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儿(和风gl)》 松雪融野(1)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太白诗选》自昨年深秋开始读,今日读到了“早发白帝城”一诗。 执笔添注完最后一字,庭院惊鹿也正敲响青石,“嘟”地一声将融野从轻舟彩云拉回当下,白丁居。 “学生曾闻信浓国的犬山城有‘白帝城’一名,与此‘白帝’可有关系?” “不错。”徂徕笑言:“昔年我路径犬山,观此城建于木曾川上,不禁想到长江沿岸的白帝城,故赠此别名。” “原是老师所赠。”融野感服,又提笔加注。 “只可惜老师看不到真正的白帝城,学生此生恐也难饱眼福。” 滕王阁、香炉峰、春雨初霁的临安,烟花叁月的扬州,都是她这学生无一不想看又无一不是此生都不得遂愿的诗中景物。 “了荣,取《唐诗画本》来。”徂徕对外喊道。 “先生,书您自个儿找去吧,要我去,您等多久都不打紧,可别劳少当家傻坐着,这眼看日头就——” “啰嗦!” “我说的实话,您书斋模样您自个儿没数?” 了荣那厮好躲懒偷闲,话实半点不假。 荻生徂徕,当世第一儒学者,也是这松雪融野的汉学先生。 融野隔日便来,来了往往得干坐着等会——她的汉学先生又找不见课本了。 支膝起身,徂徕说道:“你在此温书,我去去就回。” “是。”融野躬身应答。 待不见老师背影,融野亦起身。 一展双臂,她于堂中漫步转悠。白色足袋摩擦蔺席,她喜欢这个声音。 了荣歪靠堂外廊柱,对松雪少当家这乖僻行径见怪不怪,只笑说:“您又忍不住啦。” 没留神还有人看她在这自顾自地出丑跌相,融野脸颊发热。 “您且转悠吧,不碍事的。从前您可都坐不了一刻,现下不好多了么。” 话是没错……融野再不乱走,她盘腿坐下,又抽出腰间折扇慢敲膝头,直把视线投至天际。 徂徕先生的白丁居挨着江户城,回回下学,融野总能瞄见江户城的檐角于夕阳西下时分熠熠闪亮。 象征将军威仪的江户城,融野时常觉得它静静矗立在那冷冷凝视着自己。 捏紧折扇,江户城看得眼发胀了融野才转目向白丁居渐染春色的庭院。 翠苔覆石,芳草盈庭,惊鹿接了满当当的清水,奈何不得一日胜过一日的淑意似的倾落。 “嘟——” 她尤爱此处惊鹿,“嘟”、“嘟”,有时能教人自漫漫畅想中醒神。 “千枝姑娘来了。” “我来寻少当家。”应到了荣,千枝已而步上缘廊。 “少当家,大当家叫您回去。” “现在?” “对,说有要紧的。” 要紧的? 抿了嘴角,笔墨规整交与千枝后融野走下木廊,靸了木屐寻至书斋。 “老师,母亲有事唤学生归府——您还未找到吗?” 徂徕撅着腚,大半个人埋进书堆,这边塌了那边扶,好不忙碌。 “有事?行,你先回去吧,找到了了荣给你送去,回去吧回去吧。” 应道“是”,融野引身退出。 樱花结苞,一朵连着一朵,眼下未至真正的春天,晓暮犹伴微凉。 套上缟纹羽织,融野告别白丁居,与千枝一道踏着早春夕晖往家去了。 松雪一族的宗家府邸位于江户八百町中的木挽町,由此为区别分家,松雪宗家又称“木挽松雪”。 春开白樱夏绽莲,秋草野趣冬来闲。“木挽松雪”的府邸清厦旷朗,邸庭常备四时之美,一花一草,一石一虫都有其别致风雅。 “呼哧哼哧”地小赶回家,木屐踏得“哒哒”响。临到玄关口融野敛住脚风、刹了足势,怀帕揩净额头密汗方脱屐登廊。 与绘有黑松白雪的堂前屏风擦身而过,融野来到母亲松雪早兰面前请安。 “母亲从何处归来?” “六义园。” “您去柳泽府了。” “嗯”了声,早兰手点膝边一串钥匙向女儿,“柳泽大人托我作御遗影。” 烛火照亮膝前方寸蔺席,安静躺在母女之间的钥匙光泽古朴。 融野的唇似动非动。 “你替我打点行装吧。” 心中惊鹿一声“嘟”,融野回神:“这就要进城了吗?” “你姨母尚在会津,等不及了。府中诸事全赖你把持,可明白?” “是,女儿明白。”事关重大,容不得融野迟疑,她伏身应道。 母亲松雪早兰乃松雪一族第七代家主,去月受将军御宣,擢升“法印”位。母亲午后去的六义园正是将军心腹,美浓守柳泽吉保所造庭园。 将军年近花甲不假,然将军遗影自开府以来无不是殁后所作,如今且没听闻风声说将军御命朝夕难保…… 没敢朝深里想,融野只唤来千枝一同饬装。 母亲从没这么晚进过城,也从没这么急。 “这几日尾张公召你你就称病,你叔爷那我亦打好招呼。” 走下缘廊,早兰又驻足叮嘱道:“尾张、纪州、甲府,一律不见。” 此叁家皆与将军沾亲带故,目下将军世子未定,风吹草动她们比谁都想最先掌握。 “是,女儿明白。” 于母亲身后应着,腰间钥匙响动,响得心生异动,融野愈发谨言慎行。 “恭送母亲。” 撩起轿帘,早兰对女儿露出笑容:“融野。” “女儿在。” “雅号你可想好了?” 融野同报以微笑:“女儿想好了,老师常说女儿乃促狭鬼投胎,女儿雅号即是‘促狭’。” 颔首,母亲未再言语。 竹帘撂下,轿仆二人前后齐声吆喝。轿起,轿顶的落雪松家纹于薄暗天色间闪烁光芒。 再按捺不得异动,融野恼火,又对它无可奈何。 生来的毛病,孩童时更严重。这两年好了些,偶尔人前丢脸,还不至于为将军作画时因失态而丢官丢命。 豪喘后,融野使出浑身力气在原地蹦了叁蹦。 “哗——”“哗——”“哗——” 松雪融野(2) 御用绘师松雪一族源起侍奉足利氏幕府将军的松雪澹山。 在足利将军被织田信长撵下位后,此一族依旧攀显附贵不动摇,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继而是本朝开府之君——德川家康。 自澹山公迄今拥二百年历史的松雪派,门人遍天下,享誉满神国,伫立于这一时代画坛最巅峰,乃天下绘师之长。 作为宗家长女诞生于松雪一族的融野,打小是个促狭鬼投胎。 以丹青为生之人执笔久坐乃一辈子的修行,松雪融野竟生来不具备这根筋一般,除非打断她的腿,否则任谁也难固这位宗家长女的膝盖在席上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折了多少笔揉了多少纸,又在蔺席上抹了多少墨摔了多少砚,文房四宝于此女不过玩物尔尔。 如此松雪融野,今后的雅号便是“促狭”了。 “少当家,云岫小姐来了。” 晚间沐浴时就听汤室外千枝喊道。 “让她等着——” “融野我来啦!” 汤室木门随声破开,凛风嗖嗖,融野一整个浸入热水。 “干嘛呢。” 水没至鼻下,吐着泡泡,融野耷拉双眼。 半山云岫,御用医师半山家的女儿。两人算得竹马之交,少时干过不少歹事。 后来松雪家的女儿变老实了,不为非作歹了,念及旧情她才未与半山家的女儿断交——而今想来或许断交方为明智之举。 往融野隐没水下的胸睃了两眼,云岫隔着腾腾热气咧嘴冲她笑。 玲珑身材,纯真容貌,融野比谁都清楚这小个子整天都在想哪些不正经的。 掖了小袖下摆,云岫托脸蹲坐浴桶边,也没管主人嫌不嫌弃。 “我带了好东西来,你快洗,我保准你喜欢,嘻嘻。” 上次她带了名曰“咖啡”的玩意,黑汤浓汁融野喝了一口,腹泻半宿。 接住云岫扔来的白巾,融野拭身。 “咱们何时再叫上明卿去泡温泉呀,天快暖了,不是滋味了。” “这两日不行,再说吧。” “你有何事,将军又要你画《狗子图》了?” “对,这回是《百猫朝见图》。”一掸襦袢披身,融野笑道。 “真的假的,百猫?得画到明年去!” 行过身傍,融野顺手捞起矮一个头还多的半山家女儿给她提溜出汤室。 “假的,这几日我看家。” 路上问她带的东西,云岫笑得神神秘秘,直扯拽融野进屋。 夜里不出府,融野只着贴身的纯白襦袢,上下一体裹住,腰后松松束了带结。 她十八了,早该元服成人也该取雅号了。 她的脸庞和身段早已从少女蜕变,两胸挺挺,窄腰宽胯,四肢修长匀称。又从小被迫好动,为消磨多余精力,剑术和长跑咸为丹青世家出身的她所常打的交道。 如此,褪去衣裳的松雪融野可谓是方方寸寸的细腻,边边角角的紧致。莫说半山家的丫头个子小,这世上也没几个长比松雪融野急的。 点灯盘腿,她耐心等云岫抻头探完屋外情况。 “嘻嘻。” 合上纸门,云岫翻滚入怀。小小一尊白玉人偶,融野很熟悉。 她们一起长大,一起做过许多事,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得超过了对自身。见她好色如故,融野稍感宽心。 “我怀里,你拿出来。”撒个惯常的娇,云岫蹭了蹭融野胸前美好。 想又是不实用的秘方,融野手摸进她衣襟缝中抽出一迭纸。 是画。 展开和纸全貌,又移来烛台好看清纸上写画的。 “这是……” 喉舌一紧,融野错愕失语。 枕绘(1)(有H) 假山曲水、亭台飞檐,是唐国景色,日本没有。可景中一男一女,男人梳町人总发髻,身穿鼠灰小袖。女人则是岛田髻,发插一簪一梳,身裹菊纹留袖。 曲水小亭边女人抵着男人,手伸进男人小袖里套弄,又顾盼四周,怵惕不宁。男人享受得闭了眼,全然不理女人的张皇。 烛光下,融野两颊火热。那并非源自白日叫人看去丑态的羞愧,而是愤怒。 “怎么样,我爹屋里掘来的。” “岂有此理……”又看了一遍,压抑怒火,融野喃道。 晓得她在气什么,云岫抖开纸:“这个山这个水,你敢说不是你们家人画的?” “我族中人绝不——” 话说一半,一身冷汗,融野不再为受损的荣光辩白。 “嗳?你作甚,还给我!” 见融野麻利地收纸入怀,云岫拧身扑她在席,“我爹发现我就死了!” “不要你爹的宝贝。” 方才还掷地有声,钳了揪打上来的云岫,融野的嗓音里潜入一丝恳求:“借我一用。” 狡猾!说软就软下来了,那眸光潋滟得,云岫如何消受哇。 赖地捶胸,云岫放声假哭:“又欺负我是吧,我回头告诉你娘,看她不打你个死人!” 融野没怕过她的威胁,好歹都是假模假样地揾眼擤鼻,她真在乎一张枕绘吗?不至于。 无非是要点实在的。 “那怎样才能不教你和我娘告状。” 随她打滚撒泼,融野悄声掖画入被。 “你把衣裳脱了。”立马就不哭了。 “就这样?” “你不依啊?你不依我就——” 撇个无奈的笑,融野举臂作投降状。 薄薄一层襦袢贴着肌肤,于胸前勾勒出云岫最喜欢的形状。 “哇……” 哪还顾得上假哭,切切兜捧它们,云岫喜幸不尽,纯粹得就像吃到大福饼的小孩子。 “我好喜欢呀,融野。” 任她急不可待地抽开带结,融野保持投降姿势不动不摇。 泡完热汤的身子暖乎乎的,变得异常敏感。夜凉,云岫的指尖都携了令人颤栗的寒气。 可那不是寒气,是她指尖本身所能引起的快感。 干咽一口唾液,怒火才下眉头,欲火焚上心头。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 药沾多了手指就带了毒。是今日没能克制不安分么,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渴求她的“毒”驱散那些懊丧。 两指边揉搓,云岫应道:“是,也不是。” 坏心眼地一用力,“嗯……”昂首,融野泄出一道呻吟。 御用绘师松雪一族骄矜不群的少当家,有“麒麟儿”之称的松雪融野。 自下而上仰视融野情欲涴染的眼睛笑,云岫吐舌嘬住她的乳首。 “我是怄你来的,融野。” 融野相信她真是为此有备而来,因为自个儿的确气伤了。 不过么,那是明天的事。 束发飞散,襦袢斜挂肩臂,显出融野清俊外表下一派惑人艳绝。 “融野……” 跨骑融野腰腹处,云岫俯瞰这个青梅竹马。她能俯瞰的机会不多,弥足珍贵。 小手团不全融野丰熟的胸,那手感迥异于自家仿佛这辈子就这回事的平坦。 束发散乱的融野较平时更秀媚,云岫真不想她元服,不想她青丝垂落的娇俏形景被别人瞧去。 “融野,疼你就说,我不会伤着你的。” 她粉嫩的乳首业经挺立,宛似一朵藏露欲放的睡莲。 “融野你可知,要能自选死法,我半山云岫万望一头闷死在你奶子里。” 她怎地每回都有不一样的淫言浪语,上回还说“药材我不见得分多清,但融野,你身上每一寸我都啃过,我对你,比药熟”……半山家之不幸。 一路啄吻至融野小腹,云岫不费吹灰之力遂分开她的腿。 她的融野,她最好的融野。 舌尖轻触秘芽,她知悉她此处的敏感。软舌裹住它,吸吮中云岫故意发出声音来。 玩心太重的少女,她裹住她的芽儿,她的融野会包容她的一切。夜还很长,云岫不用着急,她可以慢慢享用松雪少当家款待友人的飨宴。 “知还——” 灯火灼焕渐染薄桃色的脸,以肘支体,融野挺身去承迎云岫的吻与手指。 环住她的背同她接吻,云岫闭目聆听悦耳耻音。 “融野好急哦,就这么想我呀。” 夜露晶莹,云岫会一一采撷它们。 夜还很长。 枕绘(2) 树鸟声繁,天将亮时,融野睁眼醒来。 纸门上映竹影,晨风拂过,脆叶轻颤,可爱煞人。 千枝素知少当家作息,已于外静默等候。 “这两日叔爷可曾说要去何处?” “不曾说,想是在工房。樱花要开了,枯山公有的忙。” “待会去一趟,有事麻烦千枝姐叫我。” “是。”千枝伏身应道。 少当家的寝屋中还有一人,是半山家的云岫小姐。 千枝有数两位今后继承祖宗遗绪的少主人的交情,不问不探不打听,她只将备好的洗漱用具送进屋。 云岫小姐不高不壮,却并不是个小软儿。罗帏锦帐内的事,千枝也素知谁折腾得谁欲仙欲死。 淫靡气味将消未消,褥中小人要起没起,临走时半山家的女儿打了个招呼过来:“早啊,千枝姐。” “您睡得还好?”千枝笑问。 “好着呢……” 唧唧哝哝的呓语梦话,听不真切。 站在缘廊上深吸澄鲜空气,待千枝走了融野方回到屋内洗漱。 她们这般世家子弟本是有叁两仆从侍候在侧的,融野呢,儿时乖剌得神佛见了都头疼,没哪个嫌命长的想伺候松雪少当家,只千枝好耐心。 那时添了太多麻烦,如今洗漱穿衣等力所能及之事,融野不多使唤她伺候。 纯白襦袢下的肉体少有完好处,盘个腿都疼得龇牙咧嘴,融野索性两膝着席而坐。 枕绘搁置膝头,在云岫彻底清醒前,她瞬也不瞬地聚精会神于画上。 “你拿了那画儿是要干嘛呀。” 随声而至的是谁人的禄山之爪,你看她问过主人同意吗?断不可能。 “是我不喜欢男人么,怎看也不多有意思。” 揩了滑肌犹不够,云岫又想握住那团要命的柔软——融野不惯她了,箍了她的手丢出衣外。 “哦!奶子!” 正襟,白昼的松雪融野从来人模人样。 “你不回去?” “还没吃饭呢,来你们家你也不招待我。” “昨晚还不够招待的是么。”融野苦笑,并未阻止贼手卷土重来。 “这事哪有够的时候哇。” 不怕她假正经,长短没出屋呢,越放肆越好,云岫还能不明白她。 一腔兴头昨夜尽于这假正经身上身下使了,一早还沉在温柔乡哩。 抽了她的腰带扒了她的衣,一脚踹自家老爹珍藏的枕绘踹得老远,“嗷”地扑倒融野,云岫抖擞神威,直朝深里莽搅舌,又下狠手弄酥胸。 小腹随云岫的舌动而颤抖,兴至浓时融野本能地去拉她的手。那小小的手沾满淫液,无私给予过太多快乐。 “你可真好哇融野,我都被你惯坏了。” 以呻代答,以吟作礼,正经人说正经话,假正经说不出话。 她们第一次交欢是哪年青春? 十四岁。 那日云岫揣来一本《巫山秘事》,着书的是她祖母,幕府御用医师之首,典药头半山鸿鹄。原本献与将军,家中誊本偏偏被她摸着。 融野难以理解长句繁段,云岫是知道的。两人寻了暗处,云岫猫着嗓子逐字逐句地念,兴致来了还用手在空中笔划。 “插进去,抽出来,再插进去……” 融野容易溜号分神,云岫也是知道的。可祖母写得实在精彩,怎能独品呢。 见她听得发懵,就是不开窍,云岫火了,“吧唧”一口软唇亲在嫩脸上,扎扎实实。 融野没能反应过来。 “你不好好听我就再亲你!” 融野委屈,又不是不想好好听。 “你看啊这里头写闺房秘事乃天下第一乐事……” “怎做?” “怎做?”云岫眨眨眼,“就按这里头说的呗。” “吧唧”一口响,融野亦亲了她一下。 “行了?” 好像是,好像也不是…… 摆正融野的脸,她们四目相视。接下来该行哪步,书上看来的全没个屁用。 没有谁先邀请或勾引的谁,懵懂的唇齿交缠最多算得小姑娘间的嬉游,一种单纯而隐晦的愉娱。 嬉游持续至今,青梅竹马的两人通过这等方式牢牢维系分明超出友情又止步于此的关系。 融野通常靠撒开丫子长跑来遣郁豁情。那日,当云岫的唇探觅到少女花径时,她拥抱到更为美妙的方法。 她唯一难以分心的事,就是委身于这再简单不过的欢愉放纵。 云岫也是知道的。 流水纹样的小袖扎上便于行动的窄幅腰带,尚未元服,融野只高束长发于脑后。 武家女子五岁梳髻,元服后更是盘起长发,或利落或娴雅。松雪和半山皆非武士,未元服孩童束高黄毛,元服后也只披散长发,不束不扎。 为将军作画时融野曾见过半山家的家主,也就是云岫的祖母为将军诊脉。她皓首庞眉,长发根梢同色,恁是找不出一缕黑。自家母亲亦是披发,近年来也生出银白了。 “叔爷。” 送云岫回半山府后,融野独自来到位于小传马町的工房。工房由“小传马松雪”的分家家主管治,族人和外姓门人在此习画,年长的还跟着做装裱篆刻等活。 “少当家来了。” 手持放大镜鉴画的松雪枯山乃已故祖母之异父弟,融野唤他“叔爷”。 “叔爷还是爱开玩笑。” 老人眼角聚笑,请融野去了客室。 “早兰同我说了,这几日让我多照应你。”烟管点上火后枯山说道,“你不小了,哪有应付不来的,要我这老家伙……” “融野年轻岁浅,还要叔爷提点。” 一番厮抬厮敬后融野从袖中取出半山家老爹珍藏的枕绘,“孙侄有一画想请叔爷看看。” “画?” 枯山浊眼大开,登时撂下未得吸上第二口的烟,“我瞧瞧我瞧瞧。” 这叔爷少时纨绔,本业粗疏,执笔无大能,唯鉴画一技声闻遐迩。 掏出放大镜,枯山弓身伏地,对画上男女正行之事无感,光看唐风亭台假山去了。 “你找我是找对了人啊少当家,找你娘,你就没命了。” “我也不信,但那斧劈式山石和螺青入墨确是我松雪画法。”融野说道,“还有水流,孙侄鉴画纵不精,也看得出是仿若白公的《兰亭流觞图》。” 收紧下巴,枯山点头:“不错,是仿的若白。” 得叔爷肯定,融野却不得展眉:“叔爷所见,此乃门人所作还是……” “不急,你且来看落款。” 闻言,融野才想起她全在意了画本身,看了那么久也没留心过边隅落款。 放大镜下赫然是“隐雪”二字。 没能忆起这是谁人雅号,融野看向枯山:“叔爷有何头绪?” “呵呵”笑两声,枯山重拾烟杆,“斧劈石不难,螺青入墨也非松雪独创。这流水么,是有若白七分精神在的。” “叔爷认得这‘隐雪’?” “是谁不要紧,你拿这东西来问我,是对此人有兴趣?” 两掌捏拳,融野直言:“此等艳绘,净折我松雪门风,融野感忿。” “那你且去一见,不亏。” “此人身在何处?” “这个么……”杆头搔了鼻翼,枯山扭捏好半天。 “是在何处?”融野穷问不舍。 “吉原吧,嗯。” 隐雪先生(1) 「玄武帝时有女御一人宠冠六宫,唐国贵妃杨氏者莫可相较。越年,女御产子,龙颜大悦。女御出身卑微,幼子无外戚照拂,帝忧心,随降其为臣籍,赐姓“橘”。 橘殿虽为女子,然好扮公子相,只因帝常言若橘殿为男,必立东宫。如此打扮,帝见之宽慰。 宫中女子咸知橘殿为女,从不疏远,每每欢喜相迎。起初只品茗对弈,后邀橘殿入帐,橘殿亦未拒绝。 橘殿芳华令男女倾倒,其俊美举世无双。」 “唉……” 和纸随踯躅的叹息飘落。 橘殿既是女子,无外戚照拂有何要紧的呢?玄武帝又有何忧心的呢?降为臣籍是小题大做了罢,就当个圣上的掌上明珠岂不美哉? 前半段踯躅不太懂,后半段倒有趣得很,橘殿因是女子,跟宫中女院女官亲近,入闺进帐自有一番风流。 左右不过一段写不成物语的糊话,踯躅再不去想。 裸露襦袢外的肩头擎受不住晨晓寒凉,两脚一勾,她水蛇般潜入被褥捂实昨夜难得休憩的这副躯体。 “呀——” 身旁同床共寝的女人玉肌冰冷,欲靠着她汲取些温暖,未想反冻个激灵。 说是生在隆冬所以本名“真冬”,可连体温都寒若隆冬未免过分了吧。倘非昨晚酒喝多了烧心,必是没法子挨她睡一宿的。 女人随性得很,不盘发,夜眠也不用费心思迭整。乌发软滑,一些掩着她的面,一些于身下如浓墨涴演。 抻手去探她的鼻息,确认还活着,踯躅为多余的担忧忍俊不禁。 靠近一点点再一点点,也不嫌弃她冰凉了。 隐雪先生,身上冰冰凉,一手丹青好枕绘看得人心里痒麻麻。 天未明,依偎女人身后半晌,直到纸门外传来阿莺的声音:“踯躅姐,起床了。” “去,叫她们别进来,谁进来就打断谁的腿。”接过阿莺手中水盆,踯躅掷下狠话。 哪见过此般踯躅姐,阿莺不仅没唬着,还捂嘴笑:“您对别人可没这么过。” “我想和她多待会儿,不行吗?” 话说回来,谁又见过倾城屋的踯躅太夫这么不客气呢,反正长年服侍她的阿莺没见过。 “晓得啦,隐雪先生的饭食我就搁外头。” 小蹄子乖觉,不愧是太夫一手调教出来的,踯躅满意极了。 轻手轻脚地回到被褥边,清醒了,再睡不着了,踯躅勾来辩才天屏风上搭挂的华美羽织,而后坐在那愣望抱弹琵琶的女神辩才天。 辩才天是吉原游廓做女屋生意人的女神,起初没人想得到太夫的寝屋还能有女神像,隐雪先生提了一嘴,真画出来竟是出奇得好。 花花草草不错,艳绘也算符合她们每天干的事。可女神辩才天,没有比她的注视更动人的了,踯躅每见辩才天屏风都觉内心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和纯净。 “你如何,在此……” 哑音入耳,踯躅转首。 她起初先睁开一只眼,隔着发帘漫无目的地看了会,不像在看这踯躅,只是盯视虚空。 踯躅险忘她是近视眼。 “你如何在此?” 听她又问一遍,踯躅当即拧腰支身:“我如何在此,您是问我如何在此吗?” 被褥她扒去大半,二月天凉,真冬缩了肩膀,捂胃盘腿坐起。 “我应教你们都回去了。” 宿醉未醒,揉着太阳穴,她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时要沙哑。 “对,您是遣我们回去了,不假。” 凑到真冬面前,踯躅鼓圆了那双眸倾天下的桃花眼:“可留奴家的也是您。” 狐疑,真冬低头把自己上下扫了一通。 衣衫完整,全无异样,应单睡了一觉,没干其他的。 头一点,真冬语气淡淡:“多有叨扰。” “您可真——” 想想怪生气的,昨晚是富甲天下的那位夫人做东宴请隐雪先生,身为倾城屋的太夫,得夫人吩咐自然要服侍她。 平日总想与她一宿缠绵绸缪,奈何隐雪先生总以“太夫价高,不是这落魄绘师买得起的”为由推叁阻四。即便两人在屋,千拨万挑下她也只冷静作画,断无越界之举。 昨晚是夫人成全了这踯躅的心意。她喝醉了,遣散一众侍女,又独留了太夫。 本以为真能共赴巫山云雨,谁想她变出一摞纸来要看她写的物语故事。橘殿玄武帝,越看越气。 想再跟她亲近些吧,好家伙,睡着了,像个死人! 隐雪先生(2) “您可真是让人没话说……” 挽袖,正要伺候栉沐穿戴,却看她满身东摸西摸。 别不是在找她的贞操吧? “眼镜不在您鼻上架着吗?” “笔。” 注意到踯躅发间一杆与太夫身份不相符的羊毫提斗,真冬颦眉:“怎在你头上?” “呀,您还好意思问呢,不是您自个儿插进去的?” “胡说八道。”轻声啐了一句,真冬抬手就要拔了那歪插的笔簪,全无昨夜醉后的柔情。 好吧,说是柔情,也不过话比平时多几句,没一句是想听的甜蜜。 叁指一夹笔,踯躅藏它入两峰深谷处,“多亏您一夜风流,姐妹们今个可要好好钦羡奴家一番了。” 白花花两座雪峰晃人眼,提斗立在中央如雪莲染墨。 没再近前,真冬兀自嘟囔:“又在胡说。” 瞧那怄气的可人模样。 “您就是这点才可爱得很呢,不逗您了,还您便是,喏。” 笔杆自双峰出鞘,全无肃杀,捏在手里温热得很,香香的。 宵妻们取悦客人是九九八十一般绝活,真冬来此倾城屋作画数月早领教过。 柳枝做的“房杨枝”沾着添了龙脑、丁香、白檀的房州砂用以洁牙净舌,洗脸则用装着米糠与豌豆粉的“红叶袋”。 倾城屋乃吉原女屋中数一数二的店子,能跟踯躅太夫睡一晚的客人,晨起也有与出价相当的伺候。 可也不能够由太夫亲自来呀。 这些原是追随踯躅的少女们干的活,只因听到踯躅和阿莺的话,心想今早个个都怕被踯躅太夫打断腿,没人来侍候了,真冬也就任她摆布去。 “那是何物?”擦干脸,见踯躅又从妆台取出一巴掌大的青花瓷物来,真冬问到她。 “此物唤作‘露华浓’,整个吉原只我这有。”踯躅揭开圆盖,须臾芬芳满屋,沁心润脾。 “我只听说芝神明前的花露屋在卖‘花之露’,‘露华浓’,听名字像上等货。” “先生好眼力。”食指剜出一块涂于真冬额头处,踯躅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真冬接着念到太白的诗:“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正是正是,对极了!” 未纵踯躅来抹,而是用小指挑了抹匀在脸上。 “牛脂、丁香、白芷、片脑……嗯……”嗅闻指尖香味,真冬皱眉:“还有一味是……” “是玫瑰。” “不错——”睁眼,真冬双眸放采,“是玫瑰不错!” 踯躅爱惨了她这罕见的勃勃生气。 饭食在纸门外,趁热,踯躅搬进桌机。鲷鱼片、蒸芋头、甘露甜栗、腌嫩笋、醋昆布还有汤豆腐,就吉原游廓的早饭而言可谓丰盛。 奉上漆筷,踯躅绕至真冬背后盈掬她的发。 妆台中刻着踯躅纹样的象牙梳是纪伊国屋送的,红叶莳绘梳是奈良屋送的,玛瑙梳则是上回跟奈良屋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个乡下女人送的……踯躅择了象牙梳细细理整真冬的乌发。 待会儿送走她还得再睡会,第一顿饭得是巳时了。 “什么动静,好热闹。”耳闻正对仲町大道的纸门那头喧嚷猝起,真冬好奇问道。 “快叁月了,花匠们忙着摆樱花呢,您是头回见吧。” 是听说每年叁到四月都是吉原游廓的“花见”季节,全江户最好看的樱都会运来,霞明玉映一条街,纵贯南北。 花匠们打破了吉原清晨的安宁,隔壁屋的客人也醒了。 本不多在意说甚笑甚,无非客妓一场温存不舍。男屋卖身的男人唤“游夫”,女屋卖身的女人作“宵妻”——一夜爱妻,天亮了,衣穿上,再无瓜葛。 听她们提到一人,甘露甜栗夹起又放下,真冬竖耳去捕捉隔壁两个女人的谈笑。 “是说那个松雪少当家呢,您见过吗?” “哦,我当是谁。” 不多问,双腿拢于真冬身畔,踯躅为她斟满樱花盛开前的最后一盏温茶。 江户幕府五代将军治下的元禄十七年,时初春,寒风料峭,樱苞可爱。 吉原游廓(1)(50珠加更章~) 吉原游廓,简而言之就是得幕府肯首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老吉原在两国桥附近,离江户城不算远,幕府嫌弃到家,于是明历二年就迁去了离得远些的浅草寺一带。 吉原的变迁亦是世事的变迁。 将男人们关进吉原,以低廉的价格向讨不起丈夫的女人卖种——此乃幕府本意。 可国泰民安,百姓日子好过了,吉原的男人也褪去了卖种那层衣,避无可避地成为了女豪商们掷金撒银的“游夫”。 再后来,新吉原建立,是一种不同往日的风貌。 以仲町大道为中心,左边一排为男屋,右边则是女屋。男屋么,都是从老吉原迁来的游夫们的生意,不稀奇。女屋呢,里头当然都是女人。 这也不奇怪,从前与女人成家又同男人厮混的上至贵族武将,下达町人庶民,那世道变了,女人当家,只当男人作种子又同女人欢爱实非罕事。 一进吉原就往女屋跑的,江户就有纪伊国屋笙文、叁井百合、船越歌磨等几位来往全国做大宗买卖的掌柜。 《江户我闻·孽海情天》中记载道:“情投意合的女子二人可结为‘盟姊妹’厮守终生,然半道离姻断缘者亦不在少数。或一方攀红折绿,或一方情淡爱驰,个中缘由与一般男女无二。” 吉原游廓的女屋以倾城为魁,倾城屋又要以太夫踯躅为首。 踯躅太夫生得桃瓣好眼眸,右眼一滴泪痣更添风情万种,是那富甲天下的纪伊国屋捧在手心里的人儿。 “真不用再开点儿?” 橘底青竹刺绣的振袖裹着一尊女人们为之疯狂的娉婷,发间也只插玳瑁簪两支并块莳绘樱纹梳,倾城屋的踯躅太夫未像走“花魁道中”时穿得招摇。 “不必。”手中毛笔停也未停,真冬应道,“露得太多反不为美。” 踯躅抿嘴一笑:“还是先生懂得多。” 倚靠胁息,踯躅放松腰背,络续于樱色薛涛纸上写下给这位小姐那位夫人的思念。她身后是年纪不过总角的两个女孩儿,皆端正身姿,缄口不语。 她们是认踯躅作姐的“秃”,近旁伺候。踯躅则负责她们吃穿用度的开销,同时也传授琴棋书画及日后用得上的取悦女人的技巧。 来此数月,真冬得以知晓诸多吉原才通用的黑话和习惯。 昨年初冬,她受做女屋生意的倾城屋所托为新置换的一批障壁屏风作画。 屋名各异,画也有不同,桃溪间画《桃花流水图》,清菊间画《冲天香气图》,富士间有《富士山雪图》,太夫踯躅的屋子即有《辩天琵琶图》。 “韶华转瞬逝去,劳烦隐雪先生为这踯躅留下点来过的痕迹。” 那之外,画像册踯躅也一并委托给靠“隐雪”这一绘师雅号名噪江户花柳界的真冬。 沐浴后、点妆时、午睡又或读书习琴的样子,通常按踯躅心意来画,真冬也偶有“这比较好”“那也不错”之类的提议,踯躅会听也会照着做。 一来二去真冬于倾城屋住下了,吃喝不必掏半文钱。 “妈妈来了。” 纸门响动,门外行礼的是倾城屋的忘八,阿久里。所谓“忘八”,即是忘却“仁义礼智孝忠贞信”此八德的生意人,除老鸨也不会有别人了。 “我来看看先生有何需要的。” 说着阿久里进得屋来,坐在稍远些的地方瞅了真冬的画,“隐雪先生。” “无事,您忙您的。” “开门还有会子,不急。” 阿久里闲得没事做,风月场摸爬长大的踯躅有着与生俱来的伶俐,遂合了书本与她聊话:“妈妈,罗生门那的雏儿找着没呀?” “没呢,从前跑出去的没一个找得回来。”正愁这事没地说去,阿久里一敲膝盖,顺便敲开话匣子。 沾了叁绿的笔尖为振袖添上最后几枝细竹,真冬扬起头来。不待她问,阿久里又开口:“先生可有听说?罗生门河岸那的叁濑屋昨晚跑了个雏儿。” “是跟女人跑了?”真冬问到阿久里。 “对!他家忘八不敢声张,可全吉原的都晓得了。” 踯躅问:“女人又是哪家的呢?” “听说是油屋家的叁姑娘,在那豁撒了许多。” “这就奇怪了,雏儿也不多贵,油屋家女儿赎他身的钱不会没有吧。” 戳中要点,阿久里一拍掌心:“不是没钱赎身,是她家老娘同意,老子死活不同意。” “哦?看来那老娘老爹是各有打算的。”挑眉,踯躅玩味说道,接着又朝不大作声的真冬飞送眼波:“先生可听说过妻女共用一夫?” “现在听说了。” 画成,小狼毫丢进墨洗,浓紫中泛开的玉色为混沌吞噬。 “她家老娘也去耍过,中意得很,加上丈夫年过四十不顶用了……” 阿久里没多说,可在场的就是踯躅身后小姑娘也都明白了。 “不过同意与否不还是当家女人一句话,她爹几分重量呢。”踯躅道。 “要这简单也就没事了,就是那姑娘也不乐意她娘扒灰,怄气呢,就带雏儿私奔去了。” 揉了肩膀,真冬昂望天花板舒缓酸疼:“你们吉原热闹事没一天断过。” 相觑,踯躅与阿久里齐声笑道:“先生说得是。” 吉原游廓(2) “花见”是吉原春天一等一的盛事。吉原不种樱花,仲町大道不久后遮天蔽日的樱皆是从江户各地搜罗来的。 灯火映夜樱,想必极美。两手偎袖,立于倾城屋门口,真冬看了好一会含苞待放的樱。 “听说是油屋家的女儿!” “是么是么,就那人呀,我见过!” 酉时过半,吉原开门,陆陆续续有女人穿过五十间道自大门进来,男屋女屋,各有选择。 吉原乃全江户时髦允集之地,发型服饰自不必说,真冬总能在叁两路人的口中不经意听来达官贵人或城下町百姓们的一手新闻——就比方说那位松雪少当家吧。 真冬确没想到还能在这烟花地闻得那位的消息。说她二八佳人,得将军赏识,又说生得那等俊俏,将军好色,男女咸可,对她是百般宠爱,赐下宝物锦缎无数,谁知里头有没有点腌臜。 这次说的是罗生门河岸那叁濑屋雏儿跟油屋家女儿私奔的事。 再一听,又说“一男一女赤条条地打捞上来”…… 看来是投河殉情了。 出了大门,走过五十间道,与玄德稻荷、回头柳擦肩,真冬离开吉原。 肚子饿了,日本堤的天妇罗店买下叁串现裹面衣下油炸的大虾,又被一旁关东煮的香味勾了魂,鬼使神差要了一串萝卜跟鱼饼。一路吃,她向着吾妻桥的书肆行去。 吉原的脂粉味太重,男的女的全是尽奢尽靓的打扮,待久了香到臭的味道都能糊住鼻端,是得出来透透气。 “《西游记》,刚到的,全江户没有比这装帧更洒落的。” 獭祭堂掌柜名“义山”,最喜李氏商隐,你看他店中匾额上书的四个大字“碧海青天”便知这是甚么痴相公。 “我已看过叁遍。” “当真?” 书册“噼里啪啦”一通翻,油墨臭都还是新的。挨近真冬,獭祭屋以手掩封,只忽一下闪出书名:“这您也看过?” 好么,《西游妓》。 “那委实不曾。”推了眼镜,真冬答道。 獭祭堂长得像五行山下压过八百年的,尖嘴猴腮,黝黑精瘦,真冬回回见他回回这么想。 《西游妓》她没甚兴趣,新到的书本本览过,真冬最后要了活字印刷的浮世草子《无根大根》。 “你这想刊行,什么条件?” 借贷薄上添了“隐雪先生”和书名,獭祭堂龇开黄牙:“您写了,拿来我瞧瞧,条件没有,就看合不合眼缘。” 这张丑脸说他是猴子,大圣恐心有不快。 摇摇头,真冬走出獭祭堂,离了这碧海青天。 吃饱喝足,汤屋泡个热水澡,你招呼来我呵去,不着片缕的女人们嗷嘈喧闹。 手巾顶头上,眯眼,看不清谁跟谁,一团白肉模糊。 携书回到宅舍鲜净的长屋,掌灯,真冬套上眼镜,开始续写未尽的物语。 有纪伊国屋捧场,前来求画的络绎不绝,托此,生活并不清苦。 得空她试着搦管作文。目前只堪堪开了个头,讲了个大概,且没能从踯躅那般会巧言令色讨人欢心的太夫处赚两句恭维。 橘殿合该是个美人,可光是美人又显形象单薄。美则美矣,有多美,又属何般美? 松雪真冬,画号“隐雪”,笔名“南城青衣”、“江户泣泣生”、“乌有子”、“冯梦凤”…… 日后有“春宫界伦勃朗”、“琳派二刀流”、“江户首席物语师”之誉的她,此时还在为橘殿与宫廷女人们的爱恨紧锁眉头。 两个松雪(1) 去,还是不去。 融野一边如此踟蹰一边从小传马町往浅草走。 吉原游廓不是她能明目张胆前去游耍的地方,不过松雪融野是找人,并非寻欢作乐,谨慎些没甚要紧。重要的是去干嘛呢,找到那个“隐雪”骂她一顿?不行就拳打脚踢?再不行就揪着头发拖回宗家受处分? 哪件都是她干不出来的,可胸口憋着一口咽不下的恶气也足够支撑她趋步前赶。 随便进家乌冬店用过午饭,顺便又问了店家吉原怎么走。 那店家一看这等张致的女子,不免好奇,问东问西融野就是不答,这更引得店中伙计来看,拉拉扯扯临出店还听见一句“好个女公子,既去那风月地,又来装哪门子清白!” 融野自觉惭愧,不好多还她们一句。 按店家说的,她于柳桥的船宿付了一百五十文搭上猪牙舟,小舟北上隅田川,最终停在本龙院的本堂附近。 下船即见路边停了数架轿笼,店家说从这也可走去,融野遂无视那声声“女公子,来乘轿子去极乐呀!” 买了编笠戴上,整衣,融野稳住腰间胁差,继续奔赴至她未知的极乐。 行过衣纹坂,再过五十间道,吉原游廓不难找。 吉原虽说做夜场生意,午后却已有客人到来。店家说大名藩邸当差的武女子因为门禁,夜里进出府宅不便,常常寻了下午人少的时候光临。 头戴编笠的,裹巾遮面的,不愿暴露长相的远不止融野一人。 倾城屋。 扶了编笠,不等她歇喘几口,一声“女公子入内耍呀”没听全,她被掣入极乐。 是地狱还是极乐,至少眼下很难说。 “打扰了。” 纸门外少女的声音响起,纪伊国屋问道:“何事?” “楼下有客要找隐雪先生。”指尖拢合点地,少女恭敬回答。 “可知是何人?” “她并未递上名帖。” “这年头还有不带名帖出门的,稀奇。”看向真冬,纪伊国屋道:“今日先到这里吧,先生也疲了。” 停下手中画笔,真冬欠身感谢。 笔墨规整,她收拾得徐慢。见她毫无下楼会客的打算,踯躅问:“先生不去见见?” “是啊。”端起踯躅倒的酒,纪伊国屋也笑了,“先生无需顾及这纪伊国屋,做生意么,千客万来,千客万来。” 大金主都不介意,靠丹青吃饭的绘师哪来拒绝的理由。 “带她去桃溪间吧。” “劳您跑一趟,隐雪——” 纸门甫一拉开,真冬操着生意人的口吻对来客致歉。这一年她在与町人的交涉买卖中背熟了这那的场面辞。 而这一日的午后,当她步入桃溪间,话没能说流畅。 主座上,松雪融野两膝着席,挺背直腰,作为客人属斯文客气之辈。 然而越是这类作态越有来者不善之嫌,毕竟斯文人不会来找这松雪真冬作画。 好大的面子。 “隐雪实在过意不去。” 面对融野,真冬以同一跪姿坐下。 这位宗家长女的背后是前几日新画成的《桃花流水图》,听阿莺说那客人饶有兴致地问了是谁画的。 松雪融野,松雪真冬。 同出一门的两人还是头一回以这样的身份正式见面。 “先生言重了。”融野回道,嘴角挂起笑。 叔爷不肯多说,只推来吉原一见。 此女鼻架眼镜,与自己束发雷同,凛眸淡眉,形容俊逸,说不出味的洒落随性中透着她刻意糅进去的清漠。年岁约长上一二,还甚是年轻。 “打扰了。” 无人动弹,屋中两人都像没听到桃溪间外的声响。 纸门先开一线,仍不闻动静后又多开半扇。走进,踯躅来到融野身边放下茶具,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请用茶。” 该说是个木头般认真古板的人吗?踯躅疑惑。居然看都不看太夫一眼,两眼的光亮全聚在隐雪先生那了。 是真心求画来的? 隐雪先生也一个形景,她们在看对方还是看何物,踯躅参悟不透。 “有事请吩咐。” “多谢。” 冷不丁一句话,愈加怪奇了这个人。 好奇的好奇完了,该看的也看了,踯躅太夫得折回去侍候那位动辄百十金豪掷的富商了。 起身,轻描淡写的一瞥,踯躅于这位客人的脖颈及锁骨处瞥到了使人想好好揣摩其来源的数枚印记。 两个松雪(2) 看踯躅捂笑离去,真冬却不知面前年纪还不能称之为女人的女人有何特别的地方,话没说上两句就先引得踯躅太夫发笑了。 “敢问小姐怎样称呼?”四下安静,真冬率先打破沉默。 “促狭。” “哦,那促狭小姐是想要哪样枕绘?” 回视她,融野道:“您会画哪样?” 来买画的差不多都一个说辞。 点首,真冬解开身旁包袱,取出一摞画纸张张铺开在两人间的蔺席上。 “请看。” “多有麻烦。” 移膝上前,融野拿起左手边的画。 是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男人硕大的阳物埋没进女阴有一半深,他高举女人富有肉感的双腿呈抽插态。女人则一手持烟杆吞云吐雾,一手拿着和纸浏览其上文字,泰然里还掺了慵困,仿佛那进出她肉穴的庞然大物不过豆芽尔,没趣得很。 “咳——”融野以手作拳,掩口遮笑。 看画前也知定是淫绘,真看到了吧,先为其中诙谐逗乐,淫不淫的成其次了。 “敢问价钱。” “二百文。” 不贵,值这个价。 手指右边一张,融野问:“这张几钱?” “四百文。” “着衣何故比不着贵?” “趣味所在。” 好奇心驱使下融野拿起四百文一张的枕绘。 这次图上是两个男人。剃着武士月代头的男人在下仰躺,留着若众发的美少年蹲坐其胯间扭动腰肢,涎水流淌,神态忘我销魂。腰带脱落,衣裳只松松垮垮地挂在他们身上,别说是夸张如二百文一张的男人阳物,就是根毛也没得。 趣味所在,融野不解那是何种趣味。 是不是问下比较好。这么想着,融野搁下四百文的画。 “着实妙趣横生。” 融野把头点得像个行家。 “小姐谬赞。” 画着实多,有男有女,有翁有妪,角落里融野还看见长须章鱼于狂风暴雨中与女人交合。 来回梭巡两遍,视线最后落在隐雪先生膝边一幅装裱考究的画上,融野探身过去端详那画。 衣襟扯动,白雪映红梅,真冬看得清楚。 原是在笑这个。 松雪融野生得一双柔似春水碧波的眼,望进去,澄澈无匹。 她有她的傲慢,因而那眼又多了几许坚毅。 不可多看,会陷进去。 那么昨晚她是在谁的身上身下沐浴欢悦,那双眼睛又会呈现出怎般媚态呢。 “此画加装裱,一两。” “一两?” “是。” “有何玄妙?”融野脱口问道。 两个女人的欢爱美则美矣,笔触也够精致,可卖到一两着实是融野意想外的高价。 一两能在博多港买到崇祯年间上好的端砚了。 “恕隐雪斗胆。” 两手置于膝上,真冬说道:“小姐初来乍到,似乎不谙枕绘。” 被她轻易拆穿,融野未显恼意,同她一样正坐后方道:“是不懂。” “那因何要找在下呢?” “闻隐雪先生巧手丹青,因此特来一求墨宝,不为别的。” “既然在下能画的小姐都——” “先生可曾听闻松雪派?” 出乎意料的问题。 真冬笑答:“这没听说过倒枉为绘师了。” 两人对坐只离一拳之距,再近些都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先生可能画松雪派赝作?价钱您随意。” “敢问小姐要松雪派何人何画?” “松雪早兰,《竹林七贤图》。” “可画。” “松雪融野,《四季花鸟图》。” “亦可画。” “松雪若白,《兰亭流觞图》。” 一句接一句,不予对方喘息的间隙。 她的来意与猜测无二,只不料会寻趁至此。 按下甩袖走人的冲动,真冬尽量以平和的口气回应挑衅:“在下未见过小姐所说松雪若白的画,难当大任,还望另请高明。” “那也不好勉强。”融野亦回应得大方得体。 撤开一幅画的距离,融野又道:“此画之玄妙,愿闻其详。” 刚才的剑拔弩张就像一个梦,谁也不去追究真假,两人只压要说未说的话暂且在心底。 “请唤踯躅太夫来,一两金画。”真冬对外吩咐。 “是!”桃溪间外的少女应得响脆。 收起摊开的画纸,真冬试着与她聊话:“小姐来时可见着栏中男女。” 回忆各屋一楼栅栏里如货物陈列的俊男美女,融野答:“见到了。” “可有中意的?” “不曾在意。” 缄默少焉,面对松雪融野,真冬只保留了笑的余韵。 “倾城屋太夫踯躅,见过小姐。” “奴家朝颜,见过小姐。” “奴家皋月,见过小姐。” 名唤“踯躅”的美丽女子是倾城屋的太夫。她身覆搔取,腰带前系,玄黑作底的面上是大手笔的朱色所绘出的火焰纹样,灼烁若天神降临。 另两名女子姿色不比太夫也绝非俗物,朝颜杏眸含露,水灵明快。皋月更是人如其名的娴静。 叁女并臻桃溪间,融野没能反应过来这是要干甚么。 见她茫然类处子,真冬咽笑说道:“若小姐好男色,还请移步对岸大丸屋。” 哦,这下融野明白了,全明白了。 “一定要选吗?”她认真问到真冬。 “此便是一两金画的玄妙。”真冬也认真回答她。 倚坐融野身侧,朝颜为她倒茶的同时一并倒来一两金画的至玄至妙:“您于屋中享乐,由隐雪先生在旁为您作画。” “您不满意,先生不收一文钱。”这次开口的是皋月。 这也行? 融野想问不好问,只憋惊讶下喉头,恐她们耻笑。 从没想过来游廓玩耍,更别提同她们共度一宿。这下还要人在一旁观摩作画,这可怎么得了。 这可怎么得了! “今日仅来拜访先生,一两金您先收下,在下改日再来求画。” 说着,融野用腰间折扇将一枚金小判推向真冬膝边。 “那么,”以指抵住,真冬道:“您的钱隐雪不能收,待您想好了只管来寻这隐雪就是。” 纸扇指尖互较了几下劲,谁也不让谁。 最后又能如何,有买才有卖,融野没道理先付这一两金。 “告辞。” 袖钱,融野离开桃溪间。 那脸红得俊里带俏,果真是闲人口中受好色将军百般疼爱的松雪少当家。 “她是何人?”遗漏下的画纸迭好交与真冬,踯躅问道。 “不认得。” 与君睽离久(1) “您看起来心情很好。” “嗯。” “是因为那人吗?” 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松雪融野,反正现在心胸大畅,未至晚上都想小酌一杯了。 酒碟滞手良久,真冬好似还在回味午后与松雪融野的觌面。 松雪若白的私生女,她不记得。 可一生下来即被母亲遗弃大德寺的私生女还记得她。 是那年松雪宗家到大德寺修补《圣众来迎屏风图》吧,她随她母亲入寺,身姿挺秀的宗家长女,丰采甚都…… 中断追忆,再一想白日她脖颈吻痕,两重面影相映,竟不知该怎去臆度她了。 “您果然认识她的吧,心眼可真坏透了。”遣走下女,踯躅独自伺候这个没为她花过钱反而还赚走不少的女人。 “我吗?” 仰头,真冬饮尽清酒。凉酒下肚,不晓可能冲淡少许畅意外的凄哀。 “您掇弄得还不够吗?那位客人脸红得都快熟透了。” “你未见过这般客人么。” “初来吉原的谁不是那副面孔呢,除了您。” “她们是来玩乐的,自然难以把持。” “我看您是把持得太过了。” 笑嗔着,踯躅斟上最后一碟酒,“我说啊,您也并非不通欢好之事的人呀。” 酒音清亮,真冬目不回睛地看着踯躅若樱瓣粉红的指甲,好像没听到她说的。 是该说些吧。 松雪真冬不是木头,不如说比谁都要早地通晓床笫之事,又怎能听不出风月场长大女子的言下之意。 托此天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寡欲鲜情的皮囊强撑数月。再有段日子倾城屋的活就结束了,再有段日子。 “抱歉。”当桃溪间外传来杂沓人声,真冬方说道。 放下酒壶,踯躅后退,“您是在跟我道歉么……?” “嗯。”是否出于某种心虚,真冬没敢看她。 “您何必道歉。” 何必道歉? 再无更多解释了,真冬一径沉默。 “先生为何不敢看踯躅?” 夺了她手里酒碟送酒入喉,扬手扶簪,曳了火焰纹样的玄底搔取,踯躅走出桃溪间。 “该去见世了,先生也早些歇息吧。” “隐雪先生。” 下楼时正遇上阿莺,只见她递来一柄黑黢黢的短刀。 “是午后那位女公子落下的。” 短刀未缀松雪家纹,卷柄和麒麟纹的金镡也非丹青世家的女公子会佩带的。 “保管好,不要弄丢了。” 撩帘步出倾城屋,真冬又道:“她还会再来的。”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无数女人涌入吉原。 男屋热闹,女屋更是浸润于酒色财气中。夜再深些,经情欲一催,多少旖旎文笔不能尽。 受过调教的男人晓畅哄赚女人钱财的方法。而女屋的呢,客妓同为女人,拿捏几分恰到好处的醋妒,把握几分令人怜惜的娇蛮,真真假假滚下两滴清泪,剪发共山盟,剁指彰海誓。 一天天,真冬实在听到太多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于是真冬晓得了,喜欢女人的女人,常常用此般戏码感动天感动地感动她自己。 都怪那近松一出《曾根崎鸳鸯情死》轰动江户,领得殉情物语风靡走俏,《上邪》《露水浮生》《人命草芥情千金》这类不是跳海就是刎颈结局的书本本脱销。据真冬所知的獭祭堂热销景况,殉情故事好卖得仅次于两个女人爱恨纠缠小半一辈子多年后各自领着孩儿鞠躬互道一句“您过得还好吗?”…… 篱栏中,左边的游夫和右边宵妻们盛装打扮,各就其位,对来往客人频送秋波,此为“见世”。 客人们透过篱栏往里望,评头论足,谁人不是在看一件货物。 隔着朱漆篱栏,真冬对上踯躅的眼。 她们同时看到对方又同时滑开,篱中篱外,两个世界,两般天地。 应该没有人会拒绝和她睡吧。多少人重金求一夜缠绵,于她皆是过眼云烟。 不是不领会她的情意,面对太夫盛情也不是不动心。 财囊寡过皮囊不提,真冬每见她月貌花庞,稍生摇摆便觉窒息。 堆成山的白骨间,曼珠沙华绽放妖艳,女人戴着般若鬼的面具和着尺八与能鼓手舞足蹈。 樱花似雪,落在白骨和女人的肩头。 极致的美勾起极致的恐惧,真冬莫敢上前。女人即极乐,极乐即地狱。 面感微凉,伸手一摸,是夜樱。 离了吉原,行走灯火阑珊处,真冬蓦然想到那个人。 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与君睽离久,眼眸还如旧时柔,杜公不解愁」——《江户我闻·岁时歌》 与君睽离久(2)(有肉) “不许告诉任何人。” 刚出吉原就同前来接应的千枝碰面,倾城屋发生的事尚恼得她面上作烧,这又好巧不巧。 “我没玩。” 下了死命令还不够,轿笼里,也不管千枝听不听得见,融野小声嘟囔。 “是,您没玩。” 融野快哭了。 出来太久,千枝大概去了工房找人,叔爷又告诉她少当家在吉原。 没玩就是没玩,多说无益。挺胸,融野拉开衣衫驱赶热意。 这热意是臊得么,心脏“扑通扑通”跳,她犹未从午后幻梦中清醒。 隐雪是谁?族人还是门人?从没见过?她因何自甘堕落流连风月场?叔爷又从哪得知?问题一个没撕掳清,打道回府时还又多了几个。 今天一天岂非自找的不痛快? 罢了罢了。 木挽町有松雪宗家府邸,有江户叁大剧座之一的山村座,还有鳞次栉比的大名府宅与幕府的银币铸造所,也就是后世成为东京最繁华地段的银座。 轿笼打山村座过,就听女人撕心裂肺地喊着“生岛!杀了我!杀了我!” 接着又有戏迷喊:“真想要你爹娘看看他家女儿有多美!” 原是风靡江户的男形名伶,生岛心吾主场的剧开演了。 男人演女人,女人扮男人,乾旦坤生乃此岛国经久不衰之美。 沐浴更衣,一天没登城也没作画,却累得脱力。 解衣时才发现云岫那抢的枕绘不见了,莫不是丢在了倾城屋?云岫问起该如何解释? 个子小小,脾气大大,发起火来又要折腾一宿。 弄丢的不只是画,丢叁落四的老毛病,这次还在倾城屋落了随身携带的胁差。 进屋前交她们保管,说是规矩,也就应了。 而后忘得干干净净。 不怕她们做手脚,可将军赐下的刀怎说落就落…… 憋堵得慌,再没心思用晚饭。 “不吃了,洗澡。” “是,这就烧水。”千枝应道。 走出几步,握拳跌足,融野恨得牙痒痒。 不是刚洗过么! 作为宗家长女没能就地正法那离经叛道的隐雪,她深感自我砥砺不足,年轻气盛。回府又狼狈至此,丑态尽为千枝瞧去。 难吐一字,融野定在原地。 “少当家。” 来到她身前并膝跪坐,千枝仰首:“您画些竹吧。” 温温然的笑,融野见之释眉。 “我来研墨,少当家。” 看穿这松雪融野心事重重,难得一次,备好墨洗清水后千枝并未离屋。 “麻烦千枝姐了。” 千枝研墨精细,她视微小功夫也作修行。 墨气散开,千枝以袖拭汗。 融野对她是有依赖的,平时尽量不多麻烦,偶尔也喜欢看她于烛光下观音般柔和的面庞。 光这样遂足以消解些许烦恼。 “有劳。” 浓墨研毕,千枝也不去打扰,只在一旁侧首观融野作画。 幽幽体香俘获了融野的鼻尖,是她所深深眷恋的儿时的味道。 镇定心神,她于纸上发下首节墨竹。 正所谓“兰半世,竹白头”,画竹是绘师到死的功课。 新篁滴翠又或潇湘雨竹都各有其味道。融野常画竹,高兴起来画两张,郁闷时也随手甩上几笔竹叶。 “七分赭石加叁分胭脂,千枝姐。” “是。” 松雪促狭擅运羊毫绘竹,中年后所绘断竹堪称世无其匹,独步古今。 然而日后的松雪促狭也罢,十八岁的松雪融野也好,说到底,她并无可能靠画竹为生,甚至画竹画兰有多绝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松雪宗家的画能否入天子的眼,能否用最名贵的纸墨箔泥泼出天子想要的气派。 扎堆成族的御用绘师,朝鲜没有,唐国也无。松雪能走到今天,靠的不光是画技,更重要的是审时度势的眼力和趋炎附势的脸皮。 代代家主在与各路对手较量画艺中小心选择那个“天下人”,二百余年的松雪才得以屹立于画坛之巅,为天下绘师之长。 松雪一族的荣耀必须有人延续下去,此乃无可逃避的宿命。 要会得这些,融野花了比其他人都要长的时间,绘笔亦饱掭更多血泪。 净手,见千枝举画端视,融野问她看出什么。 “少当家今日心乱。” “嗯,乱得人都疲了。”融野笑着点头。 “刻下好些了吗?” “好多了。” 低首,千枝笑得温婉。 整理好床褥,她请安告退。 “千枝姐。” “是,您还有何吩咐。” 面对这规规矩矩的礼节,融野无法说出想说的话,最后只问她:“母亲大人没说何时回府吗?” “未曾说过。” “好……” 行礼后千枝合上纸门,静谧的夜,此等响动也尤为清晰。 耳闻千枝远去,融野合上双眼。 不想她走,留下来说些话也好。 可她们很久没有同被就寝了,再说出口是怪难为情的。 决定忘掉千枝的体香,融野促己入眠,明日还得去徂徕老师那。 一闭眼,脑海瞬刻被白日里的那些占据,男男女女纷至沓来,是在诉说,又仅仅是在邀请她共赴极乐。 粗暴的香艳,直剌剌的刺激。看的时候还沉得住气,回想起来臊人又燥人得紧。 还有那隐雪,那是甚么眼神,口气得多大。松雪融野的画能仿,松雪早兰的也能,管她门人族人,在松雪家学的净是些狗屁倒灶的本领了么。 她不愿去想隐雪了,可隐雪的艳绘又接踵而来,争奈不能,堵遏不得。隐雪那人还是隐雪的画,最后她宁愿去想铺展眼前的淫秽。 男人那东西丑陋,她不感兴趣。自小同云岫一处玩,抠抠摸摸两人只把当游戏。 长大些,她们于床榻热汗淋漓,做个伴。她们做了那多歹事,从不以为这事有多歹。 都开心,都快活…… 口枯心痒,融野的手过于自觉地向腿间摸索去。 俟悦待乐的耻丘已然漉漉。 明明昨夜今晨都叫云岫捣鼓个透,还是敏感不减,那么盼望有谁能一解淫渴。 不是欲求不满的人,平素也没功夫思春想秽。而淫露分明打湿了繁密的草叶,今晚没有云岫来采撷。 云岫是温柔的,纵一开始显得迫不及待,那也不失为一种可爱。她会在耳边问“可以吗?”“会不会不舒服?”,贴心至极。 融野见过最纯粹的笑是在云岫脸上,当她攀上巅峰时云岫的笑。 女阴柔软,融野曾抚摸过云岫的,吻舔过她微咸的水泽。 抚弄自个儿的又有别于那,属于自身的肉体,对它再熟谙不过又时而感到害怕。 每次触碰,融野总会因害怕带来的颤栗而异常兴奋。耻蜜黏滑,更加重了奇妙的隔靴搔痒之感。 隐雪的一两金画画的是两个女人。于下的女人腿开得大方,纳天容地,是做惯了这事的。于上的女人一手捂面抱羞一手似敢非敢地去碰她亦拥有的秘渊。 是第一次才会那般害羞吧,可第一次做这事的人真的会花钱请绘师在一旁作画吗?还是说正因有人在旁,做惯的也都羞过平常? 身心共耽淫海,指腹触及小核的挺立,那里宛如埋了禁忌的种子,几欲破体绽出淫欲浇灌长大的魔花。 融野害怕极了也兴奋极了,脚趾勾曲,挺送髋胯的同时她加快指尖摁揉的力度与速度。 她目睹魔花朵朵盛开的爱欲之狱,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意识朦胧中闪过一双眼,凛冽却勾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