一天,长子就那样戛然逝去;渐渐成熟之后,想要做个好父亲,却错过了那么多孩子的成长;到了现在,终于能体会做父亲的心情,年幼的孩子心里,却只有“陛下”,而非“父亲”。 他曾怨恨过先帝的厚此薄彼,直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发现,原来他比先帝更加偏心。 明明有那么多孩子,他却只参与了其中一个的成长。所以,他虽然不能理解,他从未亏待过房陵,房陵为什么会毫无顾忌地对他下毒。但人都已经死了,他也不想继续追究。 那只是一个应该死去,也已经死去的人,没必要让秦琬再烦心,甚至泯灭良知和人性,变得失去了自我,所以他叹了一声,才轻轻说:“对你的兄弟姐妹们来说,我怕是永远也做不成一个好父亲了,但,裹儿,至少……”他顿了一顿,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对女儿笑了笑,“至少现在的我,不像从前那样,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无能为力。所以,只要我有的,你都拿去。” 天下也好,江山也罢,你若喜欢,一切都给你。 一直压抑在冷漠外表下的汹涌情绪,终于遇到了火星,秦琬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她素来冷静自持,从来没有这样伤心。 人们都说,帝后不理朝政,江都公主大权独握。这确实是她心中的期望,又何尝不是父母以名声为代价的包容? 她从来没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有朝一日父母会离去。直到秦绮呈上的毒点心戳破了她的梦,她才猛地发现,原来父母已经老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恩师孽徒 清宁殿一片死寂,唯有哭声。 郑华妃伏在温软的毛毯上,嚎啕大哭。 与昔日的娇美华贵不同,此时的她不施粉黛,双眼红肿,脸上有清晰的泪痕,声音已彻底嘶哑:“娘娘,皇后娘娘——”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双手死死攥住毛毯,已是泣不成声:“七皇子……” 七皇子的脸上,从左眼角到右脸颊,被划了一道极为狰狞的刀疤,险些就没保住眼睛,鼻梁也彻底歪了。 且不说有了这么一张脸,这辈子都与皇位无缘的事情,单单说这恐怖的伤痕,又有哪个做娘见了,心中能好受? 郑华妃只有七皇子一个儿子,平日还不养在自己身边,想见一面都难,从而愈发想念。如今唯一的希望没了大半,一想到这是秦政害的,偏偏这个害人的罪魁祸首最有可能做皇帝,如何能忍?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儿子,甚至为了家族,也不能让秦政好过! 第752页 沈曼被她哭得头疼,眉头不由蹙起。 这件事情,她也是比较心烦的,秦政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事,自然会冷了人心,几乎没什么人还会支持他了。但他毕竟是在清宁殿长大的,算是沈曼教养的,故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又为秦恪的病情担忧了好一阵子。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呢,郑华妃就跑过来哭哭啼啼了。 要换做平时,沈曼早将郑华妃给赶出去了,可现在……她毕竟不是那么冷漠的人,还有政治方面的考量,才任由她跪着一直哭。 就在这时,秦琬缓缓走了进来,虽早被人告知了这件事,瞧见这一幕,仍是装作不知的样子:“郑华妃,你这是在做什么?” 郑华妃见到秦琬,先是有些害怕——房陵公主被杖毙的时候,她也被勒令看完全程,一闭上眼都是房陵公主凄惨的死状。可想到秦琬能做主,那些害怕也就被压在心底,故她爬了几步,拉着秦琬的衣摆,哀求道:“殿下,求求您,为七皇子做主吧!” 秦琬避开了郑华妃,到底是四妃之一,按理说,秦琬是不能受郑华妃这样大礼的,就算她权倾天下,必要的尊重仍旧要给,不能不把别人当回事。所以秦琬缓缓蹲了下来,亲手将郑华妃扶起。 早有机灵的人给郑华妃看座,郑华妃虚着身子坐下来,就听见秦琬说:“六皇子竟这般不恤手足,我也非常吃惊,又有乔睿谋反一事。我已将两位皇子的师傅全部下狱,好问问他们,平素到底教了二位皇子什么!” 沈曼目光闪动,知秦琬这是在剪去秦政本就不丰满的羽翼,嘴上却说:“皇子之师,皆是一代名宿,悉数下狱,动静太大。” “不过是让人盘问一圈罢了,若与谋反无关,我自会将他们放出来。”秦琬淡淡道,“这些人治学或许有一套,可要说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却有些名不副实。我若没记错的话,他们对六皇子,就没有一个不是称赞的。” 卷入谋反大案,被秦琬评价“名不副实”,又有六皇子谋害七皇子的铁证在。这些大儒就算侥幸从天牢里出来,名声也全毁了,别说再度入朝为官,就是想做闲云野鹤,也要看别人买不买账。毕竟,他们的得意门生六皇子,究竟做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是瞒也瞒不住的。 这些大儒,每个都有很多的学生,就算只有二三成做官,也是一股很庞大的势力。只可惜,他们的学生都会被恩师,或者说同门师弟秦政给牵连,仕途自然也不会太顺畅。 倘若六皇子犯得是别的事情,这些人可能还会拧成一股绳,把注压在六皇子身上,豪赌一把,也好咸鱼翻身,总比如今的半死不活,不知前路何在好。偏偏六皇子在生死关头暴露出了极度冷静理智却残酷冷血的本质,如果能选,别说是臣子了,就算是奴婢也不愿跟这种主子啊! 没错,皇子的导师们都是江都公主选出来的,但这份名单是吏部草拟,中书省和门下省,还有诸位宰相都商议过,最后由江都公主决定的。牵连这么广,谁敢攀扯责任,把这件事往江都公主身上推?那不是把朝廷中枢的重臣全给得罪了么? 沈曼对这种处理方式非常满意,便道:“六皇子受了惊,这些日子便好生修养,也好好读书,明白何谓孝悌。待到新的老师选出来,再去含象殿读书不迟。”言下之意,便是将六皇子给软禁了,什么时候出来,完全说不准。所谓的“好好读书”,话已经说得非常重,甚至可以说,有这么一句话,六皇子想要继位,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 可是……郑华妃咬了咬牙,不甘地退下。 六皇子如果不能继位,七皇子又是这个样子,还未命名的八皇子与九皇子,又以九皇子来得更为康健活泼。偏偏九皇子与六皇子一母同胞,都是卢贵妃生的,如果是立幼子的话,不还是便宜了那对母子? 秦琬察觉到郑华妃的心思,等她走了,便对沈曼说:“阿娘,老八和老九,让他们的生母自己抚养吧,不要再抱到清宁殿来了。” 现在的她,倘若连襁褓中的小儿都要忌惮甚至对付,那也太可笑了。 沈曼对后宅女人的想法了解得更加通透,便道:“确实,老八和老九……身体也太弱了一点。”小孩子嘛,总是比大人好对付的,大人尚且一个风寒着凉就没命,何况小孩呢? 郑华妃不想九皇子有继位的希望,卢贵妃也不希望八皇子捡漏,至于她们会做什么,谁知道呢?后宫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善良的时候,一直干干净净的,一旦起了个头,哪怕只是念头一闪,也就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了。 秦琬既然这样说,就代表她已经很有把握,如此一来,沈曼自然不需要抚养庶子来稳定自己的地位,最好的做法便是万事不沾,任由她们去斗。这样既不需要承担责任,也不会背负罪孽。 想到这里,沈曼眉头紧缩:“对了,李贤妃和常山公主,你说怎么办?” 她之前对李氏和秦织一直是印象很好的,知道她们是受了秦绮的连累,现在却不舒服极了——嫡亲的母女姐妹,就算一个字都不吐露,难不成你们真连半点异常都没发现?若非恪郎命大…… 光是想想,沈曼就很不高兴,对她们也有了意见。 “贤妃娘娘一向知礼守节。”秦琬沉吟片刻,才道,“至于常山,她和邵旸也分离了好几年,是时候团聚了。” 第753页 沈曼不置可否:“只是如此?” 虽然知道秦琬说的“回来”,便是明升暗降,不再给予驸马邵旸实权,沈曼仍旧不满意。 没错,对任何有野心的男人来说,仕途戛然而止,从有作为变得只能混日子,都是不能忍受的,可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力度太小,有些不够呢? “不管是对一个妻子,还是对一个母亲来说,这样的惩罚都够了。”秦琬回答道,“她见我愠怒,仍敢站出来为房陵求情,虽说有些不识时务,到底心肠不坏。倘若常山冷静地与房陵撇清关系,我倒会看不起她。” 作为一个妻子,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丈夫本来好好的前程就这样断了,自然会痛彻心扉,哪怕如果没有她,丈夫本得不到这前程也一样。作为一个母亲,眼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自己却惴惴不安,唯恐当权者还在计较那件事……秦琬并不知道常山公主有没有察觉出房陵公主的异动,或许没有,或许有,只是不说罢,那就这样好了。她也没对常山公主做什么,一世的荣华富贵,安稳无忧,仍是给了,也只是这些了。 想求再多,光凭血缘可不够,得拿出诚意来。 沈曼不置可否,但也懒得和常山公主计较:“你说这样,那就这样吧!” 与此同时,卢贵妃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 她的右手手腕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桃花印记,轻轻浅浅,却有种说不出的诱惑。而这位贵妃娘娘平素也有个习惯,就是去摩挲这块印记。 这是她赖以为生的根本。 皇帝为什么大难不死,其他人都不懂,她却最清楚——江都公主权倾朝野,谁知道她再多尝几年权利的滋味后,肯不肯放权呢?所以啊,皇帝最好活得长一点,活到六皇子二三十岁,九皇子也十几岁了,这才刚刚好。 若非如此,她怎会冒着危险,纵然身边有那么多眼睛一步不错地盯着,也要添一点泉水? 可…… “不就是推了七皇子一把么,这分明是借题发挥!”卢贵妃想到自己的二儿一女,登时心乱如麻。 泉水,还要不要再加呢? 再加的话,皇帝活得越长,江都公主的权势肯定越大;可不加的话,如果皇帝真……他们母子在脾气越发古怪的皇后,还有越来越心狠手辣的江都公主手底下讨生活,按现在的情况,皇后定会立八皇子…… 第四百六十二章 情理之间 天晴方好,楚王府中最尊贵的一对夫妇,却是面面相觑,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王秦放才叹道:“邵旸被召回来了,好好的司农少卿,就这么成了礼部侍郎,虽说——”余下的话,他已不敢明着说了。 司农少卿是从四品上,礼部侍郎却是正四品上,论官职,当然是升了的。但司农寺掌分储委积之政令,总苑囿库务之事,邵旸这几年又一直和玉迟在修葺东南运路。眼看着粮仓一个个建起,仓储转运不再是难题。虽挡了无数人的财路,却于国于民有利,青史必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于仕途也是极大的一桩政绩,却在这时候被召回,实在是…… 陆氏听了,也有些感慨,却道:“这些话可休要再提了,房陵公主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李贤妃和常山公主竟能保住性命乃至身份,已经算是大幸了。你可别忘了,先帝之时,梁王谋逆,张淑妃和卫王是什么结局。” 说到这里,陆氏斟酌片刻,又道:“我冷眼瞧着,江都公主殿下怕是动了真火,这几年她都没怎么管过朝政。朝中虽有几位宰相压着,到底——”宰相就算是百官之首,那也只是臣子,始终欠了一层。 徐密这个首辅是很称职的,他不结党营私,也不阿谀奉迎皇帝。一心为公,兢兢业业,虽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但他毫无为了权力,压制江柏、张榕、卫拓等人的想法。朝廷在几年内发生诸多变故,又连番征战,还能四平八稳地运转下去,徐密功不可没。 首辅之下的三位宰辅,各有偏向,次相江柏对经济一道最是关心,若无他统筹分配度支,也无今日盛世;张榕对吏治比较上心,地方官员的履历皆了熟于胸;卫拓非但要主管括户、流民一事,东南运路也有他一份。 大夏的四位宰辅,当然没有一个渎职的,相反,他们都很称职。相比那些对“党争”的热衷度远远大于治理国家的人,几位宰辅都将这一情况控制在了某种适宜的程度,虽也有派系之分,却不会因为耽误国事。对某些事情和某些人,只要不过分,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多事的。这次江都公主动了真火,总要有个宣泄的地方,可不就冲着某些找死的家伙去了么? 首当其冲的便是东南运路,之前阻碍过玉迟的人,江都公主虽有发落,却没有太严厉。这次好了,一个“从逆”,先梳理一遍再说。 鲁王走得本就是文官勋贵路线,整个长安,几乎就没几个勋贵和鲁王没交情的,好比鲁王的谋主李棋,当然是逃不了一死的,光是李棋身后就连着四个勋贵之家,更不要说旁人了。如今隔三差五就有人被带去问话,虽说也有不少放回来的,但这等动静,哪怕不抓你,胆子也要吓破几层啊! 楚王沉默片刻,才道:“我真有些担心江都,她——”得罪的人,是否太多了呢? 就连他这种不涉朝政的人都知道,不能不给予旁人活路,否则旁人也不会让你活。但不管是东南运路,还是括户,都是对国家好,却损害上流阶级利益的事情。而这些人,往往是稳定政权的构成者。 第754页 陆氏也有些惴惴的,毕竟他们已经摆明旗帜支持江都公主,要是江都公主失势,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可就在这时,摇铃声想起,楚王神色一凛,沉声道:“进来。” 闻声而入的楚王府长史欠了欠身子,不敢去看王妃芳容,低声道:“王爷,王妃,豫章公主被参了。” 夫妻俩交换一个眼神,楚王才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天上朝的时候,并未有哪个御史站出来啊!”以他们夫妻的势力,不可能得到非常隐秘的消息,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传开了。但离大朝会也没多久的功夫,大朝会上没一点动静的事情,怎么会在短时间内传开?难不成有人告御状了不曾?这也不对啊,别看戏文中告御状那么简单,那只是戏文,要在现实里……不提也罢。 楚王长史的声音更低了,措辞也更加谨慎:“听说是妃嫔侍疾时,被陛下看了出来,询问后——”这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妃嫔们见了皇帝,谁不是一副笑脸?尤其是陛下伤势未愈,负责侍疾的妃嫔又都出身低微,位份也不高,哪里敢在皇帝面前哭丧着脸?万一被贵人迁怒,非但自己完了,全家也要遭殃。偏偏这一消息得来的途径非常正当,他派人暗中调查,发现确有此事,令人忍不住怀疑,这是否是有心人设下的局。 陆氏忍不住握住了楚王的手,楚王深吸一口气,才道:“知道了,这些日子,王府闭门,不接待任何来客。” 风浪还未平息,难道又要生出是非么? 秦琬听完回禀,不动声色地说:“我不需要知晓这位邓美人的生平,你们只需告诉我,豫章又做了什么。” 豫章公主一心与江都公主攀比,为修建庄园侵占良田,这已经不是什么值得絮叨的新鲜事了,皇后为此还申饬过豫章公主,令豫章公主颜面大失,安静了好一阵子。可要说句不好听的,拿这种事处罚一位公主,无疑有点小题大做,任谁都会觉得是打击报复。毕竟,哪家没这样的事情呢?豫章公主顶多只是吃相难看一点罢了,平常人家遇上勋贵也不是如此?人家买你的田地,态度客客气气,价格也给得不算低,但你敢不卖么?就算是祖坟,就算知道不能动,可若是得罪了对方,命都没有了,哪有说话的余地? 老调重弹,未免过于愚蠢,闹出这般动静,显然不是什么小事。 陈玄对豫章公主是有点轻视的,之前也不知此事,本就为失职而懊恼,自然要立刻将功补过。他是十分有决断力的人,一旦行动起来,很快就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便道:“宫中传言属实,豫章公主手上确实沾了人命。” 原来,豫章公主事事都要和秦琬比,自打见过晏临歌一面后,就十分不服气,只觉得以前的面首都庸俗不堪,心心念念,非要得一个“貌比潘安,出身尊贵”的情人,挑来拣去,终于发现一个三流家族安定伯府的世子样貌英俊,文采不错,武功也有些,便强迫对方与自己燕好。 豫章公主虽无实权,到底是公主之尊,不能给安定伯府带来好处,却可以令安定伯府活得不自在。左右她也长得挺漂亮,保养也得宜,安定伯世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总之是答应了,反正对男人来说,这种事是怎么也吃不了亏的。谁料处着处着,豫章公主对安定伯世子起了占有之心。想到他虽时常与自己幽会,回家后却有另一个女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他的一切,嫉妒之心大起,便害死了他的妻子,也就是邓美人的堂姐。 邓家不知内情,为维持两家关系,便想再嫁个女儿过去,谁料却激怒了豫章公主,遭到她的迫害。邓美人是旁支之女,寄人篱下,年轻时受堂姐照拂,对她感激非常。进宫之后,虽不得宠,但皇后公正,从不打压,遇到好事位份还能晋升一把。如今家族走投无路,想方法带消息给邓美人,她虽人微言轻,但想到堂姐恩情,便打算赌一把,果然惊动了皇帝。 秦琬听罢陈玄的汇报,沉吟片刻,便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三十年前,安定伯府乃是侯府,且颇为显赫。”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得便是这么回事。三十年前红极一时的门第,在这么多次的风云变幻中,能够侥幸不倒已经很难得了,飞黄腾达更要撞大运。毕竟,一旦卷入夺位之事,脱掉一层皮都是轻的。 陈玄明白秦琬的意思,神色有些严肃:“倘若——该当如何?” 他是见过晏临歌的,自然明白,晏临歌那等样貌,寻常人还真生不出来。何况晏临歌容貌虽俊秀,却不阴柔,并非十足十像那个红极一时的花魁。可见他的父亲,生得自然也是不错的。 与晏临歌的身世相比,豫章公主是否杀人,都可以放在一边了。他得亲眼去瞧瞧,安定伯、世子以及相关的男性亲属,都长什么样子,再去细细查询当年之事,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秦琬斟酌许久,方下了决心:“若不是,便只追究安定伯府知情不报之罪,夺了他们的爵,将他们贬为庶民,也就罢了。倘若——这件事情,真要说起来,与他们脱不了关系。就算不是他们亲手所为,也是蓄意纵容,可见冷血无情。这样的人,自当流放岭南,遇赦不赦。” 岭南多瘴气,流放到那里的人,就算死了,也极为平常,不是么? 陈玄已完全明白秦琬的意思,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件案子就必须做成铁案。就算来日有人想翻案,也是用巴掌扇自己的脸,除了颜面无光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第755页 第四百六十三章 何谓权贵 豫章公主狠狠一拍桌子,娇美的面庞已然扭曲:“秦炎还没走?” 侍从战战兢兢,小声应道:“是!” “可恶!”豫章公主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整个人都是焦躁的,重重将桌上的东西一扫,本有意骂秦琬几句,又恐隔墙有耳,生生咽了下去,越发烦躁。 众人见公主不悦,连忙跪下,爬过去收拾,唯恐伤着公主玉体,又怕被公主责罚,心中却都是惴惴的,不知明天在何处。 能在公主府中伺候的人,别的不说,眼力是不缺的,自然明白,倘若江都公主只是派个臣子来看着豫章公主。没下正式命令,又是这种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的事情,负责看守的臣子未必就敢拦公主。倘若豫章公主要撒泼,硬是不顾公主的体面往外冲,难道臣子还敢冲撞公主贵体,对金枝玉叶动手不曾?又不同于皇子,被关起来基本上就是没前程了,本朝对公主一向宽容得很,只要不卷进谋逆大案,往往是不会有事的。 只可惜,江都公主派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梁郡王秦炎。 梁郡王是什么人?虽说位高权重,众人明着不敢鄙夷,私底下却对他又是敬畏,又是惧怕——一个敢众目睽睽之下杀死生父和嫡兄,踩着骨肉至亲上位的人,难道担不起“残暴狠毒”的名头? 这尊凶神只不过往门口一站,豫章公主就矮了三截,别说撒泼了,对秦炎,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也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她在府中发脾气的同时,却不知陈玄已带着宫中派下的天使,亲自走了一趟。 梁郡王脾气古怪,众所周知,他本就声名狼藉,又是皇族出身,知道讨不到众人的好,索性破罐子破摔,干脆利落地不与主流社会往来。陈玄若不是秦琬的心腹,只怕还见不到这尊大佛。 “殿下有令,废除豫章公主的身份,贬为庶人。”陈玄公事公办地说,“赐予豫章公主的公主府、皇庄和御赐之物,悉数收走。豫章公主所用有的二十三处庄园、宅邸,有七处是强抢他人祭田所得,予以没收,还赠给苦主,商铺等同此例。其余财物,无论田地、商铺抑或是家什,仍归豫章公主所有。” 说罢,他冲秦炎行了一礼:“有劳王爷,臣先告辞。” 秦炎轻轻颌首,示意他可以走了,然后对天使说:“走,进去宣旨。” 他没问豫章公主的夫家贺家,还有卷入此事的安定伯府究竟怎么样了,理由也很简单,第一,这不是他关心的,第二,豫章公主都判得这么重了,其他人还用想么? 事实上,秦琬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陈玄暗中调查了三十年前的事情,安定伯确实常出入教坊,也曾是晏临歌之母“绮罗”的入幕之宾,再具体的就没有了。谁会去仔细关心一个教坊女子什么时候接待了什么客人呢?就算是丽竟门,哪怕是教坊,也是一样的。 公侯子弟出入教坊,奇怪么?一点都不奇怪。且不说男人的天性,光是教坊女子多是犯官家眷,就足够令人兴奋的了。玩弄官家小姐乃至贵女,带给男人的刺激远非普通烟花女子所能比拟的。只要想一想原本可望而不可即,连娶都没资格的女子如今任自己亵玩,那种满足感就别提了。 晏绮罗是没有权力拒绝恩客的,她的入幕之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贵族子弟少说占一半。当然了,值得她倾心,甚至生了一个孩子的人,容貌肯定不差,也比较有身份地位,能给她安全感,安定伯的可能性确实很大。真要仔细看,相貌都有一两分相像,但贵族之间通婚多了,表亲长得像的比比皆是,也不能当做决定性的证据。 陈玄知道,秦琬是个非常仔细的人,更何况这么重要的事情,如果为了早点结案就信口胡编,那也不是陈玄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得到的情报如实上报,秦琬也没有追究他的“失职”的意思,而是她想了很久,反复看了好几遍豫章公主之子的罪行。 很显然,这等骤然暴富的人,一身习气总是抹不去的,强取豪夺之余,身上也沾了好些人命。故她拿起朱笔,在豫章公主的几个儿子的名字后,将“削去爵位,流放岭南”给抹去,一笔一划,写下干脆利落的“杀”字。 然后,在安定伯的名字后方,“削去爵位”之后,又加上“流放岭南”四字。 就这样罢,柴豫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下了这个决定后,她望着一旁的陈玄:“和沈淮说一声,让金吾卫留心,好生护卫秦绢,不要出了岔子。” 明白这是要将豫章公主,不,秦绢的活动范围给限制住,不让对方胡说八道,或者做些什么,陈玄立刻应下,又问:“殿下,这样的处置——”因为杀了一个三流贵族的妻子,就被剥夺公主身份,对皇族来说是很难接受的。这还是因为豫章公主有驸马,不占道理,如果她没驸马,想要嫁给安定伯世子,那这种做法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十分正常的。当年顶尖门阀,嫁了如意郎君的女子全都战战兢兢,不就是怕她们阻了江都公主的再嫁之路,会不明不白地死去么? 秦琬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并对此厌恶非常,却也明白自己没办法阻止这些,闻言就皱了皱眉:“就让他们觉得我是心情不好,借题发挥吧!能消停一段时间,总比不消停的好。” 第756页 虽然知道是杯水车薪,但……能为百姓做些什么,总比没有做的好,所以秦琬又加了一句:“对了,你最近麻烦一些,将这些勋贵的人脉、家产等,整理出一份具体的册子给我。” 对河道、漕运出手的那些蛀虫,她前几年不方便,没与他们计较,如今也是时候腾出手,收拾这些家伙了。所以她又加了一句:“还有,那些就任地方的时候,开了学堂,修了水渠,号召乡绅修桥铺路的,单独列一笔出来。” 这样的人,虽是贪官,做这些指不定也是为了沽名钓誉,但不得不承认,“名誉”有时候还是有点用的,能想到这一点的人,也是比较聪明,思想相对深远,略有些本事的。暂时留着也未尝不可,指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至于那些又没本事,又贪得无厌,仗着“贵族”或是“官员”身份,就对航运伸手的…… 秦琬的神色变得有些森寒,陈玄想到一件事,忙道:“殿下,卢乡侯那里……”卢乡侯与鲁王有涉,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曾宪这几年在西域做得非常好,很多最危险,最艰苦,最绝望的任务,都是他竭力完成的。他也爬得很快,短短几年就是正四品的将军了。 不管郦深还是赵肃,甚至安笙写信回来,都说曾宪很优秀,与连慕的合作也很默契。尤其是两年前,若非连慕轻车简从,在曾宪的护送下,深入草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突厥的“设”反抗阿史那思摩,这几年边境的战火也不会只有这等程度。 “卢乡侯——”秦琬是知道曾宪与生父感情不错的,关于卢乡侯府的处置,她也想了很久,如今沉吟片刻,便道,“此番事变后,北衙刚好空了个中郎将的位置,将曾宪召回。卢乡侯府涉鲁王谋逆案,念在罪行尚轻,夺去爵位,抄没家产。”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卢乡侯与其子各打五十大板,曾宪的儿子就免了。” 五十板子的量刑很微妙——如果真要夺命,十板子就能打死;如果想让对方只受皮肉伤,三十板也就差不多了。至于五十板……陈玄明白,这是要对方有行动能力,却无法做官。 在他看来,这种处罚,不可谓**道,确实很给曾宪面子,非常器重对方了。 要知道,其他明确涉及鲁王叛逆案的勋贵,十个有九个是主犯流放。更不要说曾宪回来还能在北衙统领一军,哪怕看官职好像是降了,但西域是什么地方,长安又是什么地方? “还有,把连慕也召回。”秦琬忽道。 连慕? 陈玄还未反应过来秦琬的用意,就有人禀告道:“上宛侯求见。” 秦琬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上宛侯是裴熙——裴熙丁忧之后,官职尽无,自然是称呼爵位的。 “快请进来!” 看得出来,裴熙刚到长安,只是换了身衣裳,洗去一身风尘,面色有些疲惫,眼睛却熠熠生辉。秦琬见状,不由笑道:“怎么比说好的早了这么多?” “听见陛下受惊,我便加快了脚程。”裴熙回答道,然后毫不犹豫地问,“鲁王叛乱,你打算如何处理曾宪?” 秦琬莞尔:“巧了,我刚才就是在说这件事,我打算令曾宪统领一府,另外,召连慕回来一趟。” 裴熙一听就知道她打上了高句丽的主意,才要召连慕回来问西域的情况,以评估此时是否有机会对高句丽开战。 大夏攻破辽东已有五年,如今两大航道即将畅通,水师也日渐成熟,确实有实力对平壤挥师,他却泼了冷水:“召他回来可以,论对西域的情况,如今怕是没人比他更上心。高句丽一事,还是缓缓吧!” 第四百六十四章 进退取舍 他虽然干脆利落地否定了秦琬的想法,但一语中的,说到了秦琬的心坎上,所以秦琬并未生气,反而虚心请教:“根据情报中陈述的内容,高句丽的内政十分混乱,去年又有大型瘟疫,死伤不计其数。大夏水师则演练多时,辽东之地也逐渐恢复元气,高句丽残部组织的几次叛乱都被镇压下去,如今已没什么人敢反抗大夏的统治。若是再往后拖,等到高句丽喘过气来,是否有些不妥呢?” 秦琬之所以做出这等考虑,绝非贪功冒进,而是深思熟虑过的——五年前的辽东之战,令高句丽大伤元气,青壮死伤无数。又蒙上天眷顾,这几年高句丽并没有风调雨顺,粮食虽未到欠收的程度,却也是不够吃的。加上一场瘟疫,席卷十数个城池,很多地方说是十室九空也不为过。 战争本就是对人口的掠夺,高句丽如今青黄不接,难道不该趁它病,要它命么?再过几年,等那些**岁,半大不大的孩童长成,又能上战场,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战争不是简单的数字,辽东之战的胜利,也不能蒙蔽住你的眼睛。”裴熙冷冷道,“辽东与平壤不一样,丢了辽东,虽是失了天险,但对平壤城中的贵人们来说,他们的好日子还是照样过。挥师平壤就不一样了,这可是灭国之战,但凡是个国家,又有多少人能接受这种事?这块骨头,绝对会比想象中的难啃。” 秦琬眉头紧缩,就听裴熙继续说:“阿史那思摩这几年按兵不动,难道真是怕了安西的铜墙铁壁?接连三个‘设’的谋反虽然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拖住了他的脚步,也进一步巩固了他的权力。他之所以没贸然动手,就是要等最好的时机,因为他是个赌性很重,很喜欢剑走偏锋的人。所以他只喜欢赢,不喜欢输!” 第757页 任何人都只喜欢赢,不喜欢输,但想法和做法却未必是一回事,阿史那思摩无疑是极端中的极端,他豪赌,一定是在胜算较大的情况下,才会放手一搏! 灭国之功,尤其是高句丽这种与大夏较劲的强国,无疑是任何一个将领,甚至君主都无法放弃的荣耀。可想而知,一旦高句丽输死抵抗,大夏必定会不断投注兵力,因为胜利就在眼前。 裴熙的眼神非常锐利,语调宛若刀锋,刀刀见血,不留半点情面:“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你想一想,真到那时,原以为志在必得的高句丽,非但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嘉奖,反而成了扼住大夏咽喉的手。要是阿史那思摩这时候集结整个突厥的兵力,挥师中原,两线作战之下,大夏能否受得了?” “大夏没有办法避免两线作战!”秦琬当然想过这一点,但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只要阿史那思摩在一天,安西、安北的战事同时开启就是无可避免的,他这头狼,怎么可能放过这种机会?” “那就等!”裴熙毫不退让,“等东南运路与江南运河落成,运转几年,粮食远比现在充足的时候,再去想这种事情!” 秦琬忽地沉默了下去。 早在他们争吵的时候,陈玄就已经很有眼色地退下,所以裴熙叹了一声,有些伤感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陛下……” “阿耶和阿娘的鬓角都有了白发。”秦琬眼眶微红,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只想将这一场天大的功劳当做最好的贺礼,送给他们,好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不希望后世的人一提到她的父母,想到得都是他们纵容女儿,竟颠倒阴阳,将江山交付的荒唐之举。而是留下谁都没办法否认的功绩,好证明秦恪也是一位明君。 这份心思,裴熙以前或许不懂,现在却能明白。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厌恶祖父的,厌恶祖父的冷血、残酷和无情,明知他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却强迫他也变成那样的人,一直坐视不理。可当那座山一样的老人倒下之后,他才发现,他竟是敬爱着祖父的。 洞察世事如他,却没能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或许,这也是人世的一部分,有些事情,只有失去了,才会追忆,才会扫去那些阴霾,化作美好。若是祖父还活着,他的种种做法,裴熙仍旧没有办法认同。 “你既然存了这个心,就更不该操之过急。”裴熙淡淡道,“只要你做得好,就不必担心什么了。” 秦琬的沉郁之色渐渐散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岔了,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还是要将连慕叫回来,问问他西域的情状。”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才道,“徐相的身子,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徐密也已过了花甲之年,对宰辅来说,这本是很年轻的年纪。但岁月从来不会饶过谁,徐密早年心力耗得太过,如今虽无大病,小病却是不断的,秦琬也不是很敢劳累到这位尽忠职守的老臣。 秦琬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徐密对六皇子秦政抱有非常大的期待,秦政做下这种事情,徐密很有些无地自容。虽知臣子不好腹诽主子,却免不得认为秦政狼心狗肺,自己也瞎了眼,险些将豺狼当做明主,误了大夏江山社稷。 这是心病,非药可医,而且徐密见到秦琬,心里也不好受——他素来刚直,自会觉得秦琬是苦主,心中之歉疚,更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秦琬很清楚,徐密虽然同意了她掌权,却不愿意见到她为帝。所以她并没有去开解徐密的心事,因为她本就希望徐密可以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去,也免得双方最后闹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只要徐密告老还乡,次相江柏必将接任首辅之位。秦琬和江家素来走得很近,更何况江家上下,包括姻亲,最有前途的祁润乃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她若要称帝,江柏肯定会掂量,毕竟名声要紧,最后却十有八九会同意。 “这还不好办么?”裴熙满不在乎地说,“封七皇子为燕王就行。” 在裴熙看来,陈玄办事能力是不如常青的,但对政治的敏感度,陈玄又比常青强上不少了。换做常青遇上那等事,定是想个办法让两个皇子都死了,哪里及得上陈玄的策略阴毒高明? 死人总是让人怀念的,至于活人嘛……天天放个毁了容的七皇子在众人眼前晃,七皇子的脾气本来就不好,现在就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了。谁撞上七皇子,谁就没好果子吃,哪能不恨七皇子,顺便怪一怪六皇子呢? 徐密是个好人,哪怕他做到了首辅,手中或许有许多无辜人的债,但他仍旧是个看上去圆融,实则刚正,也非常骄傲的好人。这种好人,一身正气,无愧天地,一旦良心难安,最难过得就是自己那关。 秦琬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你不要难过。”裴熙明白她心中的痛苦,语气也和缓了一些,“人总要向前看的,不能活在过去。” “我觉得——我在杀死从前的自己。”秦琬幽幽叹道,“虽然我并不后悔,但想起从前种种,总会有些伤感。” 裴熙想了想,才道:“你要留心。” “什么?” “临川县主。” 临川县主便是秦琬的女儿秦晗,因为秦昭的诞生,帝后本想给秦昭封爵,被秦琬拒绝后,就将尊号和封邑加到了秦晗身上,令这个本来就享受亲王嫡女待遇,甚至超出一头的女孩与真正的县主一般无二。 第758页 秦琬听了,不免有些疑惑:“晗儿?”秦晗被沈曼护着,养在膝下,千娇百宠,何须留心?又不是苏沃,被祖母抚养长大,一开始便有些亲近苏家。虽说这几年已经改过来了,秦琬也有心与对方亲近,但……想到这里,秦琬的语气不免有些低沉:“沃儿那孩子,对我谦恭有礼,我知道,他在怨我。” 对苏沃,她一开始有些不满,后来心也软了,本想补偿。但事已至此,补偿的方式可以是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唯独不是亲情。因为她不能让苏沃养在宫里,臣子凌驾于皇族之上的特殊地位,只会害了苏沃,况且……秦昭的出生,令苏沃非常不开心,秦琬是知道的,却没有别的办法。 秦琬已经不会妄想两全其美的好事了,只盼苏沃在大义公主的教导下,慢慢能明白她的苦心。 “临川县主,天真懵懂,不知世事。皇后娘娘如今尚有心力,可以管教一二,日后……”裴熙从不避讳生与死,即便没明着说出来,秦琬也明白他的用意,“刑国公时也命也,迫不得已,若是能够,还望临川县主能够明辨是非的好。” 秦琬听了,不由微笑:“你想得也太远了些。” “后宅女子,手段阴柔,切勿小瞧。”裴熙提醒道,“细微之处,不可落下,毕竟,感情一旦受了损伤,想要再回复亲密无间,绝无可能。” 第四百六十五章 深宫之变 永隆七年,春,江南运河主段落成,正式开通。 首相徐密得知这一情形后,老泪纵横,这位短短两年时间,仿佛老了十岁的首相,终于上书朝廷,告老还乡。 秦琬三次夺情,挽留失败后,赐徐密开府仪同三司,加封太师,赠良田千顷,锦缎千匹,金十万,珠玉无数,以及诸多皇室珍藏的孤本,令这位先帝心腹,两朝重臣得以风光还乡。 首辅告老,对朝政却没有太大的影响。 次相江柏晋了首辅,扬州总管穆淼调回京城,担任次相。张榕仍是原职,卫拓再进一步,做了中书侍郎,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宰相”,而不是可以进入政事堂议政,地位却差了一筹的平章。 扬州总管本就是为了江南稳定特设的职位,穆淼虽然离开,对江南有一定的影响,但林宣还在,且官职更进一步,自是无虞。同样,祁润在凉州也做得很好,许多流民被朝廷强行迁到凉州的时候,本是怨声载道,百般不愿,如今也渐渐扎根,平平稳稳地在凉州待了下去。 四境局势尚可,无大的战事,宫中接连几次的坏消息后,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皇帝两年前中毒后,谁都以为天要塌了,谁料皇帝渐渐恢复,精神矍铄。出于对郑华妃的补偿,多宿了她宫中几次,郑华妃居然又有了身孕,并于正月一举得男,恰是皇帝的第十个儿子,她也凭此晋为德妃,俨然后宫之中,皇后之下第一人。 对这个幼子,无论皇帝还是郑德妃都宠爱异常,皇帝是高兴自己身体并没有垮,郑德妃也对幼子满怀希望。 或许,更令郑德妃暗自高兴的,是皇后沈曼的病情——去年秋天,八皇子病逝,由于年纪小,连族谱都没办法上。皇后怜悯八皇子,非但给他的生母孙氏升了位份,成为九嫔之首的昭仪,还亲自主持了八皇子的葬礼。谁料不小心受了累又着了凉,打那之后,身子一直不见好,汤药不断。新蔡长公主干脆长住宫中,照顾皇后,抚养临川县主与秦昭。 身为小姑子,新蔡长公主顶多是照顾嫡亲的嫂嫂,断不可能管到后宫中去。一应事务就交由郑德妃和李贤妃,卢贵妃和孙昭仪从旁辅助,人人嘴上不说,心中却是盼着皇后一病不起,就此与世长辞的。 燕王秦敢高高坐着,明明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周身的戾气却令人不寒而栗:“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好,很好。” 伺候的人见他这幅样子,恨不得将头埋到土里去。 自打毁容之后,燕王就变成了这等古怪的性子,对下人动辄打骂,一个不顺心就拖出去打死。帝后怜他遭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都公主倒是训过几次。燕王听归听,倒是收敛了一些,手段却更加隐蔽,也更加狠毒,惹得下人们更是惧怕不已。 对于燕王阴鸷的性子,众人也有些不解——在他们看来,小皇子得宠,难道不是好事?同父同母的兄弟登上皇位,总比其他人好吧?更何况燕王永远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小皇子对这个哥哥,当然只有宽容的份。 他们当然无法理解燕王。 燕王一度是郑德妃的独子,承载了郑德妃所有的爱,纵然见面次数不多,他也能感受到母亲对他深深的爱。他毁容之后,郑德妃的极度疯狂,孤注一掷也要毁灭卢贵妃、秦政母子的心态,也令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可笑的是,这份母爱,没有毁于敌人,却毁在了他的弟弟身上。 江都公主见了他,尚且会斥责几句,恨铁不成钢,不将他当做一个废人看待。他的生母却对他小心翼翼,得了弟弟之后更是对小儿子爱若珍宝,口口声声都是“你有弟弟了,陛下很喜欢他,咱们娘俩的终身终于有靠了”! 小皇子得宠?有望大宝? 可笑,当真可笑! 他就算像三哥那样,支持江都公主做皇太女,也不会指望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来照顾他! 第759页 我是皇帝的七皇子,大夏的燕王,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怜悯与施舍,哪怕是生母和胞弟,也是一样! 就在这时,忽有侍从急急赶来,步履凌乱,燕王眉头一皱,却有些奇怪——宫中的人都是严格训练过的,再怎么大的事情,也是不敢失了仪态,惊扰了主子的。故他竟没第一时间拖对方下去打死,而是冷冷地问:“怎么了?” “王爷,不好了!”来人有些语无伦次,“疫症,宫中发了疫症!” 燕王霍地站起:“什么?” 得知这个消息,燕王下意识就要往外走,却见左右卫和金吾卫已将宫门封锁,不由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传江都公主之令,燕王需闭门七日!” “你们——”燕王先是大怒,旋即想到一件事,转过身来,盯着报信的人,“究竟是何处发了疫症,为何连我也要被禁足?” 宫中发疫症的情况虽然少,大夏立国以来,却也有过几次,每次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一旦发现征兆,相应的人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以免传给主子。尤其是皇帝,龙体金贵,疏忽不得。 秦琬平素对燕王挺好的,如今关燕王关得如此干脆,可见不是小事。 报信的人两股战战,声音颤抖:“是,是十皇子!” 燕王先是一怔,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很好,非常好! “殿下,已经审问过了。”就算是疫症,让丽竟门的死士上前的时候,他们也是不能退的。不过是牺牲一人,全家富贵罢了。再说了,也有些得过疫症的人,不容易再得,精心挑选这样的人去,总能少一些死伤,“对方指认,说是从宫外带了疫症病人用过的物什,有填在枕头里的,也有缝在衣服里的,还有藏在玩具里头的,幕后主使是孙昭仪。常青正在进一步审问,力求得到的口供绝对属实。” 沈曼有精力管后宫的时候,自然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奈何她的病至今还没好,秦琬不愿让母亲劳心,新蔡长公主又不管宫务。至于秦琬,政事尚且忙不过来,更不要说别的。后宫由几个心思各异的女人掌管,出点事也不稀奇。更何况妃嫔对皇子下手,秦琬早就有所预料。她虽没关心这块,却有意不让父母,以及父母身边伺候的人接近她们,以免被人泼了脏水,或是脏了眼睛,有意无意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自打沈曼病倒后,秦恪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发妻身上,根本没空管别人。所谓对小皇子的“宠爱”,也只是半年内不踏足后宫,小皇子出生后,才去了三次,次次都是看了看小皇子就走,外加赏赐无数罢了。 如此情景,孙昭仪陷入疯狂也在情理之中。 后宫妃嫔,儿子便是荣华富贵的维系,虽说小孩子本就难养大,尤其是男孩子,七岁之后才勉强算站住了。但谁会觉得死儿子这种事,恰到好处就落到自己身上?至少孙昭仪是不信的,非但不信,还深深恨上了郑德妃和卢贵妃——她的儿子,不就刚好挡了这两位的路? 既然我已经没希望了,那我也要你们的儿子陪葬! “先把孙氏关起来。”秦琬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你说,老九和老十能熬过去么?”上回八皇子逝世,皇帝感觉到时光和命运的无情,心情就不好。好在小皇子诞生,这才找回了一点信心。要是再一口气死两个儿子,而且还都是小儿子,她真怕父亲会承受不住。 没错,现在要紧得不是处理妃嫔,而是看看两位皇子能不能活下去。后宫妃嫔,只要没了儿子,又是这种出身平平的,身后没有庞大的政治势力。哪怕爬到了三夫人,处理起来照样还是很轻松的。 两位皇子若是有事,就算这些妃嫔没做什么也难逃一劫;两位皇子若是没事,就算她们做了什么,看在皇子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的。 陈玄低下头,没有说话,秦琬却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是成年人,能熬得过疫症的也没几个,何况是年纪幼小的孩子呢? 果然,仅仅半天不到的功夫,小皇子就夭折了。 出人意料的是,在卢贵妃的照顾下,九皇子竟然顽强地抗过了七天,身体逐渐好转。太医啧啧称奇,郑德妃却失去了最后一丝心性,她呆呆地跌坐在华贵的美人榻上,半晌方尖利地叫道:“是她!一定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娘娘,德妃娘娘!” “陛下,我要见陛下!”郑德妃花容凌乱,她知道,自己和陛下都不年轻了,小皇子是她最后的希望。如今两个儿子都被毁了,她怎么甘心,怎能甘心?这是她的命,也是他的未来啊!故她对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声音悲戚万分,如杜鹃啼血,“陛下,求求您,为小皇子,也为燕王殿下做主啊!” 听得张华的回禀,秦恪叹了一声,才问:“裹儿,查得怎么样?” 第四百六十六章 妖孽何存 秦琬斟酌片刻,还是挑了个比较稳当的说法:“众口一词,都说是孙昭仪指使的。” 秦恪闻言,叹了一声,才道:“你经历得少,不知这宫中之事,永远都是查不清的,当年……谁也不知道谁在中间推波助澜,参与了多少,得利的,或许是运气好,也可能是手段高。罢了,卢氏也不是个安分的人,说她十成十地无辜,我是不相信的。郑氏都这个样子了,索性给她一个交代罢!” 第760页 他累了,厌了,倦了,不想陷入永无休止的后宫斗争之中。尤其是发妻病了之后,他更加惶恐,再也不去想那些年轻漂亮躯体带给他的温度和新鲜,转而求仙问道,渴求诸天神佛能够留住自己的妻子。 这片江山,他已经决定交给女儿,也就不用顾虑儿子们了。老六和老九是他的儿子,他也不想让他们出什么事。令他们有个待罪的母亲,想要登上大宝,道义上缺了一层,少给裹儿造成一些麻烦,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他这辈子都没有狠下心去针对过谁,临到老了,总要做点事,给女儿铺路的,所以他疲惫地说“给卢氏一个体面,让她上路吧!” 秦琬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卢贵妃一系本满心欢喜,得宠的小皇子死了,九皇子却洪福齐天活了下来,数一数陛下仅有的儿子,卢贵妃出头的日子就在眼前,谁能不高兴呢? 偏偏这时候,内监张华亲自带人来了:“卢贵妃,念在你服侍陛下一场,为陛下育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的份上,陛下赐你一个体面,就不降你的位份了。”说罢,示意人上前,“鸩酒、匕首、白绫,卢贵妃请挑一个罢!” 卢贵妃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惊骇莫名:“张公公,这——?” 张华平静道:“卢贵妃谋害小皇子,按律当诛,卢家也当满门抄斩。陛下仁厚,赐贵妃体面,保卢家周全,贵妃还不快快谢恩?” 他混迹皇宫多年,早就明白,这皇宫之中的事情,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是非对错。只看上位者愿不愿,能不能维护罢了。 秦恪还算是性子比较好的,在不确定卢氏是否参与了这件事,却要她一死来给大家交代的情况下,选择保全了她的位份和家人。哪怕这点补偿算不了什么,到底是做了补偿的姿态,没有累及别人。换做别的皇帝,别说牺牲区区一个妃嫔以及对方身后的家族,就算是牺牲皇后甚至太后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卢贵妃缓缓摇头,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末日。 明明那么得人心,明明有那么聪明的儿女,明明已经开始打理宫务,眼看胜利在望,就要成为皇贵妃、皇后甚至太后,为什么要让她为了没做的事情,为了区区一个妃嫔的儿子,为了所谓的“大局”就要去死? 张华早就猜到卢贵妃不肯死,使了个眼色,两个孔武有力地内监已经一前一后架住了她,另一人取过白绫,缓缓上前。 不,不,她怎么能够接受? 不—— 木盘跌落在地上,鸩酒洒了一地,却无人顾及,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卢贵妃消失在原地,浑身僵硬,不自觉地战栗,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张华到底老道,片刻就反应过来,立刻高喊:“封锁紫兰殿,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谁敢将这件事说出去,就割了谁的舌头!”他想了一想,取过笔墨,修书一封,“立刻派不知情的人,将这封信交给江都公主!” “凭空消失?”秦琬读完张华的密信,霍地站起,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她并没有立刻召和尚道士前来作法,思忖片刻,派人密请了裴熙、陈玄和常青,将此事吐露,就见裴熙皱眉,却是常青说:“臣游荡于乡野时,曾见过一些障眼法,还请殿下允许,让臣前往紫兰殿!” 秦琬神色凝重:“你可知道,这次的敌人未必就是血肉之身,很有可能……与你之前见过的,截然不同。张华自己都不出来,便是顾忌到这一点。对方甚至有可能已经不在紫兰殿,而——” 她知道,如果天底下有人能对付妖怪的话,一定是身手敏捷,果敢狠辣至极的常青,但若是常青输了,或者死了…… “不,她一定在紫兰殿。”裴熙眉头紧缩,却没有丝毫畏惧,“倘若她有不被任何人察觉,自由在人前消失,到达另一个地方的本事,根本没有人能抵挡。她不能,就代表她的妖术还未到家。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十有八九还在原地!” 陈玄行了一礼:“殿下,紫兰殿中的人怎么办?” 秦琬沉默片刻,才道:“全杀了。” 皇家竟然混进了妖怪,甚至让这个妖怪生了两个皇子,一个皇女,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必定会动摇国本。是以秦琬的神色非常冷酷,不带一丝犹豫:“你去问张华一声,他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我必永葆对方的富贵荣华,以敬他这一次的牺牲。然后,所有可能知道这件事情的奴仆,全都给我杀了!” “还有,将六皇子、九皇子、六公主,还有卢氏的家人,全部给我控制起来。子深,你选些死士,替他们照顾好家人。给我将这几处地方都给我盯紧了,卢氏出现后,切不可打草惊蛇,立刻通知夏臣。”秦琬毫不犹豫地说,“等卢氏一死,就送他们上路!” “这件事情,除了我们四个之外,不可再有第五人知道!” 然后,秦琬望向常青,放柔声音:“有劳。” 常青毅然点头。 明知这次的任务九死一生,面对未知的,或许并非“人”的敌人,他却没有任何惧怕,有得只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 江都公主对他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此生都无以为报,面对区区一个妖怪,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一天时间,紫兰殿已寂静得如同一座坟墓。 丽竟门死士出马,殿中伺候的人无一幸免,血迹已被清理干净,紫兰殿仍是那样的华丽,却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感。 第761页 常青潜伏在房梁的角落里,一刻不错地盯着正殿。 几年的高官厚禄,并没有令他的身手褪去半分,对于一个为了执行任务,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的人来说,这本就是极为寻常的情况。 张华赴死之前,已将卢贵妃当时所处的位置告诉了他,如果裴熙的推论没错的话……常青神色一凛,就见卢贵妃已凭空出现在原地,小心谨慎地望着四周,亦步亦趋,似乎想要出去。 也就是说,没有别的能力? 不行,还得试试。 越是危险的处境,常青就越是冷静,但见他学了一声猫叫,惟妙惟肖。潜伏在外头的死士会意,有一人起身,露出身形,又刻意拔刀出鞘。卢贵妃打了个哆嗦,身影又消失在原地。 短,非常短,一个呼吸都不到,也没有任何刻意的动作。 常青杀过太多的人,自然明白,像卢贵妃这种步履轻浮,一看就没练过功夫的人,反应比他们这种久经训练的人,慢了不止一拍。也就是说,卢贵妃发现不对,受到惊吓,立刻就消失。 简直就像是念头一闪,人就没了一般…… 如果是这样的话,再试探一次? 不行! 事不过三乃是铁律,他的精神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如果再让卢氏受惊一次,对方什么时候再出来就不一定了。 若让这个妖怪逃了,他有什么脸面去见江都公主? 常青骨子里就有一种“冒险”与“赌博”的天性,但见他纵身一跃,已来到卢贵妃消失的位置,旋即挪了挪步子,确定卢贵妃一旦出现,自己与她近在咫尺,却不会身体接触后,便保持着这一动作,站了足足三天。 这三天里,他始终全神贯注,未有丝毫懈怠,生理性的反应也降到最低,似乎感觉不到渴,也根本不会饿。高强度的消耗,未得到丝毫补给的情况下,身体的警觉性却一直保持在巅峰状态——也唯有如此,在西域叱咤风云,打得突厥人心有余悸,如今已成为北衙中郎将的曾宪才会对他阴影不浅,纵已做了两年多的同僚,仍旧每次见到他都身体僵硬,对江都公主也越发心悦诚服。 不光曾宪,见识过常青本事的连慕,也是一样。 来了! 常青眼中精芒暴涨,出手犹如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住了卢氏的脖子,狠狠一拧。 他不敢用匕首,唯恐卢氏有什么妖法,刀枪不入,从而错失良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关头,他绝不会借助任何兵器,因为他相信得唯有自己! 卢贵妃还未反应过来,一缕芳魂已消散于天地。 常青见卢贵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拖着对方的尸体,拿出匕首,极为利落地将昂贵的桌椅劈成数段,架起木堆,又取出随身携带的油瓶,往卢贵妃身上倾洒,再将火折子点燃,面无表情地看着卢贵妃的身体在火焰中变得漆黑,散发出焦臭味,才打了个呼哨,命人进来加一把火,好将对方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要说:卢春草自私的本性不会变,平常很爱儿女,厚待家人,但在这时候,下意识地选择了保全自己。如果她没暴露空间,坦然赴死的话,她的儿子可以当富贵闲王,女儿还是金枝玉叶,家人也安稳无忧。不会像现在这样,全都要死,连累无数。 第四百六十七章 人心何同 “癫症?” 面对父母的惊讶,秦琬也有些伤感:“不错,宣旨的时候,卢贵妃不肯谢恩,狂性大发。张内监一时不察,被她重伤后就这么去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封锁宫门,谁料六弟得知这一消息,还当我……他和六妹一同赶了过去,就……” 秦恪和沈曼在帝国核心混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自然知道事情不会是秦琬说得那样简单。但他们知道,秦琬是一个做事非常谨慎的人,除非是天大的事情,又握着确凿的证据,否则杀一个妃嫔也就算了,谁会把这位妃嫔生的儿女一并除了,甚至连内监都要死呢? 这对天下至尊的夫妇倒没想到怪力乱神之事上去,只以为卢贵妃的身份有问题,比如是异族奸细什么的,又或者她做了不守妇德之事,皇子公主的身世有点说不清。见秦琬不对他们说,也就不问了——既然真相糟心,还不如不听,反正秦琬会将一切都处理好的,用不着他们劳心。 回到太极殿后,陈玄行了一礼,才道:“殿下,今日宫中异动频频……” “敢对这件事提一个字的人,让他们永远消失。”秦琬一字一句,冷如冰霜,“卢贵妃不承认罪责,癫症以致狂性大发,杀了六皇子与六公主,九皇子受惊吓,不治身亡,这就是解释。” 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这是我给你们的解释,你们就得听。如果不愿意听,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碍我的眼了。 陈玄领命,就听秦琬说:“还有,你这些日子多派些人在坊间盯着,尤其是那些说书先生,看看谁敢给我乱编民间俚俗传唱。如果有人散布似是而非的民谣,给我问出是谁,然后,将他们带到天牢,不用出来了!” 卢贵妃之事,确实超出她的意料,却也让她的步伐不得不加快——她将卢贵妃一系亲手灭了后,怕是没人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妖孽一事不能说出去,这心狠手辣,图谋大位的帽子,她是怎么也摘不掉的。既是如此,那就让她皇太女的地位多一层光辉,而不是被这些民谣抹黑,动摇统治。 第762页 这种时候,谁敢耍小手段,与她为敌,她就要将谁碾碎! 陈玄打了个激灵,毅然道:“臣遵命!” “夏臣呢?”秦琬想到常青,问,“他不是送卢氏去遵善寺的么?算算时间,仪式应该结束了,怎么还没回来?” 常青杀了卢贵妃后,为了祛除晦气,将卢贵妃母子的骨灰秘密送到遵善寺,由高僧做道场。但他觉得自己身上沾染了“妖气”,也要“洗心涤尘”,故陈玄欠了欠身子:“夏臣决意在遵善寺待上九九八十一天,洗去晦气。” 这个常青,实在是……太乱来了。 秦琬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多派些人去,将李姬保护好,我会对外宣称夏臣回了一趟老家去祭祖。”不用做得太明显,有心人去查,自然会多想,比如常青突然消失,究竟是有使命在身呢,还是真要成亲,才回家祭祖。这样一来,绝大部分人都会被误导,以为常青不在长安,去了地方。 没错,常青要娶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弘农岑越曾经的婢妾,李姬。 秦琬本想给常青做媒,娶个名门贵女,就像当年赵肃那样。谁料常青拒绝了,反决定娶弘农之乱时认识的李姬为妻。 他说出这一决定后,不管是熟悉他的人,还是知晓李姬出身的人都很吃惊,觉得他如今位高权重,何必娶一个曾做过别人姬妾的女子为正妻呢?如果喜欢,纳做妾室,给对方一个名分,一个品级也就罢了。他的正妻,就算不娶个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好歹也要娶个书香世家,或是士绅出身的小家碧玉吧? 为了这件事,秦琬还特意喊了他过去,告诉他英雄不问出处,让他心中不要残存阴影,却发现常青并不是一时兴起才做的决定。 常青的说法是,他的探子身份已为众人所知,不管是谁都很难接受自己的夫婿从前是这等身份,不可能不害怕。尤其是名门世家,哪家女儿不是吃穿不愁,哪家又没点龌龊事? 常青很清楚,他长相平平,并非女子钟情的类型;文采谈不上,也就是认得几个字,哪怕众人耳目濡染,也没学到几分,更不要说吟诗作对,讨女子欢心;温柔体贴半点没有,对任何人都忍不住探子的本能去怀疑和探究,拐弯抹角的说话做事方式对他适得其反,非但起不到应有的效果,反倒会令他生出厌恶之感。若是娶了名门贵女,对方看不上他,一辈子郁郁寡欢,他也不可能会多高兴。那些为利益来的,究竟起了什么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也不愿与对方共度余生。 李姬虽出身风尘,却有侠骨柔情;为人姬妾不是她能决定的,但她敢于反抗,只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离开岑家后,宁愿荆钗布裙,将女红捡起,学农妇种地种菜,养鸡养鸭,也没有仗着美丽的容貌,找个男人攀附的意思。若有闲汉敢来骚扰,她能直接抄起棍子,追着对方打,面对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能直接站在对方门前骂回去,性情泼辣可见一斑。 秦琬知晓这件事后,很佩服常青的眼光,以及不畏世人的勇气,自我检讨之后,对这桩婚事非常赞同。就是陈玄,听了之后,也颇有些羡慕。 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公务,陈玄回到府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随从禀报道:“将军,大老爷来了。” 大哥? 陈玄有些诧异,却没说什么——陈、周两家自遭难之后,幸存下来的几人相依为命,以兄弟姐妹相称,也没什么堂表远近之分。就如陈家大老爷陈楼,本是他的堂兄弟,两人的祖父才是嫡亲的兄弟。本来,在家族里,这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有交集也不会太多,但在他们家,曾一度护着他们的陈楼与嫡亲的大哥也没什么分别了。 因着秦琬的照拂,陈玄的地位,陈楼虽是个商人,却穿着绫罗绸缎,拇指上戴着个莹润的玉扳指,见到陈玄,虽不敢摆兄长的架子,却也不像旁人那样噤若寒蝉。而是打了个招呼,见陈玄似乎心情不错,才道:“子深啊,我们兄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给我透个底,这药材,我是囤还是不囤?” 陈玄何等人物,一听兄长话中有话,眼中便划过利芒,神色也变得冷冽起来:“大哥,这是你的意思?” 卢贵妃一系莫名伏诛,卢家上下被族灭,涉及卢氏入宫的人悉数被牵连,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生出这样大的变故,却秘而不宣,任何敢于泄露情报的人都会被处死。那些依仗宫中消息,揣摩帝王心意的勋贵大臣岂有不急的道理?明知皇室的态度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却怀着侥幸之心,既然走宫女内侍这条线不通,那么就走上位者路线吧! 陈楼打着哈哈:“这个,你明白的,做生意嘛,总会有那么些个朋友。” “大哥不必担心。”陈玄平静道,“朋友再少,也动摇不了你的地位;朋友再多,该倒的时候,还是一样倒。” 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会照拂陈、周两家一日,令两家富贵荣华,以告先祖在天之灵。但有个条件,便是他的家人不与其他势力相勾结。 如果像洛阳裴氏那样,暗地里拆江都公主的台可就不好了。要不是裴熙处理及时,非但洛阳裴氏要遭殃,昔日的情分也一点都不剩。陈玄可不希望自己落到那等两难的境地,不是被迫亲手杀死自己的家人,就是失去江都公主的赏识与现有的一切。 第763页 陈玄丽竟门大统领的身份,陈楼是不知道的,他甚至不知道陈玄这些年做了什么,也就信了陈玄的解释,认为当时很受还是代王的皇帝的赏识,令他去读书,甚至还对坊间传言,比如陈玄位高权重却不成亲,是不是与他深受江都公主信赖有什么关系……故他看着四下无人,小声说了一句:“多个朋友多条路,毕竟,伴君如伴虎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眉宇间不掩担忧,斟酌了半天,仍加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听说常将军都要成亲了,你还没这意思?” 陈玄沉默片刻,才道:“我会好好考虑。” 这么多年来,每次提到这件事,他都是毫不犹豫地拒绝,这还是第一次答应。 也难怪,伴随着地位的日益提高,权势深重,他也渐渐从昔日地阴影里走了出来,又看到常青找到了合意的人,玉迟也注定会与新蔡长公主成亲,心中难免有些羡慕。故他看着陈楼,笑了笑,重复了一遍:“大哥勿要担心,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也省得四姐整日念叨。” 陈楼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欣慰地笑:“这就好,这就好!” 他掩饰得非常好,在陈玄面前却不够看,察觉到自家兄长的笑并不真诚,陈玄的心不由地冷了下去。 第四百六十八章 北庭都护 陈楼离开后,陈玄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脸色很吓人。 以他如今的定力,本不会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被人看破他的心意,此刻却不同……本以为亲如一家的兄长,昔日殷殷的关心,如今看来,却夹杂着试探。曾一度令他温暖的相处,撕去温情的表皮,只余满目苍夷。 他知道是为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陈玄臣子深是谁?深受帝后和江都公主信重的“代王旧臣”,或者说“从龙之臣”,短短几年就从一介无名小卒变成左卫大将军,执掌皇帝亲卫,凌驾于多少勋贵与老臣之上,俨然南府十六卫中的第一人,权势赫赫,炙手可热。人们毫不怀疑,以他的年纪和圣眷,得赐爵位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外乎时间长短罢了。 身为丽竟门统领,陈玄当然知道徐密家那点乌七八糟的事——徐家子弟,为了争一个过继名额,打得头破血流,丑态毕露。若非如此,这位前任的首辅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彻底熄了这一念头。 想也知道,如果能成为陈玄的儿子,好处有多少。比起苦读,熬资历,慢慢往上爬,哪怕上面有人提携,也不及前一条的终南捷径,更不要说“恩荫”二字。光是这一政策,就足以令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喊他当爹。 那我呢?你们都给自己的儿子安排好了未来,那我的未来呢?我就不可以成家,不可以娶妻,不可以生子了么? 陈玄无法不心灰意冷,回忆起饱受摧残,却相依为命的过去,简直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那样遥远。 是我看错了他们,还是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了解他们? 这些年来,我呆在江都公主的身边,起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后自惭形秽,暗中学习,如今步步谋算,手染血腥。为得是什么,不正是让自己的命运不被人左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让祖先的在天之灵得以告慰么? “可同患难,不可同富贵——”陈玄反复念着这句话,心中已有了决定,只见他招来密探,沉声道,“记住,陈、周二家,你派人好生盯着,让人混进去,长久留下。我要知道,他们都接触了什么人,对方是什么来头,又做了什么。” 他本以为家人与自己是一条心,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当然了。 大哥未必有坏心,陈玄明白,只是起了私心,盘算着某些不该得到的东西罢了。正因为如此,哪怕陈楼并没有做什么妨碍到陈玄的事情,却也不值得继续付诸完全的信赖。甚至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必须被严加监视,防止他成为别人的棋子。 还好他发现得早,要是发现得晚,真要出什么事,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可不想像裴熙那样,亲手送父亲和兄长上路。 这一刻,陈玄忽然明白了裴熙的心情。 亲人是亲人,却也不是亲人,哪怕感情还在,想要帮助和照顾他们,说话、做事却不得不提防,留三分余地,甚至主动派人去监视。这份内心的孤独与愧疚,岂是用言语能表达的? 卢贵妃与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的死,还有卢氏家族的覆灭,丽竟门大批抓人,自然令无数人疑惑,但正因为死的人太多,秦琬的手段又太高压,与她过往的作风截然不同,倒令人惴惴不安起来——如果只是铲除异己,大可慢慢来,让对方一个接一个在几年内“病逝”多好,何苦用这样急的手段,忙着打压,甚至连葬礼都不给大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江都公主难道会不懂?难不成这一家子……真有什么问题? 抱着这种想法,第一次大朝会上,竟无人公然质疑她。大家都在观望,打听消息,思考对策。 毕竟,如果楚王和燕王心志不改,那江都公主掌权一事可就是板上钉钉了。哪怕再怎么反对,大家也要为自己的项上人头想一想,不能轻易做这个出头鸟。 秦琬自然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她早有后招,所以很快,一条消息就在达官贵人们的书房流传开来。 “新设都护府?”曾宪有些吃惊,“西域么?” 第764页 “听说是从安西都护府中分出一部分,另立都护府。” 曾宪眉头紧缩,斟酌许久,下了决心:“备车,我要进宫,求见江都公主。” 听见曾宪前来求见,秦琬是有些惊讶的——曾宪有些怕她,或者说,怕站在常青身后的她。大概是觉得她年纪轻轻就心机深沉,手段非凡,主宰他的命运,摆弄两派斗争,玩弄人于股掌之上? 对于曾宪的想法,秦琬猜得到,也知道自己没他想的那么厉害,却不会去澄清,毕竟这对她来说利大于弊。 曾宪效忠于秦琬,由于敬畏,没有丝毫反叛之心,却也由于敬畏,一般情况下是不敢主动和秦琬说话的。故秦琬真有点好奇了,曾宪究竟想说什么? “殿下——”曾宪见到秦琬,下意识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臣有事启奏。” “说。” 曾宪将心一横,也不说自己哪来的消息,冒着被问罪的风险,道:“臣听闻坊间传言,西域要增设都护府?” 秦琬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问:“你觉得呢?” 曾宪大概能猜到秦琬的一些想法,突厥汗国的势力确实很大,不可不防。为了应对与突厥汗国的战争,大夏必须源源不断地将粮草、武器甚至人丁输送到西域。如此一来,本就强势的安西都护府必将更上一层楼,一个不好,就会成为藩镇割据,朝廷很难管束。 人心是非常难料的,远距离维系情分更是难上加难,哪怕是忠心耿耿的臣子,这么多年征战下来,不说骄横,想要保持原来的心态是很难的,更不要说身旁的人……类似的事情,从古到今已经上演过无数回了。 另立都护府,不仅能名正言顺地增兵,也能令将士有更多的升迁机会,刺激他们去拼命,并且分化安西都护府的权力,使西域不是一家独大。这样看来,确实利大于弊,但曾宪呆在西域多年,深知阿史那思摩的可怕。可以说,如果不是郦深、叶陵、赵肃和连慕是一条心,威望、战功、心机和身份都压得住诸将,西域的情况未必会这么乐观,故曾宪他急急道:“阿史那思摩深谙汉学,如今西域都护、主将、谋主一心,才有如今的时局,若是另立都护府……” 想也知道,新都护府的大都护,绝对不可能派个完全不了解西域情况的将军去,十有八九是在原本的安西都护府里拔擢新都护的人选。论战功,论资历,论威望,有资格担任这个位置的实在不多,加上秦琬对军队的看重,最有可能成为新都护得便是赵、叶二人,无论提拔了谁,都是一桩麻烦事。 以曾宪对阿史那思摩的了解,面对这等情况,阿史那思摩绝对会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战时也很可能专攻一个都护府打,刺得就是人性的软肋,毕竟这是他的拿手绝活。 秦琬深深地看了曾宪一眼,见他满眼都是焦急,不由笑道:“你忠心为国,我已知晓。依你看来,若西域再设都护府,谁适合做大都护?” 这种近乎“站队”一样的问题,曾宪愣住了,他本想找个借口支吾过去,迎上秦琬的目光,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窜起,蔓延至全身,不敢再敷衍,斟酌许久,才道:“依微臣之见,赵将军或许更……” 在他心里,论能力,叶陵是要强过赵肃一筹的,毕竟赵肃走得是野路子,人生前三十多年压根没接触过什么兵法,也没统兵打仗,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哪怕这些年一直在学,手段凌厉之余也不乏稳重,但要与苏锐手把手教出来,本身天赋也十分出众的叶陵相比,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差距的。 赵肃一胜在年长,二胜在手段比叶陵圆融一些,这等时候,能力固然重要,手腕也必不可少,否则如何对付阿史那思摩? 秦琬听了,对曾宪的评价更高了几分。 众所周知,赵肃是她的心腹,叶陵则娶了她的好友。论信任程度,赵肃或许更胜一筹,但论人脉之广,叶陵能甩赵肃十条街。曾宪……居然完全不考虑会得罪谁,就事论事,对一个武将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品质了。 “我知道了。”秦琬这样回答道,“你退下吧!” 曾宪有些不安,仍是退下,但很快,他就知道了秦琬为何不担心——为褒安西大都护郦深之功绩,朝廷封他为博阳郡公,世袭三代,不降等。另外,从安西都护府的辖区中,划出部分,与西北诸藩相连,设立北庭都护府。 北庭都护府一应官职等同安西都护府,品阶、等级却都降了一到三阶不等,最明显得便是北庭都护赵肃并无“大都护”之名,而北庭都护府,也暂时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 第四百六十九章 赤膊上阵 承恩公府,内书房中,承恩公江松与首相江柏面对面坐着,久久都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松才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二弟,你给个准信,江都公主到底——” 提及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甚至打了个寒颤,可见他对那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女子有多么敬畏,甚至到了恐惧的程度。 按理说,这种情绪,本不该出现在历经世事,早已对诸事都沉稳淡然的江松身上,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办法保持平静——如今的局势,实在太过模糊而凶险,对江家来说,进一步可能粉身碎骨,退一步将面临万丈深渊! 江柏沉默许久,反问道:“这次的事情,你怎么看?” 第765页 “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来。”江松面沉似水,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才是我担心的根源!” 皇宫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平常说是四面透风也不为过,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非但各宫妃子、皇子知道,就连宫外的高官、勋贵也有所耳闻,能耐大一点得甚至能将事情从头到尾给打听清楚。可一旦发生特别重大的事情,对不起,谁敢撞上去,谁就是一个死,压根连一丝风声都传不出来。 这次的事情便是如此。 皇帝的儿女本就不多,骤然死了一个贵妃,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就连内监张华也销声匿迹。这样大的事情,却没半点风声,对外的一致言论都是暴毙,费尽心思打听出来得详情则是癫症。即便如此,透出这件事的人,往往过几天就不见了,可见宫中看似平静,实则外松内紧,一直在彻查此事,堵住一切流言的出口,这反倒更让江松不安了。 皇家一向要颜面,即便是宗室,就算出了个瘸子瞎子,也要遮遮掩掩,不露于人前,何况是癫症呢?除非还有什么更紧要的事情藏着掖着,才用这个借口来搪塞。 “二弟,你应当明白,我们虽是勋贵之家,这些年却一力约束子弟读书上进,万不可仗势欺人,更没有将女儿嫁入皇室的想法。”江松眉头不展,十分忧虑,“这次的事情,由不得我们不慎重。” 江柏明白兄长的想法,事实上,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顾虑。 没有人明白,大权在握的江都公主为何在一夜之间,忽然将卢贵妃一系诛杀殆尽——以卢贵妃一系目前的实力,别说逼宫,就是想给江都公主使个绊子都无能为力。哪怕这一系未来的十几二十年,一旦长成了,可能对她造成麻烦,但那也是未来的事情,何必现在担上坏名声呢? 出于这种顾虑,许多人都暗中揣测,是不是卢贵妃自身出了什么岔子?比如,她是外族的奸细,或者,巫蛊,怨望?想得更可怕一些,她本身就不够贞洁,以至于皇子的血统也经不起推敲?尤其是江都公主命人将卢氏一系薄葬,远不如其他皇室体面,又好似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地设立了北庭都护府,更令江松心中惴惴。 他不清楚,江都公主用意何在。 陛下十子,如今只剩下楚王、燕王,楚王战战兢兢,唯江都公主之命是从,燕王破了相不说,性格也十分残暴,不堪为人主。 江松左思右想,不知江都公主究竟是甘心辅佐兄弟甚至侄儿呢,还是另有所图。一旦是后者,二王只怕命不久矣。 江都公主若要攫取朝政,最好的方法便是幼主临朝,由她摄政。既是侄儿继承王位,那么继承权排在前头的兄弟,自然逃不脱死于非命的下场。这也是楚王为何拼命奉承江都公主,甚至公开不要脸面,连“皇太女”一说都祭了出来的原因——以江都公主如今的权势,想要楚王无声无息地没了,也就是一句吩咐的事情。 事实上,江松最大的忧虑,还不在他们承恩公府,而在他的弟弟。 这样的大事,承恩公府或许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点都不掺合,首相却是避无可避的。一旦走错了路,会是什么后果?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江柏给江家带来了无尽的荣耀,于情于理,江家都不能在这时候撇清关系,所以江松语重心长,甚至带了点惴惴不安地说:“二弟,你要想好,这一步走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回头……” “大哥——”江柏沉声道,“事到如今,难道你真以为,我还能抽身而退么?” “二弟?” “我之前一直在犹豫,名声与利益,哪个更重要。”江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直到北庭都护府的设立,我才明白,有些事情,已经骑虎难下,也只能安慰自己,此事功在千秋了。” 江松听了,不由骇然:“二弟,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约了张榕,与他手谈一局。”江柏平静道,“也已经派出尚未出仕的次孙,令他去见徐老。” “这——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你——” 江柏摇了摇头,苦笑道:“如今的局势,容不得我们左右逢源,我只能选择目前最正确的一条路,顾不得以后了。” 听见弟弟这样说,江松不由颓然。 没错,确实顾不得以后。 不出意外的话,江都公主至少能掌权二十年,这二十年,足以令寒族兴盛、望族落败甚至覆灭。更何况江家子弟,莫说两代,就是三代,目前都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有出息得。整个江家,算上姻亲,最有前程的,莫过于祁润。 而祁润,恰恰是江都公主嫡系中的嫡系。 倘若权力过度平稳得话,江柏致仕之后,祁润也该顶上了。有这么一位姻亲帮衬,江家至少能再保一两代的平安。以江家的家底,焉知能否出几位人杰,继续江家的传承呢?但如果在这时候与江都公主对着来,很有可能就是抄家灭族之祸——江松可没忘记,那位奉命修葺东南运路的玉迟玉大人手上不知握着多少秘密,就算是江松也不敢说,他们家这么多姻亲、门生、故旧,个个都清廉无比,就没一个对东南运路的粮食转运伸过手的。一旦皇家要对他们动手,理由都是现成的。 江柏为什么说,自从秦琬设立北庭都护府之后,他就不再摇摆,决意追随? 很简单,因为卢贵妃一系的死令整个朝堂都人心惶惶,江都公主却没当做一回事。解释都不给个解释,径直去大刀阔斧,对西域的驻军进行划分了。 第766页 这种就算在太平年间,也要慎之又慎才能做,一不小心就会好事变坏事,甚至酝酿变故的事情,偏偏秦琬就在这人心动荡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不仅意味着她的见识与胆魄惊人,也代表她对军权的掌握已非同一般,已经没有谁可以撼动了。 倘若是乱臣贼子篡位,他身为首辅,就算是搭上子孙后裔,也是要挺身为国,耗尽哪怕最后一滴热血的,偏偏不是。 于公,江都公主治国严谨,并无错处,行事也很开明,并非昏庸之主;于私,不管为自身,为后裔,还是为家族,他都只能这样做。 “就,就算是这样,那也不用——”不用你赤膊上阵,跑去说服张榕,稳住已经致仕的徐密吧? 江松只觉满嘴苦涩,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虽是勋贵,却也算半个文人,对脸面看得极重。想也知道,一旦江柏做出这等事,大半辈子的呕心沥血,战战兢兢积累下的好名声就毁于一旦。 江松并不怕别人背后说闲话,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除非身份旗鼓相当的,否则背后嫉妒得再厉害,诋毁得再多,当着他们的面,也只有一副笑脸的。他在意得是弟弟的名声,并非今日,而是将来! 那些文人墨客甚至史官可不会管你做出了多少贡献,这种阿谀奉承一个女子“倒行逆施”的行为,当然要狠狠着墨,大书特书,把人往歪里写。这可不是被人背后说几句的事情,而是注定会遗臭万年的啊! 江柏的神情也有些苦涩:“既然已经决定追随,又何苦摆出一张不甘不愿的脸,让人心烦?在这件事上,张榕比我更难转过来,不管成不成,我总要搭个梯子给他下,才能让江都公主面上好看。徐老性子执拗,真要惹怒了他,他能以死明志,哪怕他已经致仕,也不能真让他出事。再说了,这种事情,我不做,还有谁去做?指望卫拓?他一心国事,只要能接纳他的政见,他就不在乎上头是谁。裴熙?他不可能会做给江都公主台阶下的事,只会拿无数人的性命,给江都公主做垫脚石!” “张榕答不答应,我不知道。”江松沉默半晌,才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江都公主若不想还政,楚王的建议说不定就真……但到那时候,又该怎么收场?不要说姓苏的,就是那个姓秦的——” 说到这里,他只觉牙疼,咬了咬牙,才道:“倘若江都公主愿意过继一个侄儿,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先向各位说声抱歉,1、2月份工作太忙,加上自身的状况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在频繁的加班之中,也给自己做了一个时间不短的调整,不想在状态不好的情况下,粗制滥造。加上女帝这本书也快进入到尾声了,我也对结尾等做了几次调整,严重拖慢了进度。(づ ̄3 ̄)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尽量更新的,感谢大家没抛弃我! 第四百七十章 国之储贰 “过继侄儿?” 陈玄见秦琬神色平静,似乎没有发火的意思,脊背不住冒着寒气,却依然尽职尽责地回禀道:“穆相和卫相不知有何打算,但江相和张相有此想法。不仅如此,根据丽竟门探来的消息,支持您的诸位重臣,约莫有一多半是这个意思。”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清楚,很多人压根不是支持秦琬,只是没有办法,勉强附和罢了。 江都公主权势滔天,如今她想要那张龙椅,不顺着她又能怎样呢?到底是皇家的事情,又有几个人愿意拿身家性命去赌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豪赌?就算自己想追求清名,也架不住妻儿老母苦苦相劝,不要为了一时的名声,全家老小都没了性命。 面对强权,能宁折不弯得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都觉得,帝后都乱来了,楚王和燕王也装聋作哑,不要皇位,更不要名声,他们何苦去干涉人家的家事呢?还不如采取折中的法子,先顺着江都公主,让她如愿以偿,也好尽可能地保存皇家血脉。以免惹得她为了登上那张椅子,当真狂性大发,直接将兄弟侄儿全部杀光,断了皇室血脉的传承。 这个“血脉”,当然,仅止男丁。 对这些人的想法,陈玄是不看好的,却知道,男人总是这样,自己往往不会将家业交给儿孙之外的人,却总觉得妻子替自己养庶子以传承家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让你生不出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想法,在这一点上是没用的,因为在绝大部分的男人眼里,这个“人”指得就是男人,作为生育工具的女人可不算在内。 秦琬没有生气,非但没有,反而露出淡淡的微笑:“既然支持,那就好办。” 这些朝中重臣最看重脸面和名声,既然豁出去不管,决定支持她登高位,那就行了。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再想下船,那可就难了。之后立谁不立谁,过继与否,岂是由他们能决定的? 陈玄会意,想到一件事,踟蹰片刻,想到秦琬素日的脾气,还是壮着胆子问:“殿下,小公爷那里……” 话才说一半,他就发现秦琬的目光比刀锋更冷冽,竟令他有一种想要跪下的感觉。明白自己可能多事了,但陈玄还是压着惊惧,采用了婉转一点的说辞:“为了小公爷的安全,是否要加派人手?” 秦琬沉默片刻,才道:“暂时就这样罢。”她实在不愿派人去监视她的长子,对那个孩子,她内心有愧。 第767页 想到这里,秦琬的情绪有些低落,却没让陈玄看出来,只是吩咐一旁新上任的内监,匡敏的干儿子罗亮:“你派人请旭之来一趟,就说我有事与他相商。” 陈玄知秦琬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至少不是和他说,便退了下去,私下却在琢磨这件事。 秦琬凝视着陈玄的背影,眸光变深。 裴熙一进来,见她这幅模样,奇道:“怎么?又有谁惹你了?” “我只是在想,擅作主张这种势头,应当怎么解决。”秦琬向裴熙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示意就是你开的坏头,裴熙却一点都不心虚,反倒笑了起来:“怎么?终于愿意面对苏沃了?” 秦琬叹了一声,神色有些黯然。 年轻的时候,她对苏沃这个长子是不怎么喜欢的。 大概是太过年轻的原因,虽然理智上接受了政治联姻,感情上对自己所谓的夫家、夫婿,她是瞧不起的,连带着这个孩子,她没怎么付诸感情——不在她膝下长大,亲近父族,年少聪慧却性格凉薄,又是政治联姻的产物。 虽然她心里清楚,这些事情,很大有一部分是她的过失。不光是她的纵容,也因为她没有将儿子当成纯粹的儿子,把一切都看得太过理智,做事也稍嫌功利冷漠,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但伴随着年岁的推移,她的思想渐渐转变,已经能成熟而平静地看待过往。可到了这种时候,就算想她亲近长子,也不可以亲近。 那些重臣的想法,看似异想天开,却透露出一个残酷无比的事实。 在这个世上,父系的痕迹,实在太重,太重了。 秦琬想当皇帝,想让自己的孩子做继承人,那么,这个孩子的父族就势必不能选一个父族昌盛,甚至不能有能人。这也是为什么区区一个没落的,在长安只能算是三流的安定伯府,一旦有可能是晏临歌的父族,她非但没网开一面,还往重里判,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的原因。 苏氏一族,纵然如今不显,却依旧是世家大族。正因为如此,苏沃只能是臣子,绝对不能是皇家人。否则焉知他不会因为被秦氏皇族所鄙夷,一股脑地重用苏家人,最后干脆重新改姓苏?反正他的祖宗往上数也有名人无数,拿出去绝不丢人。 “这是我的过失。”这些发自肺腑的话语,秦琬不会告诉父母,迫不得已让爱女联姻,始终是这对天下至尊夫妇的锥心之痛,她只能对裴熙倾诉,“当年的我,太过年轻,不懂怎么做一个母亲。后来就是想,却也没办法,那孩子恨我,也是应当的。” 苏沃对秦琬的不满,裴熙当然清楚,或者说,关注江都公主的人,从来不会漏了她的长子,所以大家都知道,哪怕大义公主始终在苏沃耳边说着秦琬的功绩,但对一个孩子来说,从小就不在身边,除了荣华富贵外,什么都给不了他,后来更是与旁人生下次子的母亲,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裴熙可以理解秦琬这种复杂的心态,但没办法感同身受,所以他淡淡道:“他若能一直恨你,你也不必将他高高挂起,一直留在长安,外放做个封疆大吏未尝不可。”说罢,他话锋一转,干脆利落地说,“越是如此,另外两个,你就越不能疏忽。” 秦琬苦涩一笑,无奈道:“疏忽?我每天能看他们几眼,抽出半个时间来陪他们,都算不错了。” 与父母对她的关爱相比,她实在配不上这个词。 恐慌却无可奈何父母的一天天老去,再想一想自己,对年少时的一些不够圆融的做法,秦琬确实有些难以释怀。换做现在的她,说不定能做得更加圆满一点,也好求个两全之法。 “半个时辰,足够了。”裴熙很干脆地说,“长安这么多顶尖的人家,一家之主每天能半个时辰陪子女的,寥寥无几,更莫要说皇家。”有一句话,他咽了下来,没说出口,以免传了出去,不仅伤了皇帝的心,也让秦琬难过。 皇帝年轻的时候,十天能见到先帝一次么?未必吧? 对于秦琬的这一想法,他始终是不以为然的,甚至可以说,秦琬若不是个女子,频繁生育会伤害身体,甚至有可能赔了性命的话,他绝对会要求秦琬多生几个儿子。这样一来,也好多几个继承人备选,不至于只有那么一个,万一是个讨债的怎么办?就算没被气死,也不能直接弄死啊! 兄弟相残与否的问题,裴熙更是不考虑的,在他看来,一母同胞的兄弟,尚且会为了几亩田,几间铺子,或者一桩生意,一个爵位反目成仇,更何况九五至尊的位置呢? 人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偏偏皇家就没有“均”这个说法。你给再多的关爱,不将皇位给他,也会招来怨怼;你平日再冷着他,只要最后将龙椅交付,一分的好也变成了一百分。 与其付出那么大的心血,到头来身心俱疲,还不如平静对待,到头来就发现,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就像他,每日除了政事,只与美酒佳人为伴。不知多少人暗暗咒骂,说他这样不尊重妻子,放浪形骸,又没一个一儿半女的,晚景一定凄凉无比,那又如何?他想要“儿子”,多得是人愿意来当孝子贤孙。就算是装得也不要紧,伺候他一辈子,装到他闭了眼睛不就行了么?他这一生都是快活的,何必去顾忌那些身后事呢? 秦琬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呀,罢了,我也不说你。世事无常,人都是会变的。十年之前,我肯定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样多愁善感的时候。” 第768页 年轻的时候汲汲于权力,大权在握多年后,终于开始追求一些昔日放弃的东西。但她心中清楚,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需要作出取舍的时候,这些点缀,该抛弃的,一定会抛弃。 “你不说的话,我还没发现。”裴熙也有些感慨,“一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 撕开东宫名宿虚伪的假面,不过是他年少骄傲时,随心所欲的一举。去皇长子流放之地当父母官,也是对强权一次无声的反抗。当时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两个决定,就这样改变了他的一生。 匆匆一晃,竟是整整二十年。 秦琬微微一笑:“下一个二十年,我们会在哪里呢?” 不管如何,最重要的,仍是当下,不是么? 永隆七年,冬,在以楚王、燕王、蜀王为首的宗室,首辅江柏等朝中重臣,四大都护的上书下,皇帝开亘古未有之先河,册江都公主为皇太女。 作者有话要说: 秦琬始终是个理智大过感情的政治动物,所以指望她做一个好女儿还可以,但要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之类,有些不大科学。在这一点上,不争不辩,确实很自私冷情……导致我为了写这章又卡了好久,感觉写出来都是破坏形象的(づ ̄3 ̄)づ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万年公主 永元三年,初夏。 清丽绝伦的少女娴熟地捻了三支香,虔诚地跪了下来,小声念道:“阿翁,阿婆,久久又来看你们啦!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平壤城已经被夏军所破,从今往后,高句丽再也没办法与大夏争雄了!” “阿娘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开始很高兴,后来却一个人待在甘露殿,待了很久很久。我知道,阿娘是想你们了,如果,如果你们还在的话,该有多好——” 少女眼眶微湿,却努力将泪水忍了下去,扬起灿烂的微笑:“阿娘不愿来清宁殿,没关系,久久会经常来的!” 她又絮絮叨叨对着显宗皇帝和懿德皇后的灵位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口干舌燥,再也没什么话可讲,这才支起已经跪得酸痛的身子,蹑手蹑脚地推开厚重的大门,看见院中站着的人时,俏脸就垮了下去:“纪姑姑——” 纪清露怜爱地看着少女,柔声道:“我见殿下今天没来上课,就知殿下必是又来了大明宫。陛下触景生情,不愿踏足大明宫,尤其是清宁、蓬莱与紫宸三殿,公主又何必老惹陛下生气呢?” “阿娘才不会生我的气!”万年公主秦晗微微抬高了下巴,眼眶有些发红,“我知道的,阿娘也想阿翁阿婆,否则不会让人始终保持三殿的原貌。但每次来到这里,她就会想到阿翁阿婆,所以……” 秦晗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说:“大不了就是被阿娘罚抄《山河地理志》,画《九州疆域图》,我才不怕呢!” 纪清露起初也有些心酸,听见她孩子气的话,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不怕被陛下罚抄奏折?” 秦晗一听,立刻哀嚎:“我才不要!一抄奏折,十有八九是让卫叔叔和裴叔叔检查功课。卫叔叔什么人啊,眼神都不用给我一个,我就已经抬不起头来了;裴叔叔就更过分,一个劲说我笨,不懂学以致用。咱们大夏和高句丽打了三年,我就被他骂了三年,我又不是他和卫叔叔,可以把历年的所有奏折倒背如流,就算在中枢,凭着战报也能勾勒前线局势!我宁愿阿娘把我扔到容叔叔那里,给容叔叔打下手!” 她虽苦着一张俏脸,却一扫方才的低落,变得神采飞扬。 阿娘对她的好,她心中是有数的。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界,分属“长安”“万年”二县管辖,取“万年长安”之意,秦琬就拿“万年”来做了女儿的封号,又把海陵县给她做了封地。这非但是荣宠,也寄托着拳拳之心,就像沈曼给外孙女起的小名“久久”一般,都因为秦晗幼时体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她养不活,才用这种法子来祈祷她平安。 除了荣耀之外,更令人瞠目结舌得,是秦琬对秦晗的教育。 就拿“罚抄”这件事来说,罚女子抄书的人家本就不多,要抄也大半都是《女戒》《女则》等,又或者是佛经、道藏,更多是禁足、不许吃饭,又或者做女红。哪有像秦琬这样,从来都只是罚女儿抄治国需要用到的各类典籍,有时候甚至直接罚抄奏折?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皇子,想要接触到这些,也得备受皇帝信赖不可。 在这一点上,纪清露私底下都有点埋怨秦琬,不为别的,只因秦琬居然让万年公主化名“沈久”,以谯国公府旁支的身份在女学走读,弄得纪清露一颗心都是揣在嗓子眼的,唯恐金枝玉叶出了什么岔子,但看见秦晗这样高兴,她也就没什么抱怨的了。 纪清露的目光越过秦晗,落在紧闭的殿门上,深深叹了口气。 六年前,也就是永隆七年的冬天,秦琬成了皇太女。 这个好消息令缠绵病榻的沈曼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挣扎过了那个最难熬的冬天,次年春天的时候,已经可以站起来,甚至在花园里走几步。等到夏天的时候,看上去已经与正常人无异,只需要好好保养即可。 就当大家以为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永隆九年春,体质本就比别人差上许多的沈曼不幸再感风寒,这一次,新疾旧病来势汹汹,纵是药王再世也无济于事。 第769页 沈曼逝世后,秦恪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悲痛万分,他几度在爱妻的灵前昏厥过去,甚至不允许众人将沈曼下葬。若不是因为天气渐渐炎热,怕爱妻尸身腐坏,他不知多久才会点这个头。 从那之后,秦恪整日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只有在面对爱女的时候,会用愧疚地眼神看着她,用一种沉痛的,不祥的,仿佛预言一般地对爱女说:“裹儿,从今往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无论秦琬怎样努力,她的父亲仍旧倒在了那一年的秋天。 帝后尸骨未寒,突厥的土门可汗阿史那思摩已率大军进犯西域,非但如此,早已对中原虎视眈眈的高句丽与吐蕃,亦欺女帝软弱,挥师中原。 大夏四境,除却岭南被镇,未曾作乱之外,竟是三境都烽火连城,硝烟弥漫,就连江南也蠢蠢欲动,不少人伺机造反,想将大夏推翻。 那一战的惨烈,纵是纪清露现在想来,亦遍体生寒。 若非宰相穆淼与安南大都护周豫犹如鬼神一般地出现,带领大军,镇压住了江南的叛乱,保证了运河的畅通,令大夏拥有了稳定的后方与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除却将士的雨雪分账,统帅的指挥得当之外,又有兴平公主的决绝,以及黄门侍郎玉迟的不畏艰险,才让局势渐渐朝着对大夏有利的方向倾斜。 想到这里,纪清露心中又有一股难言的自豪。 当年若非陛下力排众议,坚持开凿江南运河,修葺东南运路,又大力括检隐户,长安的粮食都未必够吃,人丁也不充足,哪里支撑得起三线作战?虽说国力也因此有所损耗,但割下了吐蕃一大块肉,又踏平了富饶的高句丽,鲜卑也俯首称臣,朝堂上下,还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正当纪清露出神之时,秦晗眼睛滴溜溜地转,很自然地挽起这位长辈的胳膊,亲昵道:“纪姑姑,我听说,这一次的永宁节,几大都护都会回来?” 纪清露身上非但有正一品陈国夫人的外命妇诰封,也有从三品女学祭酒的官衔,本就享有议政之权,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见她轻轻颌首,道:“这次征北大军凯旋,又恰好赶上了陛下三年孝满,永宁节要大办。听闻周都护有致仕之意,梁郡王也被陛下召回。倒是西域那边,怕是只有叶将军会回来。” 大夏四线作战,除了内部****必须平定外,其余三线当然有主次之分。秦琬有心破高句丽,自然以东北为主战场。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令已经与新蔡长公主成亲的玉迟再走西域,与连慕一唱一和,冒险游说,拖延时间。也正因为如此,西域的防线不可不疏忽,自然也不能将主将全都召回京城。 “叶将军回来,那安姑姑是不是也要回来?他们会不会一直留在京城,一起和容叔叔编书?” 天一楼的藏书,虽有许多抄本对外开放,有一些珍贵的典籍仍旧收藏在皇家。更别说秦琬登基后,叶陵和安笙夫妇还在苏锐和陆氏先祖的诸多手记都献给了秦琬。秦琬不忍明珠蒙尘,命诚国公为主编,带领一些有才之士,编纂一套书籍。 显宗皇帝做王爷的时候,诚国公府就发生了变故,唯一活下来的嫡系,也就是现任的诚国公那段时间一直是养在代王府的,与皇室关系非常亲厚。他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性子谦和,也不乏手段,稳住那些心高气傲的有才之士,当然不在话下。 见纪清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秦晗也知道自己可能想当然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阿娘不光想加封梁王叔亲王位,好像还请了陈留姑祖母,想给梁郡王做媒。” 光是说这么一句话,她已经打了两三个寒颤。 燕王叔虽是公认的性情暴戾,却又怎及得上梁郡王冷血残暴?要知道,得知兴平公主的死讯后,梁郡王状若癫狂,吐蕃战俘一个没留,人头垒得比山还高,谁见到那副场景都忍不住大吐特吐,噩梦连连。打到后来,吐蕃人完全是被梁郡王的疯狂给吓住了,根本没了战意,也不管什么和突厥的盟约了,才能让西南的战役最先结束。 想到这里,秦晗又觉得梁郡王有些可怜,还有那位素未谋面,却令她极为佩服的堂姑姑兴平公主——为了弟弟能有个前程,甘愿去和亲。知晓自己会成为人质,令弟弟束手束脚之后,又宁愿不饮不食,自绝身亡。 同情归同情,秦晗可没忘记自己想打探的事情。 纪清露的心思何等灵透,一听就停了下来,神色已经有几分严厉:“殿下是一时好奇呢?还是帮人问的?” “我……”秦晗一噎,本想撒个谎,想到自己从来就没有瞒住长辈们的时候,老老实实低了头,说,“就,就是帮人问的!” 梁郡王残暴归残暴,战功赫赫却不是说的,承得又是梁王的嗣。虽说婚姻先是因为鲁王,后又因为国丧耽误了,却也架不住如今位高权重。就算再冷血无情,可止小儿夜啼,以他的身份,一旦娶妻,门第也不可能低,甚至可以说,适合的人很少。 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谁,纪清露不动声色地安抚道:“殿下放心,陛下何尝有厚此薄彼的时候?” 第四百七十二章 事难两全 秦晗知道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不由垂头丧气,心道阿兄我对不起你,纪姑姑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别的路就更不要想了,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的。 第770页 纪清露爱怜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心中不住叹息。 她与这位金枝玉叶也是近几年才有所接触的,按照秦琬的意思,让女儿在女学就读,一是为了让秦晗看看宫外的世界,体察民生民情,不要整天关在宫里,什么事情都不清楚,任凭底下的人糊弄;二便是秦晗对显宗皇帝和懿德皇后的感情深厚无比,若是每日闷在宫中,处处皆是回忆,至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斯人确已不见,纵是秦琬也觉得痛彻心扉,何况是秦晗呢? 纪清露本以为秦晗自幼娇贵,不好相处,谁料秦晗的性子却与她所想得截然不同——这位万年公主聪慧非常,心胸也很宽大,别人看得比天还大的事情,她笑一笑就过去了。女学中的女孩子多,摩擦也多,纪清露一开始还胆战心惊,生怕小姑娘心思多,想给公主个下马威什么的,触怒了尊贵的公主。谁料秦晗完全不放在心里,不足月余就混得如鱼得水,呼朋引伴好不快活。 更难得的是,秦晗完全没架子,相当自来熟,嘴巴又甜,对长辈更是逢人就叫叔叔姑姑,搂着纪清露的胳膊撒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不是不拿纪清露当外人,这次的事情,秦晗也不会张口就问,让纪清露既无奈又心暖。 在纪清露看来,这位公主殿下实在没什么缺点,硬要找一个的话,就是心肠不够硬,不懂与亲生的兄长划清界限,反倒亲厚无比。 如果秦晗只是个普通的公主,这样做自然是没什么关系的,偏偏本朝不同以往,陛下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未必就不会传位给女儿,公主却……这对天下至尊贵的母女究竟是怎么想的,倒是愁煞了外人。 想到这里,纪清露便道:“刑国公的婚事,陛下自有安排,不是我们能置喙的。倒是殿下,世间繁花甚多,您可要细细挑选才好。” 她本只是这样提点,谁料秦晗听了,竟有些扭捏:“那个,纪姑姑——” 纪清露见状,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调笑道:“殿下莫不是已有所好?” 如果是真的,那可就遭了啊!倘若陛下当真想让公主继承皇位,这段恋情,十成十会是悲剧。 “我……”秦晗面颊绯红,犹豫半天,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纪清露咬耳朵,“纪姑姑,您觉得萧霆怎么样?” 纪清露一听就知道,这下是真的坏了。 萧霆乃是萧誉的嫡长子,模样酷似其父,年纪轻轻就上了战场,屡立战功。 萧誉非但对陛下忠心耿耿,也是此番大破高句丽的功臣,一个国公衔是跑不了的。不仅如此,朝廷已经打算建立瀚海都护府,大都护的人选当仁不让,正是萧誉无疑。 国公府世子,父亲镇守一方,自己年轻有为。这样的人,自然是京中闺秀夫婿的大热门之一。若不是因为国丧与东北的战事,早就定亲了,也不会拖到如今。 “殿下——”纪清露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半晌方问,“殿下是何时见到他的?” 秦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就是前段时间,他不是先凯旋回京嘛!我们包了个茶楼,一起去看热闹,然后……”少年将军,英姿焕发,又生得俊美绝伦,正是闺中少女梦中人的模样。 这件事情,纪清露是知道的,女学的学生们,只要不瞎闹,她们有本事将事情办下来,纪清露也由她们去折腾。对她们来说,这也是一桩极好的锻炼,她只要派人跟着,保证她们的安全就行,结果却招来这么一桩。 尽管心中惊涛骇浪,纪清露却不露分毫:“然后呢?” “然后嘛。”秦晗的耳根都红透了,“后来有一次,我和同窗们一起去踏青,我,总之,我差点被蛇咬了,是他救了我!” 女学生之间的争风吃醋,些许摩擦,秦晗就只当没看见。她清楚自己身份特殊,万一人家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本来能弥补回来的,却被她雷霆之怒,全家遭殃,那有什么意思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原来……也是这样的啊! 纪清露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尽管相隔了二十多年,初遇萧誉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纪清露忽然不想劝秦晗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倘若当年的自己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也未必会走上这条道路吧? “陛下对殿下拳拳之心,殿下心有所属,何不告知陛下呢?” 秦晗隐约知道母亲对自己的期望,心里有点发憷,瞧见纪清露的神色,不由懊恼:“纪姑姑,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告诉阿娘是不是?好好好,我这就去说!”哼,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喜欢一个人,难道是什么坏事不成?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踏进紫宸殿的时候,秦晗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秦琬,就见秦琬令左右退下,神色十分柔和:“怎么?又闯什么祸了?” “才没有呢!我——”秦晗纠结片刻,索性挺直了胸膛,视死如归地说,“我喜欢萧霆!” 话一说出口,她反而轻松了。 出乎秦晗意料得,这位民间风评不是很好,据说杀了好些叔伯兄弟才登上天下的女帝并没有为此事勃然大怒,而是非常平静地望着女儿。语气很诚恳,并不将她当做孩子对待,而是像对一个成年人说话:“你阿兄想求娶阿盈女儿的事情,你是否知道?” 第771页 秦晗脸色一白,想到兄长苏沃请她帮忙打听的事情,舌头便开始打结,支支吾吾地说:“阿娘——”阿兄倾慕林家姑娘,怕她被阿娘许配给梁郡王,才巴巴求自己这个妹子帮忙打听的事情,不是除了自己之外谁都没说的么?阿娘怎么会知道? “你的陈留姑祖母与安南周大都护成婚多年,却无所出,周大都护之子本事平平,与周大都护不亲,也不走武将这条路。他们夫妇所疼惜的,唯有你高姑姑一人。她的丈夫林宣在江南做得很好,我打算升他做扬州刺史,已是一方封疆,再过几年回到中枢,进入政事堂也不是问题。这些年来,林家也陆续有很多族人参加科举,过个十几二十年,又是难以小觑的大势力。” “林宣与阿盈的女儿,一边搭着世家文臣,一边搭着一方都护,身上流着皇室与勋贵的血,阿盈与我关系也亲近,林家若是出了什么事,看在阿盈的份上,我未必就不会给他们留挑后路。你说,你阿兄处心积虑,谋求这么一件婚事,为得是什么呢?” 秦晗本想反驳,说周大都护已经要致仕了,但又想到周大都护在安南多年,自然有不少人承了他的情。更何况一方都护与已经致仕的都护,谁更令人忌惮,便咬住下唇,不再说话。 她心里隐隐是有这个猜测的,也想过要不要帮阿兄这个忙,到最后,理智仍旧压不过感情。毕竟,这几年来,阿兄的表现越是出色,阿娘就对他越是冷淡。明明年轻一代没有谁比阿兄更优秀,阿娘却视若无睹,非但不给阿兄一官半职,就连其他人想帮阿兄跑官都不能。秦晗见两位骨肉至亲竟然闹成这个样子,心中自然不会好受。 秦琬见她神色,话锋一转:“你想嫁给萧霆,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你是我的女儿,大夏最尊贵的公主,世间好男儿只有你挑的,没有能挑你的。哪怕你看上个贩夫走卒,我也能封他个闲散官职,令他全家荣华富贵,一心一意伺候你。” 九五至尊松了口,秦晗却没有半分开心,因为她听出了秦琬话中的意思,忍不住问:“那——不做公主呢?” 秦琬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平静道:“如果你不能遇到你晏叔叔那样的人,那么,你不仅不能拥有爱情,还必须杀死你未来孩儿的亲生父亲。一旦发现自己对谁动了真心,要么将那个人打发得远远的,不许掌握实权,也不许在自己面前出现,要么将他置于死地。记住,是所有的。” 秦晗面白如纸,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秦琬第一次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在她面前,那样的残忍,却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秦琬见女儿如此,心中叹了一声,平静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对这孩子来说,这个选择很难吧? 也不知为何,她的三个儿女,竟是长子最出色,次子最平庸。正因为如此,人人都认为,她要么就过继一个侄儿做继承人,要么就会立万年公主为储。毕竟大家都知道,公主过目不忘,聪明非常,颇有陛下之风,临川郡王却资质平平,功课总是要诵读十几二十遍,才能勉强背出。 秦琬心里自然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但她更看重继承人的心性,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一直压着苏沃,不令他有任何向上的机会——正如裴熙所说,倘若苏沃能一直恨秦琬为了权力不要他倒也罢了。面对泼天富贵都不动心,可见品行良好,放他出去做封疆大吏也未尝不可。只可惜,瞧苏沃的样子,怕是生了怨怼,恨秦琬不给他继承权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一心唯痴 秦晗踉踉跄跄地出了紫宸殿,明明前呼后拥,心中却空茫茫地,仿若游魂一般,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天生尊贵,又聪明伶俐,备受长辈喜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宽厚大方固然是她本身的品质,也是因为她拥有得太多,让一让别人并不算什么。但这“让”,也要看究竟“让”得是什么。 万乘之尊,九五之位,说不心动,那也太虚伪了。因为怕死而放弃,与因为爱情想放弃,怎能混为一谈? 怀着复杂的心情,秦晗漫无目的地乱转,不经意停下脚步——她看见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秦昭正躲在花丛中,扒着树枝,看着远处的青色人影。 “阿昭?”秦晗有些奇怪,就见弟弟被唬了一跳,险些失了脚,跌到花丛中,她连忙冲上去扶,姐弟俩差点一起栽倒,还好身旁侍从众多,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扶住,才没有满身碎叶泥土。 这样大的动静,再不发现就是傻子了,晏临歌缓缓走了过来,见到两人,轻轻颌首:“万年公主,临川郡王。” 秦晗察觉到秦昭的紧绷,拉着弟弟站起来,讪讪道:“晏叔叔。” 晏临歌没说什么,仿佛他只是来打个招呼一般,再与二人点了点头,就平静走远。 秦晗低头一看,秦昭努力绷着不哭,眼眶却已经红了。 他虽是郡王之尊,渐渐晓事后,也明白自己的尴尬身份,何况秦琬也没瞒他的意思,毕竟在秦琬看来,我是皇帝,你是我儿子,你的身份哪里尴尬了,我需要瞒着么?但晏临歌对这个独子却一直十分冷淡,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见了面也不说话,就算说话,也是对陌生人一般地客气、疏远。 秦晗很喜欢长得俊俏,仿若金童,身子却胖乎乎的弟弟,也喜欢芝兰玉树的晏叔叔,在她看来,卫叔叔虽然更似谪仙临凡,晏叔叔却也是散仙一流,浑然不将世事放在心中的高雅人物。唯有见到阿娘与抚琴的时候,眼中才会放出温柔的光彩。正因为如此,她对晏叔叔很是尊重,并不像旁人,尤其是她的阿兄苏沃一样,敌意满满。 第772页 但—— 想到今天与阿娘的交谈,秦晗搂住弟弟,大滴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她一直不明白,晏叔叔为什么不接近弟弟,现在才知道,那只是不忍而已。 在阿娘心中,最重要得只有江山社稷,倘若阿娘早于晏叔叔而去,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晏叔叔一个人留在世上。既是如此,晏叔叔又何必接近秦昭,既增尴尬,惹人怀疑,还令秦昭对他亲近?就如现在这般,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将来若真发生殉葬之事,也好令秦昭的感情天平能够倾斜,不至于为了从不关爱他的父亲去恨谆谆教导他的母亲。 这样深沉而厚重,充满着无悔牺牲和付出的爱,光是一想,就令秦晗几乎喘不过气来,内心更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绝望。 如果我要走上那条路,还能遇到比晏叔叔更好的人么? 秦昭不知道姐姐为何而哭,哪怕姐姐搂得他很不舒服,他也没说话,只是笨拙地踮起脚,抬起手,想要帮秦晗擦去眼泪:“阿姊,我不难过。” 秦晗一听,语声哽咽:“骗人。“ 秦昭见姐姐哭得更加悲伤,手足无措,半晌才闷闷道:“可是这样想,心里会好受一点。” 是这样的么?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心里就会好过?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秦晗嚎啕大哭,却知道自己不能怪自己的母亲。 她生来就是天下顶顶尊贵的人物,才有挑挑拣拣的权力,阿娘却不然。 当年的事情,秦晗隐约知道一些,明白阿娘的难处。那根本就不是“不进则退”的问题,而是“不争唯死”。若是太平美满,谁又愿意选择这条路? 她的荣华富贵,安稳祥和,都是阿娘给的。所以她不会因为阿兄的事情去怨恨,也不会厌恶自己的弟弟,相反,她很感谢晏叔叔陪着阿娘,令阿娘不孤单,也喜欢这个心地淳厚,一心一意拿她当姐姐,对她非常好的弟弟。 可—— “你不担心?”裴熙远远地看着姐弟俩抱头痛哭,似笑非笑地望着一旁的晏临歌,“我当自己冷心冷肺,天下第一,谁料还有个比我更甚的。” 若换做从前,莫说区区一个晏临歌,就是十个百个也入不了他的眼,更莫要说这般随意地说话。但裴熙发现晏临歌是一个聪明人,而且是一个十分难得的,聪明到近乎偏执的人之后,他就觉得挺有意思了。 晏临歌能为了儿子,七年如一日地将他当做陌路人,这样的自制力,就算是裴熙也有些赞赏了。这等聪明才智,忍耐克制,不用在颠覆朝纲,反倒用在复原琴谱,制作古琴上头,除了一个“痴”之外,没有第二个字能概括。 琴痴,也是情痴。 这岂非很有意思? 晏临歌神色淡淡,无喜无悲,就连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仿佛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公主与郡王都是仁德之人。” 看看,仁德。 简单两个字,已经把什么都说尽了。 天底下自诩聪明的人,只怕没几个比他们所看不起的那个“男宠”更明白,不管万年公主还是临川郡王继位,都不需要担心。 秦晗是个好孩子,秦昭也是。这两个人,无论谁坐上那张椅子,不管为了名声,还是本来就有的亲情,抑或是想坐稳龙椅,都不可能坐出姐弟相残的事情。哪怕沾不上权力,至多也不过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保住性命,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楚王一生所求,也不就是这一桩么? “命运,真是有趣啊!”裴熙意味深长地看了晏临歌一眼,“我很期待,不知你是否也是一样呢?” 说罢,施施然地离开。 晏临歌明白裴熙期待得究竟是什么。 没错,命运真是非常有趣。 今日的萧誉,论威望、地位、身份、战功甚至容仪,难道不是昨日之苏锐?今日萧霆所拥有的荣誉、盛赞、爱慕,难道不像昨日之苏彧?但不同得是,萧霆年纪轻轻就随萧誉上了战场,苏彧却没有;秦晗是尊贵无比的万年公主,她的婚姻不需要任何政治联盟来巩固,秦琬却不是。 不管裴熙还是晏临歌都明白,无论秦晗怎么选,秦琬都不会失望。 正如所有人想的那样,在三个子女之中,秦琬最疼秦晗,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会约束秦晗的任何选择。就像秦琬所说的,如果秦晗要走那条艰难无比的路,秦琬就给予至尊的权力,如果秦晗不走,那她也是大夏最尊贵的公主,只有她挑人的,没有人挑她的。至于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身为父母,难道还要管子女一辈子不成?日子过得好,过不好,那是她的事情,没有长辈大包大揽的道理。 “你早想到有这一天了。”裴熙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否则你也不会让久久去女学。” 秦琬让女儿去女学,真的是因为女学能学到东西,又或者女学能交到朋友?显然不是。 女学的教育资源再好,比不上皇宫;女学时认识的闺蜜再莫逆,知晓秦晗的身份之后,也会敬畏有加。就好比秦琬和高盈,年少相识,亲密无间,那又如何呢?高盈对秦琬难道就不敬畏,不尊重,说话的时候不多留几分心么? 秦琬真正要让秦晗看得,是人。 女学中的学生,有高门,也有低户;有嫡出,也有庶出。并不是说高门嫡出就一定好,低门庶出就一定差,但后者的上进心往往比前者强。为了改变命运,她们会抓住每一个机会,而对绝大部分女学学生来说,这个“机会”,就是如意郎君,否则为什么会有人嫉妒秦晗嫉妒到想要害她呢?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争风吃醋,秦晗虽无意,却挡住了人家捉金龟婿的路,想让她出丑,甚至丢了名节,没办法嫁入高门罢了。 第773页 秦晗遇到的种种事情,丽竟门早就全报上来了,只是秦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没让那些家族因此遭殃。正如秦晗不觉得这算什么,得到人处且饶人,秦琬也不觉得这算什么,毕竟“女学学生”本就是一道金字招牌,能让她们嫁入原本无法想象也根本接触不到的人家,为了这份机遇,各出手段并不奇怪。 这不是秦琬修建女学的本意,但秦琬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形,甚至明白,绝大多女学生就是为此而来的。但只要每届学生有几个能像女学历届以来最出色的学生,也是如今名满天下的宣威将军宋书语一样,丈夫作为父母官,面对叛军却先逃了,她却坚持不走,带领臣民守城半月,直至援军到来,那便行了。 秦晗生来无忧,自然不明白,人为了往上爬,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倘若她不懂,也就不会犹豫,干脆利落地选择爱情也就罢了。正因为她见了世面,明白了女子之争尚且如此,男子只会更狠,再想一想新蔡大长公主的例子,方会迟疑,会犹豫。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出差归来,可以恢复更新啦啦啦啦O(∩_∩)O~ 秦晗如果想当皇帝,痛苦在于,要牺牲掉作为女人的正常权力——比如家庭,比如爱情,甚至儿女。就好比她是公主,她爱谁就可以嫁给谁。但想当皇帝,她爱谁,要么打发对方远,要么杀了对方。她孩子的父亲不可以是高门,但低门出身她未必看得上,何况对方也不能活下来。哪怕真的有个人如晏临歌爱秦琬一般爱着她,如果她先要死了,她肯定是要对方殉葬的。与公主看得见的一世尊荣无忧相比,这个选择实在太痛苦了,但权力是切切实实摆着的,你们猜她会怎么选呢? 第四百七十四章 如意难寻 秦琬并没有否认裴熙的说法。 她对继承人的看重与培养,绝对是一等一的,只可惜……秦琬神色微冷:“大郎他,倒是会揣摩我的心意。” 这句话,裴熙也是赞同的:“放眼天下,智谋能与刑国公比肩的,也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秦琬自然知道长子之聪慧,却愈发不悦。 她对长子,满心愧疚,意图弥补,却唯独不会将江山社稷交托于他的手中。正因为如此,苏沃到达适婚年龄之后,秦琬精挑细选,方决定从隋家选个姑娘,与苏沃结发百年,谁知苏沃看不上。 “他是我的儿子,难不成我与宝奴夫妇关系莫逆,就要拿我长子的婚姻来填这个窟窿?隋家女郎有何不好?容貌秀丽,心胸阔达,娴雅又不失落落大方,出身也显赫。当利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隋家一门,一国公,一县公,一侯爵,姻亲故旧无数,满门荣耀。这样的身份,莫说是做国公夫人,就是王妃甚至皇后也做得。”秦琬一想到丽竟门探子传来的情报,一腔怒火就往上涌,“他却********不走正路,盯上了林家女郎。” 裴熙微微挑眉,不置可否:“他为什么这样想的,你会不知道?” 没错,秦琬知道,当然知道。 隋家虽然荣耀非凡,却如当年的申国公高家一般,一应荣耀都基于皇权之上。论仕途,沛国公隋轩都这把年纪了,却连正三品都没混上,更不要说进政事堂;瞿阳县公隋桎因卷入魏王一案,虽说后来也按部就班地升迁,至今却没能兵镇一方;平舆侯隋辕更不必说,虽然夫妇与秦琬关系极好,侯夫人朱氏还是女学的骑射教学,偏偏是富贵闲人的惫懒性子,半点也不参合政事的。隋家孙辈虽说有几个出息的子弟,但当利大长公主年纪也不轻了,不知哪一日就会撒手人寰。到时候隋家上上下下全要丁忧,三年一过,能不能再起来,那就难说了。 秦琬之所以为苏沃择定这门婚事,自然是出于两全的考虑——苏家与隋家联姻,一是令苏沃有了样样都好的妻子,有了显赫的妻族,能够更快以尴尬的身份真正打入勋贵圈子。毕竟仕途一道,就算有她提携,苏沃身份也有些尴尬,还是要些朋友才能更方便地做事的。二则告诉隋家,你们是长主之后,皇室不会亏待。如此一来,非但隋家安心,其余尚主的豪门也都能定下心神,更加贴心地侍奉公主,公主们终身有靠,自然也会感激秦琬。 这种两全其美的好事,偏偏苏沃看不上。 他所期待的妻子,乃是林宣和高盈的女儿。 这位林家女郎,虽也是一个样样都好的姑娘,面子上却是不如隋家女郎光鲜的。但她能带来的实惠,比隋家女郎只多不少——她的父亲已是一方封疆,年富力强,至少还能在政坛纵横捭阖二十年,入住政事堂也不是不可能。她的母亲是秦琬闺中密友,感情亲厚,外祖母陈留郡主又与先帝关系极好,备受秦琬尊重。外祖父柴豫柴大都护马上要致仕,少不得推荐几个人,又有香火情在。如果有这层门路,他可以借机安插几个亲信,慢慢在军中发展。 更重要的是,林家女郎身上虽流着皇家血脉,却来自于母系。她真正的根还在世家那里,朝廷可以轻易覆灭一个勋贵,但对世家动手,总要顾忌几番。这些年林家子弟多入仕途,一旦陈留郡主有个不妥,林氏的兄弟、从兄弟们,皆是不用丁忧的。 苏沃的目的如此鲜明,为得是什么,不问即知。 这也难怪,他明明是正统的嫡长子,偏偏摊上了这样尴尬的身份。嫡亲的妹妹,生父身份远不如他的弟弟,都有成为九五至尊的可能,唯独他,明明是这样的聪慧优秀,世间少有人及,秦琬却一直压着他,不令他有半点继位的可能。这如何不令他心生怨怼,觉得秦琬不公? 第774页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若他能一直恨你,我佩服他的骨气,放他去做个封疆大吏也未尝不可。”裴熙淡淡道,“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苏沃之前对秦琬的恨意,裴熙是能够理解的,毕竟这个社会就是如此,男人三妻四妾平常,女人红杏出墙就是浪荡下贱。身为儿子,因为生母的行为被人指指点点,尴尬不悦也是寻常,哪个厉害点的公主之子不是这样过来的?但一边恨母亲为什么不替父亲守贞,让自己面上无光;一边又恨母亲明明有无上权力,却半点不给予自己,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秦琬自然不希望儿子走这条路,但这并不是她想与不想就能如意的。故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我本打算给堂弟做个媒,令他有个好归宿。如今想想,还是先问一问罢了。” 她并不怀疑自己长子的手段,那样的容貌、出身和心计,想获得一个姑娘的芳心再容易不过。与残暴好杀、声名狼藉的梁郡王相比,自然是温文尔雅、处境堪怜的刑国公更能得到女子的爱怜。谁又能知道,梁郡王因自身遭遇之故,若是成了亲,定不会三妻四妾,令子女重复他与兴平公主的悲剧?又有谁能知道,看似光鲜亮丽的刑国公苏沃,实际上是一个连妹妹都嫉妒并利用的人呢? 虽然这桩婚姻有为了南方兵权,掺杂政治考量的因素,可毋庸置疑,秦琬绝对是照顾高盈的。论实惠,很少有什么婚事能及得上这一桩了,就像当年哪家闺秀都看不上隋辕一样,如今可不是悔青了肠子? “你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我倒觉得,只要有本事,到哪儿日子都是一样过,纪清露不正是如此?” 秦琬微微一笑,裴熙会意:“算算时候,宋书语应该在等候觐见你了吧?” 宣威将军宋书语,经历堪称传奇。 她本是一个杂货铺子老板的孙女,女学创办的第一年,广招学生,她偷偷去考明算科,结果被女学录取。从此平步青云,年年成绩优异,三年毕业后,嫁进了昌平伯爵府。 昌平伯爵府在京中虽是二流门第,对小老百姓来说却是了不得的豪门,更别说宋书语嫁给得是昌平伯爵的三子,也是整个伯爵府唯一科举晋身,前途最为远大的子弟。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希望这个儿子迎娶贵女,仕途更加平稳,他却坚持爱情,娶了出身寒门的宋书语。宋书语也争气,待人接物大方得体,侍奉婆婆用心,对待小姑体恤,学识又出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骑射女红厨艺样样精通,嫁进伯爵府后三年抱俩,还都是儿子。然后又毅然随丈夫外放,在地方上夫唱妇随,教化百姓。 故事到这里,本就是一出励志传奇,偏偏还有后续。 先帝驾崩,秦琬登基,不少人欺女帝软弱,举起反旗。更有一路叛军,自称是先帝流放江南时留下的儿子,自号“江南王”,竟也笼住了不少愚民,又联上了那些因为秦琬推行的种种政策,利益受到侵害的世家大族,势如破竹,连连攻克几城。 宋书语的夫婿得到相邻城池陷落的消息,六神无主,欲弃城而逃。宋书语却坚持不肯,在县城的官员跑得差不多的情况下,她先是铁腕手段,杀了趁火打劫的泼皮无赖,又假借女学的名头,称自己已经上书朝廷,很快就能等到援军。然后诸般调配,坚守了半月有余,得到了柴豫派去的援军,从而名动天下,受封宣威将军。 这位宣威将军功成名就后,并没有回到富饶的长安,而是选择前往岭南,在柴都护的麾下做个先锋,统兵一方,威风凛凛,秦晗很是向往。骤然见到一直以来崇拜的偶像,秦晗连忙将宋书语拦下,好奇询问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为何不跟随丈夫逃跑,反而坚持守城,甚至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孤身一人前往岭南? 宋书语此番回到长安,遇到的眼光有千百种,却多是鄙夷和排斥,看待她犹如异类。并斩钉截铁地预言,她抛夫弃子,将来定会后悔。唯有这位小公主,神情清澈,哪怕问题有些失礼,却也只是好奇,故她轻轻笑了笑,柔声道:“殿下,我这一路,看上去风光,实则艰险万分。” 嫁入豪门之后,人人都说她福气大,高攀,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战战兢兢,打起全部精神应对婆婆小姑妯娌,甚至伯爵府下人的刁难,也不知咽了多少眼泪,用了多少心机,才塑造成人人称赞的贤惠模样。哪怕午夜梦回时总觉不足,不明白自己一生所学如何施展,但夫婿待她极好,两人恩爱美满,一同为未来努力,她便放下心中遗憾,觉得多苦都不算什么。直到丈夫打算弃城而逃,她才如梦初醒,坚决不肯,誓要与城池共存亡。 然后呢? 想到这里,宋书语自嘲一笑。 平素柔情缱绻,百般恩爱的丈夫,见她“执迷不悟”,不肯随他一道离去,竟要生生扼死她。 与其城破,让她被叛军糟蹋,还不如先杀了她,以全贞洁? 这就是她倾心相爱的丈夫,这就是她委曲求全争取来的一切?她该庆幸自己上骑射课没有偷懒,哪怕男子先天力量强大,夫婿到底疏于练武,又怕时间不够,只能放过她,仓皇逃跑…… “但我不后悔,因为,不管前方多难,这都是我选择的路。”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天下四方 宋书语复杂至极的内心,秦晗无法理解,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忍不住问:“你恨他么?” 第775页 “恨?为什么会恨呢?”宋书语知道很多人这样想,她也不屑辩解,但面对这个一脸真挚的小公主,她还是吐露了一二心思,“如果没有他,我纵在女学中小有所成,也不过是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我们不过是志不同道不合,各走各的路,仅此而已。” 可……他想杀了你啊! 秦晗没有再问,宋书语也没有回答,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别过万年公主,来到紫宸殿,就见女帝高坐,端庄威严,又不失亲切风度;容光慑人,气度更令人心悦诚服,安南大都护柴豫与陈留郡主坐在一旁。 宋书语向秦琬行礼之后,秦琬给她赐了个座,见她坐下,方含笑道:“宋卿,朕听柴都护说,你想向朕求个特旨,要几个不入流的刀笔吏名额?” 安南大都护乃是岭南一地的土皇帝,别说区区几个刀笔吏,就算是四五品的官员,走了他的门路,想升一升也是很轻松的。宋书语求到柴豫那里,柴豫又直接放到秦琬面前的,显然此事不同一般。 宋书语本来就不敢落座,只是虚坐着,一听秦琬问,立刻站了起来,肃容道:“臣却有此意。宋家女儿,婚姻颇有些不顺,臣欲将几个姐妹、侄女带往岭南,帮臣打一打下手。” 轻描淡写得一番话,藏在背后的却是宋家所受的深深委屈。 宋书语的丈夫身为朝廷命官,面对叛军却弃城而逃,本该满门抄斩。看在宋书语守城有功的份上,只判了罪魁祸首流放三千里,昌平伯府夺爵,一家上下全被贬为庶人。若非宋书语照顾,早就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只可惜,宋书语明明冒着生命危险,保住了城池,也救了夫家、娘家满门和儿女的前程。众人表面讴歌,心里却都觉得她自私自利,只想到自己,浑然不顾丈夫儿女的立场和性命。连带着宋家女儿的婚姻也受了连累,出了嫁的,婆婆阴阳怪气,没出嫁的,倒有一多半被退亲。就连宋家人,对宋书语也是多有指点和非议。只不过她是宋家官位最高的人,宋家得仰仗她,也只能说说而已。 宋书语之所以前往岭南,不回长安,多少有这一份不公平对待的原因在。哪怕秦琬对她十分看重,也难解她心中苦闷。好在这两年驻守岭南,非但柴大都护和陈留郡主很欣赏她,她也交到了真正的朋友——夷人的领袖名义上是一个十余岁的年轻男子,实则整个部族的大权都捏在他的母亲手里。那位被夷人奉为“圣母”,被秦琬册封为凉国夫人的奇女子自幼喜好汉学,见识广博,贤明而果决,与宋书语相交莫逆。宋书语见得多了,也渐渐打开心结。 事实上,此番回京,除了想把两个儿子带走之外,也是为了处理家族的事情。 长安繁华,族人故土难离,不愿去岭南,也是寻常。愿意跟她走的,她就带走,不愿意的,她总不会亏待他们。但家中的姐妹、侄女,好些都被耽误了,再拖下去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 她们明明没做错事,却一辈子都要活在旁人鄙夷的目光中,倒不如随她一道去岭南,给她们找点事做。 夷人们虽教化不如汉人,却有走婚的风俗,女子主事的家庭乃至部族都不少。虽说到了那里,仍会遭到一些排挤,却比长安好上太多。 秦琬欣赏宋书语这份坚毅的心志,也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淡淡道:“刀笔吏虽不入流,却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宋书语立刻跪下:“请陛下恕罪。” 陈留郡主坐在一旁,有心提醒,却被柴豫轻轻按住,微微摇了摇头。 论对秦琬的了解,陈留郡主虽是长辈,却没有柴豫深。柴豫心中清楚,秦琬登基三年,镇压叛乱,击溃吐蕃,大破高句丽,皇位终于坐稳,肯定打算着手改革了。这也是为什么早在大半年前,吏部就开始统计各地刀笔吏数量,让各州郡县将名单悉数报上来,导致宋书语求几个刀笔吏名额,还要在皇帝这里挂号的原因。 刀笔吏不入流,不算品,不领俸,兢兢业业工作,吃穿用度却都要自己贴钱,朝廷是分文都不会给的。唯一的好处便是“官身”,若是在小地方,也算“士绅”,县令们好歹会给一两分颜面。 科举选拔的人才到底少,如果地方上,或者中枢哪里有空缺,怎么办呢?就是从这些刀笔吏中拔擢人才了。但这种希望实在太过渺茫,不知多少人熬白了头发都没能等到这一天,毕竟放眼天下,又有几个卫拓呢? 话又说回来,若不是梁王一系落难,卫拓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做刀笔吏。十有八九像裴熙一般,起点就是太子伴读,甚至王府祭酒了。 秦琬见宋书语跪着,也不喊她起来,只是问:“你看中的几个女孩子,读过什么书?” 宋书语先前听秦琬那么一说,还以为自己太过造次,冷汗都浸透了衣衫,等待即将到来的惩罚。如今又听见秦琬有此一问,不敢隐瞒,忙道:“回陛下,臣挑选的几个女子,《九经》都粗粗读过一遍,算学也懂一些,性情也温婉平和,并不是那等掐尖好强之人。” 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 她虽远在岭南,却也知道,自打天一楼被献给朝廷后。秦琬就命人誊抄其中诸多经典,兴建“海若阁”,对天下学子大开方便之门。又命诚国公主持编纂《承天大典》,近来屡有流言传出,说是朝廷正在讨论是否要将《论语》、《孝经》和《尔雅》刻成石经,放在太学之内,与《诗》、《书》、《周礼》、《仪礼》、《礼记》、《易》、《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并为“十二经”。 第776页 此事涉及科举,不可等闲视之,但既已传出风声,想必不远矣。她这时候只提《九经》,是不是有些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秦琬倒不在意这些,闻言便道:“既是如此,你带她们去拜见纪卿,令她考校一番。若是得宜,朕便允了。” 宋书语千恩万谢,心中却有些惴惴。 自家的事情,她还是清楚的。由于她拜入女学,功课极好,嫁得贵婿。姐妹、侄女们羡慕之余,也努力攻读。平素读书、练字,用得便是她默下来的抄本,她此番回来考校,虽说因为这两年宋家被人非议,有些女孩功课落下不少,但底子还是在的。可……纪清露到底掌管女学多年,勤学不缀,哪怕比不上国子监祭酒才高八斗,一般人也难望项背。若是在纪清露那关被打回来,脸可就丢大了啊! 待到纪清露走了,秦琬这才望向柴豫,有些惋惜,更多得是挽留:“姑父,你当真不再做几年大都护?” 既无外人,面对两位长辈,秦琬自然而然地换了亲昵的称呼,柴豫心中暗道这位陛下果真不凡,威严之时令人看不透心思,仁爱之时令人如沐春风,面上却一派严肃,站起来行礼道:“臣已老迈,有负陛下圣恩。” 柴豫致仕确实打乱了秦琬的计划,因为当年柴豫就任安南大都护,为了尽快掌权,稳定先帝的帝位,其实是与安南都护府残留下来的将领们有些过节的,谁让魏王在此地经营过呢?秦琬为处理这件事,将安南都护府为首的“刺头”都抽调置换,才令柴豫更加顺利地接管安南都护府。柴豫掌兵也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别人按照他说的做就行,手下猛将颇多,奈何独当一方的人才少。 他这么一退,安南都护府没有谁能担当得起大都护的位置,偏偏高句丽已被攻破,朝廷将设立瀚海都护府,率先考虑在安北都护府里抽人。这就意味着安北都护府那边也抽不出更多的人手,更莫要说是一方都护。至于对抗吐蕃的区域,那就更不用说,都护府设立与否还在考虑之中,否则秦琬为什么要派梁郡王去呢?还不是借他的身份压阵? 算来算去,安南大都护这个位置,也只有叶陵合适。可北方战事平息,专攻西线,压力虽然小了些,但按照她之前的想法,祁润调回来做尚书左丞,连慕去做凉州刺史……想到这里,秦琬又看了一眼陈留郡主,一颗心也软了。 两位长辈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却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历经艰难,终于走到了一起,自己再令他们奔波在外,倒是私心重了。故她笑了笑,说:“不碍事,姑姑和姑父留在长安,也是喜事一桩。” 喜从何来?当然是婚事! 柴豫之子外放地方,官做得远不如林宣大,儿女婚事还没能高到让秦琬关心的程度。这一点,柴豫和陈留郡主心中都有数。但见两人相视一笑,方由陈留郡主道:“陛下泽被四方,我等感激涕零。” 秦琬微微一笑:“不知林家女郎是否如姑姑、姑父一般,愿意留在长安?”言下之意,竟是在问,两人究竟看好梁郡王,还是韩郡王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的时候,忽然想到岭南宋阀……我脑洞果然很大(づ ̄3 ̄)づ 第四百七十六章 明君气象 秦琬想照拂自家的意思,陈留郡主一向是清楚的,虽说人选是梁郡王这件事令她有些头疼,本想用辈分不合推了,却又不愿拂了秦琬的好意。毕竟,得罪一个侄女没什么,但这个侄女是皇帝,那就要细细掂量了。可她完全没有想到,秦琬提到的人选里,竟有韩郡王。 韩郡王是陈留郡主的侄儿,她自然是见过的,容貌俊秀,性情也温和。或许是因为父亲韩王被马活活拖死,实在太惨的缘故,这位郡王对骑射一向敬而远之。平素也就听点小曲,喝点小酒,写几首酸诗,赏玩古董。谈不上纨绔子弟,却也绝对不是个想上进的,可谁让人家是郡王呢?哪怕他不往外伸手,郡王用度也够他嚼用八辈子的了。 这样一块人人争抢的大肥肉之所以迟迟未能成婚,就在于韩王太妃实在太过小心了。 按理说,先帝驾崩一年后,韩郡王就能说亲了,太妃却一点动静也无。日子一久,就传出不少风言风语,说她寡母心态,把独子看得如同眼珠子,不愿让韩郡王成亲,平白多个媳妇来分儿子。不少眼热这门婚事的顶尖人家见状,热炭般的心思也渐渐熄了——别人没这意思,他们也犯不着贴上去找不自在。再说了,寡母独子,一手带大,这种婆婆往往最不好相与,指不定结亲结到最后就成了仇。寻常人家,以他们的门第,怎么也能帮女儿撑一撑腰,张一张目,遇上这样尊贵的宗室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类似的风言风语,韩王太妃听了不少,却恍若未闻,岿然不动,半点没有澄清的意思,仿佛年过弱冠还未成亲的不是她独子一般。 直到今年,众人终于回过味来,明白太妃是要讨陛下的好,扎实为先帝守满三年孝,待到东北大捷,高句丽国破,才提儿子的亲事。否则前线战火连连,这边锣鼓震天。陛下看了,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不痛快。 能把陛下的脉号得这么准,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想到韩王太妃与新蔡大长公主交好,这个主意是谁出的,不言自明——除了新蔡大长公主的驸马,洛阳令玉迟外,还能有谁? 第777页 有这么一位智珠在握的权臣在,又是血脉极近的宗室,只要不生出那点野望,这一辈子怎么可能不平顺? 只不过,君臣的名分在这里,郡王府又有媵的名额……陈留郡主心念一转,忽然打了个寒颤。 指婚梁郡王的事情,姑侄本心照不宣,为何又加了个韩郡王?陛下不可能莫名其妙就改变心意,拿个郡王来“赏”他们家,绝对出了什么事,难道—— 一想到某种可能,陈留郡主心中一跳,却很快平静下来,轻描淡写地说:“她小小的人,哪做得了这样的主,当然是任凭长辈安排。” 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陈留郡主,历经四朝,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这点小事算什么?哪怕是夫家上蹿下跳,她也半点没卷进去,地位也稳如泰山,更何况是现在呢?故秦琬轻轻颌首,含笑道:“姑姑说得是。” 见秦琬表了态,陈留郡主原本悬着的心也就落了下来。 只要林家关键问题上不出大错,秦琬总是能容的,既是如此,细枝末叶就算不得什么了。 但…… 陈留郡主和柴豫交换一个眼神,心中都有些郁郁。 林大娘子若是嫁给了梁郡王,林宣十有八九就得调回来,陛下就算再信这两人,也不会让一文一武各自封疆,鞭长莫及,至少要放一个到眼皮子底下看着,这是原则问题。对林宣来说,这也是好事,外放再怎么得意,终究比不上中枢为官做宰,名留青史。 可如果林宣做了刑国公的女婿,那就对不起了,陛下绝不会让刑国公有个宰相岳父,陈留郡主的脸面也没有大到能左右这等朝堂大事的程度。林宣的仕途也就止于扬州刺史,绝对回不了中枢,一辈子就这样到头了。 唉,这—— 陈留郡主的顾虑,秦琬自然知晓,她批完了折子,看了一会儿书,便与晏临歌一道用晚膳,顺带提及这件事:“我有一事,思虑许久,不知妥当与否。” 他们二人虽无夫妻的名分,却相敬如宾,感情颇好。晏临歌不理朝堂,不涉政事,但他本就是极聪慧的人,耳濡目染,相处多年,对秦琬也了解,自然能谈得来。秦琬知他品行,也不避讳:“大郎苦思林氏,夜不能寐,若林氏也有此意愿,我也不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晏临歌知道秦琬这是气得狠了,不由劝道:“他年纪尚轻,有什么事情不能明说呢?林宣也是你看重的臣子,若为此事,母子、君臣离心,实在不美。” 秦琬知他在担心自己,不由微笑:“你放心,林宣是个聪明人。” 如今的朝堂,已不像世祖皇帝晚年时的青黄不接,而是人才济济,生机焕发。 别的人才姑且不说,光说宰相——江柏老而弥辣,穆淼手段圆融,卫拓和裴熙更是人中龙凤。虽说江相顶多再过个一两年就要致仕,可有玉迟在,怎么也不可能轮到林宣上位。除非秦琬愿意破一直以来六宰相位四人担的惯例,分宰辅之权。但以秦琬的自信,以及对臣子的尊重,想让她玩这一手,就目前来说,非常难。 就算玉迟心甘情愿继续呆在洛阳当他的洛阳令,不入政事堂,林宣调回中枢后,想冠宰相的头衔,也要与同样回来的祁润一争。若是再拖,过个几年,秦琬再将连慕召回来,除非这几人中有人忽然暴毙,否则,林宣十有八九是争不过他们的。秦琬之所以想调他回来,半是出于平衡过度的政治考量,另一半则是托了陈留郡主与高盈的福。 这些事情,以林宣的脑子,心中自然有数,故秦琬缓缓道:“不过,你说得也对,他既是我看重的臣子,我便不能为了自己的儿子,令臣子寒心,亏待林家。” 她只字不提这件事情,林宣的女儿可能也有份,毕竟归根结底,这就是她的长子惹出来的祸事,自己只是帮忙描补。 林宣略退一退,林家人的仕途就上来了,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不仅如此,以晏临歌对秦琬的了解,她想要补偿,那就肯定很大方。想到高盈还有个次女,晏临歌心领神会,明白了秦琬的用意。 梁郡王和韩郡王是长辈,往下一算,便是楚王、齐王世子。 楚王是秦琬的兄长,一生富贵荣华,在秦琬面前也算说得上话。齐王是秦琬的堂兄,现任的宗正寺卿。这两位亲王在大夏份量极重,并非想攀附就能攀得上的。 大夏的政局一向严酷,一旦出了什么事,臣子直接下狱,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更不要说申辩。亲王却有权力进出皇宫,觐见皇帝,向皇帝求个情,指不定就能救了亲家满门的性命。 正因为如此,在大夏,与宗室联姻,得公主下降,绝对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这也是本朝开国皇帝的意思,尊重臣子归尊重臣子,自家人的利益还是要保障的。在他看来,只有那等没本事的家伙才会猜疑来猜疑去,太宗皇帝也是一样的想法。有人建议驸马不得入仕,荣养就好。太宗皇帝一个巴掌就将对方扇飞,觉得对方叽叽歪歪烦死了,老子的女婿,自然要是一等一的好男儿,非但要用,还要重用。你把女儿许给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知道风花雪月的小白脸,你心里乐意?能滚多远给我滚多远! 晏临歌知道秦琬样样都想好,不由叹道:“这些事情,也无需你亲力亲为。” “自家子侄,多关心一些也没什么。”秦琬沉吟片刻,才道,“若是真如我所想,林宣也不愁没事做。” 第778页 高句丽既已平定,对方举国之财,萧誉已运了大半回来。又逢风调雨顺,航路畅通,国家有钱了,自然要收买人心。 晏临歌知晓,战火熄了之后,秦琬除却一如既往的括户之外,还有两件大事要做,便道:“若是一并推行,会不会太急?” 秦琬也在斟酌这个问题,思忖片刻后,才道:“盐政之事,不急于一时,乃是长久之计。毕竟,若是像当年的乐平一样,建议虽好,却是与民争利。日子短一些还好,日子长了,怕是有倾国之祸。” 如今的当务之急,应是另一件事,一件秦琬已经谋划了许久的事情。 永元三年,五月十七日,安南大都护柴豫上书,言岭南教化未够,希望本朝多派士子前往,以教化夷人归顺大夏。宣威将军宋书语主动请缨,愿带宋家子弟前往,其中不乏女流之辈。 秦琬大悦,当即赐予宋家子弟官身,又言,宋卿廉洁自好,赤忱为国,朕心甚慰。刀笔吏虽是流外官,不入品,但教化四夷,于国有功,应当奖赏。自今日起,大夏边陲的流外官吏,皆领从九品下的官员一半俸禄,以兹奖赏。 作者有话要说:秦琬以前推行的政策,经过块十年,终于发挥成效,直接体现在——大夏有钱有粮了(* ̄3)(ε ̄*) 第四百七十七章 臣子难为 京城,林府。 她方才拿出审犯人的劲头,破天荒责问了长女,长女见母亲难得一见的疾言厉色,眼眶早红了,低头承认自己确实与刑国公在公开场合见过几面,有些交流,自己对刑国公颇有好感,却也没到非君不嫁的程度。只是少女怀春,心里惦记了这么一个人罢了。 高盈再怎么讨厌苏沃,也不得不承认,苏沃的身世、容貌和才学都摆在那里,京中年轻一辈几乎没有能超过他的。就连自己见了,也不是对他心生怜惜,觉得他谈吐不俗,处境尴尬么?如今一想,当真冷汗涔涔,不寒而栗。 苏沃光是这一点就甩了梁郡王几条街,更不要说别的。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嫁给弑父杀兄,残暴不仁,从亲戚关系来论能称一句“表舅”的梁郡王,少女担忧未来的同时,忍不住将喜欢的人一再美化,也是十分正常的。 高盈当然不好指责女儿,发乎情,止乎礼,喜欢一个人,也没伤害到别人,又有什么错呢?故她真是愁肠百结,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宣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抚道:“没事,陛下仁厚,已经帮我们把路都安排好了。” 他原先的忧虑也莫过于被迫卷入夺嫡,但陈留郡主已经带回来了皇帝释放的讯息——你们家,我是一定会照顾的。如果你有心争一争宰相之位,你的大女儿就嫁进皇室;如果你只愿做一方封疆,你的次女就嫁进皇室。反正无论如何,皇家都会与你们结亲,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照顾了。 秦琬的做法很巧妙地帮林宣解了围,也就是说,不管他怎么选,这事不涉及站队,纯粹是政治层面的立场,究竟是进还是退罢了。 这反而令林宣为难。 他久居江南,自然知道,秦琬是一定会对盐政动手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想回京的原因。 “盐”的事情实在太过麻烦,一旦盐政改革,他这个负责的人处处得罪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好比玉迟,修葺东南运路,功在千秋,却以陛下重臣、大长公主驸马之身,三年五载是别想回京为相了。虽说洛阳令也是位高权重,却不可否认,这个职位离中枢还是有一点距离的,尤其是在皇帝不喜欢驾幸东都的时候。不管名声还是实惠,仍及不上宰相。 林宣知道,事涉盐政改革,一个弄不好,他将官声全毁,家中子弟也要受严重的影响。哪怕秦琬袒护,却也很可能是半生清名,晚节不保,落得个被迫致仕的结局。如果入京的话,哪怕只是做个六部尚,不当宰相呢,论安全肯定也比扬州刺史好,只是权力在某方面可能稍微次了一点,但也未必不如。 即便如此,对留在江南,涉及盐政一事,他又有些心动。因为他知道,宰相,自己不一定能熬到。可扬州刺史,自己是十拿九稳的。若是盐政做得好,青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比宰相也不差什么。他究竟是要求个平稳,还是拿自己的政治前途赌这么一回呢? 高盈有些没明白林宣的意思,但她也清楚,不管是母亲、丈夫还是秦琬,所思所想都超过她太多。就如当年,她对秦琬提苏锐英姿,秦琬就能想到四境不太平一样。她对丈夫的判断深信不疑,闻言便道:“既是如此,那琴娘……”说到这里,她实在忍不住,眉心微蹙,忧虑非常,“我看刑国公,仿佛就看见了他的父亲,还有魏——当真不是良配啊!” 林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高盈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哪怕苏沃再不好,到底是秦琬的长子,不是他们这些做臣子能嫌弃的。哪怕她和秦琬关系不错,事涉儿女,也不敢随便评论。何况苏沃除了********想上进之外,也没看出哪里不好,但这份心思,本就是最大的隐忧,也会挑起秦琬心里最深的内疚。 “刑国公——”林宣欲言又止,沉默了不止多久,才道,“刑国公天纵之才,欲效仿陛下,奈何无论文武,都没有领路人。咱们家样样都好,只怕这‘不足’,就要落到这一桩遗憾上了。” 短短一番话,却是触目惊心。 第779页 林宣在江南官场待了二十年,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这种涉及家族的大事,自然是想了又想,终于将苏沃的意思琢磨透了。 苏沃想当皇帝,非常想当皇帝,可秦琬不让。所以,他要另辟蹊径,积攒实力,但这想法被秦琬看了出来。并用繁花锦绣砌成了一个笼子,将苏沃关在里头,导致苏沃身为国公,空有富贵荣华,却没有资源,没有门路,更没有指导者。尤其在大义公主病逝后,更是如笼中困兽,毫无出路可言。 想要当皇帝,至少得先了解朝廷是怎样运作的,军队是怎样管理的,又有怎样的门道吧?秦琬当年,文有裴熙,武有沈家。虽在流放之地,看似偏远,但朝廷这一套运行机制,在父母和裴熙的教导,以及赵肃从下层的角度来看待的侧面教导之下,秦琬对文官武将,上层下层,都是有一定了解的。然后便是先帝对她百依百顺,身为皇长子,政治资源在手,毫不吝啬地倾斜,赵肃、萧誉、沈淮……这些人的第一步,都是这么上来的。 这些弥足珍贵的资源,苏沃统统没有。 在勋贵中,他没有领路人,不了解勋贵之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在文臣中,他没有引导者,就算拉拢了几个士子,对方还想他帮他们谋官,完全派不上大用场;在武将中,他就更没有什么资本,那些派去教他骑射的师傅,都是陈玄和常青精挑细选过的。除了教导,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以苏沃之聪慧,只要给他打开一条门缝,他就能把大门给掀了,所以他把各方势力都搭着的林家当做了突破口。这一点,林宣心知肚明。可如果真成了姻亲,林宣能舍了女儿讨好皇帝,却半点不指导这个女婿,不在乎女儿过得是什么日子么?那可是他与高盈的第一个孩子,一直以来都爱若掌上明珠。莫说他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哪怕真做了这样的事情,也会令岳母、发妻齿冷,圣上那头又该怎么看? 一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林宣便觉头疼。 在他看来,在秦琬手下干活有利也有弊,利当然是这个皇帝不多疑不猜忌,待人宽厚大方;弊则是主君太过聪明,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压根糊弄不过去。只能权衡轻重,看看怎么取舍的好。 这么一位明主,怎么就没狠一些呢?直接把长子弄个“暴毙”,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等等! 林宣忽然想到一件事,略有些疑惑地问妻子:“刑国公平素与谁交好?博望侯呢?他们两兄弟关系如何?” 博望侯姓杨名繁,乃是刑国公苏沃同父异母的弟弟,年幼的时候也养在秦琬身边一段时间,后过继给了大义公主做承嗣之子。 大义公主的母族弘农杨氏已因叛乱之故,一蹶不振,刚好博望侯生母也姓杨。秦琬索性就改了博望侯的姓,让他随两个母亲姓杨,又给他封了个侯。 众人见了,也觉啧啧称,认定博望侯乃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好运儿。毕竟别的庶子,再怎么荣华富贵,也多是父祖垂怜,自己争气,又或者沾了没有嫡出兄弟的光。只有他摊上个好运的嫡母,非但没磋磨,反倒予以高位,也算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幸事了。 被他这么一问,高盈也嘀咕起来:“博望侯与刑国公虽是一块长大的,却不怎么投契。我听说博望侯不喜习文,也不爱练武,偏好那些商贾之道。你也知道,他的生母杨夫人乃是京城最大绸缎庄的主事,他平常又在锦绣堆里打滚,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我想,对这个兄弟,刑国公怕是……”有些看不上吧? 林宣听了,不由惋惜:“博望侯是个明白人。”哪怕女儿嫁给他,也比嫁给刑国公好啊! 高盈对博望侯也有点瞧不上,抱着孩子找上门的,连个外室之子都不如,庶出都算不上,哪怕封了侯呢,也入不得高盈的眼。听见林宣这么说,高盈不由愕然:“宣郎何出此言?” “二十年前,我初入京城,平民女子以针凿补贴家计,或去大户人家做婢女,打短工,或求寺庙、道观布施。权贵人家的女眷,念得也多是佛经、道藏,很多大字都不识,虽生于高门,眼光见解却与出身不匹配。”林宣感慨道,“陛下喜女子饱读诗,不喜她们年纪轻轻就拈着佛珠念经。权贵人家争先恐后令子女读,也一改处罚晚辈就令他们抄经的风气。很多平民女子,宁愿去绸缎庄做几年女工,求个稳稳当当,也不愿再去做婢女,对人卑躬屈膝。” 这一点,高盈比林宣感触更深,她是摊上了一个好母亲,才能样样顺心。想想她那些庶出的妹妹,国公之女却不识几个字,成天为了一两件衣服首饰你争我夺,整个申国公府歪风邪气,如今想来,真是有些后怕。 作者有话要说:楚灵王喜好士子细腰,臣子们怕失了宠信,每天只吃一顿,拿带子勒腰,久而久之,个个面黄肌瘦,可见皇帝的喜好对大臣的影响。这也是秦琬为什么在刚执政的时候,就执意开办女学,拿自名下绸缎庄雇女工的原因。不光是做个榜样,也是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她喜欢女孩子读书,也会收留贫穷无依的女子做工。   这样一来,哪怕臣子们是为了讨好她,才让自家女儿读书,或者收留女工,也算是一项进步了。比起明令的,容易让人抗拒的政策,这种潜移默化反而更让人能接受。哪怕一开始,臣子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讨好她,但确实起到了作用,这就行啦!等过个一两代,贵族女子都饱读诗书,总有些人眼界开阔之后,就会有不一样的想法。比如宋书语,哪怕她在女学读书,一开始还是想嫁个如意郎君。但她心中埋下种子,在城池要陷落的那一刻终于生根发芽,走上不一样的路。火苗虽小,但有总是比没有好嘛! 第780页 第四百七十八章 博望侯爷 林宣的官能做得这么大,除了本身能力出众,又简在帝心外,也在于他始终奉行一条生存准则——绝对不和皇帝对着干。 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刑国公在这一点上远不如博望侯,但转念一想,自己毫无做皇帝的可能,才会如此判断,刑国公身在局中,隐约有一丝渺茫的希望,滋了念想,生了心魔,也无可厚非。 “刑国公乃是陛下的长子,婚礼自不可等闲视之,三书六礼,少说要筹备一两年,谁知晓有什么变化呢?我略略指导他便是了。既已决定再去江南,刑国公虽天资聪慧,面对此等情景,也是鞭长莫及。”林宣斟酌片刻,还是决定采用最无奈的“拖”字诀,,见妻子眼中有了一丝泪光,他摇了摇头,既痛苦,又愤懑,带着一股难言的惆怅,“梁郡王虽好,却与咱们家琴娘无缘,更不要说韩郡王。” 高盈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听见林宣这么说,泪水簌簌而下。 早知如此,她就该给女儿定亲才是,但江南虽好,到底不比长安,天下英才尽在天子脚下。身为父母,哪里会不想给子女最好的呢? 林宣凝视着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刑国公苏沃之所以会选择他们家,除了他们家的权势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便是高盈的存在——哪怕是在高门大户,母亲与女儿也是更亲一些的。但到了牺牲女儿保全家族的时候,这些女子,哪怕是当家主母,在这种关键时刻也未必说得上话。毕竟,女儿不是后半生的依靠,儿子才是呀! 也只有皇家的公主、郡主、县主,有宗室封号的女子,以及高盈这种特例,做丈夫的才会不光在感情、颜面上尊重她,也会出于利益的考虑,照顾她的意志,谁让她背后站着陈留郡主和安南大都护柴豫呢? 林宣与高盈夫妇心如火烧的时候,博望侯杨繁正站在廊下,凑着挂着的鸟笼,笑嘻嘻地逗着里头的鹦鹉:“再赞美小爷两句?来呀,说几句?说得越多,小爷赏得越多!” “混蛋!混蛋!” “反了天了,一只鹦鹉,居然敢骂小爷混蛋?” “你呀!”杨夫人见杨繁撸着袖子就要掐,又好气又好笑,“它好好地呆在这里,你又何必去招惹它?” 杨繁一副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就是好运,遇上了个宅心仁厚的饲主么?换做别家,像它这样恃宠而骄的东西,早就被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哪能留在廊下,尽享秀丽风光?” 听他话中有话,杨夫人神色一凛,将他拉到书房,见没有旁人了,这才板起脸训斥道:“你实在越来越不像样,那一位岂是你能说的?” 她在这个儿子面前一直有些自卑,觉得自己身份低,当年又将他舍了,本不愿在对方面前出现,以免阻了儿子的锦绣前程。谁料大义公主仁厚,在杨繁记事之后,就将他的身世一五一十说清。也不知杨繁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心里挣扎,才决定暗中认下这个母亲,嬉皮笑脸地去靠近杨夫人。即便如此,心中温暖的杨夫人对杨繁也一直保有距离。唯有在秦琬一家的事情上,才会把杨繁当做孙子一样地训。 杨繁自然知道,在生母心中,圣人就没有一处不好的。连带着圣人的儿女,那也个个龙章凤姿,尤其是刑国公,乃是杨繁同父异母的兄长。哪怕两人如今不同姓了,也该兄友弟恭,一片和乐。杨繁这般指桑骂槐,借着鹦鹉讽刺刑国公的做法,杨夫人当然看不过去,也怕他祸从口出。 正因为知道生母是唯一会关心他的人,杨繁才敢这样说,闻言就笑嘻嘻地搂着杨夫人的胳膊:“阿娘,您别生气,我这不是看不惯某人自以为智计百出,手到擒来嘛!实际上呢,若不是狐假虎威,这件事哪能成?”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指了指“上头”,其意如何,不言而喻。 杨夫人只好叹气。 儿子的心结,她不是不知道,但她这样身份的人,又能说什么呢?思来想去,也只能絮絮叨叨地劝道:“你现在富贵太甚,我虽不胜欢喜,却也有些担心。只盼你能早日成家,绵延子孙,说话做事也不要那么跳脱。” 说到这里,杨夫人虽有些担心,却又很是放心:“如今大义公主殿下已去,你的婚事唯有圣人才能做主。圣人日理万机,江山社稷,何等重要。你可万万不能因为太过急躁,反倒生出什么心思。” 杨繁本就觉得还没玩够,哪里会想成亲?但为了安抚母亲,他仍是笑道:“您说得是,圣人对咱们这些做臣子得一向体恤。今年春寒时间长,各部的炭都不够了,陛下便从宫中的份例匀了出来,谁不赞颂圣人仁德?更不要说四境,甚至整个大夏的流外官,都恨不得多给圣人磕几个头。” 圣人虽说只给四境的流外官发了俸禄,可谁不清楚,这只是暂时的。终有一日,整个大夏的流外官都能得俸? 真有门路的人,求个官身也就是了,反倒不会去做流外官。既辛苦,又没钱,只求熟悉门路,与上峰混个脸熟,将来有候补的一日。 在“士”的阶层里,这些人的生活反而是最难的——既要维持官身的体面,又要四时八节地给上峰送礼,同僚邻里的人情往来不能错过,偏偏家中又没有余钱。长安土地贵,铺子也贵,收成比不上送出的,还要雇一二仆人来维持脸面。故有个笑话,说这些流外官啊,夏天就把冬装拿去当,冬天就把夏装拿去当,才能勉强换点银钱,周转一二。 第781页 流外官的日子艰难至此,圣人给他们这么一发俸禄,哪怕只有从九品官员的一半,即每年十五石米,月俸一百四十文,三十食料,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能够五口之家活得很充裕了。 大义公主虽抚养了苏沃、杨繁两子,但苏沃,大义公主是一向敬着的,倒是杨繁,名义上是儿子,其实与孙子也差不了多少。杨繁又一向讨巧卖乖,虽然行为乖张,但心思不错。大义公主私下便教导了他许多事情,其中一条正是对圣人心思的揣摩,故杨繁明白,圣人所忧,一是地位不稳,二是家国不丰。 圣人登基三年,赋税就减了两回,为得是什么?为了让百姓过得好没错,但也是为了堵住士子的口,令他们在这一点上无法攻讦圣人;一次又一次放宫女,清减宫中人数,除了清探子外,也是为了让这些人出去给自己说点好话,毕竟,有造化的宫人还是在少数,多数人仍旧是熬白了头的,能出去怎么不乐意?现在对流外官加恩,为得又是什么?流外官乃是整个官僚群体中最庞大,也最底层的存在。但从地方到中枢,但凡想要办事,没有这些胥吏,行么? 每个皇帝都想加恩,得个好名声,但不是谁都有本事打了好几场仗,国库还能充实,这样往下发钱的。更何况圣人早命人给流外官造册,之前的风声一直说圣人想裁官,清掉这些人,很多地方都虚报了人数。圣人则将计就计,你既然没报名字,那我就不发,能不让那些人悔青了肠子? 圣人一心想要与世祖皇帝齐平,做那被人歌颂,千古不遇之明君。再观圣人行事,完全不像会被底下人糊弄的样子,桩桩件件记得清楚。在这种权力极度不对等,你也未必有人家聪明的情况下,和人家玩心眼? 杨繁每每想到此处,都只余一声冷哼。 苏沃对他,面上亲热,实则对他百般瞧不上。这也难怪,嫡出和庶出嘛!嫡出的那个面临这等处境,自以为被薄待的;倒是他这个庶出的,扶摇直上,获得了想也想不到的荣耀。但他本就是大义公主教出来的,哪里会被蒙蔽?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杨夫人知道他心中自有主张,也不多说,只是看着他身上的锦衣华服,精致配饰,不住皱眉:“圣人守孝三年,你也应当收敛些。哪怕出了孝,也不要穿太鲜艳的衣裳,多学学刑国公,青衫布袍,温文尔雅,岂不很好?圣人崇简,你也不要太张扬了。” 别人花红柳绿倒也罢了,左右没办法到圣人面前,但圣人对杨繁还是挺惦记的,隔段时间就会问询他一次,召他进宫,考校课业,只是没授予实缺罢了。杨夫人唯恐儿子觐见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德行,惹得圣人闹了。谁料杨繁一听,不由嗤笑:“就他?他学得那套世家做派,恰恰是圣人最不喜欢的!您在绸缎庄也那么多年了,哪不清楚,他的‘粗布麻服’可比我这一身还要昂贵难得?圣人推崇简朴不错,却不是让每个人都披麻戴孝,该有的待遇还是要有。只是不要瞎折腾,乱浪费,拔了白鸟的羽毛做衣裳,喜欢珍珠就害得无数采珠人死于非命,一道菜倒要用七八只鸡来配罢了。” 皇帝一顿饭只有几个菜,一身衣服洗得褪色还要穿,那不叫简朴,那叫寒酸。秦琬之所以推崇简朴,只是要以身作则,刹住日益夸张的攀比浮夸之风,可不是要变着法子苛待自己的。 第四百七十九章 迂回曲折 杨夫人不吭声了。 这个儿子由大义公主养大,打小就在权贵圈子里厮混,论眼界、论见识、论机敏,自然比她高了不止多少。哪怕觉得儿子有些不着调,想到大义公主历经四朝,何等睿智,再想想圣人也没因此就不喜欢杨繁,杨夫人也就不管了。如果不是这段时间杨繁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只孔雀似的扎眼,杨夫人本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难得今天啰嗦了几句,也是担心他卷进皇室的家务事,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母亲心疼自己,杨繁心中有数,嘴上抹了蜜一般,哄着生母:“您对我的关心,我都明白,除了您之外,世上哪会有人这样好,事事都想着我呢?但这些事情,儿子心中有数,就说平舆侯也,当年多少人暗中奚落?那又如何?那些自诩聪明的,也没见他们多风光,指不定早就没落得见不着人了,平舆侯爷却屹立不倒。您也莫要说长主庇佑,隋家的嫡支也不算少了,怎么没见谁说话比平舆侯惯用?” 杨夫人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又听见杨繁说:“朝堂上的事情,您也知道,水深得很。我任事不知,若是一股脑栽进去,指不定就头破血流了。还不如效仿平舆侯爷,一直过着自己舒心的日子,您说是不是?” 没有哪个母亲不希望儿子有出息,但她们往往更盼着儿子一生平安,杨夫人也是一样的心思,加上被杨繁绕得脑子都晕了,也就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成算就好,我这一辈子就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娶妻生子,一生和乐,比什么都强。” 杨繁听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就有些僵。 若是寻常人家,母子当然是住在一所宅子里,****请安问好,嘘寒问暖。哪怕是宫中,两代皇帝也都实施仁政,生儿育女的太妃,皆由已经成婚开府的子女接回府中奉养,但杨繁不行。 哪怕他已经当家做主,上头也没个长辈压着,可他的侯爵之位来自于大义公主。板上钉钉,无可置喙。无论如何,杨繁也没办法说,他亲娘还在,他想接她回去奉养。 第782页 杨繁大场面经历得多了,哪怕心中难过,面上仍是笑嘻嘻地,附和着母亲,又哄了几句,这才离开杨夫人的宅子。 长随适时地凑上来,车马已经套好,刚要载他回去,却听他发话:“去平舆侯府。” 听见他这么说,长随们也不以为意。 这位主子一向悠游随性,想到一出是一出,与谁都谈得来——除了将“规矩”刻到骨子,一副阎王脸的人外。 很显然,平舆侯隋辕不在此列。 杨繁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也是有原因的。 他本对苏沃没太大意见——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我们两人虽是兄弟,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保持表面上的敬意就可以了,真要兄友弟恭,倒不是做不出来,就是心里都不会当回事罢了。 但刚才,杨繁与杨夫人说着说着,忽然回过味来。 没错,苏沃现在的手段确实不够高明,之所以能成事,倒有一大半是林宣等人顾忌圣人。可苏沃敢想敢做,要是被他打开了这一门路,岂不坏事? 苏沃有多聪明,做事有多周到,杨繁是清楚的:自己需要反复读的东西,苏沃过目不忘;打小仆人就都说苏沃好,说杨繁闹;至于身手,那更不用说,自己不睡到日上三竿就起不来,苏沃却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自己之所以不亲近苏沃,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幼时苏沃在宫里,见面少;二是苏沃知晓不能住在宫中后,性子有些古怪,自己不敢靠近;三便是懂事之后,大义公主的私下教导。若非如此,自己早就傻乎乎地当他的好弟弟了,哪有今天的事情? 人都是会成长的,苏沃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手段。万年公主是女流之辈,想要继承皇位,最重要的两关——****和生育都还没过;临川郡王年纪小,尚且看不出本事。再让苏沃成长下去,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哪怕圣人天纵英才,那又如何?太宗皇帝不厉害么?仍旧阻止不了嫡长子和嫡次子厮杀;世宗皇帝是万乘之君又如何?还不是没能保住怀献太子,让他被魏庶人害死了? 苏沃……可不像圣人那么宽厚大方…… 杨繁打定主意坑苏沃一把,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件事,等打定了主意,侯府也到了,与隋辕推杯换盏之际,便笑嘻嘻地说:“我带来的东西,不知道您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去弄合您心意的来,劳烦您在圣人面前为我张张目。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吧?” 隋辕虽心眼不出众,到底长在高门,听多了百转千回地婉转措辞,鲜少有这么直白地说,我给你送礼,您给我跑个官呗! 偏偏他就吃这一套! “你呀,你也是时常能见到圣人的,这一套,你在圣人面前直接说不就好了?”隋辕爽朗道,“明明能直接做,却偏偏要欠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怎么了?莫非是想做我家女婿?” 杨繁心想,您这话要是被侯夫人知道,耳朵肯定又要受罪。再说了,您家的女儿,我也不敢消受。 平舆侯畏妻如虎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他的夫人大名鼎鼎,将门虎女,拉得开一石弓,柳叶刀虎虎生风,马鞭更是使得好,拳脚么,应付三五个人不在话下。女学学生的骑射,都是这位朱夫人负责传授的。很少有人知道,自幼就养在当利大长公主膝下,进退有度,笑不露齿,出口成章,典型高门文雅淑女的平舆侯长女也是酷肖其母,看似纤纤弱质,眉目秀丽,拳脚功夫却着实不弱,真要打起来,杨繁这等疏于练武的懒惰性子,关上门只有挨打的份。 隋辕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免有些讪讪得,又有些庆幸,幸好杨繁不是个嘴碎的,否则女儿的清誉不就有损了么? 杨繁见他不自在,也不促狭,继续央求:“圣人一直觉得我爱混闹,还没长大,我也想做出点成绩给圣人看。您就行行好,帮我这一次吧!” 他知道,隋辕是个厚道人——不厚道的人,不会得当利大长公主偏爱,也不可能令家中一派和睦。毕竟,这个社会到底还是男人说了算,朱夫人就是再能打,不是隋辕让着,也不可能活得那么肆意。隋辕的女儿也是一样,如果不是隋辕点了头,谁敢让千金小姐真去习武?读书绣花,方是本分啊! 果然,隋辕一看到杨繁,就想到他爹没了,养母也没了,亲妈还不能认。虽说也是侯爷,但身份实在尴尬,免不得心软,便道:“那成,下次我见了圣人,就对圣人提一声。圣人一向讲理,如果你先见到圣人,你也能求一求。免得圣人觉得你还要迂回曲折闹圈子,指不定恼了你。” 杨繁心中赞了一声,圣人果然有眼光,平舆侯再忠厚善良不过,便主动将杯子斟满酒,与隋辕喝了起来。 隋辕记下这件事,到底有点脑子,与夫人商议一番后,就决定先去探探底——朱夫人与纪清露一向交好,论进宫的频繁,这对夫妇自然及不上纪清露,便先在纪清露这里透了点口风。 纪清露会意,下次觐见秦琬的时候,便提到了这件事。 秦琬听了,有些诧异:“我上次见阿繁,他仍是那副半点事情也不理的散漫德性,怎么忽然想到要上进了?” 难道是博望侯府最近开销比较大,杨繁缺钱花了?也没听说啊! 纪清露也是打听过的,闻言便笑道:“听说他往绸缎庄跑得比较勤,想来是受了些启发吧!” 第783页 秦琬和纪清露都清楚,杨夫人并没有什么政治眼光,也没什么商业眼光,为人勤勉本分,也有些眼色,行事温煦,不容易得罪人。进取是不要想的,就是守成也要掂量。可谁不知道她掌管的绸缎庄是皇室私下的财产,敢给她使绊子? 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督促儿子的,自然只有“上进”二字。估计杨繁是被念得有些烦了,才巴巴来求个差事来糊弄生母,且一看就不是特别渴求,只是敷衍了事罢了。不管成不成,在杨夫人那里都有个说法——真要势在必得,这事就不会办得这么粗糙。 “这个小滑头!”秦琬笑着骂了一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就让他去少府监待一会儿吧!” 纪清露忍俊不禁:“他若知道是这差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少府监总百工技巧之政,铸币、互市一把抓,毋庸置疑的肥缺,非皇帝信任的人不能做。现在的少府监不是别人,恰是从小看着秦琬长大,与他们家一道去流放,后任王府总管的程方长子程岱。 程方虽已逝世,却陪葬先帝陵,程家老夫人,闺名七月的沈老夫人尚在世,备受秦琬尊敬。程岱满脑子忠君爱国,方正刻板,哪怕杨繁是个混世魔王呢,遇到这一位,也只有收了神通,老实干活的份。 第四百八十章 巧拨千斤 “久久,救命啊!” 秦晗正与女学中认识的几个好友一起,笑嘻嘻地站在池边,赏着池中夏荷,就听见一阵鬼哭狼嚎响起,非但惊扰到了她们,也令赏荷的人们莫名其妙,惊讶地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个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秦晗下意识地打量了四周一圈,见众人只是一惊,女学的女护卫们将学生围成一圈,却没有如临大敌地拿起武器,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她心中清楚,自己身边有许多丽竟门的暗卫贴身保护,既然这些暗卫没做出太大的反应,那么来人就应该构不成威胁。 说起来,知道她身份,又这样大大咧咧,毫不顾忌的,应该只有杨……秦晗刚想到某人,灰头土脸的杨繁就一路狂奔,出现在她面前。 秦晗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位风靡了长安的小侯爷,原本灵活的眼睛已经被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衣服皱巴巴地,毫无以往的风流倜傥,简直像一颗风干了的蕨菜。 秦晗忍俊不禁,险些笑了出来,就见杨繁苦着脸说:“久久,这一次你可一定要救救我,真的!” 护卫们自然是认识杨繁的,也知他与秦晗有交情,便让出了一条路。 瞧见四周的女生们眼睛都亮了,耳朵也竖了起来,秦晗顿觉有些苦恼,故意板着一张脸:“侯爷请自重!” 她当然知道杨繁求她为得是什么事,事实上,这段时间她看热闹也看得开心极了——一向风流倜傥,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优哉游哉的博望侯爷,自打进了少府监,简直就像进了天牢一样。每天必须按时点卯,熬到足够的时辰才回府,与文书打交道,弄得一脸狼狈。 杨繁最拿手的三招:装可怜、耍无赖、充流氓,放到程岱这里,统统没用。 程岱蒙父恩荫,身上也是有伯爵爵位的,又算他的长辈,制起杨繁来压根不会有什么顾忌。更何况,程岱并不是刻意整杨繁,让他知难而退。相反,程岱一片好意,觉得杨繁年纪轻轻,天资也不差,成天吊儿郎当地混日子,实在不像个样子,便如杨繁的亲爹一般,对他耳提面命,逼他努力工作。落到杨夫人耳里,更觉秦琬仁厚,不仅给予儿子肥缺,还是一个这样好的上司带着,絮絮叨叨,让他上进。 可怜杨繁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天天被“关”在少府监努力学习,没有漂亮侍女红袖添香,只有连篇累牍的文书。相熟的人,要么羡慕他得了肥缺,要么过来幸灾乐祸。惨兮兮地去求穆淼,穆淼语重心长,告诉他陛下这是为他好;去求裴熙,被裴熙嘲笑了个体无完肤;去求卫拓……他连卫家大门都不敢进去,毕竟在这位宰辅面前,他站都有些站不稳,更别说求情了。 小侯爷鸡飞狗跳的生活,给大家都增添了不少乐趣,如果是在宫里,秦晗少不得取笑杨繁一番,然后,恩,坚定地继续看他哭得惨兮兮。 当然,这是时间还不长的缘故,如果小侯爷的苦日子再持续下去,不用他找上门,秦晗都会忍不住,向秦琬求情。 只可惜,这是在外面。 秦晗可没忘记,自己是顶着“谯国公府旁系之女沈久”的身份进的女学,偏偏杨繁这混蛋,平常没事也倒罢了,有事老来找她,“久久”、“久久”随便乱叫。自己的小名,他叫也没什么,谁让他们勉强也算是兄妹,感情也好呢?但他这么一闹,导致同学们的眼光都有点怪异,很多人平时说话就有些酸,阴阳怪气贺喜她快当侯夫人了。 杨繁虽然有些不着调,可人家年纪轻轻就是侯爷,生得也俊俏,上头还没个老夫人压着,家里也没什么叔叔伯伯兄弟姐妹,还与皇室拐着弯连着亲。不管谁嫁进去都是一进门就能当家做主,没有婆婆要伺候,没有妯娌要周到相处,更没有小姑要照顾。目前也没听说闹出了什么庶子庶女的笑话。心气大一点的姑娘,对小侯爷这样混日子的人,未必看得上。但有些出身不够的,或者心气没那么大的,可不将这一位当做了目标么? 第784页 女孩子之间的暗流涌动,杨繁似乎压根没察觉到,忙不迭道:“久久,你就帮我说句好话吧?我现在也只能指望你帮我了!” 秦晗心里清楚得很,杨繁嘴上不说,心中确是将她当做妹妹疼的。不仅如此,他待她的好,虽然带点讨好的意思,但并不谄媚,反倒更像一个缺乏亲情的人,想靠近妹妹又不敢,唯恐她不高兴。但他今天这么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弄得她又要面对同学的敌意,还要想法子解释她与杨繁并没有关系,她也有些生气。 见杨繁又是作揖,又是哀求,秦晗故意把头别到一边,不去看杨繁:“我是哪个名号的人,哪里帮得上博望侯爷的忙?” 杨繁一见,更是急了,见旁边好多双滴溜溜地眼睛看着,又不好明说,索性将秦晗的袖子一抓,拉着她就径直往旁边走:“你过来,我们好好谈一下。” 他原意是要走到个僻静地方,否则不方便说事。再说了,他们兄妹,虽说没到亲密无间的程度,也是经常见面的。他性子还痞,时不时要逗这个妹妹几下,这种抓袖子拉人一起凑热闹的举动,他也不是干过一回两回了。 但他忘了,现在的秦晗,并不是万年公主,而是沈久,周围的人也不知道这一层。见他这等举动,女学生们——不管对他有意无意——全都被吓到了,有些惊慌失措往后退,有些尖叫起来,女学的护卫们也上前一步,想要抢回秦晗,而杨繁的护卫们见状,连忙也迎上来,保护主子。 就在这时,杨繁忽然感觉手腕一麻,下意识地放开了手,女护卫连忙将秦晗护到身后。 杨繁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然后缓缓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银扣给捡了起来,旋即微微侧过身,瞧见来人,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语气中也带着几分挑衅:“原来是卫国公世子,您这身打扮,似乎有些不雅啊!” 听见“卫国公世子”,秦晗的心砰砰直跳,忍不住踮起脚,伸出头,向萧霆望去,见到了那道俊眉修目,身姿挺拔的身影。 下一刻,她立刻将身子缩了回去,整个人都躲在女护卫后面,不停埋怨自己。 哎呀,怎么又见他呢?明明想好了,这个人和自己没缘分,自己也想像阿娘一样,以女子之身,垂拱天下,做出一番大事业,可…… 秦晗忍不住按了按胸口。 可是,一见到这个人,一颗心就欢喜得像要溢出来一样。 萧霆冷峻的眉目并没有什么波澜,仿佛没将杨繁的挑衅放在心上一般,礼貌一拱手,平静道:“早闻侯爷大名,今日有缘一见,是霆之幸。不知霆可否有幸,请侯爷喝杯茶?” 姿态很低,谦恭有礼,却绝口不提方才之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众人这才发现,四周的人群已被卫国公府的人清了场,也就是说,只要女学的人不传,杨繁控制得当,萧霆身边的人守口如瓶,这件事就没人会传出去。 萧霆当然是能保证自己的随从得,而他请杨繁喝茶,想必也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如果女学内部出什么问题,那就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这个人…… 杨繁眯了眯眼睛,旋即笑道:“行啊,不过我不大喜欢喝茶,只喜欢喝酒。” “喝酒亦可,世子请。” “两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不如我们……喊点人吧!”杨繁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我喜欢热闹,越热闹越好。” 萧霆一听便知,杨繁这是想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而且是要在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面前出大丑。 敢做出这等挑战的人,酒量往往都不错,一般人很可能就不敢应下这个赌了。但萧霆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人,什么挑战都不会退避,所以他微微拱手,毫不犹豫地说:“刚好,我正与几位好友小聚,世子请。” 待他们走后,秦晗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不安。 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喜欢的人,这两个人…… “萧霆和杨繁拼酒?”旁人津津乐道的笑谈,落到秦琬耳里,却让她神色一沉。 这件事情,不管谁来告诉她,都会让她提高警惕,更何况是裴熙亲口说的? 而且,裴熙还把卫拓给拽了过来。 裴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兴致勃勃地说:“对啊,两个小家伙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两个人从白天拼到晚上,把醉香楼的库存喝了一小半。一旁挡酒的人,直接喝趴下了三十来个,其中就有卫兄的嫡长子。卫兄,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卫拓听了,没任何反应,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家教不严,见笑了。” 裴熙似笑非笑:“卫兄文采斐然,今儿怎么用错词了呢?怎会是家教不严,分明是家门不幸才对吧?” 他这个人一向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戳人伤疤就算了,还要再踩几脚,捅上几刀,才觉得畅快淋漓。卫拓知裴熙脾性,不与他多加争辩,只道:“是拓之过。” 作者有话要说: (づ ̄3 ̄)づ作者这段时间忙成狗,现在好一点点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更忙】 这篇文也快到尾声啦,这是最后一个小阴谋【大雾】,然后就开新文新文新文……希望能先存点稿,新文不要断更QAQ 第四百八十一章 螳螂捕蝉 一个皇帝,两个宰相。 第785页 本朝最有权势的三个人,看似漫不经心,闲谈趣事,身边伺候的人却都低眉顺目,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尊雕塑。 紫宸殿中伺候的宫女、内侍,哪个没点政治嗅觉?两位宰辅不会无的放矢,之所以这样说,自然意有所指。联想一下权贵们最关心的事情,一些极为精明的人心里已经有了底,知晓此事的关键还要落在一个“巧”字上。毕竟,长安城这么大,万年公主怎么偏偏就被卫国公世子给救了呢? 万年公主喜欢卫国公世子的事情,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裴熙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卫拓,之前虽不知晓,现在却也能猜到。 世人都道裴熙难相处,他却不觉得——一个当面戳你伤疤的人,总比口蜜腹剑,表面上与你称兄道弟,背后却毫不留情捅刀子的人好。所以,卫拓沉吟片刻,又道:“庶子无状,家教无方,是拓之过。” 卫相府的事情,秦琬不说知道个百分百,七八分还是清楚的。 若问大夏的文臣,谁肩负得事情最多,卫拓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这也就导致他分在公务上的精力太多,并不很能兼顾家里。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卫拓的子女家教就不好了。相反,他三子二女,虽没继承到他的绝世之才,却也有几分模样随了他,能力也颇为出色。哪怕不靠父亲的恩荫,凭他们自己的本事,加上出身宰相府的天然优势,中举还是很简单的。 只不过,卫拓是个很公平的人。 他一直认为,宰相之子不管走到哪里,人家都要高看一眼。即便是科举,人家要拼尽全力才能争取一个名额,他的儿子却直接可以参加,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但这是社会现实,他不可能因此去压自己的儿子不去考,可他也不会多管,能走到哪一步,就凭他儿子的本事了。 这种做法虽然冷静、理智、相对公平,但落到大多数人眼里,却有些不近人情,加上卫拓发妻早逝,续弦当家。明面上虽一家和睦,心里却未免有些隔阂。尤其是卫拓这种不偏不倚的做法,他自己当然是觉得没问题了,但他的发妻廖氏所出的子女却隐隐有些不平。 嫡长子、嫡长女,本就该是地位最高,家族资源倾斜最大的存在。这与能力无关,纯粹是为了“稳定”和“传承”的需要。出众如裴熙,不也因为是次子身份被打压了好些年么?偏偏卫拓就这样不偏不倚,任由他们自己去做,这自然会引起某种程度上的恐慌。 卫家到底不像穆家、裴家,有个爵位做保障,确保嫡长子的地位一定会高于弟弟们。各凭本事的情况下,二十年后谁优谁劣还真不好说。卫拓的三个儿子年龄相差又不大,嫡长子自然有些不甘,想要结交各家嫡长子,混个人脉资源,将来遇上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帮衬的人,也是应有之义。 这些事情,卫拓向来是不会管的。 他的子女在外结交谁,做了什么,他都知道,但他无动于衷。因为他很清楚,那些人结交他的儿子们,并非因为这几个年轻人有多能干,而是将主意打到了他这个宰相身上。只要他八风不动,坚若磐石,秦琬又对他信任有加,那就出不了大错。 卫拓的嫡长子热衷交际,朋友甚多,文的武的,勋贵世家,他都有关系极好的朋友。刚巧,萧誉大破高句丽,凯旋而归,得封卫国公,不降等袭爵三代。人们毫不怀疑,新设的瀚海大都护非他莫属,乃是如今长安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连带着他的儿子,尤其是卫国公世子,正四品的都尉萧霆也是人人趋之若鹜。哪怕是王孙公子,若有什么宴饮,若不请到萧霆,也有些美中不足。 萧家的家教也是非常好的,越是炙手可热之时,他们家就越是谨慎、低调。所以萧霆赴宴的次数极少,呼朋引伴去踏青更是没几次,谁让他年纪轻轻就跟着父亲萧誉去了北境拼杀,并不贪恋这些富贵荣华呢? 越是如此,这件事才越是不同寻常。 万年公主喜欢萧霆,萧霆不知万年公主真实身份,见博望侯杨繁拉扯秦晗,误以为对方强抢民女,出手相助……这件事情,看似偶然,落在秦琬这种心思千回百转的人心里,已经有无数怀疑和猜测,最要紧的问题就是——萧霆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是和谁去的?这件事又是谁提议的?为何时机那么巧,恰到好处,英雄救美,撞了个正着? 裴熙看似是凑热闹,顺便踩卫拓两脚,实际上呢,却是把卫拓给摘了出来。否则,卫拓就算知道这件事,他怎么对秦琬解释?我的儿子为了前程,想凑热闹;你的儿子把妹妹当做障碍,想要铲除她。所以我的儿子被你的儿子利用,并非我儿子的过失? 卫拓要是这样说,再相得的君臣之情都要打个折扣,不多,却伤感情,所以他明明知道,却只能缄默不语,裴熙却能开这个口。 秦琬也是心思剔透之人,面对如此情景,压根不需多想。故她装作没事一般,和颜悦色与卫拓、裴熙聊完了高句丽的处理、瀚海都护府设在哪里等国事之后,秘密地把陈玄喊了过来,问:“阿繁那天为什么去找久久?” 陈玄早有准备,闻言立刻道:“杨繁口出无状,惹怒了程岱,心中后悔,不敢去少府监赔罪,这才求上了公主殿下,怕是想请殿下帮忙说和。” 听见这个回答,秦琬有些诧异。 第786页 她原先还当杨繁是受不了苦,偏偏谁都不帮他说情,才来了这么一出,结果竟然与她所想得不同?故秦琬又问:“他说了什么?” 以程岱的性子,寻常的口出无状对他全然无用,杨繁虽说混不吝,却也不是个嘴上跑马的性子,怎么会闹这一出? 陈玄答道:“程岱一直逼着杨繁读书上进,杨繁被逼急了,便说,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这样管我,难道想做我的老丈人不成?就算你想做,小爷还没那想法呢!当时整个少府监的人都在,虽说畏惧程岱的威严,不敢多说,却仍有些风言风语。程府女眷知晓后,大哭了一场。” 秦琬听了,不由皱眉:“这个杨繁……”大夏风气虽开放,女孩子到底还是要名声的,程岱一心为他好,他却口不择言,连程家女孩的名节都带上了,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么? 话虽如此,秦琬却将疑虑打消了几分,毕竟,这事若是杨繁刻意做的,他非但捞不上半点好处,还把程家彻底得罪了,实在不划算,就问:“那天赴宴的都有谁?” 陈玄心里清楚,秦琬虽这样问,最想听到的却只有一句——这次的事情,与苏沃毫无关系。 可惜…… 他在心中叹气的时候,卫拓和裴熙正并肩走向政事堂,卫拓忽问:“为什么?” 裴熙清楚,卫拓问得并非自己为何帮他,而是另一件事,便满不在乎地说:“难得见到个好苗子罢了。” 卫拓并不会随意评价别人的短长,但裴熙方才帮了他,他便也多说了一句:“既是如此,更不应替他遮掩,令他在歧途上走得更深。”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一向光明正大,自然瞧不上这股子邪性。”裴熙懒洋洋地说,“卫相的好意,我会转达给那个小东西的。” 裴熙一向不走寻常路,他回了府,听见杨繁曾派人送了礼来,请他帮忙说和,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行啊,约个时间,让他上门。”等到杨繁来了,他第一句话却是,“这世间聪明的人很多,自作聪明的更多,你说,你是哪一种呢?” 说罢,不等杨繁装傻,裴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陛下只有二子一女,但这天下,姓秦的人,可不止一个。” 杨繁一听,冷汗就浸透了衣衫。 他和苏沃一起长大,兄弟俩虽然不亲近,但对彼此的心思还是抓得比较准的。所以杨繁清楚,苏沃不敢动秦晗,至少现在不敢,只能迂回曲折。刚巧,秦晗对萧霆有意,男才女貌,家世也匹配。苏沃便有意促成这桩美事,这样一来,秦晗自然没了继承权,他再想办法对秦昭下手——圣人好容易坐稳江山,自然想将基业传给亲生儿女,两个小的没了,可不就只能选他了么? 摸清楚这位兄长的想法,那就好办了。 苏沃能凑齐那么多王公子弟,不着痕迹上演“有缘再遇”,杨繁将计就计,顺便给这出戏添点彩头,加一出“英雄救美”。为此,他连程家都得罪了,这样损人不利己,只是为了让秦琬不怀疑而已。谁能料到裴熙一语点破,自然令杨繁恐惧,生怕秦琬也看穿了他的把戏,将他流放千里。 他也是运气好,裴熙对苏沃那是一百个看不上,这才顺手帮了卫拓一把,也是请卫拓别将这事说出去;陈玄忌惮苏沃心思深沉,若真让这位登基,他这个暗卫统领就要倒大霉。这两人心照不宣,帮杨繁描补,否则秦琬雷霆之怒,一万个杨繁也死了。 “我见你还算有几分小聪明,奉劝一句,不要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更不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裴熙轻描淡写道,“自以为得意的人,顶多算只上不得台面的螳螂,从来都笑不到最后。” 第四百八十二章 黄雀在后 杨繁走后,裴熙百无聊赖,一人打谱下棋。 其他人下棋,往往全神贯注,眼中再无他物,裴熙却不。他一边自娱自乐,一边思考如今的时局。 裴熙之所以帮杨繁,并不是他与杨繁有很深的交情,也不是他很看好杨繁。如果看好,他就不会是这种态度了。他这样做,纯粹是因为他不喜欢苏沃,外加他心里清楚这件事不算完罢了。 正如他说的,秦琬只有两子一女,苏沃眼巴巴地盼着秦晗和秦昭失去继承权,为此精心编制阴谋,小心翼翼地在坑同胞的时候,顺带撇清自己的干系。却不知道,秦琬对朝堂的控制力并非苏沃所能想象的,一旦这样做了,秦琬绝对能查出来。那时候,别说苏沃本来就没有的继承权了,只怕连小命也要丢掉。 秦琬已经三十出头,再生育虽说不难,高龄产妇,仍是有极大危险的。按裴熙对秦琬的了解,她十有八九不会这样做。为了大夏江山万年,她就只有过继子嗣一条路了。甚至在很多朝臣眼里,这条路也是正确的,或者说,这条路才是最正确的。谁让这些忠于皇室的老臣们一直觉得,秦琬的儿女不该姓秦,不算皇室中人,江山的传承还是应该找秦氏皇族的男丁呢? 大好江山,如画山河,谁能不动心? 算计到苏沃,不大可能,那小子心机深沉得很,想让他十成十地落入陷阱,几乎不可能。但谁又说了,一定要算计到苏沃呢?像杨繁这样,借着苏沃的火,往里添一把柴不就行了? 储位之争,本就混杂各方势力,每个人又加点料进去,最后就成了一锅大杂烩,一场神仙局。这等情况下,想要顺藤摸瓜,查清谁做了什么,哪怕是常青出山,也太为难了一些。所以裴熙才要敲打杨繁,乖乖的,不要再乱来。 第787页 裴熙能帮杨繁一次,是因为秦琬对裴熙深信不疑,陈玄和裴熙在苏沃的事情上利益一致,卫拓又欠了裴熙人情。再有第二次,裴熙未必捂不住,但风险太大。裴熙和秦琬一世挚友,就连他的亲爹亲哥闹幺蛾子都被他镇了下去,何况区区一个杨繁呢? 若是杨繁不听劝,裴熙的人生,可没有“手下留情”四字。 不过,也没有必要查清。 因为,只要反过来推就行了。 他能想到的事情,秦琬也能想到,卫拓更不会错过。 秦琬当然猜得到。 出人意料的,她并没有为这件事愤怒。相反,她的态度很平静,平静到所有熟悉她的人都以为,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我在彭泽的时候,见到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恳恳,辛劳耕作,却合家才有一件体面衣服。饶是如此,还要祈求上天,赐个丰年。一旦欠收,有可能便是家破人亡。” 秦琬说这些话的时候,身边只有晏临歌在。 窥得圣心固然好,可若听见圣人的“污点”,那就得战战兢兢,唯恐自己小命不保了。 既是圣人,又怎么能有污点呢? 那些寒微时的过往,她不是不能对裴熙提起,但裴熙贵胄出身,又怎能体会她的心境? 还好,有晏临歌。 晏临歌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秦琬和他心里都很清楚,对于富饶的关中来说,彭泽当然是穷乡僻壤。但放眼天下,不管是云中、雁门之地,还是西南蛮荒之地,又要比彭泽穷困不少。 彭泽好歹靠江,水土勉强算是丰饶,就算作物收成不好,打渔也能勉强养活一家。再加上代王被流放到了那里,纵是前途未卜,当地的父母官也不敢纵容豪强,欺压百姓太过,带累了自己的官声。 秦琬曾一度迫不及待想逃离那里,以身份高贵自居,为了权力百般算计,只为性命能握于自己之手。 但当她真正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眼界彻底打开,真正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将天下万民视之为自己的子民时,却比从前更清醒地认识到,百姓正在过什么日子。 哪怕是太平盛世。 纵然是丰收连年。 秦琬心中是什么想法,晏临歌也能猜到几分。 他沉默片刻后,才道:“除了高门显贵之家,也只有教坊能让人过上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的‘好日子’。” 晏临歌很少主动提起过往,他与秦琬相处得时候,一度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后来发现秦琬不喜欢之后,就越发沉默。 但秦琬待他很好,非常好。 两人到底像夫妻一样相处多年,晏临歌也就渐渐没了昔日战战兢兢的模样,虽说还是不插手朝政,可有些事情,他也会说:“那里……十几岁就千疮百孔,一张草席裹出去的人数不胜数。偏偏还有很多不懂事的孩子,觉得自己长得好,不愿做下人,非要锦衣玉食、高床软枕。” 按理说,这等“低贱人”,本来是提都不能提,更不能对高门女子提的,因为会污了贵人的耳。但晏临歌知道,秦琬不在意这些,而秦琬果然也不在意这些,只是淡淡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饿得快死了的时候,很多人往往是不会在乎那些礼义廉耻、忠孝仁顺的,更不会想以后。卖身有什么,易子而食,难道是什么稀罕事么? 家国大义,要在国家强盛、百姓富足的情况下,才能提起。否则百姓饭都吃不饱,哪有功夫想别的? 听见秦琬这么说,晏临歌仍旧是那样淡淡的神色,熟悉他的人却能发现,他有些无奈:“既然如此,刑国公——” 他不过说了六个字,秦琬的神色已经变得非常冷漠,如果她身边有伺候的人,绝对能跪了一地。 晏临歌却半点不害怕,反而说:“刑国公是你的长子,纵有再多短处,却也有更多长处,不是么?” 秦琬想得很好,予长子富贵荣华,将万里江山交到长女或者次子手中。 没错,这是对谁都好的做法,但人不是牲畜牛马,不是一日三餐,温饱富裕就能满足的。尤其对苏沃那种人来说,他智计百出,长袖善舞,心高气傲。这样的人,让他一辈子混吃等死,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晏临歌虽然不参与朝政,但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心里隐隐是有数的。以他对秦琬的了解,秦琬一怒之下,很可能命人把苏沃的一条腿打折了,让他再也没有办法继承这万里江山。 但他不希望看到那一幕。 他对秦琬的看重,远远胜过对自己的看重,所以他非但不趁机落井下石,反倒说:“刑国公有大才——” “可他有才无德!”秦琬冷冷地打断了晏临歌的话。 秦琬何尝不清楚这些,可她最大的顾虑,便是苏沃无德! 晏临歌也难得坚持了一次:“陛下用人,难道全是德才兼备之士么?” 秦琬没有说话。 德才兼备的人,一万个人里面都未必有一个;有德无才的人,只适合当个牌坊被供起来;真正做官的,还是要选那些有才能,骨子也没烂到家的家伙,再用层层法度,以及锋利的刀刃来威慑。 但这些手段,对臣子是有用的,皇帝有什么用? 皇帝要有能力,还要有自控力,明明掌握生杀大权,却不能随心所欲。这样的位置,岂是无德之人可以坐的? 第788页 晏临歌当然知道秦琬的心里,可他有别的看法。 世人都觉得女子为帝滑天下之大稽,你却不肯认命,硬是要争。既是如此,你何必要让你的儿女按照你安排的路走? 他没说,秦琬却明白。 这些振聋发聩的话语,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 女子为帝,不管是她还是朝臣,第一反应都是朝纲动摇,想得也是江山永固。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归根到底,不管她还是朝臣,对她骨子里都有种不信任。这种不信任藏得极深,哪怕是秦琬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分不自信。 这种不自信的表达方式,便是日益增长的控制欲。 这是不对的,秦琬这样告诉自己。 她未曾登基的时候,便制定了以武治文的方针,以控制军权为本,铁腕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既是如此,便要给武人好处。 对军人来说,没有任何的好处,比得上一场大胜仗! 大破高句丽是一个好的开始,大夏从高句丽掠夺来的钱财、牛马、百姓……非但抵得上军费开始,还绰绰有余。 秦琬之前也一直在思考,怎么对付高句丽。 她本打算设瀚海都护府,将高句丽纳入大夏版图,又令高句丽皇族、贵族遣使来朝,让这些人在四夷馆读书。从上到下,逐步同化,但想到凉州掺沙子的失败作法,又有些犹豫。 但现在,秦琬的思路已经被打开,渐渐想通了! 不管是她的儿女,还是朝堂上这些勋贵之后,成天养在长安,琢磨着一亩三分地,眼界无疑会越养越小,就如魏庶人一般,成天谋算阴私之事。 开疆拓土,耀我大夏,这才是他们应当做的! 正因为如此,秦琬二话不说,将诸位宰相请了过来,告诉他们——同化高句丽的方法,除了他们之前讨论出来的那些之外,还要加上一条。 那就是,送勋贵子弟们去东北开荒。 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秦琬已经决定,这个队伍,由万年公主来带。 至于苏沃,她另有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回归啦,之前接连加班,非常忙碌。加上思想略有些转变,所以又重新整理了很久,才想好怎么收这个尾巴! 第四百八十三章 列土封疆 秦琬的命令一下,整个长安的勋贵、高官府邸几乎可以用“鸡犬不宁”来形容,哭天喊地之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 这些所谓的名门子弟,之所以知道高句丽,还是因为萧誉凯旋归来的功劳,其余的么,一问三不知。 他们既不清楚高句丽是能与大夏竞争东亚霸主的强国,也不知道高句丽的汉江平原两岸土地肥沃,适宜耕种。他们只知道那鬼地方冰天雪地,不到寒冬腊月,河流就能结冰,这要那些********觉得长安、洛阳以外都是穷乡僻壤的人怎么接受? 除此之外,还有安全问题。 东北可是前朝皇室的龙兴之地,北地豪强,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哪怕是本朝皇室,对这些豪强也是看重的。虽说少不了拉拢、分化等手段,但朝廷对众多势力的态度上,这些北地豪强岂是江南之地,又或是中原之地的世家可以比拟的? 后者再怎么强势,好歹也讲道理,哪怕惹出祸事,总能想办法摆平。但燕赵本就多慷慨悲歌之士,尤其是燕地,民风异常剽悍。别说惹了豪强,你今天打死一个平民百姓,说不定明天人家的兄弟就找上门,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了。 又冷、又穷、又危险,还有那么多异族,打理得好未必记功,打理得不好肯定有过…… 他们是想不开了才会去那里,好好在长安当个纨绔,蒙荫谋个闲职,或者凭家族关系当个鱼米之乡的小官,哪个不好过去北边? 只可惜,皇帝铁了心,谁都没办法讲道理。 勋贵重臣们本来指望着宰相们拦下这个荒谬的决定,谁知卫相第一个呼应,还把嫡长子塞进了队伍的名单里,免不得给自己清白的名声多了一层污点。 后宅也顺理成章八卦起了卫相前后二妻的关系,温氏急得上火也没有半点办法,只能平白担了这个恶名。 由于万年公主领了个校尉一职,大概是圣人一盘算,觉得金枝玉叶身旁全是大男人不行,又特意下诏,征女学学生为公主扈从,一道前往北方就职。 娇滴滴的小娘子们听了,吓得浑身冷汗,纷纷告病。 她们擅长得是宅斗,宫斗,讲规矩,懂礼教,怎样维护和败坏名节,如何管家。她们真正要做得是如何讨好丈夫、婆婆、小姑子小叔子,整治妾室,敲打下人,而不是去治理地方。 哪怕女学天文地理,骑射数术无一不教,在绝大多数贵女出身的女学学生看来,也只是讨好圣人,给自己增加一层光环的工具,仅此而已。 万年公主是圣人独女,不愁嫁,潇洒肆意些没什么。她们若是跟去了,名节还要不要,一家子姐妹的名声怎么办? 正因为如此,这则命令,几乎没有豪门出生的女学学生响应,跟着去都是那些小家出身,急着上进的,就这样还没几个人报名。 至于勋贵之家,更不用说,贡献出来得都是庶子,或者二房、三房的儿子。凑个热闹,讨好皇帝罢了。真正的长房嫡脉才不干这种事,像卫拓这样把嫡长子打发出去,更是绝无仅有,独此一家。 第789页 对于秦琬突如其来的命令,苏沃就如被人揍了一顿一般,满脑子不解。 他不明白,秦琬把秦晗打发到北边去干什么?新任的瀚海大都护不就是卫国公萧誉么?秦晗堂堂公主,跑到瀚海去当个校尉,还与萧霆朝夕相处……不是肉包子打狗,也相差不了多少吧? 不等他想明白,秦琬就召见了他。 秦琬看着苏沃,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苏沃身材颀长匀称,面容温润俊朗,堪称芝兰玉树,允文允武。秦琬也知道,苏沃文则出口成章,武亦勤修不辍。 这样的青年,本该很得父母钟爱才是。但秦琬怎么也忘不了苏沃本性的自私凉薄,对自己的百般不满,更何况,苏沃眼角眉梢处处透着苏彧的影子。 她没办法反抗的,貌合神离的婚姻;同床异梦,话不投机的夫君;言笑晏晏,实则暗藏杀机的家庭…… 厌恶的地方,憎恶的人。 秦琬自诩英明,时至今日才发现,她犯了与苏锐同样的错误。 苏锐平生最后悔之事,莫过于爱子心切,忧西南瘴气与湿热。明明有亲生的四个儿子,却一个都没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看叶陵就能明白,倘若苏家四子,能有一个跟在苏锐身边,刑国公府也不会是今日的样子。 秦琬收回思绪,也不多做解释,只道:“朕会命你为征西校尉,前往安西都护府,于郦深帐下听令。” 苏沃闻言,如遭雷击。 他心里很清楚,秦琬根本不会将他外放——以他之才干,一旦放到外头,便如龙翔九天,再也无人可以管束。他日不管是万年公主还是临川郡王登基,都会将他视作心腹大患,愁得饭也吃不香,觉都睡不好。 秦琬觉得他凉薄,他亦恨秦琬无情。 晏临歌是什么东西?父不祥,母娼妓,在教坊长大,如果不是好运攀上了楚王,就是尘埃都不如的存在。 世祖皇帝纳个清白的侯妾为妃,尚要被人说三道四,何况晏临歌如此出身,与苏彧相比,提鞋都不配! 可秦琬偏偏就舍了他那个出身名门,令万千少女心折的父亲,偏要与这样一个男人好,对苏沃来说,何止奇耻大辱能形容? 苏沃的心思,秦琬一清二楚。 他看不起秦昭,因为秦昭的父族不显;他看不起杨繁,因为杨繁连庶子都不算,顶多是个奸生子;就连秦晗,他也看不起,因为秦晗是女儿家。 既自负出身,又自负能力,为了至高的权柄不择手段,不吝将所有人,包括骨肉至亲踩在脚下,这就是苏沃。 这样的枭雄之姿,放到太平盛世,如何令人喜欢得起来? 秦琬一直是这样想的,但现在,她有了更好的主意! “穷凶极恶的突厥一直在对大夏虎视眈眈,阿史那思摩更是群狼之王。”秦琬淡淡道,“你的才智,不应当用在阋墙之上!” “去西边,做出一番业绩,让我看一看,你的能力!” 明明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可当秦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沃竟有一瞬的怀疑。 他太了解秦琬对他的百般压制了,既是如此,为什么又要放他去西域?难道秦琬不清楚,以苏锐在西域的声望,他这个嫡孙去了,很容易将人收在手里?莫非西域出了什么问题?要让他担责任?好名正言顺把他干掉? 西域…… 安西大都护郦深是秦琬一手提拔的,北庭大都护赵肃更是秦琬嫡系中的嫡系,这两个人估计是争取不到了,至于叶陵……叶陵虽是他祖父的弟子,勉强能算半个叔父,却对苏家一直有偏见…… 秦琬见苏沃神情,就知他多想了,却也不解释,只是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令他退下,才对隐在一旁的陈玄和常青说:“派人跟着他,如果他暗中与阿史那思摩有所勾连,就地格杀,不用向朕请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色和平静,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但她亲近的人都知道,这是秦琬已经下定了决心的意思。 陈玄和常青知道这则命令是绝密中的绝密,不可以有半分泄露,更不能令任何人察觉,否则秦琬也不会同时嘱咐他们两人,神色一肃,不敢多言。 秦琬独坐书房,沉默许久,才问左右:“旭之来了么?” 左右为难,不敢回答,这时,刚巧有人回禀:“裴相求见。” 裴熙并不是为了苏沃的事情来的,他之所以来这一趟,只是觉得很奇怪——秦琬为什么会忽然改变想法,而且会有这么大的变动? 分封制已经消弭了几百年,重启分封会造成多大的动荡,秦琬岂能不知? 秦琬虽然只是将一儿一女派去了东北和西北,裴熙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试探。 没错,试探。 倘若苏沃、秦晗没有这个本事,又或者不愿长久呆在那儿,自然万事皆休。可要是他们愿意,秦琬并不介意保留高句丽王号的同时,在一旁封个韩国,立秦晗做韩王。 放到西域,也是一样。如果苏沃有本事对付阿史那思摩,为大夏开疆拓土,将河西走廊甚至更远的地方收回大夏,秦琬也不吝于一个一个王位甚至王国。 但这些策略,都是与本朝立国之本相违背的。 废分封,立都护,乃是本朝基于前朝刺史制度上的又一次改良。宗室诸王,虽有封邑,却只有收税的权力,政事和军事大权都是归朝廷管的。 第790页 归根到底,无非是为了适应土地、财税制度,以及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 但凡是个皇帝,忙着中央集权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到去分封?而且看秦琬的样子,这还不是一般的分封,很可能是仿照汉朝,甚至商周的分封制。 前朝皇帝徐然对分封深恶痛绝,弃之不用。尝到了养废宗室的好处,再看看周衰微之后,被诸侯所代,汉代诸侯造反的种种例子,本朝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再说了,秦琬若要开这个分封的头,她的兄弟怎么办?堂兄弟又怎么办?难道只封皇帝的儿女,不封其他人? 自古以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怎么能行? 作者有话要说:坚持稳定更新的第二天! 第四百八十四章 民族觉醒 甘露殿的书房内,秦琬和裴熙分别坐在书桌的两侧,默然无语。 裴熙来的路上,心中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当他看见秦琬的那一刻,就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 因为秦琬主意已定。 不知为何,裴熙忽然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秦琬虽然推崇个人的智慧,但更看重群体的力量,但凡家国大事,她总要与重臣商讨一二,听听大家的看法,才会做出最终的决定。 裴熙认识她这么多年,秦琬在攸关天下的大事上,只有两次一意孤行。 一次是她想夺取权力,登基为帝; 一次就是现在。 “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裴熙才问。 为什么忽然做下这样的决定? 听见他这一问题,秦琬心中高悬的大石终于落下,她没有再犹豫,很平静地对裴熙说:“我忽然想明白了,控制,永远不是真正的强大。” 她知道,裴熙能懂。 裴熙当然明白被人打压,永远不得出头的感觉。但他明白,秦琬做事一向思虑深远,尤其是这件事。所以他非但没有点头,脸色反倒难看了起来:“你可知道,科举乃是本朝国策!” 也是皇族用来对抗世家的最好策略。 这一句话,他没有说。 秦琬的神色渐渐轻松了下来,与裴熙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很高兴,非常高兴。 裴熙果然还是像从前那样了解她,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用意,一心一意她着想。所以,她带了几分轻松地说:“我听坊间有传言,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风气如此,又有什么办法。”裴熙冷冷道,“人人都想做官,青云大道却少之又少。打仗是一条不错,却不是谁都有命挣得军功,凯旋归来,不缺胳膊断腿的。更多是埋骨沙场,伤残归乡。与之相比,科举只要日日读书就行,哪怕艰难,到底是条看得见前途,也比较安稳的路。” 他的话非常不客气,却是实情。 在大夏,平民百姓、地主阶级们想要改变真正自己甚至家族的命运,只有做官。偏偏做官的途径太少,大夏好歹还开了科举,勉强算是开辟了一条路。要是在前朝,世家垄断一切,出身定输赢,完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秦氏皇族开科举的本意,当然不是纯粹的为国为民,而是为了拉拢寒庶,对付世家。 科举考的科目,之所以以文为主,也是有讲究的一一都说穷文富武,从小打熬筋骨的武者,别的不说,光是饭食,一天就少不了满当当的六大碗栗米饭,还有各种肉食与酱料。这种消耗,岂是那等家中只有百余亩地,光靠收租过日子的小地主之家能够撑得起的?不像读书人,哪怕顿顿清粥小菜呢,顶多也是饿得慌,身体差一点,脑子不差就行了啊! 事实上,能够供养得起武者的家庭,在地方上就属于非常富庶的那一类了。这些家族往往又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秦氏皇族并不放心他们,宁愿一直用跟着自己打天下的勋贵之后,也不大乐意用那些人。 大概是因为开国皇帝得位不正的原因,前朝除了徐然热衷开疆拓土,扬威四境外,他的继承人一个比一个喜欢内斗,精力全都放在了稳定国内局势上。 如此循环,便导致世家一日比一日势大,文风一日比一日昌盛,武人也一天比一天没落,就连审美观都受了很大的影响,从“纯男人真汉子”变成了“面若敷粉好儿郎”。 前朝好歹也有数百年的国运,几百年的风俗习惯,再说了,统治者也喜欢看到这种情况啊! 良民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整天读书写字,最后变成手无缚鸡之力,整天琢磨着怎么做官的书呆子;而不是每天习武,强身健体,有事没事就仗剑出巡,游历天下,见识广博,有自己思想的精英。 年轻人都是很热血的,万一云游天下的时候,看到某某地方豪强不法,愤而杀之。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闹出大乱子。 先秦、西汉时,这种例子已经有过无数了。 天下豪杰愈多,于皇室的统治就愈不利,世家对百姓的剥削也会很不顺。所以接连两朝,当权者都把百姓往前一个方向引,导致天下重文轻武之风愈演愈烈。 这也很好解释,一个书呆子,刀刃加身,死也就死了,闹不出什么乱子;换做一个英雄豪杰,想对付他?指不定谁杀谁呢! 秦琬之前并不觉得这样的风气有什么不对,她的父亲就是纯粹的文人,在她心中千好万好。但她也明白,如果纵容这种风气继续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第791页 “举子读书,不为明理,只为做官。”秦琬如是说。 她的评价虽然有些刻薄,却不无道理。 既然书读得好就可以做官,那么天下百姓当然是纷纷读书,至于能从书中得到什么,明白什么,那不重要。 这些人读书,为的是做官:等到做了官,为的是怎么升官,而非为家国,为百姓做点实事。 就像秦琬幼时在彭泽见到的,那位名叫刘宽的县令,他宽待百姓,镇压豪强,并不是因为他想这样做,而是皇长子就在这里,他要做给皇长子看,哪怕皇长子已经没了王爵。但这样的日子,刘宽显然过得很不开心,所以他散尽家财,贿赂邓疆,只盼自己能够离开此处,去一个可以畅快刮地皮的地方。 “家中有百亩良田者,子弟必有一人读书,不事生产,不理家务。蒙学甚至有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也只读圣贤书’。”说到这里,秦琬面露讥讽之色,“如此举子,纵然得位,又岂能付诸重任?” “许多举子,谈起家国天下,慷慨激昂。若要问田亩收成几何,庄稼如何灌槪,户籍如何编算,却是一问三不知。” 秦琬的观点,裴熙是认同的。 一个从小就日日读书,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的人,未必做得好一方父母官。 相反,若是执掌一支强势的军队,与敌人在血与火之中厮杀,历练成百战强兵的将官,却绝对可以治理好地方! 豪强再怎么强势,在军队面前,也要匍匐称臣;世家再怎么高贵,在军队面前,照样不堪一击。 一个在前线征战厮杀的将军,再怎么不济,也明白该如何笼络人心,指挥士兵。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一个人一天需要多少口粮,一辆车马可以运载多少粮食,更不可能对付不了区区几个小吏! 当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坏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不好控制。 对皇族来说,哪怕有一千个,一万个优点,也比不上这一个缺点。 百姓被盘剥,民不聊生?死就死了呗,反正也影响不了皇室成员锦衣玉食。 世家在地方上耀武扬威,租税收取八成甚至九成?没关系,只要地方上的赋税按时按量交了,世家不与皇室在朝堂上对着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军队实力不强,容易被敌人攻陷?没关系,受苦的不就是边疆百姓么?与中原腹地有什么关系?反正中原有天险护持,守不住的话,将责任都归功于守将就行了。再说了,蛮夷嘛,无非就是烧杀抢掠,喂饱了就行。难不成区区蛮夷,还想夺得中原万里江山不成?就算抢了,蛮夷治得好国家,那才叫笑谈。 秦琬本以为自己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直至现在才发现,她再怎么括户,减税,修河,也只是修修补补罢了。 这个国家,真正要动的,不是筋骨,而是灵魂。 渐渐羸弱下去,不复昔日刚硬风骨的灵魂! 受命于天,不过是自欺欺人,娱人愚己的谎言罢了。 既然生而为人,便会有自己的想法,什么君臣、主从、性别、世道、规矩、礼数……都不过是人为了各种目的,打造出来的笼子。 秦琬本就是从一个几乎令她窒息的笼子里闯出来的,却险些走上了同样的老路。 好在她清醒了。 这个世间,本就没有谁可以控制谁的道理,不是么? 裴熙久久不语,也不知巧了多久,他才皱了皱眉,说:“这条路,太难了。” 武夫当国的前提,便是一场又一场的大战,一次又一次的大捷作为支撑。而每一次的战争,对人口,对粮食,对金钱,都是巨大的消耗。一旦运作得不好,便可能会令整个帝国分崩离析。 国力、民力,从来都不只是说说而已。 不仅如此,地方官渐渐从文人换成武将,这本就是一项绝无仅有的大工程,想要尽可能不触动固有阶级的利益去行动,那就只有不断地开疆拓土,便如同这次大胜高句丽一般。 唯有接连的大捷,领土的不断开拓,在提高君王威望,武将地位的同时,也让大夏的官员数量造成了巨大的缺口,才能一边点武将为地方官,一边扩大科举录取的人数,借此封住双方的口。 秦琬望着裴熙,微笑道:“我以为,对你来说,天底下没有你做不成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出自《增广贤文》,明清时才有的,这里拿来用一下。 在我看来,推崇科举,有利于社会稳固,却也令民族的血性渐渐弱了下去。所以历朝历代,唯独汉以强亡,因为汉朝,尤其是西汉的本质就是战争机器,全民想着打打打,杀杀杀。 战争机器当然是不好控制的,一个不好就会崩盘,所以我在结尾这段犹豫很久,就是为了思考秦琬最后的战略部署。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这种做法,以秦琬的性格来说,不争一把,赌一次,那就不是她了。 本来昨天就要更新的,结果昨天电脑崩溃了,果然笔记本就是这样,用了三四年就老了o(╯□╰)o重装系统,修复漏洞弄了很久,好在今天的更新赶上了! 因为快结局了,最近这几天都会按时更新的(我觉得我电脑不可能再崩溃一次了)爱大家,么么哒! 第四百八十五章 心愿终了 第792页 裴熙白了秦琬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不要激我,也不要一竿子打死所有。文官之中,不乏能人;武将之中,亦有凶徒。想要令地方上的百姓过上更好地日子,还得细细筛选,不能一刀切了。” 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本朝虽无成例,地方官默认的规则却是文官做郡守,武将做都尉。想要移风易俗,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何止是不轻松,简直是艰难了。 不过还好,大破高句丽,给了他们一个突破口——在那片遥远的,肥沃与贫瘠并存,温暖与寒冷同在的土地上,自诩高贵的读书人大都不愿意去,秦琬想要派贵族子弟们去开荒,还得把独女送去当旗帜。 这也恰恰为武将转文职,成为地方官,提供了一个最佳的示例所在。不光是东北,西南、东南,乃至西北,也是一样。 秦琬将秦晗送去东北,无疑寄托了她深深的希望,她盼着女儿能在那片土地上做出成绩,使之成为秦晗封王,甚至登基为皇的勋章。 没错,登基为皇。 秦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让苏沃继承皇位,哪怕是现在也一样。 西北局势复杂之至,阿史那思摩又是一等一的俊杰,突厥控弦百万,势力极大。虽然朝廷已经在筹备对河西走廊的战略,不出几年,又会与突厥短兵相接,再度开战。但苏沃目前只是个校尉,纵然别人不敢把他当一般校尉看,他上头还压着两位大都督,几位声名赫赫的名将。 这等情况下,没有十几二十年,想要立下不世功励,苏沃还有得磨。 更何况,秦琬并没有改他的姓。 苏沃承嗣邢国公苏家一脉,乃是世祖皇帝亲自判的。秦琬想让苏沃改姓为秦,还要大费周章。如果秦琬不替他改过来,他想当皇帝,只有造反一条路可走。 这也是秦琬之前为什么一直压着他,不让他外放的原因——放一个只要出去,十有八九会造反的人,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秦琬当然压得住苏沃,可她要为江山传承,为自己的继承人考虑,但现在,她转变了想法。 她虽希望秦氏江山千秋万载,却也知晓天下没有永世传承的皇朝,朝廷一旦昏聩,有衰败的征兆,首先就会对四境失去控制力。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即使如此,何不多留一条后路? 一直压着苏沃的话,他肯定会不甘,那么,换个法子,给他王爵,裂土封王呢?而且封国的位置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又当如何? 人都是这样的,拥有的越多,就越不敢轻易冒险。苏沃身为秦琬的嫡长子,不能继承皇位,不甘心之余,肯定也有害怕。毕竟君臣之分,天下一言九鼎,可以断他的生死。 但如果他立了极大的功劳,秦琬封他在西域做王,便是天经地义。不管是秦晗还是秦昭,归根到底都比苏沃小,长幼有序还是要守的,苏沃又是因功封王,难道还能随随便便夺去他的王爵不成? 哪怕他要送质子,要被夺王爵,甚至受了一肚子冤枉气,被逼着造反。难道他安安分分留在国内做他的邢国公,就不会遭受这些命运? 退一万步说,秦琬的继承人,若是连这点也容不下,丢了江山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换个角度想,倘若秦琬对苏沃这般仁至义尽,继承人也延续了她的政策厚待苏沃。苏沃还要造反,跟随他的人,怕不会很多。 正因为如此,她很干脆地告诉裴熙:“我决定,等临川郡王长大后,送他去边疆。” 生于深宫之中,纵不是长于妇人之手,学到的也尽是些权谋阴私,不知天下之大,百姓之苦。 身为皇室继承人,本就该鱼龙白服,外出行走,才不会被人欺,被人骗,不会觉得百姓被盘剥,理所应当。 这样做当然是有风险的,不管是疾病还是暗杀,都可能令秦琬本就不多的儿女折损。但苦难,本就是最容易令人成长的。秦琬宁愿担着这么大的风险,也不想养出不知世事的废物! 皇位传承更多靠的是帝王心意,权术纵横,而非本身心性和能力,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倘若继承人是个被人哄骗都不知道的傻子,或者明明很聪明,但为了享乐,对很多事装聋作哑的家伙,那就更糟糕了。要再来一个如魏庶人一般自私狠毒的家伙,国不亡也熬不了多久。 裴熙对苏沃成见很大,本还想再反对两句,看见秦琬脸上一闪而过的伤感,忽然明白了原因。 不管是周还是汉,不管这两个朝代实施分封,给统治者制造了多少麻烦,起兵造过多少次反,又是怎样夺取了宗主国的江山。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封国都是朝廷中枢最有利的屏障,挡下了无数的争端。 不仅如此,周朝的姬氏血脉,汉朝的刘氏血脉,却都因此而传承了下来。尤其是汉代,王莽篡汉之后,还有刘秀得天眷顾,一统天下。 刘秀活着的时候,徐然不敢逾越一步,待到刘秀驾崩才趁乱起兵。甚至可以说,如果刘秀没有废长立幼,天下还是刘氏的天下,轮不到徐氏来坐。 徐然倒是没有分封,他的儿孙们有学有样,恨不得把宗室都堆在眼皮子底下,好生看管。前朝灭亡的时候,乱兵冲进去,前朝皇族的血脉就这样被杀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如果不是前朝曾经宫变过,皇室遗腹子流落民间,改姓为容,前朝皇室一脉就算彻底断绝了,史书也只能任后来者涂抹。 第793页 秦琬看重血脉传承,非常看重血脉传承,远比一般人还看重血脉传承。 因为她是女子,自诩高贵的男人们很难容忍一介女子爬到他们头上,秦琬生时,他们可能不敢动,秦琬死后,他们一定会出手。 就如吕后,在世之时,无论是刘氏皇族,还是公卿大夫,全都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又怎样呢?哪怕她为了保全家族,推行刘吕联姻,但她死后,吕氏一族非但被族灭,就连出嫁女,甚至出嫁女所生的刘氏皇子,也都没有保住。 所以,她的后人,一定要活着,而且要有尊严,有地位地活着。她才不会被人任意粉饰、扭曲、抹黑。 甚至,哪怕中原改朝换代,她的后人却在边陲扎下了根基。对立的两个势力,自然各自要承认自己是正统,她的存在才能被记住,不被彻底抹杀。 裴熙因为自身的经历,并不看重家庭,有子不如无,并不能体会这种为后人计的心情。加上他本来就不在乎什么身前身后名,也很难理解秦琬这种“无论如何,我就是要后人记得,并且公正看待我”的执着。 但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只有理解,才能做的。 不管秦琬还是先帝,有些时候或许都没办法理解他,可他们都包容了他的做法。 这一次,换他来包容她好了。 “既然这样的话,以后什么括户、开河、修路,我就不负责了。”裴熙扬了杨眉,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骄傲,“干脆你把首相和次相直接改成文相和武相,卫拓反正是做熟了那些事情的,有他压着文官,不至于闹腾得太欢。我呢,就专心兵事,省得把本来就不多的精力花到那些无穷无尽的蠢货身上。” 接下来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里,大夏或许每隔几年就会展开对外族的大战。可一旦中原腹地遇到什么天灾人祸,朝廷就需要将精力主要放到内政上。按照裴熙的想法,战前准备、动员啊,这些都由他负责,一旦国力有限,他就督促人专研战争器械上去。至于内政,其他人爱负责就负责吧,他不管了! 秦琬本来还有些感动,听见他后半部分提议,又好气又好笑:“你从来不是在意次序的人,为何对此事耿耿于怀?” “我只恨自己没能早生五年,与卫拓一较高下。”裴熙愤愤道,“晚生五年便一辈子屈居他之下,这是我平生最恨之事,岂能轻易放下?” 三言两语之间,原本萦绕在书房的凝重、伤感与尴尬,已消弭无踪。 永元三年,秋。 邢国公苏沃任安西校尉,带着三百家丁,远赴安西都护府,参与大夏对突厥的防御,准备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万年公主为宣化都尉,带着六十个身上有官职的贵族子弟,以及十二个女学出身的女官,前往安北都护府。 她的使命,除了协助翰海都护府的成立外,更要令原本的高句丽,如今的翰海郡太平安定,促成繁荣的贸易,宣大夏德政,令原本的高句丽子民一心向夏。有朝一日,整个翰海,只有大夏忠诚的子民,衣冠博带的汉家子弟,再也没有汉人丽人之分。 不久的将来,逐渐长大的临川郡王,也将踏上旅程。 执掌天下的女帝站在紫宸殿中,面对巨大的《九州疆域图》,在西南与岭南之间踟蹰良久,最后慢慢划了一条线。 沿江而下,路过洛阳、到达扬州,再转向五岭之南。 中途有一站,本来不必停留,女帝却已决定,届时让队伍拐个弯,到达彭泽,让她的幼子去看一眼。 那是她生长的,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生于彭泽,老于长安。 这样的结局,也未必不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