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 第1页 [现代情感] 《莫比乌斯》作者:楼海【完结】 文案 已经厌倦平淡的记者生活,一心想要解甲归田的顾川,接到了社里有关某个战后国家重建的报道任务。 原本被顾川认为是“退休”之前安全妥当的一次任务,却被队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人生生给破坏了。 顾川的理想是D罩杯, 但现在的人生就是飞机场—— 直到某一天遇见了苏童。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川,苏童 ┃ 配角: ┃ 其它: ================== ☆、Chapter 01 你知道莫比乌斯带吗? 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后,两头再粘接起来做成的纸带圈,具有魔术般的性质。 普通纸带具有两个面,一个正面,一个反面,两个面可以涂成不同的颜色;而这样的纸带只有一个面。 笔尖自纸带一点开始描画,转过一圈又能回到最初的起、点。 循环往复,不止不休。 像生与死,爱与恨,像白天与黑夜,和平与战争。 *** 顾川再一次见到苏童,是在隋兴一年中最美的初秋时节。 不复春寒料峭,亦没有烈日炎炎,只用薄薄的一件衬衫,实在被风吹狠了,搓一搓胳膊就又暖和起来。 那天她没化妆,扎高马尾,笔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细圆框眼镜,身上穿着宽松的白t恤,军绿色工装裤,裤腿塞进马丁靴里。 和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连衣裙相比,她的衣着明明是普通而又保守的,但挺拔身姿站在秋日里尤为飒爽,整个人就像一株挺立的松柏,又干练又精神。 当然了,也漂亮。 异常漂亮。 路过的时候,她站在女墙边和人开玩笑,肤色莹白若雪,只有两颊聚起嫣红,是被太阳晒得过久的原因。 身前的一个大概刚刚取笑过她过于爷们的装扮,苏童立马爽朗一笑,说:“这里头啊是有渊源的,因为我在埃及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每次出去都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有次实在没忍住抱怨,被同事里一个当地姑娘听见了,抓着我问我们这儿是怎么穿衣服的。我特自豪地告诉她,我们这儿的女孩儿随便怎么打扮,成天露胳膊露腿也没问题,有时候一道妖风刮过来,一整条街各式各样的花屁股。” 同伴笑得岔了气,拍着苏童的肩膀喊:“你别逗了!” 苏童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真的,她还一把扯住我,忧心忡忡地问:sue,你们那样穿真的不会被强、奸吗?” “哈哈哈……” 路过的人纷纷往苏童看去,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耀眼,还是因为没有放低音量的那两个字。 十足刺耳的一个词从一个中国女孩的嘴里说出来,不管是不是用了讽刺轻蔑或玩笑的态度,都挑战着普通大众的接受度。 顾川不能免俗地向她投去一眼,她也恰好看到他,于是那张笑脸僵了僵,进而转为无比的惊讶,顾川看到她向自己迈了一大步,像是要喊住他,但他没停下来等她。 顾川是和何正义过来办事的。 每月播出的《深度调查》由他制片,但他已经很久都找不出来一篇能够通过审核又教自己满意的新闻。 不是热点不够多,是能够挖掘的点不够深,就在顾川觉得这一期的节目只能随便拿个家长里短来搪塞时,他在报刊和网络上反反复复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夏子皓。 夏子皓这个人于顾川而言其实并不算陌生。 那时候夏子皓大四在读,因为家境富裕,为人高调爱出风头,是a大里鼎鼎有名的风云人物。 这人不仅哪哪都有毛病,还有特别突出的缺陷:一根筋。从跨进a大校门的那天起,他就矢志不渝地暗恋同班的一名女同学,极尽死缠烂打之能事却久久无法如愿。 纨绔子弟做成他这样,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若是知道自己有一天红遍大江南北,估计要跳起来大发雷霆。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有人征得他的同意了。 他在这间墙壁刷得过于苍白的病房里已经静静躺了十五个月,还要躺多久,没人能知道。 十五个月之前,夏子皓在吃完舍友带回来的一份烤肉饭后突然昏倒入院,因为无法确定病因导致延误病情,夏子皓多器官衰竭几乎奄奄一息。 然而上天垂怜,最终教这男孩子捡回一命,却因为大脑伤势过重而无限期地沉睡下去——夏子皓成了连呼吸都要借助仪器的植物人。 一个月后,夏子皓的舍友因为涉嫌下毒锒铛入狱。 原本是事实清楚的一桩案子,既找到了物证人证,又造成了不良后果,甚至在社会上引起了极恶劣的影响,但随着一次次的开庭审理,局面却有了惊天动地的逆转。 网上讨论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一个手握国内多家大型企业的offer、即将毕业的名牌大学高材生,为什么要自毁前途去杀一个和他生活四年的同学兼舍友? 是他有病,他气量太小,还是被害人本身就有问题,是他先惹是生非?终于有强大的网友给出线索:夏子皓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继而窥屏的所有人集体高、潮,大喊原来如此,拍着手笑道真是一出好戏。 于是一个人人喊打的杀人犯,猛然间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拥趸,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狂放自信,任凭舆论将两家人一起推向这场狂欢的最前端。 第2页 这场争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其实顾川并不关心,黑与白是可以被改写的,但这背后的推手和折射的现实问题,才是真正的核心所在。 它们不会被掩盖只会被遗忘,顾川想做的,就是将那些烂疮脓包一次性全挖出来,直翻出红殷殷的肉来,端到每一个人的面前,教你一眨不眨地看仔细。 顾川在病房外相连的小套房里和夏父说话的时候,有人引着苏童走进来。起先她没看见他,只是步履轻快地径直走到夏子皓的病床边。 她脸上仍旧挂着笑意,面色红润,看到闭着眼睛的夏子皓时,特别亲昵地碰了碰他留着针头的手,说:“还不错嘛,你小子躺着可比我站着滋润多了。” 几个同学一起来了,一见此情此景就受不了,挤到床头纷纷流泪,吸溜鼻涕的声音合着呼吸机富有节奏的频率,还挺有腔调。 夏母招呼他们,开了水果篮分给大家。她始终表现得克制而且冷静,没被这阵哭泣给带跑,其实想想也是的,这么多月的照顾,有再多的眼泪也流光了。 此刻她心里只是有种特别异样的感觉,应该感激他们过来探望的,但看着他们一个个健健康康的样子,又觉得这世界对她实在太不公平。 苏童去拉她的手,笑着说:“比我上次来养得好多了,阿姨你再给他多吃点,要胖乎乎的才好呢。” 夏母拍拍她的手,声音放松了下来,说:“好的,好的。” 苏童和她的同学们没呆太久,主要是夏子皓总这么睡着也没多大看头,猎奇的兴味一过去,剩下的就只有乏味了。 大家坐了一会儿就说要走,喊苏童的时候,她说马上跟上,但还是在床尾又站了一会儿,指了指插在床头的病卡,说:“阿姨,你把这个送给我吧。” “这东西你要了干嘛?” “就是有时候怪想他的,拿着瞧一瞧能有个念想。” 一时间,苏童刻意营造的轻松气氛全不见了,夏母忽然捂着嘴巴在一边痛哭,没有多少眼泪,就那么干巴巴地嚎着,嗓子里像是裂开了几道缝,刮起的全是粗糙的沙子。 苏童没脸再喊她,又看了一眼干瘪下去的夏子皓,自己抠出那纸片,边往外走边往腰包里塞,走出去前往小套间里一探头,说:“叔叔,你去劝劝阿姨吧,别老这么哭,挺伤身子的。” 夏父立刻站起来,说:“好,真是谢谢你了,小苏同学。” 苏童潇洒地一甩头发:“说什么见外话呢!” 她这才又看到了顾川,但和刚刚的那阵惊讶后就跑要来打招呼的急切相比,现在的苏童,想得更多的反倒成了赶紧走。 她连话也不说的,就是冲门里剩下的顾川和何正义点点头,没等人有什么反应,立马就把头缩了回去。 她脚步声飞快。 顾川犯了烟瘾,和何正义打了个招呼:“我出去抽根烟。” 何正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川边走边摸口袋,手扶在门缘上却又不着急了,他心里忽然一动转过身来,也去看何正义。 “正义,”他叼着烟,于是堪比新闻主播的一张嘴,此刻话都说不清:“你觉不觉得刚刚那个有点像一个人?” 何正义静静盯了他一会,低头摆弄自己的摄像机:“老顾,别没事找事。” 顾川知道他看出来了,但他不说,逼得他先开口,他再语重心长地站出来,有理有据地要他安分守己。 顾川笑着拿出打火机,掀开盖子,说:“抽烟去了。” 顾川是在一楼最底层的一节台阶上找到的苏童。 和所有伤春悲秋又泪腺发达的女人差不多,苏童抱着两条腿,捂住脸,哭得忘乎所以,哭得浑身颤抖。 哦,错了,还是有不同的。顾川背倚着栏杆,一边抽烟,一边自袅袅白烟里细细打量她,她比那些女人还要更笨一点。 顾川绷着足尖踢了踢她的腿,好心提醒:“你还戴着眼镜呢,把眼镜摘了哭。” 苏童把头抬起来,往他这边望过来,眼睛上满是泪点和雾气,看不到什么东西,但丝毫不妨碍她骂人:“要你管!” 但她毕竟也是个听得进意见的进步青年,骂归骂,话还是要听的,于是从善如流地把眼镜摘下来,再看一眼身边的那个好事之徒—— 苏童傻了。 顾川脸上流露出某种可以归结为自豪啊、窃喜啊、“我就知道你要这么做”的那一类表情后,把烟自嘴里抽了下来。 他站直了,走过去,紧贴着苏童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夹着烟的那只手从内袋抽出块手帕,抖得散开了再递过去。 他说:“拿着吧。” 苏童更傻了。 ☆、Chapter 02 顾川的手非常好看,干净,修长,指缘剪得圆润平整。 此刻袅袅青烟沿着暗灰色的余烬一线升起,攀着雪白的烟卷直缠到手指上。 他又抖了抖那散开的帕子,说:“拿着啊。” 苏童刚刚哭的太狠,现在横膈肌抽搐,身子一耸一耸的哽咽,把原本挺聪明的脑子也抽糊涂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将那块logo明显的帕子接过来,但理智还在,就那么紧紧攥着一动不敢动。 心里戒备着,无事献殷勤,他这是认出她来了?故意下来看她笑话的?她真拿这帕子揩鼻涕了,他会不会一下子跳起来要她原价赔啊? 第3页 苏童和顾川可是结下过梁子的。 而且不是小打小闹,着实轰动过一时。 顾川此刻挑着唇角,脸上有种淡淡的笑容,冲人点了点下巴:“擦啊。” 苏童倒觉得这道貌岸然之后还有副面孔,一个不留神就跳脱出来,横眉冷对甚至怒发冲冠,就是要狠狠吓她一下子。 苏童捏着手帕装模作样地碰了下下巴,赶紧又握回手里:“谢谢你,顾……顾记者。” 顾川一脸淡淡的惊讶,挑眉瞧她:“你认识我啊?” 果然有诈,苏童谨小慎微地说:“全国上下能有人不认识你吗?” 顾川笑起来:“你是夏子皓的同学?”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苏童头皮都麻了,说:“是啊,大学同学。” 她又冷静下来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被动,还不如自己就把那层窗户纸给挑破了。 吸一下鼻子,豁出去了:“你不认识我了?我听过你来学校的演讲,还举手发言过呢。” 顾川略往后一倾,隔着一段距离来细细打量她,自发梢鬓角至眉目双颊,一行行逐帧扫过去,看得苏童心里发毛。 他疏忽一笑:“果然是你啊,你不追着问我那问题,我都没敢认你。” 苏童抹了把汗。 苏童这丫头,顾川怎么可能忘得那么快。 她可就是那个能让夏子皓一根筋,魂牵梦绕而不得的女神。 苏童对夏子皓到底有没有感情,顾川无从得知,可这位奇女子对他感兴趣,他倒是一清二楚。 一年多之前,为了能让顾川这位优秀毕业生常回家看看,也是为了排解他无事可做的无聊,为退休后做打算,顾川欣然接受了a大客座教授的聘书。 每年的常规工作之一就是在春学期的时候,来给大一的新生们上一堂课,主要介绍他十多年的新闻工作。 来的那天,学校给足了面子,大会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不说,横幅自左拉到最右,自前挂到最后,将四面围成个包装严谨的礼盒。 红色缎面上全拿秀气的宋体字写着:热烈欢迎顾川先生莅临指导。 顾川这个人头衔其实挺多,国内知名记者,知名媒体人,知名制作人,采访过多国元首和政府高官,还做过很长一段的战地记者。 不过因为近几年转到幕后,每月又只出一档新闻调查类的深夜节目,淡出观众视线之后的他人气下滑得很快,新一代的孩子们大多数只听过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履历。 顾川自己倒很是受用,照着秘书给整理的稿子念过一遍,又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问题,站到一边,笑着等校长总结陈词的时候乐悠悠地想,第一年的任务完成得还算漂亮。 谁知道就在校长清着嗓子要宣布结束的时候,台下忽然有只手举了起来。 校长看见了,起初没理会。那只手就摇过来晃过去,执着地任凭老头子怎么瞪眼睛都不放下来。 ……这,这哪儿来的疯丫头? 顾川正犯烟瘾,站在一边摸烟盒,准备这儿一结束,就和校长出去抽一支。眼看胜利在望了,听到校长老儿在台上支支吾吾。 他顺着视线,终于看到了那只手,细细白白,一截刚洗干净的藕段似的。 女生大喊:“我就问一个问题!” 顾川和校长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吧,让她问吧。” *** 举手的这位就是苏童。 这时候的她已经大四,正为了毕业设计做最后的冲刺。为了搞到一张能见到顾川的票,夏子皓当仁不让地做了次黄牛。 当时的顾川当然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后面还有怎样的狂风暴雨在等着他。 话筒已经收了起来,后勤在重新开箱,因为见这女孩子是在第一排,顾川亲自走了下去。 他朝那女孩子点了点头:“你说吧,我听着。” 苏童这时候站起来,有些怯生生地说:“我叫苏童。” 话筒正好过来,顾川先拿了起来,淡淡笑道:“直接提问吧,不是相亲会,不用介绍自己。你想提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会堂里一阵笑声。 苏童面皮一涨,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接过话筒的时候手微微在颤,声音也有点不像自己的:“一个问题可能不行,我至少得问你三个。” 又是一阵笑。 顾川将脸放了放,他不喜欢舌尖嘴利:“你这是向我讨价还价呢?” 苏童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刚刚是我估计错了。” 顾川本来打算问你现在估计好了没的,可是一想这样又要徒增多少废话,也就省了力气,只冷脸说:“问吧。” 苏童将话筒再接过来,胸腔里那东西虽然跳得很快,紧张却消减了大半:“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记者和战地记者,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回答了一上午“你结婚没”、“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问题,猛然听到一个和他职业真正相关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大蒜终于不用下米缸,而是可以戳进土里一样畅快。 可很不巧的,战地记者的那一段偏偏是顾川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经历,于是他一边赞许这个女孩的用功,一边又排斥这个问题,简单敷衍:“我一直觉得普通记者和战地记者只是工作的地点有所不同,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也一直反对大家管我叫战地记者,我其实就是个普通记者,没什么特别的。” 第4页 “可你明明驻外多年,也不止一次地上过战场,为什么非要排斥这个称谓?” 是啊,为什么要排斥? 大家的兴趣也被挑了上来,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只是一个瞬间,气氛就有些变了,一段对话变成两股交锋,彼此注视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顾川这才有空去打量面前的这个女人,或者更确切的说,女孩。 绑着高马尾,面容清秀,眉宇之间存着几分稚气,然而咄咄逼人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 顾川顿了几秒,刚要张嘴,又听到她说:“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 “……” 顾川拧了拧眉,眸光犀利,凉凉落在苏童脸上,抵着她的一把锋刃一般:“那你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苏童已经完全放开了:“十一年前的xx战争,你当时率领了四个人的报道组一路奔赴前线,就驻扎在动荡不安的首都,却偏偏在战争正式打响的前两天带领全体成员撤离,乘坐飞机回到了国内,这是为什么? “没有战斗,就已经做了逃兵,这是为什么?” 一语说完,几乎全场哗然。 时间过去太久,当时引起轰动的一段往事早已被时间洗得褪色。 十一年了,十一年前的他们,还不过是刚进小学,仍旧爱玩过家家的孩子罢了。 顾川没有想过有一天,当同行们放弃了对他的死缠烂打,却又在一个孩子嘴里重新听到有关这件事的问题。 顾川觉得喉头有点紧:“看来你对我很了解,应该也看过有关于我的采访吧。” 苏童点头。 “那这个问题,我也已经回答过不止一次了:从当时的判断和形势来看,撤出就是最好的选择。” 苏童却摇头:“这不是回答。” 旁边有人附和,数夏子皓的声音最大:“是啊,这算什么回答。” 顾川已经意兴阑珊,说:“好,今天就到这儿吧。” 顾川冲会堂里发懵的人群挥手,另一只手已经伸进口袋摸烟。 他想走,苏童却一把拽住他胳膊,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呢!” 顾川拧着眉望她,将那只手从身上扒下来:“你说有三个,但我没说一定要听完。” 他和她玩文字游戏,急于要脱身。 苏童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只脚往坐凳上一踩,另一只直接踏上桌面,脚一使力,整个人站了上去—— 校长老儿背剪着手站在她面前,仰着头看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气沉丹田地问了句:“你哪个班的!” 苏童脚下一软,往下跳得时候又别了一下,整个人就像抽了骨头的软布口袋,一下子全铺在地上。 夏子皓起身来看的时候,苏童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作孽啊。 苏童到底还是赶上了顾川。 和刚开始的某种意气风发不同,此刻摔得灰头土脸,还不停往下滴着鼻血的苏童就有几分落魄的味道了。 顾川正开车门,瞧也不瞧她:“你还挺执着的。” 苏童拉着他车门,说:“因为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顾川看着车门上搭着的一只血手,像凝白的玉上溅了朱砂一样。 心里不是不生气的,然而半支烟压了下去,他冷静了下来,抽了几张纸递过去,摇头道:“我已经回答过,只是不是你心里的答案罢了。” 苏童接过纸,匆忙说了声“谢谢”,按在湿漉漉的鼻子下头。 顾川正好把车门关起来,发动车子,一踩油门就走。 苏童这才反应过来,追着车子,大喊:“顾川!” 顾川夹着烟的手搁在窗户外,朝她挥了挥。 ☆、Chapter 03 顾川沉寂多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重回世人眼前,再次和一众国际政治狗血八卦抢夺版面,靠得不是爱岗敬业,而是在那一场大学校园里发生的不堪闹剧。 何正义给他打电话询问情况,调侃你又火了的时候,顾川还不大相信。等开了电脑爬上各大门户网,满满当当他的照片和报道,好几个认真负责的甚至还做了他的专题,将他的个人简历工作经历甚至生辰八字都整理了出来,他这才知道自己的那点往事又从故纸堆里给刨了出来。 顾川心一塞,攥着左拳,狠狠捶了下桌子——没留神磕到了他的宝贝手表,呵,他的心更塞了。 尘封这么多年的往事一旦重启,热度之大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神秘,莫测,流血,牺牲,肾上腺素的飙升,人性最深层次的拷问——如果说在和平年代宝贵的无聊生活里,还有什么能激发最原始的好奇,战争绝对是个不错又沉甸甸、湿漉漉的话题。 奔跑在硝烟战火血与泪中的战地记者肩负使命,要将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他们不是战士却胜似战士。不战斗,就撤退,刺痛的不仅仅是记者的尊严,还有中国人那股永不服输的劲头。 但也只有顾川知道,被刺痛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顾川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忙得不行,应付领导,应付工作,还要应付一个接着一个的采访电话。 “喂,顾记者吗,我是梨子日报的记者,想就十一年前的战地采访撤退事件采访您一下,请问您最近有空吗?” “没空。” 第5页 “喂,顾记者吗?” “不是。” “喂,顾记者——” “死了。” 等得罪了一圈人,事情也降下温度,终于得空闲下来的时候,顾川仔细思量,真是不知道该说是自作孽好,还是自作孽好。 反正手脚伸得再长,怪不到那女孩子身上,这场热度里,她顶多就算是个助攻的罢了。 叫什么名字来着,苏童还是苏彤? 再一次见面是事情发酵的一个月后。 校长给他打电话,把那天“捣乱”的两个罪魁祸首给交代了出来,又为了表示学校和他本人的歉意,特地订了一桌饭菜来向顾川赔罪。 顾川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去,实在架不住他的三请四邀才赴宴,谁知道刚一下车,把钥匙交到泊车小弟手里的时候,就见到了站在霓虹灯下的苏童。 初夏时节,夜风还是带着春寒,苏童贪凉穿了及膝的连衣裙,露出两条笔直的光腿。站在风口上,冷得浑身直打哆嗦,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狠狠跺脚。 她这次没扎头发,就那么随意地垂在肩上,鬓角的散发掖去耳朵后头,露出半边清秀的脸,一笑就从嘴角绽放开花朵,直漾到弯弯的眼角。 顾川站在原地,忽然一动不能动。 她最终和夏子皓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进了饭店。 哪怕顾川已经猜到这其中的隐情,也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行走的双腿。进到包厢,除了校长老儿,果然还有夏子皓和苏童。 校长过来打招呼,说孺子可教,这两个孩子哭着吵着要一起来向你道歉,你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们呗。 顾川没吱声,视线往这房里一掠,最后落在桌边单薄的这位身上。人正低头专心致志地咬着茶杯,大眼睛往上一翻碰到他的视线,就连忙移了开来。 一餐饭吃得各有心思,上水果的时候,苏童给夏子皓使了一连串的眼色,只差往外下刀子了,还是没能让他放下那片又甜汁水又多的哈密瓜。 苏童没了耐心,一把将他拉起来,说:“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两个人像一对闹脾气的小情侣,边闹边走。 校长老儿看得很是羡慕,感叹:“还是年轻点好啊,随心所欲的。” 顾川早放了筷子,正襟危坐地来看他,直把人瞧得心底发毛,校长连连告饶:“好好,我承认这顿饭不是我请的,是夏子皓提议的。至于夏子皓是不是听了旁人的话,那我可就真不知道了。” 顾川冷笑:“为了个毛头孩子,你连我都卖了?” 校长讪讪:“夏子皓这孩子其实是我老同学家的独子,老来得子宝贝得不行,他这次借着他爸爸的面子好容易和我张一次口,你说我能拒绝吗?而且,人家孩子是真心实意想和你道歉的,你就给他们一个机会呗。” 顾川点了根烟,笑着摇头。 老头子又道:“我听夏子皓说,那女孩子一直挺崇拜你的,从小就拿你当偶像。这次纯粹是爱之深恨之切,看到你的新闻都着急坏了。” 顾川吐出口烟,被熏得微微眯起眼睛,诘道:“老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帮人游说啊。” 老头子笑起来:“真心的,真心的。”又忽然想到什么凑近他,压低声音道:“顾川,你有没有觉得苏童这丫头挺眼熟的?” 顾川的手指一颤,烟头的灰烬坠到西装上。 他连忙将烟叼进嘴里,站起来一阵掸衣服,边说:“我先走了。” 校长没留他。 眼熟,当然眼熟了,夜风将她头发吹起,丝丝缕缕中露出半张明媚的脸时,他就已经发现了,晃神了,吃惊了。 顾川深深吸进一口烟,将余下的烟蒂死死按到沙盘里。 忽然有人在后喊他的名字,不大不小,有点发怯,不用转身,她已经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道:“你要走了?” 她乌黑的长发分在两边,衬得一张脸更白更小,顾川垂目看着:“你喊我什么?” 他不低下巴,就显得有几分倨傲,苏童抿了抿唇,迟虑片刻:“……顾川。” 顾川说:“小丫头,我比你大得多,又是你前辈,你不用敬语可以,就这么直呼我的名字?” 苏童张了张嘴,决定还是不要争辩,他是名嘴,弯的都能说成直的。 顾川冷哼:“你好像还挺不服气的,你到底属什么的?” “啊?” “我问你属相呢。” 苏童觉得话题有点偏:“我属猴的。” 顾川说:“是么,我还以为你属螃蟹的。” “……”苏童这次真的服软了:“顾……顾记者,我没想把事搞这么大,我真的只是想问出一个答案而已。” “那答案对你这么重要?” 苏童支着下巴想了想:“我好奇。” 顾川实在有点哭笑不得:“这世界上那么多的不解之谜,你能好奇的太多了,何必要对这件不足挂齿的牵肠挂肚?” “不足挂齿?”苏童挑眉:“那你就说啊。” 顾川没空和她说废话,抬脚就走,苏童在后头一路跟着,说:“如果我有一天当了记者,你能不能告诉我答案。” 顾川冷嗤:“你当不当记者关我什么事?” 苏童紧赶了几步停下来,终于没再继续去追。 顾川拐过走廊的时候,余光向后又瞄了一眼,她垂头站在廊中,拿手狠狠抓了抓头发。 第6页 苏童后来果真去做了记者,虽然她大学四年成绩优异,但因为学历不够还是没能直接进来社里。 于是小丫头曲线救国,选择外驻埃及,呆满了一整年这才被召回国内。 校长和他提起来的时候既是惋惜又是夸赞,那样乱的地方,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怎么待下来的,真以为转一圈回国就能直接去你们社? *** 顾川这个人忘性挺大,也不知道怎么的,这次看到苏童之后,就把那些支根末节的小事都一一记了回来。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拍,一个穿蓝褂子的护工从他身边走下来:“先生,你们不能坐在这儿的。” 顾川将烟扔他手里拿着的簸箕里,说:“好。”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抻了抻皱起的西服下摆,苏童还坐在台阶上一动没动。 顾川又拿鞋尖踢了踢她:“还没哭好?” 苏童正把眼镜折起来,插在t恤上,因为重量拉坠领口,露出一点纵深的沟壑,挺有料的。 苏童抹了抹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腿麻了。” “……”顾川把手伸到她面前。 苏童瑟缩了一下,难为情地看着他:“我手上有……鼻涕。” 顾川叹出口气,弯腰一把扯住她胳膊:“你话怎么这么多。” 苏童像个包袱似的被拉起来,背靠着墙一阵跺脚。 顾川等她站稳了,这就往楼上走。 苏童忽然在后头喊:“顾川!” 顾川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小丫头,你工作了一年,礼貌还是没学得会。” 苏童笑嘻嘻道:“你怎么知道我工作一年啦?” 顾川皱起眉,再要走的时候,又听见她说:“不如你给我个名片吧,带你电话的那种?” “为什么?” 她支支吾吾,甩了甩手里的帕子:“等我把这个洗过……额,干洗过,我还要还给你呢。” 顾川说:“没必要,你自己留着吧。” 苏童还是没死心,在后头喊他:“顾川!” 顾川实在烦了,已经准备要拿名片夹了,却听到她说:“那个问题的答案你什么时候告诉我?” “……” 顾川狠狠瞪过去一眼,一溜烟跑了。 苏童站在楼下叉着腰,哈哈大笑。 进了套间,何正义还在摆弄他的摄像机,老夏坐在一边已经喝了半杯茶。 顾川解了西装扣子,坐到沙发上:“刚刚烟瘾犯了,多抽了几支才过来。” 老夏表示理解,何正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样。 顾川心里纳罕一声,他解释个屁啊。 ☆、Chapter 04 苏童这一天过的,又是哭又是笑,精彩得过了头。 回程的路上,回归现实,被透支严重的情绪需要休整,歪在车上的时候,她终于安静地阖上眼睛。 下车付钱的时候,苏童给了张整钞没让找,司机心里高兴,话就说得漂亮:“姑娘,你慢点走,仔细看路。” 苏童正摸到腰包里写着夏子皓名字的那张卡片,心情一下子又阴郁起来,拿胳膊肘将车门带起来,说:“好的,谢谢你了。” 等车子走了,她站在原地翻出那卡片看了又看,写字的这位笔走龙蛇,过于潇洒了一点,夏子皓三个字连成一串,她认了半天。 心里有个声音讶异着,这才走了多久啊,就这么陌生了。 大学刚开学那会儿,夏子皓就向苏童表白,苏童起初以为他是纨绔子弟闲着无聊,压根理也没理他。谁知道他一坚持就是四年,期间各种死缠烂打还着实挺让人意外的。 知道苏童崇拜顾川,他花了大价钱从他发小的邻居的朋友的女友那搞了两张票,其实自己一点不感兴趣,和她一起坐着听顾川演讲的时候,呼噜声打得能把房顶掀了。 她刚一答辩结束,拎着箱子就去了机场,他又不知道从哪得了消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二话没说就把她搂进怀里,怒斥你这个人太没有良心了,来也不说一声,走也不说一声。 大概是离国的愁绪影响了苏童,放平时腻都腻死的情节,在那一刻居然没有立刻推开他。她把头枕在这个年轻男孩的肩头,闻到他身上暖洋洋的薄荷气味。 夏子皓的声音沉闷,我追了你那么久,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才行。 什么说法? 至少给我点希望,来日方长什么的啊! 苏童撅着嘴从他怀抱里走出来,他脸上的失望都显而易见了。她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一动,这时候说,我这趟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要是能等我回来,我就给你个来日方长。 方才还垂头丧气的夏子皓一下子蹦了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又是跳又是笑,将她送进安检口的时候连连飞吻,大声说,我会在这儿等你的,苏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给你寄好吃的,粽子行不行,你爱吃甜的咸的! 只是苏童没想到,她在遥远的北非刚一安定下来,等来的不是他的电话,也不是他的礼物,却是有关于他出事的消息。 家门前,苏童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苏妈妈给开的门,一瞧见女儿男孩子气的打扮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刚一回来,洗过澡就跑出去了,连个招呼也不给我打,还穿成这副样子。” 苏童踏进玄关上“出入平安”的软垫子,说:“这副样子怎么啦,我觉得挺好看的,走在街上,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看。” 第7页 “那是被你吓得,想看看这女的到底有多难看。”苏妈妈祭出大招:“你瞧瞧楼下张阿姨家的女儿,小时候没你一半好看,现在长大了捯饬两下,小妆一化,小花裙子一穿,还真有鼻子有眼睛的。” 苏童趿了双拖鞋,笑嘻嘻地说:“你这是夸人吗,没鼻子没眼睛那是鸭蛋。” 她妈妈一巴掌扫她脊梁骨上,恨铁不成钢:“去换件衣服出来,出国前给你买了那么多条裙子,你一次都没穿过。” 苏童才不呢,扁着嘴往客厅里走,突然冒出来个头戴雷锋帽手拿□□的,黑洞洞的抢眼刺着她肚子,对着她一阵“嘚嘚嘚嘚”…… “童童回来了!”还没苏童腿高的小男孩一阵兴奋:“杀了童童,杀了童童!” 苏童翻了个白眼,一把捞到他胳肢窝下头将他抱起来,他高兴得枪也扔了,两只小短腿可劲乱蹬:“哦,飞咯,飞咯!” 书房里突然有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端着个紫砂杯走出来,见到客厅里玩成一团的姐弟俩,笑道:“童童一回来,最开心的就是亚平,终于有人陪着他疯了。” 苏童听到声音,心里一惊,将亚平赶忙放了下来。小男孩十分不乐意,抱着苏童的大腿不肯撒手:“还要玩,我还要玩!” 苏妈妈过来拉开亚平,又给了苏童一下,直使眼色:“你这孩子,也不喊人,你叔叔知道你回来,特地把下午的会推了,这才赶回来陪你的。” 苏童咳了下,这才低声喊了声:“叔叔。” 被喊叔叔的正将杯子搁去茶几,苏妈妈添油加醋:“女儿可喊你了啊。”他乐呵呵地笑起来,说:“听到了,听到了,她最乖了。” 走到苏童面前的时候,很亲昵地拍了拍她肩,说:“回来就好,你呀什么事也不要想,就安心在家住着,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苏妈妈冷哼:“在家也要有人养啊。” “我养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都养了这么多年了。” “她现在不比小时候,吃得可多!” “吃得多才好,养胖一点,胖一点好看。” 你一句我一句,气氛和谐,却教苏童出了一身的汗。 苏童家是典型的重组家庭。 在她十岁那年,父亲在工作的地方意外失踪,两年之后,她母亲带着材料为他办了宣告死亡的手续,一个月后,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孙祥。 亚平在她上高三那年出生。 孙祥原本是个吃皇粮的读书人,在机关里头碌碌多年却不得志,遇见苏童母亲后决心下海经商,竟一路平坦走得顺畅。 不过短短几年,孙祥的身家就翻了好几翻。 他本就是个宽以待人的好人,又自觉取了个旺夫的老婆,对这对母女就更加上起心来。 苏童始终心存感激,替母亲的再婚感到高兴。于是接受他一切的亲昵和示好,偶尔的搂搂抱抱是正常的,偶尔的亲脸亲手也是可以的,哪一对真正好的父女不会做这些呢? 直到有一天他将手放在她因发育初初隆起的胸部上,脸上带着某种满足而诡异的笑容——她终于没能忍下心里厌恶的怒吼,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苏童就是从那一天起,想要彻底摆脱这个家的。 苏妈妈做了一整桌的饭菜,哪怕色泽油亮,香味浓郁,因为有孙祥那张阴魂不散的鬼脸,苏童吃得毫无胃口。 收拾碗筷的时候,孙祥硬要从她手里接过盘子,而在抓到盘子之前,他仔仔细细地从她手腕一直摸到指尖。 苏童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东西甩到他脸上,他眼神一飘,示意她母亲就在身后的厨房,她这才隐忍下来,负气跑回自己房间,将房门死死关牢。 晚上,她将腰包开下来清点现金,又登了网上银行查卡里的钱,最后失望地一头扎进被子里。 在这寸土寸金的隋兴,她所有的身家加起来还不够买两个平米。 她突然记起白天付出去的那张整钞,心想,苏童,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大方了啊。 *** 苏童是个实干家,说要搬出去,立刻就在各大网上找起租房信息。 她驻外花不了什么钱,工资一直存在卡里,加上以前念书攒的奖学金、打工的钱,房子虽然是买不起,但租个两三年的单身公寓可就绰绰有余了。 预算定的宽泛,可供她挑选的余地就大了许多,苏童天天跑在外头看房子,累虽然累了点,但也好过呆家里提心吊胆。 苏童这天正跟着中介转圈呢,夏子皓爸爸给她来了一个电话,约她晚上出来吃顿饭。 苏童有些犹豫:“不用这么麻烦的,夏叔叔。” 夏子皓爸爸说:“来吧,没什么麻烦的,你阿姨和我本来也要吃饭,又没喊几个人,就是想出来聚一聚说说话,谢谢你们对我家儿子的关心……顾记者那儿我也喊了。” 苏童一听到顾川的名字,意志就不够决定了,心里当然雀跃着要过去了,嘴上又虚伪至极地假客气了一下:“真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什么,过来吧,就数你架子最大。” 苏童嘿嘿笑起来:“那您待会儿把地址发给我。” 苏童不看房子了,和中介另约了时间,走出小公寓的时候,恰好照到屋子里的一面穿衣镜。 她仍旧是白t恤,工装裤,此时两手插到裤子里转了一圈,辫子飞得老高,忽然想到她妈妈的那些话,连忙问那中介:“我这样好看吗?” 第8页 中介立马竖着大拇指:“精神!” 苏童了然了:“原来真的不好看啊。” 反正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苏童去商场不慌不忙地逛了一圈。 过去的一年过得颠沛流离,太久没出来感受社会主义的和风细雨,苏童已经彻底摸不透现在流行什么。 店员自由发挥,给她挑了个挂脖的连衣裙,上头是很温柔的乳白色,收到腰间忽地蓬开黑色的裙摆,一把大伞似的把人整个下半身罩进去。 她拎着裙摆从试衣间里挤出来的时候,一众人都直着眼睛说:“太漂亮了,太适合你了,把头发放下来吧,放下来披着更女人。” 苏童心里嗔怪这群人戏演得不要太夸张,还是乐呵呵地去刷卡交了钱。又上楼下买了双尖头的高跟鞋来配,再往镜子前转了圈,终于觉得自己美美哒,立刻踩着那小细跟一摇一摆地赴了宴。 然……并卵。 从上第一道冷菜到最后一盘水果的过程中,顾川就压根没来望过苏童一眼。 房间里压根不像夏子皓爸爸说的“没喊几个人”,偌大一个圆桌坐得满满当当,有亲友有商业伙伴。 顾川当然成了绝对的明星,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他展开,他也频频用妙语连珠折服大家。一阵又一阵的热烈讨论里,唯独苏童坐在离他一个银河那么远的地方,默默吃菜。 夜风一吹,走出酒店的苏童就更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了。寒风像臭流氓一样直钻进她衣服,她护住了上头,下头就会失守,护住了下头,上头又冻得不行。 还有鞋子!最可恶的就是鞋子,既卡脚趾,又磨脚跟。苏童一连扭了四五回脚后,彻底红了眼睛,一甩脚踝,把鞋子给蹬了。 不远处突然有辆银白色的轿车驶过来,冲着她连闪了两下大灯,苏童拿手挡着眼睛有点摸不清状况,就见这车滑到她身前稳稳当当地停下。 车窗降了下来。 顾川侧过脸来:“要不要送你一程?” ☆、Chapter 05 “要不要送你一程?” 光影之下,顾川的眼睛亮得动人。 苏童张圆了嘴巴,歪头怔了怔。 水泥地上,凝白的左脚踩着右脚,动了动趾头。 装了一整晚的淑女,只这一分钟的松懈就教她自废武功,苏童悔得肠子都青了。 顾川眼神一掠,扫过地上倒伏的鞋子,还有裙子下头,她纤细的两条腿。 旁边穿着长风衣的侍应生走到车前,对他鞠了一躬,说:“先生,这里不能停太久的。” 顾川冲人勾了勾手指,又指向车外,嘴角挂笑:“你去问问她还要多久。” 两双眼睛都射过来,苏童被上紧发条,忙说:“我这就来!” 踮着脚将鞋子捡起来,脚底往腿上蹭两下再塞进高跟鞋,一溜小跑地往车上冲。 侍应生服务周到:“我来帮您开门。” 苏童一屁股扎上副驾驶,忙不迭地将门关上。 顾川已经点了一支烟,往窗外掸过烟灰,回头望她:“好了?” 苏童重重点头:“好了!” 门刚落锁,侍应生却很是焦急得敲了敲车窗,车里两个都望出去。 “先生,请再把门打开,小姐的裙子卡门里了。” “……” 顾川伏在方向盘上笑了出来。 车刚开,苏童就报了家的地址。 顾川说:“你着急吗,不着急的话,我先送我同事回去,待会儿再去送你。” 苏童这才意识到车后座上还有人,车里的酒味有了源头,扭头一看,一个熟脸靠在座椅上静静睡了。上次在医院她就见到过,拿个摄像机,不苟言笑。 “他是你摄影师吗?”苏童问。 顾川点了点头:“何正义,听过吗,很有名。” 苏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 “就听说过我是吧?” “嗯,你有名。” “得了吧。” 等出了这一片的主干道,路上陡然开阔起来,顾川降了车窗让车里换气,风噗噗地涌进来,苏童墨色的发丝纷飞。 一只手机正伸到面前。 顾川始终盯着路况:“发个短信给黄园园那个,说我们马上就到,让她把单元门开了。” “好。”苏童接过来,心里一阵讶异,这都什么时代了,顾川居然还用着老得掉了牙的诺基亚,像素极低的彩色屏,物理键盘。 她在心里喊他老家伙,折腾那九宫格的拼音键盘。 到了目的地,顾川开门下去,苏童跟着,刚把两条腿搁到外头,顾川问:“你干嘛?” 苏童说:“帮你送人啊。” 顾川盯着她脚看。 苏童瑟缩了一下,乖乖又爬回了车子,将裙子一点点地掖回来:“我还是在里头等你吧。” 顾川把何正义送到房间,看着他睡下,这才匆匆下来,车里,苏童很专心地坐着目视前方,手机静静躺在他的座椅上。 顾川把手机拿过来,收进口袋,坐下来系上安全带,刚扭了车钥匙发动起车,听到身边这姑娘说:“刚刚我拿你手机打我电话了,还擅自决定把我号码存进去了。” 苏童今晚又披了头发,紧张的时候,每每用手整理鬓角的头发,露出半张婴儿肥未消的脸。 她皮肤白得如同淬玉,嘴唇却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第9页 顾川移开眼睛,拉起手刹,声音有些沉:“算了。” “我主要是觉得,你这次做节目能用得上我。” “哪方面?” 苏童觉得他语气有几分蔑视的味道,挺不服气的:“太多了,比方说你要去学校取景什么的,我可以领你过去,我对那儿熟得很。” 顾川说:“你大概忘了我也是a大毕业的,我在那儿还念了硕士和博士。” “……”苏童被泼了一头冷水:“那有关子皓的呢,我和他做了四年同学,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你想拿到事情的第一手资料,要找当年亲历过的人,我也能帮你约他那些舍友同学出来。” 顾川说:“这么说来,你是有几分用处。” 苏童趾高气扬:“那是当然了。” 顾川笑了笑。 苏童小心翼翼:“那你不生气吧?” 顾川却没回她话,只是专心开车,再不厌其烦地进了小区,在她指挥下七拐八拐地送她到楼下。 顾川跟着苏童下了车,苏童绕过来走到他面前,说:“太晚了,不然请你上去喝茶。” 顾川说:“没那必要。”掏出手机,看到她存下的那个名字:“原来你是儿童的童。” 苏童说:“嗯,好记。” 顾川说:“就是有点傻。” “……”苏童忍了:“我先上去了。” 顾川点头:“好的,我在下面抽根烟再走。” 顾川背倚着车门,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一盏乳色的白玉兰灯恰好打在他头顶,照得他五官更加深邃。 苏童被晃了一眼,竟有些不敢细看。 转身进楼,细跟踩上地砖一阵咚咚咚的噪响,她心跳如擂。 没舍得坐电梯,苏童脱了鞋子,一手拎着,小心翼翼地爬起楼梯。 自窗户往外望,他刚点上烟,猩红一点亮在修长的指间,忽明忽暗。 他正低头摆弄手机,苏童还在猜他在做什么,自己的手机却是猛然一声锐响。 声控灯忽地亮起。 苏童吓得心跳骤停。 抖如筛糠地翻出手机,发信人上赫然写着“顾川”两字。 “你穿这身衣服挺好看的。” “……” 苏童扒着窗户向外一望—— 顾川也正自这蔼蔼暮色中直直望向她。 *** 孙祥的生意最近有点波动,为了一个客户要追到欧洲去谈判。苏妈妈也想跟着,给亚平请了几天假,凑上十一黄金周,正好将欧洲游个大概。 机票都订好了,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童,特地打个电话,请她来自己房里一趟。 苏童很是识相,说:“你们去玩吧,我不去了,这几天还要去单位一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任务要分配给我。” 苏妈妈有点松了口气,但仍旧是惋惜的语气:“你真的不去啊,再补张机票很简单的。” 苏童说:“你别烦心了,好好做功课看去哪儿玩吧,报团吗,起码有个人带。” 苏妈妈高兴起来,低头摸手机:“想找个导游呢,一直在看,要负责有经验的。” 苏童不想打扰,从她房间退出去,走到门外了又敲门进来。 苏妈妈问怎么了,她两只手垂在胸前,说:“我要搬出去了,可能等你们回来,我就已经不在这儿了。” 苏妈妈这才认真起来,放下手机,将身上盖得薄被一掀,坐起来,问:“你说什么呢?你去找房子了?你有那么多钱吗!” 苏童说:“想先租个单身公寓吧。” “那更不找了,家里两三百平,再有孩子都能住,你跑外面干什么。”苏妈妈瞪着她:“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叔叔那天说的你没听见?他很喜欢你,把你和亚平都当自己孩子。” 苏童听到那两个字就不舒服:“妈,我已经决定了。” “你是心血来潮。” “没有,我想我都这么大了,本来就该自力更生了。而且说句实话,家里有叔叔,亚平又一天天大了,我一个女孩子,和你们一起住越来越不方便。” 这还真是句实话,亚平昨天闹着打赤膊,想只穿个三角裤在家里乱蹦,她追在后头,手里拿了件睡衣,按下他硬是给套了起来。 苏妈妈一选择沉默,苏童就知道她是默认了,她站在床头,心里有万千感慨,汇集到一起,只能对她妈妈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你养育我这么多年,好或坏。 苏妈妈有点意外,揉了揉眼睛,说:“道什么谢啊,你是我女儿啊,你怎么还和妈妈说谢谢呢。” 苏童这一天的心情都糟透了,想拿工作解压,可去了单位竟又是迎头一棒。 主任对她的工作表示感谢,但将下一阶段的工作任务递到她手里时,苏童看到上面写的分明是非洲的又一个国家。 苏童将材料放下来,苦笑:“我以为我能留在国内的。” 主任说:“如果你坚持,也是可以的,不过就在我们分社,你要是想去总社的话,难度不小。” 难度不小在这里,指代的就是不可能,苏童沮丧:“当初招我进来的时候,你们不是这么说的。” 主任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但我从没听说过驻外一年就能鲤鱼跳龙门的。姑娘你还年轻,多出去跑跑开阔眼界,对你的人生只会有好处。” 第10页 苏童将材料卷起来一手抓着,说:“我回去想想吧。” 主任连连点头:“去想想吧,其实那儿是个好地方,有世界上最壮观的自然奇观。你喜欢看动物世界吗,知道角马大迁徙吗,总社这几年都有派摄制组去跟拍,就是在那儿。我们是总社的全资子公司,在一个体系下,很多时候资源都会共享,你呆这儿和呆那儿区别并不大,何必要削尖了脑袋往那儿钻呢?” 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说:“算了,算了,真是个傻问题,谁不想往那儿去呢,那儿可是所有媒体人向往的终极殿堂。” 内线电话响起来,主任刚一接起来就笑了:“快让他进来啊,问什么问,傻啦!”冲苏童扬了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 苏童向他点了点头,往外走去,办公室门恰好被敲了一下,紧接着有人推门进来,苏童脚步一滞,竟是一步不能再多走。 顾川风尘仆仆而来,看到她,笑道:“苏童,你也在啊。” 主任亲自过来迎接,和人热情的握手,说:“顾大记者,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要走了再来告诉我,怕我要你请吃饭啊!” 听到顾川喊苏童名字,一惊:“你们俩认识啊?” 顾川说:“认识,我们都是a大毕业的。” “哦,小师妹!” “小师侄还差不多,我比她大十几届呢。”顾川盯着她:“她念书时候是很优秀的,就是不知道工作之后怎么样。” 主任直竖大拇指:“当然好了,没话说,吃苦耐劳,专业素质是一流。” 刚刚还有些颐指气使的男人,此刻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不过是因为她和顾川认识,便连看过来的目光中都透着赏识。 苏童不喜欢这气氛,说:“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只是刚刚走出门外几步,顾川跟着也走了出来,喊住她。 苏童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顾川说:“怎么不能出来了?” “你不是来和主任聊天的?” “我和他压根不熟,聊什么天。” “……” “我是知道你在这儿才过来的。” “……” ☆、Chapter 06 顾川说:“我是知道你在这儿才过来的。” “……” “你不是说要帮我做节目吗,现在正好能用得上你。” “……” 苏童看了看手机:“马上快五点了。” 顾川反诘:“记者还有下班时间?” “……”苏童羞赧地笑了:“好吧。” 苏童的分社和总社虽然同在一个区,只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高峰时间,横跨一区,两次,只是因为“正好能用得上你”。 如果没有更强有力的理由来做支持,哪怕愚钝如苏童,也会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路上晃了整整两小时,车子方才停进地下停车场。 苏童刚一下来,就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的小人张着两手,迎着风和尾气美美地转了一大圈,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新鲜的。 她对这地方向往已久。 顾川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并没准备要带苏童来个总社一游。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顾川按了楼层,几十秒后,他带着苏童径直走到办公室。 全透明的小型会议室里坐着最少七八个人,埋在桌子上堆满的文件和卷宗。 顾川将门一拉,敲了敲玻璃吸引注意力,大家纷纷抬起头:“老大!” 顾川推过身边开始发怔的女人,介绍简明扼要:“苏童,过来帮大家一晚。” “万岁!”有人喊。 “一个不够,老大还有没有其他红颜知己?” 顾川指着那开玩笑的做警告,安抚苏童:“别理他们,进去吧,我办公室在隔壁,有什么问题随时过来找我。” 苏童脸上燥热,朝他笑了笑:“知道了。” 顾川又问:“小徐呢。” “拎饭去了!” “她过来之后,让她带一带苏童。” “知道!” 顾川刚走,同事们一下子都聚过来,空气散发着浓浓的八卦气味。苏童随便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已经开始准备接受狂风暴雨了,身后的门被“哗”地推开。 一个声音娇滴滴响起:“饭来了!” 轰轰开来的列车忽然转头,大家的注意力被分散到更加生死攸关的事情上。 “烤鸭饭!” “烤肉饭!” “鱼香肉丝盖浇饭!” “滚!全都是鸡腿饭,你们没得挑!” 一片怨声载道。 分饭的女人忽然看到角落里的陌生脸,问:“那是谁啊?” “老大带来帮忙的美女,喊你带她一下。” 苏童听到议论,大大方方地看过去,说:“你好,我叫苏童。” 女人乐颠颠地跑过来,伸出手:“徐珊,秘书处的,你这么年轻,就喊我徐姐吧。” 苏童答应了一声,和她握手,又听她说:“我跟着顾制片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带个姑娘过来,前一阵子还拿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要去做和尚了,这么快就开窍转性啦!” 苏童脸上热乎乎的,替顾川打掩护:“你们都误会了,顾川,我是说顾记者他最近不是在做一档有关夏子皓的节目吗,我正好是子皓的同班同学,又是个记者,有些方面应该能帮到他,他这才拉我进来。” 第11页 “哦。”众人脸上还是半信半疑。 徐珊拿了一份饭给苏童:“还没吃过吧?” 苏童笑着接下来:“刚下班就被拉过来了。” 徐珊连连叹气:“老大这是要孤老一生的节奏啊,连顿好点的晚饭都舍不得请。” “你先吃他的这一份,待会儿我再去给他买。” “好的,麻烦你了。” “不麻烦,应该的。” 能进这儿的都是职业素质极强的能人,八卦虽好,大家的闲话却是不多,用餐的时候当盘小菜拌饭吃下去,抹过嘴就抛之脑后。 大家很快各司其职,除了空调呼呼的风声,和翻阅文件时的沙沙声,办公室里安静无比。 苏童跟着徐珊收拾残局,去扔垃圾的路上,徐珊带着她在这一层小转了一圈。 “你刚刚说自己也是记者?是我们社里的吗?” 苏童说了单位名字,徐珊说:“哦,那儿啊,也不错的,就是业务面窄了一点,个人的发展有局限。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儿啊,今年校招质量不太好,实习期就被退了好几个,社里马上就要新开招聘,急等着要人进来止血呢。” 苏童听得心脏砰砰直跳:“真的?”又自言自语:“顾川没告诉过我。” 徐珊说:“老大那么日理万机,怎么会关注这种小事。这事儿当然真的,马上就会出公告,而且我告诉你,像你这种有过经验的会更好。不过你今年多少岁啊,怎么这么年轻就出来工作了?” 苏童说:“二十三,我本科念完就出来了。” 徐珊惋惜:“你是本科啊,学历可能差了点,现在做个尼姑都要研究生学历。” 刚刚还坐着云霄飞车,这一刻就换了跳楼机。苏童咬着牙,要是学历足够的话,她不会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了。 徐珊见她心情低落,忽然清咳了一声,凑到她身边轻声说:“你先别气馁,我偷偷告诉你啊,社里每年都会空几个名额出来给嫡系,你要是走不通外面那条路,真可以试试这条道。” 苏童有些迷惘:“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开后门啊,老大手上随时攥着个特例呢,你要是能让他帮一帮你,你进来这事儿就妥妥的了。” 苏童眼睛发直:“可、可是我和他不熟。” 徐珊递过来一个“你逗我”的表情,笑着拍她的背:“我随你啊,就看你想不想进来我们这儿了。” 想啊,做着梦都想。 可是,她怎么能说出让顾川帮忙的话。 且先不论他是否会理她,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她已经低了一等,失去平衡的天平两端,她该怎么还欠了他的那份重量? *** 办公室里流着浓浓的咖啡气味。 大家做好了彻夜奋战的准备,拿这种泛着苦涩气味的饮料做食物,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自己。 苏童盯着电脑数据做统计,密密麻麻的字节教人疲惫,她却完全不需要借助外物来让自己清醒。 徐珊的话盘旋在脑子里,像是封闭的屋子里生起煤炉,那浓浊的气体呛得人连连喷嚏,却就是挥散不去。 苏童被这阵烟雾搅得昏头转向,终于没能忍住打算走出去散气,推开玻璃门前,徐珊很好心地递过来一杯刚冲好的咖啡。 苏童谢过,端着这热气腾腾的东西站到过道里。空调依旧噗噗地向外吐着冷气,会议室里的那股无形的压抑仍在,没有好转,她看了看过道一边的门上金灿灿的“顾川”两个字,忽然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两条腿一样走过去。 她去寻找新鲜空气。 在他那里。 苏童敲了两下门,顾川的声音传出来:“哪位?” “是我,苏童。” “进来。” 苏童按着门把走进去。 办公室里烟味很重,顾川已经走去开窗户,说:“怎么了,有什么事找我?” “没什么事,就是夜深了,我给你送一杯咖啡。” 屋里还坐着另一个人,此时也扭过头来看她,苏童认出那是何正义,他也认出她,脸上有淡淡的一闪即逝的惊讶。 两个人都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顾川站在窗边没过来,一手插口袋里,歪着身子倚在幕墙内防护的栏杆上,说:“多谢。” 苏童搓搓两只手:“那我先出去了,你们聊。” 顾川却又喊住她,说:“没事,我们已经谈完了,你坐这儿歇会吧,正好我有话要和你说。” 何正义已经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座椅说:“过来坐吧,我这就走了。” 说到“走”字的时候,加重语气,他不深不浅地看了顾川一眼。后者没去理会,看着万家灯火的窗外,风将他刘海吹起。 何正义将门一关,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局促。 苏童重去拿那杯咖啡,顾川在后头说:“再把我桌上那文件拿过来,卷起来的那一份,看见了吗,对,就这个。” 苏童把东西都拿着,顾川从她手里抽过那份文件,说:“刚刚下去了一趟,这才发现你好像把什么东西留在我车上了。” 顾川刚展出个边,苏童就猜出来了,是主任给的那份资料,让她去非洲看迁徙的角马。 苏童要去拿,顾川却一把晃开,自己翻了两页,语气淡淡地问:“又要去非洲了?你是不是刚从那儿回来。” 第12页 苏童说:“埃及,我在那儿呆了一年。” “什么感想?” “挺好的。” “那这一次呢,去不去?” “可以去,那儿有角马。” 顾川低低笑出来:“我怎么觉得你不太愿意,你看你脸长得都快拖到地上了。” 苏童说:“这是因为我本来长得就难看,不是因为我生气。” 顾川仍旧言笑晏晏地看着她,眼睛深邃,黑白分明,一眼能望穿她似的。苏童只好叹气:“我是不太愿意。” “说说为什么。” “我志不在此。” “怎么还谈到志向上来了。” 顾川一副好暇以整地望着她:“小丫头,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那样子像极了大人听到孩子说要考清华,考北大,满肚子的不相信,却还是要逗她,教她再说一次孩子气的话,好哈哈大笑起来。 苏童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生气里,忘了来时的紧张,为自己辩解:“我想像以前的你一样,做个战地记者。” “战地记者?”顾川的笑容凝了一凝:“为什么每次见你,你都要提这个。现在是和平年代,有几个愿意扎身战场,怎么,你是个战争狂人,一听到打仗就热血沸腾是不是?” 苏童急得脸通红:“我只是想把真相告诉给大家。” “你是记者,挖掘真相的种类也千千万,为什么一定要是血淋淋的战争?还有,”他忽然来按住她肩膀,面色黑沉:“什么叫以前的我,现在的我是怎么样,已经不堪到让你觉得不值一提了?” 苏童倏忽一懵,像被人用重棍打了一棒。 脑子里反反复复有个声音,顾川,生气了。 ☆、Chapter 07 苏童又一次不负众望地把事情搞砸了。 就和她成长到现在,人生的每一次的重大转折里,她永远选择错误的那一边一样,她又一次搞砸了。 和他再次见面的这些天,是她黑白世界为数不多的一段浓墨重彩。 她甚至幻想着,他们是否能更进一步,在人生未来的旅途上,他是良师,是益友,能偶尔站在她的身边指明方向,点拨一二…… 甚至还有没有一种灰姑娘变公主,南瓜变马车的童话,他们,再进一步。 可这一切的可能都因自己的这几句话而不复存在了。 顾川最痛恨什么,她就提到什么,她甚至手里攥着一把白花花的盐,毫不客气地往他的伤口上撒。 然后一脸含笑地问,你疼不疼? 苏童站着,背脊出了一片汗,黏着她白色的雪纺裙,冷得叫她打战。 顾川咬着牙关:“在想什么,是不是又想问我那个问题?” 苏童摇了摇头。 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做记者的这一年里,她其实早就有了回答。记者亦如士兵,没有对与错,只有服从命令。 在一篇篇退稿,被骂得狗血淋头,要她注意分寸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世上有太多的可为和不可为。 每每这种时候,她仿佛能看到战场之上,那个不想走却不得不走的男人,在服从与不服从中做着剧烈的斗争。 ——直到撤退命令到来的那一天,他分明还站在镜头前,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地说:“我将与炮火共进退。” 他衣衫不整,头发被吹得东倒西歪,背后是黄沙漫天,断壁残垣,可他的脸上有淡然的平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意气风发。 可他终究还是败了,甚至没有一个挥手,一句告别,只是灰溜溜地消失在电视屏幕里。 或许她也不应该挣扎。 她应该去看那些角马。 手里的咖啡已经凉了。 苏童的心也跟着凉下来。 她手微颤,声音更颤,说:“我先走了。” 顾川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走?走哪去?” 苏童脸色绛红,抖着嘴唇,顾川觉得她可能下一秒就要哭了。 “回家,我觉得你应该不要我留下来准备资料了。” 苏童说完便走,恨不得下一秒就死掉,或是消失,反正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让他见到,她也不要再见到他。 那份卷起来的文件忽然落到地上,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她只是想逃,一只手却紧紧抓住她手腕。 男人稍稍用了点力气,就把她掰正回来,她低着头,说什么也不要抬头看他,已是双眼通红,鼻翼翕阖。 顾川无奈地笑起来:“你这个小丫头啊,社会经验太浅,我不过稍微大声一点,就把你吓成这副样子。还想走?信誓旦旦地说好要来帮忙的人是谁,你这样不负责任一点挫折就放弃,还想当战地记者?” 真的有泪滚下来,她屏住气死命地憋,顾川拿手去擦,她扑闪的大眼睛往上一抬,直直地看住他。 顾川听到她说:“我不想看到你先走。” 一次,又一次。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先走的都是他。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的声音。 拉住她胳膊的那只手忽然扶到她腰间,他拿另一只手插入她乌黑的长发,托住她温热的后脑,推向自己。 “胡说什么呢。”他语调很低,视线自她抖动的睫毛落到她水泽莹润的嘴唇上:“……我怎么会走。” 他的呼吸,带着烟草的味道,近在咫尺,那么诱惑,那么迷人。 第13页 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推开。 *** “老大,大家要去吃夜宵,你要不要——” 徐珊吓得往外一跳,恨不得自戳双目:“你们继续,继续!” 门又被关上。 门里的两个人如惊弓之鸟,早已分开老远。 稍一打岔,方才的气氛全毁。 空气里米分色的泡泡碎成残渣,尴尬到极点。 苏童抹去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没话找话:“你要不要喝咖啡?” 顾川伸出手,说:“好啊,正好有点困了。” 苏童不好意思去看他,他也扭头去窗外吹风。 杯子被随意一接,一个以为送达了,一个以为抓牢了,它却偏偏自两只手里穿梭而过,再想去拿已是不能,杯子直直坠到顾川身上。 咖啡泼得悄无声息,温热散开的时候,顾川齿间“嘶”的一声,低头去看,裤裆上已经花了一大片。 苏童吓了一跳,跟着那蹦到地板上的杯子蹲下来。 顾川居高临下,看得有些无奈:“别管地上了,去帮我拿点纸巾过来。” 苏童这才抓住重点,答应着往他办公桌边跑,一连抽了十多张,刚要往他裤子上招呼的时候,却又想到什么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苏童把眼睛移开,不是她忸怩,是他湿了的地方实在尴尬。 顾川笑着从她手里抽过纸,说:“行行,我自己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过来,海军蓝的裤子上一块深色的痕,被毁得不像样子,纸被揉成一团,已经染得变了色。 是咖啡不是水,擦不干净,还留了絮絮的纸屑。顾川终于站直了身子,跺了几下脚,抓到她视线,笑着说:“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没什么好事。” 苏童有些不服气,低着声音道:“谁说的。” 顾川细细思索:“怎么不是啊,第一次见你,你把我问得哑口无言,第二次见你,要被迫去赴饭局,第三次见你,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要费力安慰你……你说什么,说大声点。” 苏童瞪着他:“我让你别说了!” “不行,要说,我还没说完呢。”顾川笑着去把手里的纸扔了,又抽了新纸过来给她擦眼睛:“可是,哪怕每次见到都是鸡飞狗跳,我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停下脚步。 “就好像今天明明已经忙到焦头烂额,我还是愿意开两个小时的车去接她,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面前的这个女孩,我去找她不是因为想要她帮忙,而只是因为……我想她。” 苏童张着嘴巴,觉得身体有点轻,快飘起来了。 顾川帮她把脸擦干净,弯着手指碰了碰她柔软的唇:“不说点什么?” 苏童摇了摇头:“你太会说话了,我说不过你。” 顾川笑得弯起眼睛,眼尾有几条细小的纹路,明明刚刚还冷着一张脸,偏偏软下来的时候又暖得能把人融化。 苏童已经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苏童晃神的间隙,他去办公桌上拿来了车钥匙,说:“我得回家换身衣服,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苏童表情怪怪的。 顾川笑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不自在,所以想先带你回去坐一会儿,等我换过衣服,我再把你——算了,你还是就呆在这儿吧,他们不是说要去吃夜宵吗,一起去吧,跟他们说把账记在我头上。” 苏童早已经忍不住笑出来:“原来名嘴也有词穷的时候。” “不怕说不过了吧。” “再也不怕了。” 顾川摸了摸她脑袋,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苏童就朝他龇牙咧嘴,笑得鼻尖都皱起来,说:“你还是发起火来好看。” 顾川皱着眉:“那我又要冲你吼了。” 苏童瞪他一下,往门那儿疾步走过去。 顾川几步跟上来,说:“我来开门。” 稍一弯腰,将小小的她整个怀抱进去,一手虚虚揽在她腰上,一手绕过她后背按上门把,他声音也飘着:“这门有机关,你开不开的。” “咔”—— 仿佛按下启动的那个键,门开的一瞬,心里的那个闸也被打开了,万千血液奔涌而来,苏童在这地动山摇里跌到他怀中,稍一抬眸,是他利落的下颔线。 她循着那淡淡的烟草味一路寻觅,晕头转向地吻到他唇上。 门又猛然落上锁。 顾川一手抵住她肩窝,将她一把按上冰冷的大门,“咚”的一声,她后脑砸出闷响。 另一只手点到她眉心,顺着挺直的鼻梁一路划到饱满的嘴唇,尔后按上尖俏的下巴,扼住她下颔。 他视线贪婪,最终落到那嫣红上,下一秒,吻铺天盖地地覆下来。 ☆、Chapter 08 生活还是照旧。 苏童白天找房子,每到傍晚就往顾川那边赶。 会议室里每天都坐着一拨人,有赶不完的材料,和加不完的班。 苏童不止抱怨过一次,质疑他们是否是铁人,徐珊笑着说:“这算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们还算好了,工作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也闲得直刨坑呢。” 苏童简直不相信:“还能有比你们忙得?” “太多了,你瞧没瞧见新闻那边,天天扛着摄影机出去找热点,还要有深度有情怀,不能老是家长里短的。还有那些主播们,别看电视上光鲜亮丽的,有时后勤不到位,演播室里热得像蒸笼,一个个套个上衣就坐过去,往下一看都脱了裤子就穿个大红裤衩呢。” 第14页 苏童笑得脸都红了,徐珊一本正经地昂起头:“别不信啊,知道简梧吗,多大的腕啊,每个月光化妆补贴就一万多,最近调晚了她的节目时段,我看她都一个多月没回去过了。” 苏童连连点头:“信了,我真的信了。” “听了我的话,还想不想进来了?”徐珊支着下巴打量她:“和我们老大说招聘的事儿了吗?” 一提起顾川,苏童就有些没精打采。 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因为那个吻更近一步,相反的,曾被精心维系过的那个平衡不复存在,有什么东西在那一晚被彻底打乱了。 苏童给他发过两次短信,他每次都是隔了一天才回复过来,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他都立刻挂了,很久后再回过来说刚刚在开会。 在他的地盘上偶尔见一次,也是匆匆而过,她甚至来不及和他单独说一句话。 几次亏一吃,苏童自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太主动了,吓到了他?毕竟那混乱的一晚,也是她头脑发热,第一个吻过去的。 中国男人的骨子里总有一些大男子主义,太过主动的女人,不好。苏童踟蹰着什么时候和他解释解释,可这种话,她这么薄的脸皮,要怎么开口? 除了我爹,我还没和其他男人亲过呢,那是我初吻,你看着办吧。 苏童头痛得很。 然而有一失,必有一得。苏童情场上不顺,职场上立马就扳回来一成。 她在忐忑中一连看了几遍角马大迁徙后,主任的电话终于把她召回了社里。 苏童刚一坐下来,立马开门见山地阐明了自己的态度:“主任,驻外的事情我想过了,如果你一定要我过去的话,我就只能回家给你打辞呈了。” 主任一怔:“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还会用这个来威胁我了。” 苏童实话实话:“不是威胁,是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以前一心想要出去,为的是自己的那点私心,所有再多苦再多心酸也没抱怨过。现在想留下来,虽然也有些个人原因,但我更多的是想真正的脚踏实地,先在国内做出些成绩出来。” 主任笑着说:“你这何止是私心,完全是野心啊。” 苏童跟着笑起来,主任抽出个纸杯准备去饮水机上给她倒水,苏童连忙接过来,说:“我来吧。” 又端着主任的茶杯斟满了,回来的路上听到他说:“不去就不去吧,本来喊你过来也是为了说这个的。” 苏童一脸惊讶,将茶杯搁到他面前。 主任喝了口水润嗓子,解释道:“起先是我们外驻在那儿的一个同志申请回来备孕,我这才想着把你这个小年轻先给顶上一阵子。谁知道昨天她给我打电话过来哭诉,说和先生的感情出现了问题,一气之下准备离婚,回国的事情也不再提了。” 苏童直摇头:“你要是早一点说,我就不必说那些来得罪你了。” 主任说:“算不上什么得罪,之前不也跟你打过招呼嘛,你不想去,可以,留在社里工作也是一样的。就是现在我这儿庙小,已经留不住你的人了。” 苏童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啊,社里挺好的。” “能比总社好?”主任一双眼睛贼贼地盯着她望:“你能安心呆我这儿几年,真一点都不想去总社了?” 苏童被他看得不舒服,手沿着纸杯滑了圈,回答得圆滑:“你不是说过那儿是所有媒体人的终极殿堂了吗?” 主任哈哈笑起来。 苏童出去的时候,主任特地送到办公室门口,刚要道别,主任又拉住她,神神秘秘地问:“你这个人问题什么时候解决?” 苏童还在思考什么个人问题,又听他说:“上次我可是看到你坐顾记者车子走的,我认识他多少年了,从没听说他这么热心,还爱顺路捎着学妹。” 苏童连忙说:“主任,你不做侦探太可惜,那天主要是因为顺路,所以他就——” 主任连连做出个中止的手势,让她安静一下:“你别插嘴,你先听我说完嘛,顾川那个人是很有才的,少年成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红遍全国了。这人啊得到的越多,也就越不在乎,我听说他准备急流勇退,马上就要向单位请辞了。” 苏童愕然:“这……我不知道这件事,准确吗?” 主任说:“八九不离十,反正现在各地方都在抢他,咱们这边也在做工作。不说要他过来做什么吧,就是戗块招牌在这里,也能有不少的帮助。但他这个人,我说了你别告诉他啊,油盐不进,挺难做工作的,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找个人给他带句话什么的……” 主任的眼睛往她身上一盯,苏童终于缓过神来。 刚刚沾沾自喜的力挽狂澜,原来根本不是因为她的孤注一掷,这事情一环紧扣一环,关键的节点其实就攥在顾川手上。 她不过是借着顾川的光环,被送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苏童:“你想让我跟他说这件事?” 主任乐呵呵地笑起来,朝她眨眼睛:“我们社里福利也是很不错的,小苏你应该比谁都了解啊。” 苏童抿了抿唇:“可是,主任,我也想帮忙,可是,我跟他真的没有很熟。” “那就算了!”主任沉着脸,拍拍她肩:“当我没说,你回去再休息休息,等过两天我喊你过来上班。” *** 第15页 出了大楼才发现外头下雨了,风贴着地表刮起,冷得苏童抱着胳膊一阵打颤。 果真是秋天了。 她仰头看着一边高楼上大红色的十字,找到躲雨的地方了。 夏妈妈对苏童的到来一点不感到意外,这段时间她来得挺勤,有空没空就过来望一下。 她正忙着和去医生谈下一轮的治疗,将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塞苏童手上,又给了把刀,说:“闺女,你自己削着吃吧。” 苏童捧着苹果,觉得自己有点像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被嫌麻烦了就给块糖哄你一边玩去。她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从善如流地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阿姨。” 等人走了,苏童看了会睡得特香的夏子皓,实在无聊了,果真往床上铺了张报纸,专心对付手里的这颗苹果。 一路削,一路断,一路啃,她玩不溜这水果刀,一颗苹果吃得是惨不忍睹,最后把自己弄乏了,枕着胳膊就眯上了。 于是顾川进来的时候,这丫头一手握着颗锈了的苹果,一手拿刀抵着手腕,睡得直吹口水泡。 夏爸爸被吓了一跳,要过去喊醒她,顾川朝他挥了挥手,自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她手里的东西被取下来,顾川又看她只是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衣裙,想了想,将自己的外套脱了给她披在肩头。 只是没想到衣服刚一搁下来,苏童眼珠子滚了两滚,忽然睁开了:“顾川?” 都没吃饭,顾川决定请苏童下馆子,两个人边说边聊。 在西餐中餐的讨论上,苏童没做太多挣扎,指着路上一家灯火辉煌的餐厅说:“想吃这个。” 顾川顺着看过去,居然是一家火锅店,然后听到旁边这姑娘说:“你要是在外头呆一年,你也成天想这口。” 说了才自知失言,顾川比她老资历多了,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地方没去过。苏童小心翼翼看过去,见他脸上挂着笑,这才把心放肚子里。 顾川停了车,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点了份鸳鸯锅,又各种适合涮的肉菜蔬菜上全了,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 锅咕嘟咕嘟煮开的时候,苏童在这热气腾腾里望了顾川一眼:“你最近很忙吧?” 顾川正把菜一一下到锅里,回应她这眼光,笑道:“一直挺忙的。” “哦。”苏童把筷子咬嘴里:“都忙点什么?” “这两天,最高法的裁定书要下来了,是维持原判驳回上诉,还是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新进展,就看这次的裁定了。” 怪不得他会去医院。 只是一提到和夏子皓有关的,苏童就有点打不起精神,筷子被她扔了:“他还真有脸上诉。杀人偿命,难道还能判他无罪,叫夏子皓坐起来给他赔礼道歉?” 顾川见她情绪不好,就把这话题及时刹住,打个岔问她:“你最近忙什么了?” 苏童就把主任找她,以及她怎么回答的那些事说了出来,只是把主任喊她给顾川传话的那一段给掐了。 顾川听得直鼓掌,说:“你真行啊,小丫头,还学会剑走偏锋,兵行险招了。幸亏结局是好的,不然他一个生气真让你卷铺盖卷走人,你怎么办?” 苏童心想他怎么可能呢,他还要求着她呢,语气懒懒道:“走人就走人呗。” 顾川:“那你准备去哪?” 苏童低了头。 顾川将一筷子煮好的肥牛夹去她碗里:“我也给你说个我的事吧,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你刚刚的话提醒了我,我差不多都给忘了。” 苏童目不转睛地看他:“说吧。” 顾川笑了笑:“你边吃边听吧。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和你的故事也大同小异,唯一不同是那时候我在国外,领导们给我一个电话连着一个的目的,是催我回国。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年轻气盛,怎么可能轻易就范,说自己护照丢了,身上没钱了,被人绑架了,遭到抢劫了……” 苏童听得笑起来,顾川装得愠怒:“你严肃点,老人家在回忆往事呢,被你一打断都想不起来说到哪儿了。” 苏童更加笑得不行,说:“老家伙,你这记忆力这么差,就早早歇家里,别再学别人回忆什么峥嵘岁月了。幸好遇到我心肠这么好,勉为其难提醒你一下,刚刚说到你被强、奸了。” 顾川黑了一脸:“是抢劫。” “哦,我听岔了!然后呢,领导怎么回答你的?” “当然是不同意了,问要不要给我派一架专机。” “这么阔气?” “费用从我工资里扣。” “……” “我算了一下,不仅这一辈子别想挣钱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搭进去了。我说不要,我还得攒钱娶老婆呢。” “……” 说的是玩笑话,也不知怎么的,顾川脸上就没了笑,他从锅里头往外捞绿油油的莴苣片。 “那时候我算是有点名气,因为取得过一点成绩,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人燥得很。和你一样,我拿前途做交换,要么辞职要么留下,不仅不肯回来,我还拖着团队往腹地更深入了一段。” 莴苣片堆满了小碟子。 苏童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哪怕心里的好奇像泉水喷涌出来,还是跑下位子蹲到他身边,一把按住他夹菜的手。 他居然开始轻微的发抖,苏童软声道:“好了,老家伙,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儿吧。” 第16页 顾川扯了扯唇角,说:“怎么了,不想听了,谁老追着我后面问的?”他用手去整理她散到面前的长发,掖到耳后:“故事不长了,你让我说完吧。” 苏童看着他,点了点头。 “结局没你和我说的那个好,你算是成功的,我却是失败了。那一次我撞得头破血流,差一点就把自己给交代了,最终虽然灰溜溜的回来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拖着她的下巴,深深地望向她的眼睛:“可我们队里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Chapter 09 顾川习惯性地去摸烟。 苏童直起腰,拦下走过的服务生,说:“能不能给我们拿一个烟灰缸过来?” 服务生指了指墙上的牌子:“对不起,小姐,我们这儿不让抽烟的。” “可这里头明明有人抽的呀。” “哪儿呢?” “这儿,还有那儿!” “他们是偷偷抽的,小姐。” “那好,那我们也偷偷抽,你当我没喊过你。” “那你就偷偷抽呗,谁能管得了你。” 顾川起身抓了她的手,说:“好了,苏童,算了。” 服务生翻个白眼,一扭一扭地走了。 苏童气得肝疼:“怎么现在人说话都这么呛啊!” 顾川过来搂她,像哄孩子一样地摸她的后脑:“你也不看看你刚刚摆的那张臭脸,和别人欠了你钱一样。别这样生气,好吗,笑一个。” 苏童想到自己明明是想安慰他的,现在倒好,调了个个,反让顾川来迁就她了。他可真好啊,她满脑子都想着通过他的关系鲤鱼跃龙门,他却坦坦荡荡,把那些不能言说的往事告诉她。 而此刻,他的怀里又是这样温暖,这样好闻。 苏童没能抵抗得了心里的那股呐喊,埋头枕在他前胸,紧紧搂住他腰。 他将下颔轻轻磕在她头顶,手穿过她长发,抚摸她颈后光滑的皮肤。 苏童用鼻子蹭着他前胸,听到他声音悬悬于头顶:“吃饱了吗?吃饱了的话,咱们走吧。” 没吃饱,但苏童还是点了点头。 顾川站在车外抽了两支烟才进来,苏童在车里看着想提醒他少抽一点来着,可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 下次再提醒吧,有的是机会。 顾川刚一坐进来就将车里的储物格翻了一遍,皱着眉头:“你待会儿准备去哪儿?” “你单位,我和徐珊约好了,今天晚上还要过去帮她会儿的。”苏童问:“怎么啦,你要是有事我就打车走吧。” 顾川说:“没事,就是车上没烟了。” “我给你下车去买?” 她作势就要出去,顾川拉住她。 “外面卖的我抽不惯,我先回家一趟吧,之后再送你过去。我家就在这附近,五分钟车程。” 苏童说:“那好啊,先去你家好了。” 说完把自己逗乐了,侧过脸来看着他:“今天喊我去你家,倒是说得挺流畅的。” 顾川睨了她一眼:“一回生二回熟。” 苏童说:“我怎么听着还有点瘆人呢。” 顾川说:“那我更不该安慰你‘别怕’了。” 苏童捂着胸口:“对,免得下一刻就直接亮出獠牙。” 两个人都笑起来。 五分钟后,车子拐进一处曲径通幽处,像是陡然劈开的一处桃花源,忽然就自车水马龙的闹市中挤进一片种满了落叶乔木的庭院。 顾川家独门独户,坐落在这城市最繁华的地段。 苏童看得目瞪口呆,所谓高门大户,说得应该就是这种人家。 顾川给她解了安全带,说:“发什么呆呢。” 苏童咽了口唾沫:“我心里感慨万千啊。” 顾川一嗤:“挑重点的说。” 苏童:“你好有钱啊。” “老房子了,比我年龄都大,也不是我的,家里人让先住着。” 他既非炫耀,也不遮掩,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态度坦然。 “那也有钱啊,不怕你笑话我,我到差不多十二岁才有自己的卧室。” 顾川揉了揉她的头发:“那你要不要进来看一看?” 苏童想也没想:“好啊。” 顾川自后座拿伞:“你先坐着,我上你那边接你。” 家里的摆设不多,和顾川一样,简单,大方,然而很有质感。 苏童边看边点头,顾川问她家里怎么样,她说:“挺有味道的。” 顾川换了拖鞋:“嗯,挺久没开窗透气了。” 她直笑:“你别逗我了。” 顾川走进家,说:“我去下储藏室,你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已经走过沙发了,一回头,苏童还站在门口,一脸犹豫着不肯进。 “怎么了?” 她勾了勾足尖:“没鞋子。” 这可真是个难事,顾川找了一圈,只翻出几只用过的鞋套。 “你这儿从来不来客人吧?”苏童问他要手里拿着的鞋套。 顾川不肯给,说:“没事,你直接进来吧,平时也有客人啊,可他们都是飘着的,脚不沾地的。” “脚不沾地,那是鬼吧,男鬼女鬼?” “女的,男的我一般都给打回去。” “不一般的呢。” “高兴起来了也留下来享用。” 第17页 “你这日子过得也太滋润了。” 一边斗嘴,一边抢鞋套,顾川还是没能拗得过苏童,看她穿得东倒西歪,他把她手放自己肩上,说:“扶好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蹲了下去。 他亲自给她穿,扶着她纤细的脚踝,他将她脚轻轻罩进去。自上而下,只看得到他大半的脸,鼻梁挺直,弧度好看得不像是真人。 顾川忽然问:“这样看我有什么感觉?” 他抬起头,笑靥生辉。 苏童呼吸一窒,口是心非:“显脸小。” “……” *** 顾川拿好烟出来的时候,苏童正站在一幅照片下头细细端详。只是黑白的影像,大片大片的沙丘被风吹得起了烟,里头有一个很小的人,裹着宽大的衣服,看不真切。 苏童指着那个人问:“是你吗?” 顾川看也没看,说:“是。” “谁给你拍的?” “……” “拍的很好。” “构图和光影都很讲究。” “不不,你说的那些太专业了,我只是觉得这幅照片有种很强烈的情感。” 顾川不由看她:“觉得很孤独吧?”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看向镜头的时候,脸上一定是带着笑的。” “……” “大概是因为我现在挺高兴吧,要是哪天你把我惹哭了再看,说不定就会觉得这照片里的你也变得难过了。” 顾川久久才说:“苏童,你为什么总能让我觉得惊喜。” 苏童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地方让大名鼎鼎的顾川觉得惊喜,也不知道刚刚胡诌乱编的那些话到底是对是错,可这老家伙用身体力行来对她表示赞许。 这一次终于不是我们傻白的苏童主动,是顾川先过来搂上的她的腰,动情地拥吻她。 吻着,吻着,也不知道怎么就滚上了沙发。 顾川吻技一流,舔着她微凉的上颚已经教人寒战,吸吮过她柔软的舌头时,苏童听到自己喉间逸出的已经完全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呻、吟的声音。 苏童涨红了脸,高手面前,菜鸟露了怯,只能一路跌跌爬爬地迎合。 顾川抱她坐到腿上,手自她裙边伸入,轻柔地抚着她皮肤细腻的腿侧。她稍一不耐地动一动,就撞上他喷张的身体,灼热的硬度。 固执响起的电话将他们吵醒时,顾川已经红了眼睛,双手按上她雪白的酥软,而苏童衣衫半褪,环着他的脖颈,跪坐在他的腿上—— 意识回溯,苏童吓得连忙收拾自己,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下来,没料到脚下一软,整个人栽倒到地板上。 顾川边接电话,边去捞她:“喂!” 不用对方点破,他自己察觉出异样,清咳了两声,重又开口:“喂……” 他皱着眉看自己表,却在问时间:“现在几点?” 苏童凑过去看,原来表的指针已经停了。 顾川只好看手机,说:“行的,能来得及,你待会儿过来吧。” 出门的时候,顾川刮了刮苏童的鼻子。 “以后再也不许随随便便就跟着去男人家里。” 苏童羞得快要钻进地缝:“……嘘!” 大楼仍是灯火通明,会议室里换了一拨加班的,没几个是熟脸,苏童和大家打过招呼坐下来,一杯热水被放到她面前。 苏童抬头朝徐珊笑,说:“谢谢。” 徐珊满眼都是玻璃门外走过去的顾川,直到人没影了,这才揪着苏童问:“请你吃过饭了?就说怎么下午刚来就走了。” 苏童咕哝着:“随便吃了点,没吃饱呢。” 徐珊直着眼睛望她:“年轻人胃口就是好。”又连连叹气,“唉,都喜欢年轻的,还以为老大会不一样呢。” 苏童正喝着水,差点没被呛到:“总会老的呀。” “老了就不中用了。” “老了就可以退休。” “这倒是个好消息。” 徐珊把一叠资料搬过来,拍拍苏童肩道:“退休前先把这些看了。” 苏童去抓她的手,环顾了一下四周,冲她使眼色,徐珊会意地弯下腰,两个人咬耳朵:“你听没听说顾川想离职?” 徐珊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低声说:“你问他了?” “没,我不敢。” “做得好。”徐珊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说:“他最讨厌别人管他这些事了。” “那是真的?” “还没定呢吧,这不手上还有节目没完吗,就是真想走,也没那么容易,领导哪舍得放啊。” 苏童还想再问,徐珊忽然拍了拍她腿,嘴向外一努,说:“好了,不说了,有人来了。” 苏童扭着身子往外看,门已被人推开,大家都喊:“梧姐好!” 简梧一身利落的职业装,一阵风似地灌进来,声音很甜地说:“你们也好。”漂亮的桃花眼一挑,直直落到苏童脸上。 苏童也看向她。 徐珊拖着苏童起来作介绍:“最近部里特别忙,顾制片喊来帮忙的,叫苏童。苏童,这位你一定认识吧,跟我们一起喊梧姐吧。” 简梧挂笑,漾到眼梢,带出绮丽的弧度。很瘦,很高,美得浓烈,美得有攻击性。 苏童说:“梧姐好,你比电视里还漂亮。” 第18页 简梧已经移开眼睛,问徐珊:“顾川到了吧。” 徐珊连连点头:“在办公室的。” 她转身就走。 有这么高傲的人没有? 苏童看她径直走去顾川的办公室,刚敲了下门就直接推门进去。 ☆、Chapter 10 顾川在调手表,听到声音抬眼看了下:“不错啊,还知道敲门了。” 简梧当听不出他话里的反讽,坐到他对面,懒散地把胳膊支在办公桌上:“当然要敲,万一你这里头金屋藏娇了呢。我一进来,多尴尬啊。” 顾川像是勾了下唇角,将表冠按了下去,秒针晃动,又滴滴答答走起来。表刚搭上手腕,一只做了水晶指甲的手伸过来,将之抽了出去。 顾川凉凉看过来:“给我。” 简梧将表搁在手心,翻到背面,看半透明的盖子下颤动的齿轮,问:“又不准了吗?” 顾川起身绕过桌子,将手表一把抓过来,这才说:“还行吧。” 简梧嗔责:“多好的东西啊,怎么到你手上就玩不了几天?” 顾川摇头:“也不少年了,之前又摔过。” “那你再买一个就是了。” “还能用。” 简梧一副“你还想瞒我”的样子,顾川扣好了表带,将衬衫盖过,说:“你喊我过来,不只是为了我表吧。” 简梧笑:“不是为了你表,但也差不多。” 顾川靠着椅子,洗耳恭听。 简梧说:“送你表的人要回来了。” 顾川盯着她,没打断。 简梧:“和国内的大人物约了采访,今晚的飞机,明天就能到了。” 顾川习惯性地去摸烟,在简梧面前挥了下,女人说:“你随意吧。” 顾川点上烟了才开口:“逢上国庆回来,不嫌堵吗?” 简梧笑出来:“你操心的事挺多的。” 顾川说:“没办法,有点时间全耗路上了。” 简梧翻个白眼:“矫情,你家才多点路,我最近吃住还都在台里呢。” 她将手往台面一拍,立起腰:“别给我打岔啊,说正经的呢,我准备约几个朋友给她接个风,你要是有空的话就一起参加了吧。” 顾川想了想,说:“看吧,最近挺忙的,你到时候把时间地点告诉我,有空我一定过去。” 简梧冷嗤:“忙忙忙,谁不忙,我一会儿还有节目要上呢。你这么扭扭捏捏的,不是对我妹妹还旧情难忘吧,这都多少年了?” 是啊,这都多少年了。 顾川仔仔细细想了想,离上一次见简桐有多久了? 倒不是说一直没见过,她的节目,他经常看,但两个人真真正正坐一起,面对面,追溯起来已经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一个轮回的时间。 想起来,却是漫长得如同一整个世纪。 顾川掸了掸烟灰,笑道:“说什么呢,都过去了。” 简梧打量他:“那就过来,别婆婆妈妈的。” 顾川还是说:“看我有没有空吧。” 简梧无奈:“还为你那期节目烦着呢?” 顾川说:“快到头了,马上就出裁定书,这事拖得这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简梧说:“不是我咒你,你这选题我觉得不怎么样,现在能激化公众舆论的,上面都给卡得死死的,等事情过去还好说,你在这风口浪尖上还帮着炒热度,不是找死吗?” 顾川皱了眉:“你这还不是咒我?” 简梧笑起来:“你就是活得腻味了,非要找点刺激出来。” 顾川:“真想找刺激,就去拍雾霾和转基因的纪录片了。” 简梧指着他:“你行啊,你还真想过啊!” 说好要走了,简梧又折返回来,话题点回了他的“金屋藏娇”上。 顾川一脸坦然地看着她:“想问什么就问,别打哑谜了。” 简梧手指了指外面:“社里有人提起来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过来一看果然有个新面孔,是不是新交的小女朋友?” 顾川抿着唇,倒不知道应该怎么界定了。 简梧一挑眉梢,态度微妙:“长得还挺白净的,就是……” 顾川等着下文。 简梧倨傲地笑着:“不觉得太年轻了一点吗?” 顾川又抽了一根烟才出去,恰好遇上准备去卫生间的苏童,两个人停下来说了几句。 顾川问:“手上的事做完了吗,还要呆多久?” 苏童说:“还有会儿就能好,今天事不多的。” 顾川搓了搓手指上残留的烟灰,有些挣扎地说:“我现在出去有点事,不然一会儿你自己打车回去吧……还是我一会儿过来接你?” 苏童心里沉了沉,嘴上还是装大方:“不用不用,我有打车软件,一喊就有车过来,很方便的。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顾川没有坚持,人一走,苏童就没精打采地把头垂了下来,刚叹了十来声气,手机上忽然有他打过来的电话,改主意了? 苏童立马卯足精神,乐颠颠地按了接听,没想到他说:“苏童,今晚忙过了,你以后就别过来了吧。” 苏童一怔:“我没觉得忙啊,反正晚上闲在家里也没事。” “本来只是喊你帮一晚的,谁知道叫你一直忙到现在,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这一段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马上国庆了,你有空就出去散散心。” 第19页 苏童很意外:“顾川,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客气了。” 顾川说:“没,我开车了,再聊吧,苏童。” 他挂了电话。 苏童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味来。 哪怕会被说女人多愁善感,患得患失,小肚鸡肠,一陷入爱情就变得智商为零,她还是挺想问一句,她现在和顾川算什么? 这是恋爱应该有的样子吗? 我没念过书,你不要骗我。 *** 早上,顾川被一连串的电话录音吵醒,最近的一条说:“老大,裁定书下来了,维持原判。” 顾川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忍下宿醉后脑子里一阵阵的锐痛,又躺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先把手表戴好了,这才拿起电话机拨出号码。 “小徐,是我,顾川,你慢点说,把情况都告诉我。” 顾川赶到医院已近十点,不是周末,医院里仍旧人满为患。 大城市里最好的医院,辐射几乎能够遍及全国,所有久治不愈的都想来一试运气。 挂号九曲十八弯已经排出了大门,过道里,候诊厅里满是人,在这样人流拥挤的地方还能认出熟人,难度不可谓不大。 于是有人在后头喊顾川名字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同名的,或是听岔了,直到一只手横出来拍到他胳膊。 他终于转过身,然后,愣了一下。 简桐脸颊绯红,捂着胸口喘气:“真是你啊,喊了几遍都没人回应,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不能幸免。 简桐戴着副板材的黑框眼镜,头发松松地挽起一个髻垂在脑后。 她样子变得不大,仍旧是年轻而又活泼,没她姐姐那样锋芒毕露,笑起来的时候总爱先抿一抿唇。 顾川顿了好几秒才说出话:“没听清,以为喊的不是我。” 简桐扁嘴嗔怪:“你是贵人多忘事,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顾川说:“没有,怎么可能呢。” 顾川又问:“前天听简梧说你要回来,昨天到的?” “对,转过两次机,误了点时间,下午才到的。” “怎么会来医院的?” “哎哟,都不好意思说,几年没回来居然不适应这儿的天气了,一下飞机就觉得不太对头,晚上直接发起高烧了。” 身边各色的路人穿梭,时不时就蹭到肩膀。 简桐苦笑着:“顾川,咱们到旁边来说吧,站路中间也太碍事了。” 顾川也笑起来:“对,往边上走走。” 顾川见她手上还拎着东西,连忙帮着接过来,他一翻医院字样的袋子,问:“是盐水瓶,你还没挂水呢?” 简桐抱怨:“人太多了,站着排半天了,你知道我的,一有人插队就没主意,又不好意思制止,心里又着急,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顾川直摇头,说:“你算是找对人了,这医院我熟得很,给你找个医生把水挂上吧,别病上加病了。” 简桐说:“不麻烦吧,你来医院干嘛的?” 顾川是和何正义约好了过来补充采访的,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两颊却泛着病态潮红的简桐,说:“麻烦什么,我反正没什么事。” 简桐叹出口气:“可算遇上救星了。” 相熟的医生给简桐扎针的时候,顾川预备给何正义发个短信把采访押后,刚输入了几个字,屏幕忽然切换到通话的页面。 “来电人:苏童”。 顾川把电话接了起来:“喂?” “喂,顾川,我是苏童!” “我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在忙吗?我有件事儿想请你帮帮我,你能不能过来找我一下!” 简桐坐在椅子上,伸出的手攥得紧紧,她缩起脑袋和肩膀,尖声低喊:“医生,疼疼!” 穿白大褂地直笑:“疼什么啊,小姐,我这才刚擦酒精消毒呢。” 顾川鬼使神差地说:“什么事啊,苏童,我现在挺忙的,可能顾不上你。” 苏童那边静了一秒,一秒后她说:“哦,那算了,你忙吧,我再找找其他人。” “哎,苏童,”顾川喊住她:“对不起啊。” 苏童嘿嘿地笑:“真没事儿,你忙吧,等你有空我再打电话给你。” 挂了电话。 穿制服的帅哥目不转睛地盯过来。 苏童将手机放进口袋,撅着嘴巴把头摇了两摇,道:“警官,我说了我朋友很忙的。” 警官黑着脸:“你就一个朋友?亲戚呢?” “都,都去国外旅游了。” “不然,不然,”苏童看了看身边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女人,说:“不然,你先帮我垫个医药费吧。” 警官脸更黑了:“你打人,我付钱?姑娘,你这买卖做得精啊。” ☆、Chapter 11 上帝作证,苏童是一个好姑娘。 出手之前,苏童一直自诩是个冷静隐忍的好青年,遇事不急不躁,做人谦让有礼。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因为一点口角就和人大打出手。 斗到酣时,有人在旁破口大骂,说你个小什么养的,居然这么泼。 她当时还愣了一下,如同置身事外,心想这骂的是谁啊。 苏童原本是去看房子的。 那是靠近地铁口的一栋单身公寓,七楼,一室一厅一卫,坐北朝南,客厅通透,装修得很是温馨。 第20页 苏童看第一眼就喜欢,不过中介一口咬定了必须年租,再加上第十三个月的房租做中介费,苏童的存款足足要下去一半。 苏童回去之后转了几家都不甚满意,一连想了几天,这才狠下心来给那中介打了电话。 中介领着苏童又去转了一圈,撺掇着:“姑娘,找到个满意的房子不容易啊,要是喜欢就赶紧拿下了,这地方可抢手着呢,和你差不多大的都爱租。” 苏童还是有些心疼钱:“你再给我便宜点,我立马就租。” 中介直皱眉:“我们也是赚的辛苦钱,现在领你看房都不收费了,以前你要想过来,开门钱可就要一次二十。姑娘,你做什么工作的?” 苏童实话实说:“我做记者的。” “记者?”中介有些小惊讶:“这多好的工作啊,你多写点稿子,两个月就能把房租给挣回来了。” 苏童叹气:“哪那么容易啊。” “你顺便帮我们宣传宣传呗。” “不要,你都不给我便宜点。” 苏童在房子里又转了一圈,这才把心一横,说:“行吧,这房子我租了,你千万别带其他人来看了。” 中介乐呵呵地把她带到门市部去,临签合同的时候却出了岔子,苏童把身上摸遍了都没找到卡,只从皮包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苏童一拍脑袋:“我忘带钱了。” 店里坐着个头发染成棕红的中年女人,这时候斜过眼睛来看了她一眼。 苏童说:“这样吧,我现在回去取钱,待会儿我一过来,把钱给了,把合同签了,你把钥匙给我。” 中介有些不高兴,说:“那行啊,你快点吧,我待会儿还要带个人出去看房呢。” 苏童连连答应,刚要走,看到店里的平板电视上正播着一条“最新消息”,女主播坐得端正,万年不变的面瘫脸,说:“今晨,‘夏子皓案’的最高法下达裁定书,决定维持原判……” 红头发的女人一拍手,冷嘲热讽:“就知道是这结果,还用说嘛,人家家里有钱有势的,拔根毫毛就把你砸得不要不要的。” 中介插嘴:“谁说不是呢,可怜这个判刑的小伙子,要做一辈子牢呢,听说家里是卖豆腐供他上的大学,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怜啊。” “可怜?那可是杀人犯,要不是他一念之差下毒害人,他现在也不会坐牢,夏子皓也不会躺病房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平白无故地插出一句话,两个人都朝苏童看过来,那中介讪讪笑了笑,说:“姑娘,你别这么激动嘛,我们也就是说了玩玩。” 苏童急得面红耳赤:“说归说,不带这么颠倒黑白的。” “怎么能说颠倒黑白呢,又不是当事人,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电视上说过案子的细节,你还想要什么隐情呢?” “你说你是记者,你们媒体的事情你还不清楚?嘴里能有几句实话啊,所谓的事实还不都是你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事实?我只知道事情发生之后,他们同一个学校的学生还写联名信为这人喊冤呢,你说这里头得有多少猫腻?” 你永远没法喊醒一个装睡的人,苏童觉得自己现在说再多也是惘然,可是又怎么都不愿意轻易认输,现在一走,就好像背叛了夏子皓,背叛了他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感情一样。 苏童于是直挺挺地站着,狠狠瞪着面前的两个人,每一个字都用足了力量:“我不管你们听到的消息是怎么说的,但我要告诉你们,夏子皓是个好人,杀人偿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们积点口德吧。” 红头发的女人冷嗤了一下,口齿清楚地骂了一句:“傻x。”她逆着苏童的视线望过去,傲慢地笑道:“有钱人能有几个好东西,能少一个是一个,没死就算便宜他了。” 绿色的文件夹在眼前不停晃悠,其实这一秒的苏童还是冷静的,所以把文件抽出来扔这人头上的时候,是又准又狠。 女人却不是好惹的,尖叫着从桌子那边爬过来,一把揪住了苏童的长头发。 门市部里乱成了一团。 *** 苏童脸上挂了彩,颧骨上被揍了一拳,已经肿了起来,把面皮撑得水润光滑,下一秒就要破了似的。 那女人可就惨得多,一张脸上全是挠的指甲印,混乱之中因为摔倒在地,磕了下头,她说自己后脑受了巨创,做ct还不行,一定要做核磁共振,全套的。 苏童将手机盖在腿上,眼巴巴地望向面前的男人:“你先借我点吧,我支付宝转账给你呗?” 警察连连叹气,说:“行行行,回家的钱有没有,要不要我再多给一点?” 苏童朝他笑了笑,没注意到身后一连串的脚步声。 *** 顾川说:“我给你找张病床躺下吧。” 简桐说:“哪有那么娇气,这水刚一挂上我就觉得好多了,现在就是站着都没事。” 顾川皱了皱眉,说:“你就别逞能了,额头上都是汗,找个凳子坐吧。” 输液室里人满为患,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顾川带着简桐在大厅里找了个椅子坐下。 盐水瓶挂在红色的晾衣架上,顾川抓着手柄坐得端端正正,简桐看了直笑,说:“你这家庭妇男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见,就是没湿衣服在手上让你发挥。” 第21页 顾川说:“没事,待会儿你挂过水,我带你去医院这边的小池塘,再让你看看我人猿泰山的样子。” “怎么,你要拿这个叉鱼啊?” “嗯,没钱买菜的时候经常这么干。” 简桐哈哈直笑:“你这个人,多少年了,说话还是这么冷!” 笑过之后,两个人都很有默契的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简桐先开口,问:“你最近好吗?” “不错。” “我在国外一直都有看你节目,做得很有深度很不错,不过我听我姐说,你好像打算离职了。” 顾川想了想:“还没最后定,就是觉得有点倦了,想歇一歇。” “那你可以请个大假,给自己放松一下,没必要一定离开这个行业吧。”简桐含笑看他:“我觉得你就是为这行而生,如果一旦放弃,那你就不再是你了。” 顾川还是说:“再看吧。我也有看你的节目。” 简桐是一脸惊讶的神色,问:“怎么样,做得没有很烂吧?” 顾川说:“很好,你的节目怎么可能会烂。” “太虚伪了,你忘了以前你是怎么骂我的了?指着我眉心,说我没天赋,没新闻敏感度,不适合干一行呢。” “我随便一说,你怎么记得这么牢?” 简桐笑着,声音低了下来:“是啊,记性太好了,有些事情怎么也忘不了。” 再往下,是不是就该回溯以前了?顾川执意把这话题岔开,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简桐说:“混吃等死,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顾川说:“果真安逸了,都已经很久没看你去前线报道了。” 简桐长长吐出口气,脸上有淡淡失落:“别提了,早就不去了,以前是年少轻狂,一腔热血,满心都是冲到最危险、最动荡的地方去。前一阵子,我没事在家看电视,穿白大褂的老医生介绍荞麦枕头的好处,我听得津津有味深以为然,当即就给我妈妈打电话让她寄了一个过来。收到包裹的时候,我突然就笑了,我想我三十四岁了,我一定是老了,都开始关注养生了,这么惜命,这还怎么去战地跑新闻?” 简桐顿了顿,这才又说:“就在家也挺好的,多一点自己的时间,以前就是太拼命,不然早就和你成神仙眷侣了。” 在她话里只是轻描淡写,却让顾川不由一怔,半晌他才搭腔,有口无心地问:“想回归家庭生活了?” “是啊,我还想当妈妈呢。” “……” “有找到孩子爸爸了吗?” 简桐却卖起关子:“先聊聊你,姐姐和我说你最近好像有情况。” 顾川直皱眉:“简梧这个人……八卦。” 简桐笑嘻嘻地:“她也是关心你,我听说还又年轻又漂亮,男人果然是越老越吃香嘛。” 顾川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手下意识去袋子里摸香烟,瞥到这医院墙上的禁烟标志,又将烟放了回去。 记忆不知道怎么的晃过去,想到那天晚上苏童直挺着腰和那服务生置气的样子,又想发火又不会斗嘴,急得一张脸都红了。 他将手机拿出来,翻到她的那条来电记录……不然,给她再拨个电话问问? 肩上忽然一重,简桐将头靠了过来。 他心猛然一颤:“——简桐。” 侧头去看,她闭着眼睛……原来是睡着了。 她丝毫没变,还是清汤挂面的长黑发,皮肤白得如远山雪,纤长睫毛的像两只小手,盖在眼睛上,在含米分的脸颊上落下阴影。 一缕头发自髻中散下,垂到鼻尖,她被痒得脸一皱,顾川将头发移开了,掖去她长着细小绒毛的耳后。 他静静看她,终于抬眸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十步远的地方,静静看他。 *** 走在前面穿制服的男人步子一顿:“姑娘,还走不走了?” 苏童回过神:“哦,走了。” ☆、Chapter 12 苏童回到家才回过味来。 女人的直觉果然是没有错的,顾川的若即若离,顾川的似是而非,在这一刻忽然都有了验证。 仔细想想,从再见后的第一面到现在,他的哪一次出现,不是带着戏谑的心思拿她解闷? 苏童倒在床上的时候,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一定是崇拜和心里的那点虚荣作祟,不然怎么也该看出这里头有鬼。 可又怎么能怪她呀? 他静静端详你的时候,表情平和又满足,眼中带着细碎的光,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是一个你。 也会开两个小时的车,穿过一整座城市的繁华,来找你,只是为了说一句我想你。 老男人骗小姑娘的手法这么高杆,她怎么抵挡得了? 苏童这么想着,就哭了出来。 再醒的时候天黑得像锅底一样,苏童揉了揉发涨的眼睛,一不小心蹭到颧骨上的伤,痛得她一下子跳起来,彻底醒了。 扔在床上的手机正亮着呼吸灯,黝黑的卧室里,只有这么一小束忽明忽暗的光,闪得人头疼。 苏童将手机一把抄过来,解了锁去删了提醒,就看见桌面上自动打开的短信框里写着:开门,我在外面。 来信人赫然写着:顾川。 …… 他为什么来,来做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家楼层和门牌号? 第22页 再一看时间,已到凌晨两点,距他发来短信的时间足足过去了六个小时。 他即便是来过,又怎么可能等到现在? 苏童这么想着,还是没能控制住不听话的两条腿,她一路走一路将灯打开,站到大门后头,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不知怎么的,忽然涌出一份紧张,是希望他在还是不在? 开门的一刹那,有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她的心忽然一提。 过道的灯猛地亮起来。 顾川倚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支烟,一只手上抓着摆满烟蒂和烟灰的烟盒。 听到声音,他猛地站直,自这橘色的白炽灯光线里看见一个双眼红肿,颧骨青紫的女人。 他连忙掐了烟过来,想用手去摸一摸她脸上的伤口,苏童将他手一把打开,冷冷问:“你怎么上来了?” 她的反应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顾川见惯了她的嘻嘻哈哈,猛然一次的横眉冷对,教他不得不怔了一下。 顾川说:“因为我觉得喊你下去,你一定不会同意。” 他的故作轻松,此刻苏童听起来,完全是避重就轻,她冷着脸就要关门。 顾川连忙挡住了,卡在她和门之间的空间里,恨不得举双手双脚投降:“好,我认输了,我过来是为了给你一个解释。我怕我再不说,你已经在心里给我按上了一万个故事。” 不让他说完,今晚估计没得安生,苏童抬头看着他:“那你说吧。” 顾川又逗她:“不请我进去说?” 苏童抱着两手:“有人要我别随便去男人家里,我也不想随便请男人到家里来。” 顾川直点头:“孺子可教,你都已经会举一反三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疲惫地拉扯着脸上的肌肉,皮肤暗淡,眼尾的细纹仿佛也重了一些。苏童还是心软了一下,让开了一条道,说:“你进来吧。” “你妈妈不会扛着拖把出来揍我吧?” “她出去旅游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苏童想给顾川泡杯茶,只是她对这个家不比顾川熟太多。 将整个厨房搜刮了一遍都没找着,最后还是在冰箱的冷藏室发现了一小袋子日期不明的绿茶。 准备泡的时候又发现家里已经没有热水,只能拿个小壶现烧,泡好了再端出来。 顾川正在看电视柜上摆着的一排相片,听到脚步,问:“怎么都没你的照片。” 苏童面无表情地将茶递过去,他说谢谢。 “我也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顾川指着亚平剃了光头的一张照片说,手指又一晃指上了孙祥,说:“你和你爸爸一点都不像。” 苏童将孙祥单人的照片往桌面一盖,“啪”的一响。 顾川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他不是我爸爸。” 顾川没想到她家庭情况这么复杂,自悔失言的同时,她已经趿着拖鞋,脚步很重地坐去沙发。 “你有话就说,我很困了,想睡觉。” 顾川这次说得干脆:“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人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苏童头皮发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顾川声音平缓:“我们十二年前就已经分手,她一直待在国外,这次是因为有事才回来,恰好赶上我们这儿降温,她一下子没适应就发烧了。我早上听说裁定书下达了,准备去看夏子皓,没想到正好跟她在医院遇见。我看她是一个人,又病得那么严重,就陪了她一会儿,她因为太累了睡着了,所以靠到了我肩头……然后就被你看到了。” 苏童听得一字不漏,仍然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顾川皱着眉头笑起来:“我知道听起来是有一点不可思议,也实在是有点巧得像是特意安排过,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苏童还是看着他。 顾川真是怕了她,将手里的茶杯放到茶几上,去按住她瘦削的肩膀,任凭她怎么任性地甩过来甩过去,他终于加了点力气,将她桎梏在手下。 “好了,好了,”顾川说:“把你高速运转的脑子放慢一点,我没你想得那么不堪,也没那么多精力去演绎你脑子里破镜重圆的戏码,我们现在就是很普通的朋友。” 苏童这才突突冒出句:“那你现在对她没有感觉了?” 顾川说:“都分开这么久了,还能有多少感觉?” 苏童说:“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顾川无奈:“真是好多年都没受过这么多拷问了。”一看到她瞪着的红眼睛,又只好乖乖就范:“我承认我在知道她要回来之后,去喝了一顿酒。” “喝得是闷酒?”苏童说:“心有不甘?” 顾川的笑意凝了一凝,摇头:“不是。” 到底哪个才“不是”,他却没了下文。 苏童并不精明,可知进退。她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大多敏感。 顾川不想再答,她便不会勉强,仔细想想,她也没有多少立场能够问他。 退了一步,苏童说:“我不想过度关注你们的事,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顾川按在她肩头的一只手,抚到她细腻的颈后,捏了捏她:“我在外面等了你六小时,何正义给我打了五十个电话,我这个月的节目没做好,即将要开天窗……” 苏童不耐烦地扭着头:“你别给我说排比句!” 第23页 “你这个脾气啊。”顾川重又笑起来,语气却很慎重:“苏童,我不会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六小时的。” 苏童眼神闪了一闪。 顾川的手滑到她脸的时候,她歪着头,贪恋那温度一样地蹭了蹭。 危机解除。 顾川好心情地调侃:“怎么成大花脸了?” 苏童现在想起来还有些生气,咬着牙道:“我和人打架了,两个。” 他一脸赞许:“厉害。” “我知道打不过他们,所以一点精力都不分散,盯着里头的一个人,女人,狠狠地揍。” “很有智慧,怎么想到的。” “我有经验的,小时候因为没有爸爸总被人骂野孩子,我一生气就和人打架,开始怎么也赢不了,后来打着打着总结思考:打不过一群人,就盯着一个人!总有一天能把人都教训过来。” 顾川已将手穿进她细长柔软的头发,很轻缓地一下下挠着她稚嫩的头皮,身子缓缓地压下来,倾到她面前。 苏童呼吸短了一拍,目光涣散地盯着他唇,又去看他的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我还生你的气呢。” 顾川已经将手划过她鼻梁,按到嘴上,寸寸移开的一瞬,温热的唇跟着贴下。 苏童仰着头,下颔被迫与他靠得严丝合缝,两只手撑在背后,身体因重压而微微发颤。 顾川沿着那熟悉的曲线一路往下,捞过她纤细的腰,将她一点点放到沙发靠背,动情地和她拥吻。 她两只手得以解放,环上他脖子,感觉身体一点点发热转沸,直至渐渐分解。 顾川在最后一刻剑几出鞘前终于停了下来,他抵着沙发背,悠长而缓慢地呼吸,让身体一点点冷却。 苏童软在身前,眼中蒙上薄雾,嘴唇微张,被吮得水滢红润。 顾川勾着手指擦了擦她唇角,说:“好了,我回去了,你不是想睡了吗,早点休息。” 苏童抿了抿唇:“那我送你。” 顾川只让她送到门外,道别之前,又想到什么,说:“你国庆假期泡汤了,你们主任喊你这两天就去上班。” 苏童皱着眉:“你去找他了?所以你才找到我这儿。” 顾川笑:“我翻了你填的信息表。” 苏童绷紧了神经:“他没和你说什么吧?” 顾川说:“没说什么。” “……哦。” “就是问我有没有被传到话,我想了想,说有,他就把话都和我说了。” “……” 顾川说:“我奇怪的是,你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苏童咬着牙,别过眼睛:“我宁愿去非洲。” 顾川去揉她的头发,说:“小丫头,你才多大啊,就这么骄傲起来。他是你领导,能决定你前途的人,让你传话你就传话,何必当着他面拒绝他。 “归根到底,主动权在我这儿,我说不,他也无计可施。你不用想我是不是会不高兴,只要能帮到你,我认为就是值得的。 “人永远要为自己多想一点,知道了吗?” ☆、Chapter 13 十月刚到,苏童终于接到主任召回的号角,在国内社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办公室紧缺,主任特地给她在副手小卢的办公室里安了个小桌子,时不时就绕过来“看一看”她。 华兴社的招聘也总算贴了出来,一溜职位都是硕士学历起跳,苏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写了份简历投过去,死马当活马医。 临下班前摸鱼,开了邮箱查看发出的邮件是否已经被拆开呢,小卢忽然蹬着椅子滑过来,声音拖得又长又懒:“苏童!” 苏童吓得将页面全关了,一脸白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在在在!” 小卢瞅了眼她白转红的脸,说:“做什么坏事呢,这么紧张。” 苏童心虚地笑:“没有啊,没有啊。” 小卢并不在意,说起正事:“今天晚上主任约了个人做采访,本来我要跟过去帮忙做记录打下手的,可我正好有个事要忙必须得走,你务必替我带个班。” 苏童迟疑着:“你和主任说过了吗?” 小卢一脸的讳莫如深:“先斩后奏,不然怎么可能跑得掉!” 苏童直摇头:“不是我不想帮忙,可这能行吗,万一主任问起来我怎么说?” 小卢说:“问不起来,你可是咱们主任面前的大红人,冉冉升起的一轮太阳,他再不高兴也只是冲我发火,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见苏童还是一脸不自在,小卢添油加醋:“你不是对战地记者挺好奇吗,那这个人你绝对会感兴趣,十二年前的xx战争,她是唯一一个深入战区报道的华人记者,巾帼不让须眉的战地玫瑰。” 苏童讶异:“女的?女的战地记者?”又觉得疑惑:“当时所有国内媒体人不是都撤回来了吗?她怎么还在战区?” 小卢说:“国内媒体是回来了啊,可她很早就去了海外,是自由的独立媒体人。当时华兴社把顾川那队人撤回来已经饱受争议,这女巾帼一出现在镜头前就更是被打脸打得生疼,国内媒体一通气将事情影响尽量压到最低,哪怕她在海外已是风头出尽,在国内却愣是静悄悄的连个响都没出。现在网上对这事的报道都没几篇,你那时候又那么点大,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第24页 他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苏童眼睛发亮,一一消化,完了才问:“你还没说她叫什么!” “简桐!简单的简,梧桐的桐,挺有格调的名字。”小卢贼兮兮地看着她:“怎么,是不是觉得好奇了?” 苏童已经将这名字输入搜索框,按了回车键,听到他话的后半段,缩着脑袋嘿嘿一笑:“是挺有意思的,她应该很了不起。” “何止了不起,简直是传奇人物。” 苏童唯唯诺诺,注意力已经全集中在了搜索结果中,简桐这名字不算生僻,同名却不关联的结果充满版面。 “我看顾川看到她简直要头疼,一个男人,还没个女人勇敢,奇耻大辱!” 苏童连忙在简桐前头加了个战地记者的约束词,结果果然少了大半。 “顾川你认识的吧,总社的风云人物,社长都求着他多做节目。” “我听说他经常过来找你啊,你们不会是好上了吧?” “他比你大十来岁吧,那方面还行不行啊。就是现在行,十年后,二十年后,还行不行啊?” 苏童终于听到耳边喳喳的话音,一个眼刀杀过去,小卢已经回到自己位子上,抓起公文包,说:“我先走了!” 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苏童被打搅了思路,什么简桐繁桐的,忘了,现在满脑子都是顾川两个字。 她给他发短信:“在做什么?” 顾川过了好一会儿回过来:“准备吃饭。” 苏童:“有人问我你行不行?” 这次完全是秒回:“ta要试试?” 老不正经的,苏童:“还问我,十年后,二十年后,你行不行?” 顾川不理她了。 直到主任将她带上车子,往约定地点跑,手机这才又开始忙碌。 顾川回过来一条很有脾气的短信:“那人叫什么名字!!” 一连两个感叹号呢。 苏童笑着将手机放进包里,车子在一家高档会所前停了下来。 苏童看着大厅里鎏金的吊顶,疑惑着:“主任,咱们社都这么有钱啦,约个采访还到这么奢华的地方。” 主任说:“苏童,你想多了,咱们社里再有钱,也禁不住在这烧啊。简记者忙着呢,今晚是她朋友为她接风洗尘,咱们在这间隙抓紧时间问她几个问题,再往后,想再见她就更难了。” 苏童答一句知道了,跟着他往豪华包厢里去,偌大的一间厅里摆满了玉盘珍馐和香槟美酒。 离门最近的一个身材曼妙,高挑迷人,刚与人豪饮,冲天仰起脖子,高脚杯倒立,竖得笔直。 待她站直了,苏童一个怔忪,这不是简梧吗? 简梧见到她也是意外,主任已经迎过去和她打招呼,说明来意。 简梧瞥着苏童假笑起来:“我妹妹可是早来了,就在旁边那小屋子里,先采访吧,好节目还没上呢。” 苏童想太巧了,简梧简桐,听名字就是姐妹呀,她之前居然一点没留意。再转念一想,姐姐都这般高傲了,妹妹岂不是更难伺候,这可怎么聊? 主任和简梧道谢,带着一肚子小九九的苏童往里间走,门敞着,里头的人先看到他们,很客气地说:“快进来吧,挺准时的。” 主任乐呵呵地笑:“不敢不准时,您可是个大忙人。” 又忙不迭地来推苏童,说:“来来,小苏,见见简桐简记者,这可是咱们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啊。” 苏童一步踏进来,笑着抬眸—— 她猛然愣住。 这不是正是那天在医院靠在顾川肩上的女人吗? *** 简桐穿一条修身的白色针织连衣裙,裸色尖头高跟鞋,很随性地披了长直发,主动伸出手来和他们握手。 和苏童打个照面的时候,洋溢一脸赞许:“小丫头仪表真好。” 主任笑眯眯道:“简记者这么多年,也还是一点都没变。” “怎么没变,奔四的人了,不化妆都不敢出门见人。” “您太谦虚了。” “羡慕她们小姑娘的青春活力啊。” “羡慕什么,您比小姑娘还光彩照人。别说,我们小苏和您还挺像的,特别是眉眼和侧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瞅瞅……是挺像。” “别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吧。” “哈哈哈,快喊简梧进来问问。” 真真假假的寒暄。 苏童忽然听到对面喊她:“小苏,你是不是热啊,怎么一脑门的汗?” *** 采访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 事先简桐的助手浏览过问题,约定不提战地的那几年,只能谈谈现下的状况和未来的发展。 主任为了达成采访一口答应,希望在采访中找到突破挖掘话题,没想到简桐答得四平八稳答得滴水不漏,完全让人挑不出毛刺。 主任心里不满意,脸上也不好显出来,只能耐着性子匆匆将话题谈完。 临走的时候,主任问:“简记者的人生大事解决了吗?” 简桐拧了拧眉,歪着头淡笑着审视。 主任笑起来:“这次是朋友间的关心,不是采访。” 苏童紧紧盯着她,全神贯注。 简桐这才很客气地回道:“还在等待。” “有合适的人选吗?” “一直没变。” 第25页 “有好消息的话务必告诉我一声。” “一定的。” 三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厅里已是人头攒动,简梧自最热闹的地方冒出头来,视线虚晃过苏童,握着红酒杯的一只手冲他们挥了挥。 “简桐,顾川来了。” 简桐很兴奋地冲她挥手,说:“这就来!” 和身边两个道过别,一路小跑着过去。 主任又是惊讶又是奇怪:“顾记者也在,苏童,他没喊你过来?” 新欢旧爱,男主角,狗血八点档的人物凑齐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直接开始唱戏了? 苏童觉得头疼,朝领导递个眼色,说:“咱们先走吧。” 刚迈开步子,主任一把拉住她,说:“慢着,顾川朝你过来了。” 他穿一套海军蓝西服,领带上有精致的暗色花纹,和苏童主任打过招呼寒暄几句,就搂着她往人群里走。 苏童起初有点别扭,说:“我先回去吧。” 顾川低头冲她笑了笑:“先打个招呼吧。” 还没到跟前呢,同事朋友间已经响起一阵起哄的声音。 顾川言笑晏晏地介绍:“苏童。” 有人问:“这就是传说中的女朋友吧?” 顾川没有否认。 苏童看到离她最近的简桐一脸惊讶,继而一点点地笑出来,说:“怎么会这么巧,刚刚我还夸她长得标致,不知道有谁那么幸运呢,顾川就忙不迭地出来认领了。” 大家都笑起来,问顾川邂逅佳人的故事。 简梧拉着简桐走出去,说:“咱们喝酒。” 简桐抿了一小口,皱紧了眉:“喉咙疼。” 回程的路上,主任一个劲地摇头,感叹:“太奇怪了,顾川和简桐居然熟识,关系还这么好。我以为他们不是死敌也是陌路,xx战争那会儿,多少人因为简桐还在战场,笑逃回国的顾川孬种啊。” 苏童静静听着,手滑着屏幕上顾川的那几条短信看,心想奇怪的事还多着呢,准备吃晚饭的顾川来了这宴会,而一位单身的大龄女记者说还在等待从前的那个人。 下一步该进还是该退,该哭还是该闹?苏童决定今晚回家,一定翻出部宫斗剧来学习一下。 ☆、Chapter 14 顾川估摸着苏童已经到家,这才给她去了一个电话询问情况。 苏童正忙着关门换鞋子,不清不楚地答应了一声。 顾川这边眯起眼睛,说:“怎么,牙疼了?” 这人厚着脸皮明知故问的水平简直一流。 苏童说:“我牙倒不疼,肚子可是饿了。” 顾川有点后悔了,说:“刚刚应该说什么都不让你先走,要你一定留下来吃饭的。” 苏童说:“不行,我得回来,一是主任还在,二是我要赶紧学习,武装自己。” 顾川忍不住想笑:“学习什么,我觉得你这别扭劲已经足够让我头疼了。” “不行,还要努力啊,你看我一共见过你前女友两次,你两次都和她一道出现,我没见到的时候还不知道你们聚过几回呢。” 顾川被冤枉坏了:“判官大人,能听听犯人自己的辩解吗?” “不要不要,直接拖出去斩了。” “你这断的是冤案,不怕我变成厉鬼再回来找你吗?” “怕什么,还像你现在这么好看就关起来,不然就一棍子打出去。” “……” 顾川将扯远的话题又抓回来:“好了,言归正传,我真的只见了她两次,本来今晚不想来的,简梧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再不过来就矫情了。” 苏童声音很轻:“哦。” 这头有人喊他,顾川答应了一声说就来,被苏童听见了,说挂了,可真等说了再见,她又幽幽来了一句:“顾川,你太好了,所以我老哄着你,不能这样。” 顾川心里说她是小孩子,将手机灌进裤子口袋。 紧贴着他胳膊,有人递过来一杯红酒,顾川转身来看,露出简桐那张含笑的脸,她声音轻柔地说:“怎么,打电话报备情况了?还来得及吗?” 顾川把酒杯接过来,和她碰杯,抿了一小口:“晚点总比没有好。” 简桐笑得弓起腰,眼睛里亮晶晶的:“没想到还是个妻管严,我对那小姑娘是更加刮目相看了。” 她又冲他眨眨眼,问:“你应该没蠢到把我们之前的事情告诉她吧。” 顾川勾了勾唇角,看着她不说话,简桐一下子了然:“那我还是离你远点吧。” 话虽这么说,简桐没半点要动身的样子,红酒杯靠着薄唇,眼帘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刚和顾川打招呼的过来拍他后背,问:“两个人说什么体己话呢,老顾,我们简大记者虽然长得漂亮,你也要把持住自己,小嫂子还在家等着你呢啊。” 顾川给他一拳:“说什么呢,去吃东西吧。”他看着简桐:“一起吧。” 简桐摆了摆手,指指自己的喉咙:“疼。” 这一晚大家聊到深夜,第二天早上顾川起得晚了点,赶到社里的时候,停车场里居然停得满满当当,一连转了几圈才找到位子。 电梯也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进到办公室,徐珊给他送咖啡的时候,他问:“今天社里怎么这么多人。” 徐珊说:“来面试的呀,好多牵家带口的赶过来,顺便参观一下当小旅游了。” 第26页 顾川一怔:“最近社里有招聘?” 徐珊心想这人还真是不管闲事,连忙添油加醋:“公告早就贴出去了,初筛之后就通知他们陆续过来了,社里最近可缺人可缺人呢。” 顾川接过马克杯,喝了一口,不慌不忙地将电脑打开。 人没反应,徐珊心里急得不行,继续旁敲侧击:“老大,咱们部里其实也挺缺人的,就想有个乖巧又勤快的小孩来帮帮忙。” “他们给名额了吗?” “没有。” “嗯。” 徐珊直蹬眼睛:“老大,他们不给,你应该主动争取啊!” 顾川还是一脸满不在乎:“有空我和社长说说吧。” 徐珊腹诽你会说才怪呢,磨蹭着退出去,走到一半,顾川又喊她名字。徐珊以为他是听出这弦外之音了,一脸欣喜地望过去。 顾川盯着电脑屏幕:“你以后别买这种咖啡。” “……” “酸。” “……” 顾川将何正义给他发的几段片子一条条看了,刚要再过一遍,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本打算掐了,看到名字又忍住了,接了电话,说:“妈,打电话给我有事吗?” 顾妈妈挺不高兴的:“你不给我打就算了,我给你打过去还非要问我什么事,我没有事,没有事就不能给你打了?” 顾川连忙把手里拿着的鼠标放下来,从一边的烟盒里摸出支烟,点上之前笑着说:“你别给我说绕口令,我脑子慢,转不过来。” 那头的人也笑起来:“简单说就是妈想你了。” 顾川吐出口烟,耍花腔道:“感觉到了。” 顾妈妈说:“那怎么办,中午回家吃顿饭吧,你爸爸也在,还有客人。” 顾川迟疑了下:“你们的客人我不熟,而且最近挺忙的。” “你怎么和个女孩一样,不熟的聊一聊,不认识的见一见,怎么还认起生来了。我看你不是怕尴尬,就是不肯回来见我们。” 顾川喉头卡了一下:“说什么呢。” “和你爸都斗了多少年了,这还没完?” 到底是淌着同一种血的,顾川的七寸在哪,她翘起拇指轻轻一按就切中了。顾川只能走进她陷阱,说:“没有,我们好得很。” 顾妈妈快刀斩乱麻:“那就回来,我让阿姨给你添筷子。” 顾川十一点半准时出现在家门口。 警卫确认过身份,向他敬礼放行。他把车子随意插到门口的一个空位,旁边还停着一辆陌生的商务车。 她母亲坐在客厅里边看报纸边等他,听到推门的声音连忙抬头,一撮嘴巴:“怎么又瘦了。” 顾川脱了外套,送到阿姨手里,客气地道了声谢,对他母亲说:“还和之前一样体重,可能今天穿的黑色,显瘦。” 顾妈妈翻他一眼:“满嘴鬼话。” 又去喊家里的佣人,说:“把冷盘都端上来吧,准备一下,马上就能开餐了。” 顾川打趣:“今天菜挺丰盛啊,为了迎接我回来,你们还挺煞费苦心的。” 他妈妈啐他:“儿子,你太高看自己了吧,告诉你,今天你是沾了咱家客人的光,单为你的话,让汉斯分你点粮就行。” 刚刚还趴着晒太阳的汉斯听到有人喊自己,忽然耳朵一竖,慢悠悠地跑过来蹭了蹭顾妈妈的腿,顾川直踢它:“来凑什么热闹!” 顾妈妈哈哈直笑,拉着顾川的手去后门,说:“你来陪我喊你爸爸和客人。” 她将门打开,后院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草地,中间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在中间分开岔,其中一边直通供人休憩的亭子。 平时大多空着的一片地方,今天被人占着,反光板前坐着他的父亲,摄影和记者都各司其职——顾川忽然皱了皱眉。 顾妈妈这时候说:“其实这客人你不陌生的。” 顾川已经猜出是谁,亭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他父亲鲜见的和人热情握手,见到他,指了指他的方向。 刚刚只看得到背影的记者转过身来,又是惊讶又是抱歉,冲他招手的时候很温柔地笑起来。 顾川睨他母亲一眼:“你挺用心良苦的。” 顾妈妈当成是夸奖:“她要来采访你爸爸的,我不过留她吃个便饭。” 顾川:“没别的想法了?” 顾妈妈捂嘴笑起来:“也希望你多考虑考虑,我和你爸爸一直都很喜欢她。我刚刚帮你问过了,她现在没有男朋友。” 顾川没来得及答话,他爸爸、简桐还有摄影师都已经走了过来,他喊了声“爸”,两鬓已有白发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很沉地应了一声。 简桐很礼貌地颔首:“阿姨……顾川。” 她病没好全,脸色白得像纸,每说完一句话就很小心地吞咽下口水。 顾妈妈亲热地挽上她,说:“来吧,都去吃饭,早就准备好了。” 简桐客气:“真是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为了你,我麻烦得高兴。” 一餐饭吃得索然无味,他爸爸话少不多言,吃到一半被电话喊走就没能回来,简桐重感冒直喊喉咙疼,吃菜的样子像足了上酷刑,他妈妈打不开话题,只能嘘寒问暖,从天气情况聊到食疗药补。 顾川闷头吃饭,就着桌上的一盘鱼香茄子扒了一整碗,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就说吃好了。 第27页 “再来点汤!” 顾川说:“不了,你刚刚还聊养生呢,刚吃过饭怎么能喝汤。” “那你坐着和我们聊聊。” “等会吧,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妈妈在后头碎碎念:“没礼貌,客人还没吃完呢。” 摄影师解围:“我们也差不多了。” 简桐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说:“由着他吧。” 顾妈妈直按她手:“快别说话了,瞧你声音啊。” 顾川将门开了,又掩上,阻隔起那些声音,找了个阴凉处站着,掏出手机翻到苏童的名字上。 他这个人活得挺自我,又散漫,向来习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虽然曾经和简桐有过一段,但时间久远,早忘了应该怎么谈恋爱。 什么时候该联系腻歪,什么时候该给人空间,以前是无人实践,懒得搭理,现在有人在旁边了,他又一直不得其法。 直到苏童和他生过两次气后,他方才有些回过味来。 不说进展多大吧,但再木再木,和前任女友吃饭这件事,怎么说也要和她通气一下。 不过苏童今天架子很大,电话拨了几回也没人接听,后来终于发现来电了,又被残忍掐断,她回了条短信:“没空接,晚上再联系你。” 顾川问:“背着我做什么坏事呢?” “干爹在洗澡呢。” 他没注意自己一直是笑,等到要板脸压唇角的时候才发现。 她仿佛立马知道他要生气一样,主动承认错误:“再也不敢胡说了,饶了我吧。” 地上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顾川转身去看,简桐就在身后一尺远的地方,拿手挡在额前,眯着眼睛说:“没想到你回来吃饭呢。” 顾川将手机放进袋子,说:“我也没想到你要采访的是我爸爸。” “台里给约的,各方斡旋好久才谈下来,上下都很重视,挑了台里最有名的那一个,后来你爸爸秘书打给我们,说不接受其他人采访,喊我过来才行。” 她说得很慢,嗓音也哑,怕他误会,忍着痛地解释清楚。 顾川也很有默契地不想把话题弄得太深太敏感,只说:“你好像比那天病得更重。” 简桐朝他淡淡笑了笑,说:“没事呢,多晒晒太阳就好。” 顾川说:“那我陪你走走好了。” 简桐点了点头,迈步的时候高跟鞋忽然陷进草地,整个人失去平衡地歪过去。 顾川一个箭步跨过去,将她扶起来,她却倒在他怀里一个劲喘气,连站稳的力气都没了。 手无可避免地碰到一起,她皮肤滚烫,顾川皱眉说:“你这样不行,去医院吧,我给你找个相熟的医生好好看看。” 简桐想逞能又实在无力,好不容易站直已是满头细汗,只好冲他眨了眨眼睛。 ☆、Chapter 15 苏童接到面试电话的时候,正将顾川和简桐的名字组合一齐输入搜索栏。 结果里真正相关的信息几乎没有,仅有的几条也只是他们分立的个人介绍。 一连翻了十几页,看得她眼睛都痛,猛然有电话进来的时候,苏童抱着放松的心情,几乎立刻就接了。 华兴的人力资源通知她下午两点过来。 苏童乐不可支,和小卢和主任请过假,刚一吃过饭就往总社赶。 哪怕正午,面试的楼层里还是人声鼎沸,有带着工作证的工作人员不止出来制止过一次,告诫大家小声一些,办公室里有人午休。 大家也还是我行我素,很热烈地讨论着面试的心得体会和技巧。 苏童身边是一对学霸,聊起专业时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对待面试也有特别的技巧,你问我答,都有既定的模式和内容。 苏童在旁边如坐针毡,那心情就像是高中月考后大家聚在一起对答案,忍不住想听又怕自己错得太多。 谈到兴头,两个人来拉苏童参与,问:“你是怎么准备的?” 苏童迷惘着怎么回答才不显得太过露怯,有人提醒:“你是不是手机响了?” 苏童漏接了好几个顾川的电话,索性他再打的时候也给掐了,边回短信边犹豫地说:“我还没怎么来得及准备。” 两个人说:“不奇怪,他们就喜欢这样搞突然袭击。” 苏童冲他们讪讪笑了笑。 两个人还挺热心,说:“我们说的时候你听着好了,能记多少是多少,万一能帮上忙呢。” 苏童说:“好啊,一直听着呢。” 果真上真刀真枪了,苏童一紧张,将那些偷师的技巧全忘得一干二净,刚一进门就落了座,等想起来要和面试官打招呼的时候,已经被要求介绍自己了。 因为本科专业是阿拉伯语,社里出了这一块的翻译来考她的口语能力,苏童丢了一年多,只能连蒙带猜胡乱挤出一堆。 大家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通知她喊下一位进来,苏童知道自己发挥不好,走之前倒是想起点礼仪,冲大家认真鞠了一躬。 出来的时候,学霸还在,问她:“发挥得怎么样?” 苏童一脸苦笑,说:“下次重头来过吧。” “别太谦虚,实在不行再试一试美人计。” 苏童冲他们直耸肩,去等电梯,有人好心提醒:“下行的电梯在这一边。” 苏童不下去,溜到楼上找顾川。 第28页 徐珊坐在外间,朝她摆手:“不在。” “不在?”苏童诧异:“今天都没来吗,出去找素材了?” “早上来的,中午说是回家吃饭了,这个点还没赶过来。”徐珊直摇头:“领导都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苏童眼前立刻浮现出他那空落落的大房子,想不到会那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又听到徐珊问:“你怎么这会儿过来的,不是来面试的吧?” 看她点头,徐珊又惊又喜:“情况怎么样?” 苏童想起那一张张既无风雨也无晴的脸,说:“不怎么好。” “老大帮你递的简历吗?” “没,我自己投的,以为面试的机会都没有的,没想到还能过来见识一次,已经满足了。” 徐珊直摇头,说:“苏童,你太骄傲了,卖个萌撒个娇对你来说有这么难嘛。以后都是要一起搭伙做饭的人了,你这么斤斤计较着,累不累啊。” 真是巧了,几天之前,另一个人也说她骄傲。 苏童觉得自己远远没这么高尚,碍着面子不吭声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之间根基还不够牢靠,真能搭伙做饭了,她不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才有鬼。 还在想着,门口响起一阵高跟鞋声,有人敲了两下办公室门,问:“顾川呢?” 苏童回身去看,简梧一身利落的藏青色套装,里头搭了件玫红色抹胸,又出挑又端庄。 徐珊连忙说:“不在办公室呢。” “在社里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的,梧姐。” 简梧定着想了片刻,豁然开朗:“哦,知道他去哪了。” 这才有空将那双媚长的眼睛一动,很寡淡地落到苏童脸上。 “我请你去喝下午茶吧,小苏。”她说。 *** 这哪是什么下午茶,完完全全就是包上洋外衣的鸿门宴。 简梧这个人,心机全写在脸上,有些话今天不说,找也要找时间和你说的。 果然两人点的咖啡还没上来,简梧已经忍不住开了腔,说:“小苏,咱们也别绕来绕去的了,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和顾川不合适,早点和他分了吧,你说怎么样?” 苏童正端着柠檬水润一润口,猛地听到这一段,差点没把一口水吐出来。 简梧说:“你先别忙着和我翻白眼,等把我话听全了,就知道我说得并不荒谬了。” 苏童既然答应来,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不是高、潮,没必要一开始就驳斥她。她拿起桌上小格子里的糖包看,说:“好啊,你说,我听着。” 简梧说:“其实他们的事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说得,我就讲个一头一尾,中间情人间腻腻歪歪的,全天下都是一样的内容。” 简梧一家和顾川家曾经是住一个大院的老邻居。 顾川那时候年纪小,长得白净漂亮,个性又很腼腆害羞,常常搬个小凳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下午,和院子里上房揭瓦的男孩子迥然不同。 一心想要个女儿的顾妈妈又时不时给他别个发夹,穿个小裙,小孩们总跟他后头喊妹妹,他为了自己是男孩这事儿没少哭鼻子。 有一次实在忍不了,顾川终于和那群熊孩子打了起来,可是一拳难敌四手,还没过招几个来回,他脸上身上吃了几下子,就那么颤巍巍和个团子似的滚了下去。 简家的两姐妹就是这时候站出来的,伙同家里来的堂哥堂弟浩浩荡荡加入战斗,那时候胖成球的简桐话都没说利索,一下子扑顾川身上,逮谁伸手她就咬谁。 事后所有孩子都被教训了一遍,排排站着面壁的时候,顾川哭得最响亮,一遍遍喊着我没错,一只手抹眼泪,另一只手牢牢牵着简桐。 大人看他好玩,去问他为什么,他一抽一抽地说,我是男孩儿,我就是要揍他们,他们都是坏蛋。 那你现在干嘛牵着妹妹? 这不是妹妹,这是我媳妇儿,她刚刚救了我,我要对她好,一辈子。 他不知道从哪学的时髦词,头一次用就很熟练。而本是一句孩子的戏言,他居然践行的非常好,从此以后不仅做了简家姐妹的跟屁虫,遇见她们父母,一口一个岳父岳母喊得特别亲。 直到后来,他们举家搬走,每逢节假日,他还总爱骑一个半小时的车来约简桐出去。 在职工楼下一站,仰着头就喊:媳妇儿。 咖啡终于来了,苏童冲侍应生说谢谢。点的是焦糖玛奇朵,仍旧觉得苦,她又放了一袋子糖下去。 苏童抿了一小口,说:“他们是青梅竹马,这我比不了。那他们感情既然这么好,为什么后来又要分手呢?” 简梧说:“说完头了,这就到尾了。” 若是两个人一道长大,耳濡目染的,连同志向都会是相似的。 简家的两姐妹和顾川都向往做记者,简梧和顾川比简桐大,先她三年进的华兴。好容易把她也盼来了,却只实习了一个月就请辞。 简桐年轻气盛,不服管教,比顾川和简梧都活得自我。她对华兴这样的老牌国企很不服气,为了摆脱冗杂的人事和制度的束缚,她毅然去做了自由记者。 什么地方最危险,最动荡,最难深入,她就往什么地方去,常常一走就是几个月,连通电话也没有。 她开始和顾川远距离恋爱,并且存在诸多分歧,吵架是难以避免的,但并非是最致命的。 第29页 简梧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她静静看着正对面的苏童,问:“我听说你关注顾川就是因为他做过战地记者吧。” 苏童想也没想:“不全是。” “但很大一部分是吧?” 苏童没吱声。 “很正常,我们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总是充满好奇,如果他只是成天绕着家长里短打转,很可能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知名度和地位。他和你说过他在战地采访却临时撤退的事吗?” 苏童冷着脸:“说过一点。” 简梧眼里有惊奇:“很难得了,除了看他在同行内斡旋,我已经很久没听他主动提起过那件事。那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不仅仅是外界所说的,他做了逃兵那么简单。” 苏童记起那天晚上,他开着玩笑微挑着唇角,眉心眼梢却全是愁云的样子。他说自己全身而退,但队友却没那么幸运。 苏童问:“跟他一起去的人里头有人受伤了?” 简梧摇头:“要真是这么幸运就好了。当时他们一行六个人,四个社里的记者,还有两个当地的雇员。出于安全的考虑,社里下达了取消采访任务的命令,勒令他们立刻回来。就在所有人感叹前方没有华人记者的时候,却突然传来我妹妹还在前线的消息。” “随即,顾川拒绝回国。很难说他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捍卫自己记者的尊严,或是很纯粹的只是想经历一场荷枪实弹的战役,他不仅没有走,还带着队伍往最危险的地方推进。很不幸的是,他们在路上受到了伏击,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两个当地雇员当场死亡,社里的一个记者重伤,失去了两条腿。听过ptsd吗,顾川因为这个接受了至少三年的心理辅导。” 咖啡有点冷了,苏童将一直扶住边缘的手挪开了,说:“就因为这个分手的?” “身上压着好几条人命,没办法装得若无其事。顾川提的分手,我妹妹没有反对,不过两个人却保持默契的一直单身,直到顾川后来遇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空窗了那么久,突然就转性了。” 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刻,苏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也许就是突然转性了呢,单身久了,年纪大了,所以想恋爱了。” 简梧拧着眉头望她,表情倨傲。 苏童说:“他们之前的故事是很迷人也很曲折,如果结局更好一点简直堪称史诗。可问题是他们已经分开了,顾川现在和我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因为他们曾经深爱过,就因为害怕而放弃掉这段感情。还有最重要的,如果坚持不下去,顾川不想要我了,也应该由他来和我说,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简梧两手交握搁在桌面:“那你还听我说这么久?” 苏童说:“你对顾川了解很深,可你并不清楚我这个人。我对顾川最大的好奇就是那次撤退的原因和经过,听了你的话,我终于可以确定他果然不是那种胆小懦弱贪生怕死的男人。” 简梧似笑非笑:“这么说,我还做了次好人,给你答疑解惑了。” 苏童说:“没错,就是这样,我要谢谢你。” 她喊来侍应生帮忙埋单,留了两个人的钱,没让找,她急着离开。 简梧淡定看着她付钱,收拾,拎上包要起身的时候,说:“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你不是想进我们社吗,我手里一直有个名额,我可以帮你。” 苏童看也没看她,说:“谢谢,你留着给其他人吧。” 走了两步,简梧又在身后喊她,苏童直叹长气,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死心,不得不转身过去看她。 简梧靠着座椅,一脸闲适:“苏童,真的没人说过你和我妹妹长得很像吗?” ……不觉得奇怪吗,空窗了那么久,突然就转性了。 苏童舌头顶着齿龈,下颔泛酸,做出一个笑脸:“我和我妈妈更像。” ☆、Chapter 16 苏童坐到地铁上才给顾川回电话。 话筒里的嘟嘟声响了半晌,直到要断之前方才被接起来。 顾川声音如水,一张口,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有空联系我了?”顾川淡淡调侃:“干爹那边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苏童抓着扶手,低声笑起来:“都处理好了。” 顾川似是嗤了声,苏童说:“你现在在哪呢,刚刚找我有什么事?” 顾川说:“在医院。” 苏童疑惑:“医院?去子皓那儿的?” 他说:“不是,有个朋友病得挺重,我送她过来的。” “什么朋友能劳你大驾?” 顾川默了一默,说:“之前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哦。”苏童立马猜出来了:“是简记者吧。” 顾川似笑非笑的口吻:“对。” 坐对面的一个孩子忽然哭起来,妈妈很熟练将孩子抱到膝盖上,两手托着两只胖乎乎的小腿,嘴里嘘嘘两声,孩子尿出来。 车厢里嫌弃的声音四起,苏童皱着眉头连忙往后一退,还是被尿溅到了平底皮鞋上。 苏童拿肩和耳朵夹住手机,从包里掏出纸,弯腰下去擦鞋,听到他在那边问:“怎么不说话了,又生气了?” 苏童勾了勾唇,说:“没啊,反而是你,简记者就简记者,干嘛欲语还休,吞吞吐吐连名字不敢说。顾川,你不是心里有鬼吧?” 第30页 顾川有点不高兴:“你又想多了。” 苏童淡淡道:“我心眼小着呢。” 两人说话的兴致都不太高,纠结在这问题上也实在没什么可讨论的余地,顾川于是将话题岔开了,问:“你下午做什么去了?” 苏童说:“挺丰富多彩的。” “说说看呢。” “你有空听吗?” “……”顾川压低了声音:“苏童。” 苏童笑起来,说:“好了,好了,言归正传,我今天下午翘班了。” “去干嘛了?” “先上你社里转了一圈。” “嗯?” “但没见着你人,想走的时候被人截了,我们一道去喝了杯咖啡,聊了一些闲话。” 电话那边忽然有人喊顾川,说:“顾先生,病房腾出来了,可以带简小姐过来了。” 顾川大约捂着电话,声音有些不清楚,说:“好,我这就来。” 再问苏童:“你刚刚说到哪儿了,喝咖啡?和谁一起去的?” 苏童咬了咬唇,说:“和——” 又有新声音响起来:“顾川,我自己去好了,你忙吧,别管我。” 顾川说:“没事,等我一会儿。” 顾川抱歉地说:“苏童,我晚点再给你打电话吧。” 苏童问:“顾川,如果我现在说想要见你,你应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顾川没立刻回答。 “我今天又听到有人说我像简记者了,可我怎么觉得一点都不像,她比我漂亮也比我有能力,要真一条条细数起来,除了我比她年轻一点,简直半点优势也没有。 “顾川,你说呢,我像不像简记者?” 顾川微怔:“你到底想说什么?” 地铁到了一站,窗外是连成片的广告牌,苏童心不在焉地看着,目光一晃,看到自己落在窗面的影子。 她动了动唇角,肌肉僵硬,表情不知是笑是哭:“没什么,我到家了,顾川,咱们下次再说吧。” 她先挂了电话。 *** 这场闻不见硝烟味的对话之后,苏童和顾川一直没再联系。 他不打给她,她也不去烦他。 幸好她因房子的事忙得团团转,随着母亲回来的时间进入倒计时,她开始退而求其次,不再过分追求极致的性价比。 接到华兴社的电话是在一周之后,声音醇厚的男人告诉她,她已被录取聘用,如果没有问题,可以尽快过来上班。 苏童喜不自禁,放了电话,就像一个被馅饼砸到的路人,因为幸福来得太快而久久无法相信。 反反复复回味那通不太现实的电话后,苏童请了假,当天下午就贸贸然去了一趟,接待她的正是上次面试她的男人,苏童看清他工作牌上的名字:陶然。 陶然请她坐去沙发,让秘书给她倒了一杯水,说:“不知道联系你的hr是不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我们这儿虽然缺人,但对职员的要求一点也不会放松,你进来的话只能先签实习协议,通过实习期的考核才会给劳动合同。” 苏童说:“这个我是知道的。” “我看你现在呆的新闻社也很不错,你要过来的话必须先辞了那边的工作,万一这边也没留下你,你可就要失业了。这事儿还挺有风险的,看你选择冒险还是保底了。” 苏童说:“当然要冒险了,我进来了,留和走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要是我连来都不敢,那就只能抱个零的概率回家过年了。人生难得几回搏,不试一试的话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 陶然笑道:“早这么有信心不就好了,刚刚看你进来扭扭捏捏半天,问我是不是真的录取你,我还在想这孩子虚得很,必须好好给她分析利弊呢,没想到你一转身这么伶牙俐齿起来。” 苏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头发,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嘛,万一没被选派战场就自己挎枪上阵了,那是要闹出笑话滴。” 陶然说:“那你今天就去把那边辞了,明天就到我这儿来报道。你新进来的要吃几天苦头,没什么好差事给你,你先做好了心理准备吧。” 苏童爽朗一笑:“随时准备着。” 陶然问:“我看你之前履历,你驻外过?” 苏童说:“千真万确。” “那很难能可贵,现在愿意出去的越来越少,尤其是动荡混乱的地方。我那天给你面试就觉得你挺能聊的,虽然语法发音不够地道,词汇储备也相对简单,但做我们这行的能交流是最重要的,只会纸上谈兵、文章写得再漂亮的也没用,新闻要靠眼看耳听,还要口口相传。” 苏童不好意思,说:“我也是瞎侃。” “行了,别谦虚了。” 陶然去办公桌边拿包,说:“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你跟我一起走吧。刚刚在你前头还来了两个人,我让他们去其他科室转转来着,现在也差不多该出来了,我带你们先认识认识,以后大家都是同事。” 苏童眯起眼睛,满面凶光:“也是竞争对手吧,我是该好好认识。” 陶然乐了:“你这眼神……别把他们吃了就行。” 不见不知道,一见真是吓一跳,一同被录取的居然是那天在她面前口若悬河的两个学霸,一个叫李玉,一个叫张沐。 苏童开玩笑:“不如我喊你们张三李四吧,一方面便于我记忆,一方面也显得亲切。” 第31页 陶然啧啧:“这女孩不一般吧,刚一来就开始欺负人了,还有理有据叫你没办法反驳。你们以后最好不要惹她,不然有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张沐说:“这没什么,她给我们安绰号,我们也能还过去,喊你童童你不嫌肉麻吧?” 李玉说:“不如喊苏三吧,都是三,你们俩正好凑成双。” 这就开始乱点鸳鸯谱了,苏童说:“对三这么小的牌也好意思打,谁和他凑成双呢,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他是那么好,那么好,却又是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 大家都是一脸惊讶。 后一天过来报道,三个人将堆满一整间的资料进行录入整理的时候,张沐还在质疑:“童童,你不是为了躲我才说自己有男朋友的吧,虽然我是个青年才俊不假,但我的择偶要求在面对美女时,通常能放低一点。” 要不是资料山挡着,苏童的眼刀大概能将他杀得片甲不留。 李玉大吃一惊:“你不会真看上我们童童了吧?” 张沐说得心安理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本烂了面子的书被掷了过来,张沐捂着头哎哟大喊:“童童,你好狠的心。” 晚上,陶然出血请科室里新来的三个去吃饭,吃过看时间还早,又上ktv喊了几嗓子。 散了之后大家各自回家,苏童沿着人行道快走,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一辆轿车却滑到她身边停下,按了两声铃。 车降了窗子,有人大喊:“童童。” 苏童蹲下身子往里一看,原来是“青年才俊”张沐。 他开了车门走下去,一手支着车顶,说:“等男朋友接你?” 苏童摇头,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地铁标志:“坐那个,低碳出行。” 张沐直笑:“上车,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家很远的。” “我家也不近啊。”他冲她挥手:“来啊,早没地铁了,打车也难,这地方平时治安可不怎么样,要遇见坏人想把你嘿嘿嘿,你喊破喉咙都没人过来。” 苏童想了想,也不扭捏了,顺从地坐去副驾驶,报了地址。 张沐一踩油门,巨大的推背力将苏童往前一带,她连忙说:“开慢点,车上可装着祖国的未来呢。” 张沐笑得直抽抽:“放心吧,我的技术杠杠的。再不靠谱也比你那男朋友强,怎么回事儿啊,女朋友吃饭玩到现在不说接送也就算了,连个电话都没给你打过吧。” 苏童正好无聊地滑手机屏幕玩,此刻朝他翻个白眼:“你对我的关注太过了吧。” 张沐一本正经:“不关注不行,想追你呢。” 苏童说:“那麻烦你现在停车,我宁愿两条腿走回去。” 张沐连忙再锁了一遍车门,连连告饶:“别别,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说到做到,张沐这人虽然嘴损,但脑子活络,人家讨厌,不说就是了,乖乖关上嘴巴,只偶尔随兴哼一两句歌。 车里一静,苏童在晃动之中就犯了困,一路瞌睡,到了楼下十足迷糊,也不记得是不是和人打过招呼,身体飘着下了车。 张沐探出头来问:“要不要我带你上去,顺便认认门啊。” 苏童被台阶绊了下,聚拢起神思,转身朝车内那人竖了竖中指。 张沐哈哈直笑,在车里摇头:“没良心了,枉费我带你回来。” 苏童头也不回地朝他招手,耷拉着脑袋进了电梯。 开了大门,客厅的灯竟然亮着。 苏童还在想今早走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关灯,忽然就听一阵布料的摩擦声响。 下一秒,孙祥趿着拖鞋出现在她面前。 ☆、Chapter 17 孙祥穿着睡衣,一副慵懒模样地对她说:“回来了?怎么今天这么晚。” 苏童惊得呼吸一窒,愣了几秒这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手撑着墙壁,把鞋子脱下来,说:“同事请吃饭的。” “那也不能吃到这么晚,现在外面治安差得很,你一个女孩子家走路上不安全,以后务必早点回来。” 苏童心想再危险的人也比你善良一点,将包放到桌上,就冲房间里喊:“妈!亚平!” 孙祥去锁了大门,悄无声息地跟到她后面,等她将卧室和卫生间都搜寻了一遍,转身直面他的时候,乐悠悠地看她一脸惊讶的模样。 苏童心里有不详的预感:“他们呢?” 孙祥说:“你妈朋友圈没关注吗,还在欧洲呢,我给他们订了间套房,正对着美丽的阿尔卑斯山脉。” “……” “国内突然有事儿,我就先一步回来了,还以为你已经搬出去了,没想到你房里东西都在。” 他一笑,苏童就觉得瘆人,贴到墙面挪着步子想往客厅外走。孙祥没空和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在她反应过来前,一把抓上她胳膊。 苏童惊得大叫,孙祥已经搂过她,湿润的嘴唇贴到她脖颈,胡言乱语地喘道:“好孩子,叔叔都想了你好几年了,你现在要跑?你能跑到哪里去?” 苏童被他身体抵到墙面,压得严丝合缝,一身力气却全然派不上用场。他唇舌游移在她皮肤上,教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苏童只有求饶:“叔叔,叔叔,求你放了我吧,你这样,你对得起我妈妈吗?” 第32页 孙祥说:“只要咱们俩不说,谁会知道?我对你妈妈不薄吧,你要是跟了我,我保证对你更好。 “你想搬出去嘛,没问题,叔叔给你买个新房子。还要什么,还缺什么,叔叔也都给你买。” 这人疯了,说再多的话也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苏童忍下一阵阵的作呕,脑子快速转动,想对策。 防盗门突然被人敲了两敲,有人在外喊:“童童~小童童!” ——只是一个瞬时的怔忪,叫孙祥放松了一刻,立马被苏童找到机会。 她拿被钳住的两只手一推,拱起膝盖往他下、身狠狠一踢。 孙祥立马捂着裆部大声呼痛。 苏童直往外跑,大喊:“张沐!” 张沐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自顾自乐悠悠地说:“快来给我开门,你个糊涂虫啊,手机落我车上了!” 苏童跑得连拖鞋都掉了,不管,穿过客厅直奔玄关,手腕却被人狠狠一抓,另一只手捞上她腰,又被拖了回去。 孙祥在她耳边低吼:“你去干嘛,想闹得邻里都知道是不是!” 苏童瞪大眼睛,昂着下巴,梗住嗓子——孙祥以为她被说动了,见她猛地咽了口唾沫,忽然一声大喊:“张沐,救我!” 张沐一惊,把门敲得山响:“苏童,苏童,你怎么了!开门,再不开门我报警了!” 孙祥急得直捂苏童嘴巴,苏童瞅准了机会,一张嘴狠狠咬上他指头,男人疼得一下子跳起来,下意识甩了她一巴掌。 苏童两只眼睛一片湿润,瞪成通红,仍旧死死盯住他,直到嘴里染上一片腥甜,方才松了齿关,跑去门口,哆嗦着手拿钥匙将防盗解了,开下门。 张沐在外使力,拽着门把将门一把开了,一手拉出苏童,说:“你这是怎么了!” 苏童脸颊通红,下唇却咬得雪白,两眼一眨滚下两滴泪,她立马拿手背揩了。她情绪激动,不吱声,怕自己一说话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张沐摸了摸她头发,说:“好了,没事了。”再往房子里一看,一个中年男人衣冠凌乱地站着,一脸惊恐后的故作镇定。 他几乎是立刻就懂了,箭一般冲进去,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奋力挥去一拳,孙祥捂着脸,身子一斜摔到地上。 张沐揪着衣领将人再拽起来的时候,苏童一只手挡在他眼前,说:“算了,张沐,别打了。” 张沐看了她一眼,再次确认,苏童点了点头,喘着气说:“算了。” 他这才把手松了,顺着下落的力气狠狠一推,孙祥呜咽着砸到地上。他居高临下,又踢了男人一腿,冷冷说:“今天便宜你了,以后别让我在街上见到你!” 苏童斜着眼睛轻蔑地看了孙祥一眼,张沐拉过她胳膊,说:“你跟我走。” 两个人又回到那辆车上,张沐从抽屉里拿出瓶矿泉水,拧开了盖子递到苏童手上,她一直握着,不喝,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搁在中控台上的一个摆件。 过了半晌,她恢复过来,低声说:“你随便送我去哪个宾馆吧。” 张沐将她的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递到她手上,说:“你这样去宾馆?” 苏童将手机接过来,按亮了屏幕,通知栏干干净净,她说:“怎么了,你怕我寻短见啊?” 张沐被这话逗笑了,伏着方向盘看她,说:“还真有点。” 苏童翻他个白眼。 张沐说:“现在天太晚了,住宾馆我也不百分百安全,你就跟我回家吧。” 苏童黑下一张脸看他:“你那才不百分百安全吧。” 张沐又笑起来:“想什么呢,我可是正经人,而且那房子也不止我一个人住,李四还和我同着居呢。” “正经人?”苏童挑起眉梢:“李四和你住,你不送他回去,居然来送我?” 张沐直摸头:“偶尔也重色轻友,哈哈,重色轻友。” *** 玩笑归玩笑,苏童思考了一会,还真就跟着张沐去了他家。一路上思绪飘飞,戒备地想,自己不会从一个人间地狱去了另一个人间地狱吧。 不过他们都是同事,一个屋檐下相对整日的人,再胆大也不敢对她下手吧,以后还要不要一起工作了。 幸好张沐没耍滑头,一进门,李玉穿着个平角沙滩裤在客厅里挥汗如雨地做俯卧撑,见到苏童一手护住上头一手护住下头,满面娇羞地躲去房里。 房子是个二层的复式洋房,张沐带她去了二楼的一个空房间,床是现成的,抱来两床被子就能睡。 张沐倚在墙边,问:“怎么样,没骗你吧。比宾馆的条件不要好太多,还有两个威武雄壮的汉子替你看家护院。” 苏童正将枕头拍得蓬松,扭过头来瞅他一眼。 “张沐。” “哎!” “谢谢了。” “……” 苏童一正经,张沐没法发挥,气氛就有些尴尬。 他往门口一退,说:“那我下去了,你要洗澡的话,卫生间就在这层靠北的地方,你在这儿,我们俩就不随随便便上来了。” 说完就走,苏童听着他脚步匆匆的下楼,慢悠悠地倒到床上。 第二天,苏童特地起个大早,原本准备给两个人做早饭的,刚一下楼就见张沐李玉都已经坐在桌边看起报纸了。 三个人见面都挺惊讶的,张沐说:“你起来得挺早啊。” 第33页 苏童指指厨房的方向:“打算起来弄早饭给你们俩的。” 李玉应该已经和张沐通过气,此刻的态度极其坦然,说:“不用,我和张三习惯一大早出去晨跑,早饭全都买好了,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起身去厨房端,苏童跟在他后头,忍不住调侃:“你们俩小日子过得挺健康滋润的嘛。” 李玉乐呵呵地笑道:“还不错,还不错。” 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苏童问:“你们这房子是租的买的?” 李玉说:“租的,一人一半的租金。” 苏童感慨:“你们款爷啊,这么大的房子,租金一定很贵吧。” 李玉咬着包子:“还行啦,住得舒服点,多花点钱也是值得的,又不是没工作,社里薪水还是足够负担的,大不了别的地方少花点喽。” 苏童眼睛发亮:“你们想不想手头富裕点,不用这么节衣缩食?” 李玉凑上来:“你是不是要介绍什么外快给我!” 张沐在旁边冷冷一嗤,盯着苏童,似笑非笑:“怎么着,你是不是想把二楼给租了?” 苏童不好意思地颔首笑道:“我不是见你们俩这么艰难,想来帮你们来分担分担房租呗,同事之间是应该这样的,互相帮忙和谐共处。” 李玉这才回过味来,拽了拽张沐:“我看行啊,你不早说要再找个合租的吗?” 张沐没理他,对苏童说:“阁楼冬冷夏凉,条件可能达不到你的要求啊。” 苏童一拍胸脯:“我就当忆苦思甜了。” “我们俩一堆恶习,偶尔还会发点神经呢。” “我保证有容乃大。” “那我还有点重色轻友呢?” “……” 李玉白他一眼,说:“童童,你别理他,这事儿我决定了,你就住过来吧。” “真的?”苏童笑得合不拢嘴,一脸促狭地说:“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们俩呀?” 张沐将一个包子塞进她嘴里:“噎不死你!” 这天下班,张沐让李玉先和苏童回去,自己拿了她家钥匙去取她的行李。 到她家楼层的时候,一个男人倚着过道静静地抽烟。 他没顾得上去仔细看,开了她家门就走了进去。 家里没人,他一扇扇门开过去,这才在一个背阳的小房间里找到她提到的行李箱。 果然是准备要走的,卧室里干净整洁得像宾馆房间,东西都整整齐齐地塞在箱子里。 张沐将箱子拎出去,刚准备要关门,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那个抽烟的男人忽然径直走过来,不偏不倚地站到他身后。 没等张沐转身过来,男人开口问:“你怎么有苏童家的钥匙?” 张沐一惊,猛地转身过来,更吃惊的还在后头,就着家里的光线,他看清这人的脸:“顾……顾……你是顾川顾记者?” 顾川微昂着头,将他上下打量——不是照片里的中年男人,更不会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弟弟。 顾川仍是刚刚那个问题:“你是谁,你怎么会有她家的钥匙?” ☆、Chapter 18 简桐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扁桃体化脓性发炎。 医生让住下来的时候,她还不信,坚持挂一挂水就能离开,被拗过脾气留了下来,开始还生龙活虎,谁料刚一过傍晚就发起高烧。 躺在病床上出了一脑门的汗,烧得糊涂了,一边喘气一边说胡话。 简梧来看过一次,医生也在,交流的时候,穿白大褂的男人问:“她这毛病应该经常反复吧。” 简梧不吱声,闲闲看着一边的顾川。男人瞥了她一眼,说:“以前经常一受凉就会发炎。” 医生说:“那这次等烧退了就动手术割了吧,一劳永逸,省得以后总受这份罪。” 简梧这才开了腔:“等她清醒了问她意见吧,她回国一趟留不了太久。” 顾川说:“她准备什么时候走?” “你想她什么时候走?”简梧轻笑:“想她早点走,还是晚点走?” 医生大概能嗅出这其中细微的硝烟气息,很识相地说:“你们聊,我去查房了。” 人刚走,简梧去拎自己的包,说:“我也走了,赶着去录节目。麻烦你行行好照看她一下,你瞧她都成什么样了。” 顾川不置可否,只是跟着她走了出去,简梧扭头看他,说:“不用送。” 顾川:“我出去抽根烟。” 简梧:“你就不能把烟戒了。” 顾川:“简梧,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找过谁喝咖啡?” 简梧脚步一顿,余光瞥到身侧高大的影子,又恢复步调,扬着语调:“那可多了。” 顾川没什么功夫和她打嘴仗,直截了当地说:“简梧,我的事情麻烦你不要插手。” 简梧嗤的一声,笑道:“顾川,我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别太幼稚。” 顾川站露台上抽了几根烟,月亮升到头顶的时候,他给苏童拨了个电话。 关机。 他于是踩了踩地上带火星的烟蒂,走回了病房。 挂完半瓶水的简桐终于安静了下来,身体痛楚,听觉异常灵敏,稍有一点动静就醒过来。 睁开眼的时候,顾川正坐到一边的折叠椅上。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已经发不出声音,拿沙沙的吐气声说:“累了吧?” 第34页 男人一脸倦容,拿手指捏了捏眉心:“还好,等简梧下了节目过来接班。” “回家吗?” 点头。 片刻的宁静,那阵砂纸摩擦的说话声又响起来:“能不能……别走?” 许久,顾川扶在膝盖的手握了握。 又是点头。 静养了一周,简桐好得差不多,简梧跟她提手术的时候,简桐坐在床上喝牛奶,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转,说:“按安排来看,应该走了。” 简梧说:“你这是特殊情况,反正其他工作人员都已经先走了,你们社缺你一个也不会停摆,不如就请个大假把病看好了再说。” 她拿脚踢了踢坐对面看报纸的顾川,说:“你给个什么意见啊?” 顾川实话实说:“这事还是你们俩商量吧,我怎么好给你们出主意。” 简桐笑盈盈地看着他,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只有简梧多嘴多舌:“你别穷谦虚了,又拿话敷衍人呢。” 简桐一脸无语地推她肩膀:“姐。” 顾川手机正好响起来,说了两句便沉下脸。等挂了电话,简桐很体贴地问:“是不是有事啊,有事你就先去忙吧。” 顾川站起来,说:“社里喊我过去一趟。” “那赶紧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 赶到社长办公室,顾川照例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 社长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风韵犹存,然而因为担心难以服众,始终穿着颜色沉闷的套装来掩盖年龄。 不过刚刚上任两年,好像已经老了十岁。 此刻正握着电话机,说:“嗯,还是一客a套餐。”就瞥见一高大的身影走过来,大喇喇坐到她面前,她连忙把电话挂了,一脸无奈地看着对面这人。 顾川说:“这么早就准备吃饭了?” 社长指指他手表:“这都几点了?” 她化了淡妆,眼睛一圈涂了满眼线,发褐的眼珠子往他身上定了定,开门见山地说:“小顾,你新一期的节目我看了,做得不错,立意也高。” 顾川没立刻接话,知道还有下文。 社长果然话锋一转,说:“但大家觉得这一期还是放你上次做的那个有关食品安全的,这个时候剖析‘夏子皓案’还是太过敏感,要么就押后,要么你就大改。” 顾川往椅背一靠,沉声说:“怎么改?” “别把着力点放在什么社会舆论上,直接回归案件本身就好。” “我是新闻调查类节目,不是科普法律知识的,我宁可不做,也不能抢法制频道的事吧。” “那你就不做吧。” “你这算是答应我离职的事了?” “……” “你别一不顺心就拿离职的事压我吧!”社长脸都白了,连忙又喝了口水,摇头道:“本来这事不用我和你交涉,你那些领导没一个敢和你说的,就是知道你工作难做,一个看一个最后才由我出马。” 顾川笑了笑:“看来是该我检讨了。” 社长说:“小顾,你就卖我个面子,‘夏子皓案’先下了,等把国庆的这个月熬过去再看。离职什么的也请放一放,好歹将这一年的工作忙完吧。” 顾川习惯性地摸出根烟,社长将桌上的烟灰缸推过来,他却只是拿修长的手指夹着了,并不急着点燃。 顾川说:“我记得你上一年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社长脸上抽了抽,把话题岔开了:“还有件事找你呢,最近xx局势很动荡,上头刚刚下了任务,社里准备派人过去。” 顾川并不惊讶:“听到点风声,并不去战区吧。” “去不了,报道重点是战后重建,关注当地的人权状况,呼吁世界和平发展嘛。”社长盯着他:“小顾,你有没有兴趣带队啊?” 顾川说:“没兴趣。” “……” 社长:“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还为那件事耿耿于怀?错不全在你,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下和你一样的命令。” 顾川终于把烟点上,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又听对面人说:“还是你终于开窍不做钻石王老五,想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顾川波澜不惊的一张脸,终于起了变化,他皱着眉说:“何解啊。” 社长说:“听好几个人说你找女友了,又年轻又漂亮,很好的一个女孩子。下次单位有什么活动,带她一起来参加吧。” 顾川说:“好。” “你现在这样多好,你也是见过生死的人,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别把自己熬得像个苦行僧一样。不过也要知道分寸,既然决定和人在一起,就别三心二意的。” 顾川质疑:“你这是给我灌鸡汤呢?” 社长笑起来:“我是知道你心里的结。” “能有什么结。”他站起身要走,社长又把他喊住,叮嘱:“刚刚说的事,你好好考虑。” 顾川下午没去医院,留在单位召集手底下的人开了个小型会议,提到这期节目被换的时候,会议室里一片怨声载道。 各人分工,及时补救,又要多几个不眠之夜。宣布会议结束的时候,有调皮地举手到他面前,问:“老大,这次还有没有红颜知己来帮忙?” 顾川拍了下他手背,说:“还没工作就想着偷懒,这个月奖金别要了吧。” 第35页 自己不主动想一个人,身边就有一堆人反反复复提醒你她的存在。 以前是简桐,现在是苏童。他看了看表,算了下时间,都过去一周了,她应该气消了吧? 顾川赶在下班之前开车去了她社里一趟,找之前给他通风报信的朋友问了她办公地点,来不及寒暄,直接去了她的办公室门口候着。 一直等到日班结束,办公室里终于有个个不高的男人拎着个公文包出来,只是刚一把门带上就掏出钥匙来锁。 顾川这才觉得奇怪,走过去问:“苏童呢?” 小卢被冷不丁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去看更是一脸诧异:“顾记者?” 顾川冲他点头:“她先走了?” 小卢还想和他握手,见他阴沉着脸,又将手缩了回来,说:“苏童早不在我们这儿上班啦,怎么,小丫头没告诉你呀?” 顾川:“不在这儿上班?那她去哪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当时她来递了离职书,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肯说。” “你们主任呢?” “出差了,我打电话给他汇报的时候,他可惋惜了。” 顾川坐到车上,忽然觉得有点慌。 去她家的路上,他一连拨了几个电话,通是通的,只是没人接听。 她家里也没人,敲了好一会儿门,连个人声都没有。 他只好移到过道抽烟消磨时间。 直到有个男人下了电梯,径直进到她家里,很快的,又拎着一个明显是女式的行李箱出来。 顾川立马过去把他拦下了,问:“你怎么有苏童家的钥匙?” 和几乎所有初次见他的人一样,这人也开始舌头发木:“顾……顾……你是顾川顾记者?” 顾川冷着脸将那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张沐这才冷静下一些,说:“是苏童给我的,我来帮她拿行李——顾记者,我特别、特别喜欢你的节目,读研的时候,我们教授还老爱拿你的节目做案例。” 顾川将这恭维忽略了,说:“苏童为什么要让你拿行李?” 张沐一双眼睛恨不得贴在顾川身上,他比镜头里看起来更加高大英俊,若只是以貌取人,他绝对能够所向披靡。 更难得的是,这个人还很有才气。 张沐心中啧啧,见他已经不耐烦地又走近一步,连忙说:“苏童现在和我住一起呢。”好像有点暧昧,连忙补充:“不不,是我和她现在住一起呢。” 越描越黑。 顾川走进电梯按了一楼。 张沐回过神赶来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关了起来,红色的数字在显示屏上跳动。 回到车上,苏童的电话终于被拨通,她声音如常,说:“不好意思,刚刚在外面,没听到手机铃声,你短信我看到了,但我现在不在家,以后也不会在……我搬家了。” 顾川说:“你现在住哪?” 苏童忽然笑了声,说:“顾川,有你这样做人男朋友的吗,女朋友住在哪你都不知道了。” ☆、Chapter 19 苏童说:“顾川,有你这样做人男朋友的吗,女朋友住在哪你都不知道了。” 顾川说:“告诉我地址,我想见你。” 苏童说:“顾川,不能你不想见我的时候就晾着我,想见我的时候我就要乖乖送上门。这样不行。” 哪怕他只是默然不语,苏童眼前也仿佛能浮现他一张阴沉的脸。他习惯用年龄和阅历做筹码,一冷脸,微微收起下巴,旁人再胜的气势也虚空下去。 顾川说:“地址。” 苏童在底气耗尽前说:“等我有空再联络你,反正我有些话也想和你说。” 苏童收起手机,一边李玉够长了脖子,恨不得把眼睛跟到她包里去。 苏童将刷过价钱的东西塞进塑料袋里,感受到身边的人已经闯进安全距离,又神神秘秘地说:“男朋友啊?” 苏童睨他一眼:“嗯。” 李玉眨巴眨巴眼睛:“你还真有啊,以为你是说了玩骗我们的。” 苏童说:“这东西怎么骗人。” 李玉扁嘴:“可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啊,哪有人恋爱像你这么谈的这么寡淡的。” “那恋爱应该怎么谈?” “当然是甜甜蜜蜜,腻腻歪歪,恨不得从早到晚都在一块呗。” “说得你好像谈过恋爱一样。” “……” 李玉被呛得说不出话,否定的话丢了面子,肯定的话强势打脸,不由感慨:“童童,你不如去开一档脱口秀得了,就你说话这风格,我感觉能火。” 结过账,两个人推着车子去门口的快餐店坐着等张沐来接。 苏童将巧克力圣代搅得混成灰色的时候,眼巴巴望着对面啃鸡翅膀的李玉:“李四,你说,我这是不是真的不像在恋爱状态啊。” 李玉将鸡骨头吃得一丝肉不剩,这才姗姗把头抬起来看她,一脸“你别逗我”的样子,说:“你刚刚不说我没谈过恋爱吗?” 苏童直笑:“你心眼针尖大啊,还记起仇来了。” 李玉歪嘴笑说:“我现在摇身一变,成你知心姐姐了是不是?” 苏童说:“愿闻其详。” 李玉不客气地从她那份里抽出个鸡中翅,苏童冲他直点头。 “你男朋友要是称职,就不是我跟你逛超市,又坐你前面了。” 第36页 苏童一歪头,枕在自己胳膊上看他,李玉却又专心对付起鸡翅膀,没空搭理她了。 苏童往他面前点了点,说:“怎么没下文了。” 李玉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说再多也不过是给你解闷而已。” 苏童一撅嘴,把眼睛收回来,看搁在腿上的手机,上头是一条打开的信息,写着:我在你家门口。 这个老家伙呀。 坐到车上的时候,苏童仍旧有些闷闷不乐。 听惯她一路嘻嘻哈哈的张沐还有些不适应,瞥了眼后视镜里她拉得老长的脸,问一旁的李玉:“她怎么啦?” 李玉说:“情感问题——刚刚传说中的男朋友终于来电话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张沐就觉得好奇。见到顾川的兴奋劲已然过去,理智回归的现下,他觉得这事儿简直疑点重重。 顾川是怎么出现在苏童家门口的,又为什么那么生气的和自己说话。 难道苏童口中的男朋友,会是大名鼎鼎的顾川?这个认知太过惊悚了,张沐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苏童。 停好车子,张沐将行李箱塞到李玉手里,李玉喊:“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张沐踹他屁股:“废什么话呢。” 绕到后车厢帮苏童拎购物袋,苏童说:“我来吧,已经够让你受累了。” 张沐说:“这点小事累什么。” 李玉正把箱子拎出贴着植草砖的车位,说:“那你来帮帮我啊!” 张沐理也没理他。 苏童松了一边袋口,说:“既然这样,咱们俩一人一边,谁也不偷懒。” 张沐嗤声笑起来:“你这人分得也实在是太清楚了。” 于是华灯初上,地面上是一高一矮,被一条纽带连接的两个人。 张沐说:“这样还挺像一对的。” 苏童说:“你少臭美了,谁和你是一对。” “你都和我住一起了。” “怎么不说我和李玉住一起?” “苏童。” 张沐忽然连名带姓地喊她,倒是教她愣了下,拿眼神问他想说什么,他突然是一脸便秘的模样。 肩上忽然一重,下一秒,苏童被人硬生生扭过身子。 脑中还在惊诧这是什么恶作剧,眼睛已经映上顾川僵硬的脸。 *** 哪怕路灯亮着橘色的柔和的光,顾川还是能看到苏童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他看看这张年轻又熟悉的脸,还有身边这位替她取过行李的男人,忽然很反常地笑起来。 他说:“苏童,你还能有空联系我吗?” *** 苏童一个晃神的思绪,就这样被顾川浓墨重彩的一个反问给揪了回来。 贼喊捉贼,还这样的理直气壮,苏童将他手甩了,呛过去:“你什么意思啊?” 张沐很识时务地把袋子从她手里扯过来,说:“苏童,我先上去了,你们俩好好聊一聊吧。” 苏童一把将人又揪了回来,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你着什么急啊,我待会和你一起上去。” 张沐反手去握住她胳膊,安抚道:“你别这样,和人好好说话不行嘛?” 形势反转,一时间好像顾川才成了外人。 他目光沉沉,坠到张沐紧握住苏童的那只手上,脑子里“嗡”了一声,上前一步将他猛地推开。 力气不大,没戒备的男人还是一连退了几步,绊到石阶,直挺挺地跌坐下去。 手里的塑料袋摔下来,散了一地东西。 苏童去扶他,他直挥手,说:“没事的,苏童,我没事!” 李玉听到声音,拖着箱子跑过来,见张沐倒在台阶上,撸着袖子就要下来干架,大喊:“是谁动的手!是不是你,你——” 顾川冷冷盯了他一眼,李玉惊得一步都走不动,直揉眼睛:“苏童,你帮我看看,这人是不是顾川啊,我好像眼花了。” 苏童叹出口气,说:“李玉,麻烦你来扶一把张沐,先上楼吧,我说几句话就来。” 随即走到顾川面前,一时间只觉脑袋重得要垂下来,她歪着脖子,说:“顾川,你先走吧。” 顾川眸色冷峻,说:“我们好好谈谈吧。” 他准备去牵苏童的手。 苏童却猜透他意图般连退了几步,两只手紧紧交握着搁到身后。 顾川心头一绞,放平了一只手,动了动手指,要她自己走过来,她却像是只忘了主人的猫,很别扭地摇了摇头。 苏童说:“顾川,我们是要谈谈,但不是今天。今天我们情绪都不好,就是硬着头皮坐下来,又能谈出什么来呢?” 顾川:“那你想约个什么时间?” 苏童:“我什么时间都可以,顾川,问题在于你,你什么时候能腾出空来,又肯给我多少的时间。” 两个人站在原地,默然而望,苏童先说了再见。 走上台阶,拐入单元门的一瞬,苏童听到顾川在后头沉沉喊了她一声。 她步子没停,加快速度地走了进去。 苏童这个人,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于没心没肺的人而言,沾枕就睡是基本素养。 从孙祥手里逃出来那晚,她躺在床上熬了三十分钟方才入睡,已觉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很了不起地失眠了二分之一小时呢。 第37页 直到和顾川分开后的这一晚,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睡,她这才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不,非常非常棘手。 半夜时分,苏童终于和衣爬起来,开了阳光房的玻璃门,走到露台上。 初秋的风带着一点南来的水汽,潮湿寒凉,落在长袖的睡衣上,嗖地浸透进去,立刻渗进紧闭的毛孔中。 苏童抱着肩搓着两手,视线往下一扫,滑过台阶,悠长的石路,最后落到暗色的路灯,又猛然爬回去几步,定到一辆眼熟的银白色车身上。 苏童连同呼吸都是一窒。 他没走吗?他一直在楼下等她? 尽管想法大胆又不切实际,苏童还是很快回到屋子里,披上件外套,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乘着电梯下行的时候,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激动,一边在想,如果是他就原谅他吧。一边又否定,还是不能轻易就犯,他指不定就是这个意图。 走去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情绪涌上来,顾川还是在意她的,顾川一直在等她,那可是顾川啊。 她几乎跑起来,直到冲到车边。 弓腰看向驾驶室的时候,漆黑的长发直泻下来—— 车里没人。 再看车牌,和记忆里的也有出入。 方才收缩的心脏瞬间搏动,血液奔涌,四肢末端立刻木木的麻起来。 不能这样了。 苏童告诉自己。 不能再这样了。 ☆、Chapter 20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苏童眼睛肿得像俩桃核,跑厨房里拿了两把不锈钢调羹,一边一个按卧蚕上。 李玉和张沐面对面,一脸的道貌岸然,却总拿贼溜溜的眼睛偷偷望她。 见她视线偏过来,都连忙挪开眼睛,假模假样地互递包子。 要说李玉和张沐这两个人,尽管说话不正经,办事不靠谱,但在装糊涂这件事上却一直很有造诣。 苏童的私事不管,苏童的闲话不说,要不是顾川在新闻界的地位举足轻重,大约也不会惹得这两人对苏童时时侧目。 李玉又一次偷瞄苏童的时候,苏童终于叹了口气,说:“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免得把你们俩给憋坏了。” 起初两个人还有些放不开,支支吾吾半天,才问:“你之前说的男朋友就是顾川?” 苏童说:“是吧。” 两个人啧啧称奇:“你怎么勾搭上他的?” 苏童有些气不过,咬着牙道:“怎么就不能是他看中了我的年轻貌美?” 两个人都是一阵嗤笑,张沐促狭地说:“也不怕闪了舌头,年轻貌美?你充其量也就只能做到前两个字。” 李玉跟着直乐,问:“那你和顾记者怎么样了?” 苏童仰到椅子上,将调羹翻了个面,盖到两只眼睛上,说:“差不多分了。” 两个人大吃一惊:“分了?你真的假的。” 苏童梗着脖子,缓缓吐出口气。 两个男人好像比她还伤心,一人一声叹息,重复了十几个来回,这才慢吞吞地吃起早饭。 苏童将调羹从眼睛上拿下去,疑惑:“怎么不问了?我还等着你们的狂轰滥炸呢。” 李玉端起杯子喝了口牛奶,说:“我是没什么问的,张沐,你有没有什么好问的?” 张沐咬着包子,连连摇头。 苏童心里原本还酸唧唧的,被这俩势利眼逼得一刻也不敢伤春悲秋,将手里的勺子往桌上一拍,说:“你们俩什么意思,我要和顾川分手了,就瞧不起我了是吧。” 张沐火上浇油:“是有点啊,能赶上顾川眼瞎,是要攒几辈子的福啊,你说散就散了,还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苏童拧眉瞅着他,一脸的不对付,问:“什么大好机会。” 张沐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社里最近要派人去xx地区,你不知道?” 苏童听得眼皮子一跳:“什么时候,真不真啊,好多年没见有这样的机会了。” 张沐:“所以才千载难逢啊,不过先不去战区,还是围绕后方的群众和战后重建做文章。” 苏童撅起嘴:“那这样还是换汤不换药,外媒听到了,照样是说我们不敢冲到最前线。” 张沐笑起来:“你别这么激进嘛,相信祖国相信党,总要给领导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嘛。不过就是现在这样,也轮不上你出去,社里好多新人老人都跃跃欲试。” 苏童瞪他一眼:“那你还惹我?” 张沐说:“本来觉得有机会啊,挑人的事给顾川管了,谁知道你一冲动居然要和他分手……还想跟你后头沾沾光呢。” 又是一阵叹息。 苏童撑着头,无精打采:“那怎么办?” 张沐说:“能怎么办,等待机会,表现自己啊。” 而就在苏童认真思考起到底怎么才能在领导面前怒刷一次存在感的时候,这个机会竟然长着脚地自动跑到她怀里了。 *** 月底的时候,社里接待了一队来自埃及的客人,需要苏童他们部里出个会阿拉伯语的翻译。 因为社长作陪,陶然尤其重视,将西服抻得笔挺,决定亲自挂缨上阵。 然而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却让身经百战的陶然好好喝了一壶。 陶然虽然是精通阿语的专家,却因为埃及客人浓重的地方口音而一筹莫展,对方一句话连着重复三四遍,他这边才堪堪听出个大概。 第38页 于是还没开始正式参观,只是寒暄阶段简单介绍彼此,就已经让到访的来宾不耐烦了。 社长也是一脸的不理解,说:“小陶,你这基本功开始退化了啊。” 陶然是有苦说不出,恰好看到队伍后头一个黑亮的长辫子一甩。他脑子一转,向社长请示:“我们部里有个孩子在埃及驻过一年,社长不如喊她过来考验考验她的水平。” 社长知道他的潜台词,碍着他面子装糊涂,说:“她能行吗,你别把这事儿搞砸了吧。” 陶然说:“应该问题不大。” 队尾,李玉正指着华兴社发展墙上的一张老照片,津津有味地说:“童童,你看这儿童主持像不像你?” 不看还好,一看让人忍不住要翻白眼,照片上一个姑娘穿大花裙子,带彩色假发,脸上泼了两大团腮红,活像一个玩杂耍的小丑。 苏童一扭头,辫子直飞,说:“像你!” 张沐给两人后脑都来了一下,说:“别闹,陶然来了。” 苏童以为他是来逮人的,连忙把视线紧盯展板装良善。陶然却谁也不找就找她,站到她眼前,教她眸子不得不落他身上,说:“苏童,你跟我过来。” 张沐和李玉都是一脸好自为之的神情。 苏童胆战心惊地跟在后头,直到陶然把她推到社长和一群外国佬面前,用中阿双语说:“我来和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部的翻译苏童,今天就由她来带领大家参观总部。” 没有一点点防备……苏童更是吓得呼吸都短了一拍,不敢相信地死死盯着陶然。 陶然向他使眼色,在前带路的时候,扯了一把苏童胳膊,说:“好好翻。” 苏童已经几乎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苏童没有受过专业的口译训练,做不到达和雅,信这一方面也只能拼到六十分,更别提刚开始的时候,紧张得满身都哆嗦,一句话结结巴巴,吞吐老半天。 幸好社长宽宏大量,哪怕心底一万个要和陶然秋后算账的念头,脸上还是带着欣欣然的笑容,见苏童急得脸都白了,拍了拍她肩膀,安慰:“小丫头,别怕啊,翻得挺不错的。” 苏童的头脑简单在这一刻起了好作用,把一句鼓励当成了夸奖,人一放开,果然越翻越顺,肢体语言都丰富了起来。 转了一大圈,埃及客人觉得很满意,喜笑颜开地和苏童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的话,苏童一边摇头一边羞怯的笑。 社长不明就里,问:“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大半天,你也不给我翻译翻译。” 苏童不好意思地抓抓额角,说:“社长,不是我不想翻译,但他们刚刚是和我个人聊的,和工作没什么相关,我觉得翻出来没什么必要。” 社长一挑眉:“这就说起体己话来了,没事儿,你说,就是悄悄话我才爱听呢。” 后头一溜跟班笑起来,苏童更不好意思了:“刚刚他们夸我长得漂亮。” 社长一嗤:“这群外国佬还挺有眼光的,哎,我这一句你别翻,还有呢,还夸你别的了吗。” 苏童笑:“也没别的什么,就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想给我找对象。” 社长一拍手,对后头的同事说:“你瞧这些人,来就来吧,还想把我们的漂亮姑娘拐走,你们中国男人可不能答应啊。” 大家笑得更厉害,一群埃及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由活动的时间,大家各找地方放松,本有几个客人始终绕着苏童打转,张沐和李玉一来,被硬生生地挤开了。 三个人站去角落不起眼的地方,张沐递给苏童一瓶矿泉水,说:“你今天算是出尽风头了。” 李玉还不太服气:“早知道,我应该积极主动,说不定翻得比你还强点。” 张沐直切:“你拉到吧,你能听得懂?你学什么语的啊。” 李玉被噎:“我,我起码二外是阿语,你呢!” 苏童灌了半瓶水下去,总算把喉咙口的沙尘暴压了下去,冲两个人直摆手,说:“就你们俩话多。” 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人,三个人循着声音望过去,陶然朝他们这边招手,说:“苏童,你过来。” 李玉又有些牙酸。 张沐将苏童手里半空的瓶子接过来,拍她后背:“去啊,喊你呢。” 苏童一溜小跑过去,陶然一脸笑地说:“今天表现得不错。” 苏童受之有愧:“挺多地方翻得不到位。” “得了吧,也不是考试。” 陶然带她径直去了社长那边。 社长面朝着她正和一人说话,男人,背对着她,灯光下,头发泛着一点浅浅的棕色,穿笔挺的西装,身材更衬得修长。 苏童心里咯噔了一声,然后听到社长洪亮的声音道:“你不是一直喊着缺人吗,社里来了一批新人,我刚刚挑了个最灵的给你。” 社长指了指他身后:“人来了啊。” 男人一点点地转过来,带过细小风的漩涡,拂到她柔软的鬓角发梢,飘动,停止,直至两个人相对而立。 陶然凑近苏童耳边,小声提醒:“打招呼啊。” 苏童回神,一只莹白的手微抖着伸了出来:“顾制片,您好,我是苏童。” ☆、Chapter 21 不出一个上午,整个华兴社都知道陶然手下,那只叫苏童的丑小鸭,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第39页 苏童和张沐李玉去食堂的时候,就连打饭的阿姨都都比平时多看了她几秒,多挑了个个大的鸡腿搁她饭盆里,再拿白米饭盖上。 苏童装作看不懂的样子,喜不自禁地溜到座位上。 一边李玉嘴撅得能挂油瓶:“童童,不是说好了分手的吗,你这怎么又勾搭上了?” 苏童正往嘴里塞鸡腿,顾不上答话。 张沐在台子下踢了李玉一脚,李玉火了,鼻孔张得老大:“你干嘛!” 张沐往四周一掠,猛递眼色:“闭嘴。” 三两带工作牌的女同事在隔壁桌坐了下来。 “听没听说,顾川收了个新人,才刚来几个礼拜吧。” 说的必然是苏童了,又被触及伤心事的李玉吸了吸鼻子,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给社长做翻译的,据说发挥得很是不错,老大姐觉得聪明就推荐给顾川了。” “哪儿那么简单啊,你得站在领导的角度分析问题啊,我看是绝对借花献佛,顾川闹走呢,给个美人麻痹一下。” “说不定之前就认识,两个人眉来眼去好久了,借着这个机会正好搞到一起,现在女孩子的手段可了不得。” 李玉听得尤为感慨:“好像都很有道理啊。” 张沐白他一眼:“有个屁。” 他小心翼翼去看一边苏童的反应,她仍旧是一心一意对付那只体形了得的大鸡腿,看起来丝毫没被这些话影响。 人云亦云,何况是人人皆可参与的八卦,再精英的人也放弃不了对别人生活的窥探和臆断。 苏童当然不会被这些话所困扰。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出了这个门只怕谁也不认识谁。她这样小的角色,能被人提起并津津乐道,不说十分开心但兴许也能骄傲一下。 她没靠损人来利己,全凭一点歪打正着的实力和上天眷顾的好运气。 她吃饭吃得心安理得,做人亦做得心安理得。 天塌下来又如何,又不是她捣的乱。 苏童中午回去办公室收拾细软,来的不久,还没来得及施展开拳脚,办公资料和笔记装不满一个快递纸箱。 她把箱子捧起来又放下来,捧起来又放下来,最后一个泄气,整个人蜷在座椅上。 陶然过来的时候,她正直愣愣地盯着收拾干净的办公桌,他打了个响指吸引她注意,说:“怎么,去社里最好的部门都不开心?” 苏童回过神来,抬眼朝他一看,慢吞吞地说:“……我能不去吗?” 陶然惊讶道:“真不想去啊?” “我觉得咱们这儿挺好的。” 陶然直摇头:“那你当时怎么不说,现在来反悔,叫我怎么保你?” 苏童很小心地补白他一眼,当时怎么不说? 社长对顾川说我给你挑了新人的时候,陶然那一脸趋炎附势的笑容看得她都尴尬了,他是什么说的来着,苏童,打招呼啊。 上司都把你往门外推了,她这只菜鸟只得伸出手,说,顾制片,您好,我是苏童。 苏童和顾川装路人,顾川也只好骑驴下坡,和她握手道:“你好。” 社长在旁问:“小顾,你觉得这丫头怎么样?” 顾川还真就把头向后微仰,认认真真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外形条件挺不错的,工作的话还要再考察了。” 陶然很得意地拍了拍苏童肩膀:“老顾,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苏童的工作能力也是很不错的。” 社长笑:“小陶要不舍得了。” 陶然说:“坚决服从领导安排。再说了,小苏到哪儿工作,都是为咱们社服务嘛。” 几句漂亮话一说,苏童成了二姓家奴。 苏童在办公室里又赖了一会,终是赶在下午班开始前把东西搬了出去。 接待她的是老熟人徐珊,见到她又是欣慰,又是激动,带她去认了办公地点,又帮忙把东西整理妥当。 拉着苏童向同事们介绍过之后,徐珊仍旧觉得不够:“还是和老大正式打个招呼吧,私交是私交,现在正式在一个部门工作就是公事了,不把流程走一遍,我怕他怪我给你搞特殊。” 苏童想了想:“听你的吧。” 徐珊亲热地去挽苏童胳膊:“就是挺不巧的,老大正在录影,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你想不想去看看?” 苏童愣了下,问:“可以吗?” 徐珊带她进了控制室。 起初导演有些不太乐意,戴着耳麦冲两个人挥了挥手,徐珊连忙将苏童带到调音台边的角落,小声地介绍:“这是咱们部新来的苏童。” 苏童真是出名了,名字一报,几乎所有人都看过来,神色或好或坏。 苏童没空去理会屋子里细小的交流声,监视器上全是顾川的影像。 他坐得非常闲适,身子略略倾向一边,表情放松又自如。 他像是为此而生,台下无论是怎样的恣意挥洒都似乎缺了些什么,但只要一拿起话筒,站在镜头面前,某种教人无法忽视的气场就从他身体里缓缓流淌出来。 苏童因他的这份耀眼眯了眯眼,一时之间,她几乎想不起来怎么会和他发展至此,为什么会冷战,为什么要冷战。 多可怕的人啊,上一秒是魔鬼,下一秒是天使,看不见的时候恨他到牙痒痒,一见面又将他的坏忘到九霄云外。 第40页 而她竟也分不清,自己喜欢的那一个到底是镜头前还是镜头后的那个人。 一个编辑放下耳麦,走了出去。 徐珊给苏童递眼色,她会意地走过去,将那耳麦戴上,他声音醇厚,潺潺如陈酿地流淌出来:“网民对判决交锋的热议,不经意间成了一次全民法治思维的训练。由此引发的关于法律与道德边界的讨论,也促使我们去审视日常生活中的灰色地带……” 观察窗后,他直视镜头,眼中蓄着熠熠银河。 *** 录完影已是日垂西山,顾川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问:“还行吗?” 实在是明知故问,何正义正忙着关机器,说:“再精益求精就更加病态了。” 顾川笑起来:“好端端地怎么骂起人来了。” 他去开了控制室的门,喊里面的人过来收拾东西,有个助理喊顾制片,他走过去,听到他说:“饭我帮您订好了,再过会儿就送到你办公室。” 顾川去拿放在外面装着手机和钥匙的包,说:“麻烦了。” “应该的。”助理又想到什么:“下午徐姐带着新人过来找你的,等了好一会才走。” 顾川去摸烟,随口道:“什么新人?” “苏童啊,顾制片你忘啦?” 点烟的火一跳,灭了,顾川又重新打燃,说:“知道了。” 去办公室的路上,包一直在震,他将手机掏出来,是他妈妈来的电话。 顾母问他在哪,晚上有何安排,顾川实话实说:“剪片子。” “你怎么天天剪片子?” “年底了,事多。” “那你今晚上歇一歇,我做了燕窝,让人给你送过去了,你晚上带去给简桐,我记得她爱喝来着。” 顾川夹着烟的手捏了捏眉心,说:“你要送给她喝的东西,怎么让我带?” 顾母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有女朋友。” “知道啊,下次请她来家里让我见见好了,这没事,和你送燕窝不冲突。” 老太太先把电话给挂了。顾川还没走到办公室,送燕窝的先找到他,一个保温盒被递到他手上。 命令是别人下的,腿却是长顾川身上的。 他拎着东西静静抽过一支烟,还是决意去医院。 走的时候路过他给苏童安排的办公室,敲了敲门进去,值班的几个给他打招呼,他闲话几句敷衍过去,看到她空着的那张桌上收拾得整整齐齐。 简桐刚做完手术没几天,还不怎么能说话,看到他的时候只是边点头,边很温和的笑。 简梧也在,帮着将东西接过来,说:“不知道能不能吃,我先去问问医生,说不定最后能便宜了我。” 出去的时候,她朝顾川招手,说:“你陪我一起吧。” 路上,简梧闲话:“我听说,苏童去你那儿了?” 顾川偏头朝她一望,原来喊他出来没那么简单,说:“社长安排的,下午就让她过来了。” 简梧意味深长:“这小丫头年轻不大,能力不小,能拿下顾大记者不说,现在连社长都替她说话了?” 顾川知道简梧对苏童一向不善,还是因她这阴阳怪气的语调皱了眉,不过简梧没让他说话,很快地问:“想不想听我说个滑稽事?” 顾川哪怕说不想听,还是没办法阻止这女人的,索性就遂了她心愿:“你有话就直说吧,别兜弯子了。” 简梧说:“你上次不是问我请谁喝咖啡了吗,我实话告诉你,我请了你的小女朋友。” 意料之中。 简梧:“我给她说了你和我妹妹的事,问她能不能和你分手,也不让她吃亏,我给她开个后门,让她来华兴上班。” 这倒是很有趣的,顾川问:“她是怎么回答的。” 简梧:“当然不肯了,还把我教训了一顿,小嘴挺利索的,‘他不想要我了,也应该由他来和我说’。” 她尖着喉咙学苏童的语气,顾川不禁挑起唇角,说:“是她会说的话。” 简梧一声冷笑,喉头发出尖锐的哼声:“可过了几天,她给我来电话,你猜她对我说什么?她要我先帮她进华兴,分手的事她会慢慢处理。开什么玩笑,这种可能蚀本的买卖我这种恶人怎么会做。后来我冷静下来想了几天,毕竟有求于人还是要放低身段,就给她找了关系安排她进来,但也留了一手,只给了她实习生的身份。 “可你看这才几天啊,她就顺利转正还转到你身边了,答应我的事也没完成,你说我该怎么惩罚这个骗子?” ☆、Chapter 22 苏童说好要和顾川约个时间再谈的,谁知道入职之后一直忙得没时间。下午交接工作的时候思索着是不是能有机会了,顾川又一直忙着录影无缘得见。 不过运气不算太差,苏童在看完夏子皓的路上遇到了顾川。 彼时他手上提着一个浅蓝色的保温盒,正步履匆匆地从双数楼层停的电梯上下来。 大约是她的目光太过有存在感,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感觉到她的方位,朝前一望,向着灯光射来处,恰好与她对视。 苏童背着挎包,朝他挥了挥手,说:“顾川。” 顾川的脸上有一重微不可察的尴尬,说:“来看夏子皓的吗?” 苏童点点头,指了指他手里的饭盒,问:“装了什么好吃的?” 第41页 他淡淡道:“燕窝。” “你弄的?” “我妈妈。” “那手艺一定很好。” 她嘴里吃了一根头发,顾川伸手触到她脸,她略略偏过头,想躲,被他按住下巴,将头发拉出来。 顾川说:“我一直在等你电话,没想到正好遇上了。” 苏童朝他笑了笑,说:“也不能算正好吧。” 顾川没作声,静静等她下文。 苏童说:“其实我每隔几天就来看子皓一次,遇见过你几次,你没注意到我,我也就没去喊你。” “……” 她拿手扣着肩带,指腹被刺得一点点疼:“顾川——” 顾川忽然来搂住她肩膀,说:“走,我还没吃饭呢,陪我去吃一点,我们边吃边谈。” 苏童被推着往前,说:“我吃过了。” “吃过了就再吃一点。”他忽然低头看了她一眼,说:“你还能陪我吃几顿呢?” 苏童心里一坠,不再挣扎,就这么任凭他带着去了一家茶餐厅。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顾川点了几道家常菜,又要了两碗饭。 他真是饿了,吃得又快又急,一碗饭没多会儿功夫就见了底,苏童把他给自己点的那份递到他面前。 “真不吃一点?”顾川已经拿手接过饭碗,筷子悬在半空,像等待她发号施令。 苏童说:“真的不饿。” 他不多劝,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狼吞虎咽,但吃相并不难看。 吃饱喝足,他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让服务员拎了壶碧螺春过来。 他拎着壶把给对面的苏童倒茶时,听到她声音平缓地说:“顾川,咱们俩分手吧。” 水壶一晃也没晃,水流清浅,聚在浅口白瓷的杯子里,颜色翠绿好看。 顾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押了一口茶,这才说:“你想了这么久,就想出这个来了?” 他眸色很深,掠到她身上,如同压着一重枷锁,和他调皮捣蛋惯了,陡然被上一次紧箍咒,才发现他其实依然是那个离得很远的顾川,站在镜头后,洞察一切却跳脱以外地望向每个人。 苏童说:“我想得很清楚的,这样耗下去也挺没意思的。” 茶餐厅里挤满了人。 流动的人群像一条奔涌的大河,鼓动耳膜,发出剧烈的噪响——玩笑,嬉闹,你来我往,喧嚣嘈杂。 木木坐着的苏童,却觉得这一刻有某种异乎寻常的宁静。 话一出口就再也无法回头。 等他回应的每一秒都走得异常缓慢。 顾川想了又想,只能说:“苏童,是我对你不够好,我要向你说声对不起。” 苏童微怔,说:“顾川,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问我怎么随随便便就提分手,再不然,也要挽留我一下,问我能不能给你个机会,我真是没想到你要和我说对不起。” 顾川握着茶杯的手背冒起青筋,说:“不,你说的每一句我都想问。” “但每一句你都知道答案的对吧?”苏童抿唇自嘲的一笑,看到他目光暗淡地盯着自己。 “顾川,我没谈过恋爱,头一次经营感情就遇上你。我说过你实在太好了,我以后一定找不到比你还优秀的男人,但我相信我一定能找着比你在意我的。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可你对我实在太不地道了。 “你一直说和简记者没什么,可你看看你做的每件事,你对我判若两人的态度,你还能分一点时间给我,理会我在做什么需要什么吗?你再扪心自问,就真的没想过如果没有我,你们俩会怎么样吗?” 她忽然顿了顿,像在整理思路,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顾川,咱们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就不打哑谜了,别人嘴里说的好或坏我都不信,我现在只想问你一点,你当初注意我追求我,到底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简桐?” *** 杯子里的茶有些凉了,顾川又加了一些,手指慢慢擦过嘴唇抿后留下的水渍。 苏童又在对面喊了他一声,因为愤怒,一张脸涨得通红。 顾川抬头看她,很是坦然,说:“你披着头发的时候很像她,眉眼和侧脸,都很像。” 话音刚落,她忽地跳起来,后腿碰上椅子,将之一下子撞倒。 茶餐厅里似乎静了一静,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挪到他们这处,有服务生过来客气地要他们安静一点。 苏童还在装镇定,兀自点着头说:“没事,我们没事。”弯腰去将椅子端起来,再起身的时候一张脸涨得通红,连眼白都充上血。 苏童说:“我想说的说完了,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顾川已经跟着站起来。 苏童却是没耐心等了,说:“那我先走了,咱们以后单位见吧。” 转身走的时候,苏童不停给自己打气,刚刚一番话说得还不错吧,条理清晰,逻辑清楚,还一点都没当包子呢。 以后和同学吹牛,姑奶奶初恋可是大名鼎鼎的顾川,问我为什么和他分手?还不是因为看他太老了咬不动,没错,是我先甩得他。 想着一个没忍住就笑起来,苏童捂着胸口直喘气。她揉了揉发涨的眼睛,手指上一片湿润。 她状态不对,顾川急着跟过去,没抓到她,服务生先把他拦下了,说:“先生,你还没埋单。” 第42页 顾川直叹气,从兜里掏钱包,问:“多少?” 服务生报了数字,他找出几张整钞递过去,说:“不用找了。” 出了餐厅四顾一望,一个小小的身影窝在一边的花坛上,蹲着身子,两手紧紧抱住相折的膝盖,剧烈地呕吐。 顾川跑过去,一手包住她两侧的长发,扯到她脑后。她因这力气往后微微一仰,顾川拍着她背帮忙顺气。 等呕吐停了,顾川从她包里翻出纸巾,帮她将脸和手都擦干净。 她一滴酒没沾,却像是个喝醉的人,连同看向他的视线都是迷离恍惚的。 顾川去拉她站起来,她却很执拗地赖在地上,强调:“我自己能回去,你走吧。” 她状态差到这种地步,顾川说什么也不能离开,一手穿到她腋下,试图将她拖起来。 她一点也不胖,下死心往地上坐的时候却有很大的力气,顾川起初还欲温柔以对,她一耍赖皮,他也就不客气。 只是刚一用力,她却又作起呕来,含糊不清地说:“你走!” 顾川却是一点没心软,执意将她抱起来,说:“你要吐就吐我身上。” 顾川抱她去车上,又抱她回了家。 喊开门的时候,张沐和李玉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人在前头领路,说:“苏童的房间在二楼。” 顾川将她放到床上,又立刻去卫生间洗了块干净毛巾,在苏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捂到她脸上给她好好擦了把脸。 苏童知道自己挣脱不开,索性就由着他的动作。脸被热气蒸得毛孔打开,暖意渗入的时候,方才胃里难受的搅动也似乎好了些。 等她快要呼吸不上来的时候,顾川终于将毛巾从她脸上拿开,又很仔细地帮她清理了鬓角和发尾,迎上苏童那空荡荡的眼神时,他说:“以后别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这样软声细语,像对待一个撒娇放肆的孩子,隆起眉心望向她的样子,仿佛在说,瞧你闹腾的呀。 是呀,她忍不住抓了抓乱成稻草的头发。 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狼狈。 顾川将毛巾送回原位,再回来的时候,苏童仍旧坐在床上,双手抱着两腿,下巴枕在膝盖上。 顾川看了看走得不知是慢是快的手表,说:“你早点睡吧,我先走了。” 他却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苏童扭头看他,他方才说:“苏童,你想分手我尊重你,但我这里,你理解错了几件事。” 苏童不言不语,默许他将话说完。 顾川说:“第一件事是我追求你的动机,你和简桐有几分相似是我注意你的原因,但如果只依赖这个理由就要和你进一步发展,对不起,其实你和她像得远远不够多。每一段感情的开始总要有一个契机,你认为我是感情骗子,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你是怎么对我有好感的,你喜欢的到底在你面前的这个顾川,还是你心里深入战地,在镜头前意气风发的顾川? “你说你是头一次经营感情,我能体谅你女孩子的心事和敏感,可我是个男人,有时候难免自我一点无法面面俱到,你想要什么不满什么,你完全可以跟我说。你不想去非洲,我可以帮你和那个主任提,你想进华兴社,我可以动用自己一切的关系,你还想去哪,战地,前线,举着照相机在枪林弹雨里四处跑吗,我都可以满足你……你又何必要教别人代劳呢?” 苏童的脸几乎是顷刻间就白了,心里想的明明是我们之间有误会,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换了内容:“好啊,顾川,这次社里的任务,请你让我参与吧。” 顾川淡然一笑,眼神却冷得透彻。 他说:“苏童,我教过你的,人永远要为自己多想一点,你学得很好。” 这次,他没再等什么,扬长而去。 ☆、Chapter 23 立冬这天,证件都办了下来。 顾川将苏童的证明、护照等东西统统从牛皮纸的资料袋里掏出来,仔仔细细地一件件检查过去。 手写的申请书上,她字迹工整,横平竖直,然而笔锋凌厉,力透纸背。他改了几个小错误,又一件件装回袋子里。 一边同样在整理材料的陶然睨了眼,说:“你对小苏倒是挺关心的。” 顾川正打开她的护照,说:“你送过来的人,不重视不行。” “我的面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偶尔也要放低身段,显得亲民。” 陶然直乐:“去你的。” 资料页上印着她最新拍的免冠照,顾川忽地怔了一下,问:“她怎么剪成短发了?” 陶然凑到他面前望了眼:“都剪了好久了,去你部里没几天就成这样了,不过她脸小下巴尖,剪短发还挺精神的。咦,刚刚还说你关心她,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一直没见面?” 顾川嗯了一声,将苏童的东西整理好了递还给陶然,看到一沓资料袋下居然还有个写着自己名字的。 陶然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一声惊呼,想拿两手去挡,顾川已经将之抽出来。陶然说:“快还我!” 顾川皱起眉:“我让你带队,把事情都交给你,你还跟我玩手脚?” 陶然直叹气,说:“顾制片,你放心,我怎么敢把你放名单,就是当个候补。” “候补?” 第43页 “对。” “队里有人出事就让我补上?” “哪那么多人出事。” 陶然一脸讪笑,幸好顾川响起的手机救了他一命,在他注意力被转移的时候,将那份资料夺了过来。 顾川看着手机屏幕不得不接,瞪了陶然一眼,威胁:“我待会儿再和你说。” 陶然乐呵呵地赶他出去:“我等着呢,等着。” 打电话过来的是简桐,问他已经到哪儿了。 顾川一个漫不经心的提问:“什么?”立马又想了起来,连忙说:“不好意思我忘了,我这儿刚刚有事耽误了。” 简桐的语气有些焦急:“那你现在有没有忙好?” 顾川说:“差不多了。” “能不能过来?” “我现在就走。” “那我等你。” 顾川直接回了办公室,取过车钥匙开车的路上,社里的一辆商务车正从身前擦过。 直到上了高速,又见到一次,他没在意,踩下油门超过去,往机场的方向狂奔。 赶到的时候,机场广播里恰好在重复隋兴到伦敦的航班信息,顾川留意听了,赶去相应的值机口,远远就看到简桐站在一排座椅前,一直看着手机。 简梧先发现的顾川,向他挥手,说:“怎么磨蹭到现在,这都几点了,再等你会儿,飞机都走了。” 顾川跑得气喘吁吁,说:“不好意思,一直有事要忙。” 简梧嘴上不饶人:“你到底是忙还是忘了呀?” 简桐被这人的咋咋呼呼吵得头疼,埋怨:“姐,你就不能少说几句?” “嫌我吵。”简梧翻个白眼,挎着包,往机场一头指了指:“我去买瓶饮料,你要不要。” 简桐挥手:“待会儿飞机上有的是。” “美死你。”说着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了。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这次回来,尽管总能见着顾川,但大多有外人在场,独处的时间其实很少。 时间这王八蛋能淡化伤痕,但也能制造尴尬。简梧虽说风风火火,但聒噪也有聒噪的好处,至少不用面面相觑却两两无语。 于是简梧前脚刚走,简桐后脚就开始想念她在的感觉了。 偌大的机场,又再次响起简桐将踏上的航班信息。 顾川有些没话找话:“行李都托运了吧?” 简桐一展手,摆出个空空如也的姿势:“早送进去了,过秤的时候连一半的重量都没达到,压根没带什么回来。” 简桐笑着拨了拨乌黑的长发,随即发现这话题一过,两个人又很默契地沉默了下来。 他大概也在想要说点什么,思考的时候无意识地环顾四周,视线在无用的信息牌上流连。 简桐最终摇了摇头,只好感慨:“我怎么都没想过有一天,咱们俩连基本的对话都进行不下去。” 顾川向她报以理解的一笑,早已心知肚明。 简桐说:“既然咱们俩没什么话题,不然就聊聊其他人,小苏呢,最近没怎么见你带她出来,你们两个还好的吧,送我的事情和她提前报备过了吗?” 顾川倒不知从何说起,视线一游离,开始整理语言。只是一瞬的迟疑,简桐已经敏感地觉察出不对,再问一次:“你们两个还好吧?” 顾川只好坦白:“我们分开了。” 简桐诧异又惋惜的神情:“虽然没有深交,但我看得出来小苏是个好女孩。” “我知道。” “她年纪太轻,还不够成熟,你凡事多体贴一下,等她生过气了,再看看能不能追回来。”简桐皱了皱眉,踟蹰半晌才说:“我希望你们分手,不是我的原因。” 顾川一口否决:“胡说什么呢。” 广播里已经催促乘客登机。 简梧时间掐得刚好,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窈窕而来。两个姊妹最后拥抱,相互问候几句,简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是落回到顾川脸上,说我走了。 顾川笑容清浅,冲她点了点头,很客套地说:“一路平安。” 陪着简桐走到的安检口的时候,她又很是犹豫地忸怩了一会,思考再三,还是从包里抽出张名片。 简桐将之递给顾川,说:“上面有我在伦敦的电话,欢迎你打给我。” 顾川双手接过来,目光深沉:“好的。” 人流拥挤,简桐被夹在人群和小型行李箱中步履匆忙。 彻底消失在安检口前她又艰难回头冲他们招手,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顾川分明看到她已红的双眼,听到她说:“顾川,一定打给我。” 简梧在身旁吸了吸鼻子。 一串很清脆的声音,因为在笑,说得和谐动听,不是国语,也不是英语,念起来的时候,有滑稽的弹音。 顾川听得懂一些,是“一路顺风”、“欢迎下次再来”的客套话,声音实在可亲,直到两两相遇,狭路相逢—— 简梧在耳边咕哝了一声:“冤家路窄。” *** 有人喊:“是老大!” “苏童!看,老大!” 苏童目送完每个客人进了安检口,这才不得不解决身前那道灼灼无法教人忽视的目光。 她带着没化的笑容抬头,抓了抓额角,说:“顾制片。” 顾制片和礼貌的女雇员和其他雇员打招呼,以领导的态度关切地问:“来送人的?” 第44页 “是啊,老大,来咱们社交流的老外,我们都不懂他们那的话,请小苏给我们做翻译呢。” 顾川点头:“都还回社里的吧,一起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车库行进,简梧第一个受不了,端着温热的杯子独自走在最前,其他人走在中间,只有苏童掉了队。 本来在前头的顾川也慢了下来。 两人并肩的时候,他瞅了眼表情很是扭曲的苏童,说:“还好吧?” 不好,一点不好,她为配衣服特地穿了尖头的及踝靴,过窄的鞋头磕着脚趾,完完全全是活受罪。 鞋子和她过不去,老天也和她过不去。 她拿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装得若无其事:“挺好啊。” 呵呵…… 顾川装作看不出她拙劣的演技,说:“怎么把头发剪了?” 苏童理由充分:“马上要去xx了,应该没条件天天洗头,狠狠心就把头发剪了,好打理。” 顾川说:“是啊……离出发没几天了,东西都准备好了?” 苏童说:“没什么要特地准备的,一早就已经收拾好了,现在把人和心带上就够了。” 顾川淡淡好奇:“你一开始就这么笃定我要送你过去?” “并没有,但不管你帮不帮忙,我都一定要去,跟着大家也好,单枪匹马也好,我知道我就是会去,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他的好奇终于比刚刚浓了:“为什么?” 苏童盯着地面地砖一道道的接缝,没回答。 “一点不怕死是吧?” “那儿非常安全,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去报道战后重建,这是社里给定的题目,你应该清楚。” “哪儿都不是百分百的安全,冲突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苏童猛地停下来,一脸不解地看向方才“循循善诱”的顾川:“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顾川几乎被噎到,也停了下来,和她面对面站着,吞吐片刻,方才说:“我让你注意安全。” 苏童说:“谢谢,社里做了很周到的安排,陶队长会保障我们的安全,队里也都是经验丰富的精英……如果有你加入当然就更好了。” 顾川轻描淡写:“我已经志不在此。” “那你想去做什么,真的要退休?” “嗯,也许没等你回来,我就已经离职回家了。” 那是不是可以代表,他们更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苏童心里一震,鼻子几乎在一瞬间就酸了,深呼吸几口,说话的时候却依旧维持着莫不在乎的调子。 “好啊,那我现在应该和你说点什么,再见还是永别?” 顾川眉尖隆起:“出发之前,别说这么负情绪的话。” 一场僵局。分明还有好多的话说,却是谁都开不了口。 前头有人提醒:“老大,苏童,聊什么呢,快过来啊。” 两个人方才找到破口,被呼呼灌入的冷风吹得头脑冷静,于是脚步匆匆地跟过去。 车上,顾川掖着窗子,一声不吭地抽烟。 简梧在副驾驶上玩手机,说:“这下好了,两个前女友都一齐送走,又可以寻找你的下一春了。” 顾川没理会她的奚落,风正将头发吹得浮动,被遮挡的视线里,苏童待着的商务车跟得很紧。 她比证件照看起来漂亮得多。 陶然说得很对,短发很衬她的脸型,就像一张精美的画,被裱好的同时,抹平了边缘所有细小的磨毛。 穿着风衣向你走来的时候,好看得像是一株会行走的海芋。 在一起的时间太短,短到只能了解她的皮毛。 分开的时间也太短,短到他还记得她笑容灿烂的弧度,嘴唇湿漉漉的柔软,搂在怀中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 手掌似乎还记得抚摸她时难以一把掌控的弧度。 是他的无心插柳教她留在了这座城市,却又是他的推波助澜将她远送异国他乡。 ☆、Chapter 24 一行五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出发。 陶然做队长,何正义是摄影师,出境的记者由简梧担当,对苏童而言都是熟脸,只有传送工程师戴晓吾是陌生的。 大家约好在机场集合,苏童预备先去医院再看一次夏子皓,一大早就要出发。 张沐和李玉帮她将行李装上出租,苏童和他们轮流拥抱。 苏童说:“你们把家给看好了,顶多过一个月我就回来了。没事儿帮我把房间也打扫打扫,别我一回来成灰尘收集器了。” 李玉笑得色眯眯的:“童童,你房里不会有什么私密的东西吧?” 张沐在旁边砸了下他脑壳:“成天想这些不健康的东西。” 苏童在他胸前捶一拳,说:“还是你够哥们。” “那可不!”张沐十分洒脱:“你记得在百忙之中,把下个月房租给我们汇过来就行。” 苏童一脸黑线。 她开了车门,钻进去,从窗户里露出一个脑袋,朝两个人说:“走了!” 张沐和李玉都冲她挥手:“注意安全!” 苏童:“知道啦!” 赶到医院还不到八点,正是来看病的高峰期,苏童拖着箱子在人群里穿梭,好不容易才爬进夏子皓的病房,夏爸爸和夏妈妈都在,正捧着保温盒吃早饭。 第45页 见到苏童,夏妈妈很是高兴,起身来拉她的手,问:“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瞧把小脸冻得,都红了!” 苏童笑着说:“想你们了,就赶紧过来看看。” 夏妈妈这时才看到她顺在过道一边的箱子,问:“要出门啊?” 苏童说:“对,出趟差。” “去哪儿,要多久呢?” “国外,一个月吧。” 夏妈妈很是高兴:“国外好啊,工作之余可以逛逛,买买东西,他们那东西便宜。” 苏童想她去的地方,恐怕没什么好逛的,也只是讷讷答应着,说:“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和叔叔带点特产。” “真好,提前谢谢你。” 夏子皓还是老样子,睡得无声无息,异常安稳。 苏童委身坐到他床头,摸了摸他因为输液而冰冷的手,皮下的针头细细长长,留下一道青紫色的痕迹。 这痕迹布满整个手背,尾端冒头的地方是个小小的洞眼。 苏童对两个大人说:“下次别给他挂这个手了,换一个,都戳成筛子了,要好好养一养。” 夏爸爸直点头,将保温盒里的粥喝干净了,转身放去卫生间的洗脸池里清洗。 夏妈妈在苏童身后的折叠椅上坐下来,拉了拉苏童衣服。苏童转脸去看她,见她是一脸欲说还休的样子。 苏童疑惑:“阿姨,怎么了?” 夏妈妈踟蹰半晌还是开了口:“苏童,我和你叔叔准备做试管婴儿了。” “……”苏童一瞬的分神:“你说什么?” 夏妈妈知道她听得清清楚楚,声音不由再低下来一分:“我们代孕都找好了,就等医生那边的消息了。” 苏童不停摇头:“子皓能醒过来的,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 她说着红了眼眶,夏妈妈却十分冷静,不知道在安慰苏童,还是安慰自己:“我年纪大了,再不弄这个就没机会了。我们没有放弃子皓,子皓醒了,见到弟弟或是妹妹,他也会很高兴的。” 去往机场的路上,苏童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怎么也止不住流泪。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她妈妈打电话,响了一下就被接通,传来一道懒洋洋地声音:“苏童啊,舍得给妈妈打电话了?” 苏童控制了下情绪,方才轻轻嗯了声。 “你在外面住的好吗,我回来好久了,都没见到过你。你是大忙人啊,比你叔叔都难联系。” 苏童刚要说话,电话忽然一阵杂音,下一秒,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大喊:“童童!童童!你什么时候来陪我玩!” 苏童忍不住挑了挑唇角,凑近话筒:“亚平,你喜欢什么,姐姐——” 她妈妈喝止:“把手机给我,兔崽子,妈妈看视频呢,你敢按没了试试?” “我要玩嘛,你给我玩会儿!” “都吵什么呢,一个不上班,一个不上学,都歇家里等着坐吃山空是不是!” 亚平大声吸了口气,说:“爸爸来了!” 电话在一段混乱中不知被谁按断了。 苏童望着屏幕上57秒的通话时间,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回拨过去一个。 航班定在中午,十一点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最晚到的是陶然,并排走的是送行的副总编,后头还有一串摄影师、记者, 陶然忙着给副总编介绍,将身份证和护照丢给苏童:“帮我值机。” 苏童:“什么位置啊?” “靠窗的都行,和你坐一排吧。” 苏童答应着,还不死心地往后看了看。 ……顾川没来。 *** 顾川一早就被社长抓着去参加了一场会议。 会议级别很高,与会的都是业内精英和高级官员。 自由讨论的时候,华兴社带来了好消息,重返xx采访的消息一出,大家的热情立马高涨。 顾川一连看了多次手表,航班在正午,算上安检和登机的时间,现在就应该出发去机场了。 顾川和社长打个招呼:“我出去抽根烟。” 刚一起身,原本讨论激烈的一伙人忽然将视线齐刷刷转过来。 有人问:“顾制片,今天出发,你怎么没有跟着去?” “群龙无首,不利于开展工作吧。” 奚落调侃,顾川一并收了,淡笑道:“怎么不去,现在就往机场赶。” 有人鼓掌,有人叫好,但没人拿他的话当真。 顾川推门出去,边点烟边往会场外头走。 一边过道出来几个穿黑色西装戴耳机的男人,他父亲被簇拥着走在最后。 见到顾川,他径直过来,问:“你不是开会吗,怎么出来了,要走?” 顾川吐出口烟,被烟熏得微眯起眼睛,说:“有点事。” “什么事?参会的都是前辈和领导,刚开没多久就溜号,你这像什么话。” 顾川还是说:“真的有事,我先走了。” “我听你妈说,你找了个新的女朋友?” 顾川刚迈开的脚步一停,转头看他,身边一串保镖按队形站开,脸向外,高度戒备的样子。 顾川说:“现在说这个不合适吧?” 他爸爸说:“资料我和你妈妈都已经看过了,你近期回去一趟,你妈妈有话要和你说。” 顾川一嗤:“她不说我也差不多能猜到。” 第46页 他爸爸放下脸:“顾川,你三十多岁的人了,别总在这种问题上要我们为难。” 顾川朝他挥了挥手。 顾川把车先开到苏童住的地方。 开门的是张沐,顾川板着脸:“我找苏童。” 好一股来者不善的架势,张沐还要赔个笑脸:“你来晚了,顾记者,苏童已经走了。” “走了?”顾川看表。 “本来是不用这么早的,不过她说她要去一趟医院看她同学,所以老早就打车走了。” 顾川紧咬牙关,点头。 张沐又喊住他:“顾记者,我有事想和你解释一下。” 顾川迈出的一步没收回来,侧着身子看他,随时要走的样子:“我赶时间。” “不长,就几句。”张沐笑嘻嘻:“我和苏童其实就是同事兼朋友,我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惯了,说话都不经过大脑的,要是被您听了什么容易引起误会的话,请您一定谅解。” 顾川凉凉的视线落过来:“她为什么住过来?” “她没和你提过?”张沐有些犹豫,背后议论,又是丑事,实在不妥:“这些话本来不应该由我告诉你的。反正,反正就是……” 顾川等着。 “苏童以前是和他继父一起住的,她继父那人……”张沐咬咬牙:“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川终于舍得绕了回来,一脸阴郁地看着他:“她继父怎么了?” 张沐急得头上冒汗:“没、没怎么啊,我去得早,把什么都扼杀在摇篮里了,你别因为这个轻视苏童啊。” 轻视她?他怎么可能。 顾川只觉得肺快要炸了,转身就走。 路上,他将车子开得飞快,无奈已到高峰期,堵得一塌糊涂,还有无数熊司机不停给他变道加塞儿。 好不容易开上高速,偏偏遇上事故,车速慢得如蜗行,他又看了眼手表,猛打方向盘向应急车道驶了过去。 到达机场的时候,正好遇见往回走的副总编。 副总编见到顾川很是高兴,喊过摄影师,说:“小顾,你来得正好,过来补拍几个镜头,带回去一剪辑,你也在正片里。” 顾川连连回绝,说:“我来找人的。” “找谁?朋友?社里的可都进去安检了!” 顾川来不及说话,急着掏手机打电话,一路向安检口狂奔。 她没关机,话筒里有呼叫的声音,只响了几秒,却又突然断了。 ☆、Chapter 25 苏童正过安检,放在塑料箱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她心下一动,着急去接,冲过去,从刚过铅帘的塑料箱里掏手机。 举着金属探测仪的女人不耐烦地喊:“还没好呢,你跑什么!” 苏童回头说:“就来!” 又惊又急,一个没抓稳,手机顺着力气飞了出去,摔裂成三瓣,电池一路滑出好远。 捡起来的时候,屏幕已经裂成网状。 按了半天开机键,苏童看着迟迟没有反应的黑屏,将头垂了下去。 一场小意外教她落了队,陶然一个人等在安检口后冲她直挥手:“苏童,这边。” 苏童一溜小跑,他揽过她肩,边赶路边说:“怎么这么慢,本来就来晚了,可没空耽误了,简桐他们都先走了。” 苏童摆开手,将坏了的手机给他看,陶然忍不住笑:“怎么坏成这样了,别心疼了,等这次回来,补贴就够给你买好几个,不同款的来七个,一周都有不同花样。” 两个人顺着登机口的方向一路疾走,刚上了一个自动扶梯,陶然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顾川的来电,他咕哝着有什么事呢,不耐烦地把电话接了。于是临别之前,两个大男人,拉三扯四地说了一堆话。 从安全到要点,顾川说得头头是道,陶然则是听得耳朵快起茧,忙不迭地打断了,说:“你别忘了我也是多少次历练过来的,用得着当我小学生嘛?还有没有别的事要说,不说我就挂了。” 顾川说:“你等一等。”可到底等他个什么,他又选择默然,大概他也编得搜肠刮肚,现在实在找不出话题了。 陶然是个明白人,给他个台阶下:“小苏在我旁边呢,你要不要和她说两句,当鼓励鼓励新人嘛。” 苏童听陶然提起她,不由扭头看了她一眼,陶然正将手机递到她面前。 苏童一怔后接过来,说:“谁的?” “还用问?”陶然特别知趣地往前走。 苏童“喂”了一声,顾川的声音便潺潺流过来:“上飞机了?” 苏童只觉得一股温度从听到声音的这只耳朵轰地铺开,连同呼吸都变得滚烫。 她看了看头上登机口的号码牌,说:“还没呢,刚走了三分之一。” “嗯。” “嗯。” “慢慢走。” “……” “到了那边让陶然给我报平安。” “好。” 又是彼此沉默,苏童问:“还用我把手机还给陶队吗?” “算了。” 顾川:“你手机呢?” 苏童轻叹口气:“刚刚一不小心弄摔了……之前是、是不是你……” 广播里催促他们那一架飞机的乘客尽快登机,陶然等在前头朝她喊:“苏童。” 苏童加快步子,说:“来了。” 第47页 再回到这通电话的时候,顾川说:“挂了吧,别耽误你们正事。” 苏童说好,他先挂断。 看着屏幕上退出通话后的桌面,她还有些恍惚,怎么现在连和他说话都这么费劲起来了? 坐到飞机上的时候,陶然忍不住问她:“小苏,跟你打听个八卦,我听社里有人说你和老顾在处朋友,但我看你们俩好像又有点怪怪的,不太像的样子。” 苏童尴尬地一笑,说:“没,顾制片怎么可能看上我。” 陶然说:“可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啊,你刚来不久按理说没资格参加这次任务,是他力排众议执意加你进来的,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对此有微词的可不在少数,不怕你觉得泄气,就连队里也有反对的声音。” 苏童一点不意外,队里除了陶然和习惯沉默的何正义态度不明外,跟她不对付的人里,首当其冲的就是简梧,简梧看她不顺眼几乎算是历史遗留问题了。 传送工程师戴晓吾比她大不了几岁,却和她一点共同话题都没有。虽然没有过正面交锋,但出发前培训的那几天对她总是爱理不理的,苏童对技术好奇想请教他的时候,他不是借口有事就是敷衍几句。 幸好苏童不是那种爱多想的黛玉性格,别人不理会她,她就自己和自己玩儿,别人不看好她,她就想办法做好。 把质疑当绊脚石的是懦夫行为,闭嘴,埋头,一点点地往上爬,势必要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苏童说:“放心吧,我不会泄气,我努力做到最好。” 陶然很是高兴:“挺有干劲的,好,待会儿飞机餐我分你个餐后甜点!” 苏童说:“那太好了,吃得饱饱的蓄起来,去的地方再艰苦也不怕。” 陶然笑:“一个甜点就把你打发了!放心吧,去的地方没那么可怕,好歹也是国家的首都啊,咱们把任务完成得圆圆满满,再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 苏童听了直点头,却没想到危机比她想象中的来得更早一些。 *** 八小时后,飞机到达中转的b国。 因为时差的关系,这里仍是艳阳高照的下午。 陶然刚刚睡醒,坐在位子上打哈欠,四肢舒展地伸懒腰。扭头一看,苏童也不知是睡醒了还是没睡,居然还在摆弄手里摔裂的手机。 他拿胳膊肘拱了拱她,苏童以为他要出来活动,连忙解了安全带起身让开。 陶然冲她一扬下巴,眉飞色舞道:“走,咱们乘接驳车去这儿的机场看看。你来过没,这儿的机场可阔气着呢,机场免税店也大得很。” 苏童有些犹豫:“能来得及吗?” 陶然说:“差不多两个小时呢,怎么来不及,你顺带问问他们去不去,我在舱门那等你们。” 苏童答应了一声。 都是同一个机舱,但大家坐得七零八落谁也不挨着谁。 苏童一排排看过去,何正义和戴晓吾都戴着眼罩和耳塞,看样子还不想醒过来。简梧倒是坐着,不过戴个耳机捧着pad看电影。见苏童走过来,描着精致眼线的一双眼很戒备地投过来一个白眼。 苏童想了想,径直又走了过去,不给自己添堵了。 没人加入,陶然和苏童两个人去闲逛。 这儿是热带沙漠气候,终年干旱炎热。刚一下飞机,温热干燥的风带着粗糙的质感,沙子似的刮擦在脸上。 陶然叹了声:“鬼地方。” 苏童笑嘻嘻地附和了一声,将大衣的扣子解了下来。 不敢溜得太远,苏童和陶然只在登机口这一片的店里随意看看。 陶然预备买几条外国烟,带过去让何正义他们试试,向店员仔细询问哪几种比较好时,瞥到一边的苏童,怕她等得无聊,支开她道:“口渴了,我看那有星巴克,你给我随便带一杯过来。” 卖饮品的店家不多,星巴克前排队等待的人很多,苏童一边静静等着,一边在心里慢悠悠地数羊。 刚刚数满五十,前面忽然有一阵骚动。排第一的是个东亚人面孔,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因为语言不通,点餐的时候慢了些,后面一溜高鼻深目地等得实在不耐烦,拿各式各样的语言催促他。 如此一来,东亚人就更急了,支支吾吾半晌没能给出选择,把后头的彻底惹急了,将他一肘子挡开,自己先点起单来。 这一肘子用的力气其实不大,不过因为东亚人始料未及,怀里又有个时刻都在闹腾的孩子,一个重心不稳直直坐倒在地上。 孩子摔得蹦出去,两只小手撑着雪白的地砖,张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哇地哭出来,大声喊:“爸爸!” 差别待遇和孩子的哭声彻底点燃了怒火,东亚人一个打挺站起来,过来揪着人领子就抡起拳头。 原本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因为互不相让而彻底失控,两个人大打出手,打得不亦乐乎,四周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冷眼旁观。 苏童挤进人群去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抱起来,拿手给他抹着满是泪的小脸,说:“咱们不哭了好吗?” 陶然买过烟出来,围观了后半程,此刻也正挤进来,试图劝架。他一会儿说阿拉伯语,一会儿说中文,急得满脑门子冒汗,却恰似对牛弹琴,压根没人理会他。 相似面孔的东亚人好容易回应了一声,却是嚷嚷着:“都是中国人就过来帮忙,看我不揍死这丫的!” 第48页 陶然一介书生,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拿句俗烂的话说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能靠嘴皮子解决的何必要用武力? 他挥着手上前去拦阻,试图将两个人分开:“兄弟,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给中国人一个面子,今天这事儿就算了,咱们不是有一句老话嘛,退一步海阔天空!” 陶然又望向苏童:“小苏,这边,帮忙!” 苏童答应着,拍了拍孩子后背,说:“你好好在这儿待着,别乱跑啊。” 孩子泪眼连连地望向她,可怜巴巴地说:“我要爸爸。” “爸爸待会儿就来!” 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不知道是谁挥过来的一拳正好打到了陶然的眼睛上,重力挥就的冲击又让他身体失衡,往下倒的时候颈部正撞柜台的金属棱边。 画面直晃而过不过零点几秒的时间,苏童却像是进入另一重时空被哪个不怀好意的手按下了慢播的按钮—— 陶然方才还涨得通红的一张脸蓦地由煞白转青灰,像是被叠起来塞进盒子的摆件,他的颈一折,头向前胸摆过来。 后背紧贴着柜台慢慢滑倒下去,他徒劳无功地动了动下垂的手臂,却没能阻止自己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面。 一切都发生在静默无声中,他甚至没有能说出一句话,发出一声呜咽。 苏童喊着他名字跑过去的时候,他躺在地上半闭着眼睛只有喘气的力气。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吸气的声音。 前一秒还在斗殴的男人们忽然停了下来,看到躺倒在地情况危重的陶然后相视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逃离现场。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被人拦腰抱起。 “爸爸,那个叔叔!” “别说了,咱们走!” 苏童吓得浑身发抖,因为害怕陶然颈椎受创而不敢抱他起来,只能拉起他的胳膊,紧紧握住他的手。 也不知道是机场的空调打得太低,还是受伤的人体温散失的快,他手冷得像是一坨冰,手心里却渗出绵密粘滞的汗。 ☆、第26章 Chapter 26 机场的医护人员参与了急救,向苏童描述情况的时候脸色凝重,一再强调需要立刻入院治疗。 不多会儿,救护车闪着灯呼啸而来,穿白色衣服的医护人员和机场警卫七手八脚地将陶然抬上担架床。 苏童紧紧跟着坐上去,车外忽然轰轰隆隆响起一阵噪响,再抬头,蔚蓝的天空上一架流线型的飞机直冲云霄。 那丢了的七魂八窍终于因这阵声音寻回几分神智,苏童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她还在赶飞机,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通讯的设备,没有钱。 她向车里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询问时间,女人将手表凑到她面前,一脸惊讶地说:“你阿拉伯语说得真好。” 苏童心不在焉地说谢谢。 时间已过,他们的飞机已经起飞,苏童不知道队员们是否察觉出他们不在,也不知道接来下的路该怎么走。 车子启动,她拉住扶手稳住自己,对那护士说:“我是中国人,我现在身上只有一张机票和一本护照,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联系我们总领馆的工作人员。” 护士说:“没有问题。” “你们是来旅游的客人吗?” “不,我们是记者。” “哦,那很了不起。” “谢谢。” 国外的医院和国内也并没有太多不同,除了不同肤色和脸的人之外,还是人。 苏童坐在急诊室外的凳子上自白天等到黑夜,正对面的是一个大眼睛黑头发的小男孩,典型阿拉伯人的长相,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从她坐下那刻起,孩子就一直在这儿,不哭不闹,实在乖巧可爱。 苏童看他,他也看苏童,她的脸没有他们的立体,眼睛也不如他们深邃,他因而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地吮一吮手指。 苏童终于忍不住要和他说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当没听见,大眼睛往天花板上一瞥。 苏童想了想,从衣兜里摸出航空餐上她没吃完的一包花生米,冲小孩子扬了扬手,说:“饿了吗?” 美食当前,小男孩终于放下满心的小骄傲,肯理她这个发音怪怪的外国人,他将手指吮得吧唧吧唧响,点了点头。 苏童走下座位,将花生拆了包装,递到他手上:“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费迪。” “很好,费迪,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坐在这儿吗?” 小费迪指了指急救室的位置:“我的妈妈在里面,她要我等她。” 他身上小小的衬衫上印着血渍,苏童将他抱进怀里,摸着他头道:“她会没事的。” 再过了会儿,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终于赶到。 自我介绍的时候,其中一个正是社里驻在此处的记者,苏童急忙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和现在的情况简单述说了一遍。 她同时强调:“我还有三个同伴,在去a国的飞机上,现在应该已经到达,我希望你们能够帮我联系到他们,还有国内的同事,请告诉他们我们的处境。” 驻外同事一一答应,安慰她不要太过紧张,又说:“我还想再和你确认一下,你是叫苏童吧,苏州的苏,童话的童?” 苏童点头,从口袋里拿自己的护照,说:“你看,这里有我的名字。我也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华兴社的记者,我只是把工作证忘在飞机上了。” 第49页 同事按下她因激动乱舞的手,说:“我知道了,苏小姐,麻烦你等一下。” 他起身去打电话,不多会儿就又走回来,举着手机对她说:“你好,苏小姐,这儿有个人想和你通话,请你接听一下好吗?” 苏童一脸茫然:“是谁?” “是咱们隋兴社里的领导。” 手刚一触到他手机的同时,苏童就像预见什么似的,心立刻开始砰砰乱跳,一只手哆嗦地将手机搁在耳边。 她忍着鼻腔一阵阵潮涌般的酸涩,说:“喂,你好,我是苏童。” 那头的人顿了一顿,方才以一种低沉而醇厚的声音问:“苏童,你好吗?” *** 独自抵挡的时候,再苦再累也要死扛,一旦有个人可以依赖,便立马脆弱下来。 苏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落下泪来,呜咽着喊:“……顾川。” 北京时间已是深夜,顾川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疲惫:“是我,我在,苏童,我在。” 苏童却极其高亢:“顾川,陶然出事了,机场里有人打架,陶然好心去拉,被人打到脸,摔下来的时候后颈磕到了桌沿。” “苏童——” “他的情况很危险,我不敢碰他,也没有人来帮我。现在医生还在抢救,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也没有人出来告诉我。” “苏童。”顾川提高了声音:“苏童,情况我都了解了,你现在听我说,我让人给你找个地方休息,你必须好好睡一觉。” 苏童捂着脸小声呜咽,许久,方才平复下情绪,咬着牙说:“我想留下来陪他。” 顾川说:“不行,你今天飞了一天也累了,我不希望他好起来的时候,你却又病倒了。” “可是——” “好了,现在所有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 苏童一怔:“那、那你……会来吗?” 顾川说:“我现在就在机场,你现在就去休息,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到了。” 苏童抹着脸上的泪:“那我现在就去睡觉。” “对,快去。” “那我睡一会儿就能醒,醒来就能见到你了吗?” “这可不行,想见我的话,必须要多睡一会儿。” 吃花生的小男孩等来了他风尘仆仆的爸爸,那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大男人,很宠溺的将孩子举到头顶,让他跨坐在脖子上。 自她身边穿过时,孩子拿沾着盐粒的小手冲她挥了一挥。 父亲接走了孩子,值得庆幸的是,顾川也要来接她了。 *** 苏童住进了离医院最近的一家酒店。 驻外的同事一直送她到房间里,指着桌上尚且盖着铁盘的餐具说:“来之前,我自作主张为你点了些吃的,希望能合你口味。吃过之后,早点休息吧,今天一天你也累了。” 苏童说谢谢,又念及陶然,说:“医院那边有什么消息,麻烦第一时间告诉我。” “你放心好了,我们有同事在那儿值班,有什么事的话我们一定会及时和你取得联系。” 人刚一走,苏童将桌上的餐盘一一打开,都是当地有特色的美食,经过大厨的改良,更适合她这种外国人的口味。 玉盘珍馐,苏童却没有什么胃口,各式菜品只尝了一口就已经饱了。 站在偌大的浴室洗澡的时候,她用力搓了搓脸,直到现在还有恍惚——任务还没开始,就受到这样的重挫,这绝对不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幸好还有顾川。 幸好那是顾川。 醒来的时候已近八点,苏童赶忙起来换好衣服,刚刚梳洗完了就听床边的电话铃声大作。 还在想着是不是前台误定的m calling,接起来的时候却听到一阵很熟悉的声音问:“起来了吗?” 苏童方才还有的一点迷糊立马散了,说:“你来了!” 门铃这时被按响。 顾川声音同时传来:“开门吧。” 她一惊,搁下电话走出去,自门上的猫眼往外看,顾川正低头将手机装进口袋,她连忙开了门。 苏童张着手往前走了一步,几乎和他面对面紧紧相贴,一时间的得意忘形让她想要拥抱这男人,却又在几越雷池的时候听到心底一个冷冷的声音。 她往后退了一步,表情尴尬。 顾川当做没有察觉这个插曲,进门的时候,将手里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递去给苏童。 苏童问:“这是什么?” “蛋糕。”顾川拉松了领带,说:“你应该没吃早饭吧?” 苏童点头,却没打算打开,追着他背影问:“陶然怎么样了?” 顾川正往客厅的冰箱里拿矿泉水,拧开来喝了两口说:“暂时已经脱离危险了,情况不算太坏,不过需要进一步的评估。” 苏童跟过去几步:“不会有什么很严重的后遗症吧?”伤到的是颈椎,那儿可是人体最脆弱的一环。 顾川读得懂她的顾虑,说:“别把问题想得那么糟,陶然肯定会好起来的。” 苏童追问:“你不骗我?” 顾川将矿泉水瓶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会要骗你?” 这不是一个好问题,更不会是一个好话题,苏童觉得自己没必要回答,更没必要深究这其中的深意。 顾川也觉得自己这话没多大意思,主动解了围,问她:“蛋糕现在还吃不吃?” 第50页 苏童抓着那纸提手,睁大眼:“什么?” 顾川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道:“走吧,带你去看看陶然,蛋糕你就在路上吃吧。” 还是昨晚送苏童来的那个驻外同事送他们去的医院,车子刚一停下,苏童立刻拉开车门跳下来,紧紧跟在顾川身后往前走。 只是还没进到大门,顾川却又停下来,苏童心无旁骛没刹得住脚步,一头撞到他坚实的后背上,苏童还在揉前额,被顾川扯着胳膊拽出来。 顾川指着门口一角,说:“你看那是不是何正义他们?”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是或站或蹲的三个人,七八个巨大的行李箱排排摆在脚边,还有大大小小的背包。 因为长时间没有休息,几个人垂着脑袋,全是灰头土脸的。 不是他们是谁! 苏童紧忙跑过去。 一屁股扎地上的戴晓吾头一个看见,忙不迭地站起来,拿胳膊肘支了支旁边的何正义,说:“苏童来了,还有顾制片!” 话先惊醒了坐行李箱上的简梧,人腾地一下跃起来,跺着地地走到苏童面前,扬着手往她脸上招呼过去:“苏童!你这个扫把星!” ☆、第27章 Chapter 27 简梧用力一劈,还没落到低处,已经被人紧紧箍住手腕,她因巨大的力气回震而哆嗦,被迫往后退了一步。 顾川冷冰冰地说:“简梧,大家都在旁边看着,你别这么冲动行不行。怎么,刚出来两天就要玩内讧,我以为你这么大年纪能分得清好歹了。” 简梧被他一顿批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挑着眉梢说:“顾川,你是领导,但不是队长,你在别的地方都能对我发号施令,但现在这是我们队内部的事情,你的手伸得也未免太长了——你先给我松开!” 顾川咬了咬牙,渐渐将力气松了:“松开可以,有什么话好好说,别一上来就要动手。” 简梧将手一甩,狠狠瞪了他一眼,看向一边的苏童,说:“好好说是吧,行啊,你问问她做的什么好事!” 顾川一嗤:“这是你们队内部的事情,有什么话你们自己沟通。” 他拿她的话来噎她! 简梧气得直捂胸口,说:“飞机中转明明就停那么一会儿,她倒好拉着陶然就没人影了,又不和我们打招呼,飞到目的地才发现人少了。联系不上人,又怕你们出事,连夜重新买票等飞机再飞过来,一查记录,果然是出了岔子,居然还被送到医院里来了!” 简梧指着苏童鼻子,一副随时要准备和人干架的样子:“怎么不是你躺里面呢,老天简直瞎了眼了,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能心安吗?” 何正义见简梧越说越离谱,连忙过来拉她到后头去。他自己上来询问:“老顾,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到医院后就听说你要来了,一步也不敢离开,一直等你到现在。” 顾川瞥了一眼杵在旁边红着脸不敢吭声的苏童,说:“陶然后颈受到巨大撞击,当时就有休克的症状,经过昨晚急救之后,现在已经度过危险期。” 何正义忧心忡忡:“伤得是颈椎?对以后没什么影响吧?” 顾川说:“还在评估,我带了几个国内这方面的专家过来,都说伤势虽然看起来很险,但未必会有那么糟。反正等他情况稳定过来,就安排他第一时间回国。” 何正义点头:“也只好这么办了,他这样子,采访是一定参加不了了,盼他能平平安安的就行。只是我们队里忽然少了个领头的,对这次任务的影响很大。” 一直在旁边安抚简梧的戴晓吾这时候忽然插话道:“不如顾制片加入我们吧,我听陶队说他之前为了预防万一多备了几个人的材料,里头就有顾制片你的名字,你要是能加入我们,事情就都解决了。” 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顾川这边。 顾川一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提议,此刻避重就轻道:“新领队的问题,你们不用过分担心,社里会尽快拿出解决方案。大家也别在这儿傻站着了,东西我让人看着,你们先跟我一起去看看陶然吧。” 顾川说得斩钉截铁,大家只得说好。 进到病房,陶然恰好醒着。 来自国内的医生叮嘱大家安静,不要耽误太长时间。 他身体虚弱,脖子上戴着护具,还说不出话来,只能挤出一点笑容来告诉大家他还好。 其他人转了一圈就都走了出去,轮到苏童的时候,已经红了眼眶,站在陶然床头的时候捏了捏鼻子,说:“陶队,真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陶然说不出话干着急,朝她眨了眨眼睛算是回应。 顾川能读懂他心思,对苏童说:“你也别太自责了,现在大家是一个团队,出了什么问题一个都跑不了,全部要反思。你这种出了什么事都爱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能不逼得简梧要动手吗?” 顾川话说得在理,但言辞透着严厉。 他此刻说话的身份是顾制片,采访队的总领导,苏童抹了抹脸,没再吭声。 顾川扫了她一眼,说:“你先出去等吧。” 等苏童出了门,站一边的医生忍不住说:“顾记者,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这么严厉,人家小姑娘脸皮薄,你这么一骂她,准要回去哭鼻子了。” 顾川疑惑:“我说错什么了?” 第51页 “没说错,都在理,就是凶得很,我在旁边听着都替她捏一把汗。” 顾川沉吟了几秒,说:“她受得住,她要是连这点都受不了,也就别在这队里呆着了。” *** 采访时间押后,为了送陶然安全回国和等待最新的领队,所有人都在b国停留几天。 简梧和苏童撕破脸后,彻底站到了她的对立面上,医院那天骂过她的不务正业,为了防止被说成是监守自盗,安安分分地在房里窝了几天。 第三天的时候实在坐不住了,抓着信用卡就跑了出去。何正义实在害怕又横生枝节,赶忙带着戴晓吾一同跟着。 苏童则是第一天起就去了医院陪护,尽管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在旁边站着心里也舒服点。 顾川也不多话,知道她不肯妥协,索性就随她去。 她漫无目的地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坐在一边的折叠椅上沐浴阳光,两只眼睛越过报纸悄悄地瞄她。 快到中午的时候,那个驻外的同事过来找他们,刚一进来的时候就说当天在机场打架的那两个人找到了。 他偷偷拍了照片给苏童指认,都是黑头发,一个直一个卷,小小的孩子蜷在其中一个脚边。 苏童将手机还给同事,说:“就是他们俩,但我不清楚究竟是谁打中的陶队。” 同事说:“警察已经问机场要了那天的监控,结果很快就能出来,现在就只是责任划分的问题。” 苏童板着脸说:“怎么就仅仅是责任划分的问题呢?不管谁的错大还是错小,总该来向陶队说句对不起。这事儿不仅仅是赔偿和惩罚的问题,他们伤了人,却逃了,这种行为实在可耻。” 同事有点讪讪的:“不在咱们地界,只好听这儿警察的发落了。” 一直醒着没吭声的陶然这时候忽然清咳了一声,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哑着,又虚,但大家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来。 他说:“小苏,算了,犯不着为这事生气。” 苏童有些不服气:“可是——” “……犯不着!” 苏童只好憋着,红着脸站到床尾,又听到陶然说:“你们先去吃饭,老顾留一下。” 顾川看了眼床上的人,和那同事说:“你带我们小苏先去吃饭吧,地点你们随便选,到时候打电话让我去结账。” 同事挺高兴的:“顾制片,你可别后悔啊!” 顾川笑:“废什么话呢。” 又冲苏童递了眼色,说:“去吧,一会儿我追上你们。” 苏童看看陶然,再看看他,明白话的潜台词是在支开人,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跟着人出去。 门刚一被带上,陶然徐徐吐出口气:“这孩子,太轴了。” 顾川说:“她也是护着你。” 陶然笑了笑,说:“怎么,老顾,你怕我骂她呀?” 顾川说:“你骂你的,我怕什么。” 顾川坐到一边去摸烟,看着陶然可怜巴巴地仰面躺着,又不准备点了,只是一手拿着烟屁股,一手慢慢顺着烟卷。 顾川说:“人都走光了,你有什么话就说。” 陶然没力气摆事实讲道理,言简意赅地说:“你领他们去。” 顾川没做作声。 事情发生后,他一直在和社里沟通,只是队员好找打头的难寻,即便可以临时从外调来一个有经验又负责的,一时半刻也弄不好成行的材料。 他要是不妥协,就意味着这次的采访无法继续。一行人灰溜溜的打道回府,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群龙无首。 下一次再想出来,说起来容易,真正落实起来又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 顾川找到苏童的时候,她在一家直插云霄的餐厅顶楼吃西餐。同事确实一点没给他省钱,大概怕他不来埋单,已经先行离开,留下她一个人享用餐后甜点。 顾川坐下来很简单地吃了点。 结过账,两个人下到地面的时候,顾川问她:“想不想在这里逛一逛?” 苏童没来过b国,对它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电视上纸醉金迷的浮夸介绍。 因为黑色的金子——石油——这里富得流油,人们津津乐道这里人造的绿洲,好奇那些现代感十足的建筑,连同多子多孙的皇室八卦也引得一群人追逐。 这是一个拔地而起的都市,人间的天堂,这里迷恋物欲,金钱至上……然而,这世上的其他角落,又何尝不是如此? 顾川带着苏童在人满为患的街头闲逛,最终在一个店门前停下,顾川领着苏童走进去,里头到处都是颜色各异材质各异的头巾。 热情的老板娘向他们打招呼,顾川用已经生疏了的阿拉伯语说:“我想为这位女士买一条头巾。” 老板娘对他们会说阿拉伯语感到吃惊,很是欣喜地拉过苏童的手,领她在店里的转了一圈,说:“随便挑,孩子,我算便宜点给你。” 苏童一脸茫然地看向顾川,咕哝:“我没说要买这个!” 顾川说:“既来之则安之。” “那我该买哪种?” “看你喜欢。” 款式和色彩实在太多了,苏童挑花了眼,最后在一簇中拿了条素色的,浅浅的颜色里透着一点米分,像春季里绽开的桃瓣。 老板娘非常高兴,说:“孩子,你真有眼光,你摸一摸它的料子,非常柔软轻薄。这是来自中国的上好丝绸,你们来自于哪里?” 第52页 苏童说:“中国。” “哦,那可真巧,许多中国人来我们这里旅游。”她帮苏童戴上头巾,在细长的脖子上绕了一整圈,再松松地搭到她肩膀上,整理出她小小的面孔。 “漂亮,真漂亮。”老板娘望着一边的顾川,说:“先生,你觉得这个孩子是不是比刚进门前更漂亮了?” 头巾的颜色非常衬她的皮肤,脸型经过修饰,变得更加瘦长和立体,怪不得画报上时常有摩登的女郎穿修身的大衣,戴纹饰特别的头巾——顾川有些失神,顿了顿才问:“这是丝绸的?” “没错,最好的丝绸,手工织得很密,所以非常有韧性。” 顾川说:“不行,你给她挑个布的吧,颜色深一点,不会容易脏。” 苏童:“……”说好让她随意挑的呢。 老板娘惊呼:“这不好吗?” 顾川说:“不好。” 老板娘黑着脸从一节柜台上拿最普通的头巾,递给顾川的时候,他伸出手指来回感受布料,说:“这很好,麻烦给我两条这样的头巾,我们还有另一位女士。” 老板娘和一边脱了头巾帮忙整理的苏童咬耳朵:“这是位□□者。” 苏童埋头直笑,偷偷瞄过正在掏钱的他,低声说:“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出了店门,顾川将纸袋递去她手里:“给简梧一条。” 苏童犹犹豫豫地接过来:“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顾川:“不是留着收藏的,没什么喜不喜欢的,这东西颜色越低调越好。” 苏童一怔:“你的意思是让我戴的?” “废话,这东西又没什么纪念的意义。” “可我们不信教啊,戴这玩意儿干嘛?” 顾川停下步子看她,沉了沉脸:“你话这么多,是不准备听我的了?” 苏童还觉得委屈:“这种小事你都要管?” 顾川一本正经:“小事你都不听,大事能听我的吗?” 怎么之前没发现他居然是这样的控制狂? 苏童皱起眉:“顾制片,简梧说的话虽然不都对,但有一句我很赞同,在社里你是我领导,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但在这里,我们没必要总看你的脸色行事。” 他倏忽苦苦一笑,嘀咕:“你们可真行啊。” 顾川煞有介事地微扬起下巴,理了理领带,带着淡淡倨傲地垂目看她:“那我很明确的告诉你,苏童,从现在开始,由我做你们的领队。” “……” “怎么样,我说的话你还听不听了?” “……” 苏童几难相信地看着他,半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蒙圈里,她连忙开了纸袋去瞧里头,试图掩盖自己的慌张失措,却意外发现那里头正静静躺着那条他说“不好”的丝绸头巾。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买头巾以后再说。 谢谢大家,内牛满面。内牛满面。 小七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7 20:28:56? 跑得快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7 21:11:55?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7 21:12:53? 小七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7 21:20:34?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7 21:24:43? 上善若水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7 21:40:13?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8 01:46:02?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8 01:52:18? 大葫芦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8 11:04:06? 小七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8 20:18:20? 小七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8 20:20:59? 糖荷包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8 20:29:34?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8 20:47:44?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9 01:07:20? 猎户下山要种树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9 20:13:38? 小七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9 20:24:39?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9 20:45:22 ☆、第28章 Chapter 28 休整了四天之后,陶然被送上了归国的飞机。小说 大家与他在机场分别,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也踏上去往a国的飞机。 只是三个小时的路程,顾川却是纪律严明,值机的时候订好座位,必须一男一女搭配着坐,留下他一个人,隔着个过道坐在他们相邻一排。 苏童和戴晓吾拿着护照去办理的时候,听戴晓吾在旁边小声咕哝了一句:“前一个是放养,这个立马就把我们圈起来了,这是要监视的意思呢。” 苏童睨他:“起初还是你强烈建议他替补陶队的呢。” 戴晓吾冲她直拧眉:“你什么意思,我这又不是发牢骚。” 苏童心想我但愿你不是,说话的时候还得是客客气气的:“我没说你发牢骚。” 她将护照猛地往台面一拍,拿阿拉伯语说:“你好,值机!” 转机去b国的人不多,苏童他们不着急上,等人都差不多进去了,方才一个紧跟着一个往客梯车里钻。 顾川走在最后头。他身材高大,人又英俊,刚一踏进舱门,就连空姐问好的声音都要大一些。 带着红色帽子的漂亮空姐热情地翻看他的登机牌,用优雅的手势指向舱位,说:“先生,请您这边走。” 第53页 起飞之后,顾川仍旧是焦点,不过褪了表带预备修理一下,就有送过餐点的空姐特地来问:“需要什么帮助吗,先生?” 她浅驼色的短裙随着下蹲展开,露出花瓣似的红色褶皱,灿烂的笑容一直蔓延到眉眼,眸色熠熠。 顾川对这份热情习以为常又无能为力,中国那句老话怎么说得来着,不打笑脸人,出来一次不管乐不乐意,还是要照顾下国人形象的。 顾川拿英文说:“我没什么事,你去忙吧。” 空姐指着他表,说:“先生,可是你的表带掉了。” 顾川还在想怎么劝走这个人,就听前排发出噗嗤的一声大笑,紧接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大男孩扭过头来看他们。 金发男人戳了戳空姐抓住他椅背的手,问:“小姐,难道你以前是做修表匠的吗?” 空姐脸上绯红,说:“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话。” 金发男人哈哈大笑:“不然你怎么老是缠着这位表坏了的先生,我以为你是有这门手艺的专业人士呢。” 一席话说得周边的人都看过来,空姐实在没面子,很尴尬地向顾川说了声抱歉,连忙起身走了。 金发男人很自负地向顾川一挥手,说:“举手之劳。” 他差不多吸引了半个机舱的人的注意,顾川暗自笑着摇头,觉得自己完全没什么想谢他的地方。 刚出了卫生间的苏童恰好瞧见这一段,心想这男人处处聊骚,怎么做到的? 路过那金发男人的时候,无意撞到了这男人的手肘,男人手里的橙汁因此洒在了他背在胸前的相机上。 “哎哟”一声大喊,苏童因此回神,连声道歉,抽了纸巾来帮忙擦拭,说:“应该没问题的。” 金发男人低声咒骂了一句,忽地挑眉:“应该?” 抬头一看是位明丽的东方美人,他更加不依不饶地拖着苏童,问:“小姐,你知道我的相机值多少钱吗?” 他故意挑事儿的态度如此明显,顾川正准备解安全带站起来解围,却见苏童带着一脸的笑意,说:“是的先生,我还真知道你的相机值多少钱。” 顾川又坐了下来,看她怎么解决。 金发男人满肚子戏谑,已经等着这个东方人开始复读机式的道歉了,却没想到她的回答一点也不按剧本来,此刻一脸放空道:“额……” 苏童说:“这是一部性能非常优越的徕卡m9p,机身采用了坚固的铝镁合金,机顶与底盖是整块的实心铜锌合金。你的相机虽然看起来已经用过几年,外壳也有明显的划痕,但折旧后的价格还是可以超过5000美金。 “高昂的价钱意味着你的相机拥有很好的防水溅功能,而且我注意到你在镜头底部加装了防水的胶圈。我想刚刚的那一点橙汁完全不会影响到它的功能,如果你觉得不放心可以去送去售后检测,有问题的话我会照价赔偿,但如果没有问题——先生,你可讹不了我。” 苏童莞尔一笑,脚步轻盈地坐去自己位置,金发男人跟着扭过身子,立刻被身边的一个白人女人拉了回来。她深知他玩的什么把戏,此刻显得很是不耐烦:“汤姆,你能不能离这位小姐远一点?” 叫汤姆的这位仍旧不死心地盯着苏童,腆着脸道:“算了,算了,女士,我不要你赔偿了。请问你从哪儿来?是摄影师吗?摄影发烧友?你对相机懂得可真多。” 苏童朝他嫣然一笑:“我就是个普通的中国无产阶级而已。” 戴晓吾忍不住从前排回头向她竖大拇指:“你真行啊,三句两句就把人唬住了,刚刚连我都被你震住了。何老师能看出来是职业使然,你这个小记者怎么能认出来的?” 苏童一扁嘴:“我也是很有实力的。” 戴晓吾直眨巴眼睛:“是嘛,口气不小啊。” 苏童白他一眼:“社里刚给我发了个一模一样的,我要是认不出来就怪了。” 戴晓吾乐得直拍手:“你这是作弊!”又向顾川感叹:“顾制片,你这就偏心了,大家都是为这次任务服务的,怎么偏偏就苏童有相机,我却没有?” 顾川正和腕带上的那根掉下来的表针过不去,说:“你一搞传送的要什么相机,见过士兵做军医,见过炊事员给人治病的吗?”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简梧板着脸看向舷窗外头:“啰嗦!” *** 刚一下了飞机,苏童就在陡降的十几度气温里,忍不住捂好了大衣。 戴晓吾边跺脚边往下走,两只手搓着,说:“这地儿还挺冷的。” 简梧在旁声音凉凉:“旁边就靠着沙漠呢,白天还算凑合,到了晚上才叫冷。” 苏童身后,空姐忽然激动万分,拖长声音,很甜地问候:“欢迎您下次继续选择我们的航班。” 苏童一调头,后头跟着的果然是顾川。 他西装笔挺,白色的衬衫不染纤尘,也许是为了阻止强烈的紫外线,他戴起了一个方框的墨镜,抬起下颔,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半张脸。 而他背后,偌大的飞行器上,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 手如有思想般,从背包里取出相机。 苏童按了开机,压低镜头,无需技巧和光影的配合,只是凭着直觉按下了快门。 咔嚓——影像定格的那一瞬,她的心跳随之一滞。 第54页 *** 十二年后,重踏这片熟悉的土地,顾川的心里有种难言的复杂。 当年的踌躇满志,当年的意气风发,年少的,轻狂的,欢愉或痛苦,成就和崩塌,曾以为,已经在不为人知的记忆里被时间一点点洗净。 直到猛地有一天,又再次回到这个让他爱过恨过的地方,那段尘封许久的往事依旧能给予他最深最重的震撼。 顾川膝盖如灌铅液,扶在栏杆上的手一点点握紧。 ——“顾制片。” 低头一看,苏童微微笑着站在下两层的地方仰头看他,轻声说:“大家已经在下面等你了。” 顾川揉了揉微涨的鼻梁,说:“走吧。” 五个人在飞机前留影,顾川站在正中间,紧挨着简梧和何正义,两个最年轻的小辈分列在两侧。 何正义架好的三脚架,调好镜头,十秒钟的倒计时,无论来前是怎样的互不对付,也不管之后会有如何多的分歧,这一刻等待的时间里都换上了笑容。 快门一连响了好几回,顾川拍了拍手:“各位,我们到达目的地了。” 机场外,一早来等的司机哈迪奔跑起来像个胖墩墩的企鹅,见到顾川、何正义又惊又笑,三个人亲切问候热情拥抱。 哈迪直揉眼睛,不停拿乡音浓重的阿拉伯重复:“哈比比!” 顾川给新人们介绍:“十二年前,就是他给我做的司机。没想到十二年后,还能再联系到他。” 他也高兴得一直在说:“哈比比。” 哈迪开了一辆丰田的七座商务车,为了搬运行李,又特地多喊了一辆三轮小面包。 他为人热情,手脚利索,不许人帮,推着这些刚下飞机的记者上车,自己一个人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塞进车里。 开着车子带他们在这座城市小转一圈的时候,不停向顾川介绍这里是新起的,这里是原来的,还记得吗,我们在这儿躲过枪子。 顾川一一点头,然而默然不语。 车子最终在“城市中心酒店”停下。 向酒店前台提供预约单的时候,包着头巾的工作人员却非常抱歉地通知他们:“对不起,我们的酒店客房已满,现在只能凑出三个标准间。” 简梧听着语气就不对劲,问一边的苏童:“她说的什么?” 苏童刚一将话翻了,简梧立马火了,指着预约单说:“这上面明明白白写了五间房,我们向酒店确认过的,你们怎么说反悔就反悔了。三间房怎么住人啊,我可是从来不和人挤一间的。苏童,你给我翻译过去。” 苏童一时没动,简梧拧着眉问:“你怎么不翻啊,我说话就不用听了是吧?” 苏童指着单子上的日期,说:“这上头预约入住的日期本来是前几天,我们违约在前,没办法怪得了酒店的。” 简梧一听,更加理直气壮:“那这更是你的问题了,要不是你耽误行程,我们早就已经按时到达,入住房间了。我不管,你现在就和酒店协调,要么他们出房间,要么你自己找地方,我反正只住单间。” 一直在旁没说话的顾川终于过来打圆场,说:“三间就三间,苏童,你先把房间定下来,有什么话之后再谈。” 简梧:“顾川!” 顾川没回应,向管账的戴晓吾递个眼色,小同志立马心领神会,站到柜台前掏腰包,说:“苏童,你和她说,咱们刷卡!” 苏童犹豫着是不是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忽然就被挤过来的人推了一把。她狐疑地望去,一个耀眼的金发亮堂堂地出现在眼前。 汤姆挥着手里的护照,说:“百事通,真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每写到一定字数就会自我厌弃,不知道自己出什么问题了,写得越来越差的感觉。怎么破。 ☆、第29章 Chapter 29 苏童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这声言过其实的“百事通”喊得是她本人。值得您收藏 她礼貌而疏远地回道:“你好。” 汤姆扔下行李,趴到前台看向苏童,很兴奋地说:“以为下了飞机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在可惜没问你要联系方式,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遇见了。我是汤姆,这是我同事詹妮,你叫什么名字?” 后头简梧两手一抱,翻个白眼:“居然聊起天来了。” 苏童拿余光睨了睨牢骚大作的简梧,已是满头的汗,不堪其扰地对那汤姆说:“我是sue,抱歉,能待会儿再和你说吗,我现在要办理入住手续。” 汤姆一脸不可置信:“你们要住这儿?”转身一看,他们的行李都齐齐摆在一边的行李车上,汤姆直乐:“这儿是政府划给媒体的定点宾馆,难道你们是来自中国的新闻工作者?” 苏童怕被这金发碧眼的程咬金抢了先,连那三间屋子都不剩,没空搭理他,赶忙将大家的护照一一排到桌子上,用阿拉伯语和酒店前台悄悄说:“我们先来的。” 戴晓吾也是机灵,自苏童和汤姆之间插过来,将人不着痕迹地挤出去,手抓着信用卡伸得老长,对前台散开迷人的微笑。 前台小姐安慰道:“放心吧,女士,留给他们美国记者的房间还有很多,他们是不会和你们抢的。” 苏童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太歧视人了吧! 果然另一个前台开始为那两人办理入住,看得戴晓吾一阵眼红:“苏童,这什么情况?” 第55页 前台不急不忙地解释:“他们常年派记者团在这儿,为了便利,包下了一整层楼的房间。如果你们想多要几间房,完全可以和他们商量。” 前台录入完信息,将房卡和证件一同还了过来。隔壁汤姆也办好了手续,拿着房卡朝她一挥,笑得十足像个傻蛋。 苏童心下却是一动,说:“汤姆,你能不能等一等,我有点事儿想和你谈!” 何正义看行李,简梧坐到沙发上休息,只有顾川站在后头,视线凉飕飕地看着前头。 苏童想请他到一边说话,想到汤姆他们压根不懂中文,就没费事,杵原地直截了当地和顾川说了刚刚听到的那些话。 顾川默了几秒没说话,才道:“不用这么麻烦。” “可是梧姐不肯跟人住啊!”戴晓吾着急起来。 顾川说:“那就让她一个人住。” 五个人,俩女的,三间房,一个女的占了一间,剩下的那个怎么办? 戴晓吾斩钉截铁:“顾制片,虽然我和小苏年纪差不多,但我觉得我和她一同住,不太合适。” “……”顾川和苏童都盯着他。 顾川:“谁让你和她一起住了?” 戴晓吾补充:“您和她一起住,也不太合适吧!” “……” 一句话臊得苏童红了脸,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借着她和顾川从前的关系,拐弯抹角地来骂人。 苏童说:“顾制片,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吧,你们先把房卡拿着去休息,有消息我立刻去向你汇报。” 顾川不知怎么的生了气,将塞房卡的信封一把抽过来,说:“苏童,我这个人就喜欢往身上揽事是吧,行,你去吧,我不拦着你。” 他生气的时候脸色发白,不皱眉不抿唇,只消深邃的视线望你脸上一扫,就是不怒而威。 戴晓吾闻出这阵火药味,心里诧异着,一句话不敢多说,跟在顾川后头跑去和大部队汇合。 留下苏童在后头暗自喊冤,她是一心想帮忙,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汤姆这时候点了点她肩膀,问:“sue,你的两位同事看起来对你不够友好。” 苏童先解决正事,和这阳光大男孩面对面站着,抓了抓头发,说:“汤姆,情况是这样的。” 她将他们的窘状告诉了汤姆,汤姆想了一想,说:“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至少还需要多一个房间,是吗?” 苏童点头。 汤姆和一旁的詹妮交流了片刻,又借总台的话机打了几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对她说:“非常抱歉,sue,领导告诉我因为近期友台要做一期关于这座城市的纪录片,我们已经将房间都借了出去,现在已经没有空余的可以匀给你们了。” 苏童咬了咬唇,说:“那我再想办法吧。” “可是,”汤姆却又笑起来,眉眼弯弯:“我的同事詹妮是个很热心的人,她说如果没有多余的房间,你可以和她住一间屋子。” 前一秒还是乌云密布,后一秒就是晴空万里,苏童觉得轻松起来:“我不会打扰到她吧?” 汤姆说:“如果你的呼噜声不超过六十分贝的话。” 苏童哈哈笑起来:“我会付一半的房租。” 汤姆直鼓掌:“真慷慨,请放心,我们从不和有钱的中国人客气。” *** 汤姆热心地帮苏童去何正义那儿取行李。 何正义留了苏童,将门虚掩起来,对她说:“你真要和他们住一起?” 苏童点头,说:“隔得不远的,就在下一层,有事的话一个电话我就上来。我和前台说了,一旦有空房间就喊我,我再从他们那搬出来。” 何正义问:“他们到底是美国哪儿的?” 苏童说:“cbb电视台的,在这边有常驻的采访团,他们俩是新过来的。” “确定吗?” “确定,我都偷偷看到他们工作牌了。” 何正义思量许久,说:“那就先这样吧,我待会儿再和老顾打个招呼,你注意安全,有什么不对劲的就给我们打电话。” 苏童笑:“你们放心吧,都是好人。” 告辞要走,何正义又喊住她,苏童疑惑:“还有什么事儿吗?” 何正义语重心长:“顾川带队,有自己的顾虑,一碗水要端平了,不能总一个劲地偏袒谁,所以遇到问题,尽量让大家自己商量处理。讨论的时候有哪个语气重了,可能会让你觉得委屈,但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也别觉得他置身事外,什么事都不管。” 苏童说:“你说的我都懂。” 何正义说:“那你先下去休息吧。” 苏童一走,何正义将门开了,顾川恰好就在后头,正面无表情地站着,此刻摸了摸耳朵道:“没事提到我干嘛?” 何正义不声不响地将门带上,没理他,去屋子里将装在箱子里的设备拿出来,这才说:“怕你把她给吓了。” 顾川说:“奇了怪了,我什么时候成洪水猛兽了。” 何正义说:“不是禽兽,但也差不多了。” 顾川牙疼似的嘶声:“不带上来就骂人的吧。” 何正义说:“老顾,你别嫌我多管闲事,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样,现在出来了就是工作为重。她初来乍到,有好的地方多表扬,不足的地方给个机会改进,你做这么多年领导,应该比我知道得清楚。公私分明,你常常挂嘴上的,怎么现在总不记得呢。” 第56页 顾川只是听着,不置可否。 何正义问:“下午去不去新闻中心?” 顾川说:“去。” “那我待会儿告诉他们一声。” “麻烦了。” 下午两点,大家在酒店门口集合。 苏童和汤姆、詹妮有说有笑地走下来。分手的时候,汤姆想借着贴面礼吻一下苏童,被她机敏地察觉,笑着躲开了。 哈迪开来的商务车忽地被人按响喇叭,坐在副驾驶上的顾川黑着脸朝外面的人挥手:“上车。” 初来的第一天没有什么硬性任务,除了要连接设备的戴晓吾外,其他人只是在楼里转了几圈熟悉环境,顺便和中心里的其他媒体打个招呼。 a国对他国的新闻媒体掌控得异常严格,他们这群陌生脸的中国人在大楼里走动时,不止一个当地的工作人员特地来提醒他们,凡是外出进行的采访工作必须要由当地人陪同,每人每天五十美元。 简梧起初嗤之以鼻,怒斥他们这是抢钱,还保留着美好的幻想道:“我们出去采访我们的,没人认识我们,又没人跟着监视,请不请陪同谁能知道?” 没想到刚出了中心大楼,就有人立马给他们上了一课。 新闻中心的石阶外,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十二月的寒风已然刺骨,他还是一身沾满泥污的薄衫,袒着脖子和胸膛,胳膊和脚踝都短了一截。 面前的篮子里摆着不知是土豆还是山芋的东西,一个个沾满了泥土,看起来黑乌乌的。 背后的这栋大楼不过刚刚建成两年,有着洁白的大理石外墙,和现代感十足的内部设计。 而向外的这条大街却是半壁残垣,半壁颓败,城市还未在连年的战争中缓过气来,人民的生活仍旧水深火热……本该在学堂中念书的孩子在这繁华的新闻大楼下卖东西。 何正义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开了摄影机,将黑洞洞的镜头对准这孩子的时候,他很愤怒地打了个阻止的手势。 一行人面面相觑,苏童看看何正义,又看看顾川,连忙蹲去他身边,说:“你好,孩子,我们是来自中国的记者,能得到你的允许,为你拍一段视频吗?” 孩子瞪着黑漆漆的眼睛望她,手在颈前一挥,做出个“杀”的手势,他的拒绝无需言表。 “那……”苏童想了想,去拿他篮子里的东西,说:“如果我们向你把这个全买了,可以吗?” 孩子的眼神一晃,有些许松动,苏童笑着想拿钱的时候,忽然从大楼里冲出来几个保安,用很难听的话大声呵斥。 孩子机灵无比,没等到他们追来便一下子跳起来,拎着篮子往苏童身上一撞,从她让开的缺口处飞奔出去。 苏童一个没站稳,几乎从楼梯上滚下来,顾川在后头接住她,拉住她乱舞的胳膊,稍一用力将她定住,面对面时,四目相撞。 苏童心跳如擂,连忙将脸挪开,听到何正义说:“算了,以后还是乖乖找个当地人陪同吧。” 简梧纳罕:“也是奇了,他为什么不敢和我们说话。” 顾川说:“这儿有许多的秘密警察,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大家怕惹麻烦,没有当地人陪同,是不敢开口和我们说话的。十几年前就是这样,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没任何变化。” 大家都嫌无趣,找哈迪的车子,顾川视线瞥着落单的苏童,说:“走吧。” 苏童答应着,边走边整理衣服,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顾川回头看她,她正眉头锁得紧紧,懊恼地说:“不好,我钱包没了!” ☆、第30章 Chapter 30 汤姆一进到房间就被一股强大的低气压所笼罩起来。.com。 苏童正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床上,两只手撑住下巴抵上膝盖,愁容满面的一张脸上,连目光都是呆滞的。 詹妮向他直耸肩,说:“sue的钱包丢了,里面应该有很重要的东西,她现在苦恼极了。” 汤姆将手里的一瓶饮料扔到詹妮怀里,走到苏童床边,将另一瓶开了瓶盖,插、进细管送到她手里。 苏童说谢谢,抓在手里却不打算喝,维持着刚刚的状态发愣。 汤姆看得乐起来,说:“看来你真的很苦恼。” 汤姆自她床上坐下来,问:“说说看,你钱包里都装了什么?” 苏童没精打采:“汤姆,你让我一个人静会儿行不行?”她唉声叹气,拿着吸管往饮料里上下乱捣,气泡密布顺着管子一路飘到上头。 他笑得弯弯的眼睛亮在瓶子后头,还是问:“说说吧,你钱包里装了什么?” 苏童的眼睛自玻璃瓶后升起来,怔怔地看了会儿汤姆,幽幽地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 汤姆卖个关子:“我得先估量你包里的价值才行,如果只是几百美金,那就没必要费太多事了。” 苏童半信半疑地看他,心里早已开打算盘,计量这人话里的水分。詹妮在一边冲她使眼色道:“告诉他吧,sue,他的鬼主意可多着呢。” 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苏童说:“里头钱不是很多,但有一张我们家的全家福,我妈妈站边上,我爸爸抱着我坐椅子上拍的。” 汤姆点头:“这算是劝动我的一个理由,还有呢?” “还有……”苏童支吾起来。 汤姆调皮地笑:“是不是还有男友送给你的定情信物。” 第57页 苏童眼神忽地一躲:“我、我没男朋友。” “哦,那就是前男友!” 苏童扁扁嘴:“算是吧。” 屋内的窗帘敞着,外头是这座城市静谧沉睡的夜,没到八点,路上已是人迹罕至,点点橘色的光自不远的住宅区传来。 今夜风大,滚着粗粝的沙砾贴地而起,呼呼地刮到玻璃上。 汤姆看了会儿,在思考,然后扭头过来,拿手点了点苏童的肩,说:“sue,这个忙我帮了。” 苏童还在嘀咕你行不行,被汤姆看出这份不信任,一本正经地说:“sue,你知道在这地方什么最重要吗?翻译、向导和线人。” 苏童很快抓到重点:“你有线人?” 汤姆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偷你包的你总能有点印象吧。” “是个小孩,在新闻中心外的石阶上卖东西,土豆还是番薯之类的。” “十三四岁,衣服破破烂烂的那一个?” “对,就是他,他逃跑的时候撞了我一下,等他走后我就发现自己衣袋被扯出来了。” 汤姆连连点头说:“很好,那孩子很有辨识度。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熟练地和门卫打游击,估计不只是今天在中心门口摆摊,附近一定有人认识他。这事儿不难,但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明天我给你消息。” 他说得这样胸有成竹,哪怕此刻只是开出了一张空头支票,苏童的心里还是轻松不少。她咬着细管喝起饮料,说:“谢了,汤姆。” 汤姆却拿两手撑在床上缓慢爬行,凑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但帮你找到这钱包之后,你得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苏童一头雾水。 临床的詹妮已经拿两手捂上脑袋,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大声抱怨:“汤姆,你又来了!” 汤姆噗嗤笑出来,说:“詹妮,能不能麻烦你先安静会儿。” 苏童眯起眼睛看向这两人:“什么条件?” 汤姆朝她眨眨蓝成一汪海水的眼睛,说:“是这样的,sue,你刚刚提到你现在没有男朋友,怎么那么巧啊,我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苏童立马懂了,一头的黑线:“不行不行。” 汤姆央求:“sue,给我个机会吧!” *** 后一日的下午,大家一起在新闻中心的办公室里各忙各的。 顾川联系了当地的外交官安排采访,慎重起见,由他亲自拟稿,出镜的简梧坐在他旁边熟悉台本。 苏童亦有一份,留意听他们俩对话的同时,对照中文提前做好翻译的功课,时不时拿着部大块头的字典查找词条和语法。 除了顾川和简梧细小的讨论声,房间里始终静悄悄的,电流声攀着莹白的灯管,间或发出一两声嗡嗡的喊叫。 办公室门突然被敲了两下,停了两秒,又是连贯的两下。 大家的注意力不约而同放到这阵敲门声上,门把已然扭动,自这门后突地探出一个金灿灿的脑门出来—— 苏童惊得手上的笔一掉,“啪”的一声响,又哔哩哩滚到顾川摊开的文件上方。 顾川伸手将笔按住了,又给她扔了回来。 她吐吐舌头,小声请示:“顾制片,我出去一下。” 顾川点点头,她推开椅子蹦下去,他这才想到还没问她去干嘛,已经看她迫不及待地小跑了出去。 空气里,她黑色的短发飘动。 跃到门前,按着一人的胳膊往外推,她喜笑颜开地把门带上。 顾川把头扭回来,说:“我们继续。” 笔尖流出黑色的液体,顺滑的在纸上画出一条道。 简梧皱眉:“顾川,这是交给新闻中心的人员登记表,你在上面瞎画什么!” *** 苏童一脸期待地问:“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汤姆个子本来就高,此刻眉一挑头一昂,居高临下地看着苏童。 瞧把他嘚瑟的,苏童只好服软,哄孩子似的说:“麻烦你帮帮忙!” 汤姆还嫌这态度不够诚恳,扭捏地转了小半圈,背对着她,苏童一扁嘴就要推门回去,汤姆连忙拉住她。 苏童补白他一眼:“怎么,终于准备告诉我了?” 汤姆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个纸条,说:“还请你翻译翻译。” 苏童一把抽过来,嘀咕:“我这翻译也是半吊子的,别抱太大希望。”展开白纸,字迹龙飞凤舞,辨认半晌才看出来是个地址,她讶异:“是那孩子的吗?” 汤姆直点头:“了不起吧。” 苏童朝他直竖拇指,听到他问:“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咱们这就去找他。这里治安不怎么样,太晚了我担心不安全。” 苏童这就去和顾川请假。 顾川起初头也不抬,声音自纸面飘过来:“你要去哪?” 苏童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我去找那孩子。” 顾川一顿:“你去哪找,不是已经报过警了吗?” 苏童说:“我托朋友找的,已经拿到他地址了,现在就过去堵他。” “朋友?”顾川终于抬眼瞧她:“那个美国的记者?” 苏童点点头。 顾川沉着脸:“你那包里都有点什么?” 苏童两手一搓,没吱声。 顾川:“明天就有采访,你这个翻译时灵时不灵,还有很多功课要做,现在不抓紧时间,今天晚上不准备睡了是吧?你包里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就丢了,我的意见是你别去了,你说呢?” 第58页 用了问句,可他的话分明丝毫容不得人拒绝,苏童实在不明白他的态度怎么越来越咄咄逼人,反倒和他杠上了,说:“顾制片,我必须得去。” 顾川紧紧盯着她,手中的笔被放下来——一边简梧借着清嗓子发出怪声,他这方才咬了咬牙,说:“好,你去。” 一路上,苏童始终气咻咻的,汤姆关注导航,专心开车,分不开神去逗她,就听坐在副驾驶的她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冷笑,将车里的抽屉开了关,关了再开。 行到目的地,汤姆心疼地将抽屉阖了起来,说:“sue,你有脾气也不该冲我这车发,我向台里司机央求半天才借来的,不能在你手里被毁了。” 苏童耷拉着一张脸道歉:“从现在开始,我的手一定会多加注意,但我的脚我就不敢保证了。” 汤姆哭笑不得:“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幽默?” 苏童丢过去一个少见多怪的鬼脸。 汤姆说:“言归正传,你待车上,我下去找那孩子,拿到你的包我就回来。” 苏童疑惑:“我以为我能和你一起去,多个帮手不好吗?” “就你那小拳头?”汤姆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一个人就行,这孩子没有父亲,一直和寡母独居,完全没什么战斗力可言。” 苏童犹豫着:“不然我还是和你一起吧。” 汤姆在她头上弹了一手指:“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贫民窟!我这虽然是开了十来年的老爷车,但却是辆奔驰,奔驰你懂吗?你给我在上头好好坐着看住了,我可不想待会儿回来看到连车门都卸了。” 苏童唯唯诺诺:“那你快点回来,我可以不要里头的钱,但包里的其他东西麻烦给我拿回来。” 汤姆连连说好,下车之后又敲敲窗户,叮嘱她把门锁好。 车子停着的位置靠着一个水泥砌起的小型垃圾场,时间一长,腐朽发酸的气味就透过窗户的缝隙直往车里钻。 来往的男人们又都好奇心重,时不时就凑近过来,往单面透影的车窗里瞅。 一连几次,被放大的人脸吓到,苏童连忙将车窗关死,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一边等着汤姆。 棚户区里忽然绕出来一个纸片似的人,瘦得脱了形,短了半截露出手腕脚踝的衣服明显小了一码,套在他身上还是松松垮垮。 他手上提着个篮子,正大摇大摆往自己这边走过来。 苏童连忙从腰包里拿眼镜细细一看,不是那熊孩子是谁!那孩子竟已经自投罗网,敲着她窗户说:“买点吧,买点吧。” 苏童将门一开,一把揪住他篮子,往自己面前一抽,好暇以整地问:“怎么卖?” 男孩吃了一惊,待视线落到她脸上,更是吓得几乎跳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咒骂几句,两只手死死抱住篮子,用力往怀里狠拽过来。 苏童始料不及,身子惯性地往前一倾,没能控制重心,整个人跪倒在地。 男孩一刻也不敢耽误,拔腿就跑,篮子里圆滚滚的东西掉了几个,也顾不得捡,拼了命地往前赶。 苏童来不及顾及手心里火辣辣的疼痛感,立马站起来,将车门一关,跟在那孩子身后追。 他看起来瘦弱不堪,一副随时随地就要因为营养不良饿倒的样子,跑起来却身手矫健得像一条滑手的鱼。 苏童亲眼看着他向右一拐,跑进一条狭窄的巷子,跟着进去的时候,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道路。 掉了叶子的枝桠伸展出来,在头顶勾勒遒劲的笔锋。 苏童不甘心地向深处又跑了几步,没寻着他的半点蛛丝马迹,却有两个男人开门出来,盯上她的时候笑得诡谲。 苏童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少女,在北非的经历教她知道一个女人自我防备的重要性,尤其在这些本就不算太平的地方更要提高警惕。 弦一上紧,便是草木皆兵,她也不管那孩子了,回过身就往巷子外走。 起初步速不快,两个人的声音渐近,几乎已在咫尺。她便加快速度,大步向前,又听背后脚步凌乱,努力跟上。 心下一紧,她只得小步快跑,身后人落在墙上的影子亦几连成线。所有顾忌得到印证,这一刻紧张和害怕到达峰值,逼得她头脑昏沉却不得不继续奔跑。 岔口处,忽然一只手搂上她的腰,将她狠力一拽。她被整个拖出路线,下一秒,磕上坚硬的墙壁—— 苏童大声尖叫。 一个比墙还硬实的身体忽然压了过来,温热干燥的手压上她嘴巴。 熟悉的男声低低地响在耳边:“别怕,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和大家说一下,反正以瞎编为主,有一些我穿插了真实资料,具体什么资料我不说了噗。 ☆、第31章 Chapter 31 苏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脑中嗡嗡作响的血液涌开,视线终于归于清晰。.com。 顾川放大的五官紧贴眼前,长睫一扇,几乎蹭到她眉骨。 一颗高悬的心终于下落,神经一松,整个身体都跟着松弛。她下意识去搂他的腰,却在碰上他衣服的同时如被电击,又撤了回来。 顾川瞳仁敛了敛,默不作声。 逼仄的距离中,除了她细喘的呼吸,异常安静。 脚步声动,那两个尾随的男人出现在视线里。 第59页 顾川一偏头,眼神嗖嗖如箭,紧紧盯着他们。 想找点乐子的当地人立马退了一步,朝刚来的方向讪讪而归。 等他们走得远了,顾川方才从她身上离开。 刚刚太急,捂住她的时候力气用得狠了,手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整个下半张脸连着鼻头都被压得红红的。 苏童拿手揉了揉,抬起红了一圈的眼睛看他:“谢谢。” “……”顾川说:“没事。” 苏童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川说:“来办事的。” “哦。” “你以后出来把头巾戴上。” “哦……什么?” 不远处忽然传来声音:“sue!” 苏童立刻循着声音走过去,冲左顾右盼的白人小伙招手:“汤姆,我在这儿!” 汤姆大喜过望地看过来,一路狂奔,来到苏童面前,激动地将她一把抱起,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抵在她颈后。 他人高马大,力气也足,两手扼住细腰,搂着苏童一阵转圈,她腿扬得老高。 他身上有年轻男子好闻的温暖气味,夹着一点男用香水淡淡的芬芳,教人忍不住要多嗅一口。 苏童拍他背,说:“放我下来,汤姆!” 汤姆松手之前狠狠搂了她一下,抱怨:“sue,你怎么来这儿了,我以为你被谁带走了,吓得我差点就报警了!” 苏童解释:“真对不起,我刚刚正好看到那孩子,追他追得太急了,没来得及通知到你。” 汤姆又在她额头弹了一下:“sue,我和你说过这儿是贫民窟,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可能有,你不应该离开车的。” 汤姆问:“你没遇到什么坏人吧?” 苏童踟蹰着:“……没。” 后头有人咳了一声,汤姆直望过去,苏童跟着转身,不紧不慢地介绍:“汤姆,这是我领导。” 汤姆恍然大悟:“对对,我见过的!” 他做出个看表的动作,冲顾川耸眉一笑,走过去很亲热地要和他握手:“先生,您的表好了吗?” 顾川礼貌地握上:“好了。” 苏童一眨不眨地看着。 他表情无比淡定。 汤姆说:“你有一个非常好的雇员,英文和阿语都很流畅。” 顾川睨向苏童,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谢谢。” 汤姆:“而且非常漂亮,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 顾川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汤姆说:“请便。” 苏童说:“路上小心。” 怎么好像……都盼着他离开一样。 顾川刚一转身,听到后头苏童问:“我的东西呢?” 汤姆说:“你不是找到那孩子了吗,怎么,居然没能拿到钱包?” “汤姆!” “好好,把钱包给你,他妈妈告诉我,他们拿了三百美元,我听你的没帮忙要回来,但你看看还缺了什么别的没有?” “确定是一百吗?” “怎么了?” “我细细一点,足足少了一万呢。” 汤姆哈哈笑起来:“sue,你的钱包真大,知道一万美元有多厚吗?” 顾川绕过一个岔口。 声音终于没了。 *** 苏童的钱包完璧归赵,汤姆借来的奔驰车却少了半边的后视镜。 汤姆在外头检查“伤情”,一上车就大声抱怨:“这都什么人啊。” 苏童也想不到怎么会有人打后视镜的主意,捧着钱包蜷副驾驶上咯咯笑个不停:“现在怎么办?” 汤姆插入钥匙,将车子发动:“当然是在没被人发现之前,送去维修厂按个新的。” 苏童主动担责:“是我的失误,维修费用麻烦在我那不翼而飞的一万美金里扣。” 汤姆翻个白眼:“sue,我真的要重新评估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了。” “说到形象,刚刚那位先生在你们国家算是位帅哥吗?” 苏童正开了钱包归置,照片和手帕都拿了出来摊在膝盖上,听他提起顾川,动作停了一秒:“算。” “我看他也挺不错的,个子很高,身材匀实,一看就是练过的。”汤姆笑眯眯地说:“不过没什么好怕的,我在我们国家也算是个帅哥。” 苏童觉得冷:“你是想夸他,还是想夸自己呢。” “你猜?” “不要脸。” 他眉飞色舞,指指她腿上放着的照片,问:“这时候你多大?” “才一周岁。” “怎么胖得连眼睛都找不着了。” “去你的。” “很珍惜这照片吧?” “当然了。” “这手帕呢?” “也宝贝。” “是刚刚那位先生送的吧?” “对。”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苏童停下折手帕的动作,歪头去看身边的男人。 汤姆正笑得龇牙咧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我就知道。” 可他压根没见过他们几次,在人前,她和顾川也总保持着刻意的距离,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汤姆能读懂她脸上的不解,说:“你大概不知道,只要你和他在一起,气氛就会变得很怪,而且他对我非常的不友好,刚刚握手的时候他用的力气可真大啊。” 第60页 “……”苏童说:“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他立刻做出个拉上拉链的动作,紧紧闭上嘴。 *** 苏童一直在新闻中心忙着做功课。 向晚的时候,戴晓吾喊她:“哈迪的车到了,你现在走吗?” 她正默记“地缘政治”、“双边关系”等等的阿语规范翻译,拿手挡了一下,示意待会儿再说。 等把一面纸上的词语吃透,记得八、九不离十,她这才说:“走的,走的,你们等我一下。” 半晌没人回应。 抬头再看办公室,除了她外,哪还有人啊,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已人去楼空——电脑一律关着,书本和资料都摆得整整齐齐。 苏童伸着懒腰,起身去开百叶窗,这才发现时间已晚,天上黑魆魆的糊成一团,连半颗星星都没有。 新闻中心的大楼下,亮着两盏橘色的灯,光晕一圈圈的散开,光线微弱,灯柱下只留着小小的一团。 卖东西的已经起身,开始收拾摊子。 苏童去拿办公室里的电话,正准备打给哈迪,忽然有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 她连忙放下电话,边走边说:“是谁?房间里有人。” 转动的声音响了两下,停了,来人将门把一按,推开——顾川的脸沐浴门内白色的灯光。 苏童怔了下:“顾……制片。” 顾川关上门,环顾了一眼办公室,这才将视线淡淡落到她脸上:“还没走?” 苏童说:“一直在弄明天的采访来着。” “我说话你倒是记得挺牢。” “你是队长,我的领导,你的话我不敢不听。” “那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语言上的功课是永远都准备不好的。” 他脸立马一放:“就你这种态度,我看也做不成什么大事。” 苏童被噎得肝疼,怀疑他这么晚过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给她找不痛快的。 分手那晚到现在,除了陶然受伤那一天,他是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过话外,就没有哪一次不是带着冷硬的尖刺来和她交谈的。 起初宽慰自己这不过是因为地位的转换:他是领导,她做下属。于是批评听了,指责忍了,教做人的鸡汤喝了。 她怕了他,烦了他,躲着他,不去惹他,一个人躲在角落,只兢兢业业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这总行了吧? 可他还是苍蝇盯着鸡蛋一样地嗡嗡嗡,时不时拿出他名嘴的厉害狠狠往她身上捅一刀。 他到底想怎么样? 还没开始争吵,苏童已经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肚子气,她去椅子上拿起大衣穿好,又重重阖上字典塞进包里。 看也不看顾川,大踏步地往外走,按上门把的时候,顾川忽然过来抓过她的手腕,说:“你脾气这么大,我说你几句就要跑?” 苏童深呼吸两口,忍着即将要发作的怒意,说:“我不是跑,顾制片,真是对不起,我天赋不够,翻译又是半路出家,你也知道的,我能来这里全靠的是走后门,就算我有心变得更好,想要通宵,我也有回宾馆再努力的权力吧?” 她试图抽回胳膊,顾川反将手越收越紧:“哈迪不在,这么晚,你怎么回去?走路吗,今天的教训还没尝够?” 苏童不服输地昂起头:“我已经喊人来接了。” “谁?”他危险地眯起眼睛:“那个美国记者?” 苏童点头:“是啊。” 不知触到了他的哪条神经,手腕上火辣辣的感觉刚消,肩上已被人凶狠钉死。他力气巨大,像拎只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往后头雪白的墙壁一推—— 背包“啪”地落地! 苏童怎么肯乖乖就范,用力地上下蹦跳,剧烈挣扎。 混乱里,她后背不断碰上开关,办公室的灯熄了亮,亮了熄,光影交错里,他煞白的脸忽明忽暗,两腮因为紧咬牙关而肌肉鼓起。 他咬牙切齿,沉声:“苏童,你这女人!” 可她这个女人到底怎么样,他却又不往下说。 苏童拿手推抵着他的前胸,失控地喊:“顾川,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是你在工作中就是这样苛刻,不允许别人犯哪怕一点小毛病。还是那一次被我撕破了你这个爱情骗子的伪面,惹得你不高兴,变着法地和我作对。又或者……你只是想看我软弱,看我疲惫,然后伸出手来,问我还要不要上钩?” 她目眦欲裂,面目扭曲,恨不得将顾川生吞活剥。 以为他要火冒三丈,挥挥手不带走一点云彩,他却忽地漾起一阵笑容,说:“好,说得好,说得妙,说得痛快,怎么样,你说完了吗?没说完,我再给你时间,让你一次性把心底的话全倒出来。 “苏童,这才是你,装着若无其事和我谈分手的人不是你,向我讨要名额来这鬼地方的人不是你,混在队里乖乖听话一声不吭的人也不是你。这才是你——敢当着众人的面问我为什么做逃兵的那个你。” 苏童终于静了下来,灯已跳灭,黑暗里,唯余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一瞬的失明,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只是炽热的气息濡染交织,用热度描绘轮廓。 苏童在视觉的盲区,朝对面同样匿于黑暗的男人翻了个白眼,低低说:“毛病。” 他又笑起来。 听觉敏感地捕捉,却像被一支无形的羽毛挠动耳膜,于是抓心挠肝的痒起来,蔓延进四肢百骸里。 第61页 都想说点什么,又似乎不需再多交流,她一低头,他呼吸炽热地喷薄在她额角。 他已经松开了她,她却没再想逃。 窗外忽然亮如白昼,黑色的大幕上落下无数道白色刺眼的火焰。 紧接着,巨响传来,窗户和地面一阵剧烈颤动。 苏童和顾川不约而同走去窗前,炫目的白色如绽开的素菊,烧燃一片漆黑的夜空,也彻底照亮了他们的脸。 苏童疑惑:“顾川,这是……焰火吗?” 顾川打开窗子,夜晚的劲风呼啸,透过开启的口猛涌而入。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气味。 他头发被吹得凌乱,微眯起眼睛,黑色的瞳仁里蓄起光彩。 一刻的静默。 顾川忽地望向苏童:“你的相机在吗?” ☆、第32章 Chapter 32 银白的花火划破长空,撕开一道道锋利的口子。小说 顾川紧张地说:“苏童,相机!” 苏童还在一脸吃惊地盯着天幕,顾川来抓她的肩,带她往房间里走,说:“相机!要快!” 他急得声音微微变调,神色不似平时,苏童立马进入状态,一刻不敢耽误,说:“我带了,一直带着的!” 灯被打开。 她随身携带装满设备的背包,字典在,gopro在,纸、笔、pad都在,m9p正压在他给她买的头巾下。 苏童将东西一一顺出来,顾川等不及,将拉链一把扯到最下,托着包底将东西全倒出来。 一地狼藉里,他拽出相机,边开镜头盖边跑去窗边。 快门声飞起。 顾川一手托着相机防抖,一手猛按快门,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目镜。 余光瞥到一边无所适从的苏童,他语气很急,几乎是吼道:“把gopro拿过来!” 苏童答应着跑过来,不用他再提醒,将镜头对准下落的白色“焰火”。 气氛尤为紧张。 路面的车辆停在道路两边,偶有分神的司机一踩刹车,紧跟在后的猛按车笛。 行人早已纷纷仰头,议论四起。 顾川全神贯注,半边侧脸紧绷,微张的嘴唇发白。 “顾川——” “先别说话!” 苏童满腹疑问,无人解答,直到白光坠地,腾地跃起橘色的火焰—— 一公里外的地方,如葬火海,白光所掠之处,火光四起。 尖叫声充斥耳膜,楼外的行人开始四散逃开。 始料未及,苏童不由呼吸一滞,拿着摄像机的手已然开始颤抖。 顾川正放下相机,将窗户牢牢关上,倾身去紧握住她的手,说:“别怕!” 苏童一张脸吓得煞白,任凭他将摄像机取走:“顾川,那是什么?” 顾川神情严肃,说:“如果没猜错的话,那是白磷弹。” 苏童:“白磷弹?” 顾川:“危害性很大的一种武器,一散在空气中就会剧烈燃烧,在接触到人体后,会穿透皮肉,深入骨头,不断燃烧直至熄灭。” 苏童:“这儿不是协议区,已经停战多时了吗?” 顾川正往办公桌上的电话边跑,此刻抬头朝她匆匆一瞥:“苏童,我说过的,冲突和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苏童无言以对,窗外,早已一片火海。巨大的白色烟雾混杂着燃烧后的滚滚热浪,在夜风的怂恿之下烧得越来越旺。 顾川给何正义拨电话,默契十足的两个人如有感应,后者已收好设备坐上哈迪的车子往新闻中心而来。 他从办公室的柜子里拉出两个防毒面具,将其中一个挂到走到面前的苏童脖子上,问:“会戴吗?” 苏童说:“我学过,没有问题。” 苏童要往门口走,顾川却绕过桌子拦住她,去搂住她两肩,问:“苏童,那个美国记者在楼下接你吗?” 她眼神一闪,说谎果然有风险,不过拿出来教他生气的,现在教她上哪找个人来接她。 顾川几乎立刻读懂她这阵沉默,说:“那今晚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要在办公室呆一晚上了。” 苏童第一反应就是顾川要扔了她,一个人冲到前线。说不上到底是争强好胜,还是某种担心,强烈的抛弃感什么的,她反手抓上他胳膊,说:“我不,顾川,你别丢下我。” 顾川安慰她:“不是丢下你,明天还有采访你忘了,说好的功课不能不做好,精益求精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外面现在很乱,你没有车子,徒步回不了宾馆,这里暂时很安全,你好好准备,如果困了就趴着睡一会儿。” 不由分说,这男人往门口走。 苏童还抓着他的胳膊,往里一滑,搂上他,说:“顾川,你带上我吧。” 顾川心意已决:“不行,你留在这儿,这是命令。” 窗户外忽然响起有节奏的喇叭声,顾川径直走过去往外看,何正义正从车上跳下来,抬头往这一层看。 桌上电话铃声大作,接起来,他回答得言简意赅:“我这就下来。” 转过身,苏童仍在原地,一脸不甘心地瞧着他。 门正被咚咚敲响,戴晓吾推门进来,一脸焦急地说:“顾队,何摄影在楼下等你!” “他带防毒面具了吗?” “带了!” “我现在就走。”他一指屋里呆立的女人,拍拍戴晓吾肩膀,郑重说:“苏童交给你了!” 第62页 戴晓吾连连点头:“你放心吧。” 出门的一瞬,瞥到她向自己连走了几步,他还是没有停下来,朝楼梯一路狂奔。 *** 顾川在五分钟后打来电话。 戴晓吾先接,刚说了一句话就将话筒朝苏童那边一送:“顾制片喊你!” 苏童赶忙接过来:“喂?” 顾川声音平缓,说:“苏童,我有个任务交给你,你能保质保量地完成吗?” 苏童不吱声,静静听他说。 “咱们刚刚拍的照片和视频需要立刻处理,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发回给国内。戴晓吾是这方面的行家,你跟在他后面,一定配合他做好这项工作。” “……” “苏童,你能做好的吧?” “……” “苏童。” 被抛下的这个咬着牙,打定主意不说话。 男人没辙,只好将声音低下去一些,说:“苏童,我不会有事的。” 苏童后槽牙都咬碎了,这时候终于憋出一句话,字字如铅块地从嘴里蹦出来:“我一点都不、担、心。” 顾川捂着话筒,反而低低地笑起来:“好。” 他想到她不久前的癫狂,歇斯底里的喊叫,揪着他的时候,骂他是要重让她上钩的骗子。 现在总不该怕了吧,她对他“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和她通着话,所以连同焦躁的心都平静下来。耳边一片静默,眼前一片平原,无垠荒芜又寂静的世界。 直到何正义说:“老顾,前头路毁了,咱们要下来步行了!” 于是时间重置,引擎响起低声的咆哮,车外是男男女女的嘈杂。 顾川不得不说对苏童说:“挂了吧。” 苏童终于松了被□□得发酸的腮帮子,说:“顾川,我要你早点回来。” 不是我要你安全,我要你健康,而是,我要你回来,早一点。 电话那边默然许久,然后:“好。” 挂了电话,苏童坐在位子上长久失声。 目光呆滞得连一边忙得团团转的戴晓吾都看不下去,一只手往她眼前挥了挥,说:“想什么呢,做好你自己的事。” 苏童还是呆呆的:“要我帮你点什么?” 她想到顾川的话,去拿相机和gopro,说:“刚刚我们在办公室正好拍到了白磷弹下降的全过程,顾川……顾制片说要把这些发回国内。” 戴晓吾忙着开设备,头也不抬地接过来,说:“没问题,我现在就弄。” 她却依旧杵在面前,一步不动,直到他因此不得不重新关注过去,和她四目相撞,问:“你到底怎么了?” 苏童说:“他们不会有事吧。” 戴晓吾轻描淡写:“能有什么事?” 苏童说:“可那是白磷弹,危害很大的武器。” 戴晓吾:“现在不是好了?外面没有爆炸声,也没有枪炮声,除了来往的消防和医疗队,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万一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呢?” “你什么意思?” “冲突、战争什么的。” “那也没有办法避免,这儿是xx地区,出了名的火药桶,谁往这儿放一枪都正常。来之前不是打过预防针吗,生死状都签过了,再坏的结果都要学会承受。” “我、我不是担心我自己!” “我知道啊,不就是担心顾制片他们嘛!” 苏童捂着头坐去位子上。 戴晓吾拿数据线连相机和摄像机,开了抽屉,手抖得几次不能拣出那条线。 他嘴上逞强,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心里也不定。 窗外仍是火光冲天,救援的队伍去了一拨又一拨,没有前方发回的报道,只能凭脑中的臆想和猜测。 而不受证据约束地思考事态,往往会往更深更坏处描述。 苏童现在的煎熬,一点不比他少。 他们是呆在后方抱团取暖的两只蚂蚱,戴晓吾觉得自己无助,她也可怜,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自己:“他们俩肯定没问题的。” 苏童看着他。 戴晓吾说:“你想啊,他们俩可是老江湖了,何正义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战地摄影,他当年拍的片子被多少国家媒体转播啊。顾制片呢,更了不起,二十出头就出去转了一圈,当时报得上名的战役他都亲历了一遍,虽然后来退得不光彩,但谁能一生峥嵘策马奔腾呢。 “他们俩搭档十几年,默契十足,相互扶持,肯定一点岔子都不会出。我们坚守大后方,做好后勤和技术保障就够了,跟在他们身边刺激是刺激,可他们一方面要拍新闻,一方面还要分神照顾我们,说不拖后腿简直就是开国际玩笑啊。” 苏童想了想,像是被说通了,脸上的表情终于舒展开一些。 戴晓吾冲她招手:“你来来来,之前不是问我怎么和社里通讯互联吗,我今天晚上就把毕生绝学一次性全部传授给你。” 她又像笑又像哭,搬着椅子坐到他身边。 下半夜的时候,苏童终于没忍住睡了过去。 戴晓吾扭头见她眼睛紧闭,鼻息渐重,很小心地把她挂脖子上一直没肯摘的防毒面具给卸了,又找了件工作服给她披在身上。 社里值班的人和他对话,另半扇的屏幕上官博跳动,“白磷弹袭击a国首都”的报道赫然弹出。 第63页 配图写着“作者顾川”,在这座古老迷人又战火频发的城市,漆黑的天幕上,绽开了一朵刺目的大丽花。 美到极致,耀眼到极致,却又危险到极致,可怕到极致。 ☆、第33章 Chapter 33 苏童一直睡得很不安生。 身体是极度疲倦的,一天的工作,找钱包时的意外,好容易歇下来的时候,还要和顾川斗智斗勇。 神经却不受控制地紧绷,哪怕进到虚幻的梦里,仍旧是火光冲天,她不断奔跑,大声喊叫,找不到人。 梦魇连连,让她不断惊醒,更别提耳边,总有嘈杂传来。 新闻中心渐渐热闹,大楼里的灯开始一盏盏点亮。 被海外鸡毛蒜皮的小事折磨得快要发疯的记者,因为这一晚的爆炸性新闻而集体沸腾。 大家连夜奔赴现场组织采访,剩余的赶回新闻中心编辑素材,联系国内。 在跑上跑下的脚步声,和毫无节制的说话声里,戴晓吾和苏童度过了难熬的一晚。 早上七点,天上仍旧是灰蒙蒙一片,没出太阳,云层厚重,压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像下了一层不透光的厚实罩子。 苏童已经醒了会儿,倚着椅背,胳膊放在额头上,仰面向天花板。 戴晓吾刚刚眯过会儿,此时拿手掐着眉心,两只眼睛里满是蛛网似的红血丝。 苏童将眼睛缓缓睁开来,说:“他们还没回来吗?” 戴晓吾答应着:“应该快了吧。” 苏童坐直了身子,两手撑着膝盖想了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戴晓吾挪着鼠标将屏幕点亮,说:“官方消息没出,现在众说纷纭,有些是说**武装撕毁了停战协议威慑当局,有些是说市里混进了恐、怖分子,政府军的盟友警告打击。” 苏童说:“不管是哪一个,伤害最多的永远都是平民。” 戴晓吾叹气:“历来如此。” 戴晓吾起来烧水,泡了两盒碗面,递去给苏童。 苏童接下来,叉子在面里搅了搅,就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戴晓吾正吸溜着,吃得不亦乐乎,从腾腾热气里瞥她一眼,说:“吃吧,要不是顾制片喊我照顾你,我才舍不得给你泡一整盒,来了这么多天还没发现吗,这东西可是人间美味。” 戴晓吾一点也没夸张,当地资源短缺,物价奇贵,酒店提供的早饭高达三十美金,却只给没人一块面包和一杯冷水。 再怎么胃小不消化不想吃,也不能在这地方糟践东西,苏童打起精神,捧着碗桶,先喝了几口热乎乎的汤。 戴晓吾这时候问:“为什么想来这鬼地方?” 苏童舔着嘴唇,反问:“那你为什么想来这鬼地方?” 戴晓吾说:“我啊,我来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组织需要,个人服从,社会主义的一块砖嘛,哪儿需要往哪儿搬。现在轮到你说了。” 苏童笑了笑:“我啊,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 “你不知道,谁知道,要么是对战争狂热,要么是对战争抱有幻想,要么是对战争充满好奇。” 苏童咬着叉子:“就不能有点战争之外的想法?我来之前,这儿也不打战了呀,现在不也没打起来,昨晚那白磷弹万一是误发的呢?” 戴晓吾说:“这也是。” 苏童:“那组织为什么要选你过来?” 戴晓吾一脸不屑:“这你还装糊涂?不都已经是共识了吗,我政策觉悟高,业务能力强,身体素质好,社里把我当明日之星培养。” 苏童拧着眉,表情古怪:“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吹牛。” 戴晓吾一本正经:“吹什么牛,我认真的。你呢,组织上为什么要选你过来?” 苏童嗓子疼,扒了几口面,垂着眼睛望向碗里,说:“你不知道?” 戴晓吾:“是有些风言风语啦,不过社里的八卦是非多着了,哪能都相信呢你说是不是。” 苏童撇嘴:“你够虚伪的,之前不都爱理不理我吗?” 戴晓吾说:“谁敢理你啊,知道上次和你开句玩笑,顾制片的脸都长到哪儿去了吗?” 苏童说:“哪儿有的事。” 戴晓吾还较起真来:“怎么没有啊,你每次和那金发小子说句话,顾制片就和吃了枪子一样,骂你算是对的,逮上我,我都被臭一头。你昨天去找钱包,他还和简记者讨论采访呢,突然就把笔放下了说要走,是找你去的吧?” 她说不是,他能信吗?不是当事人,也很难给他描述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瓜葛。 说不清索性就赖下个糊涂账,苏童心里烦得很,不想再讨论这问题,叉了一大口面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电话正响起来,苏童一个机灵欲站起来,被**的汤汁呛进喉咙口,捂着脸一阵大声咳嗽。 戴晓吾说:“你慢点啊。”捧着碗把仅剩的一点汤喝得见了底,抹把嘴,去将电话拿起来。 没说几句,他脸色就放了下来,一个劲点头说好好好。 等他挂了电话,苏童凑过来,眼睛直放光,问:“是谁?” 戴晓吾说:“别那么激动,不是顾制片他们,是简记者。” 苏童这才想起队伍里还有这么一号人,说:“她怎么了?” 戴晓吾说:“起床了,想过来,又怕路上遇到什么危险,让我赶紧回去接一趟。” 第64页 苏童说:“那只能麻烦你回去一趟了。” 戴晓吾老大不乐意,又不好埋怨显得自己不男人,将东西收拾收拾,说:“那你一个人好好呆着,我们没过来前,你哪儿也不能去。” 苏童说:“我知道。” “没事儿注意听警报,多在电脑上浏览了解情况,特别是政府官方的消息。” “知道的。” “门我还是给你关上,但你千万留意外面的动静,关键时候跟着人群跑,总没错。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或者你直接搬去你那美国小伙伴办公室吧!” 苏童被他的婆婆妈妈弄得笑起来:“我没事,反倒是你要注意,早去早回。” 戴晓吾关上门走了。 苏童又回到位置前吃面,汤已经有点冷了,面也泡得发烂,她心里一边数着根数一边慢悠悠地吃,总算点到最后一根,喝下最后一口。 空盒子和戴晓吾吃剩下的叠起来。 苏童一手托着走去垃圾桶,刚准备要扔,办公室的灯闪了几下,忽地灭了。 手一哆嗦,面碗磕着桶边摔到桶里,没收干的汤汁溅到她裤子上。 苏童没在意,去一旁钦了几下开关,灯没反应。 还在想是不是停电了,忽然听到楼外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整个楼板都开始颤动。 *** 顾川坐在车上小眯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何正义在包里掏饼干,递给他一块,说:“老顾,吃一点垫垫肚子吧。” 顾川接过来咬了几口,想到什么去摸手机,按了半天锁屏键没反应,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顾川问:“带移动电源了吗?” 何正义说:“没,出来那么紧,谁记得带那个,数据线都没带。你着急啊,着急用我的手机打。” 他说着去翻自己包,顾川看那里头一堆东西,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连忙说:“算了,没什么要紧事。” ……车外,天刚擦亮,说不定人还没起来。 顾川鼻腔连着咽喉直通嗓子,这一整条线都灼烧般的疼。 他和何正义去得早,当时政府来不及反应,道路尚未封起,他们得以步行进入事故发生的腹地,在熊熊烈火和滚滚浓烟里,抢抓第一手画面。 白磷所到之处,已是人间炼狱,到处是过火烧着的房子和草地,躺在焦土上嗷嗷喊叫哀嚎的家禽、牲畜,以及人。 事发时虽已是傍晚,却因巨大的爆炸声和光亮,吸引了无数民众前往户外观看。白磷混杂着粘着剂,不燃尽最后一克,绝不熄灭。 受害者的身上到处是烧焦的皮肉和掀开的骨血,死去的样子恐怖,活着的面目狰狞,都在巨大的痛苦里被绝望吞没。 他们拿镜头捕捉,不加掩饰,毫不避讳。尺度和画面是后期的事,身处风暴中心,所能做的就是如实记录眼前发生的一切。 然而黑洞洞的镜头无情,镜头后的人却非冷血。 顾川和何正义几度想要放弃——逃避现实的掉头就走,或是停下来徒劳无功的救人——却又一次次想起自己的身份,坚持下来。 无论镜头里是美好还是丑陋,轻松还是恐怖,他们所做的事正确或是错误,只是机械性地,记录着。 那一刻,神经绷紧到一个度,人都是癫狂的。 可也来不及思考,救援队来后,他们被迫移去到警戒线外。 黄色隔离带外,各国的媒体人纷至沓来,大家不同国家,不同肤色,不同语种,镜头前,述说同一个事件。 谁也不看谁,却都暗自较着劲,无声地展开竞争——谁最先把新闻发回国内,谁先拍到宝贵画面,谁先披露刚刚得到的内部消息。 于是即便清楚白磷剧烈燃烧产生了大量的白烟和刺激性气体,连线国内的时候,顾川还是取下了防毒面具。 哪怕浓烟熏得他眯起眼睛,方才的一幕幕教他触目惊心,拿起话筒,面对镜头的时候,就要摒弃一切的情感和波动,直面现实,追问真相。 他沉稳如山,深沉如海,张口的时候声音低沉醇厚:“大家好,我是顾川。” 顾川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坐对面的何正义问:“有没有好一点?” 顾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好多了。” 哈迪说:“顾,你也太拼了,怎么可以摘防毒面具,你这根本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在车里闻着都呛,你在外头呆了那么久,怎么能受得了!” 顾川说得简单:“不止我一个,也没什么,忍忍就过来了。” 哈迪直叹气:“你们这行实在太危险了,你们一开始进到里面了吗,看见什么了?” 顾川和何正义却默契地都选择沉默。 哈迪开着车,无端端地抹了把脸,声音颤抖着:“刚刚我在外面等,看到救援人员扛着一个又一个担架出来,死得也就算了,活着的全身没块好皮,躺在担架上,像只扭动的丑陋的虫子。 “你们说,这世上真的有主吗?我们天天祈祷,可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 一时之间,车里静得只听得到引擎轰鸣的声音。 何正义默不作声地将摄像机收到包里。 顾川喊住了,说:“收什么,马上到医院了,还得拍呢。” 何正义说:“那到时候再拿好了。” 第65页 车窗外忽然有声巨响。 前方的车子一个急刹,为了避让开来,哈迪脚踩刹车猛打方向盘。 一阵车笛声混战。 顾川和何正义东倒西歪,失措中抓牢车内的把手,其中问:“怎么回事!” 哈迪将车驶过前方失控的车辆,说:“大概是被吓得,没顾及后头就猛踩刹车了。” 顾川没空理会刚刚那车,两只眼睛牢牢顶着窗外某处升起的白烟,对哈迪说:“把车靠边停下来!” 车没停稳,顾川已经开了车门跳下去。 何正义还在拉开包上的拉链,顾川又探进头来,说:“正义,摄像机,快!” 他一脚跪在椅子上,把摄像机从包里取出来。 何正义问:“你要干嘛!” 就看到顾川拎着摄像机往正对面的一座废弃的高楼猛跑。 远处,又是一枚炮弹砸下,巨力炸开震得脚底颤抖的同一时刻,城市的上空忽然腾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风自耳边猎猎而过。 空气因过分干燥,砂纸般撕扯皮肤。 爆炸、枪响,一声紧似一声。 顾川两个台阶一跨,顾不上累地往楼顶爬。 摄像机掀了目镜,按了开启,架到肩头,在风声呼啸而过的楼顶,顾川将镜头对准了城市里那处冒着滚滚浓烟的地点。 他如躲在草中,伺机出动的豹子,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何正义跑到顶楼时,已是气喘吁吁,两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顾川——” “别说话!”他紧紧盯着四五公里外,那阵浓烟四起的废墟:“这是他们在校准位置,还会有一轮轰炸。” 时间慢得快要生锈。 警报混着哭喊,考验人高度紧张后的神经。 忽地,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一枚炮弹,落在刚刚被轰炸地点向北一些的位置,一团蘑菇烟云腾空而起,几秒钟后炸雷般的一声巨响。 城市因之而颤抖。 何正义只觉得脚下一阵强烈的震动,冲击波吹得裤脚不停地甩动。 顾川因为久站而僵硬下的身体一晃,何正义立马上前护住他,稳稳托着架在他肩头沉重的摄像机。 入过火海,走过刀山,他被烟熏得灰头土脸,光彩不在,充满灰土的头发花白而蓬松,鬓角有被烧着的枝桠灼过的痕迹。 何正义看到他原本密长的睫毛被火燎了半边,打着卷的灰烬黏在睫毛外部,一眨眼就落下几缕。 终于,那阵巨响如煮沸后关闭的茶壶,噗嘟嘟地沉静下来。 何正义说:“炸完了,咱们走吧。” 顾川没动:“等等,重要目标一般要炸两次。” 果然,话音刚落没多久,镜头里又一团烟云升起。 一个完整的炸点被拍摄下来。 何正义回放录像,一只拳头握得紧紧,鲜见的兴奋道:“老顾!拍得好!不过这炸的什么地方,怎么有点眼熟。” 一抬眼,顾川脸色煞白。 喉结滚动,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眼光早已黯淡。 “正义,那儿是……新闻中心。”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小伙伴们猴年钱途似锦,青春永驻哟。 过年事多,看大家评论的热情都少了呢,所以即日起要隔日更啦,等过完年再好好日更,不定期掉落两更哟~ ☆、第34章 Chapter 34 顾川接连抽到第十支烟的时候,被对面的何正义按住了手背。 风正自窗户口噗噗地往里吹,灰尘夹杂着浓烟,顾川眯起眼睛:“怎么?” 何正义隔着这浊污的空气看向他,拧着眉头,说:“够了。” 顾川又深深吸了一口,眼见着一线猩红快速燃烧直至尾端,他方才舍得将烟蒂从窗户口扔出去,不疾不徐地吐出烟。 他这才问:“怎么,烟都不让人抽了?” 何正义摇头,指着他不停重复拨号的另一只手,说:“我是让你停一下,别打电话了。” 何正义说:“电话通着证明没事,也许是在疏散的路上,也许是放包里没听见。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晓吾看到你打了这么多次,一定会立马回给你的。但你也请给他一个回电的机会,别一个劲瞎打总把线占着。” 顾川收紧手,将已经发热的手机用力攥了下,扔去何正义怀里。 顾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摄像机架在肩上,开始收录画面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下一枚不长眼的炮弹要打向哪个地方。 只是凭着直觉和经验在等待,小国的内部冲突,缺乏精确制导导弹,在缺枪少炮的情况下,需要试射来进行定位。 他在镜头里扫视那一片灰尘漫天的区域,希望能提前预估出炮弹可能落下的地点——要醒目,光鲜,万众瞩目。 于是当浓烟散开一些,足以辨认出街区的时候,他看到一片暗灰色建筑里白色的一角——这座古老城市里新生的幼子——新闻中心后,心脏猛地揪起。 那个只要穿着记者服,或是在车上喷一行“press”就能绝对安全的时代早已过去,记者正日益成为战争里越来越被青睐的受害者,恐怖威慑里的绝佳代言人。 苏童,苏童还在新闻中心里。 顾川想走的时候已来不及,一枚炮弹冲着他最不想见到的地方径直飞去,顿时尘土飞扬浓烟四起,世界几乎是在同一刹剧烈倾斜。 第66页 巨响姗姗而来时,他已经因为脑中嗡嗡的响声而彻底失去意识,僵直的身体被冲击波击打得猛然晃开。 他几乎忘了后来的事,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是身为一个记者的本能和责任感支撑了随后断片的数十分钟。 顾川又摸出根烟,哆嗦着手将之点燃的时候,哈迪说:“顾,这一片道路损毁严重,车子无法再往里深入。我劝你们也不要贸然进入,可能随后还有轰炸。” 顾川不会让别人跟着冒险,想也没想,自己开了车门跳出来。 何正义提着摄像机跟在他后头,边跑边喊住他。 新闻中心豁了半边,□□出灰白色混泥土中弯曲变形的钢筋。 碎砖如米分块,轻易裂开,轻易落下,轻易淹没在一片沙土之上。坏了的仪器被压得变形,没烧毁的文件四处散开。 劫后余生的媒体人遍布四周,大家把演播室搬到了废墟以外,摄像机林立,照明灯闪烁,有些脸上挂了彩,含泪站在镜头前,说着说着就落了泪。 何正义开机,扫过这片废墟,镜头掠过顾川方位的时候,忽然就不见了他身影。 他头向后一仰,移开视线,便见他人已经蹲去了地上,双手抱着头,说:“正义,别拍到我。” 他像是一个茫然失措的孩子,试图紧抱自己来抑制住心底的害怕。他声音沙哑,咽喉锐痛,再忍不了,此刻用力的咳嗽,吐出带血的唾沫。 何正义放在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他连忙喊人:“顾川,是晓吾的电话!” 像是绝望之中忽然闪现的一丝希望,顾川立刻嚯的起身。 *** 顾川:“你怎么到现在才接电话!” 戴晓吾:“顾制片?是你拿何摄影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对不起,手机在包里,一直没听得见它响。有事吗,我刚刚听到爆炸声,你们到现场了吗?” 顾川:“你不在中心?你在哪!” 戴晓吾语气焦急:“我还在路上,市里彻底乱套了,我们找不到车子,路很不好走!” “你们……”顾川问:“苏童呢,苏童是不是在你旁边?” “没有啊,苏童还等在新闻中心呢,我怎么敢带她出来冒险,我是回酒店接简记者的。” “……” “顾制片,你还在吗,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 “顾制片,听得见吗!” 顾川一张脸,立在原地,不断试图用深呼吸来让自己冷静。 何正义看出不对,立刻将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走到一边去和戴晓吾交谈,听到末尾,他亦沉下脸来,问:“你还有多久能到。” 戴晓吾:“再过一个街区就到。” 何正义:“好,那你们注意安全,我们在楼下等着。” 戴晓吾讪笑:“等楼下多冷啊,领导们先上楼吧。” 何正义看了一眼身边点上烟的男人,捂着话筒轻声说:“晓吾,新闻中心被炸了,苏童现在生死未卜。” 十分钟后,戴晓吾他们找到何正义,四顾一看,完全不见顾川的踪影。 戴晓吾看着已成废墟的新闻中心,彻彻底底懵了,双手抱头蹲下来,狠狠砸了自己脑袋几下。 简梧心里也有些虚,问:“顾川呢。” 戴晓吾指了指一边,简梧视线随之跟过去,尚扬的尘土里,顾川正和警察和救援,和知道哪怕一点消息的记者同仁问询。 他帮不上一点忙,只有跟着救援的队伍徒手去挖一片废墟,心里清楚是杯水车薪,但不这样徒劳无功地发泄就好像背叛了什么一样。 自白天到黑夜,月色清冷。指甲盖秃了,红色的血混着泥土,也感觉不出疼痛。 何正义他们都不去打搅顾川,直到强忍着队友可能牺牲的重压下完成拍摄,在城市里一枪比一枪更密集的响声中意识到不得不离开。 媒体已走得差不多,救援的队伍也缩减了人数,简梧和何正义互递眼色,最后还是何正义出面去拉回顾川。 顾川当然不肯走,尽管心底已是风起云涌,语气仍旧保持克制,简短说:“你们先回去。” 何正义说:“老顾,我刚刚已经收到消息,**军认领了昨晚的白磷弹和今早的轰炸,政府军已经展开了反击,战斗都有可能打响。” 顾川还是说:“这儿很危险,你们先走。” 何正义试图拉他起来,他不动,两相争持,像一对谁也不让谁,负气比拼的孩子,生死关头,何其幼稚,何其可笑。 何正义终于怒道:“顾川,走!” 这一声反像激化了这场角力,顾川用力一甩,何正义连连后退,戴晓吾及时扶住。 此刻已是痛哭流涕,恨不得给顾川立马跪下,弯腰呜咽道:“顾制片,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苏童,你有火就冲我来,我任凭你处置。” 顾川头像炸开般疼,说:“哭什么,苏童还没消息呢,你哭什么!” 戴晓吾捂着脸不停抽泣:“顾制片,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是个只会说对不起的机器,始终告诉自己冷静和沉着的顾川听得烦透了,话音声声如尖锥凿到他心上。 炮声,枪声,爆炸声,嘈杂声,没有一刻在耳边停歇,他不过就是想要静一静,理清一下思路,为什么总是有这许多的纷扰阻挠? 第67页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揪住了戴晓吾的领口,攥紧的拳头被何正义死死抱住,戴晓吾嘴角渗出血渍。 何正义已经瞪红了眼,大骂:“顾川,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你别忘了你是谁,来做什么的。我说要走,是怕有危险吗,妈的,干我们这行早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了,我是提醒你我们肩上还有任务,我们还要采访还有拍摄,我们要把这里的真相告诉给外界!” 顾川像是回过神来,漆黑的眼睛一转,讷讷望向他。 何正义说:“我们不能因为可能失去一个人就止步不前,我以为过去这么多年你会有所成长有所进步,没想到你还是和十二年前一样的孬种。我告诉你,大家愿意跟着你是信任你的能力,相信你能把任务完成,至于命,命是天定的,谁他妈要你一厢情愿的负责了。” 何正义放开了他,冲其他两个人说:“走,咱们先走,他要是今天晚上死了,明天我做你们队长!” 局面闹得很僵,有人唱白脸,就要有人□□脸,戴晓吾抹了眼泪鼻涕不敢说话,只是拿手来推顾川。 简梧也壮着胆子过来,柔声道:“顾川,走吧。” 车上,顾川独自窝在最后一排。 还不算晚,街上已鲜有人影,冷夜里,枪炮声时不时隔着悠远的距离放出来一两下,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混乱的一夜,不知要有多少人遭殃。 简梧和戴晓吾在车里看他们拍回来的影像,黑魆魆的车里只有这一处亮着光。 听不到声音,眼前却全是画面,火的海,伤的脸…… 到了最后的最后,无一例外的,全都成了苏童。 她站在女墙边绑着马尾开玩笑的样子。 她穿着裙子被风吹起发丝的样子。 她装不在意微笑和他和简桐打招呼的样子。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要和他分手的样子。 她说……顾川,你对我实在太不地道了。 他是一个很自私的男人,他用成熟男人的吸引和被狂热崇拜的魅力,来教这女孩上钩的时候,自以为是带着纯良的目的。 后来想想,他的那些若即若离,他的那些花言巧语,和他曾经无数次深恶痛疾过的负心汉有什么区别? 在一起的时候,甜言蜜语说尽,不过大脑。及至到了这鬼地方,心里明明是想护着她,话到了嘴边,又总要拿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掩饰。 如果还能再见到她…… 如果当时说什么都要带她一起走就好了。 酒店大厅只亮着一盏很小的灯。 前台告诉大家,城市开始实行宵禁,大家尽量呆在房间里避免外出。而电不够用,酒店的发电机组只能维持基本的照明。 他们听不太懂阿拉伯语,何正义问她能不能说英文,突然从里头跑出来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说:“我给你们翻译。” 昏昏灯下,女人将头巾摘了,露出一张白得发亮的脸,短发,小脸,带着一点婴儿肥。 所有人都盯向她,看呆了。 苏童被看得不好意思,疑疑惑惑地问:“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基友说今晚适宜送红包(虽说不大= =)。留言吧。 ☆、第35章 Chapter 35 无人回答的酒店大厅,一片死寂。= 片刻怔忪之后,简梧过来一把扯住苏童的肩膀,质问:“你上哪儿去了!” 苏童被猛地一拽,趔趔趄趄地撞过来,待站稳了身子,一把甩了简梧,瞪圆了眼睛望过去。 这女人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让人喜欢,不过仗着资历比人深一点就作威作福。苏童咬紧了牙关没吭声,要不是何正义他们都在,她早不给面子地回呛过去了。 戴晓吾见到苏童好端端的,高兴得恨不得蹦起来。只是气氛凝滞,他也算小辈,不应该插话,就只是开心地看着苏童傻笑。 顾川又杵在一边不吭声,和事佬的任务交到何正义身上,他硬着头皮去将难搞的简梧拉过来,说:“别发这么大火,小苏没事就好。” 又对苏童说:“你别怪简梧冲你吼,她也是担心你出事。” 何正义发话,苏童不好再闹脾气,说:“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简梧冷嗤:“知道你没事,好好站这儿呢不是,把我们吓得呆新闻中心外头找了你一天你知不知道,你既然逃出去了,就不能给我们来个电话?” 苏童看也不看她,对何正义说:“对不起,轰炸前中心的电缆和线路就断了,我身上又没有手机,我联系不到你们啊。” “你怎么不拿酒店电话打?” “我也是刚刚回来没多久。” “那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 “我……我……反正挺曲折的。”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顾川忽然抽出根烟,“嚓嚓”两下,橘色的火焰花似地绽开,点亮他原本匿于昏暗中的半边侧脸。 何正义看了他一会儿,回头对苏童说:“苏童,你是太不像话了,咱们是一个团队,队员之间是协同互助的关系,要对每一个人负责的。谁离开了队伍,其他人都要尽一切努力找回来。 “简梧脾气不好,可说的也都是事实。你今天既然逃离了险境,就应该尽一切办法先来通知我们。大家为了你不仅把手头的事都停了下来,还费心劳神了一整天,忙到到这个点连口饭都没吃。” 第68页 苏童垂着头,说:“我是有不对。” 何正义又说:“我们也就算了,特别是老顾,他身为队长,心里的负担就更重。你不知道他今天为了找你——” “正义,”顾川过来拍了拍何正义的肩膀,说:“好了,够了,别说了。这儿是人家酒店大堂,你们在这儿说了一箩筐话,不够丢人的。” 他嗓子好端端的就哑了,说话的时候已经很用力的使之听起来正常,还是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糙糙的带着刺。 苏童向他走过去,轻声说:“你喉咙没事吧?” 顾川看也不看她,从她身边走过去,擦身而过的一刹,肩膀被他狠狠一撞,她整个侧过身来,看到他紧绷的侧脸,毫无笑意。 大家都各自回到房里。 戴晓吾和何正义相对坐着吃方便面的时候,说:“何哥,我以后就喊你哥了啊。” 何正义睨他一眼:“随你喊什么,喊叔都行。” 戴晓吾直笑:“喊哥吧,哥亲切。平时看你一直都只是埋头做事,老黄牛型的,没想到今天这么有魄力,你那些话一出口简直把我们都给震住了。” 何正义摇头:“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顾川那时候有点魔怔了,不管不顾的连轻重都不知道了。我说那些话不是要羞辱他,就是为了激激他,让他能听我的。” 戴晓吾现在还后怕:“真是没见过顾制片那个样子,闷不吭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等到他打我的时候,我反倒又好受点,受死的滋味比等死强。” 戴晓吾:“顾制片责任心真重,对我们确实是上心。” 何正义笑了笑:“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戴晓吾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凑近了问:“何哥,咱么顾队和小苏到底是个关系?” 这问题,何正义也答不上来。 起初觉得顾川是有点居心不良来着,一直不谈朋友,突然来了个小姑娘就紧粘过去不放——更别提,这小姑娘还隐约有一张他前任的脸模子。 后来两个人闹崩了,以为他要走上正轨了,又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地硬是把她带进了队伍里,再处处拿着放大镜地找她茬。 时好时坏,这不是有病么? 何正义比顾川大不了几岁,就已经不明白这“年轻人”的恋爱观了,此刻叉了口面大声吸溜:“什么关系?同事关系。” 戴晓吾一脸“你以为我好忽悠”的表情,说:“不像。” “那你说他们什么关系?” “那我也说不上来。”戴晓吾咬着叉子想了会:“反正觉得小苏是顾队的晴雨表,小苏晴,顾队不一定能出太阳,但小苏阴了,顾队这边肯定是电闪雷鸣。” 何正义伸手拍他的头,说:“别人的八卦,你这弄出一台天气预报了,吃你的面吧。” 戴晓吾直笑:“那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何正义沉吟了几秒,说:“对不对的你再看,不过顾川这个人我认识十多年了,他……” 戴晓吾等着他下文:“嗯。” 何正义却笑了笑,说:“吃面吧。” *** 苏童这天过得实在有点倒霉。 本以为劫后余生,大家在相聚一堂的时候,应该是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谁知道刚一回来就热脸贴人冷屁股,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事一样。 戴晓吾离开没多久,炮弹就掉在了对街那个有着蓝色房顶的清真寺上。 防空警报大作,整个新闻中心里脚步声乱成一团,就是傻子也知道要逃跑了。 横在面前的有三个问题,炮弹什么再落,会不会落在他们这里,她该怎么尽量抢救出房里的设备? 背包是一定要拿的,防毒面具也是要带着的,她又找出头盔安上gopro,往身上套印着“press”的记者背心时,门忽地被人打开。 詹妮的脸露在门后:“sue,你必须立刻走!” 苏童一个劲地点头,说:“我这就来,我再拿点东西。” 詹妮一脸紧张:“请你什么都别拿,我接到汤姆的消息,这次袭击的目标就定在咱们大楼,炮弹随时都有可能落下!他要我务必过来照应你一声,请你快走,跑得越远越好!” 苏童这才意识到情况的危急,将背包往身上一甩,瞥到桌上的话机,顿了一秒,说:“詹妮,你先走吧,我必须打个电话!” 去看门口,詹妮早已不在,她纵身一跳趴到桌上,将话机拿起来,话机里却已经没了声响。 危急时刻,坐不了电梯,苏童一边防止被匆忙的人群推倒,一边扶着栏杆跃步向下。 楼外停着数辆接人的车子,苏童看不到詹妮,只好汇进人群拼命地向远处跑。 炮弹无眼,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刻要打到何方,只能拼了命地往尽可能远的地方狂奔。 末日狂奔,身后是洪水猛兽,冷箭无数,只在电影大片里看过的情节,陡然有一天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苏童张着嘴,喉咙被刺骨冷风吹得干燥欲裂,身上却像燃起了一团火,烧得她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越是害怕,越是拼了命,四处还有不知所措的当地人,她挥起手,在剧烈消耗的肾上腺素的怂恿下,大声说快跑,快跑,有炮弹要来! 地面忽然剧烈的摇晃,身后轰然一声巨响,她亟不可待地捂着耳朵,仍被尖锐的耳鸣刺激得大脑剧痛。 第69页 无法控制地向后转头,傲然耸立过的白色建筑如抽去一块的积木,在眼前急速垮塌,翻起滚滚浓白的烟雾。 她亲眼见到,有人被巨石砸中,鲜血直流。 惊恐叫人头皮发麻,只是一瞬的驻步,挡住了向前的人流,苏童被人推挤放倒,摔倒在地。 手撑在地上,被橡胶鞋底踏到。 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张瘦削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扯住她的胳膊,他的阿语混杂方言,晦涩难懂,苏童还是听清了他说得是:“快起来,你必须快起来!” 偷她包的孩子救了她,他说自己叫拉比阿,这是寓意春天的好名字。 苏童手掌青紫,虎口的位置撕裂了一块,淌着殷红的鲜血。 拉比阿说:“我带你去我家吧,我们有药。” 苏童对那地方还有些心有余悸,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要先去找顾川,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找,而通往宾馆的路在轰炸中被毁,回去的话,她需要绕过很长的一条街区。 拉比阿说:“走吧,现在外面很危险。” 苏童思索再三,只好点了点头,说:“好吧。” “我家离这儿很近了。” “这我比谁都清楚。” “……” 没有电,拉比阿的家像一个黑漆漆的洞,苏童没进门,坐在门槛外。 他给她拿了一点米分末状的东西,涂在她的伤口上,□□的肉被渍得有些痛,她锁着眉,问:“拉比阿,你确定这不是盐吧?” 男孩不懂她苦中作乐的幽默,狠狠瞪了她一眼。 苏童觉得他有趣,问:“为什么要帮我?” 拉比阿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说:“你没有告诉警察。” 她想他的意思是,她没有因为偷包的事情而报警。 “谢谢。”苏童看着他,伸出另一只手,表示善意:“在我们中国,这就叫做不打不相识。” 刚刚还将白眼翻得炉火纯青的拉比阿这时候忽然无比的腼腆,伸出手来的时候又想和她握手,又不敢,最后抓了抓头发。 苏童主动去牵他,看着他嘿嘿笑起来,拉比阿忍不住,也露出了门牙。 苏童等轰炸结束,街上的局势好了一些的时候立刻选择离开。 拉比阿指着她直摇头,说:“你这样不行。” 苏童不太明白,他在自己头上比划着:“头巾,头巾你有吗?” 苏童想了想,从包里拿出顾川给她买的那一条。 拉比阿摘了她的头盔,又教她脱下记者背心。 他将头巾包裹在她的头上,扎得很紧,一直包住口鼻。 拉比阿说:“在我们这儿,头巾比这些有用。” 苏童不理解:“为什么?” 拉比阿直耸肩:“他们爱抓记者,做人质。”他又做出他那个经典的“杀”的动作,手在脖子上一割:“他们喜欢受人瞩目。” 苏童这时候才明白顾川执意给她买头巾的缘故。 往回赶的路上,总觉得四周都是眼睛,谁都想抓她,于是边走边害怕。 枪炮声又像刀般,一下下凿在心脏上。 就是这么一路赶回来,像个孩子似的,巴巴地还想要等着他们表扬,却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论资排辈要不得啊,瞧她出来这几天,都被嫌弃成什么样了。 门被敲了一敲。 苏童以为是詹妮回来了,想也没想就将门打开了,却不料是个比她高太多的人。 酒店缺电,一整个过道只亮一盏小白灯,及到她这一处早已暗得只能伸手区分五指。 屋内也只开着盏小台灯,可无论光线有多弱,只要这个人过来了,走近了,站到她身前,闻着他的气味,辨别他呼吸的节奏……她也能认出来他。 空气被挤压压缩,汇到鼻腔进入肺里的时候,让她有细微的窒息感,她不自觉地靠上门边,借力让自己站稳。 苏童:“你怎么来了?” 顾川往房间里探进头来看了看:“你室友不在?” 苏童:“还没回来……你有什么事吗?” 顾川走进一步,台灯的光线得已打到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眼珠凹陷,眼底青灰,他因长时间没睡而疲惫不堪。 他忽然倾到她眼前,说:“我有事啊。” 她仰头不解地看他,愈加放大的五官之后,他热切的唇印了过来。 ☆、Chapter 36 苏童刚刚洗过澡,冷水的,水压又低,冰冷的液体慢着性子地落到她身上,接近零度的天气里,她觉得这和凌迟相比大概也差不了太多。 她头发尚湿,裹着厚实的浴袍仍旧冻得瑟瑟发抖,可也不知为什么,就在门开之后,顾川毫无迟疑地抱住她的时候,她忽然就暖和了起来。 更别提他身上炽热的温度渗透进来后,那股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将她熏得面红耳赤。 顾川两手捧住她湿漉漉的头,胳膊将她木愣愣的身子缠得死死,一人压,一人退,他们踉踉跄跄地走进门。 顾川将门踢了起来。 他随即背身将之牢牢上锁。 如果说之前几次的吻像是一场仲夏夜之梦里泛着米分色泡沫的小小插曲,是轻缓温柔带给人愉悦心情的餐后甜点,那这一次的热切掠夺就带着一点硝烟弥漫里两军对战的冷冽感觉。 第70页 连他身上的气味都带着烟土和火药的味道。 他像是等候千年却不可得,一着遇见便倾其所有,吻上来的时候带着冲动和急切……于是当回神的女人试图挣开这份强加的热情,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再又加重了一分。 他在她唇外肆掠,摧毁她仅有的一点神智,在她因呼痛而唇齿微张的关头,他毫无迟疑地将舌头直捣而入,缠着她的舌头,搅得她涎液直流。 他的手扯着头发,促使她被迫地仰头。他身体强压而下,他们折成一道绷紧的满弓,还是严、丝合缝地紧紧贴着。 力量悬殊的男人和女人,无畏的挣扎之后,她只有木愣愣地受着,就这么直挺挺地忍着,他却又饶过她的舌头,放过她的唇,来紧紧地和她拥抱。 这一夜的风仍旧刮得起劲。 冲上窗户的时候带着呼啸的声音,没掩好的一角吹起了浅黄色的窗帘,鼓起很大很大的一个包,突地破了瘪了下去,没多久又冲了回来。 寂静夜里,偶尔一两声枪响,紧接着有犬吠。 顾川紧紧抱着她,力气大地快将她肋骨压断。苏童徒劳无功地用手拍了拍他背,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松开。” 他像是没有听见,许久,他说:“苏童,我很早就回来了。” 他嗓子仍旧哑着,比先前还要严重,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说话之前吸好大的一口气,做准备,却还是冲不破,只发出撕裂的气声。 苏童的一颗心忽然无法抑制地软下来,他离开的时候,她说过,顾川,我要你早点回来……他一点都没忘记。 他忽然将她放开了,两只手去捧她的脸,借着台灯微弱的光线,他仿佛从未看过她一般地仔细打量,随视线一同落下的是他带着湿意的温柔的吻。 他几乎是带着虔诚地来吻她的头发,额角,五官和下颔,贴着颈线细密地吻到她耳后,含上她柔软的耳珠时,他说:“对不起。” 她颤抖着手按到他坚硬的脊背上,问:“对不起什么?” 他动作一顿,定了几秒,方才说:“我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个人留下来。” 他炽热的呼吸打在她最敏感的地方,她侧头去挤开他的脸,他逆着那方向转过脸来,冰冷的鼻尖相靠,他们唇与唇相对。 “后悔了吗?” “后悔。” “你一直在找我?” “对。” “在新闻中心?” “对。” “如果找不到我,一直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忽地蹙紧了眉,不让她说似的堵上她的唇。 高度紧张的昼夜之后,情绪和身体都紧绷到了极点。 若不是这提心吊胆的一整天虚耗了太多的力气,苏童也不会这样快地在这男人面前节节败退,缴枪投降。 她浑身酸痛,大脑迟缓,余下的一点力气在刚刚恰巧用完,只凭下意识驱动的时候,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只剩下了迎合。 顾川掐着她丰满的臀,将她柔弱无骨的身体紧紧压向自己。他高得太多,那鼓胀的东西可怕地抵在腰上,哪怕隔着厚实的衣服,仍旧有一股炽热烫得她忍不住一激。 苏童被放倒在散着自己东西的床上,只是顷刻间的分离,他很快覆身紧贴而下,温热的手将她腰间的带子一扯,她不、着丝缕的身体被剥出来,白花花的一片刺得他眯起眼睛。 突然有刷卡开门的声音,紧接着门把手被人一扭—— *** 詹妮扭了两下把手,开不下门,又刷了几次卡,仍旧不行。 她敲着门,问:“sue,你在里面吗?” 没过多久,有人将门开了下来,苏童穿着浴袍冲她笑了笑:“嗨,詹妮。” 詹妮狐疑着:“以为是门坏了,还想下去找前台呢,没想到是你在里头,做什么坏事呢,还把门给锁了。” 苏童讪讪:“谁做坏事了。” 詹妮一耸肩,直笑:“谁知道呢,黑灯瞎火的。嘿,你都洗过澡了,真好,这一天可真把人吓死了,你没事吧,后来你跑去哪儿了?” 屋子里黑,詹妮起初没瞧见里头还有一个人,将包往自己床上一扔,舒展双臂伸懒腰的时候才看到顾川。 詹妮将手猛地一收:“呀!” 苏童已经跟在后头忙不迭地开口介绍:“詹妮,这是我领导,顾川,你们之前见过的。我们,我们……刚刚在谈工作。” 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苏童管不了那许多,见詹妮借着光,眯起眼睛将顾川打量了一遍,说:“是的,是的,其实,sue,我不仅这几天见过顾记者,我还一早就认识他。” 她热情地去和顾川握手,说:“你好,顾记者,我叫詹妮,我看过许多你对我们国家高层的采访,你英文真的很好,人又睿智健谈,我喜欢你总能一针见血地吃透问题,把那群政客问得措手不及。更难能可贵的是,像你这样优秀的记者,还是一个帅哥,老天真的太不公平了。” 顾川态度坦然,说:“过奖了,谢谢你。” 苏童在一边打趣:“怎么听都有点脑残米分的感觉。” 詹妮乐得咯咯直笑:“sue,崇拜这样的男人可不丢脸。” 苏童小心瞥了顾川一眼,说:“你说得对,我也一直都很崇拜他。” 詹妮很是欣慰地拍拍她肩膀:“同道中人!” 第71页 苏童又向顾川解释:“今天多亏了詹妮,是她特地找我让我快跑。” 詹妮不以为意:“都是同仁,这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顾川这时候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要很认真地谢谢你。” 詹妮刻意地退了一步,看看苏童,又看看顾川,脸上一片狡黠的笑容:“这件事sue谢我是应该的,顾先生,你为什么也要谢我?” 苏童灰着脸:“詹妮。” 顾川没回避这明显的打趣,说:“谢你自然有谢你的原因。” “说说看呢。” “有两点。” “噢,还条分缕析。” 顾川一本正经:“第一是因为苏童是我们队里的一员,我身为队长,对她的安全负有责任。” 詹妮忍笑:“那第二点呢?” 顾川看着苏童:“第二点是因为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詹妮向他竖起大拇指:“顾记者,你非常的坦诚。不过麻烦你注意,sue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友情提醒,你的竞争对手至少有一个。” 苏童脸彻底黑了:“詹妮。” 明摆着是玩笑,又听到顾川一本正经地说:“我一定注意。” 詹妮说:“你们再谈会工作吧,我出去吃点夜宵。” 这鬼地方能有什么东西可吃?詹妮急于脱身,给这对人制造机会的借口太烂,苏童硬着头皮跟过去,轻声说:“詹妮,他马上就走了。” 詹妮扭头朝她眨眼睛:“谈吧,谈吧,我一定晚点儿回来。”她顺手将门带上。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苏童走过去将门敞开,回来的时候,拿手捂着额头直叹气。 隐在黑暗里的男人忽然问:“你手怎么了?” 大概是刚刚太着急,推他的时候把挣开了结痂的伤口,虎口处又有鲜红的血渗出来。 苏童看了一眼,说:“没事。” 顾川:“怎么弄的?” 苏童说:“真的没事,跑得时候摔了一跤,大概那时候弄到的。” 顾川在房里找到医药箱,她要接过去自己动手,他没让,拿酒精给她消毒,又涂了点药,再拿纱布缠上几圈。 他动作细致,异常认真,苏童瞥到他指尖淤青,好几个甲盖都裂了开来,于是问:“你手又是怎么了?” 他将纱布用胶布固定好,把手收回来,也说:“没事。” 苏童想到何正义之前说了半句就被他打断的话,大抵能猜出这样的伤是怎么个来历,不勉强,问:“你们今天拍到什么了?” 顾川:“白磷弹燃过后的地区,又顺便去了一趟周边救治的医院,回来的时候恰好遇上轰炸,我拍下了整个过程。没想到好几个国外媒体都喜欢这几段素材,纷纷要求转录,打咱们社的标志。” 苏童:“真了不起。” 顾川:“知道是哪个地方的轰炸吗?” 苏童没抢话。 “新闻中心。”他看着她:“我当时在大约四公里外的位置,起初没能认出来,等认出来的时候已经有炮弹落下来。我一动不动,坚持把它拍了下来。” 不是惊慌失措,不是喊人施救,只是一动不动,把它拍了下来。 哪怕知道自己的同事,爱人,就在里面,还是一动不动,将它拍了下来。 两个人许久都没说话,最后还是苏童先开的口,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幸好那时候我已经逃出来了。” 没有话题,两个人都沉默下去,黑漆漆的屋子更显得死寂。 苏童先开了口:“你回去吧,我累了,想睡了。” 顾川静静看她,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出来,苏童挪开脸,将之打断了,说:“今晚的事情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顾川很快离开。 临出门之前还是没忍住那句话,轻声说:“苏童,咱们重新开始吧。” 苏童看着他背影,觉得心里真的挺乱的。 ☆、Chapter 37 凌晨时分,苏童被密集的枪炮声吵醒,临床维持着昨晚的样子,詹妮一夜未归。 她动作很快地穿衣服,爬起来,站去窗边将窗帘掀开一个角。 隔着一个街区的距离,已是浓烟滚滚,穿着制服的军人坐在车上荷枪实弹。更远处,屋顶被削去一排,到处是断壁残垣。 局势恶化得比想象中要快。 苏童连忙洗漱,收拾完自己就往顾川那一层跑,没直接去他房间,看到戴晓吾和何正义的房门开着,就敲门走了进去。 戴晓吾见到苏童,好奇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苏童实话实说:“外面实在太乱了,我心里挺慌的。” 何正义刮过胡子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拿块毛巾敷着下巴镇定皮肤,见到她,客套地寒暄:“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苏童和他打招呼,说:“休息得……额,挺好的。” 戴晓吾插嘴道:“你心真大,刚刚才说外头乱,又是炮声又是枪声的,能睡得好?反正我一宿没怎么闭眼,我听隔壁顾队也够呛,大晚上睡不着出去了,老晚才回来,早上又开门走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溜了。” 话音刚落,顾川恰好走进来,问:“背后说我什么呢,我去哪儿溜了?” 他还是昨晚的那几件衣服,被烟熏得底色发灰的白衬衫,打领带,羊绒衫外头加了个皮夹克。就这么在外面转了圈回来,带着一身冰冷的湿气,头发上还凝着水珠。 第72页 戴晓吾立马蔫了,给他让位置,说:“顾队,来,坐这儿暖暖。” 顾川正瞥到房里站在一边的苏童,问:“昨晚睡得还好吗?” 苏童回望他一眼,没吱声,戴晓吾帮忙回答了:“刚刚才问过这问题,小苏说她睡得挺好的。” 顾川点头:“那就好。” “顾队,你呢,睡得怎么样?” 苏童心里不想理会,耳朵自己竖得直直的。 顾川说:“我也挺好的。” “哦,看来你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我看何哥也睡得挺不错,合着就我一个睡得不太好。”戴晓吾仔细盯了会顾川:“不对啊,顾队,我看你黑眼圈挺重,人也比昨天看起来憔悴。” 戴晓吾又去打量苏童:“小苏也是啊,脸色怎么这么差,下巴上冒痘了都,你就承认被吓得睡不着呗,大家伙又不会笑话你。” 顾川凉凉地笑:“你观察能力挺不错的嘛。” 戴晓吾还以为是夸奖,乐得直挑唇角:“就只有咱们何哥最神清气爽。” 何正义通达人情,只消旁人一个表情就知进退,本不想掺和进来。无奈戴晓吾那人是真傻,这房间里的尴尬气味都快把房顶掀了,他居然还能乐呵呵地和人说话。 他将人分开,说:“小苏,你去喊简梧吧,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几个一道去吃早饭,过会儿说不定还有新闻要上。” 苏童答应着往外走,还没走出门,顾川手机响了。 他声音很沉,说:“社长……” 苏童已经走出去,在简桐的房门外敲了敲。 早饭比前几日更差,今天只有三个又小又黑的面包,以及一杯凉水。 戴晓吾很不满意,说:“早知道给你们煮方便面了,就这玩意儿,居然要三十美金,他们这是明抢。” 何正义问:“什么时候这么抠门起来了?” 戴晓吾说:“不是抠门,我问过了,这儿的公务员,一个月的工资才不过是二十美金,人能吃得起这么贵的早饭吗?再怎么区别待遇,也不该哄抬物价到这地步,他们明显是宰我们这些外来人。” 何正义一点不惊讶,说:“不然呢,你有本事找个吃的又好又便宜的地方给我们住?” 戴晓吾被噎住了,说:“我也想啊,可这儿是政府定点的呀。” 何正义咬了口那看起来就惊悚的面包:“还不是嘛,你找不着合适的下家,又没地方肯给我们住,不宰你宰谁。慢慢忍吧小伙子,等回去了,有你吃香的喝辣的的时候。” 戴晓吾直叹气:“我也就是说说,家里当然好了,我现在成天就想着我妈给我做的饺子过呢。” 一直在旁听着没插话的顾川这时候说:“不用光想了,马上就能吃到了。” 大家都朝他望过去,有人倒吸口冷气。 隐隐都有些明白,就等着他解开谜题。 顾川果然说:“刚刚是社长的电话,要我们立刻回国。” *** 大家面面相觑。 戴晓吾很是沮丧:“顾队,我刚刚那就是随便说说的,饺子什么时候不能吃啊,只要不埋进土里,往后几十年都能吃得上。但咱们这出来一次不容易,之前陶队出事已经够曲折了,你可千万别吓我啊!” 何正义将手里的面包放进碟里,按上桌子,很焦急地问:“老顾,这到底这么一回事?” 顾川说:“你们自己也看到了,市里现在的情况很糟,而且局势恶化得非常快。社里已经接到消息,两派武装很快就会发生正面冲突,各种势力斗争下,这儿会有很长时间的硬仗要打。” 戴晓吾很不服气,抓着杯子想喝水,又咽不下似地搁下来,说:“这才刚来几天啊就走,前几天咱们发到国内的消息都播了,我看国内的反响挺大的,大家都感慨咱们的记者又一次跑到新闻的最前沿了。现在一有点风吹草动,又要撤退了,这不是打击人的积极性吗……你们,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简梧两手抱在胸前,倚在座位上,说:“有什么好说的,说破了嘴皮子又怎么样,能轮得到咱们议论吗。社里或许能松动,但我告诉你,这事儿绝不单是社里的意思,上面各方给着压力呢,轻易改变不了。” 她翻个白眼小声嘀咕:“回就回去,才好呢,早就不想呆这鬼地方了,打来起我就不愿意。” 没等来盟友,反来个唱反调的,戴晓吾急得直拍桌子:“何哥,何哥,你说几句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要是执意不走,谁也没法子将我们拉走是不是?我知道上面有压力,不就是怕咱们出事,他们位子坐不安稳吗,可只要咱们小心谨慎,最后能全身而退,不就好了?” 何正义长长吐出口气,尽管心里有一万个赞同,却始终没有回应。 他是真真切切经历过这事的,当年他们也是报着和戴晓吾一样的想法,一方面出于对简桐团队深入腹地的不服气,一方面仗着他们经验丰富,以为一定可以胜利凯旋,于是编造各种理由争取时间,折回战区。 只是现实永远比想象中来得残酷得多,那一次的铤而走险损失重大,以至于社里再肯派人员出来已足足过去了十二年,而吃一堑长一智,今时今日对他们的限制只会更大。 何正义看向顾川,带着隐约的一点期待:“老顾,你是怎么回答的?” 第73页 顾川正从裤兜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说:“能怎么回答?当然是同意了,一会儿就走,车我都让哈迪准备好了。” 戴晓吾这时颇有几分孤军作战的凄凉,冷笑道:“同意,你当然会是同意了,你和简记者一样,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来。而且临阵脱逃这种事,你十二年前就做过了。” 谁也想不到平日里最脱线的戴晓吾做了这个出头鸟,三句两句翻出一本多年前的老账,直刺顾川最不提及的一段往事。 几个人都站起来,苏童好心拉住欲走的戴晓吾,要他有话好好说,被戴晓吾一把推开了,说:“和你们能有什么好说的,好好出次任务,队里要么有人阴阳怪气的,要么有人谈情说爱的,是出来工作的嘛你们!” 何正义来扶苏童,喝止戴晓吾:“你别太过分了!”又看向顾川:“老顾,你说句话啊。” 顾川抽着烟,一手轻轻点着桌面,笑了:“你们让他走,他这样的我见多了。队里不是你当家,要是不想听我的,签个免责书现在就能走。你说得对,我十二年前就当过逃兵,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没还,现在再多背你这一条,也不在乎。” 戴晓吾气得七窍生烟,大步流星地转身就走。 简梧丝毫没被这阵剑拔弩张影响,在位子上直笑,说:“顾川,还真有你的,这话换成其他人,压根说不出来。” 一顿早饭吃得惊心动魄,大家最终不欢而散。 苏童赶着去找戴晓吾,在一楼大厅转了一整圈都没见着人影,不厌其烦地跑他房间也看不见人。 急得实在没办法,跑去敲开了顾川的门,顾川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何正义都不去找,你着什么急?” 苏童两眼瞪得浑圆,能不急吗,一般人听到他那番奚落的话都受不了,何况是心高气傲的戴晓吾! 顾川却说:“等着吧,出发前他一定能赶回来,一般人是一般人,戴晓吾能是一般人吗?” 她满脸不解,顾川说:“搁平时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有点委屈就无限放大,这会儿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只要上外头跑一圈,听几声枪响就会明白过来。会叫的狗不咬人,这话用人身上是难听了一点,但是这么个理,他就是一时想不明白,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 苏童还是惴惴:“那如果他想不明白,真的不回来了呢?” 顾川摇头:“不会的,他一个传送工程师,就是再想留,没有专业的记者配合工作,还是运转不起来。如果……” 他眯起眼睛:“如果真的不回来,那也只能出去找,不管多难,都要找回来。” 苏童叹了一口气。 顾川把视线落回到她身上:“我原本以为你今天会和戴晓吾站在一起的。” 苏童说:“不,我心里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说得没错,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肩上扛着许多人的希望,就这么回去了,我不甘心。” 顾川:“那当时怎么没说出来?” 苏童回避着:“队里有我这个想法的一定不止我一个,他们怎么不说出来。” 顾川:“我就是问你,你怎么没说出来?” 苏童受不了他那灼灼的视线,说:“没那么多为什么……我再去找找戴晓吾。” 临近中午的时候,何正义打电话来催大家动身。 苏童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没等来詹妮,写了张纸条搁在她的床头柜上,又再次从房间的窗户里看了一眼这座城市,这才离开。 哈迪仍旧热情地帮忙将行李搬去小面包车上,苏童坐进前面的商务车时,问顾川:“戴晓吾回来了吗?” 顾川将食指搁在唇前,指了指车里。 苏童弯腰一步跨上去,戴晓吾正坐在最后一排,双手环在胸前,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还真被顾川说中了。 ☆、Chapter 38 车刚开没多久就出了状况,因为现下严峻的形势和跑道受到损毁,机场已经停运了全部航班。 戴晓吾心里那没死的小火苗又冒了头,猛地坐起来趴到前排座椅上头,说:“既然这样,咱们就能有借口不回去了。” 顾川没理他,下车打了电话,再回来的时候说:“改方案了,我们走高速开车去c国,等到了那边再想办法转回国内。” 戴晓吾听得直闭眼:“这要到猴年马月啊,你们还是放我下车吧,我就在这儿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了。” 刚戴上蒸汽眼罩准备好好放松会的简梧这时候将罩子一扯,不耐烦地朝戴晓吾吼:“快,快停车,把这家伙扔这儿算了,来的时候没发现你这么啰嗦啊!” 戴晓吾又委屈地往座位上一倚,直愣愣地看着车顶。 其实两国接壤,靠得并不远,开车过去,路上没状况的话,二十个小时能到。 顾川和何正义约好了,和哈迪轮流开车子,为他减轻负担。 戴晓吾琢磨了下,觉得这事儿好像不对啊,又忍不住过来插嘴,说:“这个车是轮流了,那后一个车怎么办?” 立马齐刷刷射过来几双眼睛。 戴晓吾被赶到了后一辆车里。 简梧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说:“这下好了,车里总算是安静了。” 苏童却是提心吊胆的:“你们都不怕他把车开跑了?” 第74页 简梧乐得直拍手:“开走了才好呢,我就佩服他有种。” 苏童听不惯她的冷嘲热讽,替戴晓吾打抱不平:“他人至少挺称职。” 简梧挑眉:“说谁不称职呢?” 苏童心想谁回答我当然就是说谁。 可这话说出来像小学生斗嘴,实在没意思,咬了咬牙,忍了。 简梧一撇嘴:“那你也跟着他一起去后面那辆车好了,你们两个称职的一起开回去,正好一个当记者一个当传送。要不要我帮你喊停车?” 两个女人的战争,聪明的男人最好不参与。 听到这会儿,顾川却不得不出来喊句话,冲她们说:“都少说两句,也不看看现在外面是什么形势。” 简梧冷笑:“又不是我先起的茬。” 苏童果真就向外望,平坦宽阔的高速路上一眼看不到头,居然仅仅只有他们紧紧相随的两辆车。 两面是一望无际浅黄色的沙漠,沙子不细,多是大颗粒的石子,看起来脏兮兮的。虽然长着一层低矮的灌木,也是灰扑扑光秃秃的,没有叶子。 没过多一会儿,路上就开始出现一些坑弹,从烧焦的痕迹来看,还是新鲜的。远处时不时有轰隆隆的炮声,像打雷。 简梧正拿耳塞堵着耳朵,说:“算了,眼不见为净,睡会儿。” 苏童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此刻得以安静倚去座位。 车子颠簸,人又疲劳,很容易瞌睡,苏童没多会儿就沉入梦乡,中途被喊起来吃了点干粮,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再醒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乳白的光线绸缎般流淌下来。月色里,两辆小车驶得很急,开了大灯,笔直的两个圆筒射出去,照到很远。 这个时段,正轮到顾川开车,何正义坐副驾驶,哈迪在苏童隔壁位置,都睡得很熟,间或出来几下呼噜声,车子一晃就又堵回去。 她和顾川恰好坐个斜角,很容易就借着这晚的月光看到他背影。他修长的手上夹了一支烟,因为顾及车里的人一直没有点上。侧脸坚毅,此刻无波无澜,只是弧线美好地呈现着。 顾川忽然轻声说:“不睡了吗?” 苏童心脏一提,不确定他和谁说话,直到自车内的后视镜里看到他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过来。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脸沐浴着寡淡的月色,白得几乎发亮,连忙将视线挪过去了,透过乌漆漆的窗户看向外头的荒原:“睡多了。” 苏童:“咱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顾川:“天擦亮的时候就该到了,过了边境口岸就差不多能安全了。” 苏童:“哦。” 过了会,顾川又说:“你头巾还在吗?在的话,就尽早戴起来。” 苏童依言照做,去包里翻找,又问:“你们怎么办?” 头巾是为了尽可能的不让人看出他们是外国人,苏童和简梧有头巾,他们几个男人怎么办? 顾川说:“没事儿,现在还没到剑拔弩张的时候,用不着把神经绷得那么紧。大不了有人过来的时候,喊他们脱了外套挡一挡。” 苏童说:“那你呢?披个外套开车,更怪异了吧。人家绕到前面一转头,望你脸上一看立刻吓得不行:这、这‘女人’下巴上怎么还有胡子。” 顾川振振有词:“这就更好了,把他们吓都吓坏了,直接溜之大吉,咱们胜利凯旋后,请你写篇报道发到国内,说不定能登上热搜。” 苏童重又来看他,说:“一点都不好笑。” 顾川说:“太累了,连幽默都没力气了。” 苏童问:“你这么累,不会把我们带跑吧?” 顾川说:“这我不敢保证啊。” 苏童凝眉打量他:“那我不敢睡了,我就在后头好好盯着你,防止你中途犯困做出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顾川笑起来:“你想看我就直说,何必找这些借口,” 苏童在后头翻了个白眼。 *** 凌晨的时候真的到了边境,高速公路上至c国的零公里路牌从眼前闪过。 顾川下车去通关,将事先就塞进了美金的证件递出去,几个穿制服的男人很高兴地接过来,简单查了下两辆车上的人和物就宣布放行。 何正义也醒了,扛着摄像机往下跑,不停地拍着这道最后的屏障,不停地拍着他们来时的路。 顾川和何正义商量是不是在走之前,给这儿的人最后来一次采访,被车里的苏童听见了,打开车门就想下来。 苏童说:“我来帮忙做翻译!” 顾川按着她戴着头巾的脑袋,又把她塞了回去,关门前沉着脸说:“你在车里好好呆着。” 何正义已经对这儿的人指了指他的摄像机,用自己极其生涩的阿拉伯语简单说:“能不能采访?” 方才还喜笑颜开的一群人忽然变了脸色,将何正义一把推开,不停说“不行”,后面冲出来一个举着枪的男人,黑洞洞的枪眼直对他们。 他们恶狠狠地说:“不许采访!” 车上的人都吓了一跳,苏童贴着车窗玻璃,眼睛瞪得老大。外头,顾川几乎是立刻就把手举起来了,妥协地说:“没有采访!没有采访!” 战乱时期,人的精神高度紧张,谁一个不小心叩响扳机,一把枪打响,所有人都会跟着开枪。 没多一会儿,顾川额上就已经出满了汗水,他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心跳,等时间过去,等大家镇定,这才将何正义推上车子,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第75页 出了边境没多远,领事馆找的当地地导的车子停在路边等他们,地导带路,将他们顺利领进城区,安排了宾馆给他们住下。 大家都往楼里搬运自己的东西,苏童扭着脖子姗姗下来,顾川看到了问怎么回事,苏童埋怨地望了他一眼,嘴硬:“没事儿。” 顾川想了想,问:“是不是刚刚我按你的时候太用力了?” 他想拿手帮忙揉一下,被苏童很灵活地避开了,说:“真没事儿。” 顾川拧着眉准备将她抓回来,何正义站在台阶上喊他:“老顾!” 顾川一个走神,被苏童立马滑手泥鳅似地逃了,顾川只有追着她身影看过去,咬着牙。 何正义冲顾川走过来。 顾川问:“怎么了?” 何正义说:“刚刚的事,谢了。” 顾川不以为意:“说什么呢。” 何正义掏了打火机伸到顾川面前,顾川叼着烟,低头下去就着他手里的火点燃了。 何正义这时候说:“老顾,还记不记得咱们头一次出来,也差不多就是这片区域吧。你那时候刚出大学校园不久,我也算是个愣头青,还不知道怎么找新闻呢,听到哪儿打架防火了就火急火燎地跑过去,往往刚一赶到地方冲突就结束了。” 顾川吐出口烟,笑笑:“你老了,开始想着回忆过去了。” 何正义说:“可不是嘛,最近老是想到以前。脑子里好像开了一本书,过去发生的都一点点写在书页里,翻过来翻过去,发现最忘不了的还是十二年前的那一次。那之前咱们历练过几年,有了经验,彼此又有默契。市里刚开始有骚乱的时候,大家都往爆发冲突的地方赶,唯独你要往市政厅跑,我扛着摄像机一路跟着,果然就被你遇到了赶着善后的高级官员,你举着话筒上去采访的时候,我拿摄像机把你们拍进来。传出画面以后,大家议论纷纷,国外媒体感叹,世界的热点地区终于有了中国记者的身影。” 顾川问:“你到底想说点什么呢?” 何正义长舒口气,说:“老顾,我们搞摄影的,自己拿着镜头,东拍西拍谁都可以入境,唯独只有自己不行。这世上谁不虚荣啊,谁不想出风头啊,能一直让我坚持搞这项事业的动力还不就在于那份成就感。大家看到新闻,只要感慨中国人也能捕捉到这世界的独特一面,中国人也能深入敏感热点的第一线了,无论出境的那个人是谁,我都觉得特别欣慰。” 何正义说:“老顾,你能不能给我个实话,社长是怎么和你说的,撤退这事儿究竟是社里下的决定,还是怎么着。” 顾川反问:“不都一样吗?” 何正义追问到底:“究竟是怎么样?” 顾川将烟抽了,扔到地上,拿脚踏了踏,说:“听简梧说什么了吗,就她说的那样,社里没有什么具体态度,但上头有压力加下来,走是无奈之选。” 何正义连连点头:“我就知道,大家都是做新闻出生的,成天想的也都是做好新闻,没那么多弯弯绕,其实社长、总编包括下面的一溜人,都是和咱们想得一样的。” 顾川不由地细细打量何正义,说:“正义,你说话我怎么越来越不懂了,社长他们想得是什么,咱们想得是什么?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戴晓吾附身了。” 何正义倒不言语了,从车上拿行李,说:“老顾,过来给我搭把手!” 顾川觉得何正义有点反常,但是在哪个节点上不同以往,他又有些说不出来。 顾川把注意力多匀了一些在他身上,而他并无任何一样,始终一如往常的样子,合群但不多话。 直到第二天一早,大家一道吃早饭的时候才发现了不对劲,这么多天以来同行的五个只剩了了四个。 戴晓吾将房间、厕所、阳台、床下翻找了两边,这才冒着汗地过来宣布:“何哥不见了,联络不上,行李也拿走了。” 哈迪紧跟着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 顾川两手揉着太阳穴,向苏童确定:“他说的什么?” 他心不在焉,只听到“不见”这个词。 苏童抖着嘴皮子,急得眼圈都红了:“哈迪说,装咱们行李的那辆小面包车不见了。” ☆、Chapter 39 队里最老成持重的何正义跑了。 气氛不佳,大家心里都压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尽管还不是八九不离十,但种种迹象都往这推测上无限靠拢。 都没什么心思吃早饭,几个人跟着顾川挤上电梯,往何正义他们住的房间去找线索。 何正义没晨练的习惯,但不代表他不想在这地方逛逛,记者该时刻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他带着摄像机外出找线索也是极有可能的。 顾川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进到他房间。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望个透彻,戴晓吾的行李搁得靠里,临过道的这床是何正义睡的,被子有用过的痕迹,床头柜上搁着没喝完的半杯水。 可不就是走了的样子吗,大家都沉默着没吱声。 尤其是昨天给大家留下过深刻印象的戴晓吾,正缩手缩脚地往一边窗帘里扎,巴不得世界能忘记他。 顾川怎么可能放得过,锐利的眼神一把揪住戴晓吾,问:“你们一个屋,你就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戴晓吾拼了命地摇头:“顾队,你也清楚的,昨天我一个人恨不得开了十二小时的车,回来的时候直接累瘫了,吃过午饭就开始睡,别说是动静了,楼塌了我都不一定能知道。” 第76页 简梧没忍住笑起来,顾川余光瞥着她,对戴晓吾说:“你严肃一点,这不是件小事,出了什么事,咱们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戴晓吾弱弱说:“我也知道啊,何哥太贼了,居然把枕头塞在被子里,这房间灯光弱,乍一看还挺像有人躺在里面的。早上起来的时候,喊了几声没理我,我猜他昨天太累了估计起不来,就没多想。刚刚回来才发现这里头的玄机。” 简梧在旁直哼哼:“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昨天就你上蹿下跳地要留下,说不定是和何正义串通好的,他走你装作不知道,然后你再找机会跟过去。我说,咱们可得把另一辆车看好了。” 戴晓吾喊冤:“简记者你别害我啊,我要是想走早就跟着他一道去了,何必要留在这儿受你们质问。顾队说得没错,我在队里,受他指挥,应该听他的话,独木不成林,就是当时留下了,又能怎么样?至于何哥的事我是真不清楚,你们要还不信我,那就算了。” 简梧扁扁嘴:“这就开始推卸责任了,说得倒是挺好听的,但这世上赌誓发愿来撇清责任的可多着了,你不必玩这一招拿我们当傻子耍。” 横竖都是她有理,戴晓吾急得差撞墙:“顾队,顾队,你来评评理。” 顾川已经在房里搜寻开来,头也不回地说:“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你们有精力就帮着找找他留下什么东西没,不然就都给我滚回房间去。” 被子正被一掀,枕头被碰得落去地上,露出白色床单上的几张纸。苏童跪到床上,一把拾起来,说:“这是不是何摄影留下来的!” 顾川已经看到了,一步跨到她身后,抓着她手展开来看。 两眼左右扫动,一张看完,又抓着她手抽出下一张。顾川脸色彻底变了,走到房间一角的椅子上,扶着额头思考。 顾川一离开,戴晓吾和简梧都凑过去。 可不就是何正义留下的。信写的简单,无外乎就是向大家诚恳道歉,承认自己单独行动的过失,但也告诉各位他心意已决,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 后头附了一份免责书,澄清这件事纯属个人行为,与顾川与其他队员都没有关系。并立下了生死约定,如果四十八小时后没有消息,就请直接向社里上报有关于他的失踪。 信的末尾是他单独给顾川写的话,“老顾”的称谓之下,仅仅只是短小的一行字:我做了领导想让我们做但不好说出来、广大电视观众希望我们做的事情。 他说得心安理得,说得理所应当,他对顾川没有歉意。 苏童将信折好了又递还给顾川,顾川将之塞进口袋里,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主意,他喊来戴晓吾,说:“你去问问使馆那边的人,什么时候安排我们回去。” 戴晓吾赶忙跑到床边,说:“行,我这就问,他们给过我号码,让我随时打给他们。” 简梧说:“你有什么想法?” 顾川说:“想法是有,但不是什么好想法,就看你们肯不肯配合我了。” 简梧皱着眉心看他,仿佛能预见他接下来的话一样,说:“顾川,你可要保持冷静。” 顾川淡淡一笑,说:“先听听看戴晓吾那边的情况。” 戴晓吾正通着话,手里拿只铅笔,边嗯嗯嗯一路点着头地记录些东西。 电话一挂,戴晓吾抬起头来,说:“顾队,使馆那边的人说,最近这边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他们要处理的事情挺多。等忙过这几天,会有工作人员过来接我们,到时候看去哪个城市做哪趟飞机。” “大约还要多少天。” “四五天吧,最多不超过一周。” 顾川像是自言自语:“四五天是吧,四五天的话……” 所有人都等着他下一句话,顾川说:“这事先不告诉社里,我一会儿就开车去追正义,我尽量在这几天内赶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简梧年纪最大,阅历也最多,请她代替我的位置,你们两个小的都要听她的指挥。” “……” *** 简梧又好气又好笑:“顾川,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顾川眼神发凉:“现在还有开玩笑的时间?” 他往自己房间走,所有人都跟在后面追出去。 简梧排头一个,一手叉着腰,满脸不乐意的样子:“顾川,我说过了,保持冷静,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别跟着做傻事好吗?” 顾川不分辩,只说:“要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你自己好好把握吧。”随即将行李箱拖出来,一把扯开了上头的拉链,取出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简梧鼓着腮帮子,牙关都咬得发酸,试图去抢他的包,说:“怎么着,顾川,你还准备打持久战了是不是?” 顾川:“我是预防万一。” “什么预防万一啊,我就是不许你去!”简梧抓着他包底边,奋力一甩,刚刚装进去的衣服带着硬币、钢笔落了一地。 戴晓吾和苏童都在一边站着,轮不上说话。 顾川视线一瞥,不管简梧,先将这两个推出门外。苏童尽管不吱声,眼里的光笔直又不甘地直刺上他。 阖门的那一瞬,她将手卡在门缘,拧着眉地反抗,顾川心里叹了一声,掰开她手前用力握了一握,眼中隐忍。 苏童的脸终于消失在关起的门外,一回身,简梧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顾川将地上的东西一个个捡起来,堆到床边,去扯被她紧抓住的包时,一字一顿地说:“简梧,我得去。” 第77页 这儿距离祖国十万八千里,横跨两个动荡不安的国家,他们五个就是一个坚不可摧的集体,没有人来帮他们,他们自己要帮自己。 缺了哪一个,无论在哪,有多困难,也都要不遗余力地找回来。 简梧说:“我们再去催一催使馆的人。” 顾川说:“来不及的,早走一秒就早追上一秒。” 简梧喊道:“总要有人陪着你啊!” 顾川说:“有哈迪,还有同来的另一个驾驶员阿勒夫,他们都是经验老道的好向导,我跟他们在一起会很安全。” 简梧眼内一闪,坐到床边,手上的力气渐渐松了,被他将包抽了过去。 顾川说:“他们俩我就交给你了,一切都等我的消息,如果我赶得及回来,这事儿就让他过去,回到国内谁也不要多提。如果我赶不及回来……” 简梧目不转睛地盯向他,顾川说:“如果我赶不及回来,你就领着戴晓吾和苏童跟着使馆的人先走,帮我们报失踪吧。” 简梧脑子里被顶着电钻似的疼,一双手将头发抓得凌乱,顺着前额滑到脸上,捂着鼻子眼睛歇了好一会儿。 顾川这个人平日里像一罐子温吞水,能开玩笑,说再过分点的话也不放在心上,工作起来就渐渐沸腾,你稍一越界,就被溅出的水点子给灼到。 简梧知道他的决定根本无法撼动,说再多除了白费口舌外就只是惹他讨厌,索性再也不言语,两手一撑站起来,径直往门外走。 顾川将东西理好,去给哈迪打电话,吩咐他将车里的油加满,在想还是不是有其他东西要准备的时候,门被敲响。 顾川几乎立刻猜到来人,将电话挂了,准备走去开的时候,来人已经推开了房门。 苏童背着她一直随身带的背包从门后挪进来,脸上是因为着急而聚起的一团红晕,米分扑扑的,像三月开的桃花。 顾川皱着眉问她要干嘛。 苏童拿脚将门踢上,一眨不眨地看向他:“我跟你一起去。” “……” ☆、Chapter 40 苏童两个大拇指卡在背带里,说:“路上多一个人好照应。” 顾川将床头柜上的东西理整齐,又将刚刚简梧坐过的地方铺平了,向外走的时候苏童故意撑开手挡到他面前。 往左去,她也往左,往右去,她亦往右,顾川按着她肩膀将她拨开了,从摆着实物的桌上拿了几瓶矿泉水。 往回走的时候,苏童终于没沉得住气,扯着他袖口,说:“顾川,你说句话啊。” 顾川将矿泉水插、进背包两侧的网兜里,说:“早饭吃饱了吗?” 苏童一怔,眨巴眨巴眼睛,有点跟不上他思路:“还、还行吧,五分饱,刚刚没怎么顾得上吃。但我包里有饼干,路上要是饿了,就吃点饼干。” 顾川说:“那么麻烦干嘛,餐厅还没关门,你再去吃一点,吃过了和他们出门走一走,转累了回来就睡觉。” 苏童拧着眉头,说:“你是不是又想玩什么‘睡醒了就能见到我’的把戏?” 顾川淡淡笑道:“这算是什么把戏啊,是教你好好休息。” 苏童这才意识到这男人把她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全给忽略了,四下一看,去拿他的包,往肩上一甩,说:“咱们走。” 还没迈出一步呢,顾川两手一伸,捞上她腰眼,手一收,她整个人往后一连退了几步,连包带人地摔到他怀里。 耳边敏感,打着旋的风呼呼而过,熨帖而来的他薄唇温暖,滑过白嫩长着柔软细毛的耳廓,他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隔着一个包的距离,他将她搂在怀里。对面的镜子里,他垂着头细细看她侧面,脸上的表情平静而柔和。 苏童忍不住心跳一滞。 顾川说:“你在这儿等我,我把他找回来,我们一起回国。” 苏童咬着唇摇了摇头。 他去抱她的时候毫无预兆,放开她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从她手里将背包取过来,说:“乖啊,现在每浪费一秒,正义都会多走远一米。” 他揉揉她乌黑的短发,说:“去吃饭吧,或者逛逛,我这就走了。” 苏童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将门关起来,说:“顾川,你不能把我丢在这儿,万一又和上次一样,我遇到轰炸了,上哪儿有第二个詹妮来喊我?” 顾川说:“这儿不在战区,哪儿来那么多不长眼的炮弹。” “可你也说过,冲突和战争是随时都可能爆发的。” “戴晓吾和简桐都在,一有什么事,他们肯定会喊你的。” “可我和简梧有矛盾啊,她老是瞧我不顺眼,你不在,万一她要处处针对我怎么办?” 就和个一心要糖而不得的孩子一样,编出一大串的理由,希望得到关注的同时,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的。 顾川敲了敲隔壁的门,戴晓吾开门出来,顾川指了指苏童,说:“你把她给看好了,别让她到处瞎跑。” 戴晓吾连连点头,说:“放心吧,顾队,保证完成任务,那我不下去送你了!” 顾川说:“送什么送,等着回来接我吧。” 刚一转身,手被人紧紧抓上,扭头来看,苏童皱着一张小脸,不服气地看着他:“顾川,你骗人呢吧。” 顾川挑眉望过来。 第78页 苏童:“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顾川:“……” 苏童:“你说你以后再也不会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戴晓吾:“……” 顾川朝戴晓吾凉凉睨了一眼过来。 好像无意中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的戴晓吾回过神来,和只乌龟似的,尽管意犹未尽,仍旧把头往房间里一缩,十分识相地坐到最靠里的一张椅子上。 苏童说:“这才几天啊,你就把自己的话给忘了?” 她死死抓住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挣得雪白。 顾川盯着那一处半晌,缓缓笑起来:“你不是说,不记得那一晚的事了吗?” 苏童被噎得反应不上来,顾川已经来掰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悬殊的力量教她一步步败退。 直到他将她整个的松开,脸上的神情坚毅。 他转身而去,苏童没有再追。 没意思的。 没用的。 他说了一就是一。 *** 相临的另一道门开,出来个黑卷发、棕色皮肤的年轻男人,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密长得能挡太阳。 苏童认出那是另一位司机阿勒夫,只见过几面,话都没说过。就连这样的一个陌生人也能跟着顾川,偏偏她不行。 她这样想着连个招呼都懒得打,直到阿勒夫主动向她问好,她方才应付了事地朝他点点头。 阿勒夫说:“你们都不和我们一起走吗?你也不?” 苏童没精打采:“他不许我去。” 阿勒夫努嘴想了想,说:“不去是正确的,现在回去确实非常危险,你看电视了吗,我们的首都已经一片火海了,而且昨天一天失踪了两名美国记者。” 苏童心内一紧:“美国记者?知道是谁吗?” 阿勒夫摇头:“新闻里没有细说,但是有猜测是恐、怖组织趁乱劫持了他们,如果是真的,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向政府索要赎金。” 苏童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詹妮和汤姆,转念一想,即便不是他们,是其他人受到伤害,也是她不想见到的。 阿勒夫说:“我得走了,哈迪应该已经将车加满油回来了。” 苏童还在想着什么,又听到他问:“嗨,我叫阿勒夫,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苏童回过神,说:“你可以喊我sue。” “sue?”阿勒夫笑起来:“名字和你的人一样美,我但愿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到。” 苏童有口无心地附和着:“但愿吧。” 阿勒夫向她恋恋不舍地挥了挥手。 苏童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什么—— “阿勒夫!” *** 出发的时候天还是好好的,没走多久忽然就下起大雨。 刚刮过一阵沙尘,雨水裹着沙土,还没落到地面就成了浓浓的泥浆,砸到挡风玻璃上散成一朵朵黄色的花。 雨刮器一刷,整个都糊了开来,蒙蒙一片看不清道路。车速很慢,顶着接近零摄氏度的低温,车里的人不得不将一扇窗子打开。 顾川时不时自窗子里探头去看路况,不多一会儿,头上、脸上、刚换的皮夹克上就已经满是泥浆。 道路两边的沙漠蓄得住水,但随着水量的变多,沙子慢慢上涨,本就泥泞不堪的路上漫起吃饱了水的黄沙,一开过去,溅起老高的泥。 世界变成一片黄色。 轮到哈迪开车,感慨这一场大雨不是时候:“白天还好,有光,到了晚上,开着大灯也难走。” 顾川问:“这一片雨能下到哪儿?” 哈迪说:“顾,你看看这片黑云,一眼望过去根本到不了头,我猜这阵雨的范围会非常广,而且早上看新闻时,也预报说国内今天许多地方都会有雨。” 短句可以,长句一多,顾川就不太理解,哈迪手舞足蹈,英文阿文混用,好不容易才让顾川听明白。 顾川想这样挺好,雨下这么大,地上泥泞湿滑,路况又差到极点,何正义一个人开车,很快就会疲劳。何正义那样心细谨慎的人,哪怕为了赶路也不会冒险开车,中途一定会停下来休息,运气好的话,半路上说不定就能正好遇见。 哪怕是错过了,他也可以去酒店和他汇合,政府定点记者入住的就只是那么一个,他不住那儿能住哪儿?兵荒马乱的城市,他敢选别的地儿? 顾川说:“我们一定能找回他的。” 很强的心理暗示,脱口而出的时候不自觉用了中文。 哈迪听不明白,感慨:“你真应该把那姑娘带上的。” 顾川侧头望他,眉心似蹙,哈迪以为他听不明白,拿手比划着自己的头发,说:“短发的那位。” 后头阿勒夫忍不住插嘴:“sue!” 哈迪:“对对!sue!” 顾川靠着车门,看向窗外,泥点子打到他面孔,拿手一擦,甩出去。 顾川说:“不带她也行。” 哈迪说:“翻译,有用!” 顾川说:“她翻译不行。” 车后座忽然“咚”的一声。 顾川自后视镜懒懒看过去。 阿勒夫紧张兮兮地说:“没事,没事,我腿踢到门了!” 顾川又重复了一遍:“她就不是专业的。” 哈迪说:“凑合用,都什么时候了。” 第79页 顾川说:“不能凑合,到了市里我找个比她好的。” 车后座又是“咚”的一声。 阿勒夫又弱弱举手:“对不起,又、又踢到门!” 顾川向后转了下头,心想这人什么毛病。 本来只是几个小时的路程足足开了大半天。 雨丝毫没有变小,反而有越来越大之势,空气被洗刷得干净,然而地上汪起水洼,偶尔没看清自一个弹坑中碾过去,水像瀑布似地飞起来。 还没看到零公里的那块牌子,车子就被拦了下来。 临近边境的一段已经被完全封锁,荷枪实弹的迷彩服们跑到车前,做出射击的动作,逼得他们停车。 顾川头皮一麻。 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会下雨,但包里有一张一次性雨披。b国停留的时候,酒店有大型的水上设施,分雨披的时候顾川拿了一份。 本打算到过境口岸的时候就套上,此刻被杀得措手不及,列兵将车门一开,挥着枪杆示意他出来,其他人搜查这辆车。 顾川连忙举起双手跳下来。 雨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顾川抹了把脸,将一只手摆平到他们面前,手里是他的证件。 还是老规矩,护照里头夹着美金。多少次的经验告诉他,钱这玩意大多数情况都起效,没想到这一次递出去的时候却遇到阻碍。 列兵将他手一下打开,说:“我们的国界已经封锁,你不可以通过这里。” 手一松,护照直接落到地上,顾川举着双手蹲下去捡,来不及洗净上头的污秽,不甘心地说:“对不起,我是记者,来自中国,帮个忙好吗?” 他再次把钱递过去,列兵不耐烦地拿手推他的肩部,说:“退后!退后!记者也不行!a国已经有记者失踪,你们不能再次进入!” 哈迪这时候急忙跑过来按住顾川,在他耳边轻声说:“顾,别这样,咱们再找别的办法,还有其他路!” 顾川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有人大喊,问车后备箱里有什么。 顺着声音望过去,车后门已开,一张灰色毯子下有东西在瑟瑟地抖。 顾川几乎是立刻就想通了整件事,几步跨过去,大声说等等。 列兵们已经拿枪挑开毯子,露出一张雪白的脸。 下一秒,顾川挡在枪口前方。 ☆、Chapter 41 车里开起了暖气。 热风自出风口噗噗地往外跑,没多会儿,窗子上就起了雾。 顾川拿手擦了擦,水汽凝成剔透的珠子滑下来,光亮的玻璃上印出一张莹白的脸,眼睛又黑又亮,紧紧注视着他。 顾川又叹了口气,从包里抽出一块干净毛巾,扔到这人脸上,说:“给自己好好擦擦。” 苏童一把接住,又立刻交还过去,说:“还是你先擦一擦吧?” 顾川推开她的手,苏童木愣愣地将毛巾在脸和头发上比划了两下,又递还给他,说:“我擦过了。” 顾川:“……” 顾川忍着心头的那点火将毛巾扯过来。 刚检查车子的时候,列兵一掀毯子,她蜷在后车厢那儿一脸无辜地瑟瑟发抖。 黑洞洞的枪眼对着,把她吓坏了,本就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口气吊在嗓子眼怎么也提不上来。 顾川冲过来挡着,解释这是他的同事,他往他们怀里塞钱,说这只是个吓坏了的女孩子。 一杆杆枪已经挪开了,车上却又有状况,苏童坐起不成,忽然身子一扭从车上滚下来,正好摔进一滩污泥里。 水贱得大家一身。 顾川连忙将她一把抱起来,身边围着的那群兵一阵哄笑。 来就来了,坐车上就坐车上了,只是检查一下,让你好好呆着,怎么还有人能好好地从车上摔下来? 顾川看着她那一脸泥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托着她后脑,一手拿毛巾在她脸上乱擦。 纯棉的毛巾前一秒还是雪白,这一秒就已经是乌黑了。 苏童被毛巾堵住一脸,喘不过气,抓着他手腕,含糊不清地说:“你轻点。” 她自己都没发现这阵声音带着撒娇的口吻,顾川心里一软,将毛巾从她脸上挪开,换了个面,再下手的时候就轻柔了许多。 她脸上全是沙土,混着雨水染到头发里,顾川很仔细地帮她擦过去,沿着脸颊到耳廓、颈线,手无意一触,便是细腻温热的触感—— 顾川将毛巾又扔回她怀里,说:“把自己收拾干净。” 苏童扁了扁嘴,想这男人实在反复无常,又思忖着他怎么还没问她怎么来的,就听他说:“马上开到集镇,给你找辆车子,你回去。” 苏童刚擦干的脑袋,又被泼了一盆子冷水似的,从头皮一路凉到脚底板,刺得她一阵激灵。 苏童说:“我不。” 顾川已经和开车的哈迪说了和刚刚同样的话。 苏童听得着急,说:“我有本事跟过来一次,就有本事跟过来第二次。” 顾川浅笑:“你挺有能耐啊。” 苏童当仁不让:“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呗。” 顾川说:“那你后路是谁啊?” 往后一转头,坐最后一排的阿勒夫本是听不懂却很认真地听着他们争吵,两道光火辣辣地射过来,他连忙将脑袋扭向车窗做无辜状。 顾川回瞪苏童:“你别把这当儿戏行不行,我这不是出来兜风的,路上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状况。” 第80页 苏童说:“我没把这当成儿戏,你也不用担心我的生命安全,我敢说和你呆一块比和那什么简梧要保险得多。” 顾川一嗤:“谁担心你的安全,我是怕你给我惹麻烦。” 苏童:“……” 话不投机半句多,苏童索性跷着二郎腿,两手往胸前一抱,倒在座椅上睡觉。 天要塌,等真塌了再说。 她一脸无赖的样子教人没半点办法,顾川看着她湿漉漉的一身,开始后悔检查车上行李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自己了。 到达最近的小镇时,天已全黑。 哈迪将车停在一家小饭店前,问顾川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按计划行事,先吃饭,吃过饭后帮她找司机,再将她安全地送回去。 哈迪和阿勒夫先下车去点菜,顾川慢了一步喊苏童,只是一连叫了她几声都没人应,架子大得很。 顾川说:“你就是再怎么生气也不行,说送你回去就回去,赶紧起来吃饭。” 苏童还是蜷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顾川:“……” 一静下来,除了雨点砸到车顶炸开的脆响,就是她一下一下沉重的鼻息。 顾川蹲去她身边,轻拍她肩,说:“苏童?” 车顶的阅读灯被开下来,橘黄色的灯下她眉头紧皱,脸颊一片绯红。 她总算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顾川,到哪儿了?” 顾川拿手贴上她额头,脸沉了下来:“苏童。” 苏童:“啊?” 顾川:“你最好不要发烧。” *** 发烧这种事要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话,那真是邪门了。 苏童坐直了身子,两只手捂上脸颊,半晌,异常认真地说:“顾川,我发烧了。” 顾川:“……” 四个人坐到店里先吃饭。 没有什么好东西,老板做了几块饼,就着热茶就是一顿晚饭。 苏童嘴上很犟,说自己生病的时候何其倨傲,何其暗喜,恐怕心里的小人早就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等真地从车里出来,吹到凉风,立马泄了气,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说,坐下来的时候半边身子倚到桌上,也不肯吃东西。 老板以为她娇气,吃不惯,板着脸问他们这对东亚面孔的人来自哪里。 顾川实话实说,又表明来意,问他有没有见过开面包车,和他们同样面孔的人。 老板摇头,说:“没见过,也是来自中国的记者吗?” 顾川说是的。 老板直感叹:“我们在电视里看到过中国的消息,那儿是个很美的地方,也很富饶。我们这里比不上中国,可和对面的a国相比,我们已经好得太多太多了。 “姑娘,你吃不下我做的饼是吗,这里过去,没有多少公里,那儿的人为了活下来,已经开始吃垃圾、吃树叶了,离他们上一次接收救援物资,已经是去年10月,东西刚刚发下来就被武装人员抢占,一公斤面米分要120美元。” 别人地界上,遇到一个有玻璃心的老板,苏童决定还是该用认错来争取宽大处理,连忙虚着声音向他说对不起。 一边顾川听得糊里糊涂,问苏童他讲了些什么。 苏童将头枕在手背上侧脸瞧他,好暇以整地说:“你还是先去找个专业点的来给你翻译吧。” 顾川:“……” 吃饭的后半段,她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虚弱无力地倒伏在桌子边。 哈迪拉顾川去一边商量,强调不能在这时候让她一个人贸然回去。 顾川一扫桌边的苏童:“你去问问这儿有没有房间。” 会做饼的玻璃心老板也经营家庭旅馆,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条件,就是家里二层小楼空出来的几间客房。 哈迪没多会儿跑过来,丢给顾川一把钥匙,说:“我和阿勒夫住一间。” 顾川指指自己和苏童:“怎么只有一把,还有个她的呢?” 哈迪抓着饼咬了口,含糊不清地说:“就两间,你们俩住一块吧。” 顾川自认没在哈迪面前和苏童有过哪怕一分的亲密,可他就是这样斩钉截铁地知道他们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 哈迪看出他脸上的疑惑,说:“这姑娘失踪那次,你找她都找疯了;你对她说话那么重,她还处处跟着你……是你女朋友吧?” 顾川没再说话,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将苏童架到房里的时候,人已经有些迷糊了,前脚刚让她坐到床边,他一松手站起来,她立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在钻风的后车厢里窝了一下午,又在边境受到惊吓滚到泥水里,她不能再穿着湿透的衣服睡觉。 顾川拉她坐起来,问她:“能不能自己脱衣服?” 苏童艰难咽了口唾沫,闭着眼,去解外套,动作慢慢悠悠的,实在考验人耐性。 都这种时候,共处一室了,还有什么好矫情的,顾川将她手打开,帮她将衣服解了,直到贴身的内衣—— 她穿紫色的保暖内衣,被捂得半干不湿,袖口领口仍旧有深色的水渍。顾川心一横,把这些也扒了,教她赤、条条地滚进被窝里——他这才想起其实自己的衣服也还湿着。 哪来得及换一身,要做的工作还没完,顾川先伺候她把药吃了,又拧了条湿毛巾搭她头上帮忙降温,这才拿冷水把脸和头洗了。 第81页 没完,赶忙下楼找老板要了几根绳子,在屋子里横了几道,把湿了的衣服拧拧干,一件件挂上去,房间里立马飘起了奇形怪状的彩旗。 他们随身带的装备也都一一取出来,擦干净水渍,搁在干燥的桌子上,一个没留意按开了她的相机,进到了相册。 起首的第一张就是他站在台阶上抽烟的照片,身前的街道一如往常,只是不远的地方升起滚滚浓烟,时间定格在他离开的这天上午。 再往后,是他在餐厅吃饭的照片,他翻阅当地报纸,完全瞧不明白,眉心锁着,一手还端着装着冷水的杯子。 还有他坐在车上的照片,只是侧脸,视线不知注视着哪一点;他在新闻中心工作的照片,眼帘低垂,钢笔抵着下巴;他在陌生的繁华街头,单手插袋,仰首看天;还有…… 顾川将相机关了,心中难以平静。 一转头,苏童将自己包得如同一个蚕茧,只露出半个烧得发红的脸,身子蜷在被子里瑟瑟地抖。 他坐过去很轻地摸上她的脸,她眼珠滚动,急促地呼吸,问她是不是难受,她微微睁开眼睛说:“冷。” “冷?” “好冷。” 顾川又捧了一床被子,几乎想也没想就将衣服脱了,只剩下捂干后贴身的一层。他钻进被子里将她紧紧搂到怀里。 这是几乎不带任何情、欲的一个拥抱。 他一手绕过她脖颈,抚摸着她微湿的头发,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说:“不冷了,咱们不冷了。” 她身子滚烫,却抖如筛糠,有热源贴上来,便向阳的藤蔓般缠绕上来,四肢都紧紧锁住他。 他微微向后仰着看她,一张莹白的脸上像是蒙着雾气,睫毛沾着的泪滴晶莹欲滴,嘴唇靠着他锁骨的位置……他知道那里有多柔软美好。 喉结滑动,身体已经渐渐不受控制。 夜还很长。 ☆、Chapter 42 苏童晚上发了汗,那困在身体内精力旺盛的一只小兽终于在下半夜的时候安静下来。 身上黏糊糊的不好受,她翻了个身子将自己陷入枕头的另一边,手和脚搁到被子外头。空气湿润但凉爽,毛孔微张刚刚畅快地呼吸一口,就有温热干燥的手将之又抓回被子。 又被拦腰抓住,这手的主人往后一收力气,她就像只脱水的鱼被轻而易举的控制。直至搂进一个温暖的胸膛,又像是回到了梦里的天堂,摇着尾巴地轻松驰骋。 亮着一盏橘灯的夜里,有个男声压抑地说:“别动了。” 她像是睁着眼睛,却又看不清东西,目之所及是一白色的光,转瞬而又沉沉睡过去。 是几声狗吠喊醒了苏童。 一夜过去,小小的集镇渐渐恢复了热闹。 农家人起得早,隔着一道篱笆和邻居对话,今天吃的什么早饭,待会儿几时出门,去买点什么吗,当然需要了,家里住进了人。 谁家的小孩放开了嗓子地哭,不知被谁塞了个糖就抽抽搭搭的停下来,像卡了的磁带,吱吱呀呀的做结尾。 各种声音绕在一起,缠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毛线球。 她踩在线的这一头,记起自己曾经听过的类似片段。 那还是小时候的某些天,父亲还在的时候,漫长的工作后休假,他带她去他成长过的地方,有鸡鸣,有狗斗,有炊烟,乡邻吆喝的声音比鸟叫好听。 她小小的一只裹在厚实的棉花胎里,不着急爬起来,等爸爸带着一身露水将她捞起来,她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由着他穿衣。 他手凉,碰到她,她不舒服地哼一声,他就往手心里呵口气,搓一搓。她已经笔直地倒下去,摔进棉花堆,爸爸用手抓她痒痒,她咯咯笑着滚来滚去…… 此刻一张嘴,居然真的笑起来,直把自己笑得睁开眼,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漆黑,深邃,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苏童渐渐把昨晚的事情一点点从大脑深处拾起来,记得他喊她脱衣服来着,记得滚进被子里冷得直打战来着,记得死死抱住一个热源来着…… 再往后想就红了脸,苏童默默往后退了退,再退了退,煞有介事地拿被子裹住自己,然后看到他那双眼睛平倒是静如波,气氛就更显得尴尬起来。 顾川这时候坐起来,说:“要是觉得好点了就赶紧起来,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苏童不太确定那个“我们”里包没包括她在内,想问,但此刻却有更值得关注的东西吸引着她。 顾川只穿了一件灰色背心和同色的三角裤,紧身的,上半身的肌肉被修饰得很好,宽厚的背阔肌,紧实的胸肌,轮廓分明的腹肌,再往下……苏童咽了口唾沫。 顾川尽量背对着她,已经将自己掩饰的很好,还是被她紧盯的视线捕捉到下头撑起的夸张一块。 他将绳子上晾着的裤子拿下来,甩了两下抻平了,两条腿套进去,将那一处压了几下放进去。一转头,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看着那里。 顾川拿起一边桌上的冷水喝了两口,齿龈冰得发颤,拿舌头抵了会儿,还是没忍得住,迎上她毫无遮挡的视线,说:“看哪儿呢?” 苏童也不加掩饰,回答得几乎理直气壮:“看那儿。” 顾川心中冷嗤,步步逼近,跪上床来,说:“好看吗?” 第82页 苏童说:“你没给我看,我怎么知道好不好看?” “……”顾川当即头皮发麻:“怎么说话呢,是不是女人?” 苏童抬起下颔:“这么说话就不是女人了?就许你看我吗?”她伸出手摆出“v”形:“两次。” 不知道是随着她生过病的哪根筋烧坏了,他一步跨到她身上,扯着那只在面前乱晃的手往床上狠狠一按。 被子掀起来,她雪白的胸脯现在冰冷的空气里,白得像是落地的雪,白茫茫一片,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她因为剧烈的呼吸而身体起伏,雪白的松软跳动摇颤。他忍得口干舌燥,终于俯身一口含上米分色的尖端。 …… …… 她已经皱紧了眉,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喊:“顾川!” “我在听。” “我怕。” “怕什么。” “怕……疼。” 苏童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他看见眼中所蓄的那汪深泉忽地燃起烈火,熊熊焚烧开来。 他身子压得很低,声音沙哑:“苏童,别怕。” 别怕,把一切都交给我。 那一瞬间的意、乱情、迷如同中了蛊。 苏童拿手抚过他后脑,一直触到他额角的伤口上,来来回回地抚摸。 他身心猛地一颤,很温柔地吻着她,仍在含糊不清地说:“别怕。” 身体像是被硬生生掰开,打开了一扇门。 疼痛明明种在身下,她又觉得有异样的充实和满足。 他们血肉相连,水、乳、交、融,仿佛一条纽带将彼此紧紧系牢。 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谅解的。 小脾气,前女友,第三者,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分手一次就嚷嚷起我好痛苦,我要死了…… 都市丛林里每天都要上演的肥皂剧,他们也做过主角的肥皂剧,在这座随时可能颠覆的城市,在那些轻易可逝的生命面前,薄脆的像一张经年泛黄的纸。 他们都是见过生死的人。 他们都是死里逃生过的人。 她妄想能有一天可以与他比肩。 穿好衣服的顾川帮她清理了喷洒在腿上的热液。 擦到她那里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腿,想要收拢,他拿手挡开了,说:“现在害羞可来不及了。” 苏童把手挡在额上,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开来,忽然听到他问:“发烧都好了吧?” 一时间如临大敌,苏童抓了抓头发,说:“还有点热,头也晕。” 顾川说:“不昏过去就行,不影响你坐车子回去。” 苏童两肘一撑,支着自己坐起来,说:“你还要送我回去?一个人?” 顾川正将被子放下来,顺势一包,将她紧紧围在里面,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他跪坐到床沿,将她抱在怀里,下颔抵着她头顶。 苏童翻着白眼往上看,说:“顾川,你这叫始乱终弃。” 顾川幽幽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使的美人计。毕竟这年头,干爹,干女儿,下属性贿、赂上司,潜、规则什么的太多了。我到底是个男人,美色当前受不住诱惑,大家也是能理解的。” 苏童紧裹着被子,像条虫子似地昂起头,直凑到他面前,说:“顾川,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的,你这是倒打一耙。” 顾川垂着眼睛看她,似笑非笑:“谁知道,你可是有过前科的。” 苏童知道他指得是她找简梧开后门的那一次,一点也不回避,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顾川:“愿闻其详。” 苏童说:“其实答案没那么繁杂,当时就是一个劲地想气你罢了。” 顾川一蹙眉:“嗯?” 苏童:“我知道简梧这人和我不对付,瞧我的眼神都带把刀呢。她那时候约我喝咖啡,拿工作这事儿来羞辱我,要我在进华兴社和你之间做选择。我这个人是不聪明,可我也不傻啊,一个梦寐以求的工作和一个大名鼎鼎的顾川相比,当然是后者比较重要了。” 顾川一嗤:“你这言行明显不一致吧。” 苏童乐呵呵地笑:“别急啊,我还这还没说完呢,那段时间咱们俩不是正闹矛盾嘛,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等到我回去之后仔细一想,对自己说,苏童,就是答应了她又能怎么样啊,你不仅得到了好处,还能被简梧献宝似地将这件事告诉顾川,他要是在乎你的话肯定被气得要死,他要是不在乎你——” 话说得正到兴头上,她突然断了,顾川摇了摇搂在怀里的女人,问:“不在乎你的话怎么样,怎么不说了?” 苏童吸着两腮,满脸不高兴地说:“要是不在乎的话……” 支支吾吾半晌还是没下文,顾川看着她越来越白的脸,蓦地笑起来,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自己被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些东西给气着了。” 他像抱孩子似的将她放到臂弯里,去啄她的唇。 而原本只是一心想着让她转移思绪的,没料到自己吻着吻着就变了调。 他将她深深压进柔软的床榻里,身子倾覆下来,冲动地沿着她下颔细密地吻到她前胸。 忽然有人敲响房门。 两个人都是一怔,苏童按着他埋在她身体上的脑袋,低声说:“——别闹。” 第83页 哈迪的声音:“顾,你们起来了吗?老板带来了何的消息。” ☆、Chapter 43 苏童刚一起身就痛得想缩回床上了。 方才配合运动得时间太久,现在猛然一动,四肢百骸都像是要散架一样。 反观一边窗台前站着的顾川,完全神清气爽,简直岂有此理。 顾川正忙着收拾整理东西,几个照相机和摄影机都还能用,只是特地带过来的海事卫星电话出了问题。 这儿的沙尘如碾得极碎极细的齑米分,弥漫在空气里,渗透进每一个角落,再昂贵的设备拿出来也和老古董一样。 顾川按了几次开关机键,毫无反应,猜想大约带来的时候就已经出了问题,不然苏童这次逃脱,简梧再怎么和她不对盘,起码也会拨个电话给他。 倒不知道是喜是忧。 扭头一看还在床上磨蹭的苏童,说:“是不是等着我给你穿衣服呢?” 苏童拿手捂着小腹下方,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他还真就拿了她的一件毛衣给她套上,那满脸不高兴的小脸露出来的时候,顾川刮了下她的鼻子,说:“又不用你花力气,怎么能这么萎靡不振。” 苏童红了脸:“……” 顾川:“以后加强锻炼,再多适应几次就好了。” 苏童:“……” 苏童觉得顾川厚脸皮的时候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话她真的没法接。于是只是默默顺从地将胳膊伸进毛衣里,他再扯着下摆往下一抻。 苏童说:“好了,我自己来穿,你先下去吧。” 顾川将裤子拉过来给她:“不急。” 苏童坚持:“你先下去吧。” 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被顾川看得清清楚楚,此刻睨她一眼,问:“苏童,你这有意思么,都住一个屋了,分开下去就能撇清关系了?” 说归说,他还是先开了门出去。苏童瞧见他一脸不乐意的样子,傻乎乎地笑了笑。 下楼的时候,阿勒夫和哈迪都在,围着昨晚的那个小桌子吃早饭。 没什么大花样,仍旧是饼和热茶。不过因为病情缓解,又消耗过大,所以觉得今早的东西分外可口。 边吃边喝,阿勒夫却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仔细瞧着她。看得人实在不自在,苏童将头发掖到耳朵后面,将脸偏过去。 阿勒夫这时候问:“sue,你今天气色特别好。” 苏童咬着手里的饼,说:“我平时气色不好吗?” 阿勒夫说:“也好,但今天特别的好。” 苏童:“……” 阿勒夫问:“是因为发烧好了吗?你昨晚可真吓人,好像随时能晕倒一样。” 苏童乐呵呵地说:“是好很多了,现在已经没那么烧了,就是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反复。” 阿勒夫说:“sue,你领导可真是个好人。” 苏童:“怎么个好法呢?” 阿勒夫:“老板这儿只有两间屋子,他没有地方,你又生病,他就特地和你住到一间,方便能照顾你。” 苏童一嗤,是啊,照顾着照顾着,最后还滚到一起去了。 阿勒夫一脸真诚:“他把你照顾得可真好,现在这样热衷付出的领导可不常见了——哈迪,你干嘛踢我!” 一边哈迪被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 阿勒夫连忙拍他后背:“你吃得太快了,看,呛到了吧!” 苏童满脸尴尬,顾川正端着一杯冒热气的开水坐到她身边。 顾川看了眼桌边的人,说:“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阿勒夫问好:“早安!” 顾川冲他一笑,对苏童说:“张嘴。” 他另一只手里是颗雪白的药丸,靠近她嘴边,她头一低,捧着他手将药吞进嘴巴里。 顾川又赶忙将杯子挪到她嘴边,说:“试过温度了,不烫。” 她顺从地喝了一口,咽下药就说不要了,顾川还是不肯挪开杯子,去扶住她后颈,说:“多喝一点热水。” 一边阿勒夫看得呆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去回望哈迪,一脸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哈迪早就被他蠢得受不了,这时候狠狠瞪过去一眼。 老板从外头匆匆过来,拎了两篮子的饼和一篮子鸡蛋,问:“我把这些放到哪儿?” 顾川说:“先摆着吧,我们待会儿拎车上去。只能凑到这么多是吗?” 老板苦着脸:“已经很不容易了,先生。” 顾川点点头:“非常感谢。” 哈迪问:“刚刚你说听到了我们朋友的消息,现在又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老板说:“有的有的,刚刚我去弄这些东西的时候又和他们再确认了一次,他们说确实有一辆三轮小车来过,在店里买了一点吃的就立马走了,那人长得瘦瘦高高,架着一副眼镜,是东亚人的长相。” 苏童翻译给顾川听,顾川说:“你问问他,正义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老板说:“向了东南方向,他想出边境是吗,那儿确实有一条路,可是近来设立了许多哨卡,想要通过非常麻烦。” 顾川说:“我们会有办法追上他的。” 又看向其他三个人:“吃完了我们就走。” 苏童埋头啃着手里的饼,大气不敢喘,直到偷偷摸摸上车时,顾川一把拉着她的胳膊,问:“你真的不回去?” 第84页 苏童摇头:“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 顾川想了想:“路上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状况,你必须听我的话。” 苏童一阵雀跃:“遵命!” 不过谁也没想到的是,路上出现的第一个状况居然会是顾川。 *** 车开出几小时后,在加油站停下。 想确认时间的顾川这才发现,腕上的手表居然不见了。 这事儿着实有点不寻常,平日里他对那块表一直挺重视的,睡前必定脱下来搁床边,到了第二天再戴起来。 昨天下了车后,因为一心想着苏童的病情和在要不要送她回去的两难中徘徊,人始终处在一种焦虑的状态。 后来为她忙东忙西,睡觉都顾不上,以至于表的事情他真是给忘了,或许习惯性地摘了,或许没有,搜肠刮肚半晌,他居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大家都下车放松的时候,顾川一个人把车上翻了个底朝天,随身带的背包成了受害的重灾区,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包东西全被扯了出来。 没有,哪儿都没有,他在一团乱里坐在椅子上点烟。 苏童恰好过来,一把抢过他的打火机,说:“顾川,你搞什么,这儿可是加油站!” 顾川这才回神,将烟收起来,说:“我疏忽大意了。” 阿勒夫和哈迪都爬上车子。 哈迪说:“咱们继续赶路吧。” 顾川说:“先等一等,咱们走了多远了?” 哈迪说:“没有两百公里,也有一百五了,怎么了,顾?” 顾川说:“我想回去。” “回去?顾,你这玩笑可不好笑。” 顾川说:“我有东西没带来,我猜是丢在那家店了。” 哈迪问:“重要吗?不重要的话能不能就算了,是这样的,顾,如果我们现在往前赶,说不定很快就可以追上何,可如果这时候回头再来一次的话,何说不定就已经出了边境了。” 这一番对话实在有几分熟悉,苏童去看顾川,等他的回复。 顾川并没回答,此刻拿手用力捏了捏眉心,沉默。 等了几秒,他终于妥协,说:“好,咱们赶路吧。” 方才还精神奕奕的男人一下子无精打采,苏童心里讶异,帮忙整理他扔的处处都是的东西时,问:“你丢了什么?” 顾川说:“没什么。”将她手里正折着的衣服拿过来,自己又展开来重叠了一次,垫到包的最里层。 去拿落在地上的一支笔的时候,袖口上缩,露出一截胳膊。 苏童匆匆一看,起初没觉得哪儿不对,直到那手臂上白了的一块在脑海里晃过两趟。 她忽然想起来了,说:“顾川,你是不是把表丢了?” 顾川手下动作一顿,又不露声色地掩盖过去,说:“算了,丢就丢了。” 苏童将笔从他手里拿过来,抓着他手腕,问:“那表很贵吧?” 顾川说:“没啊。” 苏童:“你还是想回头去找,对不对?” 顾川:“没啊。” 苏童:“顾川!” 顾川将东西一放,往椅背上靠过去,说:“苏童,你能不能先别问了。” 他将窗子掩开一点,让风透进来。 雨已经停了,天气却没半分好转,天仍旧灰蒙蒙地罩着一片荒漠,四处都吹着萧瑟的风。 顾川为自己点上烟,烟过肺里,吞吐几次之后他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迎上苏童关切的目光,他说:“那表我戴了十几年,除了每天晚上睡觉前拿下来,就一直没离过身。” 苏童是见过那只表的,不过第一面就闹得不愉快,它懒洋洋地躺倒在表盘里,连个走慢的面子都不给,直接就停了。 表盘上有些划痕,表带也很旧,然而戴表的这一位很小心,哪怕是它已经是如此高龄,和人见面的时候还是亮闪闪的。 有多昂贵的表才能让一个这样的人留恋这样久的时间? 苏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猜出这背后的故事了。 她立刻拍了拍哈迪的椅子吸引他主意,说:“哈迪,咱们必须回去。” 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她,哈迪一惊:“sue,你在说什么,我们已经开出这么远了!” 苏童还是说:“我们必须回去,再多耽误一刻,就离得更远一点,我们必须立刻调头。” 哈迪不可能由着她胡来,去求助于顾川:“顾!” 苏童催促:“回去!” 顾川能听懂她刚刚的话,此刻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苏童说:“顾川,那表是不是简记者送给你的?” 他身子一颤:“……” 顾川将烟掐了,来抓她的手:“苏童。” 苏童回握住他,说:“顾川,你先听我说,你必须让哈迪调头回去。如果你今天不能拿回这块表,你一定会放在心里惦记一辈子。 “我是个很小气的人,我可以允许你有过过去,有过你爱的人,留着她带来的记忆,留着她送给你的礼物,但你不能惦记她一辈子,连块表也不行。 “何摄影有经验,他能照顾好自己,咱们也一定能追上他,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先把这件事先了结了。” ☆、Chapter 44 表果然还在那家店里。 老板早上打扫房间的时候在楼梯一角发现了它,表带和表盘分了家,一看就是上下楼时不小心掉的。 第85页 顾川稍一形容,他立刻就从房间里拿了出来,问:“是不是这一块?” 刚一看到表带,就知道这是自己的无疑了,顾川将之接过来,说:“就是这个,谢了。” 老板诧异:“这块表这么珍贵吗,你们都走了那么久了,还要回来取它。” 顾川瞥了一眼正和哈迪他们围在桌边专心吃午饭的苏童,说:“也没什么贵不贵的,就是舍不得丢了。” “这表很老了吧。” “对。” “都已经停了呢。” “是啊。” “该换就换一个吧。” 顾川摸了摸上头留有划痕的表面,说:“是啊,该换了。” 大家吃饱喝足,方才又重新回到路上。 顾川一直在修表,发条已经上到最紧,按上表冠的时候,秒针还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原地。 苏童凑过来看,他手指正翻检表盘,修长白皙,指缝干净,比这块表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顾川抬眼看她,抓到她视线,说:“睡会儿。” 苏童摇摇头,问:“你这表怎么回事,又不走了吗?” 顾川说:“是啊,这次好像不管怎么弄都不走了。” “你会修表吗?” “不会。” “不会你当然怎么弄都修不好了。” 苏童将表一把抓过来,说:“我来瞧瞧。” 顾川:“你连表都会修?” 话音刚落就见她煞有介事地握着表一阵猛摇。 顾川:“……” 苏童一脸认真地说:“以前我看我爸爸都是这样修表的,一不听话了,就骂它两句,再拿起来好好教训一下,准保能乖乖听话。”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顾川都不忍心提醒她机械表芯根本不能这样剧烈地晃动,说:“你爸爸这方法倒是很新奇,教训一下我懂,但为什么要骂几句?” 苏童说:“有讲究的。我爸爸说万物皆有灵,你和它说话,它尽管不能回答你,但它是能听得懂的。” 顾川:“有成功的例子吗?” 苏童:“有啊,我们电视机坏了,怎么弄都弄不好,我就说你要是再不出影,我可就把你扔了,然后一掌拍它上头,再开的时候居然就好了。诸如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 顾川不禁笑起来:“厉害,厉害,没想到你爸爸还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你肯定非常崇拜他吧。” 苏童说:“这世上能有孩子不崇拜爸爸的吗?” 顾川说:“这倒也是,不过之前从没听你提过他,你们多久见一次面?” 她笑脸一僵,将手里的动作渐渐停下来,说:“我们都快十二年没见过面了,要不是有他照片,我都快要记不清他样子了。”她把声音低下去:“他很早前就去世了。” 这却又是未曾让顾川想到的。 她个人资料上的社会关系一栏只填了妈妈,不要求严格政审的前提下,写到这种程度已是可以过关。 他只知道她父母离异,她跟着妈妈,父女感情也许并不融洽,但从没往这一方面多想。 顾川去揉了揉她的脸,说:“对不起,我居然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苏童往他手上蹭了蹭:“没事儿,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又努嘴看了看还是纹丝不动的表,无奈地递到他手里:“对不起呢,还是没让它走起来。” 顾川接过来又看了看,说:“算了。” 苏童:“你这表是什么牌子的?” 顾川指着表盘上的标志,说:“积家,听过吗?” 苏童两只黑眼睛骨碌一转,心想这表名字还挺接地气的,说:“听过啊,菜场经常有得卖,鸡架鸭架什么的,回来熬成高汤便宜又美味。” 顾川:“……” 顾川直起腰,倒在自己座椅上笑个不停,把苏童闹得一头雾水,问他笑个什么,他很促狭地看她一眼,说:“对的,做这个表的就是因为喜欢啃鸡架才取了这么个名字。” 饶是蠢蛋也知道这话里的嘲讽了,苏童扁着嘴直拿余光扫他,顾川先喊了停,说:“好了,不逗你,没听过也情有可原,这表一直挺低调的。” 苏童说:“我比较关心贵不贵。” 顾川又过来刮她鼻子:“贵,当时钱还值钱,这表花了八万才拿下来。” 顾川:“这是我十八岁时,简桐送给我的礼物。一次我们逃课逛街时看到的,当时我一眼就相中了,不过价格太高连进店的勇气都没有。谁知道她记下来了,花了一整个暑假的时间打工挣钱,攒了五千块,这才把表买回来。” 苏童:“一个暑假能攒五千块已经不少了,可五千也不够啊。” 顾川:“哦,她问她妈妈要了七万五。” 苏童:“……” 苏童直叹气:“你们这种高层次的恋爱,我这种烧火丫头一点也不懂。” 顾川逗她:“高层次也有高层次的烦恼,所以现在放低身段接接地气,老那么高高在上地端着也挺没趣的。” 要不是哈迪和阿勒夫都在,苏童现在大概已经跳起而殴之了,此刻两手一抱,气呼呼地说:“你这表再好、再贵,现在不也停了嘛。” 顾川说:“我这表是摔的。” “摔的?” “嗯,我跟她提分手那天摔的,以为她起码要挽留一下,谁知道她会立马答应起身就走。我心里又急又气,无处发泄,就把表拿了摔到地上了。表面当时看起来倒还好,但是机芯坏了,后来花了很多钱才修好,不过回不到以前了。” 第86页 顾川微垂着眼睛,很平静地述说一件往事,表坏的往事,让人听起来,却像是在说一场恋爱的解体。 一时冲动里怒下的狠手,让感情蒙上阴影,即便后来心有不忍,花了再多精力进行维系,却也只是时灵时不灵,总有一天要走到尽头。 就和这块表一样,再精细的工艺,再精心的保护,其实早已从内部被一点点的击垮侵蚀,在那些曾经说好分秒不差的时间里错了节拍。 如果记得没有错,这大概是顾川第一次和她提到和简桐的那段过去,说得不紧不慢,但也并非无波无澜。 苏童清楚地知道,简桐这个人在他的心中仍旧占着一席之地,尽管一直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却像是个鬼影一样,在她每每得意忘形的时候就出来吓她一下。 这个老男人啊。 苏童嘀咕着:“你怎么当时不把自己摔了呢。” 顾川说:“是啊,那时候还年轻,要有现在一半沉稳也就没后头那么多事了。” 苏童直拧眉,往他面前凑过去,牢牢盯死他眼睛:“我听你这话怎么还有几分想复辟的意思了。” 顾川说:“想想罢了,复辟这东西历史上多少先人搞过,最后成功的基本没有。” 苏童牙齿都酸得疼,直从牙缝里嘶气:“顾川,你还真是始乱终弃的典型啊,不行,从今以后我得要时时刻刻都跟着你,不然哪天你出门绕一趟转身就把我给忘了。” 顾川说:“欢迎监督,你吃醋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 他也往她那边凑了凑,冰凉的鼻尖触到鼻尖。 就像是猛然间按下某个开关,一过了安全距离,身体里就有种熟悉又陌生的热度上升,冲得头皮又酥又麻。苏童说:“你才爱吃醋呢,我和汤姆多说一句你都给我脸色看,还凶我,有你这么公私不分的人嘛?” 心里却仍旧是怕他,忙不迭地将眼睛挪开了,欲要直起身,顾川已经一手按住了她后颈,衔上她柔软的嘴唇。 苏童惊得直抽气,急道:“前面有人呢!” 他们坐第二排,哈迪和阿勒夫正在前头闲聊,一个问离哨卡还有多远,一个回并不清楚,待会儿该换人开车了啊,好啊,当然没问题。 苏童出了一身汗,拿米分拳砸他:“顾川啊!” 顾川很低很沉地喘气,混沌里终于睁开眼睛,听到她的顾虑,伸出手往他们脸前一挡。 “……”掩耳盗铃吗? 他已经又将眼睛闭起来,轻撬开她口齿,吞入她多话的舌头。 一车之内的两个世界,刺激得教人眼前发白,头脑昏眩。苏童只觉得身体里的热度陡然直冲极值,血液被煮得咕嘟咕嘟沸腾。 到底有没有人知道,在这样荒芜寂寥的异国他乡,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吻着这样的一个女人? 向晚的时候,他们到达第一个哨卡,国家提高了警戒,搜检比任何时候都要严格,他们带来的相机、摄像机更是重点对象。 顾川给苏童戴好了头巾,要她坐在车上别下来,她忙着往护照里塞钱的时候,顾川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顾川说:“这次不给钱了。” 顾川让阿勒夫将在那镇上买来的饼和鸡蛋拿下来,分给这里的哨兵,本来还绷着脸的年轻人们居然很快喜笑颜开,和顾川讨论起邻国的局势。 他们用这个办法一路通行,哈迪连连竖大拇指,夸顾川有办法。 苏童不理解,顾川说:“你没听那个老板说吗,靠边境的地方得不到及时的补给,人们开始已经吃垃圾、吃树叶。哨卡也好,边关也好,这儿四面什么人都没有,荒郊野外的一个孤点。给钱已经不管用了,但你给他几张饼,一点鸡蛋,能管他几天饭。” 听得苏童一阵佩服:“真有你的。” 顾川说:“做什么事都要靠脑子,你以后想做什么,也要先用脑子想一遍。” 他说得一本正经,言辞之中带着淡淡的责备,苏童一怔,直到他把她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拽过去,这才想到他话里的深意是什么。 刚刚他和哨兵说话的时候,她蜷在位子上,偷偷开了自己的照相机拍照来着。 顾川说:“这儿对新闻的掌握很严格,说不许拍照就不许拍照,别给自己惹麻烦,你忘了正义被人用枪指着的那一次了?” 苏童低着头,说:“知道了。” 开了相机,翻出她刚刚拍的相片,顾川边翻边睨她一眼。 很长的一组照片,却只有他一个人入画,或是他看天的侧脸,或是他夹着烟卷的手指……还有一张他朝她望过来,被她在一瞬间按下快门。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看向她的时候居然能带着这样温柔的笑容。 顾川皱着眉心,然而嘴角上扬,小声说:“……你这拍得什么狗屁。” ☆、Chapter 45 度过边境,又到故地。 雨停之后,沙尘渐渐大了起来。窗子上只剩下黄茫茫的一片,能见度降到了二十米左右,不开窗,车子里也充满着呛人的土腥味。 路边不时闪过烧焦的汽车,有小轿车,也有大巴士。顾川不敢倦怠,既要观察外面的路况,又要紧紧盯着开车的阿勒夫,防止他打瞌睡。 然而一入到夜里,苏童的发烧又严重起来。 顾川喂她吃了药,要她躺去后座,拿她的背包做枕头,给她垫在颈下。 第87页 座位长度有限,她蜷着身子,正微微发抖,两手拉着顾川的一只手,鼻息很重地喘气。 顾川将两人带来的衣服全盖到了她的身上,又让阿勒夫把空调开到最大。 她面色潮红,身体滚烫,额上分明已经出了细密的汗,还是冷得直哆嗦。 顾川心陡然一颤,将她半抱起来,自己坐去一头,让她半边身子偎依到怀里。一只手抚住她后背,一只手摸着她脸,要理顺她头发似的拿手一遍遍梳着。 苏童身上难受,更加一点也不亏待自己,在他怀里扭过来扭过去,不找到最舒服的姿势绝不罢休。 她像只虫子似的拱来拱去,脸在他下腹擦过来擦过去,嫌弃他这裤子不平整,又提了提他裤腰。 顾川几次弓腰躲闪不及,手在她脑后轻轻一拍,低声说:“别闹了!” 她黑黢黢的影子埋在他腿根—— 车里空调开得大,烧得顾川火气也旺,喉头干巴巴的,像外头一样刮起沙尘。 她打定主意折他寿来的吧。 苏童被他敲得脑壳里一阵响动,幸好已经调整好姿势,往那地方顺势一躺,两手抱着他窄腰,舒舒服服地靠着他。 可没过几秒就后悔了,贴得极近,她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 她脸刷得更烧了,害羞地想往后退一退。 不是惺惺作态,欲擒故纵,虽说大家都是这样熟的老熟人了,苏童一开始还真是打算挪开来着。 只是他插在她发中的手没收到讯息,很用力地按回她的头,等再和大脑连上线要克制地分开她,苏童已经得到了不正确的暗示,迟疑中将手绕到他前方,覆了过来。 顾川呼吸立马短了一拍。 顾川低头看着她,视线不够清晰,焦急地阻止:“苏童!” 苏童余光一瞥,只有他打上阴影轮廓深刻的下颔,暗自想到这人也实在太猴急了,自己不是已经豁出脸在帮忙了吗,稍微慢了一点就不如他意。 还催!老男人的精力也未免太好了一点。 她连忙将手挤进去。 “唔——”顾川上身又是向前一冲,紧抿着唇,自鼻间逸出一点深叹。 她的手法太过生涩,那种感觉就像是要去抓住云端的一捧晚霞,永远有欲得然不可得的急切。 清醒的克制,在这暗夜的怂恿下,被欲、念站到上峰,他去摸到她滚烫的小手,慢慢包裹住自己。 他任由自己在这场黑夜里走失,在放、纵的迷醉里自头顶密密麻到脚尖,手无意识揉着她肉呼呼的脸,短促但畅快地呼吸—— 前头阿勒夫忽然踩了刹车,汽车猛地停在一座被炸毁的桥头,车前的水泥路面像被犁过似的,桥面坍塌。 阿勒夫和哈迪扭头去看向后座,说:“顾,路断了!” 顾川已经一把拉过衣服,将苏童和自己连接的地方挡得严严实实。 苏童被这阵动静吓了一跳,手无轻重,正猛地将他一按。皮肉立刻磕上冰冷的拉链,刮擦到锋利的金属,疼得他浑身的肌肉都是一紧。 大起大落……顾川觉得自己今晚大概是要死在她手里了。 他忍痛往外观察情况,挤出不多的神智,说:“掉头吧,从那边隔离带的缝隙逆行过去。” 然而另一侧路面被炸的情况更严重,一个直径四五米的弹洞边,露出的钢筋如锋利的触手般张牙舞爪。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顾川一手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一手抓着车顶的把手稳定住自己。 直至车子左串右行,堪堪从弹洞旁挤过,又重新回到高速路上,大家提起的一颗心方才姗姗放下。 刚刚还作恶的那只手已经松了下来,满肚子都是鬼主意的苏童也静悄悄的。 顾川将衣服微微掀开,迎着微弱的光,手指顺着她额头一直摸到她紧闭的眼睛……她居然已经睡着了。 那,他怎么办?顾川苦笑着将自己整理好,手在那柔软的嘴唇上来回划着,弯腰亲不到她,只能抓起她的手放到嘴边。 *** 这一路难走,路上有多处被炮火炸毁,车子一连几次绕进沙地,在坑坑洼洼的地面颠簸前行。幸而均能化险为夷,及时躲避灾害,平安地再次汇到高速上头。 黑夜尽管影响了视野,沙尘又一直很大,但却让需要目测发现目标的兵器无所施展。恶劣的天气创造了隐蔽行军的最佳条件,大大降低了行程中的危险。 于是天光放亮的时候,车子顺利开入市区。 苏童在顾川的怀里被摇醒,在她伸着懒腰,仍旧睡眼惺忪的时候,顾川已经开始给她穿上印着“press”的防弹背心。 他随即就拿外套将她紧紧裹好,仍旧不放心,在她耳边提醒道:“记着,你永远不能把里面的这个露出来。目标太显眼,你不能把自己暴露在大家的视野里。” 苏童连连点头。 她又匆匆戴上头巾,尽量压低身子,趴在顾川偷偷举着摄像机的手上往外看。 这个城市的颜色是如此浓墨重彩,壕沟里的石油被熊熊点燃,整座城市火光四起,一团团燃烧的橘色火舌从眼前舔过,滚滚浓烟遮天蔽日,擦着车顶向后漂去。 第一次进入,这座古城虽然颓败,却仍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即便后来开打,轰炸也大多被提前预警,目标明确,干脆简单。 第88页 而这一次再来,却已经是真真实实的兵戎相见,短兵相接。一队队穿着统一服装的士兵坐在车里,手持武器,表情警惕。 不知在哪一个地方就会遇到伏击,紧接着便是枪林弹雨。 顾川将下颔压着她头发,吻她的额角,声音沉得像一潭泉水,问:“怕吗?” 耳边有哭喊声和零星几点的枪炮声,哪怕隔着老远的距离,仍像甩不掉的苍耳一样紧紧黏在身上。 生处乱世,命如草芥,这种地方,上一秒还在和人嬉笑怒骂,下一秒就可能在炮火中被炸得身首异处。 生生死死不过瞬息间一个不走运的早来一秒,或晚走一步。 苏童心脏砰砰直跳,问:“你要我说实话吗?” 顾川:“嗯?” 苏童说:“我怕啊……可是因为身边有顾川,就又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 环着苏童的手臂收紧几分,顾川紧贴着她的身体许久未动,最终一手压着她头将她抱了回来,按着她半躺到座椅上。 她一昂头,他立马按下去,说:“你别动。” 他自己偷偷将摄像机变换有限的角度,对准这炼狱般的城市,记录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里发生着的一切。 他们照例赶去城市中心酒店,却没料到这里已是铁门禁闭。 院里没有一辆汽车,也没有来往的记者,两个荷枪实弹的人站在门口,钢盔下两只警觉的眼睛透过铁珊栏向四处扫视。 阿勒夫和哈迪都没了主意,求助于顾川,顾川想了一想,说:“去马达亚酒店。” 和城市中心一样,马达亚也是政府指定给记者的酒店之一,只是在城市东南角的郊外,因为交通不便,平时并不受他们这些与时间赛跑的媒体人的青睐。 不过现在已入战时,情况截然不同。赶到的时候,酒店的人果然很多,平时入住率不到百分之二十的酒店,此刻几乎已经爆满。 看到来往的人中有其他地区面孔的记者,顾川提着的一颗心总算略略放了下来。 苏童抓着证件办理入住,向前台咨询是否有来自中国的客人。前台很客气地告诉她,因为有保密协定,无法向她告知入住客人的情况。 苏童出师未捷,还在想是不是要用塞钱的老办法,门口突然进来三两个人,架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 苏童本来只是匆匆一瞥,在看清那人面容后,几乎惊得一跳而起,放下手里的东西急跑过去,抓着那女人的手,问:“詹妮,你怎么了?” 詹妮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往她脸上一转,撮起嘴要发出她名字的那一个音节,却只是从沙哑的喉咙里吐出几声呜咽。 她因悲痛而说不出话来。 旁边有同事认出苏童,非常抱歉地告诉她:“对不起,詹妮情绪太激动了。” 苏童问:“到底怎么了?” 有人哀恸:“我们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好同事。” 苏童脑中“嗡”的一声。 “汤姆,你认识汤姆的,对不对?” “……” *** 酒店房间紧张,只剩下一楼的几个单间没租出去。 顾川本来只欲拿一间,想了一想,还是多要了一间。 去看苏童,人没理会他的深思熟虑,已经有些恍惚,只是木愣愣地向前台翻译了过去,然后取了房卡递给顾川。 两人的房间是门靠门,只隔着一道墙,隔音效果很不好,一关上门,谁打了个喷嚏谁说着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川在屋里走了走,舒展筋骨,又踱步到窗边,在墙壁的掩护之后,微微撑开蒙着黑灰的窗玻璃,自那条狭窄的缝隙里看到这座颓败的城市。 浓烟四起,日月无光,间或自厚重云层中穿过的阳光,像裹着一层纱帘,能看得到身量却看不清楚体态。灰蒙蒙的一片废墟里立刻有镜片的反射光,那是狙击手在瞄准目标。 ☆、Chapter 46 顾川又把窗户关了起来。 行李随后送达。 顾川向人道谢,留了些微不足道的小费,等人一走,拉紧房门,他立刻偷偷架起海事卫星电话,只是捣鼓半天还是于事无补。 准备用笔记本的时候也遇上麻烦,沙尘飘进键盘,积在触点的底下影响感应,打字的时候几乎要用敲的。 简梧不在线,他留了一行字简述情况。 顾川随后出门去找苏童,敲了两下门,喊一声是我,房间里很快响起脚步声。 没几秒钟,门后出现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她刚刚洗过脸,没有热水,脸被激得晕上两处嫣红,鼻尖也是水红色的。 短发湿了一圈,刘海聚起几股分在额上,没有阻挡,一双清亮的眼睛显出来,含着水似地脉脉看他。 苏童看顾川喉头滚了滚,此刻一步跨进来,长臂一捞将她揽到怀里,热腾腾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上,带着暖意的手指将她下巴一挑,要她被迫地抬起头来—— 不知道自己哪一点教他情动,苏童都已经做好了他要吻下来的准备了,顾川那只手忽然擦过她脸颊,按到了她的额头上:“还有点发烧。” 苏童:“……” 顾川带了药,带了灌了宝贵热水的保温壶,将人松开后,把东西从外套的大口袋里一一取出来。 顾川说:“先把药吃了。” 一只手已经平摊到苏童面前,还是老规矩,她低头将药吞了,没来及喊苦,水已到嘴边,他捧着她后脑,两只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水一点点地入到她嘴里。 第89页 等她喝好了,视线一晃,正落到她打开的背包上,几只大胆子的蟑螂沿着缝隙钻进去,不止是箱子上,地毯床铺上都趴着几只。 这地方,最大的特色就是虫子满地跑。 顾川给她擦了擦嘴角,说:“你先站着别动。” 苏童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就见他往自己背包那边走过去,从里头拽出她的头巾,抖了两抖,有什么褐色的东西掉下来,他拿脚踩了。 苏童过去才看清是蟑螂,去找了张没用的纸把尸体包起来,说:“这东西不能拿脚踩,有细菌和虫卵……” 不过既是这种鬼地方,哪怕留下这些东西也没什么所谓,苏童看了看这狭窄阴暗的房间,霉菌的气味自从没洗过的地毯下钻出来。 她摇摇头:“算了。” 苏童手脚麻利,顾川还在帮她理背包的时候,她已经将这房里能看得见的小强一一处置了。 一扭头,顾川神色淡淡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眼中深处存着几分不易被人觉察的惊讶,苏童问:“怎么这么看我?” 顾川咕哝了一句:“以为你们女的都怕这东西。” 一开始也怕的,尤其是这恶心玩意儿触角动起来的时候,方法挠到人心似的教人不得安宁。后来出到国外,见得多了,渐渐也就麻木了,偶尔寂寞起来找一只出来聊聊天也是很别出心裁的一件事。 不过说什么“你们女的”?苏童当即挑起眉,疑心:“你都认识哪些害怕的女人呀?” 顾川笑着将她包的拉链关起来,拍拍上面的尘土,放到桌边,说:“那还挺多的。” 放在以前,她大概要饶有趣味地站起来和他侃大山,从他的职业聊到理想,物质上升到精神。 不过此刻却只是安静地坐到床边,顾川一走过去,她很自觉地张手搂到他腰上,脸找了个舒适自在的地方,懒洋洋地靠过去。 顾川摸着她头,说:“我陪你去找那几个美国记者吧,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事情还没下定论,刚刚不过是捕风捉影后的推测。” 苏童立马抬头看他,眼中一闪:“真的?那……何摄影呢。” 顾川说:“或许已经来了,或许还在路上。先去把这事忙完了,回来再想办法。” 苏童感激地直点头:“好。” *** 去到詹妮房间的时候,正好遇见刚刚那几个出来,将门轻轻带上了,对苏童和顾川抱歉地说:“詹妮已经睡下,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苏童只能不死心地问他们:“刚刚你们说失去了一位好同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汤姆,汤姆他去哪儿了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有人说:“小姐,你听说这里有记者失踪的事了吗?” 苏童说:“是的,美国记者,两个,但我不知道是哪两位。” 这人指了指房门,说:“一个是詹妮。还有一个是……” 他吸了吸鼻子:“汤姆。” 他们是在战争打响后就预备随军进入最前线的地方采访的,不过不是和政府军合作,他们希望用另一种视角来全面剖析整个战局。 他们要去走到对立的那一面,从他们的眼里看这个世界。 只是没有想到急转直下的局势会让他们陷入一场泥潭。 “是线人出了问题。”他们说:“说好要带他们安全深入的线人临时变了卦,将两个人丢在一片枪林弹雨里之后便溜之大吉。” 冲突地区,线人就是最大的资产,相信某个线人,就意味着要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上。 苏童觉得心里一揪,问:“他们被谁抓了吗?” “当地的一个组织,抓了去当人质,要和政府谈条件。记者,年轻的记者,美国来的,有男有女,他们以为手里握着很大的筹码,大家都会听从他们的意思,给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打个八折也可以。” 可是他们忘了,没有人会和恐、怖分子谈条件,何况又是在这样动荡,本就飘摇欲散的地方。 救援队强行攻入的时候,詹妮和汤姆关在一个房间,距离他被处决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 捡回一条命的詹妮吓傻了,见到他们之后便开始嚎啕大哭,在大家的护送下,她进到当地的一家医院进行诊疗。 她需要心理辅导,需要有医生将她从这恐惧里□□。 可面对一整个医院里断腿断手的危重病人,大家却又不得不将只有皮外伤的詹妮重新带出来。 “走的时候,他们说过,这是他们个人的决定,他们承担所有后果。” 话到后来,大家都沉默起来。 一直在旁没说话的顾川不知怎么就想到何正义写在纸上的那句话:我做了领导想让我们做但不好说出来、广大电视观众希望我们做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被验证过答案的苏童恍恍惚惚,开门的时候,她忽然问:“只是为了一张照片,一段视频,一篇采访,就这样牺牲掉自己,值得吗?” 在国内昂着头,说无论如何都要找机会过来的那个人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样。身体僵硬,声音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狠狠压死她,教她无法动弹。 顾川过去搂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手往她脸上一抹,立刻被湿了掌心,他一言不发,就等她无声地哭。 第90页 直等她甫一安静下来,顾川才说:“我能理解他。”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听得懂了,有些愣地问:“为什么?” 顾川说:“这个地方,生存与死亡的界限如此模糊,往往你昨天驻足的街角,今天就可能有人被不知从哪儿打来的子弹一枪毙命。可一旦作为记者,口袋里揣上录音笔,肩上扛着摄影机,脑子里想着今天的新闻稿,就会有冲到现场的欲望,管它是什么样的现场。我们不会想到这里是危险还是安全,这件事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在冲突地区报道,做什么风险评估都是狗屁,这里没有安全与危险之分,只有去与不去。” 只有去与不去。 苏童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一面背抵着房门,一面靠在他怀里,问:“所以你十二年前哪怕已经被国内催促无数遍,还是要带领大家回来,就是因为你想去。” 顾川像是咬了咬牙:“我想去,我是想去。” 苏童说:“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想去,不想跟着你去?” 顾川突地惶然一震,身体的变化总是相互依靠的那一个最先了解。 苏童去捧他的脸,说:“大家都是记者,你说过的,责任扛在肩上,就不会去想前路到底是什么样,大家都是心甘情愿的,你不过是个领头人,是让大家团聚在一起的纽带,即便没有你,还是会有人要回来,如果一个运气不好,还是会有人受到伤害。你懂得安慰我,怎么不能安慰你自己?你太累了,没有人要责怪你,可你把你自己封闭起来,你过度地保护每一个人,你以为那样就是对的,可或许别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一时间的地位反转,好像起初不是她先沮丧一样。 许多人都和他说过同样的话,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原景重现,在经历完他们所经历过的这一切,胆大的,无畏的,愣头青的,没来由的,还能站到他面前和他提到这件事。 也只有她,第一次见面就敢问他为什么当逃兵的她,一次次撕开他不愿回顾的伤疤的她。可他又怎么忍心苛责她……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顾川觉得心里有某一处松动了。 他倾下头来冲动地吻她,双手往下,死死抱住她纤细的腰肢。 人来人往的过道上,有各色皮肤看过来的面孔。 所有人都有事要做,有地方要去,匆匆一瞥里,没人会去想这对人身上发生过什么,交谈了什么。 他们只是相拥接、吻的两个年轻人,或许是刚见面,或许是要离别,或许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直到有个身影长久伫立在这过道一边,静静看着这二位。 顾川将脸色潮红的苏童放开,视线落到这人身上,方才还温柔的一张脸忽然变了颜色,黑沉如风雨欲来的天空。 苏童顺着视线看过去,吃了一惊,想去拉顾川的手,却已经被他错过:“顾川!” 顾川抡圆了手臂在何正义脸上砸了一拳。 何正义一个没留神跌坐到地上,擦了擦唇角的血,似笑非笑:“不过被我撞见,你也不用这么恼羞成怒吧。” 顾川一把将他扯起来,就在苏童又喊了一声顾川,提醒他别冲动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用力的拥抱。 ☆、Chapter 47 何正义盯了会一边煮水的苏童,问顾川:“小苏怎么了,好像今天有点不太对劲啊。” 顾川也跟着看过去,她正守着水壶,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上头亮着的一粒红灯。 大抵这份注视太过有存在感,苏童回望了一眼,正好对上他视线,没有躲闪,很浅的一笑。 顾川说:“偷跟着出来的时候吹了一路的风,又摔到水里,发烧了,吃过几次药热度才退下来,也就是白天好一点,到了晚上身上还是烫得厉害。” 不过挺简单的一个问句,顾川絮絮叨叨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何正义慢悠悠地笑,牵动被他揍得肿起的嘴角,又是齿缝间“嘶”的一声:“怎么,她晚上身上热不热你都知道?” “……”顾川说:“追你路上大家都呆一起,怎么可能不知道。” 何正义一嗤:“便宜都被你占了,错到都怪到我头上来了。” 顾川说:“本来这事儿就是因你而起。” 何正义说:“可我没让你睡她啊。” 顾川:“……” 何正义说:“被我猜中了吧?这一路上危机四伏,还能找到时间把人搞定了,真不愧是顾川啊。” 顾川听得蹙起眉峰:“别把话说这么难听。” 何正义难得讽刺人,也难得被自己逗笑,此刻边摇头便是挑着嘴角,道:“顾川,你别瞎搞。” 顾川一本正经:“搞都搞了,怎么办?” 何正义说:“和人把话说清楚,人还是姑娘呢,心眼死死的。” 顾川说:“她知道。”何正义一脸惊讶地望过来,顾川莞尔:“她知道我和简桐的那些事,也知道我起初对她居心不良来着。” 真是猜得到开头,猜不到结局,何正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顾川,这个人唇红齿白,长相周正,也得亏是有一副好皮囊。 何正义说:“你老大不小了,自己好好把握吧。” 壶中水声渐沸,顾川将这话题打住了,说:“言归正传吧,这边有个美国记者被杀了。” 何正义说:“来的路上就听说了,但不知道是谁。” 第91页 顾川又看了一眼在旁边倒水的苏童,说:“你不陌生的,是汤姆。” 何正义大约也没想到,这次事故的受害者居然那么巧就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一时间找不出什么话来应答,苏童已经将灌好水的保温杯递到他手上。 顾川这时候说:“再烧点热水吧,一会儿吃过午饭咱们就走,路上多带点热水好泡面。” 苏童杵在原地,无所适从。 何正义对着杯口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说:“你们走,我留下。” 顾川亦是平心静气,说:“绑也要绑你回去。” 何正义说:“我是会回去,但不是现在,我冒着生命危险回来,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走,拍一分钟的画面也是好的,拍一张照片也是好的。” 顾川凉凉看他:“你是要我和苏童陪你一道冒险。” 何正义还是那句话:“你们走。” 顾川:“这就陷进死循环了,咱们在这儿耗一整天也不会有结果吧。” 何正义叹气:“顾川,你要是觉得我是兄弟,你能不能听我说一句心里话。” 顾川没吱声,就这么看着他,算是默认。 何正义说:“既然咱们开过那么恶劣的一段路,现在都敢回来了,那就一齐留下来。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一直把自己看得很轻,现在无非就是担心别人的安危嘛。有新闻了,还是咱们俩搭档了去跑,让苏童呆在宾馆,这不就好了?” 顾川说:“她呆在宾馆就安全了?” 苏童在一边急咻咻道:“你们千万不要顾及我,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顾川眼神冰冷:“你闭嘴。” 何正义继续说:“社里那边我已经联系过陶然,求他帮忙给领导做工作,再多给我们几天时间。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出来一次不容易,不能什么都没做就走。” 顾川半晌没吭声,直到城市里轰然一声巨响,地板都震得颤动。 何正义和苏童都急忙跑去窗子外看,到处都是或灰或白的烟雾,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处传来。 何正义出去转了圈,回来的时候就说:“老顾,没空和你多辩论了,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咱们先前住的那家酒店被炸毁了,很多记者都准备赶过去报道。你要是想打昏我想绑我,现在最好就落实行动。” 顾川起身一把抓住他,问:“真的不打算立刻回去,要在这儿吃灰是吧?” 话是对何正义说的,两眼却看着苏童,苏童咬着下唇,点点头:“等到社里下最后通牒就回去。” 何正义说:“老顾,你还没一个小姑娘有种。” 顾川:“那我就等着看你们这两个怎么个有种法。” 他终于松口,何正义激动得不行,当时就捞过顾川再次拥抱,笑咪咪道:“对不住了,小苏,今天老顾太讨喜,我多抱一会,你不介意吧!” 苏童喜不自禁,说:“抱抱抱,随你抱多少会儿。” 顾川却是一脸不待见地将何正义推开了,说:“滚回去抱你们家黄园园。” *** 三个人一道去了现场。 顾川原本不高兴带苏童同往,不过是因为她一方面的死缠烂打,一方面曾经有过的前车之鉴,不敢将她独自留下来,就给她穿好装备,戴上头巾,一起带了出去。 算起来,这还是苏童头一次出现场,初来乍到的新鲜感让她一时忘了汤姆的事情,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采访报道之中。 轰炸之后,现场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砖瓦砾废墟,还有被厚重灰尘掩盖起的烂摊子,水果蔬菜滚了一地。 早已习惯了战乱的人民在轰炸刚刚停止后便开始了正常的劳作,慌乱中丢了东西的人也开始回来寻觅。 苏童不停拍照,透过镜头,在这片混乱里看到个瘦如竹篙的小男孩,大冷的天里,他仍旧穿着衣不蔽体的破布,正蹲在尘土里刨他的竹篮和滚乱的土豆。 顾川正在镜头前录影,来的路上,他在车里特地换了崭新的衬衣,打上了黑色的领带。 一丝不苟的打扮却没能维持太久,风沙将他的头发吹得蓬松,黑色短发向后飘飞,他微微眯起眼睛,不让沙眯住黑亮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镜头。 苏童向他做了个手势,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一溜小跑去在一边的废墟边拉起拉比阿。 男孩正一心一意找着他的东西,原本很不耐烦地试图甩开身后的这个人,却在看到苏童的脸时,又很是高兴地指着她道:“嘿,你是……” 苏童冲他眨眨眼:“sue!” “对,sue,你快帮我捡土豆。” 原来这黑黢黢的东西居然是土豆。苏童没多理会,拽他站起来,说:“拉比阿,你不能在这儿久留,这儿太危险了,你回家去!” 他和只兔子似地刨土,说:“不不,sue,我必须得要找回我的东西,否则我回家的时候,我妈妈会怪我的。” 苏童着急,说:“不会的,这样,我给你点钱,你带给她。” 拉比阿很是坚持:“不行,土豆还能吃,我能把它们找出来。” 这孩子倔起来的样子和自己相比真是不遑多让,苏童也能理解战区的人民对事物的珍惜,于是立马将相机关了,跪到一片碎石砾里拿手刨竹篮。 刚刚整理出半边,抓着那柄,手脚并用将之猛地□□,她顺着力气滚到地上,看向拉比阿:“土豆呢,给我,装篮子里!” 第92页 哈迪弓着腰来扶苏童,说:“顾在找你!” 苏童坐起来,说:“稍等,捡过土豆我就回去!” 拉比阿将一个黑漆漆的球扔了过来。 刹那间,忽有两声枪响划破天际。 空气被又尖又脆的“嗖嗖”两声打开口子,带着呼啸而过的冷风,打到一丈外的废墟之上,激起飞扬的尘土。 尖叫声四起,本就不多的人开始逃离。 哈迪一下子蹲下来,说:“不好,有伏击!” 苏童吓得发懵,直到哈迪将她猛地一拽,她这才回过神来,朝一边同样弄不清状况的男孩大喊:“拉比阿!” 哈迪头皮发麻,紧赶几步,拎着男孩领口一扯,扔到苏童跟前,说:“走!走!我们要赶紧走。” 苏童抱着孩子,尽量放低身体,快步地前进。 耳膜受损,除了因为方才暗袭的枪声嗡嗡作响,竟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拉比阿被护在怀里,心跳剧烈,浑身颤抖,脚下却是越来越快。 一抬头,顾川垂身向她不停挥手,五官惊骇,口型夸张:“苏童,苏童!” 苏童拼了命地跑,直到指尖相触,与他十指相扣,他猛地一拉将她锁进怀里,紧紧相拥。 听觉暂回,四周的哭喊与枪声此起彼伏,他们的车子横在前头做掩护,何正义仍旧没关摄像机,一边收录影像,一边朝他们大喊:“上车,快上车!” 顾川捞过苏童腰眼,半拉半提将她抱到床上,苏童去抓身边的男孩:“拉比阿,和我们一起走!” 一抬头,却见十步远的地方,哈迪忽地向下一跪。 何正义镜头正对,说:“不好!哈迪腿上中枪了!” 苏童反身将顾川一推,说:“我去救他!” 顾川拦在腰上的手却如铁箍,推搡着女人,将她往车上一扔,低喊:“你进去!坐好!” 苏童两眼通红,拗过头来:“顾川,他是为了救我,我不能丢下他啊!” 顾川向后一看,哈迪已经匍匐在地,四肢抽搐,他几乎是想也没想:“我去救他!” 何正义拉住他胳膊,说:“顾川,你不要命了!” 顾川已经甩开束缚,冲了出去。 ☆、Chapter 48 寒风凛冽,日光微薄。 山间积雪斑驳,沙土之上泛着盈盈白光,山下柏油路上一片坑洼。 苏童解了插销,拿手将窗台内细细的一层沙抹了,将窗户牢牢阖上。 没有足够的床位,不得已下,哈迪住进了被幼稚儿童占领的病房,盘着身子挤在暗生霉斑的角落。 腿上的子弹已经被取出,止血缝针后,简易地包扎。 房间里满是孩子的哭闹,护士刚刚来过,给每个人喂了一点药,仍旧没能安抚大家的情绪。 都是三四岁,话都说不溜的当地孩子,因为缺少营养瘦弱不堪,脑袋就更显得硕大,头重脚轻的或坐或躺。 谁都知道他们哭泣,他们呻、吟,他们缺的不仅仅是药,更多是食物。 顾川习惯随身带糖果,此刻正将裹着花花绿绿包装纸的糖果分给病房里的孩子们。 他夹克上一片污泞,领口染着沙土,灰头土脸,站到这腻子刮得不均匀的室内,微微一笑,亦是璨若朝华。 前一秒还扯着喉咙大声啼哭的大头娃娃,接到糖果之后立马换上了一副雨过天晴的模样,抓着这外表漂亮,味道香甜的东西拼命往嘴里塞。 苏童连忙制止,将糖从他嘴里掏出来,剥去糖纸,又给塞回他嘴里。 孩子的母亲在场,微驼的背向下一弓,十分小声但客气地说谢谢,她看到苏童背着的照相机,邀请她给自己的孩子拍一张照片。 等苏童果真开机,将镜头对准过去的时候,她却因为宗、教原因而避让到了一边。她将焦点落在孩子的身上,按下快门的时候,尝到浓郁果香甜味的孩子正咧嘴而笑,在他背后,顾川虚化作一尊模糊的背景,只是轮廓美好地静静而立。 回程的路上,急忙赶来的阿勒夫开车,顾川坐到副驾驶上观察路况,何正义举着摄像机,开了一点车窗,仍旧不知疲倦地捕捉镜头。 阿勒夫坐在最后一排,怀里抱着他破了几个洞的竹篮,两只脚踩在皮垫上,歪头靠着车窗睡得正熟。 没人说话,车里一片寂静,苏童木然看着正前方顾川的座椅发愣,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攥得紧紧。 眼前似乎又有方才的千钧一发,子弹过风嗖嗖打到沙土上的时候,顾川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穿了出去。 放低重心,佝偻起背,左顾右盼,机敏而警觉。 苏童扒着车框向外望去,只见子弹一排排打到地上,立时黄沙肆起,尘土飞扬。几次掠过顾川,几乎擦身而过,看得人一阵心惊肉跳。 不长的一段距离,却像是跨过万水千山,直至他顺利将哈迪扶起,所有吊在喉咙口的那颗心方才跳了一跳。 还不算完,他两手穿到哈迪腋下,将人半边抱起,连拖带拽地向车这一头不断前进。几次躲避伏低身子,顾川蒙在哈迪身上,脸几乎扎进土中。 何正义站在车边,一脸焦急,向顾川用力挥手,大喊:“老顾!快!快!” 枪林弹雨里,两个交叠的身影蹒跚而来,离车身一尺远的地方,何正义跑出去一把抱住哈迪的两条腿,一人进一人退,扛着哈迪向车上来。 第93页 伤处已是鲜血淋漓,鲜红的液体自灰色裤子里渗透出来,染成一片深色,每动一下,哈迪立即声嘶力竭地痛吟一声。 人被扔到中间的位置上,顾川将他两条腿收好,对车里的人说:“扶稳他!” 苏童一只手拉住哈迪的胳膊,教他倚到座椅上。慌乱之中,看到车门外顾川的脸上是几道划破的红痕,心尖直跳,伸出手说:“顾川——” 指尖相触,虎口相扣,顾川用力捏了捏她手背,说:“不怕,坐好。” 再深深看她一眼,他自副驾驶位爬进驾驶座,将车子快速发动。 颠簸之中,拉比阿的篮子滑到身前,满是尘土的脑袋向前一冲,直砸到苏童椅背上头。 苏童回过神来,一展拳头,手心已满是湿黏的液体,转身将篮子提起来递回到拉比阿怀里,他道声谢,隔着玻璃往外望去,说:“快到了。” 顾川自前头转身望过来,问:“待会儿你来指路,阿勒夫开车。” 拉比阿摆摆手:“把我在外头丢下来就好,我能一个人走回家去。” 苏童先向顾川他们翻译了一遍,刚要发表意见,阿勒夫忙不迭地说:“没错,我就开到那条街口,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我也急赶着要回去。” 苏童诧异:“你回去哪儿,你还没送我们回酒店。” 阿勒夫一缩脖子,语气这才缓和下一点:“我当然、当然先送你们回酒店。” 车子还是只到路口就停了下来,拉比阿跳下车子,刚要跑,苏童跟着下车,将他喊住,摸出身上带着的几张票子全给了他。 “拿着吧,现在物价飞涨,这点钱可能也买不到什么,但能撑多久是多久,最近就不要出来卖东西了。你如果有困难,可以来马达亚找我,不出意外,我晚上会在。” 拉比阿将钱收下,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着光,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顾川跟了出来,拍着苏童的肩膀,说:“我们要早点走了。” 苏童还是等拉比阿走过一条巷子,身子消失在拐角方才回去。上车之前,顾川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几颗糖,递到她手里,说:“吃吧。” 苏童推开了,说:“留给孩子们吧。” 顾川剥开糖纸,在她始料未及的同时,将一颗糖塞进她嘴里。 苏童:“……” 顾川抹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说:“我不是没事了吗?” *** 何正义的房间定在顾川隔壁,刚一用过晚饭回来的时候,社长的电话恰好拨了进来。 何正义敲了敲墙算是知会,没过多一会儿,顾川心有灵犀地敲门进来。 电话谈得简单,社长口吻正式地说我一定实话实话,把实情告诉领导,这次是小何的失误,不关你的事,你带他们尽量早点撤出,安全回国。 顾川也虚晃一枪,说:“麻烦社长为我们多争取一点路上的时间,现在这里动荡不安,每走一公里都有各种艰难险阻。” 社长一一答应,直到挂电话的时候方才小声说道:“顾川,千言万语,就只剩下一句注意安全。” 顾川嘴角一挑:“明白。” “……你和小何——” “怎么了?” 电话那头像是轻叹了一声,声音更低:“你们是英雄,为社里争得了荣誉,社里的全体员工都感谢你们。” 一阵沉默。 社长说:“挂了,刚刚和你说的我都忘了。” 顾川说:“好,回去还要请社长帮正义多求情。” 何正义坐在床边回放今天拍到的画面,见顾川把电话挂了,问:“社长刚刚说什么了?” 顾川似笑非笑:“老一套,让我们早点回去,安全归国,只不过我是领赏,你是领罪。” 何正义说:“老顾,和你商量下,不如这次的事你帮我顶了,反正你是准备金盆洗手的,我还要在社里再待几年养家呢。” “想得挺美。” “同意了?” “我可不想晚节不保。” 两个人都是一阵心照不宣地笑,片刻后,何正义终于舍得将手里的机器放到一边,说:“老顾,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脸上带着笑意,话里却是一本正经,顾川几乎是立刻猜出了他的意思,道:“你就别说了吧。” “……”何正义:“你今天下午实在是太冒险了。” “我不是安全回来了吗?” “是安全回来了。” “安全就好。” 何正义立马黑下一张脸,顾川倒是有些不懂了:“怎么,难道我不该救人?” 何正义说:“是该救人,可是要讲究方法,你一没戴头盔,二没穿防弹衣,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出去,万一跟着受伤了怎么办?” 顾川说:“不然怎么办,等着援兵赶来,还是等着奇迹出现?正义,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交代了。” 何正义辩解:“那也应该是我去救。” 顾川挑了挑唇:“你牛x。” 何正义正色:“我和你说认真的,你比我年轻,还没结过婚、有过孩子,人生对于你还有许多没经历过的乐趣。你是队长,一肩挑起全队人的安危,所有人都指着你这个主心骨做事。你这个人又比我们都聪明,哪怕回去以后不做记者,做点其他什么,未来也是无可限量。再功利一些,你爸是个大官,留着你这世家公子,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第94页 顾川一嗤:“何正义,以前没发现你话这么多,还这么让人恶心。” 何正义坐着不吭声。 屋里灯光很暗,顾川看着墙面上自己那一团模糊的影子,整理了片刻思路,这才又说:“这次救人,你也不必把我想得太高尚了,哈迪是在找回苏童的路上遇袭的,我什么也不顾地冲去救她,就是因为怕万一出点什么更严重的事,心里最过意不去的是苏童。 “要哈迪今天找的是你这老骨头,我兴许一早就拍拍屁股上车躲着了,你是冲出去救人,还是要见死不救、最终接受灵魂深处的拷问,这些我一概都管不着也没心思管。” 何正义哼声:“再怎么放狠话,撇嫌疑,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苏童。” 顾川幽幽笑了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闷得很,被浓烟熏坏嗓子一样:“就是因为我知道肩上背着人命有多煎熬,我才不管如何都要把哈迪救回来,我不能眼睁睁见着苏童她难受。” 何正义:“我就知道你这辈子早晚会栽在女人手上。以为你吃过一次打,就能记住疼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不跑偏地走回那条老路——上一次的还没处理干净,这一次又要动真格的了?” 顾川说:“这次的比上次的还要烈,你这话对我说可以,千万别让她听见。” 何正义直摇头:“怂!” 顾川一脸很受用的样子:“认了。” 门外突然有人拿英文说:“还没睡吗?” 另一个声音熟悉地响起:“就睡了。” “一起去吃点什么?” “不了,你们去吧。” 苏童站在门外头。门里的顾川和何正义对视一下,这儿的隔音效果很差,不大的招呼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刚刚他们的争论岂不是也让苏童听见了? 何正义朝门那边努嘴,顾川走过去,门压根没关牢,他和苏童一人抓着一边的把手,嚯地开了门。 他将她吃在嘴里的一根头发拿出来,手放在她肩上,问:“来了多久了?” 苏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能去你房里说吗?” “有事?”顾川跟着走出去,扭头看了看屋内的人,说:“好好休息吧,我们先走了。” 门被带上,顾川刚一拿出钥匙打开隔壁门,苏童忽然如枚小炮弹似地冲到他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胡乱吻着他干净的下颔。 顾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撞得一怔,脚后跟将门一踢关牢了,揉着她后脑勺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黑乎乎的一团,只是轮廓。视觉受阻,其他感官便数十倍的放大。 她小手滚烫,已经往下解了他的裤子,蛇似地钻进去,一把捉住他。 ☆、Chapter 49 苏童还是那副老样子,手上没轻没重。 顾川早已抖擞起精神,却隐忍起声音,喉间略带沙哑地又问她:“这是怎么了?” 苏童目光笔直地望着他:“你不是说我烈吗?” 顾川呼吸急促,笑:“说你一句你还就当真了是吧。” 苏童也是胸脯起伏:“当真啊,我可不能担了虚名。” 他拧着眉,逗孩子似的口吻:“你说说看你现在这叫什么?” 苏童说:“烈、女缠、夫。” “……”顾川诧异:“你大学四年都干嘛去了?” 苏童将带湿的手抽出来,一把将他抱住,咬着他耳垂说:“大学四年光想着上顾川了。” 脑子里像是一道白光掠过,顾川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 房间里,上了年纪的床一阵吱呀。 每动一下,床便叫一声,床头磕上墙壁。 隔壁很快有何正义的咳嗽声。 苏童将他手拿开,上气不接下气地提醒:“他听得见。” 顾川沉吟几秒,索性双手托着她臀,将她一把抱起,他在耳边吐气:“抱好了。” 她红着脸,听到他呼吸沉重又缓慢。 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地毯上,大步往墙边走。 天旋地转里,她头被压得往后一撞,磕上坚硬的墙壁。 “咚”的一声响。 *** 剪片子的何正义又干咳了一小声。 他素来身体很好,闲下来的时候爱运动,工作起来就玩命,熬个三天三夜,小憩片刻,爬起来就能出外景。 只是今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喉咙里就是有点东西卡着。 他端起一边飘着沙的水杯喝了口,暗叹这隔壁的动静也太大了点。 顾川这个年纪,还能有这样的力气和耐力,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 顾川抱着苏童进到浴室,起初真的只是想洗澡的,可是黄色光线里,她唇色嫣红,两眼氤氲雾气,看得人心痒痒。 狭小的空间渐渐蒸腾起热气,两个人从浴室洗到床上,再回到浴室。 几次三番,三番几次,等真正安静下来,刚睡一会儿,窗外已蒙蒙亮,四处是炮声隆隆。 苏童在顾川怀里动了动,眼皮子重有千斤,两只眼睛滚了一滚,到底睁开了,问:“几点了?” 顾川也已经醒了,吻了下她额角,说:“等等啊。”起身去翻一边的手机,说:“你再睡会儿吧,还早。” 苏童懒懒瞧着他:“你呢?” 第95页 顾川已经坐起来,说:“待会儿还要出去再拍几个镜头。” 他回头一笑,神清气爽,苏童在看看自己,就像一被掏空的朽木,扁扁嘴:“老家伙,你都不会累吗?” 顾川侧着身子将衬衫扯过来,听到这话又把她压在下头,刮了下她鼻子,眯着眼睛警告:“小丫头,你说话注意点。” 他人高马大的,看起来一点不胖,其实脱了衣服是一身的腱子肉,压根重得不行。 苏童被猛地一压,肺里的空气恨不得一齐挤了出去,他下头又硬邦邦地抵住她,只好虚着声音求饶:“我不敢了。” 是真的不敢了,浑身散了架的疼。 顾川在她嘴上又亲了亲,这才支着身子起来,她忽然捞着他胳膊,神色紧张:“顾川,你受伤了。” 顾川顺着她视线望过去,胳膊上被削了一浅层肉,留着一道血口,已经结了层薄薄的痂,方才一用力又挣开口子,淡红的血渗出来一些。 顾川将她手挪了,说:“没事。” 他起身来穿衣服,苏童拿被子捂住胸口也跟着坐起来,将他刚套进袖子的那只手拉出来。 顾川沉声:“苏童。” 苏童置若罔闻:“你这什么时候弄的,是不是昨天救人的时候?” 她的别扭样子,不把这事儿弄清楚就完全不肯罢休一样,顾川拿她没办法,说:“大概是吧。” 苏童说:“受没受伤都不知道,还‘大概是吧’?” 顾川说:“真不记得了。” 顾川一点谎话没说,当时情况危急,人的神经绷得紧紧,他一心只是想着救人,想着安全回去。 那一会儿,人连害怕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这中途一颗不长眼的子弹从他身上擦肩而过了。 直到昨晚抱她去洗澡,被冷水激过的时候才察觉不对,也没当回事,就拿水冲冲一揩就完事了。 一件挺小的事,苏童看得很大,说:“不行,我找点酒精给你消毒,你这伤口挺深的,是不是还要看看医生,缝针什么的?” 顾川:“哪要那么麻烦,洗干净就好了,过几天就长好了。” 苏童忿忿:“哪儿那么容易,你这么放着,就不怕有破伤风,坏疽什么的?” 顾川一笑:“你是想我好,还是想我坏,咒我呢?” 苏童急了:“谁咒你了,我想你哪儿,也不能想你坏啊!” 一句玩笑话,把人惹毛了,顾川连忙边穿衣服边哄:“知道了,你不想我坏,就只想我那儿。” “……”苏童恨不得啃上去:“不要脸。” 顾川笑着把裤子穿上,去拿还甩在地上的衣服来着,一套毛衣,这才发现袖口上破了一道。 衬衫和外套也是同样的毛病。不过来的时候没带足衣服,他想了一想,还是把衬衫叠好了放进包里,又将坏夹克穿了起来。 套好内衣的苏童从床上走过来,说:“先脱了吧,我帮你补起来。” 顾川意外:“你还能有这手艺?” 苏童瞪眼:“都说了我是烧火丫头了。” 顾川笑道:“算了,有空再说,正义一会儿该喊我了。” 何正义就像是贴着墙角听他们说话一样,这时候敲了敲墙,扯高了嗓子:“老顾,起没起来,能走了吧?” 人心里和明镜似的,还硬是装出副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姿态。顾川拿脚一踢墙,说:“就走。” 何正义说:“那我给你们煮面——错了,给你煮面。” 另一边的两个人:“……” 顾川转身去把苏童抱坐到床上,拿被子裹着,商量的口吻:“再睡会儿。” 她人很小的一个团在被子里,埋着头,叹了声气。 顾川又看不懂她了,问:“怎么还伤感起来了。” 苏童睨他,欲言又止的:“顾川,和你商量件事。” “你说。” “以后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别贸贸然去救我。” “好。” “……” 苏童咽口唾沫:“我不想你为了救我冒那么大的风险,我宁愿你好好呆着不管我。” “行。” “……” “说这话挺没良心的,但我这个人自私,我没法改,和其他事情、其他人相比,我觉得看到你受伤比什么都让我难受。” “嗯。” “……”苏童撞他一下:“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顾川这才忍不住笑起来,问:“是不是觉得我回答得一点不按剧本来的?是不是等着我说我会去救你,不能放着你不管,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来着?” 苏童眉目纠结。 顾川说:“真那么着,咱们一上午也辩论不完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要说什么,真打起嘴仗来,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索性就省点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和你争辩。但在我这儿,我只告诉你一条。” 顾川将她抱好了,虎口扼着她下颔,教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眼中隐隐有火,烧得正旺,不知道怎么又灭了下去,一眨眼,将脸偏过去。 苏童还在等他的话,问:“怎么没下文了?” 顾川说:“不说了。” 苏童:“为什么?” 顾川:“太恶心。” 苏童:“……” 苏童嘀咕:“不说就不说。” 第96页 隔壁何正义又开始敲墙,问:“老顾,面要烂了。” 顾川说:“来了。” 把苏童放到床上,拎着一个腰包走出去,刚开了门,忽然听到一个很激动的男声在说:“梧姐,你说他们住哪个房间?” ☆、Chapter 50 顾川皱着眉看向十步外拖着箱子的一男一女。 戴晓吾眼光一个放远,也看到顾川,兴奋地一直挥手:“顾队!” 顾川脸色阴沉,一个眼刀杀过去,戴晓吾又蔫了下来,绕到简梧身后,语气弱弱道:“梧姐,你看,顾制片在那儿。” 两个人一道走过来。 简梧说:“有没有多开一间房?这儿多烂的房间都是抢手货,我拿了一间,戴晓吾就没有了,要没多余的只能再让他和老何挤一挤了。” 戴晓吾一脸无所谓:“没事儿,没房间就没房间,我和何哥睡一间挺好的。” “你倒不客气,那也要别人也说好啊。” “何哥当然说好了。” “好个屁,这儿的床指不定还没我家浴缸大,俩大老爷们怎么挤?” 简梧说着就将顾川身后虚掩的门一推,说:“不信你进去瞧瞧。” 苏童仔细听着屋外头的话,一直没急着穿衣服,门合页响起来的时候,她往外一看,正好迎上简梧的一双眼睛。 简梧也是一惊,使劲眨了眨眼想要看清被子里裹着的那张红扑扑的小脸,门已经被顾川“砰”地一把带上。 顾川沉着脸,说:“你们怎么也来了?简梧,你把我给你说的全忘了吧?” 戴晓吾刚刚只瞥到房内一角,还不知道金屋藏娇,不明真相地说:“顾队,你先别怪梧姐啊。其实情况是这样的,你们走了之后没多久,我们就发现苏童丢了,宾馆里、市区里都找遍了也不见人,打给你电话又不通。把我们俩给急得啊,你瞧梧姐都上火了,嘴角起的这一潦大泡。 “我们等啊找啊,直到看到你给梧姐的留言才敢确定她是偷着逃出来跟了你了。你又说要和何哥留下来再多采访几天,我们一合计,与其在那干等着,还不如就跟着你们过来了。但这事儿你别怪梧姐,梧姐起初怎么也不答应,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开导我,是我铁了心一定要追你们,她不放心我才跟着过来的。” 戴晓吾将背包抱到怀里,拉开拉链,翻江倒海地找东西:“顾队,这次我是有备而来的,你上回不是说要个免责书吗,我都签好了,是我自己决定来了,真出了什么事,我不要你负责。” 一张纸伸到面前,顾川打开他的手,说:“你话真多,问你了吗?” 戴晓吾一脸谄笑:“来都来了,事已至此,顾队你就别骂我们了,留点时间多采访多拍摄,我给你们做好传送和后勤保障。苏童那姑娘住哪间房啊,一会儿我可要和她好好说道说道,太不负责任了,一句话不留就走。你走前是让我看着她的,她要有个什么长短,我岂不是辜负了你的期望!不过她跟过来这几天,估计也没少受你骂吧。” 简梧的一张脸煞白,两只眼睛针似的从刚刚起就一直刺在顾川身上。 听到这里才接话,阴阳怪气地说:“他哪舍得批评苏童啊,顾川,你这趟差出的真是滋润了。” 戴晓吾咕哝:“……听不太懂了。” 隔壁的门开了下来,何正义端着个面碗出现在大家前。 戴晓吾仍旧激动,喊:“何哥!你太不够意思了,一声不吭就跑,好歹也和我知会一声啊!幸好顾队找到你!” 何正义拿手指搁嘴前,叫他赶紧闭嘴。 何正义刚刚在门里已经把话听得一清二楚,估摸着顾川心里有火但不会发,于是自己出来当和事老,喊人进来吃面。 “都烂了,这次是真烂了。”何正义去瞄戴晓吾:“你废话是多,我在里面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过也有一句是对的,来都来了,骂你们再多也改变不了现实,起不到警醒的作用了。” 顾川往他这处走,何正义安慰道:“就先让他们住下来,社里一有新的命令下来,我们立马走。我保证这次谁也不违纪了,谁敢违纪我帮你教训他,都走,立刻走,这儿仗打得翻过身来也不关我们的事。” 顾川似笑非笑:“你带得好头啊。” 何正义拍拍他肩,说:“反正回去的责任我挑了,功劳你领了,你不是一来就和我说好了吗?” 顾川理都没理,埋头走到他门内。 何正义指了指戴晓吾,说:“你看着啊,我这房间隔壁的隔壁就是给小苏订的一间,待会儿你去把她东西挪出来,都搬到这中间一间来。” 戴晓吾挠了挠头:“行行,没问题……不过,何哥,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何正义说:“蠢了,你不是缺间房嘛,我让小苏滕一间给你。” “那小苏住的谁房间?” “老顾的。” “哦,顾队的——” 戴晓吾一脸惊骇:“何哥,这——这——” 何正义喝了口面汤,说:“好了,不多说了,不然待会儿天气预报该说今天见不到太阳了。” 戴晓吾咽了口唾沫,懂了:“行、行,那小苏在屋里吗,钥匙我问她拿?” 何正义摆手,走到中间这扇门前敲了敲,问:“小苏,你起来了没,一会儿你领戴晓吾去你房间理东西。” 第97页 在门后恨得直想撞墙的苏童连忙掐细了嗓子答应一声,说:“起来了。” 门外戴晓吾已经回过味来,只是一时还不太敢直视自己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门一开,苏童一张脸通红地站在后面。 简梧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戴晓吾僵硬地挥手:“苏、苏童。” *** 一大早,何正义和顾川外出采访,戴晓吾留下来和社里对接。 简梧惜命,人又爱享福,顾川没分派她任务,也就乐得窝在宾馆里养生。 放好行李出来找东西吃的时候,正好看到顾川从房间里出来,苏童跟在后头,大约是想跟着他,顾川揉了揉她头发,轻轻吻了下她额角,明明是拧着眉头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样子。 简梧人一晃神,隐约像是看到那个一脸青涩时期的顾川,那时候他就长得比一般孩子要高要大,杵在人群里根本显眼得不行。 那时候两家人已经不在一个院里,他总爱骑车来找简桐,时常是穿一件白衬衫,蓝色运动裤,白底青面的板鞋。长袖子永远不爱抻平了,嫌热掖到胳膊肘上,折出笑脸似的褶子。 她对着窗子写作业,每每听到楼下叮叮当的铃声就连忙把笔一扔,双手撑着桌面跳起来看——他校服扔在车篓子里,车子蹬得飞快,一眨眼就进了巷子。 简梧立马乐不可支地冲到卧室外喊简桐,大声说快下楼,顾川来了,今天他带咱们去哪儿逛? 简桐和顾川那时候大约是想过二人世界的,不过都还是在念书的学生,怕家里人多话,每每多拉上一个做掩护。 简梧心里清楚,但乐得装糊涂,顾川走中间推着车,她和妹妹一人站一边。三个人一边走,一边天南海北地说着话,一转头,是顾川俊朗的侧脸,迎着风,他头发飘啊飘。 他们去逛公园,逛庙会,压马路,走街串巷找小吃。 顾川人斯文,又白净,安静的时候像极了文质彬彬的公子,谁知道最爱臭豆腐这一口。那时候面皮尚薄,又是最爱耍帅的年纪,没脸挤进人群买,简梧就只好自告奋勇代为效劳。 捧着纸盒子跑回来找他和妹妹时,搁着蓝色校服的车子正靠在墙上,两个人却不见了影踪。 直到多走了几步,越过这个街角,无人来往的小巷里,她妹妹被推靠在墙上,面色绯红,顾川正两手按着她肩膀,温柔地亲吻她的额角、脸颊……直到嘴唇。 臭豆腐摔到地上,卤汁溅上她裤腿,没有理会,怎么走回的家也是一个迷,等简桐的脸把她喊醒时,她已经坐到自己床上蜷了半天。 脸上干巴巴地绷着,特别痒。 门被轻轻带上的时候,简梧回过神来,眼前是顾川的背影,脑中却总是掠过他温柔的神色,浅淡的笑意,只消看着你,就能把人融化一般。 说不上来按着什么心思,她去敲开了苏童的门,苏童还以为是顾川走而复返,在门后笑着说:“知道了,不跟着你了——” 见到是简梧,她拍一拍嘴,说:“是你啊。” 简梧不请自入地踱到房里,目之所及,苏童的行李和顾川的并排放着,窄床上是一件他穿脏了的衬衫,袖子上破了条缝。 苏童走过去把衬衫拿起来,小心地找到扣在上头的针,说:“你请随便坐,我在缝衣服呢。” 简梧没动,还是在原处那么怔怔地看着那一处,把苏童看得耳根子红了,说:“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一杯吧。” 简梧哼了哼。 这一处水很紧张,酒店里电压不稳,还时不时就停,想烧一壶开水不容易。苏童本来打算留着水给顾川回来泡面吃的,现在满肚子不情愿地去拿杯子,拧开保温壶给她倒了大半杯。 递过去的时候,简梧却没接,垂着眼皮瞧她,说:“我妹妹把国外的工作辞了,马上准备回国了。” 苏童心一颤,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颤,稳了稳,然后舔了下嘴唇说:“现在国内挺好的,很多东西也放得越来越开,回国发展不一定比国外差。” 简梧说:“她倒不是为了工作。” 苏童将杯子放到一边的茶几上,没搭腔。 简梧说:“我说顾川这个人命真是挺好的,虽说一直单了那么多年,但人长得不错名气又大,身边其实一直都不缺女人。哪怕现在到了国外了,兵荒马乱的,也能抽空谈谈恋爱,路上有一个,马上回到国内,还能有个老面孔地等着他。” 短短的一席话,说起来漫不经心的,听的人却是着实忽略不了,苏童慢悠悠地在心里过了一遍,有些哭笑不得:“梧姐,其实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说吧,不必每次都拐弯抹角的。” 简梧挑着眉:“谁拐弯抹角了,和你说话还没到那费力的程度。” 苏童摇头:“我知道你一直不看好我和顾川,觉得顾川不过是拿我解闷,我和他之间就只有这一路的缘分。其实我心里也清楚你妹妹在他心里的分量,我是个后来的,又只和他认识了这么几天,他没那么在意我也是人之常情。我说的不是这些孩子都听得懂的话,我是说的别的,隐在你话里更深层次的一些东西。” 简梧自己都有些懵:“什么?” 苏童说:“其实你一直都挺喜欢顾川的吧?” 简梧张着嘴,一脸愕然。 第98页 苏童说:“虽然我比你小得多,但女人的直觉是一样的。其实你头一次来找顾川,我就隐隐约约察觉出来了,一个人可以骄傲可以看不起人,但她不会一开始就对另一个人充满敌意。” 简梧一顿一顿地笑出来:“胡说什么呢你,没吃药是吧!” 苏童说:“是不是胡说,只有你心里有数,就当成我今天胡言乱语一场吧。我不仅认为你喜欢他,还觉得你总试图在我身上找突破口,大概觉得少了一个我,就能少掉一个竞争对手?可事实上就像你刚刚说的,他那么好,身边是不会缺女人的,哪怕没有苏童也会有陈童李童。你把事情弄得这样复杂,为什么就不能亲口告诉他你心里的话呢。” 简梧仍旧是冷笑:“我要告诉他什么?我喜欢他?我要是喜欢他,为什么分开你们的时候,还要一个劲地撮合他和我妹妹?” 苏童说:“这个问题就更好回答了。” 简梧微眯起眼睛,等着。 苏童说:“因为你和我都清楚,虽然简记者是他心里一辈子的白月光,但他们俩已经很难再回到曾经的样子了。” 一阵沉默,谁也没就这话题再往下深入。 简梧后来咕哝了一句扭腰走了出去。 苏童仍旧坐回床沿缝顾川的衬衫,针拿在手上心却怎么都定不下来。 万一那白月光依旧朗朗,夜夜悬在他心上。 万一这一路上果真只是因为他的一时寂寞。 当一切过去,恢复平静,又再次回到车水马龙的都市丛林,顾川对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Chapter 51 顾川不在身边,苏童这一整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又无聊透顶。 除了中午时分,在戴晓吾的三催四请聚齐人后,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同用了一顿午餐,其他时间都各自呆在房里完成自己的事。 苏童缝过衣服,将顾川和她自己的脏衣服一一都洗净了,拧得干干的,挂到窗户上晾着。 她换下来的内衣紧靠着他的衬衫,小风一刮,布料相互摩挲着。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让思绪跑得有点偏,记起昨晚他抱着自己时,前胸相靠时的触感。 明明隔着重重布料,却还是被那股灼热烧到了心里,要燃起火似的。 苏童红了脸,拍拍脑子把那阵画面迅速掐了,开了电脑准备写几篇通讯,谁知道还没码出几行字,笔记本上连接电源的标志灯忽然灭了。 苏童拔、插了几次插头,又特地下了位子去开房里的灯,无一反应,这才相信是真地停了电。 正准备去问问前台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敲响,开门一看,戴晓吾满头汗地站在外面。 苏童问:“什么事?” 戴晓吾撑着门缘,直喘气:“刚刚我听到消息,说咱们酒店可能会是轰炸目标。” 苏童一惊:“从哪儿听来的?谁和你说的?消息可靠吗?” 戴晓吾急得直龇牙:“没空和你解释那么多,就来和你商量现在怎么办的,已经有国家的记者开始撤离了,咱们要不要现在就通知简记者,立刻拿东西走?” 苏童眼珠子一转,说:“先别急,‘城市中心’已经没了,现在马达亚又不能住,咱们没地方能去的。” 戴晓吾:“总不能留着等死吧。” 苏童说:“你等着。”跑去拿房间里的电话,话机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信号已经被切断,又走回头。 戴晓吾问:“怎么样了,还能用不?” 苏童说:“不行,线路断了。你那还有卫星电话吗?” “没了,那么贵的设备,一共就准备了俩。顾队说他的那一台坏了,还有一台好的刚刚被他们带出去了。” “前台能租吗?” “能是能,大家都排着队呢,一次五百刀。” “……” 这地方什么东西都奇贵,只有命贱。 苏童说:“不管了,再贵也要联系啊,你去给他们打电话,问问咱们怎么办,我去喊简记者,先把行李收拾出来。一会儿咱们碰头再说。” 戴晓吾一口答应。 把简梧门敲开来的时候,她眼罩刚推到额上,一脸刚刚睡醒的样子。 简梧捂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看她,问:“什么事?” 苏童说:“梧姐,酒店可能要遭到攻击,咱们得要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简梧眉梢一挑,说:“事儿真多,这才刚歇多久啊,就一件件找上门了。消息真不真啊,我怎么看酒店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牢骚归牢骚,简梧对这事儿还是很慎重,絮叨完后立刻回身进房间收拾东西。 苏童也回去打包行李,东西带得本来就不多,收拾起相机笔记本,再将几件半干的衣服塞进包里就差不多好了。 关包的时候,瞥到里头的记者背心,苏童稍微一个思索就脱了外套,将背心贴身穿着,再抽出头巾绕到脖子上。 戴晓吾正好进来,苏童问:“打通了吗?” 戴晓吾说:“通了,顾队他们也听到这消息了,早早就让阿勒夫回来接我们了,现在正在路上开着呢,估计马上就能到。” 苏童自地上一下子跳起来,说:“阿勒夫来接我们!那他们怎么办?” 戴晓吾头大:“姑奶奶,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空管别人,自己逃命要紧。” 第99页 苏童说:“我知道,可是他们不太会阿语,没了阿勒夫,既没办法采访,也难和我们会和,现在外头那么乱……” 戴晓吾直翻白眼:“顾队什么人啊,不用你操心,他的办法才多着呢。” 外头忽的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有熊熊火光映上窗玻璃,地板紧随着颤悠悠地晃动起来。 戴晓吾微弓起腰,神经敏感,说:“不能和你多说了,我东西还没收拾好,一会儿我来找你和梧姐,我们一道往外走。” 苏童说好,又照应:“你东西实在拿不了的就算了!” 戴晓吾直点头:“知道呀!” 刚一走出去几步又杀回头,喊:“苏童!” “怎么?” “刚刚顾队让我一定要提醒你穿好背心,戴上头巾!” 苏童拍拍脖子上系的东西,说:“都准备好了呢!” “就是啊!”戴晓吾一扁嘴:“小孩都知道的事,还不忘絮絮叨叨地提醒。” 这种危急时刻,苏童居然止不住想笑。 *** 不到五分钟,阿勒夫开着车子拐进了酒店大门。大家立刻把行李装车,一齐坐上去,很快驶离此处。 路上,坐副驾驶上的苏童问要去哪。 阿勒夫睨了她一眼,递过去一瓶水,说:“你喝吧,你嘴唇都裂了,我们去安全屋。” 苏童一脸迷茫地接过水,问:“什么安全屋?” 说给车后的两个人听,也都直摇头。 戴晓吾说:“我只知道这应该是当地人的房子,让我们在危急时候藏身用的,你问问她是不是顾队给找的。” 苏童把话翻译过来,阿勒夫说:“对,没错,他告诉了我地址,那地方你应该不陌生。我不会把你们卖了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sue。” 苏童说:“我当然信你了,阿勒夫,我一点不担心你提到的问题,就是你想卖我们,恐怕也没好心人敢收。我只是很担心顾和何,他们在哪,你会去接他们回来吗?” 阿勒夫说:“顾正在采访一位政府官员,得知消息之后,他立刻要我回来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至于他们俩,采访结束之后,会立刻找车子过去。请你不要担心,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早到。” 苏童答应着,心里却是一直怦怦乱跳。 过市中心的时候,恰好遇到爆燃的土制炸、弹,巨大的炸响之后,四溅的土点砸到车玻璃上,一阵下雨似的稀里哗啦。 人多的地方,阿勒夫搂过苏童的肩,教她弯腰埋身在座椅上,手紧紧护住她已经缠上头巾的一张脸。 ——却都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不如心里的这阵跳动来得真实。 安全屋的地点果然不算陌生,这里和拉比阿家隔得一点不远,横过几条街道就是目的地。 周边是聚居区,在这儿生活有诸多便利,交通又是四通八达,道路很宽,方便人走,也方便车来车往,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怪不得汤姆带她来找拉比阿的那一天,会遇见顾川,他即便是要兼顾私事,也要先将公事做得滴水不漏。 住的是哈迪家,哈迪尚在医院,他老婆拖着大小三个孩子殷勤招待。 阿勒夫帮忙将行李搬进房子,又给苏童倒了杯水。苏童浅笑着接过来,转身就递给了一边的戴晓吾,说:“行了,行了,我喝够了。” 阿勒夫将手一缩,张了张嘴,又没有多说什么。 哈迪家的房子上了年纪,但是因为有个勤劳能干的女主人,家中里里外外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然而留给他们一队人的只有两个房间,其他人都好对付,就是简梧这边难处理。 戴晓吾和苏童谁也不愿去问她,正发愁的时候阿勒夫过来说:“我家也在这附近,我可以滕一间屋子让你来住。” 这倒也是一个好办法,不过人住得分散容易出问题,苏童想了想,说:“等顾回来再说吧。” 阿勒夫点点头,小声咕哝:“真的挺近的。” 苏童一直向屋外望,说:“你们这儿太平吗?” 阿勒夫说:“以前还不错,战争开打后,会有人趁乱抢劫。” “严重吗?” “还好吧。” 苏童说:“那如果我想出去看看呢?” 阿勒夫说:“没事,我陪着你。” 苏童又笑起来:“我不走远,就站在外头看看顾他们回来没。” 两个人并肩走到车子进来必经的那条道,没能等到顾川和何正义,倒是先看见了拉比阿。 小男孩依旧干瘦,身上的衣服更破,因为脸上蒙着一层沙土,眼窝深陷,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憔悴。 苏童喊住他,问他去哪,孩子把脸转过来望她,怯生生地喊“sue”,这才被人看到他另半边的下颔上有淤青。 苏童问:“你这是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拉比阿气咻咻地说:“我没打架,有人把我篮子和土豆一起抢了!” 他摊着两只空荡荡的手,一脸苦相。 苏童说:“你怎么还卖土豆,我不是给过你钱了吗,你还不够用吗?” 拉比阿冲她摇摇头,也不知道否定的是哪一重意思,没再回答她,指着前方空荡荡的一条路,说:“那人是往这边跑的,我要赶紧追过去!” 苏童说别追了,试图再去拦他,孩子已经箭似地射出去,跑得飞快。 第100页 苏童只能望着他背影叹息:“怎么长的,那么瘦,跑起来却比谁都快。” 阿勒夫在一边笑脸盈盈地看着她,说:“sue,你是个很善良的女人。” 苏童一哼:“怎么觉得你不像是夸我。” 阿勒夫连忙说:“不不,是夸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儿的孩子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你能帮得了他们一时,但你不能帮得了他们一世,你总会离开这儿回你的中国。你应该任由他们自己解决生活的困境,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人生。” 苏童说:“我和你想的恰恰相反,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竭尽所能地给予他们关怀。你可能没有体会过,但我知道在一个人最无望最低谷的时候,只要有人肯伸出援手,哪怕什么都不能做,只要给他鼓励打气,让他知道这世上有人关心他,就已经足够了。你说的对,我当然不能帮他一辈子,但事实上,在这世上,谁也不能照顾谁一辈子。” 阿勒夫沉吟片刻,说:“是是,你说的都对。” 天上忽然落下两滴雨。 阿勒夫催促:“别等顾他们了,sue,下雨了。” 话音刚落,雨骤然变大,瓢泼似地倾泻下来,地面瞬间就湿了。 苏童起初还挣扎着想在哪躲会儿雨继续等,就被这暴雨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走吧。” 阿勒夫脱了外套顶在头上,再将苏童一把扯进怀里,胳膊肘环着她的肩膀,和她紧紧相靠。 两个人盖着同一件衣服,肩并着肩往巷子里跑。 回到哈迪家里,已是淋成落汤鸡。苏童在外头跺了半天脚,踏进屋里的时候还是蓄下一滩水。 简梧正坐在桌边喝茶,见到她,很嫌弃地皱了皱眉,说:“你别进我房里啊。” 戴晓吾过来笑呵呵道:“待会儿我来收拾,大冷天的,先让小苏换件衣服,不然一会儿冻感冒了。” 戴晓吾把毛巾递过来,苏童道了一声谢,看也没看简梧,边擦头发,径直走去房里翻行李。 衣服从里到外都是湿的,一件件脱了扔凳子上,刚要解文、胸的时候,门被人一把推开。 阿勒夫大声喊:“sue——” 她平日里衣服宽松,因为时常要穿记者背心,一直显得很是臃肿。如今没有累赘的衣服裹着,原来身材纤瘦,腰身盈盈一手堪握。 该瘦的地方简直一点肉没有,该胖的地方又很是有料,此刻酥胸半露,皮肤白得像是山头没有一丝杂质的皑皑寒雪。 阿勒夫看得眼睛发直,直到苏童拿衣服挡在身前,厉声道:“你有什么事!” 阿勒夫哆嗦着嘴皮子:“那、那个……” 门后有人急匆匆挤过来,说:“喊什么?” 顾川走过阿勒夫,见到房里一脸煞白、衣、冠不、整的苏童,忽地沉下脸,将阿勒夫一把推出去,关上门。 ☆、Chapter 52 吱呀一声响,木门阖了起来。 顾川拧眉看向房里的这一个,说:“你以后换衣服,把门关关好。” 苏童仍旧拿衣服遮着自己,惊魂未定:“谁知道有人进来不敲门,再说关门也要有锁啊,这门上有锁吗?” 顾川黑着脸走过来,开门见山:“被人看了多少了?” 苏童咬着牙:“你关心的就是这个。” 顾川:“他眼睛都看直了。” 苏童:“你还说!” 她上身几乎不着丝、缕,莹白的皮肤如淬玉,洒过冷雨,激出淡淡的米分色,一直连到耳朵上,烧成鲜艳的红色。 顾川抽过床上的一条毛巾,将她后背擦干净,顺着脖颈一路罩过来,将她短发卷在里头,缠成包,问:“你和阿勒夫怎么全湿成这样。” 苏童冷哼:“出去等某个没心肝的。” 顾川脱了衣服先披到她背后,道:“一起去的?” 苏童被内里的温度一暖,方才凝固的血液恢复流动,舒服得几乎一抖,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不然呢?” 顾川说:“你故意的是吧?” 苏童一扭头,眼睛翻看天花板:“当然是故意的,我一个人出去,你能放心得下?” 顾川说:“你别跟我嘻嘻哈哈的,先把衣服换好了。” 苏童还提着刚刚那件衣服护在胸前,拿乔地说:“那你转过去。” 顾川一把将她手里的东西扯了,扔到地上,手指无意划到她软绵绵的胸脯上,一道白印子很快消了,紧接着红了起来。 心头的血一下子大沸,房间外是戴晓吾和何正义的说话声。 他压了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真的将脸偏过去,说:“你快换吧。” 苏童见他反应,心内好笑,面对着床,将内衣脱了,刚一换上新的,他手忽然自她腰上穿过,紧紧箍她到怀里。 凉的衣服,温的手心,冷热交替让她战栗。苏童目光涣散地看他,说:“外面还有人呢。” 话到后几个字模糊了音节,他唇已经压了下来,含进她灵巧的舌头。她身下的湿裤子被剥下来,他声音低矮暧昧的:“我们在里面,谁敢进来?” 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理智喊停了一切,顾川抵着她额头深喘了几口气,帮她将干衣服一件件穿上。 给她拉上外套拉链的时候,顾川睨了她一眼,说:“走到哪儿,都不忘撩人一下。” 第101页 苏童说:“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有话,自己意志力不坚定,就别推己及人地把别人也都给看扁了。” 顾川说:“我是了解男人,几个月没见着女人,遇到到头母猪都往上啃。” 苏童直咂嘴,盯着他的时候,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顾川打住她心里纷飞的思绪,说:“咱们快出去,再晚点儿,戴晓吾已经编好一整部戏了。” 开了房门,果然有几双眼睛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再欲盖弥彰地转过来,盯着两个人佯装正大光明地观察。 只是没人说话,默契地不做出头鸟。 最后是何正义喊的两人,说:“过来吃面。” 何正义起初只是摄影好,出来之后又练就了下面的好功夫。 此刻借了哈迪老婆拿来的大铁锅,接了一满锅雨水,架在烧旺的火上煮开了,将面饼调料包一齐下进去,没炖多一会儿,香味立马溢满整个房子。 哈迪的孩子们不常吃到这东西,这时候都眼巴巴地围过来,边咽口水边在一边看着。 哈迪老婆很不好意思,走过来想将孩子一个个抱走,何正义朝她摆手,说:“算了吧,你们和我们一起吃。” 哈迪老婆听不懂中文,两个人比划来比划去。 苏童过来将孩子搂进怀里,笑成朵花儿,说:“大姐,咱们一起吃面吧。” 于是一人手里一个敞口浅里的粗陶碗,舀上面条和汤汁,空气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吸溜面的声音。 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特别香,面煮了几锅还有人喊饿。苏童心疼那装面的行李箱里余额即将不足,将碗一丢,先说饱了,自告奋勇去给大家继续下面。 孩子们端着碗都坐到她旁边,手敲着碗壁,催促着要多来一勺。 戴晓吾在旁边看得乐了,说:“像不像一小妈妈领着一群大儿子,还真挺有模有样的。顾队,你和小苏什么时候也要个孩子啊,你们俩生的一定特别漂亮!” 何正义踢了他一脚,说:“多嘴。” 工作路上不谈私事,顾川却一反常态地没多反感,视线柔和地落在苏童身上。她短发正掖在耳后,露出白嫩小巧的耳朵,透着面前的一团火,几乎绘出皮层下细细的血管。 顾川心里痒痒的:“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简梧将手里的碗一扔,站起来:“我饱了。” *** 苏童和简梧住一个屋子,床是单人的,简梧戴着耳塞和眼罩大落落躺下,留给苏童的就只剩下了一个边。 苏童拿干衣服做枕头,没脱衣服,侧身在床沿躺着,没多一会儿就被床板磕得腰酸背痛。 简梧就在身后,苏童不敢随意乱动,忍了半晌,终于没能耗得住一身骨头歇斯底里的反抗,静悄悄地坐起来,穿上鞋子,走到外头去透气。 客厅里的那把火还烧着,旁边一个人坐着,正用细小的枝条拨着里头烧得噼里啪啦炸响的柴。 火光照亮他眉目英朗的一张脸,略一抬眸望她,便沐进那眼中熠熠闪耀的银河——原来与她一同无眠的,还有顾川。 稍一走近,他从身后拿出个垫子铺在身边,手臂一张,教她坐进自己怀里。 顾川问:“睡不着?” 苏童捏了捏后脑勺:“有点。” 顾川说:“出来跟着受罪了。” 苏童说:“那也是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苏童问:“听阿勒夫说,你们今天采访官员了?没有陪同,能让你们提问吗?” 顾川说:“有陪同啊,花钱就地找了一个,不是什么难事。” “那么翻译呢?” “也随手拉了个过来。” “活做得怎么样?” 顾川立马隆起眉,斜着眼睛掠到她身上。搂着她的一只手动了动,拨着她的外套,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片刻后,顾川说:“没你的好,但勉强还能用得上。” “……”火太旺,烧得苏童脸上一片通红,两只眼睛一晃,掠到他另一只手上抓着的纸圈,岔开话题道:“这是什么?” 不知从那个笔记本上裁下来的一张纸,绕了下,用胶粘了两头。 顾川把环放到她手上,说:“之前做给哈迪孩子们玩的,不长不短,正好能哄一晚上,明天要还在这儿,又得想个新点子了。” 苏童看了看这纸环,说:“这东西还能骗孩子玩一晚上?” 顾川说:“你不认识这是什么?” 苏童扁嘴:“这是什么?” 顾川说:“这是莫比乌斯环,初中课本的延伸阅读上都能有。” 苏童笑道:“名字还挺洋气的,我是真不知道,以前连课本都学不好,更别提去看什么延伸的了。那你给我讲讲,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 顾川直摇头,从她外套口袋里抽出支笔,递到她手里,说:“你沿着这环随便画条线吧。” 苏童将信将疑,随便起了个头,不太清楚他用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顾川在她额上轻声叹道:“你是真蠢啊。” 将她整个拖进怀里,长胳膊拢住她,包着她的手,说:“你看,随便在哪下笔,沿着纸边平行的方向一直画……” 苏童另一只手控制指环,那条线便一路延伸,延伸,不知怎么的和起初开的头最终汇聚到一起。 第102页 苏童一个讶异:“哦,原来这环是单面的。” 顾川说:“孺子可教,那我们现在沿着中间这条线,再把这环撕开来试试。” 他手指修长,指甲圆润,食指上还残留着烟草燃后微黄的印记。头垂在她脸边,下巴轻轻扣上她肩胛,脸颊贴上她脖颈处细腻敏感的一小段,很仔细很认真地撕着纸。 柴禾间或哔啵的炸响后,便是这一阵嘶嘶的纸声。苏童余光所见唯有他高挺的鼻梁,腻子似的光洁皮肤——神思不知道神游去哪一重天,连同呼吸都倏然慢了一拍,很快地听到胸腔里一下一下地搏动声。 最后一点也被撕开,顾川说:“看,又是一个完整的环。” 苏童这才回神,拿过他手里的纸,说:“真是一个环,还是莫比乌斯环吗?” “这次不是了,是个双面的。”他去捏她的手,说:“再撕一次看看。” 再撕一次,不再是一个环了,一个套着一个,成了两个环。 苏童笑着说:“怪不得能玩一晚上,一个个小小的环,居然能有这么多花样。” 顾川将手收紧,紧紧搂着她,头埋进她肩窝里,细细地吻着她颈上温热的皮肤,苏童被痒得一阵咯咯笑,不敢大声说话,拿手揉着他头发,说:“怎么了?” 顾川说:“马上就到下一年了,有没有什么愿望要实现?” 苏童有点懵:“什么下一年啊?” 顾川掏出他那老古董的手机,按亮屏幕:“过傻了吧,今天是三十一号。” 苏童看了一眼还真是,敲了敲脑门,说:“真地过颠倒了,要是在国内,这个点已经开始放鞭炮了吧。” 何止鞭炮,还有烟花和灯光秀,整座城市开启一场盛大的派对,所有人都迷醉地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久久无法入眠。 和平世界的人们但凡遇上些节日都恨不得大肆庆祝来虚耗平淡的人生。 可在这里,时间过得漫长又艰险,屋外时不时就有爆炸声、枪声,也像爆竹炸燃的声音,也有无数人难以入眠,却是形势所逼无可奈何。 苏童想了想,说:“我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不要像这莫比乌斯环一样,自一点画一条线,就一直一直的循环下去没有尽头。” 顾川说:“很标准的答案,都可以只字不改地写进你的报道里了。” 苏童问:“那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顾川说:“我老了,没你们年轻人这么忧国忧民,我现在自私地只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呢?” “……” “又被你自己的答案恶心到了?” ☆、Chapter 53 时间稍稍一晃就到了凌晨。 哈迪老婆早早起来准备早餐,大约是昨晚的那几锅方便面教她很是过意不去,今早特地挖了半盆面米分揉面做饼。 苏童和顾川一起洗漱,举着牙刷站在尚且滴水的屋檐下刷牙。 苏童含着一嘴白色的泡泡,含糊不清地说:“这感觉真熟悉,小时候爸爸带我去乡下,每天早上也是这样刷牙。我就站在泥地里,后头是沾了露水的土墙,我一刷好,他就把装着热水的水瓢给我递过来。” 说着就见顾川把手里的杯子递过来,苏童笑着瞪他一眼:“又占我便宜。” 顾川一脸怡然自得,神色平和地远眺天空,说:“喝吧,大女儿。” 何正义正在屋子里喊:“老顾!” 顾川这才收起视线,说:“就来。” 苏童先一步越过他,带着一身烟火味,指尖冰凉的小手捏了捏他手腕,他稍一低头问:“怎么?”她正踮脚仰起头来亲他。 柔软的唇上留着淡淡的薄荷清香,湿润的舌头往外一抵,却是蜻蜓点水,顾川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迅速挪开,缩着脑袋往房子里跑。 顾川一步迈到屋子里,问:“什么事?” 何正义刚洗过脸,两颊被搓得通红,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走到顾川身边,先看了眼苏童。 顾川再问:“什么事?” 何正义这才轻声说:“你爸来电话了。” 顾川沉吟了片刻,说:“他和你说什么了?” 何正义说:“跟我没说太多,就是让你过会儿给他回过去。” 顾川说:“行,那就过会儿吧。” 他向苏童看一眼,说:“走,拉比阿就住在这附近,我带你过去转转。” 何正义紧跟来几步,说:“老顾。” 顾川说:“一会儿就回来,耽误不了多久,你先和他们知会一声,给你自己也做做工作。” 这两人神神秘秘的,但一听到是去找拉比阿,苏童尽管心里疑惑,还是乖乖跟着顾川出去。 路上,苏童小心问:“为什么你父亲要给你来电话?” 顾川没打算瞒她,说:“应该是要喊我们回去了。” 苏童说:“这才折回来没两天呢,不过……要是我爸爸给我打电话,喊我回去,我心里也一定会动摇的。” 顾川说:“他一开口就不是动摇的问题了,是命令。” 苏童不解:“为什么?” 顾川报了个名字。 苏童猛然一惊:“我只知道你爸爸应该很厉害,没想到会是他。前一次撤退的命令也是他下的吗?” “那时候应该还轮不到他出面。” 第103页 “那这次就没办法逃过了吧。” 顾川摇头:“不回去的话,他们会封窗口,新闻播不出去,稿件发不出去,咱们留在这儿也是徒劳的。” 苏童搓着手指:“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一下子就又要回去了。” 顾川说:“也算是一次好的尝试,毕竟和上一次相比,我们用更少的牺牲换来了更多的热点。戴晓吾和我说,社里最近的热线很忙,很多人看了我们的新闻和采访后打来电话,很意外我们在这么近的距离连线报道这次的冲突。” 苏童说:“应该是女的居多吧,都是因为看到你一脸尘土地杵在镜头前,以为你受了多么了不得的苦,心里一疼就给社里狂拨电话。” 顾川一笑:“你别说,还真有那么几个老大妈天天给社里拨电话,说小顾在前线太危险了,你们要他回来吧,我们看不到新闻又没什么关系,他还没结婚成家呢。” 苏童说:“我就知道,这年头,都看着颜值高低给同情分,要是戴晓吾往镜头前一戳,大家的论点就都成了,这孩子怎么不往前冲呢,怎么不往火坑里跑呢,隔这么远也太怕死了。还关心你有没有结婚呢,大概下一句话就要说介绍女儿给你认识了,啧啧。” 顾川揉着她脸颊,问:“你不是这都要吃醋吧?” 苏童说:“得了吧,倒是你,敢说把安全屋选在这儿,不是因为那次吃醋吗?” 顾川一脸放空的样子:“什么啊?” 苏童说:“还装失忆!那次汤姆带我来找拉比阿,为什么我一遇到危险,你就径直冲过来了。” 顾川一本正经:“我来搞定安全屋的。” 苏童白眼:“就猜到你要这么说。” 路上恰好跑过来一个怀里抱着包袱的,后头不远处有人边喊边跑,依稀听得出是叫人拦住前头一个。 两个人风似的从身前穿过,顾川一把将苏童拉到怀里,两个人往后退,直到抵住一面墙。 他们本就是来避难的外国人,出不了头,只有警惕地躲着高鼻深目的陌生脸孔的注目,再慢慢等着这条街由闹转静。 苏童将头抵住他前胸,说:“这儿一点也不安全。”战争爆发之后便是内乱不断,抢劫成风。 顾川说:“是我的失误,以前我们也在哈迪家住过,那时候这边不过是个村落,村里的人都是同一个姓。” 苏童闷声:“算了,也待不了太久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顾川说:“所以听正义接到那通电话,心里反而像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咱们在这儿是孤立的,尽管胸中有一腔热血,但因为没有记者站,缺乏成熟的工作体系,其实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其他国家的同仁。 “就像cbb,新闻中心被炸前,他们长期驻扎在那儿,又在饭店定了一整层楼,就是为了在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有拍摄角度,他们的摄像机监控了整座城市,哪儿有爆炸,哪儿有冲突,他们都能拍摄到。” 苏童说:“我但愿有一天我们也能做到,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 顾川说:“总有一天会的。” “到时候,你再带队领我们来。” 他笑着揉了揉头发:“那时候我早退休了。” “真的不做记者了?” “不做了,累了。” 许久没人再说话。 直到拉比阿门前,苏童拽了拽他袖子,说:“那你退休之后要去干嘛?” 顾川说:“这个问题我答过的,我只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苏童直着眼睛:“那你想做的事里能有我吗?” 顾川倏忽笑起来,捧过她脸,虎口的弧度完美地契合她下颔,四目相对,鼻尖靠着鼻尖。 他轻声问:“苏童,你喜欢孩子吗,男孩还是女孩?” 苏童支吾着:“都、都还行。” 顾川说:“那就生一男一女,你教他们说阿语,我教英语,以后咱们四个凑一桌,逢年过节好搓麻将。” *** 拉比阿不在家。 他常年卧床的妈妈开不了门,苏童和顾川特地绕到屋后的小窗边和她说话,这才知道拉比阿居然一夜未归。 苏童说:“我昨天下午见过他,有人抢了他的篮子和土豆,他一直在追。” 拉比阿母亲起初没说话,过了会,忽然自窗口传来她接连的叹息声。 苏童敲着窗户,要她千万别太担心。 拉比阿母亲很哀恸地说儿子从来没有一夜不归过,央求苏童帮忙找一找他。 两个人在周边绕了一圈,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拉比阿去了哪儿。 本来该是一场非常简单的道别,却突然节外生枝,添出一段意外。 没有线索,苏童忧心忡忡地跟着顾川先回哈迪家里。 没开灯的屋子里,生着一团火。 何正义大约已给大家做过心理建设,此刻三个人都聚在火堆边,安安静静地烤着火。戴晓吾捧着平板垂头随兴划着,简梧拿着面小镜子照脸。 顾川一走进来,何正义立马起身跟着他,说:“又来过电话了,你赶紧回一个吧。” 两个人往房间里走,顾川顺手关紧门。 没了龙头,戴晓吾终于放松下来,向苏童一阵招手:“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吗?” 苏童说:“等他们出来不就知道了。” 第104页 戴晓吾猛地抓了抓头,说:“唉,算了,认了,下次还能有机会。” 苏童心里也有遗憾,安慰他的同时宽慰自己:“就是啊,还年轻着呢。” 不多会儿,顾川先走了出来,说:“我有几句话要说。” 早等得望眼欲穿的几个人直视着他。 戴晓吾沉不住气,问:“顾队,这次是真的要走了是吧?” 顾川说:“对,我和正义商量过了,今晚趁着夜色走。白天我们还要出去拍点东西,你们在这儿注意安全,顺便把东西好好收拾一下。” 戴晓吾说:“今晚,这么快?” 顾川点点头:“已经定了,刚刚正义跟你们做过工作了,时间实在有限,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何正义提着摄像机从屋里走出来,很鲜见地叼着一支烟,说:“老顾,走,阿勒夫在车上等咱们了。” 戴晓吾突然跟过去,说:“顾队,何哥,你们这次带上我吧!” 顾川回过头看他,戴晓吾说:“这么多天,始终是你们俩一直冲在前头,梧姐出镜过几次,就连小苏都跟过,就只有我一直缩在大后方。虽说我是个搞传送的,走之前,好歹也让我见一回世面啊。” 何正义说:“你当我们是去玩的啊,别说蠢话,好好把你本职工作完成了。” 戴晓吾直吸溜鼻子:“我没说你们去玩的啊,就是想去,跟在你们后头学习学习也是好的,以后还不知道哪天才能有这机会。” 何正义吞了口烟,望向顾川,说:“你决定吧。” 顾川隆着眉,说:“不喊你下车,你就乖乖带着别乱跑,能做到吗?” 戴晓吾乐得把平板一丢,起身直差吹口哨,九十度的大鞠躬之后说:“顾队,谢了!” 顾川扶着他肩让他起来,还是问:“能做到的吧?” 戴晓吾眉飞色舞:“那是当然!” 道别的时候,顾川特地拉过苏童,看了看一边烤火的简梧,说:“你就别去了吧,和简梧做个伴。”又慎重地叮嘱:“我不在的时候,你别出去,在这儿呆着把东西收拾好了。” 苏童点了点头,又摇头,说:“那拉比阿……” 顾川说:“我马上通知这儿的警察,让他们帮忙去找,你也知道这儿不安全,你一个人转来转去,我不放心。” 苏童只好答应。 临上车的时候,顾川又照应了一声,说:“你呆这里等我回来。” 风呼呼而过,吹的发丝乱舞,苏童将耳边的短发掖到耳后,笑着说:“我知道了,我等着,你早点回来。” 一根黑发缠到她瓷白的脸,像破开的一道裂缝,顾川心尖不知怎么一颤,试图伸手去帮她将头发移开,何正义在车内催促:“老顾,关门吧。” 手悬在半空,只伸到一半。 顾川坐回车里,门关上的一刻,她站得笔直,朝他最后挥了挥手。 车子晃晃悠悠上路,后视镜里,她向前又多迈了一步,随即定住了,只是站立着,直到车子拐弯,再看不见。 傍晚回来的时候,顾川多喊了一辆车搬行李,又带了好不容易收集到的一筐鸡蛋和大饼。路上想着不然今晚煮面的时候每个人都加个蛋吧,他的那个不想吃,加到苏童碗里。 车子重又摇摇晃晃驶入屋门口的这段泥路,刚一开车门,戴晓吾箭似的飞出去,说:“苏童,梧姐,你们今天是没见着,顾队带我们拍了条大新闻!不,特大新闻!” 屋子里没人回答。 哈迪老婆习惯每天下午带孩子们去医院看一趟哈迪,现在没到时间,应该还在回来的路上。 简梧和苏童那间屋子的木门掩着,戴晓吾过去敲了敲,问:“苏童,梧姐?” 片刻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简梧慢悠悠从里头走出来,眼罩刚脱到头顶,一副刚刚睡醒,尚且慵懒的样子道:“回来了?” 顾川已经把几个房间都看过一遍,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心内一紧,先过来问简梧:“苏童呢?” 简梧一哼:“刚一回来,旁的都不问,就只问苏童。” 顾川还是板着脸:“苏童呢?” 简梧翻个白眼,抱着两手往外走了一步。 只一瞬间气氛就剑拔弩张起来,何正义连忙过来打圆场,说:“大家一队出来的,查验下人数也是应该的。小苏呢?” “说得倒是挺冠冕堂皇的。”简梧冷笑:“我刚刚睡了个午觉,到这个点才醒,谁能管得到她啊。” 顾川咬着牙关往她走,何正义连忙拦着,正色:“简梧,你好好说话,别绕弯子,刚刚出去的时候还叮嘱你们要相互照应的。” 简梧说:“干嘛怪起我来了,你们好好找找呀,她不在屋里就肯定在附近,还能跑哪儿去啊。到外面去看看,我刚刚还听她出去收衣服的。” 话音刚落,顾川已经冲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带着一阵风地重又跑回来,将简梧房里的那扇门猛地一撞。 大家又聚过来。 顾川一张脸黑得如压城的乌云,此刻咬着牙一把拽过简梧的领口,几乎将她整个人拎起来。 简梧踉踉跄跄站起来,扶着床沿,说:“你发哪门子疯!” 顾川一字一顿,问:“苏童呢?” ☆、Chapter 54 苏童不见了。 第105页 顾川把屋前屋后全转了一圈,又仔仔细细地往周边查看了一番,没有人。 苏童在这儿吃过苦,不可能一个人在此闲逛,除了待在哈迪家,最可能去的地方就只有拉比阿那儿。 顾川一口气飞奔过去,拉比阿家依旧是大门紧锁。他绕到早上来过的那扇窗前,里面的女人用虚弱的声音说没再见过苏童。 回来的路上,顾川眼前反反复复出现她站在泥泞之中、背脊挺得笔直的样子。她看着他,两只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短发被掖到耳后,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 她装着大胆,其实始终带着一副怯生生的表情,她的世界非常单纯,也非常简单。你让她等着就等着,要她坐着就坐着——可越是这样的人,自己有了主意的时候就会特别的固执。 顾川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到泥坑里,弓腰一连冲了几步找回重心,带着一身泥点子地往哈迪家跑。心里一个残念说着话,万一她只是出去了一下,一下就回来了。 于是当折回哈迪的房子,一连喊了苏童的名字却毫无回应的时候,顾川心里又急又怕的那股无名之火腾地一下冒上来,冲进来,他揪着领口就把简梧一下提起来,问:“苏童呢?” 简梧颈上一块软肉被他扯到,痛得只要掉眼泪,咬牙切齿道:“顾川,你甩包袱不要甩的太快,我在这儿是歇着的,不是做那苏童的r的,她现在没了你和我喊什么。你先把我放开!” 这场面让何正义看得头疼得不行,凡是一有事牵连到苏童,顾川这人就立马和发了疯的野马一样,平时引以为傲的什么冷静什么沉稳全忘了,毛头小子一样冲。 何正义朝戴晓吾直递眼色,两个人一齐上去拉架。何正义抓着顾川紧紧攥着的手,说:“老顾,你冷静点,这时候有点男人的风度行不行,光这么窝里斗能管用吗,你把简梧放开来好好问问。” 简梧气急了,说:“问问问,问个屁,脚长在她腿上,我能知道她去哪儿了!往公了说,你是队长,她是部下,你对他直接负责;往私了说,她是你女人,你女人没了,反来问我要人,你觉得这合适吗?” 一席话说得何正义多少也有些恼了,道:“简梧,苏童好歹也是你同事,她比你小,比你阅历少,你多照顾一点也是应该的。咱们人在国外,凭的就是相互扶持,现在人没了,你别以为几句话就能撇清责任了。你是生气说胡话,我们都能不在意,可你要真是这么想的,那就实在太不像样了。” 简梧红着眼眶,抿紧嘴,把眼泪水往里逼。脖颈上揉红的一团,留着他月牙形的指甲印。 顾川深呼吸几口,终于还是将她松了,声音已经回落下来,低声道:“简梧,我对你挺失望的。” 简梧眼里一闪,撑着床沿坐下来,呜咽了几声,絮絮道:“我是犯了哪门子太岁了,好好的日间节目不让做,把我调到晚上,害得在在社里连睡了一整个月。后来又把我送到这鬼地方,说什么增长见识啊,我打一开始就没想来,现在还要替你看女人?” 女人的眼泪医院是最好的利器,简梧一哭,屋里的人都不不再和她多话。 顾川站到窗边点上支烟,何正义在一边问:“附近都找过来了,问过这儿的人没?总还有几处死角,马上咱们再找一次好了。” 戴晓吾在后帮腔,说:“是啊,再找找,说不定就是小丫头爱玩,知道要走了,四处再转一转。咱们现在急得团团转,过一会儿她自己就回来了,上次新闻中心被炸不也是嘛,咱们在外面只差掘地三尺了,她倒好,自己先回宾馆休息了。” 简梧一声冷笑:“也不一定是去玩啊,她那什么小朋友不是丢了吗,或许她就是圣母心发作,不顾危险地出去瞎找了。” 戴晓吾恍然大悟,说:“是有可能啊,苏童心肠实在太好,心肠好的人就容易在这种时候犯傻!” 简梧还是一阵笑。 浊白的烟雾里,顾川扭过头寒寒凉凉地望了一眼戴晓吾。 多说多错,不知道那一句就能冒犯到人,戴晓吾狠狠拍了拍嘴,说:“顾队,不然这样吧,我先和这儿的警察说一下,让他们帮帮找找人呗——大使馆那儿也可以挂个电话。” 何正义说:“那你赶紧去吧,不过使馆那边说得留点余地,要是一会儿苏童回来了,好和他们有个交代。: 何正义又去拍拍顾川的肩,说:“老顾,走,咱们再出去转一圈,今晚定好要走的,早点把小苏找回来,咱们好早一点出发。” 顾川将手里的烟扔了,拿脚踩熄了火点,跟着何正义一道往外走。 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眼简梧,傍晚的光线斜斜落到床边,照到她瘦削的一双手上,她握了一握,蒙着暮色的眼睛朝他望了望。 *** 在这人口密集区想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这还是一个但凡是女人就戴头巾遮面的国度。 脚印,路线,目击者,没有一个线索能真正帮到他们,他们就只能是靠着自己的喉咙和眼力,一边喊着苏童,一边盯着所有她可能在的角落。 哪怕没人说过这样的丧气话,顾川心里还是清楚这就是一次大海捞针似地寻觅,成功率不会比他坐在路口撞上匆匆回来的苏童要高……他可能,很有可能,是找不回她的。 第106页 太阳尚未落山,街上已经行人稀少,四周炮声隆隆,离宵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 何正义点起烟,喊了一声老顾,说:“这么找也不是个办法啊。” 他递根烟过来,顾川接了,低头借火,抽了两口后,说:“那我们回去吧。” 何正义道:“说不定那姑娘已经回来了,简梧这次再发脾气,你可别再护短,就让她一次怎么了。” 顾川嘴角一挑,却毫无笑意:“她要是能回来,简梧就是把房顶掀了,我也一句话都不说。” 何正义头一点:“走吧。” 回到哈迪家里,哈迪女人已经开始做饭,一群孩子围在她身边捣乱。 简梧坐在桌边喝水吃饼,戴晓吾弄着电脑,见人回来了,都向外一看。 戴晓吾问:“找到人了吗?” 只这一句话,就教人如坠冰窟。顾川被激得浑身一颤,方才汗湿了的衬衣紧贴着皮肉,此刻才觉察出冷来。 何正义说:“没找着,问人也问不出什么来,你们这儿也没消息吗?” 戴晓吾说:“没啊,这鬼地方打仗都来不及,警察说一时腾不出空过来,要我们先自己想想办法。使馆那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虽说答应让几个当地雇员帮忙,但也不知道这空头支票什么时候能兑现。这年头,大家都过得艰难。” 何正义叹气:“再难也要找啊。” 一直隐在阴影里没吱声的顾川,这时候喊了声何正义,指了指房间,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何正义小声说:“怎么了?” 顾川顺着床沿,滑着坐到冰冷的地上,蜷着身子,双手抱住头,许久,如同走过千山万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道:“正义,你带着他们先走吧。” 何正义一怔——他认识顾川这么久,鲜少见到他这副虚弱无力的样子。 上一次见他这样,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一回。 因为在深入腹地的采访中遇到伏击,几位同事牺牲或重伤。他坐在医院的台阶上目光呆滞,木愣愣地和他说:“正义,这一次我可是玩砸了。” 他生在名门,众星捧月,人难免骄傲,又是一路顺遂,无波无澜地长大,只要他想,事业爱情都唾手可得。 这样的一个人,不夜郎自大桀骜不驯即可,他却偏偏比一般人还要努力,还要谦逊。也只在他生气后才复萌少爷习气,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亦不多考虑旁人感受。 可和这一刻相比,何正义倒很是怀念他冷言冷语的纨绔样子——何正义清楚地知道,顾川正在一点点地崩溃。 何正义说:“你要一个人留下来找苏童?” 顾川说:“于公于私,我都要找到她。” 何正义说:“我留下来帮你。” 顾川说:“不用,留一辆车和司机给我就行,我找到她就立刻赶回去。” 何正义没说话。 顾川又低声道:“正义,这次事是你起的头,你得来把尾给结了。宵禁之后你们就出不去了,要走就趁早。” 仍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站在面前的人动了动,何正义走过来向他伸出手。 顾川回握住,顺着他力气站起来。 两个人拥抱,许多话尽在不言之中,其实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 何正义收拾东西。 顾川也有条不紊地行动,将自己的箱子整理好后,又去简梧那里去取苏童的。 她东西早收了起来,背包搁在行李箱上,已经理得整整齐齐。 顾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又没想起问题是出在的哪儿,拉着行李箱往外去的时候,磕上一块凹地,箱子一抖,背包摔到地上。 他弯腰将背包一把抓起,忽地豁然开朗。拉开拉链翻了翻里头,心中已是清明,将东西往门外一放,大步走到桌边。 简梧正不紧不慢地吃着饼,被这阵阴翳遮得头皮发麻,抬起眼皮掠他:“你、你干嘛?” 顾川一掌拍到桌上,倾身下去,直逼向她。一时间,所有视线都射过来。 顾川说:“简梧,我再问你一次,苏童去哪儿了?” 简梧一嗤:“又问这个,说了多少回了,我不知道,我下午睡觉去了。戴晓吾不是说她认识的人丢了吗,或许她跟着去找了。” 顾川说:“不可能,苏童的背包还在,她这个人不够聪明毛病又多,但做事一直很细致,每次外出前都会记得带上自己的背包。” 一边的戴晓吾赞同:“是啊,苏童说过的,她去哪都会带着背包,里头有她的一堆宝贝。她还总喜欢把相机藏头巾下面,一边走一边拍照片,顾队骂过她也没能改了。” 简梧脸色一僵:“这我怎么清楚,她兴许出去得着急呢。” 顾川不急不忙,说:“还没理完呢,你说你今天下午睡觉了,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但听到她外出收衣服了,是不是?” 简梧眸光闪着,说:“我,我……” 顾川问:“是不是?你只要回答我是不是。” 简梧像是被呛到,一张脸慢慢变红,支支吾吾:“是、是啊,但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就那时候想出去了,所以衣服一收回来就跑走了。” 顾川说:“我就猜到你要这么说,可你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天气,昨夜下过大雨,这一整天都淅淅沥沥的。家里生着火,干燥又暖和,她为什么把衣服拿出去晒?” 第107页 简梧这次彻底说不出话,怔怔看着他一动不敢动,顾川缓缓叹出口气,说:“简梧,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以前再怎么任性我都可以不计较,这次你能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就算真是丢了,你也要给我一个方向去找吧?” ☆、Chapter 55 其实简梧本也没想把事情弄得这样大。 这天下午,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实在待得腻了,想着来的这些天除了无奈顶替顾川出镜的那一天,几乎天天就没从房子里走出去过。 别人来了一圈都瘦了,她倒好,白了也胖了。 真到要走了,忽地良心发现,颓然察觉自己浪费了老长的一段时间,亡羊补牢,就在这附近转一转,回去写通讯的时候也好有点切身体会。 一开门,苏童搬着个小椅子坐在快熄的火堆边写东西,听到声音,她把头抬起来,喊了声:“梧姐。” 简梧理也没理,微抬着下颔朝外走,还没跨出门,后头的姑娘开了口,问:“梧姐,你去哪?” 简梧仍旧没想搭理,直到苏童说:“这边挺不太平的,你一个人出去很危险的。” 简梧这才将脚步一顿,扭头瞅了她一眼,说:“没听说这一片有冲突啊。” 苏童仰着头,被外头稀薄的光照亮一张小脸,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没什么大的冲突,但是谁知道打哪儿出一声冷枪。” 简梧拍拍胸,说:“这有什么,我穿着背心呢,他们这儿土枪野炮的,蹦身上还不如国内的炮仗威力大。” 苏童说:“还有抢劫呢。” 简梧说:“让他抢,我反正浑身上下一毛钱没有,青天白日的,还真是没个王法了。”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心里已经慌了,脚踏到门外,又踏进来,说:“不如你和我一道去吧,不走远,就在这巷子边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买,回去也好带给大家分一分。” 苏童皱起眉,说:“我不去,顾川让我呆这儿等他的。” 苏童要不提顾川还好,一提这话正刺到简梧软肋。 简梧冷言冷语:“他是照应你的,又没照应我,你就一个人在这儿好好坐着,反正我得跑外面去看看。” 她是一意孤行,苏童也尽到了提醒的义务,心想就让她出去吃吃苦头也好,但到底越不过心里那道槛,将椅子放回桌边,拿水浇灭了火,跟着走出去。 简梧听人跟出来了,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松了松。余光瞥到她将门关好了,又把大门钥匙按进了房边不起眼的一处泥地。 苏童追上她,说:“梧姐,我跟你一起去,咱们两个人作伴,安全点,但你别走太远了,散散心就回来。” 简梧端着架子地哼一声:“谁出来散心的,我这是出门找素材,看能不能回去写稿子的。” *** 顾川脸色煞白,两只拳头攥得紧紧,深呼吸了好几口,说不出话来。 其他两个也走了过来,何正义更是隔在他们中间,拧着眉,猜到不妙,问:“后来呢?你们俩出去了,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简梧已经捂着脸呜咽,这回不是光打雷不下雨,泪水豆大一滴,连成线地从指缝间流出来。 戴晓吾听得着急,说:“梧姐,你别哭了,快点说啊,苏童后来怎么样了?” 简梧微微松开手,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哼哼唧唧半天,方才开口:“我们遇到了一伙人。” “……” 遇到的是什么人,怎么遇到的,在哪遇到的,发生了什么,过程是怎样…… 这次任凭戴晓吾和何正义怎么狂轰滥炸地发问,简梧已经是打定了主意,死也不会开口了。 至于结果,结果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简梧说得也特简单明了,直击要点:“苏童被他们抓走了。” 戴晓吾恨得直牙痒痒,说:“然后你就一个人溜回来了,还爬上床睡了个午觉?” 简梧说:“你们回来的时候我才到没多久。” 戴晓吾冷笑:“哦,怪我们回来太早打搅你了!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告诉我们这件事?” 简梧抹着脸上的泪:“……我不知道怎么说。” 戴晓吾觉得这女人实在太可怕了,以往无论她是怎么骄纵,拿工作不当回事儿,或是随时随地和人置气,连顾川的面子都不给,也比不上今天这一次来得叫他反感。 她明明知道苏童被人劫了,此时此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她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窝在房里,在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连番的询问后,还装作没事人一样地撇清嫌疑。 这屋子太小,又站了太多人,戴晓吾觉得空气污浊不堪,一时间呼吸困难,埋着头就往外跑。 跨出房子的那一刻,顾川的声音响在后面,冷冽的像是数九寒天刮起的风,带着锋利坚韧的刀口,一个不小心滑过便贴着皮肉刺进去,笔直地插到人心口上。 戴晓吾都觉得痛,回头看他,说:“顾队,你喊我有事儿?” 顾川话说得简单:“再拨个电话给使馆,和他们说明情况。” 戴晓吾答应着重新走回来,一头扎进自己房间。 顾川又对何正义说:“一会儿等他打过电话你们就走,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别落下什么东西。” 顾川站在光影里像是晃了一下,何正义恨不得揉揉眼睛,这一刻生出几分很傻的念头,觉得这男人大概是用石灰砌成,堆得太松散了,稍一起风就一点点的四散开来。 第108页 他越是用上若无其事的语调,越是像暴风雨前宁静如死水的海平面,何正义等着他最后的释放和爆发,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时候哪敢再火上浇油呢,只能连声说好好好。 顾川说:“你们走的时候把卫星电话给我,现金留一点备着,其他的都给我留着吧。” 何正义说:“行,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顾川说:“想到再告诉你。” 何正义也走回房间。 一直在旁边哭得梨花带雨的简梧这时候突然瞧过来,声音沙哑地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顾川连看都懒得看她,去拿一边苏童的行李,甫一弯腰,看到她一双脚出现在身边,穿着黑色绒面的肩头皮靴,擦得干干净净,连一抹灰都没有。 简梧去抓他的胳膊,说:“顾川,和我们一起走,你找不回来她的,这儿失踪了多少记者了,能回来的有几个?” 顾川身体拉着一根弦,已经在这一堆烂事的下午崩到最紧。 心底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劝慰,要冷静,要冷静,顾川,一定要冷静啊…… 简梧软绵绵的手加重了一分力气:“——顾川。” 一个猛力按上两肩,简梧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已经被人拉扯向房间。她身体无力,两腿发软,前脚绊着后脚,几乎摔倒在地。 男人拖着她进到屋里,甩手将门狠狠关上,又一把将她钉死在关起的门板上。 简梧后脑重重撞上墙壁,耳内嗡嗡直叫,视线里,顾川红着眼睛,如一只嗜血的狼似的看着她。 *** 简梧这辈子都没见过顾川这副模样。 他说得对,以往无论她多骄纵,多跋扈,冷言冷语,对人不客气,他都也只是一笑而过。她以为这就是顾川,一道长大,永远挂着笑容,和个太阳似的顾川。 直到他一身戾气,带着满腔怒火,甚至用手狠狠卡住她脖子的时候,恨不得一下子掐死她的时候—— 她这才知道,以往的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只是因为不在意,一旦触到软肋,越过底线,他便不复记忆中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甚至连基本的离职都丢了。 而更教她意外的是,一个小小的苏童就能让他疯了。 简梧觉得脖子一阵火辣辣的疼,喉咙受到压迫,窒息中连一句呼救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震动声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何正义被这阵动静逼得不得不出面,推门门不开,敲了一遍又一遍,大声喊着:“老顾,老顾,你把门开下来!” 脖子上的力气仍旧一点没松,简梧只觉得眼前一片发白,下意识地拿脚踢他,没被固定的一只手扬起来在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顾川那张魔怔了的脸这才缓缓出现一点血色,手下随着他复苏的脸色一点点松开力气,最后将人一放,简梧沿着门板瘫坐下去。 顾川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向后退了一大步。 简梧捂着脖子,抬头泪眼涟涟地望着他:“顾川……” 顾川走到床边,扶着床尾的把手坐下来,两手插到头发里,捧住头,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别喊我名字。” 简梧已经连爬带走地过来,跪在他腿边,说:“顾川,和我们一起走吧,你一个人能做得了什么?” 顾川冷冷看向她:“闭嘴。” 见识过他最坏的样子,再坏又能坏去哪儿? 简梧再次壮着胆子说:“顾川,你……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的,我对谁都能不好,可我绝不会害你,我不能看着你不顾一切地去冒险啊。” 顾川仍旧是恹恹的:“闭嘴。” 黑暗之中,时间都走得慢下来。 简梧靠着床板,灼烧的喉咙让她止不住咳嗽,一门之隔的外头,戴晓吾和何正义开始搬运东西。 她果真不再说话,也没人听她说话,房间的门也被开了,她的东西一点点变少,直到两个男人站到她面前,也要将她搬走了。 离开的时候,简梧又看了眼顾川。 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因为此刻蜷着,居然也显出几分单薄,她嘴张了张想说话,顾川的声音先打断了她。 那个穿着白衬衫,手肘的褶子都会笑的大男孩,此刻分明在对她说:“简梧,我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世界就这么大,指不定哪天转个身就能碰到。但在那之前,我只愿你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Chapter 56 苏童头上套了个黑罩子,胡乱绑了一气,被扔上了车后座,躺在没铺垫子裸着铁皮的车底,时间久了,冷得上下牙齿直打架。 原本还想挣扎来着,不过上车的时候被个一头自然卷的年轻男人狠狠踢中了腹部,想逃跑的心思就因为脆弱的神经末梢受到巨创而偃旗息鼓。 她蜷着身子,头卡在座椅下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聚成豆大的一滴,沿着眼角一直落到头发里。 苏童这个人从小就有点胆小,家里长时间没个男人,她妈妈又是个心大的。时常就是她放学回来,一个人一呆大半宿,到了下半夜才有人把门打开。 那时候怕黑,每一回来就把家里的各扇门开了,大灯小灯全按开,照得亮堂堂的才觉得有安全感。 睡觉的时候也是折腾,大夏天的,非把薄毯子拉过头顶,整个人蒙在里面才好受,可脑子里的恐怖画面就一刻没听过,在想床下藏着什么,天花板上挂着什么,什么时候会有一只黑乌乌的大手伸进她被窝。 第109页 有一晚上还真是邪了门,她刚一睡下就有人开门,按亮手腕上的电子表,还早得很,心想是不是妈妈提早回来了。 却一点没有妈妈的高跟鞋声,门一直开着,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往里运,闷闷的一阵响动。 苏童在想是贼还是鬼,反正有什么东西进来了,但不是妈妈。 她怕得不知道怎么办,一个人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直到外头的门一关,趿趿的脚步声如短促的鼓点,紧锣密鼓地敲击在她心上。 毯子忽然掀开一个角,浑身湿透的她地被抱到一个温暖的怀里—— 苏童吓得一下子尖叫,看到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时,却是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此刻蒙在头上的罩子一拿,苏童被外头的光刺激得直眯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把眼睛睁开。 眼前当然不会是那个笑着说“童童不怕”的爸爸了,踢过她的男人正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他长得不够凶神恶煞,身上也毫无亡命之徒的戾气,若是路上遇见,她会以为这不过只是个顶着一头非常卷的卷毛,长着一双傻大的眼睛,肤色有点深,但样貌可亲的……二愣子路人。 然而方才抓人的时候,他却精神抖擞地打起了头阵,不动声色只是身体力行,有人说,逮住这个女人,他便过来逮住这个女人。 但有两张东方面孔的女人站到他面前,都是扁平的大黄脸,一时之间他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无所适从。这个女人是哪个女人,他懵了,脑袋迷糊,向后又看了发号施令的人一眼。 苏童和简梧就是在这个时候拔腿逃跑的,不凑巧的是,简梧那双漂亮的尖头靴子陷进了泥土里,于是身子一歪,造化弄人,上帝让她在最不该跌倒的时候掉链子了。 千钧一发,我弱敌强,一秒都耽误不了的时候。 简梧在后头大喊:“苏童,苏童……” 苏童起初紧张地没听到。 简梧锲而不舍:“苏童,苏童……” 苏童这时候想,要是当时不是一个下意识地折返跑,兴许现在已经踏上归程,正和顾川并肩看彩霞了。 她返回去救简梧的时候,那脑子不太灵光的卷毛终于开了窍,和几个比他还不灵光的大个子气势汹汹而来。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简梧一个扶正脚踝,便和离弦的箭似地发射出去,苏童跟在后头还没迈出几步,卷毛按住她的肩膀,铁钳似的手指几乎扣进她肩胛,一个用力抽出来,折起膝盖对着她肚子上就是一狠下。 这时候,卷毛的手指又按上她肩膀。吃一堑长一智,苏童怕了她这份力似地一屁股坐下去,没摔着,一张椅子好端端地在下头承受她屁股的重量。 苏童这才看到面前不远处,有一架摄影机,黑洞洞的镜头和只眼睛似的对着她,苏童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害怕过这东西。 旁边有人过来和卷毛耳语,卷毛听完直点头,弯下腰就扯苏童的衣服。 再怎么乐观地告诉自己,说总会有个人等在阳光里笑道“童童不怕”的话也不能管用。 苏童那流过太多泪的泪腺一下子又灌满了液体,她死死扯住自己的衣领,没来得及,卷毛已经拽上拉链直扯到底。 众目睽睽里,被一个男人脱衣服,不动脑子也知道情况危急。苏童几乎一心求死,不愿受辱,却想不出身上哪儿有一个锋利点的东西。 苏童一阵大动,卷毛扯着她穿在里头的背心,低声道:“你老实点!” 苏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求你,求你!” 卷毛眉间一皱,说:“你老实点!” 旁边忽地围上来一伙人,将跳起来的苏童一把按下来,有人扯着她的头发,抓牢了头皮就往桌面一磕。 卷毛的声音:“轻点,脸上不能有伤!” 不知是解围还是捣乱,被提醒的人们松了她脑袋,弓起腿又往她肚子上来了几下。 五脏肺腑都挪了位,苏童一张嘴,咳了一两声,嘴里漫上铁锈的气味,难闻得直让人反胃,可肚子一抽,身上就更疼。 她被扒得只剩下贴身的内衣,一件橘色的大袍子被套下来,有人拉她起来,卷毛给她擦了擦嘴边的血,怪责的语气:“让你别乱动的。” 苏童这回真地不敢动了,语气虚弱的一出口她自己都被吓到了:“你们要做什么?” 卷毛很高兴:“你会说我们的话,那就省得要四处找翻译了。” 他指指她正对面的那台摄像机,说:“有人喊开始的时候你就看镜头。” 苏童扁了扁嘴:“为什么看镜头?” “你没看过报道吗?”卷毛解释:“我们拍好片子,送给你们国家看。” 苏童说:“求求你们放了我。” 卷毛又指摄像机:“对它说,不要对我说。” 苏童想了再想:“能用中文吗?” 他点头:“可以啊,当然可以,随你说什么语言,随你说什么,反正他们不会收音的。” “……” 摄像机被人打开。 苏童怔怔看着那镜头,又看看卷毛,他站在镜头之外冲她递眼色。 苏童想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呢,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嘴角的血有没有擦干净,她但愿顾川不要看到她的狼狈样子,谁也不要。 *** 第110页 苏童被关进了一间四面透风的屋子里。 还只穿着那件橘色的袍子,里头空空荡荡的,因为太冷,只好蜷在一个散着霉味的角落止不住的发抖。 寒风凛冽,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她冻得嘴唇都木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什么都有,排在第一位是,她大概等不到被处决就会先冻死了。 来的路上被蒙住了眼睛,她分辨不出方位。 只知道至少车子开得很快,行驶了一整个下午才到目的地,录完那破影出来的时候,外面早已是满天星辰。 这鬼地方应该远离城市,或许是哪一块穷乡僻壤,被匪徒抢占,于是自立为王,乱世之中,就靠这些打家劫舍来过活。 他们担心她的身上有武器,也怕她自裁,于是将她扒得干净,再象征性地套上件颜色鲜亮的外衣。 灯光一打,人群之中极为明显,大大增加了逃跑的难度,另一方面,说不定还有利于某些方面的好处。 苏童这么想着,大门忽然被人撞开,那卷毛在前领着,后头还跟着好几个男人。神经一下子崩到最紧,她几乎是两眼发亮地狠狠盯着他们。 几个男人笑得不怀好意,有人推了推那卷毛,说:“马希尔,你先上。” 叫马希尔的卷毛手里端着个盘子,又犯了蠢,问:“上什么?” 老手们便笑起来,往苏童这边走来,油里油气地说:“刚刚我们都看见了,这女的胸和屁股都不错,皮肤也白得不得了,味道一定挺不错的。” 苏童吓得直往后退,两腿向外蹬着,整个人恨不得挤进墙头里去。 天色太黑了,只有一轮弯月挂在外头,穿过破了半边的窗户,照耀到马希尔的脸上,他那张脸黑得发亮。 马希尔摸摸头,说:“我没尝过,我不知道。” 大家都笑,骂他傻,外头忽然一阵很响的动静,有人召集大家集合。那几个男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出去,只剩下一个马希尔。 “你好好看着这女的!”有人照应。 马希尔答应着,走到她面前,弓下腰,将手里的盘子递过去,面前的女人忽然一挺腰,两只眼睛瞪得像骆驼身上挂着的铃铛,下一秒,她挥出手。 苏童手上抓着一枚磨秃噜头的发卡。这地方关过不止她一个人,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长着长发爱美的女人给她留下了这枚东西。 苏童摸到之后一直紧紧握在手里,打定主意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不是插、进敌人的喉咙,就是捅进自己的。 这时候紧紧攥着,当马希尔一个弯腰,留给她长长的一截脖子,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要解决了他——却忽地被他拿手一挡。 马希尔反手一个用力攥紧苏童,铁钳似地夹上她手腕,就听风声中混着吃痛的一阵“嘶嘶”声。 苏童疼得身子都缩起来,手一松,发卡立刻摔到地上,几不可察的一声响。 马希尔板着脸,蹲下身来。 苏童立马想到下午踹到肚子的那几下,条件反射地蜷身一团,护住自己。 马希尔却只是将碗放到地上,轻描淡写地仿佛刚刚的事情不曾发生,此刻看了苏童一眼,说:“赶紧吃吧。” 苏童没敢动。 马希尔往地上一找,捡起那枚发卡,两只手指一捏,还没用力,发卡就弯了。 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说:“你拿这东西干嘛?这小玩意儿还能伤人?” 苏童低着头,咬死下唇,不说话。 马希尔是一副“你逗我玩”的样子,起身把发卡从窗户里扔出去,又看了看门外,说:“你别让他们看见。” 苏童一怔,他正大大咧咧坐到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场单边的对峙维持许久,苏童没见到马希尔还有下一步动作,抬头戒备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对她笑:“你吃饭啊。” 苏童的肚子正九转十八弯地闹着抗议,她又看了看马希尔,确定他没半点轻举妄动的样子,捧起这一碗黏糊糊的东西,用手拨着往嘴里扒。 她实在太饿,又一心要速战速决,吃得狼吞虎咽。 对面的马希尔嘿嘿笑起来,说:“你吃慢点。”话音刚落,几个人走进来,一人架着一边胳膊,把她一把提起来。 碗自手上滚到地上,一下子碎得稀巴烂。 马希尔问怎么了,大家贼贼地笑起来,说:“这次挖到大金矿了。” 苏童剧烈的挣扎,大喊:“你们带我去哪儿?” 有人赏了她一巴掌,说:“老实点,有人要和你通话。” 苏童被丢回来时去过的那间屋子,一个背着枪的人单脚踩上长条凳,对着一台开了免提的手机说:“她人来了。” 背后拎着她的那位往她腰眼上一踢,苏童整个人趴到长桌上,随即又被人抓住头发,按牢肩膀,钉死在桌面上。 仍旧翘着脚的那位说:“只许说一句话,哼个声让他们知道你没死就行了。” 电话那头忽然有个男声传来,潺潺如泉水:“苏童?” 苏童刚一听见顾川声音,泪就涌了出来,一张脸贴上木头桌面,紧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顾川焦急地问:“苏童,苏童别怕,你和我说话。” 有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眉心。 “哼一声!” 苏童深呼吸了两口,说:“顾川,你别管我了!” 第111页 ☆、Chapter 57 盯着看了许久,马希尔终于忍不住问:“你那时候说了句什么?” 苏童两手抱着自己,侧着头枕到僵硬的膝盖上,半睡半醒里听到马希尔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她将身子动了动,扯了扯披在身上的一条硬得像铁似的被子,咕哝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说过话了?” 马希尔说:“就是打电话的时候,你说的那句中文。” 苏童将头一抬,换了个方向,重又枕回到膝盖上,没吱声。 苏童慢慢悠悠将那番情景又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回忆到顾川喊过她名字后,她几乎嚎啕大哭的时候,不禁把脸再次红了一红。 其实,如果给她时间做个准备,她是完完全全可以做得更好的,说一句我很好我没事,让他将心彻底地放进肚子里,或是请帮我照顾好我妈妈,也算是预防万一提前安排好后事。 可她就像是个蹒跚学步不小心跌倒的孩童,独自爬起的时候因为见到了急忙赶来的爸妈,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娇气大哭,边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直喊:别管我。 她大概再怎么也忘不掉那一刻,电话机里,顾川嗓子极沉,因为焦急和内疚,声音微微颤抖。 苏童甚至有一种感觉,再多说几句,顾川大约就要流下泪来,话语哽咽。 幸好马希尔已经将她拎了出去,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拖了出去,中途有人喊马希尔,他手一松,苏童整个人就瘫了下去。 来的那人问:“拿绳子扣住了?” “没呢。” “就不怕人跑了?” 马希尔拿脚踢了踢她,说:“她这样子,跑不了。” “这次拉来的是个大金山。” “又升级啦?刚刚还说是大金矿。” “去你的!反正给看得牢牢的,出了问题你小命别想要了。” “那我可要多留一份心。” “这回的就别强、奸了,对话的那个很强硬,付钱可以,但一定要她活蹦乱跳,干干净净的。” 苏童一时间都忘了哭,仔仔细细地听着两个人的话,被赶来的那个发现了,用硬杆子枪敲了一回头,骂道:“耳朵灵着呢。” 等人走了,马希尔弯腰下来看她,一手搭在腿上,很闲适的样子,说:“我这回可要把你看牢了,是我继续拖着你,还是你自己走?” 风冷得能把人冻成冰,苏童却觉得热血沸腾,背脊甚至冒出汗来,她一字一顿:“我自己走。” “跑不跑?” “你不是说我都成这样,跑不成了吗?” 马希尔点头笑笑:“就是跑了也不怕,我们这儿是沙漠,到处都是硌脚的沙子,晚上沙子不聚热,风一刮过来能把你冻成冰坨子。早上太阳出来了,沙子上又烫得不行,你穿这样,身体里的水很快就被蒸干了,等人发现,你已经变成干尸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苏童眼前立马出现自己一会儿被冻一会儿成人干的画面,于是头疼地说:“知道了,你别说了。” 马希尔到底还是不敢太大意,和苏童并肩走着,手还抓着她纤细的胳膊。 苏童正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脑袋里像描绘一张地图,仔细记着这一来回路上的样子,尽管这伙抠了吧唧的亡命之徒省不得开太亮的灯,她还是就着月光把这儿看了个仔细。 营地其实并不大,几间散落的房子外,就是搭得歪七扭八的帐篷。进出的人也少,或站或坐,大多数是黑袍子,都把枪背在最显眼的地方,没有枪的也至少要挂着条装了零散几个子弹的弹带。 这地方没设置什么哨塔,但一定有荷枪实弹的哨兵彻夜把守。 临拐进关她的地方了,苏童思忖着再往外看一看,装作不记得地方的样子,径直往外头走两步,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只是没能得逞多久,被马希尔一把揪了回来,说:“去哪呢,到了。” 苏童故意往反方向去,马希尔又揪住她,说:“你还真是不认识地方呢。” 进到这破房间里,苏童很自觉地走到自己的老位置上,一屁股坐下去,钻进她那床脏得不能再脏的被子时,顺手捡了块碎碗藏到屁股下。 但这小把戏没能玩多久,马希尔来收拾的时候,察觉出不对,将她一把拉起来,从她身下取出那碎片。 苏童心想这人其实好像并不太蠢啊,就听他说:“你别藏这个,杀不了人。” 苏童愤愤:“我不杀人。” 马希尔说:“那你要干嘛?” 苏童说:“我杀自己。” 马希尔眼神发懵。 苏童说:“你们这儿,你们这儿……” 苏童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也怕说出来后惹着这男人哪根神经,不遭殃也遭殃了,浑身颤着想了半天,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 马希尔挺不能理解:“被强、奸了不杀别人,还杀自己?” 苏童思忖着是啊,受辱成那样,不杀别人,反要自己的命,这帮孙子,说不定人死了他们更快活。一转念,嘀咕着:“你们这儿来人都要强、强、奸么?” 马希尔一脸惆怅:“不知道啊,我也刚来。” “……”苏童立马回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些人,不少人手里都有枪,没有的还要拿点子弹装装样子。他们把武器做为傍身的财富,凸显地位,这样看来,一无所有的马希尔确实和她一样是个新人。 第112页 既然是新人,思想还没受到彻底的同化,而从他种种行径来看,确实对她还算客气。可新人也有弊端,爱表现,想让领头的关注自己,怎么做?就只能将她看得死死的,看得牢牢的,顺带解决的时候再捅上头一刀——他抓她的时候不就挺积极吗? 马希尔见她不说话,一张脸的表情倒是丰富得很,时而松弛时而紧张,演一出哑剧似的,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子扔她头上:“想什么呢,我不强、奸你。” 他小声咕哝:“没听上面人吩咐么。” 苏童把心略略一放,搂着被子往后退了一退,说:“对,他们要我活蹦乱跳,干干净净。” 马希尔往草上一躺,翘起二郎腿来,不知是睡觉还是暗中监视。 屋里一静,风呼呼的声音就特别响,苏童把被子搂得更紧,心想不能死啊,不能死,顾川想方设法救我呢,我不能在他努力的关口,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她还要给他生一男一女,凑个好字,逢年过节,是要一起打麻将的……她其实还不会打麻将呢,顾川教不教她? *** 环境恶劣,苏童居然也糊里糊涂睡了一觉。 一大早,马希尔将她摇醒,说:“起来,起来,咱们要换地方了。” 苏童还迷糊着,他将被子一掀,冷气就和长着眼的箭一样猛扎进她毛孔里,她几乎是立刻就醒了,一阵哆嗦。 受了冻,苏童那可怜的扁桃体立马不争气的发炎了,这时候咽唾沫都小心翼翼,咳了一声,问:“去哪?” 马希尔说:“这就不是你能问的了。” 下一秒,头上被蒙了个黑罩子,苏童脚下一个趔趄,摔到人怀里,马希尔正好将她架着往外拖。 上了车子,苏童被捆起手脚,还是被丢到老地方。几个人挤上来,都笑出声地踢了她两脚,有个胆子大的伸手去摸她胸脯,手感松软软弹,一手不能掌握。 只是刚一捏,苏童突然发了疯似地大叫,身体上下摇摆,疯狂扭曲,要甩开那只粗糙的大手。 男人却被这阵反抗弄得一阵兴起,拉着她脚往外猛地一拖,不由分说跨坐到她腰上,就要撕她衣服。 马希尔看不下去,说:“不能这样,头要她干干净净的。” 男人充耳不闻,一把按住苏童挥拳打人的两只手,拉到头顶,几乎不管不顾了,马希尔又絮絮叨叨:“不能这样,她是中国人,你这样,她会自杀,她死了,头收不到钱,没有好处。” 车外忽然伸进来几挺枪,其中一挺直逼他太阳穴,男人立时就冷静下来,被外头的人一把拖下去,狠狠揍了一通。 小小的插曲在这黄色的大漠戈壁上不过是短暂的一瞬。 车队鸣笛,一辆跟着一辆,快速挪动。 车尾漫天的黄烟平复后,又是一片孤寂荒芜的世界。 走了不知有多久,车子方才又停下来。 这次到的地方只怕是更偏僻,摘了头套才发现像是到了一处小乡镇,赶集的商人们用骆驼带着货物前来交易。 大家怕她喊,抽了块破布塞她嘴里。直到入了夜,外面静得又只听到风声和间或响起的犬吠,马希尔这才将那块布扯了。 苏童含得太久,猛地一抽,几乎将她嘴上的唇皮撕去一块,下颔像是豁了出去,往回收的时候疼得她几乎落泪。 许久,缓过劲来的苏童才说:“以后不用这么麻烦,我不喊也不跑,先任凭你们处置。” 马希尔睨她,她说:“我等人来接我。” 马希尔将方才人送来的一块饼递过去,苏童一直腰就抢过去,手上的绳子都来不及等人解,埋头大口地啃着。 马希尔觉得她这反差还挺大的,也是闲得无聊了,问:“你真觉得你们那有人来赎你吗?” 苏童等把饼吃了才有空回答,说:“有……能给我点水吗?” 马希尔又去弄水,不干净,上面飘着点草灰,苏童也不管了,仰起脖子就喝下去,放下碗,对面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睛看着她。 马希尔说:“今天咱们换地方了,你聪明,你说为什么?” 苏童心想肯定不是昨晚她把地方记熟的原因,随便想了个敷衍他:“你们打一枪换个地,怕被人找到。” 马希尔说:“对,我们收到情报,政府军要过来围剿。” “哦,所以你们就跑了。” “是你引来的。”马希尔压低了声音:“风险太大,所以他们今晚又提高了价钱。” 苏童一嗤,没吱声。 马希尔正伸出一根手指,说:“你现在值这么多钱。” 苏童看他:“一万……美金?” 马希尔摇头。 “十万?” “百万?” 马希尔都是摇头,苏童这回决定往大了说:“一千万?” 马希尔说:“一个亿。” 苏童彻底没了声。 许久,她问:“你们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马希尔说:“大家吃饭要钱,他们还要买武器买军、火,招募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苏童怔怔的:“然后呢。” 马希尔一摊手:“然后再绑人回来。” 这就是一个死循环。 政府想要不被民众怒骂,想要不受人道主义的诘难,就要想方设法把人从这伙强盗手里拯救出来。 第113页 可营救需要钱,需要给他们钱,而这些钱会变成更精良的装备和更恐、怖的力量,再去对抗善意的人们。 于是,是救人,还是救己,是与虎谋皮,还是从源头切断。 换做你,怎么选择? 马希尔说:“还觉得会有人来赎你吗?” 苏童向外看了看那轮明月,说:“现在不想那个了。” “那现在想点什么?” “想到了我们中国人的另一句话。” 马希尔问:“什么?” 苏童说:“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马希尔咕哝:“你们中国人怎么成天想着死。” 第二天一早传来消息,一亿赎金被接纳了。 苏童再次进阶,这回可不是金山了,是黑金,源源不断的,黑金了。 ☆、Chapter 58 筹码一大,苏童被看得更死,房子里又进来一个人。 屋外只怕还有扛着枪,二十四小时轮岗看守的哨兵。 苏童因为生病,蔫蔫地靠在一边墙上拿嘴呼气。脑子里画面挺多,有一搭没一搭地从顾川想到赎金,生存还是死亡,再无聊地算计着三个人打会儿斗地主,说不定是个交流感情的好机会。 智商在线的时候,她就想这几天的事,断断续续琢磨了一早上,大概能想出他们为什么要进驻到这镇子上——无外乎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万一政府军打来,因为顾及周围民众,不敢使用杀伤性大的武器。 这地方对他们或许也说不上多危险,她在国内的时候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和平世界的人对战乱有自己的想象,站着不怕腰疼的说一句这地方全民皆兵,一个个都被洗脑过,没法被平定只有被消灭。 她起初不信,一笑而过,但只有身临其境,陷于囹圄,才发现这话就和心底里一切阴暗的小秘密一样,在特地的时候被钦下按钮,于是种种魑魅魍魉就从潘多拉的盒子里跑出来。 她没办法不害怕。 屋子里静,外头吆喝的声音又起。 那新来的看着比马希尔还年轻,但已经是被委以重任的一员干将,背在身上的枪杆子比他自己的胳膊还粗。 在这屋子里坐得太久,闷得很,于是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准备出去透透气,临走临走,还又折返过来给苏童五花大绑,外加在嘴里塞上团布。 苏童泪眼涟涟地看着他背着的那挺枪,没敢挣扎。 人一出去,马希尔立马就坐过来,问苏童:“你不喊吧。” 苏童摇摇头。 马希尔将那团布从她嘴里拿出来,又给她解绳子,说:“你就是喊了也不怕,细胳膊细腿的,我一把撂下去,你连气都喘不上来。” 苏童捂着脸直咳嗽,眼泪就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直不停歇地淌下来,半晌,恢复起情绪,说:“我不笨,我知道你们人多,我不跑,就是能过得了你这关,刚出去就又被逮到了。” 马希尔说:“你很聪明。” 苏童继续道:“就算是连你们都摆脱了,还有这一镇子的人等着我,我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都是碰钉子,还不如坐这儿歇一歇。” 苏童越说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到最后几乎了喃喃的呓语。 马希尔还是静静地听着,也靠着墙,和她隔着一段距离,面对面。 苏童忽然眼睛一眨,看到他,说:“你认识一个地方吗,离你们首都不远,但只怕也有好几个小时车程,小的连地图上都不标注。” 马希尔说:“你讲讲看。” 苏童皱着眉,眼神失焦,像是陷入一重回忆,说:“我不知道它的阿拉伯语是什么,但在我们那他们把它喊作尼斯,听起来很像法国的一座城市。” 马希尔忽地挺直了腰杆,一脸惊讶地看向苏童,问:“你从哪儿听到这名字的!” 苏童还想问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那带枪的少年已经推门进来,立时午间干燥的大风伴随着细沙自屋的这头刮向另一头。 苏童一头黑发被刮得冲到脸上,自门的缝隙里看到外头飞扬的尘土,奔跑的人群,一群穿黑袍的人绕着圈,手里拽一根长长的绳子,另一头像是系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马希尔问:“什么事,好热闹。” 少年脸上仅露的一双眼都笑得眯起来,说:“他们在玩。” “玩什么?” “人。” 过几秒,他补充:“死人,想跑,刚被宰了。” 马希尔和苏童都是一怔。 而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头,苏童歪着头,终于自那狭窄的视线里看到绳子后系着的人,穿宽松却短小的衣服,黑短发,瘦削的脸—— 她几乎是立刻就跳起来,因为血液不畅而一阵眼黑,踉跄几步,仍旧向着那光跑,挤到门前,看清了,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大喊:“拉比阿!” 带枪的少年大骂:“她怎么跑出来了!” 马希尔也跑来抓住她,一人搂着她腰,一人扛着她腿,将她从门口搬进来。 苏童一只手无望地抓了抓,像是要挽住一捧沙。 最后的画面是拉比阿正对着她被拉跑的一瞬间。 绳子系在他胳膊下,因为拉动向上滑了一点,他的双手被迫抬起,僵硬地张着,像是渴求一个拥抱。 苏童如行尸走肉地被拖回屋子里,少年给了她几巴掌,打得耳边嗡嗡响,她抖着眼皮子闭上眼。 第114页 *** 有过一次失误,苏童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被绑了起来。这次连马希尔都不可怜她,低着头,一双眼睛鹰似地盯着他。 他脸上有几处青紫,嘴角肿着,是被人打过的痕迹。 苏童木木望了会儿,说:“真对不起,马希尔,我不是有意要跑的,事实上,我没想要跑,我只是……” 马希尔说:“你认识那孩子。” 苏童点点头,眼睛又开始痛:“我认识,他叫拉比阿,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他在我工作的地方卖土豆,生意很不好,但他一直没放弃。他没有父亲,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母亲,现在他死了,他母亲也活不长了。” 马希尔起初没说话,许久,说:“我们这儿这样的孩子很多。” 苏童捧着脸:“你们为什么要绑来他,他是你们的同胞,你们绑我们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绑来他?” 马希尔将坐在屁股下头的那从草拨过来,又拨过去,最后索性闷闷不乐地抽出来一根,一节节地拔短。 马希尔说:“总有用的。” 苏童不依不饶:“什么用?” 马希尔又不说话。 苏童加重了语气,说:“那是人啊,生下来是为了生活的,你们要把他们当成东西,从那里绑到这里,现在他都已经死了,还有用吗?” 马希尔突然火了,站起来,说:“你管的闲事太多了,先想想你自己。” 苏童一阵冷笑:“连我一个外国人都知道管你们这儿的闲事,你们自己却连自己的同胞都不在乎。” 马希尔气得很,一张脸更黑,月色下,眼睛都冒着火光:“你先等你同胞来救了你再说吧!” 可这话更怄人,她的同胞是要来,一亿的天价他们都愿意出,还伙同了政府军,要将他们一举剿灭。说不定还有其他雇佣的势力,正从他们不知道的方向渗透而来。 马希尔心堵,在这房里转过来转过去,月色下的影子影影绰绰,可越走越冷静下来,又走回头,坐到苏童身边。 他低下头,说:“我来也是想挣点钱,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苏童神色一闪:“活下去?” 马希尔说:“对,我也有父母亲,有一个愿意跟着我的姑娘,他们就住在这附近。我们没有钱,大家吃不上饭,快饿死了,我出来,挣点钱。” 苏童说:“挣了钱以后呢,回去?等你没钱了,又要回来做这一行?” 马希尔说:“你见过我们这儿的沙子吗?” “什么?” “我们这儿的沙子很粗,比不上你抓起来,仔细地看一看,其实里头很多是死去的珊瑚,还没被完全风化,你一脚踩上去,硌得脚底板都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苏童一时没反应过来,摇摇头。 马希尔说:“我们这儿原来是海,几经轮转,海水退去了,成了陆地,却留下了一地的珊瑚。这在你们中国人有什么说法吗?” 苏童说:“有,沧海桑田,只不过是你们这儿成了沙漠而已。” 苏童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懂了,问:“你是不是想挣钱给自己买一张船票,你要横过这片海峡,你想背井离乡,去对岸的国家?” 马希尔点头。 苏童说:“多少钱一张票?” 马希尔伸出八个手指。 苏童说:“八千美元?” 马希尔又点头。 苏童说:“比以前贵了,我来的时候,看到过报道,三四千就能上船。” 马希尔说:“八千是豪华座。” 难得的一个幽默,很冷,环境又差,苏童和马希尔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彼此心里都知道,所谓的豪华座,也不过就是一架性能稍微好一点的充气筏。 人坐得多一点,海上风浪大一点,还是要翻船,要死人。 苏童说:“不行,不行,风险还是太大了。” 马希尔却说:“我连故乡都不要了,风险?”他仍旧笑着。 苏童感慨:“可你挣得是血汗钱,别人的血混着汗的钱,你去了另一个国家,哪怕涅槃重生洗尽铅华,但能寻到内心的宁静吗?” 马希尔咬牙:“你闭嘴。” 苏童大抵能懂这种人濒临绝境却不畏危险,渴求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理。 人不到最后一刻,往往不知道自己的求生欲有多强,即便是心里知道不应该,又有千万重道德约束住自己,要你死,你还是想蹦跶两下,能多熬一天是一天。 苏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和一个绑、架分子达成共识,感同身受,一切的束缚和诘问都奈何不了她,她只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是既痛恨又同情这个人的。 而自这份扭曲的同情里,苏童忽地豁然,说:“马希尔,你想不想既不沾染别人的血,又能挣到船票的钱?” 马希尔看向她的眼睛忽地一亮。 苏童左顾右盼,和一切防备着不愿被发现异样的人一样,哪怕屋里只有两个人,仍旧很谨慎地压低声音,说:“你带我走,我给你钱,不仅仅是船票,我还可以给你一份钱留作以后的生活用。” 马希尔起初很激动,听着听着却一再摇头,说:“不行,不行。” 苏童说:“行的,一定行的,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儿。你知道赎我的那个人吗,他很有本事,也有许多办法,你只要联系到他,他会将一切都做好。” 第115页 马希尔还是摇头,说:“他们会杀了我,你下午没看到吗,他们会杀人,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苏童还要说话,他忽然就很严厉地做出个中止的手势。 苏童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可知道这种事不能急于求成,非要当事人自己想清楚了才行,就压着砰砰跳的心脏,忍住满腔的话。 马希尔又开始在房里踱步,半晌,他忽然来问:“你想不想去看看下午的那个孩子?他就被放在隔壁。” 夜已深,外头只有零星守卫的人,脚步声拖沓又沉重,一听就是站着打盹了。四处也没有灯。 马希尔怕苏童会跑,仍旧绑着她的手,但给她腿上的绳子松了松,留出勉强能走的一段,教她只能小碎步地前进。 隔壁房里也黑着,几乎不算是一间屋子,塌了半边,月光毫无遮拦地照进来。 拉比阿的一张脸,灰白灰白,血迹已经被擦干净,月色之下,居然让人产生一种他只是睡着的错觉。 只是房间里的气味骗不了人,越走近,那股让人作呕的气味就越重。苏童不适的反胃,还是控制不了一路前行的脚,直到站到他跟前。 他两只手垂在身边,手上满是血和泥土的混合物,男孩是如此的纤瘦又弱小,此刻腹部却微微隆起,将衣服撑了起来。 苏童说:“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马希尔说:“你听过人体炸、弹吗?” 苏童脑子又轰隆隆地叫起来:“藏在他肚子里了吗?” 马希尔声音低落:“腹腔被掏空了,好塞进□□。” “马希尔,你们这儿人人都信仰真主安拉是吗?” “是,安拉创造了宇宙万物并且养育全世界。” “他那么厉害,为什么没有来救拉比阿?” “……” 苏童觉得自己在这地方,一秒都待不下去。 他们再次回到隔壁,苏童双手环住膝盖,抱紧自己,努力想将脑中的那副画面赶跑。 那股气味却融进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时时散发出浓烈的恶臭教她一阵阵作呕。 马希尔忽然问:“你是怎么知道尼斯的?” 苏童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一段故事了。” ☆、Chapter 59 真是很久之前的一段故事,加上新过去的这一年,不多不少,已经整整走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前,她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丫头,刚学外语没多久,背着她那十斤重的大书包,一边走一边背apple和banana。 她爸爸放了短假,白天在家做饭打扫,一日接送两回,到了傍晚放学时分,总是骑辆自行车早早地在门外等她。 她像个快乐的小乌龟,脑袋埋在书包下,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每过一段小坑,他爸爸用阿语,声音高昂地说:小心屁股咯! 这一日下午却不一般,爸爸坐着辆大众桑塔纳而来,等她的时候倚在车门外,瞧见脑袋一点一点的苏童,挥挥手,说:“童童!” 爸爸帮她卸下书包,让她坐到后排座位,她一脸天真地问:“爸爸,你为什么坐上这车子了。” 爸爸没打算要立刻回答,前头开车的司机嘴快得很,说:“童童,你爸爸他啊,又要出差了。” 晚上爸爸带她去吃了一顿肯德基,点的儿童套餐里送了一个陀螺,上头有只身子老长的汤姆猫,一转起来,汤姆追着尾巴跑。 苏童吃不了两口就喊饱,一个人在桌下玩陀螺。 爸爸喊她她没应,直到妈妈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将她抱起来。 分别的时间来得这样早,她往妈妈肩头一趴,就开始流眼泪。 爸爸绕过来看她,按着她左右乱动的小脑袋,说:“童童,爸爸这次答应你,一定能早点回来。” 苏童满脸泪,抽抽搭搭问:“有多早。” 爸爸皱了皱眉,说:“很早。” “你能答应爸爸好好念书吗?” “我念书很好。” “还有阿语呢?” “我天天都在念。” “会发弹音了吗?” “……” 爸爸揉开她刘海,擦干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说:“下次回来,你念给爸爸听。” 他温柔地笑,一扬眉,一举手,发出一连串又响又漂亮的弹音,拖得又长,调子又高,像街口挥着扇子卖羊肉串的外地人。 苏童破涕而笑,拿手去捂爸爸的嘴,他哈哈笑着来捉,送到嘴边亲了又亲。 回到现实,马希尔问:“你爸爸也是个记者?” 苏童摇头,说:“不,他是个阿语翻译,阿语比我说得好多了,人又聪明耐劳。那时候国内兴起英语潮,能说好英语已然不易,更别提到今天都很冷门的阿语了。因为这个,爸爸是个香饽饽,但工作也局限,跟着国内的工程队来你们这儿合作搞基建,经常一出差就是大半年。小时候忘性大,刚刚熟悉了他就走,等他回来了陌生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叫爸爸。” 马希尔说:“孩子都这样。” 苏童说:“就是那一次,他出来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在这儿的工程队遇袭,好几个人都送了命。” 马希尔说:“你爸爸难道也……” 苏童说:“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只勉强找到几个人不完整的尸体,剩下的就都报成了失踪的,可能是被掳走了,可能是自己逃跑失散了,可能是那炸弹太厉害,把人炸得一点不剩了……可能性有那么多,但我爸爸是真的没了。” 第116页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过消息,再也没回来过。就像大海中蒸腾出的千万水汽中的一小个,摆脱这束缚之后,便谁也不知飘向了哪一方。 明明理智告诉她,那种环境里,爸爸不可能坚持得了太久,但她心里的某一处还总是幻想着,他或许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一处,可能残了,废了,失忆了,回不来了,但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人只要活着,有口气在,就会有希望。 打破她这一切美好愿望的,是她母亲两年后提交父亲死亡的那一纸申请。 她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体谅她母亲一个人养育她的艰辛,这份体谅一直蔓延发酵,直到他们搬入新宅,加入新人,她始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不得体的话。 继父对她兴趣斐然,从她抽条长高,发育成长的那一天起,几乎没有哪一天不是在对他的躲避和恐惧中度过。 母亲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装聋作哑还是神经大条……许多,许多,这一切她都可以忍,都可以选择不在意——她连父亲都失去了,又有什么资格再来说不呢? 如果真的要恨,最恨不过是妈妈为了一场新的婚姻而选择递交的那纸申请。 苏童真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轻松松就被消去一切的痕迹。 如果爸爸还能回来呢,如果爸爸再次出现,向她招手喊童童过来,他又能以怎样的身份来立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已经被人忘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人挺奇怪的,最亲近的人面前反而羞于提起,偶然遇见个陌生人,稍微表现得想听听你的事情,你就刹不住车似的把一箩筐的陈年旧话都倒出来。 苏童这时候方才把话收回来,说:“扯得太远了。” 马希尔听得很认真,问:“所以尼斯就是你爸爸失踪的地方。” 苏童说:“是啊,但我也不敢肯定,这地方太小太小了,那时候网络又不发达,我翻了挺多资料也才知道一个名字。” 马希尔忽然不讲话,埋头又开始玩地上的草。 苏童等了半天没听到回音,于是扯了扯被子,头枕在膝盖上,意识已经随着瞌睡一点点的流逝。 马希尔这时候突然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苏童说:“我没告诉过你吗,你可以喊我sue。” 马希尔说:“sue。” *** 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 苏童被困在这间屋子里,感冒上到巅峰后,状况不会再坏,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咳嗽也渐渐止住了。 只是人瘦得很快,她用木木的手摸脸,来前的那点婴儿肥消失殆尽,脸部的轮廓从没有这样明显过。 马希尔仍旧陪着,或是说看着,她投来虚弱的一笑,说:“我现在是不是挺脏的?” 马希尔打量着她,说:“是有点。” “没法不脏,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苏童又一摊手,冲他眨眼:“那我是不是比来的时候难看一点了?” 马希尔拧着眉,挣扎半天:“没有难看一点儿。” “……哦,谢谢。” “是难看多了。” “……”只能苦笑,苏童自我解嘲:“也好,没人想那个我了。” 苏童虽然无法出入,但对这里的变化十分敏锐。 不睡的时候,她将所有的精力全奉献给了耳朵,这处营地的规模和上一个相比更加小,因为靠着集镇,偶尔有附近的人前来好奇的询问。 真正一伙的人里,没有什么交谈声,夜里放哨的脚步声也少。 这一两日,大约是因为忙于和顾川那边交涉,起初每天都要来查看她几遍的那帮头目也不见影踪。 向晚的时候,马希尔进来告诉她,大家已经没有耐心,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明天一早就要转移。 苏童心想这下一走,又不知道要带她到什么地方,谁知马希尔凑近她说:“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童一怔,马希尔又丢下个更大的炸弹:“sue,这儿就是尼斯。” 原来转了一大圈,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他们离城市很近,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政府军说不定每天都要前来巡视一趟。 苏童眼中忽地燃起火焰,她从被子里滚出来,没顾及被绑的双脚,猛地一下扑到地上,抓到马希尔的袍子,喊他的名字。 马希尔蹲下去扶她,说:“sue,我不是为的你,我是为的拉比阿,为的……为的那片海。” 苏童不停点头:“我知道,我不会骗你,我发誓。” 马希尔带来了一条黑袍子,他用刀将地图画在地上,告诉她出门之后向哪儿走,沿着那一条路可以最快地逃出这个镇子。 苏童边记地图边穿袍子,听到这儿,忽然抓上他手,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马希尔说:“人一多,目标就大,我还可以为你争取时间。” 苏童:“他们不会饶了你的。” 马希尔去推她的手:“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却只有沉默。 马希尔指着地面,问:“记住了吗?” 苏童一点头,他立马用脚踏糊了。 此刻,他语气又低落又欣慰,说:“我让我的家人去了城里,前天一早就走了。” 苏童说:“你告诉他们地点了吗?那儿很快就有新修的新闻中心,我一定会让人找到他们。” 第117页 马希尔嗯了声,又忽地抬头紧紧盯着她,说:“sue,你一定要履行诺言。” 苏童将他手里的刀一把抓过来,拿尖利的顶端往指头上狠狠一戳,昏暗的月色下,渗出暗色的液体。 她龇着牙吃痛,言辞恳切:“这在我们那儿叫歃血为盟。” 马希尔给她戴好头巾,将几乎整张脸都遮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说:“这儿的人里一大半是附近村镇里的人,他们晚上会偷偷跑回去,留下的人不多。你先不急,趁着下半夜的时候再走,那时候人很困很累,守卫最松,今晚有云,说不定那时候还会下雨。 “我只能帮你到这儿,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去走,如果路上被发现,抓了回来,或是半路力气用尽了却没找到歇脚的地方,被冻死了,也只能算是你自己的错。” 苏童不停点头,说:“你放心,不管我逃不逃得了,对你的诺言都能履行……不,我一定能逃得了,一定能逃得了。” 话虽然坚定,心里仍旧是惴惴不安的。 等待下半夜的这几小时,是苏童这辈子最难熬的几小时,与之相比,同样是决定人生轨迹的高考,之前如临大敌的那一会儿也几乎成了毛毛雨。 幸而真正逃离的时候比她想象的要顺利,在扛枪的哨兵绕到另一头的时候,她裹紧袍子大步离开。沙子吸收了声音,深夜里,只有风过的呼呼声。 踏上来时街道的沙路时,心脏几乎快从胸腔里蹦出,她一路疾走,到最后一个拐弯便是不管不顾,疯狂的快跑。 昏暗的月亮是又一大功臣,黑黢黢的天幕掩藏她的身影,一道漆黑的影子顺着延伸的道路不断往前,直到将这片沉睡的小镇抛之身后。 一个甩头,看到这抹比背景更深的颜色,她忽然生出某种唯心的想法: 这一切,一定是爸爸,在冥冥之中护佑。 ☆、Chapter 60 正是隆冬,夜晚的气温降到极低。 呵气成霜,苏童用手护着脸,还没等热气喷到手心,便已经冷至彻骨。 “咔哒”—— 脚下忽地踩上一截冻得又脆又松的枝桠,声音自足底一点炸到敏感的耳畔,她被吓了一跳,定着身子杵在这片荒漠里。 四下无人,乌云蔽月,她一边小心翼翼的呼吸,一边等那股声音自心底慢慢消散,再环顾一次四周,她松下一口气。 面前已经出现另一座村庄。 长时间的奔跑和走路耗尽体力,夜晚的低温又将体脂燃烧消耗得更快。苏童几天没吃好东西,加上感冒未愈,体力已经近乎耗尽。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她无法在穿得如此单薄、又几要虚脱的情况下横渡这片沙漠,可这里离尼斯不远,看似平静的四周或许暗藏杀机。 就在这样两难的境地里,本能替她做了决定,苏童一脚跨进这座沉静的村落,在唯一一条宽阔的道路上四处打量。 她希望能找到一个栖身之处,柴房或仅仅是一个伸出的屋檐,能够让她暂时休憩,等待太阳升起。 只是刚走没多远,忽地一只狗自某个院子里猛冲出来,站到路的正中间,两只眼睛发亮,对着她一阵狂吠。 苏童被吓了一跳,一连退了几步,没稳住重心,摔倒在地。 狗不怕人,往前一冲,要扑到她身上。 苏童两脚乱蹬,虚声说着:“走!走开!” 已经有被吵醒的住户开始抱怨,破旧的房子里,有人点起蜡烛。 乌云游移,散下一点微弱的月光,暗灰色的世界里,一个黑影闪来,快步疾走,隐隐约约地看出是个身材高大的人。 苏童一颗心吊到嗓子眼,头皮一阵发麻。此刻双手撑地,欲要站起来逃跑,身体却僵直得难以操控。 这黑影却并非急着抓她,弯腰抓起一把沙子往狗脸上一撒,另一只手扔了个什么下来,狗嗷呜几声,埋头吃起地上的东西。 黑影这时方才来抓苏童,女人心脏砰砰乱跳,胡乱说起阿语,变着调地低喊:“你别动!” 黑影丝毫没停,一把抓上她胳膊,苏童同时将马希尔的那把刀自衣服里取出,亮出锋刃,扬手就要刺上—— 刀刃一转,月光晃动,亮斑挪至他眼。 眼神锋利,眸色幽深。 男人扣上她手腕,稍一用力,撬开虎口,短刀落地,如泉的声音随之潺潺而下:“别动。” 苏童呼吸一窒:“顾川?” 男人身子一颤,跪到地上,扣住她后脑将她脸往上一抬,拉开头巾,印着月色,他像是从未见过她似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声音更颤:“苏童,真的是你?” 造化弄人。 却还没等两人感慨造化的神奇,一扇门嚯地打开,举着蜡烛的男人站在门后,说:“是谁?什么人?” 顾川揽着苏童的肩,将她一把按到怀里,没有出声。 狗认得主人,吃完地上的小半张饼,摇着尾巴跑到主人身边,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他的鞋子。 男人往外走了步,又问:“是谁!不说话我就喊人了!” 苏童被捂在胸前,抬起眼睛紧紧盯着顾川模糊的下颔,小声问:“顾川,怎么办?” 顾川更用力地将她一搂,问:“你从哪儿逃出来的?” 苏童说:“另一个镇子,离这儿应该有好几公里。” 第118页 顾川点点头,说:“好。” 举着蜡烛的男人往外又走了几步。 顾川这时候说:“我们是过路的,和同伴失散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无意打扰。” 苏童心有余悸,按着他前胸,顾川揉了揉她肩,说:“别怕,现在不回答,他更加会起疑心。” 顾川帮她整理好头巾,将她一把抱起来,到了那户门外,方才将苏童放下来,整个挡到她面前,说:“外面太冷了,我和我的翻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地方,能不能让我们借住半宿?” 男人很瘦,一张脸上全无丁点肉,瘦得几乎凹下去,蜡烛抖动的火焰一照,像是包着皮的干尸。他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高个子的男人,又看了看他身后穿黑袍的女人。 苏童低着头,尽量不让人看到她这双东方人的眼睛。顾川这时已经摸到钱包,抽出一沓钞票,递到男人手上,说:“请帮帮忙,我们都已经累得不行了。” 男人看到钱,一双深凹的大眼睛立马亮了亮,接过来,又踟蹰着还给顾川两张。 顾川一把按住他的手,说:“请都收下吧,一点小小的心意而已。” 男人这才把钱折起来,包在手心里,抓着蜡烛往屋里引着,说:“你们进来吧。” *** 男人的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翻出一条被子,让顾川和苏童两个人挤在客厅里。 他刚一进屋,顾川立马将苏童紧紧抱到怀里,苏童挣扎着想将他推开,在他耳边拿气音轻喃:“我身上很脏!” 顾川摇着头,说什么也要将她抱住,手按着她后脑,下颔磕上她肩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黑暗之中,他哆嗦着嘴唇地来亲吻她,苏童抵着他额头,怎么也不肯迎合这份热情,偏过头,避开这份亲密。 顾川只得沿着她瘦削的下颔细密地吻到耳后,嘴唇炽热,点下一片烈火。 他出汗的手心掀开衣服,长久地抚摸她背脊上一根根轮廓鲜明的肋骨,再掐着她的腰,引她坐到自己腿上。 他忽地一阵颤抖。 紧接着,在被他一把锁死,紧紧抱住的时候,苏童听到他压抑而细碎的呜咽。 相逢的一刻,死里逃生,苏童原本以为会哭的那一个是自己。 她伸出手也去紧紧搂住这许久未见的男人,想起离别前他神色清朗地说,你呆这里等我回来。 谁知道这一场等待,竟是如此不易。 苏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被人摇醒的时候,外头已经亮起了鱼肚白。 顾川脱了外套给她穿好,问:“睡得还好吗?” 苏童张手去抱他,窝在他胸口的地方点了点头,顾川搓了搓她的脸,说:“好了,不撒娇了,咱们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顾川一双手冷得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苏童连忙一把抓了过来,往自己肚子上捂,说:“你怎么这么冷?” 顾川说:“睡不着,出去转了圈。” 苏童一脸“你逗我”的神情,顾川只得说:“怕有情况,不能睡,出去站一站,醒脑,还能替你放哨。” 苏童咬着下唇,整个心都软了,依偎着他,说:“顾川,你对我太好了。” 屋子里传来一阵动静,苏童立马和顾川分开来。 昨晚开门的那个男人正边穿衣服边走出来,见到外面的两个人,说:“你们这么早就醒了?” 苏童一身黑袍裹得严实,此刻将头巾往下再拉了拉,低着头,教人完全看不到脸。顾川站起来挡在她前面,说:“打扰了,我们昨天走得又累又乏,可能还要留下来再休息会儿。” 男人说:“随你们休息多长时间。你们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点东西来吃,不过我家里没什么东西,我去问邻居借点吧。” 顾川说:“麻烦了,我们还想要点水洗漱一下。” “水啊,村子后头有一口深井,你现在跟我一道出去,我带你去。” “可以。” 苏童却不放心,惴惴里喊了一声顾川,他能看穿她心事似的又蹲身下来,摸着她头说:“没事,这儿我早上摸熟了,地方不大,路很简单,出去了也能看到这边。” 苏童向外一瞥站在门下的那个干瘦男人,男人也正两手插兜,弯腰好奇地打量她。苏童连忙把头再次埋底,说:“他不会是想出去找人吧。” 顾川说:“放心,他去哪我跟到哪。应该是个老实人,还记得我给他钱的时候吗,不仅没嫌少,还特地还了我几张。要和他们是一伙的,警惕性也不会这么差,开门的时候起码手里该拿个家伙吧。” 苏童转念一想,也是啊,如果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有心要捉回她,昨天晚上就该想办法把她逮起来了,可非但没有还放他们进到屋里来。 哪怕是来一招瓮中捉鳖,这时候也该想尽办法偷偷外出找人了,没理由约着顾川一道出去,说话又这样轻松。 苏童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人,顾川一手搂着她背将她拉过来,光线暗淡的屋里,只是像两个交耳说话的人,苏童却觉得怀里一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被放进来。 她身子一颤,猜出是什么,顾川已经将她松开了,手一撑地站了起来。 苏童心砰砰直跳:“从哪来的?” 他居高临下,一片阴影罩下,声音亦是闷闷的,不去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只问:“会用吗?按下扳机前,先打开保险。” 第119页 苏童:“我们不能用这个的。” 顾川脚下一旋,转过半身,黑色剪影附于白灰的底色,侧脸如刀刻。 顿了顿,他说:“我但愿你永远都不会用到。” 去打水的时候,顾川又将整个村子的地形记了一遍,房子不多,七零八落的围成了一个圈,赶早起来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几乎看不到青壮年。 收留他们的那个男人说:“我们村里人很少,年轻人嫌这里苦,没有出路,都去了城市里工作,还有好多背井离乡,可能已经到了海的那边。” 顾川将视线收回来,附和了一句,拎着一桶水往回赶。 男人又说:“你阿语不错。” 顾川道:“其实只听得懂短句,说得也不好。” 男人说:“已经够了,有你这样的水平,已经不需要翻译了。” 男人话里意有所指,顾川不由得朝他看过去。 男人说:“你那翻译不是本地人吧,穿那样的袍子,又总挡着脸不肯见人。” “……”顾川脸上一点异样都没有,心却提起来,精神高度集中。 男人干巴的脸一皱,和晒得太干的核桃一样,说:“我们村里都是老弱,大家年岁不小了,日子已经过得这么艰难了,不想掺和到他们年轻人的事情里头来。我们,不想惹麻烦。” 他话说得隐晦,顾川却不是傻子,将长短句子连起来在心里翻成中文,立马就知道他话背后的意思。他说:“真的打扰了,不过请你放心,我们俩并不是什么坏人。” 男人说:“坏人也好,好人也好,你们从哪儿来,身上经历了什么事情,我不想多问,也不想多管。总之待会儿一回去我就把钱退给你,你给她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就赶紧上路吧。” 顾川只得说好。 回到房子将门打开,清早微弱的阳光斜斜射到墙面上。 苏童拉着被子,倚在墙面,已然再次沉睡过去。 迎着日光,他这才真正看到她的脸。不过几日不见,她居然瘦得脱了形,一张脸比原先更小,下巴长了也尖了。 顾川心中酸涩,忍不住去捧她的脸。她睡得极浅,一下子醒了,下意识地攥紧手,机械声动。 顾川握着她手腕,将那东西压回她怀里,说:“别怕,是我,我回来了。” 他踏朝霞而归,苏童眯着眼睛逆光瞧他,忽地绽开笑脸。 ☆、Chapter 61 顾川将水烧开,兑了些冷水给苏童擦脸。 她伸手要接过毛巾的时候,顾川手一挪,说:“乖乖坐好了,把头仰起来。” 苏童还挺不好意思:“好几天没洗脸了,我都嫌弃我自己。” 这家的主人恰好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饼,放到他们面前的那张失了半个角的桌子上。 苏童吓了一跳,扯过头巾,想将脸重新遮起来,顾川捧过她下巴,说:“算了,人家都已经把你看出来了。” 苏童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那人,男人很安静地转身离开了,搬了张小凳子坐外头,拿个锄头给他种的一排光秃秃的东西松土。 苏童说:“我觉得我隐藏得挺深的呀。” 顾川说:“算了,待会儿咱们吃过东西就走。” “可是,怎么走?”苏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从毛巾后头露出来,说:“这儿过去,还有多少路?” 顾川说:“开车的话,不到半天,里程很短,也就几十公里,不过路不好走,又经常会有点意料外的状况。” 苏童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怎么阿勒夫没有和你一起,他是司机,应该你到哪儿,他到哪儿的呀。” 提到这名字,顾川脸色突地变得很坏,冷哼道:“别提了。” “他怎么了?”苏童早就觉得不对劲,他做事向来谨慎,这次出来居然连个背包也不带。 顾川说:“一言难尽。那种人……等我回去,非得治治他。” 苏童一敛眉:“他不是把你丢半路上,自己开车跑了吧?” 顾川将毛巾放水里揉了揉,跟着洗过脸。一抬头,苏童还在身边眼巴巴地等着他下文。 他拍拍她脸,道:“不多说了,时间紧迫,那伙人说不定已经知道你失踪,开始出来四处找你了,咱们还是把时间留路上,有的是功夫慢慢说道。” 苏童只得点头,又听他说:“我去问问那人,看看有没有什么交通工具能搭咱们一程,反正不走回头路,能离这儿多远是多远。” 苏童说:“好,那地方叫尼斯,咱们别往尼斯走就行。” 地名有意无意加重了一分,苏童目不转睛地注意瞧他脸色,他却没半点反应。 人往外走,没几步又回过头,说:“苏童,实在不行咱们俩就走回去,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也把你背出去。” 一番话不知道是给苏童打气,还是给自己打气。 苏童拢了拢头发,说:“谁要你背了。” 她笑着将碗端到面前,拣出块不知撒了什么调料的饼,囫囵吞着,吃得一点渣都不剩,给他留下一块,剩下来的都打算装起来,留着路上吃。 顾川再进来的时候带来了好消息,村里有一户人家每周都去几公里外的一个镇子运送货,今天虽然不该是特定的日子,但可以请这家主人去帮忙问一问。 苏童却不禁忧虑:“人家能同意吗?” 第120页 顾川将钱包拿出来,抽出里面的美金,说:“光凭说的当然没用,这时候就要看它的面子了。” 顾川的钱包和晚上比显然已经瘦了一圈,要让一个当地人收留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还是外国人,不出一点血表现不出诚意。 可现在亦是用钱的时候,他又有些后悔之前是不是太过大方了一点。此刻从包里抽出几张,想了想,又添了些。 苏童凑近他钱包往里看,说:“咱们还剩下多少钱,能够吗?这地方什么都贵,戴晓吾上次不过借个卫星电话,竟然花了五百美金。” 顾川把钱包合起来,说:“放心吧,咱们有钱。” 干瘦男人正从外面走进来:“看见他们家开门了,咱们一道过去和他说说。”又把视线落到苏童身上,说:“你这样穿不行,我女人留下来几件衣服,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找出来给你换了。” 苏童简直求之不得,说:“谢谢。” 男人拿来的袍子宽大,因为年数久了,泛着黄,已然看不清本色, 苏童裹在里面像是个偷穿妈妈衣服的小孩,好容易将衣服整理妥当了,有人在外敲门,顾川的声音。 苏童立刻去将门开了。 顾川一怔,不由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你这要是站远点,我还以为就是一个拧巴的布团。” 苏童将袖子往上撸,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说:“那才好呢,证明我这伪装很到位。” 两只眼睛又往他身上一扫:“不然你也套一件吧,你五官立体,看起来就像这儿的人。” 顾川说:“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苏童笑得眉飞色舞:“真的,连肤色都像,几天没见,你都黑了。” 顾川在她额上轻弹了一下,注视她墨黑的双眼,低声咕哝了一句:“你瘦了。” 顾川揽过她瘦弱的肩,说:“走吧,再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不用在这片沙漠上步行了。” 苏童说:“他们家有车吗?” 顾川摇头:“是个能喘气要吃草的。” 苏童觉得有趣:“难道是驴?” “更大点的。” “骡子!马!” “都不是,再想想。” 苏童一个恍然:“不会是沙漠之狐吧!” 顾川直摇头:“你二战电影看多了,什么沙漠之狐,那是沙漠之舟。” “对对,是骆驼!”苏童扁扁嘴:“顾川,这儿的人真富裕,家里有骆驼,还有狗,咱们不该给那么多钱的。” *** 见到那头骆驼的时候,苏童更加觉得钱撒得不值了,这哪里是纪录片上那个长着长睫毛,身姿矫健,驼峰又很有型的骆驼啊。 那一身的排骨能教人看得清清楚楚,身上好几处皮毛癞着露出底,走一步路都喘三喘,更别提要让它干拉货驮人的活了。 苏童扯了扯顾川的袖子,说:“顾川,这老兄行不行呢?” 顾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担心什么。” 他向牵骆驼的递眼色,男人一拉缰绳,在骆驼脖子上拍了拍,这家伙很听话地跪了下来。 顾川将苏童抱坐上去,用袍子将她上上下下裹得紧紧,两只眼睛都恨不得遮进去:“沙漠上热气太重,你不保护好自己,身体的水分会被很快带走。” 男人拍了拍骆驼,它又直起四肢,站了起来,起初没能稳定自身,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几步。 苏童吓得直喊,顾川连忙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别怕,你把绳子拉好了,两腿夹紧了它肚子,对,好点了吗?” 苏童点点头。 在沙漠上前行并非一件易事。 早起的凛冽寒意很快因为高升的太阳而被蒸发殆尽。沙子比热小,贴近地面的空气热度涨得很快,放眼望去,远处的沙面晃动波光,湿漉漉像是聚了一团水,走近一看仍旧是干燥的砂砾。 不多会儿,这股热气就整个蒸腾上来,人如同被困在火炉之中,有风,是烘烤模式,无风,便成了炕。 苏童身体虚弱,此时已是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湿了,热得每个毛孔都张开,身体内部却仍旧冷得和冰坨子一样。 如此热的中午,她却禁不住一阵打颤。 路上,顾川始终没松手,起初是牵着她,到后来就是撑着。此刻见她蔫着,状态越来越差,连忙把挂骆驼身上的水壶递过去给她。苏童也只是喝了几口就说好了,勉强撑出个笑脸:“你喝吧。” 顾川没喝,将水壶拧好盖子放回原位,朝那牵骆驼的男人说:“能不能让我们休息一会儿?” 男人一抹脑门的汗,说:“你累了?” 顾川指了指苏童,说:“是我女人,我担心她受不了。” 男人不以为然:“坐着骆驼也受不了?你让她下来走走,走走就能受得了了。” 顾川语气沉了沉:“她身体不好。” 苏童连忙向他挥手,说:“顾川,算了,咱们继续走吧,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男人说:“是啊,走吧,咱们不能停啊,你看这沙漠里,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停下来歇一会儿也不行,不说你,就说这畜牲,坐下来就再爬不起来了。” 顾川还欲再说点什么,苏童使劲握了握他的手,冲他使眼色。 “你给我讲讲我不在那几天的事吧。”苏童说:“路上挺无聊的,你说了我精神也好一点。” 第121页 顾川冷着脸:“那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没什么好说的,何摄影他们呢,还在市里面等咱们吗?” “不在,你出事那天晚上我就让他们回去了。” 苏童吃了一惊:“这几天,你都是一个人?” 顾川避重就轻:“我又不是个女人,要那么多人陪着干嘛。最后一次联系,是他们在邻国等着飞往国内的航班,算时间,应该早已经回到国内了。” 苏童又晃了晃他的手:“顾川,这几天你是怎么过来的?” 顾川明显不想回答这问题,说:“这几天,你是怎么过来的?” 苏童不依不饶:“是我先问的,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能和你通上话,还有你们怎么能同意了那么大笔数额的赎金,你又是怎么找到这边来的,怎么那么巧就正好和我碰上了?” 顾川:“这么多问题,你到底要我回答哪一个?” 苏童:“顾川!” 顾川:“好好,我一个个回答你行不行?” 他想了想,缓缓道:“这次能找到你,全都靠的拉比阿。” “拉比阿?” ☆、Chapter 62 苏童一阵疑惑:“拉比阿?拉比阿……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川很是意外:“你知道这件事?” 苏童说:“我不仅仅只是知道而已,我后来还见过他,不过那时候他已经遇害了。” 苏童捂着胸口,眼前立马出现那一日的场景,宽阔的空地上,围成圈的男人们,以及绳子后头,那个张开怀抱早已僵硬的男孩。 苏童把亲眼见到的都告诉给顾川,日光下,月色里,少年青灰色的脸,还有他微微隆起的肚子。 “他们把他做成人体炸、弹。”苏童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真正死去的人,心里觉得恐惧,但一点也不害怕,拉比阿就像睡着了。” 顾川捏了捏她手,说:“我就是从他身体里的那枚土制炸、弹找到线索的。” 苏童:“我不理解。” 顾川说:“这事说起来也挺凑巧的。我在浏览信息的时候,看到了一篇有关解除人体炸、弹威胁的消息,这种消息为了吸引眼球,国外媒体喜欢放上照片,整个人脸会被模糊化处理,但身上的穿着能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眼熟,就让人去问了一下,果然发现那孩子就是失踪了的拉比阿。” 苏童说:“那土制炸、弹呢,你怎么发现到线索的,有人一直监视我,我没做过任何手脚,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做手脚。” 顾川说:“不必你做手脚,做土制炸、弹的人能留下痕迹,拉比阿被杀肯定是与当地的敌对组织有关,炸、弹专家一比对就能和其中某个对上号了,顺着这个再往下找就容易发现方位了。” 苏童却觉得更加迷糊:“但你怎么能确定拉比阿的死就是绑我的那伙人所为呢,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制造祸端,不在乎多少人会为之丧命。一伙人冒头了,肯定还有其他人想趁机搞出点乱子来。” 顾川一笑:“军、方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一直告诉我不能轻举妄动,他们需要评估,需要搜集更多的信息,就算出、兵也要探清虚实。不过人到了那时候很盲目,病急乱投医,手里抓到根稻草就牢牢攥着不放。我管不了那许多,趁着夜色就出发去看看,心里想的是反正距离不远,万一是的话最好,不是的话我就再回来,不耽误第二天的搜救。” 苏童心里是一阵后怕:“你刚刚说的那些根本不能算是线索,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点零散的信息,是你一心一意要把两件事联系起来。顾川,你把救人这件事想得实在太简单了,你说说看如果我没逃出来,你要怎么救我,难不成拿着你的那把枪,众目睽睽里从天而降,然后一把拉住我翩翩飞走?” 顾川说:“我那时候脑子是有些不清醒,幸好结果是好的。” 可这不清醒为的只是一个她,苏童竟也不知道是该责备,还是该体谅。他想必也知道,她的愠怒也不过是因为他对自己人身安全的漠视罢了。 苏童忍了好一会儿,才把心底那点诘难给压下去了,转个话题问:“还有呢,你别告诉我,你是单枪匹马来的。” 顾川说:“我倒没笨到那程度,我需要集中精力来做一些事,一路上是阿勒夫开的车。军、方给我的地址并不准确,只能确定是那一片,但具体落在哪个地方谁也不清楚。那一片村子挺多,我随意找了其中一个下车查看,阿勒夫留在车上,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这时候忽然有枪响,村里火光冲天,我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就听车子发动,那懦夫居然开着车子逃跑了。” 苏童听得直咬牙:“知道他胆小怕事,没想到这么怂。” 顾川说:“不过我也因祸得福,步行到另一个村子,想找个地方熬过这寒夜的时候,就被一只不听话的外国狗,和一个会说中国话的小女人给吸引住了。” 前一秒还牙痒痒,这一秒又忍不住想笑,苏童说:“怪不得那狗不听我的呢,一着急说了中文,怎么可能安静得下来,多亏了你那张饼。” 顾川问:“那你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苏童于是将这几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从马希尔抓到她说起,一直谈到昨晚惊心动魄的逃亡。 只是中途略过了简梧的弃她而去,也略过了她父亲的那些事,一个是因为那勉强能算人之常情,一个则是情绪过了,就有些无从开口。 第122页 顾川静静听着,许久,说:“你比我聪明,知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前也看过不少这样的例子,真发生在身边的时候又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苏童说:“其实我和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并没报什么希望,诉苦的时候也就是因为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 顾川长吁:“真没想到我们一个被熟人坑了,一个却被陌生人救了。前提都是为了钱,但轻重各有不同。” 苏童:“不知道马希尔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因为放走我而被迁怒。” 顾川:“等我们回去了,就去找他的家人。” 苏童很重地点头:“好啊,我跟他保证过的,无论能不能逃得出去,都一定要把找人的事情给办成。能出来的话就自己办,不能出来,你再打电话来的时候也要告诉你。” 顾川将她手忽地死死一攥,黑着脸:“说什么呢你。” 苏童又露出两排洁白的牙,笑得又憨又傻:“我不是出来了吗。” *** 这一路走得慢而艰辛,环境恶劣路途漫长,又要时刻绷紧神经,环顾四周保持警戒,没有一个人不觉得疲乏。 好像夜晚开车,既无路灯又无隔离带,同样的路程却要多付出数倍的精力,短短一段路下来便是大汗淋漓。 中途他们还是歇了一会儿,这回不是人撑不住,是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了脊梁,猛地一个前倾跪下来,冲得沙子扬起老高。 苏童几乎被抛出去,顾川一只手拉住她,张着另一只试图接过她,却被摔到的骆驼别了一下腿。 疼痛钻心,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将摔到地上的苏童一把抱起来,拍着她身上的沙子,问:“吓到了吧?” 苏童久不走路,两条腿软,刚一起身又瘫下去,顾川还欲抱她,她拿手拦着,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一点事儿没有,就是血没充到腿上,我坐会儿再走。” 顾川去给她拿水,将她脸上的汗珠子抹干净,说:“那你坐一坐,咱们不着急赶路。” 牵骆驼的在这沙漠上揪了点不长叶的藤给骆驼吃,心疼地靠了靠它脑袋,说:“不走了,咱们不走了。” 顾川听到这话,立马转身去看他,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待会儿再上路。” 男人却坚持道:“我的骆驼走不动了,你看它累得站都站不起来,我们不能再往下走了。天色还早,我们还要回去。” 顾川面无表情,深邃的眼睛朝人身上轻轻一丢,便叫人忍不住立正站好,静静等着他发话。 顾川不卑不亢,调子都没提高一点,说:“这儿离那个镇还有多远?” 男人抹了把汗:“不远了,还有一小半的距离,但按照咱们这速度,估计等到天黑了才能到。” 顾川说:“还有一小半的距离你不走,却要走那一大半的距离回去?” 男人被噎了口,强调:“我的骆驼真的不行了,我们得回去。路很好认,我可以给你们,前面那沙丘看见了吗,径直越过去,再走一点就能看到镇子了。” 苏童见他说得恳切,拽了拽顾川的裤腿,说:“不然就让他们回去吧,咱们自己走,能到的。” 顾川直接没理她,对那人说:“沙丘是会变的,待会儿风一来,沙子被刮跑了,我们也要跟着沙子跑吗?” 男人说:“可是我的骆驼背不动人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顾川说:“咱们可以商量一个折衷的办法。”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讨价还价,苏童看过顾川在镜头前挥洒,没想到他还是一个天生的谈判家,讨价还价的能力仿佛与生俱来,如同砍瓜切菜那么流畅。 一个铁了心要带着他骆驼临阵脱逃的男人被他三言两语又给揪了回来,无论牵骆驼的有多狗急跳墙,他始终维持着那副懒散又不容商榷的调子,四两拨千斤,在最后的时候留下一点余地。 然后钓人上钩。 最终的结果是,三个人一头骆驼按原地计划上路,苏童先步行一段距离,等天气凉爽下一点,骆驼也休整过来了,再让她坐上去。 但这休整的时间没人能说得准,于是过了不多久,一片云飘到头顶的时候,顾川又开始讨价还价了。 牵骆驼的男人百口不能挡,苏童坐上骆驼的时候忍不住要笑。 顾川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她说:“要是我,不是负气让他走了,就是揪住他收了钱的事情大做文章,没想到你真能沉得住气,一点都不往这方面说。” 顾川说:“这人不讲道义,你和他谈钱反而要激怒他,到时候人一拍拍屁股走了,咱们能追到哪儿去?” 苏童说:“也多亏了你这人皮厚,一招接一招的教人根本应接不暇,怪不得你泡妞的水平也很高杆,原来这些本事都是同出一源的。” 顾川摸摸自己脸皮,说:“我泡谁了,我不就泡了一个你吗?” 之后又经过几小时的跋涉,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一行人已然看到了亮起稀稀落落灯火的村庄。 牵骆驼的指了指不过几百米外的地方,说:“就是那儿。” 顾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问:“晚上我们住哪儿?” “我每次来拉货都住人家家里,按床位收钱,价钱定得很便宜。” “安全吗?” 第123页 “住过多少年,没发现什么不安全的。” 顾川沉吟了会儿:“晚上我们就住那儿。” 进镇前,顾川将苏童从骆驼上抱下来,说:“进到这儿,你就别离我太近了,咱们俩当成不认识的样子。” 苏童说:“可他们要看到我脸了怎么说?” 顾川抿了抿唇:“咱们是要统一口径才对。” 顾川:“现在大家都知道失踪的是个中国记者,万一有人问起我们来,就说咱们是从日本来的吧。” 苏童一脸嫌弃:“不要。” 顾川:“那就韩国?” 苏童撅着嘴:“那还凑合吧。” 顾川笑:“那你是不是该喊我欧巴了?” 苏童小心地翻了个白眼:“不不,你这样的,我只能喊阿泽西。” 顾川发懵:“阿泽西是什么。” 苏童眨巴眨巴眼睛:“哦,就是帅哥的意思,韩国人遇见大帅哥就喊阿泽西,阿泽西,你好帅哦思密达。” 顾川恍然:“好像是在哪儿听过。” “那外人面前,我就喊你阿泽西。” “好啊。” “阿泽西。” “嗯。” ☆、Chapter 63 整个国家都缺电,到了镇里几乎没人能点得上电灯。晚间的照明成了大问题,电池是不常能买到的,蜡烛不能时常点着,连同烧火兼照明的柴禾也很金贵。 这里的人因而普遍休息得很早,顾川他们进来的时候街上的店铺大多闭户,街上走着的多是找地方住的过往商人。 没有电,意味着他们要一直等到明早才能外出去找联络的方法,但天黑却也有天黑的好处。 牵骆驼的男人带他们去了自己常住的那户人家,趁着天黑看不清脸,苏童和顾川得以用本地人的价格拿下了一整间屋子。 等送他们去房里的老板娘拿着蜡烛照出他们两张东亚人的脸时,这笔生意早已经银货两讫,谈完了。 老板娘不免一脸惊讶:“你们俩不是我们这儿的,你们来自于哪儿?” 苏童声音放得很甜,说:“我们来自于韩国。” 老板娘又用烛火照了照苏童,说:“我接待过韩国客人,他们没有你一半好看,也没有这位先生一半英俊。” 苏童说:“谢谢,我们都整过容,在韩国,这很流行。我割过眼睛,还把鼻子垫高了,稍微一推,像这样,鼻子就会歪了,得再用手掰回来。” 老板娘更加惊愕:“那太恐怖了。” 等将他们这对敢在脸上开刀的恐怖客人送到卧室后,老板娘留下一截短短的蜡烛就立刻跑了。 门被紧紧关上,狭小的屋子里,烛火跳动,苏童说:“我是不是把她吓坏了。”她一双眼睛湿湿亮亮,笑得弯成月牙。 看的人心里痒痒的,只是目光掠到她干到皲裂的嘴唇,又轻轻吐出口气。 顾川说:“咱们先坐下来吃点东西,你该多喝点水了。” 苏童坐到床边,把早上带着的饼取出来,饼够干,不怕炎热的天气,打开的时候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气味,两个人却没多挑剔,一人一口地分着吃。 苏童没吃几口,喝了点水就说饱了。 顾川怎么劝,她都打定主意不吃了。她说:“你待会儿给我弄点水来吧,我想洗个澡。” 顾川看她一眼,说:“好。” 苏童把饼喂到他嘴边:“辛苦了,阿泽西,你多吃一点。” 房间里没有内卫,顾川把蜡烛吹了,免得有人从外头看进来。 也算不上是洗澡了,苏童站在墙角的位置用浸了水的布擦身子。气温很低,不敢把衣服脱了,掀开一个角,再把手伸进去。 擦身前的时候还算便利,却很难将手绕到背后去。 门外的石英钟敲了八下,顾川坐在桌边摆弄他的表,死马当活马医地调准时间,按下表冠,秒针居然摇摇晃晃地走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这劳什子又停了,顾川想也没想地把表砸向手心磕了磕,忽地手下一顿,想到苏童那一日给他修表的模样。 他不由扭头去看身后的小女人,她解了半边衣服擦背后,酥、胸半露,清冷的月色倾泻在半边胸脯上,皮肤莹白如玉反着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顾川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到她背后,低声说:“看把你费力的,怎么不来喊我一声?我帮你擦吧。” 说着将她往窗边一挡,月色亵渎不到她,才不紧不慢地将她手里的毛巾抽出来,用水洗了一遍,拧得很干。 苏童空出手来捞住衣服,捂着胸前,感受到那粗糙的毛巾顺着她背脊轻轻地往下,在腰窝的地方停顿一下,又重新回到肩胛。 水是冰的,他手却滚烫,他擦得仔细,不经意间也会用弓起的手指蹭到她冰凉的后背,有意无意。 起初都是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的事,等呼吸起伏,心潮翻滚,回过神来意识到心猿意马的时候,暗涌已经疯涨着包围起他们,淹没理智。 顾川将布甩到盆里,两只手自她肩胛顺着脊背缓缓往下,一直落到她尾椎细细揉按。苏童失了心神,所有的注意只缱绻在他微凉的指尖,不由自主绞起双腿,两手撑到墙面。 他从背后缓缓又坚定地进入。 一手按上她撑住墙面挣得雪白的手指,一手按住她跳脱的前胸。 第124页 她呼吸短促,扭过头,视线落在他迅猛起伏的后背,话语破碎道:“知道为什么不能喊你来帮忙了吧?” 顾川下颔抵着她头,低低地笑出来。 几乎两天两夜没有闭眼,又在热浪翻滚的沙漠走了几乎一整天,他却丝毫没有累到的迹象,体力惊人。 苏童勾着脚趾,身体软得如化开的雪糕,拿虚软的手臂抵过他,说:“我好累,想睡了。” 顾川伏到她背上,贴近她耳朵,言语粗鄙:“不是在睡、你吗,又是什么时候让你累过了?” 说着搂过她腰摔到床上,他随之压下,紧紧看她,眼中一片清明:“不好好弄你一下,不知道你要大叔大叔地喊我到什么时候?” 苏童睁大蒙着雾气的眼睛,一脸惊愕,看到他挑起唇角,说:“以为我真不知道阿泽西是什么意思呢,我这么多年白混了,小姑娘们扭着腰来喊我阿泽西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他狠狠顶上来,撞得她身子一颤。 眼前白光刺眼,苏童挺起脊背,弯成满弓,足足三秒没能喘得过气来。 *** 一夜无梦,黒甜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顾川一条胳膊被她枕在头下,已经麻得没有一点知觉,又怕自己一动会吵醒她,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脸等着她醒。 她脖子上还留着昨晚过火的痕迹,他实在是着急了一点,红色的斑斑点点一直蔓延下去,掀开一点被子,她胸脯上更加明显。 这一看,就看到她肚子上青紫的一片,明显是被人狠踢后留下的痕迹,昨天向她叙述的时候,她却笑得云淡风轻,和他说她没有吃过一点苦。 忽然有声音迷蒙道:“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顾川眼皮一抬,她恰恰看过来,四目相对,他说:“你怎么醒了?” 苏童打着哈欠伸懒腰,将他胳膊从头下抽出来,说:“你把被子掀那么多,冷都冷醒了。几点了?” 顾川松了松那只发麻的手,忍着血液涌入,无数尖针刺入的痛感,往被子里一钻,手撑到她腰边。 苏童一声惊呼,说:“你怎么总有使不完的精力呢?” 顾川却只是将头放在她肚子上,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苏童不由要起身,疑惑着:“这是在干嘛?” 顾川将她压下来,抚摸她这一处:“你别动,也别说话。” 苏童一个身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才好。 顾川说:“我就听听你肚子怎么叫的。” “……”他这爱好还挺奇特。 两个人随后起床。 顾川看过手表,放进口袋里,苏童从后头瞥了一眼,说:“表又能走了?” 顾川说:“时走时停,还是老样子。” 苏童问:“那现在是几点?” “不到十点。”顾川补充:“仅仅是这个表的时间。” 他们很快出门,店里的那座石英钟正开始敲点,不多不少,确确实实是十下。 起得太晚,镇里已经热闹非常,出来采买东西的主妇们把东西包在洁白的布里,顶在头上,一手护着,步伐很快地前行。 商人们牵着骆驼或是马匹,直奔买卖交易的老地方,也是行色匆匆。 路边上支出木头架子,上头放着各种蔬菜瓜果,嫩黄的土豆,翠绿的青椒,通红的西红柿,颜色漂亮得像是一副油画。 更神奇的是这儿的肉铺里,伙计能用叉子叉起半个人那么大的一块肉,吆喝着摆在发着油光的案板上。 挪到外面的烤架上,肉被烤得冒出滋滋热油,聚成晶莹油亮的一滴,落上烧得红心的炭,腾地越上火来,香味扑鼻。 这地方,简直像是一片沙漠里的绿洲,乱世里的桃源。 苏童见着那肉就偷偷咽口水,两只眼睛笔直地盯过去,直到走过去了,还一步三回头地流连忘返。 他们起得迟,顾川急于去找电话,两个人在路边随便买了块馕对付了过去,本来已经被那干巴巴的东西喂饱了的,看到这肉又把馋虫勾了上来。 两条腿如有意识,不自主地走慢了,顾川终于发觉不对劲,将牵着的这姑娘搂进怀里,说:“是不是想吃肉了?” 苏童水汪汪的眼睛闪了闪,点头。 顾川带苏童回头,说:“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想说什么也告诉我,总是让我猜,猜到了你高兴,猜不到你又生气。” 苏童一颗心被那肉锁得死死的,压根听不到面前男人的絮叨。只是一问价钱,两个人都吓一跳,这明摆着是来坑他们外国人了。 顾川说了半天,卖、肉的伙计还是分文不让,手一摆,横得不行:“我们这边肉很紧张,您不买的话不要耽误我下一个生意。” 无所不能的顾川吃了瘪。 苏童拉着他胳膊,说:“走吧,走吧,我不想吃了,有什么好吃的,搁路边上灰多大,一斤肉倒沾着八两沙。等回国了,你再补请我,鲍参翅肚,我要吃到饱。” 顾川说:“别说回国了,要不是为了留钱打电话,咱们现在也肯定能买得起。不然咱们找找这儿有没有银行,或者我再问问他能不能刷卡?” 苏童一边笑一边拉他走:“算了,等忙过正事再说吧。” 顾川也惦记着联系首都,只好牵着她灰溜溜地从肉铺前离开。 第125页 苏童一路上笑个不停,说:“昨天刚夸过你脸皮厚,会谈判,没想到今天就露怯了。” 顾川说:“主要是没杀过价,不然他今天铁定死这儿了。” 苏童道:“这东西都是通的,等你回去上菜场,实战演练过两次就会。” 顾川说:“那我到时候一定努力,反正我以后也不上班了,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给你搞好后勤吧。” 苏童说:“那你可要好好伺候我了,我一个不高兴,可是不给你零用钱的。” 顾川捏她脸颊:“口气不小,说说,你给我多少钱?” 这一处富足,顾川能很容易地找到电话,挑了一家看起来安全的,确定没人盯着的电话打了出去。首都那边告诉他们会立刻派出车子,但因为市里一片水深火热,最快也要晚上才能到达。 通话费没想象中那么离谱,付过钱,钱包里还能剩下几张面额不大的钞票。他们将这村镇转过一圈查看地形的时候,居然找到一家比方才还大的肉铺。顾川花了一笔合适的价钱,给苏童买了份烤肉。 一切都进行的很是顺利,苏童嬉闹着一定要给顾川也吃一口的时候,街角突然晃过一个人—— 顾川眼神一敛,脸色立时变了。 苏童看出不对劲,急忙问:“怎么了?” 顾川拉过她胳膊,说:“走,带你去见一个故人。” ☆、Chapter 64 阿勒夫拎着一个背包,进了一家铺子。 铁栏杆后坐着个戴眼镜的男人,一边瞧着账本,一边拨动计算器,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问:“想当东西?” 阿勒夫将包紧紧抓到怀里,说:“是的,是有几样东西。” 栏杆后的男人脱了眼镜,这才抬起头,道:“那你拿出来我看看吧。” 阿勒夫将包搁在台板上,开了拉链,小心翼翼翻出一台很新的相机,说:“你帮我估个价吧。” 一人往里送,一人伸手拿,老板已经拽到系在相机上的绳子了,却突然被个外力猛然一拉,有人将相机一下抽走。 交易的两个人都是一阵惊讶,特别是怀里还抱着背包的阿勒夫,眼睛往旁一看,如见了鬼似的,一张脸立马白了。 顾川向柜台里那老板说:“不好意思,这东西我们不卖。” 又闲闲对阿勒夫道:“怎么,刚当完逃兵,现在还要做小偷了?” 阿勒夫一张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颜色变换得煞是好看。他像是一脸羞愧地低头,小心地瞥了一眼苏童,说:“你、你逃出来了?” 苏童冷嘲热讽地说:“这事多亏了你——” 刚一开口,身前便是一阵风过,等含糊着把话说完,阿勒夫已经抱着背包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顾川呸道:“这混球!”也跟着跑出去,还没出房子,又折回来拉住苏童的手,说:“咱们去追他!” 阿勒夫在前头不要命的奔跑,顾川拉着苏童也不甘落后,最后是上天帮了一个大忙。拐过一个街口的时候,因为视觉有盲区,阿勒夫和个拉货的板车撞到了一起。 男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抱着背包在地上滚了两滚,正好滚到顾川的脚边。 顾川将他抱在怀里的背包一把扯过来,没学电视剧里的人用鞋底羞辱他,只拿脚踢了踢他腰,说:“跑啊,你站起来接着跑。” 苏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弓着身子,大口喘气。 阿勒夫看着面前这垂头的女人,叹了口气。 修车店里,阿勒夫指着一辆被卸了轮子的车道:“车子路上爆胎了,好不容易才坚持到这儿。” 面前那辆车子已经完全不复起初见到的模样,蒙着一车的沙土,窗子脏得完全看不到里头。 顾川拿修长的手指在车身划下一条道,凉凉道:“你还真是辛苦了。” 阿勒夫走到车边不说话,拿一双眼睛小心地打量着苏童,苏童扭过身,他仍旧直直地看着,视线很有存在感地烧灼着人背。 顾川正向店主问维修的费用,老板报的价格很公道,苏童在他旁边说:“不如咱们修了吧,按轮子应该很快吧,那我们就不必等到晚上再走了。” 顾川没立刻回应,说:“那我先去打个电话吧。” 等再回来,男人是一脸愁容,说:“来接我们的车子路上遇袭,现在那边要派新的人手过来。” “那什么时候能到?” “至少也要到后半夜了。” 苏童说:“那我们更应该修车了。” 顾川点头,说:“是啊,还是要早点走,免得夜长梦多,这儿没个地方太平点。” 苏童说:“那我让老板现在就开始修车。” 老板却留了一手,修理之前,先要他们交钱。 苏童看向顾川求助,顾川过来讨价还价:“哪有不修好东西就先要钱的规矩,我们现在给你钱没有问题,但你如果修得不好,这一笔账又该怎么算?” 苏童给老板翻译过去,又添了两句:“我们车都压你这儿了,怎么可能不给钱呢。真不给钱,你把车拿了据为己有,不就结了?谁也不会为了赖个轮胎钱就不要车的。” 老板一想确实有理,立马挽起袖子动手修起来。 修车尚需一段时间,顾川要苏童呆在这一处,自己回昨晚住的地方拿点东西。 第126页 苏童说:“那儿还有什么东西,咱们该带的都带身上了吧。” 顾川说:“还有些东西,等我回来,车子一定修得差不多了,这次我来开,咱们晚上就能回到市里。” “那我陪你回去,反正在这儿歇着也没事干。” “不用,我一个人回去方便点。” “我跟着你也方便啊。” 苏童有些迟疑地看向他,问:“顾川,咱们是不是没钱了,你、你是不是去——” 顾川面不改色,打断道:“这么点钱还是有的。” 苏童说:“早上你给我买烤肉都想了半天呢。” “……”顾川摸摸她头,说:“放心吧,有钱的,我真是回去收拾下东西,等一弄好我立马回来。” 苏童还是有些不放心,顾川将自己背包放进她怀里,又把那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暗中隔着包暗中递到她怀里。 顾川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我保证。” 苏童只好点头。 临走前,顾川将阿勒夫拉到一边,手一拍他胸脯,问:“你身上有多少钱?” 阿勒夫说:“我没钱,有点钱都花车身上了,路上整过一次,又加了几趟油,早把带来的钱花光了……怎么,你真的没钱了吗?” 顾川两眼深邃,凉凉看着他,一切都在不言中。 阿勒夫拔腿要走,说:“那我去给你拿相机,我刚刚当东西也是为的修车子啊!” 顾川却一把拦住他,扭头,看到苏童找了个小板凳坐在阳光里,头巾遮面,只露出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她正忙着开背包,手在里面翻看着,露出一截雪白手腕。 顾川收回视线,说:“那相机不能动,我当点其他的。” 阿勒夫虚虚实实地唯唯。 顾川看着眼前的男人,拍拍他肩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把苏童看牢了。你这个人啊,胆小怕事,一遇上事情就想逃避。你对我不厚道,算了,但你要好好护着她……我知道你对她是个什么心思。” 阿勒夫连连点头,听到后来,猛地一怔,眼神呆滞地看向他。 顾川说:“一个男人,如果连女人都照顾不好,那还算是个什么男人?” 阿勒夫不由得到鼓舞,说:“我知道,我好好看着她。” 顾川最后向苏童招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了。 *** 苏童忙着翻包。 包里装了不少东西,但大大小小全都是为路上行进准备的,平时随身携带的相机录音笔什么的一样没有,唯独能证明物主记者身份的,是一台价格昂贵的专业相机——她的那一台。 苏童几天没摸,手痒得不行,将相机开了,打首的第一张正是她被抓那天拍到的车子,阿勒夫开着的那一辆。 那一天清早,他和何正义,和戴晓吾出发采访,离开的时候,她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无奈,抓起手里的相机按了几下。 画面里,凹凸不平的道路,满地的泥,脏兮兮的车屁股,贴着膜的后车窗里,是顾川模糊的影子。 阿勒夫走到她身边,两腿一折,弓腰蹲下,屁股坐在了脚后跟上。 苏童端着凳子往旁边挪了挪,阿勒夫看不出她这阵排斥似的,也挪动脚步跟过来。 苏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你离我远点儿。” 阿勒夫抠着地上的沙,摇头。 半晌,抠得指头生疼的男人闷闷问:“你在那儿没受苦吧?” 苏童冷哼:“你指哪一方面?” 阿勒夫讷讷:“就是,就是那一方面。” 苏童说:“受没受苦,不关你事吧。” 阿勒夫:“是顾救你出来的吗?” 苏童:“当然了。” 阿勒夫声音更闷了:“他真有本事。” 苏童:“他当然有本事了,他不仅有本事,还永远都不会逃跑,他愿意为我奔赴险境,不顾生死。” 字字都戳到心虚之人的心尖上,阿勒夫几乎将地方挖出个洞,低声咕哝了一句。 苏童说:“你在骂什么呢?” 阿勒夫说:“没骂什么。” 苏童一拧眉:“那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也愿意的。” “什么?” “我说我也愿意。” 苏童将手里的相机一关,扔进包里,将拉链拉好了,道:“可我不稀罕。” 阿勒夫脑中轰然一声:“sue。” 苏童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别喊我名字,告诉你,阿勒夫,你得罪过顾,就等于得罪了我。我是个记仇的人,你把他丢下,差点害死他的这笔账,总有一天我要和你算!” 阿勒夫不敢相信似地看着她,她一脸轻蔑,微微昂着下巴,显得异常高傲而疏远。他觉得自己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苏童,她时常因为笑容弯成月牙的眼睛,此刻几乎喷出火来。 一个冲动,他用满是沙土的手去捧住她的脸,急忙道:“sue,我、我不会那样对你的,我对你好,我、我喜欢你!” 苏童吓得一下子站起来,阿勒夫向前一扑,整个摔倒在地上。 苏童这边惊魂尚且未定,一辆车摇摇晃晃开进这店门口。 三两人自车上跳下来,其中一个脾气暴躁地踢了踢车子瘪下去的轮胎,说:“老板,帮我们换个胎,妈的这个才刚补了几天啊,居然整个爆了。” 第127页 老板刚好收拾完一早停在这里的另一辆车,自言自语式地说:“怎么最近坏车的这么多,刚给一辆车换好新胎,这就又来一辆。” 有人道:“最近不仅坏车的人,坏事的还很多。” 另一个急忙喝止:“别瞎说八道。” 头一个说话的嚷嚷着:“怕什么,修车的见的人多,我还要问他呢。” 老板搓着手检查这伙人的车子,说:“问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中国人,一个女的,长得是很漂亮的,应该穿了我们的衣服,说不定脸都被头巾裹得好好的。” “女人,来自中国的?”老板疑惑着:“我刚刚见到个中国男人。” 有人不耐烦:“问你中国女人!” 老板歪着头寻思:“不不,听你现在这么一说,我倒觉得那中国男人旁边的人好像……” 十步远外的苏童听得头皮发麻。 ☆、Chapter 65 十步远外的苏童听得头皮发麻,正午的阳光灼人,她背后出了一片大汗,身体里头却是冷而又冷。 阿勒夫过来按住她肩膀,也是心跳如擂。 苏童此刻只恨不得钻进地底下,无法再抗拒他,喘息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见他递了个眼神。 苏童还没反应过来他这眼神的具体含义,就看阿勒夫又是箭一般地自身边飞奔过去。 以为他又要跑,却听到汽车开门关门的声音,车子即刻轰轰隆隆发动。油门踩死,车轮后一阵黄沙漫天。 老板急得不行,大喊:“你还没给钱呢!” 车子加速而来,一个急刹,又是尘土飞扬。 阿勒夫越过副驾驶,长臂将车门打开,说:“sue!上车!快!” 苏童一脚踏上,被阿勒夫拉住手腕,屈身摔坐到副驾驶,门被关上的那一瞬,苏童听到身后的老板咆哮:“那个,那个就是中国女人!” 后视镜里,那几个男子钻进车里,不多会儿,一人抱着一杆枪又跳出来。 苏童按着中控台,大声说:“是他们,他们来抓我的!开快点,他们有枪!” 阿勒夫紧紧盯着路,不断加速,过往行人纷纷抱怨着往路两边避让。 苏童又想到什么,说:“我们得去接顾,他还在旅馆,他还没来!” 前方街角却突然有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晃出,苏童兴奋得直要跳起来,说:“顾,是顾,他在前面!” 她摇下车窗,几乎要把身子从窗口全探出去,挥舞着手道:“顾川,顾川,我们在这儿,快跑啊!” “砰”的一声响。 自并不太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簌簌而过的风声,钻进人的耳膜。 苏童只是花了一瞬就猜出这声音是什么,已经听见身后一连串的砰砰声,路上的人们被吓得大声尖叫。 阿勒夫将苏童一把拽进车里,说:“你不要命了!” 苏童急得直往顾川那一头看:“快,快,顾在那儿!” 阿勒夫却置若罔闻一般,在这时候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转进一处巷子。枪子不会拐弯,砰砰声被阻隔在巷子之外,顾川也被抛弃在车后。 苏童吓得脸色煞白,尖叫着大喊:“阿勒夫,顾,顾还没上车!” 阿勒夫紧盯路况,说:“对不起,sue,我们来不及救他了!” 苏童嘶吼:“顾还没上车!” 阿勒夫眼神坚定,和冰一样:“来不及了!救他的话,我们都会死!” 苏童红着眼,去抢他的方向盘,阿勒夫一巴掌挥过来,狠狠打到她脸上。 苏童耳中嗡嗡直响,视线模糊,她咬牙忍住这阵痛,仍旧扑过去按上他方向盘,车子剧烈晃动。 苏童说:“拐弯!阿勒夫!拐弯!你不能这样!” 阿勒夫急道:“你这个疯子!” 苏童:“拐弯!救他!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你救他,我什么都听你的!” 阿勒夫不由一怔,迟疑之中,苏童已经拨过方向盘,在另一路口出现时拐入,再拐出,顾川果然已经跑进这条巷子。 没等车停稳,苏童便开门跳了下去,一把拉过这男人。 两个人爬上车里,车头随即又拐进了另一处巷子。冷枪嗖嗖而来,打上车身,射到玻璃,立刻蛛网似的碎成渣滓,顾川伏在苏童身上挡住碎片,将她压到车底。 等将那阵枪林弹雨甩到身后,顾川搂着苏童一道坐起来。 苏童直到这时方才看到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他身体抖如筛糠,揽着她的一双手也毫无力气。 苏童捧着他脸,意识到不对劲,问:“顾川,你怎么了?” 顾川用力地抬了抬手,摸上她脸,艰难地咳嗽了几声。 “苏童。” “嗯。” “你别害怕。” “……” 他皱起眉头,视线涣散,深呼吸了一口后,道:“我中弹了。” *** 苏童有一瞬的晃神,引擎的巨大轰鸣声里,她似笑非笑地问:“顾川,你说什么呢?” 顾川是满头满脸的沙子,黏在皮肤上,蔓延进脖子,连同领口都染成黄色,稍一咳嗽,便簌簌往下掉落。 苏童帮他拂脸,却像是触到一片离蒂的树叶,他身子立马一颤摔倒在车里,苏童连忙扶他躺进怀里,手触到他后背温湿的一片—— 顾川动了动,喘息着躺倒在她臂弯。 第128页 苏童将手向上稍稍一挪,视线里便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她这才后知后觉确定方才的那句话,巨大的恐惧里,她身体发冷剧烈颤抖,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她命令自己必须立刻冷静下来。 她将手上的血往身上揩了揩,抱住顾川的脑袋,一字一顿道:“顾川,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出发前的技能训练上,苏童学过遇到诸如此类的突发状况时该如何面对,此刻她两手插到顾川腋下用力一夹,用尽力气将他往车后座上拖拽,让他抵到椅座边。 触到伤口,怕是极痛,神智已经逐渐流失的顾川忽然低喘了一声。 苏童忍着泪,说:“顾川,你稍微忍一忍!” 顾川的枪伤在左胸靠肩的部位,衣服上被灼开了一个圆洞,边缘烧黑的布料上染满了鲜红的血,一层层的晕染开来,半边夹克都是一滩深色。 苏童不敢想这一枪是否已中要害,从自己穿的长袍上撕下一整块紧紧按上伤口,不让血流出的太快。 她坐在椅子上,让男人伏到她腿上,另一只空出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说:“顾川,我们这就去医院。” 阿勒夫掌控方向,以最快的速度驶入正途。枪声不再后,后视镜里除了漫天而起的黄沙,早已经不见那些奔跑而来的亡命徒。 坑坑洼洼的高速路上有烧得只剩下框架的大小车子。 苏童在后头喊他,说:“还有多久才能到市里?” 阿勒夫说:“路上没有其他状况的话也要到晚上了。” 苏童说:“要快。” “已经很快了!” “还要再快点!” 苏童说:“我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我们得把顾送进医院去!” 阿勒夫却没立刻答应,犹豫道:“sue,你不了解情况,现在市里的情况比你之前在的时候还要糟糕。去医院的话,我们得横穿一整座城市,那样实在是太冒险了!” 一阵血涌冲得苏童眼前燃起一片赤红,她按捺着满腔的怒火,反问:“不去医院,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死是吗?” 阿勒夫说:“我、我没这个意思。” 苏童反诘:“那你什么意思?” 阿勒夫辩解:“我们可以为他先找个医生。” 苏童:“这荒郊野外的会有医生?” 阿勒夫说:“总会有,可以让人试一试!” “试一试?如果治不好,你要到哪里重赔我一个顾?” 阿勒夫直叹气,后视镜里,她红着眼睛,两腮深陷,散着发,正一眨不眨,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低声道:“我也是怕他受不了这么远的路。” 她冷冷一哼:“是么,刚刚你把他丢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可能会死在那儿?我必须带他去医院,哪怕上刀山下火海,路上遭到袭击,遇到劫匪,我也不能把他的命随便交到一个人手里敷衍了事。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是要和我一起回去,不是为了死在这片沙漠里的。 “你要是害怕,觉得危险,到了市里,随你在哪个安全的地方下来,我一个人开车带他走。钱一分不会少你的,你想要多少你自己拿,觉得不够我再去取。我也说过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行,我们中国人最讲究一个信字,你有时间了尽管来找我。” 苏童从顾川的兜里摸出钱包,带着怒气地往前狠命一扔,砸到前挡风玻璃上。 黑灰色的钞票从钱包里散下来,飘摇着飞荡而下。 她说:“这些钱,你先收下。” 阿勒夫叹气,低声喃喃:“……我、我没那个意思啊。” 那方才的用力一掷,倒像是打通了身上的脉络,苏童觉得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一点,精神也好了起来,身上血液迅速流转,整个身子都热了。 身前的顾川却紧闭着眼睛,呼吸缓慢而虚弱。她蹲下身子,跪在座位之间,不停喊他名字。 顾川已经没有半点反应,陷入昏迷。 苏童摸着他的脸,手指在那薄削的嘴唇上来回轻抚,说:“顾川,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吗,那时候我没有回答你,只要这次你能挺过来,我就把心里一切的秘密都告诉你。 “我逃回来的那片地方你已经不认识了吗,十几年前,你明明来过的,尼斯,不是法国那个有着蔚蓝海岸的美丽城市,是这儿,这个被沙漠包围,连地图都不显示的小地方。我爸爸就死在那儿。 “我没有爸爸了,妈妈有了新的家庭,最好的朋友现在还在医院静静躺着……我告诉你,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要是死了,我就跟着你一起死,你活着时没做到的诺言,死了我也要缠着你实现。” 顾川眼珠忽然一动,喘出一口气。 ☆、Chapter 66 车子到底没能开到市里。 不知是原本就已经油不够,还是修车时那老板防了一手,故意放了他们的油,车没开出多久就停了下来。 阿勒夫将顾川背到最近的村镇,经人指点,找到了这里的一家小诊所。 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戴着厚成酒瓶底的老花镜,正给一个男人开药,见到一男一女抚着个昏迷的男人,忙说:“快放后面的床上!” 一米来宽的小床,顾川趴在上头挤得不行,两只脚伸出床面,悬在空中。 第129页 医生过来一看便止不住摇头:“这是枪伤。” 医生指着阿勒夫,道:“来来,你赶紧把他衣服脱了。” 阿勒夫答应着过来,将顾川又翻过一个面,解了他夹克拉链,刚一脱了半边衣袖,顾川闭着眼睛皱了皱眉,无意识地发出一点呻、吟。 苏童一步过来按住阿勒夫的手。 医生道:“你们干嘛呢,别磨磨蹭蹭的,一定要抓紧时间。” 苏童从阿勒夫手里接过顾川,说:“我来。” 她小心翼翼地又解了他穿在里面的衬衫,刚要脱袖子,医生拿了把剪刀过来,说:“让开吧,我直接把衣服绞了。” 衣服底下,是顾川血肉模糊的伤口。 苏童不忍去看,又无法挪开眼睛,自虐似地一直盯着,直到那医生拿来把尖刀,说着就要一下扎下去。 苏童忽然喊住了,说:“你、你那刀还没消毒吧!” 医生手一顿,回头看她,说:“小伙子,你把你朋友给拉出去。这里面血淋淋的,她见了不好。” 阿勒夫答应着,苏童却不肯走,想了想,终于问出来:“你会取子弹的吧?” 医生黑了脸,说:“说出来你不信,我打会拿叉子吃饭那天起,就就在我爸爸后面学动刀,这附近擦枪走火过来找我取子弹的太多了。打你从这门外进来那一刻起,一双眼睛就没从我身上离开过,你想看出来点什么呢,我医术不好,不能给人看病是吗?你不信我,你把人拖走,他是生是死和我没一点关系。” 医生越说越生气,到最后索性把刀放下来,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喘气。 苏童看着病床上脸色白成纸的顾川,每拖一秒,他就仿佛更虚弱一点。于是此刻腿下一软,几乎没给人跪下来,她撑着桌子,说:“对不起,请您帮他看一看,他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是太在乎他了,所以才心急了一点。如果冒犯到您,我向你真诚的道歉。” 医生翻眼瞧她,冷哼:“送病人来我这儿看的人,没一个说不在乎的,你们出去吧,别影响我动手术。” 苏童连连答应着,退步而去的时候又忍不住多问一句:“他会好的吧,会好的对吗?” 医生直拍桌子:“怎么还在这儿废话!” 阿勒夫拉着苏童胳膊往外走:“sue,sue,咱们出去,出去吧!” 苏童刚一行至外间就将阿勒夫甩了开来,自己捂着脸蹲下来。 直到夕阳西下,傍晚的风把人吹得起了毛边,她这才重又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在等待的间隙应该做点什么。 她联系了顾川早先打过的电话,通知了他们所在的最新方位,紧接着又联系了国内,告诉他们此刻发生的一切。 没过几分钟,何正义回了一通电话。 像是摔倒的孩子被扶起,苏童没能忍得住,对着电话一阵嚎啕大哭。阿勒夫丢下顾川的时候,她来不及哭,得知顾川中枪的时候,她顾不上哭,直到这一刻,面对这个又近又远的人,她不加保留地袒露自己。 何正义一言不发,听她大声地发泄。直到哭声式微,她开始一抽一抽地说我很担心他时,何正义这才说:“你放心吧,老顾的命硬着呢,每次出门都遇事,他却总是能安然回来。他这个人专克别人,不克自己,你不要担心他,你该担心自己。” 何正义言语轻松,苏童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让自己开心一点,可心里却升起一点疯狂的念头,命硬才好,只好他能坚持下来,她愿意被他克一克。 刚挂了电话,屋子里就传来声音,苏童立马一步站起来,血液冲到头上,她眼前一黑,猛地摔下去,这次是真给医生跪了。 阿勒夫来扶她,被恢复精力的女人推了,她起身径直走到顾川身边,他肩上蒙了一块纱布,白得刺眼。 苏童拍了拍他脸,不停喊他,顾川不应。她泛着傻气,颤抖着将手伸到他鼻下——还有气——心立马一放。 后头医生说:“伤情没有看起来那么险,伤口也不是很深,子弹已经顺利取出来了,不过失血太多,现在还昏迷着。” 医生将不锈钢盘往她眼前一放,里头是个裹着血的小铁疙瘩:“7.62毫米,这是黑市里最受欢迎的ak47。” 苏童只看了一眼就把双眼挪开,拉过顾川的手,问:“他这算是好了吗?” 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不过一定要防止术后感染。我这儿缺医少药,连消毒酒精都要省着用,你们等他缓过来一点,就立刻送他去医院吧。” 苏童把头一低,说:“对不起……谢谢您了。” 凌晨时分,汽车引擎的声音划破寂静夜空。 阿勒夫从椅子上惊醒,黑暗里,茫然失措地问:“是不是那伙人又追过来了!” 苏童“嘘”了一声,要他别说话,走去窗边观察情况。 忽地电话声响,阿勒夫吓得一下跳起来。 苏童淡定接了,不多会儿,露出久违的笑容。 她走到床边,握住男人冰冷的手,说:“顾川,咱们可以回家了。” *** 穿制服配枪的人合力将顾川抬上担架,运回车里。 性能卓越的越野车里放下了宽敞的座椅,苏童给顾川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自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牵住他手。 有个长官模样的男人冲她敬了个礼,问:“女士,是否已经准备就绪,我们已经要准备出发了。” 第130页 苏童回过神来,松了顾川,打开他的背包,说:“麻烦稍等一会儿,我最后清点一下东西。” 男人说:“没问题,等你好了,请告诉司机,我们的车子会在后头跟上。” 苏童说:“谢谢。” 一生只会来一次的地方,不能再落下什么。包里东西俱在,顾川带来的各式用品,卫星电话,她的相机,还有枪。 苏童隐约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没顾及到,但一时半会怎么也想不出来。司机提醒“该走了”的时候,她慢慢点头,道:“咱们走吧,麻烦请将车子开稳一点,他的伤情仍旧不容乐观。” 司机说:“我一定尽量。” 直到车子平稳开出去一两个小时,苏童倚着椅背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前排阿勒夫问:“你这车上的时间准吗,现在已经几点了?” 司机一伸手臂,露出手腕的一块腕表,说:“差不多,马上要到六点了。” “还有多久能到市里?” “只有不到一半的路程。” 苏童重又靠回椅背,把眼睛闭上,不多会儿突然再挺直了腰杆,想起什么似的去翻顾川的口袋。 除了沉在袋低的糖果,便什么也没有,衣服口袋里没有,裤子口袋里也没有—— 她分明记得早上他看过手表后,将之又装了起来。 等将糖果全捧出来,仔仔细细翻找过一遍,她终于确信那块积家的手表不见了。 只是什么时候,在哪丢的? 一个闪念,她忽然想到逃跑时,曾在阿勒夫的车上掏过他的袋子找钱包,一定是那个时候遗失的! 苏童连忙凑到前排,说:“对不起,请停车,我有东西忘带了,我们需要立刻回去!” 司机没立刻执行,只是放慢了速度,问:“是什么,如果不重要的话——” “非常重要。”苏童拍着他座椅,说:“请立刻停下来,我们要开回去,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忘带了。” 苏童话语坚持,司机不情愿地将车停下,后头跟着的一辆也缓缓靠边停了,下来的还是那位长官,质问车里的人发生了什么情况。 苏童将门开下来,对这人说:“对不起,我把一块表丢在那边了,我们需要立刻调头回头回去取。” 长官很不高兴:“女士,我们的行程已经过半,现在再往回开的话,浪费时间不说,路上还有可能遇见危险。” 苏童道:“可那是一块很珍贵的表,我的上司把它视为生命。” 长官摇头:“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你在拿大家的安全冒险,你的上司还需要紧急的治疗,他醒来后知道实情,一定不会怪你的。” 苏童回头看向车里的男人,是啊,不能耽误他的治疗,转而一想,说:“那请麻烦给我一辆车,我可以自己开回去找。” 阿勒夫从车上冲下来,一把拽过苏童的胳膊,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回去!” 苏童将他一把甩开,说:“你别管我。” 阿勒夫急得额头冒汗,从口袋里掏出苏童之前给他的钱包,放回她手里,说:“你没有弄丢表,是顾,顾将那块表当了。” 苏童木愣愣地说:“不可能。” 他愿意十几年如一日的带着一块走时不准的表,也愿意在枪林弹雨中折返一个来回只为找到它,怎么可能去当了? 阿勒夫说:“是真的,你们已经没有钱了,为了修好那辆车,他只能去当东西。你们的背包我看过,除了那架相机还有什么别的值钱的东西吗?他不肯卖那相机,那你说他还能卖什么?” 车上忽然有个声音在喊苏童。 苏童一怔,随即爬进车里去看顾川。他半睁着眼,自这夜里静静看向她,苏童蹲在他身边,说:“顾川,你醒了。” 顾川朝她一眨眼。 苏童去握他的手,问:“顾川,那块表没了,你是不是把它……给当了?” 顾川虚弱地笑了一笑,说:“苏童,走吧。” 苏童伏到他身上,与他脸贴着脸,说不上心里是酸是苦,又或是庆幸:“……你干嘛把那块表给当了呢。” ☆、Chapter 67 医院里仍旧人满为患。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否极泰来。苏童这些天来运气差到了极点,到过一个峰值后猛坠下来,便开始一路平坦地走起下坡路来了。 风雨飘摇的异国医院里新来了一批无国界医生的志愿者,其中又恰好有个来自中国的。 同胞异国相见,尽管非亲非故,仍旧分外亲切。医生见苏童有持枪的专人护送,身上却是又脏又乱,很是诧异,问:“你不会就是那个被掳走的记者吧,叫……苏童?” 苏童连连点头,说:“是我。” “你被救出来了?” “一言难尽。” 苏童当即将顾川的情况告诉给他,请他多加关心,帮忙将顾川治好。 医生临危受命,一点不嫌麻烦,说:“刚刚看到他脸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顾记者,事情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准备一下就去手术室盯着。” 苏童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神经一旦松弛,就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苏童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像踩着云朵,身子一歪几乎摔倒。 一边的阿勒夫赶忙上来搀扶,被她手臂一挥推开了,还是那医生扶着她站去墙角靠着,好心劝道:“不然你先回去歇着吧,这几天日子不好过,我看你身体状态很差。” 第131页 苏童摇头,说:“我等手术结束。” 她铁了心的不走,没人劝得动,也没人浪费时间来多劝。 医生去了手术室,她靠边站着,等着,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沿着墙壁,一路滑坐到地上。 再有人喊她的时候,已到正午,刺目的阳光从豁开半边的窗户里直射进来,恰好照到她脸上。 苏童拿手挡着脸,问:“顾川怎么样了?” 来自中国的医生满额的汗,冲她淡淡一笑,说:“给他取子弹的人手艺还算不错,活做得很是麻利,不过伤口有感染,我们已经给他用了药。” 苏童说:“我想去看看他。” 医生领她往病房里去。房间不大,除了他之外,还横着其他几床,都躺着重伤的病人,不是头上就是腿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医生说:“我特地给他安排在了窗口的位置,这里面气味太重,靠着窗子吹吹风,晒晒太阳,对他的恢复有好处。” 苏童鼻子发涨,说:“真的太谢谢你了。” 顾川换了身干净的病服,来时的衣物放在床脚,没有醒,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阳光之下,他脸色苍白如纸,一丝血色都没有,却越发显得眉如墨画,五官俊秀,让人很想欺负一下。 苏童坐在床头看了许久,心里讶异着好像还是头一次这样静静看他,之前他们忙着恋爱忙着怄气忙着工作,就是忘了停下来歇一歇,好好看看身边的这个人。 床榻上,多出一道纤瘦影子,余光一瞥,阿勒夫站到她身边。 苏童垂着头,说:“我想找个地方,洗澡,换衣服。” 阿勒夫说:“你跟我走吧。” 再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苏童刚一进到这层楼就遇见给顾川帮忙的医生。 他正带着护士查房,见到她,连忙招手对她说:“苏童,你去哪儿了,顾记者已经醒了,着急想见你。” 苏童眼睛一亮,说:“谢谢!”风一般地跑走。 顾川还醒着,听到声音,艰难地昂起头,用深邃的眼睛扫视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每有一个人过,他就这样急切地看一眼。 苏童心都揪了起来,脚不沾地地跑过来,站到他面前,歪着头,笑着瞧他。 顾川脸色仍旧很差,这时候嘴一抿,再把眉头皱起来,别扭得和个小老头似的,不说话,也知道他满腹不满地问她去哪儿了。 苏童说:“我不是来了吗,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医生说你失血太多,你赶紧给我躺平了养着造血。” 苏童去给他把眉心抚平了,看到他嘴唇动了动,立马侧头俯下身,把耳朵贴到他嘴唇上,果然他说:“你……去哪儿了?” 他声音里中气挺足,苏童揉揉被震到的耳朵,说:“我就是出去了一下。” 眉心又蹙了蹙,苏童哄道:“我总要洗个澡的呀,再换身衣服,之前我实在是太脏了……” 顾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苏童回望他眼睛,朝他很小心地笑了笑:“现在好了,干净了,还换了新衣服。” 顾川这时候动了动手,指着床尾一处,苏童说:“你想要什么吗?” 顾川眨眨眼,仍旧指着,苏童起身去找,床尾只是几件他的衣物,问:“裤子、衬衫……夹克?” 顾川又眨了眨眼,苏童将夹克拿过来,说:“你要这个干嘛?” 顾川说:“口袋”。 手往里一伸,摸到几颗糖,苏童问:“你想吃糖了?” 剥了糖纸,递到他嘴边,他摇了摇头,说:“你吃。” 苏童又有点想流泪,想嚎啕大哭了。 顾川说:“还是你了不起啊,我不过昏过去一会儿,你就开始要死要活得威胁我。活着不放过我,死了也要纠缠我,是这么说的吧?” 苏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小声呢哝着:“别提了,那时候我不是着急吗,说那些话也是激励你。” 顾川冷哼:“好像还要告诉我什么秘密来着。” 苏童含着糖,浅浅地笑着,说:“哦,那个啊,尼斯,你还记得吗?” 十三年前,暖风刮过的初夏。 电视上,镜头后,白衬衫,黑领带,风将他的夹克吹成鼓起的球。 他抓着话筒,指着身后的废墟说:“我现在是在xx地区的小镇尼斯,这里刚刚发生过一起性质及其恶劣的自、杀式爆炸袭击,伤者包括在此工作的多位中国人,救援队已经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 个子矮小的苏童一个激灵,将手里抱着的塑料水杯放到一边桌上,趿着拖鞋跑到电视机前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滚滚浓烟里,仍有火光,地上,是做过处理的伤者画面。 年轻的男记者面色凝重,表情肃然,用沉稳的声音说:“我们将对这一事件进行跟踪报道,愿祖国能带每一位同胞安全回国。” 画面一方,一行黑体字,写着“华兴社记者顾川”。 那该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Chapter 68 日子被顾川的这场受伤一搅合,连同时间都慢了下来。 没有工作,无多压力。 哪怕外面是纷飞的战火,因为两个人相互守着,倒却觉得有着无比的安心。 开始的几天,顾川因为身体虚弱,和个孩子似地睡得很多。苏童就坐在他床头,一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边静静地看书。 第132页 这样的好日子却没能享受太久,顾川身体素质好,恢复起来很快,躺着的时候闹着起来,很不老实,不是玩她头发就是摸她衣服。 等能坐了,又柔弱地靠进她怀里,没受伤的那边胳膊按着书的一边,指着上面歪歪扭扭虫子似的一行字,要她念出来给他听。 苏童被他惹得实在烦了,一翻白眼,说:“你自己看。” 顾川振振有词:“我又不认识阿语。” 苏童扁扁嘴,梗着脖子照本宣科。 顾川在她眉毛上啄一下:“说中文啊你。” 医生石锐正从外头进来,听到这阵声音,笑道:“苏记者阿语还挺不错的。” 苏童两眼自书上往外一掠,说:“你过讲了,石医生。” 忽地意识到顾川还小鸟依人地被她捂在怀里,苏童连忙将书抽开,将人往外一推,自己忙不迭地站起来。 顾川因这外力身子猛地一晃,扯到伤口,不由“嘶”的一声吃痛。苏童这才注意到他,又连忙扶住他后背,将他缓缓放下来。 石锐道:“你们俩感情真好。” 苏童没理会顾川一脸的警告,说:“可不是嘛,同事之间就该友好互助的。” 石锐直摇头:“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有眼睛看的。我也不是什么因循守旧的老学究,国家都提倡了多少年的自由恋爱了,只要男未婚女未嫁,我都一概支持。你们这也算是革命感情了,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 方才躺在床上干瞪眼的顾川这时候道:“她个九零后还没咱们看得通达,大概是有点什么别的想法吧。” 石锐说:“看来是还不够努力,没把人给办服帖了。” 话题再深入就越来越往三俗的方向走了,苏童脸皮再厚,到底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顾川不想她太难堪,把这话题打住了,让石锐来帮忙看看他的伤。 石锐拨着纱布瞧了瞧,说:“恢复得挺好,估计再过几天就能下地蹦了。和其他人比,你这伤口一点不算大,也没伤筋动骨,就是血流得多了点。要在国内,给你多输点血,不用折腾到现在。” 顾川道声谢,余光睨到苏童手里方才抓着的那本书,笑了笑,说:“其实慢慢养着也挺好。” 一名护士敲响了大门,喊石锐出来查房。 石锐朝她点头,回身的时候直拧眉毛,对苏童和顾川说:“每天最怕这个了,我这阿语是来前一周突击的,连基本音节都没发好,就被派到最前线了。查房的时候有什么话要交代,英语阿语交替着都不够,还要手舞足蹈,折腾半天才能被人听懂。刚刚听苏记者发音挺标准,你这学了得有好几年了吧。” 苏童说:“我大学本科就是学的阿语,不过上学那会儿天天放羊,懒得很。没学到精髓,就是瞎唬唬外行人的,正宗阿拉伯人都难听懂我的话,我也有许多不明白的,连蒙带猜的。” 石锐莞尔:“你这是谦虚呢,还没来得及喊你给我当回翻译帮帮忙呢,你这就一个劲地把我往外推了。” 话说到这份上,苏童实在是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中国人最难说拒绝,别人一以退为进,就让你更心甘情愿地落入他圈套。 苏童果然踟蹰着:“不然我给你做几天翻译吧。” 石锐不痛不痒的客气:“这太麻烦了吧。” 苏童说:“这几天都是你在帮我们,我都不好意思极了。” 跟出去前,苏童这才给顾川打招呼,他一张脸早黑得像锅底,这时候死死看着她,一脸的“不许去”。 苏童拍拍他前胸,轻声说:“你别瞪我啊,知恩图报,人家给你动了手术,替你取出子弹,还给你安排了这么好一位置的病房呢。我保证去去就回,查完一圈就回来了。” 顾川拗不过她,说:“你不能走太远。” 苏童一吐舌头:“查房,能走多远?” 回来的时候,顾川已经睡了。 搁在他包里的电话正响,挺陌生的一串数字,之前从没看到过,国内打来的。她连忙一边往外走,一边接起来。 电话那头是个沉稳中带着些许沧桑的声音,道:“喂,顾川。” 苏童说:“对不起,顾队他在休息。请问您是?” 那人顿了下,说:“你就是那个苏童吧?” 苏童犹豫着:“是我,您是?对不起,我不太听的出来您的声音?” 男人道:“我是顾建华。” *** 苏童:“……” 男人想想又添了一句:“我是顾川的父亲。” 苏童语气立马增了一分恭敬,说:“我知道的,你好,顾部长。” 顾爸爸有些疑惑:“你知道我?我们之前见过?我并不记得你。” “对对……不,没有。” “嗯?” 苏童局促地笑着,心里埋怨嘴笨,道:“我是说我们之前没见过,但我一直认识您,不过也是最近才知道您和顾队的关系的。” 话说的颠三倒四,顾爸爸有些不悦,立马回到正题上来,说:“你们的情况我都听说了,顾川他现在怎么样了?” 苏童说:“好多了。” “说说看。” “这次的伤其实不算很重,他本来身体素质又本来就好,所以恢复起来很快,医生说不用几天就能四处走了。” 顾爸爸反问:“他那是枪伤,还不算重?” 第133页 苏童自悔失言,哪怕人不在面前,也乖乖把头低下来,不多说话。 顾爸爸又问:“你呢,怎么样了?” 苏童说:“我挺好的。” “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吃点东西就好了。” “没在什么其他方面为难你吧?” “……没有。” “想想也是。”顾爸爸说:“顾川为了救你,差点没把天给翻过来,多么苛刻的条件他都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了,他们肯定不敢动你了。” 过了会,他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简直是胡闹。” 苏童自门外看向里头尚在沉睡的男人,心像是被轻轻的一拍:“我知道这次遇险顾队帮了大忙,多亏有他我才能逃出来,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但能还给他的太少了。” 顾爸爸说:“你也不用背着这么重的心里负担,你们是一道出去的,顾川又是领队,对你们的安全负有责任。他这个人很重情义,哪怕这次出事的不是你,换成队里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一样的尽心尽责。” 苏童点头:“我知道。” 电话里传来一阵敲门声,顾爸爸捂着话筒,说请进,再讲起电话,喊苏童名字的时候,就说:“我这有点事,就不和你多说了。” 苏童说:“好的您忙吧。” “顾川醒过来的时候,跟他说一声我打过电话,不用给我回了,事情太多,不一定能有空接。” “好。” 顾爸爸又说:“等一下。” 苏童把话机重新放到耳边,问:“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还是让他回一个吧,直接打到家里,有人想和他说话。” 苏童说好。 苏童在病房外头找个地方坐了会。 阳光依旧强烈,将沙子照得亮亮堂堂,金光闪闪。 一直漫到最近的那条公路,车子一过,车子后头仿佛起了烟一样。 中途来过几个孩子,因为方才查房时被分过几个糖果,就将这个短头发的瘦姑娘记得牢牢的。 此刻一哄而上,爬到她腿上,一只只小手摊到面前,欢呼雀跃地问她要糖。 苏童将他们搂进怀里,说:“没有啦,我又不是糖妈妈,生不出那么多糖来啊。” 孩子们很是失望,撅着小嘴,将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到她怀里,沮丧的声音也是小小的,一只只小兽似的呻、吟。 苏童忽然两手一张,说:“惊喜!” 手掌里是五光十色的糖,孩子们都跳起来,高兴得直鼓掌。苏童说“见者有份一人一个”,将糖分到他们手里。 石锐经过,直摇头:“以后还得给他们看牙。” 苏童把小祖宗们送走,将空空如也的两个口袋翻出来,说:“放心吧,没了,这回是真没糖了。” 石锐说:“这还差不多,你们这些记者啊就爱发糖,哪个国家来的都是一样。” 苏童一甩头发,眉飞色舞地说:“吃人家的嘴软嘛,先把人哄开心了,再想套出点什么消息的话就简单了。” 石锐笑笑,说:“你转转吧,我还有事。” 前脚刚走,苏童又把人喊住了,绕到他面前,挺难以启齿的,将耳边的头发掖了几回,石锐忍不了了,说:“有事就说,怎么还和个大姑娘似的。” 苏童把心一横,问:“你那有药吗?就是……防止怀孕那种的。” 话题是有点隐秘,石锐说:“这地方哪有那种药,不然我帮你向其他同事问问,你要紧急的还是常规的?” 苏童一揉头发,笑了:“不用,我就随便问问,你没有就算了。” 进到房里,顾川刚醒,睡眼惺忪地问苏童刚刚去哪儿了。 苏童将接到他父亲电话的事情说了一遍,又传话让他给家里打个电话。 顾川抿唇想了想,说:“是该打一个,出来这么多天都没联系过,我妈那个人神经衰弱,听到我受伤的事,一定着在家急得团团转了。” 苏童把电话放到他手里,说:“那你打吧,我出去看看今天晚上有点什么吃的,前几天就是因为领得晚了,所以饼都和石头一样。” 顾川说好,顿了顿,笑道:“还真想吃正义煮的面了。” 苏童说:“等咱们回去了,你让他再煮给你吃。” “回去了谁还吃那个。” “也是啊。” “不过你煮的话,还能再考虑一下。” “要我煮啊?” “你煮不煮?” 苏童笑着往外走。 顾川给家里拨电话,接电话的却不是他妈妈,两只眼睛往向门走的苏童身上小心一瞥。 他压低声音:“简桐?你怎么在我家里?” 苏童走了出去。 ☆、Chapter 69 晚上吃饭的时候,顾川对苏童说:“刚刚打电话回去的时候,是简桐接的。” 和以往那个坦坦荡荡的语气相比,顾川这次的话音里总含着几分试探,甫一说完,便小心又不露痕迹地观察她的反应。 苏童嚼着饼,和他对视,轻声答应了一声:“哦。” 顾川眉心一拧:“就哦?” 苏童眼珠子直转,朝他眨眨眼睛:“那……你要我说什么?” 顾川摇摇头,说:“我们也没说几句话,就只是问了问基本情况,后来电话就被我妈妈接过去了。” 第134页 饼含得时间久了,开始发甜,苏童笑了笑,含糊不清道:“怎么搞得好像在交待问题一样。” 顾川说:“我怕你呀。” 苏童说:“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顾川说:“洪水猛兽我倒不怕,但你别扭起来的样子,可是比什么都厉害。” 苏童没有接话。许久,才说:“她回国了,以后应该不会再走了。” 顾川说:“你怎么好像比我的消息还灵通。” 苏童说:“简……梧之前告诉我的。” 听到简梧的名字,顾川就不愿多谈,幸好苏童话题一转,仍旧回到简桐身上,道:“你家里人都挺喜欢简记者的。” 顾川说:“是啊,她家世非常不错,长相人品也没得挑剔,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在事业上还很有追求,在一个行业一做就能做到巅峰。这样的人,试问能有谁不喜欢呢?” 苏童不由附和,说:“是啊,我要是个男人,我也挺喜欢简记者的。” 苏童一不抬杠,气氛就有些怪怪的。 以前聒噪的时候,顾川嫌这女孩子太爱说话,和只鸟似的叽叽喳喳,现在陡然文静了一点,又挺怀念她胡言乱语试图引起他注意的模样了。 顾川直起腰来,用手去捧她的脸,问:“这又是怎么了?刚刚那些话,我不过说了玩惹你着急的,可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童握上他手,从自己脸上拿开了,搁在床沿,说:“没什么啊,就是有点累了,现在困得不行,和你说话都飘着。你刚刚那些话也不能算是玩的,我和简记者接触过,她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你每一句都挺符合事实的。” 顾川和她十指交扣,说:“怎么你越说我越觉得不对劲呢?” 苏童刻意提高了语调,道:“没有没有,我这是求新求变,也不能老是被你猜中我心思,那样怎么能有新鲜感呢?” 顾川浅浅地笑,手上一扯,将她送到自己胸前。他与她脸贴得极近,继而一字一顿道:“你不用给我保持新鲜感,我也能跟你走到最后。” 苏童又是木木的,状态不在线的样子,垂着眼皮,视线不知落到了哪一处。 顾川摇摇她的手,说:“给个反应啊,我好不容易说次这样的话,你总该说点什么鼓励鼓励吧。” 苏童抿唇睨他,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小声道:“鼓励鼓励。” “……”顾川叹口气:“你这也太不走心了。我看你真的是累了,今天早点去休息吧,明天也别起大早过来,我现在好很多了,做什么都方便。” 苏童说:“我不在,你还能使唤小护士。” 顾川说:“不用我使唤,你一走,她们就都围过来给我讲故事了。” 石锐这时候进来查房,准备给顾川换药。 顾川说:“你早点回去吧,我这儿一个人没问题的。” 苏童点头,说:“我能不能打个电话再走,我也有点想和我妈妈说说话了。” 顾川说:“当然可以了。” 苏童接过卫星电话便往外走,思索着该如何拨号的时候,被一个人影堵住前路。 阿勒夫过来习惯性地抓住她胳膊,说:“我来接你。” 苏童躲猫鼠似的往后一退,说:“我得打个电话。” 阿勒夫说:“我等你。” 苏童说:“别等了,我能自己走。” 阿勒夫:“我不放心你。” 苏童将他一把推开,紧张地看了一眼病房,凑近这人面前,恶狠狠地说:“我不是要你别再来找我了吗?” 阿勒夫:“sue——” 苏童捂住耳朵:“你别喊我名字。” 肩上猛然一撞,她自他身边疾步而过。 漆黑的夜,晚风萧瑟,裸、露在外的楼梯上没有人影。 苏童坐在最高的一层,被冷风蛰了一下,混沌的头脑这时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呼吸平缓的时候,她给妈妈去了一个电话,无人接听,一直等到嘟嘟声停止,不甘心地再拨了几个,都无所回应,这才停了手。 她想了又想,给夏子皓的妈妈打过去,本也不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响了两下,电话便被人接起来,很熟悉温柔的女声,问:“你好,请问你是?” 苏童说:“阿姨,是我啊,我是苏童。” 夏妈妈讶异道:“苏童,真的是你?好久听不见你声音了,还在国外吗?” “是的,我还在。” “你好吗,在那边还习惯吗?” “我很好,这边还不错,我挺习惯的。” “那就好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就这两天的事了。” “哦,那太好了。” 不过是客套的话语,因为隔得远了,久了,听见的这一个又身处这样的地方,于是让人不由生出几分欣喜。 苏童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问:“阿姨,子皓他现在还好吗?” 夏妈妈却没了声音,许久,话筒里传来她的呜咽,苏童的心立刻往下狠狠一坠。她说:“苏童,子皓他走了。” *** 苏童抖着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夏妈妈说:“前几天。” 苏童:“我走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夏妈妈擤着鼻涕:“只有一副空架子,其实里面早就亏空了,是仪器在维持着他的那口气。” 第135页 抓着电话的那只手太过用力,指腹被边缘刺得一点点疼痛。苏童蜷起双腿,双手环住自己,忍不住一阵恶寒。 她忍住横膈肌一下下的抽搐,放慢语速道:“他都没有等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夏妈妈说:“苏童,你不要太难过了,人都会走到这一天,不过是早还是晚的问题罢了。其实好好想想,死亡对这孩子来说,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苏童怔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可没办法下床,没办法走路,没办法说话,连思想都没有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夏妈妈长长叹出口气:“子皓这么一走,我和他爸爸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不是我们心烦不想再守着他,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父母会嫌弃自己的子女。可与其看他这样活着,倒还不如——” 夏妈妈又开始哽咽。 苏童忽然问:“阿姨,试管婴儿成功了吗?” 夏妈妈平复着心情,说:“在努力,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苏童说:“是啊,怪不得解脱了,你们很快就能有新的孩子了。” “……” 苏童先挂了电话,一颗心像是钝刀割肉般的痛。 她还记得那一年盛夏,夏子皓站在宿舍楼外大声喊她的名字,走到楼下,他却只是端着一个课本问她一个词条的中文意思。 苏童瞟了一眼,特不屑一顾地说:“老公。” 夏子皓一脸笑地瞅着她,贱兮兮地答应:“哎!” 许多故事就是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开始的,你以为自己忘了,以为那被轻易翻篇了,其实偶尔一次回想起来,那故事仍旧活灵活现的像是发生在昨天。 这世上,总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长久的,能永恒的。 爱也不能,恨也不能,转瞬之间,生命亦如蝼蚁啃噬的长堤,轻轻一个触碰,立刻溃烂千里。 门被打开的时候,苏童正哭得不能自已,手推在门框上喊道:“说了我不会再跟你走的!” 有人问:“你不会和谁一起走啊?” 苏童一惊,连忙将脸上的眼泪胡乱抹了,看向穿着病号服的这一位,道:“你怎么下床了?” 顾川将门关上,走到苏童身边坐下:“我被打中的是胳膊,又不是腿,养几天就得了,怎么能老赖在床上。” 苏童挪着位置给他:“可你都不披件外套!” 顾川将她紧紧搂到怀里,说:“不冷,咱们靠近一点取暖。” 顾川用袖子帮她擦着眼镜,问:“哭什么?” 苏童方才止住的那股悲伤重又笼罩上来,一边抽抽涕涕地呜咽,一边将夏子皓的事情告诉他,甚至连那句讥讽中带着恶毒的话一并讲出来,再最后问他:“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顾川将她的头按进怀里,说:“不,没有说错,你只是太过直率,不懂得怎么迂回。我懂你在想什么,在害怕什么,但你没必要把别人的故事嫁接到自己身上。” 苏童忽地坐直,映着远处燃起的火光,看向他的脸,说:“顾川,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用多久来忘了我?” 顾川视线笔直地看着她:“我说了,你别把别人的故事当成你自己的。” 苏童说:“你回答我啊,快回答我,你用了十二年才把简桐那一页翻过去,你要花多久来翻过我这一页?” 顾川试图去抱她:“苏童,你冷静一点。” 苏童抓着他胳膊,不住摇头,道:“顾川,你不能忘了我,你不能忘了我,我一定要比她重要,我要你这辈子都记得我,你不能忘了我。” 拉扯之中,碰到他伤口,顾川吃痛地吸气,嘶嘶的声音像是给苏童天灵盖上打上一棒,她忽地冷静下来,将他猛然放开,说:“顾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风声猎猎,近处,还有彼此濡染的呼吸声。 苏童轻轻摸过他肩头,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算了,你还是忘了我吧……忘了我能过得自在点。” 顾川心下一抽,比这肩膀钻心的疼痛更甚,拉过她的肩膀将她拥进怀里,问:“你还要我怎么做,才能相信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苏童紧靠他脖颈,闷声说:“我相信,你为了我,把表都当了。” 顾川说:“表坏了,但咱们还得往下走。” 苏童说:“你有一天说不定会后悔的。” 顾川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后悔。” 他一偏头,自她额角细密吻至被泪水濡湿的眼睛,再顺着湿润的方向一路往下,吞进她饱满柔嫩的嘴唇。 舌头痴缠,津液交换,难舍难分。 吻着吻着,起初温柔的节奏渐渐变调,顾川捞起她腰要她跨坐到自己身上,身子略略一抬,炽热抵住她柔软。 寒风刮过,两个人的身上却出了薄汗。 顾川凑近苏童耳边,轻声说:“我想要你。” “……”苏童心尖一颤:“这里是外面。” 顾川掀她的衣服,温热的手按上她柔软的胸,狠狠一揉。 苏童一阵战栗,脑中却无比清明,此刻抓着他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再跨坐回一边的水泥地。 她推着他胸口,说:“我来帮你。” 顾川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弯腰伏上他腿,将他释放出来。 第136页 紧接着,温热湿润的口腔包裹住他。 ☆、Chapter 70 苏童每天都去一次临时新闻中心。 回到市里后,她便非常顺利在新闻中心地找到了马希尔的家人。 他父母健在,有个十来岁的弟弟,那个愿意跟着他的女孩有着一双明亮的会说话的大眼睛,她却只是一个人窝在角落,安静地看着他们这群人。 苏童按照人头算好了钱,交到他们手上时,这群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人们露出一副羞愧而诚惶诚恐的表情。 马希尔的妈妈背过身,很小心地数了数钱,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将那几封厚实的信封推过来,说:“姑娘,你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苏童连忙抵着,说:“你们背井离乡,以后用到钱的地方会很多,我的一点点小小心意,请你们务必拿着吧。” 马希尔的妈妈仍旧为难:“可是——” “拿着。”苏童将信封推回她怀里,说:“这儿人太多,许多双眼睛看着,钱被咱们这么推来推去的,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听到这儿,苍老的妇人方才不再推辞,将钱仔细装进随身带着的布袋里,轻声叹着:“你是好人。” 苏童帮她扎好袋口,冲她微微笑道:“不,钱对于我来说虽然不可或缺,但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可马希尔却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命,他才是个好人。” 马希尔的妈妈摇着头,说:“钱能救我们的命,所以你仍旧是个好人。” 马希尔没有音讯,大家决定住下来后等他。 苏童安排他们暂住进了自己的那家酒店,送他们进到自己房间准备回去医院时,恰好在走廊上偶遇了那位大眼睛的姑娘。 彼此点头,苏童告诉她自己的房号,嘱咐她有事可以在日落后来找她。 已然擦肩而过,这位不爱说话的女人却又突然喊住她,苏童斜侧过身子,问:“还有什么事吗?” 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半晌,方才低声说:“请问你给的那些钱里,有算上马希尔的那一份吗?” 苏童莞尔:“当然有了,我怎么可能缺了他的那一份。” “谢谢。” “真的不用。” “我会一直等他的。” 苏童的心微微一颤,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他会过来的。” 女人密长的睫毛蝶翼似的一扑,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然看向苏童:“真的吗?” 她眼中的期盼那么显而易见,苏童蓦地慌了神,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来回应这样的一份清澈和透明。 苏童一犹豫,女人本就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就更加阴沉了,她说:“你也不敢说。” 苏童说:“你真的很喜欢他。” 女人道:“是啊,我们是在一个村庄长大的,隔壁邻居,他说他是看着我出生的。我打记事起就跟在他后面,每天太阳一升起,我就趴在窗户后头大喊:马希尔……” 苏童把这段讲给顾川听的时候,顾川喝着手里的水,一边温柔地笑着看她。 苏童说:“从没见她说过那么多话,哪怕现在天天碰到,比一开始熟了,也没见她再有过那么好的兴致。” 顾川说:“挺正常的,陷在恋爱里的女人总是喋喋不休,自己捧在手里的宝贝也以为旁人都会稀罕,所以不知疲倦的要把男人介绍出去。” “男人呢?” “男人也是一样。” “那你呢?” “废话。” 顾川去把她搂进怀里,嘴唇贴上她耳朵,说:“我是不是男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阳光里,灰尘在空气中打着旋的飞舞。彼此的呼吸都乱了,他毫不掩饰地在她耳边喘息,一咽口水,落在墙面的他的剪影,喉结滑动。 苏童听得到自己心脏砰砰的乱跳。 顾川脸微微一侧,嘴唇已经碰到她因暖意熏得红扑扑的脸。 苏童这时突然坐直了身子,丝毫没有回应他的这分温情,尴尬里,不自主地整理头发,说:“这儿都是人呢。” 顾川凝笑看她,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有电话接进来。 军、方的人员告诉他,他们清缴了一小波流窜到市里捣乱的某组织成员,据里头被擒的人员交代,他们犯过的种种恶行之中,还包括曾经绑架过一个中国记者。 苏童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又是期待激动又是害怕胆怯,接过电话,虚着嗓音问那些被抓的人中是否有一个人叫马希尔的。 对方前去核实,没过多久回来电话,告诉她确实有一个叫马希尔的,被抓的时候丝毫没有抵抗,他说他认识一个叫sue的姑娘,他想见见这个sue。 放下电话,不用多问也知道是好结果,顾川看她高兴得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对发泄心头喜悦这件事完全没有主意。 顾川去抓她的手,问:“你想去见见他吗?” 苏童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顾川说:“可以,当然可以,我也想见见敢放走你的这个人。” 苏童连连点头,想了想又说不好:“关他们的地方环境一定很差,你还没好,不能去那种地方受罪。” 顾川说:“怎么我还成了保护动物。” 苏童兴奋地搂过他脑袋,靠了靠他,说:“你现在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保护动物,我去见马希尔,你在医院帮我疏通关系,他现在的身份想被放出来,可能有点困难。” 第137页 顾川一哼:“你留我在这儿,原来不是担心我的伤,是想我帮你把人弄出来。” 苏童撒娇:“你别胡乱编排我了好不好?” 顾川笑起来:“行,你走吧,还是让那些人跟着你。我待会儿就打电话帮你把马希尔弄出来,但你也要记住,咱们只能帮到这么多,接下来的路要靠他们自己去走了。” 苏童乖巧地点头:“知道。” 顾川又招招手把她喊回来:“明晚有一班回国的飞机,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前往邻国。你待会儿看完马希尔,就立刻过来,我们把东西带着去酒店,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回家了。” 苏童难以置信:“明天就走?” “走。”顾川抓过她肩,手指描绘着她弧度美好的锁骨,说:“苏童,能不能答应我,这次回去之后,咱们把以前的事情都给忘了,一切回零从头开始。你什么都不用怕,因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苏童先去酒店接来了马希尔朝思暮想的那个姑娘。 汽车里暖气开得很低,苏童将外套掩得严严实实的时候,看到大眼睛的姑娘居然出了一脑门的汗。 苏童抓过她紧紧握着的两只手,安慰道:“很快我们就能见到他了。” 想象之中禁卫森严的地方其实只是一处废弃的民居,黑色铸铁的大门洞开,他们的车子一路直达目的地。 姑娘下车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苏童伸手搀扶了她一下,打趣道:“你等见了他再激动也不迟啊。” 真等见到的时候,她却又只是含蓄地背手站在一边,拿一双蓄着泪的大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那个人。 苏童将她推到满脸青紫的马希尔身边,问:“怎么了,这才过了几天,不认识人了?” 姑娘忽然掩面哭起来,身体剧烈颤抖,马希尔拥她入怀,双手紧紧环绕在她的身上。 他黑色的头发依然卷得非常顽强,满是风霜的一张脸上此刻浮起几分青涩,他向苏童点了点头,苏童朝他会心一笑。 回去的路上,苏童特意嘱咐司机开得慢一点,透过灰尘覆盖的车窗向外望去,这座古老又顽强的城市,在连年的炮火之中千疮百孔却始终屹立不倒。 无数的人,无数双手,试图将之毁灭将之摧毁,岁月不过轻轻的一挥手,多少故事便轻描淡写地被掩去。 城还是这座城,人还是这些人,好像有什么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拂袖而过,重头再来,便是一个新的开始。 路过沦为一座废墟的新闻中心时,一位坐在路边买东西的小男孩正向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展示他竹篮里的物品。 苏童急忙喊停了车子,走近了一看,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他是个面黄肌瘦,然而非常漂亮的孩子,瞳仁像是两枚透明的棕黄色琥珀。 苏童指了指他篮子里满是泥巴的东西,问:“这是土豆还是山芋?” 他看到她胸前挂着的那架相机,眼皮一耷,不愿意说话。 苏童从钱包里掏出一百美金,塞到他的手里,说:“好,你不用跟我说话,但我用这些钱买你的这些东西,你再让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好不好?” 男孩看着手里的钱,用一秒的时间权衡利弊,随即,他用力点了点头。 苏童拆开镜头盖,将镜头对向他的脸,旋转光圈找到光影最佳的那副画面时,一直低头的孩子忽然抬起头,用那双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看向她,再极其生硬地拉出一个笑脸。 苏童忽然鼻酸眼涨,僵直的手指按不动相机,不知是在哪一天的哪一时,她也这样拍过另一个男孩,一样的瘦小,一样的羸弱,这一秒绽开的笑颜,下一秒就变了模样。 世事总无常。 苏童收了相机,从他的篮子里挑了几枚小小的泥团。 男孩却已经将整个篮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苏童摇了摇头,说:“足够了,谢谢你,孩子,天气很冷,请早点回家吧。” 她,也该回家了。 医院楼下恰好遇见往车里装东西的顾川,苏童像只鸟似地扑到他怀里,拿脸在他没受伤的那处肩膀狠狠蹭了蹭。 顾川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苏童说:“想通了一件事。” “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什么?” “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真相告诉世界。” 顾川捧过她脸,笑着刮她鼻子:“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苏童握住他手:“是显而易见,可直到现在,才真真正正想通了这句话。在这里,生命真的太短暂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和死亡相比,活着时经历的那些坎坷那些痛苦其实根本微不足道。我们确实没有能力阻止一场战争,但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记录这里生命的张力,告诉世界上的所有人,在地球上有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群人。” 顾川反扣住她的手:“果然不虚此行。” 苏童忽然凑近他脸前,鼻尖靠着鼻尖:“顾川,你说得对,活着已经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了,何必浪费时间在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上。咱们是该忘记这儿的一些人、一些事,然后重新开始,迎接新的生活了。” 顾川心内一动,欲要低头吻她,却被她调皮地往后一逃,说:“好了好了,这么多人都瞧着咱们呢。” 第138页 顾川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苏童将相机放到他手上,说:“替我拿着,我上楼去和石大夫告别,花不了几分钟就下来和你会合。” 上楼的时候又遇见那群活泼的小孩子,摊着手挤到她身边,说:“糖,糖……” 苏童艰难地从孩子堆里走动,无奈中朝楼外一直看她的顾川微笑。他亦眉眼舒展,笑容灼灼如三月盛放的桃花,拍一拍手,声音清越:“糖在我这儿。” 孩子轰地散开奔向楼下。 楼梯上,苏童笑着朝他吐吐舌头。 风将她黑色的短发吹得蓬乱,她向耳后掖一掖,露出一张明丽莹白的脸。 以至于,后来许多次的回想这一天,顾川都在期望,时间若是能有一个节点,就请让他停在这一时的一分,哪怕触不可及,也可以遥遥相望。 爆炸声却每每如期而至,搅乱他欲定的心神。 这一刻,大地摇晃,巨响震天,火光腾跃如巨大的舌头,舔舐过半边残破的墙垣。 原本坚固的白色建筑如根基不稳的积木,被哪个顽皮的孩子用手一推,陡然倾倒,破碎的巨石砖块纷纷坠下。 孩子们的尖叫此起彼伏,那张俏丽的小脸忽地变换颜色,怔忪的间隙,顾川听到有人大喊:“顾川,快跑——” 画面如慢速的镜头,苏童惊慌失措的表情,剧烈倾斜的身体,长长伸出的一只手,越来越松动的楼板—— 回神后的这一秒,是她被压在石板下无助的挣扎。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无比短暂的那一瞬,于遥遥在外的顾川却仿佛已过一万年。 耳边轰然,听不见声音,脑中滞缓,疑惑是梦是醒,只有心里一句接着一句的“去救她”! 去救她! 上楼的通道却已被毁坏,他不顾一切地往尚且掉落碎石的地方奔跑,腰上却突然被狠狠抱紧,有人将他用力后拽。 “爆炸没有结束,你不能过去!”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转,抡圆手臂在那人脸上狠狠打上一拳。腰上没松,有其他人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整个架起来,退去危险区外。 剧烈挣扎里,肩后伤口突地迸裂,疼痛撕心裂肺,某个地方也随着一起裂开,渗出鲜红的血液。 最后的声音是她用尽力气的那一句—— 顾川,简桐回来了,她还在等你。 你该放开我了。 明明面目扭曲,仍旧挣扎着故作从容地挥了挥手。 一如他们初见的那一天,她明明心底慌得要死,却摆出一副胆大的模样,一昂头,声音却是怯怯虚虚的。 我叫苏童。 “苏童!”顾川不顾一切地大喊。 她怎么能说,你该放开我了。 放开我了。 又是一阵巨响。 鼎沸人声里,建筑的半边彻底垮塌。 ☆、Chapter 71 入夏之后,隋兴的雨就渐渐多了起来。 风雨欲来,外面的天黑得像是摸了锅底的灰。 顾川伸手将窗帘拢了拢,又将窗子关好,去开了灯。 乳色的灯光下,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指甲修剪得有些钝,此刻右手抓着一支钢笔在纸上沙沙地记录着什么:“依旧很怕黑吗?” 顾川拿过一个烟灰缸,斜倚着飘窗,点上一支烟,道:“林医生,我不是个病人,这不是怕,一男一女躲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说话,那太奇怪了。” 林医生微微笑:“那还是接着刚刚的问题,最近睡眠质量好一点了吗?” 顾川说:“好很多了。” “之前你说自己经常做噩梦,这段时间已经有改善了吗?” “改善了。” “改善了多少?” “不少。” 林医生摇摇头:“顾记者,咱们聊天的时候,你总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敷衍我。你该清楚我是这方面的专家,咱们坐到一起是为了解决问题的,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互相虚度生命了好吗?” 顾川弹了弹烟灰,嘴角一挑,说:“我举双手双脚赞成,这些话我也早就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了。你开车过来的路上很堵吧,我这院子不容易拐进来吧,我这人也不如镜头里看起来的那么容易说话,时不时噎你一下觉得心里不舒服吧,我更没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轻重有别的一段话,林医生红了红脸,说:“我没说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把我当朋友,我来就是和你聊一聊的。” 顾川一嗤:“我不知道朋友聊天还是需要收费的,林医生,你从出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计时收费了吧,你的价格在业内也算是首屈一指了。” 林医生说:“这您不必担心,您父亲已经帮您支付了费用。” 顾川将烟掐了,说:“那正好,不是有句古话吗,冤有头债有主,谁付的钱你就该去为谁服务。咱们能聊的都聊尽了,以后你没什么来的必来了,他要有空,你和他多聊聊。” 顾川将手机掏出来看了看,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你什么时候想走,帮我把门带上就好。” 林医生从椅子上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下一周的同一时间我再过来。” 顾川脚步一顿,侧头睨她:“你怎么这么固执?” 林医生说:“不是我固执,这是职业操守,咱们还有好些话没聊到呢。在我眼里,您就像那一点点吐沙的河蚌,我得让您不停地吐,一直吐尽了,这才能让您见不到我。” 第139页 她走到他身边,合着的两手一点点张开,最后一齐蒙到脸上,指缝间露出一只亮亮的眼睛。顾川垂眼看她,像看出戏,道:“你肢体语言这么丰富,不去当幼师实在太可惜了。我不是个河蚌,没什么能吐的。” 林医生说:“真的吗,那为什么从没你提过回国前一天发生的事,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坦然,为什么不能和我描述一下那天发生的事?” 顾川脸色蓦地阴沉下来,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眯,一脸置人于千里的戒备。 林医生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说啊,把你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顾川咬着牙。 林医生先他一步走出去:“等你说出来了,就能不用见到我了。” 楼下,原本空荡荡的房子里居然热闹非常,顾妈妈热得脱了外套,在往客厅里布置绿植。 简桐也热得一张脸红扑扑的,笑道:“阿姨,你别弄,让我来,小心晚上回去了腰疼。” 顾妈妈说:“没那么娇贵,就这么几盆花,当锻炼了。” 顾建华在一边拆台:“在家让你拿本书都有一箩筐的话要说,怎么一到了这儿就勤快起来了。” 顾妈妈瞪眼:“就你话最多。” 简桐将头靠在顾妈妈肩上,咯咯笑道:“阿姨,你被拆穿了吧。” 林医生和顾川一前一后地走下来,还没走到底,顾川一扫客厅里的人,说:“你们怎么来了。” 顾妈妈没理会这话里淡淡的不悦,一脸笑容地迎过来,看着那林医生说:“聊完天了?” “阿姨好。”林医生步履轻盈地走来,顾妈妈一伸出手,她很亲热地握过来,说:“聊完了。” 顾妈妈说:“他还乖吧。” 林医生扭头一看顾川,扁扁嘴:“唔,还行吧。” 顾妈妈直摇头:“不好对付吧,我和他说话都费劲。” 林医生说:“还得再接再厉。” 顾川在一边冷哼了一声。 简桐看在眼里,走过来,说:“阿姨,不多说了,时间不早了,我去铺桌子,咱们边吃边聊吧。” 她已俨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对林医生笑道:“林医生留下来吃饭,今天特地让师傅做了好几道大菜,他手艺是很不错的,你一定要尝尝。” 顾妈妈也说:“对的,对的,留下来一起吃饭。” 林医生摆摆手:“这不好,没道理又收了钱又吃饭的。简小姐又说这边师傅手艺好,我把嘴吃刁了,回去朝思暮想的,那就完了。” 顾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说:“怕什么,爱吃你就过来,多一双筷子的事情。” 林医生说:“就怕到时候简小姐不同意了。” 简桐脸色红了红,说:“哪有的事,我下去忙了。” 客厅里气氛热烈,三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很是开心,回过神来,发现这里头少了个人的时候,顾川已经穿好了鞋子准备开门出去了。 顾妈妈连忙叫住他,说:“要吃饭了,你这是急着去哪?” 顾川说:“社里有点事,我过去看看。” “有什么事要现在去?” “急事。” “去多久。” “没准。” 顾妈妈快步走到他面前,把脸色一放,冲他直使眼色道:“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家里有客人呢,你这把摊子一撂自己走了,教人心里怎么想?” 顾川一笑:“你们不是招呼的挺好的吗?” 说着就要出去,顾妈妈把他胳膊一挽:“你多大的人了,不懂事!” 顾建华听到声音也已经过来,将儿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沉着声音,说:“先吃饭。” 顾川说:“不饿。” 顾建华:“人不仅仅是为了饿才吃饭。” 顾川笑:“就为了吃饭这么件小事,你们想给我上多少节政治课?我不是小孩了,饿了知道自己弄吃的,我是真的有事。” 顾建华脸色都变了,说:“你不是小孩了,可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事,不是小孩子脾性吗?你能有什么事,离职报告打了三个月了,你们社还能有什么事麻烦你?” 顾川也板下脸:“怎么我今天不在这儿吃饭,还就成了众矢之的了?这还是我家吗,你们想来就来,我反而想走不能走了。” 顾建华气得要直攥拳头,顾妈妈拦在两人中间,说:“儿子,你少说两句,你爸爸最近血压可高着呢。” 气氛闹得很僵,简桐不得不过来打圆场,笑着对二老说:“阿姨,叔叔,就让顾川去忙,社里的情况我是清楚的,虽然他人走了,但好多事还在交接。你们也晓得的,他这员大将一损失,社里简直乱了阵脚,人是可以放了,但一有事还是要厚着脸皮来麻烦他,怎么可能真的放着这么好的记者不用呢?” 顾建华道:“你别替他说话,马上四十的人,越来越不像话。” 顾妈妈也不得不来劝:“算了,算了,他真有事,你就是硬要留下他,到时候在餐桌上吹鼻子瞪眼睛的,看的我们也吃不下饭,走吧,走吧,这种儿子眼不见为净了。” 简桐搂着二老去客厅,说:“好了,别生气。”身后,顾川已经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大雨倾盆。 顾川不急着去取车,站在台阶上先点了一支烟。 家门又开,简桐拿着把伞走出来,递到男人手里,说:“什么也不带,这是要淋成落汤鸡呢。” 第140页 顾川说得简短:“忘了。” 简桐:“你这脑子也太不好使了,记仇的时候怎么灵光。简梧都和我说了——” 顾川立刻蹙起眉:“不想听到那个名字。” 他是一脸的排斥,身子朝向外面,深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吐出来一口。 简桐也是叹气,放低声音说:“顾川,那些事儿,她都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你千万别再挂在心上了,她人其实本性不坏的,就是有时候做事自私了一点。单位不是已经给过她处分了吗,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顾川很是不耐烦:“我说了我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也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于她的事。我告诉你简桐,她现在还能留在家里享福,是我看在这几十年情分的面子上,否则,她现在早就在看守所里哭了!” 简桐抱着两手没有吭声。 顾川回首看了她一眼:“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 简桐说:“我能理解。” 顾川问:“你什么时候走?” 简桐说:“吃过午饭吧。” “不是,”他纠正:“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回伦敦。” 简桐一怔:“不是回,那儿不是我家,我不再去了。” 顾川将烟扔了,还没掉到地上,就被豆大的雨点打灭了:“国内现在发展不错,你留下来,想请你去指导的单位能把我院子排满了。” 简桐说:“还没做下一步的打算,和你一样,歇段时间再说吧。” 顾川说:“也好,反正你也不缺那几个工资钱。” 简桐哑然而笑:“顾川,你何必说得好像一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一样。” “……”顾川说:“还有事,走了。” 简桐一把将他拉住:“顾川,咱们都别打什么哑谜了,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你。咱们已经错过那么多年,岁数都不小了,就别再一次一次擦肩而过了吧。” 顾川淋到雨水,冰冷的液体打湿前额,缠成一股地落到脸上来。忽然之间,他是一脸的疲惫,似笑非笑的表情:“简桐,你说得不错,咱们岁数都不小了,你也别自欺欺人了——咱们不可能了。” 简桐仰着头,眼睛笔直地注视他:“不对。” “当年,你决定要走,我决定不去追你的时候,咱们就已经不可能了。” “不对。” “就好像那块表,再昂贵,再精准,摔一次,哪怕镜面仍旧平整,表带连一个伤口都没有,但其实机芯已经损伤,除了掏出那颗芯,换了,就再也没有别的方法修不好了。” “不对。” “有些东西,外表看起来仍旧坚不可摧,但其实最开始坏的就是里子,你为什么怎么都不相信一定要把这金玉其外扒开来,是想看看里面已经腐朽成什么样了吗?” 简桐还是否认:“不对。” 简桐拉住他两只胳膊,说:“顾川,你听我说,咱们是有感情基础的。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我,你看你一直留着我送你的表,你家里的墙上还挂着我给你拍的那副照片。你心里是有我的。” 顾川摇摇头:“简桐,我在那边的时候遇上过麻烦,表被我当了换成钱,至于家里的这副照片,我只是懒得去换一张罢了。” 简桐说:“好啊,好啊,既然这样,那、那我们重头开始啊,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咱们再谈一次恋爱,这次谁也不随随便便说分手。” 简桐哭得不像样子,起初还能哽咽着把话说溜,最后吸鼻子的声音混着话音几不成调。 顾川心里一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见过这女人如此的窘态,当年吵架的时候没有,分手的时候没有,现在见到了,却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怜惜。 只是一震,仿佛跳脱出来,看一场戏。 顾川说:“简桐,我爱上别人了。” 简桐泣不成声:“可是……可是她已经……顾川,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守着她多久?” 是啊,守着她多久,苏童也曾经这么问他,你用了十二年才把简桐那一页翻过去,你要花多久来翻过我这一页? 她那么害怕,那么怯弱,全无自信,还一边恶狠狠地要他不许忘了她,到末了,到最后,又叮嘱忘了她能过得自在点。 她还要他放了她。 顾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简桐推开,径直走进雨帘。 伞被抓在手上,忘了撑开。 ☆、Chapter 72 顾川进到社里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处是干的。一路走,一路留下水迹,保洁的阿姨看了直摇头,见到是顾川又只是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何正义忙着剪片子,嫌弃的将顾川从办公室里推出来,在更衣间里取了块毛巾给他,说:“擦擦,世界上那么多下雨的地方,没见过比你湿的更厉害的。” 顾川将头发揉了揉,说:“他们人呢。” 何正义领着顾川去了另一个办公室。 负责接待的徐珊一听脚步声,立马兴奋地把头抬起来:“老大——”看到一身是水的男人,又皱起眉:“老大,你这造型还真是特别。” 夏子皓父母已经站了起来,顾川走过去和他们握手,说:“坐吧。” 夏子皓事件逐渐被公众淡忘,顾川此前做过的那档节目也已经解禁。 而就在社里打着顾川远走前最后一期节目的噱头下,准备将这期节目隆重推出的时候,却接到夏子皓父母叫停的电话。 第141页 他们不仅要求取消播出节目,也提出了要和顾川会面的请求。 自从归国以来,顾川便避免见到一切和苏童有关的人和事,连同苏童母亲那边,也是社长协同何正义他们一道前去拜访。 苏童就像是一个轻易不能提起的禁区,在所有人试图尝试和他交流之前,便被那隐秘森林前竖起的警告标志所击退。 这一日的会面是不得不来,但硬着头皮,顾川坐到沙发上的时候,两手紧握着膝盖,浑身都湿的难受。 受社长之托,陪同的何正义还是给这对夫妻做了回思想工作,他们调查取证的辛苦、替你们儿子沉冤得雪、将舆论拨乱反正云云。 夫妻俩却铁了心不同意这期节目的拨出,看着顾川说:“死去元知万事空,人已经走了,哪怕有再多的弥补也都是空。我们不想再让子皓受到关注,也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受到影响,这一路下来我们都太累了,现在是该歇一歇的时候了。顾记者应该最懂我们的心思,你说是不是?” 于是话题一转,果然还是绕到了顾川这儿。 顾川并不知道自己是熬下来的。 苏童真的没有和你回来吗,苏童真的留在那里了吗,苏童的遗体找到了吗,苏童生前说了些什么,苏童她走得安详吗? 顾川昏头转向,浑浑噩噩,苏童没有回来,她留在那里了,遗体可能找到,也可能没找到,他怎么知道,他第二天就飞回了国内…… 顾川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总之说完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是一脸餍足,被安抚了心底求知欲的模样。 夏子皓父母心满意足地离开,顾川送他们走出办公室,夏爸爸拍了拍他肩膀给,叹气道:“我们一直都拿苏童做女儿,她去世的事情一传来,我和子皓他妈妈都很是心痛,可是怎么都联络不上你,才想到让你们社帮忙通知。” 夏妈妈说:“我们怎么都没想到,苏童最后一个电话居然是打给我们的,早知道那样就不说让她不开心的话了。这孩子活的时候过得很苦,现在走了去了天堂,子皓给她作伴,一定能过得舒服点。 “我知道顾记者很在意苏童,只是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虽然咱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还要向前看。你这么年轻,条件又这么好,再找个好女人吧,苏童也会为你高兴的。” 何正义瞄到顾川黑沉的脸色,连忙过来催促这两人:“赶紧走吧,现在外面雨下得小了一点,再等会儿说还会有暴雨,回去就更不方便了。” 夏子皓父母连连答应。 顾川随他们一道进了电梯下去。 路上两个新人路过,小心翼翼地耳语道:“刚刚过去那个就是顾川吧?” “对,真人看起来比屏幕上还要英俊。” “不过这人运气太差了,每次接任务出去都能遇到事情,这次又死了一个,女的,好像叫什么童来着,还很年轻的。我听说其他人都先回来了,就他们俩在一起,没办法,他只能把所有事都担了下来,退得很不光彩呢。” 其中一个道:“你这知道的都是皮毛,他本来就要退的,这次不过是顺水推舟。这下好了,他把事情担下来,社里免了责任,他又能顺利离职,两边都称心如意。” “那也不容易,他是要担责的。” “哪能啊!我告诉你他爸爸是……”两个人又是一阵咬耳朵。 另一个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什么脏活都敢往自己身上揽,原来自带光环的。” “所以吧,每次出去不管别人有事没事,他是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听说他们一个团队外出采访,里头一多半是要当他保镖,给他保驾护航的。” “这是出去工作还是出去考察啊,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保镖都带着重型武、器,其中一个还拎着核、弹发射箱呢,顾川的手一刻不离那发射按钮,万一路上遇到什么危险,随时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陌生的男声插、进来,两个新人都吓了一跳,顺着声音望过去,何正义抱着两手,站在走廊里直直瞧着她们俩。 何正义板着脸,问:“你们哪个部门的?”两个新人脑袋一缩,逃走了。 *** 顾川再次被劝诫是在一周之后。 他爸爸亲自打的电话,让他务必回家里吃顿午饭。 顾川问:“家里有几个人?” 顾建华冷冰冰道:“怎么,想给我留一手?” “怕你们给我留一手才问。”顾川说:“回去陪你们吃饭可以,但不想见其他人。” 顾建华说:“车子已经到门口了,是自己出来,还是要他们进去请你?” 几十分钟后,顾川去到父母家里。 简桐不在,夫妻两个已经坐在长桌边等候多时。 桌上的菜热气腾腾,阿姨端上老鸡汤,顾川迫不及待地盛了一碗,吃起来。 夫妻俩都没有动筷,只有顾川一个人吃得热火朝天。 大约实在是吃得太香,他妈妈以为他确实饿坏了,中途坐到他身边又是帮忙夹菜,又是帮忙舀汤。顾川照单全收,一点不剩地吃了。 顾妈妈很爱怜地抹去他额头渗出的汗,喊来家里的阿姨把空调打开,又叹着气对顾川说:“儿子,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头发了?” 第142页 顾川一声不吭地吃过,抓过热毛巾擦了擦嘴,说:“我吃好了。” 他起身就准备要走,顾妈妈拉住他胳膊,说:“儿子,你去干嘛?” 顾川说:“回去了。” 顾妈妈一怔:“怎么就回去了?” 顾川说:“不就是喊我来吃饭的吗?吃好了,就走了。” 他爸爸一眨不眨地看住他。 顾川说:“我不走,估计你们也吃不下。” 顾妈妈按着他肩膀,说:“坐下来,儿子,你和爸妈说说话,妈妈好久没跟你好好聊聊了。” 顾川说:“你们要说的我都知道,但我要说的肯定不会让你们满意,与其这样,还不如少说两句。” 一直在旁没吱声的顾建华这时候拍了下桌子,怒目道:“你真是反了!” 顾妈妈焦头烂额,一面去拦住丈夫,一面要看着儿子,大发牢骚:“你发这么大的火干嘛,血压那么高,医生叮嘱过多少次,不要发脾气,不要发脾气,真等有什么事,到头来受罪得还是我。顾川他以前一直都是很好的,现在只是一时想不通,你多给他一点时间。” 顾妈妈抓着顾川的手,说:“儿子,你和简桐的事情她都已经跟我说过了,我知道你们俩分开的时间太久,感情这种事一旦有了间隙,就算是一定要强拉在一起,也是会有许许多多问题存在的。妈妈以后不再胡乱撮合你们俩,你也别一直躲着我们了,好不好?” 顾建华说:“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求着他,他还不领你的情!” 顾妈妈急得不行:“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视线齐刷刷地都落到顾川身上,顾川仍旧维持着那副淡淡的神色,说:“妈,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 顾川再次起身。 他妈妈跟在后面。 门开,顾妈妈小心道:“顾川,爸爸妈妈不逼你了。” 顾川点点头:“别送了。” 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顾妈妈失魂落魄地坐到桌边,自言自语似地道:“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顾建华咬了咬牙关:“随他去吧,这白脸红脸的我真是唱够了。” 他踱到窗边,顾川仍没走远,和他一样,个子又高又大,随随便便一件白衬衫,黑裤子,他穿得很有精神。 这么多年,看着他成长,看着他成才。他工作忙碌,常年在外,身为父亲极不称职,没听过他喊的第一声爸爸,错过了他迈出的人生第一步,也自然无法在躁动的青春期里言传身教。 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这个孩子最大的自由,他想做记者,他二话不说打消引他入仕途的道路;他想去火药桶深入新闻第一线,他只差亲手送他上前线。 以为他成熟了,他能独当一面了,直到危机来临,那女孩子被抓起来的那一刻,他居然在第一时间选择了缴枪投降。 没有人会和恐、怖分子谈判,他谈,对方因为尝到甜头而一次次开出苛刻条款,他认。事态若是有十分恶化,他毫无原则的妥协不抵抗促成了其中的九分。 他在国内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再强调可以通过其他办法来进行解救,顾川却以为这些只是拖住他的权宜之计,丝毫听不进去旁人的话。 赎金修改的那天,顾川在大半夜里打来电话,言简意赅,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爷爷给我的那栋房子值多少钱。” 他不由的一惊:“顾川,你别发疯。” “帮我卖了。” “顾川,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没到这一步。” “爸,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以后也没什么能求的,就这一次。” “……” “你要我跪下来吗,咱们家方向朝着哪,西北角是不是——” 咚咚咚闷响。 “顾川,你给我起来!” 顾建华怎么也忘不了顾川在电话那头用轻松又低沉的口吻道—— “爸,苏童要回不去,我也不走了。” 那份毅然决然到极致,以至于举重若轻,丝毫不拿自己当回事的口吻,让他在千里之外温暖如春的办公室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以至于后来苏童又再次遇险的时候,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让那边将他押送到邻国坐上回国的飞机。 还是心慌,他推了手头所有的工作,来不及联系安保,就这么贸贸然地去机场接他。下了飞机的顾川满脸疲惫,只是默然地盯了他一眼,就把脸偏了过去。 他们之间本就紧张的父子关系,因此更疏离了一分。 顾建华知道,顾川这个人活得自我,又太重感情,始终成不了什么大事。 不用谁来负责打击,只是人情债就能把他压得直不起腰。 可偏偏,也是人情债能将他从边缘捞回来。 *** 向晚的时候,天过早的阴沉了下来。 顾川没让人送,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喧嚣嘈杂。 无证的摊贩抢道经营,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抓着妈妈裙裾的小女孩走不动路,满眼渴望地看着油锅里翻滚的香肠。 有穿着背心,身材矫健的男人散发传单,看到他,很殷勤地递来一张,笑眯眯地说:“帅哥,有空来我们这儿健身,室内乒羽游泳馆,一应俱全。” 他在这时候接到他父亲的电话。 第143页 低沉的声音夹杂着疲惫的沙哑,老态必现,喊过他名字,他顿了顿,道:“我在听。” “顾川,你妈妈和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振作起来吧。” 不经意间抬头,面前高耸的大楼上红灿灿的十字刺得人眼发涨,顾川默了许久方才说:“我知道了,爸。” 挂过电话,大雨忽至,耳边喧嚣更甚。 雨帘之中,面前的医院模糊,他抹过脸上落满的雨水,想起几月之前他们再遇的那日。 她没化妆,扎高马尾,笔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细圆框眼镜,身上穿着宽松的白t恤,军绿色工装裤,裤腿塞进马丁靴里。 漂亮,异常漂亮,亮丽的像是严冬暴雪前,忽地自厚厚云层中射来的一道光线,被细小的水珠折射出斑斓的色彩,照亮一方灰暗的天地。 她朝气蓬勃,活泼开朗,一张嘴便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每个人都绕到她身边,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见闻。 他喜欢她身上青春的味道,忘不了,她年轻的朝气,丰润的身体,拥抱起来,有顺从的倚靠和无骨的柔软。 炮火连天的大漠戈壁,寂静永夜里,他们靠在一起,他给她讲解莫比乌斯时,她像是个冒着傻气的学生,执意给出最标准的答案—— 我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不要像这莫比乌斯环一样,自一点画一条线,就一直一直的循环下去没有尽头。 生活没有给予她太多的颜色,她却用自己乐观的天性,积极的态度,永远挂着笑容地应对或好或坏的每一天。 她说生命最重,却也在他中弹陷入浅度的昏迷时,发狠地说,你要是死了,我就跟着你一起死。 却也在石块压上她脆弱的脊梁,教她奄奄一息时,大喊顾川快跑……你该,放开我了。 也许是该放开她了,所有的生活步入正轨,她妈妈有新的家庭,夏家有新的孩子,社里有新晋的员工……他也会像是忘记简桐那样,在未来某个不被津津乐道的日子,忘记生命里曾陪他走过这一段的年轻女人。 他会继续活着,好好生活,也许会重拾热爱的新闻事业,回到他擅长的记者工作上来。 也许会顺从父母的意见,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相亲相识甚至相爱,他们会拥抱会接吻会做、爱,也会生一两个可爱的宝宝,女孩子像他多一点,男孩子像妈妈多一点。 所有人的生活都步入正轨,只有一个人,那个人,被所有人的正常生活排斥在外,那个人,终于在平淡如水的生活里被渐渐淡忘。 回忆起来,变成一张经年薄脆泛黄的旧照片,在记忆里一点点脱落原本的色彩,手指一抹,边界模糊,然后任凭再怎么用力,也想不起她年轻的样貌和丰腴的身体。 她自这世界走一遭,习惯用自己的肩膀挑起一片天,但最终,还是要被人抛弃被人淡忘。而那样口口声声说过深爱她,在乎她的人,那些承诺过的,许诺着的,答应了的,誓言,其实一个都没有兑现。 大雨倾盆的世界里,顾川忽然哭得不能自已。 中弹剧痛以为会被丢下会死去的那一刻他没有哭,苏童要他快走要他放开她的时候他没有哭,众人押着他马不停蹄的回国,甚至来不及让他搜寻她遗体的时候他没有哭。 却是在事件过去之后,在一切尘埃落定,在所有人开始渐渐遗忘,在他父亲叮嘱他要振作的时候,所有人所有事,所有,所有,试图拔除他心里这根刺的时候,他忽然痛得难以呼吸。 像是一个等在原地,终于知道被人丢弃的孩子那般, 放声大哭。 他最恨最恨是从没有告诉过她,他其实一直很爱她。 那一晚相见时,她穿着因他才精心准备过的连衣裙,那是一件有着紧身上衣和宽大裙摆的裙子,笔直的两条腿自花苞似的裙子里伸出,左右脚、交叠时,因为紧张,不由自主蜷起雪白如碎玉的脚趾。 微风吹起她裙裾的那一刻,也吹动了他的心。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过他面前。 小孩子仰着脑袋问他妈妈:“这个叔叔都长这么大了,为什么要哭?” 妈妈很温柔地说:“因为叔叔忘记带伞,所以才会伤心,你看他身上都淋湿了。” “妈妈,我们还有一把伞,把这把伞给叔叔吧。” “好啊,咱们把伞送给他。” 踢踏的脚步声后,一把鹅黄色的小伞递到顾川面前。 他抹着脸上的水,忍住哽咽,摇了摇头,却看到孩子的手上,有个熟悉的圆环:“你这是什么?” 孩子挥了挥手,高兴地说:“这是莫比乌斯环,课本的延伸阅读上都有。” 顾川:“这是谁教你的!” 孩子往一边指了指:“喏,是那个姐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