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别对我这么上头》 第1页 《求求你别对我这么上头!》作者:三三娘【完结】 文案: 年上差10岁,日更6000,追妻火葬场已开始 圈内人都知道,骆明翰渣得道貌岸然, 明明只谈半年,却会营造出深情款款的模样, 而对方一旦真的爱上他,他就会立刻弃之如敝履。 骆明翰第一次在宴会外见到缪存时,就被他勾了魂, 对方清冷漂亮,看着脆弱又乖。 他千方百计对他好,为他介绍画商,为他策展,为他收拾极品亲戚。 在这种攻势下,没人能不沦陷。 圈内人冷眼旁观,都知道过不了半年,就又会多一个发疯吃醋毫无尊严的舔狗贱受—— 但他们没想到,这个发了疯的舔狗竟然会是骆明翰。 “你不是喜欢我穿这件衣服吗,为什么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他领带松垮嗓音艰涩,犹如一条丧家之犬。 “别傻了,”缪存淡淡掀起眼眸,微微冷笑,”这件衣服是骆远鹤喜欢穿的,你穿起来,比不上他万分之一。” 骆远鹤,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 缪存十七岁破格录取到顶级美院,是炙手可热的艺术天才, 老天爷偏心他,就连长相也给他最好的。 他对自己的导师爱而不得,阴错阳差认识了他的双胞胎哥哥骆明翰。 找个替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被他当作替身的男人,却红着眼用领带捆住他手腕,温热指腹将他唇瓣捻出一抹艳色绯红, 用疯到极致的冷静一字一句说:不是喜欢把我当替身吗?可以,那就当一辈子。 缪存:他疯了。 在线等,渣攻玩着玩着当了真对我强取豪夺怎么办? 这修罗场我受不了了! 替身竟是我自己·真香疯批攻 x 天然钓系白切黑绿茶受 排雷: 1.攻有情史,要求处男攻的慎入 2.攻又渣又舔狗又疯批,自割腿肉放飞自我只有狗血 3.交互偏受视角,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缪存,骆明翰 ┃ 配角:骆远鹤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把渣攻哥哥当替身后我翻车了 立意:历经逆境仍不放弃,百折不挠终能战胜命运的捉弄,迎来属于自己的广阔人生 第1章 骆明翰没在酒会待多大会儿就出来了,闷得慌,还烦。这是他双胞胎弟弟的庆功宴和送别宴,他年纪轻轻还没死呢,作品就在苏富比拍出了天价,又要去法国进行为期一年的客座游学,可谓是春风得意风头无俩。 两兄弟身量相当,又是从娘胎里就刻在一个模子里的,骆明翰受够了被人逮着说“恭喜恭喜”,居高临下冷淡烦躁的眼神常常把举杯恭贺r的对方吓得噎住。 他推开厚重的宴会厅大门,手腕一翻塞了根烟在嘴里,叼着还没点燃,耳边听到一声“骆哥哥”。 稀奇了,在这儿也能遇到旧情人。 骆明翰回过头去,眉眼压着不耐烦,却在下一秒怔愣住,含着烟的嘴都松了。 穿白T的少年背着画筒,长身玉立,一片干净。 对方显然被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刚刚那种清朗好听又带着怯的语气连同表情都不见了,他一秒钟就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骆明翰从嘴角取下烟,流露出玩世不恭的意味,“你认识我?” 对方不说话。 骆明翰换了个方式,仍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过分好看的脸:“我认识你?” 纵然是似笑非笑的,但他的眼神也带有压迫性,让人感觉到危险。 缪存却无动于衷,只觉得同样的脸,眼前之人却让他亲近不起来,反而看着有些烦躁。过了两秒,缪存终于开口,没什么语气:“认错人了。” 骆明翰一下子觉得倒胃口:“你找骆远鹤?” 缪存攥紧了从胸前勒过的画筒带子:“不认识。” 骆明翰打量他。看着就是个学画的,别是骆远鹤的学生。但他学生里没这么小的,瞅着也就高二高三。他勾了勾唇:“那你叫谁骆哥哥?” 糊弄不下去了,缪存说:“刚才有个人让我找你,说他有话跟你说,让我叫你骆哥哥。” “谁?” 缪存胡乱指了个方向:“一米七几的个子,男生,戴耳钉。” 骆明翰欠了一屁股风流债,很怀疑是哪个人找他要复合,心里琢磨哪个旧情人是戴耳钉的,走了两步下意识回头看,却发现对方早跑了。 等下回再见到时,是在大学城的巷子口。 骆远鹤是拍拍屁股去法国当他的高知去了,落一堆有的没的在学校宿舍,非让骆明翰亲自来取。他这弟弟看着温润儒雅,实际上丢三落四,拥有所有天才的通病,骆明翰好好一路虎,被他的破烂堆了一后座。 投胎给投了一样的脸,怎么没给一样的天赋? 骆明翰扶着方向盘,百无聊赖地冷哼了一声。他白手起家打拼,累死累活把公司做到了现如今国贸办公的规模,在别人眼里也比不上骆远鹤的一幅画。 车子转过巷口,看到几个男生欺负人。书撒了一地,旁边就是小吃街,窨井盖附近常年积着脏水,书都给浸黑了。穿T恤的男生蹲在地上默默捡书,捡一本,对方从他怀里抽走又丢掉,一边推搡他,一边不知道在笑些什么东西。 第2页 美院的对面就是职校,围观的多,帮忙的少。 骆明翰没这兴趣见义勇为,路虎轮胎滑过,刷一声,又给倒回来了。 是他? 上次酒店宴会厅外那个小骗子。 说什么有人找,等摸过去时却是一家人在切蛋糕。彼此大眼瞪小眼半天,骆明翰甩下一句“寿比南山”,殊不知人家他妈的是在庆祝二婚。 小骗子被欺负得够呛,脏了的书被他抱在怀里,白T恤变黑,他一声不吭。几个黄毛还在围着他嬉笑嚷嚷,骆明翰降下车窗,几声“同性恋”、“脏gay”、“插屁股的”传入耳朵。 这年头同性恋还受歧视呢?骆明翰搭窗支腮,嘴里咬烟看戏。 · 十二本书都捡完了,缪存一言不发地起身,小腿刚直起便被人冷不丁从后猛推了一把,整个人瞬时又扑跪了下去。 他抱着书,只是右手本能地在地上撑了一下。再抬起时,火辣辣地疼,掌心在泡着黑水的水泥路上擦出两道血痕。 看不下去了,车门咔哒一声开锁,骆明翰扔下烟下车—— 然而老天没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 缪存默默站起身,垂着头一时没有动作。小混混还在叫嚣,就在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疼哭了吓蒙了的时候,他转身的瞬间抡着两本硬壳大书猛地就是一扇——砰!人群一阵惊呼,职高的小黄毛嗷地横跌了两步—— “你他妈找死啊!” “你他妈才找死。”缪存骂着的同时当胸又是一脚,混混捂着胃退了两步,脸还没抬起来就又被书快准狠砰啪铿抡了三下——好家伙那都是几百页的硬壳书,跟他妈凶器似的,小黄毛给抡得下巴一甩,脖子差点断了。 骆明翰搭着车门,惨不忍睹地“嘶”一声,烟都快掉了。好惨……他是说黄毛。 或许是缪存的气势太吓人,其他同伙一时间竟然都没敢轻举妄动,甚至咽了咽口水。现场静得吓人,缪存没搭理这些杂碎,一把薅着黄毛的乱发冷冰冰地问:“道歉吗?” “道你妈——啊!!!”缪存拽着他头发像拽一只鸡,鸡脖子被迫仰起,发出咯咯咯的干咳声。 “道谁妈的歉?” “道道道道我妈的歉,我道歉我道歉——” “谁是同性恋?” “我我我我我是我是我是!” 缪存皱了下眉,有点被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恶心到,在那人膝弯处踹了一脚:“滚。” 混混们扶着黄毛屁滚尿流地跑了,骆明翰观察着缪存的一举一动,看见他脊背笔挺地从地上再度捡起书,脸上一丝神情也无,淡漠得好像无事发生。 没挥出去的拳头有点痒,骆明翰掐着白色烟管,过了两秒,走过去拽住对方胳膊:“跟我走。” 缪存明显地眸光一亮,继而又熄灭了下去:“你谁?” 骆明翰不当人了,压低语气很快地说:“黄毛带人来找你了——别回头,跟我走,我是你骆哥哥。” 他手上力气很大,握着缪存的胳膊不由分说,心里却还分神想,真瘦,不知道刚哪来的力气。把人连推带拉连哄带骗地塞进车里,咔一声落锁的同时油门已经踩动驶出。 缪存垂首揉着胳膊,风从窗外吹进来,忙碌的小吃街上秩序井然,狗屁的复仇小混混。 第2章 车子滑出喧闹的大学城商业街,缪存一直在T恤上擦手,试图清理伤口上的污渍和沙砾。骆明翰抽了两张纸递给他,“擦擦。” 继而把车子在路边缓缓停靠,按下双闪。 缪存接过纸巾,轻声说“谢谢”,语气里很礼貌,但没什么情绪。 骆明翰觉得他很有意思,看着不大,但跟自己相处居然毫无拘束。他拧开矿泉水瓶:“用水冲冲。” 缪存便依言浸湿了纸巾。 “你是画画的,应该保护好自己的手。” “知道。” “是美院的学生吗?” “职校的。” 骆明翰瞥了眼他那一摞书,挑了挑眉:“职校也有油画系?” 缪存跟他胡诌:“学动漫设计,油画自学的。” 他洗完了手想下车,骆明翰好心提醒他:“换件衣服吧。” 的确,白T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别说看着如何,穿着就难受。缪存看着他那张令他过分熟悉的脸,一时之间忘了拒绝,等回过神来时,骆明翰已经侧过身,从后座拎出一个纸袋:“这里有干净衣服……” 缪存想说自己可以回宿舍换,但骆明翰已经拎过了袋子,在里面翻出一件黑色polo衫,“……是我弟弟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这次没等他说完,缪存便接过了话:“不介意。” 骆明翰抬起眸,缪存却盯着他手里的衣服,再抬起眼时,剔透如琉璃的眼睛难得的有了些微紧张。骆明翰勾了勾唇,“那你去后面换?” 缪存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骆远鹤的衣服,推开车门下车。 骆明翰从烟盒里摸出烟,稍稍抬高了些音量,但仍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后面有点乱,你随便收拾。” 传来一声关门声,是缪存上了车。他垂眸扫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书、颜料盒、画板、支架、石膏模,都是骆远鹤的私人物品。他去法国客座一年,到今天已经过去四天,缪存很想他。 骆老师不知道这个天才学生对自己有怎样的心思,只知道每次讲课时,缪存看着他,总是看得专注又认真,像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他上飞机前都没见到缪存来道别,只能主动给他发微信,叮嘱他不要松懈技法的练习和对世界的感知。 第3页 缪存一行字打打删删,最后回他:「好的老师,我想你了。」 骆远鹤即使用最深的情感去揣测,也揣测不出「我想你了」这四个字的浓烈和深度。 · 衣服上还有洗衣液的清香,缪存揪起领口,小动物一样地嗅了嗅,心里被一种安宁的白色潮汐温柔包裹。 骆老师的味道。 骆老师没有女朋友,有一次,一个衣着时尚的男生在画室外堵住了他,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微信,是不是想跟他分手。缪存在转角听到了,抱着书心里砰砰直跳。 其实一年也不会很久,他们画起画来,三五个月也不过完成一幅,那么就是三幅画的时间,骆老师就回来了。那时候缪存满了二十岁,勉强能算成年人,可以去谈一谈喜欢和爱。 脏T恤换下来,缪存叠好,将两只胳膊套进衣袖。 骆明翰咬住烟,低头点燃了,烟草味随着白雾在车内淡淡弥漫开,又被风带出窗外。他搭着方向盘,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安静的空气中,后座传来窸窣动静,也许是缪存正将那件黑色polo衫兜头套上,做动作时,劲瘦腰身上的肌理呈现出漂亮的动势。 要从后视镜看一眼也很轻易,但骆明翰只是抽着烟,很克制,继而问:“好了吗?” 缪存回到副驾驶,他皮肤很白,白到冷冽的地步,乌发和瞳孔却都很黑,黑到了纯粹,刘海细碎地垂下,这让他看着又乖又难哄,很矛盾。 骆明翰咬着烟的嘴又怔松了。 丢了脸了,他又不是没见过漂亮的。 “谢谢。”缪存没深究他的眼神,他讲礼貌,何况看在他是骆远鹤哥哥的份上。 骆远鹤有时候会提到他这个哥哥,他很敬重他,不过对他的私生活很苦恼,因为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总有风流债误算到他头上。缪存给骆远鹤当助手,对骆明翰的事迹一清二楚,因而他的礼貌也很有限。 “要还的。”骆明翰意有所指地提醒他,跟他玩最基础的把戏。 缪存没打算还,但答应得很好。他懒得跟骆明翰多接触,只想着等一年后骆远鹤回来了,他自己亲手还给他。 “所以,你叫什么?” “缪存,纰缪的‘缪’,读‘妙’,存在的存。” 骆明翰在心里写下这两个字,怔了一怔,看着他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大概是一个不受父母欢迎的孩子,否则怎么会给他取名为“错误的存在”。 但这不关他的事,他又不给人当爸。 “你的朋友叫你什么?” “缪缪。”骆远鹤一直这样叫他。 “妙妙。”骆明翰在心里擅作主张,“电话号码。” 缪存报了一串,他存好,拨通电话又挂断:“我的。” 缪存没有要存的意思。 骆明翰笑了笑,“你不会不还吧?” 他顶着跟骆远鹤完全一样的脸,但从眼神、气息到讲话的语气,都如此不同。骆远鹤温和得多,但骆明翰这个人身上有股匪气,再怎么做出不经意的样子,眸光也还是锐利,让人觉得被侵犯、被觊觎、被掌控。 缪存并不习惯自己深深喜欢的脸出现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有种被糟蹋的厌恶和烦躁。他撇开目光,抱起书:“我会还的。” 骆明翰不知道哪儿来的直觉,觉得小骗子骗了他一回,总会骗他第二回 ,便从他那沓书里轻巧抽出一本,举起来扬了扬:“交换。” 缪存无语,对着熟悉的脸,话也不客气了许多:“看出来了,你很不舍得当一个好人。” 骆明翰笑了笑,“你要知道,”他把书随手扔向后座,意味深长地说:“面对你,没有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会是好人。” 第3章 缪存下了车,宽带营业厅的安装师傅拨通了他电话,询问是否方便。缪存约好时间,扫了辆单车,从大学城外慢慢往出租屋骑去。 他年纪太小,去年入学时还未正式满十八周岁,美院强制他住校,今年十九了,他终于得以从宿舍楼里搬出来,自己另外找了个地方。 房子在美院西侧的居民楼,是一栋别墅,不过他只租了第一层,外带一个花园,二楼住了一个老外,三楼闲置。大学城周围的房价向来是洼地,别墅开盘已过十年,入住率却很低,缪存被中介带着看楼时,庭院里杂草丛生。 纵然如此,与动辄合租在城中村的学生们比,他的出租屋生活已经是很优渥了。这得益于他卖画的钱,骆远鹤给他介绍画商和展商,一幅画低则上万,高则数万,碰上酒店那种超大型项目,到手的能更多。 年纪最小却盛名在外,住寝室时,舍友不叫他缪存,都叫他“大画家”,常常是“哟,大画家回来了”、“大画家浴室用好了吗?”这样,缪存总是淡淡微阖着眼眸,将心里一划而过的厌恶隐藏得很好。 今天天气不错。太阳快落了,缪存骑着车,风将他柔软的黑发往后吹拂,想到身上穿的是骆老师的衣服,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顺便也有些羞赧。 缪存住寝室时,常常在骆远鹤的画室里磨蹭拖延不回去,有时候干脆就画个通宵打地铺。骆远鹤一早开锁,在蒙蒙亮的天光中,他的身影逆光在缪存困顿的视线中,高大且温柔,会蹲下身为缪存盖上毛毯。 说话也很关心的,会问他:“怎么又在这里睡觉?下次跟我说,我那里有空房间。” 第4页 缪存当然不敢,他怕自己做出奇怪的事,比如晚上蹑手蹑脚过去亲吻他,或者抱着他的被子深呼吸。这太变态了,他不想吓到骆老师。 到了别墅,宽带师傅已经等在了门口,潦草地跟他核对地址和身份。这里的锁是十年前最高级先进的电子锁,不过到今天看就有些落伍了,跟酒店房间一样得刷卡。缪存打开门,偌大的客厅堆满了箱子,石膏像东倒西歪,颜料管撒了一地,墙角靠着一副一人高的半成品油画。 师傅寒暄:“看你年纪不大,还是个画家呢。” 在漫长的自力更生的年纪中,缪存学会了对所有人抱以戒备。他语气冷淡:“是我爸画的,我跟他一起住。” 他老子缪建成是个瘟鬼,一辈子一事无成,但像瘟住了缪存一样无处不在。缪存刚提了他两分钟,他的电话就来了,要钱。 缪存上了大学满十八后才偷偷办了一张自己的卡,之前赚的钱一分一厘都别想逃过缪建成的眼睛。 “你弟弟想买鞋,你这个月钱该到了吧?上个月不是说有三万没结吗?”缪建成很理所当然,像个要债的。 “没结,”跟畜生说假话不算撒谎,缪寸随口胡诌:“人跑了,以后都不会结了。” 缪建成愣了一下,开始骂他:“你他妈长没长脑子?是不是画画画傻了?” 缪存淡淡地说:“这个月生活费一千二打一下。” 缪建成没想到反被要债,无语骂道:“你不是自己会挣吗?我哪有钱给你?聪聪上高中一年两万多,你不想着补贴我们,反过来问我要钱?我养你白养的?” 师傅吭哧调试网,缪存看着他电脑里的测速,冷淡道:“没钱你给我打什么电话?滚吧。” 师傅听了全程,额上默默流汗。现在的高中生都这么凶了吗? 缪存被美院破格录取,高中只上了一年,还是在最普通最垃圾的末流公立,他异母胞弟缪聪待遇不同,中考一塌糊涂,缪建成勒紧裤腰带给他送进了私立,一学期学费一万二,比大学的还贵。那里面都是富家子弟,个个球鞋都上千,游戏氪起金来万把块地冲,缪聪好面儿,不愿意跌份,每每就是逼缪建成。 缪存眼中浮现自嘲。如果不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就遇到骆远鹤,一直偷偷在他那里上课,他可能会被缪业成和缪聪吸血到死。 网速很快,而且还是便宜的学生套餐,缪存很满意,当即打开电脑挂上梯子,看骆远鹤的脸书和推特。他发了一张聚餐照片,三男两女紧紧挨着,个个笑容热烈,配文是「好久不见」。 骆老师不像他孤僻,所有人都喜欢他,缪存由衷羡慕他,为他不必遭受天才的怪病而高兴。 他没留言,从冰箱里扒拉出一袋速食包子蒸上两个,同时去冲了个澡。十分钟后,就着白开水啃起了包子。边啃,边站远了看自己的半成品,三分钟后,晚餐就算解决了,他洗洗手换上满身油彩的旧T恤,席地而坐开始画画。 画到六点半乖乖去上选修课,天才归天才,学分还是要拿的。 他选的是古典乐鉴赏,超大阶梯教室,数百人一起听讲,很好睡。这学期快结束了,老师点名严,还会划重点,所以人数暴增。他径自走到后排,扔书落座趴下睡觉,一气呵成。睡到一半,在命运交响曲的“噔噔噔噔!”中猛地一抖后惊醒——他妈的。 后排传来小小的笑声,缪存双手插进头发,垂首静了会儿,开始玩手机。 ……总而言之课是不可能好好听的,别挂科是他最大的追求。 有陌生号码的短信,发件时间在三十分钟前。 「那些人有没有再来找你麻烦?」 这显然是骆明翰。缪存觉得他好烦。如果他长得跟骆老师不一样,他会觉得骆明翰是个好人,但他俩长一样,缪存便只想躲他。 那几个职校的混混之所以找他茬,是因为他们是高一同学,不过一个上美院一个上职校,门对门的,找他晦气纯属惯性。他们再找,缪存不介意去人才市场雇几个短工揍一顿。……虽然骆远鹤说这样犯法。 骆明翰一个小时都没等到回信,关映涛拍小白脸屁股:“去,去哄哄你骆哥哥。” 剩下几个人都逮着机会阴阳怪气糗他:“哎哟我的骆哥哥看来是碰上难搞的主儿了,看这一脸晦气的。” 骆明翰烦着呢,小白脸屁股还没挨着他大腿就给撇走了:“滚开。” 关映涛今天组的局,五六个朋友七八个助兴的,男女都有。他们一圈儿玩得开,女的找鸭男的带外围,说出去反正都是模特演员网红,玩个把月厌了就给笔钱打发了。骆明翰跟他们比那简直比莲花还清纯比蒸馏水还干净——毕竟他最起码能好好处半年呢。 关映涛看他兴致缺缺,觉得没面子——怎么的,嫌他带来的人上不了台面?不能够啊,该浪该甜不都有吗?“我说,”关映涛拿膝盖撞撞他腿,“惦记谁呢?” “一小孩儿。 关映涛斜眼他:“容兄弟我提醒你一句,未成年犯法啊。” “看了身份证,十九岁了。” 关映涛直乐:“你怎么这么缺德呢?身份证是能乱看的吗?整不整容化不化妆的不给人留点面子?” 骆明翰烦他,“你以为都跟你照得跟劳改犯一样?” “这话我不爱听了啊,”关映涛很自信,虽然比不上骆明翰这英俊潇洒,但小帅还是有的,“给我看看,让弟弟我给你掌掌眼。” 第5页 “不看滚。” 缪存的身份证的确好看,眉目如画,神情很淡,看着很乖。骆明翰搬完骆远鹤的那堆破烂儿去洗车,被工人从座椅缝里捡出来。 关映涛意味深长:“这么上心呢?” 骆明翰略勾了下唇,漫不经心回道:“玩玩而已。” 缪存不回他短信,虽然让他有点不爽,但好的猎手向来具备充足耐心。 “得了吧,”关映涛幸灾乐祸,“人都不理你,你玩个屁啊玩。” 骆明翰收起手机,哼笑了一声:“他身份证在我这儿,见一面还是不难的。” 他的咨询公司很忙,每天要哄各路资本投钱,还得跟内商装外宾,那叫一个焦头烂额。十几天后接到缪存电话,是在深夜下班途中,抬腕看表,十一点半。 “哪位?”高架封道维修,前排一溜儿红灯,堵得骆明翰立地成佛。他这会儿有时间逗他,得了便宜卖乖。 缪存翻半天才在茫茫促销短信中找到他的号码,没想到对方把他给忘了。 “缪存。”他报上名字。 骆明翰快笑出声来,但好整以暇地逗他:“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缪存忍住气。谁让他那天刚好办宽带,谁让办宽带非得实名制,谁让他要在车上换衣服。自找的。 “那天你借了我一件衣服……大学城。”他耐心地说。 骆明翰恍然大悟,“是你啊,”他心情莫名舒畅起来,连身后的喇叭声都忍了,“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还我衣服了。” “那个……我身份证是不是在你那?” 骆明翰这回终于笑出了声,带着气息,听着很亲密,“我以为你已经回去补办了。” 缪存冷冰冰咬着内唇,画笔都要折断,“你捡到了我的身份证,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给你发短信了,你没回,我以为你手机也丢了,”骆明翰好有理由,悠然地说:“这么重要的证件,怎么能和手机同时交给一个小偷呢?” “你……” 你他妈的。 “这样吧,我明天晚上有空,你说个地方,我给你送过来。”骆明翰客气地说。 他给骆明翰报了个地址。 骆明翰语气散漫地说:“我不太确定,这样吧,我加你微信,你把定位推给我好吗?” 理由很充分,但缪存没给他机会,秒速换了个明确无疑的地址:“职校东门口。” 骆明翰在车里无语,半晌,舌尖顶了顶腮,目光玩味地晦暗了下来。 第4章 为了骗缪存一起吃晚饭,骆明翰特意跟他约在了五点多。正是晚高峰时期,他过来时堵了会儿,等到职校东门时,缪存已经到了,估计等了能有会儿,正坐在花坛上喂鸽子。都是美院的鸽子,看这儿有吃的就呼啦啦飞了过来,车窗降下,到处都是咕噜噜的声音。 骆明翰看了眼短信,缪存在十分钟前问他到了没。 他不急,鬼使神差坐在车里看了缪存好一会儿。缪存的衣着总是很简单,普通的T恤,休闲裤,帆布鞋,没有别的男生趋之若鹜的潮牌潮鞋,太瘦了,坐在花坛边弯下腰时,T恤被风吹得空荡。 那天关映涛神秘兮兮问他是不是被下了蛊了,骆明翰这会儿抿一口烟,觉得是八九不离十中蛊了。用「一见钟情」太隆重,他没打算跟谁稳定,但的确这半个月都在梦魂牵萦地——想玩他。 骆明翰经验老道,怎么可能傻不拉几下车把身份证递给他?他重新升上车窗,继而给缪存拨出电话:“我到了。” 缪存果然站起了身,“我在花坛这边。” 广场上停了很多小吃车,骆明翰克制地按了下喇叭,“不方便停车,你过来吧,双闪的路虎。” 缪存乖乖过去,骆明翰没开车窗,直接在他相距三步时主动推开了副驾驶的门:“上车。” 他太擅长发号施令,对下属对下游公司都是如此,明明是很淡的语气,但自然而然就让人想照着他说的去执行。 但是今天碰到不按常理的主儿了。 缪存没上车,伸出手:“身份证给我。” 骆明翰莫名低笑了一声,或许是觉得他有意思。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扶着方向盘的手轻点了两下,“交警在上个红绿灯口,马上过来。”继而瞥了缪存,带着笑地轻描淡写:“你不会忍心让我被交警当街教育吧?” 缪存不开车,根本不知道职校附近的交通管得是松是严,一秒的迟疑后,终于还是善解人意地上了车。双闪按灭,路虎开出,躲过了后面子虚乌有的交警摩托。 “给我身份证。” 骆明翰笑了笑,“别急,这附近不好停车。”安全带警报鸣叫,他声音温柔下来:“怎么不系安全带?” 他这一瞬间的温柔像极了骆远鹤,缪存心脏狠狠一颤,继而乱七八糟地跳了起来,以至于根本不敢看他。 骆明翰什么火眼金睛?谁对他有意思谁想跟他上床向来都一眼看穿。他没出声,只是漫不经心地扬了下唇,心里有些意外。 他以为缪存对他是有些排斥的,做好了长期攻坚的准备,没想到他却在自己面前红了脸。 拐过一个路口后,路虎驶入僻静小路,骆明翰依诺将车停下。 “我的衣服呢?”他解开安全带,搭着方向盘转向缪存,看向他空空如也的两手。 第6页 “忘记洗了……”缪存的心还在七上八下,双眸不自然地垂着。 骆明翰太想欺负他了,欺负不着,只能拧了拧领带扣,一脸欲盖弥彰的动心。 “你把身份证给我,下次洗好了我再还给你。”大概是怕骆明翰误会,缪存马上说:“快递给你也行。” 他恨不得划一条楚河汉界,骆明翰给可爱得笑出了声,“无所谓,一件衣服而已,我弟弟不会介意。”他打开中控,拿出身份证递给他:“收好,下次未必碰得上我这种好人。” 缪存确实开始觉得他是个好人了,甚至开始为自己莫名的冷淡自责。 多没礼貌,这是骆老师的哥哥。 “谢谢。”缪存乖乖道完谢,想下车,车门自动锁着,骆明翰没有给他解锁的打算。 “吃饭了吗?” 缪存:“……” “我帮了你两次忙,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骆明翰似笑非笑。 收回刚才「好人」的判定。 骆远鹤是骆远鹤,狗是狗。 缪存浑身又开始出现冰冷的抵触气息,“烧烤、麻辣烫、兰州拉面、山东煎饼。” 骆明翰的目光仍锁着他,“就这么打发我啊?” 缪存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穷。” “多穷?” “包子配白开水的穷。” 骆明翰微微一笑,从善如流:“既然这样,那刚好,我请你吃顿好的。” 缪存冷冷又气地看着他,无语。 淦,这人怎么这样。 骆明翰偶尔会来这边找骆远鹤吃饭,知道几家不错的饭店。他早有预谋,太远了缪存或许要上晚自习,因而提前定了一家附近的私房菜馆,是退了休的老教授夫妇开的。 “他们两个年纪大了,一天能做的有限,上菜有点慢,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餐厅不在街边,在小区里,跟缪存的别墅区隔了整片中大,是带花园的排屋,一花一草都被老人侍弄得很精致。 缪存不爱跟骆明翰瞎聊,蹲地上看花。都是月季,栽在盆里迎风摇晃,色彩浓郁极了。老教授出来摆餐布,见缪存目不转睛:“你喜欢?” 缪存点点头。 老教授看了骆明翰一眼,骆明翰笑了下点点头,绅士得很。过了会儿,老人递给缪存一盆用报纸包好的幼苗:“送给你,这是上一批扦插里状态最稳定的一株,你要好好对它。” 很少有人对缪存好,因而他对恶意总能又快又狠地反击回去,对这种好意,却毫无处理能力。 心里其实是很受宠若惊的,但在骆明翰看来,缪存只是意外地瞪大了眼眸,拘谨又僵硬地站着,脸上一片懵懂。 “我不会。”他推拒,眼睛看着花。 老教授笑得温慈:“慢慢学,这世界上没有养不好的花。” 缪存终于接过,抱在怀里,小声说:“……谢谢。” 要是换别的孩子,这时候可能都说上一吨好话了,会叽叽喳喳地夸月季多漂亮,夸教授多厉害,惊喜地保证一定好好养它。 缪存心里也明白,因为他弟弟缪聪就是这样的人。他很讨人喜欢,爱笑嘴又甜,就算骄纵长辈也愿意宠他。逢年过节聚会,缪聪是明星,缪存一个人在角落默默等开饭。 这样的性格没有人会喜欢,幸好,在十数年的失落和自卑中,缪存已经自成铠甲,既不需要也不渴望被别人喜欢了。 不过面对教授这样的善意,缪存还是忍不住会想,是不是感谢得不够?教授会不会觉得他不知好歹?会不会失望? 骆明翰不动声色看着,给他倒了杯茶,让他过来坐。 “怎么,对我凶巴巴的,别人送你株花你就偃旗息鼓了?”毕竟是个十九岁的小孩儿,骆明翰要看穿他是多么轻而易举,他手指点了点,云淡风轻地说:“你不用太当回事,他见人就送,上次送了我一车,这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缪存当作没听到,但心里那根弦已经松了回去。 “你不会养花,我会,我可以教你。”骆明翰张口就来。 缪存抬眸看他,满眼都是不信。 “月季是药罐子,怎么施肥,堆多少药怎么堆,怎么养成开花机器,挺难的。”骆明翰悠然地说,给缪存斟茶。 他其实知道个屁,不过就是听家里的园艺师唠叨,耳朵都起茧了,实际上药都没喷过。 缪存将信将疑,但眸中情绪很淡:“我自己会学。” 骆明翰笑了一声,“也行,”他以退为进,“等你自己学会弄清了,这盆花估计也死了,就当新手祭天吧。” 这家私房菜不允许点单,做什么吃什么,吃着像淮扬菜,清淡但鲜。缪存日常就是啃包子,早上包子,中午食堂猫似的只吃一点,晚上又是包子就白开水,画起画来饿过头了也就算了。他活得很粗糙,忽然吃这么好的菜,味蕾都有点受不了。 骆明翰对这家菜的水准很有把握,没想到缪存一脸平淡,“吃不惯?庙里的和尚都比你吃饭积极。” 缪存点点头:“好吃,是我的问题,我对吃的不感兴趣。” 棋差一招,臭了。 骆明翰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断绝了口腹之欲的人。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缪存理所当然地回:“赚钱。” 骆明翰诧异,又有点哭戏不得,想说你他妈的还真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第7页 他的追人之路举步维艰成果可怜,微信始终没加上,缪存冷热不吃,这还不止,原本浪漫的户外晚餐忽然间风起云涌,下一秒,暴雨噼里啪啦顷刻而至—— 骆明翰骂娘都没脾气,从餐桌上抢救起缪存的那盆花,抱着他往屋里跑。 雷声阵阵,闪电鞭子般抽下来,将刚刚还浪漫的夜幕照得跟鬼一样。老教授笑得不行:“天公不作美啊。” 骆明翰一边拍身上的雨水,一边忍下脏话。 老教授看向骆明翰:“你送小同学回去?” 小同学说:“我打车。” 中大实在太大,到别墅得有四五公里,走回去的是傻子。老教授点开了APP,遗憾地说:“前边排队七十八个人。” 骆明翰不骂天了,觉得自己此刻是玉皇大帝亲儿子。 他抱着花,狼狈也倜傥:“还是让我送你。” 缪存拒绝不了,心里隐隐叹了口气。 倒霉。 除了缪建成,看来这个骆明翰也是瘟神,瘟住他了。 豪车密封好,这么世界末日般的雨硬是给阻隔得静谧无声,只有哗哗般的白噪音,听着反而有温柔的氛围了。骆明翰抽纸巾给缪存,问他地址。缪存报小区名,“到了我再给你指路。” “你这么小,怎么不住宿舍?” 从来没人能管到缪存的闲事,他淡淡地说:“宿舍闹鬼。” 骆明翰:“……” 到地方,路灯惨淡在暴雨中,缪存自己都还不熟呢,一通指挥乱七八糟,绕了三圈才找到自己那栋。 别墅门口可以就地停车,骆明翰按住他肩膀:“等一下。”继而自己拿着伞下车,绕到他那边,堪称绅士地拉开车门,将他在伞下遮得严严实实。 不绅士不行啊,不然怎么有机会进门? 送到门口而不入,说出去都是他的耻辱。 作者有话要说: 骆明翰:他脸红了,他喜欢我 妙妙:瘟神,晦气 第5章 别看是别墅,到底是十年了,基础设施和路况都跟不上,一下雨就积水,下车到门廊短短几步路功夫,雨水溅过皮鞋裤脚,等门口路灯感应亮起,缪存发现骆明翰半边肩膀都湿了。 骆明翰收了伞,用无奈自嘲的目光着缪存。他眼睛很深邃,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是如此,眉骨压着眼窝,天然就有深情的模样,这一点倒与骆远鹤不同,同样的五官放在骆远鹤身上就很温润忧郁。 “没想到雨这么大。”他说,并没有马上离开。 雷声轰隆隆,风吹得缪存手里那盆花骨朵颤了颤。 缪存不说话,骆明翰不能步步紧逼,他笑了笑:“晚安,T恤记得寄给我,之后发你地址,种花方面有不懂的,也可以给我发短信。” 他的衬衫淋得湿透了,隐约透出臂膀的线条,起伏而性感,一看就很有力。不得不说,这样气场的男人成了落汤鸡的那一刻,总是令人容易泛出多余的恻隐。 何况他还这么识趣,没有调侃想一起进屋子,只把脚步止步于门槛之外。 缪存抱紧了花,挣扎了很久才说,“屋子里有吹风机,……你要不要吹一吹。” 他很快就要为自己心血来潮的善良后悔了。雨势急重,覆盖了别墅内的奇怪声响,也同时模糊了电子门锁的开启声。缪存推开门,在雨声之中,一声叠一声的“f**k”和低吟着的“oh yes”在一楼回荡,两具人影站着抵着楼梯扶手,正在激烈纠缠。 缪存错愕地站住,眼神微微抬起,唇也微张开,显出茫然又震惊的神色。 骆明翰略落后他一步,见他突然停住,骆明翰带上门的同时便碰到了他一下,“怎么了?” 咔哒的关门阻隔了一切雨声,室内落入尴尬惊恐的安静中。 状况超出人生经验之外,缪存傻站着,眼睁睁看着室友和对象手忙脚乱裹衣服,那场面像极了抓奸现场——直到骆明翰的手掌盖住了他眼睛,替他遮挡了所有的奇怪画面。 “你也别看!”舍友怒气冲冲吼道。 骆明翰耸了下肩,礼貌夸道:“很雄伟。” 缪存:“……” 一阵兵荒马乱后,以二楼卧室用力的摔门声为告终。 骆明翰的手很热,一直盖着缪存的眼睛,睫毛扫到掌心,他知道是缪存睁开了眼,接着手就被不客气地撇下了。 骆明翰一只手在半空中不尴不尬地停了会儿,无奈地一哂。 缪存给他礼貌的两个字:“……多谢。” “会长针眼的。” 缪存噎住,不情不愿地说:“……没看几眼。” 都怪骆明翰。 课表贴在玄关,明明白白写着今晚有大课,结果因为骆明翰的圈套晚饭而逃了。 他满怀歉疚地喃喃自问:“他不会阳痿吧。” 骆明翰硬是被呛了一下,“我想不会。” 缪存抬眸,懵懂地问:“你怎么知道?” “刚才也没软。” 缪存刷得一下从头红到脚。 骆明翰笑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目光在安静下来的一楼扫了扫,“这是你室友?还是房东。” “室友。” “留学生?” “嗯。” “你不是说你很穷吗?”骆明翰饶有兴致。 缪存:“……” “有钱住别墅,没钱请我吃顿饭?还是你的谢谢都只停留在口头上?难怪一句接一句,毕竟嘴上说说不要钱,对吗,”骆明翰埋汰他:“小气鬼?” 第8页 缪存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啪一下打开冰箱,给他展示里面的包子花卷和速冻水饺,以及成排冰着的纯净水,“……我又没骗你。” 骆明翰觉得自己指不定是有点什么病,觉得他自证的模样又笨拙又可爱,心里再度开始痒了起来。 “既然有钱,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他廉价地关切人,别管是不是真关心,反正那股假惺惺的温柔味儿是挺能唬人的。 “懒。” 这个理由说服人,因为缪存居住的地方的确像是懒人能住出来的样子。 倒不是说不干净,只是不整齐,到处堆满了杂物,连茶几都没有,游戏手柄就放在地毯上,沙发堆着山一样的书,画册在地上铺满,客厅最角落显然是他的画室,数不清的颜料和笔刷,以及白布蒙了一半的油画。 老话说龙生九子个个不同,骆明翰根本没有艺术细胞,但被骆远鹤灌输久了,还是略懂了点,当即看出了缪存的水平,远非他自己所说的“业余学学”。 “你画得很好,怎么没上美院?” 一个谎言要靠百个谎言来圆,缪存算是懂了。为了把自己和骆远鹤撇清关系,他撒了职校的谎,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圆:“文化分不够。” 学渣好。骆明翰很中意,以前处过一C9法硕,我天那叫一个能言善辩口若悬河,骆明翰又辩不过,窝火得满嘴溃疡。 缪存走过去盖上油画,并不打算跟骆明翰一起欣赏,继而扒拉出吹风机:“快点吹。” 骆明翰感动于他的体贴:“怕我感冒?” “吹好快点走。” 骆明翰:“……” 衬衫贴着的确难受,他接过吹风机,开最小档呼呼慢悠悠地吹,缪存抱起月季在客厅里没有头绪地转了三圈,最终把花慎重地在电视机柜上放好了。 骆明翰提醒他:“花要晒太阳。” 缪存脸上一囧,附身抱起,在通往庭院的玻璃门旁放下了,为此踢掉了一座石膏像才腾出地儿。他蹲下身,摸了摸叶片,收回手过了三秒,又摸了摸花苞。 旁若无人的样子,仿佛自己才是那株自顾自开得很好的花。 骆明翰良心短暂地上线了一下,觉得真玩了他好像有点造孽。 衬衫干得快,他再磨叽十分钟也干透了。收起电吹风的空档,缪存拎着纸袋下来:“这是骆——你弟弟的衣服,你带走吧,洗过了。” 再纠缠下去就有点不要脸了,骆明翰不得不接过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得以联络的介质,没话找话地说:“美院的骆远鹤老师,你听说过吗?” 缪存心头狠狠一跳,声音低了下去:“听过,没见过。” “他是我弟弟,这件衣服就是他的。” “骆老师很厉害。”缪存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将这个名称宣之于口,心间已乱得不成样子。 “他是很有天赋,最年轻的教授,过亿拍卖成交价里最年轻的画家。”骆明翰语气很淡地说:“我们是双胞胎,他和我长得一样,不熟悉的人甚至分辨不出。” 缪存垂着眼说:“嗯,……很英俊。” 骆老师是他觉得最英俊的人。 骆明翰身经百战的心被他这句话掐得一颤,连带着手指都不正常地抽动了一下。 以为缪存坚如磐石,原来早就觉得他英俊!却偏偏要借这样的方式说出口,这简直……骆明翰不动声色地深吸气,压下心里的狂跳——这简直撩得他当场就要硬了。 空间内静默了下来,只有玻璃门外如墨的黑夜呼啸着初夏的狂风。 “你喜欢画画,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当学生。”骆明翰温柔得不像话了,“只是他现在在法国,要明年才回国。” “骆老师在法国……还好吗?”缪存鼓起勇气问。 他不敢跟骆远鹤聊太多,只两三天汇报一次课业,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总找骆老师瞎聊,被他看出自己恶心的企图心。 “很好,”骆明翰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笑了一声才续道:“碰到了他高中时候的女神,已经追到了。” 缪存猝不及防僵立在当场,瘦削的脸在灯光下煞白:“……你说什么?” 第6章 骆远鹤有女神,缪存从前并不知道。 他认识骆远鹤时,骆远鹤才十八岁,漫长的十一年过去了,缪存在记忆里搜肠刮肚,始终找不到骆远鹤任何暗恋谁的证据。 他时常怀疑,骆老师的心里只有画画。可是原来他其实也是有喜欢的人,而且是喜欢已久,念念不忘。 当他为第二年的告白积蓄勇气时,骆老师已经在浪漫的巴黎与心上人久别重逢。 魂魄几乎随着这句话立刻被抽离出了身体,只留在灯光下一具失了心的躯干,大睁着眼空洞地看着骆明翰。 “骆老师……”喉结细微地咽动,缪存吃力地、做梦般地说:“才刚去巴黎一个月。” “搞艺术的都这样,”骆明翰轻描淡写,“情绪到了直接私奔也正常。” 他不是乱说,当年在清华念书时跟央音一搞作曲的学弟交往,结果人在纽约跟流浪歌手跑了,直接公证了,还给他发请柬,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他妈的——搞艺术的真他妈操蛋。他一搞金融的,的确不太能理解这类人的激情。 骆明翰不动声色地觑着,半笑着问:“骆远鹤谈恋爱,你这么惊讶干什么?你暗恋他?” 第9页 他当然是开玩笑,缪存却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像从一个废墟般的梦境中被惊醒,继而一股巨大的痛苦从胃里直冲而上,他干呕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撞开洗手间的门,伏在马桶上吐了起来。 事件严重程度超过骆明翰认知,他怔住,很快地反应过来—— 妈的,老头子不靠谱,给他未来男朋友整食物中毒了。 “我送你去医院。”他当机立断,一边绕回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冷藏水,“漱漱口。” 缪存没理他,又是一阵惊天东西的干呕,扒拉着马桶盖的手用力得几乎扭曲。骆明翰这时候顾不上绅士了,拎着他后领把人提溜起来,手里抽了两张纸巾想给他擦嘴,却发现缪存空洞的眼睛湿得如同哭过。 骆明翰怔了一怔,无奈地用哄人的语气问:“这么难受啊?眼泪擦擦。”继而一手按下冲水按钮,在抽水声中,他沉稳地说:“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缪存摇摇头,梦游似的走了两步,才像是倏然想起什么似的,用背影对骆明翰说:“……不用,我睡一觉就好了,是胃病。” 为了证明的确是胃病,他蹲下身,在电视柜的抽屉里翻腾了一阵子,找出一板药,呢喃道:“……吃了就没事了。” 他的确有慢性胃病,因为三餐不规律且粗糙,画起画来废寝忘食,最严重一次胃痉挛,骆远鹤亲自送他去医院。在窒息的痛中,缪存只记得自己一直与他紧紧交握的手,而骆老师一直没有松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骆远鹤有了这样不伦的情感呢?最开始,他是他的骆哥哥,后来成了骆老师,但说到底,是如兄如父如友的救命恩人,是真正改变了缪存一生的人。 如果有人告诉缪存,你这不是爱,只是一种依赖的移情,缪存会说,你什么都不懂。 骆明翰眼看着他头重脚轻地一边干吞着药,一边走进卧室,摔倒在床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总觉得丢下不管的话,会出人命,但他第二天要出差去上海,一早六点的班机,晚上还有方案要过,实在逗留不得——何况,八字没一撇的未来小玩物而已,还不至于他为此耽搁工作改变行程。 骆明翰心里有杆秤,秤砣实实地压在事业那头,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耽误他赚钱。 他在缪存的床头柜留下水,又细心地帮他设置好明早的闹铃,再给他打开空调,调好温度盖上被子——仁至义尽了,属实大善人。 带上门时,正巧那位欧洲雄风的舍友从楼上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骆明翰咳嗽一声:“他病了,你多注意一点。” 舍友一耸肩:“他经常胃痛,你不必紧张。” 骆明翰松了口气,又松了松领结,临走出门了,又折返回来,把自己名片递给了他:“如果他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舍友啪一下压在了冰箱贴下,“No problem。” 外面凄风苦雨,简直是对骆明翰漫漫追求路的一记嘲讽。 他驱车三十公里回家,冲了个热水澡后过方案,凌晨关上灯时,骆明翰心里不受控制地想了一秒缪存。 空窗期太久,把自己弄得跟没见过世面的变态一样。 到机场车程四十五分钟,天蒙蒙亮就出发了。骆明翰很有时间观念,没让司机等太久。助理已经在副驾驶候着了,把今天跟客户的议程递给他:“骆总。” 骆明翰提着咖啡,“嗯”一声,眼眸比大脑更先进入到了工作状态。 到了机场,助理办理值机,骆明翰接到陌生电话。 “兄弟。” 对方一口不熟练的普通话,骆明翰一脸莫名,他哪儿来的非洲哥们儿? “我是缪缪的舍友。”对方说,“你是那个……”操蛋了,骆明翰仨字就认识俩。 骆明翰给他台阶下:“我是,怎么了?” “缪缪发烧了,你能来送他去医院吗?我有早课。” 对方语气理所当然,骆明翰不可能走开,吩咐他:“找他辅导员,或者同学。” “well,”舍友一边从缪存舌底下抽出温度计,一边说,“他现在昏迷不醒,我只能联系到你,三十九点八度,cool。” 助理紧盯时间,一边觑着骆明翰无奈对电话沉默。 “叫救护车。”骆明翰说,转念一想也不行,对方一外籍人士,医院签字画押交钱都弄不明白。 他心烦意乱地踱步转了个身,余光撇见助理,冲她一招手,捂住手机对她道:“你别去了,帮我办件私事。” 公司不养闲人,从上到下都是业务口技术岗,只有助理最“闲”,总而言之,不归业务管的事都她来管。 助理傻了。别吧,别又是去他公寓门口以打110告私闯民宅的理由轰前男友吧? “我对象发烧了,找个医生给他,”骆明翰言简意赅,“明天晚上之前别让他死了。” 助理深呼吸微笑:“……好的。” 拿了地址驱车过去,舍友赶着上早课,把门禁卡就随手压在了地毯下。缪存烧得快人事不省了,陷在被窝里一片潮红,紧闭的双眸看着十分痛苦,嘴里胡言乱语。 助理听了会儿,原来是叫“骆哥哥”。 要说骆总就这点不好,玩归玩呗,总让对方搞得情深意重的,到头来不好收场。 私人医生随后便到,带着一应俱全的医药箱和听诊器。烧是烧得厉害,但不至于像骆明翰担心的那样给烧死了。 第10页 退烧药和葡萄糖双管齐下,助理坐在床沿打了会儿盹,也没听到门口的引擎声,等老板出现在门口时,她一个激灵,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啪得就是一个立正站好—— “骆骆骆骆骆总?” “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你怎么回来了?!飞机呢?!” 骆明翰看傻子的眼神:“去上海了。” “不是——”助理震惊了一会儿,手机里嗡嗡震动,打开一看,好嘛,原来是客户临时取消了会议。 吓死她了,还以为骆明翰为了谈恋爱跷了工作,那可真是石破天惊,黄世仁散财——日了狗了。 骆明翰俯下身,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手在缪存额头上抚了抚,眉眼里深情且担忧:“他不会照顾自己。” 助理潸然泪下,第一百次见鬼地相信了他的爱情。 · 缪存输了液醒来,发现自己不是在医院,因为医院没有这么好的吊顶,更没有这么好的灯。灯看着好看,但没开,只点了一盏床头的台灯,笼罩着硬朗雅致的一切。 这一看就是一个男人的房子。 浆糊般的脑袋唤不起任何回忆,只知道自己反复梦到的都是骆远鹤和他女朋友,他女朋友真漂亮。 缪存睁着眼,脑袋空白地躺了两秒,吃力地坐起身。 哪儿都疼,从骨头到肌肉,就没一个地方是不疼的。赤脚下地,腿软得差点跪下。他自嘲地抿了下嘴角,病成这样,真有出息。 卧室分明是主卧,有强烈的主人气息,每一件物品都诉说着私人领域的强势品味。 缪存心里始终想不到是谁,拧开门把手时,客厅的阳光落入他眼眸,他看到一个背影,身高腿长,衬衣收进西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身材。他正在打电话,声音很低,令缪存听不清,但逆着光的侧脸却致命地熟悉—— “骆哥哥?”缪存轻轻扶了下墙,做梦般的语气。 他这是烧了几天?竟然足够骆远鹤从法国飞回来?回来了,还走吗? 落地窗前的男人闻声,身形一顿后半转了过来——骆明翰挂了电话,对缪存笑了笑:“醒了?” 一听清他的声音,缪存的梦就醒了。 “是你。”他的语气平淡了下来,带着莫可名状的失望。 骆明翰不这么看。 他觉得,这小骗子真能玩欲擒故纵。 抱回来时,紧揪着他领口不松手,嘴里一声叠一声的骆哥哥,昏睡起来也是。现在清醒了知道冷脸当陌生人了。 骆明翰对他的变脸速度饶有趣味,并承认缪存拙劣的欲擒故纵有点效果。 他的心又痒了,从指腹回忆起抚过他肌肤的触觉,灼热、细腻,让人想握住他腿捏住他足弓漂亮的叫,干点为非作歹的勾当。 缪存发现自己换了睡衣,而且身上很干爽,虚弱的脸上浮现怀疑:“你、……你帮我换的衣服?” 骆明翰得了便宜装正人君子:“出了汗,帮你擦了下。” 缪存动了动唇,没出声,但骆明翰知道他在骂人。 骆明翰笑出声:“骂我干什么?我是你救命恩人。”他走向缪存,垂眸用缪存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哄着他说:“我可是为了你从机场赶回来的,世界五百强的客户比不上你一场高烧,你就这么骂我?” 缪存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背抵到墙了,他整个人紧张起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跟你不熟。” 骆明翰游刃有余地将一只胳膊撑在了缪存耳侧,居高临下地垂眼瞥着缪存,亲密而有侵占性:“我们真的不熟吗?” 缪存的心在这一刻悬到了顶点。 他不是刻意要隐瞒自己和骆远鹤的关系,只是当时认错人时,他来不及细想,本能地否认了自己认识骆远鹤——一个错误的开头,让缪存就此失去坦白的最佳时机。 他不想届时骆明翰知道了真相,跟亲弟弟闲聊时说他到了宴会厅外又不敢进去——骆老师很聪明的,马上便会明白他望而止步的退却,是因为什么。 那么,他也终将会明白他心里龌龊的一切。 现在骆老师有了女朋友,缪存绝不可能去破坏他打扰他,一切隐秘的欲望都将永远压在心底,他只想做骆远鹤一辈子的学生——而一旦这份畸恋被察觉了,他和骆远鹤将再也没有相处的可能。 骆明翰将他的紧张尽收眼底,以为他是不敢面对自己,语气更放得低缓温柔:“我们是不熟,不过就是你发烧说胡话,叫了我几十声骆哥哥的关系。” 轰地一声,缪存整个人惊恐都懵了。 他发现了?!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骆明翰此刻脸挨得他多近,近到了不正常的地步。直到呼吸到骆明翰的气息,直到抬眸即落入骆明翰的眼神中,缪存才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吞咽着:“你、你误会了。” 误会得离谱。 骆明翰侧着脸,鼻息交闻间,眼眸一瞬不错地盯着缪存:“是吗?” 缪存心里一松,学生气而认真地说:“是的,是你听错了——” 骆明翰轻轻笑了一声,垂下脸,两秒后,用唇封住了他天真解释的口。 心像被绑在一块岩石上,直直坠到了无边深渊,又忽然轻轻一提,升到了很轻盈的云朵上。缪存看到了骆明翰的脸。 第11页 和骆远鹤一模一样的脸。 这样的脸深情而缱绻地吻着他,他大睁着眼睛,背紧紧抵着墙,连呼吸都忘记。 骆明翰只是吻了他一会儿,唇瓣相碰,纯洁得连舌头都没伸。他退出这个吻,用指腹抚摸缪存淡淡青色的眼底,畜生般地低声说:“我昨天第一次知道,跟发烧的人接吻是这种感觉。” 第7章 什么意思?什么叫跟发烧的人接吻?缪存的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骆明翰,表情凝固住,只有一种病态的绯红停留在他的脸颊上。 “你什么意思?” 骆明翰仍与他保持着友人以上近乎冒犯的距离,气息全方位入侵了缪存的边界,“你一直叫我,我应了你,你主动亲我。” 三句话把前因后果说得透彻,同时表明了自己的无辜和顺势而为。 天地良心,在接缪存回家前,骆明翰自认没存什么奇怪的心思,毕竟他玩归玩,但向来自诩君子。是缪存一个一个“骆哥哥”不停,昏睡中偶尔掀开眼眸,看到骆明翰,嘴角对他浮起虚弱的笑,眼神里的依赖作不得假。 骆明翰看到了,以为自己是缪存人生里最强烈的那束光。 ——虽然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 大概这就叫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骆明翰审慎地评估了一下,觉得自己有这个被缪存一见倾心的资本。 那么他在亲昵的“骆哥哥”中抱住他,让缪存两条发烫苍白的胳膊环住了自己的脖子,继而便控制不住地亲吻了缪存——这一切就都很水到渠成了。 “你——”缪存恼羞成怒,扬手作势要打。 气势很足,但久病的人到底有心无力。骆明翰轻而易举扣住了,扣着他的手腕压到了墙上,“我怎么?你现在醒了,害羞了,知道不认账了?” 缪存冷冷地瞪着他:“放手。” 他眼里的嫌恶震惊慌乱都作不得假,与昏睡中的眼神判若两人。骆明翰一天过八百个方案,大脑运转得如同精密仪器,百转千回之中意识到一个概率极小的事实—— 他缓缓收敛起笑意,难以置信地问:“你恐同?” 都说恐同即深柜,他妈的还真是。病得沉了潜意识做主,所以亲密地叫他,向他索吻和他吻得难舍难分浑身颤抖,现在醒了,超我出来压制本能,所以缪存又表现出这样难以接受的强烈排斥感。 缪存:“……” “不对,你不恐同。”骆明翰又想起什么,自己反驳自己,“如果你恐同,那天那些小混混不会用性向嘲讽你,一个恐同的人,是绝不可能让周围人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 人聪明固然是件好事,但骆明翰聪明过头了自导自演福尔摩斯,缪存只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欲言又止半晌,虚弱地放弃了口舌之争:“…算了,你高兴就好。” “当然,”骆明翰观察他,“你的忽冷忽热还有一个可能——” “其实你喜欢的人是骆远鹤。” 这次缪存的身体像尊雕像一般凝固住,同时头却刷的一下抬了起来,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骆明翰。但病弱给了他太好的伪装,骆明翰一无所察,轻率地笑了声:“我开玩笑的,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把我当做是骆远鹤的替身。” “为什么?”缪存鬼使神差地问。 “因为我和他虽然长得一样,但气质千差万别,简单来说,我这个弟弟没有什么性吸引力,如果我们两个同时站在你面前,你跟谁走?” “我——” “你不可能会跟他走,除非你瞎了。”骆明翰自信地说。 他一生中自信的时刻很多,这让他在社交场和谈判桌上所向披靡,但他从没想过,这一次的自信在未来会让他狼狈可笑到像条狗。 大病初愈的人脑子也像浆糊,缪存实在没精力跟他周旋,加之一阵晕眩袭来,他眼前金星乱冒,不得不扶着桌闭上眼重重喘息,等再睁眼时,骆明翰已经将他打横抱在怀里:“还以为你真这么能扛。” 不知道从哪儿飘出的一阵香味,缪存才惊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骆明翰抱着他稳步,“早就让人煲了汤,先喝点垫垫肚子,我吩咐人做饭,你喜欢吃什么?”缪存一时未答,骆明翰讥诮戏谑:“速冻包子除外。” 缪存有点怀念记忆里的味道,忠实地说:“…傣家菜。” “什么?”骆明翰没太听清,主要这三个字他不常听,一时之间不敢认。 “傣族菜。” “你是傣族人?”骆明翰低头打量他。以他有限匮乏的人文地理知识,他只知道傣族生活在西双版纳那块儿,五官浓阔而肤色更深,但缪存清瘦白,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纤细,不太像。 缪存知道他眼神里的潜台词,烦的:“你哪来这么多政治不正确的刻板印象?” 被教育了,但骆明翰心里莫名隐隐高兴,觉得缪存没把他当外人。 “我是汉族人,不过很小的时候在版纳生活过一段时间。” “然后你就当了精神版纳人。” 废话多死了,缪存眯起眼冷冷地睨他:“你到底做不做?” “做做做,东南亚料理行不行?”骆明翰替自己家厨子找台阶,“回头再让他学。” 哪儿来的“回头”?缪存可不想再来一遭。但骆明翰救了他,又着人费心照顾他,他不能总牙尖嘴利地怼他,于是便默默不吭声。 第12页 房子真大,三层的,餐厅真远,在一楼,骆明翰抱着他下台阶,一圈又一圈,缪存眼尖:“那不是有电梯吗?”骆明翰没理他,“坏了。” “物业真烂。” “您说得是,回头我就写封投诉信。” 餐厅分中西餐,中餐厅是大理石圆桌,黑胡桃木鎏金把手双开门,中式花鸟屏风瞩目,“chinoiserie”,法式中国风,缪存是学油画的,对这些欧洲艺术风格了如指掌。这让他觉得很惊奇,因为这不像是骆明翰会喜欢的,它略带繁复、华丽,而骆明翰像是个能少一件事就一件事的人。 何况,三楼卧室也并不是这样的装修,就是明了的极简风。 骆明翰把他在软垫餐椅上放下,微躬的上半身并未离开,缪存回过神,刚想问,骆明翰说:“想亲你。” 嘴角被他蜻蜓点水地一吻,缪存呆了,一巴掌扬起,被骆明翰半路截住,“耍流氓不犯法。” 缪存一脚踹他小腿,“揍你也不犯法。” 佣人端汤上来,隔着屏风听到她老板闷声惨叫。 汤是花旗参乌鸡汤,正适合大病初愈的人,砂锅文火煲了好久,现在端上来,正是微烫但可入口的温度。缪存小口喝汤,不理骆明翰,专注看屏风。 看着感觉能贵上天。 “初恋选的,”骆明翰不避讳,“房子还没装修好就分手了。” 这种人竟然还有正儿八经的初恋,缪存觉得很稀奇,迟疑地看着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有初恋不丢人,”骆明翰支着腮看他喝汤,“我还是被甩的那个。” 缪存的勺子停顿住一秒,抬头看着他眨了下眼。这反应很诚实,意思是你这样的也会被甩?骆明翰被取悦道,坦然说,“他去国外留学式分过一次,等回国后我又追他,顺理成章复合,买了这栋房子,装修都是他定的,按他喜欢的风格来,没过一年又分了。” “为什么?” “他不喜欢束缚,我跟他求婚,他害怕,所以就跑了。” 缪存默默无语。这的确是他不认识的骆明翰,而且因为他语调温和,反而令人觉得可惜,顺带都同情了一下他。 喝着人家的汤呢,总得意思意思。缪存无聊地接话:“你看着也不像喜欢被束缚的人。” 骆明翰笑了一笑,“你认识我不久,哪儿来这么多负面印象?” 主要是骆远鹤唠嗑闲聊时说得多,说自己因为跟他长得像,总被人找上门来误会,每每不堪其扰又解释不清,烦得要死。 “你看着像很多男朋友。”缪存说。 “是有过一些,但不算多,七八个吧。” 缪存咬了下唇,七八个还不算多?七八个真的不算多吗?七八个好像是不算多,他们院里的学长,一学期就能换三个呢。 “还有些只处过一两个月的,就不算了。”骆明翰理直气壮。 缪存:“……” 你干脆规定两年以下不算交往得了呗。 骆明翰觉得他被噎到的样子很可爱,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观和行为逻辑,在我的逻辑里,相处一两个月的只能算体验期,你买东西还能七天无理由退货,开会员还能试用一周呢,谈恋爱彼此试试合不合拍,在双方默认守约的情况下,不过分也不算渣吧?放国外顶多算个date。” 缪存小口喝汤:“脏。” “我有说要上床了吗?”骆明翰支着腮,懒洋洋斜眼瞅他,又凑到他眼前,“小仙人掌,你看着挺清纯的,怎么思想这么龌龊?” 缪存没想到被反将一军,一时之间都忘了问他什么是“小仙人掌”。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从初恋以后,我的确也变了不少,也不太喜欢投入感情,你要说我是个渣男,我也认。” 还是狐朋狗友关映涛看得透骂得准,甭在这显清高,半年一年的,对于骆明翰都不过是“上手玩一玩”,跟他们这种仨月换俩的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佣人端菜上来,纵使听到了对话,也目不斜视。 缪存尴尬到被呛了一下,“骆先生,”他擦擦嘴,做出正经模样:“我想我们的交情还没有深到能谈论这些的地步。” “叫我骆哥哥。” “……你不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我喜欢。”骆明翰自信地说。 缪存深深地看他一眼,但到底没有张口。 东南亚料理其实并不适合病人,但酸酸辣辣地却很能刺激人的食欲。缪存喝一点冬阴功汤,吃一点芒果糯米饭,展现出与那晚约会时截然不同的食欲。骆明翰懂了,其实缪存不是没有口腹之欲,只是尤其挑食,而且懒得将就,那么,喜欢的便会热切喜欢,不喜欢的就会敷衍到底。 “我们见了几次面?” 缪存抬头计算,“四次。” “我帮了你几次?” 缪存低头糊弄:“不知道。” “帮你躲混混,捡你身份证,下雨送你回家,高烧送你医院,现在陪你养病——五次。” 缪存扒拉阿根廷大虾,反驳不了,一抬头,见到骆明翰英俊的脸上绅士且温柔,“我帮了你这么多,即使知道我居心叵测也好,下次我再约你,可不可以不要拒绝我?” 缪存,煞风景一级大师,不解风情王者选手,最擅长对麻烦斩草除根:“为了避免被我拒绝,你可以选择不约我。” 第13页 骆明翰:“……” 第8章 虽然如此拒绝了,但骆明翰显然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尤其在他笃定了缪存喜欢他的前提下。欲擒故纵,那是情趣,口是心非,那是把戏,骆明翰见得多了。 缪存第一次收到他微信时,费了半天劲都没想起什么时候加的,骆明翰:「趁你病危。」 拉黑前一秒,收到了对方发送来的「月季养护开花技巧大全」,缪存点开看,干货满满,再看骆明翰的头像都顺眼了些,一念之差就没拉黑。 他点进朋友圈,觉得骆明翰真够无聊的,转发的都是什么科技金融互联网资讯,倒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么不务正业。偶尔分享日常,以公司居多,瞧着像个好老板,剩下的,便是他弟弟骆远鹤相关。 别看骆明翰最烦别人把他俩搞混,其实很以弟弟为傲,得了什么奖,参加什么展,拍了什么价,他都会分享。酒香也怕巷子深,尤其是艺术领域,真天才穷困潦倒,假大师赚得盆满钵满,骆远鹤的风头日盛,这当中也有骆明翰早年为他筹谋运作的功劳。 缪存并不知道这些,只为骆明翰朋友圈里的骆老师而沉迷。 大半夜看得头昏眼花的,手一滑,点赞了他的封面。 缪存:…… 该死。 一点半,骆明翰还在微信上开会过方案呢,一杯浓茶吊得他精神得不得了,看到右下角那个小红点,他顺手点进去,看到一行提醒:「缪存点赞了你的封面」 “老板?”项目leader喊他,“老板你笑什么?” 骆明翰收回不自觉的低笑,清了清嗓子警告下属:“管好你自己。” 大晚上不睡觉,逛他朋友圈来了?骆明翰没抓他现行,当作一个彼此心有灵犀的默契,只发了一条新的朋友圈,是办公桌界面,一沓翻开的文件和一支钢笔,「早点睡。」 缪存心里直呼救命,他又不傻,自然知道骆明翰是在跟他隔空喊话! 骆明翰发完以后心痒难耐,一分钟点进去三次,就为了看缪存有无点赞。 没有,全他妈是下属拍马屁。 他决定深夜问候一下缪存。 「您与对方还不是好友关系,请先验证与对方的好友……」 妈的。 “4%是什么保守的数字?你以为客户一年付给你上千万咨询费就为了得到一个这么保守到猪都做得到的市场数字吗?! 搞清楚客户心理预期,重新做!” 项目leader:“……不是,这个数字……” 您自个儿五分钟前才同意的…… 骆明翰冷酷地把钢笔一扔,冷笑一声:“怎么,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 有人还能一边点赞他封面一边删除好友呢! 删除好友是很爽,但缪存忘记了骆明翰既有他的电话,又知道他的家。电话可以拉黑,但房子刚付了半年的房租,不允许他说搬就搬。 第二天下了晚自习,在别墅门口看到骆明翰时,缪存并不意外,心里只有种被瘟神找上门般荒谬绝伦的感觉。 骆明翰许是从公司直奔而来的,还穿着衬衫,但未打领带,单手抱着一盆月季,正靠着灯柱低头抽烟。花枝用报纸固定好了,是他让家里的园艺师开车送来的,叫什么……果汁阳台? 听到自行单车落锁的声音,骆明翰抬起眼眸,先绅士地灭了烟,开口就是一句抱歉。 缪存低着头:“不知道你在道歉什么。” “昨天看到你看我的朋友圈,有点得意忘形,是不是惊扰到你了?那句早点睡不是对你说的,你不要紧张。” 他如果一味进攻,缪存反而冷得下心肠,偏偏这个人进退自如风度翩翩,且最擅长以退为进。 骆明翰观察着他,发现缪存的脸色果然好了些,而且还有些踌躇。果然,以他看人百发百中的精准来看,缪存吃软不吃硬,且很吃他温柔绅士这一套。 “为了表示歉意,这盆花就送给你,跟你的那盆做个伴,好吗?” 缪存转开门锁,没应声,骆明翰知道他是不拒绝的意思。 他跟着进门,一眼看到那幅未半的油画。上次蒙着布只瞥了一眼,这次猛然看到了,整个人怔立在当场。 他不觉得这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孩子能画出来的。 骆远鹤十九岁时固然已经技法纯熟,但风格不定,能看到一些名家的模仿风格,但缪存相反,他技法还能练,但风格已经浑然天成,在艺术界,风格比技法更代表天才。 “你——”骆明翰一时词穷,眼前一花,缪存已经大布一展,把整个画架都蒙住了。 “花放下,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好意。” “你真的是职校的学生,油画只是业余学的?”骆明翰眯眼问。 缪存走到他身前,从他手里接——或者说冷冰冰地抢过花,“怎么,你觉得我画得很好吗?” “很好。”骆明翰中肯地说。 缪存的唇角略一抬,“你又不懂。” 骆明翰不觉得丢脸,也没觉得被冒犯,“我的确不太懂,只是觉得,如果你只是画着随便玩玩,可能有点浪费天赋。” 这话骆远鹤也曾说过,不过是在缪存十岁时。骆明翰晚说了九年之久,对于这种吹捧,缪存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一直想在我公司放一幅油画,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愿不愿意帮我画一画?价钱你出。” 第14页 缪存抱着花的背影停下来,继而狐疑地半转过身,目光都蹙起了,“你为什么不找骆老师画?” 果然是个小财迷,明知道是不怀好意的陷阱,也还是伸出了试探的小爪。 骆明翰忍住笑,强迫自己与他保持着绅士的距离,“他忙,而且他的画我也买不起。” 缪存歪了下下巴,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轻快地说:“好吧,可是我不想帮你画。” “为什么?” “我觉得你想追我,但是我不想跟你有瓜葛。” 这可太直球了,到了骆明翰眼里就成了调情。干了,他上哪捡到这么个又纯又辣又会钓的? “你不用着急拒绝我,”骆明翰靠近,目光锁着他,声音沉声温柔:“有需要了就找我——人,或者钱,都可以。” 缪存不缺钱,也看不上他这个人,所以这件事便不了了之。到了期末季考试周,要交作品和论文,还要准备通识课和必修课的考试,缪存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图书馆自习室,对骆明翰的一切问候都视而不见了。 骆远鹤即使身在国外,也挂念这个学生。收到他微信时,缪存正骑车回别墅,这是晚上十点,是图书馆熄灯的时间。巴黎比这儿快六小时,现在正是凌晨四点。 骆远鹤问他:「学期末考试有没有难处?」 缪存反问他:「老师,你怎么还没休息?」 骆远鹤便直接拨了视频给他,缪存停下共享单车,接通前紧张地拨了拨头发。 “老师。” 骆远鹤熬通宵,下巴出青茬了,笑起来有一分不羁的味道:“没人的时候你不是都叫我骆哥哥吗?” 算算日子,似乎快两个月没见过骆老师了。骆明翰反而见得多,次次总有那么片刻,会恍惚地把他当作是骆远鹤,但现在见了本尊,才知道替代品终究只是替代品。 好在路灯橙黄,照不出缪存的脸红。他语塞了一下,情绪低落得不是很明显,改口说:“骆哥哥。” “期末季是不是很忙?” 缪存“嗯”一声,有鼻音,听着有点奶。 “所以才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缪存立刻解释:“没有,我刚从图书馆出来,搬了家,上次跟你说过的……” 骆远鹤笑了笑,“紧张什么?你成年了,这些都是你的自由。” 他笑起来儒雅温润,眼睫在暖光的照射下,在脸上投下一小扇阴影,是和骆明翰截然不同的味道, 因为骆远鹤不常主动拨视频,缪存便一边慢慢地走,一边问:“这么晚了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忽然想起你。” 缪存怔在当场。深夜的道路空无一人,他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像一抹寂寞的影子。 「想起你」和「想你」自然是不同的,但缪存僭越而大不敬地擅自把它理解成了「想你」。 “老师,我……” 骆远鹤谈恋爱了,缪存不能随意袒露思念,只克己守礼、轻声地说:“我也偶尔会想起你。” 虽然想念,但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去找他,不管是学生还是弟弟的身份,都不行。 骆远鹤在镜头里带他参观自己刚安顿下的画室,一直陪他闲聊,说游学的趣事,说巴黎的出租车司机多么善于攀谈,直到缪存安全进入小区。 “缪缪,”骆远鹤顿了顿,透过镜头,他的眼神温柔且充满着担心,“虽然我不在国内,但你有什么事,都还可以来找我。” 缪存微垂着脸,鼓了很久很久的勇气,也还是没有问他是不是交往了女朋友,女朋友漂亮吗。他又不会去打扰他,那就不要知道得这么仔细了,否则那种别有用心的窥探欲,会令缪存觉得自己肮脏。 骆远鹤旧事重提,若无其事地问他,“我走的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送我?” 似乎数月过去了,他都还在介怀这件事。 转过转角,别墅大门尚未进入视线,路灯下两道长长的人影却暴露了有客登门。缪存第一反应就是骆明翰,紧张到还没回答就直接挂了。他唯恐门口的骆明翰听出他弟弟的声音。 “你回家还真是晚啊——”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插入,缪存抬头,紧张感一扫殆尽,反而蹙起了眉:“缪聪?” 缪聪把烟头扔下,用脚上那双新潮昂贵的球鞋踩灭了。 缪存冷着脸,把手机揣回兜里,冷淡地问:“你来干什么?” 缪聪嬉皮笑脸:“太晚了,学校宵禁了,借我住一晚呗?”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生,穿着百褶短裙,外面罩着高中校服,但穿得不规矩,宽宽松松的,一看就知道是男款。 缪存明白过来,缪聪这是找他这儿打炮来了。 第9章 异母胞弟缪聪,比缪存小两岁,但资质普通,因而缪存十九岁念大二,缪聪不过是在正常念高一,虽然体内都有缪建成的基因,但两人的长相五官和气质都无一分相似,缪存清冷漂亮,缪聪要硬朗一些,但经年顽劣,从脸上便透着不好管教。 俗话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缪聪和缪存在家里的待遇是截然不同的。缪聪嘴甜,哄得家长长辈围着他转,缪存孤僻,不是发高烧到昏倒,一般不会有人来对他嘘寒问暖。 即使后来被证明是艺术天才,大人们也要别别扭扭地啐一句,“难怪从小就像个怪物!” 第15页 缪聪人如其名,其实也是很聪明的,只是被娇宠坏了,从不用于正途,那些个聪明和高情商都用来哄骗缪建成掏钱了。他刚落地就会看眼色,刚断奶就知道欺负缪存,刚会说话就知道诬赖人,看到缪存因他的指控诬蔑而挨揍,会高兴得拍手嘎嘎笑。 缪存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径自掏出卡刷开门:“没有空房间,要打地铺随便,别弄脏我的地板,第二天早上自己把垃圾收走。” 这跟赶人有什么区别?缪聪脸色变了一变,眼珠一转,语气软和了下来:“哥,别这么小气,我又开不了房,回家会被爸打死的。”说罢,偷偷扯了扯女朋友的袖子。 “哥,我发烧了……”女孩很假地抽了下鼻子,弱弱地抬眼说:“三十八度三,睡地板好冷……” 缪存本来想说关我屁事,但女孩跟他初次见面,他总不能迁怒于她,便只能压下一口气后冷淡地说:“我给你们开好房,你们去入住。” 只是门已开锁,缪聪反客为主,一把推开了大门:“别啊哥,知道你有钱,那也别这么浪费。” 这别墅没他想的那么高贵,不过也不错,就是客厅被缪存当作了画室,已经堆得很满了。 “哥,我们睡床,你瘦,你睡沙发挤挤,你要不介意,那就我们三个一起睡床,也行。”缪聪嘻嘻一笑。 缪存知道他纯为恶心自己,懒得多费口舌,掏出手机打开界面,输入1000的转账金额,将屏幕亮给缪聪:“现在出去,钱立刻转给你。” 女孩显然很心动,这够他们开个豪华五星了,缪聪看到了她的神色,心里一不爽,脸上挂不住,立刻就犯起了混:“我就不,哎——我今天就要在你这儿睡!” 之前就听他爸叨叨咕咕说什么缪存有钱租别墅没钱给他买球鞋,今天非得找回场子! 二楼是外国舍友麦特的地盘,缪存跟他向来分得很开,只好叫住缪聪:“别上楼,只有一楼是我的。” 缪聪推开卧室门,推着女朋友进去。女孩子尚还有些扭捏,缪聪却已经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耳语些不干不净的话了。 缪存听到他说的是“发烧了做得更舒服”,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莫名闪过骆明翰的脸,想到自己烧得人事不省了他还要来强吻他,耳朵别别扭扭地发烫了起来。 缪聪是真没把他当外人,过了会儿,床发出吱呀的动静。 缪存进厨房,开火煮水饺,人靠着墙发起呆。吃过了简单的宵夜,他解开画布,盘腿席地而坐,从浸着水的白色铁皮桶里抓出一把笔刷。缪聪结束战斗出来洗澡时,看到他哥正心无旁骛地画画。 见了鬼了,都他妈十二点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演型人格,知道缪存在外面画画,缪聪反而越战越勇了,追着女朋友一个劲要。他不知道的是,他哥早就走了。 附近唯一一家五星酒店的前台迎来了深夜的客人,缪存递出身份证:“行政套房,嗯,一个人,对,一晚。” 套房洁净如新,空气里的味道好闻到让鼻子觉得舒适,缪存打开浴缸水龙头,抽空给缪建成发了条微信:「缪聪把姑娘肚子搞大了,问我要钱打胎。」 明天一早上没课,缪存直接关机,把随之而来的鸡飞狗跳屏蔽了个干净。 浴缸侧面的窗户很大,供人躺着赏景,对面便是沿江路的CBD,深夜了也还是灯火辉煌的。缪存趴在浴缸沿,闭上眼,从高层涌入的风吹得他半清醒半混沌。他哼起一首小调,但太断续了,并不成调。 那是傣族人的歌谣,小时候,妈妈摇着的纺车总会发出咯吱声。 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从前了。 · 缪聪被他老子的电话震醒,一声“喂”还没出口,便遭到了劈头盖脸的一阵骂。缪建成个性急躁,且大脑被酒精浸得比顽石还顽固,根本不听辩解。 缪聪越听脸色越不对,刚开始还嚣张不耐烦,听说缪建成要提着棍子去学校里打断他的腿,整个人都怂了下来:“别别别——爸,爸——我真没有!我操别去学校啊,你要敢去学校我就跳楼死给你看!” 缪建成回回去学校都是给他丢人,他他妈精心维护的人设丢不起这个人! 女朋友穿戴好衣服,娇声问:“什么呀?” 缪聪不敢说,因为缪建成问他怀孕的那个姑娘叫梦梦,眼下这个叫晴晴,他脚踏两条船呢。 大清早的只有鸟叫,缪聪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开门,然而沙发上空无一人,缪存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操。”缪聪啐了一口,返身回卧室,开始翻箱倒柜。 “你干嘛呀?”晴晴用力拉他,“你干什么?你偷东西?!” 缪聪冷哼一声,把缪存的证件包揣屁股兜里,仍不罢休,在床头柜和各种抽屉里一通乱翻—— “这什么东西?” 一本棕色封皮笔记本,掌心大小,外面是本子自带的皮绳捆了两圈。 “日记?” 晴晴扑哧一笑:“正经人谁写日记呀?” 缪聪迫不及待地拆开,入目便是一张很漂亮的速写。 “速写本?”速写本藏这么深干什么? 缪聪又哗啦啦往后翻了一张,眼睛缓缓瞪大,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 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的。 “操,”他出口成脏,“我哥他妈的是变态?” 第16页 晴晴有些害怕,使劲掰他的手:“你别看了,你快放回去。” 缪聪哼笑一声,目光从刚才的震惊兴奋中冷静了下来:“为什么要放回去?这么好的东西,我得好好留着。” 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临了看见临着阳台玻璃门并排摆着的两盆花,心思一动。 缪存上了下午两节课,又去自习室学到了九点才回家。缪建成不听劝,缪聪少不了挨一顿揍,这之后缪聪可能会来报复他,缪存已经决定了暑假去版纳采风,好避开他的晦气。 怀着这样的心情,看到从客厅蔓延到卧室的狼藉时,缪存倒也发不出什么脾气了。 “Jesus 缪缪!”麦特今天回来得早,拉着他的手惊恐道,“我们家进强盗了!” 缪存抽出手,很快地用一眼确定画没有遭殃,心里便松了口气。 “但是这个强盗为什么没有抢我的东西呢?”麦特还在自言自语,缪存已经走进卧室。所有衣服都被翻了出来,堆在缪聪昨晚做过爱的脏床单上。 不能要了。 “缪缪,你的花!” 缪存太阳穴一跳,猛地冲出门去——两盆月季都被连根拔了出来,不仅如此,对方还故意恶劣地把根须上的附着土都抖了个干净,培育土散了一地,加仑盆也被摔裂了。 · 骆明翰还在公司,正结束了会议准备下班,看到屏幕上「妙妙」二字闪烁,脸上显现出意外。 缪存失联了有段时间了,骆明翰还打算等忙过这阵子再去找他,没想到半夜三更的自己就送上门来。 “怎么了?” 拨出电话前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真的听到他声音,缪存反而破罐子破摔了,“你知道哪里有培育土可以买吗?” “培育土?”骆明翰愣了一下,立时反应过来:“养月季的?” “嗯。” 骆明翰怀疑他是想自己了又不好直说,否则大晚上的这借口也忒烂。 “花卉市场和花店里都可以买到,不过现在都快十点了,都关门了。” 缪存罕见地焦躁起来,“这些我都知道——”他深深地压下一口气,“我是问现在,哪里可以买到这些土?我需要,……嗯,很急的。” 电梯来了,公司人都请他先进。但是里面信号不好,骆明翰犹豫了一瞬,竟然摆了下手,示意他们先走。 他硬生生在电梯外打完了这通电话,听缪存说完了过程。 “不要急,我现在来接你,”骆明翰沉稳地说,“我家有,交给我。” 缪存蹲下身,用手一点一点把碎土末拢好,拢成一个小沙包,再小心翼翼地堆到根须周围。但这无济于事,已经一整天过去了,那些根有的枯萎了,有的也受损烂了。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他一点都不想找骆明翰。 “缪缪……”麦特戳了戳他肩膀,终究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他知道缪存对这两盆花有多上心,每天早上刷牙时,都要蹲在跟前,看看新的叶片,看看变深的叶脉和即将而来的花骨朵。 麦特一直觉得缪存蹲在花前刷牙的样子很可爱,像从没得到过好东西的小孩子。 从公司到大学城有三十公里,骆明翰开得很急,一路压着限速开,还差点闯了红灯。期间给家里的园艺师老赵打了个电话,让他半夜来一趟,要移栽两盆月季。 半小时后到了别墅口,大踏步冲进去,缪存已经把花和土用报纸束好了。 “我操,”骆明翰下脚的地方都没,“你们家进贼了?” 缪存没反驳,抱着两株花小心翼翼起身,“你家里真的有吗?” 他那么黑又那么纯粹的眼睛,如此带着询问地看着他,里面所有的刺和戒备都消失了,只有脆弱的求助。骆明翰立刻就心疼得不得了,“真的,我保证。” 人上副驾,花仍抱在怀里。 骆明翰察觉出他的低落,没话找话:“怎么我们每次见面都是晚上?” 缪存道歉:“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骆明翰悔得差点咬到舌头,“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算了,我很高兴,你可以多打扰。” “我是不是很奇怪?”静了许久,缪存忽然问。 “怎么这么说?” “如果另一个人看到花被弄坏了,是不是不会像我这么小题大做?是不是坏了就坏了?” “怎么会?”骆明翰空出一只手,想干点什么,又不敢造次,最后只能又放回到方向盘上,“花是教授和我送给你的,你在乎,我们才会高兴,你把它们放在心上,它们才有意义。那个小偷一定知道你很爱惜它们,所以才会特意来破坏。” 缪存默默咀嚼他的这番话,唇角微微抬起。半晌,才很轻地说:“……也没有在乎你的花。” 这太此地无银了,骆明翰一脚刹了车的同时解开了安全带。 “你干什么?”缪存茫然抬起眼眸,不确定地问:“……到——唔!” 骆明翰压着他吻,怀里空出两株花的间隙。 第10章 缪存拼命想推开他,但月季已经不起折腾,他投鼠忌器,手上软绵绵没有力道了,最终被骆明翰牢牢地用身体束缚住。 骆明翰没有撬开他的齿关,只吮吻他的唇,气息很鲜明,入侵着缪存的呼吸和一片空白的大脑。 狗男人见好就收,唇瓣分开,却仍是若即若离的,指腹蹭着缪存的脸颊,眸光眷恋地停在他的嘴唇和鼻尖上。 第17页 缪存的胳膊仍被他攥着,奈何不得,只能怒气冲冲地一抬眼,张嘴想骂,看到骆明翰这幅温柔深邃的模样,却魔怔般顿时失语了。 好像骆远鹤…… 如果当作是骆老师这样侵犯他亲吻他……缪存大脑中轰鸣,一下子整张脸红透,连耳朵和锁骨也一并泛着粉。 骆明翰将他的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 “脸好红。”他低声,是猎手逗弄猎物。 两兄弟的声音不太像。 缪存仿佛硬生生从一个甜梦幻觉中被叫醒,砰砰乱跳的心冰冷下来,“……别说话。” 想,要是骆明翰是个哑巴就好了。 他是微蹙着眉,很轻地如此命令的。骆明翰只当他是觉得现在的气氛不适合讲话,便抬了抬唇角,复又凑下去,在他唇边碰了碰。 到了家 ,园艺师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骆明翰只要按照他事先的指导依葫芦画瓢。这是一个单独的全玻璃阳光房,里面的珍奇花卉令人眼花,正中一套复古沙发和茶几,显然是供主人日常喝茶阅读所用。 又是法式中国风,缪存心里有了数,这多半也是骆明翰初恋的手笔。 骆明翰系上棕色的园艺围裙,两手套上白手套,将花从缪存怀里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报纸。 缪存满腹狐疑。 骆明翰装模作样。 “你到底会不会?”缪存有点气。 “会会会,当然会,”骆明翰心里骂了一百句娘,“先别管它,先配土。” 等等……老赵是不是太贴心了,怎么把所有材料都取出来堆好了?哪个是园土?哪个是松针土?泥炭又是拿来干什么的?为什么种花要用泥炭和椰壳? 缪存冷脸看他做戏,“你不是很有经验吗?骆、哥、哥。” 这是生气了。 骆明翰摘下手套,认命地拨出园艺师的电话:“喂,是我,到家了吗?……现在过来一趟。”对方不知道笑着调侃了他一句什么,骆明翰咬牙切齿:“搞不定!” 缪存觉得无语又荒唐:“所以你之前都是骗我的,你对种花一窍不通。” 骆明翰可不觉得惭愧,“园艺师会,就是我会,只要钱能让我买到人会,那就是我会。” 什么垃圾歪理。 园艺师来得很快,“这是赵师傅,”骆明翰作介绍,“他经验很丰富,交给他你可以放心。” 对方提起花,在灯光下眯着眼细细反复观察,半晌,笑道:“还可以,你交给我,我帮你养上一个月就没问题。” 缪存看向骆明翰,骆明翰帮着问:“他自己不能养吗?” “哎呀,”赵师傅踌躇了一下,显出为难的模样,“小同学,你以前没养过花吧?这个东西很金贵,水多水少,什么时候打药,都有讲究,可不是你以为养个仙人掌那么简单。它现在呢根是有点受伤的,你要是想自己照顾——” “不用了,你帮我养吧。” 赵师傅笑着点点头,“那就好,我就把你的花养在这里,也方便你经常来看看。” 缪存很轻微地咬了下唇,黑眸中不胜其扰的烦躁一闪而过。 骆明翰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啊! 骆明翰递给他水,主动说:“你学校离这里太远了,不方便过来,我可以每天拍照给你。” 缪存:“哦。” “那你是不是应该把我好友加回去?” 缪存:“……” 骆明翰不允许他逃,气场上散发出微妙的压迫性,“现在就加。” 到底深夜有求于人,纵使烦躁,但缪存心里还是知好歹的,他不情不愿地通过,又一句话不吭地蹲在赵师傅身边,看他如何配土松土。 骆明翰觉得他有点像家里以前养的小狸花,被拎起来抱怀里时会倔强地骂骂咧咧,动不动还挠你一下踹你一脚,但因为没有杀伤力,而骂起来的声音又那么嗲那么娇,所以…… 所以听着就像助兴,只让人想更过分地欺负他。 他还有工作要处理,陪缪存待了会儿就走了,出花房前低调吩咐管家阿姨,“他要走的话拦一下,等我下来。” 移栽两盆花花了小一个钟,缪存一边看一边学一边问,赵师傅的手看着粗糙却也灵活,戴着做粗活的白手套也能将花草侍弄得轻柔,吭哧笑着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会喜欢养花也是很难得的。” 缪存觉得赵师傅是个好人,便没有糊弄:“小时候住在西双版纳,傣家人的楼上楼下都挂满了花,觉得很漂亮。” 妈妈常说有花的才是家,缪存不是很懂,但记得清楚。 刚才看到这个玻璃花房第一眼,缪存心里就很喜欢。但是这是狗屁骆明翰的房子,所以他决定不喜欢。等将来画画赚大钱了,有了自己的房子,可以做一个更漂亮的。 等到一切忙碌结束,已经将近十二点。骆明翰挂了商务电话,正看到缪存要跟管家告辞。 “我送你。” 管家听到他的声音如蒙大赦,忙用救命的眼神看骆明翰。 缪存仰头看了他一眼,又弯下腰去穿鞋,“我自己打车。” 骆明翰步下楼梯,温声道:“我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缪存系好帆布鞋鞋带,觉得莫名其妙。 “男孩子在外面也要保护好自己,”骆明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尤其是长得漂亮的。” 第18页 缪存扭头就往外走,“神经。” 骆明翰一把扯住他胳膊,声音低沉之后便有暧昧的质感:“……要不然就留下来。” 他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缪存冷冷睨着他:“你很熟练啊。” ……就有种他在顶着骆远鹤的脸招摇撞骗的感觉,烦死了。 看来这人左右是留不住的,骆明翰有自知之明,没再自讨没趣,抄起车钥匙:“送你来回一个小时,下次再想打我时记着我点儿好,别下手那么重。” 缪存提醒他:“你别对我动手动脚屁事没有。” 骆明翰略笑了笑,抬手在他头发上轻推一把:“这话要在我们认识前说,还有点用,现在晚了——”他回眸,看着沐浴在水晶灯下的缪存,“我已经很久没看上过什么人了。” 或许是深夜缘故,路况很好,比来程要快上许多,快到骆明翰都觉得意犹未尽。缪存刚解开安全带,耳边却听到车门落了锁。他茫然也戒备:“你干什么?” 骆明翰一手撑在副驾的座椅靠背上,倾身过去:“我今天帮了你这么大的忙,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感谢?” 缪存紧紧往后抵着椅背,但空间有限,他又能往哪里躲? “……我说过谢谢了。”他眯起眼,用眼神警告骆明翰。 “不够。” 他靠得太近了。 缪存偏过脸,想躲过对方带有香水味的侵略性气息,“……等我考完试,”他咬了咬牙,忍辱负重道:“……请你吃饭。” 骆明翰仍慵懒禁锢他:“不吃。” 爱吃不吃! 缪存耐心告罄:“你到底想怎么样?” 现在他怀里没有花了,骆明翰不必担心顾此失彼。他捏住缪存的下颌,凝视着他,迫使他抬起脸,张开唇。 欲望不言自明。 指间有淡淡的烟草味,在密封的车厢里飘入缪存的鼻尖。 其实骆远鹤也是抽烟的,画得烦了不对了,就会趴在窗台边抽烟。他的画室在美院二楼,窗台下是小花园,傍晚时,草木的气息会升上来,缪存陪他一起趴着,闻着他的烟味和草木味。 「骆老师,抽烟可以找到灵感吗?」 骆远鹤对他笑笑,将指间被吮过的、潮湿的烟嘴递给他,「试试才知道。」 缪存不敢,那像接吻。他一旦吻过了骆老师,恐怕会病得更深。 骆明翰并不知道缪存想起了谁,透过他这张脸,又究竟看到了谁。 他只知道缪存的目光恍惚和眷恋,让他身经百战的心变得失重一般。 他偏过头,认真吻了上去。 缪存心口一震,没有回应他,但竟也没有抗拒。他只是紧张但顺从地任由他握着自己纤细的脖颈,卡着他的下颌,用火热的唇吻遍他,吮吸他,撬开他。 舌尖伸入,缪存整个人受惊般抖了一下,被骆明翰更深、更安抚地按到了怀里。 他犹如对待一只倔强但脆弱的鸟,懂得如何顺他的羽毛。 呼吸声在车厢里变得分明、沉重、灼热。 也许是因为骆明翰吻技太好,只是接吻而已,但缪存觉得自己已经被他吻遍了抚遍了全身。 意识昏沉了下来,只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反复说……他太堕落了。他在自我放逐。 眼睫轻颤不止,但缪存始终未曾睁眼,后来,他干脆把额头轻轻枕在了骆明翰肩上 那是个似乎害羞的姿态,只有他知道,那不是。 骆明翰被他弄得措手不及,如同每根血管都被羽毛拂过。两条手臂在缪存背后交叠,他紧紧箍住他,“妙妙——” 缪存闭着眼,精疲力尽般地说: “求你别说话。” 第11章 因为接连而来的两周考试周,缪存果然没有再和骆明翰碰上面,但他隔三差五发月季的照片,缪存就回个「。」,代表已阅,多的不说。 骆明翰有时候跟他发个早午安问候,问问他今天考试状态如何,缪存不是不回,就是冷淡留一条:「还行」。 关映涛组了几次局,生拉硬拽把骆明翰搞到了现场。 “你再不在哥几个跟前晃一下,都快以为你立地成佛去了!” 关映涛家里有点儿不高不低的背景,开了这家会所,以此做一些掮客的生意,不是介绍富商到澳门去豪赌,就是给什么大佬物色点新鲜的皮肉,玩得再刺激一点,一起拉到非洲去野猎都不事儿。 骆明翰跟他不算正经兄弟,但关映涛手里的消息和人脉值钱。别看他是搞咨询的,咨询玩的是顶层设计,但也得摸透底层逻辑,上至政策风向,下至品牌代理间的鱼龙混杂,这些东西未必都能从市调上体现。因为这层关系,骆明翰一直把两人的友情维护得很好。 “忙。”骆明翰单手抽下领带,又松了两颗衬衫扣子,“怎么,不来烦你你还想我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关映涛从冰桶里抽出白兰地,“怎么的,消失这段时间,都去追上次那清纯男大学生了?” 一听有花边新闻,在场的男男女女都暧昧地笑了起来,“骆总还用追人?别是玩情趣!” 骆明翰笑了笑,不置可否,撩起袖子的手笔慢条斯理地往杯里夹冰块。 “上手了吗?”关映涛给他倒上酒,“哎——别说,让我猜!”瞥了骆明翰一眼,一拍大腿指着他:“成了!” 第19页 不怪他如此猜测,会所的灯光魅得仿佛群魔乱舞,但硬是把此刻的骆明翰照出了点深情款款的味道。他想起了缪存,想的是将来在一起了,缪存必定不喜欢这种场合。只是这样一秒钟的眷念,他的目光和神情便已很温柔。 所有人都起哄,让他别卖关子,骆明翰只好说:“不算上手,也不算不上手。” 关映涛无语:“跟我玩薛定谔是吧。” “亲是亲了两回,抱也没少抱,”骆明翰想起缪存那晚被他强吻的反应,“——揍也没少挨。” 亲是真好亲,软在他身底下,从骨头缝里渗出的抖,心疼得骆明翰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亲完后不知道哪句话又惹恼了他,一拳就被揍出了血,第二天淤青着去上班,公司上上下下都拿他当西洋景。问他怎么带伤上班的,骆明翰顶了顶破了口的唇角,浑不吝地说是英雄救美。 关映涛寻思半晌又懂了:“玩儿欲擒故纵不是!” 骆明翰抿一口酒,酒入喉辛辣也甜美,余味甘醇,越想越对味,他眼眸晦暗,微微一笑:“不好搞。” 没想到骆明翰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关映涛心情舒畅,一边心里暗爽一边安慰道:“没关系,兄弟,不就是清纯男大学生吗!”响指一打,“来,洛洛,陪陪骆总!” 关映涛手上别的没有,人管够。骆明翰虽然不玩这些花的,但也有所耳闻。某天王的二婚老婆,某高管的小三上位,都是他当中牵的线。他善于组局攒人,明面上讲得很客气,「大家见面玩玩,交个朋友」,但其实都是千年的狐狸玩聊斋。 关映涛从未成功给骆明翰身边塞过人。 骆明翰是会逢场作戏的,但仅限于场子内——简而言之,他没睡过关映涛的人。 关映涛活得好像战时特务头子,判断一段关系可不可靠,标准很简单,一,有没有那种“一损俱损”的利益点,二,有没有睡过他的人。所以他孜孜不倦地给骆明翰介绍,本质上还是两人交情再好,但骆明翰不睡一睡,他不放心。 骆明翰搭腿坐着,两臂舒展横搭在沙发上,姿态很高,但眼神玩味。他看着那个叫洛洛的男孩子越过众人走向他,眼神含羞带怯。关映涛拿膝盖撞撞骆明翰:“清纯男大学生,不比你那身份证上的差吧?” 他就这点审美,骆明翰懒得说。 差他妈远了。 “正经科大在读,还是数学系的!来,洛洛,把你学信网给你骆总看看!” 骆明翰怀疑他下一步就要让对方报绩点了,要不然就当场解道微积分。 叫洛洛的还真给他看了。旁人拿酒拱火:“一个骆总,一个洛洛,这活该是一家人啊!” 关映涛再接再厉:“我们骆总,打小就是学霸,清华本硕,就喜欢你这种聪明成绩好的!” 骆明翰偏头点烟,声音含糊带笑:“不好意思,其实我喜欢学渣。” 关映涛烦他这个清高劲儿,“我看你他妈是喜欢难搞的!” 既然选择到了场面里当一个场面人,那就不能把场面搞得太难看。骆明翰略勾了下唇,把烟从唇角取下,淡淡地说:“坐过来。” 洛洛在他身边坐下,没敢太挨着,骆明翰问他:“现在不是考试周吗,你这么空?” 洛洛答得不错:“功夫在平时。” 骆明翰莫名很轻地笑了一声,“确实,只有平常不爱学的,才会临时抱佛脚。” 他的语气虽然听着是埋汰谁,但其实很宠溺。洛洛没敢答话,知道他这会儿心里想的是另一个清纯男大学生。 “骆总,”洛洛大着胆子,“我陪您喝酒吧。” 骆明翰冲他勾勾手,让他把耳朵凑过来。两人形成一个在旁人眼里十分暧昧的姿势,骆明翰的声音低沉在他耳边:“关映涛给你多少钱?” 说罢,握住了洛洛的手。 洛洛在他掌心画了个三。 骆明翰心里有数,“我给你双倍,回头他问你,你就说我睡得你很爽。” 洛洛吞咽了一下,骆明翰安抚地在他腿上拍了拍,关映涛余光扫过了,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等酒过三巡,骆明翰去包厢洗手间,洛洛也跟着去了,软着腰跪在骆明翰身前,伸手就要解他皮带—— “操,”骆明翰酒都被吓醒了,一把拉起对方,“你他妈干什么?!” 洛洛“啊”了一下,无所适从的样子,“您给我这么多钱,不做点什么我不好意思。” 凭良心讲,骆明翰差点就堕落了。上一任分手后空窗了大半年,这期间一直没开过荤,唯一的亲密举动就是上次吻了缪存。但那吻不解渴,还拱火,撩得骆明翰这半个月心火烧得发痒。 他看着洛洛,对方生得不差,何况是关映涛介绍的——关映涛唯一靠谱的点就是他的人都干净。 骆明翰的身体松弛下来,解皮带的声音在熏着香氛的洗手间里叮当作响。洛洛温顺而笨拙,被骆明翰推开时,还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好。……但是他手都还没碰到他器官呢。 “算了。”骆明翰咬牙切齿,不知道在跟谁生气。 都在里面耽搁几分钟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洛洛按住,砰地一下抵到墙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包厢里静了一瞬,继而爆发出怪叫和笑声。 “收款码给我。” 第20页 这也太迅速了。洛洛给他扫码赚钱,六万到账,他赚得都有些茫然。 “关映涛还跟你说什么?” “说……说之后如果能跟在你身边,每多一个月,就加码十万。” “这不可能。”骆明翰冷静地说,“我们现在出去,之后他问起你,你就说我肾虚硬得慢射得快——” “……” “所以你一点不想跟我,明白?” 洛洛犹疑地点点头:“明、明白……” 鼓起勇气片刻,他问:“您不怕我跟关总乱说吗?” 骆明翰这会儿心思全然不在他这儿,闻言,难得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刚搭上他。别跟他混,好好上学,好好找工作。” 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鼻尖,洛洛点点头,又迅速地垂下脸,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骆明翰对此视而不见,他才没这个好心救风尘,不过是看他年纪与缪存相仿,又是刚误入歧途,还能劝进去两句。 抬腕看表,五分钟了,骆明翰推开门出去。 “卧槽,够快的啊,”关映涛难掩兴奋,“哥们儿是不是不行了?” 骆明翰没坐,弯腰从茶几上抄起烟盒跟打火机,手腕一翻叼了一根:“放屁。” 深深吐纳一息后,才餍足放松道:“你找的什么狗屁清纯男大学生,浪得我受不了。” 关映涛“嘶”了一声,“带回去?” 骆明翰掸了下烟灰:“回头再说。”在关映涛肩膀上拍了拍,“还有事,先走一步。” 出门前果然看到关映涛拉着洛洛问长问短。 骆明翰站在门外抽完了一支烟。六月末晚上的天气不算凉爽,他回到车上,在扑面而来的强劲冷气中跟自己打了个赌—— 给缪存打个电话,要是没接,那他就开车去找他,见他。 按往常情况,骆明翰这属于作弊,因为缪存不接他电话属实常态。想见他就直说,弄得这么迂回,活像玩不起——骆明翰心里这么嘲笑自己。 但显然老天不想让他见到缪存,因为嘟声两秒之后,电话居然通了。 骆明翰:“……” 狗日的。 缪存没听到他吭声,皱着眉心又看了眼手机,确定无疑是「骆明翰」三个字。 “打错了?” “没有没有没有,”骆明翰连忙出声,“……你在干什么?” “复习。” 事出突然,骆明翰不得不又点起一根烟冷静一下,他平复着自己的心跳:“什么时候来家里看看月季?” “考完试吧。” 他这么好说话,骆明翰都想抬头出去看看月亮了——看看是不是月亮打东边儿出来。 “今天怎么这么配合?”骆明翰咬着烟笑。 “心情好。” 缪存转着笔,在台灯下翻过又一页笔记。刚才骆远鹤语音找了他,听到他的声音,聊了两句,忽然挂断,改成拨了视频。 骆远鹤看着他,问他,「缪缪,想不想到法国来画画。」 缪存从未考虑过这条道路,「我可以吗?」 在他的概念里,去国外留学很难,手续繁琐,条件严格,他长这么大没有出过国,想象不了异国的日子。 骆远鹤目光淡淡地凝视着他,「我说可以就可以。」 能回到和骆远鹤一起画画的日子,缪存当然好。但是留学需要钱,他刚刚看了全部的存款,只是杯水车薪。他还得攒够二十万,之后再去申请助学贷款。 骆明翰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好,但心里认为这只是一句托词,一句缪存为了想接他电话而随口编的托词。他摁灭烟:“上次跟你提的让你帮我幅画,还记得吗?” 骆明翰不说,缪存的确忘了,但现在一提起来,他的笔在手中停顿了一下,眼睛缓缓亮起。 “现在还是没兴趣吗?”骆明翰长长而无声地舒出一口气,半笑着说:“有钱赚不赚,还要我求你来赚?” 缪存尚在犹豫,“你什么时候要?” “暑假结束的时候,两个月,你看能画多少就画多少,三十万,不够的话再加。” 三十万……按寻常接单,缪存是到手不了这么多的,因为有中间商抽成。但这次没有中介赚差价,缪存赚得实打实。 虽然很想撇清与骆明翰的联络,最好能马上绝交。但他太想去法国,太想见到骆远鹤了。 骆明翰等了数秒,等到了他的一声“成交”。 只是语气很淡,仔细听的话,还带着说不清的自我厌弃。 没关系……只是两个月的画而已。缪存心里振作起来,快的话,他下学期中就能去法国见骆远鹤了。 第12章 期末考试顺利度过,成绩在两周后出来,缪存没有挂科的,只是绩点不算高。他本来学起那些通识课程就兴致缺缺,考前能那么认真地突击,不过是怕别人说骆远鹤的天才学生怎么这么拉垮。 考完试便是暑假了,他不得不回一趟家。 以前也试过对缪建成的电话不闻不问,放假了也不回家,每日在画室里打地铺,但缪建成是个极品,打电话报警说他的大儿子失联消失了。警察一通排查,最后找到骆远鹤的画室,差点把他当作绑架未成年的变态。 这背后也许有后妈、或者缪聪怂恿的原因,缪存不得而知。 第21页 他的家在城东郊,住这儿的往上数三代都是平头百姓,能出个公务员都算是光宗耀祖了。缪建成人到中年一事无成,靠一个水果摊养家,但在邻里间横着走,没别的,他有俩儿子,这是他能干的证明。 “缪存回来啦。”缪建成的第二任妻子李丽萍,正在为一家张罗晚餐。 缪存点点头,目光扫过餐桌,三副碗筷,没他的份。他上午就告知了今天会回家,显然李丽萍没把他当回事。 “碗在橱柜里,自己拿啊,阿姨蒸着鱼呢,走不开。”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变,微笑着说:“没事儿啊,你累了吧?还是上楼去休息吧,我给你拿。” 缪存知道,李丽萍是全家里最跟他统一思想阵线的人——统一认为他该离开这个家。 只要缪存不回家,李丽萍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沉浸在小家的幸福温馨里,缪存一出现,便会提醒她,她是个抢了别人老公的小三,她儿子是个未婚先孕的私生子,她的这个家是从另一个女人手中抢来的。 李丽萍看缪存,大概就跟看饭菜上的苍蝇差不多,闹心,但拍不死,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斗争中更咬牙切齿起来。 但她今天的客气热情显然是反常的,缪存心里留了些戒备,点点头上了楼。 缪建成的房子是从上一辈接手的,弄堂里的老破小,在畸角里造了三层半,但垃圾面积多得可怜,户型跟下水管道一样糟糕,缪存的房间在最顶层的阁楼——三层半的那半层。 长到一米七八了,但这阁楼是个十岁小孩儿住的,他必须猫腰进出,在地板上坐着才能直起腰,但凡上了床,就得躺着——就跟住火车上铺差不多。 还小的时候,缪建成带缪聪去游乐园玩,李丽萍以怕他受伤为理由,把他反锁在阁楼,天窗里的光线暗淡,他就着这些光一笔一笔画着画。 他弟弟缪聪的房间则在三楼,有书架和书桌,虽然他既不看书也不写作业。缪存进去时,他正在拼乐高。 “银行卡还我。” 缪聪动作未停,脸上浮现故作的笑容,好像自得其乐,“什么银行卡?” “我的证件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银行卡丢了就去挂失,身份证没了就去补办,找我干什么?”他停下手,仰头看缪存,天真地说:“哥哥,你说我把人搞怀孕堕胎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那间房子除了我,还有别人住,”缪存摊着手面无表情,“把证件还给我,或者我让他去报警,他丢了一台上万块的笔记本,我不介意让你以入室偷盗的罪名留案底。” “你放屁!”高中生不经吓,缪聪慌了一下,强行冷静下来,“我有人证,我有晴晴作证。” 缪存没情绪地勾起一点笑:“是吗,她好像是从犯。” “你这是诽谤!”缪聪蹭地站起身,“我根本就没拿他电脑!” 缪存耸了半边肩,“谁知道呢。” 兄弟两个无声地对峙,一个满身怒火面容扭曲,一个冷淡如水神情淡漠。 突然,缪聪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你就要证件包,别的不要?” 缪存轻描淡写:“衣服床单都扔了,花救活了,你把证件包还给我,我对你既往不咎。” 看来缪存并没有发现那本速写本丢了。缪聪心里盘算得飞快,要么,是他藏得太好,自信不会被偷,要么,他是故意把那本速写本藏得这么好的,好让自己不要去看,以至于根本已经忘了它的存在。 “行。”缪聪露出牙齿,森然一笑,“我还给你,现在就还给你。开个玩笑而已,哥哥,你吓死我了。” “缪聪,”缪存忍了一下,“你这样很丑,别恶心我。” “好哥哥,”缪聪从衣柜里倒腾出证件包,原物奉还,又吊儿郎当地耸耸肩:“我们两个,还不知道谁更恶心一点呢。” 李丽萍在楼下喊吃饭,缪存先上去把证件包收回到书包里。 晚餐很丰盛,但这是因为缪聪也放了假的缘故。 “存存啊,”李丽萍罕见地给他夹了一片鱼肉,“你们那个艺考好不好过的?要是聪聪现在也去学画画,能不能通过省考?” “妈,”缪聪不以为意,“你着什么急啊,等我上高二了就发奋,不出两个月就赶上了,那些课都很简单的。” 李丽萍桌子底下踹他一脚,殷切地看向缪存。 “省考不难,画画看天赋和耐心,”缪存淡淡地说,“坐不住的人画不了画。” “我听隔壁张姐说,要是文化课确定学不进了,那就去学画画,有那种高考艺考班,很速成,过了省考再突击下文化课,说不定还能上复旦呢!” 缪存沉默了一下,李丽萍期盼地催着他的回答,“那张姐说得对吗?” “有天赋和聪明就对。” 缪建成一拍桌子:“那聪聪可以冲一下!像什么八大美院我们也看不上,要冲就冲985的这些个设计学院、艺术学院,含金量高!” 缪存难以描述他一句话里有多少个槽点,端着碗咀嚼着米饭,说:“你说得都对。” 见有戏,李丽萍眼里放出光,兜着圈子问:“那……艺考班是不是很贵啊?” “不知道。”缪存如实说,“我没上过。” 他自然没上过,他从小就是骆远鹤亲授,学得差不多了就被破格特招了。 第22页 “不过我有同学开这种班,”缪存回想了一下,“一个暑假能赚二三十万吧。” “什么?!”缪建成筷子都要掉了,“一个暑假,两个月,二三十万?才二十出头就赚快钱,国家该管管你们这些人!” 缪存对他的政治高见习以为常,连点反应都没给。 “这么贵?物价局不管管吗?”李丽萍喃喃念叨,“存存,那你暑假,开不开班呀?” 来了。 缪存心里停顿了一瞬,语气如常地说:“我开不了,我不会教。” 缪建成责备地剜他一眼,恨他竟眼睁睁看着这么一大笔快钱而赚不了,真是上不了道! “哎,”李丽萍亲昵地「哎」他一声,“那你反正暑假也没事,不然就住家里,教一教聪聪?” 话题兜了一大圈子,终于还是绕回了靶子。缪存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我暑假有事,要给老师打工。” 缪建成面色不悦:“又是你那个骆老师?” 缪存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在外地,给一个酒店画画,这段时间都不用找我。” “多少钱?” “是骆老师的活儿,我只是打下手,一个月两千。” 缪建成雁过拔毛:“你别乱花,开学要交生活费的。” 缪存面露一哂:“行。” 骆远鹤是改编他命运的人,讽刺的是,整个缪家上下都没见过他,单知道他是缪存的画画老师。缪存也从未说过他的成就,因为他知道,苍蝇最擅长贪婪。在缪建成的眼里,那个骆老师也许就是个平凡的美术老师,有点门路,有点眼光,歪打正着发掘了缪存这个天才,仅此而已。 睡觉前李丽萍又破天荒地给他送了牛奶上来。 这阁楼太闷了,又没装空调,她一上来就出汗,见缪存趴在床上随手勾勒着什么,那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一样的旁若无人,一样的孤僻,一样的看着很容易欺负,但却意外地倔强难搞。 她打了会腹稿,笑着把牛奶放下了,“存存啊。” 缪存“嗯”一声,“我不喝牛奶,会拉肚子,给缪聪吧。” 李丽萍脸色尴尬了一瞬,“阿姨忘了。” “你有事直说吧。” “那个……要是你有同学开班讲课,你帮阿姨问问,能不能看你面子上打个折,行么?” 铅笔在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缪存笔未停,“最好是能免费教,对吗?” 李丽萍大喜过望:“对!对!” 缪存无声地勾了下唇:“行,我帮你问问。” 问个屁,他洗个澡的功夫就把这事情忘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缪存就走了,早饭没顾得上吃,就顺走了一根油条。李丽萍在后院畸角搓衣服,缪建成追了出来,背心往上卷了两卷,露出精壮胀硕的啤酒肚。 “什么事?”缪存咬着油条。 “别让你阿姨看见。”缪建成说着,给他手里塞了一卷红钞票。 缪存吃了一惊,这很在他的经验范围外,以至于一瞬间都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你一个人上学不着家,多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别太省。”缪建成语重心长。 这都不是吃惊,是震惊了。 见缪存没动作,缪建成直接硬塞给了他:“你弟弟比你年纪小,你凡事多照顾着他点,我跟你阿姨总有一天要走,到时候这世上就只有你跟他两个人,血浓于血。” 懂了。 缪存瞬间倒胃口,无所谓地把钱揣进兜里,等着他的下文。 他的眼眸总是透着冷感,这样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对方时,总令人有种被看透的窘迫。 窘迫变成恼羞成怒,缪建成硬撑着把这出戏演完了,粗声粗气地说:“……总之他学画的事情你上上心!” 缪存等公交时,把这两百块随手扔给乞丐了。 骆明翰的公司在国贸,地价贵得飞起,别说在这里开个公司,光是在这儿上个班,都能给人以一种人上人的错觉。缪存坐公交从城东到国贸,宛如从巴西贫民窟到了纽约时代广场。 骆明翰微信上给他发了地址,三十六楼LCA,L和C是他和另一个创始人的首字母,A是association的首字母。 问题是,没有员工卡上不了楼。 缪存去前台办理临时卡,骆明翰见完客户回来,刚迈进旋转门,就看见那个格格不入的单薄背影。 CBD里也分三六九等,国贸是心脏里的心脏,精英里的精英,连空气中的香都透着昂贵。这里的人习惯了午休时接到sales电话去提个刚到货的包,下了班去年费上万的健身房跑个步,小羊皮平底鞋步履轻巧,昂贵的丝巾是衬衫标配,一到冬天,羽绒裹着西装三件套,出差手里推着的都是日默瓦,看时间只用腕表。 当然,这里也有月薪堪堪过万的职员,但也许一背调名下就是五套房,或者老公是年入几百万的证券经理。当然的当然,这里真的也有工资一般也无背景的平凡白领,但他们也比缪存更懂如何让自己变得精致、成功、光鲜。 缪存背着普通双肩包,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脚上的帆布鞋双十一五十块两双,头发有一个月没剪了,看着蓬松而柔顺。 骆明翰很有兴致地看了几十秒。 前台一贯是甜美客气又高冷的,帮缪存做了身份登记,递给了他门禁卡。其实有学生出入也不奇怪,或许是面试的,一旦面上,这些T恤和帆布鞋就会被所谓的奢牌取代。 第23页 缪存取了卡,礼貌说一声“谢谢”,转身的瞬间,听到耳边响起声音:“怎么不告诉我,我好派人下楼接你。” 缪存侧过脸,毫无防备地跌入骆明翰的眼眸中。 “刚跟客户喝了早午茶,知道你今天要来,提前赶了回来。”骆明翰帮他刷了卡,让他先过闸,等电梯时,绅士地护在一侧,并请他先进。 轿厢锃光瓦亮,照出完全不是同个世界的两人。 “有段时间没见你了,”骆明翰垂眸注视着他,“如果我说想你的话,会不会很唐突?” 缪存屏蔽一切套路冷冷淡淡:“你已经说了。” 况且哪有「有段时间」,不过半个月而已。 电梯里没别人,但今天的骆明翰很自觉,肢体规矩。 “过去我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件事是快速过一遍今天要见的客户,和要关注的项目,不过今天不一样,”骆明翰略停顿了一下,语气都变得温柔:“今天的第一个念头是,你要来画画,画两个月,这代表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能见到你。” 缪存认命地闭了闭眼。 钱难赚,屎难吃。 “对了,我昨天跟我弟弟通电话,跟他说了这件事。” 电梯到了,叮的一声猝不及防,像在缪存心里打进一枚钉子,令他整颗心都抖了一下—— ——骆老师知道了? 第13章 骆明翰不知道他怎么脚步就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以为缪存是在等他指路,揽了下他的肩,绅士地说:“右边。” 骆明翰跟骆远鹤聊到了哪种程度?不,他一定没有提他的名字,否则,骆老师昨天就该来质问他了。 “骆老师……他怎么说?”缪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镇定地问。 骆明翰没发现他的失常,若无其事回道:“我说找了个很有天赋的学生,可惜埋没在职校了,他说到时候看看成品,要是真的这么好的话,”笑了笑:“可以试着帮帮你。” 缪存沉默了一会儿,“哦。” 他在一秒间做好决定,要给骆明翰的办公室画一幅技法娴熟、风格商业、灵魂空洞的油画,还要尽可能地模仿大师的风格,这样,他将来看到时便会说,这画的就是堆流水线垃圾,自然也就不会对背后的画手感兴趣了。 当然,缪存是个诚信的人,既然骆明翰开了二十万的价,他还是会拿出二十万的商业水准的。 骆明翰浑然不觉他的小算盘,刷开办公室门禁,将人迎了进去。 “骆总。”前台站起身问好。 骆明翰点点头,领着缪存介绍道:“主要是大会议室和这面十米的墙,你随意发挥,我没有什么要求,风格明快一点,让人看了心情好就行。” 宽敞挑高的办公室出现在缪存眼前。数排半开放式的办公桌,装修风格简洁硬朗,最里面是一间透明大办公室,那应该就是骆明翰的。临着窗的一排则是单独的小办公室,应当是给项目经理准备的,此外还有洽谈室、调研室以及数间大小不一的会议室。 “Laura,”骆明翰叫住迎面走来的一位女职员,“十分钟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叫劳拉的耸了耸肩,“OK——有咖啡喝吗?” 办公室内很安静,只有键盘和鼠标声,每个人的电脑屏幕上均是数据报表和英文报告,他们是纯英文的汇报形式。 “不用拘束,”骆明翰怕他不自在,安慰得很直接:“他们都很忙,基本没空注意到你。” 助理迎上,瞧着缪存眼熟,辨认了片刻,“哎呀,你不是——” 骆总的小男朋友吗! “你好呀,叫我lily,莉莉,我们见过面的,”助理伸出手,“上次你发高烧,是我帮你找医生的。” 骆明翰拍下她的手,“别跟小孩子来这套,”介绍道,“他来画画,你帮我照顾好他,有什么需求都尽量满足。” 莉莉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亏你还知道这是小孩。 “谢谢你之前照顾我。”缪存很礼貌。 “不用客气,我只是帮骆总做事,医生是他的私人医生,护工也是他请的,”莉莉凑过去小声揶揄,“为了你,骆总还翘了重要客户。” 骆明翰把脱下的西服蒙头蒙面扔到她怀里:“挺上道,年底加工资。” “好叻!”莉莉抱住他西服一屈膝,“谢谢老板。”出门前将衣服在衣柜里挂好了。 “小公司,下面人随便惯了,你别往心里去。”骆明翰说得谦逊,边挽起袖子,慢悠悠地将滤杯、滤纸、咖啡粉和手冲壶取出,问,“平时喝咖啡吗?” 缪存才没这个心情,“你要现在没什么事的话,我和你确认下风格和内容。” 骆明翰一早就言明了,会给他极大的自由度,但既然是甲乙方的关系,流程还是要走。缪存从书包里取出ipad,给他看大师例图。 “你什么风格都能画吗?”骆明翰微揶揄,听着很宠,“模仿得太多,好像不利于天才成长。” 缪存神情淡淡:“任何风格。” “你上次那幅半成品那种。” “野兽派。”缪存在ipad上划到马蒂斯的代表作,“这种?” 骆明翰只是很随意地看了一眼便说:“可以。” 那模样好像眼前的不是大师之作,而只是摄影工作室的三流例图。 第24页 “人体,风俗,群像,几何,风景,静物,抽象,哪一种?” “听听你的意见。” 缪存没有立刻回答,思考着,微垂的眼眸中流露出凝神的专注。 漂亮得不得了。 骆明翰甚至想说,就留你的自画像吧。 “我会建议一幅人体,一幅风景,风景是大景,比如森林里的雾气,河流上的晨曦这样,”缪存给出意见,“但是接不接受人体,要看你自己。” 骆明翰挑了挑眉:“你不会要请一个裸模天天站岗吧?”他盯着缪存,半真半假地说:“这我恐怕会吃醋。” 缪存噎了一下,“你有什么立场吃醋。” 骆明翰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他倒没这么没品。 “ok,一幅人体,一幅大景,都听你的,你自由发挥。” 缪存收起ipad,“那我再去现场转转。” 骆明翰把莉莉叫进来,让她带着缪存。 几分钟后,Laura进办公室。 “我上午跟CDC长青的丹尼尔见面聊了一下,他们下半年还是对直播电商这方面感兴趣,准备开个项目,你之前调研过,着手准备一下,去跟他下面人对接。” “好的,”劳拉挑了挑眉,“CDC上半年表现怎么样?这段时间政府对互联网加大监管,宏观政策不太稳定,我以为他们不会出手。” 咖啡的香味从手冲壶中溢出,骆明翰轻描淡写:“你不用替他们担心,之前投的一些消费项目增长都很不错,今年也新拿了不少钱,正是缺项目的时候。”顿了顿,沉吟着说:“不过也确实在观望了,相关的政策问题也放进scope吧。” 他们合作的都是中国市场上tier1的头部基金,抗风险能力强,确实不用操心。劳拉心有感慨:“丹尼尔还是有眼光的。” 两人在办公室边喝咖啡边聊了十多分钟,骆明翰没降百叶帘,看着缪存与莉莉沟通。 “咦,”劳拉揶揄他,“有些人公器私用啊。” 骆明翰失笑了一声:“你又知道了?别乱说,我们关系很清白。” 他换男朋友向来不避着,Laura心内腹诽,是啦是啦现在是很清白,但是画两个月画,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整日不是约个晚餐就是下午茶,晚上再送人家回家,在这种攻势下,想维系清白也很难吧! “油画将来挂这儿,”莉莉拍了拍高墙,“骆总说想必你短时间内也租不到足够宽敞的画室,所以直接把这间会议室给你当画室啦。” 骆明翰估计以为他平时都是在自己家客厅一角窝着画的,连个像样的画室都没有。缪存没有辩驳,只说:“油画画起来很脏,会议桌椅要搬出去,墙壁、地板、窗户都要封上塑料纸,等完工后再拆。” “好叻,”莉莉火速记下,“晚上下班我就找人弄。” “我之前给骆明翰的清单,他转交给你了吗?” 莉莉点头,“都准备好了,下午就到。”好家伙那可真够多的,她都不知道画幅油画这么麻烦。 核对完细节,缪存准备离开,莉莉逮住他:“别走——骆总说中午想跟你一起吃饭。” “我不想。” 莉莉:“……” 好傲,好任性,跟骆总以前的小男朋友不一样。 画从第二天正式开始动工。 缪存还是T恤运动裤,包里塞了件要扔的旧棉T,专门拿来糟蹋。 从别墅到这儿要转一趟公交和三条地铁,通勤时间一个半小时,缪存早上是挤着早高峰来的,终于到了办公楼,整个人有种经历了跋山涉水的无语。 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人体模特是常合作的,缪存特意没选美院学生,而是一个跳民族舞的,叫加加。她的身体既纤细又丰腴,四肢修长,但大腿和胳膊都有紧实的肉感,脸上不施粉黛,大眼睛有着天然很宽的双眼皮,这让她能很传神地给出画家想要的情感。 重要的是,加加没跟骆远鹤合作过,她只听说过骆远鹤,但没见过。 缪存让她穿着肤色紧身练功服,背后是低饱和深蓝的背景布,她赤脚侧蹲在地上,大腿紧紧贴在怀里,侧脸轻轻贴于膝盖,脸上做出走神的神情。 这是很常规的pose,缪存决心画一幅贴近野兽派和表现主义的人体,简括,直率,线条简单,只让色彩在画面中充分释放。 玻璃墙都被蒙起来了,并没有人来打扰或看热闹。 除了骆明翰。 缪存画画时心无旁骛,不用插耳机也自动摒弃了外界一切声音,大脑中是静谧无声的。加加见到骆明翰,一眼便知道他肯定是老板,表情有了礼貌性的微笑,缪存淡淡一句:“别动。” 骆明翰倚在门口,手里提着咖啡纸杯,一声未吭地看着他画画的背影。 骆远鹤学画时把家里弄得跟颜料桶爆炸似的,让人烦得不行,怎么到了缪存这儿就这么招人疼了。 骆明翰看得心痒,恨不得把他按自己怀里一边作弄他一边让他画,届时下笔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跟他人一样。人在怀里被他磨得细颤,于是笔触也透着抖。 莉莉等着提醒他开会呢,不见人,最后在茶水间逮到老板—— “你干嘛偷喝我薄荷茶?” 骆明翰一字一句跟牙疼似的:“降、火。” 莉莉恨他的心狠,“早上也不知道送人家来上班,忍心吗,倒四趟车呢!” 第25页 薄荷茶难喝得要命,骆明翰眉头紧皱:“你怎么知道?” “大学城离这儿多远啊,实习时也这么折腾过,每次一个半小时妥妥的。”莉莉的目光中透着道德谴责:“连个专车接送都不舍得包,抠门死了。” 他想趁中午饭抓住人问一问,但缪存以跟模特约好了为由,直接了当地拒绝了他。 一磨蹭到了晚上,公司都是内卷狂魔,高薪高压之下没个十一点都不会走人,骆明翰这个老板反而是最清闲的。 不过今天例外,他今天也折腾到了十二点,全公司都走空了,挂着高级合伙人铭牌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加加早在下午就走了,缪存晚上起了风景图的草稿。同时画两幅画听着很扯淡,但他只想快点完工快点拿钱,因为还要去西双版纳。 玻璃门上传来一声轻叩:“怎么还没走?” 缪存正在洗笔刷,闻言一顿,半抬起头:“现在就走。” 骆明翰手里挽着西服,领带拧松了一些,看着随性不羁,没白天那么正经了。他走进会议室,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衬得他语气温柔:“其实不需要画到这么晚。” 缪存擦过手,背过身脱下T恤,“无所谓,晚上状态好就多画点。” 骆明翰的视线停在他腰腹上,呼吸不明显地一滞,再开口时嗓音都有点哑了:“你是真不把我当坏人。” 衣服被随手一扔,轻轻地落在了画架上,像落在了骆明翰心里。 缪存心里嘲弄,心想你是没住过男生寝室吗,兜头套上早上穿过来的那件,垂眸道:“你又不是公狗,看人脱个衣服就能发情。” 是在骂人,骆明翰确信无疑。 但他被骂得心里痒,眼眸一暗,很想扣住他的手腕,好好教一教他什么叫做「公狗」,又是什么才叫做「发情」。 缪存浑然不觉,弯腰捡起书包,转身的时候撞上了骆明翰的胸膛。他被撞得闷哼一声,捂着鼻尖恼火地问:“你干什么!” 骆明翰不退反进,两手撑上桌沿,慢条斯理地把人逼得退无可退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子骂人是很危险的。”他促狭地、低沉地说,鼻尖几乎与他相抵,“不如再多骂几次,嗯?” 第14章 画到第三天时,骆明翰贵人多事忙,跑上海出差去了。缪存一整天都没察觉,只觉得今天特别清净,心情也莫名舒畅。 等到了下午时,加加收工才问:“今天怎么没见那个老板过来监工啊?” 他每天都要来晃点一下,看看画的进度,加加都习惯了。她觉得这个老板很帅,而且如此年轻有为。 缪存在绘画方面很敏锐,模特的状态明面上未必有何不同,但气场上的微妙变化他却总能第一时间捕捉。他知道,每次骆明翰过来,加加总会走神,整个人浮现出不自在的羞涩和渴望关注。 “不知道。”缪存回得很淡,用刮刀把调色盘上半干的颜料刮掉。 “哎,你知道吗,他真的很厉害,我那天听人聊天,说这家公司是他工作两年后一手创立的,之后又回了清华念EMBA,然后又获得外资并购重组还是怎么的,”加加思忖着,也不太懂这方面,“总之,他现在是唯一高级合伙人,这个年纪在国内是绝无仅有的。” 咨询公司是个看成分的行业,国内咨询公司也有,但服务的基金都不怎么上得了大台面,简而言之,这块儿还是外来和尚好念经,骆明翰一番骚操作,让自己成功成了外来和尚,有了数不清的资金,且公司架构班底不变,他还是这儿唯一说了算的人。 有人说骆明翰是走了捷径,毕竟要成为partner,一般至少十年,慢则十二,最快最快的先例也不过是七年。骆明翰二十一岁清华毕业,二十九岁跃迁,不怪圈内又酸他又佩服他。 缪存早就明白骆明翰的出众,但他对此无动于衷,只跟加加糊弄说:“是吗。” 加加套上长T和热裤,头发放下来拢了拢,重新扎了个高马尾,“你说他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缪存放下刮刀,“不知道。” 其实想说他不喜欢姑娘,但他总不能帮人出柜。 加加又套上长筒靴,又回到了那副又飒又性感的打扮,“我这样的他会有兴趣吗?”她直接问。 缪存:“……” 这个问题有点难为他的情商了。因为知道开口必会伤人,他选择了沉默。 好在加加也不是认真征询他意见,耸了耸肩,“回头约他试试。他每天都来,我觉得他应该是对我有意思的。” 缪存只好说:“你小心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加加噗嗤一笑,回眸促狭:“怎么啦,我看着就像好人吗?” · 骆明翰一出差,再没人管他晚上是几点钟走了,但他晚上偶尔会发微信给缪存,问他到家了没,缪存总是一个“嗯”字。 其实在公司打地铺。 他很聪明,在国贸旁边稍微次一级的办公楼里找到了不错的健身房,团购了包月卡,每天晚上九点多过去洗澡,然后再回来继续画。因为全公司都是工作狂魔,莉莉又跟老板一起出差了,因而根本没人注意他的动向。 骆远鹤拨视频过来,又是晚上十一点。巴黎凌晨五点。 缪存忍不住问出口:“老师,你最近睡眠不好吗?” 第26页 骆远鹤掩着唇打一个浅浅的哈欠,瞧着就是没睡醒:“定了五点的闹铃。” “是有事要早起吗?” 骆远鹤看着屏幕前的他,忍住了笑,“嗯。” 话聊得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缪存顺口就问了:“什么事?” 骆远鹤坐在书桌前,手背支着腮:“现在正在做的事。” 缪存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有些愕然:“你特意这个点起来,是为了找我?” 骆远鹤“嗯”一声,隔着时差温柔注视他的学生:“晚一点你该睡了。” “那你可以下午六点找我,”缪存把时差记得烂熟,算得飞快,“我这里刚好中午。” 话说出口,自己又觉得不妥了。因为骆远鹤是去游学,不是去玩的,显然每天都很忙,而晚餐时应该是最忙着社交之时,何况还有女朋友。 骆远鹤却说:“好,我记下了。” 缪存对他的举动有点意见,汇报说:“……我最近很乖的,也没有挂科。” 言下之意是你这个当老师的也没必要看这么紧。 骆远鹤听着他的轻声嘟囔,觉得他很可爱,“是吗,”他明知故问,“既然很乖,为什么这么晚都还不回家呢?” 缪存早已打好撒谎草稿,“最近都睡在朋友的工作室,他让我给他画一幅壁画。” “不要浪费你的时间。” 缪存立刻说:“一个月就画好,很快,因为我要攒钱——”后面三个字轻掉了,“……去法国。” 聊了几分钟,骆远鹤最终也没说什么正事。缪存直到入睡前也没想明白,骆老师难道只是找他闲聊来了吗?可是他根本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 飞机落地后,专车司机早已候着,半小时后下高速进市区,莉莉在昏昏欲睡中听到骆明翰更换了目的地,跟司机说:“去国贸。” 啊见鬼了,莉莉掀开眼皮瞄了眼腕表,这都凌晨一点了! “老板,去公司干什么?”她振作精神问。 骆明翰闭目养神:“拿点资料。” 车子在国贸门口停下,司机继续送莉莉回家。骆明翰步入电梯,至三十六层,悄寂中,发现公司隐隐还亮着灯。 项目紧张时,是会通宵达旦的,但骆明翰对内部运作门儿清,这个月并没有这么紧张的项目。本来以为是谁忘了关灯,却没想到亮着的是那间会议室。 油画布上,鲜亮的颜色蘸着饱满的笔触,还留有未干的油光。堆满颜料管与笔刷、刮刀、松节油的桌子上,桌布已经五颜六色,而缪存趴在一角,两手环抱着个靠枕,脸垫在上面。 骆明翰在门口站了能有一分钟,而闭着眼的缪存无知无觉。 脚步声很轻,手指在他光洁的脸侧轻轻蹭了蹭,惊起缪存一声梦呓,连眉也皱了起来。骆明翰躬下腰,手臂挽住他的腿弯,轻巧地将他捞起抱在了怀里。 忽然而来的离地感让缪存睁开了眼,逆着光的,是他日思夜想的脸。 他又叫了骆哥哥,两条细瘦的胳膊环住骆明翰的脖子,蜷进他怀里。 他常在画室画到席地而睡,稍小时,骆远鹤就是如此将他抱起的,后来长大了,他便只是绅士地为他盖上薄被。 ……不对。 缪存心里一个激灵,目光一凛,迅速从迷蒙到清醒——“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骆明翰怀里挣扎起来,像个不安分的小动物。 骆明翰牢牢钳制住他,阔步走向办公室,冷声道:“我让你来画画赚钱,不是来吃苦的。” 门被砰地一脚踹开,骆明翰把他扔到床上,单腿屈膝跪着,两手撑在他耳侧,居高临下审问:“在这里睡几天了?” 缪存踹他,踹不动,冷冰冰地把脸扭向一侧。 “你不说,我就不起。” 骆明翰的体温好高,呼吸里有淡淡的烟草气,混着已经消散的香水味,好闻得令人备受折磨。在终日熏着冷气的地方,缪存的手心竟然出了汗。 他不情不愿地妥协:“五天。” “为什么不回家?” “不想挤地铁。” “我打专车,我报销。” 缪存不明显地咬了下唇,烦死了,他如实说:“我赶工期,想快点画完。”推骆明翰的肩,“我说完了,你可以起开了!” 骆明翰依言起身,但混蛋到了骨子里,走之前扣着他下巴狠狠亲了一下:“这里是我的休息室,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去,就在这里睡。” 房间里挂着熨烫好的西服和领带,床品是深灰色的,床头柜点着很淡的香氛和加湿器。这是他午休的场所,有时候加班得晚了也会在这里将就一晚。 缪存不想承他的好意,骆明翰也没有勉强他,只让莉莉把床品都换成新的。头两晚都无事发生,床单绷得跟纸一样笔直,骆明翰一点也不急,像等一只刚到新环境还在应激期的猫。 又过了两晚,他想进去午休时,便看到些住过人的痕迹。 国贸的餐厅都很贵,缪存跟加加一起吃外卖,骆明翰一推门进来,两个人都呛了一下。加加手忙脚乱擦嘴,缪存喝了口水艰难下咽:“你不能先敲门吗!” 骆明翰:“不好意思,我没有在自己公司敲门的习惯。” 加加无声地“哇哦”了一下,眼睁睁看着缪存被他拎了起来。 第27页 骆明翰问:“我现在要进去午休,你告诉我,我能不能睡?” 缪存瞪他,就是没什么底气。 骆明翰说话声音低,但游刃有余:“要是你晚上不去睡,那我现在就去了。” 作势要走。 缪存拉住他胳膊,骆明翰挑了挑眉,目光充满兴味地看他拉着自己袖子。 “……我睡过了,你别去。” 骆明翰压了压上勾的唇角,敛去了笑意。 “睡得还好吗?” 缪存甩开手扭头走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沉默在骆明翰心里成了一场未尽的细雨,湿濛濛的缠了他一天。 既然骆明翰已经知道了,那再躺上去时便没有那么做贼心虚了。缪存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美术生永不为奴,除非包吃包住!……什么乱七八糟的。 挂上梯子,他打开骆远鹤的推特。已经很多天没看了,不知道有没有分享什么新的内容。 一张画。 师生两个很有默契,他在画人体,骆远鹤也画人体。只是,骆远鹤画的这个人是缪存见过的,之前他po了与朋友的聚餐,这个女生也在里面,……是骆远鹤久别重逢的女神。 这应当只是骆老师的随兴之作,没有很雕琢的痕迹,女生闭目仰躺在躺椅上,赤着的足尖绷紧踮在椅面。 缪存条件反射地锁屏,攥着手机的手紧紧抵住心口,一双眼紧闭在黑暗中。 ……但是,总要习惯的不是吗?他迟早要习惯于这个事实,届时是叫她师母,还是嫂子,还是姐姐呢? 这个问题是如此难以找到答案,缪存闭着眼一直想一直想,直到手机都被他捂热。 意识到很晚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缪存从书包里翻出褪黑素,遵医嘱吞下。 第二天是在屋外的谈天声中醒来的—— 该死,十一点半了! “我说,”关映涛磕了磕烟灰,“上次你说浪得你受不了内洛洛,还联系呢吗?别还惦记你那清纯男大学生吧!” 第15章 关映涛上国贸这儿来有事,顺道来看看骆明翰。刚巧也快到午休时间了,聊差不多了就约着吃个饭。他一天天混不吝的,就好个吃喝玩乐,没聊几分钟正事,舌头一拐就上了老司机的高速公路。 骆明翰知道缪存没起,还在里面睡着。他九点半到办公室,休息室门便关着。进去后看他睡得很沉,薄被卷在腰间,头发凌乱地掩着眉眼,看上去毫无防备。 骆明翰对他确实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因而一次次都让自己克己复礼点到为止,这会儿也就是目光放肆了些,挂衣服的动静都轻得很。 临走前想给个晨安吻,念头一撂觉得酸了吧唧的,只拿指腹在他唇上一触而过。 没想到缪存这一睡就睡到了十一点,更没想到关映涛还过来了。 关映涛咬着烟:“洛洛上回还问我呢,说骆总怎么没过来。你看你,一干把人干上瘾了。” 骆明翰:“……” 缪存睡得头痛欲裂,听着这陌生的声音和劲爆的内容,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 骆明翰修养很好地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挤出三个字:“过奖了。” 内心却把那个洛洛骂了个狗血淋头。搞什么!上次不是让他离关映涛远一点,让他撒谎说他肾虚硬得慢射得快,怎么还去关映涛那儿找他? 关映涛看出他的尴尬和勉强,掐着烟笑得发抖:“什么臭脸色?我说,他对你挺够意思的,上次你是爽了提裤子走了,他可是被我们按着一顿好灌,就那样也没多说你什么,嘴挺严的,你单了也有阵子了,不想弄个人玩玩?” 没等骆明翰吭声,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忘了,跟你清纯男大学生玩着呢!怎么样,弄上了吗?” 缪存坐在床沿,弓腰慢吞吞地套着袜子,脸上浮现一点冷淡的嘲讽。清纯男大学生,是说他吗?那不好意思,弄不上。 骆明翰掌心撑着额头,焦头烂额地说:“你闭嘴吧,聊点别的!” 这种话在会所酒吧里爱怎么聊怎么聊,放这儿光天化日西装革履的,埋汰得慌! 关映涛一乐,“行,那就聊点别的,”话锋一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上回在新天地看见席霄寒了。” 骆明翰怔住,脸色显而易见地变了,但一时之间没出声,半晌,又回到了那副淡漠的难以看透的模样。 “是吗。”他没有意义地敷衍一声。 “他旁边跟着一男的,没你帅,还跟我打招呼呢,”关映涛掸掸烟灰,“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是不是还惦记他。” 骆明翰终于忍不住骂脏:“放屁!” “那是,席霄寒就那点姿色,还任性,还骄纵,天天拿自己当一长公主,也就我们骆总啊,”关映涛卖关头,透一气口,才悠悠长叹道:“还把人放心尖上。” 席霄寒是谁?缪存系鞋带的手慢了下来,分神想了一秒,又很快抛到了脑后。关他什么事? 骆明翰受够了他乱嚼舌根:“一,我跟他早就了断了,二,下次你要再碰到他,告诉他我过得好得很。” 缪存忍不住抿了唇,觉得这时候倔强气急败坏的骆明翰反而有些人味。 关映涛察觉出他是真生气了,咳嗽了一下,“得了,我跟他说个什么劲儿?你放下就放下了呗!” 第28页 骆明翰按下内线,命令下得不容置喙:“lily,进来送关总。” 关映涛被人下逐客令,摁灭烟,“哎不是,中午不一块儿吃饭吗?” 莉莉训练有素人美嘴甜有眼色:“老板,丹尼尔他们已经到餐厅了,你是要现在出发吗?” 骆明翰心累已极,不耐烦地挥挥手,竟然一句话都懒得讲了。 休息室传来动静,倏尔门开了,缪存穿戴整齐出现在光影明暗处。 “对不起,起晚了,”他神色如常地说,“下次不会了。” 语气好像是雇工对待老板,客气自省得不像话。 骆明翰一口气憋在心口,观察着他的神色:“刚才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缪存恹恹地回答:“我刚醒,你有客人?” 这反客为主的一问打消了骆明翰的疑虑,他笑了笑,心里的弦松了下来:“刚送走,走吧,我请你吃饭。” 缪存饿得饥肠辘辘的,的确没那个耐心等外卖,于是便没有拒绝。骆明翰很有心,带他吃东南亚料理,没话找话问:“你那个模特加加,今天怎么没来?” 缪存咬着吸管抬眸看他,眸色莫名戏谑,回得倒是很认真:“她请了一周假。” 骆明翰又说:“你怎么不关心你那两盆月季过得好不好?” “怎么关心?” “给个机会,去我家亲自关心。” 缪存一脸没救了的神情,话里有话地说:“你好忙。” 骆明翰直觉他今天的冷淡更胜往昔。过去虽然也挺忽冷忽热的,但好歹还有热的那一刻,今天冻得跟南极的冰块一样。 他人精一样,怎么会猜不出来?肯定是缪存听到了关映涛那一顿瞎叨叨,“席霄寒——” 手机震动起来。 他瞥了一眼,“不好意思,是我弟弟,稍等。” 缪存不自觉坐直了身体,眼睛看着菠萝饭中的肉松丝,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怎么想起来找我?”骆明翰搭着腿,跟他弟弟聊天的姿态很放松。 骆远鹤跟他聊了几句家里的事,末了,一番话在舌尖滚了数滚,终于说出口:“想拜托你帮我照顾个人。” “怎么,你金屋藏娇?” 缪存茫然地眨了下眼,定定地看着骆明翰。 “我一个学生。”骆远鹤斟酌着,“他年纪小,我出国一年,不放心。” “你别了,”骆明翰没兴趣揽这活儿,“我伺候不了你们学艺术的。” 话出口,意识到桌子上正有个学艺术的呢,看着缪存垂首失笑了一下。 “算了,”骆远鹤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别给我教坏了。” 骆明翰不耐烦“啧”一声,“够宝贝的。” 骆远鹤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 缪存自始至终都很安静,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两句话,一句是“金屋藏娇”,一句是“够宝贝的”。直到骆明翰叫了他三声才回过了神,勉强抿起唇:“你们感情真好。” “你要有个跟你从娘胎里就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你也会跟他感情很好,”骆明翰说到这里,自嘲一哂,“不过我比他先出来一分钟,没办法当了这哥哥,只好处处都让着他一点。” 小时候让苹果,长大让游戏球鞋,学画烧钱,小富之家只能供得起一个梦想,骆明翰很早就学会了自己搞钱,从这方面讲,他跟缪存还真是志同道合。 好在现在兄弟两个都已经功成名就,他性向有异,还算骆远鹤有点良心,为他扛过了这一份传宗接代的传统任务,彼此应该不再需要对方让出什么、牺牲什么了。 他从这份心绪中抽离出来,看到缪存忽然很用心地埋头大口吃着眼前的那份菠萝炒饭。平心而论,这饭口味一般,而缪存这也算不上了吃了,简直是在塞。 “你怎么回事?”他蹙眉关切。 缪存用力吞咽,咕噜咕噜灌下大口柠檬水,吃力地将胸口的堵塞吞进肚子里,继而很振作地说:“没什么,刚刚想通了一件事。” 想通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他和骆远鹤的交集绝不可能诞生于爱情这个集合内,他不要再为此劳心伤神患得患失了,他要为骆远鹤高兴,要为他的爱情每天祈祷天长地久幸福百年。 因为加加请假的缘故,缪存在铺完新一层色后,也回了趟别墅。学校布置了一些写生功课,他计算着油画工期,搜寻飞往西双版纳的廉价机票。 缪聪来这儿晃了一阵子了,跟李丽萍说是在大学城这儿做暑期工,实际上是蹲点缪存。 缪存终于出现时,他心里的那股子下作的兴奋也抵达了巅峰:“喂,”他从路灯旁绕出来,学着小流氓模样,把烟狠狠扔到地上,阴测测地笑了:“我等你好久了,好哥哥。” 缪存回过头,看到缪聪手里举着一张纸,上面画着速写。 很眼熟。 “你暗恋你们学校的骆远鹤教授,他本人和学校领导知道吗?” 第16章 缪聪得意洋洋地甩着手里的纸,“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眼熟?” 缪存竭力忍住内心一瞬间的失措,绷着脸冷淡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画了一素描本的骆教授,还想狡辩?我手里可不止这一张画。好哥哥,怪你画得太好,我只是心血来潮去你学校官网随便查了查,就对上了号,”缪存笑得阴阳怪气,“你的骆老师,又去法国又在苏富比拍了上亿,很有排场啊?” 第29页 缪存沉心静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是吗,那你想怎么样?” 缪聪早已冥思苦想了这么多日子,对于每种敲诈方案都仔细推敲,此刻不慌不慢挺起胸膛说:“三年内给我一百万,第一年不低于五十万,怎么样,这对你的骆教授来说,不难吧?否则,我就去告发你们,说你们师生勾搭狼狈为奸,说骆远鹤教授诱奸学生,”缪聪胸有成竹,“他这么有名,要是检举信贴出来,就不好收场了。” 缪存嗤地一声,笑了起来:“你都知道他的画拍了上亿,怎么不多要点?你就这么点出息?该怎么说,果然还是一个高中生的眼界吗?” 他笑起来很好看的,只是不常笑,面对家人时尤其不笑。缪聪只觉得他的笑容过分刺眼,恼羞成怒了一下,却又硬生生平复了下来,半信半疑地说:“你接受了吗?” 缪存点点头:“接受,为什么不接受?你最好自己去跟骆教授说,让他一次性付清。” 这太顺利了,以至于都有些蹊跷。缪聪知道他这个哥哥并不好欺负,明面上,他确实从小到大抢了他不少宠爱,实际上,缪存却总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上次不过是在他床上搞了下女人,他就造谣他把人肚子搞大,害得缪建成抄起棍子差点把他腿打断。 吃了这么多阴亏,缪聪都有点心理阴影了。 他狐疑地盯着缪存:“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缪存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肚子都痛了,他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手心却紧张得一片汗湿。 缪聪愣了一下,倒竖起眉毛不爽地问:“你笑什么?” 缪存还在笑,都站不稳了,一手扶着墙,一边笑一边喘气一边断续说:“笑……笑你有手段,有智商,有志向,真聪明。” 缪聪攥紧了画纸,“放屁!” 因为笑得太用力,胸腔都觉得痒了,缪存咳嗽了两声才渐渐平复下来,“夸你也不行?骆教授现在人在法国,不过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你要是等不及,就让学院里帮你转告一下他。” 缪聪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缪存看着他,轻描淡写地嘲弄:“我的意思是,我跟骆教授也不熟,你犯蠢想吃牢饭别拉我下水。” “你跟他不熟?”缪聪眯起眼,“不熟,你画了上百张他?” “怎么说呢,”缪存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刷卡进门,“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画的是他。” 他一直在打哑谜兜圈子语焉不详,缪聪不多的耐心终于到头了:“你他妈当我瞎?” “嗯,”缪存扔下书包,回眸对缪聪抿唇一笑,很平和淡然地说:“教我画画的也不是他,”他尽力把骆远鹤从自己一地鸡毛的生活里屏蔽到安全的地带,讽刺地说:“用你聪明的猪脑子想想,如果我的老师是他,他喜欢我,还会由得了你们这么对我吗?” 缪聪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骆远鹤有名有望,要拯救一个小小的缪存,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只要光临缪家那犄角里的破房子一秒,缪建成从此就会把他们师生俩当尊佛供起来。 “以及……我画的人是骆教授的哥哥。” 缪聪脸色一变:“你他妈唬谁?” “你爱信不信。”缪存打开冰箱,自顾自拿出一瓶纯净水,一口气喝了半瓶。低于常温的水从喉咙一直冷到肺腑,让缪存整颗高悬的心也渐渐回落。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才再度开口:“我说了,你要威胁敲诈勒索请便,不过骆教授是很较真严厉的人,我们学画的都爱惜羽毛,都臭清高,都看中名声,你要是造了他的谣,我是无所谓,他应该——不是,是一定会告你。” 顿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什么,新奇地问:“你满十六了吧?负法律责任是十六还是十八来着?” 缪聪脸色铁青,但显然已经被恐吓到,言语间乱了阵脚:“你、你少他妈吓我,骆远鹤不在国内,你当然怎么说都行!” 缪存在地毯上盘腿席地而坐,开启电视的同时拿起游戏手柄,两眼盯着开机画面:“嗯,随便你。” 缪聪的聪明还是派上了用场。他脑子转得很快,边说:“你装,你继续装。我一定会调查清楚,你这么有名,你高中的学弟学妹们可是很崇拜你的,到现在还有你喜欢男的传闻,我只要拿着骆远鹤的照片去问一问,你就休想骗我。” 缪存刚上高一时,因为离群索居,那所末流学校里的小混混们总是看他不爽,三天两头找茬,缪存便三天两头打架、受伤、写检讨、叫家长。骆远鹤知道了消息,从此时常去接他放学,带他回画室,给他包扎伤口,陪他画画。 现在去问一问,也仍有人记得这些事。顽劣的学生们说那个青年英俊温润,缪存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同性恋的绯闻就此缠身,直到那些人进了职校,也还在散播。 缪存捏紧了手柄,几乎硌得掌心生疼。 不能让缪聪去学校,不能给他留下任何怀疑,他必须把这件事当场掐灭在这里。 “你还真是他妈的烦人啊,”缪存摔下手柄骂骂咧咧地起身,“你爱怎么查怎么查,我说了,上法庭了我不会为你多说一个字,你自便。”说罢,抄起手机,不耐烦地瞥缪聪一眼,“怎么,我给我男朋友打电话你也要听?” 第30页 其实他现在打电话给骆明翰是很生硬的,而且激将法也很低级,但缪聪到底只是个高中生,还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一听「男朋友」三个字,心里立刻就打定主意:不走了。 倒要看看他上哪里变出一个子虚乌有的骆远鹤亲哥哥! 骆明翰的车刚开出地下停车场,准备去赴一个兴致缺缺的约。看到「妙妙」二字,等堵车的心情都畅快了一些。 接起。 还未开口,对面一声“骆哥哥”。 缪存用喊骆远鹤的语气,同样的三个字,骆明翰今天忽然觉得被击中,面对红灯反应了会儿才一脚刹车,害得后面差点追尾。 “怎么了?”骆明翰挂起蓝牙耳机,一边从中控上摸出烟盒,两眼盯着红灯的秒数。 缪聪紧紧盯着缪存,缪存将视线轻轻瞥下:“没什么,就是突然想你了。” 骆明翰打火机摁了一半,嘴里咬着烟忘记吸了,火苗幽蓝,他双眸微怔住,过了良久,才把烟吸燃了,半笑着问:“发生什么事了?” 缪存再度认真地说:“我想见你,你来找我,好吗?” 骆明翰看了眼时间,计算路程。下午的约谈虽然不是特别重要,但对方约了他数次,不好直接放鸽子。从这儿去大学城要半个小时,一来一回… “等我一下,”骆明翰从唇边夹走烟,吁了一口,垂着眼笑了一下,说:“一分钟以后,我回你电话。” 缪存“嗯”了一声。 骆明翰电话拨给合作方:“临时有点事,推迟一个小时碰面,成吗?” 一句话说得言简意赅,但并没有给对方留下拒绝的余地。对方是有求于他,还能有不成的道理?骆明翰对着电话笑了笑:“谢了。” 缪存没有等到一分钟,也就是数十秒的功夫,骆明翰就给了他回电:“ 你在家,还是学校?我现在过来,半个小时。” 绿灯闪烁,骆明翰没有第一时间走,他在等缪存的回复。跟着的车性子急,在市区惊起鸣笛一片。 缪聪赖着不走,缪存随他便,径自去洗澡。缪聪亦步亦趋,隔着磨砂玻璃门听着花洒的声音,看着缪存纤薄的剪影,心里突突得不得劲。 缪存语调懒洋洋的:“你有病吧看我洗澡,还是说,你也喜欢男的?” 草。缪聪啐了一口,“放屁,老子大把女朋友!” 缪存嗤笑一笑,“那就把你的狗眼挪开。” 缪聪悻悻的,“你懂什么,我怕你想不开自杀!” “就凭你?”缪存悠悠地问,“还是凭你会到处说我喜欢男的?” 其实他根本不怕这一层,因为缪建成比谁都好面子,缪聪要是敢到处说他们家出了一喜欢男的,缪建成首先就会拿钢针缝上他的嘴。 “你也不嫌丢人!”缪聪语气激烈,又恶声恶气地问:“男的有什么好喜欢的,不都跟你一样吗?” 虽然问得直白,但里面还是藏着股别别扭扭的劲儿。缪存可以理解,因为缪聪这个人坏得很“单纯”,或者说坏得很蠢,所以他作恶,有时候像笑话一样冒着傻气。 缪存引颈抚过泡沫,恶劣逗他:“因为爽啊。” “呕!”缪聪夸张地呕吐了一声,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你以后离我远点!” 缪存取下花洒冲水,声音听着模模糊糊的,语气懒散:“放心,你的那点本钱还不够我看得上。” 冲凉很快,缪存湿漉漉地推开门出来,发现缪聪早已逃回了客厅,手里还宝贝似得攥着那张画纸。 缪存一边擦头发,一边若有所思地问:“我的素描本,你是不打算还给我了吗?” “当然,”缪聪找回底气,“你走着瞧。” 骆明翰过来的时候,兄弟俩已经很久没说话。缪存一个人打游戏,缪聪无聊,眼馋地看着他操作,嫌他菜,但又摸不着手柄,窝得一肚子火。 门是虚掩着的,骆明翰直接就推进来了,边叫了他一声“妙妙”。 “骆哥哥!”伴随着少年这句清澈喊声的,是飞奔而来的身影。 手柄被匆匆扔下,他跑得太快了,宛如一阵风,卷着、撞着、涌着,进入到骆明翰炙热的怀抱中。 骆明翰的眼睛蓦然睁大。 因为缪存不管不顾地吻了他。 赤着足,垫着脚,拥着他的肩膀,环着他的脖子,如玫瑰花瓣的嘴唇嫣红温热湿润,含吮上骆明翰的唇。 骆明翰呼吸一滞,耳边听到一声煞风景的“操!” 但缪存置若罔闻,吻得心无旁骛。 急促的喘息声中,又再度传来一声“咔嚓”,是相机快门声。 骆明翰心里一动,似乎才意识到旁边有个外人。他稍稍推开缪存,但仍拥着他,大手压着他的后脑黑发,瞥向旁边多余的第三者。 缪聪刚拍了照片,准备录视频,接触到骆明翰的目光,整个人都紧张得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好奇怪,他对着缪存是一副深情款款的面孔,但对着他的那一眼,却深沉得令人胆寒。 那似乎才是他的真面目。 举着手机的手不自觉便松了下来,骆明翰在缪存耳边问:“你朋友?” 缪存摇摇头。 骆明翰停顿一瞬,声音更低,压着耳廓的唇更近:“讨厌的人?” 缪存伏在他肩头,点点头。 第31页 骆明翰吻他的耳尖:“等我。” 缪存的心在这两个字中狠狠地颤了颤,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骆明翰走向缪聪,“支付宝收款码,微信也可以。” 缪聪:“?什、什么意思?” 骆明翰心里烧着火,因而耐心有限:“给你打钱。” 缪聪一下子懵住,缪存眯了眯眼,看着骆明翰的背影。 或许是他的气场太过泼人,缪聪根本招架不住,下意识就调出了收款码。过了两秒,显示支付宝到账八千,骆明翰轻描淡写:“买个新手机。” 下一秒,所谓的“旧手机”从缪聪手里轻巧抽出,而后以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越过窗户飞入花园,在围墙上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 缪聪:“——我操!” 又惊又怒中,听到一声忍不住的轻笑。骆明翰也听到了,风度翩翩地摊了下手,很无奈的样子:“你听到了,他笑起来很好听。” 下一秒,缪聪连跌带撞地被推出了门,转身要撒泼的瞬间,门在他鼻尖前砰得一声摔上了。 他带来的那张画纸还留在原处,从沙发上轻飘飘地滑落在地上。骆明翰径自越过了,步步将缪存逼到玻璃门一角,那儿原来是放月季花的地方,拥有最充沛的阳光。 满室寂静。 缪存喉结咽动,抬着眸,视线仰得很高,紧张地盯着骆明翰的脸。 骆明翰拧着领带扣将它扯松,继而抬腕看了下表。 缪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看表。 “十五分钟。” 缪存不懂,直到骆明翰压着他,把他压在玻璃门上吻了又吻,又将他从腰臀处轻而易举地高抱起,放在了客厅唯一的那张餐桌上。 洗过澡的身体在冰冷的玻璃上泛着细密的抖,又从骆明翰灼热的身躯里获得热量,光裸的小腿从桌沿垂下,足背弓得漂亮纤细。 缪存被他压在餐桌上吻,吻了十五分钟。 第17章 十五分钟后,缪存坐上了骆明翰的那辆全进口路虎,长裤遮掩着脚踝上被掐出的红印,口罩下是红得都发肿了的嘴唇,水润、饱满,破了皮,可怜兮兮的,可惜这幅好光景骆明翰被禁止参观。 缪聪留下的那张纸,骆明翰并非没看到。他如此敏锐,只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重要的、急迫的,是要狠狠亲缪存,这之后他才会分出神来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俯身从地上捡起,垂眸端详了数秒。 这几秒内,缪存难以想象他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怀疑到当中的蹊跷。他不敢出声,只是喝着水,用力拿手背擦着嘴唇。 但骆明翰什么都没说,只是拿着纸,拎起缪存的书包扔到后座,又将人打横抱起。 缪存呛了一口:“鞋!鞋!” 拖鞋从他脚趾上啪嗒,掉了下去。 圆嫩的脚趾自然上勾着,修得齐整的指甲盖透着粉。 不知道为什么,缪存蓦然就红了脸。 他就这样光着脚被骆明翰放到副驾驶,像安置一件什么小巧珍奇的小活物。 到最后也没给他捡鞋。 “刚才那个是你什么人?”骆明翰问着,把车内空调风调得更大,又抬起手扳下遮光板,将那张小小的画纸压了进去。 “你干什么?”缪存不可思议地问。 骆明翰扶着方向盘开车开车,闻言瞥他一眼,理所当然:“画得这么好,当然要收藏。” 缪存心里不是滋味:“……你喜欢?” “从没有人给我画过画,你是第一个。” “那个人是我弟弟,不是亲的。” “后妈生的?” “嗯。” 骆明翰了然地笑了笑:“看来关系不怎么样。” “是很不好。” “你画了我,被他发现了,所以相当于出了柜?他是想去你爸爸那里告发你,还是威胁你要一点好处?” “威胁我,让我每个月给他打钱。” “多少?” 缪存往少了说,“五千。” 骆明翰讶异地挑了挑眉,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否认,还把我叫过来,当面亲我?” 这确实不符合逻辑。缪存不擅长撒谎,只能垂下了眼睫,用轻声的语气说:“他说我这样的,一定不可能得到回应,我喜欢的人一定看不上我。……我不服气。” 车子拐过路口,驶上了大道。眼前空无一人,红灯读秒过半,骆明翰缓缓停下车,失笑了一声:“那你之前是在跟我玩什么?” 缪存只能说出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声音在口罩底下闷闷的:“欲擒故纵。” 骆明翰摸出烟,想了想,暂且没点燃,而是在最后的十秒红灯中俯过身去,拉下缪存的口罩,盯着他的嘴唇端详片刻,轻轻吮了上去。 吻过了后,他才舍得点燃这根烟。 车身再度启动,他问:“那之后还玩吗?” 缪存艰难启齿:“你今天亲了我……能不能就结束了?就当事情已经过去了……” 骆明翰被烟狠狠呛了一口:“什么?” 缪存小小地拉上口罩,只露出个鼻尖,把惹事生非的嫣红的唇给遮住了,“你还没亲够吗……?” 这次骆明翰答得很快:“没够。” “多久才算够?” 骆明翰夹着烟的手搭着窗,“按照以前的经验,半年到一年吧。” 第32页 缪存眼睛都瞪大了。 半年! 那不是人都给亲没了! 缪存不说话了,考虑把油画工程转交给学长,他好迅速收拾东西跑路西双版纳。要是骆明翰告他违约……就再说。 骆明翰浑然不觉,车子绕过喷泉环岛,驶入地下停车场。缪存看着酒店名,心里警铃大作,一边痛骂成年人走流程太快。没什么好的理由,他张口就说:“我没带身份证。” 骆明翰知道他误会了,笑了一声后饶有兴致地说:“我先开好,你直接上去就可以。” 缪存搜肠刮肚:“不行,……这是违反治安条例的。” 骆明翰把烟摁灭了,单手倒车入库:“没关系,公安局长和这片的派出所我都熟。” 缪存抿着唇冷瞪着他。 他决定等下了车进了大堂,扭头就跑。 ……可是没穿鞋。 骆明翰悠然地说:“我上去见个客户,不超过半小时,你自己在车里待会儿。” 缪存:“……” 临走之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光裸的脚:“别跑,没穿鞋很奇怪的。” 眼看着他进了电梯,缪存火速将那张画纸抽了出来,藏到了书包里,一颗心砰砰直跳。 怎么办,他好像玩不过老狐狸。 电梯门再度开启,这次是身着制服的侍应生,手里端着一个巨大的银色袋子。她在停车场环顾了一会儿,找到了骆明翰的车牌号。 车窗被敲响。 “您好,”侍应生俯身,等待缪存将车窗降下:“这是骆先生为您点的下午茶。” 有蛋糕和中式甜点,纸杯里的红茶烫手,别在蛋糕纸杯上的玫瑰怪精致的,缪存于是一边啃蛋挞,一边给李丽萍打了个电话。 “阿姨,”缪存口吻正常,“你上次让我打听画班的事,我刚好有个学长暑期开了新班,专门带新生的,很适合缪聪。” 李丽萍正在水果摊上忙活,手机夹在耳下惊喜地说:“哎呀!真的吗?那、那你有问问价钱吗?” 缪存面色平静:“我跟他说了帮忙照顾,他不收我钱。” 李丽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缪存淡淡地话锋一转:“不过之前缪聪带女孩子来我这儿过夜,拿走了我一本素描本,我知道他想学画,但临摹我的没有用,他没有底子,越学越坏,到时候过不了省考的。” 李丽萍心里一咯噔,把摊子生意交给缪建成,自己转身进了小黑屋,“那不让他学了!” “嗯,”缪存应一声,“那你帮我找一下,我等下顺路去拿。” 因为缪聪胡闹事儿太多,所以找了一通理由给房间上了锁,任何人未经他同意不能进。李丽萍偷偷配了钥匙,经常趁他不在时进去翻翻抽屉,还学会了查看电脑里的浏览记录——她请教缪存的,缪存大发慈悲地教会了她。 李丽萍心里只有儿子,缪存如此说,她只能忙不迭点头:“好的好的,那我找找。” 缪存打完了这通电话,又给当中一位跟自己较熟的学长通了电:“学长,”蛋糕碎差点掉下来,他拿指节蹭了蹭,说话轻描淡写:“你最近画班还顺利吗?嗯,是这样的,我老家有个弟弟,没什么天赋,高二了,突然异想天开想学美术走艺考捷径。” 学长在那边回:“上我这儿来学?” 缪存轻轻地笑了:“他妈妈争不过他,只能先答应,其实只想让他尽快回去上文化课,所以……你往最狠的骂。” 学长教学比院里一些老教授还古板严格,骂哭都属于基础操作。他掂量着问:“骂出阴影了怎么办?” 缪存勾了勾唇:“那最好了。” 他办完这两件事,吃了一块蛋糕两块蛋挞,喝完了一杯香气四溢的红茶,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二十分钟。 骆明翰这么守时,该回来了。 缪存跳下车,坐电梯上酒店大堂,在路人惊奇各异的目光中,光着脚神色自如地走了。 骆明翰在第二十五分钟时出现在停车场,结果,车没锁,人没了。 妈的。 第18章 因为怕缪聪忽然回家,李丽萍找本子时一直慌慌张张的,看到那本缪存所描述的牛皮封面、半张A4纸大小尺寸、捆绕着数圈真皮绳的软皮本时,她也并未细看,匆忙往腋下一卷便蹬蹬蹬下楼了。 缪存比缪聪先到家,脚上穿着在商场档口随便买的帆布鞋。李丽萍亲手交给他:“你看看,是这个不?” 缪存点点头,转身去了巷尾一角,那里人迹罕至,乱七八糟地停了数辆车。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便利店刚买的打火机,面无表情地将本子点燃了。 火舌先烧着了内页,继而才舔向封皮,空气中散发出动物皮革烧焦后独有的烟味。缪存一直攥着一角,眼神很专注,但似乎已经不在此处了。 这是他从学画起就偷偷画过的骆远鹤,是他过去乏善可陈的人生中,唯一值得珍视的记忆。 热度熏至手腕,他猛地一颤,整个人如被烫到,大梦初醒的同时已经浑身起了一层冷汗。 火越烧越大,热度烫至手腕,缪存眨了下眼,不得不松开了手。 绘本跌落至浅灰色的水泥地上,带着黑色的层叠灰烬,风一起,便彼此卷着消失了。 李丽萍一直在门口探着半个身子张望,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第33页 但东西已经烧了,她再觉得蹊跷,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为表谢意,李丽萍留缪存在家里吃晚饭。按过去,缪存是一定会拒绝的,但他今天不爽,所以反而答应了下来。 六点多时开饭,正是下班高峰,缪建成不舍得从摊子上走开,李丽萍如往常一样给他打包送过去,等回来时,缪聪也正巧到家。 “你怎么回来了?”看到安然端坐在餐桌边的缪存,他茫然地愣了一下,“你不是去你男——” 缪存对他抬了抬眼,似笑非笑的神情。 缪聪瞬间闭嘴了。他男朋友看着不像好惹的。 “瞧你问的这叫什么话!”李丽萍敲了她宝贝儿子一筷子,“家就是想回就回的呀!存存,是吧?” 缪存不置可否:“可以开饭了吗?” “好好好,我把鱼端出来,”李丽萍扭头瞪缪聪一眼,“给你哥盛饭!” 缪聪:“?你吃错药了?” 李丽萍对缪存讪笑一下,扭了缪聪胳膊一下,堂屋里爆发一声惨叫。 等到安安生生地动上筷子了,李丽萍终于揭开谜底:“你哥帮你找了个画班儿,你收拾收拾,后天就去报道!好好学!” 缪聪成绩稀烂,虽然对外提起来总是迷之自信,但内心很知道自己半斤八两,已经做好了让他爸掏钱去读个中外联合民办三本的准备。那天饭桌上,听闻学好了画,说不定还能考个复旦浙大,整个人又不切实际地支棱起来了—— 很简单,缪存是天才,那他俩有一半相似DNA呢,他怎么着也该有点天赋吧? 但是他前脚刚威胁过缪存,后脚就得了这么一便宜,缪聪不是傻子,古古怪怪地盯着缪存:“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李丽萍又在他嘴角狠敲一筷子:“吃你的!” 缪存没理他,对李丽萍说:“阿姨,学画是件很麻烦的事,我列了一个单子,是新手入门要买的教材和工具,像画架、素描纸和笔,都建议一开始就用最好的牌子,方便养成好习惯,椅子也要舒适一点,否则姿势不对对健康不好。” 李丽萍受宠若惊了,直到打开了缪存发过来的列表,“要、要八千多?!” 心里犯嘀咕,这以前见缪存学画时,也没往家里要过什么大钱啊。 缪存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冷冷地一笑。 他学画时,要一百块买颜料,缪建成都抠抠搜搜骂骂咧咧的,李丽萍就在旁帮腔,然后扭头就给缪聪买个好几百的篮球。 缪存点点头,看了缪聪一眼,善解人意地说:“也是,缪聪未必有这个天赋,刚开始就先用我剩下的吧,我等会儿到阁楼上去找一找。” 那还得了! 缪聪啪一下拍下筷子:“谁要用你剩下的!” 缪存为难无措的模样:“我也是为阿姨着想。” 缪聪心里的火蹭的一下就上头了,李丽萍立刻拍板:“买!” 缪存微微一笑。 吃过晚饭,缪存没有作任何停留便拎包告辞,去公交站时会经过缪建成的水果摊,隔着一条街,隔着络绎不绝下了班的租房白领和城市工人,缪存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缪建成已经见老了,年轻时的样貌不复存在,把水果递给客人时,脸上有一种浑浊的戾气和麻木的讨好,很古怪地组合在一起,成为了生活打磨下千篇一律的市侩。 102路公交车难等,四十五分钟一班,去往大学城。缪存精疲力竭地坐下,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子皮革和纸浆被烧焦的味道。骆明翰的电话进来,震动了好长时间。 缪存报了地址,共享了位置,用一种心平静气的自我放逐心态。 他今天的电话太多了,处理完一桩桩一件件,在黯淡的暮色下,他才轻轻喘了口气,给骆远鹤拨语音。 “缪缪。”隔着听筒,骆远鹤的声音温柔得做梦般。 他也不问什么事,只略带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说:“你很久没主动联络我了。” 缪存无意识地盯着脚上那双新鞋的logo。其实已经仿得很真了,但是在他这种学画之人眼里,却还是山寨得漏洞百出。 “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缪存停顿了一下,“如果有一个人,他光着脚,这时候有一双冒牌的鞋出现在他眼前,他买了,穿上了,他是有错的吗?” “我想是没有的。” “如果一个人很喜欢一幅画,很想拥有它,但是知道自己买不起,知道自己寒酸的家不配挂上他,所以他去买了一幅以假乱真的赝品,这个人会被唾弃吗?” 骆远鹤思考了会儿,才认真地回答:“不会。”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利,这是他的本能。” 缪存怔了一怔,继而勾了勾唇。那是个很浅淡的笑意,大洋彼岸的骆远鹤并看不到。 “我知道了。”缪存点点头。 骆明翰隔了二十多分钟才来,看到缪存脚上的鞋,似笑非笑:“就穿着这个跑啊?” “顺手买的。” 骆明翰不着急开车,按下了双闪。全进口纯黑路虎锃光瓦亮的,在城西尘土飞扬的公租房工程旁显得格格不入。 见骆明翰俯下身,缪存往后缩了一下:“你干什么?” 骆明翰握住他的小腿,手掌带着干燥的温热下移,将他的脚踝轻轻扣住了,继而抬起他的脚,将那双廉价山寨球鞋脱了下来。 第34页 车窗降下,大垃圾桶内发出一声沉闷的咚,惊得路人侧目。 “这么漂亮的脚,不应该穿这样的鞋。” 缪存顺从地一声不吭,骆明翰在右转的间隙瞥他,见他乖乖巧巧的,主动开口:“怎么不问我带你去哪儿?” “都可以。” 骆明翰绅士地征求他的意见:“你想去哪儿?” 缪存没有想很长时间,“想去美院。” “美院?” “嗯,”缪存整个人屈膝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我想和你一起在美院里走一走。” 骆明翰很快便明白过来。缪存有这样好的天赋,却落选在一个三流的职校里泯然众人,美院应当是他心底最深重的渴望。 意识到这一层后,眸底的神色便温柔了许多:“好,那就去美院。” 正是暑期,校园里行人寥寥无几,只有教职工宿舍楼底下还一如既往地热闹。骆明翰对这儿轻车熟路,停好了车后才意识到一件颇为重要的事:“你没鞋,怎么逛?” 缪存被他气笑了:“你刚才不是扔得很痛快吗?” 解开安全带,冲骆明翰张开手臂:“你背我。” “我背你?”骆明翰彻底傻眼,太久没跟学生搞过了,不太懂他们现在的路数。 缪存“嗯”一声,认真又乖巧地盯着他:“不行吗?” 骆明翰失笑:“行。” 脱下西装,扯下领带,解开袖扣,将袖子卷上手肘。 “你不会背不动吧?”缪存心存怀疑。 骆明翰掌心朝上着冲他勾了勾手:“过来。” 缪存靠过去,被骆明翰攥住手腕,整个人都被拉得一个失衡,扑倒在他怀里。 继而腿也被掰了过去,整个人变成了分着腿跨坐在骆明翰身上的姿势。 缪存忍不住吞咽,胸腔里的心跳与鼓膜共振。 骆明翰的手掌沿着他的光裸的小臂下滑,指腹触压着青色的血管,滑至掌心,牵住,带着缪存的掌抚上身躯。 隔着衬衫,火热的。 骆明翰就这样扣着他的手,强行让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胸肌上。他俯身过来时,缪存感到肌肉有漂亮的贲动。 骆明翰凑到他耳边,气息很热声音很低,认真地、一本正经地、不带任何腔调地问:“你觉得呢?” 缪存心跳的失衡在这一刻抵达了巅峰:“你——”他恨铁不成钢,压着声音咬牙切齿:“……你就不能正经一点?” 骆明翰没回答他,英挺的眉眼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地锁着他,继而压着缪存腰窝,不声不闻地用力吻了上去。 缪存整个人如惊弓之鸟般剧烈颤抖了一下,激起骆明翰内心一片怜惜,他更深地抚弄着他,让他最终顺从了下来。 在静谧的车厢外,篮球撞击水泥地面发出砰砰声,“这儿这儿!”有人传了球,有人投了篮,小孩蹒跚学步追一只邻居家的大黄狗,“慢点儿!慢点儿!”有人碎着步,有人摔了跤,大人的、婴儿的、自行车的、风穿过树叶的,在橙黄色的路灯下交织成夜晚的一片人间。 渐渐的,这些声音全部从缪存的耳边远去。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骆明翰吻够了才放过他,而缪存发现T恤已经被推着卷上腰腹堆到心口了。 操场上的人眼见了奇怪一幕,见到一个少年赤着脚像被火烧着了似的连滚带爬地从路虎车上仓促逃下—— “变态!” 车内蓦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第19章 缪存赤脚跑了几步,被骆明翰从背后抓住。教职工楼下都是岁数大的带小孩儿遛弯儿,好热闹,此刻都把目光瞥了过来。骆明翰拧着他胳膊:“不是让我背你吗?” 缪存被柏油路上的碎石子硌得脚底心疼,咬着唇:“……你别对我动手动脚。” 指接个吻差点连衣服都没了。 骆明翰在他耳边轻语:“男朋友的事,能叫动手动脚吗?” 缪存语屈,不想理他。骆明翰半蹲下身,命令他:“上来。” 这下看热闹的更多了。 “哎那不是——”喧闹中隐约有低语,似乎是认出了骆明翰那张熟悉的脸。 缪存只能跳到他背上,被他垫着屁股稳稳托住了,两手圈住他脖子催说:“……快走。” 他比看着的更轻,骆明翰背着他,像背一把刚割下来的牧草,青涩而轻盈,就连呼吸到的气息都很清澈。他一边稳步往操场看台走,一边问:“几斤?” “一百二。”缪存往重了说。 骆明翰手上不规矩,缪存被他捏得恼羞成怒:“你干什么!” 骆明翰的手复又规矩了,“小骗子。”仿佛刚刚那一下,只是为了验证缪存身上到底有多少肉。 夜色下,缪存的脸红得不是很明显,但呼吸间的温度窜得很快。经过新一栋楼下,骆明翰忽然说:“这是我弟弟的宿舍,在八楼,第一次见你,就是帮他从宿舍楼里拿东西。” “那是第二次。” 骆明翰没想到他记得比自己还清楚,一怔之后笑了笑,“你知道你第一次骗我说有人找我,我推开那个厅进去,里面在干什么吗?” 缪存想了想:“微商开会?” “一群上了岁数的围着两个更上了岁数的在那儿祝酒。” 缪存了然,胸有成竹地说:“在祝寿。” 第35页 “二婚成亲。” 缪存:“……” 他笑得要死,趴在骆明翰颈窝里闷声发抖。 骆明翰被他的呼吸弄得痒,只觉得衬衫领子下的颈肤潮热一片。他没躲,等缪存笑够了才问:”所以那天,你究竟为什么要叫我骆哥哥?” 缪存心里一紧,含糊不清地糊弄:“有个人给我一百块,让我找你去那边……我都说过了!” “别是去找骆远鹤就好。” 缪存心里重重地一跳,“为什么?” 他什么意思?是在暗示,还是套话? “没什么,只是从小到大都很讨厌别人把我们搞混,”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我跟他关系不错,不过除了亲戚,也没有什么共同的交友圈,如果你是去找骆远鹤,我不会有兴趣认识你。” “那你还打算把我介绍给他当学生。” “嗯,很难解释,”骆明翰想了想,微微偏过脸,脚步也慢了下来:“先来后到有时候很重要,明白吗?” 这个男人对于领地划分有种天然的规则,和不由分说的强势。 如果先认识骆远鹤后认识他,那在他概念里便是骆远鹤的人,而如果是先认识了他后认识骆远鹤,那便是他骆明翰的人。 缪存伏在他肩头:“那如果有人确实把你当成了骆教授呢?你会讨厌他吗?” “讨厌”这个词很孩子气,骆明翰不由得笑了一下:“不会讨厌,但应该只能成为点头之交。” 缪存点点头。 骆明翰:“你点什么头?” “没什么。” 走了一段也不见骆明翰呼吸见喘,可见体力确实很行。他还有余裕去逗弄缪存,让他叫一声“骆哥哥”来听一听。 缪存依言叫他“骆哥哥”,继而没头没尾地说:“要是可以在学校里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就好了。” “什么叫光明正大?” 路过了操场,绿茵地上躺着人,看台上有小情侣一起看星星,骆明翰脚步未停,背着他继续往前走。 “前面有一条河。”骆明翰说。 缪存当然知道,但假装不知道,问他:“漂亮吗?会不会有很多蚊子?” “不漂亮,那条河上有一座桥,因为过了河就是很多情侣约会的后花园,所以那道桥就被戏称叫告白桥。” 缪存狐疑:“你怎么这么清楚?” 骆明翰没有隐瞒,语气玩世不恭:“以前短暂交往过一美院的学生。” 缪存:“……” 天啊,学长! 他接了学长的盘! 震惊溢于言表,骆明翰以为他吃醋,浑不吝解释:“没超过俩月,不算正式谈过。” 他们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了,缪存从他背上跳下来,站在还温热着的水泥路面上,讥讽:“你不会要跟我一起走一走吧?” 骆明翰无语:“倒也没这么土。” 其实这条路,缪存和骆老师一起走过。从那边抄近路去版画三室,找一位老教授要资料。那道桥是一道木质拱桥,红色的漆,看着有股日本味道。为什么呢?因为那道河也很漂亮,里面种着睡莲和水草,仿的是莫奈的画,因为莫奈的花园中有的便是一道日本拱桥,于是美院便有了告白桥。 从这桥上走过的学生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座莫奈的桥。 从这桥上走过的骆远鹤和缪存,也并不知道这是一座告白的桥。 骆明翰最终也没问缪存,那句“正大光明”是什么意思,他猜想,应该是同性恋绯闻让他在学校里深受霸凌,所以他才不敢公开。 从美院送他回别墅很近,五分钟的车程,骆明翰陪他下车,缪存刷卡开了门,手握着门把手时被骆明翰吻住了。他把他压在墙角,两手抚着捧着他的脸,吻一阵子,气息不稳地盯着缪存,似乎看不够。门厅灯下虫蛾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 缪存说:“明天见。” 骆明翰也说明天见,但不放人,右手抚着他颈侧,细细摩挲,复又吻上去。 缪存的手从门把上滑落下来,情不自禁回拥向他的背。 再次分开时,两个人都很喘了。 缪存垂着眼眸,低声说:“骆哥哥,我该进去了。” 骆明翰意味不明地嗯一声,垂下脸,吮住他的上唇。 他现在亲吻他时,缪存再也不会像只小猫一样挠他、踹他、推他,只是安安顺顺地被他吮到舌根发麻,然后乖巧地回应他,张开唇,接纳他的全部。 缪存轻轻揪住他领子:“……你该回去了。” 骆明翰低喘着失笑出声,嗓音些许哑了:“好。” 捉住他的手,在指尖亲了亲:“明天见。” 缪存逃也似地闪身进屋,门被砰地摔上,他紧紧背抵着门,心跳七上八下地紊乱。 骆老师的语音进来,缪存没接,一直等到自动挂断。 他以后也不会再接骆老师的电话了。 因为做梦的人不愿被闹钟叫醒,买了赝品的人也并不想路过正牌专柜。他不能见骆老师的脸,更不能听到他的声音,那会提醒他,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厢情愿、长醉幻梦。 才九点多,刚燃起的火没那么容易泄,骆明翰去找关映涛喝酒。关映涛笑得不怀好意:“上手了?” 骆明翰向来不吹牛逼,笑了笑:“还差一点。” 第36页 干咨询的都臭毛病,不讲百分百,因而他的“差一点”就是八九不离十,关映涛给他开香槟庆祝,瓶盖迸出的声音宛如礼炮,金色的泡沫四溅,在灯光下透着纸醉金迷的美。 骆明翰低头点烟时,听到关映涛神经兮兮的盘问:“这次打算玩多久?” 银色打火机在指尖发出金属的弹簧声,骆明翰抿了一口,英俊的眉眼在那一簇幽蓝火光下显得沉默,“半年吧。”他声音含糊且淡漠。 关映涛还不忘推销身边的人,“半年后能让我们洛洛领个爱的号码牌吧?” 骆明翰不置可否,只说:“厌了再说。” 喝到半夜,第二天还是踩着点儿到了办公室,两杯咖啡下肚,隔壁会议室悄无声息。骆明翰已经在办公室巡逻了三次,莉莉忍无可忍:“会议室没人!” 宿醉的脾气暴躁且不耐,骆明翰扯着领带,“今天怎么迟到这么久?” 说好的“明天见”呢! 莉莉无语:“他请假了啊你不是知道吗?还真是不放在心上。” 她对她这位老板看得透彻,深情款款的样子确实很能唬人,但是常常把前前任的喜好张冠李戴到现任头上,再把现任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 骆明翰顿悟,怪她:“不早说。” 莉莉冤死:“你也没问啊,谁知道你一上午跟巡逻公园的老大爷似的。” 骆明翰把咖啡杯往她怀里一塞,凶道:“上次让你找的傣菜厨子呢?” “找着呢找着呢,口味太偏了,我给你挖了一大厨,”莉莉手忙脚乱地把咖啡杯在文件夹上放稳了,“怎么,最近换口味啦?” 骆明翰抬腿就走:“通知下午面试,还有——少管你老板的事。” 中午跟各项目经理聚餐,听他们聊聊项目进度和对最近时闻要闻的看法,这是公司的例行议程,但今天他们的老板显然心不在焉。 金枪鱼入口即化,一大早刚从北海道空运过来的,从海里到胃里前后不超过五小时,骆明翰吃了一片,忽然问:“你们说——” 所有人洗耳恭听。 “为什么会有人顿顿吃速冻包子?” “……………………” Laura差点没被一口酒呛死:“谁啊?” 骆明翰瞥她一眼,Laura迅速给自己嘴巴上了道防盗门。 另一高管审慎地说:“理论上,如果选择余地够丰富、口感够入门、当事人够懒,是可以做到的。” 骆明翰若有所思:“那在当事人够懒的前提下,怎么让速冻包子走上高端赛道?” 众人一瞬间非常怀疑人生,觉得老板在给他们整活儿。 问题是,这他妈也不归项目经理管啊!这么具体的方案,交给下面人去做好不好? “这要看当事人,”另一经理清了清嗓子,“你让俏江南的厨子包一笼包子冻进冷冻层,理论上也还是速冻包子,但是本质已经千差万别。” 一旁做会议速记的莉莉肃然起敬:格局打开了! 骆明翰点点头,用热毛巾擦了擦手:“慢用,失陪了——lily,主持好后续的议程。” 缪存一觉睡到十二点,被骆明翰的门铃声吵醒了,床头柜的手机也狂震。他接起,声音沙哑:“喂”?” 骆明翰按着门铃,对电话说:“开门,‘明天’了。” 缪存捋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慢吞吞游魂似的下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开门,瞬间身体腾空——被骆明翰打横抱起了。 他要亲他,缪存反应很快地把脸埋进他颈窝:“没刷牙!” 香水味好闻极了。 骆明翰放他去洗漱,出来时,餐桌上摆了好两笼小巧的包子。 “蟹黄小笼包,”骆明翰风度翩翩,“鲜虾玉米珍萃包,你看着吃,不喜欢明天再换。” 缪存穿着睡衣傻在客厅。 房间里安静得不像话,骆明翰想起他那位外国舍友,“你室友怎么一直不在?” “回国探亲了。” 骆明翰点点头,把缪存拉到怀里:“晚上就你一个人睡觉?” 缪存被汤汁烫到,吐出舌头张着嘴扇风哈气,含混不清道:“……不然呢?” 骆明翰眸底晦暗一片,很想欺弄他的舌尖,但到底没这么畜生,选择了让缪存好好吃完这顿早午饭。 “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不怕吗?”他哄他。 缪存觉得他问得很奇怪:“不怕啊。” “这一片闹鬼。” 缪存:“……” “真的。”骆明翰一本正经,怕缪存不信,复又强调:“骆远鹤说的。” 放屁,骆老师根本没说过。 缪存又不能反驳,吃了一个哑巴亏,倔犟地说:“我没听过。” “因为你还年纪小,从八十年代就闹鬼,老本地人都知道。” 然后现场编了个实验楼毒气泄漏研究生跳楼冤魂不散的鬼故事。 缪存:“我不会跟你住一起的。” 骆明翰微微一笑,“我手机二十四小时畅通。” 他送完这顿饭就见客户去了,缪存重新动笔之前那副半途的油画,只是大中午纵使被太阳晒着,也觉得身上一阵阵阴嗖嗖的冷。 默默看了眼空调,正八月份的正午,往上调到了二十九度。 默默看了眼衣柜,套上了羊绒针织开衫。 第37页 默默打开鞋柜,乖乖穿上纯棉家居拖鞋和袜子。 画班儿的学长接到他电话,“刚把你那个远房弟弟骂哭,不然你把他领回去吧——” “学长,”缪存已经无暇思考那个便宜弟弟是谁了,口吻很轻地叫了他一声,怔怔地问:“你听说过科大实验楼毒气泄漏研究生十二点跳楼冤魂不散的事吗?” 学长:“……” 缪存于是复述了一遍。 学长也不清楚,但是学长讳莫如深地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事实比你这个版本更恐怖。” 没别的,不能在学弟面前掉面子。 缪存:“!” 学长忙不迭要挂电话:“不聊了,大白天慎得慌!” 缪存抱着手机,连上蓝牙:《金刚经》,单曲循环。 第20章 《金刚经》单曲循环到第二十遍时,门外一声喇叭,把缪存吓得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继而唱经声被打断,铃声响起。缪存接起电话,骆明翰在那头说:“外面有司机在接你,陪我面试个人。” “你面试跟我有什么关——” 一句话没说完,骆明翰挂了。司机下了车,按了两下门铃,彬彬有礼地问:“缪先生,可以出发了吗?” 缪存打开门,针织衫里是画迹斑斑的白T恤,司机善解人意地说:“骆总说了,穿这身就可以,不必换衣服,等下还给您送回来。” 缪存坐鞋凳上穿鞋。《金刚经》持续播放,司机终于忍不住说:“……您画画的仪式还挺独特。” 缪存淡定地说:“净心。” 说是面试,去的却不是国贸,也不是什么咖啡厅,而是骆明翰的家。 下了车就有人迎接,缪存觉得眼熟,想起来是骆家的管家和佣工,一男一女,就等候在玄关边。 管家阿姨笑容亲切:“骆先生下午有商务会谈,您先开始,他吩咐过,今天您说了算。” “别您了。”缪存受不了这客气劲儿,“叫我缪缪吧。” 管家点点头:“我姓钱,缪缪先生就和骆先生一样,叫我钱阿姨就好,这位是泽叔。” 这种流程她很熟了,因为骆先生一两年之中,总会领上这么一个新鲜面孔到家里来暂住,长则大半年,短则三两月,她总是尽心照顾,继而默默等待骆明翰厌倦的那一天。 伺候得久了,钱阿姨心里明镜一般,缪存和以前那些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有赏味期限。 对于骆明翰来说,只有一手主理了这座房子装修的那位不同,如果那位肯回来,那骆明翰会眼也不眨地断掉一切风月。 空气中隐约飘来香味,那是傣家菜独特的香叶味,缪存怔在了当场。钱阿姨心里的念头在面上了无痕迹,她还是得体客气地微笑:“骆先生心血来潮,想投资一家傣菜风味餐厅,听说缪缪小时候在版纳生活,所以请你来帮忙品鉴。” 缪存信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怎么重要,包括骆明翰。 待人坐定,泽叔给他递上厨师手写的餐牌,为他介绍说,“老挝冰咖啡、香水椰子冰沙、芒果糯米饭、舂鸡爪、柠檬鸡翅、傣味拌海鲜——缪缪先生少吃一些,每样只尝一两口就够了,后面还有很多——泰式香椒鱿鱼、缅式香茅炒鱼、冬阴功汤、咖喱皇炒蟹、泡鲁达、 木瓜蛋奶冻、柠檬凉粉、蚝油芒果——”泽叔合上餐牌,“以及一些傣式家常菜。” 缪存:“……” 确实是奔着开饭店准备的。 很难分辨傣族风味里杂糅了多少泰式、老挝、缅式、越南的口味、香叶和做法,但都同样的开胃鲜辣爽,骆明翰到家时,试菜才进行了过半,长餐桌上摆满了餐盘,缪存的嘴唇都吃得有些肿了,透着红润,让人想吮住了含在嘴里咂弄。 钱阿姨想出声,骆明翰抬手制止了她,在屏风后默默看着缪存,随即小声问:“他说什么了?” “说冰咖啡要扎在塑料袋里再用纸袋兜着才正宗,比盛在玻璃杯里更有氛围,说在版纳,本地人常常是一手提着冰咖啡一边逛夜市。” 骆明翰失笑摇头。他好认真,以为他真的是要开餐厅,所以提的建议很中肯。 “还有呢?”骆明翰继续问,“他喜欢吃什么?” 钱阿姨观察得仔细,报了几道菜名,“缪缪先生喜欢吃甜品,喜欢椰味和芒果,喜欢奶冻。” 骆明翰还想问什么,余光一瞥,看见缪存不知道是咬了个什么辣椒,一下子辣得张嘴吐舌不住哈气。骆明翰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柠檬水杯塞进他手里。 “吃慢点。” 缪存一边仰头灌水,一边瞥向骆明翰。 眼泪都给辣出来了,眼尾通红,瞧着可怜兮兮的。 杯子放下,骆明翰这才看到他鼻尖也红了,在白皙的脸上透明似的粉,唇上沾着水痕,……更可怜了。 骆明翰拣起盘子里的薄荷叶生嚼。 缪存问:“你干什么?”鼻音很重,听着有点嗲。 骆明翰简短两个字:“去火。” “我试完了,”缪存拿小银勺挖椰奶冻解辣,“我觉得挺好的,很正宗。” “你喜欢吗?” 缪存点点头:“等你开张,我请同学给你捧场。” 骆明翰忍不住笑出了声,拉过椅子在他跟前坐下,奚落他问:“怎么你同学比我待遇还好?不是只请我吃兰州拉面和速冻包子吗?” 第38页 缪存噎了一下,烦道:“那不请了,祝你门庭若市。” 骆明翰让泽叔把厨师请出来,对他道:“你被录用了,去谢谢你的老板。” 厨师对着缪存一再鞠躬,脸上憨笑。傣菜小众,他往常只能在一些东南亚融合菜餐厅中当副手,骆明翰给他开的价位很高,何况伺候一个人远比伺候一屋子人更省事。 缪存站起身,对他的拳拳谢意有些不自在,“不用这么客气——” 骆明翰牵住他的手:“以后有什么想吃的,直接跟他说。” 所有的话都偃旗息鼓咽进了肚子里,缪存的眼睛瞪大,看着很懵懂。骆明翰揭晓答案:“以后这就是你的专属厨师。” 缪存:“!” 骆明翰将他拉进怀里按坐下:“送你回去?” 缪存只剩下点头的反应。 骆明翰掐住他下巴,很轻柔的力道:“没点奖励吗?” 缪存回过神来:“谢谢你。” 骆明翰:“……” 缪存一本正经地说:“我上次听礼仪公开课老师说了,在‘谢谢’后面加上‘你’,会让人更感觉受到尊重和感谢。”踌躇了一下,“……骆哥——唔!” 瞳孔都被亲得涣散,耳边听到骆明翰说:“老师教的对陌生人够了,对男朋友不够。我更习惯这种感谢。” 按着亲了又亲,问缪存:“这是新的礼仪,学会了吗?” 缪存点头。 骆明翰却说:“我看你学得还不够。” 复吻,缪存推他肩膀,但骆明翰不动如山,鼻尖与他相抵:“这次学会了吗?” 缪存拼命点头,舌根被吮得发麻。 骆明翰好整以暇,声声低沉亲昵:“那你现在可以重新感谢一次。” 缪存:“……” 这个老师好过份。 明明已经温存到这种份上了,但骆明翰铁石心肠,亲自把缪存送回了家。 天要黑了。 这次没在玄关处吻着人不放人走,骆明翰告辞得干净利落,反倒是缪存扒拉着门,话里有话地问:“你现在就要走吗?一定要走吗?” “晚上有应酬。” “我……” 骆明翰讥问:“怎么,你害怕?” 缪存冷着脸,门被他砰一声摔上了。 好好的天儿,到晚上就变了脸刮了风,雨水打在玻璃幕上,花园里的树和草都变得鬼魅般。缪存刷的一下拉上窗帘,呆呆地听着《金刚经》。因为热心网友说《大悲咒》也有效果,他现在已经是两首轮播。 但是没用。 他确实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鬼。 无助变成生气,生气变成委屈,委屈变成迁怒,打了骆明翰两次电话未果后,迁怒到达顶峰,骆明翰刚跟合作伙伴说完最后的祝酒辞,便看到微信上赫然一个:「分手!」 骆明翰:“……” 眼看着他面对手机一怔后失笑出声,合作方面面相觑,“骆总?” 骆明翰揣回手机,风度翩翩举了下酒杯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惭愧,我赶着回去哄人。” 他现在去大学城轻车熟路,路虎前灯破开雨幕,他给缪存回电:“发什么小脾气?” 缪存缩在床上裹紧了被子:“你现在告诉我,那个故事是假的对不对?” “是真的。” 缪存整个人全须全尾缩到被子底下,声音里有不明显的颤抖:“骆哥哥,我害怕。” 骆明翰油门轻踩,但没超速,混蛋地说:“就来。” 这两个字没什么诚意,毕竟他不仅没超速,在僻静得鬼都不来、连摄像头的都没有的红灯路口,他也都规规矩矩地停住了。 下车的几步路淋了些雨,将他的衬衫打湿。开锁声后,缪存在门后冒出一点脸,脸色白得吓人,看到骆明翰的瞬间,他咬着唇眼眶一热,猛地扑进他怀里。 骆明翰揽住他,亲昵取笑他的胆小。 内心不免觉得缪存确实是“聪明”的,天生就会恋爱,天生就懂技巧,知道怎么勾起人的心疼和怜惜。 他环住缪存瘦薄的双肩,不住吻他的额头,“好了好了,”他的唇压在他耳边低语,“有这么害怕——” 话未尽,骆明翰却蓦然住了口。 因为缪存在他怀里抖得厉害。 这种抖,绝非是为了情趣的、故作姿态矫情的颤抖,而是真的,从骨缝中渗出的一阵又一阵冷极了、怕极了的颤抖。 “妙妙?”他脸色一僵,不敢置信地喊他的小名。 缪存一声未吭,只是更紧地贴近他怀里。 被雨打湿的肩膀湿意更明显,且带着灼热的烫。 “你来得好慢。”他委屈地控诉。 骆明翰浑身僵硬住,生平第一次有了措手不及的感觉。 缪存沙哑地问他,仰着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的:“你可以不走吗?” 骆明翰目的得逞,却没有预想中的快感,因为这与他想要的景象相去甚远。缪存怕得几乎像生了病,要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守着,洗澡时也要他不断陪聊着天。 他甚至开始掏出手机搜索童话了。 磨砂玻璃阻隔了一切暧昧的视线,骆明翰一边倚着门抽烟,一边断断续续地给缪存读童话书。 作为一个打小不相信童话的人,他一边念一边心里骂扯淡。 缪存不再说话,只有花洒沙沙地下着雨。 第39页 出来时,他的眼睛很红。 骆明翰聪明得过了头,一边帮他擦头发,一边低声问:“连眼睛都不敢闭?” 缪存点了点头,他洗澡时片刻未敢闭眼。 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起小时候的场景。 因为开口说话晚,五岁时,他仍是个哑巴,只会说简单的“妈妈”、“饿”和“要”,大人都说他是傻子。 小孩们有样学样,又不知是哪个大孩子带了头起了哄,说有一种神秘邪恶的请“神”仪式,只要把一个哑巴关在黑暗中不停吓唬他、给他讲鬼故事、烧香烧纸撒香灰,让他精神失常失心疯,“神”就会附上他的身。 他们单纯地想见识一下,而缪存本来就是不正常的病孩子,那么拿他来试一试是那么天经地义。 他在黑房子里被关了许久也没发疯,只是不停拍着门咿咿呀呀又哭又喊,小孩们都累了,鬼故事也搜肠刮肚地编完了,想起作业还没写,便丢下他一哄而散。 妈妈是通过那些不正常的香纸灰烬找到他的,推开门时,香炉洒了一地,纸钱飘得到处都是,缪存的脸上都是白色的香灰,被眼泪流得斑驳。手被从嘴里硬掰下来,手背上是一排深得早已见血的牙印。 他现在十九岁了,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坏人不怕疾病不怕偏心和虐待,仍然只怕鬼。 骆明翰帮他吹干了头发,抱他去睡觉。被窝可以带来一切安全感,但对缪存来说不够。他把手塞进骆明翰掌心,要他牵住自己。 “别走。” 骆明翰给他掖好被角,“我不走。” 缪存闭上眼,过了几分钟,再度睁开眼确认他的存在。 “真的不会走吗?”他不确定地问,乌黑的眼珠懵懂地一瞬不错地盯着骆明翰。 那样子很像一个小孩在依赖生命里唯一重要的大人。他要命地依赖他,热烈地渴盼他。 骆明翰笑了笑,“真的不走。” 他不喜欢矫情的人,心里有点不耐烦了,情趣到了头变成了无趣,不过对缪存的新鲜感还很强,因而他还算有耐心陪他玩过家家。 但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骆明翰一颗扣子一颗扣子解开衬衣,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缪存枕上他的胳膊,整个人埋进他胸膛。就连呼吸的空气,似乎都只剩下骆明翰怀里的那小一片滚烫空间了。 骆明翰觉得他很熟练,似乎早已有个人如此抱过他、陪过他。 这个念头毫无缘由,但让骆明翰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好像有点嫉妒那个未曾谋面的敌人。 “妙妙,”他抚弄缪存的脖颈与下颌,终于想起来问一句:“你为什么这么怕鬼?” 缪存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是梦呓着说:“……我告诉过你的,”手乖巧地搭在脸边,很委屈很自然地怪他:“……你都忘了。” 心里蓦然一抽,继而是铺天盖地一阵窒息般的痛。骆明翰攥紧了他手:“……缪存,你心里在想着谁?” 第21章 半夜两点的时候,骆明翰帮缪存挂断了一则微信语音的请求。因为隐私设置,骆明翰并看不到致电人,他等了数秒,见缪存眉心皱着难以醒来的模样,便径自点了拒绝。 这之后便安静到了天亮。 骆明翰在公司的忙都是自找的,他想闲时,便可以很清闲,比如每天只在公司里出现几个小时,下午打打高尔夫练练网球,晚上去去酒会,像任何高级合伙人一样。 他今天便决定给自己放半天假,陪缪存睡到了九点,又定了附近的高级餐厅,准备带他去吃个早午茶。 “昨晚上帮你挂了通电话。”洗漱时,缪存听到他这样说。 电动牙刷在口腔里嗡嗡地震,缪存垂着眼睛,他不用猜就知道是骆远鹤,等换边刷时,他才淡淡地说:“谁喝酒了拨错了吧。” 骆明翰冲了个澡,再度穿上昨天的衬衫——皱了,透着让人烦躁的邋遢。忽然想起什么,“我弟弟那件polo衫是不是还在你这里?” 缪存打开衣柜,空衣架很多,但这件T恤外套着缪存自己的衬衫,是学生制服,上面绣着中学校名,显然已经是该扔了的旧衣服了。 骆明翰想起一部电影,“你看过《断背山》吗?” 缪存始终垂着脸,套弄衣挂的手有不明显的停滞,“没有,怎么了?” 骆明翰大约也觉得没意思,便说:“没什么,想起一个片段。” 缪存把衣服递给他,骆明翰接过时,发现缪存手上还残存着力,似乎不乐意放手。但很快那股力便卸了,他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穿走了,刚好就不用我还了。” 骆明翰套上polo衫,笑了笑:“兄弟间也是要分的,我不穿他衣服。”领子乱着,他抬起手,缪存却抢先一步,“我帮你。” 骆明翰有明显的怔愣,看着缪存靠近一步,帮他把领子翻下,神色间专注而认真,似乎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两人的呼吸交错缠着,骆明翰忽然觉得心动,扣住缪存的手腕亲吻上去。 未合上的柜门镶嵌着镜子,在来回晃悠中映出两人在晨间紧拥交吻的模样。 吻完了,骆明翰从缪存的眼里读出眷恋。这股眸色不常出现在缪存眼中,带着敬仰和很深的迷恋,因而看着很迷离。 缪存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削尖的下巴微仰:“骆哥哥。” 第40页 “嗯。”骆明翰应了一声。 他也就运动时才会穿T恤,何况这是骆远鹤的衣服,他有些不自在。 因为寻常都是西装革履生人勿近的模样,穿上polo衫后,身上那股凌厉被温和掉了,有了温润儒雅的感觉,又因为是黑色的,所以更添深沉。 缪存垂下眼睫,“我喜欢你现在这样。” 骆明翰抬起眼眸,看着他笑了一下。 缪存后来抽空问候骆远鹤,却只是打字,说昨晚上病了,所以没接电话,又问他什么事。因为骆远鹤是很周到体贴的人,并不会在深夜打搅。 “只是去卢浮宫的路上忽然想起你。”骆远鹤正在讲座的coffer eak间隙,请教者众,他只能发语音。 他那头乱糟糟的,更衬得声音沉静。 “发现自己好像想象不出缪缪在国内的生活了,有没有交新朋友,今天跟谁一起去写生。”骆远鹤的声音里有浅淡的笑意,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缪存听着,几乎能想象出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 一周以后,加加处理完私事回岗,油画又开始动工了。 “碰上那种幼稚的男人真是烦,”加加在间隙抱怨,“只是分个手而已,就要死要活要自杀,拜托,真以为自己在演什么偶像剧吗?” 缪存没吭声,一笔一笔添得漫不经心。 “所以说,还是成熟点的男人玩起来有意思。”加加眼眸一转,见到骆明翰的身影从门口经过,正与项目经理交代些什么。莉莉觉得他今天很哪里违和,排查了一通,发现问题出在衣服上。 他见了鬼地穿了件polo T过来,casual得很英伦。确实是英俊的,但没西装下的他那么凶了。 加加注视着他的那抹侧影,来了神气:“缪缪。” 缪存抬眸,加加狡黠地笑:“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赌?” “赌我能不能睡到骆明翰。” 笔触在颜料盘里微蘸,缪存的神情很淡,兴致缺缺的样子,“不赌可以吗?” “不可以,”加加稍稍偷了个懒,“我打听过了,他才二十九岁就身家过亿,每年分红进账两三千万洒洒水,睡起来很有成就感,”她眼眸一转,嬉笑着说:“我的邮册里很需要他这一款。” 缪存不知道她哪里打听的,但应该不是公司职员,因为这里的员工似乎都知道老板的性向。 “怎么样?赌不赌?赢了我给你免费当一年模特。” 好的人体模特是珍稀物种,缪存愣了一下,淡淡地说:“你睡不到。” “那要是我赢了呢?” “送你一张画。” 他是肉眼可见的会红,绝对值了。加加冲他眨眨眼:“一言为定。” 眼看着工期延时,缪存唯恐自己去不了西双版纳,晚上更是加班加点赶工。骆明翰再次出了两天差,又是深夜从机场来到了国贸,在休息室里找到蜷着睡的缪存。薄被卷在腹下,睡衣T也跟着卷了上去,露出一截白皙纤薄的腰身。 骆明翰动静很轻地洗了个澡,将缪存捞进怀里,紧紧贴抱住。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上床这这种事跟吃法餐一样,一道一道一碟一碟循序渐进,有了这种耐心的仪式感,才更有趣。这也是为什么他从不一夜情的缘故。 话虽然如此,但他的手仍抚过缪存,是年长者的力度与技巧。缪存被他弄醒,有点慌,手掌轻轻推拒着骆明翰的胸膛:“……不要这样。” 骆明翰凑到他耳边:“以前跟别人睡过吗?” 他的呼吸很热,声音低沉但克制,仿佛不是在问下流问题。缪存蓦地觉得口渴,耳廓也烧了起来,没吭声,但摇了下头。 骆明翰的熟练让他招架不住,只觉得呼吸都乱了,意识都往一个地方流聚而去,便没有察觉到骆明翰的那一凝滞和喘息。 骆明翰吻他的耳朵,不知动了什么,不免低笑了一声:“这样也没有过吗?” 缪存出了声,嗓音里有一种很动人的紧绷,“……没有。”他的掌心贴着骆明翰,感受到沉稳的心跳。力度已不知道是要推开还是依赖了。 “好纯好乖的妙妙。”他叹息般地低声说,嘴唇就压着缪存的耳朵。 骆远鹤也总是说「缪缪好乖」,「好乖的缪缪」。 缪存在这句话里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绝望地闭上眼,呼吸声剧烈,下一秒,紧紧抿着的唇被骆明翰的舌尖撬开了,他火热地吻他,让缪存的意识在深海中沉浮。 在漫长的十数秒内,缪存的大脑一片空白的,连头皮都在发麻。 虽然很舒服,但缪存觉得自己犯了罪。 虽然深知自己犯了罪,但缪存知道,这种舒服会让他上瘾。 除了当事人是赝品,他曾经幻想过的一切——干净的、肮脏的,都在一一变成现实。 骆明翰起了身,虽然他自己也反应强烈,但并没有要缪存礼尚往来的意思。 他好像单纯只是想玩弄这具新鲜的身体。 “你跟你喜欢的那个人,这些事一件都没有做过吗?”骆明翰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和掌心。他眼前的少年真的很克制,似乎从不自我纾解,因而他还能从自己指尖问到那股令人小腹紧绷的气息。 缪存从快感中清醒——或者说是立刻抽离了出来。 “你说什么?” 深夜的蓝犹如沉默的霾 ,在这种暗淡的光线中,骆明翰轻轻瞥了他一眼:“那天去你家陪你,你睡着了,把我当成了别人。” 第41页 缪存没有急着开口,大脑飞速运转。他一定没有露馅,否则骆明翰不会如此轻描淡写。 骆明翰笑了笑:“是过去时了?” 缪存“嗯”了一声。 “喜欢,却没有做任何亲密的事,”骆明翰鼻息里哼笑一声,“我替那个人可怜。”他将缪存拥进怀里,腿与手俱锁着他,又在额前印下一吻,如此过了一夜。 莉莉向来最早来公司,因为要打扫高级合伙人的办公室。整理文件时,身后隐蔽的休息室门开了,缪存走了出来,愣在当场。 这不是第一次在清早相遇,莉莉一个“早”字还未出口,身后骆明翰跟了出来。 下巴上冒了青色的胡茬,可见昨晚上未释放的欲望有多强烈。 莉莉:“……” 跟了骆明翰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是没遇到过的吗? 不,这她真没遇到过。 骆明翰一边走一边系着领带,“再看扣工资。” 莉莉立刻闭上眼,缪存低头以最快的脚步走过,礼貌地匆匆说:“……早上好。” 骆明翰使唤她:“记得把床单换一下。” 缪存:“!” 变态! 莉莉:“……” 畜生。 等小朋友走了,她咬牙切齿地问:“要不要顺便给你添点儿计生用品?” 骆明翰竟真的思索了两秒,似在权衡,最后说:“不了,这张床不够宽。” 莉莉绝望翻白眼转身:“你做个人吧!” “回来。” “又怎么?” 骆明翰低头钉袖扣:“那个加加,谁把我手机号给她的?” “加加?哦哦哦,那个模特啊?”莉莉自省了一番,“我没给过,她好像跟公司人也不太熟,姑娘挺高冷的。” 骆明翰听到这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笑,“行了,去忙吧。” 一连过了好几天,缪存都没有想到关心一下赌局进展,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场必赢无疑的比赛,就算他给加加再多时间也无所谓。直到第一幅人体油画进入收尾,加加上班的最后一天,缪存才想起来问:“有结果了吗?” 加加的神色有瞬间不自然,但很快扬唇一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她举起手腕,一条精致的铂金锁链式手链,是某个奢牌的经典款,“不好意思,我赢了,这是他送我的。” 第22章 银色手链晃荡,上面坠着七七八八的宝石星星,确实是昂贵的。 缪存正将笔刷包进一卷烂布里,闻言意外地抬起头,加加摇头晃脑地得意:“愿赌服输,记得画一幅大尺寸的哦,将来我吃不起饭了就拿去卖钱。” 她长得漂亮且有气质,又是学跳舞的,的确很难想象男人会不喜欢她,会不在她的攻势中败下阵来。 缪存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加加下了班要去酒吧,坐下来对着一面镜子化妆,她一根根描眉,边说:“他好会,身材也好,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缪存:“……” 艺术生里也分,有的像缪存这样一心只搞艺术,也有的像加加一样一心只搞人,有的搞完了人再去搞艺术,或者搞人的同时也搞艺术,人和人不同,圈子和圈子便也不同,好像彼此互不干涉的小小生态圈。 加加说完以后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啊,我平常聊惯了,不说啦。” 缪存擦干净笔刷,一把扔进白色铁桶里,发出哗啦的响声。他说不上自己此时的心情,似乎是有一些失落的,但绝没有到难过的地步,大约是小时候巷子口的一条小黄狗,他喂惯了,以为那只狗只会舔他的掌心,后来发现,原来别的人一使唤,小黄狗也会同样摇着尾巴过去。 仅限于此的失落,和一些果然如此的了然。 这些感觉很淡,如同下过一场雨后,停留在窗户玻璃上的水渍,又想到对象是骆明翰,于是这点可怜的水渍也被雨刷很快地刷走了。 缪存愿赌服输,问:“你赢了,想画什么?” “花吧,不急,你有灵感了再说,”特意指了指这幅人像和半成品的风景,“不要这么商业的,没有收藏价值。” 缪存听了她孩子气的话,忍不住微微抿动唇角,牵起一个笑:“好,没问题。” 加加画完了妆,贴上了又长又浓的假睫毛,跟画上判若两人,她浓妆艳抹地下班,走时,手上的手链叮当作响。 这幅人体还剩最后收尾,缪存只是短暂地松了口气后,便又投入到了那副风景的绘画中。河流上的雾气与淡蓝雾霭的冬日森林,两幅画的配色相得益彰,挂上去以后,将会给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锦上添花。 显而易见的是,这一周骆明翰找他的频率确实显而易见地低了下来,往往从下午开始便从公司离开,晚上也不会再来找缪存,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他,今天进展如何,有没有好好吃晚饭,是在公司休息还是回了家。 缪存一五一十地回答,多余的便没有了。 骆明翰在电话那端叹声,纵使带着笑意也知道他情绪不高:“妙妙,其实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我。” 缪存回答:“还可以。” 骆明翰伏在方向盘上,被疲惫和应酬折磨得想吐。他扯了扯领带,闭着眼睛:“你能叫一声骆哥哥吗?” 骆明翰很喜欢这三个字,并非是这三个字的缘故,而是因为缪存的缘故。他念出这三个字时,总是轻快无忧,带着天真的、全盘的依赖。 第42页 骆明翰觉得自己是失心疯了,才会在这种累到要死的时候渴望听这一声。 缪存静了一下,没有遂他的愿,“很晚了,你该休息了。” 司机还堵在路上,骆明翰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地下停车场,他忽然不想挂电话。 “怎么不问问我今天做了什么?”他循循善诱,低哑着温柔。 “做了什么?” “做了——”话到嘴边忽然觉得乏善可陈,那些无聊的酒会、面目可憎的中年精英、高谈阔论的华尔街鹦鹉学舌,并不值得分享给缪存,骆明翰笑了笑:“没什么,早点休息。” 缪存“嗯”了一声,骆明翰一声“晚安”停在舌尖,还来不及说出口。 他觉得缪存挂电话好快。 心头始终萦绕着一种感觉,好像,他在缪存眼前时,缪存便很爱他,他不在他眼前时,缪存便总是很冷淡。 他给缪存发微信:「有时间就去我家吃饭,你的两盆月季花应该很想你。」 缪存回了个「好」,骆明翰后来应酬完回家时,便总存了一份奇怪的念想,希望在玄关处看到多出的一双黑色帆布鞋,钱阿姨接过他的外套,笑意盈盈地跟他说,缪缪先生在这里。 但念想总是落空,他觉得缪存也不是那么喜欢这两盆月季。 一直忙到了周五,骆明翰才有空喘口气,以往他都会去关映涛那儿喝两杯放松放松,顺带联络联络感情,但这次他只想见缪存。从邻市开完会便马不停蹄地开车回来了,到国贸时是晚上八点,公司没下班,缪存也没走。 只是数天没进这间会议室,但已觉得隔了很长的日子,那副人体油画已经彻底完工,上面罩了层白布,风景画也已到了尾声,缪存完全是想象着画的,甚至没有打草稿,但颜色那么漂亮,在淡蓝中千变万化,细腻得让人觉得眼睛不够用。 骆明翰倚在门边安静地看着他,双手揣在西装裤兜里,手里挽着件西服。看够了,他关上门,从背后抱住缪存。人影在玻璃门上晃动,有人自门外端水走过,目不斜视。 缪存身体一僵,差点就乱了笔触。 骆明翰贴着他的脸:“怎么觉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还在公司,你别这样。” 他手里拿着笔,不敢太挣扎,骆明翰吃准了这一点,看他紧张觉得有意思,更变本加厉。 “小白眼狼,”他亲昵地叫他,恨得牙痒痒:“我看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想我。” 大手将缪存脏兮兮泼满颜料的T恤带起,缪存吞咽着喉结压低声音:“你疯了!” 骆明翰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脖子转过脸来,继而吻住。指尖的烟燃着,他的吻里也带着烟草味。 玻璃幕墙上包得好好的封纸有一天被加加手欠撕了一角,又没人管,口子不免越来越大。 外间键盘敲击声凝滞片刻,连带着与客户沟通的声音也压低了,似是话到嘴边倏然忘了,只能捂着话筒面红耳赤地道歉赔罪:“稍等……您刚才是说……不,我这儿没出什么事……” 春光都被看完了。 骆明翰的吻带着漫不经心,但吻着吻着便认真了起来,到后来,带着发狠霸占的味道。吻完了,心头那点患得患失的阴霾才散尽。 缪存可怜,唇角都破了皮,不知道骆明翰莫名其妙发什么疯。 骆明翰圈着他,在耳边哄他:“继续画,别分心。” 办公室人还多着,又回到了忙碌而两耳不闻的节奏。缪存被他撩拨得手腕发着细密的抖:“……你这样我画不了。” 真纯。 骆明翰含吻他柔嫩的耳垂,托住他的手腕,继而握住,带着他,在画上轻轻描了一笔。 那一笔像描在了什么心痒之处,以至于缪存整个人都在抖。 “以后公司重组拉去拍卖,拍卖师这样介绍……”他用戏谑下流的口吻哄人,“这一幅,是画家与他爱人尽兴时信笔而画,……正适合挂在卧室。” 缪存撑不住了,一手紧紧扶住画架。明明此刻除了接吻什么事都没干,画和艺术都被他三言两语玷污,可他这个学画的人却觉得可耻的兴奋。 骆明翰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却正经了,叹息般地说:“妙妙,你要我以后还怎么对着这幅画开会?” 只要一看到,便会想到掌心下肌肤的温度和此刻的颤抖。 玻璃门开合,继而响起数声轻叩,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到他们老板说:“今天幸苦了,早点下班回去休息。” 这话说的! 就只有今天辛苦?哪一天不辛苦! 职员按下心中腹诽,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收拾电脑和文件夹,口里一迭声说谢谢骆总。 却是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一看那间飘着颜料和松节油气味的会议室的。 转瞬之间办公室走了个净光,缪存在颜料板上蘸着色,脸上高温难退。 他有病,明明没干什么下流事也成了有了,他从一个小画家变成了一个金丝雀。 骆明翰看他故作镇定的模样,只觉得万分可爱,他长腿交叠,半倚坐在桌子上,看着缪存画完今天的进度。 蒙着白布的人体油画被掀开一角,骆明翰随意瞥了一眼,“这个加加……” 缪存一笔未停,轻描淡写地问:“怎么了?” 第43页 “她的工期是不是彻底结束了?” “嗯。” “以后还会和她合作吗?” “应该会的,她素质很好。” 白布垂下,骆明翰似乎对这幅画上的曼妙曲线没有任何兴趣,“她心思不纯,你少跟她来往吧。” 缪存的笔停了下来:“我选模特,不是选朋友,她单不单纯跟我的画没关系。”停顿了许久,终究忍不住讽道:“你把人睡了再说这种话,是不是太卑鄙?怎么,她骗你钱了?” 骆明翰一愣,站直身体皱眉问:“什么东西?谁把谁睡了?” 缪存一笔一笔画得专注沉稳,好似只是顺便跟骆明翰聊这件事,“你把她睡了,还是她把你睡了,有什么区别吗?” 掌心一空,画笔被从手中无端抽走,笔刷在缪存掌心留下一抹蓝。他回头,不解地望着骆明翰:“你干什么?” 骆明翰一字一句:“说清楚。” 缪存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说的,“把笔还给我。” “你为什么觉得我跟她发生过关系?”骆明翰简直气笑了,“我是gay,我想睡谁能不能睡女人对着她硬不硬得起来你不清楚?” 缪存被他问得有点迷茫,顺从地说:好吧,……把笔给我。” 骆明翰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胸口堵得不行,连呼吸都变得滞重起来:“是她跟你这么说的?” “嗯。” “她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缪存觉得这些过程没必要跟他说,敷衍地回:“随口聊的。” 骆明翰缓缓站直身体,笔在他指间几乎被掐得变形,半晌,缪存听到他叫了一声自己的全名—— “缪存。” 缪存不明所以,被他一把拉了起来,手腕被扣得生疼。他抬起眼,只觉得骆明翰双眼发红,浑身气息沉得发冷,目光里失去了一贯以来的镇定,他语气焦躁地问:“所以你早就觉得我跟她发生了关系,觉得我出轨背叛了你,为什么不来问我?为什么不亲口听一听我说是怎么回事?” 缪存觉得他有点烦,手上用了些力挣脱,但没成功,“——我没兴趣。” 他说完这句话,只觉得手腕上的力度猛地一紧,似乎是骆明翰控制不住心脏处的那狠狠一抽,以至于浑身都是失去了控制。他几乎是掐着缪存的腕心:“你为什么没兴趣?”累极了的大脑乱糟糟的,甚至无法理出有逻辑的语序,他再度问:“为什么没兴趣?我有没有出轨,有没有和别人睡过,你……”他喘了口,目光死死地盯着缪存,尾音艰涩:“……你都不在乎吗?” 缪存无法理解他的失态,“嗯”了一声,理所当然而略微不解地问:“这不好吗?” 第23章 因为缪存眼里的迷惑是那么真实,骆明翰一瞬间甚至说不出反驳的话。 缪存从他紧握的手里抽出笔刷,挣脱开他的束缚,无所谓地说:“你要是觉得不好的话,那我下次就多问一问。” 骆明翰松了手,看他收拾桌面和工具。很多美术生的办公台都脏兮兮的,因为艺术家不拘小节,但缪存习惯很好,对所有工具也都很认真,颜料管口永远都用软布擦得干干净净的,绝无一点残留。骆明翰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想到了骆远鹤。 骆远鹤从小学画也是脏兮兮的,动一抹西一抹,骆明翰忍无可忍,硬是把他骂到了规规矩矩近乎洁癖。他现在从缪存身上看到了骆远鹤的好影子。 骆明翰沉默了许久才问:“你可以问我的,如果不问,我会以为你不难过。” 缪存没说话,骆明翰清了清嗓子,有些莫名其妙地说:“……要是难过可以说出来。” 他好怪,好像就等在缪存说一声难过。 缪存停下动作,不知为何安静地看着他,用目光将骆明翰的眉眼、鼻子和嘴唇都仔仔细细地描摹过了,才认真地回答:“难过的,心里会难受。” 因为他很难时时刻刻都把骆明翰和骆远鹤区分开,所以,虽然骆明翰做了这样的事他不在乎,但难免代入到骆老师身上去,这种时候,难过就会铺天盖地袭来。 好像有一块巨石从他的心口移开了,骆明翰只觉得自己重新呼吸到了氧气,连心脏的跳动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喉结咽动,他低声问:“怎么难受?” “不想吃饭也不想喝水,画不了画,总是发呆。”缪存据实回答,但没说全部的实话,真相是,但只要一想到对象是骆明翰,这些难受劲儿就立刻消失了,好像药到病除。 骆明翰出轨,关他什么事呢?他把他当替身,总不能还要求替身为他守身如玉洁身自好吧,那对这个替身也太不公平、太不讲道理了。 缪存是个讲道理的人。 他没看到骆明翰勾了下唇,又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那你现在可以不难受了,我跟她没什么。” 他个性是骄傲的,所以解释坦白也带着故意的冷然,好像在刻意端起大发慈悲的姿态。 缪存咬着唇,两边唇角却向上抿起,果然一副开心到了的姿态,甚至连眼眸都亮了起来。 骆明翰心里柔软一片,只想好好疼他,不由得问:“有这么高兴吗?” “嗯。”缪存忍不住笑出了声,“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少画一幅画了。” 骆明翰:“?” 第44页 对着他探究的目光,缪存大大方方而轻快地说:“我跟她打赌了,要是她睡到了你,我就要送她一幅画,本来我输了,现在我赢了,所以她反过来要给我当一年的免费模特。” 他得找个机会赶紧通知加加。 骆明翰:“……” 你他妈的。 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终于忍无可忍:“缪存!” 沉浸在喜悦中的缪存茫然地抬起头:“啊?” 他为什么又一副要气死了的样子啊? 骆明翰大步走向他,气势深沉森冷而脸色铁青,手一抬,将领带从领口顺势抽出:“你没谈过恋爱,”他一字一句地说:“是应该好好教教你规矩。” 砰!画架子被碰倒,缪存跌了两步,被骆明翰直接压到了墙上—— “画!画!——唔唔——%?!” 你个王八蛋! 骆明翰用领带把他嘴给堵住了。 黑色的带有暗纹的领带从缪存头上绕过三圈,将他的嘴巴紧紧勒住,让他唇舌都只能支支吾吾话不成句了。 那条领带上有香水与烟草味,是骆明翰的味道。 缪存愤恨地骂骂咧咧,因为闭不上嘴,口水将领带濡湿,他闻着的吃着的都成了骆明翰的气味。 骆明翰冷笑一声,单手便将缪存两只纤细的手腕的交叠握住,缪存被他强势翻了个身,脸贴上冷冰冰的墙,双手被拉过头直接高举着扣到了墙上。 “我现在就好好教你怎么谈恋爱。” 下一秒,缪存震惊、茫然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骆明翰打了他?! 不知道用的什么工具……又一下狠狠下来,缪存整个人都绷紧了,脸却迅速红了起来——是他的刮刀。 骆明翰用他最大号的油画刮刀打他屁股。 他这个人把他的艺术都给玷污干净了! 缪存眨了好几下眼睛,眼泪把睫毛濡湿,一双眼睛黑得剔透,里面都是说不出口的脏话,浸透着委屈。 他挣扎得剧烈,脸上的温度几乎要把领带烧着,但骆明翰对他的禁锢纹丝不动。 “知道错了吗?”骆明翰在他耳边问,咬牙切齿又沉着着公事公办的模样。 缪存:“%*……!” “听不清。”骆明翰冷冷地说。 缪存一边骂王八蛋一边点头,两手腕口在雪白的墙上磨得通红。 叮当一声,刮刀被他随手丢到了桌子上。他掰着缪存的下巴,迫使他转过脸来,慢条斯理语气沉沉地问:“还敢不敢拿我打赌了?” 缪存:“%*!” “嗯?”骆明翰语气危险。 缪存住了声,可怜地摇了摇头。 “知道为什么不能拿我打赌吗?” 缪存用眼睛求他,暗示他把领带摘下来。 骆明翰大发慈悲地勾下,领带果然湿了,轻巧落到缪存的细白的脖颈上。 “因为你是我男朋友,我应该在乎你的专一,不应该用你的出轨开玩笑。” 聪明的孩子。 骆明翰却没放过他,一手绕过他的腰,将他圈在怀里抵在墙上,继续游刃有余地考他:“下次如果怀疑我跟别人有关系,应该怎么做?” 缪存烦死了,但又无计可施,脸色冷冷的,但毫无杀伤力,因为他的鼻音听着太嗲了:“应该直接问你。” 骆明翰听到了满意的回答,作为奖赏,他深入地吻了缪存。 难免有假公济私的嫌疑,因为他是那么喜欢吻缪存,以至于忙碌了这段时间没吻上,他都觉得是浪费光阴。 身体在他发狠的深吻中彻底软了下来,缪存连骆明翰何时松了双手都不知道,这个吻停止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是主动抱着他的。 “……不公平。” 缪存垂下眼眸,孩子气地含糊。 “什么不公平?” “难道我问你,你就会实话实说吗?如果你骗我呢?我问了你,你撒谎骗我,那我问你有什么意义?” 骆明翰顿了少许,“不会骗你。” “真的吗?”缪存乌黑的眼眸一瞬不错地注视着他,“那要是你骗了我呢?” 骆明翰神色认真:“那你就永远离开我。” 缪存对此存疑:“你不会来骚扰我吗?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骆明翰笑出了声,戏谑地哄他问:“怎么,你觉得你自己有这么大魅力,能让我念念不忘?” 缪存觉得他问得很有道理,点点头,如释重负的模样:“我没有。” 下电梯时,加班到深夜的职工目光古怪地想瞄又不敢瞄。 缪存从轿厢的反光中发现,他忘记摘领带了,眼尾又那么红,一看就是在办公室玩了什么被欺负狠了。 骆明翰垂着脸,手抵唇失笑了一声,被缪存狠狠瞪了一眼。 他不征求意见,擅自作主把人拐回了家。缪存下车时跑了一次,被揪着后领逮回来。进电梯时又跑了一次,被攥着手腕拎回来,到门口了又跑了一次,被压在门上吻老实了,吻得门铃不住地响,钱阿姨在里头急得拼命看猫眼,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这是交往以来缪存第一次在深夜造访,钱阿姨了然,让厨师准备清淡的桃胶炖椰奶。缪存一边喝,一边琢磨着等下怎么顺理成章地告辞——或者偷偷跑掉。 但骆明翰没给他机会,或者说骆明翰家的门没给他机会——这个门好高级,又已被反锁,缪存像个小偷一样鼓捣半天,门没开,警报声响了。 第45页 淦。 骆明翰淋浴出来,早已斜靠着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半天,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看到缪存被警报声吓得一抖,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缪存被逮在当场,背影一僵,迟迟没有转身。 终于鼓起勇气转过身去,却看到骆明翰换上了贴身的黑T和家居运动裤,半干的头发垂下,这让他的气势温和了许多。 像骆老师。 骆明翰扔下擦头发的毛巾,慢悠悠走向他,“没什么好躲的,”他的声音在深夜深沉又悠然,“迟早的事。” 轰地一下,缪存从头红到了脚。 为什么法定上床年龄不是二十二岁,上床年龄应该跟结婚年龄同步不是吗?禁止婚前性行为! “骆、骆哥哥……”他努力冷静,装出见过大世面的淡然,“……你说过两个月内不上床的。” 骆明翰现场表演失忆:“是吗,我不记得这么说过。” 缪存咬着唇,要生气了。 骆明翰贴近他,身上有着沐浴后的清新和水汽,胸肌在黑T下明显,肱二头肌不必用力便很明显,且漂亮。 缪存就是被这样一副躯体打横抱起的。 抱起时,听到他淡然的声音:“你是特例。” 第24章 缪存绞尽脑汁,但紧张让他聪明的小脑袋里空白一片,只磕磕绊绊地说:“我、我没洗澡。” 骆明翰挑了挑眉,抱他上三楼,脚步稳健:“我抱你去洗。” 缪存挣扎起来,但只轻轻挣扎了一下便被骆明翰强行制止了,他蹙眉低声哄:“在楼梯上,别动。” 他故意吓缪存,佯装趔趄了一下,吓得缪存紧紧圈住了他脖子。他脸好烫,闷在骆明翰怀里时,那种温度几乎透过衣服烫到了骆明翰的心脏,“……你的电梯还没修好吗?” “修好了,今天又坏了。” 缪存不解,骆明翰漫不经心地扯淡:“只要你在,它就会坏。” 缪存:“……” 臭流氓,老变态。 骆明翰大约知道他又在骂自己,忍不住低笑出声:“我说过了,面对你,我不会是好人。” 稳步到了三楼,浴室已被打扫干净,氤氲的热气未散,宽大的镜子上雾气被擦去,明晰地照出缪存依偎在他怀里的模样。缪存虽然有一七八,但因为瘦,在骆明翰的身体里如同一只幼猫,或者什么更小的生物,譬如一只小巧的珍珠鸟。 骆明翰把他放在长五米一气贯通的大理石双盆洗漱台上,手指停在缪存的领口:“你自己脱了进去洗,还是我帮你脱?” “我、我……”缪存觉得好丢脸,舌头仿佛打结,脑子也僵住了,半晌,他暗骂一句,闭起眼睛破罐子破摔地大声说:“我今天不想跟你上床!” 正整理好床铺准备下楼的钱阿姨差点在地上滑了一跤。 骆明翰:“……” 缪存认真地说:“我觉得我对你的感情还没到这个地步,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发生关系,你、……”他不敢面对骆明翰,只能匆匆垂落目光:“你还差一点。” 骆明翰头一次听到人说还差一点,还不够喜欢自己。但他并没有把这句话往心里去,只当是缪存出于紧张的口不择言,带着天真的孩子气。 “那怎么才能补上这一点?”他好整以暇地逗他,俯身凑近他耳边:“用手让你舒服的时候,怎么就不差这一点了?” 缪存蜷起腿捂住脸:“……不要在开着灯的时候跟我说这些。” 骆明翰看着他的发旋和蓬松的头发、粉红的耳尖,觉得真的是哪里都透着可爱。 “你知道吗,”他亲了亲缪存的耳垂,“我的房子是智能声控的。” 说罢,抬手打了个响指,“关灯。” 缪存抬起眼,整片三楼在他眼前落入黑暗,月光从玻璃幕窗中漫入。 他眨了下眼,那景象如黑色的花盛开,月光便是蕊。 骆明翰两手撑在台沿,注视着缪存的目光深沉中带笑,鼻尖几乎与缪存的贴上。他大发慈悲地说:“放过你也可以,满足我一个要求。” 缪存立刻说:“我技术很烂——” “亲我一下。” 一个恍惚:“啊?” 一个怔然后倒是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你想用这种方式满足,我倒也没有意见。” 缪存尴尬得想死,匆匆在他唇角不甚温柔地碰了一下,这简直不能说是亲,只能说是撞到了,牙齿还磕到了,骆明翰觉得挺疼的,抬手摸了一下,“嘶”了一声,缪存却已跳下洗手台跑了。 等风景画也完工时,已经是八月下旬。 被临时充作画室的会议室拆了封纸,已回复到了原貌,只是长会议桌的尾端墙多了一幅巨大的女性人体油画,笔触奔放浓烈,但细看时,对颜色的精微把控却已到了浑融中千变万化的程度。 骆明翰在这里主持了周一例会,聊得严肃时瞥见了那画,便总是控制不住地抿一下嘴角,又低头撇去。 神经啊,不知道笑个什么东西。 众项目经理都觉得他有病,但敢怒不敢言。 风景主题的挂在大办公室,从前台转过屏风后便直面,淡蓝色的冬日清晨河流,让人看了心情宁静。合作基金的丹尼尔来谈事,夸道:“画不错。” 骆明翰又发神经:“人也不错。” 第46页 丹尼尔:“?” “哎,”莉莉长吁短叹,“这画画好了,人也走了,休息室也没人来光顾啦,某些人连班都不加了。” 骆明翰盯着办公室咖啡操作台后的白墙,没骂她的阴阳怪气,意有所指地问:“你觉不觉得办公室有点空?” 莉莉:“……” 骆明翰循循善诱:“你觉不觉得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都应该再挂一幅画?” 莉莉嘴角抽搐,艰难控制表情。 骆明翰干脆问:“你说,我们公司加一个艺术顾问怎么样?” 莉莉终于受不了了:“你干脆把人关家里得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骆明翰忽然反应过来:“确实,家里也可以挂画。” 莉莉:神经病啦! 画油画的钱没走公司账,属于骆明翰个人出资。他问缪存要卡号,缪存小算盘噼啪响,含蓄地说:“男朋友的话,价格是不是应该不一样?” 骆明翰斜他一眼,手指打下一行数字又给删了,饶有兴致:“哦,你要给我打折?” 打下一个三万,直接少了一个零,递给缪存看:“这样?” 缪存:“……” 好家伙你这是直接打粉碎性骨折了! 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太好笑,骆明翰笑得不行,缪存一把抢过手机:“我自己来!” “喂,”骆明翰从背后圈住他,“别闹。 缪存一口气往后加三四五六个零,被骆明翰紧紧抱住了,再也为非作歹不得。 “两幅画就要我全部身家?”他讲话的声音弄得缪存耳朵痒,“不嫁给我很难收场。” 这只是一句兴之所致的玩笑,就好像男男女女挂在嘴边的我爱你。 这也应该是做不得真的,但话音落下,刚才还嬉闹的场面一瞬间就跌入了寂静的冷场中。 缪存把手机还给他,视线垂着,“对不起,不开玩笑了,三十万。” 骆明翰接过,咳嗽声欲盖弥彰,“别往心里去。” 缪存点点头,很快地接着话:“我知道,我没有当真。” 只有骆明翰自己知道,他游戏情场这么久,每一次都沉浸得以假乱真,但唯有这次脱口而出了这样离谱的情话。 听到缪存说没有当真,他如释重负的同时,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却漫了上来,令他嗓音发紧:“为什么不当真?” 缪存终于抬起眼眸看他:“为什么要当真?总是要分手的。” 那种理所当然的、天真的迷茫又在他眼里浮现,他好像真的是如此想、如此打算的,以至于觉得骆明翰的这一问很多余,很令他费解。 他这么熟知游戏规则,是最佳游戏人选,这意味着届时分手时彼此会很畅快、很好聚好散,甚至还可能做朋友。但骆明翰却轻松高兴不起来:“你不想跟我一直交往下去?” 那当然不行,这只是骆老师不在国内时,缪存以解相思的一种权宜之计。 骆老师一年后回国了,当然就该断了,而且他将永生永世都不再出现在骆明翰眼前。 缪存是这么打算的,便也是这么说的:“不想,我之后要去法国,我们以后应该也都不会再见面的。” 骆明翰第一次听到他这个打算,整个人犹如被人打了一闷棍般蒙了一瞬,连同着胸口也在堵。 他是不是真的有病了?他连干都没干过他,为什么就开始在乎起那个虚无缥缈的以后? “你……为什么要去法国?”他勉力笑了笑,“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法国很远,他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再见缪存。 这种感觉很奇怪,算起来,他和缪存也不过相识两个月。有一位前任在欧洲和人私奔了,席霄寒第一次分手时用的也是留学的烂借口,但骆明翰从未如此刻慌乱过。 一瞬间的慌乱毫无道理奔袭上心头,他觉得无能为力。 多少人离开,他是用稳操胜券的目光目送他们离去的,因为知道他们会回来。 在欧洲和人私奔的回来求他复合,席霄寒也从英国回来也乖顺地当了他两年好床伴。 这一次他却失去了这种游刃有余,似乎有一种声音告诉他,缪存他,从此将不再回来。 他的心不在他身上。 他还不知道,缪存的去和留,都不过是因为骆远鹤,他的心在骆远鹤身上。缪存要去法国,因为骆远鹤如此邀请他,如果骆远鹤说他回国了便不会再去法国,那么缪存也将留在国内。 他只要骆远鹤,他能够孤身一人待在骆老师身边一辈子,看他娶妻生子四世同堂,他将守着自己有关爱的秘密直到死去躺入坟墓。 缪存轻描淡写:“想去法国打工,有个亲戚偷渡在法国定居下来了,我去找他。” “法国很乱,”骆明翰说,张口就抹黑浪漫之都,“到处都是强盗。” 缪存忍不住笑出了声:“没关系,我没钱可以偷。” 手机震动,钱到账了,骆明翰点他心口:“你现在有三十万,小富翁。” 缪存用力“嗯”了一声,“谢谢你为我的梦想注资,我会每年给你寄新年卡片。” 骆明翰心里又软又疼得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我就值你惦记一张卡片?” 缪存孩子气地笑,眼睛很亮:“骆哥哥,我现在觉得你是个好人。” 第47页 骆明翰垂目注视他许久,许久,脸上笑意变淡:“妙妙,”他抬手拂了下缪存的额发,“你其实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 “一点点。” “每年一张卡片的一点点?” “两张卡片。”缪存勉为其难。 骆明翰勾了勾唇:“如果我想要更多呢?” 第25章 再去关映涛那儿喝酒时,少不了被一通奚落。 “哎,哎,你们听我说啊,”关映涛拎着一瓶酒,直接站茶几上了,环顾一周让人噤声,“咱们骆总,骆少,啊,追一清纯男大学生,到现在还没上本垒!——你们说丢不丢人!” “丢人!” 骆明翰夹着烟垂着脸坐在暗影中,对于这种场面倒不生气,只是吁着烟淡笑着摇了摇头。 关映涛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差点没站稳,醉醺醺地又问:“体不体面?!” “不体面!” “是不是有失水准?” 这回更振声了:“是!” 关映涛迷蒙着眨了眨眼,趔趄了一下,被人从身后托住了:“下面让我们有请骆总发表感言。” 所有人都笑,关映涛一扭头,扶着他的正是骆明翰呢。 骆明翰单手半拧半托着他胳膊,嘴角咬着烟,眯眼讲话的样子淡淡的不耐烦:“别在这丢人。” 台子都搭好了,哪有不唱戏的道理,何况大家想看他这出戏很久了。 骆明翰是什么人,圈外人说他年轻有为洁身自好,说他跟金融圈投行圈那一溜儿的不一样,玩的那叫一个纯情,谈的那叫一个走心,上的那叫一个干净,封他一金融圈情圣不过分。 只有圈内人知道,骆明翰玩的是一个沉浸式高端局。 别人渣,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是一手金钱一手肉体,是玩够了大家还是体体面面的,但骆明翰不同。他玩感情,而且来真的。 得到肉体不算什么,他这样的顶级1,多的是0主动脱裤子求他操,他要得到的是心,是毫无保留的爱和真情,是甜甜蜜蜜地跟他幻想未来,是为他发疯吃醋耍小性子充满占有欲,因为患得患失而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会这样跟人以假乱真地谈上一年半载,然后便该淡了倦了厌了,像掸灰尘一样掸开。 追着谈着的时候,骆明翰是会千方百计对人好的,谈上了也不避讳,直接带来圈子里玩,跟兄弟朋友该见见该聊聊。那些小情人不懂,以为见了朋友便是他认真的证明,往往受宠若惊,在这种社交局上被哄得飘飘欲仙。 等被甩了,便来哭哭啼啼,有的是梨花带雨,有的丑态百出,但哭得美也好丑也好倔强也好,都绝再也见不到骆明翰一眼。 玩弄人心就像弹琴,操控人心,就像手指拨弄琴弦,或轻或重或撩或捻,人心就跟着颤抖心醉心碎,跟着微笑妄想癫狂,这样的曲子好听,这样的事情也有意思。 这句话是骆明翰说的,他说得轻描淡写,关映涛听得毛骨悚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骆明翰的名声还是那么好,还是有多么多人想来跟他谈恋爱想拯救他一颗被初恋伤了两次的心,但骆明翰玩弄过的人心却并非颗颗都能拼凑回去。 很难讲他这样的人是不是渣男,因为跟他交往的体验是好的,骆明翰玩的每分每秒都是真心。 他追了缪存这么久,还没带到这儿来玩,说明他还不是十拿九稳,对方还没陷进去。 “咱们骆总啊,”关映涛长吁短叹,“多少年没吃过瘪了?” “席霄寒后第一次。”有人不怀好意地回。 席霄寒这个名字最初是骆明翰的禁区,那时候两人第一次分手,席霄寒拍拍屁股去英国留学了,骆明翰刚入圈,仗着年轻没日没夜地拼,喝酒喝吐了,扶着墙神智不清地叫他的名字。等复合后第二次分手时,席霄寒这三个字便不是禁区了,成了和那些来来去去的小情人一样,是可以拿出来打趣的那一个。 外界流传版本都是骆明翰跟人求婚,但人爱自由更胜过他,一溜烟儿又给吓跑了。 这个版本听着骆明翰挺可怜的,还带点好笑,换普通男人就该恼羞成怒辟谣了,但骆明翰不置可否,时间长了,竟然默认起来。 要知道对于一个英俊的男人来说,一个可怜又深情的故事并不会令他看着可怜,反而会让他更有魅力 ,玩弄起人来,更得心应手。 “真就这么好这么傲?”关映涛试探着问,“你上次不是说是职校的吗——别说我学历歧视啊,按理说就是不应该啊,咱寒寒可是帝国理工出来的!” 骆明翰笑了笑,好好一根烟不抽了,慢条斯理地撕着捻着,“确实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骆明翰用看财报的冷静说:“他不是很在乎我。” 占有欲是沦陷的第一步,只要对方对他表现出吃醋、在乎、想独占的念头,他就知道,稳了。 但缪存没有。 他甚至还拿他打赌! 关映涛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眼见着他脸上微沉眸光晦暗,一瞬间连周遭气息都变得冰冷了起来。 这一圈儿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就是擅长另类思路解题,“你别不是反被他给玩了吧!” 骆明翰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眼前浮现缪存懵懂天真的模样,他本能地为他辩护:“他很单纯。” 第48页 所有人:“……” 栽了。 开什么玩笑,在金融男眼里,这世界上就没有纯洁的东西,最纯的只有钱,别的都是不怀好意都是另有所图,让一金融男发自真心认为某个人很纯,那只能说……这个人着实有点东西。 “你知道吧,”说话的人高深莫测,“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骆明翰:“……” “让你觉得他纯,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让你觉得他特别爱你,非你不可,第三步,当你这么觉着时,他又开始跟你若即若离忽冷忽热,你时而觉得他特爱你,时而又觉得他一点都不在乎你,你一下子觉得把他抓得特牢,一下子又觉得他马上就要飞走了,是吧?” 骆明翰:“……” 妈的,简直准到丢脸。 骆明翰脸上阴晴不定,关映涛痛心疾首拍拍他肩,“行了啥也别说了,这波是针尖对麦芒,棋逢对手了属于是!” 骆明翰不信邪,缪存一定只是太单纯,没谈过恋爱,又还小,不过堪堪十九岁的年纪,能懂什么情爱?还是小孩子心性。 关映涛想起什么:“上次我去你内办公室,看你那反应就不太对劲,你屋里是不是就藏着他呢?” “是他。” “怪不得我说聊起洛洛跟席霄寒,你神色那么不得劲,原来是怕他听到了,”关映涛嘿嘿一笑,有种坏事得逞看热闹的心境,“我走后你好一顿哄吧?是不是气死了?” 不提还好,提了,骆明翰神色变幻莫测,关映涛一错眼,烟都被他掐灭了。 那看来是大闹了一通。关映涛很懂地安慰他,给他倒酒:“没事儿,你那些前任,哪个没为席霄寒吃过醋发过疯?这都正常,谁让你装的那么对人家念念不忘呢?多哄哄,多送点礼物就好了,反正你也不来真的,让他闹呗,再闹,扔床上操一顿准服。” 骆明翰抿着唇一言不发,沉沉地深呼吸后,他似乎是用了极大的修为才克制住自己的怒气和阴沉,继而说出了真相:“他装作没听到,一滴醋都没吃,一个问题都没问。” 关映涛嘴里的烟都掉了。 骆明翰仰起脖子,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宝贝儿,”关映涛震惊过后乐了,“你别是遇上个杀猪盘了。” 要是骆明翰真被个纯纯的杀猪盘给宰了,那得在金融圈经典咏流传最起码五十年。 骆明翰站起身,将沙发上的外套拎起反手搭在肩上,“我心里有数。” 越过混乱的卡座,关映涛的声音在震耳的音效中老妈子样地喊着:“咱可悠着点啊!该晾晾,该冷冷!” 啰嗦得烦人。 骆明翰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摸出烟点上。 但是关映涛这个人又世俗又低级,却实打实是个人精,他这句话是对的—— 该晾的,就还得晾一晾。 他不能总是这么热烈的攻势。 司机早已将车开到门口,短短几步路,骆明翰已经做好思虑下好决定。 “回家,还是去大学城?”司机这样问。 他知道他的老板已经有两天没见过那个缪存了,猜想他会在深夜去大学城找他。 骆明翰闭目养神,淡淡地说:“回家。” 他决定晾缪存几天,不闻不问,不问候,不打扰,不想念。 到什么时候为止?到缪存主动来找他为止。 他不知道,缪存正是在这个深夜一声不吭地径自登上了飞往西双版纳的飞机。等他左等右等等不到一条微信一个电话,忍不住找上门去时,门把上都他妈落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虚假的渣男:陈又涵 真正的渣男:骆明翰 所以陈又涵是又涵哥哥,骆明翰是骆狗 第26章 西双版纳的夏天很热, 尤其是这样的八月末,缪存穿一条不知多少年的运动裤,裤管儿松松垮垮的,底下挽了好几挽, 一高一低的, 走路时带起风,把裤腿吹得晃荡。 有风是少数, 多半时间还是闷热, 他坐在芭蕉林的阴影底下啃西瓜, 田垄上放着一塑料碗的舂鸡脚, 里面放了青瓜丝和洋葱丝,还有宽粉条,冰碴儿已经晒得化了, 吃起来又辣又冰地爽。外地人吃不惯这种辣, 往往嘶哈吸气,但缪存面不改色。 缪存在版纳住了五天, 每个毛孔都透着舒爽。 在这里的日子很简单,早上睡到日晒三竿了才起,去二楼喂一喂孔雀,逗一逗多肉盆栽, 然后给凤尾竹浇水, 随便吃两口饭后, 就开始写生。 版纳乡下到处都是景, 随便往哪儿一坐,画架一支马扎一搭, 一画就是一整天。等画到晚上, 小姨就来找他回家吃饭,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小姨的香蕉林芒果林菠萝林,耳边虫子滋儿哇地乱叫。 关键是,这五天里,骆明翰竟然一个电话都没打一条微信都没发,缪存简直爽上加爽。 “什么事这么高兴?” 缪存高兴得都被西瓜瓤呛了一下,抹了抹嘴说:“没什么,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骆远鹤陪他晒着太阳,越洋的那种,看到缪存天真烂漫浑然一团孩子气,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他那里正是晚上七点,橘色的晚霞瑰丽地涂抹着天空,像一条凤凰尾巴,缪存这儿天蓝蓝的一丝云也没有,越洋信号输送给他知了声。 第49页 “你知道吗骆哥哥,”缪存眼睛很亮地看着夹在支架上的手机,“我这几天好安静,有个人已经五天没找我了。” 骆远鹤问:“缪缪是不是交了新的朋友?” 缪存不敢多说,含糊其辞地回:“没有,只是一个无关重要的人。” 骆远鹤看着他一会儿,“如果是无关轻重的人,你不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 缪存思考了一下,“好吧。”他没有否认,但不以为然。 毕竟他全心全意把骆明翰当替代品,多少还是会把对骆老师的感情投射出一点的。 骆远鹤的语气轻描淡写,视线却停在缪存的脸上:“你想他?” 缪存愣了一下,被西瓜汁水呛得咳嗽起来,“怎么可能!” 到时间了,巴黎的晚霞烧尽,骆远鹤还有约,他从卢浮宫的台阶上起身,“好好写生,不要偷懒。” 缪存“哦”一声,一股失落不舍迅速席卷全身,他眼巴巴地看着镜头里的骆远鹤:“骆哥哥!” “嗯。”骆远鹤应他,尾音轻轻上扬。 “你在法国过得好吗?”缪存垂着脸,拿刚才吃过舂鸡脚的筷子在地上写写画画,装出随口一问的样子。 “原来缪缪知道关心我,”骆远鹤停顿了一下,旧事重提,却是用揶揄的方式:“毕竟你连送机都懒得出现。” 缪存茫然地抬起眼,乌黑的瞳眸里些微不安:“你好记仇。” 骆远鹤真的该挂电话了,他最终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一切都好,唯独会挂念你。” 视频一闪,画面回到对话框列表界面,缪存直愣愣地发着呆,热度从太阳光底下慢吞吞地爬上他的脸、他的眼,他觉得眼眶很热,闭上眼时,睫毛被濡湿。 再接骆远鹤电话已是犯规,他又怎么敢回一句说,我也想你。 小姨在日落时找到他,却发现今天的成果寥寥,绷得很紧的油画布上只草草打了个底,因为光线已变幻,她甚至不知道缪存画的是什么了。 她疼爱的小画家仰躺在硬得要死的泥土疙瘩上,嘴里咬着笔杆儿,蘸着颜料的笔刷尖被咬得一上一下地晃。 “画天呢?”小姨埋汰他。 缪存翻身起来,后背一片尘土,“小姨,我想妈妈了。” 小姨面容温和下来,带着怅然:“那明天就再去看看她。” 缪存三天里跑两次他妈妈坟前,陪着画画,一坐就是一天。他总是想她,昨天才去过,明天又要再去。缪存觉得自己想见的人都见不到,妈妈在土里,骆老师在法国,好像都是一辈子的距离。 他是考虑给骆明翰发条微信问候一下了,他见不到骆远鹤,总能退而求其次见一见骆明翰。 骆明翰面对着久无人进出而落了一把灰的门把手,陷入了沉默。 他翘着腿在家里看报时,缪存坐上了飞机火车大巴。 他掂着喷壶给月季浇水时,缪存可能在跟别人亲热。 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胸有成竹等着缪存来求他理一理自己时,缪存可能真的在跟别人亲热。 他竟敢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玩消失。 邻居经过,觉得这个男人既面生可疑又可怕,脸色黑沉唇角紧抿,侧脸僵如时刻,微眯的眼神里充满了被惹毛的不爽。 快走几步,好他妈怪,又忍不住回头瞄,好他妈帅。 忍住了拨110的双手。 男人愤怒起来是很可怕的,尤其是有钱有势有人脉的男人。 骆明翰分别给关映涛和莉莉打了一个电话,两个小时后,飞机从滑离舱位,飞向西双版纳,头等舱的男人手执报纸,让空姐全程不必打扰,他要养精蓄锐。 空姐也不知道他要养精蓄锐干什么,但西装衬衣下的荷尔蒙沉沉,让人。 落了地,莉莉安排的地接司机已经候着,骆明翰看着手机上关映涛发来的信息,艰难念出陌生又怪异的地名。 “哦,曼勘村,很远的。”本地人讲话带着口音,听着有股懒散的味道,让人想在每句末尾都加个波浪号。 一百二十公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出国境去泰国了。 骆明翰没脾气,登上车后座继续闭目养神,但脑内不免都是缪存跟别人亲密玩闹的模样,因而神越养齿关咬得越紧。 窝了一肚子火,打开缪存的朋友圈,连一条动态都没有更新,分明就是乐不思蜀! 车内冷气开得足,一股子高级轿车的香氛味道,但司机莫名觉得很热,如有实质的热。从后视镜中偷偷地瞄一眼,被骆明翰咬牙切齿的模样吓得一脑门冷汗。跟谁较劲呢?惹他了吗?没啊! 这条路是新修的,只铺了个路基,沥青都还没上,一路都是碎石子,又被往来大货大挂车压得坑坑洼洼,开起来的动静令骆明翰烦躁令司机心疼。 “老板,一个人去那么偏的地方,谈生意呐?”司机打开话闸子,试图改变这该死的氛围。 骆明翰眼眸未掀,冷淡地“嗯”一声。 “那可真是辛苦,”司机讪笑,“这年头像你们做大生意的也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扔下一大摊子事跑到穷乡僻壤—— 骆明翰不知道回什么,纠缠了他一天的莫名焦躁在这两句简单问答中冷却下来。 确实,他图什么?他疯了吗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追人?! 第50页 他确实是失心疯了! 一声不祥的咕咚声伴随着车身的剧烈震动,骆明翰睁开眼睛,手条件反射地在车窗上撑了一下,“卧槽——”司机咬牙猛打轮,车身甩尾,在碎石路上刹出了一条令人心惊肉跳的辙痕。 路是盘山路,一侧倚着山,一侧悬着崖,车头在路障前堪堪停住了。 “嘶——”司机惊出了一脑门冷汗,凭经验判断:“刮底盘了。” 骆明翰长出一口气,压下了立刻就要爆发的烦躁,面无表情冷冷淡淡地说:“快点排查,没问题的话就赶紧走。” 这里是弯道口,又是上下坡汇车的地方,很危险。 司机撅着屁股趴到地上琢磨了底盘几分钟,站起来时整个前胸膝盖都是尘土,“对不起啊老板,走不了了。” 开什么玩笑?骆明翰一怔,本就冷峻的脸上,表情显然不太好看。司机赶在他发火前解释:“发动机底保护盖刮脱了,我弄不了,得叫救援。”说罢,小声嘟囔:“怎么这么倒霉,出门忘看黄历了?” 骆明翰额角抽搐。该问这句话的是他!莉莉找的什么车?!奖金扣光! “那个,”司机为难地出主意,“您搭顺风车吧,我帮您拦一辆。” 大太阳底下站了十五分钟后,骆明翰狼狈地坐上了一辆飘着汗臭、脚臭、头油和辣椒味的大货车,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后面拉了一拖车的猪。 西服脱了,白衬衫成了咸菜干,骆明翰双臂环胸,与后视镜里挂着鼻涕口水哼哼唧唧的小猪崽四目相望,察觉到嗅觉在浓重的猪圈味中渐渐失灵。 车里音响开最大,司机蹩脚粤语跟唱:心里滴发,我想要带你回噶。 骆明翰仰起脖子眼角抽搐,屏着呼吸在心底无声长吐一口气。 他要疯了! 货车到不了村,在一个可疑的三岔路口停下来了,“那边。”师傅随手一指一脚油门,呛了骆明翰一嘴土。 他一边咳嗽一边回头,一望无际的香蕉林,妈的,“这边”是哪边?!这三个路口有任何区别吗? 直到日落时,名字生僻地点也生僻的曼勘村终于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缪存背着画板和画架,一手拎着折叠小马扎,裤腿还是一高一低地挽着,帆布鞋被他踩成了拖鞋,右手拿着根黄灿灿的香蕉,正要往嘴里送。 啪嗒一声,手里的香蕉整截掉了下来,缪存茫然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张。 夕阳在他背后,已拖拽着尾巴向西边远去了。 村里的小屁孩在水泥地上踢球玩儿,砰一声,冷不丁撞到他腿上,巴巴地仰头看,不知道他好端端的为啥停下了。脏兮兮的白皮球咕噜噜滚远,滚到了陌生人的脚边。 骆明翰还在尝试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缪存的小骗子小画家,神经显然已经游走在了崩溃的边缘,回眸瞥去的那一眼透着不耐烦和凶,但下一秒,怔愣在缪存的视线中。 “好凶啊。”缪存略歪头一笑。 他手里拎着件不像样的黑西服,精心定过型的发丝垂落下来,被汗闷软的衬衫松垮垮地垂着,整个人看着不羁落拓,不能说是不英俊,但在英俊中有一丝狼狈的窘迫。 他怎么会刚好出现在这儿?! 将近一星期未见,骆明翰竟然觉得他有一丝陌生。 但背着画板拎着小马扎的他,又怎么看怎么透着股可爱。 被舟车劳顿折磨一下午的烦躁都在这股可爱中消散,骆明翰真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长出缪存这种小生物。 他在这一瞬间决定原谅缪存,原谅他的任性和不告而别,只要他惊喜地说一句“你怎么来了”,或者跑着撞到他怀里索抱。 缪存早已咽下吃惊,煞风景地问:“你怎么成这样了?” 骆明翰:“……” 缪存歪着脑袋从头到脚打量他,犹豫地问:“你……你被打劫了?” 骆明翰忍了又忍,忍得眉心直跳,终于忍不住,西服一扔大踏步走向他,猛然将人扯进怀里—— “你就他妈一点都不想我。” 他咬牙切齿地问,尾音却艰涩。 缪存身体一僵,画板硌着骆明翰,小马扎傻乎乎地挨着他的腿。 他闭上眼,在骆明翰的气息中渐渐松弛顺从下来,“……想的。” 视频里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在这一刻终于说出口。 村子里的小孩都大张着嘴,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他们。缪存不想给小姨带来闲言碎语,主动推开了骆明翰。 怀抱空了,骆明翰竟然觉得没抱够。他急需要什么温度来填满怀里的空虚。 温存时刻,缪存咳嗽一声,眼睛觑着别处:“骆哥哥,你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骆明翰脸色难看:“……坐了一趟运猪的货车。” 缪存吓了一跳,疑心地又鼻尖翕动嗅了嗅,“其实我想问你是不是换了香水……”混着他的烟草味和汗味,还挺好闻的,会让人脸红。 骆明翰发觉自己被小骗子套路,还没发火,缪存已将沉重的画板画架扔给他,一副天经地义的架势,跑去小卖部买了两罐玻璃瓶汽水,“请你。” 是芬达,冰镇的。两人在小卖部外的长条凳上坐下,骆明翰绅士地想帮他打开,到处找瓶起子的当口,缪存已经在凳角一压一起一撬一气呵成,叮吭一声,瓶盖落地,晚霞下冒出碳酸饮料独有的气泡声。 第51页 骆明翰:“……” 缪存已经仰脖灌下半瓶,见状莞尔:“干什么,想表现一下?”把没开的那瓶递过去,可怜道:“骆哥哥,我不会,你帮我。” 骆明翰的烦闷已经压下,一股邪火反而噌的一下窜起:“别招惹我。”他压低声音,嗓音因为低哑而有气泡般的颗粒感,“老实点。” 缪存露出无辜的模样:“你就这么想我啊?” 骆明翰不说话。 “谁允许你调查我隐私的?” 骆明翰仍不说话,锁着他的目光却逐渐晦暗。 “一路过来很辛苦吧。” 骆明翰攥着他胳膊把人拎起,小卖部里黑洞洞的,日光照不到,看店的女人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刷抖音,缪存被他拉到最靠里的货架角落,被无声而凶狠地吻住了。 黄昏这样安静,老黄狗吠了一声,不知道在凶谁,传来柜台后女人的凶狠威胁。吻在静谧中持续,似乎谁都有默契地不去发出一丁点声响。骆明翰揉着他的腰,啃咬吮吸缪存的下唇,黯淡中响起咂弄出的水声。 缪存的两条胳膊白皙纤细,总也晒不黑似的,紧紧地圈住骆明翰的肩背,那样紧,将他压向自己。 唇分,气喘吁吁中目光迷离,骆明翰若有似无地啄吻他的唇,亲一下,又分开,附耳低声问:“到底有没有想我?” 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确切无疑的肯定答案。 缪存贴着他的胸,只是鼻音轻轻地哼出半个“嗯”声,骆明翰就再度堵住了他的唇,吻得如狂风暴雨般。两袋膨化面包被缪存蹭得,从货架上掉落,柜台后的女人疑声问:“谁在那儿?” 柜门吱呀开合,她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未有几步,看到缪存与一个穿衬衫的男人从货架一角转出。缪存红着的脸在暗色下看不清,只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哑,唇也是肿的,低着头说:“……香姨,你这里怎么没有薯片?” 怎么没有?香姨莫名其妙:“不是在你背后吗?” 结果是抱着三大袋原味薯片走回家的。画架画板小马扎都到了骆明翰手里,缪存抱着一怀的零食,一边走一边咬得脆响。风吹得他的白T恤乱晃,额前的碎发被夕阳勾勒出一线橘色的金光。 盛夏的晚风并吹不散少年脸上的热度,他从村子里慢慢走过,觉得全世界都在看自己。 骆老师总说要有一个夏天陪他回版纳写生,缪存连带他去那儿玩看什么吃什么都想好了,但始终没等到这样的一年。 小姨家的竹楼隐密在绿荫密林之中,屋后便是绵延的香蕉林,三层大屋,一楼廊下吊着多肉和兰花,将屋檐四面俱围了一圈,四根大柱子周围也都是盆花,屋前一道竹篱,竹篱下是木槽子做的一长道沟渠,荷花正盛开着,在暮色下看着清纯也妖冶,散尾葵和凤尾竹长得茂盛,老榕树已数不清年头了,气根长长地垂下。 小姨早已等了他许久,见身后还带着个陌生人,一愣后笑容疏离客气,有些腼腆:“这是?” 缪存摸摸鼻子:“小姨,这是我朋友。” 小姨卷起干活儿的围裙擦了擦手,实在人说实在话:“这么大的朋友啊……” 骆明翰听惯了年轻有为四个字,额角抽了一下,小姨立刻说:“忘、忘年交也是好的!” 骆明翰:“……” 什么?十岁怎么也算不上忘年交吧! 黑夜里,什么东西扑棱一飞,挥着大翅膀就落到了骆明翰跟前——“我操什么东西?!” 五彩斑斓的雄孔雀昂首挺胸地在他面前踱步一圈,拿眼睛斜觑他,争奇斗艳的劲儿。 缪存噗地笑出了声,骆明翰隐隐崩溃无能狂怒:“让它走开!” 缪存受不了,难以置信中带着鄙视:“不是吧,你怕孔雀?” 骆明翰这功夫已经迅速逃离到了安全地带,冷笑一声振振有词:“你觉得可能吗?我怕它干什么?区区一只鸟我为什么要怕?有什么好怕的吗?” 缪存:“……” 好像已经吓到了神智不清。 小姨原本备的都是家常菜,少不了缪存喜欢的舂鸡脚和柠檬凉粉,见有客人来,便要杀鸡宰鱼。缪存带骆明翰去鸡圈,忽然福至心灵,问道:“或许你知道有一种病叫尖嘴恐惧症吗?” 骆明翰两手紧紧插在裤兜里,已是忍得眉心直跳,但面上又是冷漠不屑的一声冷笑:“你想问什么?想问我是不是有这种病?放屁,我没有。” 缪存:“……” 确诊了。 小姨吩咐要逮老母鸡,姨父还没从田里回来,缪存挽起裤腿换上长筒胶靴,一脚踩进布满鸡屎和泥坑的鸡圈中。老母鸡呆得很,他熟门熟路,围追堵截伸手薅脖子,鸡在他手里咯咯叫着扑腾乱飞,缪存不慌不忙地走向骆明翰,神色自若地往他跟前一递—— 骆明翰一步跳开三丈远:“离我远点!” 缪存沮丧且失落:“你真的怕。其实我是一只鸡精……” 额。 骆明翰冷冷的:“我看你是一袋鸡精。” 等天彻底黑下来后,小姨父从地里农忙回来了,一家人陪客人上桌吃饭。 “骆先生是怎么过来的?”姨父敬酒给他,与他寒暄。 “叫我小骆就好。”骆明翰坚持地说,“……还小。” 缪存噗地一声,“咳咳咳……” 第52页 要死了,差点把可乐给呛出来。 骆明翰若有似无地瞥他一眼,带着无奈。不得不说,确实是二十九这样最好的年龄,倜傥风流,英俊无俦。 他的眸光只是在缪存脸上漫不经心地停留,便又礼貌地回到了小姨父脸上,回道:“本来安排了司机,半路出了问题,我是搭顺风车来的。” “哦……”姨父点点头,“不过刚好来这里的车也不多,你还是运气好的。” “等了半小时才等到。” 缪存想象着他在大太阳底下伸着胳膊拦车,被后轮卷起的尘土呛得咳嗽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吃惊。他不知道骆明翰为了找他要吃这么多苦,毕竟他虽然不是锦衣玉食着长大,但也未缺过什么,又是这样的天之骄子,养成了一副傲慢的大小姐——不是,是大少爷性格。寻常钱阿姨和泽叔外加一个厨师,三个人只伺候他一个,可见对生活挑剔。 “下了车,离村子还有段路,走了半个小时后遇到了一辆小货车,刚送完菠萝回来,就顺便给我送到了村口。” 长长的乡道望不到尽头,风吹蕉林无声,他口鼻间弥漫的都是小菠萝的香甜。 正说到这儿,小姨吩咐:“存存,去把冰箱里的小菠萝拿出来削了。” 缪存一边给骆明翰削菠萝皮一边想,他可真会享受,他还没给骆老师削过什么水果呢。刚切出的菠萝色泽如向日葵般地黄,一端进来满室便都是甜腻腻的香气。冰镇过的口感自然是最好的,骆明翰细嚼慢咽,觉得被白酒和小米辣摧残的味觉得到了抚慰。 缪存脸伏着细白的小臂,小声问他:“甜吗?” 姨父去喂孔雀,小姨在厨房,骆明翰俯下身,扣住他后脑吻了一下。 小姨端着新果盘出来时只觉得缪存的脸怎么这样红,而且下巴搭在胳膊上一脸不高兴不情愿的模样。 “谁欺负你了?”小姨总是不会说话,问了句会令客人误会的话。 客人说:“我。” 大言不惭的劲儿,缪存脸上烧着了似的,心里快被烦死了。 原本是还有个小表妹的,但高中开学早,她已经去学校报道了。女孩儿的屋子不好乱动,缪存的便是唯一的客房了,纵使有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让骆明翰名正言顺睡了进来。 他什么行李都没带,只有钱和证件,就连衣服都是为了见客户穿的,缪存终于意识到,骆明翰这一次是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真的有这么想我吗?”缪存狐疑地问,是今天的第二次。 骆明翰不介意扮深情,于是便深情款款地应了一声,双目沉沉地注视着他。 缪存歪头思索:“但是如果你这么想我的话,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发微信呢?” 骆明翰:“……” 要怎么才能委婉地、不着痕迹地提醒他,他生气了,为了他的不辞而别生气,现在亟需哄一哄。 缪存却懒得继续细想了,“你不找我这几天……” 骆明翰脸上不动声色,耳朵竖得老高。 “我挺清静的。”缪存诚恳地说,言下之意是还有点意犹未尽,巴不得骆明翰再晚点出现。 骆明翰:“……” 晾了个寂寞。 “但是既然你来了,我就好好陪你几天,”缪存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兀自高兴起来,“我带你去庙里转转,你想坐快艇去逛湄公河吗?然后我带你去逛夜市,去写生——” 骆明翰出声:“我不会画画。” 缪存蓦然住了口,好像把刚才那一口兴高采烈的情绪都给一并吞了回去。他的笑带着勉强:“对,我说错了,你看我写生。” “好。” “你待几天?” 骆明翰交游广阔,挺忙的,“两天。” “这么快?”缪存愣了一下。 “三天。” 缪存踌躇着,失落中勉力振作,“也可以,就是有些地方去不了。” 骆明翰静静看了他半晌,按断了莉莉拨来的工作电话,声音沉稳:“四天也可以——”多此一举地解释,“也不是很忙。” 缪存的眼神和整张脸在灯光下又开始明亮起来。 骆明翰心里泛起柔软,“早就做好了计划?” 缪存垂下眼眸,声音低低的,“一直在等你来。” 只是许多年了,你总是不来。 关映涛挺关心他这一趟的进展,隔三差五提醒他:「晾着啊!别上赶着!」 好笑,情圣还用他支教吗?骆明翰高冷地回:「知道,别啰嗦」。 第二天陪缪存去秘密基地写生。是芒果林,青色的芒果由一根细细的茎垂下,小小的一个,还远未成熟。果农精于看管照料,戴着斗笠草帽赤脚站在田里,仰脖挨个儿看过去,累了就在树根底下抽烟。 缪存画的就是这样的生态风俗画。 明明昨晚上还兴高采烈的说要带骆明翰四处转转,今儿早上起来却反悔了,蔫得跟太阳下晒伤了的叶子一样。 “不带我去寺庙了?” 缪存心海底针,懒散地说:“不去了。” 他昏了头了,那是为了骆老师定的计划,骆明翰又不会画画,有什么好去好看的?看了也是浪费。 骆明翰不爽:“你不能把给我的东西收回去。” “为什么不能?”缪存觉得他的说法奇奇怪怪,啃着冰棍儿:“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不想给谁就不给谁。” 第53页 骆明翰瞥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到一丝无云的蓝天上,悠然说:“给过了我,就不能再给别人。不陪我逛没关系,以后也休想再陪别人逛,给我憋着。” 缪存:“……你好霸道。” 骆明翰被他沾染了幼稚,冷酷地回:“你知道就好。” 最终是陪他是去写生,顶着大太阳,帮他背着画架拎着小马扎,一路从村庄走到香蕉林。 “存存又去画画啊?”阿婶打招呼,从篓里摘出两个菠萝,“带去吃。” 画了一上午,骆明翰的远程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百无聊赖地问:“你就这么喜欢画画?自己专业的功课不用做吗?” 他还记得缪存是动画专业的,但他从未看见缪存在电脑上涂涂画画做什么软件代码,他甚至都没看见一台像样的电脑。 缪存笔触未停:“你怎么管这么多?” 骆明翰略笑了笑,掏出手机拍了张他的画,画面里有手,有打了底的草稿,有版纳乡下的芒果林。 缪存心里一凛,立刻命令道:“删了。” 虽然骆远鹤关闭了朋友圈,但保不齐骆明翰哪天心血来潮直接发给他,那就彻底露馅了。 “为什么?” “还没画完,没什么好拍的,”他乱七八糟地说,道理上站不住脚,便干脆放下笔去抢,“我帮你删。” 骆明翰倒没怎么坚持,由他去了,又说:“上次说把你的画给我弟弟看,你不想知道他说什么吗?” 缪存把照片删了个干净,淡淡地说:“肯定不是怎么样的评语,否则你早就告诉我了。” “他说你那两幅画商业性和临摹的痕迹很重,技巧是好技巧,但只有匠气和临摹成为不了艺术家。” 缪存忍不住抿起一些唇角。他就知道。 他和骆老师从来都是心有灵犀的。 缪存得逞的小得意只是一滑而过,便装出沮丧的模样:“好吧,我就知道我没有天赋,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就是画着玩儿。” “骆远鹤自己就是天才,所以能被他看进眼里的不多,不过……”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骆明翰垂眸勾了勾唇,“他心里倒是有一个天才。” 缪存的笔停下,浑身的毛孔都炸了,他甚至迟迟不敢转身,只背对着骆明翰问:“……是谁?” “记不清名字了,好像姓岩,叫岩岑,他叫他岑岑。” 其实那个字念“艾”,是傣族男性的姓。傣族是有名无姓的民族,男的便姓“岩”,女的便姓“玉”,岩不读本音,读“艾”。 那个字也不是“岑”,而是“存”,只是缪存从小口齿不清学说话晚,骆远鹤听成了“岑”。 所以那个名字,其实叫艾存。 那是缪存的童名。新生儿都是由村里的长老取名的,但缪存的不是,他的名是妈妈取的。因为艾是爱,所以艾存是因为爱而存在。 他从版纳乡下去到了大城市,不再姓“艾”,从艾存变成了缪存。 缪存怔愣地想,原来骆明翰知道他的存在。 “他很小就跟着骆远鹤学画了,”骆明翰随口聊着,回忆很淡,于是便想到哪说到哪:“我弟弟经常说,他的天赋胜过了自己,所以要拼尽全力保护他学画的环境。那小孩家庭条件挺不好的。” 缪存脸上做不出表情,半晌,笑不似笑地抿了下唇,低声说:“那他很幸运。” 再多说一点。 他心底有一个隐秘的渴望,再多说一点骆远鹤和艾岑,说说骆老师是如何重视疼爱这个小徒弟,说一说他都如何夸过他、惦记过他——在小徒弟此前从不知道的时光角落。 “我见过他。” 烈阳下,一切都显得很寂静了,连一声知了、一声犬吠、一声人语都没有,老黄狗翻着肚皮睡觉,果农盖着草帽打盹儿,很远的村子口,阿嬷的织锦机咯吱咯吱地响着。 缪存转过了身,仰面望着戴着斗笠的骆明翰。 “你、……你见过他?” 骆明翰的脸没在阴影里,唇角似乎是牵动了一下,语气是很漫不经心的,并不当回事:“我跟骆远鹤长得一样,高中闲得没事就去画室看看新模特,他有时候不在,小孩儿就把我当作骆远鹤。” 第27章 自从骆明翰来了以后, 小姨明显地感觉到,缪存的起床时间是越来越晚了。心里不免摇头,这个“忘年交”带来的榜样真是坏极了。 其实小姨不知道的是, 每天往往鸡鸣之时, 骆明翰就醒了, 只是醒了不干好事。 小姨是村子里头一份勤快的人, 鸡鸣之时便起床做早饭,把新鲜的面点蒸上去, 把面条煮软,又扎起头巾去洒扫庭院, 竹枝扎成扫帚在院子里刷刷地扫过,缪存在这种动静中被骆明翰折磨得受不了,微熹的天光透过窗格映在缠乱的床铺上, 缪存总想逃, 被骆明翰抓着脚腕拖回来。 “别、……放手!放手!唔……别碰我!” 会动怒,会生气, 鼻尖一哭了便染上红, 哼哼唧唧的带着奶声奶气的鼻音。 小姨在庭院里听到了, 躬着的腰微直起来一点, 凝神分辨,“存存?”她叫缪存一声,“醒了就别赖着了啊,起来吃早饭了!” 缪存哪敢出声,骆明翰压着声音,游刃有余地逗他:“小姨让你下去吃早饭, 你不回吗?” 缪存踹他, 足弓被逮住, 与骆明翰的掌心贴和。 第54页 等不到回应,小姨便以为是风声的错觉,唰唰的扫帚声又轻柔响起,蓝孔雀信步,缪存精疲力尽,只能再睡一个回笼觉。 就是这样,他从一个日日不睡过八点的好少年,堕落成了十点才起。 其实骆明翰也并没有做什么,但像他这样有手有嘴的老男人,即使不做什么,也能达到什么都做了的效果。缪存白天画着画也开始犯困打盹儿,吃着晚饭时,头便困得一点一点。 “存存这几天怎么无精打采的?”小姨这样关心他,连小姨父也投来关切目光。 缪存难以启齿,只能垂下脸,用筷子拨弄碗里的白米饭。 还是忘年交的客人说,用漫不经心的戏谑:“十九岁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补一补。” 缪存根本没耳听,在桌子底下踩骆明翰,捻他的鞋尖,骆明翰闷哼一声,在小姨和小姨父双双疑惑的目光中,皱着眉咬着牙微微一笑。 可能跟骆明翰谈恋爱就跟养狗一样,狗要消耗精力防止他拆家,骆明翰也得消耗精力,消耗够了,也许就不会再折腾缪存了。 缪存领悟了这个道理的当天,就带着骆明翰出了村子。原先许诺过的寺庙、宫殿、风景更漂亮的村庄、湄公河,都一一逛过去。 衬衫和西裤都被小姨洗干净了,有洗衣皂的香味,骆明翰穿上,在穿褂子汗衫的傣族人中显得鹤立鸡群般。他两手揣在裤兜里,跟在缪存身后在寺庙中转圈。 这里的佛系也与泰国的有着同样的渊源,入目都是金碧辉煌的,法相上贴着金箔,四方白塔上镶嵌宝石,转到第二圈时,骆明翰问缪存:“许了什么愿?” 缪存说:“世界和平。” “还有呢?” “顺利去法国。” 骆明翰开始不爽,但尚能克制住,继续追问:“还有呢?” 缪存垂眸,对着白塔双手合十,“希望喜欢的人可以平安健康快乐一辈子。” 骆明翰压住上翘的唇角,开始假装四处看风景,甚至轻轻咳嗽了一声。 缪存没察觉到他这点小情绪,说出了第四个愿望:“顺便祝愿骆明翰哥哥也开心。” 骆明翰:“……” 缪存礼佛祈愿的姿势手势和流程都很标准,从侧脸便能读得出虔诚。等做完流程,他睁眼眸,骆明翰已经不爽地盯着他很久了。 “第三个和第四个愿望不能合并同类项吗?” 缪存:“?” “还许了什么?” “小姨一家幸福有钱。” 骆明翰不讲道理,拧着眉游走在发火边缘:“你以为佛祖不累吗?许这么多愿他忙得过来吗?第三个第四个是一个意思,为什么要拆开讲?” 缪存:“……” “不准,”骆明翰扣住他手腕将他重新拎到白塔前:“重新许。” 缪存懒得理他,两手搭在塔沿,俯身将额头亦轻轻贴了上去,静默三秒,完成了所有的仪式。 黄袍僧人卷着经书结伴而行,经过骆明翰身边,只觉得这个穿衬衫的英俊男人气息深沉冷冽,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他无能无力的事情,因而整个人都有些焦躁不安。 缪存牵牵他的手,笑容乖巧:“没关系,反正都是骆哥哥。” 骆明翰对这个“反正”透着深深的怀疑:“你确定?你的菩萨不会把我和骆远鹤搞混吧。” 缪存没回答他,自顾自往前走:“反正你会开开心心的。” 其实骆明翰现在就不怎么开心,他跟上缪存的脚步,以成年人的轻描淡写说:“缪存,有时候我会分不清你究竟是不是喜欢我。” 缪存心里一紧,理所当然地反问:“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呢?” “也许是好玩跟别人打了赌,”骆明翰猜测着合理的可能,“也许有一点喜欢,但主要还是出于无聊。” “也许是我早就暗恋骆远鹤教授,把你当他的替代品。”缪存弯起唇,乌黑剔透的眼眸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小小的脸仰起。 骆明翰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起来,伸出手在缪存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我不信。” “为什么?” “我跟他除了脸和身高一样,其他没有任何地方相似,个性脾气和天赋都迥异,何况,在谈恋爱方面,他一向没赢过我。” 缪存“嘁”了一声:“说不定我就喜欢骆老师那种的,我只是没见过,要是见过了,也许我立刻就移情别恋。” 他说得半真半假,开玩笑的语气,但骆明翰却莫名好像真的看到了这一天。他从未在骆远鹤身上产生过危机感,直到这一瞬间。缪存这么喜欢画画,骆远鹤又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这一次,他好像没有胜算。 心脏抽动的痛感和麻痹如此鲜明,以至于骆明翰甚至失控地紧紧握住缪存的手:“那你最好永远都别见他。” 僧人们正在寺檐下篆刻贝叶经。阳光晒着,将贝叶晒得青黄。 “这是傣族的非遗,你知道吗?”缪存与他驻足观赏:“你看,”他指着寺庙前那三棵巨大的棕榈树:“这就是贝叶棕,那些叶子就是从这些树上摘下的。” 虽然他在说话,但僧人并不被打扰,篆刻得认真。 “五十六个民族里,傣族是唯一一个把文字刻在树叶上的民族,刻在树叶上的文字,可以保存一千年那么久。” 第55页 骆明翰陪他静默地站着,缪存忽然问:“你想试试吗?” 骆明翰挑了挑眉,并非有很大的兴趣,但仍然礼貌地问:“可以吗?” “可以。” 缪存找到大僧侣师父,与他交流了几句,大师父便带着他们穿过廊柱,走到一扇大大的蒲团前。蒲团前有矮桌,矮桌上放着贝叶、笔和本子。 本子上是傣文和中文的对照翻译。 骆明翰翻了几页,大师父看了他的面容一会儿,为他翻过几页,指着当中一行字: 「好事需相让,恶事莫相推」 意思是建议他写这句话。这是傣家人口口相传的俗语,凝聚着朴实的大智慧。骆明翰本来就是看缪存的面子勉为其难地体验,也就随他去了。笔是铁芯的,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篆刻。傣文跟外星蝌蚪一样,骆明翰刻了一半就撂下笔不干了:“凭什么?” 缪存:“?” “既然是好事,凭什么要让?不好意思,”骆明翰笑得纨绔,悠然道:“好东西我就喜欢自己占着。” 缪存:“……” 你冥顽不灵的样子好理直气壮。 他想喝椰子水,骆明翰便出了寺庙找地方砍椰子,一走走过村庄,都是画油画的。他们有的是写生,但大部分是在画商业油画,装裱好了运到世界各地去售卖,佛教油画风靡,已经形成一种产业。画画的也都不是年轻人,多半是上了岁数的,遮阳帽一戴小马扎一支,从清晨画到晚上。 卖金椰的店离得远,走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一家,他不爱喝,只让看店的老奶奶给缪存砍了一只。只手托着走回去,脚步不紧不慢,鬼使神差地,凑近吸管先尝了一口。 不甜。 向来是怕麻烦的大少爷性格,家里椅子倒了都懒得伸手扶一下的,竟然回头去找店家算账了。 缪存是可爱的小生物,糊弄他可以,糊弄这种可爱的小生物不行。 等回程时,脚步便稍稍快了些,却老远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人。 是缪存。 他站着,面对着油画架,左手捏着笔刷。 人群声响啧啧:“仗着年轻真狂。” “连框架都不知道打。” “确实是欠收拾。” 有一个穿黑衣的老头儿,头上带着草编钓鱼帽,两手抱臂环胸,冷冷地笑着缪存:“你别口气这么狂,哎,虽然我不是什么美院毕业,但也好歹画了二十年,不是你个毛头小子说一文不值就一文不值的。” 还会拽成语,讲话酸了吧唧又文绉绉的,确实有点文化。 骆明翰饶有兴致,他可爱的小生物惹事了。 缪存纤瘦的背影很从容,用左手作画,淡淡地说:“是你先问我的。” 附近画油画的都是一圈儿的,这会儿都站老头,“问你你就说啊?懂礼貌吗?” “既然主动问我画得好不好,那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缪存一边轻扫笔刷,“既然不想听实话,又为什么要问?”一边冷淡地批评,“形、神、意境、颜色,既然都很平庸,那就是一幅平庸的画,跟小孩子用水彩笔用蜡笔涂出来没什么区别,不是说你用油画用颜料你就高级了。” “哈!” 这可把人气死了。 骆明翰失笑出声,但混杂在人群的窃窃私语中,缪存并没听到,他觉得口渴,心想骆明翰怎么买个椰子这么久。 “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写生是画什么?从头到尾推着画?看你下的这几笔,潦草!”老头儿针锋相对,下巴的长胡子要被吹飞了。 缪存耸了下肩:“问是你问的,画也是你让我画的,学艺术没有年纪辈分,你画得好我就叫你一声老师,画得不好就当不起。你画了二十年,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他回眸,极淡的一瞥:“画匠可以流水线,但画家需要天赋。” 老头儿:“……” “用左手是尊敬你,”缪存垂首在颜料板上混色,姿态娴熟,“你实在不服,我背过身也能比你画得好。” 骆明翰捧着椰子,一边看热闹一边自己喝了,看得喝得都津津有味。 他太久没见过这么狂的人,连讨狗嫌年纪时的骆远鹤都比不上。 “行!好!那你画!来来来,转过来画!别看,”老头儿也上了火气,半拉半扯着缪存的胳膊,“哎——一眼都别多看!” 缪存很白,手臂上被他掐出红印子。 旁边有劝的:“算啦,你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这么小,还在上艺考班呢,学了几个月画就觉得自己是达芬奇再世了,你跟他这儿找什么不痛快呢?” 这明褒暗贬阴阳怪气倚老卖老的,骆明翰听的脸色沉下来。 砰,绿色大垃圾桶内一声重响,金色的椰子被随手抛了进去。 所有人都回头看,缪存眼眸微抬,瞪大的眼神里隐隐痛心,继而不爽地抿了下唇:我的椰子! 骆明翰拍了拍手:“你真的可以背过身、不临摹、不打草稿,直接画?” 缪存点了点头。 骆明翰勾了勾唇,转而问老头儿:“你一幅画卖多少?” 老头儿不爽着呢,有人问这问题,他正能拿乔,没好气道:“八千!” “好,”骆明翰微微一笑,转向缪存:“你只要画好了,我出十倍。” 所有人:“!” 第56页 缪存忍住了失笑,就是忍得很辛苦,紧紧咬着唇都快咬出牙印了,拿着笔刷的手都在发抖,面上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装不熟,装卖主和主顾。 缪存果然自此不再看一眼,且仍然没打草稿,从上到下推着画,从天空,到寺庙的金顶,再到重峦叠嶂的飞檐,再到矮一点白塔,摇曳的贝叶棕,从寺门矮身而入的僧侣,飘渺的香火,即使是正面临摹着写生,已经是复杂以极的透视层次,但缪存胸有成竹,用的是沉稳的平涂技法和写实主义风格,下笔却绝无踌躇。 只是十五分钟后,现场就安静了下来,凝神静气看着他如有神助的左手,和从画面中一层一层逐渐浮现的那股宁静、深沉、厚重的力量。 骆明翰确实不懂画,只知道这次风格和他办公室里的那两幅都截然不同,但缪存竟然都画得这么好。 一直画到了快天黑,看热闹的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老画匠。光线彻底不行时,缪存放下笔:“就到这里吧,看不清颜色了。” 老头儿本想奚落两句你不是自诩神仙吗,但话到嘴边竟然无声无息地溜了,他咽了一下,恶声恶气别别扭扭地说:“顶多算个半成品!” 缪存淡淡打量一眼,天真地承认了对手的评语:“时间有限,完成度的确不够。” 那也已经远胜这些流水线作品了。 热闹转移到了骆明翰身上,有人高声问:“哎!还买吗?” 骆明翰从支架上取下画,顶头油墨已经干了,他姿态闲适地提着,咬着烟说:“买。” 缪存问:“支付宝还是微信?” 骆明翰:“……” 暮色中,缪存的神情中透着小得意,催他:“支付宝可以吗?哥哥?” 真嗲。 人群引颈张望。 骆明翰掏出手机扫了码,输了数额进去,与缪存对视的目光透着无可奈何的宠溺。到账声响,缪存扬扬手机手机,演戏演到底:“谢谢老板。” 骆明翰俯身凑他耳边:“小骗子。” 缪存笔直地站着,脸上神情在暗处看不清,围观的都听不到他们在交流什么。 缪存回:“骆哥哥最好了。” 嗲得天真,嗲得让人心痒又无可奈何。 嗲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扔下骆明翰一个人被众人拉住,非要邀请他去自己家看看存货,“不要八万不要六万,三万,只要三万,统统拿走!” 缪存忍笑忍得肩膀都发抖。 老头儿问:“你什么学校毕业的?”他放下高傲说出实话:“我92届油画系!” 缪存抬起胳膊,懒洋洋地挥了挥:“刚入学,师兄好。” 骆明翰闻言扭头看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老头儿又问:“你右手得画成啥样?!” 缪存脚步微顿,半转过身,侧脸在路灯的昏芒下被勾勒出精致的剪影:“我左手画得比右手好一百倍,所以我说了,用左手是尊敬你。” 一直走出了村子,骆明翰才追上了他,胳膊底下夹着画,还要小心翼翼不让颜料蹭到衬衫。 缪存心情都要飞起来了:“你不会让我把八万块还给你吧,”他装可怜,像杯绿茶:“这是你自己答应我。” 骆明翰没那么小气,但看他这样,实在很想欺负他,便说:“八万可以,半成品不行。” 这个简单,缪存是讲信誉的小画家,“我回去就精化。” 这个村子离小姨那儿远着,得有六十公里,打了许久的车,加了一倍价才有司机愿意送。到了小姨家,他们已经先吃过晚饭了,怕两人饿,仍然给预备了一大盘舂鸡脚和凉粉。缪存原本便画得起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小姨在楼下仰头问:“不吃啦?” “不吃啦!” “画什么这么着急呢?” 骆明翰在身后慢悠悠地跟着,对小姨颔首致意,“是送我的画。” 缪存听到了,心想,明明是买的,非要说送的。 真是莫名其妙的虚荣。 屋里的灯是特意为缪存调过的,虽然他每年只回来这么一趟,但小姨样样为他布置到最舒服。 缪存把画替换上去,骆明翰在他身后圈住他,气息沉得很不怀好意:“你刚才为什么要叫他师兄?” 他若有似无地质疑。 缪存面不改色,很有道理地解释:“我又不能说我是职校的,那他不是要气死了。” 骆明翰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是左手画得更好,那为什么给他画那两幅时,却是右手画的? 但他没有着急问,而是扣住缪存挤颜料的手,又掰过他下巴吻住。 他的吻总是让人腿软,缪存亦总是被吻得腿软,被吻得心猿意马心慌意乱,分不清自己是在版纳还是巴黎。 椅子腿在粗笨的未经打磨的木地板上发出摩擦声,缪存腿软得站不住,跌在骆明翰怀里。 骆明翰带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画架就支在眼前,连高度都是正好的。 缪存眼尾绯红,并不抗拒骆明翰,只是尾音不稳地恳求说:“你等我画完……” 骆明翰将他牢牢按在怀里:“就这么画。” 第28章 在版纳的最后一天, 缪存陪骆明翰去告庄逛了夜市。号称亚洲最大的星空夜市,从位于高出的寺庙看去时,被灯光照得五颜六色的六角帐篷确实如星星一般, 浩瀚地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尽头的两尊白象之间。 第57页 满街都是穿着傣族传统服饰的少女, 戴着金冠和金护甲, 腰上银色腰带发着光,额头的水滴珠宝充满异域风情,比少女更多的是摄影师,灵活的中介走街串巷, 逮到一个年轻人便问,拍写真吗199一套包服化精修底片全送——一口气能说到游客都走远了, 尤引颈踮脚不死心地大喊:感兴趣了记得回来找我啊! 缪存生得明眸皓齿, 肤色冷白而唇瓣总是看着红润,垂下眼时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洼阴影, 抬眸时窄窄的双眼皮有上挑的弧度,拉客的小伙子嬉皮笑脸:“你这么漂亮不如穿裙子拍也行啊!” 缪存怀里抱着椰子,还没开口, 骆明翰倒先发了火, 双目居高临下地冷峻凝视,脸上面无表情:“别调戏他。” 把缪存护到了身体另一侧。 当老板的就是会监守自盗, 把人吓跑了,自己反倒戏谑地问缪存:“穿裙子吗?” 缪存瞪着眼,仿佛人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吃惊地问:“你是变态吗?” 骆明翰笑了一声, 揽着他肩将人揽进怀里, 垂眸瞥了眼他漂亮的脸庞, 没有说话。 不急, 他有的是时间玩他。 缪存知道他不喝椰水,便请他喝老挝冰咖啡。果然如他所说,要盛在透明塑料袋里,再装入纸袋中,如此一边逛一边拎着喝,才有氛围。 街边水果店散发着浓郁的水果香味,榴莲芒果山竹蜜瓜个个新鲜芬芳,缪存买了一盒现切拼装,捧在怀里用牙签插着吃。 他这样子很无忧无虑,与在城市里是截然不同的模样,骆明翰忽然想起:“怎么从没见你提过你父母?他们管你管得很严?” 缪存对一块蜜瓜细嚼慢咽,汁水是甜的,但他脸上那股漂亮的天真消失了,“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跟我爸爸和后妈一起生活。” 骆明翰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傻逼。 “每年回版纳,也是来看妈妈吗?”骆明翰猜测着,“妈妈葬在这里?” “嗯。”缪存始终低着头,仿佛盒子里的瓜果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地方。 “小时候住在这里,是不是很开心?”骆明翰不动声色地安慰他,转移话题:“我小时候被管得很严,什么野外乡下都不准去,骆远鹤天天画画,我就天天做奥数。” “小时候回版纳是治病的,不是来玩的,”缪存淡淡地说:“住了五年,差不多快好的时候,她反而走了,我一直不知道原来她也生了很重的病。我只顾着自己。” 骆明翰顿了一下,脚步也缓下来。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他牵起缪存的手,“不会,只要你开开心心地活着,就是为了她好。” 烧烤摊烟雾缭绕,傣族小妹热情招揽过客,小夜灯下的小摊上,从义务批发来的商品玲琅满目,有个小摊子上,支着一块小小的牌子: 「小象十元一群」 缪存蹲下身摸摸那一串红绳子的白玉小象,像当初摸那盆月季的小叶子。 他被这行字可爱到,骆明翰被他可爱到。 骆明翰其实快十几年没逛过这种小街了。他上大学时开始跟席霄寒交往,席霄寒家里条件好,被娇宠着长大的,养了一身娇纵脾气,只穿羊皮鞋,只逛奢侈品店,只吃人均一千以上的餐厅。 骆明翰家里条件虽然不差,但跟席家那种巨富比起来是天壤之别,要让席霄寒来逛夜市,那简直不亚于逼公主微服私访。 这只是一瞬间的走神,但缪存回过眸时,便察觉了他的心不在焉,“你想到谁了?” 骆明翰轻描淡写:“一个前任。” “你的初恋?” 骆明翰讶异又好笑:“怎么这么聪明?” “你心里还有他。”缪存直白地说。 “不怎么有。” 不怎么有,那就是确实有,只是程度多少的问题。 骆明翰扭头看向缪存,看他还是捧着椰子没心没肺的样子,故意问:“我刚才确实是在想他,你不生气?” “不生气。”缪存说,“你的房子里到处都是他喜欢的风格,房子和画一样,都是心境喜好的一种反应,房子在等他,说明你也在等他。” 骆明翰哑口无言,但没有着急反驳。要是换做以前,他会深情款款地发誓,席霄寒早已被他彻底取代,他现在心里只装得下他,是他治好了自己被席霄寒伤透的心,令他重新相信了真爱……睁眼说瞎话谁不会。 但面对缪存,他忽然想换个方式。 蹙着的眉心舒展,骆明翰云淡风轻地说:“你真聪明,我确实在等他。” 缪存眨了眨眼,鼓励他:“会等到的。” 骆明翰:“……” 缪存煞有介事地说:“有的感情就是这样的,分分合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原来的那个人。说不定你和你初恋就是这样,你们现在身边的人,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够了。 骆明翰听得额头青筋直跳,闭了眼忍之又忍:“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不如现在就回去找他复合。” 缪存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咬着吸管的嘴松开了,唇微张,欲言又止半晌:“……你要是很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冰咖啡的纸袋都被捏皱了,骆明翰忍无可忍,一把攥住缪存的胳膊,“缪存,”咬牙切齿地低沉:“你可真是大方!” 缪存实话实说:“我心里会难过的,只是如果你一定很想回去——”他闷哼一声,疼得蹙起了眉。 第58页 骆明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手上的力道失了稳,他把缪存都攥疼了。 “你会难过?” 当然会难过,因为原本以为可以跟他交往一年,直到他去法国,或者骆远鹤回来,但如果替身主动要求下岗,他总不能像个无良老板一样硬扣着他。 而且替身主动表示领悟了真爱,除了尊重祝福,缪存也想不出别的该干的。 缪存点点头:“挺难过的。” 夜市中熙熙攘攘的,但似乎离他们很远,树影在地上婆娑,在这个安静的无人问津的角落,骆明翰不管不顾地牵着他,哑声问:“哪种难过?” “不舍得的那种难过,”缪存垂下眼眸,似乎在感受心底的情绪,末了,仰起脸来,勾着骆明翰的手指恳求他:“要不然,你能先别去找他吗?” 他的眸底倒映着路灯澄黄的光晕,笑得很乖巧,天然一副撒娇的姿态。 骆明翰被他这种全身心依赖的目光看得心里一慌,一股难以控制的心动裹挟了所有的理智。喉结咽动,他用那种晦暗不清的眸光注视缪存,声音都哑了:“好,我不去找他。” 他觉得这趟版纳来得真他妈值。 缪存得了承诺,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却没在意他这一刻的动容,余光看到什么新鲜的玩意儿,自顾自便跑过去了。 云南多银器,走到哪儿都少不了银器店,为了招揽顾客进店,这些卖银器的也在店外支起了摊子,琳琅堆满了各种款式夸张的925银,店里则放真正的纯银首饰茶器。缪存是被银镯子上的簪花纹样吸引,用心看了几眼便已记下,骆明翰却误会了—— “你想要?” 缪存吱唔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点点头:“你送我。” “这算什么?”骆明翰明知故问,要他自己答。 看摊子的小姑娘注意着他们,缪存小小声说:“纪念礼物。” 骆明翰还没有放过他,双眸紧锁,像是逼问,又像是循循善诱:“纪念什么?” 缪存拿手背贴脸,耳朵尖红红的:“定情信物。” 小姑娘长大了嘴,一会儿看缪存,一会儿看骆明翰,看到骆明翰得逞的笑既坏且温柔,又如此高大英俊,确实会让人脸红。 “那二位——”进店看看四个字还没说出口,骆明翰拉着人走了。 小姑娘:“……” 你妹,你演我? 缪存被他塞进计程车:“干什么?” “要送也送个像样的。” 去了正儿八经的珠宝店,算他还有理智,没送戒指,依缪存的眼光挑了个男士手环,铂金的,很经典的款式,缪存问:“能刻字吗?” 导购笑容甜美:“当然可以,您想刻什么?” 一边拿过纸笔,“可以写在这里。” 骆明翰亲眼看见缪存一笔一画地写下「LMH」三个字母。 “可以了?”导购问,“就三个字母,对吗?” “嗯。” 骆明翰勾了下唇,柔声问:“为什么只写我的名字?” 缪存看着导购开单,“这样就够了。” 他其实很怕骆明翰多问,但骆明翰根本不会多问。他以为这是缪存想时刻把他带在身边的证明,却不知道,LMH三个字母,是“骆远鹤”去掉了“远”,放进了“缪”。 这三个字母里,没有一个字母属于他。 第29章 回程时, 缪存和骆明翰一起走。 骆明翰让莉莉安排了车,并表示如果再出问题她明天就可以滚蛋,年薪好几十万的助理工作香香, 莉莉怂得安排了三辆车, 一辆载人,两辆护航。这一来可把小姨高兴坏了,前一天晚上准备了一堆土特产准备让两人带走, 缪存都推说放不下带不走,这下好了, 三辆车后备箱直接装满。 要不是城市不让养, 小姨简直想让缪存把孔雀也拎走一只——当然, 这个提议得到了骆明翰的坚决反对。 “鸡脚带回去记得马上放冰箱, 那些果干呢你给缪建成一半,剩下的自己留着吃,小姨给你做记号的,红色的是顶级果儿,蓝色的是次品, 你别给错了, 新鲜山竹分给同学一点儿,跟大家处好关系……”小姨拉着他的手絮叨。 缪存听一句就点一下头, 很乖巧的样子。 小姨摸摸他头发, “寒假有空再来。” “嗯。” 小姨每年都这么说,但缪存只去过一次。他不想总是打扰小姨原本的生活。 骆明翰站在车边等着,时间还有余裕, 他并不催促。等得无聊了, 低头点烟。车子停在村口小卖部, 就是缪存请他喝汽水的那一家, 把人店门都给挡着了。门口站着几个人,远远地看热闹。 “燕儿的儿子对吧?一年比一年长得好。” “画画可厉害了,拿了好多奖呢。” 骆明翰闻言笑笑,垂着脸按亮打火机。 “真不错,自闭症能有今天,看着还挺正常的,跟正常人没区别,你说是不是?” 另一人附和着说,“是啊,谁说不是呢,小时候又哑又傻的,燕儿就是走得早,否则到今天就能等着享福了。” 含着烟的唇松了,骆明翰怔住,目光穿过烟雾,看向被小姨抱进怀里的缪存。 车子一直开到村口,缪存回过头去,还能透过车尾看到小姨站在路口目送。 “你小姨对你挺好的,”骆明翰揽过他肩,揉了揉他头发:“别这么难舍难分,下次还陪你回来见她。” 第59页 缪存抬眸看他,脸上神情是似笑非笑的讥讽,好像看穿了骆明翰不过是随口一说。 骆明翰轻咳一声给自己找补:“就当度假。” 缪存手上带着戴着那枚镯子,戴右手,银色的光很亮,他的手腕白而有骨感,原本束着一条红绳,现在跟镯子一起戴,看着更独特了些。 “这是谁送你的?”骆明翰牵起他的手。 “妈妈送的。” 这是一条远看没什么,仔细端详却很精致的红编绳。他妈妈走得早,照理来说应该早就褪色黯淡磨毛了,但缪存手上的却还是鲜亮硬挺。 “你保护得很好。”骆明翰用指腹摩挲,抬起脸来,对缪存笑了笑。 “这是新的,她给我编了八十条,每年新年换一条,可以换到八十岁。”缪存淡淡地说,“她怕我一个人过年收不到礼物,也没有压岁钱。” 骆明翰彻底怔住。一个自知时日无多的母亲,知道自己身死之后,自闭症的孩子前路未卜,她没有那么多能力能为他遮风避雨安顿前程,便只能把陪伴和牵挂一点点编织进这样的手环里。 就算你到八十岁,妈妈也还是要记挂你新年有没有人陪着你。 “你知道吗,这个绳子从纺线到染色,再到编织,都是我妈妈亲自做的。我们傣族的纺线也是非遗,”缪存抿着唇,眼神很亮,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就坐在一楼的院子里摇纺车,一边摇,一边哼一首歌。” 他真的哼了起来,很轻,调子断断续续的。骆明翰一时之间没作声,缪存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曲子戛然而止,他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没什么,”缪存故作轻松,从那种情绪中抽离出来:“你应该不喜欢听这些。” 他有毛病,这些事原本是要讲给骆老师听的,但一直退怯着拖延着没说,现在怎么先讲给骆明翰了? 骆明翰顿了顿,“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就喜欢听。” 缪存在他的攻势下浑身泛起紧张,一代入进骆远鹤跟他温柔沉沉地说出这句话,他的心就剧烈紊乱了起来,以至于脸都有些发热了。他心里默默地想,骆老师,我太堕落了,但是找赝品好爽,我有罪。 ……他都有点欲罢不能了。 · 骆明翰虽然是个大少爷脾气,对缪存却很照顾,小姨送的那些东西根本难以托运,骆明翰在机场找地方打包加固,统统都发了快递。 两人一身轻松地上了飞机,缪存在头等舱展开毛毯,呢喃自语:“我都没坐过头等舱。” 这可把骆明翰可爱坏了。他交往的前任经济条件都不差,一个个仿佛都是纡尊降贵到人间历劫来的,缪存在他眼里成了好一朵清新脱俗小白花。他动情地说:“以后都让你坐头等舱。” 缪存为难地“啊”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有私人飞机。” 骆明翰:“……” “你有吗?”缪存一本正经地问。 骆明翰冷冷吐出三个字:“可以有。” 那就是没有呗。 “骆老师也可以有,但他没要。” 有一位世界级收藏家对骆远鹤的作品极度狂热,想要送一架私人飞机给他,被骆远鹤婉拒了。这件事不知道被哪个多嘴的展商宣扬了出来,一瞬间美院里所有学生都知道了,骆远鹤的偶像指数又噌噌飙到了顶。 骆明翰双手抱臂,大马金刀地坐着,闭目养神的脸上冷酷得一丝表情也没有。 忍了半晌,要气死了,睁开眼扣住缪存的手:“你很崇拜他?” “崇拜的。”缪存不假思索。 妈的骆远鹤有什么好崇拜的,不就是会画画吗?会画画了不起?除了画画他哪儿不是一级残废?骆明翰咬着牙:“你怎么不崇拜崇拜你男朋友?” “能崇拜你什么?”缪存脸上的茫然很认真。 骆明翰挤出两个字:“多了。” 缪存只好顺他着他,像捋一只炸了毛的狮子,“我知道你年轻有为,”旁边还有人呢,缪存凑他耳边说剩下的话:“白手起家,清华本硕,聪明绝顶,前途无量,英俊倜傥,八块腹肌,器大……” 没声儿了。 骆明翰斜睨他,语气低沉又轻狂:“说啊,怎么不说了?” “又没体验过……不说了。”缪存躲着他的目光。 骆明翰最擅长逼迫人,拿出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嘴唇紧贴他耳廓:“你真的没体验过吗?” 缪存一颗心要烧着了,骆明翰混蛋地说:“……你再好好回味回味。” 他不说“回想”,偏要用“回味”,回味什么啊!回味被弄得要死了脑袋空白头皮发麻双目失神大腿筋挛的窒息感吗?缪存屈起膝盖,把脸蒙进摊子里瓮声瓮气地说:“我是金鱼,我已经忘了,你谁啊?” 骆明翰失笑出声,过了会儿等空姐安全检查过去之后,他才稍微认真地说:“你不要总是提骆远鹤,我真的会嫉妒。” · 城市的新机场投入使用,下机和登机共走一个登机口通道,共用一片商业区,赶飞机的和新落地的汇成一片,多少不期而遇和久别重逢就这样诞生。 骆明翰并没有注意到席霄寒,直到对方叫了他的名字。他抬起眸的同时,脚步就顿住了。 席霄寒还是老样子,身上的每块布料都充满剪裁的高级感,栗色的自然卷头发下,是一张蒙着口罩的脸。见骆明翰看到他了,他才勾下黑色口罩,歪头对他展颜一笑:“好久不见了。” 第60页 骆明翰就很想来根烟。 席霄寒推着拉杆箱,慢悠悠走到骆明翰身前,用熟稔松弛的姿态寒暄说:“你好像还是老样子,上次我碰到关映涛,问他你过得好不好,他都没回我,让我自己来问你。”他笑起来蛮甜的,带一点被偏爱的娇纵,“所以呢,你过得好吗?” 骆明翰深深地看着他:“还不错。” 缪存马上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骆明翰的初恋。 “好几次走到国贸楼下了,总想顺便上楼去找你喝杯咖啡,”席霄寒的话里略带点遗憾,声音也轻了下去:“但一想你肯定不愿意见我,我怕你凶我。” 以退为进的姿态,骆明翰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在绅士的界限内:“说笑了,我为什么要凶你?” 席霄寒仔仔细细地盯了他两秒,目光一转,注意到缪存。他的那一瞥眼神很难形容,只是轻飘飘地在缪存身上转了一圈,但似乎已下了某种定论,脸上浮现出不以为意的微笑,“你朋友?”他故意问。 骆明翰强调:“男朋友。” 缪存想走了。要是他不在,也许这就是两人重归于好的开端,他在这里是多余的,而且很无聊。他在各种莫名的敌意中长大,很轻易便能分辨善意与敌对,很显然,席霄寒对他属于的后者。他才没空在这里陪着演戏。 席霄寒的目光再次回到了缪存身上,这一次,纡尊降贵地停留两秒,“你好呀。” 他拿对小朋友的语气打招呼。 缪存懒洋洋地抬了下手:“嗨。” 席霄寒莫名噗的一下笑了起来,不再与他说话,而是继续看着骆明翰,轻描淡写:“你眼光什么时候变了?” 骆明翰对他的耐心到达了极限:“确实,变得更高了。” 缪存:“……” 你们打架把我架上去干什么! 骆明翰神情一淡漠,席霄寒反倒在这一瞬间流露出迷恋的目光,又很快收敛了,微微一笑:“对了,你之前送我的那个玩偶……就是那个限量的,我一直抱着睡觉的,那个牌子的中国总店关了,你知道还有哪里可以买到吗?” “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天天抱天天睡,有个地方磨得厉害,我想让他们给我修一下。” 人来人往中,骆明翰静了几秒才问:“……你还一直抱着它。” 席霄寒“嗯”了一声,忽然知道害羞了,垂下了脸摸了摸鼻侧:“你别笑我,它现在还在我行李箱里。” 那个玩偶贵到离谱,骆明翰从伦敦带回来的,确实是有终生养护的服务。只不过他以为,席霄寒应该早就扔了。 “我给你英国总店sales的电话。” “你把我微信删除拉黑了。” 骆明翰停顿了一下,掏出手机:“现在加。” 席霄寒慢悠悠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界面,余光注意到缪存,“我都忘了,”他倏然收回手机,“催促登机了,先走了,下次再说。” 最终骆明翰也没扫到他的二维码,席霄寒一阵轻风般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拜。” 背影淹没在轰然的人流中。 公告牌信息更新不停,骆明翰没有回头找他,但确实是静了两秒,才对缪存说:“走吧。” 缪存脚步没动,对他勾了下手指,不太耐烦地说:“过来。” 骆明翰不明所以,微微俯下点身,缪存圈住他腰,一手攀缘住他肩,演技很好地做出了被骆明翰强势搂在怀里的姿态。 踮脚将唇凑了上去,主动亲吻。 骆明翰:“。” 这是缪存第一次对他主动,好他妈上头。 他反客为主,紧紧箍住了缪存,一手捧着他巴掌大的脸,回吻得强势灼热。 胜券在握回过头去、本以为能看到骆明翰失魂落魄的席霄寒:“……” 大都市就是这点好,同性当众接吻也算不得什么的,并不能减缓他们匆匆的步履。缪存觉得席霄寒应该已经走了,退出一点距离,“……够了。” 骆明翰饶有兴致地观察他。 刚才还一幅要圈地做主的姿态,现在却又知道不好意思了。 “这算什么?吃醋?还是宣示主权?” “都不是,”缪存重新推起拉杆箱,懒懒地说,“他故意欺负你,我顺手帮你找找场子而已。” 骆明翰一怔,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缪存蹙眉。 “笑你的嘴硬,顺便感谢你的好心。”骆明翰自自然然地牵住他的手,“你要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吃醋了,我会更高兴。” “你对于让我吃醋就这么有执念吗?”缪存简直费解。 “因为我喜欢你,”骆明翰收敛了笑意,眉目间英俊且神情,“没有一个人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上找到被在乎的感觉。” 其实缪存明白,骆明翰只是在玩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逼真的恋爱游戏,甚至是攻略游戏。他可能都没把缪存——或者说之前那些情人,当作真实的人。 而只把他们当作可以攻略的、不会伤痛的游戏角色。 攻略到位再玩一玩,厌倦了就去下一个副本、下一个剧本了。 作为被攻略的对象,缪存每一天都觉得挺甜的,只要一对上这张和骆远鹤一模一样的脸,甜度更加加倍。 但被攻略的次数多了,他也会烦的,好吗? 第61页 缪存在这一瞬间察觉到这股烦躁。他意识到,只要他一直遵从内心表现出对骆明翰的私事风流债满不在乎的样子,骆明翰就会不断地试探、不断地攻略。 那他会被烦死的!他只想跟替身好好玩恋爱游戏,不想成为给他刷经验的NPC! 缪存决定不再唱反调,而是顺着骆明翰的剧本走:“好吧,我吃醋。” 他抬起眼眸,里面浸透了无辜的委屈,但脸上表情很淡,这令他的吃醋简直漂亮到动人。 “我确实在吃醋,那天在夜市劝你回去找他也是假的故意的,今天亲你也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永远也不会回去找他,就是想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你们已经是过去式了,”末了,冷冰冰赌气地问:“你满意了?” 骆明翰何止满意,简直要爽飞了。 这是九月初,城市迎来了最舒爽的天气,城市轨道外的行道上,有一棵树在此刻抵达了秋天,落下了它的第一片叶子。 两个半月。 从初遇缪存到动了心思想上手他,再到真正到今天的全面攻略,骆明翰一共花了两个半月。比以往用时更久,但更刺激、更耐玩,体验度更高。 如果这是一个攻略游戏,骆明翰要给缪存打五星。 睡到下午才起的关映涛收到了攻略大师的微信:「有空带他过去玩。」 关映涛睡得七荤八素的,对着这行字琢磨了半天,眼睛慢慢瞪大。妈的不愧是骆明翰,去趟版纳就拿下了?这不开香槟很难收场。 第30章 缪存开学后, 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少了很多,平常只靠电话和微信联络。 骆明翰很体贴,知道缪存画起画来既想不起叫外卖, 也顾不上去食堂,便让厨师给他现包一些水饺馄饨和包子, 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口味营养都远超超市的速冻食品。 偶尔他下班早, 缪存晚上也没课, 就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找他,带他去本城一些老字号的店吃好吃的,亦或者带回家吃傣菜。 这座城市每天的新展览数不胜数,国外的巡回展一票难求,骆明翰为缪存解决一切票务难题。 非开放性的顶级私密藏品展览, 他亲自带他去,为他引荐收藏家和策展人。 艺术家曲高和寡的私人展览, 市面上连消息边缘都摸不到的,骆明翰却可以带缪存与对方喝下午茶。 名流往来的after party, 他为缪存奉上邀请函、定制西服和一切行头, 缪存便乘上他的迈巴赫,如同灰姑娘登上南瓜马车,被载着驶向华丽的一切。 很难相信,这些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月内。 骆明翰一方面是投其所好, 一方面是缪存好他妈难约。 “看电影吗?” “不看。” “逛展吗?” “时间地点。” “喝下午茶吗?” “不喝。” “看展吗?” “时间地点。” 骆明翰:“。” 骆明翰其实对艺术兴致缺缺, 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是属于骆远鹤的领域, 他顶多算是附庸风雅, 陪缪存逛展时一半心思看缪存, 一半心思琢磨投资, 完美诠释顶级金融人士的一心两用和高效能时间管理。 缪存在这一月内见了数位正受追捧的当代艺术家和策展人、收藏家,表现出了惊人的淡定和从容,远超骆明翰的预期。 他以为以缪存一个区区职校大二生所见过的世面而言,这些足以令他感到惶恐和无措,继而变得受宠若惊,再深入一点,就该迷失在这种顶级资源的纸醉金迷之中,对骆明翰患得患失起来了。 但是…… 见过了年少成名的先锋艺术家,缪存轻描淡写:“还行吧,我不怎么欣赏他的风格,下次应该不会再看他个展了。” 见过了绘画系老教授,缪存尊敬之余替他反思:“他这几年作品敷衍空洞了不少,这样下去可能会晚节不保,应该劝他少站点台。” 见过了策展人,缪存举重若轻:“我很喜欢他这次的主题和思考,比三年前的那一场更深刻。” 骆明翰:“……” 他是年轻有为,缪存直接就是年少轻狂。 预想中的忐忐忑忑束手束脚,不存在的。 预想中的因此而崇拜起自己的人脉、资源和手腕,梦里吧。 只是不知道他这种自信和阅历来自于哪里。 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骆明翰心里明镜似的,后来终于忍不住了,不动声色地问:“你是不是有一个关系很好、比你年长的朋友,或者老师?” 看过了展的缪存是不设防的,整个人都陷进愉悦中,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不太熟练地用刀叉切一块牛排,“你说什么?” “那个陪你看展,带你见策展人和收藏家的,是谁?” 他想带缪存体验的、见识的、参与的一切,那个人都已经捷足先登了。 不爽是不可能的,——不,不是不爽,是一想到此,内心便控制不住地嫉妒。 西餐刀在磁盘上划拉出一道不怎么悦耳的响动,骆明翰笑了笑,将缪存的盘子端了过来为他代劳:“怎么,他有空带你看展,没空陪你吃一顿像样的饭?” 缪存没掉进这个坑里,神色自如地说:“没有这样的朋友。” 骆明翰闻言,停顿了一下,抬眸看他。那一瞬间他的目光深邃而锐利,是真正的商业场上洞悉一切的凌厉。 第62页 在这一眼中,缪存觉得自己是透明的。 但骆明翰很快便收敛了这样的锋芒,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拆穿他:“你之前喜欢过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 缪存:“……” “他陪你看展,带你去一些场合,教你人生道理,你跟他说你怕鬼怕黑,说你的小时候,你仰慕他,但你们什么都没做过。” 喉结上下滚了滚,缪存吞咽了一下,垂下眼睫,“你不要乱猜了,骆哥哥,我只有你。” 骆明翰深深地凝视他,半晌,姿态高傲而慵懒:“有也没关系,既然你们已经错过了,就代表没有缘分。” 缪存如释重负,只是一口气还未出,骆明翰便悠然说:“……但这不妨碍我嫉妒他。” 缪存被他充满占有欲的目光看得心底一空,表情都慌乱了起来。 完了,今晚上又要被玩死了。 凭心而论,这种“折磨”也不是说不舒服,只是面对着镜子膝盖大张被玩得汁水淋漓,这种景象怎么看怎么难堪。但他食髓知味,又拒绝不了。 可是,骆明翰甚至都还没有真正占有过他…… 缪存不敢想象这一天,可能会死的。 骆明翰搭着腮,玩味地看着他,“你同学后来还有欺负你吗?” “什么同学?” “第二次见你时的那些小混混,说你是同性恋变态的。” 缪存完全每天睡觉前都要自我洗脑一遍「我是职校大二学生,我是动画系的学渣」才敢入睡,骆明翰这么问,他立刻说:“没有,他们打不过我。” “那他们知道你谈恋爱了吗?” 连他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好像……好像是宣示主权,是确认自己的存在感。他想过去学校里接缪存,但缪存不给他机会,每次都是在校东门见面。他上学的教室、宿舍楼、学校里喜欢的小路,骆明翰都没见过。 缪存点点头:“知道的。” 因为骆远鹤的关系,各个系里的老师都跟他很熟,有什么助教和写生机会都会使唤他,学长学姐也总让他帮忙,反而在同届生里他是独来独往的。最近十叫九不在,便知道他的心思是跑出去了。 “缪缪谈恋爱了是不是?”第五工作室教抽象的老教授笑眯眯地问,“你骆老师知不知道?” 缪存摇头。 ”那我要找个机会告诉他,你这个小天才也动了凡心了。” “你别!”缪存口不择言,脸上立刻染了红,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声音紧张地轻了下去:“——别告诉他,……千万别告诉。” 缪存的这一声“知道的”,让骆明翰莫名愉悦,刚才的醋劲儿都消失了,他跟一个过去式的失败者较什么劲? “那准备什么时候带我见一见你朋友?”骆明翰游刃有余地话题带向了自己真正想聊的方向:“……或者,见一见我朋友。” 缪存没料到还有这个环节:“一定要见吗?” “不是一定,只是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会跟高兴。”骆明翰每一句都是说过千遍的标准台词,就连温柔的语气也是如出一辙的,“他们都很想见你,一直催我介绍你去认识。”他慵懒地笑了笑。 缪存体贴地换了个问法:“不可以不去吗?” 骆明翰又开始攻略,不以为意的模样中有着点到为止的失落:“可以,你要是实在不想去的话,我就回绝他们。只不过少不了要被他们笑一顿。” “为什么?” 骆明翰无奈而深邃地凝视他:“你说呢?是我一直忍不住总提你,想把你带到他们面前,想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炫耀你和我的关系。” 缪存心慌意乱,瞥下的眼睫藏住所有情绪。 用和骆老师同样的脸同样的温柔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能招架得住? “好吧,”他勉为其难,“但是我不擅长和陌生人相处。” 骆明翰勾了勾唇,“没关系,只是他们可能比较随便,我会让他们收敛一点的。” 关映涛得了消息就开始组起了局,平常玩得好的那一圈儿也都得了风声,这次带来的真真儿是如假包换的清纯男大学生,千万要收起下三路下九流的那一套,别到时候把小朋友吓跑了,砸了骆少的招牌。 缪存那天没有刻意打扮,平常上课怎么穿就怎么穿了,纯白T恤外面套一件莫兰迪色宽松毛衣,脚上还是万年不变的帆布鞋,把关映涛纯到无语。 “卧槽你真他妈下得去手!”关映涛把骆明翰拉到一边,“是不是太纯了点?作孽吧你!” 骆明翰咬着烟笑得含糊,在暗色流金的灯光中,他的侧脸英俊又纨绔,是一种漫不经心不以为意的坏。 在场老油条老混子老金融圈流氓对缪存统一达成共识,确实是纯的,比人民币还纯。 而且长得真是绝了,清冷天真乖巧,连呼吸都透着漂亮,跟他说话时,他会认真地看着你,让你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骆明翰确实是圈内顶级猎艳高手、顶级眼光。 “小漂亮,”有人托着腮逗他,“我们骆哥哥可不是什么正经人,你不要太认真了。” 骆明翰护着缪存,笑了一声:“说我点好的。” “可以啊,”剩余人笑着调侃,“拿酒来换。” 这种场合都真真假假的逢场作戏,骆明翰今天是主角,被一通好灌,五六杯后,他搭在靠背上的手支着太阳穴,与缪存亲密地低语:“喝不了了,帮我喝一杯好不好?” 第63页 缪存从他手里接过杯子,面不改色地仰起脖子一干二净,水润的唇在旖旎灯光下透着红。 骆明翰被他吓了一跳,旁人已经开始起哄了,骆明翰将他圈进怀里:“怎么真喝了?” 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缪存没好意思说自己千杯不醉,是打小的天赋,只在他怀里仰起脸,体贴而乖巧:“你少喝一点,醉了难受。” 骆明翰一时无言,是真心疼,真舍不得了。 未几,他双手圈住缪存,将他护在怀里,下巴搭着他肩膀,轻叹便响在缪存耳侧:“别这么傻。” 在场的都是人精,练就了一双识人辨色的火眼金睛。 怎么说呢,今天的骆明翰确实和以前不同。 关映涛最会当僚机捧场搭台子,“别把我们当回事,我们都脏,只有骆明翰干净,他对你与众不同。”想起洛洛了,“之前他追你内会儿,我还给他介绍过一科大的学生,他看都没多看一眼。” 他就是能睁眼说瞎话,完全不提骆明翰去洗手间把人“草”了一顿。 但有一点是真的,关映涛心里思忖,洛洛跟眼前这个小漂亮比,确实差远了,怪不得草完以后没了下文。 缪存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骆明翰,骆明翰咬着烟举手投降:“没这回事,就是刚好见过一面。” 真能编。缪存的笑容淡了一些。 那天在办公室又不是没听见,「洛洛上回还问我呢,说骆总怎么没过来,你看你,一干把人干上瘾了。」 关映涛的语气和声音都很有辨识度,缪存一听就知道,他就是那天对骆明翰说这句话的人。 可见他刚才有一句话是对的,就是他们这一圈儿都脏,擅长口是心非编织谎言,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都是披着人皮的鬼。 缪存并不在乎骆明翰有没有跟别人上过床,但他心底里,总不自觉地把骆远鹤的高洁品质投射到他身上,因而对他的道德高度有不切实际的期待。现在看来,是他难为了骆明翰。 他不仅会出轨,还会撒谎。 所有酒局最后都会指向一个游戏:国王游戏。学生有学生的玩法儿,社会人有社会人的玩法儿,学生时代让人告个白就能激动得嗷嗷叫,缪存输了,关映涛让他当所有人面叫骆明翰老公。 骆明翰这次没站出来打圆场。 喝多了酒的身体很热,以至于掌心都潮湿了,血脉一突一突胀得慌 这两个字骆明翰不是没听过,但没听从缪存嘴里听过。 他竟然是紧张的,含着隐秘的期待。 周围此起彼伏意味深长的“哦~”,骆明翰手抵唇轻咳一声,心跳快得不正常。 缪存看着他,嘴唇张了张,出口的却不是这两个字:“我喝酒吧。” 骆明翰一怔,心口一松,一种重物下坠的感觉极速攫取了他的感官。 关映涛不可能放过他的:“那不行,不能因为你今天第一次来就开后门,是吧?” 整齐划一的“是!”。 甚至有人都开始催了。 关映涛看着骆明翰的脸色,琢磨着他的心理,给缪存一个高高的难以下脚的台阶:“除非你自罚十杯。” 缪存端起酒:“没问题。” 杯子到唇边,手臂却被人拉住了。他回眸,是骆明翰。 他的脸色,难看得不得了。 但到底是场面上周旋惯了的人,只是几不可闻的一个深呼吸的功夫,骆明翰便已经调整好了表情,“别听他们起哄,他逗你的。” 从缪存手里接过那杯酒时,是强势而不由分说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杯酒最终是骆明翰自己喝了。他一饮而尽,灯光下倒着展示着空空如也的威士忌杯:“可以了吗,这杯我代劳了。” 缪存怔了一下,骆明翰死死地扣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掌很紧地捏在掌心。 场面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关映涛反应极快,“哎也对!人小两口的,要叫也回家叫去,叫我们听算什么回事?”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骆总今天太护食了,怎么,不舍得让我们听啊?那自罚三杯吧得!” 骆明翰玩世不恭地略一勾唇:“好说。” 竟真的一连干了三杯,面不改色,唇角仍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但谁都能感觉得出来他的不悦和冷峻。 他以前不会这么开不起玩笑玩不开的,他在这些场面上,向来是游刃有余得不得了,不攀附不谄媚不冷淡不同流合污也不过分清高,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控场感会令每个人都觉得很舒服。 关映涛心理暗骂了句他神经病。 吃他妈错药了! 这一场局粉饰着摇摇欲坠的热闹,但不过只堪堪坚持了二十分钟,便提前散了场。 缪存和骆明翰留在最后走,作为兄弟,关映涛觉得自己有必要替他教一教什么叫场面,什么叫社交,什么叫情商。 “缪缪,”他跟着骆明翰叫,搭着缪存的背将他揽至两步外:“当哥的今天得教教你,知道你还是学生,还放不开会害羞,但今天咱们没有外人,你也别把我们当外人,大家都是自己家里人一样的关系,你叫骆明翰一声老公,真没什么。” 缪存沉默不语。 关映涛看出他的不悦不爽,自个儿也有点不爽了:“骆明翰身份不同,有时候玩笑开到这里,太清高了就扫兴了,你不给他面子,让人看笑话的是你和他,懂吗?” 第64页 骆明翰一侧肩上搭着西服,垂着脸点烟。打火机的幽蓝火苗照亮他深邃的眉眼,他不带情绪地说:“你别乱教。” 关映涛看他这护食的样子就冷笑,“怎么,心疼啊?” 骆明翰没出声地笑了笑,叫缪存一声:“过来,别听他的。” 关映涛不甘心地放人走。他也不敢惹恼骆明翰,毕竟他是真他妈能搞钱能赚钱。 缪存动了一步,烟雾缭绕,令骆明翰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今天本来是来炫耀战利品的,但现在,他忽然觉得缪存离他很远,他静了会儿,有些疲惫地再度叫他:“妙妙。” 两人走出会所,关映涛也没乐意送。他觉得骆明翰失心疯了,要是可以的话,该浇两盆冷水给他冲冲凉。 骆明翰指间夹着烟,没牵缪存的手。 出了会所,降温了,等车来的功夫,他终究忍不住把西服披在了缪存肩上:“别冻到。” 为他拢了拢领子,停顿了会儿,顺势把缪存整个抱进怀里。 “不喜欢这两个字?”他为缪存找合理的台阶下。 缪存“嗯”了一声。 他可以叫他骆哥哥,但不能叫他老公,这两个词就像芝麻开门的咒语,通向的是截然不同的道路。 骆明翰的大手盖着他的头发,用了些力,将缪存很近地压进自己颈窝,“那要是以后呢?也都不叫吗?” 缪存没回答,他自顾自笑了笑:“在床上也不叫?” 他问得温柔,缪存想了想:“为什么要叫一个过不了一年一定会分手的人老公?没有只交往一年的老公。” 披在身上的西服蓦然变皱,是骆明翰的拥抱失去了力道。他紧紧扣着缪存,几乎从拥抱变成了禁锢。 “有道理。”他沉默了很久才笑了一下,沉沉地舒出一口气,“我怎么没你这么聪明?” 夹在指尖的烟烧出了长长一截烟灰,扑簌簌地掉落在夜晚的风中。 他以前觉得缪存迷恋自己迷恋得要死,现在却想问他,你喜欢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其实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车来了,司机为两人拉开车门。骆明翰上了车,不再多说一个字。他好像是醉得深了累极了倦极了,深邃的眼睛阖上,留给缪存一个沉默英俊的侧脸。 缪存不知道他为什么睡着了也要牵着自己的手,手掌动了动 ,想要抽出来,但骆明翰牢牢扣紧了。 过了十月中,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风过境,一下子把天气卷进了冬天。 这场降温来得又急又快,伴随着有如台风般的狂风和急降雨。 缪存在自习室准备大英课的期中课题,不过转眼的功夫便发现天已经黑到了要开灯的地步,再一抬眼,窗外黑云压城暴雨如注,狂风把校园里的行道树几乎吹折,正是下午三点半的时间,偌大的校园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他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没带伞也无所谓,一直学到了晚上,雨势未停,老校园的下水道系统不好,走廊上听人调侃,说是图书馆和二教前又可以划船了。 缪存干脆便打消了出去吃晚饭的念头。 骆明翰打电话来时,已经是九点半。 “……来接我?” 骆明翰应当是在车里,听得到打双闪的滴答声,“天气不好,想见你。” 缪存看了看外面疯了一样的天气,“我……” 完了,他在美院教室。 “我已经到大学城了,你给我地址,我来找你。” 缪存捏紧了手机,笔在手上转了两圈。刚才已经尝试打过车了,排队两百多号人,等排到时教学楼都关门了。他不可能冒雨走回别墅的。 “我在美院一教。” “你在美院?”骆明翰怔住,眉头皱起,“怎么会在哪里?” “有一个老师的课可以旁听,我已经听了半学期了,”缪存淡淡地解释,“我把定位发你。” “不用,我知道在哪里。” “好,那我等你。” 缪存觉得自己的理由还算是站得住脚,之后再去职校跟骆明翰见几次,应该就能打消他的怀疑。他安心等起他来。 黑夜雨中,远光灯开最大,双闪一刻不停亮着,才能保证驾驶安全。骆明翰不敢开太快,慢慢转过下一个弯。 这样的鬼天气中,落单的人是很可怜的。 骆明翰看到了这样的可怜鬼,高举的手将书顶在头顶,冒雨冲刺到了就近的公交车站。但浑身上下早就湿透了。 骆明翰开得慢,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便发现这个人很眼熟。 是那个科大的洛洛。 他穿得也少,冻得够呛,一边低头的甩干身上和头发上的水,一边跺脚。 路虎车在道路边停下时,洛洛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雨声中一声车门被推开的声音,他抬头,错愕地看到骆明翰——他倾过了一点身,对洛洛淡漠地命令:“上车。” 洛洛还在发愣,骆明翰眉眼间已经染上淡淡的不耐烦:“雨进来了。” 这才如梦初醒,两步蹬进了副驾驶。 门被砰得摔上,空调风把他吹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骆明翰递给他整包纸巾,又贴心地把风打高了些,“擦擦。” 水把卡其色真皮座椅都浸湿了,在上面留下深色的水渍。 洛洛擦着头发、脸和手,还有被浇透了的书,不太好意思地说:“把你车弄脏了。” 第65页 “没关系。”骆明翰重新启动车子,驶出公交车道,“去哪儿?” “科大。” 大学城大得快赶上一个区了,骆明翰对科大不熟,问他:“远吗?” “五公里。”洛洛察觉到他应该是有事要去找别人,立刻主动说:“你在前面人多的地方把我放下来就行,我可以打车回去。” “现在打不到车。” 确实。洛洛也知道,因此沉默了下来。 他不敢奢想骆明翰真的能捎他一程。 骆明翰把手机扔给他:“导航。” 缪存等到了十点半,教学楼真的要熄灯了,保安开始挨个教室赶人、锁教室。缪存在教学楼大厅又站了十五分钟,风吹得他打了个喷嚏。 上车时,明显知道副驾驶坐过别人,虽然擦过,但那股湿意还是令人感觉到不舒服和冷。 “路上顺手接了个人,”骆明翰拥过他侧脸,垂眸看了他一会儿,温柔地说:“亲一下?” 缪存与他安静接了个短暂的吻。 骆明翰一直在等缪存问他是谁,既然是顺路又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究竟干什么去了。 他的说辞如此漏洞百出,缪存应该会问的。 但手机里连番的刷屏吸引了缪存所有的注意力。 这场大雨和来美院看海已经让油画系大群热闹了一下午,但这一次,简直是所有活人都出动了: 「骆教授回国了!啊啊啊啊啊我的男神回国了!昨天就回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31章 骆老师回国了?他回国了, 为什么没有提前跟他说,为什么一直没找他? 缪存对着满屏的群消息发怔。他跟骆远鹤的关系当然和所有人学生都不一样,是独特一份的, 所有人提起缪存,都是「骆老师的那个天才徒弟」,或者「骆远鹤的那个小天才」,缪存会失去自己的名字, 但没关系, 因为「骆远鹤」三个字就是他的冠名。这就够了。 但是, 缪存没想过有这么一天, 连骆老师回国的消息,他竟然都要从油画系的大群里才知道。 “你在看什么东西?”骆明翰迟迟没得到答复, 皱眉瞥了一眼,“群?” 缪存条件反射地锁了屏。 “没什么, 群里有个人爆料别人私生活。”缪存紧紧攥着手机,回过神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 我路上顺便接了个人,所以才来得这么慢。” 缪存打了个喷嚏, 懂事地说:“没关系。” “让你等了这么久,你不生气吗?” “没有, 刚好在准备课题, 就是在大厅里站了十五分钟, 有点冷。” “你也不想问问是谁?” 缪存便顺口问:“谁啊?” 不知道群里又在聊什么, 还在聊骆老师吗?聊到哪儿了?缪存好想打开手机看一眼。他从不关注群消息,但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心痒难耐。 · 大雨如注, 雨刷几乎忙不过来, 双闪的滴答声始终响着, 衬得车厢内的沉默更为紧张。 洛洛擦完了脸,把湿乎乎的纸巾攥在掌心,都捂热了。 他不说话,骆明翰也没有说话的意思,过了两个红绿灯路口,洛洛终于鼓起勇气:“……您怎么会在这儿?” 一声“您”把骆明翰逗笑了,他鼻息哼笑,但并未回眸看他,“为什么要用‘您’?我有这么可怕吗?” 洛洛咬了下舌尖:“没有这个意思……你来大学城有事吗?” “见个人。” 洛洛把他的一切都记得很牢,“是上次关总说的那个大学生吗?” “嗯。” 洛洛的心口直直坠下去,脸上强颜欢笑:“你追到了?” “差不多。” “恭喜你。” 又是很长时间的没话。大学城的路笔直畅通,没有那么弯弯绕绕,只是红灯多。有时候眼看着绿灯将尽,骆明翰也不急着冲线,而是慢悠悠滑停下来。洛洛便盯着即将蹦出的红灯秒数,看到有60秒,心里觉得像中了彩票。 “不介意我抽烟吧。” 洛洛回过神,看到骆明翰夹着烟示意。 洛洛立刻摇头。骆明翰点起烟,深抿一口,长长地吁出,打火机被他扔进中控。 “我听关映涛说,你后来还去找过我?” 洛洛一瞬间有些尴尬,“不是……只是那天刚好经过,想看看你在不在。关总说你不在。” 骆明翰闻言,侧过脸的同时勾了勾唇,漫不经心的笑意:“原来不是特意来找我的。” 洛洛哑口无言,骆明翰的目光仍停在他脸上,他觉得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开始升温失控,“……是特意来找你的。”他无力地承认,“想见你,但你不在。” 骆明翰笑了笑,红灯倒数,他夹着烟的手重新扶上方向盘,“不是让你别再跟关映涛联系了吗?你想靠他吃饭?” “当然不是!”这次的否认直接而强烈,“你上次跟我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上次也是因为走投无路……你给我的六万,是我妈动手术的钱,她现在已经出院了。”洛洛认真地看着他,“我想谢谢你。” 骆明翰不置可否:“怎么谢?” 科大的南门矗立在雨幕中,只要过了这个路口便到了。 洛洛开始玩手上那团纸。纸是好纸,湿透了却不碎,在他掌心皱成一团,此刻又被展开。他就这样一遍遍玩着纸巾,一边问:“我可以留你电话吗?” 第66页 骆明翰报了一串数字。 洛洛猝不及防,掏出手机按下数字,“1345869……”剩下的不太确定了。 骆明翰逗得轻慢而淡漠:“只说一遍。” 洛洛紧张地迅速复述了一次,“对吗?” 骆明翰若有似无地笑,匀出右手把烟捻灭了,“对。” 车子在宿舍楼下缓缓停靠,天气见鬼,因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入目所见都是黑沉沉的一片,路灯的昏芒彻底被雨幕笼罩。 骆明翰解开安全带,转身到后座拿伞:“只有一把,我送你到楼下。” “不用。”洛洛按住他,手暧昧地停在骆明翰的腿上。 骆明翰一顿,姿势回落,与洛洛对视,深邃的眉目间并没有情绪,但令人觉得压迫。 洛洛吞咽了下,始终垂着眼眸,“我说了,让我感谢你。” 安全带扣被按开,发出一声轻“咔”,他的手顺着攀援而上,最终一手停在他衬衫下的胸肌上,另一手则抚摸着骆明翰的脸颊,带着迷恋。骆明翰没有第一时间推开他,他大着胆子靠近,嘴唇亲吻上他的下巴,流连至颈侧。 他不敢吻骆明翰,只能这样笨拙地试探。如果骆明翰领他的情,便会任由他挑逗下去,或者主动吻过来。 但骆明翰扣住他细细的手腕:“够了。” 眼神从迷恋到清醒,再到羞恼,大约只过了一秒。骆明翰神情淡漠已极:“关映涛培训时没有教你,我不喜欢出轨?” “只是被人口的话,也算不上出轨吧,”洛洛认真冷静地说,“你觉得呢?” 骆明翰反倒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这句话有意思。 洛洛没拿伞,抱起书再度钻入雨幕中,声音在隆隆的水声中模糊:“我随时准备好谢你。” · 缪存问完谁啊,没得到回答,反而又打了个喷嚏。 骆明翰牵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一教大厅穿堂风。”缪存可怜兮兮地捂着鼻子,讲话都带鼻音了,“所以刚才顺路接了谁?” 不是骆远鹤吧!他脑洞大开,心想也许是接到了骆远鹤,他就坐在后座,然后看到缪存上了车……什么乱七八糟的!缪存浑身一个激灵,不要,这太可怕了! 他已经问了三次,骆明翰却不打算说了,而是捧住缪存的脸,又缠绵地吻他。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最终这样回答。 只是,他察觉到这一次缪存接吻的心不在焉。明明刚上车的那一吻还乖顺认真,只是几段对话的功夫,便忽然浸透了敷衍,甚至……有些抗拒。 缪存推着他的胸,气喘吁吁的,眼眸中的情绪却冷静:“对不起,我现在不想接吻。” 他想看手机,想看未读消息,想看是不是骆老师找他。 而不是在这里和骆明翰接吻。 骆明翰是个敏锐而善于厘清因果的人,缪存的转变只在上车前后,显然,——他是吃醋了。 预想中因为被在乎的狂喜并没有出现,骆明翰莫名觉得心里一慌,眸色因为紧张而晦暗下来:“你生气了?” 缪存根本无心听他说什么,只乖巧但有些急切地催他:“回家好吗?骆哥哥,很晚了,我有点累。” 骆明翰动了动唇,还想解释什么,但缪存已经闭上了眼,手心把手机屏幕都捂出了湿热。 车子启动,终于驶离美院。到别墅时已近十一点,大雨滂沱,按往常,缪存会让他留宿。两人同床共枕不止一次,虽然没做到最后,但对彼此身体已经很熟悉。从这里回骆明翰家很远,寻常畅通时都要开四十分钟,何况是这样的恶劣天气下,事故拥堵频发,车速也提不上去,还很危险。 “我今晚——”话没讲完,缪存已准备关门,“晚安,路上小心。” 骆明翰站在玄关,神色是猝不及防的一怔,继而把所有话都咽进肚子里,静了静,尾音却艰涩:“……你不留我?” 缪存潦草地找借口:“我会画画到很晚,你开慢点,注意安全。” 骆明翰意识到他的冷淡,以为还在为他迟到的事情生气,一贯游刃有余的表情上有了一丝无措,“是不是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我承认——” 缪存仰起脸,淡漠中染上了不耐烦:“不重要,你不用解释,我没有生气。” 门被轻轻合上,继而传来反锁的声音。 “缪存!”骆明翰拍了下门,语气染上了无能为力的焦躁:“你不要无理取闹。” 缪存的脚步停滞一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最终也没出回。 · 大群里的消息已经刷了几百屏了,果然有好多人艾特他,排着队地调侃: 「@缪存你男神回来了」 「@缪存你男神回来了」 「@缪存你男神回来了」 …… 缪存看着这恶作剧的一排,唇角微微上翘起。 后面又聊别的,热度一直不停,似乎骆远鹤的突然回国是件了不起的大新闻。 「刚刚在悲鸿楼看到骆老师了,院长跟他一块儿呢」 「几个月没见总觉得骆老师又帅了」 「今天也是想嫁给骆教授的一天」 「你好,你的辅导员正在本群看着你丢人」 缪存退出群,看着骆远鹤的对话框半晌,拿冷冰冰的手贴了贴脸颊,深呼吸,继而才点进了语音通话。 第67页 没接。 麦特从楼上下来,看见他仰躺在沙发上发呆,外套不知道换热水澡也不知道洗,“傻了?” 缪存噌地一下翻身坐起,“我去洗澡,你帮我看着点火。” 打开冰箱冷冻层,轻车熟路地拉开抽屉——包得浑圆可爱的饺子,都是骆明翰让人给他送来的。 缪存怔了一下,这只是很快的一瞬间,快到他都难以分清自己的情绪。水煮沸,他取出饺子扔进水里,抱着睡衣浴巾去洗澡。 麦特帮他看着火,隔一会儿听到缪存问:“我手机响了吗?” “没有!” 过了几分钟,又问:“有人找我吗?” “有微信!” 缪存迅速冲洗完,湿着头发就走了出来,大毛巾往头发上一盖,他拿起手机—— 是骆明翰。 他说:「晚安」 他现在应该在路上,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才会在路边将车停靠下来,给缪存发上这样简单的两个字。 又不是非说不可。 缪存觉得这两个字看到了就行了,扔下手机跑去吹头发。 骆明翰一夜都没等他他的回信,哪怕是简单的三个字「你也是」。 走去吹头发的短短三步路,缪存就打了三个喷嚏,脑袋都给打懵了。 是该生气,要不是吹了这十五分钟的风,他能感冒吗? “阿嚏——!” 吹头发时心情倒平缓了下来。不急的,骆老师一定会抽时间见他。他回国来想必是因为公务,待不了几天就还得回去。只要见上一面,随口聊上几句,就能救缪存接下来半年的命。 吹风机响动大,麦特似乎嚷了句什么,但缪存没听清。等吹完了,看到了手机上的未接来电,缪存“啊!”了一声,愤怒地瞪向麦特:“你怎么不叫我!” 麦特无辜地眨眼:“我叫了,你没理我。” 缪存:“……” 是骆老师的电话! “缪缪,你饺子煮烂了。”麦特继续好心地幸灾乐祸。 缪存手忙脚乱,一边回拨过去把手机夹带耳下,一边把锅里的汤汤水水盛出来。 嘟声漫长,但只是两声后,便被电话那头的男人接起。 “缪缪。” “骆老师,”缪存浑身紧绷,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有异样,“我刚才在吹头发。” “不叫骆哥哥吗?”骆远鹤的声音似笑非笑。 缪存咬了下唇,把锅轻轻地放下了,转身靠上流理台,轻垂眼眸,叫他:“骆哥哥。” “明天有空吗?” “上午有两节课,下午四点有选修——我可以逃课!” 骆远鹤笑出声来:“你跟你的老师说这些好吗?” “你自己说不是老师的……”缪存嘟囔着抗议,但唇角已控制不住扬起,眼神也很亮,“那明天下午见?” 骆远鹤:“恐怕不行。” 缪存:“……” 没空那你问什么问。 “不能从中午开始就见吗?”骆远鹤悠然地说。 缪存一口大气喘不出,憋在心里要死了,只能草草地“嗯”一声,等骆远鹤那边挂断电话后,他转过身去两手撑住台沿,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麦特古怪地看着他,但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很想告诉缪存,你现在前所未有地像是在谈恋爱。 · 骆远鹤上午有学术会议,就在美院的悲鸿楼召开。他以前都把自己当高校里的闲散人员,只一心画画,教授大一新生基础课,带几个合心意的学生,其他公务会务一概不闻不问。 这次他愿意不远万里从法国回来,就连校方都很意外。 缪存在课间也听到女生八卦:“听说骆老师就为回来开个会,感觉都不认识他了。” 缪存趴着补眠,闻言勾起唇。骆远鹤逃会逃得离谱,院里满世界找人,他带缪存去中大的天文山上吹风。 “可恶,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嫁给骆老师!” “加我一个加我一个,我是来加入你们的,不是来拆散你们的!” “对不起,我和骆老师的床很挤,容不下第三个人了!” 几个人嬉闹成一团。女生聊起这些来固然活泼可爱,缪存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些。 他们个个消息都这么神通广大,竟然都不知道骆远鹤已经交了女朋友了。 下了课正好十一点半,缪存把书本课业随手一卷便匆匆忙忙地往教室外面跑。这是整个油画系一起上的大课,人流密集,他冷不丁便撞进了谁的怀里。 缪存吃痛捂额头,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同学已经尖叫起来了:“骆老师!” 骆远鹤懒散地半抬起手,脸上笑意浅淡:“中午好。” 缪存愣愣地抬起头,眨了下眼,骆远鹤无奈地看着他:“怎么撞得这么准?” 他还是原来的模样,因为入冬降温,穿一件驼色的大衣,里面是西装马甲,大约是为了会议场合才穿的,整个人看上去是英伦式的儒雅。 骆远鹤是美院公认的偶像男神,年纪轻轻成就便高不可攀,考试给分也松,上课从不点名,因此人缘极好。学生们一迭声喊着“骆老师好”、“骆老师再见”,骆远鹤只是略略颔首,当着所有人对缪存说:“撞疼了?” 缪存摇头再摇头,女生们不知聊些什么刺激话题,一边互相推搡着回头看他俩,一边嘻嘻笑笑地跑远。 第68页 就这样一路被围观着走出教学楼。 “怎么突然回来?” 骆远鹤对他勾勾手指,“书给我。” 缪存递给他,他自自然然地拢着帮他抱住,才回道:“临时决定的。” “回来了也不跟我说。”缪存抗议。 骆远鹤斜他一眼:“生气?” “有一点。” 骆远鹤笑了笑,“别生气。” 不像哄人的样子,但分明又是在哄的。他做事就是这样,一切都简化到最纯粹的地步,有时反而令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骆明翰那天确实猜对了,骆远鹤会带他看各种顶级私展,却懒得带他好好吃一顿高级料理。两个人在大学城的商业街上找了家饭店,是常去的东南亚料理,价格对于学生有点小贵,但其实还是很亲民。 缪存的目光总是停在他脸上,直到骆远鹤与他目光接触,他才会仓促地转开。 他怎么会觉得骆明翰和他像呢?他们根本就是千差万别。骆远鹤没有他凶,没他那么有压迫感,没他那么盛气凌人又游刃有余,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控场。 骆远鹤就是骆远鹤,是没有替代品的。 · 骆明翰等了一晚上加一晚上,也没有收到缪存任何的消息或电话。 他凭什么生气这么久? 是,他是半路节外生枝接了下洛洛,但既然有过一面之缘,那么糟糕的天气,他能顺路捎一段顺手帮一把,为什么不帮? 科大是远,来回十公里,但他在导航前并不知道,难道知道远了,就要把洛洛赶下车吗?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天的会议气氛尤其严峻。 骆明翰十指交握成拳,抵在唇边。 他始终面无表情,眼底的晦暗结成浓云一片,腕表的蓝宝石表盘反射出雪山般的冷光。 项目经理做完了复盘汇报,等待着这位高级合伙人发话。她很忐忑,因为骆明翰今天一丝笑意都没给,甚至对她的汇报隐约感到不耐,仿佛是一场难以忍受的煎熬。 他不说话,所有人面面相觑,莉莉轻咳一声提醒,骆明翰推开椅子起身,英俊的面容寒冰般:“先散会,下午单独述职。” 他确实忍无可忍了。 缪存凭什么这么生气?他甚至拒绝了洛洛的示好求欢,不是应该……不是应该奖励他、认可他、夸他吗?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也漫长得令他难以忍受,以至于不得不点起一支烟。 全办公室人都在看热闹,看他们年轻的老板站在高空玻璃幕前,面容沉沉而无可奈何。 缪存挂了。 在察觉到手机震动、看到屏幕上的「LMH」后,条件反射地便挂了。 骆明翰的人生从未、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茫然。 一种荒诞的无力感从心头窜起,迅速席卷了每一条神经,让骆明翰觉得怀抱和手心都很空。 他现在应该抱着缪存,掌心摩挲着他的黑发,亲吻他唇角。 而不是这样找不到人。 他甚至想象不到缪存正在哪里,在做什么,正和谁在一起。 · 饭后散步,昨天的暴雨黑云已尽数消散,是个难得清爽的碧云天。骆远鹤看出缪存的慌乱:“有约?” “没有。” 骆远鹤便不再问。走至学校西边,眼前是那道莫奈的日本桥了,缪存忽然说:“老师你知道吗,这座桥原来不叫莫奈的桥,叫告白桥。” “我知道。” “啊。”缪存怔了一下,“好吧。” 也是,骆明翰都知道的事情,骆远鹤怎么会不知道呢? 大概是不忍心让他失落的,骆远鹤勾了勾唇:“其实是刚刚才知道。” 缪存知道他在配合自己,但唇角还是跟着心情飞扬起来。 “那你知道为什么叫告白桥吗?” 这一次骆远鹤不扫兴了,“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暧昧的人就是在通过这座桥时表白的。” 骆远鹤停了下来,看着缪存,“那你有在这里跟谁表白过吗?” 这是安静的三秒。 安静到没有风,没有鸟鸣,亦没有人声。隔着一道河与围墙,一辆空乘的出租车寂寞地转过街角,轮胎与地面发出了遥远的摩擦声。 缪存注视着骆远鹤,目光看进他的眼底。 表白过了。 就是刚刚,就在心里,就在这里。 继而笑了一笑,还是很乖巧的模样:“没有。” 相比起来,骆远鹤的安静要显得短暂得多。只是略一凝滞,他便又重新向前走,漫不经心地说:“前几天跟五室的丁教授通电话,他说,你的缪缪谈恋爱了。” 骆明翰的电话一直打。 他好像非要在这一刻找到缪存,非要听到缪存的呼吸,非要确认他的声音仍会为他乖顺而天真地响起。 缪存一直没看手机,不知道骆明翰给他发了许多微信: 「别生气了好吗」 「昨天接的是洛洛,我不应该瞒你」 「接电话」 「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我跟他没什么,你接电话好不好?」 「别无理取闹了」 「我做错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不要直接不理我。」 …… 「宝贝。」 手机一直震,缪存也觉得很困扰,他不知道骆明翰今天发了什么疯,为什么就是要这么执着地找他,为什么就是要这么不合时宜。 第69页 “有人一直找你。”骆远鹤温柔地提醒,“你不回电话吗?我等你。” 缪存长按关机键,“不用,是骚扰电话。” 第32章 正在等待接听的电话再度被挂断, 等再次尝试时,便传来了关机通知。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骆明翰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机。 ……缪存, 为了不接他电话, 所以选择了关机? 不, 这不可能的。骆明翰用力地吞咽,死死盯着拨号键盘的双眼感到一股控制不住的酸涩。 一定是缪存的手机没电了。他很喜欢丢三落四, 睡觉前也总会忘记充电,现在是下午,他上课一定没好好听讲,也许是玩了一上午的手机, 现在刚刚好没电了。 骆明翰推开茶水间的门, 匆匆穿过挂着巨幅油画的大办公室。 “Eric,你两点半跟长升基金约了下午茶,是不是现在出发?”莉莉快步跟上。她有眼力见, 知道骆明翰状态不对劲,所以特意提醒他行程。 骆明翰猛地站住,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 他在干什么?缪存, 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再怎么漂亮乖巧让他沦陷, 那也不过是玩物。 玩家可以因为攻略不下角色而摔手柄, 但绝不可能为此丧失理智茶饭不思连钱都不赚。 在骆明翰的人生准则里,感情是场游戏, 唯有金钱是永恒的称砣。 浑身的躁动焦虑和因为缪存失控而产生的慌乱, 都被他硬生生压下。 莉莉在身后等了数秒。 她知道她的老板在深呼吸。 骆明翰深深地调整呼吸, 再度抬眸看了眼缪存的那副淡蓝色油画, 冷冷地勾起一个略带自嘲的弧度。 确实如画家所言, 拥有令人冷静理智力量。 “通知司机五分钟后出发。”他转过身, 面色已恢复到面无表情,一边阔步往办公室走一边转了转腕表,“我换身衣服。” · “阿嚏——!” 缪存掩着鼻子,睫毛都比因为连番的喷嚏而濡湿了,眼睛也有点红,“骆哥哥,”他还算有自知之明,可怜兮兮地说:“我好像感冒了。” 骆远鹤对他无奈,“回画室吧。” 画室在另一个方向,他要转身,缪存却拉住他。 “怎么?” “走完这座桥再回去好吗?”缪存把目光瞥在骆远鹤的衣袖上,“我、我们从后面穿回去。” 骆远鹤没有立即走,而是注视着缪存。他的目光与骆明翰不同,是很沉静的,带着淡淡的疏离,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油画系的女生们日常就是想看到他为谁失控的那一天。 “缪缪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缪存心里一紧,语速极快地说:“没有。” 他刚才故意对那一问视而不见,还以为已经蒙混过关,没想到骆老师却不放过他。 “丁教授跟我打电话就在上星期,”骆远鹤淡淡地说,“他说你留在画室的时间变少了。” 缪存垂下脸,心里气鼓鼓地想这个老教授怎么这么多嘴。 骆远鹤怎么看不穿他的这点脾气?“是我出国前拜托他帮我好好地看着你。” “我又没有偷懒,课——” “课业是,”骆远鹤轻描淡写,瞥他一眼,顿了顿,“感情也是。” 缪存蓦然住口,半张着唇的同时,感觉到脸上的温度烧得慌,他都觉得自己发烧了。 骆哥哥为什么连他的感情私生活也要拜托人照顾过去?他自己只不过暂定出国一年而已,难道这一年里,缪存就会跟别人闪婚闪育给他发喜帖吗? “我没有谈恋爱,是丁教授误会了,”缪存很努力地撒谎,“就是你不在,我想偷懒,他找我我总也不在,所以他就以为我谈恋爱了。” 骆远鹤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放过了他没有深究,只是说:“你还小。” “十九岁了。”缪存微弱地抗议。 “还不够。” “什么还不够?” “认识一段感情,接受一段感情。” 缪存哑口无言。 他很想直接亲口告诉骆远鹤,他早就认识到自己喜欢他,早就接受了自己深深地喜欢他。那些初次意识到喜欢的慌乱、慌张、惶恐、无措,他早就一个人孤独地、勇往无前地走过了。 “再等等。”骆远鹤说这三个字时很温柔,目光也是同样温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令人感觉到他的疲惫。 “别这么着急长大。”他伸出手,很轻地摸了下缪存的脸,一如既往。 从校园后穿回画室,需要经过教职工楼。版画工作室许教授的太太正推着婴儿车散步,见到骆远鹤,笑着打招呼:“骆教授,又回国啦?” 骆远鹤停下脚步,伸出手指逗弄刚满周岁的二胎,许太寒暄:“总这么飞回国累不累?法国回这儿挺远吧?暑假看到你背着缪缪,我也没好过来打扰你们。” 骆远鹤的动作停住,缪存更是浑身一僵,如临末日。 是那一晚,和骆明翰刚在一起的那一晚。他带着他走过美院的操场和小路,假装陪在身边的、背着他的是骆远鹤。 骆远鹤直起身子:“你认错人了,这是我第一次回国。” “啊……”许太看向缪存,希望从他身上得到确切的答案。 缪存乖巧地笑,竭力扮演镇定自若:“许阿姨您肯定认错人了,我暑假没来过学校。” 第70页 许太如梦如醒,也跟着尴尬地笑:“那看来是我看错了,嗐,黑灯瞎火的,我还想缪缪怎么脚就崴了呢。” 到骆远鹤的私人画室,他检查缪存过去几个月的作业,亲手帮他改画,寥寥几句便总能令缪存有醍醐灌顶的顿悟。 骆远鹤脱了大衣和西服,只穿衬衫和马甲,袖口挽起,改起画来举重若轻的姿态。 缪存两手扒拉着椅背反坐着,脑袋支在手臂上,半数时间看画,半数时间看他。 骆远鹤没有分他眼神,但似乎知道缪存的没大没小,淡淡道:“规矩坐好。” 缪存挨了骂,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抿起,笑意深深。 “骆哥哥,法国好玩吗?卢浮宫能逛一星期吗?亲眼看到蒙娜丽莎是什么感觉?” “好玩,够逛,后一个问题要你自己去亲眼见到才有答案。如果你喜欢,可以每天去现场临摹,没有人会来赶你。” 缪存眼睛亮起来,又有些自我怀疑:“你觉得我能申上法国的学校吗?” 他对天赋自然是不怀疑的,但因为从未出过国,这种未知令他踌躇。 “只要你想去,就能申上。” “我想去,但怕申不上。”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在。” 缪存觉得口干舌燥,与骆明翰亲密的回忆和眼前的骆远鹤真实地重叠在一起,他庄生晓梦迷蝴蝶,快要分不清虚实真假了。 “那要是我真的去了法国学画,你会一直在吗?” 骆远鹤停下笔,回首无奈地看他一眼,仿佛缪存问了一个傻问题。 “如果我不是一直在,就不会让你去法国。” 缪存被绕晕了,“你的意思是,你在法国,我就去法国,你回中国,我就待在中国。” “我在法国,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一起来法国,你不回中国,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不回中国。” 缪存被无语到:“骆哥哥,要是你讲话跟你的画一样简洁就好了。” 骆远鹤勾了勾唇,眸光沉静温柔:“我说的就是最简单的道理。” 缪存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把脸埋进臂弯里。骆远鹤命令他:“看画。” “……”好严格,全天下只对他严格。 · 长升基金的Jason从上海飞过来参加会议,下榻在悦榕庄,下午茶便也约在了他的独栋客房院子里。 他喜欢喝铁观音,寻常的品级都配不上他舌尖咂摸一点的,都自己带。骆明翰场面上的功夫向来到位,跟他慢悠悠地玩茶道。 “今年降温真是快,昨天延误到后半夜才落地,差点给我这个上海人冻傻了。” 骆明翰笑了笑,对方为他斟茶,他两指礼节性地在桌面轻点,脑海中莫名掠过缪存的脸。 他打起喷嚏来很可爱,像某种小动物。 但如果不是他临时起意送洛洛回寝,缪存便不用在大厅傻兮兮地吹十五分钟的穿堂风,也就不用打喷嚏了。 “今年雪季打算去哪儿?”Jason知道他喜欢滑雪,到年末总会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去滑雪度假,他刚好也有此打算,要是合适的话,能一起滑一程是最好的。 “张家界。” Jason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今年钱没赚够,还不舍得给自己放个假?” “没什么事干,就只能赚赚钱了。”骆明翰语调谦逊,但自有一派倜傥风度。 Jason抿着滚烫的热茶,四周森静,入目皆是绿意,脚边炉子点着,有恰到好处的禅味,“这正是,”吟了一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难以忍受。 跟上午的汇报会一样,同样的煎熬得令人难以忍受。 骆明翰掂起茶盏时垂着眼睫,当中掠过冷漠的烦躁。 “我最近在研究企业数字化浪潮,看看开年后有没有什么投资机会,之前听丹尼尔提过一嘴,说你这里有一些相关项目?”Jason看着骆明翰,手指在桌上轻点,恭维着这位年轻的上位者:“他们CDC对你可是赞誉有加啊。” 赞誉有加吗? 他能把赚钱的方式玩出花来,却不能搞定缪存。 他能一年为客户赚数十亿数百亿,为什么不能找不到缪存,问问他是不是生病了,然后带他去医院? “数字化——”Jason吃惊地看着忽然站起身的骆明翰:“Eric?” “忽然想起来还有件重要的事,”骆明翰抽出一张名片推给Jason,是他下面某个项目经理的,“这是娜娜,企业数字化的具体项目表现她远比我清楚,你联系她。” Jason跟着站起身,虽然得到了初步的交代,但脸色并不好看,只是本着基本的修养才没动肝火。 骆明翰匆匆颔首:“抱歉,失陪。” 他步履匆忙,经过侍应生身边时,简直是带起了一阵风。 · 睡着了就不会打喷嚏了。 缪存醒来时,脑子里是这个古古怪怪的念头。 十月份供暖还没开始,屋子里的空调熏得人昏昏欲睡,他竟然就真的这么睡了过去。骆远鹤不知何时为他披上了大衣,缪存枕得手臂都僵了,但仍小心翼翼地将大衣拢在身上。 那上面有骆远鹤的味道。 再开口时鼻音加重,连带着嗓音都有些变调了。骆远鹤早已改完了画,就坐在缪存身边的扶手椅上看画册,听到声音,探了探缪存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第71页 缪存:“……”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为和骆远鹤的独处而脸红——虽然已经独处了十一年了,而且以前也没这么激动过…… “去医院。”骆远鹤套上西服,缪存想把大衣还给他,他反而伸手为他拢得更紧了些:“别再冻到了。” 缪存抬头,猝不及防落入他的眼眸中,一时怔住。 他已经好久没和骆老师这么近在咫尺过了,近到呼吸相闻。 骆远鹤不确定地问:“冷?” 缪存什么也不知道了,只会点头。 骆远鹤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他可以抱缪存,但不应该。 “刚睡醒就会觉得冷,”缪存垂着眼,扁桃体发炎后的声音沙甜,“老师你抱我一下,抱一下就不冷了。” 骆远鹤转身走掉。 缪存:“阿嚏——!” 震天响的一声。 缪存脑袋都被震懵了,骆远鹤在这一声中停下,下一秒,无奈地对缪存说:“过来。” 缪存挪着脚步过去,被骆远鹤抱进怀里,他轻叹一声:“怎么多穿点衣服都不知道?” 知道,但穿得多也架不住被风吹那么久,都吹傻了。 缪存觉得自己现在也很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骆远鹤的怀抱与以往都不同。 他好像,在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其实骆远鹤不少抱他的。小时候,他抱缪存在膝头,教他辨认颜料,长大些,画出好的画了,他会紧紧抱住缪存,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鼓励他,再长大些,缪存上了高中,骆远鹤出去写生,半月一个月不归,再见面时也会与他拥抱。 他从不像今天这样拒绝他,也不像今天这样束手束脚,保持在克制的界限内。 缪存的轻声细语中带着郁闷:“骆哥哥,你好像跟我疏远了。” 骆远鹤松开怀抱:“是你长大了。” “你下午还说我不够大。” 骆远鹤忍不住无声地笑了笑:“好,是你长大了,但还不够大。” 缪存:“……” 校医院下班了,只有急诊在,但骆远鹤万万不放心把缪存放那儿看病,索性带他打车去大医院。大医院也只剩急诊,排队人多,缪存坐着,骆远鹤为他跑腿。 等叫号时,外卖粥到了,缪存又睡着了,伏在骆远鹤肩头。这次醒来时,已经没有胃口也吃不出咸淡了。 坐诊的是个老大夫,量体温翻眼皮看扁桃体听心肺很耐心,缪存又是鼻塞喷嚏又是发炎咳嗽,开了好几盒药,最后还免不了挂盐水。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下午一点。” “好不容易回国,都浪费在我身上了。”缪存自责。 “不浪费。” 过了许久,护士过来换了瓶药水,缪存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回国来了?就是为了开会吗?我看了进程,下午明明还有会,你又逃了。” 骆远鹤屈指弹他额头,轻轻的一下:“病了也这么聪明?你想听什么答案?” 缪存枕着他肩,百无聊赖地聊着:“想听实话。” 他很困了,只是想和骆远鹤多待一会儿,才勉强没睡着。 “没有实话。”骆远鹤漫不经心地说,“挺冲动的。” 缪存挂盐水的那只手就搭在他手心,因为怕他冷。只要手指轻轻向上弯曲,就能牵住他年少学生的手。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 “骗人,”缪存困得声音都轻下去,“……你不是会冲动的人。” 骆远鹤垂眸看他阖着眼的侧颜:“也是会的。” 缪存睡着了。 挂完两瓶盐水直接就到十点了,骆远鹤亲自送他回家。缪存原本迷迷糊糊地睡着,离别墅还剩两公里时,他突然惊醒了过来—— 不能去别墅。 他今天消失了一整天,骆明翰万一去别墅堵他了怎么办?万一麦特看到骆远鹤把他误认成骆明翰开些不干不净的玩笑怎么办? “老师,我想起来了,”心底的恐慌不断蔓延,别墅区越来越近,缪存吞咽了一下,“今天我舍友开party,都是外国人,会闹到很晚的,我不想回去——师傅你停下车!”他没有办法了,只好说,“你送我回宿舍吧。” “你在宿舍有被子?” “……没。” 骆远鹤知道他的宿舍环境,几个舍友虽然不至于跟他交恶,但确实不怎么照顾他,时常讲话阴阳怪气的,缪存回去了是找罪受。 “去我那里吧。” 缪存噌地一下,刚才还病得懒洋洋的姿态一瞬间便坐直了,口齿也结巴了:“你、你家里?” 骆远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愿意?” “……没有,就是……”缪存含蓄地说:“我怕不方便。” 骆远鹤已经跟师傅报了个新地址,继而才对缪存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有方便我照顾你。” 骆远鹤的房子是前两年买的,就离大学城不远,很僻静的一个小区。这儿只有大户型,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野生动物园散养的长颈鹿,景观很好。 缪存从未来过,有时候在画室画得晚了过了寝室宵禁,他宁愿在那里打地铺也不去打扰骆远鹤。他怕自己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 骆远鹤虽然出了国,但显然每周都有专人上门来维护,所以空气和地板都洁净如新。 第72页 “晚安。”骆远鹤关上灯,次卧室内落入黑暗,只有外面起居室的暖色夜灯亮着,朦胧勾勒出他的修长清瘦的剪影。 关门前,他说:“手环很漂亮,记得开机,不要让别人找你太久。” · 第二天想当然又没送成机,骆远鹤还不至于让个病人来为自己送机。 两人在楼下便分别了,缪存上车回家,骆远鹤去机场。 缪存原本已经坐进车里,又忍不住跑了出来,撞进骆远鹤怀里。 “骆哥哥。”少年呼吸急促,闭了闭眼,忍住了灼热汹涌的泪意。 他可以陪他画一辈子。 只要画画,再不求其他。 骆远鹤抱着他,“好好准备留学材料。” 只是九点的光景,又是周末,别墅生活区很安静,似乎天气冷了,大家都不乐意早起。缪存付过车资下了车,回首的时候,看到门口那辆很眼熟的黑色路虎。 地上是落了满地的烟头。 砰——! 缪存眼前天旋地转——他被猛地压到了冰冷车身上,继而又被紧紧拥进了一个炽热霸道的怀抱。 “你还知道回来——”骆明翰死死抱着他禁锢着他,抽了一夜烟的嗓音沙哑,就连尾音也颤抖。他吞咽了一下,脸埋进缪存的颈窝里,咬牙切齿地恐慌:“……你他妈还知道回来!你他妈还知道回来……” 他找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别墅没有人,门铃按到惊动物业,他去职校,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缪存在几年级几班,在哪里上课,下午有什么课。他像个疯子一样把教学楼每一间教室都找过去,又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职校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个操场,每条小路—— 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妙妙。 直到现在。 他看着他从出租车上下来,孤身一人。 看出他虚浮的脚步里透着轻快。 看到他脸上一副要飞起来的好心情。 他从没看过缪存这么开心的时刻。 吻很火热,落在缪存冻得冰冷的脸颊上,干涩的嘴唇压着缪存的耳廓,像亲吻失而复得珍宝。 他叫他妙妙,很多很多声,继而是“宝贝”,比“妙妙”更多声。 唇被骆明翰封住,紧闭的齿关被他霸道地撬开。 缪存浑身一震,疯狂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弄——唔!——你弄疼我了!” 他挣扎得这么强烈、这么不情愿,骆明翰只觉得心脏一阵陌生的抽痛,全身的血液都如同凝固住,窒息般的恐慌感攫取了他所有的神智。 缪存还在生气?为什么?已经消失了一天一夜,他再有错、再让他挨了冻吹了风,他也已经受到惩罚,他也已经……已经也吹了一晚上的风,等了他一晚上了不是吗? 心口酸涩,骆明翰鼻头发酸,沙哑地问:“为什么要让我放开你?……你不是,喜欢我吗?” 他捧着他的脸,虎口死死卡着他的下颌,目光凌乱地落在他病中苍白的脸上:“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一晚上都不回家?”他吞咽着,艰涩地说,“我等了你一夜,一直在等你回来跟你道歉,你呢?你——”他有满腔的怒不可遏,但在此刻只是又把缪存猛地锁进怀里,绝望地闭了闭眼:“你昨晚上……是一个人是不是?你一个人……” 他声音消失不见,一夜未睡的双眸赤红,又惊又怒地盯在缪存的后颈侧。 那里,有一个淡红色的印记。 第33章 世界在刹那间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骆明翰的质问消失了,只余下濒临窒息般的喘息声。 那是个吻痕。 原本死死抱着缪存的手臂仿佛忽然失去了力道,缪存毫不留恋地推开他:“不知道你发什么疯——”他揉着脖子, 满眼的不耐烦, 正眼也不看骆明翰地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我昨晚上——” 话没说完便成为失声惊呼,他被骆明翰从膝弯处托抱而起, 没吃早饭的肚子撞上对方肩膀, 痛得他几乎反胃—— “你干什么?骆明翰,你放我下来!放开我——骆明翰!”缪存瞪大眼睛,病中的身体却是那么绵软无力, 被骆明翰这样扛抱住时根本毫无挣扎之力。 路虎车门被拉开,缪存被他扔了进去——咚的一声, 脑袋撞上车窗, 缪存吃痛地叫了一声,还来不及揉, 骆明翰便已经单手扣着他的两只手腕, 另一只手撕扯着他外套和毛衣。 缪存踹他, 帆布鞋在内饰上留下无数脚印, 骆明翰面无表情, 只手剥掉他的鞋。 他疯了。 缪存恐惧地看着骆明因为咬着牙而僵硬如石刻的侧脸。 “我干什么——”骆明翰冷笑一声, 咬牙切齿,“我他妈看看是谁,是谁敢碰你!” 路虎车一晚上没点火, 真皮座椅在寒夜中被冻得冰冷,缪存的衣服被一件件剥扯下, 半袖白T不足以保暖, 他被冰得打了一个冷颤, 但骆明翰视而不见。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空洞的,但又分明是聚焦的,破碎凌乱地在缪存身上逡巡,仿佛孤注一掷地要找到一个答案。 “你昨晚上是跟谁一起过的?回答我。”骆明翰声音沙哑语气艰涩,一贯盛气凌人的眉眼间染上无能为力的焦躁:“……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身体沉甸甸地压着缪存,铺天盖地的嫉妒更让他心脏如同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一般,手不住地摩挲着缪存被眼泪打湿的眼底,“为什么哭了?……你们一起做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第73页 缪存被他的虎口掐得不住咳嗽,被迫仰起的下颌上留下红色的指印。 “我——咳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骆明翰着迷地看着缪存流泪倔强愤怒的模样,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歪过头,继而吻向他的颈侧。说是吻,不如说是啃咬吮吸更为正确。缪存吃痛地闷声呜咽了一声,瑟缩想躲,骆明翰却压着他不管不顾:“是谁,到底是谁——敢在你脖子上留下吻痕?” 他的语气已经没有焦躁,反而异常的冷静、痴迷、温柔,带着诱哄,只是呼吸仍是那么压抑的急促。 吻痕?缪存被他问愣,挂着泪的脸上出现不设防的茫然。哪有什么吻痕?骆老师跟他清清白白,连拥抱都点到为止,怎么会有——缪存想到什么,脸上怒气加重:“是推拿师留下的!你去找他算账吧笨蛋!” 骆明翰身体一僵,眯起眼打量他,冷笑:“你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去推拿?” 缪存一直在发抖,鼻尖冻得和嘴唇一样红,声音沙哑而愤怒:“发烧了去医院行不行?医生说做一下推拿好得会更快!” 骆明翰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问:“……你生病了?” 缪存不回答他,从骨头缝里渗出的抖也不能消抹他的倔强,他恶声恶气地说:“背上还有,你慢慢检查吧!” 负气地转过身,把脸搭在被骆明翰攥得通红的手腕上,闭上眼睛时可以看到眼睫毛都被眼泪濡湿。 医理推拿不是按摩,力道不可同日而语,缪存昨天被按得杀猪般叫了一个小时,浑身骨头和肉都疼,按穴位时更是疼得他天灵盖都要掉了。 骆明翰脸色阴晴不定,却始终不动作,缪存凶巴巴地回眸:“愣着干什么?快点。” 其实不用检查了,T恤领口大,一番挣扎中,早已经将缪存颈后的所有肌肤暴露干净。 确实是有数处半红半粉轻重不一的指印。 骆明翰心里一紧,愤怒潮水般后退,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毫不讲道理的心疼,和……难以言说的委屈。 那个东西这么像吻痕,他一夜没睡老眼昏花神智不清……也、也算是情有可原,不是吗? 作为男朋友,看到吻痕 他鼻尖酸涩,从身后覆上缪存,感觉到他一阵一阵骨头缝里渗出的颤抖,心里疼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最终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圈抱住缪存,将吻落在他发间:“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陪你?” “因为不需要。” “别赌气。”骆明翰沙哑地说,“……别再生我的气了。” 缪存睁开眼眸,眼底的情绪和他的人一样澄澈得一望便知。他疑惑于骆明翰的“赌气”一词,“我说的是真的,因为不需要你,所以就懒得找你。” 骆明翰一颗心被他反复揉捏折磨,只觉得酸胀得几乎要无法呼吸,“你生病了,但是不需要我,……为什么不需要我?生病难过的时候,就一点也不想我来陪你?” 他以前的那些男朋友、席霄寒,恨不得手上被水果刀划破了个口子都要他亲自贴创可贴,新鞋子把脚后跟蹭破一点皮就要他公主抱,连他妈冲剂太烫都要他亲自吹凉再给喂到嘴边。 他不介意宠出一位公主,玩的时候尽兴厌的时候干脆,是骆明翰的游戏首要准则。 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是不被人需要的。 缪存想,昨天是因为骆远鹤在,可就算骆老师不在,他也不会找骆明翰。 只是发个烧而已,为什么就要人陪呢?他有很多伤病难过的时刻,饮食不规律造成的胃痉挛、打群架小腿骨折、因为缪聪的恶作剧而食物中毒、被学校里的流氓混混们打晕了倒在巷子口直到被倾盆大雨浇醒,如果连发烧都要人陪,那这些时刻他要怎么一个人度过呢? 但是骆明翰问的是“想不想”。 缪存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理清内心繁芜复杂的成分,“想,但是真的不需要。” 骆明翰心口一窒,如山口偶遇一场春风。 “哪种想?” “想你知道我因为你的迟到生病了,浑身都很痛,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点内疚。” 缪存是闭着眼睛说这些的,侧颜被车窗外的冬日晨光淡淡照亮,苍白得几乎如有透明。骆明翰盖住他的眼睛,落在耳畔的呼吸因为刻意屏着而绵长:“会,有很多很多内疚。” “我收下了,”缪存停顿了一下,“你昨天在外面等了我一夜?” “嗯。” “为什么?” “因为你不接我电话——” “我说,”缪存再次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我不接你电话,就要在外面等我一夜?” 他的眉拧着,漂亮的唇微微撅起咬着,很为骆明翰的出格举动费解,并为此感到困扰。 “因为——”骆明翰张了张唇,他智商卓群,瞬间就意识到了缪存背后的潜台词。 确实,寒冬冷月的他为什么不在被窝里睡觉反而跑他门口发疯当门神挨冻一整夜? 为什么缪存不过是不接他电话,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失去理智,一副……一副接受不了失去他的模样? 有病! 缪存推开他坐起,先是揉了揉刚才撞上车窗的额角,继而捡起毛衣,慢吞吞地穿上。 昨天关了机后,内心一点内疚和不安都没有。 第74页 因为知道骆明翰不过是玩玩而已,就算一天找不到他也没什么关系。 骆老师的回国如此宝贵,他要傻到什么地步,才会让这种逢场作戏的替身游戏挤占掉他和骆远鹤独处的哪怕一分一秒? 毛衣穿好了,缪存俯身捡起鞋子,一边蹬进去一边把鞋带解开重新系了一遍。骆明翰始终无声地看着他的动作,等缪存穿戴好,他发现缪存脸上是面无表情的。 “骆哥哥,不然分手吧。” 骆明翰抹了把脸,刚才才回落的心又悬到了悬崖边,他甚至做不出表情了,只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为什么?就因为我半路送了洛洛回学校,让你吹了风生了病?我承认,这件事是我做得过分——” “你太喜欢我了。” 场面落入寂静,甚至透着一丝荒唐。骆明翰神情凝固,半晌,才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太喜欢我,太认真了,这会让我很困扰。”缪存认认真真地说,非要细究的话,……可能还带有一丝于心不忍。 “你他妈——” 骆明翰咽下脏话。 这什么渣男发言? 关键是,这句话,从前向来是从他口中说出,高高在上地扔给那些被攻略彻底的前任的。 “虽然我确实很喜欢你……的这张脸,但你应该知道的,我们顶多交往一年就会分手,现在是两个半月,你已经为了我这样了,”缪存咬了下唇,努力斟酌含蓄的、杀伤力小的词句,“我怕到时候一年了我跟你提分手,你跟我闹自杀。” 骆明翰:“………………………………” 什、什么东西? 缪存虚弱地咳嗽了一阵,唇色和脸颊都被咳出一抹绯红,狠狠心说:“太认真就玩不下去了……你应该明白的。” 渣男语录 x 2 骆明翰脸色黑得要死,一字一句问他:“那、你、想、我、怎、么、做。” “你能控制别那么喜欢我吗?”缪存双眸微敛,“能做到的话就再继续。” 外头一阵车驶过的声音。 缪存往窗外瞥了一眼,回过神来时,发现骆明翰正目光复杂地盯着他。 半晌,他能屈能伸咬牙切齿地说:“……行。”他欺近缪存,“那你教我,多少才是及格线,多少才是过界?” 缪存伸出两指,捏个了大概只有小拇指宽的高度,“……这么多?” 骆明翰垂眸瞥了一眼。 心里叹了一口气。 早就过了。 “那你对我呢?”他指尖戳在缪存心口,“你每一次说喜欢我,是不是其实都是假的,只有说‘一点点喜欢我’时,才是真的。” 缪存吓了一跳。 他今天怎么这么不自信!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喜欢和喜欢都是假装的,否则他这么聪明,而缪存职校学生的身份又欺骗得那么摇摇欲坠,要是哪天掉马,那骆明翰用脚后跟就能推导出真相。 “我喜欢你的,”缪存郑重其事地说,语调僵硬近乎捧读,“我特别喜欢你,就是因为太喜欢你了,所以才怕你受伤害。……你看,我要去法国,上次就告诉你了……” ……渣男语录 x 3 骆明翰疯了。 他是哪里找来个这么纯天然的小渣男来攻略的? 但缪存又太过天然,所以连他一时之间都分不清他的套路——到底是喜欢,还是他妈的不喜欢,到底是一点点喜欢,还是他妈的一点都不喜欢? 一阵难堪的沉默蔓延,骆明翰问他:“那你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缪存思考了一会儿,“开心的。” “你对我吃的醋和占有欲是假的吗?” 缪存犹豫着,声音小了些,违心地说:“是真的。” “喜欢跟我上床吗?” 缪存:“……” “觉得舒服吗?” 缪存觉得又开始发烧了,纤长的眼睫挡住眸底的羞涩:“……舒服的。” “那就不要分手了。” 缪存怔愣地抬起眼,继而瞪他。 “要控制的变量不是我对你有多少喜欢,”骆明翰两臂交叠,将他抱进怀里,汲取着他的气息:“而是我们分手的时间。” “嗯?” 缪存的小脑袋只会画画,没有这么多花花变量。 “怕分手伤害到我的话,可以不分手。” 缪存挣了一下,骆明翰的怀抱纹丝不动。缪存只能闷在他颈窝闷声闷气地说:“那怎么行!” 骆明翰失笑出声,一天一夜的折腾,心累极了,但似乎并不是那么难受,反而有一种纵容他的无奈。 和一点甜味的温柔。 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就一直交往到不开心、不在乎、不吃醋、连做爱都觉得不舒服的那一天,就可以了。”语调低沉而沙哑,亲亲缪存的耳朵,“你觉得有道理吗?” 第34章 小动物是越冷越精神, 人却是越冷越懒。等到了十二月份,真正入了冬,骆明翰再等不到缪存主动登门造访, 每每只能自己眼巴巴地上别墅去把人拐带回来。虽然是交往关系, 但那两盆茉莉和版纳厨子的面子都比他大,缪存上他家来,一为看花,二为吃饭,他一霸总其实不过是沾了画和饭的光。 骆明翰为了让他多来, 绞尽脑汁痛下狠手,把主意打到了阳光花房身上。 第75页 “你说……”他沉吟着, “把花房改成画室怎么样?” 钱阿姨手里的盘子咣当摔碎了。 骆明翰瞥她一眼,倒没发火, “不知道妙妙喜欢什么样的。”他自顾自说, 回想起骆远鹤在家里的那间画室, 挺古典的, 到处都是画册、石膏像、工具和颜料, 落地放一台上好的黑胶唱片机和音响。 要是真改造了,这些绿植得清空一半, 那些没用的花架、藤架、茶几、地毯、蒲团, 都是碍事的玩意儿。 他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些东西碍事呢?现如今起了这念头,确实是越看越心烦。 钱阿姨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含蓄委婉地说:“一时兴起改了, 再想改回去就不容易了。” 意见挺中肯, 可惜没用。骆明翰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直接说:“改了就不改回去了。” 钱阿姨:“……” 碎瓷被扫进簸箕, 直如秋风扫落叶, 再叮叮当当地倒进垃圾桶里,就真成垃圾啦。她洗过手,想了想,还是好心地提醒雇主:“装修改建不是件小事,家具搬进搬出的,又有甲醛又得散味,何况……要是哪天寒寒回来了,他不得跟你大闹一场呢?” 她喜欢叫缪存“缪缪先生”,不过叫席霄寒却是很亲昵,人都走了这么几年了,还是叫“寒寒”。 席霄寒那脾气。钱阿姨体贴地想,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心爱的房子被别人改了,指不定怎么折腾骆明翰。这是个二十五岁了还是要上天摘星星的主儿,星星是摘不着的,但不妨碍他为此大动肝火。 钱阿姨的表妹在席家当大管家,姐妹俩私下里闲聊,都说席霄寒少爷脾性,越被他爱的人,越要受他折磨,越被他在意的人,他越是要作天作地,家里人都苦不堪言了,但谁让他生来公主的命,都这么作了,大家也还是最疼爱他。 骆明翰听到“寒寒”两字,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指的是席霄寒,脸色微妙地一变,倒令钱阿姨分不出好坏阴晴。 不过花房改画室这事倒是暂时没再提了。 钱阿姨也以为这事儿过去了翻篇了。 到了十二月末时,城市里下了场大雪,从下午便鹅毛般纷飞,下得漂亮极了。骆明翰给公司提前放了假,通知说要是明天雪还这么大,就全员在家办公。 “黄世仁转性啦?”莉莉又讨骂。 黄世仁一下班就开车去大学城了。 缪存知道他要来,提前去职校的图书馆占座。虽然是职校,但图书馆是很好的,一楼临着湖,透净的玻璃窗前飘过雪絮,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他便趴下睡了,不知道睡了多少分钟,似有所感地醒来,睁开眼便看到骆明翰的车停在道路边,衬着背后的湖光雪色。 他的黑色毛呢大衣挺括,里面是上班穿的西装马甲,墨绿色条纹领带绅士贵气,带了羊皮手套的手正在点烟。 雪下了数个小时,湖岸堆了薄雪,对岸的红枫叶上也都是莹白之色,天色渐晚,一条笔直沥青路上都是下了课的学生,言笑晏晏间,都打量骆明翰。 骆明翰见缪存醒了,冲他比了比夹着烟的手,继而玩世不恭地笑了。 图书馆里自然是安静的,缪存听不到外头的风声,站起身把公共课的作业拢好抱起,推开通往湖畔的玻璃门。 雪中的傍晚喧闹而来,骆明翰冲他张开怀抱,缪存跑过去了,结果是把一堆书拍到了他怀里。 骆明翰闷哼一声,将书和人一起连带着抱住,左手手套摘下,他温热的指腹摩挲缪存的眼底:“想把我撞死?” 缪存哼了一声,抢过他那只手套,戴在了自己手上。他的手自然没有骆明翰的大,但指套里都是他残存的温暖。 骆明翰把另一只也摘下给他,又为他拉开车门。 车内温暖如春,他上了车,问缪存晚上有没有选修课。缪存确实天一冷就懒懒散散的,有也说没有,逃课逃得心安理得。 骆明翰便带他去看雪。 这座城市的古建筑多,什么王府行宫别院花园,一张地图里都画不清。这些古建筑里的饭店,有一些是声名在外给游客踮脚张望给本地人装逼的,还有一些,是只在固定小圈里口口相传的。 骆明翰带缪存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在前清王府里,有个湖,四周山石如画,积了雪的枫树被夕阳晒透了影,白描似的映在青石阶上,湖中有一座八角飞檐湖心亭,亭上是明制黄花梨八仙桌和圈椅,一旁案上点着线香,鲜花鲜艳欲滴,上面的水珠是雪新化的。 服务生穿旗袍,外面裹着白绒绒的皮草,也不知道真假。令着二人涉小径登湖心岛,早已有人候着给斟茶了。 这里布局极为精妙,虽然是露天,却是不进风的,四边点着炉子,烤得人暖和,却没有任何烟味,空气里仍是下过雪的那种清新。 茶泡好了,服务生上小碟,是盐渍青梅,但裹在雪里,吃一口梅子喝一口茶,是最洁净的品法。 领班显然与骆明翰是熟络的,上来打招呼:“今年的雪迟迟不下,还想着您这顿饭是不是吃不上了。” 骆明翰笑了笑。缪存便知道了,这顿饭是早就预约下的,想必这么好的天时地利,一场雪也就只能接待一位客人,若客人想讨一个初雪的意境,那更要用些心和人脉了。很显然,今年的这场初雪属于骆明翰。 但是……他又怎么知道届时会带谁来呢? 第76页 可见是不知道的。 缪存两手托着腮看着他:“骆哥哥。” 这三个字已勉力叫的冷淡寻常了,但还是怎么听怎么嗲,茶艺师闻言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怎么?” “如果不是我,你会带谁来?” 骆明翰哄人向来到位:“如果不是你,就没有别人,我会自己来。” 缪存聪明地问:“那以前呢?” 这个问题茶艺师也可代为回答。席霄寒来过。骆明翰确实是每年都会预订的,有的年份是与席霄寒同来,有的便如他所言,是自己一个人来,冰天雪地的喝两盏茶,别的人,他就没再带来过了。缪存是茶艺师这些年见过的唯一一张新面孔。 骆明翰无奈地捏住他冷冰冰的指尖:“知道了,下次带你去新的地方。” 缪存不想扫兴他的兴,心里却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冬天。既然是唯一的冬天,唯一的初雪,他也就高高兴兴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把人接回了家。钱阿姨给他热了甜汤,喝了正好入眠。骆明翰却把人带到阳光花房。 这会儿该是月光花房了。 月亮悬在中空,斜坡式的玻璃顶上积了厚厚的雪,但中间已化开了,正框着月的光辉。 星星数点。 骆明翰从背后圈住他,“想不想在这里画画?” 缪存吃惊地问:“现在?” “现在也行,以后也行。” 缪存认真地思考,环顾:“这里太漂亮,太挤了,在这里画画会弄乱弄脏的。” 他说得很乖,骆明翰不禁把他抱得更紧,“弄乱就弄乱,你喜欢怎么乱,就怎么乱。” 钱阿姨差点又把盘子摔碎了。 但她这次有了心里准备,只是手哆嗦了一下,继而目光惶惶然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骆先生失心疯了,为了讨新宠欢心做到这地步,寒寒回来岂不是要大闹天宫了? 缪存怔了一怔,不可思议地转过脸来,“你什么意思?” “你没有画室,又这么喜欢画画,总在你那个客厅里画画不方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画室,你随时可以过来,不要坐地铁,打车,或者我给你安排专职司机。” 说完了这些星期盘旋在心里的打算,正好捏住人下巴亲吻。 缪存被他吻着,眼睛却忘了闭上。骆明翰不满意他的走神,用手温柔地覆盖住了他的双眼。 等到他把设计图拿出来给缪存挑选时,缪存——以及钱阿姨 ,才知道他真的是认真的。 “找人做了几版方案,你看看哪种更喜欢,家具和挂画可以自己慢慢选。” 缪存迟迟没选,有些为难地问:“……那我走了以后呢?” 骆明翰脸上的兴致分毫未减,回答地轻巧而快:“那就再拆,”他屈指在缪存额头上弹了一下:“怎么,怕我麻烦?我不麻烦,这种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天可怜见!钱阿姨心里惊涛骇浪,白眼快翻上了天。 他吃的什么假药喝的什么假酒! 怕缪存不信,骆明翰意味深长而玩世不恭地说:“主要是想天天见到你,这个能不能骗到你天天来?” 缪存无情地说:“太远了。” 翘了翘唇角,把脸埋进臂弯,不让骆明翰看见他的笑,“……顶多两天来一次。” 骆明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莫名其妙也跟着笑,心仿佛被雪覆满了,似乎自己也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甜汤喝完,钱阿姨送两人上三楼休息,转头给席霄寒发短信。 她没别的意思,就是心里始终把席霄寒当这个房子唯一的副主,虽然这些年莺莺燕燕来回,她也都伺候得尽心,但私下里还是和席霄寒亲厚,逢年过节的彼此问候,席霄寒也会给她封红包。 这些骆明翰自然是不知道的。 席霄寒和他分手三年了,这三年里他交往过两任,有时候架势真的把关映涛都给骗了,但没有骗过席霄寒。他一直与骆明翰保持着不远不近不冷不淡的社交距离,骆明翰为谁上头时,他便施施然出现一下,找他帮点小忙啦,喝一两顿下午茶啦,什么共同好友的婚礼邀请他列席陪同啦。 骆明翰向来很难真正、直接地拒绝他,这样藕断丝连的,哪个现任都受不了,吵个几次架骆明翰也就热情退却了,过不了多久,自然也就分了。 钱阿姨斟酌着措辞,她也不敢刺激到这位少爷。想了想,先没明说,试探地发过去一条:「骆先生说等年初要把玻璃花房给改建了,您要舍不得的话,要不回来看看?」 席霄寒在那头刚洗过澡,正慢条斯理地护肤,哼笑了一声,语音回过去,声调懒洋洋地:「放心吧,他舍不得。」 那是他和骆明翰共同的「家」,装满了两人从大学起就设计过期待过的未来,每一张图纸每一件家具都是他甄选的,风格也是他最爱的,骆明翰舍得拆?他舍不得。 钱阿姨觉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好端端一孩子非得这么作这么不听劝,她急三火四苦口婆心:「这次怕是真的,设计图都出了好几版了。」 席霄寒抹着护手霜的手停顿住,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拿起手机噼里啪啦打字:「他想改成什么?」 钱阿姨:「画室。」 画室?什么画室?骆明翰又不画画,怎么,给他那个天才弟弟留的?人家需要吗?席霄寒冷笑:「干什么,他要学画画?」 第77页 字打完了,却一时之间没发出去。 脑子里想起上次机场的偶遇。 那个漂亮的小东西。 那行字删掉了,他言简意赅开门见山:「他新上手的那个小玩意儿叫什么?」 等缪存趁放假去商场里给骆远鹤挑生日礼物时,便与席霄寒不期而遇了。 骆远鹤生日在二月初,正是春节前,今年该是三十岁生日,缪存想了很久的礼物。 骆老师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就连缪存的画也不缺,从小到大的收过好多幅了。缪存思来想去,出于那份隐秘不可说的私心,他决定送骆远鹤一只男士手环。 和他手上的这只一样,靠近手腕的内侧有钻石。 这个牌子很贵,只是这样普通的镯子,加上品牌溢价竟然要六万多,缪存在两张卡里攒了很久的小金库,他没用从骆明翰那儿赚来的三十八万,而是动用了自己之前画画赚的钱。 sales照例问要不要刻字,缪存想了想,“刻两个大写的「M」。” 缪缪。 只要戴一天,便是他陪他一天。 下了单得过段时间才能取,缪存等对方开发票收据,耳边响起声音:“给骆明翰买礼物呢?” 他回过头,席霄寒慢悠悠地走了过来,sales比缪存更快认出了他,“席先生。”笑容不可谓不热情。 “您上次订的戒指。”sales取出礼盒。 席霄寒当着人面取出,五枚款式一样尺寸不同的男款玫瑰金戒,戒面镶钻,他玩儿似的在左手戴俩右手戴三,sales春风满面:“很衬您,我看欧美有一些明星也这样戴,但是都没有您好看,您的手指是天生戴戒指的。” “嘴真甜。”席霄寒戴着戒指的手指轻点玻璃柜面:“随便给我配三十万货吧,帮你开个单。” “好叻!” sales跑去拿选品折页,席霄寒状似无意地看向缪存,见他学生气的打扮和书包,微笑里难掩盛气,心想骆明翰这品味真是离家十万八千里远了。 “骆明翰确实挺喜欢这牌子的,当初我们选订婚戒指,也是这一家。”他倚着柜台,好心地闲聊道,“选了什么款式,用不用我帮你把把关?” 缪存给他四个字:“不必客气。” 开单好慢。 缪存心里隐隐的不耐烦,心想骆明翰的初恋怎么比他还烦人。 “不过,你还在上学吧?这么有钱吗?”席霄寒微微蹙眉,又擅自找到了回答,“用骆明翰的卡给他买礼物?……也行吧。”他勉强地说,接过sales递过来lookbook,一边翻着一边说说:“他跟你只是玩玩,你应该知道吧?” 第35章 席霄寒说完这句杀手锏般的话, 饶有兴致又自信十足地等着缪存的反应。 他这种穷学生席霄寒见得多了,找了个有钱男朋友便以为可以一步登天,课也不好好上了寝室也不住了, 每天只想着陪男朋友吃喝玩乐,朋友圈微博见天儿地晒, 不是晒今天吃了什么高级料理,就是去哪儿泡了度假村酒店,以为自己活成了社交网络里的明星,其实不过是用自己的青春肉体装点了有钱人的消遣。 在这种上流社会的攻势中, 再清醒的人也会忍不住去幻想未来的。 缪存这么穷, 浑身上下衣服鞋子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块, 还不够席霄寒一片面膜钱, 攀上了骆明翰这样年轻有为有钱又帅的主儿, 再被他哄几句什么真爱宝贝, 指不定怎么做春秋大梦呢。 sales拿着单子过来:“这是您的发票, 这是收据,这是您的联系方式您核对一下,到时候来取——”看到席霄寒脸色不好看, 顿了顿声,笑道:“席先生要不要去我们贵宾厅稍坐一会?Tracy, 快给席先生倒水。” 缪存收了单据, 简单道:“多谢。” 脚步动了动, 又想起什么了,回过头问:“你们对客户资料是保密的吧, 包括买了什么, 留的什么字。” “那肯定的呀。” 缪存淡淡瞥席霄寒一眼:“包括一些VIP客户?” 席霄寒:“……” sales尬笑:“那、那是自然的, 谁问都不好使的, 您可以放心。” 席霄寒怒气冲冲:“谁要打听你隐私!喂,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缪存懒得理他,席霄寒货也不配了,扔下一脸绿的柜姐,快步追上缪存,那架势跟孔雀开屏似的非得揪着缪存斗艳争芳。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你就是听到了,凭什么不理我?” 缪存:“没听到。” 席霄寒扯住他胳膊:“我说骆明翰跟你就是玩玩而已,你懂不懂?”他眉头蹙起,“我是好心提醒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知道了,谢谢。” 商场里拉拉扯扯的不是席霄寒的风格,他收回手,整理了一下仪容,沉了沉气:“喝个下午茶吧,我想跟你聊聊。” 缪存看了眼时间:“可以,你请。” “凭什么?” “我没钱。” 席霄寒:“穷死你算了!” 揪着缪存的一小点儿衣袖,把人拎到了下沉广场的茶厅。这里的东西齁贵,一小块切片蛋糕三百起,一壶果茶五百起,但席霄寒一看就是这儿的常客,趾高气昂地进去,熟门熟路地在景观最好的地方一坐,跟缪存说:“骆明翰带你来过吗?他挺喜欢这里的。” 缪存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你跟他分开这么久了,他喜欢什么你倒是记得清楚。” 第78页 席霄寒噎了一下,反过来攻击说:“你当然不懂,我跟他之间不是你可以比的。” 缪存:“嗯嗯嗯嗯。” “你别嗯,我知道,你表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心里一定很嫉妒吧?骆明翰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跟他的过去?” “没有。” “你少装。” “他说他跟你求婚,你吓跑了,说他心里还有你。” 席霄寒虽然一直都知道,但听到竞争对手这么说,脸上还是一喜。不过他有他的骄傲,因而立刻又恢复冷静端庄了起来:“这个我早就知道,用不着你说。” 缪存心里默默计算:“从坐下来开始到现在,你已经说了五句话了,你到底想跟我聊什么?” “没什么,主要就是想告诉你,别对他太认真,否则到时候有你哭的。” “未必。” 席霄寒冷笑一声,“怎么,你不会以为你跟骆明翰天长地久不会分开吧。” 缪存淡淡掀起眼眸:“我的意思是,未必是我哭。” “哈。”席霄寒抱臂大声嘲弄。 缪存其实在等骆明翰的司机过来接他,刚好有半个小时的空闲,蛋糕不吃白不吃,他对席霄寒这个人没什么感觉,除了觉得他有点烦以外,便是觉得挺好逗的,忍不住就顺便刺激他几句。 席霄寒看他埋头吃蛋糕的样子,大概是太好吃了,抿一口入口即化,不自觉地点点头,看着摇头晃脑的。 漂亮还可爱,确实值得他当回事。 席霄寒顺了顺气:“你不要对我有先入为主的意见,不要把我当骆明翰白月光,更不要把我当他什么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朱砂痣,我只是他的初恋而已……再深爱也已经过去了。” 缪存:“……” 这茶也太解腻了。 “骆明翰确实跟我求过婚,我家里条件好,我爸呢,又很高傲,骆明翰为了获得他的认同,玩了命地创业,虽然现在我跟他分开三年了,但看到他现在在我们一起选的房子里过得很好,当初为了我才打拼的事业也越来越顺风顺水,我心里还是很欣慰的。” 缪存不得不捧场地说:“你真善良。” “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呢,不是你想的那样——” 缪存:就没想过。 “我们上次分开以后就很少联系了,你也知道了,他连我微信都拉黑了,只不过偶尔会在老同学的结婚宴上遇到……”说得正起兴呢,发现缪存也吃得起劲。 不爽地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听到了,我不会误会的,你放心吧。”缪存从善如流,冷淡而诚恳。 席霄寒:“……” 小东西真能忍! “哼,”他很重地冷哼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已经拿稳了骆明翰的心?” “差不多吧。” 席霄寒心里那股火噌噌噌压抑不住地往外冒:“ 既然你这么自信,那不如打个赌吧。” “不行。” “这次又是为什么?”席霄寒快被他这不行那不行的烦死了。 “骆哥哥会生气的,”缪存抿着小银匙,露出很受困恼的神情,“上次拿他打了赌,他气得三天没吃好睡好,我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他说我用他打赌他很伤心。” 席霄寒:“……” 小、小绿茶! “所以呢,你想赌什么?”缪存语气一敛收起了茶艺,眸底有一抹漫不经心的淡漠:“我确实也不怎么在乎他会不会伤心。” “赌他更怕你伤心,还是更怕我伤心。” 缪存的笑里有玩味的讥讽:“你刚才不是说,你跟他已经是过去了吗?干什么还要抓住他不放?” 席霄寒恼羞成怒:“你管我!” “我对你确实没什么意见,不过既然你已经决定跟他分开,拒绝了他的求婚,又为什么要时不时出现在他面前跟他藕断丝连呢?还是说,”缪存吃完半块蛋糕,银匙放下,与瓷盘碰撞出冷感的叮声,“你既不想跟他复合,也不甘心放他去过新生活,即使你不想要他,也要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是他心里最舍不得的那个人?” “你!” 缪存推开椅子起身,遗憾地说:“我本来挺希望他跟你复合的,现在看来,你这个人挺无聊的,配不上他。” 如果七窍真的能生烟的话,席霄寒现在怕是已经要打119火警的地步了。 他配不上骆明翰?开、开什么玩笑!他什么家世,骆明翰什么家世?以现在地步的他,也不过就是勉强般配。何况大学时,骆明翰宠他宠到什么地步了?他们真正是有过一段知心知意的日子的。 缪存没走两步,接到了骆明翰的电话。 “环岛等你。” 缪存怔了一下:“你不是出差吗?司机呢?” “我亲自接你还不好?”骆明翰按下双闪:“想你了。” 他刚去日本出差回来,从机场就抢了司机的车。人都说坐迈巴赫的是老板,开迈巴赫的司机,骆明翰这回是心甘情愿地给缪存当司机来了。 ……结果看到了缪存和席霄寒一起出现的诡异场景。 很明显是席霄寒追着他,缪存倒是不紧不慢的,脸上还是惯常那种冷感锐利的少年气。 骆明翰下车摔上车门,心情复杂:“……” 席霄寒一见了他,立刻又当起了高冷的孔雀,嫌弃地说:“骆明翰,管好你现任,别让他来骚扰我。” 第79页 缪存:“?” 你妈的,是不是狗血电视剧看多了? 骆明翰心情更复杂了,目光沉沉地看向缪存:“为什么去找他?” 虽然是质问的句式,但并没有责怪的成分,只是语气平和地问,细究的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狗血电视剧是有道理的。 缪存果然像所有主角一样懒得辩解,连台词也是准的:“随便你怎么想。” 席霄寒咬着唇,刚才的盛气凌人消失了:“算了,我不想你们为我吵架。” 缪存拉开车门,深深地看了眼席霄寒。 ……他可真是有兴致。 坐进去时还是不免带了气,摔门声大了些,以至于骆明翰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透过深色的车窗,他似乎想要辨认清缪存此刻的情绪。 “别跟他生气,他可能只是吃醋。”席霄寒处理起这种场面轻车熟路,“回去哄一哄就好了,少跟他提我,你这样我也会难过的。” 难过是骆明翰的死穴。骆明翰从来不舍得他难过,他会为他的难过六神无主。 骆明翰却似乎没有心情跟他多说,只是略微颔了颔首,“有劳。” 接着便绕过车头,坐进了驾驶坐。 缪存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对刚才窗外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兴趣,低头看手机里辅导员发的群消息。 骆明翰上了车,他也没有怎么表示,等抬起头时,却发现车没有驶上街道,而是就近开下了商场的地下车库。 “怎么?” 骆明翰牵起他的手亲吻:“到后面去好不好?”他示意挡风玻璃前的红光:“这里有摄像头。” 缪存上了后座,骆明翰却不让他坐在座椅上,而是让缪存分开双膝,跪坐在他腿上。 他的大手隔着衣服扣着缪存的腰,静静看了他片刻,缪存知道他想吻自己,主动凑过去张开唇。 骆明翰吻技很好,能把人吻得晕头转向七荤八素,缪存刚开始还能招架,后来便只剩下气喘吁吁的份,双眼都是迷离的,舌根被他吮到发麻。 这样的吻总会过界,何况是禁欲了五天的人。 唇分开,骆明翰喘息声很重地哼出一息笑,带着自嘲:“我从没有觉得哪一趟飞机会这么寒难熬。” 他在飞机上的三个小时,几乎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登机前尚能跟缪存通信息,等信号中断,他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缪存,甚至开始异想天开,想,要是出差也能带着缪存一起就好了,他在日本参加那些无聊的会议和商业谈判,缪存就在京都的院子里画画。 想念到了如嗜骨之蚁的地步,尽数传递在了吻与呼吸声中。 “为什么去找席霄寒?” 缪存刚刚才被他吻得有些舒服,闻言,不悦地微眯起眼,冷冷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刚才说……你吃他的醋,所以才去找他,”骆明翰停顿了一下,手抚握着缪存的腰侧,“是这样吗?” 缪存面无表情地反问:“你觉得呢?” 骆明翰勾了勾唇:“我觉得很高兴。” 缪存:“。” 又让你自信到了。 “虽然这么说很畜生,”骆明翰凑近他耳朵,声音低沉,“但是看到你吃醋到这个地步,我很爽。” 你妈的。 骆明翰摸摸他眼底:“是不是气得难受?” 缪存:“……” 无法回答。 “别气了,有什么醋都冲我来,别去找席霄寒,”骆明翰亲他唇角,“他个性很强,会欺负你的。” 缪存心情微妙地问:“……那如果是我欺负他呢?” 骆明翰愣了一下,“怎么可能?”他点点缪存的心口,“你这么小,又这么单纯,能欺负到谁?” 缪存认真地纠正他:“不是,确实是我欺负他。” 听到没有,我在欺负你的白月光啊,快点对我厌倦! 骆明翰:“好,他活该。” 缪存扶住额,循循善诱地问:“为了他跟你吵架,你就不觉得烦吗?不觉得无理取闹,很没有意思吗?” “别人会,”骆明翰如实而言,“你,我求之不得。” 缪存头痛地说:“……你别说话了。” 勾住他脖子,复又主动吻上去。 接吻比聊天简单多了! 吻到唇要分不分的样子,骆明翰仍若有似无地亲吻他的脸颊,喘息声很重,把席霄寒忘到了脑后,低声问:“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一点。” 骆明翰倒是知道他的风格,一点就是有,总比没有好。他问得更明确了些:“哪里想?” 缪存早已感受到了他的反应,膝盖跪得酸软,他更紧密地贴坐进他怀里,耳语着说了很轻的一句话。 “身体深处想。” 眼眸因为这句话而怔了一瞬,骆明翰眼神一暗,喉间发紧地问:“想要?” “嗯。”缪存无视可能监控拍摄到的可能,也无视偶尔缓慢驶过找着车位的陌生人,“我生气了,所以——让我舒服。” 第36章 对于让缪存舒服这件事, 骆明翰向来是不遗余力的。缪存被他作弄得受不住,来不及收拾,把好端端的真皮座椅糟蹋得没眼看。 漂亮的人喘息声也好听, 呼吸中透着甜腻——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骆明翰单方面被下了降头。 第80页 他不住亲吻缪存的颌面,那种蜻蜓点水似的吻,自己难受得都什么样了,却也没对缪存放肆。 缪存在他怀里静了片刻,腻在他的心口, 被骆明翰结结实实全方位地圈住,总觉得像他掌心养的什么小雀儿小珍珠鸟。骆明翰拨开他额发,又把吻印上去。缪存闭上眼睛,眼睫在他的呼吸声中轻颤。 “楼上是酒店。”骆明翰意有所指地说, 抓住他纤长的指尖, 声音是低哑的, 分明压着一把火。 他去开房时已经又是衣冠体面的模样了。房间有整面落地窗,窗帘都来不及拉,正是工作日,对面办公楼里工位挨着工位, 谁不经意撇过头来, 想张望一下风景,便能看到人影缠葛两腿打颤的妙景, 能把人看得口干舌燥。 骆明翰伺候了他两回,才舍得满足自己。 缪存手指都动弹不了了, 浑身似乎是躺在了骆明翰浓郁躁动的荷尔蒙气息里。他伏枕着雪白的被子, 闭上眼时还是被舌尖玩到溃不成军的画面。 “你什么时候才准备好?”骆明翰点上烟, 薄被卷在腰间, 在渐晚的天色下打亮火机。 两人一直没做到最后,那么玩得再荒唐也不够荒唐。 他挺想看到缪存在床上崩溃求饶的画面的,如果能一边听他叫“骆哥哥”,一边想推开他又欲罢不能地抱住他时,就更有意思。 缪存半转过脸,眯眼仰望骆明翰含着烟的侧脸,又沉沉地闭上眼,没搭理他。 过了些日子便到元旦假期了,玻璃花房的整改也如期推进,骆明翰想带他去海边玩,预先征求意见。 “好啊。” “不用陪家里人吗?” 缪存脸上挂上那种疏离的淡笑:“不用。” 这种逢年过节的日子,李丽萍巴不得他不出现,免得打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美好假象。至于缪建成,他一亩三分地的脑子很难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大儿子。 反倒是骆明翰那边,缪存难得关心:“你呢,也不用回家?” “他们去法国陪骆远鹤。” 缪存的注意力高悬在这三个字上,想到骆老师的女朋友也在,那么这一趟便是见家长了,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顿饭,骆父骆母应该会很喜欢这位准儿媳,执起手家长里短地絮叨,问婚期问孕期问将来的定居打算。 “骆老师打算结婚了吗?”缪存认认真真地问。 “没有。”骆明翰不太在意地回,又略微不爽起来:“你怎么这么关心他?有空不如关心关心我。” 缪存便顺便关心他的人生大事:“你结婚吗?” “中国又没通过同性恋婚姻法案,”骆明翰慵懒地回,“不急,等通过了再说。” “可以去国外公证。” 骆明翰愣了一下,神情有些不自在地打量缪存。缪存意识到这个话题敏感了,率先打消他的顾虑:“你别多想,我没那个意思。” 骆明翰盯着他:“哪个意思?” “结婚,或者未来,”缪存乱七八糟地说,“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想跟你有未来的意思。” 他知道的,骆明翰这种玩咖看着再什么上头中蛊,一提到婚姻相关,立刻便下头得比神舟蹿上天还快。 虽然他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但骆明翰似乎并没有被安抚到,脸色似乎看着更臭了。 缪存想起席霄寒,“但是你跟席霄寒求婚的时候,中国也没通过同性婚姻法案啊。” 他抬杠打脸。 骆明翰听了这一句,脸色稍霁,莫名其妙地又看着高兴了些。 轻咳嗽一声:“吃醋?” 缪存完全不走心地:“还行吧,就是嫉妒他是你最特殊的人。” 这答案够标准了吧? 骆明翰看了他半晌,伸手摸摸他的脸:“他现在不是了。” 渣攻的话听个氛围就得了,缪存感动一秒,知道骆明翰昨天还见过席霄寒呢。 不知道席霄寒哪儿来的他的号码,给他发了一张骆明翰喝茶的照片。环境是露天的,两人想必是在什么老地方共忆旧情,缪存没管,也没问骆明翰。 等到了元旦假期,便飞到了热带海边。骆明翰在这儿有别墅,独享私人沙滩,平常有专人打理,他一年来个一两回,父母倒是一到冬天就来常住。关映涛带着他的新鲜女朋友一起过来,女朋友很眼馋骆明翰的这房子,软磨硬泡吵着让关映涛也在隔壁划一块地盖一栋。 “哎,骆总一月给你多少钱啊?”姑娘问缪存。 骆明翰出海去冲浪去了,关映涛在岸边学冲浪,缪存拿着本画册在看,很厚的一本,闻言抬眸看看姑娘,“啊?” “骆总一个月给你开多少啊?他很大方吧?”姑娘歆羨地说。 “没钱。” 姑娘是个热心肠,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教育缪存:“你傻吧,听姐一句劝,别以为自己在跟他们谈恋爱,不存在的,趁新鲜劲儿还在,能拿拿能捞捞,你这样的啊,他们最喜欢了,又纯又清高,只要哄你两句玩点浪漫,就以为是爱情,其实是被玩儿烂了还捞不着好。” 缪存:“……谢谢……” 嘴唇张了张,名字没记住。 “婉婉。” “婉婉姐。” “零花钱不给,礼物总要送吧?” 缪存示意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这个。” 婉婉当然是个识货的,但这种价位在她心里也就是勉强合格:“你刻字了没啊?刻字了二手不好出的。” 第81页 缪存茫然地问:“为什么要出?” “你分手了,还留着干什么?睹物思人?当然卖掉换钱啊。” 缪存看着画册,语气很淡:“这个不一样,分手了也不卖。” 婉婉撇了撇嘴,“关映涛一月给我八万零花钱,包包首饰另外算,他哪儿都挺好的,就是时间有点短,每次装得我累死。” 缪存:“……” 已经熟到这地步了吗? 关映涛在教练的指导下终于从浪板上颤颤悠悠地站起来了,婉婉两手拢成小喇叭:“啊啊啊啊啊老公好棒!呜——帅死啦!” 缪存忍不住笑了一下。 婉婉又吹了声口哨,以一己之力营造出爱豆演唱会现场的效果,对缪存说:“别笑我,我可是职业女友,很专业的。” 远远地看见骆明翰的身影,跟新手关映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又因为关映涛的笨拙,更衬得他有一股气定神闲的气度。婉婉忍不住问:“骆总是不是很行啊?” 缪存更难回答,因为骆明翰还没展现过真正的实力。婉婉却以为他在害羞:“聊聊呗,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一晚上几次啊?用不用吃药?能干多久?” 缪存张了张唇,遮阳伞下,原本苍白的一张脸被太阳晒红。婉婉等了半晌没等到他的回答,反而看到了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蓦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晚上在沙滩上吃海鲜烧烤,虽然只有四个人,但气氛还是喝到了位。关映涛又故技重施,非得要听缪存喊骆明翰一声老公。苦口婆心劝:“今天这里真没外人,啊,你甭害羞,婉婉,给缪缪示范一次。” 婉婉坐在他怀里,两手勾着他的脖子,甜腻腻地叫一声:“老公。” 关映涛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一口。 缪存忽然意识到,不管他跟骆明翰之间有怎样的私心与难言之隐,又是谁在追逐着谁,看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和婉婉一样——只不过比她要更不乖更不知情识趣一点。 缪存懒得自寻烦恼,既然周围目光如此,骆明翰又需要他扮演一个这样的角色,那他也没什么好清高执拗的,毕竟他都让骆明翰当替身了,无论如何已经理亏了第一步。 他看了眼骆明翰,脸色平静,心里淡漠地做好了心理准备,唇舌动了动的瞬间,骆明翰把剥好的大虾一把怼进他嘴里—— “呜!” 骆明翰轻描淡写地勾了勾唇,对关映涛说:“你别逗他。” 关映涛神色不得劲:“叫一声怎么了?” 骆明翰神情稍冷:“他不喜欢叫,要叫也是回去床上叫,你听个什么劲?” “嘿——?”关映涛真不爽了,“这俩字多见不得人是吧,还不能听了?” 骆明翰没搭理他,问缪存:“好吃吗?” 缪存点点头,不知为什么,莫名叫他一声“骆哥哥”。 骆明翰笑了笑,把他搂进怀里,夜色中在他额上轻轻地落下一吻,又耳语了一句很轻的“别理他”。 关映涛没眼看,摔下筷子骂道:“骆明翰你他妈有毛病吧!” 兄弟间吵架是常事,但没有隔夜的仇,何况还睡人房子里呢。过了没多会儿,关映涛就主动来找骆明翰抽烟。 “哎。”他撞撞骆明翰手臂,把烟盒递过去,“来一根?” 骆明翰下了台阶,低笑了一声:“你就这么看不惯他?” “小朋友太清高。”关映涛浑不在乎的语气,“我说,你对着这么清高一个性,能玩儿有意思吗?不得没劲透了!” “有意思。”骆明翰偏过头点烟,对着夜幕下深蓝色的大海吁出一口,“他的清高也是我喜欢的。” 关映涛被他的温柔搞得毛骨悚然:“我说……听兄弟一句劝,你别陷进去了啊。” 骆明翰侧眸瞥他一眼,“什么叫陷进去?” “玩着玩着玩认真上头了呗。” “挺上头,挺认真的。” “你他妈少来!”关映涛骂骂咧咧,“我特么能不知道你?认真个屁!” 骆明翰失笑出声,烟灰从他指尖扑簌簌掉落,“你知道我什么德行还问我?” 关映涛一口气长舒:“你护得这么宝贝,我替你提心吊胆!” 骆明翰语调悠长:“玩么。” 意思是既然是玩,那玩得多认真都只是为了游戏体验,都不过分。 “上次席霄寒约我喝茶,”他顿了顿,续道,“说缪缪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挺贵的。” “什么啊?” “什么首饰。” 关映涛唬了一跳:“别是戒指吧!” 骆明翰也想过这个可能。 想到的那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恨不得立刻开车去大学城把人揪出来问个清楚。大冬天的羽绒服都套好了,头疼脑热地下到地库,被车里的零下气温冻清醒,又一脸头疼脑热地回去了。 看关映涛这么激动,骆明翰把后半句话咽下了。 他其实……心里竟然有期待的。 “也许是别的。”骆明翰想了想,“项链,手镯,手表,都可能。” “时装表亏你也戴得出手。”关映涛不屑。他们那一圈儿的,二十万的也就算个入门。 “他送我就戴,”骆明翰斜他一眼,“怎么,嫉妒啊?你的婉婉可不舍得花几万块给你卖礼物。” 第82页 戳到痛处了,关映涛准备退出聊天,“那就你生日时候看呗,别到时候整个大的,给兄弟们都吓一跳!” 骆明翰抽完了这支烟也准备回去陪缪存了,笑了一下,最后仍不忘提点道:“他在的时候就不要开那些玩笑了。” “就舍不得吧你!” “确实舍不得。” 从海滩慢悠悠地走回别墅,月光下的泳池里,缪存伏在岸边,咨询办理法国签证的材料和流程。三十岁生日太重要了,他想去法国亲自把礼物送给骆远鹤。 第37章 年末了, 出国旅行探亲的骤然多了起来,缪存看了很久的机票,不过是一天比一天更贵。 不能再拖了。 骆远鹤回了法国后忙了许多,在法国接待完父母后, 又陪着在地中海转了一圈。好在老人家的行程也很悠闲, 他直接给报了一个欧洲邮轮。接到缪存电话时, 他闲极了无聊,正在客舱的露台上做对岸的速写。 “换视频。”他语气慵懒地下命令。 缪存刚想说什么,默默咽了回去, “哦。” 切成视频拨过来, 被骆远鹤下巴上的青茬吓了一跳:“谁折磨你了?” 骆远鹤苦笑:“等你带你父母出门一趟就知道了。” 一般来说,这种事宜都是骆明翰操持的,他天然适合安排别人、操控别人,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得周到而井井有条,骆远鹤不擅长这些,也就心安理得地不去操心, 渐渐的就更生疏了。 缪存笑得不行:“可是你都马上要三十岁了,还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骆远鹤搁下笔, 无奈地看这他:“别这么早就来提醒我。” “三十岁快乐。”缪存故意说, 又乖又甜又坏。 “不快乐。”骆远鹤不领他的情, “谁来把我拯救出去我才快乐。” “可是你不快乐的样子还挺英俊的。”缪存说。是有点不修边幅了,但这种落拓不羁与骆远鹤的气质是相衬的。 人不在身边, 骆远鹤抬起手,隔着屏幕在缪存鼻子上若有似无地刮了一下。 缪存又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问:“骆哥哥, 那你三十岁生日要回国吗?” “不了, 我爸妈现在过来就是提前陪我过生日的。” “那我就不能亲口跟你说生日快乐了。” 骆远鹤想了一下:“那我回国?” 缪存:“……啊?” 骆远鹤又想了一下, 似乎是认真地过了一遍自己的行程档期:“可能有点困难,月底要去一趟北欧,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不要,”缪存果断否决他,“长途飞行很累的。” 骆远鹤其实对三十岁生日没什么感觉,因为之前的每一年都是跟骆明翰一起过的,两个人一起过生日,便冲淡了这份特殊性,导致谁都像是被顺便的那一个。成年后虽然可以分开过了,但骆远鹤是艺术家性格,骨子里的闲云野鹤,不怎么看重这些繁琐的仪式感。 “让我想想,”指间夹着的铅笔在屏幕上轻轻敲了敲,“缪缪是不是给我准备礼物了?” 被猜了个正着。 “而且是千挑万选,很重要的礼物。” 缪存咬了下唇,不否认也不肯定。 “你生日那天,有安排吗?”他刚问完就迅速地自己否决了:“肯定有的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前一天,或者前两天,有时间吗?” 骆远鹤刚才还漫不经心的神色微怔,心里隐约猜到一个可能:“……你要来法国?” “你别这么聪明。” 骆远鹤不画速写了,把笔和画本都收了起来,手抵着唇敛去笑意:“生日那天可以有安排,也可以没有安排,取决于…… ” “取决于?” “取决于陪我过生日的是谁。” “要是是法国的艺术家和展商呢?” “那就没空。” “法国的师生呢?” “也没空。” “那中国的学生呢?” “要看是哪一个。” 缪存唇角乱翘:“有一个叫艾岑的口齿不清的学生……” 骆远鹤失笑出来,笑声若有似无的,带着温柔和无奈,“那就二十四小时都有空。” 缪存拿掌心贴住脸:“那我转告他买机票了。” 挂完视频,黑屏上映出一张咬着唇想要止住笑的脸,怪傻的。 缪存伏在手臂上,心里砰砰乱跳。 骆老师生日那天一定是要陪女友的,他可以提前一晚等着零点把礼物送出去,然后第二天就飞回国,这样就一点也不会耽误他们约会了。 这样打算的时候,航旅app上推送,显示他有一程新航班。 旅客:缪存 目的地:巴黎 日期:二月二日 骆远鹤的微信随后而至:「我陪你看卢浮宫。回程你自己算好时间买,不要请太久的假。」 缪存:!他都还没办签证! 去法国的签证不算难办,只要提供符合标准的资料就行了。缪存网上找了代理,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因为他还是学生,所以一切标准主要是看他的家庭和父母资产、条件。 为了见一面骆远鹤,他只能去找缪建成。 缪建成看着五花八门的长长清单,眉头皱出了川字:“财产证明…… 营业执照…… 六个月银行对账单……经济收入证明……房产本……机动车本……” 第83页 看完了,眉头皱得更深地看缪存,“你去法国干什么?” 缪存装出乖乖巧巧的模样:“刚才不是说了吗,学院里有出国交流项目,我是老师点名要去的。” “免费的?” “免费的。”缪存知道他最怕掏钱,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不显:“去程机票都已经统一买好了。” 缪建成骨子里的小民,民怕官是刻在基因里的,一听说学院里都给统一买好机票了,就觉得不能给院里添麻烦,不情不愿咕哝了一下:“行吧,这些东西有是有,大使馆看不看得上就不一定了。” 缪存问:“你能提供多少存款证明?” 缪家的这个房子还有破车子都不之前,铺子在城西这么个烂怂地段,商业价值也少得可怜,代理说这种情况下就要看水果摊的营业流水,以及本身的存款证明了,越丰厚越好。 缪建成被这么问,有种揭了老底的感觉,清了清嗓子,刚要张口,李丽萍抢先哭诉道:“还能有多少呀,三万块顶天了呀。” 一边说,一边拿胳膊肘撞了下缪建成。 缪建成便乖乖地闭了嘴。 “三、”缪存噎了一下:“这不可能。” 李丽萍双眼瞪了起来:“怎么不可能?你看你这孩子,平时看着吧,噶乖乖巧巧闷声不响的,其实心里都在一笔一笔惦记着我们两个老人家的养老钱呢?那你说,我们有多少?” 缪建成不悦地闷声盯着他,一副缪存确实在计较他们棺材本的阴沉模样。 缪存心里一沉,他们两个是离婚再婚关系,又都是个体户,条件本来就属于差的,现法签和申根签在年底又都收紧了,拿不出足够的存款证明的话…… 他就见不到骆远鹤了。 李丽萍的嘴脸跟当初求缪存时不一样,毕竟她也很快认识到,缪聪并不是什么画画的苗子,他连半小时都坐不住,为今之计只能一边求神拜佛让缪聪突然成绩飞涨,一边为他存好上三流民办本科的钱。 她嗑着瓜子,“去不了就别去了呗,虽然学校掏钱,那你自己吃饭啊逛个街啊,买个纪念品啊什么的,不花钱啊?” 缪存忍着气:“我自己可以掏,不会问你们要钱。” 李丽萍笑了一下,想起什么:“对了,你不是一直画画赚钱吗?可以把钱打到我们卡上去做存款证明啊?对吧?要放你自己卡上做证明呢,也可以,但人大使馆也不是傻的呀,哦,父母一穷二白的,你个去法国的前妻儿子这么有钱,他不会怀疑你这笔钱来路不明,是不是想黑在法国呀?” 缪存攥紧了拳,忍了又忍,确定自己可以心平气和了,才再度开口:“卡号给我,我打二十万,你们给我凑五万,应该够了。” 缪建成瞪圆了眼珠子:“你哪来这么多钱?” 缪存冷冷地看着他:“这是我妈留给我的,你别管。” 其实都是他自己赚的钱,但人不能露财,更不能表露自己有赚钱生钱的能力,否则便会被这些贪得无厌的人盯上反复吸血。 一提到燕儿,缪建成就闭嘴了。他亏欠她太多,以至于人走了好些年了,他有时候还是怕她来找自己不痛快,逢年过节的不忘给她上香祭奠,让她别惦记阳间的人。 李丽萍斜眼看缪建成:“燕儿这么有钱呢?怎么我当初跟你的时候,你除了一个烂水果店,就啥也没有了?” 缪存把目光转向她:“我警告你,这笔钱不是你能惦记的,银行可能会要求冻结一个月,只要期限一到,就一分不少地转回给我。” 他的目光太可怕了,仿佛这二十万是他的什么救命钱,没了这笔钱他就会没了命。李丽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他盯得浑身冒汗,脊背上窜起满背鸡皮疙瘩,十分不自在地说:“嗐、嗐……瞧你说的,阿姨有这么坏吗?这可是你妈妈的钱。”她故作亲切地说。 在最快的时间内收集齐了资料,代理为他安排好了详细的出行计划书和下榻酒店,过了半个多月,在一月末的时节,缪存拿到了法国签证。 他在等签证的这段时间始终心神不宁,根本逃不过骆明翰的眼睛。 骆明翰其实一直忍着,刻意从不和缪存提及生日这个话题,就是怕惊扰了他,暴露了自己已经知道了礼物。 他以为缪存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生日而紧张。 确实,二月四号,还剩不到十天了。 大概骆明翰自己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会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珠宝店里,把每一款男士珠宝都仔仔细细地看过去。 像是给自己内心做个预热,好像这么做了以后,就能减缓一点儿内心对此的期待。 缪存会送什么?总不能真的是戒指。 如果缪存真的送了戒指,他要怎么反应?直接拒绝的话,缪存一定会伤心的,也许表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模样,但心里会难过得睡不着。 如果接受了,但不戴,似乎也不妥。毕竟每一个送出戒指的人,都会希望对方能每天珍重地戴上。他要是每次见缪存时都十指空空,那么缪存也仍然是会失望的。 也就是说……不让缪存难过、伤心、失望的唯一办法,就是接受这枚戒指,并且每天都戴上。 骆明翰觉得这很为难,但既然是缪存送的,他可以勉为其难满足他。 sales陪着他一件件地看过去,看出他衣着考究,手上那款表要五六十万,不是那种光看不买的主儿。但骆明翰未免太有耐心了些,对每一款都不置可否。 第84页 “先生今天是想看戒指、对戒、手镯还是腕表呢,或者是男士项链,我们今年也有几款当季主推。” 骆明翰想了想,问:“如果是一个十九岁的男生来买礼物,他会选什么?” 问得真拗口。sales心里琢磨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问那种少年男孩儿会喜欢哪种款式。热心地说:“看他平时穿着打扮和审美,有人喜欢夸张时髦一些的,有人就喜欢低调简约。” “年纪很小,喜欢穿T恤和帆布鞋,审美很好,是画家。” 虽然缪存是职校的学渣,但骆明翰还是觉得他很有天赋,擅自给他提咖。 “哦…… ”sales讪笑,“那要不您看看这个吊坠?” 骆明翰指着那款手镯:“他以前看中过这个。” “这个啊…… ”sales从玻璃柜中小心取出,戴着白色丝绸手套的手将它取下呈在丝绒托盘里:“这款是我们家的经典款式,戴起来确实很抬人的,啊对了……”她俨然想到了什么,“tracy啊,前段时间你不是接待过一个小孩儿吗?他就买了这款?” 名叫tracy的导购凑过来看了一眼,“嗯啊,对没错。” “那个男生就是像您说的那样,里面穿T恤,外面套一件羽绒服,打扮很学生的,他就买了这款。您可以参考一下。” 骆明翰心里一动,几乎立刻就能确定那个人是缪存。 “你的意思是,他买了这个?” “确实,我没有记错。”sales微笑着说,“眼光很好的呀,他自己手上也戴着一个呢。” 不是戒指。 原来不是戒指。 心里一沉的感觉如此鲜明,骆明翰喉结咽动,辨不清内心的情绪。他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当缪存送出戒指时,他要怎么装作毫不知情的欣喜意外,又要如何高傲地推拒,最后才勉为其难地手下。 到头来,原来送的不是戒指。 一种自嘲的情绪很快蔓延,骆明翰轻轻勾了下唇。也对,他和缪存也就交往了四五个月,还不到送戒指的时刻,缪存不是这么冒失的性格。 往好的地方想,缪存送的是同款。这其实也挺浪漫的。 “先生?先生?这款您要吗?” “不要。”骆明翰走出店铺,又在下一秒去而复返,“看下戒指。” 他送他手镯,他回赠戒指,缪存应该会很开心。 骆明翰挑得用心,想到缪存那张漂亮的脸上会出现的生动表情,心里就泛起不自知的柔软。 甚至自嘲笑着摇了摇头。 到底是谁过生日啊。 关映涛年年都在会所为他张罗生日,场面弄得热闹而尽兴,这次提前放出话来,说骆少的小男朋友、小妙妙,会在生日那天搞一大动作,说不定直接就送戒指求婚,把骆少套牢了! 弄得骆明翰亲自出来辟谣,但辟谣也辟得不是那么认真的,只是垂着脸漫不经心地略笑一笑,似是而非地说:“没有那么夸张。” 没有那么夸张,那就是确有其事呗! 大家都知道骆明翰对这位缪缪与众不同,倒也想看看这个缪缪在生日那天会如何表现、如何献媚、如何讨他的欢心。 但是,他想,缪存未免太能沉得住气,始终不问任何他有关生日的打算,甚至都没问他那天有没有时间,在哪里过。 他挺想缪存故作神秘地问他,三十岁生日开不开心,即将三十岁了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生日那天想怎么度过,想要谁在身边陪他,或许还会故意逗他说,我都忘了准备生日礼物了。 骆明翰会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天真的小把戏,带着微笑。 他那天等了很久。 第38章 这是缪存第一次出国, 且身边没有没有人陪同相送。他第一次走进国际航站楼,第一次拿出签证过海关闸口,候机区坐满了各种肤色的人种, 他坐在其中, 深夜的白色灯光下, 看着很单薄。 他之前就给骆明翰打了预防针, 说这几天会很忙, 因为导师安排了新的实习任务,没有时间回信息。 远比上次直接关机玩消失来得贴心。 骆明翰以为他在跟自自己玩欲擒故纵,内心慢悠悠的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让他写生时注意安全。 也没问缪存二月四号时赶不赶得回来。 因为当然是会回来的,他准备了礼物不是吗? 他不知道,缪存在和他说完晚安后并没有睡,而是在微信上和骆远鹤聊天。 骆远鹤全程陪着他完成了值机托运过安检过海关, 怕缪存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一个人无助。但缪存独立惯了,只是给他拍自己护照上的证件照, 说不像自己, 导致过海关时对方盯着他反复看了许久。 像这样琐碎无聊的事聊了一夜,直到缪存顺利登机。 「巴黎见。」 起飞前,骆远鹤给他留了这三个字, 缪存唇角勾起来,心里像有蚂蚁挠。 他想起一首歌: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地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骆远鹤给他买的头等舱, 空客A380头等舱舒适宽敞, 缪存挂上耳机, 掏出pad, 在上面画画打发漫长的飞行时间。 落笔时不察觉,等成形了才发现,他又开始画骆远鹤了。 但太久没见过他,画出来的神韵为什么反而像骆明翰? 第85页 缪存赌气地扔下笔,索性睡觉。 巴黎现在还在冬令时,与北京时间相差7小时,飞机落地时,算上时差,巴黎还是早上7点。 冬天的清晨雾气浓重,缪存见到骆远鹤时觉得他仿佛是穿过雾气而来的,脸上有些睡眠不足的倦怠,但双眸深邃而温柔,站在汹涌的接机人群中,不必举牌便已经是鹤立鸡群了。 缪存一眼就看到了,扔下行李跑着撞到他怀里,被抱了个满怀。 “骆哥哥!” 行李箱在一旁骨碌碌滑了两圈,骆远鹤稳稳地扶住了,揉了揉缪存的头发:“长途飞机累吗?” “不累,飞机餐也挺好吃的,”缪存说,回味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香槟,好甜。” “你还喝酒了。” “一点点。” 骆远鹤端详他:“醉了吗?” 缪存的脸颊被暖气熏得微红,看着确实像醉了的样子。千杯不醉的人于是撒了一个小小谎:“有一点。” 骆远鹤凑近他一些,似乎是要从缪存的呼吸中确认醉的程度。 各国语言交织成的嘈杂在耳边尽数退去,缪存浑身僵住,连吞咽都不敢。这只是一息那么短暂,骆远鹤便又退了回去,微垂着眼眸无奈地说:“下次别喝了。” 骆远鹤是受邀来法国客座游学,合作院校给他的待遇很好,安排了生活助理,配了专职司机,走到哪儿都是车接车送的,这些事情不止缪存,美院的每个学生也都一清二楚。 到了停车场,传说中的西装革履的司机却不在,骆远鹤亲自为缪存拉开车门,又把行李塞进奔驰车的后备箱。 “只有你?”缪存有些吃惊地问。 骆远鹤瞥他一眼:“不然呢?” “…… 司机?” “你要是希望有司机打扰我们的话,我也可以现在把他叫过来。” “不了不了不了。” 骆远鹤看他可爱,压下后备箱后,跟他四目相对地站了会儿。 缪存:“……”试探而费解地问:“不上车吗?” 骆远鹤看着他似笑非笑,半晌:“我倒是也想问你,你为什么还不坐进副驾驶?” 缪存这才如梦如醒地坐进去,系上安全带,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国外都是右舵车。” “除了英联邦和日本,一般都是左舵。”骆远鹤帮他调整座椅角度。靠得那么近,缪存闻到了他身上很淡的香水味。 好紧张,他怕骆远鹤听到他紊乱的心跳声,连忙说:“骆哥哥,生日快乐。” 骆远鹤保持着姿势抬眸,对缪存笑了笑,“不要提前说。” “为什么?” “你已经在了,我更想听到你当天说。” 考虑到缪存是长途飞行,骆远鹤没有给他安排太多行程,先带他去酒店洗漱休整,吃过了饭后,又领着他在学校里逛了逛,带他看自己画室。 缪存看到了他po在脸书上的那副女体油画,已经完工了,就放在画室的角落。缪存蹲下身,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天才都是拥有敏锐的直觉的,这副画虽然色彩是那么柔和的柔粉色,但情绪并不明媚。 “画这幅画的时候,你不开心吗?” “也许是刚到了异国他乡,身边缺少了一些熟悉的人。”骆远鹤轻描淡写地说,看着缪存单薄的背影。 “也就是说,这幅画是思念之作。” “是无法讲述、无法传递、也无法得到回应的思念。” 缪存站起身:“听起来很难过。” “现在不难过了。”骆远鹤注视着他,面容沉静温和。 “但是你又在里面构筑了一种新古典的秩序,试图回到宁静跟和谐。” 与画面比起来,语言能表述的似乎要苍白得多,缪存斟酌了一下,“老师,你在对抗这种心烦意乱。” 骆远鹤微怔后笑了一笑,没有否认,倒说:“看来以后不能对你撒谎了,会被看穿。” 缪存有些小得意:“可是画得还是很好的,我很喜欢。” 虽然画面上的女人是得到骆远鹤的女人。 “好了,第一次来法国,想去哪里?” 缪存一张唇,骆远鹤截住他话头:“除了卢浮宫。” 缪存咽下首选,眼神很亮地说:“枫丹白露,巴比松!” 位于巴黎近郊的塞纳河流域,美好的乡村自然景观,吸引过柯罗、米勒、卢梭留恋驻足,诞生了写实主义中重要的巴比松画派。 骆远鹤其实早就猜得到他的选择,“好。” 驱车前往要数个小时的时间,再浪漫的地方到了冬天还是难免萧瑟,缪存在千篇一律的冬日近郊景色中昏昏睡去。骆远鹤握了下他手。缪存的体质很寒,穿再多也捂不热一双手。他似乎被冰到了,很快地松开,继而将车内暖气打得更高了了些。 虽然睡梦中感到了手机震动,但缪存只觉得眼皮很沉,并没有力气去看一眼消息。现在是北京时间2月2号下午的傍晚,骆明翰问他实习如何,明天是否该回来。 缪存等到晚上回酒店后才回复他,怕时差露馅,他没接骆明翰的视频,只是在语音里回复说特别顺利。 骆明翰便问他:“开心吗?” “开心啊,”缪存理所当然地回,从声音里就透着开心,“特别开心。” 骆明翰几乎能想象到缪存脸上的申请,被阳光一晒,是那种几乎透明的、快要飞起来的澄澈和轻盈。他的低笑透过话筒递入缪存耳中:“怎么没见你跟我在一起时有这么开心过?跟我相处,还比不上你跟同学出去给人打下手?” 第86页 缪存在床上翻一个身,手里拿着一封街角咖啡厅免费发放的巴黎旅游地图,研究着圣心大教堂、左岸咖啡和莎士比亚书店。地图是折页的,扉页写着海明威的那句话:「巴黎,一场流动的盛宴。」 听到骆明翰这么问,缪存不走心地回:“也开心的。” “比如呢?” “比如……”缪存一时茫然,想了想,“没有比如,每一天都挺开心的,除了你给我给我讲鬼故事的时候。” 骆明翰笑出了声,倒没有勉强他。 末了,他说:“我很想你。” 其实分开不过一天而已。 缪存内心一动,放下折页,在床铺上盘腿坐好,憋了很久才轻轻地说:“好吧,我也有点想你。” 骆明翰知道,每次缪存带着量词描述时——一点,一些,有些,一点点,就代表着都是真心的。 听惯了各种海誓山盟和满得要溢出来的甜言蜜语,他有朝一日,竟也会为「一点」而心动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是三号,距离生日还剩一天,骆远鹤一大早就来接他了,在酒店客房等缪存乱糟糟地洗漱。他第一次出国,倒时差没有经验,睡过了头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缪存以为今天总该去卢浮宫了吧,可是没有。 “为什么!”叼着牙刷就出来了,愤怒而含糊地控诉。 骆远鹤支着腮懒洋洋地说:“明天再去。” “可是明天你都生日了?” “所以才要明天去。” “啊,”缪存漱完口又跑出来,头顶翘着的头发随着跑动乱晃,“你这么喜欢卢浮宫吗?卢浮宫要给你开生日派对吗?” 骆远鹤没被他笑死。 结果今天一整天便在巴黎市区游览。因为巴黎的历史实在太丰厚,艺术遗产几乎是随手可拾的地步,因而随便走走便很有意思。 他这边是早上8点,在临街的蓝色咖啡厅吃早餐,枫糖松饼和拿铁咖啡,太阳晒着花,花枝映在石墙上,影子摇曳得珊珊可爱。 骆明翰那边已是下午3点,他想,缪存现在该坐上返程的车了,过不了多久,顶多到晚上时节,缪存就会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面前。 巴黎下午1点时,缪存坐在圣心大教堂的石阶上俯瞰巴黎城区,阳光和煦地照在身上,身边有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正吹着口琴,那是电影《天使爱美丽》的调子。缪存终于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骆远鹤的肩膀上,身上披着他的羊绒大衣。 中国已是晚上八点,骆明翰请公司人吃饭,员工此起彼伏地给他敬酒,祝他生日快乐,祝他三十岁更加平步青云。 骆总过去的酒量是很好的,但大约是因为今天太心神不宁的缘故,他醉很很快,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时不时地便点亮手机看一眼。 他这样的大忙人,手机里自然是时时刻刻都有新信息的,莉莉就挨在他身边坐着,看到他每一次都及时地点进微信,很快地扫一眼,脸色微微一沉。有谁来敬酒,他很快收拾起一个老板该有的商务风度。 冬天的日落来得早,还没到五点,光线便已经很柔和了,晚风一起便觉得冷,骆远鹤陪缪存在埃菲尔铁塔下看完了一场温柔日落,带他去一家热闹的墨西哥餐厅吃晚饭。 缪存想起蒙马特高地里,那些在路边支着架子写生的油画家,和卖速写的商业画匠们,异想天开地问:“要是我明天也去卖画,我可以攒够回去的机票钱吗?” “可以,”骆远鹤计算了一下,“只要你五月份才回国,并且一天卖出50幅。” 缪存:“……” 倔强地说:“可是我就想。” 骆远鹤勾了勾唇:“也不是不可以。” “嗯?” “吃完饭,我们可以回到那边,你想画多久,就画多久。” 缪存的眼眸中都是不可思议,又开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吗?那你也画,我们比一比,看谁生意更好。” 让一个一张画卖一亿的艺术家去艺术街区卖艺,这件事谁听谁觉得离谱,但骆远鹤搭着腮,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他离谱的、心血来潮的、会冻死人的计划:“好啊。” 侍应生上鸡尾酒,他看着缪存抿一口,继而说:“那要是我赢了呢?” “那我就答应你一件事,任何,随便什么事。” 骆远鹤看着他的眼睛:“一言为定。” 墨西哥小酒馆中暖气很足,到处是马赛克的装饰,在昏暗的灯光下有吉普赛的流浪感。客人中有人抽烟,但味道并不令人厌恶,充满了活泼的烟火气。 北京时间即将到十二点了。 也就是四号的零点。 说是老板生日请客吃饭,但公司员工显然一副千载难逢折磨老板的机会,轮番敬酒之下愣是把骆明翰喝到了快要人事不省的地步。 但因为还有重要的事在等着,所以骆明翰强撑着意识,不愿意醉过去。 他还要回去抱抱缪存的。 莉莉和另一个男的项目经理一起扶他,骆明翰眼眸微垂,额发垂下,在他英俊的眉眼间落下一片阴影,令人看不清他究竟是醉是醒。 “手机。”他提醒莉莉。 “在呢在呢。”莉莉说,“在我包里。” 骆明翰难掩不耐烦,“我说,手机给我。” 莉莉手忙脚乱匀出手,从挎包里摸出递给他。骆明翰扫了眼干干净净的页面,站住脚步,手抻在苏绣屏风上,垂首敛目,慢慢地、压抑地深呼吸。 第87页 任谁都看得穿他的心烦意乱。 缪存为什么还没有给他消息?他早就说了今晚上公司内部聚餐,他快到家了便知会一声,他可以提早结束回去。 他是不是生气了?骆明翰蓦然想到一个可能,也许是厌恶他没完没了的应酬。回去该跟他解释一下,公司聚餐很随意,没有那些不干不净的把戏。 或者…… 他可能已经到家了,故意没说,在等他回去,想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个可能显然更能振奋人心。莉莉眼见着刚才还消沉得懒得多发一眼的人,忽然便又睁开眼眸振作起来,仿佛一秒也不能多等地问:“司机到了没?我要赶快回家。” “到了,早在门口等着呢。” 骆明翰挣开员工扶着他的手,急切地迈出大步。或许是走得太急了,眼前一阵浓黑的晕眩,太阳穴也是穿刺般的疼。 “哎骆总骆总——”一堆人惊呼着想要来扶他。 骆明翰扶住墙,深呼吸,笑了一笑:“我没事,刚才灌我的时候这么努力,现在知道害怕了?年底bonus全扣。” 所有人:“…… ” 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要扮演黄世仁了吧。 酒店离家不远,莉莉护送,发觉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又好了些,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似乎是路的尽头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 “哎呀,十二点了!”莉莉早就掐着点,甜甜地说:“老板生日快乐!” 骆明翰在醉中也是恍惚了一下,又开始找手机。莉莉叹了口气递给他,“别找啦,我一直帮你看着呢,没有新消息。” 话音未落,信息就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了,什么移动通信的,这个那个奢侈品店的,这个那个高级酒店会员的,航司的,银行的,保险的,一堆。微信上踩点祝贺生快的也多,点进app时,席霄寒的语音请求闪烁起来。 骆明翰接起,闭着眼眸,听席霄寒在那边慵懒而散漫地说:“接得这么快,等我啊?” 骆明翰真真假假地“嗯”一声,但脸上分明是没有表情的。 “生日快乐,在我们认识的第十年。”席霄寒温柔地说,“虽然你已经不想要我陪了,不过我好像改不掉这个习惯。” 骆明翰唇角的弧度挺冷的,声音也挺淡漠,“你在零点惦记我,你男朋友不生气吗?” “男朋友可以有很多个,爱人只有一个。”席霄寒那边大约是在喝酒,能听到瓶颈中倒出液体的声音,“你应该比我更懂这句话,cheers,Eric。” 骆明翰深深地呼吸,最终只是说:“早点休息。” 到了家,心跳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没那个耐心等司机载他到地下车库再坐电梯上去,直接在门口就下车了,快步登过数级楼梯,莉莉在身后急得喊:“骆总!你把衣服穿上!” 讲话时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骆明翰只着黑色羊绒衫,深夜风大,空气中飘着雪籽,他竟然不觉得冷。 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热得、紧张得要跳出来。 钱阿姨开门已经很快了,但骆明翰还是觉得慢。 “骆先生——”钱阿姨意外地惊呼,骆明翰掩去眸中的急切和失落,只是匆匆地点了下头便大步略过了她。 缪存一定在屋子里等着他。 已经洗好了澡,换上了舒服的睡衣,已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但还是强撑着站在水晶灯下,有些生气地咬着唇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我都等睡着了!” 骆明翰都已经想好怎么哄了,他会把他哄得很开心的。 但三层别墅空空荡荡的,只有不明所以的泽叔在一旁候着,搞不清他那股猛然的、窒息般的失望是来自于哪里。 钱阿姨跟莉莉面面相觑,莉莉把大衣和手机塞给钱阿姨,小声说:“他今天情绪不好,你注意点,我先走了啊。” 骆明翰站在客厅正中,灯光下,他的身影看着消瘦。 他静静地站了半晌,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着,因为期待落空的感觉太强烈太陌生,以至于他这么强大的人、永远都在控场的人,看着竟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只想要缪存,看到缪存漂漂亮亮地出现在眼前。他今天生日,不是吗?为什么连这么微小的愿望也不能如愿? 喉结咽动,骆明翰忍住胸腔里翻滚的黑色的窒息感,半侧过些脸哑声问:“缪存没过来吗?” 钱阿姨松了口气,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 “缪缪先生没有来过。”她温声回复,“倒是寒寒下午来过,送了礼物过来。” 骆明翰根本没听到后半句,心里只惦记着缪存的失踪。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状况,什么意外? 一想到此,骆明翰耐心尽失,好像终于找到了正当理由给缪存打电话。 但缪存并没有开通昂贵的境外漫游,因而他的电话注定是无法打通的。 他又拨语音。深夜近一点了,巴黎的一场日落才迤逦地拖拽到尽头,缪存觉得那个墨西哥煎饼简直太好吃了,手机在双肩包里如何反复震动——熄灭,又震动,他都根本不知道。 没关系。 骆明翰闭了闭眼,也许是实习的工作太忙,杂事又多。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动漫公司就是这样颠倒作息,把人当陀螺使唤。等缪存忙完了,他自然会补上这句生日快乐。 第88页 而且等明天天一亮,他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了,还会跟他一起出现在关映涛准备的生日派对上,被所有人祝福。 骆明翰要怀着这样的念头才能勉强入睡。 他不知道,确实等天一亮,缪存就会捧着礼物说生日快乐。只不是那是北京时间的7点,巴黎的零点。在巴黎艺术街区的街头,缪存掐着点说「骆哥哥,生日快乐。」 只是骆哥哥不是他,生日快乐的也不是他。 第39章 遥远教堂中传来叮叮当当的钟声, 这是法国冬令时的零点,北京时间的早晨七点。 缪存收起画板,冻坏了, 手僵得不能打弯, 骆远鹤把大衣紧紧裹在他身上, 又把他的一双手拢在掌心不住呵气。缪存歪着脑袋笑,身上的哆嗦一阵紧过一阵,但他双眸很明亮地注视着骆远鹤:“骆哥哥, 零点了,缪缪祝你生日快乐。” 骆远鹤神情一顿, 指腹抚着缪存眼底, 不回复只言片语, 只是笑, 笑带出白色的雾气,他一边笑, 一边摩挲缪存的脸颊,继而扣着他的后脑, 将他压向自己怀中。 缪存蓦然瞪大眼睛,骆远鹤的怀抱又热又冷,冷是因为他穿得少, 只一件羊绒毛衣,热是他体温炙热, 缪存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骆老师是个男人,是个有着滚烫体温的成熟男人。 他猛地涨红了脸。 “生日祝福是什么?”他那么高, 下巴压着缪存的头顶, 讲话时胸膛的共鸣似乎就响在缪存耳侧。 “祝你天天开心、健康、平安, 永远都拥有敏锐的直觉和充沛的灵感,永远热爱土地、生活和生命,永远只画自己喜欢的画。” 这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好的、最诚挚的祝福,是命运能给出的最丰厚的馈赠。 骆远鹤更紧地拥抱住缪存,声音里带了些哑:“好,我收下了。” 缪存不敢再被他抱下去,因为骆老师是有女朋友的人,再抱下去就逾矩了,他主动而轻地推开骆远鹤,双颊被风冻得通红:“你怎么不问我要生日礼物?” 骆远鹤今天大概是很高兴的,远胜独自在法国的每一天,因而总是散漫的、总像是在出神的脸上,竟然有了这样明显的笑意:“我的礼物呢?” 就连说话的气息里也似乎带着笑。 缪存从衣兜里取出手镯,没有装在品牌那么高贵的天鹅绒首饰盒里,只是在上面缠绕着系了一根红色手绳。他拎着红绳一端,掌心一松,铂金色的手镯变魔术般落下,在巴黎深蓝色的夜色中,在骆远鹤的眼前不住晃悠。 那根红绳是妈妈留给他的,他抽了一根出来,像抽出了一年的寿命,一年的好运。 骆远鹤想象过他的礼物,但没想到是这样贵重的品牌。 重要的是,它和缪存手上的同款。 “你上次夸过它漂亮的,”缪存竖起左手手腕,摇了摇,“所以我买了同款。” 也许是这样的首饰太亲密了,容易令人误会。缪存见骆远鹤迟迟不收,故意用那种古灵精怪的小聪明说:“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送出去了,你可以放吃柜子里吃灰。” “喜欢。”骆远鹤接过礼物,将红绳拆下,捋起一点袖子。 “我教你。” 缪存上前一步,为他打开手镯的搭扣。路灯的昏芒照着镯子内壁,骆远鹤看到了里面的刻字。 “MM是什么。”他这样漫不经心地问。 “你猜。” “妹妹。” “…… ” “妈妈。” 缪存停下动作,咬了一点唇不太爽地看着他。 骆远鹤这才笑了一下,“缪缪。” “奇思妙想的妙,祝你每一天都有奇妙的际遇。”缪存这样说着,搭扣轻响,他为骆远鹤戴好,又垂眸欣赏了片刻,“好看。” “这个呢?”骆远鹤的修长两指夹着红绳。 “你给我,我帮你扔。”缪存找着理由,怕骆远鹤真的把妈妈的红绳扔到垃圾桶里。 “我说,这个怎么系?” 缪存没有和他说过有关红绳和妈妈的事情,这些故事原本想留给他去西双版纳时再说的,但最终却是说给了骆明翰。 但骆远鹤并不迟钝,知道缪存一年四季红绳不离身,想必代表着很重要的心意。 眼眶莫名觉得一热,酸涩得令缪存眨了眨眼。他呵着气笑了一声:“这个你也要?这个不值钱的。”虽然这么说,但已经接过了绳子,在骆远鹤的手腕上比着打起了结。 很复杂的手法,骆远鹤从头看到尾,发现学不会。 “你这样,洗澡时不就不能摘了吗?” “没关系,等到褪色了或者不喜欢不想要了,就直接剪断就好,”缪存仰起脸,很浅地笑了一下,“只要戴过就够了。” 到酒店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骆远鹤一直送他回了房间,说了晚安。缪存困得哈欠连天,又心心念念着明天白天的卢浮宫,跟前台要了morning call,把早就没电关机了的手机充上电,就毫无负担地睡了过去。 · 宿醉的人嗜睡,但骆明翰很早就清醒了。脑中一个闪念划过,想,缪存应该已经给他回信息了,——这个念头如闪电,将他瞬间激醒。 头痛欲裂地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在海一般的生日祝福里找着缪存的对话框——没有红点。 已经被淹没到了最底下。 第89页 骆明翰闭了闭眼,精于计算的聪明大脑设想了千万种可能,都无法找到缪存玩失踪的答案。 好在是,像他这样的人,任何情绪都是有阈值有天花板的,且不会无止境地把自己的心力耗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首先,他肯定买了礼物,肯定要送。 其次,既然如此,他今天一定会出现。 最后,只要他会出现,那么昨天直到现在的缺席就都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么他内心当下激烈的内耗就没有意义,只不过是徒增烦恼。 想清这一切不过是起床冲个热水澡的功夫,滚烫的花洒下,他双手抹了把脸,再度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冷静深沉自持的模样。 吃早餐时刚过八点,他算了下时间,法国是凌晨一点,以骆远鹤见了鬼的作息应该还没睡。 遂拨了视频过去。 骆远鹤刚停好了车,还没上楼,见是骆明翰,索性在楼下站了会儿。 “这么晚还在外面,跟同事一起庆祝?” “没有,”骆远鹤抽着烟,笑了笑,“陪一个小朋友在蒙马特卖画卖到了半夜。” “哪个小朋友?”骆明翰想了想,“上次你想让我照顾的那个学生?” “嗯,你也见过他小时候的。” 骆明翰心里早有直觉,这次终于对上号:“果然是他,他跑到法国给你过生日?” 骆远鹤低头笑了一声,“嗯。” 这笑刺眼还扎心,骆明翰一杯咖啡喝出了涮锅水的味道。同样是过生日,怎么他那边就有人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他这边却跟个孤寡老人一样? “骆远鹤,”他眯了眯眼,口吻严厉而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别给我搞事。” 骆远鹤把烟在垃圾桶上捻灭,笑意敛去:“你别管。” 左手起落间,腕沿银色光芒一闪,一条红绳跟着一现,又很快地因为他的动作而隐没回了袖口。 很眼熟,但骆明翰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又疑心自己看错了。 骆远鹤扔下烟蒂,有心转换话题,便问:“你生日怎么样?昨晚上有聚吗?” 骆明翰冷冰冰地说:“不怎么样。” 骆远鹤是有鞋的没法跟光脚的感同身受,懒洋洋笑道:“三十岁的第一天,盼点儿好的。” “这次可能栽了。”骆明翰放下咖啡,掌根抵着额头,自嘲地笑了笑:“昨天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的,今天回头想想,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谁这么厉害?”骆远鹤饶有兴致,想了想,“席霄寒又回来找你了?” “跟他没关系,上次给你看过画的那个,你还说他没天赋。” 骆远鹤回忆了一下,“确实没什么天赋,靠画画吃饭勉强可以,但想画出点名气来很难。……你看上他了?” 其实骆明翰眼光很高的,之前交往的除了家境样貌上乘外,学历也都可圈可点,什么C9法硕、帝国理工、伯克利,上次跑到美院堵人结果堵错了的那个,是专业的音乐制作人,拿过大奖。 画那两幅画的人,骆远鹤听他提过一嘴,是职校的。因为早就知道职校有几个总找缪存麻烦,骆远鹤对那所职校的学生并无好感。他哥会正儿八经看上职校的人,还为此头痛,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骆明翰一脑门官司,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跟你说不着,生日快乐,挂了。” 骆远鹤被他的干脆利落无语到,“生日快乐”四个字才说了俩,镜头前便已经是一闪黑屏了。 · 酒店morning call准时打进,缪存被电话铃声吵醒,洗漱时顺便把手机开机,看看骆远鹤有没有给他发信息。 结果铺天盖地的都是骆明翰的信息。 十几则语音和视频请求,数十条微信,都在问他在哪儿,有无回学校,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缪存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他从没说过这几天会回去,不知道骆明翰为什么一副他怎么还没到家的样子,甚至怀疑什么高铁出轨大巴失事顺风车拐卖。 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一个字:「忙」 反正骆明翰自己也忙。今天是周三,是项目经理跟他周中述职的日子,他现在应该已经开了一上午的会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了。 缪存于是体贴地说:「记得喝水」 这样的关心应该够了吧?希望骆明翰今天不要再来骚扰他了。 骆明翰确实在公司听项目汇报,手机的动静牵引他心神,看完留言,不经意间唇角勾了勾,果然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他现在已经不急着找缪存了,跟他玩这个心知肚明的欲擒故纵小把戏。 会议刚好结束,他顺势拨了个语音过去,对缪存说:“我今天收了几份礼物。” 缪存洗着脸,没吭声,骆明翰自顾自接着说:“领带和袖扣收了不知道多少了,香水也没什么意思,唯一比较有心的是席霄寒,送了一套定制西服,他一直知道我的尺码。” 水声很大,缪存心里又只有卢浮宫,对骆明翰的每个字都无暇也无心细想,草草敷衍地说:“你又不缺好东西。” 干嘛这么献宝似的一件件说过去? 骆明翰“嗯”了一声,声音里有笑意。 因为缪存听着挺自信的,好像知道他送的他一定会喜欢。 第90页 “我出门啦骆哥哥。”缪存快快说结束语,“我今天很忙,你不要找我。” 他换上了新一套干净衣服,暖白色的短款羽绒服只把他气质抬得更为出众,黑发白肤四肢修长,匆匆穿过酒店大堂跑向骆远鹤的几步路,就有人忍不住回头反复看他。 “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才去看卢浮宫呢?”缪存系上安全带。 “因为这样的话,今天的你会比较开心。” “明明是你过生日,为什么要管我开不开心?”缪存奇奇怪怪地问,打开骆远鹤给他的早餐纸袋,里面有喷香的松饼和咖啡。 骆远鹤又跟他玩简洁:“自己想。” 卢浮宫任何时候都是人满为患的样子,好多人在那个玻璃金字塔前拍照,骆远鹤让缪存等了会儿,过不了多久,一个穿西服铅笔裙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步履生风,低挽着的发髻两侧,波浪般的几缕额发被风吹起。 缪存浑身血液凝固住。 是她。 那个出现在骆老师脸书上的女人,那个出现在画中的女人,那个他念念不忘了很多年的。 “早上好,”女人跟骆远鹤问好,“真的够早哎。”又把目光转向缪存,充满兴味地问:“你就是缪缪吧?果然长得很漂亮。” 缪存难以作出得体的表情,但努力让自己笑出来,唇角便努力往两边上翘,轻轻地说:“你好。” 难怪骆老师一定要今天才来卢浮宫,原来因为要跟她一起。 “今天由我陪你,”她冲缪存伸出手,指甲好精致,涂着透明淡粉的护甲油,“有什么都可以问我——我可是很难有空的哦,叫我Jess。” 缪存这才注意到她胸口别着的工作证。 “卢浮宫是世界三大博物馆之一,这里收藏着四十多万件艺术珍品,”Jess一边领着他们往地下入口通道走,一边回眸介绍道,“众所周知的是,卢浮宫内有三件稀世珍品,被誉为是镇馆之宝,《蒙娜丽莎》、《米洛斯的维纳斯》,也就是断臂维纳斯、以及《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大部分来这里的游客…… ” 缪存落后一步,心里一直在做心理建设。 等过了《蒙娜丽莎》,他就跟骆老师说他想自己一个人随便逛随便看,然后把时间和空间单独留给他们。 Jess真漂亮。 那种明媚挺拔的自信,由内而外的舒展大方,站在骆远鹤身边真的是天生一对。 “缪缪。”骆远鹤叫了他一声。 “啊?” “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昨晚上感冒了?” Jess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没有没有。”缪存被她一看就有些冒汗,那是种如同丑小鸭见了白天鹅般的不自信。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是有点紧张。 Jess笑起来:“很正常,学艺术的,尤其是像你们学油画和雕塑的,会这样心跳加快呼吸加速都是正常的,因为这里是缪斯女神眷顾的宫殿啊。” 她的笑如沐春风,缪存难以嫉妒,挺为骆远鹤高兴的。 但他一直心不在焉沉默寡言的模样,令人感觉不到他所谓的兴奋激动,只有把目光长久地凝视在画上时,才让骆远鹤看到熟悉的专注。他叫过Jess,跟她简单聊了几句,等缪存回过神时,Jess为难地说:“很抱歉,我临时有一个VIP接待任务,今天恐怕不能陪你们了。” 缪存怔了一下,骆远鹤淡淡地说:“你去忙你的,我陪他就好。” Jess似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果真转身走了。 骆远鹤对缪存无奈地笑:“你损失了最高规格的VIP待遇,现在只能跟我一起去人挤人了。” 缪存反倒如释重负起来,已经关心起闭馆问题了:“我们可以逛到闭馆再出去吗?可以不吃饭吗?” 他说什么,骆远鹤都说好。他们已经一起逛过许许多多的展览,从缪存很小很小的时候,骆远鹤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美术馆博物馆,为他一点点介绍这个画家那个画派,遇到喜欢的展,缪存可以不吃不喝在里面待上一天,第二天再带着画架马扎去临摹。 油画艺术的魅力,只有亲临亲看,才能真正领会到。每一笔油彩的轻抹厚涂,每一落笔的细腻与厚重,都只有在真迹上才能看得出来。绘画分布在大大小小的展厅和走廊中,几乎每一幅传世之作前,都有老师一群学生讲课,他们或站或立,视穿梭的游客为无物。还有特许的艺术家,他们得以在画前支起架子,花一整个星期的时间在这里临摹。 缪存一直很专注,以至于什么时候哭了都不知道,直到骆远鹤叫住他,为他抹去眼底的眼泪。 “好丢脸。”他眸光低瞥。 骆远鹤没笑他,只是温柔地沉声问:“现在明白了吗?一定要努力来法国,为了你自己。” · 关映涛组局向来周到,从六点到十二点,他的会所只为骆明翰的生日开放,料理都是顶级的,酒也是最好的,钱之字他一声都没提过,只要骆明翰尽兴了,他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来的倒并不都是骆明翰的熟人,还有关映涛看重的人,毕竟酒场就是社交场,有这样一个由头把一圈儿的拢在一起互相递递名片喝喝酒,说两句生日快乐,那交情不就有了,感情不就有了吗? 骆明翰从公司出来,先回家洗个澡换了身更休闲的衣服,才去了会所。进口的醒酒药含了一片又一片,想了想,再添一片。他今天估计得半条命都交代在那儿。 第91页 钱阿姨煲了汤又做了点心:“您先垫垫肚子,别一去就给灌一肚子酒,跟不要命一样。” 骆明翰乖乖地坐餐桌前吃了个半饱,临走时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要是妙妙回来了,就让他去会所找我。” “知道知道,”钱姨真是受不了他,“说了一百回了都。” 骆明翰笑了笑,“你不懂。” 司机送他到了会所,一群人就等他开席,关映涛寒暄没两句就问:“你的无比奇妙呢?” “等下过来。” “怎么,还带迟到的?”关映涛起哄,“这么重要的日子迟到,等下到了罚个几杯不过分吧?” “别啊,小朋友酒量不好,把人灌醉了晚上你上床伺候骆少去?” 哄堂大笑,关映涛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这活儿我是真整不了。” 骆明翰半真半假地警告他:“待会儿别开这种玩笑,要是他跟你甩脸色,我可管不了。” 都护到这份儿上,圈内的都心里有了数,这是骆明翰把人放心尖尖上了,已经到了开了荤段子都要心疼的程度了。 醒酒药就是管用,从六点喝到八点,几箱黄的白的红的洋的轮着来,骆明翰始终保持着可控的清醒。席撤了才是正局,唱歌的玩骰子的趁机聊业务聊投资的,还有跑到洗手间里约炮的。 关映涛觉得不对劲:“无比奇妙怎么还没来?” 骆明翰喝得挺累的,手掌撑着额头:“堵车。” “都快九点了,还堵车?”关映涛话密,非得多此一问显他聪明。 骆明翰蹙眉,不耐烦道:“你烦不烦,比我还上火。” “我他妈替你上火啊,你有没有良心,”关映涛骂了一句,给他倒软饮,“不是你说他精心准备了礼物,要给你个惊喜的吗?我就想开开眼也不行?” “开什么眼?” “开开爱情的眼呗!” 骆明翰哼笑一声,始终闭着眼睛:“别开了,开了你也没有,上一边嫉妒去。” 如果说九点前,他还能为缪存的缺席保持基本的镇定,那么到了十点,这种从容便就像指间沙一样,飞速地肉眼可见地流失了。 “骆总的小男友怎么还没到?”来敬酒的都得问上这么一句,似乎很关切的样子。关映涛拼命打眼色,让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不……打个电话问问?”关映涛给出注意。 骆明翰撑着沙发起身,醉得深了,身形摇晃,被谁托了一把才堪堪稳住。包厢里闹,他出了门才舍得按下通话键,又是无法接通。眼里一阵晕眩袭来,骆明翰深呼吸,很慢地打字:「你到哪儿了?怎么还没过来?」 回了包厢,关映涛跟他的职业女友婉婉说悄悄话,骆明翰蓦然想起来婉婉上次跟缪存聊得挺好的,不经意问:“你有缪存电话吗?” 婉婉答:“电话没存,微信有的。” 骆明翰要过她的手机,按下缪存的电话号码。 这个举动太神经太不自信了,关映涛目光古怪地盯着他,“我说,妙妙把你拉黑了?” “没有。” 骆明翰抹了把脸,听到同样的无法接通语音,心里一块石头竟然落了下来。 幸好,幸好缪存不是把他拉黑了,而是真的联系不上。 他想不到自己又是哪里惹缪存生气了,难道是白天说席霄寒送了一套定制西服吗?但那不是为了得到一些存在感,一些微薄的关注吗?他受不了缪存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毫不介怀的大方。大方过了头,他总忍不住去刺激缪存,以证明他在乎自己。 这份摇摇欲坠的从容到了十一点后终于濒临破碎。 他在到处之间找缪存,会送他礼物的、叫他骆哥哥、祝他生日快乐的缪存。 他三十岁的第一天即将过去,缪存始终没有出现,没有音信。 已经陆续有人前来告辞,敬最后一杯酒,祝他平步青云。 灯光旖旎昏暗,穿过走廊前往洗手间,听到有人闲聊: “骆明翰内小情儿呢?来过了吗?怎么没看到?” “没来吧,要真来了关映涛早蹿桌子上了。” “吵架了?不是关映涛说的吗,要现场求婚。” “你听他胡扯,我看骆少宁愿三十岁去死也不愿意三十岁结婚吧!” “那他今晚上也够没面子的,被个小玩意儿放鸽子了,真行。” “所以我才说要快点在十二点前找个借口溜了,否则过了十二点,这事儿真不好收场。” 骆明翰止住脚步,转身倚靠在墙上,从裤兜里摸出烟。都折了,扭扭曲曲的,他不嫌弃,垂眸点上,要命似的深深抽了一口。 再回去时,关映涛发现他忽然来劲儿了,别人来敬酒也不推挡了,二话不说来酒就喝,端起杯子仰脖饮尽,继而面不改色地迎接下一杯。 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席上又重新热络起来,大家都聚过来,争先恐后地说: “骆总,三十岁,最好的年龄才正开始!” “有钱赚可一定得想着哥们儿几个!” “年轻有为,未来可期!” “祝骆总投资长青,你吃肉,我们嘛,跟着喝汤就行!” “生日快乐,今晚上跟你提的项目你别忘了啊,回头跟你再约!” 碰杯声清脆连绵地响起,他们一个个喝得满面红光说得唾沫星子乱飞,骆明翰始终玩世不恭地笑着,来者不拒,只是眼里疲惫已极的红血丝渐渐骇人。 第92页 都什么畜生玩意儿。 心里不是没有不平衡的。比起这样的热闹,他更想要骆远鹤那样的生日,在异国他乡却并不孤独,会有人不远万里地奔赴于他,他可以收到一句简单的、不加条件的生日快乐,继而在很多年后,每当提起这个生日时,都还能垂下脸微微地笑上一笑。 而不是像他骆明翰,喝到烂醉如泥,等到第二天头痛欲裂地醒来时,已经记不清昨晚上的人和鬼。 零点在这样空洞的喧闹中走过,骆明翰放下酒杯,内心平静。 是早已看到预兆,所以才能清醒着睁眼一直看着那把刀一点点一点点地落下来,最后不过是心里一痛。 没什么大不了的。 关映涛讪讪地笑,心里骂了缪存五百次,骂了自己一千次,他就特么的不该多管闲事瞎起哄。现在好了,折了,翻车了。 蛋糕贵得要命,也好吃得要命,好几个姑娘都馋得想再来一块,骆明翰都给护住了。他留了很大一块,最漂亮的一块,要给缪存尝尝。因为缪存很喜欢吃甜品,这是家里厨师说的。 “婉婉,蛋糕你吃了吧。”骆明翰平静地说,神情落在浓厚的阴影中。 “啊…… ”婉婉想说自己在戒糖,关映涛一个胳膊肘怼过去。 骆明翰当没看到,笑了笑:“低糖的。” 婉婉拿刀子把它划拉到纸托盘里,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人都走干净了,骆明翰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最后一次试图联系缪存,在十二点二十三分。 缪存正坐在卢浮宫中庭的台阶上,骆远鹤遇到了熟人,正驻足寒暄,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缪存,似乎怕他自己乱跑走丢。 缪存看那座青铜雕塑看得认真,一整天的参观下来,心情比阳光更透明。手机震动,这次他毫不犹豫地接起了。 画面里映出骆明翰的脸。 骆明翰显然易见地僵了一下,目光古怪而骇人地紧紧盯着缪存。 缪存看到他也吓了一跳,人在极度喜悦时果然会得意忘形,他都忘了骆远鹤就在十米处!刻意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骆老师看不到他的手机屏幕,才问:“你怎么不说话?” 他觉得骆明翰的样子奇怪极了,往常的意气风发游刃有余统统不见,他看着很消沉颓废,眼眶很红,就连呼吸也像病了般沉滞。 仿佛有谁折磨了他许久。 骆明翰短促地笑了一下,仔仔细细地看着缪存很久。 画面映出他莫名有些心不在焉的脸,和身后的大型青铜塑像。 关映涛拉着婉婉坐得远远的,骆明翰哑声问:“怎么一直没联系我?” “我说了今天很忙的。” 骆明翰勾了勾唇:“但我今天很想你。” 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令人脸热,缪存有点慌,小声说:“你别乱说话。” 骆明翰更短促地笑了声,但却透着古怪,如同梦魇般。他用做梦般的语气,轻声嘲弄地问他:“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在国外吗?旁边人又听不懂。你告诉我,是什么公司,让你实习到了法国,实习到了卢浮宫?” · 出会所时关映涛一直送着,手伸了一半想扶,但骆明翰谢绝了他,努力让自己步履沉稳,脊背绷得很直。 天上飘起了细雪,大约会是春天前的最后一场雪了。 席霄寒撑着把伞,站在门口不远之处,灯光笼罩着他,把雪籽照得很梦幻,他看着骆明翰一步步走出,歪过脸笑了一笑:“看来你的小朋友让你伤心了。” · 缪存从骆明翰的朋友圈中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其实这个“原来”很荒唐,他应该知道的,毕竟骆远鹤、骆明翰,是一对双胞胎。但他独独只记得这个日子属于骆远鹤,而把另一个角色忘得一干二净。 想着要道歉,便特意提早了些到机场,留出时间给他选礼物。确实很难选,走进一家高档奢侈品店,对着一排排领带看了半天,最终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宽幅。跟导购说:“拿五条最畅销的。” 总不会出错。 虽然要花他万把块钱,有点贵。 还在开单时,收到了骆明翰的微信: 「分手吧。」 缪存垂眸扫了眼,停顿两秒,对导购说:“不用了,我不买了。” 导购一怔,训练有素的亲切甜美:“好的,那您要不要再看看别的款式?” 缪存收回银联卡,淡淡地说:“不用,不需要送了。” 第40章 飞机落地时是深夜, 公共交通已经停了,缪存忍痛花了二百多打车。在法国每天都睡得很晚,加上时差紊乱, 他一上车就歪靠在窗边睡了过去。梦里光怪陆离的, 油画般的世界,金黄的落日, 蒙马特高地的旋转木马和爱墙,以及塞纳河上的游船。梦的大部分时间都很甜,只在一个角落里安置了小小的骆明翰, 他垂着脸, 神情委顿:「为什么要把我当作骆远鹤的替身?」 缪存被问醒了,蹭地一下坐直身体, 弄得司机不住地从后视镜里打量他, 以为他发了什么病。 到了别墅,室友麦特倒是还没睡,用缪存的手柄打游戏。 缪存把行李箱贴墙放好,看到两盆月季。 “姓骆的送过来的, ”麦特眼睛粘在屏幕上不舍得挪开,生硬地用普通话说:“你俩吵架了?他来找过你好几次。” 第93页 “分手了。” 麦特扔下手柄, 扭过头时看到缪存正蹲在花前,似乎在端详它们的健康情况。 花开得挺好的,毕竟有专业园艺师的照料。 “这么快?”麦特凝重地说, “o,take it easy,不要伤心, 来喝酒吧!” 缪存失笑了一声:“你又喝不过我, 我没事。” 麦特本想将信将疑地问一句“真的?”, 但缪存的确看上去很平静,远没有姓骆的潦倒。 缪存把花搬到落地窗边,“他过来有没有说什么?” “我想想啊,”麦特努力回忆,“第一次问你什么时候实习结束,第二次问你怎么还没回家,第三次没敲门,我看他坐在车里坐了挺久的,第四次么,就是送花过来,让我转告你不用找他。” “他状态还好吗?” “就那样,那个成语怎么的来着……魂……飞……魄散?” 缪存:“……那是死了。” 麦特窘了一下:“意思到了就行。” “你是不是想说失魂落魄。” “对对对对。” 缪存静思了一会儿,坦然地说:“他应该不至于,是你看错了。” 第二天是周末,请了一周的假但作业不能不做,缪存一大早就抱着电脑去图书馆自习,写完了大课作业后,又去画室画了许久的画。骑车回家时是下午五点,暮色已降,他压低重心,公路自行车在拐角发出流畅的一声摩擦,那么快,因而他并没注意到街尾停着的那辆迈巴赫。 迈巴赫本来就是低调的车,何况缪存只坐过数次,就算看到了,也记不起那是骆明翰的商务座驾。 那辆公路自行车是缪存前不久买的,因为这里离美院有段距离,不是每次都能扫到共享单车的。缪存骑车速度总很快,背上斜勒挎包,风把他额发吹起,露出光洁额头下锐利微眯的双眼。 自行车拐上坡道,利索地刹住了,透过深色车窗,骆明翰看着他长腿一越下了车,站在门口从兜里摸索门禁卡。 只是一个闪身的功夫,缪存就进了屋,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 骆明翰觉得他进门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他来不及多看几眼。 他身上穿的暖白色羽绒服应该是新买的,第一次见他穿,衬得他挺拔且很有精神。门前感应灯亮起时,笼罩着缪存,将他精致的侧脸勾勒得十分温暖,眼尾上挑,鼻尖也上翘。 骆明翰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在这一眼中看到这么多内容? 却还是觉得不够。 重要的是,缪存看着太正常了。 他好像就是在正常地上学、写作业、画画,正常地吃一日三餐继而入睡,那惊鸿一瞥中,并不足够骆明翰看到任何失常的、失魂落魄的、难过的痕迹。 司机从后视镜中打量,看到他衣着考究高大英俊的老板面无表情,但气息却冰冷深沉地恐怖。 他吞咽了一下,正想出声,便听到骆明翰吩咐他:“开车。” · 沸水反复顶起锅盖,白色的浮沫从边缘冒了出来,缪存从走神中惊醒,连忙揭锅盖关火。 其实应该找骆明翰聊一聊的,他上次质问他是否在法国后就挂了视频,消失一天后,便发了那条分手短信。 不知道他有没有怀疑到自己是去给骆远鹤过生日。 当替身归当替身,但缪存不想骆明翰知道这一真相,毕竟骆明翰最讨厌别人把他和骆远鹤认错。 只要不让赝品和真品摆在一起,赝品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赝品,心里应该也不至于那么难受。 ……那要不还是见一见他,打消他的顾虑,装作纯粹只是因为没那么喜欢他? 缪存拿不定主意,又想到这段时间的骆明翰一定很不爽,肯定无法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听他解释……撒谎,所以……还是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等了三天,都没有发现那辆迈巴赫每天都会在街尾出现一段时间,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深夜,不管见不见得到缪存,都会静静地待上一会儿。司机觉得他老板有毛病,似乎见不到那孩子,看一看他客厅里亮着的灯光也是好的。 已经是分手第五天了,缪存为什么还不联系他?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把他拉黑了? 他没舍得拉黑过,但屏蔽过,似乎对缪存的信息心烦意乱。屏蔽了两天再点进去,心跳快得不像话,仿佛会瞬间看到满屏的“对不起,别分手”。 但对话框干干净净,还是停在那一句—— 「分手吧。」 「嗯,好。」 骆明翰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在缪存看到那条「分手吧」之后。是会迫不及待地赶回国,双手捧着迟来的礼物,将生日快乐和对不起说上千百次,还是潦倒委顿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去全世界一切可能的地方找他、求他、跟他偶遇又卑微哀求。 这些景象,骆明翰都见过,在从前那些前任身上。 他可以对他们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但如果缪存这样表现了,他会为他破例动容,假装再生气一两天,继而便和好如初。 他会把缪存狠狠抱进怀里,警告他再没有下次。 但他没想过,缪存竟然连问一下为什么要分手,难道一定要分手吗,可不可以不分手都懒得。 第四天,缪存不再是一个人回家,深夜十点,他身边跟了一个眼生的陌生人,对方身材高大,长得也不赖,眉宇间有桀骜。他送缪存回家,告别时,把手里的书交给缪存,又抬手捋了下他额发,说了些什么。 第94页 缪存跟他分别,没请他进屋。 车门解锁,骆明翰俯身欲出,一只脚已迈了下去,却又强忍着坐了回来。 只是一个同学而已,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男生骑车从车窗前经过,不知道车窗内有一道目光正阴晴不定地注视着他,要单方面与他比较出高下。 · 不知道丁教授抽什么疯,让油画系的在外系找一人组队,共同完成一副抽象派的主题画作,主题就是「两个」,分数直接计入期末。 谢山寒是捏雕塑的,也是雕塑系不大不小一天才,天才都独,唯有跟同是天才的缪存才勉强为伍。缪存请他帮助自己完成作业,代价是请两个月的饭,因为谢山寒比他还穷。抽象一直是缪存的短板,又不能真的乱画,只能跟谢山寒天天在教室里磨到熄灯。 “我说,你住这么远,天天这么晚回家,不怕遇到危险?”谢山寒偏过些脸,问身后的缪存。 他面冷,桀骜中总让人觉得他耐心有限,跟缪存站一起时,两个人冷心冷脸的天才从十米开外就散发生人勿进的气场。 缪存的车钥匙不知道扔那儿了,只能等明天白天找人开锁,今晚上便由谢山寒载他回来。他很轻,坐在后座的姿态也很轻巧,长腿自然地垂着,手冷,一手塞自己口袋里,一手塞谢山寒羽绒服兜里,顺带扶着他的腰。 “浑身上下最贵的就是羽绒服,哪个打劫的这么没出息?”缪存淡淡地说,目光扫过迈巴赫,心里隐隐觉得奇怪,但没当回事。 到家门口了,缪存跳下车,看了下手机,十一点半,已经过了宵禁时间。 “你进不去了,睡我这儿吧。” 谢山寒挑了挑眉,“你知道我们院挺多人想上你的吗?” 缪存:“……” 谢山寒伸手揉了把他头发,不跟他见外:“回去太晚了不方便,借你浴室洗个澡,之后我翻墙进去。” 骆明翰脸色死了一样的难看。 屋门开合,门口两人身影没入,客厅灯亮,半拢的窗帘中映出谢山寒兜头脱衣的景象,宽直肩公狗腰,腹肌块垒分明,一边脱,一边扭头对缪存说了句什么,缪存脸上并无排斥。过了两秒,他出现在窗前,将窗帘拢上,彻底隔绝了骆明翰的视线。 分手六天,他就带了一个新的人回家。 骆明翰低着头,短促地笑了一声,神情被浓厚的阴影覆盖。 心口传来陌生的感觉,那是血液凝固又被利刃刺透的尖锐痛楚。 他捂住心脏的部位,很急地喘了一喘,继而屏息住,空洞的眸光在车厢内的暗色中破碎。 缪存跟他在一起快六个月,他心疼他心疼成了什么样,从不敢强迫他弄疼他,甚至没有让他给自己用嘴弄过,他珍惜他珍惜得像什么从没见过好东西的穷鬼,耐心地等他做好准备等他自己心甘情愿。 到头来,他珍视着不敢轻易摘取的东西,原来缪存可以这么轻易予人。 缪存,你是真的不喜欢我,还是当我傻? “骆总——” 门被大力摔上,骆明翰怒气冲冲越过斑马线,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一辆本田被逼停,气急败坏骂道“——日你妈找死啊!” 骆明翰充耳不闻,握成拳的手控制不住地细密颤抖,继而用力地砸上门。 深夜寂静,这样的动静把缪存吓了一跳,麦特都已经睡了,摘下眼罩风风火火跑到二楼走廊,刚要骂,见缪存已经打开门。 “骆——” 天旋地转,骆明翰砰地将他压上墙,满脸寒冰地对麦特说:“滚去睡你的觉。” 麦特一脸憋屎的表情,举双手投降,后退、关门、反锁,屁话没有。 “骆明翰,你有毛病?”嗓子和胸口都被骆明翰手臂铁一样地锁住,缪存一边说,一边涨红了脸咳嗽起来。 骆明翰不说话,目光焦躁地停留在缪存嫣红的嘴唇上,语气阴沉地令人胆寒:“他有没有亲你?” “什么?” “我说——他、有、没、有、亲、你!”从来都游刃有余的姿态分崩离析,指腹粗暴地捻上缪存的唇瓣,“我等了你六天,这就是你的回答,你的选择,是不是?”他吞咽了一下,在缪存熟悉的带着甜味的呼吸中,他的声音莫名哽咽,“……妙妙,妙妙。” 缪存努力想偏过脸躲过他的触碰,两手不住掰着他的手臂,艰难而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放开我……别碰我!” 骆明翰古怪地呵笑了一声,讲话的气息炙热地喷薄在缪存鼻息间,“别碰你?才分开六天就不愿意让我碰你了,那别人呢?”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把你当宝贝,你他妈在别人面前当什么?”鼻尖蓦然酸涩,连骆明翰自己都觉得自己声音颤抖得可笑,“你要跟他上床,跟他交往,让他叫你妙妙,脱光了衣服在他面前当一个荡妇吗?!” 缪存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骆明翰看出他被这句话伤到,只觉得一股发泄般同归于尽的快感。嫉妒和醋意将他折磨得眼底一片骇人的红:“上次你去医院一夜没回,是不是就是他在陪你?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早就背着我搞上,是不是早就狼狈为奸!”目光因为这失去理智的发疯而凌乱,他焦躁地追溯一切可能,“包括你去法国……是不是也是跟他一起?你不记得我生日,是因为跟他在一起…… ” 第95页 缪存闭了闭眼,一行眼泪从他右眼滑下:“骆哥哥,你这样没意思的。” 没意思?怎么没意思?骆明翰不懂,怎么会没意思呢?再此触碰到他,闻到他的气息味道,看到他的眼眸,他贪婪得、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时机不对,否则,否则一定能哄好缪存……跟他和好。 “分手是你说的——” “我后悔了。”骆明翰抚着他的脸颊,虎口卡着他的下颌:“我后悔了……我撤回,你不要信,…… 不要信。” “我已经答应你了。” 骆明翰哑住,目光一痛:“那不算。” “你是成年人,你的每句话我都相信是你真心作出的决定。既然你已经想好了分手,你想我怎么做?求你吗?又为什么要回来找我?就算我今天真的带了个谁回家,要跟他上床,也是我的自由,跟你有什么关系呢?”缪存不解地注视他,“你这么反复,我不懂。” 骆明翰仓促地笑了一声,但那笑比哭还难看,“为什么不挽留?如果那只是我喝多了的气话,只是赌气,你答应得这么快,就不给我们任何和好的机会吗?你忘了我的生日——” “对不起。”缪存真挚但平静地道歉,“我确实忘得一干二净,本来想补给你礼物的,但你说了分手,那就算了。” “补礼物?”骆明翰在一团混乱中找到救命的线索:“你不是…… 不是早就给我准备了礼物吗?” 缪存蹙起眉:“我什么时候给你准备了礼物?” “席霄寒说——” 缪存静了静,在电光石火间便理清了所有因果。席霄寒在店里遇到了他,之后故意告诉了骆明翰,或许是想消解他这份礼物的惊喜感,骆明翰信以为真,所以一直在期待生日。 “席霄寒说了,你就信?”缪存淡淡地说,“我去专柜,只是为了做定期的清洗保养,不是去买礼物。” 骆明翰脊背一僵,呼吸也一凝。 席霄寒骗了他? 浴室里,花洒声一直未停,沙沙的像淋一场大雨。 “他说了什么,你就信什么,然后单方面生气,单方面吃醋,单方面分手?”缪存冷冷一笑,“你为什么不跟他和好?不是私底下一直在联系约会吗?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我什么时候跟他约会?” “你们的每一次见面,他都会告诉我的,只是我从没问过你而已。生日那天不是上床了吗?” 骆明翰脸色骇人的难看:“——放屁!” “你喝多了,又对我失望,席霄寒接了你,在车上跟你接吻,没有吗?” “我——”骆明翰的声音戛然而止,脊背蹿上一股焦躁的、无可排解的冷汗。 缪存微微一笑,手指点开席霄寒的对话框,听筒里传出一段缠绵激烈的吻与喘息。 骆明翰如坠地狱,目光如被尖冰刺穿,他不住吞咽着,语无伦次地解释:“你听我解释,是他强吻我,要跟我重新在一起……我醉得很厉害,——我下一秒就推开他了!”他双眸一亮,似乎找到免死金牌,继而努力想要看穿缪存脸上的表情,“你别信他,别信他,……当我求你。” 缪存静了静。 心里并非不难过,但自责胜过难过。他遗憾地、含着劝解地说:“去跟他和好吧,他那么骄傲的人会为了你做这些不光彩的事,我承认我做不到,”他想着,还是要把骆远鹤从这件事里撇开,以免给骆明翰造成更大的伤害,“我去法国,是因为之前的亲戚邀请我去画画,对不起,因为怕你反对,所以骗了你。” 只要远远地离开,他可以把替身这件事瞒一辈子,骆明翰不会遭受二次伤害。 这大概是一种伪善,缪存明白,但他只能做到这样。 “席霄寒为你做的一切,我都做不到……我没有那么喜欢你。” 身上所有的力道都消失了,骆明翰死死地瞪着他,不舍得眨眼。 “你再说一次。” “我没——” 玄关的玻璃花瓶被谁的手猛烈一扫,应声而碎。剧烈的一声,连门外的声控灯都被惊起。 骆明翰脸色灰败,心脏在胸腔里几乎难以跳动,以至于他甚至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了,只知道身上、手上,都冰冷得发疼。他盯着缪存,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相信。” 第41章 浴室内, 花洒声停,谢山寒怀疑地叫了一声:“缪存?” 缪存语气如常:“我没事!” 骆明翰抓着他的胳膊,指尖几乎要掐进缪存肉里, “我不会跟你分手的,你想都不要想。” 推拉门划开, 谢山寒套着运动裤光着上身, 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来。 热气遇冷弥漫, 谢山寒动作一顿,眯眼审视片刻, 扔下毛巾的同时面无表情地抄起了墙角椅子, “放开他。” 谢山寒打架出了名的狠, 缪存怀疑下一秒那椅子就会砸上骆明翰, 连忙说:“——住手!” 谢山寒停顿住, 目光很淡地停在两人暧昧纠结的姿势上,缪存硬着头皮说:“……我没事, 你先走, 对不起。” 谢山寒显然是懒得管闲事的个性,花了一秒再度确认了缪存的神色并无被胁迫之意后,手一松, 把椅子又给扔回去了,继而点点头:“行。” 他显然不怎么怕冷, 连帽卫衣兜头套下, 继而裹上羽绒服,就算穿完了所有的衣服。慢悠悠地坐在鞋凳上系鞋带, 旁若无人的从容。骆明翰看着他的双眼简直要杀人:“你跟缪存什么关系?” 第96页 谢山寒穿好了鞋子, 鞋尖在地上蹭了蹭, “我老婆啊。” 缪存:“……” 哥。 谢山寒收回玩笑:“同学而已, ”饶有兴致地盯着骆明翰:“你长得好像——” “谢山寒!”缪存不顾一切地喊住他。 谢山寒毕竟不是油画系的,虽然对骆远鹤有所耳闻,得见的次数却不多,因而印象很淡。缪存这一急声,顿时打断了他心里那点无所谓的怀疑。俯身抄起书包:“我走了,需要揍他找我。喂,”对骆明翰道:“别弄哭他。” 门很快地开合,带进来一阵凛冬深夜的寒风。 已经过十二点了。 被谢山寒这一打岔,刚才焦灼的气氛荡然无存,似乎被风吹散。缪存轻而易举地推开骆明翰:“你回去吧,这场闹剧到此为止,我要睡觉了。” 骆明翰面无表情:“你自己开门放我进来的。” 缪存气笑了,胸腔里翻滚着难言的情绪,“滚,我不碰脏东西。” “你说谁脏?”骆明翰低语咬牙,“跟你在一起六个月,我碰过谁?洛洛要在车里给我口,我推开了,席霄寒脱光了衣服在我面前,我也推开了,你讲不讲道理?我要是想出轨,我他妈天天都能换着人出!” “你没跟那个洛洛上过床?”缪存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冠冕堂皇地说出这些话,“你跟洛洛不是早就睡过了吗?在你追我的时候。你不是只干了他一次就让他念念不忘吗?”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冠冕堂皇地撒着谎呢? 他和骆明翰,确实是半斤八两,建立在两种谎言上的城堡四处漏风,当然只能尽快散伙才好。 骆明翰满面愕然,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整个人都懵住:“那天关映涛说的一切,你都听到了。” “我早就醒了,一直在里面等你们聊完,他说的席霄寒和洛洛我都听到了,我也知道你跟他之间是用什么口吻来描述我的,”缪存顿了一顿,“清纯男大学生,很难追,还没手上,很没面子,是吗?” “不是——”那种无能为力的焦躁再度染上所有冷汗,大冬天的顺着骆明翰的脊背蹿得打起了冷颤:“我跟他说的话,都是场面话。……你别信。” “我无所谓信不信。” 骆明翰艰涩地开口,带着难言的笑:“所以你从来不问,即使已经误会了这么久。” “是。” “那你之前的吃醋,在乎,嫉妒…… ”骆明翰吞咽着,不敢再说下去。 缪存平静地说:“都是假的。” 骆明翰更惨淡地笑了一声,但带着急喘。 “为什么要这样骗我?” “因为你一直试探我,很烦。” 他似乎是站不稳了,伸手扶住桌角。 缪存奇怪地看着他的反应,用一种站在很远很冷之处的疏离感陌生感,“骆明翰,你是装的吗?还是是真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难过。” 骆明翰抬起头,双眸赤红,泛着湿意。 从没有任何一句话,能比这句更刺痛了他的心。 “你觉得呢?”他勾了勾唇,没有愤怒,反而极尽温柔。 “我不知道,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想上手的玩物,”缪存用冷静的语气界定着自己对于骆明翰的意义,“因为玩物竟然胆敢主动离开你,所以你才这样吗?” “缪存,”骆明翰沙哑着,“你真的很厉害。” “你回去吧。” 再死皮赖脸下去,好像也都没有意义了。骆明翰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如果能回到一周之前,他会一巴掌抽死那个发了分手短信的自己,好好等缪存回国,收下他补给自己的礼物和生日祝福,继而在闲谈中将一切误会都冰释前嫌。 他会和缪存好好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分崩离析。 “你原本想补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缪存顿了顿:“领带。” “是吗,”骆明翰牵扯唇角,“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让导购拿了五条卖得最好的。” 骆明翰惨淡地抹了把脸,不知道该觉得他敷衍,还是觉得他可爱。只觉得这行事作风真的很“缪存”。临走前,他又问:“如果我说我没有洛洛发生过关系,你信吗?” “无所谓。” “信我一次吧,好不好?” 缪存再度重复:“你回去吧。” 骆明翰往玄关走了两步,脚步又凝住了,回头看时,看到缪存就沐浴在灯光下,冷心冷脸的样子,那种冷很纯粹,不掺杂质地完美融合进他的漂亮里。 他第一次见到他,大概就是见色起意。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是流连忘返。 第五次,就已经想着能一直叫他“妙妙”,能叫多久就叫多久。 他久久地看着缪存,似乎有某种预感,走出这道门之后,缪存很快就会去法国,飞出他的视线,飞出他所能触碰到的一切世界。他将再遍寻不到他。 “缪存,”他最后用倦怠的沙哑说,“没有会对一个玩物六个月不上手的。我大概是真的喜欢你。” 缪存不说话。 骆明翰打开门,寒风席卷了室内的暖气,吹乱了骆明翰潦倒的头发,“你心里没有我,是吗。” “生日快乐。” 骆明翰目光一痛,攥着门把的手因为心脏的骤缩而收紧,下一秒,他不顾一切地走向缪存,猛地将他抱进怀里,死死地吻住。 第97页 缪存身体一僵,却并没有剧烈地拒绝他,也未迎合。因为骆明翰没有给他任何迎合的余地。他封住他的唇,舌尖探入,汲取着吮吸着他所有的气息、他上颚所有的痒、他舌尖所有的甜。 甜中掺入难以言喻的苦涩,缪存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睁开眼。 这是……骆明翰的眼泪? 他为什么哭了? 他真的已经喜欢到了这个地步?缪存心里一股激烈的抗拒,手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骆明翰推得一个趔趄,双眸充满震惊地看着他,继而用手背狠狠抹了抹唇。 骆明翰笑了笑,那行眼泪在亮堂的灯光下并不真切,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哭。 他转身离开。 司机在车上已经等睡着了,听到车门声响,一个激灵惊醒。骆明翰在他出声前开口:“走吧。” 那声音确实透着疲惫和冰冷,司机不敢回头,只从后视镜里匆匆一瞥。 大概他意气风发的老板,在那一次股市操作失误后一夜之间亏了一千多万时,也没有现在这样潦倒落魄吧。 家里却远比缪存那里还热闹。钱阿姨陪席霄寒在餐桌上喝燕窝,目光像个长辈一般关切:“先生马上就回来。” 骆明翰把大衣扔下,继而慢条斯理地摘着手套,脸上令人不辨喜怒。 “先生回来了!”钱阿姨推开椅子起身,“涵涵九点多就过来了,想着要见你一面聊上会天,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席霄寒扬唇温温柔柔一笑,问骆明翰:“你喝吗?” “对对,我新鲜备的。”钱阿姨起身进厨房,骆明翰叫住她:“不必了。” 任谁都听得出声音里的异样,但令人更胆寒的是他森严的语气。席霄寒愣了一下,脸色不太舒服:“你摆脸色给谁看?谁惹你了?” 钱阿姨对他们第一次复合后三天两头的吵架吵得心有余悸,那时候席霄寒仍然作得很,但骆明翰对他却没有耐心了,吵架时比着谁更能摔东西砸东西,谁更有破坏力,往往一地狼藉。 骆明翰吩咐钱阿姨:“夜深了,送客。” 席霄寒猛然起身:“骆明翰,你什么意思?” 骆明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许久,似乎是最后一次认认真真打量他,继而轻描淡写地撇开,继续吩咐钱阿姨:“以后没有我的首肯,谁登门来都不留。”停顿了一下,怀着不抱希望的侥幸,说:“除了缪存。” 席霄寒“哈”了一声,“你去找他了?找了这么多天,还没找够?” “看来你不仅跟钱阿姨关系好,跟我的司机关系也很好。” 话一出,钱阿姨吓得肝胆俱裂:“先生!骆先生!明翰!” “不用多言。”骆明翰淡淡地摆了摆手,“我需要休息。” 席霄寒难以相信他这次的决绝,色厉内荏地威胁:“骆明翰,你以为你是谁?我今天出了这个门,你就别想我再回心转意。” “你不是早就跟我一刀两断了吗,”骆明翰平静地问,“为什么又要回来找我?为什么要在我和缪存之间搬弄是非?以前的那些,不过是我玩厌了,才随便你胡作非为。你以为——”他淡漠地、居高临下地垂眸瞥着席霄寒:“是我真的放不下你?” 心里的慌张直白地表露在脸上,席霄寒目光凌乱:“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就算你继续像我生日那天那样,脱光了衣服躺我床上,我也永远都不会再碰你。” “你放屁!”席霄寒攥紧了拳,眼神因为极度的错愕而空洞,“你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你骆明翰对我念念不忘,你留着我送你的礼物,留着我喜欢的装修,留着我们的合影……” “我心里确实留了一个地方给你,给还在上学时候的你,”骆明翰不置可否,“不过,现在的你跟那时候的你没有任何关系,从你英国留学回来的那一天起。” 席霄寒手指发着抖:“……那现在呢?现在不能回去了吗?不能回到我们最开始的地方了吗?骆明翰,……你难道看不出我对你的感情?” 他只是……只是不甘心天之骄子的自己竟然会如此死心塌地地爱着他,竟然会如此心甘情愿地想要跟他在一辈子,而这种爱他甚至难以用言语表达干净。他就是要作,就是要糟蹋,就是要通过糟蹋好东西,来证明那东西有多好,有多重要。 他就是要伤害骆明翰,刺伤他、折辱他,让他痛苦、绝望,才能解气——才能解自己竟然这么爱他的气,才能证明骆明翰对他有同等地步的爱。 已经彼此戏弄着、折磨着走过七年了。 他以为这是一场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游戏,是默契的游戏。这场游戏的玩家自始至终只有他们两个,其他的——骆明翰的情人,他的情人,都不过是NPC。 骆明翰每次因为他而分手时,他都会充满比宇宙爆炸更充沛的快感,比嗑了五百二十克大麻更漫长的快感。 但现在他知道,原来这场游戏里,他才是最大的NPC。 哈。 “你不该去刺激缪存,”骆明翰心平静气地说,“我差不多也忘了你以前的样子了,结束了。” 席霄寒扭曲地笑了起来:“那你每次看见我听到我消息时,那种失魂落魄的眼神呢?” “或许你应该发现,那种时候我身边都有别人。” 钱阿姨已经不敢再听,不忍再听。她无法相信,骆明翰所有的深情竟然都只是一场演戏,这场戏这么好,不仅她,其他人,所有人,就连最了解他的席霄寒,也被骗得彻底。 第98页 席霄寒逼问着他:“那你又什么要跟我求婚?!” “因为厌了。” “什么?” “寒寒,”骆明翰这一声确实是温柔的,但透着古怪,“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你心高气傲,怎么舍得在二十七岁就跟我结婚?” “所以你跟我求婚,”席霄寒反复吞咽着,“……是因为知道我一定会跑。” 这个男人不要面子,只要一张方便演戏的深情面具。 他被初恋伤了两次,多可怜。他为了初恋买了戒指,多痴情。他变得这么玩弄感情,多情有可原。 感情比资本市场更好玩,用来调剂生活,没有什么比玩弄人心更有意思了。股市暴动可以让他一夜之间输掉上千万,玩感情也有同样的刺激,同样的肾上腺素飙升。 “嗯,”骆明翰倏然想起什么,神情动了动,“手机给我。” “凭什么——” 骆明翰步步迫近他,但并未动手,只是伸出手,微微笑着说:“乖。” 那是种令人腿软臣服的气场,如果拒绝,似乎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风暴等待着他。 席霄寒攥着手机,没有任何动作,骆明翰温柔但强势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拿出手机。 果然,以席霄寒的散漫“单纯”,他根本懒得删除原始视频。骆明翰点开那漫长的三分钟,从最开始淡淡的无意义的聊天,到席霄寒主动的亲吻和撩拨,到缪存听到的那一段喘息,继而是推拒和冷冷的“别他妈碰我”,须尾俱全。 “要请缪存听戏,为什么不让他听全?”骆明翰找到缪存的对话框,点击发送。 在等待传输的时间中,他往上划了几屏,确实,他和席霄寒的每一次接触,都被他及时地分享给了缪存。 他痴心妄想,真想在这里找到缪存吃醋在乎他的证据。 但缪存没有一次回复。 缪存真的很可爱,骆明翰竟然对着手机莫名笑了一下,很浅,转瞬即逝。 席霄寒蓦然笑了起来,笑得几乎站不住:“骆明翰,你真有意思,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心转意,等着他来找你吗?你做梦吧,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他身上最大的秘密,哈哈哈哈哈哈……” 笑过了一阵,却又改变了主意,意犹未尽地喘了两口:“不,我不告诉你,我要你自己发现。” 骆明翰不带情绪地注视着他。 “你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你亲爱的妙妙,嗯……确实爱惨了你,你快点去求他,求他跟你复合。”这仿佛是一句非常好笑的话,因为席霄寒说完以后,就又忍不住噗——地一声,疯狂笑了起来。 他从餐厅里穿行而过,走向玻璃花房,那里已经被改造成了缪存的画室,堆满了架子、颜料、鲜花和石膏像,还有很多很多国外原版高清画册,每一本都很贵,是骆明翰眼也不眨地送给缪存的。 席霄寒一边走,一边把身边能看到的、记得起来是他亲手买的物件,一件件地捧起摔碎。 钱阿姨将失声的惊呼扼在喉咙里。 满地陶瓷玻璃碎片。 到了画室,他站在正中的画架前,那里有一副宽幅的油画,上面蒙着白布。 “听说,缪存一直在你家画这幅画,但却警告你,不准你看,你竟然也这么听他的话,一动也没敢动。” 这很明显又是钱阿姨的转达,老人家已经快要吓昏过去了。 “你知道画的是什么吗?” 席霄寒刷地一下揭下白布,一副完成度已近80% 的油画,冰天雪地的湖光山色中,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带着羊皮手套,正垂眸点烟。 骆明翰的呼吸和心脏都跟着骤停。 那上面画的是他。 这幅画缪存画了近两个月,因为要瞒着骆明翰,所以总是零零碎碎地抽空画,每天下午下了课就坐车过来。骆明翰猜过这大约与他有关,但他没想过,是画得这么好、这么用心的一幅画,远胜过那一张素描。 席霄寒温柔地说:“你看,他好爱你。” 第42章 “先生……”钱阿姨战战兢兢地看着骆明翰, “这幅画……要收拾掉吗?” 骆明翰似乎没听到她的话,温热的手指在画上一点一点摩挲而下,颜料已经干了, 还需要上最后一层色,但他失去了缪存,所以它终究只能是半成品。 他知道, 这是画的那场初雪时, 他去学校里接缪存的情形。大约是觉得车子画进去会破坏美感,缪存只画了他孤身一人, 色彩浓郁但冷峻而寂寥。 骆明翰长久地凝视着, 手中的白布抖落开,他温柔地将画再度覆上。 席霄寒走的时候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最好爱他爱到生不如死。” 他骄傲到骨子里,纵使知道了自己多年的爱情不过是一地鸡毛, 也依然绷直着脊背优雅地离开, 到头来还要如此嘲讽骆明翰一句,仿佛是什么诅咒。 骆明翰在沙发上坐下, 慢腾腾地点起一只烟。烟模糊了他的面容,钱阿姨只听到他吩咐:“把席霄寒留下的垃圾清理干净。” 钱阿姨低眉顺眼:“是。” “你是不是更想去席家工作?”骆明翰似乎是顺便想起来一问。 “不不!没有,绝对没有这样的事!”钱阿姨吓得腿软,声音里一听就是慌得六神无主了。 骆先生是一个好主顾,给钱大方, 准假也爽快,逢年过节总有丰厚的红包,钱阿姨的儿媳刚生了投胎, 正是紧着用钱的时候, 她要是失了业, 儿媳妇一个月两万的月子中心就住不起了, 进口奶粉也冲不起了。 第99页 “我、我就是一时糊涂,想着寒——席先生跟您这么多年了,他总向我关心您的近况……” 骆明翰垂眸掸了下烟,淡漠地说:“以后好好照顾妙妙。” “那肯定的!”钱阿姨斩钉截铁地回,却又在下一秒踌躇起来。 骆明翰露出了这一晚上难得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你是不是想问,我跟妙妙不是已经结束了,你还能怎么照顾。” “不是,不是不是,”钱阿姨大气不敢出,眼神只敢盯着鞋尖,“谈恋爱分分合合多正常!妙妙先生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这句话很取悦到她的雇主,雇主支着腮,微微一笑:“你说得不错,他确实很快就会回来。” 他说得很笃定,但语气空洞,活像臆想症病人。 钱阿姨的心脏受不了他这么瘆人异常的表现,晚上狠狠做了一番噩梦。 她不知道,她的雇主也睡得不好。 精神力强大如骆明翰,晚上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到缪存问他,“你不是早就跟洛洛发生过关系了吗?难道我问了你,你就会说真话吗?既然你不会说真话,我又为什么要问呢?” 梦到他掐着他的脖子,骂他不知廉耻脱光了衣服跑到别人面前做荡妇,下一秒,缪存的那行眼泪从眼眶里滑下来,他冷静地流着泪看他,说,“骆哥哥,你这样没意思的。” 骆明翰无法承受这行眼泪,从梦里窒息着惊醒。心悸的感觉如此鲜明,他捂着心口,双眼在几秒内都是失焦的,只觉得心脏那里疼得厉害。这一次的疼却不是为自己而疼,而是为缪存的眼泪而疼。 他为他画画,他却回敬他一句荡妇和无尽的怀疑。 · 因为迟迟没有收到二十万汇款,即使是在期末考试中,缪存也抽空回了趟家。 他刚考完一门,再坐公交车跨越三个城区回家,已经是晚饭时间。 今年过年晚,二月下旬才过年,高中考完试后又把高二高三生揪回去补一周课,缪聪在饭桌上抱怨得不行了,大骂学校教务处有毛病,不期然看到缪存出现,脸上涨出习惯性的阴阳怪气。 李丽萍心里有数他登门目的,见了他像耗子见了猫,讪讪地给拿碗筷:“存存怎么回来啦?考完试了吗?” 缪存拉开椅子坐下,“还没有,缪聪考完了吧,”他亲切地关心缪聪,“考得好吗?及格了几门?不会又像上学期一样,只有语文及格了吧?” 缪聪只是觉得没面子,李丽萍干脆就是被戳痛了,咬着牙丧事喜办,“及格了三门呢,我们聪聪啊……” 缪存把筷子尖在掌心码了码,接过了她的话,悠悠地说:“就是聪明。” 缪聪:“……” 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越来越难欺负了。 小时候从版纳接回来时,自闭症的干预治疗刚见成效,过年走亲戚,看缪存在各色目光中怯生生的,成了缪聪最尽兴的保留节目。学校里他向来不跟缪存为伍,奈何缪姓少见,又都是一片区划过来的,总有嘴碎的小孩儿说那小怪物是他哥,缪聪为了坚决划清界限,就每天带头找他茬,不是撕作业本就是把颜料涂他校服上,让他挨通报批评。 也不是没有玩过火的时候,那年缪存九岁,缪聪一把把他推到了学校观赏池里,他营养不良发育晚,屁大点个子直接给淹到了头顶,后来是一高中生跳下去救了他。 那一次之后,缪存忽然转了个性,一板砖差点把缪聪拍成了傻子,李丽萍哭天抢地扬言要送他进少管所。医生倒是见怪不怪,小孩打架嘛,别上纲上线,何况他还有自闭症,自闭症就是容易这样的,没轻重也没感情,你别计较啊。 李丽萍牙都咬碎了,牵着一脑门绷带的缪聪回去时,看到缪存掂着一块转头坐在巷子口长条凳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病例本上那行“社会交往障碍、情绪表达障碍、情感交流障碍”的确切意思。这是个受伤害时不会寻求安慰,但伤害到别人也不会眨眼的怪物。她忽然后怕地明白过来,就算今天缪存真把缪聪揍傻了捅死了,他的眼里也不会有任何波澜。 从那以后,她和缪聪对缪存政策便从虐待转为了冷漠和退避三舍,所有嫌弃和欺负都转为了默不作声隔着棉花扎一刀的方式。 其实李丽萍私下里觉得缪存命挺好的。 不是所有的自闭症儿童都会是天才,但缪存恰恰好就是天才。而随着年岁渐长,他生母留给他的那短短几年的精神遗产,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缪存越来越正常了,除了在情感上仍然淡漠、对人之常情缺乏共情外,他看着简直就是个正常人。 缪存向来吃不惯李丽萍的口味,草草吃了几口就不再动筷子了,直奔主题:“二十万现在可以还给我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李丽萍心里咯噔一下,跟缪建成交换了个眼神,不尴不尬地笑:“银行还没取消冻结呢。” “不可能。” 缪聪凑热闹地问:“妈,什么二十万?” 考试前学校里封闭管理,周末不给回家了,缪聪都不知道缪存已经去了一趟法国。此刻听李丽萍简单一说,脸上表情都嫉妒变形了。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他哥越来越难欺负了?因为他越来越有钱了。自从进了美院,他有了收入,有了傍身的钱,每次回家来就越来越理直气壮腰杆儿笔挺。反观李丽萍和缪建成,要死不活的水果铺子营收惨淡,年纪又大了,开始畏畏缩缩的,甚至有种害怕缪存的感觉。 第100页 原来如此,是钱让他的哥哥不好欺负了。 “怎么不可能?那银行就是这么规定的呀,我有什么办法,”李丽萍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夹一筷子要抖上两抖,“你的意思是让阿姨去抢银行?” 缪存没搭理他,手机里播出银行客服电话,接客户经理,报卡号和户主名,指明问这笔钱为什么还没解冻。 缪建成眼珠子快瞪出来,他不知道缪存怎么能把他的卡号和身份证号记得一清二楚。 “缪先生,您的这笔钱在二月七日就已经解冻了,系统显示您当天下午十五点三十二分就转走了,这是否是您本人操作呢?” 缪存直接挂断了电话,李丽萍脸色难看,在桌子底下踢了缪建成一脚。 缪建成稀里呼噜喝着啤酒吃着肉,不耐烦地说:“存理财了!下个月到期给你!” “给我看买入记录。” 啪,缪建成把筷子拍下,怒目而视:“什么时候时候轮到你管起你老子的钱了?” “那是我妈的钱,”缪存不为所动,“你要是觉得心安理得的话,收着也可以。” 活人都怕死人,尤其是亏欠良多的死人。 缪建成和燕儿是有段爱情的,但随着缪存在两岁时自闭症的确诊,以及天价的干预治疗课程,直接让原本就危在旦夕的婚姻破裂,缪建成本就痴迷于粉红洗头房里的李丽萍,一来二去,他直接跟这个“洗头”妹好上了。 燕儿也没钱,苦苦维持了一年半后,她带着缪存回到了西双版纳的乡下,靠着一位母亲的坚韧和爱,用无穷的耐心边学边给缪存做干预。她带缪存看山看水,看蝴蝶绕着孔雀飞,看大象在田埂上一步一步走过,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存存啊,你看看妈妈好不好?” 撑不下去了也有崩溃的时候,对着自顾自玩着蝴蝶的缪存大声哭吼:“你就一点也看不到妈妈吗?是不是真的妈妈死了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她打缪存,拍得她巴掌通红,但缪存不会哭,他只觉得疼,但并不会说一个“疼”字。 缪存第一次懵懵懂懂地把小手贴上她脸颊时,这个西双版纳的女人死死抱着他的膝弯,哭得瘫坐在地上。 四年后,燕儿撒手人寰,只留下了八十条红绳和一首没有名字的歌谣。缪建成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宗族主义,以及燕儿临死前对他的恳求,让他把缪存再度接回了身边。 她最后一面时已经双颊凹陷形容枯槁,说,我不投胎,我只做鬼,你如果敢把缪存送人,让他缺衣少食,我会天天站在你床头看着你。 因此缪建成怕她,怕得要死。 “收什么收?谁在乎你这破二十万?”缪建成心虚但强横,把手机拍给缪存,“自己看!” 缪存推回去:“解锁。” 缪建成在银行app界面刚想输入手势密码,一想到缪存连他身份证号都记得这么牢,顿时毛骨悚然,遮遮掩掩地背过身才输入。缪存看了缪聪一眼,笑了一声没说话。 的确在理财界面找到了购入记录。 “一个月的利息便宜也要占,”缪存点点头,“可以。” “你不要在这里跟我充大款,”缪建成拿回手机,“帮你出国这么大的忙,我和你阿姨问你要钱了吗?你倒是心安理得,连句感谢都不讲。” 缪存的笑意不达眼底:“说什么呢,爸爸,阿姨,我们都是一家人。” 约定了下个月还钱后,缪存就走了。缪聪一碗饭扒拉得拖拖拉拉,等人走了,立刻拽住李丽萍胳膊:“妈,妈,他真这么有钱啊?” 李丽萍拉长了调子说风凉话:“那是他妈留给他的死人钱,有什么办法呢?问问你爸去,当初离婚分家时,可是说好了一分钱都没留给那个女人…… ” 缪建成拿她这样儿的没辙,清了清嗓子:“你别递话给我,我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哼,不是你心疼她分给她的吗,现在跟我说不知道?”李丽萍细细的眉毛倒竖着,“我跟聪聪跟着你吃糠咽菜,可怜我们聪聪想去美国夏令营,全班一半儿的都去了,就他没去!你倒好,在前妻儿子那里藏二十万!” “就是,”缪聪也气不过帮腔,“美国夏令营只要三万你都舍不得,我想去泰国过寒假你也不舍得,凭什么缪存可以去法国?” 眼眸一转,意识到不对劲:“他说是学校里公费去的?扯他妈淡吧!这种项目都是统一办签证的,根本就不可能让他自己出财产证明,爸,你被耍了。” 缪建成愣住。 “我哥可有钱了,我上次去找他借宿,他直接转我一千块住酒店呢,你别看他平时苦哈哈穿个破帆布鞋,其实他精着呢,这学期肯定画画没少赚,都自己藏起来了。” 缪建成也越想越不对劲。燕儿在老家是什么个情况,他是最清楚的,燕儿她妹日子也过得一般,当初不得已把缪存送回城里来,不就是因为他小姨添不起这双筷子吗?要真有二十万,直接给了她妹,让她照顾缪存到成年,穷养着大差不差也是够的。 啤酒罐在桌子上咚地一声,晃了好些出来,缪建成脸上肉发沉地挂了下来。 缪聪看眼色是一流的,见状马不停蹄拱火道:“爸,他骗你呢,我看他是翅膀硬了,竟然敢骗你!” 李丽萍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孩子!”痛心地说,“哪有这样防着自己爹妈的?生他养他供他吃供他穿,这才几岁呢,就知道赚了钱自己藏着了,还要抬死去的燕儿出来。这要是将来等你老了,他岂不是要把尿壶倒扣到你头上,再把你扫地出门?生恩,养恩,哪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啊……” 第101页 缪聪嘴很甜地说:“放心吧,爸,妈,我会养你们的,虽然我可能将来赚得没他多,但我可干不出那畜生事儿。” 李丽萍温柔地将他搂到怀里,笑着摸了摸他头,母子两一起拿眼神觑着缪建成。 · “老板,”莉莉把一沓资料递到骆明翰眼前,“你查自闭症干嘛?你亲戚小孩儿中招了?” 骆明翰没做声,垂着眼眸翻了翻,在病征那一栏仔仔细细地逐字阅读。 “这个病呢,小时候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说话晚,不爱开口,很多家长开始都以为单纯是学说话晚,或者哑巴,等发现是自闭症时才开始着急。医学上分好多种,还挺复杂的,我们最常理解的概念,就是感情认知障碍,既没有兴趣表达情绪,也没有兴趣感知情绪,更没有兴趣去社交,所以才又叫孤独症。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到爱啊,关心啊,这些,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是没有人情世故的。” 莉莉总结着,“发现得早,及早做干预的话,是可以‘治’好的,可以回到正常人的轨道。” 久未出声的骆明翰翻过下一页,问:“如果治好了呢?是会完全和正常人一样,还是怎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问过医生了,有的虽然治好了,可以进行正常的社交,但也显得比较冷淡,没有恋爱或者结婚的意愿,有的就是彻底好了,会哭,会爱,会关心,会难过。” 莉莉笑了笑,想起找资料时被触动的地方:“自闭症小孩儿某种程度上很独立,受到伤害了,别的小孩儿会哭会闹要抱抱,他们是不会主动寻求安慰的。所以作为自闭症儿童的家长,那种痛苦非常人可以想象,他们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找不到依恋,找不到在乎,仿佛自己对于他来说,就跟路边的石头一样。我看到有个病人家长在互助贴里说,哪怕有一天当着她孩子的面被车撞死了,她孩子也只会去追大街上那只他很想要的蝴蝶。” 骆明翰一直没说话,莉莉好奇地问:“是不是我们要做这方面的医疗投资?” 骆明翰合上文件夹,疲惫极了地挥了挥手:“出去吧。” 助理走了,他垂首敛目,两手颓丧地插入发间。 缪存小时候是自闭症,这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但从未放在心上。他以为的自闭症就是不爱说话,孤僻,不爱社交,加上一些类似于痴呆的刻板重复行为,他没想过自闭症是病人彻底把自己封闭在了小世界里。 · 交完最后一门理论课的卷子后,就代表这个学期彻底结束了。南方已经快开春了,但这儿却还是最冷的时候,不下雨,单下雪,雪籽飘个不停,有人打伞,有人没打伞,缪存就是没打伞的那一个。 他只是套上了卫衣的兜帽,仰头看了看灰黑色的天空,便走进了雪里。 快到自行车棚时,接到了陌生电话。钱阿姨在那头温柔试探:“缪缪先生,我是钱阿姨,您记得吗?” “骆明翰让你找我的吗?”缪存淡淡地问。 “不是,不是,”钱阿姨立刻否认,同时看了眼一旁雇主的脸色,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问:“您还有一副画留在这儿,这个您记得吗?” “记得。” “因为您和骆先生分手了,那个画……” “别扔。” “啊。”钱阿姨隐约松了口气,再度觑向骆明翰。发现他似乎也从一种悬而未决的紧绷状态中逃离了出来,目光都变得柔和。 “我找个他不在的时间去拿吧。” 那是他第一次尝试冷峻浓郁的俄罗斯风格,要好好画完,之后的复盘才会有经验意义。动笔时没有特别想画的灵感,脑海中倒是掠过了那次骆明翰在职校图书馆外的一幕,很适合。 不太确定是否会是一幅成功的作品,所以一直没有让骆明翰知道,每次都趁白天抽空去偷偷画,一笔一画倒都是尽心的。想的是要是成功了,就送给骆明翰,画毁了,那就扔掉。 “骆先生今天有应酬,您要是今天有空的话,可以来拿。因为您不来了,画室也该拆了……骆先生说放着碍眼。”钱阿姨为难地撒着谎。 空气莫名冷了一分,她扭头看,手哆嗦得差点把手机砸地上。 骆明翰急到差点出声解释,脸色很难看地堪堪忍住了。谁他妈说过放着碍眼了? “行。”缪存看了眼手表,“我现在过来。” 他现在过来?骆明翰抬头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空。这雪下得没完没了,而且是越来越大了。 “您打车过来吧,”钱阿姨得到骆明翰的指示,“我怕万一骆先生提前回来了,车钱我给您付。” 缪存笑了笑:“不用。” 他冒着雪把自行车骑回家,风把脸刮得生疼,坐上出租车时,浑身暖得打起了盹儿。 骆明翰很早就在外面等着了。怕露馅,把车开到了隔壁两栋,双眼一直紧紧盯着别墅正门口。看到缪存抱着书包从车上下来的那一眼,心脏如过电般轻颤。 暮色苍茫,风雪中,缪存像一抹很淡的影子。 原本是要等五分钟再上去的,这样戏勉强才真。 但骆明翰从不知道,他原来其实也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他被时间折磨,被分针和秒针折磨。 不然,就四分钟吧。 等到两分钟时,扶着方向盘的手如蚂蚁啃噬。 第102页 不然,就三分钟吧。 两分四十秒时,骆明翰不顾一切地推开车门。 缪存揭下白布,“骆明翰看过这幅画了吧?” “没有吧,”钱阿姨自然地说,“先生这段时间都很少回家,也不太愿意看到跟您相关的东西,他连这个画室都很少进来。” 放屁,每天晚上在这里坐到凌晨,若是应酬到凌晨回来,那更是要在这里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仿佛这里有什么独特的疗效。 这幅画尺寸大,是宽幅的,事先就绷好了框架,现在要先把架子拆了才能带走。缪存让钱阿姨拿虎钳,一颗一颗拔钉子,拔到第四颗时,似有预感,动作一顿,扭头回望。 骆明翰站在画室门口,披着满身的风雪。 奇怪,心里很平静。缪存感受不到愤怒,或被欺骗下套的嘲讽。他好像早就知道这是个小小的、拙劣的套路,知道骆明翰会那么恰好地出现。 但他还是来了。 第43章 骆明翰对他笑了一下, 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不知道你今天会来。” 钱阿姨很有眼力见:“我跟妙妙说你今天有应酬,倒是你,怎么突然这个时间回来了?” 唱双簧似的,骆明翰随口编理由:“改时间了。” 缪存很轻地点了点头, 一句话没说便转过了脸, 继续拔剩下的钉子。骆明翰一边走一边扔下手套, 连大衣都来不及脱便蹲下了身:“我帮你。” 如同是第一次看见这幅画, 他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怔愣和意外, “你画的这个人……是我吗?” “不知道。” 骆明翰被他冷漠的语气伤到, 只能自己打圆场:“不是我, 难道是骆远鹤吗?” “也有可能。” 骆明翰笑了笑,从缪存手里接过虎钳。缪存的手那么冰,比虎钳更冰。骆明翰没有犹豫便用掌心抱住了他的手掌:“是不是很冷?” “体质原因。” 他不仅一到冬天便会手冷脚冷, 一不注意还会生冻疮, 这都是小时候留下的问题。问题存在久了,便就不觉得是问题了,虽然骆远鹤总不忘关照缪存戴手套保护手指, 但他经常等冬天都过去了写生时满手冻疮,才想起来这回事。 缪存抽了下手, 没抽动,不解地侧过脸去,抬眸看骆明翰。 但骆明翰竟然没有看他, 而是保持着一手握着他, 一手捏虎钳的姿势, 慢腾腾地起着那一颗颗小钉子。 缪存又抽了下, 骆明翰仍旧没放, 甚至用力紧了紧, 但还是那么固执地不看缪存,不与缪存对视。 好像只要不看他,就能维系这种鸵鸟般的片刻温存。 缪存顿了片刻,冷着脸小小地咬着唇,更为使劲地抽了一下。但他没有得逞,这一次,骆明翰突然扔下虎钳,跪着不顾一切地将他拉向自己怀里,死死地抱住了他。 太安静了,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风吹得玻璃窗发出细响,厨房内,灶台上小火煨着汤,瓦罐里气泡顶破空气,钱阿姨倚着流理台,与厨师彼此无言。 那只手始终被骆明翰攥在掌心,紧紧贴在他地心口,缪存只能用一只手捶着推着他的肩膀,骆明翰却将脸埋在缪存的颈窝里,呼吸到他味道的瞬间眼眶不可思议地酸涩。 他的禁锢是那么紧,都弄疼了缪存。怀里的拳打脚踢更剧烈了,骆明翰一声不吭,反倒是缪存抿着唇,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突然间的,一声吃痛的闷哼很短暂地响了一下,是骆明翰隔着衣服咬住了缪存的肩膀。 在痛楚中,他怔住,浑身抗拒的力道似乎被卸去,又推了两次后,终于放弃了抵抗,僵硬地但顺从地被骆明翰彻底抱住。 风还在吹,雪应当是更大了,透过亮着灯的窗户,可以看到羽毛般地轻柔飘过。 大约是太久没声音的场面过于古怪,钱阿姨忍不住走了几步,从那面法式中国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看着玻璃画室中的场景。 跪着的骆明翰抱着同样跪坐着的缪存。 但除了抱一抱,他也没别的动作敢去造次。 不知道抱了多久,想必是不够久的,缪存终于出声道:“放开我。” “席霄寒发给你的视频,你看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看?” “没兴趣。” “看一看吧,好不好?” “你别烦我,也别让席霄寒来烦我。” “我管不了他。” “管一下。” “我管不了前男友。” 缪存沉默下来。 骆明翰很短促地喘息着笑了一声,“这幅画一定要拿走吗?” “或者扔了。” “没有第三种选择吗?” 缪存疲于跟他周旋,冷漠地说:“你自己看着处理吧。” “不能留在这里,把他画完吗?” “也行。” 一直晦沉的眼神被这句话点亮。 “我今晚上就能画好,你喜欢的话就留着,不喜欢我就带走。” “……”骆明翰莫名勾了勾唇,很温柔的,“缪存,你知道你说话都很伤人吗?” 缪存不作答,垂下了眼眸。 “但是没关系,从今天开始,我可以承受你所有的冷漠,和一切不动听的话。” “我不需要。” “我想给你。” 姿势保持了太久,从小腿处泛起一股都后知后觉的麻意,缪存蹙起了眉,再度轻轻推了一下他:“起开,腿麻了。” 第103页 骆明翰为他这一句话笑出了声,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他不放手,反而两条手臂更紧地将缪存扣着,宽大的手掌在他衣服上压下了无法割舍的指印。 脸也更深地贴进缪存颈窝,将笑声闷在里面。 缪存觉得他有病,又推了一下,这次是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想起身,但那股如蚂蚁啃噬的麻瞬间攫取了知觉,……他反倒一屁股向后跌坐下去。快摔倒的瞬间,骆明翰眼疾手快地护他,手在他背后捞住。 冷感的脸上浮现出觉得丢脸的郁闷,等抬眸时,发现骆明翰的呼吸就在自己鼻尖。 心里的勇气一直反复翻涌着,至此终于积攒起了微薄的一点,让骆明翰试探地伸出手,抚摸住了缪存的脸颊。 抚摸了便觉得不够,更想得寸进尺。他保持着跪趴在缪存身上的怪异姿势,指腹在他眼底抹了抹,“我可以亲你吗?” 理所当然的,“不可以。” 骆明翰认真聆听完这句拒绝,偏过脸轻轻吻住缪存。 唇轻轻地分开,人却未离开,说话时,骆明翰的鼻尖就若有似无地触着缪存的鼻侧。他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可以吗?” 如果地上是地毯的话,该被揉皱了,如果地上是沙坑的话,该攥出深深的指印了,但地板只是地板,供着暖,让缪存不自觉蜷缩的掌心泛出了潮湿。他垂着眼眸,保持着克制的淡漠,仍是那三个字:“不可以。” 骆明翰抚住他脸侧,更深地吻上去。 一边吻,一边若有似无地用大拇指揉捻着他的唇角和丰润的下唇。 那股酸麻劲儿过去了,缪存毫不留恋地推开他起身,剩下骆明翰一手撑着跪在原地,良久,无声而自嘲地笑了笑。 缪存很快地拆完了所有的钉子,将油画布贴着轴心柔软小心地卷成一轴,塞进随身带过来的画筒里。 一片静谧中,传来令人厌恶的喘息、哼声和接吻声。缪存身体一僵,迟迟没有回头。 那声音他已听过一遍了,全程面无表情,就在他从法国落地中国的当晚,骆明翰说分手之后。他以为这就是骆明翰说分手的原因,很充分,很合理,缪存也觉得他和席霄寒般配。 但这次的音频却比原来更长。喘息声后,是推拒和不顾一切的攀附,还有骆明翰听着意识昏沉但咬牙切齿的一句“滚开”。 「为什么要滚开,你不是没等到他吗?」席霄寒喘着笑,「你还没玩够?我承认,这一次我真的吃醋了,…… 骆明翰,你别玩了。」他乞求骆明翰。 沉默了很久,直到令人疑心已经结束时,才传来简单的三个字:「不是玩。」 音频到这里结束,室内再度落入安静中。 骆明翰把手机轻轻放在桌子上,“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出轨,……洛洛那里我不能证明,就算把他拉到你面前让他亲口告诉你,你恐怕也不会信。” 缪存将画筒背到背上,黑色的肩带从胸前斜勒过,正如当年宴会厅外初见时的模样。他继而开始淡漠地收拾颜料和其他画具,看到什么就捡起扔进书包,“你不需要跟我证明这些,我说过了,我只是没那么喜欢你,所以你说分手,我就顺便了。更何况,”他停顿一下,语气轻了下去,“你这么痛苦的样子。” 骆明翰无法理解:“既然看得到我的痛苦,不是……不是应该不分手吗?” “你的痛苦对我来说是种负担,我不想负担你的痛苦。”缪存把油腊皮的笔刷卷一层一层卷好,缠上搭扣,“我很自私,只想享受你点到为止的喜欢和照顾,你把我们之间看作是一场游戏,我其实更高兴。但你过了界,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如果现在不分手,将来也迟早要分,到时候你会更痛苦。” 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荒唐的无力,骆明翰不带情绪地够了够唇,盯着缪存的侧影,“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玩不起,所以你要提前结束这场游戏。” “差不多。” “那要是我玩得起呢?” 缪存回眸看了他一眼,虽然表情还是那个表情,但目光里却很愕然。 “如果我说,我玩得起呢?”骆明翰再度一字一句地重复。 一向冷漠的人罕见地踌躇了起来,很为难很自责的样子,“骆哥哥,你别这样子……我没什么值得喜欢的,而且下半年就要去法国了——” “就玩到你去法国为止,不行吗?” 缪存张了张唇,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里涌起茫然。 “你没什么值得喜欢,我的喜欢也没什么值得你有负担的,你不用当回事。”骆明翰倚着沙发扶手,长腿交叠,语气也纨绔了起来,“到年前正好在一起六个月,我还没上过你,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 缪存抿起嘴,冷冷地转过身去,再度开始收拾。 “你要不要去跟关映涛聊聊,对于我有兴趣的,我都会给出这么多的喜欢,你这么当真,我倒觉得意外,”他笑了笑,“你知道吗,正因为这样才显得你很单纯,他们都知道这种程度不过是逢场作戏,只是为了让两个人的恋爱体验更好一点而已。” 因为急需找到点什么事情来做,他不得已抄起烟盒,从里面抽出烟和打火机,垂眸深深地抿了一口。胸口起伏着,借着这一口烟,他压下心脏里的钝痛。 爱真的是件奇怪的事,有的时候要假装很爱,有的时候却要假装不爱。 第104页 假装很爱的时候是为了在一起,假装不爱,也是为了在一起。 但假装很爱简单,要假装不爱却很难,好像在注一杯已经满了的水,随时控制着,游走在满溢出的边缘。 缪存很淡地蹙着眉:“我不明白。”他收拾东西的动作都慢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你没有你表现出的那么在乎我。” “只在你觉得安全的界限里,甚至没有接近你的警戒线。”骆明翰夹着烟,顽劣地勾起一边唇,目光却不愿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缪存心里真实地茫然了起来。他确实不懂情,也不懂爱,燕儿总忧心忡忡地问抱着他,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缪存,没有爱人的能力,这么长的一辈子,你要怎么过下去呢? 「不会爱,就过不好吗?」 「会拥抱和爱的人,也许会受到很多很多的伤害,但不会拥抱和爱的话,会失去更多更多。」 她抓起缪存的手指,放进火里。 刚开始,火舌舔着他的指头,他麻木得没有感觉,直到眉头蹙起,一股钻心的痛电流般贯穿,他不顾一切地抽回了手。 「痛。」 妈妈又牵着他,把他的手指放进冰凉的泉水中,柔滑的锦缎上,最后贴在她温暖的唇上。 「就好像手指的触觉,如果没有了,感受不到痛,那当然很好,可是存存也会感受不到这些凉凉的,滑滑的,暖暖的,感受不到蝴蝶的翅膀,大象的耳朵,孔雀的羽毛。」 从心里感受到对骆远鹤的爱,是缪存这一生至此为止最骄傲的事。 那个夏天,他赤脚奔向妈妈的坟冢,用风一般的速度。 气喘吁吁地,他告诉她,我学会爱了,妈妈,我好想拥抱他。你看,我学会爱了,从此有了被伤害的权利。我会爱了,不是怪物。 可是关于情爱一事,缪存不得不承认,他仍然知之甚少。他比当初开口说话更艰难地去学习爱,观察爱,模仿爱,试图爱。 怎么会有骆明翰这样的人? 缪存真实地感到困惑。可是骆明翰的样子,充满了漫不经心的笃定,好像就是在说,你这个小傻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喜欢,也只有你这个先天不足、没有见识的小病人,才会把它当作了不起的东西。我们正常人都很聪明的,知道这些喜欢不值一提。 就像是一个穷人捡起了一个镶满水钻的耳坠,他不懂,他竟然以为这是什么贵重的钻石,为此忐忑惶惑守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耽误了失主。 其实,那不过是别人随时丢了便懒得找回的水钻啊。 骆明翰掸了掸烟灰,轻描淡写地说:“就让我陪你到去法国为止。” 缪存把最后一本画册塞进书包。这是他自己的,骆明翰送的一册一物他都没带走。装完了所有的一切,他把书包单肩挎上,“骆哥哥,我真的搞不懂你。” “不用搞懂,”骆明翰笑了笑,“因为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缪存与他擦身而过,充满着平静。眼看着便要走出这间画室了,刚才的从容都被彻底粉碎。烟灰跌落成串,骆明翰失控地从背后抱住缪存:“别走。”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别走,说分手是我喝醉酒的混帐话,不能作数的。就当作……就当作没发生过,就当作你没看见过这三个字,好吗?当作没发生过,……别走。” 缪存犹豫了一下:“你现在这样……也是假的吗?” 心口猛地一窒,骆明翰闭了闭灼热的眼眶,“假的。”他甚至笑了笑,“但是别说出来,说出来了,就没意思了。” “即使我不在乎你,没那么喜欢你,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骆明翰用难以置信的死亡般的寂静的语气说:“我求之不得。” 缪存眼眸微垂,似乎在理清其中的情绪和道理。 “你上次不是说,跟我在一起也挺开心的吗,有我照顾你,你申请法国留学也能更专心。妙妙,你一定不想我对你念念不忘,对不对?” 缪存这次很快地“嗯”了一声。 当然,他恨不得离开的那一天骆明翰就会被自动清除记忆,遗忘有关他的一切。 “你现在离开,我就会对你念念不忘。”骆明翰无赖地、斩钉截铁地说。 缪存又开始困惑和茫然。 “得不到的就会念念不忘,你要是现在走了,就好像你玩switch玩得正开心但突然停电了,你心里是不是会很痒,很想快点重启继续玩?要是你通关了,你就会自己关机,对吗?就是这个道理。不要让我对你念念不忘,”骆明翰的认真和歪理都以假乱真,“这不公平,而且你会亏欠我,你肯定不想欠我。” 缪存:“……” 好奇怪,他好像被说服了,并为此开始犯难。 “别走。”骆明翰维系着从背后抱他的姿势,“等到你出国的那天,我会亲自高高兴兴地送你走,然后每年等你寄给我两张卡片,我只会随便看一眼,然后就扔进垃圾桶。” 缪存勾了勾唇。 “那天我本来想放弃了。” “哪一天?” “在一起的那天。不是你打电话叫我过去,看到那张素描,我就已经放弃了。”骆明翰骗他。 瞳孔随着这句话而扩大,巨大的心虚和自责海啸般吞没了缪存。 他是为了保护骆远鹤,才利用了骆明翰。 第105页 利用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总对他穷追不舍死缠烂打图谋不轨。 反正骆明翰就是想跟他玩玩,想玩弄他,贪图新鲜感,那他利用一下他,就当扯平了。 身体,就当这场利用的献祭的代价。 现在骆明翰告诉他,他原本已经放弃了,是缪存一厢情愿一己之力把他拉入了这场游戏的漩涡中。 那么……他确实对骆明翰亏欠了,骆明翰成了受害者。 缪存不愿意亏欠任何人,即使是那位老教授的两盆花,他后来也送了一幅画过去,心意和价值远胜。 身体僵硬着,耳朵上却倏然落下一吻。缪存受惊地颤栗了一下,漫长细密的颤抖细密地从每一道骨缝中渗出。 骆明翰吻着他,手臂越收越紧,书包砰地掉在地上,缪存闭上眼,仰起了脖子。 他的脸被灯光晒得苍白,年轻的喉结上下滚动着,骆明翰的手灼热,那么恰好而温柔地掐握了上去。 “妙妙,回到我身边。” 第44章 学校的寒假通知下来时, 学校里的人早就提前走光了。麦特不回家,去南方游历去了, 缪存自己一个人在别墅窝了两天,被骆明翰揪了出来。 缪存原本骗他说自己回家了,直到晚上视频时漏了馅。那卧室的一墙一柜骆明翰都熟悉得不得了,立刻就意识到他在撒谎。老男人向来沉的住气又有战略战术,抓到马脚了也不急着拆穿,挂断后径自开车上门,门铃响起时, 已经是后半夜一点了。 骆明翰上次讲的鬼故事余威还在, 缪存原本裹着毛毯在画画,听到这一声午夜门铃,整个人跟猫似的吓得一抖, 透过猫眼看见骆明翰后,…… 简直觉得这人有病了。 房门打开, 骆明翰也觉得他有病。 因为客厅中循环着《金刚经》的佛音善曲, 听得人想立地成佛。 “……” 寒风吹过,两个人彼此觉得对方有病了半天,直到骆明翰将缪存连人带毛毯打横抱起, 穿着皮鞋的脚尖把门蹬上了。 “都怕成这样了, 也不找我?” “没有怕, ”缪存一本正经, “只是宗教信仰——你放我下来。” 骆明翰自己在沙发上坐下了,让缪存坐他腿上:“皮沙发凉。” 缪存:“……” “为什么骗我回家了?” “高兴。” “我要是不管你,你就准备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到过年?” “不行吗?” 骆明翰意识到不对劲,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回家?” 缪存两臂松松地勾着他脖子, 整个人懒散地依偎在他怀里, 轻描淡写地“嗯”一声,“你别管。” 相识以来,骆明翰确实鲜少听过缪存提起过自己的家庭,他对他的小姨和亡母印象深刻,但对他现在父母至亲却知之甚少。骆明翰人情练达,马上意识到,他父亲的新家庭对他应该是不怎么欢迎的。 “那过年呢?” “一个人。” “不去小姨那里吗?” “去过一次。她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你不忍心打扰她,给她添麻烦?” “嗯。” “去年的除夕是怎么过的?” 缪存想了想,煮了鲜虾水饺,看了半个小时春晚,与骆远鹤打了一通五分钟的电话,画了五个小时的画后,新年的钟声敲响,郑重其事地洗完澡后,换上妈妈留给他的新红绳,这就算守完了岁,迎接了新年了。 “那个你喜欢过的朋友……没陪你吗?” 缪存对他的问题感到吃惊:“是我喜欢他,他为什么要陪我?” “你也没有去找他。” 缪存更莫名其妙:“他有自己的亲人朋友要陪,为什么要去找他?” 骆明翰的笑玩世不恭:“看来不仅他对你不怎么样,你也不怎么喜欢他。” 缪存生起冷冰冰的气:“放屁。” 从骆明翰腿上跳下,高贵冷艳地走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是骆明翰这样脸皮厚的主儿。缪存其实不介意他对自己的身体表现出强势的迷恋和玩弄,……还有点上瘾。但今天吻着吻着,味道却不太对劲。骆明翰的吻在他唇边停下来,一脸怀疑人生地问:“……《金刚经》能先关了吗?” 缪存:“。” 骆明翰的怀里滚烫,缪存背对着他被圈在怀里,在某个瞬间生出奇怪的念头,似乎在贪恋这种温度。但这一定是冬天给他的错觉。冬天来临,小动物都懂得交配的,等春天一来,冰雪花开,小动物就会抖抖耳朵抖抖毛,头也不回地说拜拜啦。 翌日睡到了十点,缪存正洗漱,听到动静后叼着牙刷跑出来,发现骆明翰把他的登机箱从柜子顶折腾出来了。 他漱完口洗完脸,终于问骆明翰:“你干什么?” “帮你搬家。” “搬什么家?”缪存茫然地问。 “搬我那里。” 缪存晨间的第一口温水被呛了出来:“啊?” “你一个人待着太浪费了,”骆明翰话术高超:“不如把这时间拿来陪我。” 缪存心情复杂:“虽然我们只是玩玩而已,但你也不用这么冠冕堂皇。” “免得你又误会。” “哦。” “照顾人呢,是很麻烦,不过我既然给钱阿姨一个月两万,我相信她应该可以接纳你的。”骆明翰轻描淡写道,“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会给她或者我添麻烦。” 第106页 缪存还在犹豫,骆明翰:“你不知道菩萨也要睡觉的吗,《金刚经》保不了你一整晚。” 缪存:“!” 以为他看不出来吗?好下作好拙劣的手段。 “走吗?”骆明翰好笑地瞥着他苍白又愤怒的脸。 缪存幽怨地看着他:“……走。” 真要收拾起来倒也简单,因为寒假也不长,缪存只带了必要的换洗衣物和电子设备。行李箱扣上时才想起来问一句:“那你过年呢?” 骆明翰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回家,你自己一个人待着,行吗?” 缪存心里松了一口气:“嗯。” 钱阿姨一早就得到了骆明翰的通风报信,提前把客卧收拾出来了,还备了蛋糕,正是骆明翰生日时定做的那一家,做了核桃布朗宁口味的。缪存到了后,钱阿姨带他上三楼客房,帮他把行李规整好,边解释:“知道您之前都是跟骆先生睡一块儿的,但那毕竟是偶尔的留宿,骆先生睡眠浅,其实不喜欢跟人同床共枕……” 缪存立刻懂了:“我没事,这样正好。” 看来骆明翰对他的喜欢果然也就那么点,太好了。 钱阿姨留他一个人熟悉房间,拐过的楼梯时正看到骆明翰倚着楼梯扶手抽烟:“按我教你的方式说了吗?” 钱阿姨差点没给吓出心脏病,一边顺着心口一边汇报:“说了,一字不差地说了。” “他没问别的什么?” “没有,看着挺高兴的…… ”眼看着雇主的脸色不悦地黑了下去,立刻改口,“但我看得出来,那只是强颜欢笑,其实还是很失落的……嗯,挺失落的……” 骆明翰脸色稍微好转,不冷不热地说:“好好照顾他。” 那还用说吗,钱阿姨现在已经充分领会了他的精神,知道了缪存就是她第二位老板,伺候好了他,之前犯的错才可以一笔勾销,否则过完年就等着卷铺盖走人吧。 她诚恳地说:“您放心,我肯定对他比对我孙子还好。” 骆明翰还不爽着呢,“谁是你孙子?” 钱阿姨:“……” 得了。 · 现在过年跟小时候不同,小时候年前采买年货跟打仗一样,要抢,现在消费爆炸,商家宣传的都不是年货了,而是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新年限定礼盒。从街头走到街尾,脑子里能塞上一千条充分诠释消费主义的广告。 像缪存这种一上街就开始走神放空的人,原本是广告轰炸的天然免疫者,但或许是那天的天气太好了,他走着走着,路过国金外巨大的奢侈品橱窗时,想起了什么,信步走了进去。 一到年末,骆明翰的应酬骤然变多,跟缪存好好吃顿晚饭都成了奢望。 以往喝得难受时,跌跌撞撞地由下属扶回来,动静总是很大,钱阿姨会为他拧上滚烫的热毛巾,为他端上醒酒汤,知道胃里多半是吐空了,因而文火熬了一下午的鲜粥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整个别墅的佣人都人仰马翻。 但因为缪存在,一切都截然不同。 下属在门外就被拦住了,因为怕多余的声音吵动缪存。钱阿姨会无声地迎进她的雇主,告诉他缪存在画室在画画。骆明翰便会悄无声息地过去,静静地看他画上一会儿,亮堂堂的灯光下,背影孤寂但无忧。 看够了,他才去洗澡换衣服,继而浑身干干净净不带酒味地出现在缪存身边,从背后抱住他。 钱阿姨都看在眼里,嘴上什么也不说,但照顾缪存却是越来越不敢怠慢。 “妙妙先生今天等你好久了。”她为骆明翰脱去大衣,抖了抖上面的风霜。 “洗过澡再见。” 讲话声低低的,客厅电子壁炉的火苗燃着,倒很有冬天过节的氛围。勉强稳着走了两步,缪存耳朵却尖,早就听到动静跑过来了。 “别过来。” 缪存狐疑:“你身上有别人的香水味?” 骆明翰哭笑不得,“酒味很难闻。” 缪存“哦”了一声,果然退避三舍。 “钱阿姨说,你在等我?”骆明翰从颈间单手抽下领带,硬生生靠着意志力压下醉意。 “嗯。” “让我想想……”骆明翰混沌的大脑拨云见日,心里一沉,但不敢将这种难过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问:“你要搬走?……不住到寒假结束吗?” 缪存搞不懂他的脑回路:“不是。”隔着远远的距离,有点嫌弃地拿手指戳了下骆明翰,“你先去洗澡。” 骆明翰很听话地往楼上走,钱阿姨欲言又止:“哎醒酒汤——” “不喝了。” 往常要泡澡要喝粥要喝醒酒汤解酒药的人,今天用最快的速度冲完了澡,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走出浴室,却见缪存就等在他房里,指着地毯上并排摆着的盒子说:“礼物。” 他那架势不像送礼,像是清仓大甩卖买一送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骆明翰结结实实地怔住,大脑艰难运转,垂眸看着地上那五个印有logo的盒子。 缪存说:“你拆。” 骆明翰蹲下身,像玩盲盒。 拆一个,领带。 拆两个,领带。 拆三个,领带。 …… 拆完五个,他哽住。还是领带。 缪存蹲在他对面,问他:“你喜欢这个绿色的,还是深蓝色的,还是斜纹的,还是湖蓝色的,还是这个暗纹的。” 第107页 骆明翰感动到几乎不能言语,哽了一下,才貌似沉稳地说:“都喜欢。” 缪存:“不行。” “为什么?” “只能喜欢一条,剩下的要退回去。” 骆明翰:“……” “很贵的,而且不能退税。” 骆明翰:“。” make sense。 随手选了条墨绿的。 缪存推给他。 骆明翰问:“不是该说什么吗?” “生日快乐。” 骆明翰半蹲着,长久地凝视他,脸上浮现出很难形容的笑意,是开心的那种,但混着很久的委屈,和沉冤得雪的释然。 缪存垂着眼睛:“我现在知道那天也是你生日了,明年会给你寄生日贺卡的,上面写法文。” “你又不会。” “我去上语言学校,第一堂课就问老师,‘生日快乐’用法文怎么写。” 骆明翰一直笑,但眼眶酸涩,他跪在地毯上,俯身过去抱住缪存。 缪存大概能察觉出他情绪的起伏,但想必那是酒精的放大作用,喝完酒的人总容易又哭又笑,很敏感的。但是,送人礼物也是一件开心的事,缪存从中体会到了那股难以描述的开心。 他推开骆明翰:“骗你的,剩下的是新年礼物,新年快乐。” “那你不是破产了?”骆明翰感动于他的大方,如同看到貔貅吐金,甚至令他感受到了被包养的快乐。 缪存一歪脑袋:“谁说的,我有钱着呢。” 第二天骆明翰系着那条墨绿色的领带上班了,先问莉莉:“你有没有觉得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莉莉把他从头看到尾:“领带真漂亮。” 骆明翰:“跟人力说年底分红系数多加10%。” 莉莉:“!” 菩萨洒金了! 他又问Laura,“你觉得我今天怎么样?” Laura莫名其妙:“就那样啊。” 痛失薅羊毛机会。 去茶水间晃荡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手执咖啡杯与众人谈天气谈年底度假计划谈新年礼物,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都收到新年礼物了吗?” “还没呢。” 骆明翰宣布自己获得单方面胜利:“我收到了。” 莉莉不愧是整天琢磨老板的,咳嗽一声笑嘻嘻地说:“老板今天的领带就是礼物吗?好好看哦,审美真好!” 众人恍然大悟,对一条领带极尽赞美之词,要是设计师本人在场估计能当场羞愧社死。骆明翰舒坦了,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收到了五条,”他垂眸一勾唇,谦逊地炫耀:“因为他希望周一到周五都陪着我。” 所有人:“……” 此后一周,办公室里每天此起彼伏的就是 “Eric早啊,领带很漂亮。” “骆总早上好,今天的领带nice。” “Morning,新领带不错。” ……后来人力发现我司年终系数超了。 · 数着日子过的时候,就会发现日子越过越快。 一眨眼,就是腊月二八了,喝完腊八粥,家里洒扫一新,便是等待过年的好日子。 骆明翰给假很爽快,别的公司还跟着国家规定工作到大年三十,他们司提前五天就准了假。不用去公司点卯,每天的时间就长了起来,陪缪存画画,开车带他去近郊骑马,跑到山顶喝咖啡晒太阳。 缪存觉得钱阿姨情报有误,因为虽然两人是分房睡的,但骆明翰每天都有理由赖他床上不走,或者半夜摸过来,把人抱个满怀,总而言之,住了这么些日子,每天都在一张床上醒来。 过了腊月二十八,钱阿姨和泽叔以及厨师老艾都告假回家了,骆明翰给每人发红包,心意庄重,每封红包都落款着受赠人的姓名。 老艾终于逮着机会纠错了,笑呵呵地说:“骆总,不是这个‘艾’,是岩石的‘岩’。” 骆明翰问:“岩是多音字?” “这我也不知道,”老岩笑着说,“我们傣族人不是姓岩,就是姓玉,都是古字,写成岩,读成‘艾’,哎,”他恍然想起缪存,“缪缪先生也是傣族人,应该也有傣姓?那不就是艾存?” 骆明翰愣了一下,隐约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缪存淡淡地说:“没有,不过姓艾也挺好听的。” 骆明翰回过神来:“那不行,那不就不能叫你妙妙了?” “那就叫存存嘛!”老岩咧着嘴,“存存也好听得很!” 可是他口音重,平翘舌音发得很混沌。 骆明翰的失常只是瞬息之间,他笑了笑,再度以雇主的身份说了几句新年祝福和嘱托,便遣散了三人。 他晚上做了个梦。 梦是那么荒诞且可怕,以至于夜半惊醒,死死地抱住缪存,要从温度和气息来确认,缪存确确实实地在他怀里的。 缪存才是真正睡眠浅的人,一被用力抱住就惊醒了,迷蒙地问:“骆哥哥?” 骆明翰让他枕上自己手臂,另一手臂沉沉地箍着他,不住亲吻他的耳朵和颈侧,几乎没有章法。 缪存被他弄清醒了,迟疑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很奇怪的梦,”骆明翰不愿意回想,不知道是安抚他还是安抚自己,“没关系。” 只是过了五分钟,心口还是惊魂未定的一片冰凉。 第108页 于是终究还是忍不住说:“我刚才梦到……其实你早就认识骆远鹤,但把我当成了他。你去法国也是为了他,生日的时候消失,是因为要去给他过生日。梦到你跟我说,”他喉结咽动,脊背上都是躁动焦灼的冷汗,“你看我的每一眼,其实都是在看骆远鹤。” 缪存心里一空,声音里都失去镇定,只是勉强笑了一下:“确实好奇怪的梦。” 要感谢夜色这么浓,他拙劣的掩饰才没有被看穿。 骆明翰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白天听到老岩说的那几句话,好像换成傣族的姓,普通话再不标准一些,艾存就成了艾岑,你记得吗,我之前跟你说过,骆远鹤有个学生,就叫艾岑。” “记得,你说他是个天才。” “骆远鹤说的。” “可是骆老师不是说,我是个完全没有任何灵气,根本不适合学画画的庸才吗?” 骆明翰紧绷的身躯在这句话中松弛了下来。确实,他给骆远鹤看过缪存的两幅画,一个老师绝无可能辨认不出自己学生的作品,画技风格跟笔迹一样无法隐藏,更何况是漫溢的天赋灵气? 缪存漫不经心地说:“要是你的梦是真的就好了,我挺想当个天才的。” 骆明翰心里一紧:“……我不希望你认识骆远鹤。” “你不是说,骆老师人很好吗?”缪存无声地笑了笑:“你之前还想介绍我给他当学生,可是他不收。” “我怕你会喜欢他。” 缪存没应声,许久,他掌心贴住骆明翰搭在他腰间的手:“睡觉吧。” · 家政佣人一走,偌大的别墅就空了,缪存还以为骆明翰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少爷,没想到起来时,却在餐厅上看到了地道的欧陆早餐。香肠和鸡蛋都煎得像模像样,吐司烤得酥脆,培根很香,西兰花的翠绿点缀得恰到好处,奶罐里盛着燕麦奶,麦片是多种谷物和果干混合的。 缪存看他的目光都不对劲了,以为骆明翰是外强中干花架子,直到中饭晚饭骆明翰克制着露了一手,水准直逼高档酒楼的高级料理,一道冰镇蓝莓鹅肝直接把缪存给镇住了。 鹅肝居然这么好吃! 缪存眼里浮现崇拜:“骆哥哥,你好厉害。” 骆明翰想笑:“我今年赚了两亿,怎么没见你说我厉害?” 缪存孩子般的天真:“你都这么聪明了,赚这么多不是应该的吗?” 骆明翰无语,又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那你觉得是骆远鹤一幅画卖一亿厉害,还是我一年赚两亿厉害?” “骆老师厉害。” 缪存答得不假思索,“因为骆老师的画会是人类精神文明遗产的一个注脚,你只是金融资本家的剥削,马克思主义教导我们……” 骆明翰瞬间头痛:“你考研呢?” 缪存笑着咬了下唇:“好吧,我只是觉得你活得像个少爷,不应该会做饭,甚至不应该会用烤箱。” 骆明翰混不吝:“我妈做饭难吃,我爸半斤八两,剩下骆远鹤生活残废,我家改善伙食全靠下馆子和我。” 缪存:“这是有多难吃。” 碗筷都收拾进洗碗机了,骆明翰回头对他笑了一笑,“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 “跟我一起回家过年。” 第45章 “回、……回家过年?”缪存瞪大眼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在邀请你跟我一起回家过年。” “我不要。”缪存想也不想地拒绝掉。 “为什么?” “我怎么能见你父母呢?我们的关系只是——” “普通朋友。”骆明翰似笑非笑,“怎么,你以为是以什么身份?未来的另一半?你怎么把自己想得这么重要?” 缪存:“……” “别多想, 主要是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知道你很独立, 但是为我想想,”骆明翰深谙话术, “我在跟家里人团聚的时候, 一想到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 我还怎么能高兴呢?”悠悠地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那么坏,做不到对你一个人过年无动于衷。” 缪存反驳不了。他多怕给人添麻烦,一想到会令骆明翰在举杯换盏之时为他伤神,他就觉得亏欠, 仿佛自己做错了事。 “你是故意的,”他垂着眼眸,倚着餐桌,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椅子扶手“……你知道我怕给你添麻烦, 所以你总是这么利用我。” 骆明翰低笑一声,温柔地隔着些距离看他:“真是个聪明的小画家。” 缪存咬了点唇瞪他, 似乎生气, 但也没那么气。 “就一年,不行吗?”骆明翰不动声色地以退为进:“我们之间, 有且只有的一次除夕。” 虽然早就知道骆远鹤过年时不回家, 有学术活动, 但缪存还是多问了一遍:“骆老师……也回来吗?” “他不回来, 他忙。” 缪存转过身, 心里的紧张感居高不下:“我不知道怎么跟长辈相处,不知道怎么说吉利话哄他们喜欢,……是不是应该准备礼物?” “小姨和小姨父不是都很喜欢你吗?” “怎么会?那是因为他们是…… ” “是因为你就是讨人喜欢的。” 脸上攀爬了些温度,缪存想,这大概率是骆明翰的甜言蜜语,但唯有这句令他真正地手足无措了。 第109页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孩子,讨人厌还差不多。每一年的过年拜年,都是缪聪的舞台,他嘴甜会撒娇,奶奶婶婶看他的目光会很开心,转到缪存身上就淡了,撇撇嘴,不太看得上的模样。李丽萍就会推他,大声说,「哎呀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连叫人都不知道呢?也不知道燕儿是怎么教你的!难道你不喜欢奶奶吗?妈,您别往心里去,这孩子呀,怕生,在家里也不喜欢叫我呢。」 缪存绷紧了身体,“那我现在出去买礼物。” 还早,只是八点,商场今天都会营业到很晚的。 他从衣帽架上摘下羽绒服和围巾,匆匆忙忙地说走就要走,被骆明翰哭笑不得地拉住了。 “不用,什么都不用送。” “那怎么行?”缪存茫然地问,“那不是很没有礼貌吗?” “你送了,他们反而还以为你要当他们儿媳妇。” 缪存:“……” · 骆明翰父母家也是一栋小洋楼,但当然比不上骆明翰的那样宽敞气派,有点年头了,院子里牵着藤本植物,杏子树种了二十年,变得郁郁葱葱的,阳光晴好,缪存下车时,一条边牧先蹿了出来。 “lucky!No!” lucky很聪明,听骆明翰的话,乖乖站住了,哈着嘴歪脑袋看缪存。 一道中气十足如洪钟般的声音自台阶后一路传来:“回来得挺早!还以为你下午才到!” 又一道女声追在身后:“你慢点!把lucky牵住,别吓着客人!” 缪存一下子紧张到灵魂出窍,眼看着花枝后转出骆明翰的父母。 骆母是家庭主妇,年轻时在学校里教书,怀了双胞胎后身体吃不消,便辞了编制一心相夫教子了,骆父是高级工程师,现在退休了返聘当顾问,继续在机械行业发光发热。 骆明翰每个月都会回家两三次,但回家过年的礼数还是要有,从后座拎出来一堆礼盒,这个那个的保养品、燕窝、花胶、人参、护肤品,还有别的,主要还是为了讨他妈欢心。 这扇门只是一扇普通的门,却要缪存鼓起所有的勇气。 因为这是骆远鹤骆老师的家,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生活的地方。 穿过铺着砖石的小径,走过修剪得齐整的草坪,经过杏子树的影子,缪存走进了这扇门。 “刚才还跟鹤鹤视频,都忙瘦了,我就说西餐好吃但顿顿吃肯定不行。”骆母和长子絮叨家常,一错眼,看到缪存认认真真地听着,便笑道:“你不知道,骆明翰还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名字叫远鹤,是个画画的。” “他知道,”骆明翰随口答:“崇拜着呢。” “骆老师很有名的。”缪存说完,又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骆母笑起来很温柔,又谦逊,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东西,就连眼尾的鱼尾纹都透着慈祥。她和骆父都气质出众,但长相顶多算耐看,可见骆明翰和骆远鹤把最好的基因都继承了。 小洋楼也是三层的布置,骆母年夜饭准备了一半,正是紧锣密鼓之时,迎过了客人便自己去忙了,留下骆父招待客人。老一辈关切小辈的表达方式就是查户口。 “我听你口音,也是本地人?家在哪儿?” “城西。” 城西是本地老土著嘴里的贫民窟,那里的人见天儿地就等着拆迁暴富,勤劳的少,图安逸的小民多,对外地人倒很擅长拿鼻孔看人。 骆父:“哦……城西好,城西好。” 又问:“上大学了吗?学的什么?” “职校,动画设计与制作。” 跟图纸打了一辈子交道、不善言辞的骆父,战术性地旋开了保温杯:“职校好,职校好……” 再问:“不回家过年,家里人不惦记?” 这个很难解释,缪存只能说:“妈妈很早就走了,父亲再婚了,他跟新的家人过。” 骆父:“……” 央视播着留守儿童过年团圆的公益广告,闻者落泪见者伤心,骆父拿起遥控器,默默换了个台。 话题绕到骆明翰身上:“你跟明翰怎么认识的?他可大你不少呢!” 骆明翰刚洗了盘车厘子出来,听到声音就不乐意了,骂骂咧咧:“才十岁,怎么就不少了?” 骆父悠悠道:“你算呢,你十八岁上大学了,妙妙才刚念小学,路上碰到你都得喊你叔叔。” 骆明翰:“……大过年的别逼我发火啊。” 骆父:“这忘年交了属于是。” 缪存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骆明翰一颗红彤彤的车厘子塞他嘴里,恼火道:“不准笑!” 未免父亲再问出什么不对头的问题,骆明翰强制把人拎走了:“带你转转。” 二楼是父母的卧室和大书房,还有个正方形的入户花园,里面种了很多观赏叶,三楼才是兄弟二人的地方。 “我爸妈故意的,就是为了监视监听我们,什么逃课了晚上泡吧了,总而言之只要一晚回家肯定被逮个正着。” “是你自己吧,我不信骆老师会逃课泡吧。” “确实,”骆明翰悠然道,“但是学校里每次闯祸我都报骆远鹤的名。” 缪存:“……” “没穿校服,迟到早退,翻墙逃课,在网吧被教务主任一网打尽,打架,抽烟,聚众赌钱,我藏了他一张学生证,让他自己又补办了一张,每次要扣分了,我就掏出骆远鹤的学生卡,”骆明翰睨他,玩世不恭的劲儿,“你知道最恨我的是谁吗?” 第110页 “谁?” “骆远鹤他班主任,因为我的存在,他们周周都痛失先进班级。” 缪存:“……” 不愧是你。 “我们班主任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那时候市里的政策还能提前参加高考,我高二拿到名额,心想考着玩儿吧,试试水……”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清华上学去了。” 缪存:“……” 骆明翰把他搂怀里,垂着眼一本正经地说:“别想太多,笨没关系,我见惯了聪明人,你笨得恰到好处。” 明明就是在取笑人,说到后半段都忍不住笑了,只能把脸埋在缪存颈侧,笑得肩膀直抖。 缪存咬唇忍笑,冷冷推开他:“滚。” 骆明翰的房间看着真不像是个学霸的,各种唱片海报篮球,光乐高的模型就有六七个,可见骆父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对孩子还是舍得。 缪存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册,一页页翻了起来。双胞胎往往会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变迁而越来越不一样,一点小小的生活习惯都能造就千差万别,但骆远鹤和骆明翰从小像到了大。 缪存看着,难以分辨哪个是骆远鹤。 骆明翰从身后抱着他,陪他一起看:“猜猜看,哪个是我。” “这个是骆老师。” 很奇怪,因为正常人往往会先说在场的当事人,但缪存的说法,似乎代表着他心里首先就是想辨认骆远鹤。 而他认对了。 骆远鹤沉静,而骆明翰眉宇桀骜。骆远鹤永远在看镜头,五官不必调动就似在淡笑,而骆明翰永远仰着头拿鼻孔看摄影师,两手插兜脑袋微歪,透着不耐烦。 骆明翰在照片里也欺负弟弟,不是比个兔耳朵,就是趴他身上把人压得快摔倒,要不然就是趁按快门瞬间怼一颗篮球过去,留下了一堆堪称垃圾的胶片。缪存看得笑起来,在地上席地而坐,一幅一幅仔细地流连过去:“你们感情真好。” “还行吧,从小打到大,他扎我篮球,我藏他白颜料。” 缪存愕然:“……什么?你竟然藏他白颜料?” 代入感太强已经开始上火了! “摔他铅笔。” “……” “藏他一晚上画好的五十张速写作业。” 缪存啪地一声合上相册,冷冷地说:“你能活到现在,要感谢骆老师不杀之恩。” 骆明翰蹲他顺便,两手搭着膝盖无奈地说:“拜托,他扔我奥数训练营题册,改我物理竞赛题干害我算了一晚上没算出来的时候,我也对他很宽容了。” 缪存哼了一声,拉偏架:“那也是骆老师不得已才为之的报复手段,不是他本意如此。” 骆明翰:“行,那等他回来,我就牵着你的手到他面前,谢谢他不杀之恩,才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缪存心里一紧:“不要。”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会毫不犹豫地撇开骆明翰的手,告诉骆远鹤,他跟这个人从来不曾认识。 骆明翰笑了笑,但刚才的亲密已经无奈地淡了下去,他此地无银:“别当真,只是开玩笑,我不想跟你谈那么久。” 他早就忘了自己夸下的海口,对缪存的赏味期限不过半年。现在半年早就过了,他可怜地苟延残喘。 视线对上,室内安静,传来楼下的电视声,骆明翰抚了抚他的脸颊:“我高中时很羡慕别人能把女朋友偷偷带回家,在家里一起写作业,趁家人不注意时接一个吻。” 缪存微微偏过脸,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吻。 门口的脚步骤然止住,猫似的后退两步,一脸大事不好地走了。 骆父电视看得好好的,冷不丁被骆母握住肩膀猛摇:“完了,完了完了,骆明翰作孽,这么小的孩子都给祸害了!” 骆父一口茶喷了出来。 楼上接吻的浑然不觉。 缪存心不在焉,吻过了问:“我能看看骆老师的房间吗?” 骆远鹤房间截然不同,只有塞得满满当当的画册和画材、工具书,墙上、书架上挂着的都是他学生时代的习作。 “他十二岁时候的自画像。” “很古典。”缪存凑近了看,“很沉静,充满秩序与明亮,骆老师十二岁时就知道自己要走什么路,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十四岁时候的画,外婆家冬天的台阶。” 缪存仰头看了很久,“那时候就已经是教科书级的明暗冷暖了,他一定很喜欢这里。我猜,”他对着画,笑意透过眼底溢出,“你们在聊天天的时候,他也许就支着脑袋在这里晒太阳,旁边晒着谷物,他觉得这个午后宁静又无聊,只有远处挑货郎的吆喝声在太阳底下响起。” 还剩下许多画,骆明翰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但对弟弟的什么画画于哪一年倒是记得一清二楚。但他忽然不愿意再介绍了。 他虽然不再介绍,缪存却浑然未觉,继续看下去,透过这些笔触,透过光线的明与暗,透视的远与近,颜色的冷与暖,一笔一笔在想象中拼凑起骆远鹤的过去。 到第十八岁时的画,他的内心从那种渴盼蓦然停顿了下来,变成了此刻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安定。 因为从这一年开始,他走进了骆远鹤的生活,骆远鹤走进了他的人生。 骆明翰安静了十分钟,缪存始终没注意到,更没介意。在骆远鹤气息的空间内,他好像完全忘了骆明翰的存在。 第111页 那个梦,每每想起来,就会让他心头骤然一空的梦。 骆明翰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声音有些急地催他:“看够了吗?该下去了。” 缪存回过神,“这么快?” 他很不舍,还想摸一摸骆老师学生时代的照片和奖杯。 骆明翰盯着他,语气里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愉悦:“你好像很了解他。” 不是了解,是「懂得」。 他嫉妒。 嫉妒缪存对他的物理竞赛数学竞赛兴致缺缺,对他高中的省篮球联赛心不在焉,对他高中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有没有为自己的性向焦虑过惶恐过也毫不关心。他只是走进了他的房间,像参观一个无聊的文史馆,又无聊地走了出来。 可是他那么「懂得」骆远鹤,懂得他十二岁时的心境,知晓他十四岁在外婆家的那个午后,对他的所有一切看得那么认真,每一眼都如同最后一眼般珍惜、热烈。 他嫉妒疯了,翻江倒海的,几乎淹没了他心口的氧气。 缪存掩饰性地垂下眼眸:“你高看我了,凡人怎么会了解天才呢?他是挂在天上的月亮,我是路上一块被月光照亮的石头,如果我有发出什么让你觉得难得的光,那都不过是对月光的反射。”他笑了笑,“骆哥哥,因为你不懂画,才会觉得我和骆老师之间好像有什么共同语言,其实那些都藏在风格里,很好猜的,我甚至能告诉他他那一年看了什么书,在喜欢哪位画家。” 这没有安慰到骆明翰。他用力地将缪存按进自己怀里,开了一个不太高明的玩笑:“幸好你不是先认识的骆远鹤,如果先认识了他,你眼里应该就不会有我了。” 缪存沉默着。他真的不善言辞,不能那么游刃有余地说违心话。 骆明翰干笑了一声:“说话,……为什么不反驳我?” “因为这个问题很无聊。” · 骆母备好了菜,做了几样炸物,便着手去包饺子,把骆明翰叫下楼去下厨。 屋子里供暖足,骆明翰只穿一件贴身的黑色羊绒衫,袖子卷了上去,原本该是在办公室里签批文件的冷峻形象,此刻却掌起了勺。 缪存来做客已经很打扰了,在餐桌边坐下,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想帮忙包饺子,骆母吓得花容失色:“别,别,你坐着,坐着就好。” 骆明翰出来开冰箱,瞥了他妈一眼,蹙眉:“你化妆了?化浓了。” 骆母:“!” 摸了下脸,“哪里?真的吗?” 骆明翰:“刚刚骗你的,现在真的蹭上面粉了。” 骆母抄起东西就要打,想起缪存的存在,温温柔柔地笑着嗔怪说:“他是不是很坏?平时别惯着他,”咬牙切齿地挤出笑:“该打就打,打了才长记性。” 缪存:“……阿姨,我们平常见面也不是很多……骆哥哥挺照顾我的。” 骆母:“不见面怎么行?不行的呀!住得很远吗?哦,你还在上学,是不是在大学城那儿?让明翰搬到远鹤那儿去,这样就方便了!” ……话题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油烟机声音很大,骆明翰一时没听到他妈在说什么。 缪存尴尬到手足无措,骆母越看他,越喜欢,真漂亮,又有气质,眼神多清澈,一双手根根手指都细葱似的。骆明翰跟她出柜那会儿,差点把她给吓得当场就过去了,抢救回来,开始看资料看论坛看微博,还下了个同性恋广为喜爱的专属交友社交app,本着求知精神,她用骆明翰的照片注册了一个账号,当晚收到八百条私信:「在吗?好想口你」……吓得骆母又差点当场去世。 从此以后,骆明翰能不能正儿八经地找个人成个家安顿下来,就成了她的心头病。 她不想有一天在骆明翰的抽屉里看到艾滋病阻断药! 缪存多好啊,一看就是个乖巧漂亮的好孩子!骆明翰拐了这么一孩子回来,作孽是作孽了点,但皆大欢喜,值得放鞭炮庆祝! “你这么小,以前交往过对象吗?”保守起见,骆母含蓄地问。 缪存:“还没来得及。” 哎呀,这么一比,骆明翰就有点“风流”了! 骆母不慌不忙,战术性地措辞: “我们明翰啊,一上了大学就光琢磨着赚钱,恋爱呢,是谈了一些,不过都不是认真的,他这个人玩心大,难得想定下来。” 缪存捏着饺子皮,开始装傻敷衍,“嗯……骆哥哥确实很年轻有为。” 骆母喜笑颜开,继续旁敲侧击:“我刚才听你叔叔说,你爸爸妈妈离婚了?那爸爸管你管得严吗?” “……不太严吧。” “真好,跟我们一样开明,这样是最好的,你说是不是?” 缪存:“……是……吧。” 幽怨地抬眼看了下骆明翰的背影。 你妈妈聊的天越来越奇怪了,快招架不住了! 骆母牵起他的手,温柔慈善和煦,透着无穷的满意:“让阿姨看看你。” 缪存:“……” 脊背开始冒汗了。 “你跟明翰是怎么认识的,跟阿姨说说好不好?” “我被人欺负,他路过,顺手帮了我。” 骆母对自己长子心知肚明,什么顺手,分明就是图人家好看! “明翰看着不正经,还是很有正义感的,以前还救过一个落水儿童呢。” 第112页 缪存维持乖巧的假笑,心里哀嚎,努力鼓起勇气想要假装轻描淡写、得体地、自然地撇清他和骆明翰之间的关系,骆母却推过了早就备在一边的一个红色丝绒首饰盒。 “这是我为他们兄弟两个准备的,一人一个,本来呢,说是等登门那天送给未来儿媳妇……” 缪存:“!不是阿姨,你…… ” 骆明翰端了一盘菜出来,一错眼,发现他妈已经把三十来万的手镯套缪存手腕上了! 第46章 骆明翰心里一惊, 差点没把盘子打碎,再一瞥眼,就看见缪存有口不能言有苦不能说地向他求助, 眼神里明明白白两个字:救命! “真好看, ”骆母捏着他地手,提着他的腕子, 翻来覆去左右前后全方位地看, 无死角地满意,“虽说男孩子带镯子的少,但在你手上就是正合适。” “阿姨我…… ” 可恶, 面对长辈, 他永远都做不到伶牙俐齿! “你别客气,这个原本就是我为他们兄弟俩准备的,那时候经济条件也有限, 但这个翡翠水头是好的, 你就收着玩儿吧, ”骆母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白了骆明翰一眼:“你别看骆明翰现在看上去人模狗样车接车送的,其实就是个来讨债的, 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他什么,这辈子才为他操不完的心。看到他交往了你这么好的朋友, 我这心里啊才算是放心了。” 完了,都上到这么高的价值了, 再吞吞吐吐的说不定晚上就该洞房花烛了!缪存反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阿姨其实我跟骆哥哥——” “还没到那地步呢, ”骆明翰大手用力地按着缪存, 一字一句都是挤出来的, 微笑着说:“您着的是哪门子急?” 骆母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确定了,你会带回来过年?要等你嘴里说一句实话,我这么好的儿媳妇说不定就跑了。” 缪存一下子像烧着了一样,从耳尖一直烧到了耳后,骆母尚没发现,站在身后的骆明翰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更用力地搂了搂缪存,俯下身对他妈假笑:“行,什么都瞒不过你眼睛,妙妙,谢谢阿姨。” 缪存瞪大眼睛,一脸“怎么跟说好的不太一样”。骆明翰亲密地俯凑在他耳侧,绷着笑牙咬低语:“过完年再说。” 缪存犹豫了一下。 客厅沙发上,电视节目依然喧闹,骆父正襟危坐,两眼严肃地关注着新春期间我国的内政外交,耳朵却支得老高,一杯水举在手里要喝不喝的等了半晌。 缪存硬着头皮:“……谢谢阿姨。” 骆父喝了半天的茶终于能进肚子了。 缪存想摘镯子,但骆母眼疾手快按住:“你就戴着,昂。”老人家一高兴,话匣子就开起了,“这个还是当年我们在缅甸旅游时买的,现在缅甸动乱,都不能去了……一块原石里切出的两个,明翰这个是送出去了,远鹤那个啊,也不知道……” 骆明翰的声音透过抽油烟机:“骆老太太!你把黄油放哪儿了?” 骆母于是只能起身进厨房,絮絮叨叨:“本来没几岁的都给你说老了……”帮他从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里翻出黄油。等好不容易找到,早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骆明翰一人做了能有八个菜,复杂的食材早就远程指挥了,南非双头鲍从昨晚上就用金华火腿文火炖着了,炖到下午等他回家了才亲自操作,加入原汁慢炖。 骆母忍不住拉着缪存话家常:“你别看他总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其实我们家四个他最心细,像这种干鲍发起来才麻烦,提前一星期就教我,还不放心,就怕我给发坏了!” 缪存不太懂这些,只知道有一次有个画商请骆远鹤吃饭,把他也带去了,席间一客一只,那鲍鱼比今天吃的个头要小上许多,但餐厅挂牌已是两千一客。双头鲍分量足肉质厚,顶级的产地更是天价,往往是几个人便发几只,绝不可能平白多浪费一头的…… 缪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骆明翰早在一个星期前就打算拐他过来了! 城市早已禁了烟花爆竹,过年的氛围就寂寥了许多,只看到外面有些小孩在玩烟花棒,但天色只是将暗,因而也没什么好看的。缪存跟lucky在院子的杏树下玩了会儿,问:“每年的年夜饭都是骆哥哥做的吗?” 他都想重新审视下对骆明翰的认知了。 “哪呀!”骆母忍不住翻白眼,“他嫌我做饭难吃,每年不是去酒店吃,就是请人上门来做,不是大少爷的命惯的一身大少爷的病!回家也是难得下下厨,今年我还说怎么转性了呢,”她笑眯眯地看着缪存,“原来是带你回来。” 缪存勾了勾唇,觉得骆明翰很傲娇。 很显然,他就是想亲自做饭给父母吃,但因为口是心非的傲娇,非要假借他这个客人的名义。毕竟他们交往半年,他可从没为他下过厨。 骆明翰做完了年夜饭,洗了个澡去掉身上的烟味,又点了两下香水,才出来透气。骆父开始给铁门外贴对联,给各扇门外贴福字,缪存和骆明翰跟在后头帮忙。 他都好久没贴过对联,也没点过灯笼了。小时候有给小孩子玩的走马灯,里面按两节五号电池,妈妈牵着他的手,他提着灯笼,在村子里走亲访友,回来时口袋里塞满大白兔和阿尔卑斯奶糖。 既然已经被误会,骆明翰干脆将错就错,正大光明地抱起人来。家里房间多,骆父让他把三楼的给贴起来,缪存撕掉胶条,“福字为什么要倒着贴呢?” 第113页 骆明翰从身后两臂搂着他,诧异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缪存踌躇起来:“没人教过我…… ” “因为倒过来的‘福’就是福倒,谐音福气到家。” 缪存愣愣的,继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 可别把骆明翰给可爱死。他忍不住亲他的脸颊,亲了一口不够,亲了又亲:“你怎么这么傻啊?” 缪存确实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常识的傻子,脸热地把福字倒着贴了上去。贴到骆远鹤的房间时,忽然想到,下次骆老师回来时,走进这扇门,就是带着自己的新年祝福进去的。而他将永远不会知道。 可能阿姨会说,你哥哥之前带了一个叫妙妙的孩子回来,骆老师还会想,真巧,他也认识一个叫缪缪的。 “这个翡翠镯子你就先收着,等过段时间……” “再告诉阿姨我们已经分手了。”缪存懂事地说,“我知道,今天不能扫兴,但是镯子我不收,太贵了,丢了碎了我赔不起,你自己收好,过个几个月就说我们性格不适合,说我是个没良心的王八蛋,白吃了你一顿年夜饭。” 骆明翰被他说得笑起来,看到他回绝得这么果断清醒,心里忽然觉得没什么滋味起来。 他当然还没设想过什么一辈子,所以他妈这一出弄得他也挺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但他的「不想」,和缪存刚好也不想,却是两回事。 “要是你喜欢……”骆明翰清了清嗓子,轻描淡写地试探,“收着也没关系。” 缪存愣了一下:“那怎么可以?我跟你谈这种恋爱,已经占了你很多好处了。” “哪种恋爱?” 缪存理所当然地说,觉得他真是多余一问:“随便玩一玩的恋爱啊。” 骆明翰反驳不了,只是温柔地抹了抹他眼底,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我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骆母上来喊开饭,见两人亲密,心里禁不住越看越暖,举起手机想拍照,缪存却脸色一变,将脸转向了另一侧:“阿姨!”他失声,带着惊慌,“别拍。” 骆母有些尴尬地放下手机,讪讪道:“没拍,没拍……” 缪存一下子愧疚得难受,只好胡乱找理由:“我们傣族新年的时候不能拍照的,有忌讳,……很老的忌讳。” 这是他现场瞎编的,骆母却立刻信以为真地收好手机:“是阿姨的错,阿姨不了解,现在知道了。” 缪存勉强笑了笑,心里为自己的无耻而痛苦。 三个人下楼,骆明翰走在最后,不经意地说:“我好像没有你任何照片,我们也没有合影过。” “画画的人都不喜欢拍照。” 骆明翰愣了一下,骆母倒回头过来说:“这句话远鹤也说过,哎呀小时候还能骗他拍拍照,越长大照片越少。” 到了席上,骆父已经把酒开好了,一排五粮液,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缪存心想,他们父子间也喝这么尽兴吗?便听骆父用厚道的声音悠然地问:“妙妙能不能喝?” 骆明翰为他拉开椅子,代他回答:“不怎么会喝,你别灌他。” “哦……”骆父听是听到了,但是取过杯子就给缪存倒了一满杯,“慢慢喝,不要紧张,今天高兴。” 家里的帮佣都遣散回去过年了,骆明翰要留着清醒帮骆母收拾家务,便给缪存小声打预防针:“他酒量很好,你要是能喝就喝一点,难得,但不要喝多,难受了就偷偷告诉我,我帮你。” 缪存看他这么煞有介事的,便意识到,像这样的团圆饭上,让老人家喝尽兴了也是一桩重要的任务。 好,那他也煞有介事起来了。 ……结果把骆明翰他爸喝急眼了。 刚开始以为他小孩子不懂推拒劝酒,一杯一杯来者不拒,骆父一举杯,缪存便也规规矩矩地跟着举杯,骆父干,他也干,面不改色。 五粮液确实口感柔,缪存一点辛辣都感觉不到,还觉得回甘挺甜的。 一边喝,一边围着他俩的恋爱聊。 骆父:“打算去哪儿公证?” 骆明翰一脑门官司:“随便吧,台湾,最近。” 骆母:“你可真不浪漫。” 骆父:“两个人既然已经认定了,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就不要搭理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你们这个群体啊,最要珍惜这种珍贵的感情!骆明翰,你不要仗着自己有点钱就在外面胡作非为!” 骆明翰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只好当着父母面对缪存表忠心,动情地说:“你放心,我心里只有你。” 缪存心里的尴尬挖掘机迅速动工,抿着唇艰难地扯出微笑:“我也是。” 骆母牵住两人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交叠,继而将他们紧紧握住:“不瞒你们说,我连你们领养几个孩子,小孩儿小名叫什么,都想好了!”、 缪存:“!” 总有种好不容易骗了条鱼回来要趁他不注意速战速决在砧板上摁死的感觉! 骆父:“我在想我以前那些个老战友啊,老同学啊,你说等明翰办婚礼时,要不要请他们过来呢?他们一个个老古董的,来了吧,扫兴,不来吧,我这十好几万份子钱。” 完了,再聊下去不结婚很难收场!缪存尬得浑身冒汗,一头莽地端起酒杯:“叔、叔叔,我们还是喝酒吧。” 第114页 骆父:“对!”满上,“叔叔就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早生——啊,生不了。” 缪存:“……” 骆明翰个王八蛋,就不该听他的缓兵之计—— 一扭头,看到骆明翰两手撑着脸笑得浑身发抖,笑完了,抹一把脸叹口气深情地说:“行,就这么定了。” 缪存气到无语,在桌子底下踩他。 话一聊上头,酒也上头,转眼间一人半斤就下去了,骆明翰心疼,偷偷扣住缪存的手,“醉了吗?难不难受?” 缪存眨眨眼,眼眶都没红,也没热,平静又茫然地问:“还好吧,不是才刚开始吗?” 骆父:“……” 好家伙,他从烧刀子喝到五粮液,喝趴俄罗斯喝哭日耳曼,机械工程界著名酒桌文化顶梁柱,艰苦时多少个寒冬腊月在铁皮屋里对着图纸就是靠喝酒咬牙撑过来的,没想到临老临老竟然让个小、小孩儿给看轻了? 骆明翰贴他额头,蹙眉:“你是不是喝傻了。” 缪存浑然不觉自己是在拱火,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挺好喝的。” “背个圆周率。”他倒是想出个更难的,又觉得不能太为难缪存这个小学渣。 “3.1415926.” 骆明翰:“。” 骆父原本还收敛着,怕把缪存喝难受了,因而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状态、脸色、眼神,看他高兴又清醒,才给续下一杯,缪存这么一说,他心里有了谱,也就不客气了。 开到第三瓶时,缪存其实已经醉得很深了,但是觉得骆明翰父亲很高兴的样子,心里想为了报答这顿他多少年都没吃过的年夜饭,就算喝进医院也得陪,因而面上更加佯装出镇定、清醒的模样,推杯换盏绝不手软。 他不知道,他每次一举杯,骆家三人都看他。 骆母:紧张。 骆明翰:他骗我,他以前都是装醉。 骆父:虽然已经快算不清一加一等于几,但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在小辈面前丢脸!再来! 春晚都开始进入零点报数倒数十五分钟了,骆母都开始下饺子了,外面近郊江边都开始放烟花了,缪存终于意识到,再喝下去真要进抢救室了,于是诚恳地放下杯子:“叔叔,我觉得我不能再喝了。” 骆明翰递给他一杯温水,一扭头,……发现他爸当场就人事不省了。 缪存迷蒙着双眼,觉得浑身都热得慌,脑子转不太明白地问:“你爸爸他……” 席面上打起了浅浅的鼾声。 骆明翰对他竖起大拇指:“今后别找我代酒,过去十年,你是唯一一个把他喝趴下的。” 缪存万年冰冷的手都被喝热了,手背贴贴脸,有些傻地问:“那叔叔他喝开心了吗?还是不够开心?” 骆明翰好气又好笑:“够开心了,再开心就该进医院了。” 得亏老头子没什么高血压高血脂动脉硬化什么的,否则也没人敢让他这么喝。 缪存自言自语:“那就好。” 慢慢地趴伏到桌子上:“骆哥哥,我累了,我也想睡会儿……” 话音越说越低,尾音悄么儿地没声了,骆明翰蹲下身,摸摸他软软烫烫的脸颊,心里浸透了怜惜和柔软。 原来只是为了把他爸陪开心吗?心里又想到老教授送的那盆花。 他的妙妙,是一个只要收到一点点善意,就要涌泉相报倾尽全力的人。 “我背你上去睡觉。”他低声说,将缪存打横抱起。 ……将自己可怜的老父亲仍桌子上不管了。 骆母端着饺子回来,老公昏了,儿子带着儿媳妇一起跑了。 “嗐!” 平心而论,骆明翰还没有这么尽心尽力伺候过谁。他甚至帮缪存洗澡。缪存还剩点意识,知道配合着他伸胳膊抬腿,整个人软软地挂在他身上。察觉到骆明翰动手动脚,生气——但没有任何威慑力地拍开。骆明翰一场澡洗得心猿意马,擅自作主将人扛回自己房间睡了。 下楼去陪老母亲吃饺子,可真够他忙的。 骆母正跟骆远鹤视频,果然说骆明翰今天带了对象回来,话里有话地提醒他:“你别给我搞起艺术来就不着调,我等着抱孙子呢!” 骆明翰没什么胃口,象征性吃几个,又陪着聊了几句,隔着时差互道了新年快乐。骆母挂了视频问骆明翰:“客房的被子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骆明翰一脸看老年痴呆的表情:“为什么要睡客房?不是应该跟我睡吗?” 骆母警告他:“你别吵得我睡不着。” 骆明翰:“……我有时候吧,也挺羡慕别人家妈没那么开明的。” 等帮着他妈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又洗了第二遍澡,都已经是新年的第二个小时了,除了一帮有精力没处使嚷着通宵的学生,全世界连狗都睡了。 骆明翰跟母亲互道晚安,上三楼,却发现自己房间里是空的,本该睡着的缪存不见了。 他不敢吵醒老人家,轻手轻脚地四处找了一圈,最后却是在骆远鹤的房间找到了人。 房门虚掩着,他躺在骆远鹤的床上,身上没盖被子,蜷着四肢,像婴儿躺在母亲子宫。 骆明翰的睡衣给他穿大了,更衬得他瘦削单薄,淡淡的夜灯和月光下,照得他的眉眼平静而温柔,是那种彻底不设防、不设防到似乎就等着别人伤害他的姿态。 第115页 骆明翰怔了一下,没舍得开灯,推开门进去,单膝跪上床,边捞起缪存,边问:“怎么跑这里来了?” 缪存迷迷蒙蒙地回,前言不搭后语:“去洗手间……” 骆明翰擅自为他补足答案,去上了洗手间,又迷了路,所以才走到了骆远鹤这里。 他捞起缪存,缪存两臂软软地勾住他脖子,迷离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叫他:“……骆哥哥,”确实醉了,问了句傻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骆明翰哭笑不得:“不然呢?”他贴着缪存的身体,感受到他似乎是冷,又似乎是怕的一阵颤抖,心里软得不行了,低着声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缪存听完一句话,要用漫长的时间去反应。他脸上慢慢浮起一点笑,双眸在月光下明亮,眷恋地看着骆明翰,继而不说话,吻了上去。 心头震颤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骆明翰的身体都似乎麻痹了一瞬。 除了第一次的发烧,第二次的素描,这是他们交往以来,缪存难得的主动。 他甚至都不止是主动了,还带着颤栗的热烈和渴望,固执地要让骆明翰抚摸他,带着他的手,从自己的颈侧灼热地、用力地抚下。 越是吻得深,骆明翰越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渴。 新一年的月色下,淡蓝色的夜中,升腾起喘息声,分辨不清谁是谁的。 骆明翰忍得喉头咽动,勉强让自己清醒过来,难耐地撑起身,“回我房间好不好?” 缪存并没有听懂这句话。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渴切地想要他的吻。从身体深处的颤抖无法停歇。 骆明翰克制着,闭了闭眼睛,掌心冒出潮湿的汗意:“妙妙,这里没有工具,……你会受伤的。”、 他怕他疼,胜过了想要占有他。 缪存呜咽了一声,睁开眼睛时,从清醒到迷离不过万分之一的瞬息。他抚摸着骆明翰的脸颊,从眉骨,到深邃的眼睛,从眼睛,到高挺的鼻梁,再到炙热的、永远能把他吻得很舒服的嘴唇。 最后停留在他的喉结上。 一个字都没说。 但这一次,骆明翰终于凶狠地吻了下去。 缪存总是喊他“骆哥哥”,而他回之以“宝贝”。 用于画画的漂亮的手指紧扣他的背。第一次太痛了,他在骆明翰的背上也留下了疼痛的红印。 第二天是在楼下的聊天声中醒来的,伴随着lucky吃到小零食时兴奋的一声汪。 缪存头疼欲裂地醒来,觉得身上更是要疼裂了,每一把骨头和肌肉好像都被人按捏着为非作歹了一回。 骆明翰将他捞进怀里,不是什么第一次的处男了,如此经验老道的人,竟然会不知道怎么面对对方。他亲了亲缪存的肩膀,勾起的唇角没让他看见,声音低沉而慵懒:“新年快乐。” 怀里的人身体一僵,用很空的语气问—— “怎么是你?” 第47章 刚才还温存的浸透了餍足和惬意的身体如同被凝固住, 骆明翰以为自己幻听了,很轻的声音里带着迟疑:“你说什么?” 那是一种不敢声张的不敢置信,仿佛怕太大声了、太强烈了, 便会打碎什么美丽但脆弱的玻璃罩子。 缪存还在愕然、震惊和茫然中, 这些冲击交织成一片空白,让他在新年的第一天愣愣的 他以为……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梦到在这个属于骆远鹤的房间里,他和骆老师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欢愉,带着痛。做梦不犯法,做梦也不违背道德,做梦不是背叛,他不能控制自己在梦里思念谁, 不思念谁。 但原来不是梦,只是对象不是骆老师,而是骆明翰。 缪存难以描述这一瞬间的感受。 失望吗?是有一点的,是“原来只是梦啊”的失望。 但现实很令他失望吗?也并没有。“原来是骆明翰啊, 我就说…… ”甚至还隐隐松了口气。 骆远鹤十二岁那年的自画像便挂在墙上, 从这个角度看去远远的, 目光和神情都很朦胧。 这种情绪里, 藏着他根本无法厘清的逻辑因果,缪存是个直接简单的人, 理不清,那就不理了。 “没有, 我还以为是骆老师, 吓了一跳。”他单纯又坦白地说, “但是发现是你, 又吓了一跳。” 骆明翰:“……你他妈跟我打哑谜呢?” 缪存觉得头痛,揉了揉太阳穴。 骆明翰等不到回答,干脆便支着胳膊撑起了上半身,深邃锐利的眼眸紧盯着他:“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是骆远鹤?” 缪存张了下唇,又吞回去了,眼睛轻轻地瞥下,“没有,我当然知道是你。” 昨夜的旖旎荡然无存,骆明翰忍着血脉里不安又激烈的突突汩动,勉强耐心说:“缪存,你不能连这种事都误会。” 缪存心里本来就很乱,骆明翰咄咄逼人,他耐心告罄,提高了点音量回:“我一睁眼看到就是骆老师的自画像,……我说了对不起了。” 骆明翰冷冷地睨着他:“你昨晚上自己过来的。” “我喝多了,”缪存眨眨眼睛,察觉到骆明翰似乎比自己还生气,“迷路了而已……那你为倒是把我抱回去啊?” 骆明翰额角抽搐:“你自己主动亲我的,不让我走。” “那你也可以把我抱回去再亲啊。”缪存觉得他好奇怪。也许喝醉了后的他,内心真的很想再亲近亲近骆老师吧,可是并不想在骆老师的房间里做这种事。骆明翰明明可以抱他回去的,又不抱,不抱吧,隔天还要生气。 第116页 搞不懂。 骆明翰被他噎了一下,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暗恋骆远鹤是吧?” 不等缪存回答,卷着被单下了床,露出被抠抓挠得红迹斑驳的后背。 骆母在楼下喊:“早就听到你们动静了,快起来吃长寿面!” 砰!回答她的是一声震天响的关门声,过了会儿,浴室里传来花洒声。 缪存坐起身,他是初经人事,没有任何经验和心理准备,起身的瞬间牵引便起了剧烈的疼痛。脊背上冷汗刷的一下,他骤然倒吸了一口气,眼尾痛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太痛了,这种事怎么会这么痛?可恶的是,他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有没有爽到都不知道。 花了此生最长的时间慢吞吞地把双脚挪到了床下,这功夫骆明翰连澡就洗好了。他擦着头发出来,进过骆远鹤的卧室。房门洞开,但他冷着脸,一眼都没有看缪存,不知道缪存独自呆呆在床边坐了好久,才习惯了这种疼痛。 因为没有做任何措施,可能有撕裂伤。缪存冷静地心想,吃完早餐要出去买点药。 当什么狗屁同性恋,同性恋太痛了,他不想当了! 骆明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花两分钟吹干了头发。风筒声停了一会儿,响起脚步声,缪存以为他会过来帮自己,但脚步径直步向楼梯,一连串由近渐远的动静。 骆母看到就他一人下来,问:“妙妙呢?” “在洗漱。” “你怎么不陪他?”骆母忧心地往楼上探了探。 “没那么矫情。” 这可跟昨天截然不同。骆母心里了然:“好好的吵什么架呢,你比人家大这么多岁,还不知道多让一步?” 骆明翰根本懒得听这些道理。他窝着一肚子火,洗澡时的温水没有让他冷静下来,反而越想越受不了。这种愤怒他跟自己妈说不着,潦草而不耐烦地安抚:“没什么,你不要多想。” 走路也痛。 缪存走几步,扶着墙停一会儿,呼吸都喘了,眼尾沁出的湿意越来越多。根本不是哭,而是难以控制的活生生被疼出的眼泪。 他咬着唇,闭起眼时眼前阵阵发黑。去他妈的,一点都不疼。手从墙上撤开了,他挺直脊背,迈出正常的步幅,姿态松弛,只有指甲紧紧抠进了掌心,留下了深红色的甲印。 光是刷个牙洗个脸就倾尽全力了,下楼梯时,每根神经都在颤抖,以至于见了骆母第一面,便把对方吓得脸色一变:“怎么了这是?脸怎么这么白?” 缪存勉力笑得温和:“阿姨新年好。” 他下楼太慢,骆明翰已经先吃了,闻言筷子顿了一下,但仍没有抬眼看缪存。 骆母现给他下面条,厨房里白气氤氲,都是面条被煮开的香气。缪存懒得跟骆明翰单独待着,索性去厨房陪骆母。 “我是南方人,所以南北方的习俗都沾一点,零点吃饺子,大年初一吃长寿面,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她对缪存笑,絮絮叨叨地说,“一定要吃完,保佑新的一年福气运气都长长的。” 她很温柔—,缪存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以前和妈妈一起过新年的时候,心念至此,低头看了一眼。来得太急了,又紧张,竟然忘记带上妈妈的红绳,所以手上还是旧的那根。 身上太疼了,缪存想,要是让他选,他还是选择回去一个人吃饺子,然后换上红绳,早早地睡觉,而不是在这里忍着痛。 碗底是最简单的调味料:酱油、醋、香油和葱花。骆母正要撒一点辣椒面,缪存忙拉住她:“阿姨,昨天酒喝多了,肚子不是很舒服,就不吃辣椒了。” 端了面到餐桌上,骆明翰竟然还没吃完。他吃得磨磨蹭蹭的,一筷子只挑起细细的几缕,吃一口后,又看似很繁忙地回复着消息。 缪存拉开椅子坐下,是明式实木椅,没有铺软垫。他很轻地蹙了下眉,将喘息屏住,继而认真地吃起这碗长寿面来。 院子里响起lucky上蹿下跳的动静,正好是骆父遛狗回来,骆母有心把空间留给他们,便摘下围裙去院子里了。 骆明翰等了很久,但只听到缪存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的声音,却连一句完整的句子,一个简单的“新年快乐”或是“早上好”都没听到。 凭什么?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在骆远鹤房间里已经够膈应了,第二天早上还要被认错。 虽然缪存是宿醉,也亲口承认昨晚上并没有把他认错,误会只在今早那一瞬间,那令他窒息的“怎么是你”,也是缪存震惊之下的本能一问,但是——错的还是缪存。只要是个男人,都不可能忍得了这种误会,更何况是他心高气傲的骆明翰? 他的立场态度已经这么鲜明了,缪存为什么还不来哄哄他,讨好他? 只要随便一哄,起个话题,他就会原谅他,冰释前嫌。 缪存吃东西的感觉很乖巧,想必妈妈是很有家教的人,给了他最好的言传身教。骆明翰放下手机,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又一眼。 缪存浑然不觉,眼眸始终未曾抬起。骆母给他装了满满一汤碗,根本远超他的食量。缪存只吃了一小半,便放下了筷子。 骆明翰这时候出声,用冷声冷语说软和的话:“怎么不多吃一点?” 缪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浪费了他母亲的心意,怕骆母回来看到难过,便一声不吭地再度拿起筷子,闷声又吃了小半碗。 第117页 骆明翰自己的那碗早就冷了,他等着缪存跟他说话。 那种痛坐久了便是钻心的,缪存忍到了极限,双手撑着桌子起身:“骆哥哥。” 骆明翰的眼神很快地亮起,对他轻声的这三个字无所适从,心脏狠狠地麻了一下,才冷冷地“嗯”一声,拿腔作调地等着缪存来哄。 “我刚才打了车,马上就到了。” 骆明翰措手不及,刚才那一麻变成了一慌,他咽了一下,拧着眉似乎很不耐烦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忘记拿我妈的红绳了,”缪存说了一半的实话,“要回去一下。” 骆明翰跟着起身:“我陪你过去,拿到了再带你回来。” “不用,我还要回家一趟,今年是大年初一,晚上要在奶奶那里吃饭的。”缪存胡编乱造。他巴不得这辈子都不去奶奶那儿。 骆明翰的脸色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行。” 缪存觉得心里有一股难以描述的难受劲,但为什么难受,又不知道,想不明白。好像有一团棉絮堵在了他的心口,让他的呼吸都有些迟滞地艰难。他微小地勾了勾唇:“谢谢你带我回家过年。” 不应该是这样的。 骆明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玄关,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发生关系,是,按他以前的个性,上了也就上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他和缪存不一样,……他们今天应该一整天都在一起,亲密更胜昨日。 他都没发现缪存穿衣服的动作很慢,有种笨拙。 缪存将两手揣进口袋,因为是背对着骆明翰,他终于可以不被察觉地深呼吸,嘴唇里侧咬出血印。 茫然变成愤怒,骆明翰没有跟出去,而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 隔着遥远的距离,听到缪存和父母交流的声音。 “叔叔,阿姨,我爸爸那边今天要拜年,所以就只能先告辞了,谢谢你们让我在这里过年,”缪存的声音好听极了,因为天真而充满着让长辈喜欢的真诚,“祝你们新年快乐,下次再见。” 骆母讶异地张大眼睛,想挽留:“吃过中饭再走呀?让骆明翰送你,”扬声要喊:“骆——” “不用了,他刚好有工作要忙,现在还在打电话呢。”缪存笑了笑,维持平和的假象,要让他们过好这个年,“他帮我打的车,已经到了。” 现在的网约车都是电动能源了,开起来静谧无声的。骆明翰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的车,又是如何与父母道别的。只知道院子里安静了许久,久到他想,为什么妙妙不说话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缪存早就走了。 椅子被猛然推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穿着单薄的衣服追到了院子里,看到两个人一条狗,缪存的车已经消失在转角处。 “什么东西这么忙啊,连送一下都没时间。”骆母责怪他,显然已经信了缪存为她粉饰出的假象。 骆明翰没有回答,只是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上了三楼卧室,在床头柜看到眼熟的红丝绒盒子。骆明翰打开,里面是那支几乎透明的冰种翡翠手镯。 他连一天都不愿意多留。 · 缪存在附近随便找了个药店,让司机挂双闪等他,自己进去买药。 描述症状时平静又准确,最后说:“可能有撕裂。” 药师是个姑娘,敷了粉的脸红了起来,给他开消炎药,外敷内用都有,不忘交代:“要小心清理伤口,否则可能会导致发烧,到晚上还是疼的话就去医院看看。” “嗯。” “那个……这个上药要小心,最好还是让人帮忙一下比较好。” 缪存笑了笑:“谢谢。” 他得多矫情啊,上个药还得让骆明翰帮忙。不需要,他可以自己搞定。 从城东到大学城真是够远的,上了快速路,以往拥堵不堪的环路今天却是畅通无阻。车里放着新春广播,缪存在“新年好呀”的童声歌唱中打起盹,空调开得足,吹得他脸红扑扑的,起了高原红。等车到了时,他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干得不得了。 别墅区和整个大学城一样都静悄悄的,这里管得没那么严,有些人家门口显然偷偷放了挂鞭,地上还残留着红色的纸屑。缪存下了车,踩过被风吹过来的纸屑,进了同样空荡荡静悄悄的家门。 首先要洗头洗澡,洗得干干净净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指甲也修剪得整齐,这之后他才会换上干净的新衣,去抽屉里取出新一年的红绳。 旧的剪断,放在另一个大信封里。 每次系上前,缪存都会在心里跟妈妈说几句话,说自己一切都好,去年也是开心的一年,新的一年会更好。今年多说了一句,「妈妈,有人一起过年虽然要热闹一点,但并没有更开心。」 他像做功课一样认真,因为这是从小的习惯,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仪式习俗,就跟大人放鞭炮,小孩求压岁钱一样,都一样的。 做完这一切才是上药。 洗澡时就很疼了,怕里面有什么残留物,他忍痛清理,看到白色地砖上的水变得带一点粉。好在骆明翰昨晚上是帮他做过清理的,里面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 上药的姿势有点艰难,折腾得他头晕眼花的,好不容易上好,跪在地上撑着床沿喘了好久,又觉得困了。 第118页 快睡着前迷迷糊糊地觉得,似乎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但到底是什么呢?直到骆远鹤的电话打进来,缪存才惊觉,他竟然忘了给骆老师问候新年快乐! 都怪骆明翰,昨天光顾着陪他爸爸喝酒了,一下子就没想起最重要的骆老师。 骆远鹤那儿才刚天亮,一听就知道缪存是刚醒,低笑了一声:“怎么睡到了这么晚?昨晚上通宵了?” 缪存尴尬地说:“嗯……跟几个同学去KTV,他们一定要唱到天亮,六点多才回来。” 骆远鹤没有生气,反而为他有了热闹的社交而高兴,不忘叮嘱:“玩可以,但要注意身体和安全,也不要把画笔丢下。” “知道了,你好严格。” 骆远鹤听了会儿,听出他鼻息沉重:“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缪存拿手背贴贴额头,蜷在被窝里,“就是刚睡醒,鼻子闭。” 骆远鹤认识的周围人都说“鼻塞”,只有缪存说“鼻子闭”,不知道是不是南方的说法,奇怪中透着可爱,他还会说“肚子好难过”,小时候捂着肚子一板一眼地说:「骆哥哥,我肚子好难过」,没把骆远鹤笑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肚子心情不好。 “喝点热水。” 缪存噗嗤一下笑出声,想起女同学对自己男朋友的吐槽。 “好吧,我等下就去。” “现在就去。” “现在有别的事要做。” 骆远鹤在那头轻蹙眉,“什么事?你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新年快乐。”缪存说,“现在要祝你新年快乐,已经晚了好几个小时了。” 骆远鹤温和地说:“缪缪也是。” 缪存也没计较他为什么昨晚上没有找他,跟他恭贺新年。因为骆远鹤是那种凡心很淡的人,想起来就打,想不起来就算了,不会自寻烦恼。正如过去十年,他隐约知道缪存的家庭关系不太和谐,但并不知道他父母之间的故事,他也隐约猜到他过年时想必是孤单的,但也并不真正知道缪存竟然已经独自过了好几个新年了,缪建成带着全家去酒店,缪存守家。 如果是古代,骆老师可能就是那种快成仙了的,只剩下凡间的一点牵挂。缪存知道自己在这牵挂里,但也不会去要求更多了。 又聊了些关于申请文书和作品集的事,就各自挂断了电话。 缪存又困了,那里不疼了,骨头和肌肉倒是叫嚣着疼了起来,每个细胞都沉甸甸的。 大约知道自己是病了,但没事,喝点热水睡一觉捂一捂就好了,反正以前都是这样捱过去的。他从白天睡到天黑,又起来抹了一次药,之后便睡到了天亮,在这么滚烫的被子里也发起抖。 骆明翰真的以为他去拜年了,想联系,又觉得从头到尾都是缪存的错,硬生生忍了一晚上。骆家也来了客人,客人只看到他反复拿起手机,点亮扫一眼,又一脸不耐烦躁地按下手机。敬酒也是心不在焉的,没人多嘴,因为都知道他脾气暴,但心里都默默地想,天之骄子今天看着真是焦头烂额。 骆母微笑着通报他带人回家的喜讯,亲戚都祝福,骆明翰想起那支被归还的手镯,抬手把手机关机了。 工作了多少年,他的手机就保持二十四小时畅通得多少年。 他很想缪存,觉得缪存大约这时候也是在想他的,跟他一样坐立不安,但晚了,缪存别想找到他。 心里堵着气,酒量再好的人也醉得快。等醒来时开机,已经是第二天的十点。各种商务问候雪花般飘来,关映涛也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聚一聚,骆明翰其实早就把缪存的对话框置顶了,第一眼就知道没有新消息,但他还是耐耐心心地滑到了底,看完了所有的新消息后,才回到第一屏。 还留在很早以前的对话,送领带的那天,缪存问他:「骆哥哥,你怎么还没回来?」 那之后就没聊过了,因为他们每天都待在一起。 想起领带,骆明翰所有的气消弭于无形。他抹了把脸,勾了勾唇,深呼吸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主动给缪存打电话的决定。 虽然如此,但基本的谱子还是要摆。 电话接通了,声音还是冷的,一副不想给人好心情的样子:“喂。” 缪存知道是他,闭着眼睛,根本没有力气举手机,便懒惰地把它贴在脸侧,本来就沙哑的声音更模糊了:“骆哥哥……有什么事吗?” 骆明翰心里一紧,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你声音怎么这样了?” 即使隔着听筒,也能听出他呼吸里的沉重和灼热。 缪存想了两秒,迟滞地说:“没什么,睡太久了。” 骆明翰警觉地问:“你睡了多久?” “嗯……”缪存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很慢地回:“一天……两天……?我不知道。我还没睡够,……”似乎已经睡着了,又惊醒着说完后半句:“……先挂了……” 这一次不知道睡了多久,连门被人刷开了都不知道。 骆明翰早就威逼利诱地让他交出了另一张备用的门禁卡,自此在他家出入无阻,再也不可能出现在门外等他一夜无果的惨状。 屋内亮堂,被正午的阳光照着,浴室里却亮着灯,骆明翰鞋没来得及拖,径直冲向卧室,看到睡到昏天暗地的缪存。 “妙妙?妙妙?” 第119页 他捞起人,看到缪存在他怀里掀开眼皮,又合上了,做梦般地说:“你怎么来了……” 骆明翰逼问他,沉声问:“我是谁?” “骆哥哥。” “说我的名字。” 缪存闭着眼睛:“骆明翰,你好烦啊。” 难受委屈了两天的心重重落地,骆明翰摸他的身体和额头,确定他发烧了,只是不知道发了多久、发了多高的烧。、 “起来穿衣服,我送你去医院。” 缪存大概也知道自己死撑不过去,顺从被他从被窝里拖出来,靠在他怀里,一阵一阵发着抖。 “疼。” 骆明翰帮他套毛衣的动作停顿下来,“什么?” 缪存回到了小时候。 「存存,哪里疼,怎么疼,要告诉妈妈,要努力清楚地告诉妈妈。」 「妈妈,我疼。」 缪存闭着眼睛:“……好疼啊。” 一股无措击中了骆明翰,他扶着缪存的肩膀:“告诉我,是哪里疼,告诉我。” 缪存不说话,闭着的眼尾划下眼泪,很快地没入鬓角。 骆明翰在他身下摸到不正常的湿润,那是药膏凝胶化掉的水痕。他心口一窒,已经猜到了真相,迟疑一秒后疯了一般将他缪存翻过身去。 结着血痂的、处理得粗糙又草率、发着炎红肿的伤口。 “骆明翰,我疼。” 第48章 “你这个也……嘶。”在助手的帮助下, 医生将病患的衣物半褪下来,一句话没说完,先表情扭曲地嘶了一声, “骆明翰,你行啊。” 不是好话, 但骆明翰照单全收,他始终牵着缪存的手, 冷声冷气地说:“别废话,先救人。” 医生姓俞,是他的朋友,在自己家集团下面的私立医院工作, 算是骆明翰圈子里比较正派、道德底线比较高的那一个。他大小是一外科手术届的新星,来看这点小伤,属实有点大材小用。 难得能看骆明翰吃瘪着急的模样,姓俞的倒觉得有趣, 停了一气口,面色凝重地在缪存伤口检查一番,沉吟:“可惜啊, 你送来晚了——要截肢。” 骆明翰脸色一变,血色霎退, 目光发死地说:“你再说一次?你他妈放屁!” 姓俞的没想到这么句明显的玩笑话骆明翰竟然没有听出来, 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后安抚他:“行了行了,这也当真你有没有常识?倒也赶不上用‘救’的地步, 打一针退烧药, 伤口处理一下, 按时药敷就好。” 目光怜悯地在缪存苍白的唇色上扫了一眼, 不带感情地说:“就是可怜他白白受了这么久的罪。” 骆明翰心里一紧:“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俞医生回道:“四十度以上的高烧你没烧过,三十九总烧过吧?那种痛放大十倍吧。”他反应过来,似笑非笑的,“怎么,你惹出来的祸,亲眼看到伤口发炎烂成这样,你还指望我这个医生跟你说,没事,不痛,一点点?” 骆明翰哑口无言。 姓俞的洞悉他的狼狈,微微一笑:“行,一定也不痛,心里有好受点吗?” 骆明翰不准吞咽,停在缪存脸上的目光近乎空洞。 缪存的腋下测温是四十度二,在车上就在反复说胡话了,一双手冰凉,额头却是冷汗不住,等进医院时,已经意识模糊,而他只当自己困,歉意地说,骆哥哥,我好困啊……我想睡会儿。 如果他没去找缪存……如果他没打那通电话,没有听出缪存声音里的异样,或者听出了,却因为这场幼稚的冷暴力而故意不闻不问不去探望……骆明翰不敢再深想,两手自暴自弃地插入发间。 他扭头吩咐助手将药物清单记录下来,边埋汰骆明翰:“你技术原来这么烂。” “我——”骆明翰硬生生咽下了。 虽然没有做措施是一方面,但造成这样的局面,他是唯一的罪魁祸首。在那种情况下,他早就把缪存是第一次给忘到了脑后,高估了他的承受能力,事后清理时,虽然已经极尽小心了,但骆明翰根本没想到,伤口会撕裂在深处。 他珍惜了很久,忍耐了很久,尊重了很久,设想过很多种浪漫的开端和缪存可以接受并且舒服的玩法,结果到头来却把人送进了医院。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这种伤可大可小,炎症是能要人半条命的,高烧只是第一步,也算是给身体的强烈警告,”俞医生收敛了揶揄的笑意,正色道:“如果送晚一点,高烧会对大脑和其他身体内脏都引起不可逆的损伤,炎症继续发展,在高烧加持下会势如破竹地引起更多并发症,尿血,便血,感染,休克……我没有在吓唬你。” 那种肝胆俱裂的痛再次疾风般瞬间略过骆明翰的四肢,他不敢呼吸,只有嘴唇压抑着颤抖。 “我不明白,你又不是新手,就算弄伤了,你还能不知道怎么处理吗?”姓俞的埋汰人向来又快又准,“你看看你潦草的,处理的这伤口,这手法,这药……”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上次碰到席霄寒,跟我骂了你半小时没重样的,还以为你遇到什么真爱了,”他顿了顿,目光怜悯:“结果就这?你是爱他还是往死里玩他?” 姓俞的是两人共友,对他们的那点烂事一清二楚,以往每次提到席霄寒时,骆明翰总会口是心非地嘴硬,但今天很反常,他好像根本没在意前半句,而是目光一痛后,咬牙切齿地低语:“当然是爱他。” 第120页 “嗯嗯嗯,”俞医生敷衍地点点头,“爱爱爱,行了,被你爱真他妈倒霉,还不如他妈不爱呢。” “放屁。”骆明翰面色阴沉,眼底的红让他看着森冷又疯癫,俞医生举起双手投降:“好好好,我混蛋,我放屁,你自己积德。” 护士拎着药瓶进来,“缪——”顿时噤声,脚步也后撤了一步。 她看到骆明翰单膝跪在床沿,隔着被子抱着还昏迷着的病患,额头与对方的紧紧相抵。他闭着眼睛,那姿势从护士的角度看去,透着无法被上帝聆听到的赎罪般的虔诚。 护士咳嗽了一声,似是不太好意思,目光刻意不看他,“病人缪存的家属是吗?来签个字。”核对信息后,她将药瓶在点滴架上挂好,边嘱托:“挂水会冷,尤其是胳膊,要注意好患者保暖。” 骆明翰把这句话听进去了,从高级病房的护士站又领了一床被子,结果护士长啼笑皆非:“那也不能闷着呀,适宜就好。” 骆明翰怔了一怔,有失风度地追问:“那万一他冷呢?” 护士长看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无奈地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说:“你呀,就给他挂点滴的那只手护好就行了,别紧张,他应该再睡一会就会醒了,你可以先准备些温热的水,还有清淡好消化的食物,粥是最好的,但不要海鲜粥。” 别紧张?他怎么可能不紧张呢?骆明翰在心里反问自己,缪存一句「骆明翰,我疼」,他就痛去了半条命。 走回病房,一贯坚定的步伐在旁人眼里竟然是浑浑噩噩的。 年后是连日的好天气,风也是暖的,骆明翰把窗户拉开一条短短的缝隙,在缪存的床沿坐下,脊背刚好挡住了那道风口。 缪存的手果然很冰,他轻轻地将它拢在掌心,小心而笨拙的动作让缪存蹙了下眉。 等啊等,缪存还不醒。骆明翰一时看表,一时看点滴,一时看天色,一时看缪存,留心着走廊上的细微动静,听到护士长的声音,他在门口截住她:“已经三个小时了还没醒,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护士长不得已进来查看,刚到床沿便看到病人的眼皮动了动,继而轻轻地掀开了。 “这不是醒了吗?”护士长好气又好笑地责怪骆明翰的大惊小怪。话音刚落,身边便一阵风地掠过了人,骆明翰已然到了床边,手贴上他的脸颊:“感觉怎么样?” “渴。” 骆明翰从保温杯里倒出温水,听着护士长顺便问他问题,“手疼不疼?麻不麻?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对劲的?来让我看看眼底,嗯,扁桃体——啊——还肿着啊——小珍!病人醒了,来给他量下体温!” 骆明翰反倒成了多余的,站在床边不敢贸然上前。缪存转过眼眸,正看到他焦灼又吃瘪的样子,忍不住抿着唇虚弱地笑了笑。 这一笑被骆明翰捕捉到,一整天的焦躁惶恐自责在霎那间安定下来,他也对缪存勾了勾唇,那些情绪如潮水般退却,留下狼狈的痛楚。 护士量过了体温,虽然还没完全退烧,但已经降到了四十度以下。点滴还打着,怕缪存手疼,调慢了些速度。骆明翰终于能把那杯水递到他唇边了。 “你送我来医院的?” “嗯。”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骆明翰反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病床被摇起来了,缪存倚坐在床头,手里握着温热的纸杯:“只是有点难受,没什么好特意说的。” “只有有点难受?”骆明翰心口起伏,又强硬地忍了下来,“你知不知道,我希望你有一天,就算是手指被美术道划破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浅到你给我打电话前就已经止住血了,我也想要你告诉我。” 缪存仍没抬眸,手指抠着纸杯的接缝线:“告诉你了,就有用吗?” “有用。”骆明翰斩钉截铁地说,“以后都会有用,每次都会有用。” “那生气呢?” “什么?” “生气告诉你有用吗?” 骆明翰静了静:“有用。” “我那天早上生气了。”缪存淡淡地说。 “怎么生气?” “这也要说吗?”缪存不太理解地问。 “要。” “胸口很堵,像压着石头,虽然想假装开心笑一笑,但也笑不出来,心里一直往下沉。” 骆明翰这次静了很久,继而突然笑了一下。这笑虽然仓促,但很真心,眼神也很明亮,明亮而温柔。 缪存郁闷,发炎的声音沙沙的:“你笑我?” “没有笑你,只是高兴。” “我生气,你高兴?”缪存愕然地问。 “正常谈恋爱当然不会高兴,”骆明翰说,“但我们只是玩玩,所以你为了我生气,我就高兴。” 缪存:“……因为你觉得自己占上风了吗?” 骆明翰的笑更深,他不得不低下头,虚握成拳的手在唇边掩饰了一下,含糊地说:“你说是就是吧。” 缪存咬唇,高烧中的脸颊绯红,他恼怒地说:“只是一点生气,你也没有赢很多。” “嗯,”骆明翰咳嗽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我比你生气更多,所以其实还是你赢更多。” 缪存:“我没有你这么无聊的胜负欲。” 话虽如此,唇还是不免翘起了一点。 第121页 又说:“幸好没有很喜欢你,喜欢你真倒霉。” 骆明翰勾了勾唇,难得没有被这句话打击到。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吗?”他从果盘里取过一只冬梨,给他专心致志地削了起来。 “太痛了,我虽然很能吃苦,但不能吃这么多苦。” 骆明翰:“……” 缪存讲话总是这样,很奇怪,又似乎很有道理。他总是古古怪怪地说着最简单的逻辑。骆明翰问:“你心里装了个量杯?” “以前最痛的时候是跟人打架,肩膀脱臼了,小腿骨头也裂了,痛得晕了过去。这次比那次更痛,以后我只谈柏拉图恋爱了。”缪存理所当然地说,目光停在冬梨上,小小地馋了一下。 就是觉得很干,浑身从里到外地干,所以那个梨看着就很诱人。 骆明翰递过去,缪存说:“我吃不了这么多,给我一半就行。” 骆明翰:“不行。” “为什么?” “不能分梨。” “你好迷信。” 骆明翰固执地把整个梨递给他:“吃不完就扔了,能吃多少吃多少。” 缪存啃下一口,骆明翰看着他细嚼慢咽,那模样似乎是怕他被噎到,好像他是个刚会吃东西的孩子。听着他沙沙的咀嚼声,半晌:“下次不会再痛了,除了我,柏拉图也不是很想你谈柏拉图恋爱。” 缪存:“……” 捏着梨,警觉又怀疑地看着他。 骆明翰把目光瞥向窗外,转开矿泉水瓶,声音很低:“第一次没发挥好,再给一次机会。” 缪存的声音莫名其妙也低了下去,眼神与骆明翰的交错开,看着床单上的竖纹:“那第二次就一定会发挥好吗?” “一定。” “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骆明翰被呛了一口,瓶口一晃,他狼狈地擦着洒出来的水,乱七八糟地允诺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骗了呢?” “骗了——” “就让你也体会一下这种痛吧。”缪存愉快地微微一笑:“我会让关映涛给你找一个最行的。” 第49章 高烧好退, 打完退烧药后睡一夜便好了,伤却难好,一天要上三回药。护士扔下两个选择, 一,家属上,二,专门请院里的护工上。缪存蒙住脸:“我自己上不行吗……” “不行。”俞医生刚好巡房到这儿,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处理手法有什么误解?” 看到没换衣服的骆明翰, 讶然道:“你晚上在这儿陪的床?” 虽说他们院的高级病房专门有个陪护小床和洗漱间,可以进行简单的清理洗护,但那条件当然跟家里不能比, 何况这还是大过年的, 骆明翰应酬都还来不及呢, 竟然能在医院陪一整夜。 骆明翰上火着,青色的胡茬也没处刮,冷冷地让姓俞的闭嘴。 “我说……”俞医生俯身靠近缪存:“他平常对你也这样吗?” “没有。” “听我的,这种脾气差的男人不能要。” 缪存:“……” 姓俞的掏出听诊器:“来,让哥哥听听你脑子心肺有没有烧坏掉。” 听诊器在他心肺处游移了几处, 骆明翰:“能别趁机占便宜吗?” 俞医生听完了音,才慢条斯理地收起了听诊器:“你这占有欲能不能别无差别攻击?”扭头跟身后跟着的实习生们交代了几句。跟其他房病人的手术比起来, 缪存这个简直不能算得上病,实习生都懵懵的,心想什么时候那地方发个炎肿个块儿都得主任来巡房了? “伤好之前保持忌口, 我会给你再开两瓶葡萄糖补充体能, 药还是安排个护工上吧, ”姓俞的在骆明翰胸膛处拍了拍, “没事, 这人出得起钱。” 缪存看完了所有的互动,确认了这医生跟骆明翰是旧识好友,骆明翰应该没跟他隐瞒关系。本来这个病就已经很尴尬了,还是熟悉内情的人……缪存再怎么不通凡情俗理,这点羞耻心还是有的,顿时尬到浑身发热,一腔气没处撒,都迁怒到了骆明翰的身上。 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拉过被子蒙过脸后,瓮声瓮气地说:“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护工敲门后推进:“是缪存先生吗?我来给你上药。” 缪存又尬了一下。 怎么来得这么快! 病床上的没反应,护工求助地看向屋子里另一个活人。活人无奈地说:“缪存,起来上药。” 缪存在被子底下捶了下床,磨磨蹭蹭地坐起身。 “你趴好。”护工是个面善的大婶,热心教他,“别坐,坐着我怎么给你上?” 听着这句话,漂亮的病患先生脸慢慢地红了。 咬唇瞪一眼骆明翰,沉着脸拖腔带调地命令道:“出——去——!” 骆明翰想笑又不敢,举起双手:“好好好,我现在就出去,你乖乖听话上药。” 门关上,磨砂玻璃处映出人影晃动。 缪存伏在枕头上,气汹汹地说:“站远点!” 护工阿姨扑哧一笑:“你呀,就应该让他在这里看着,就跟我们女人生孩子一样,老公就得在产房陪产,不亲眼看看都不知道自己造的孽有多痛!” 缪存:“……” 怎么回事啊,全世界都对同性恋很懂吗?! 第122页 “啊唷,你这个伤啊,啧啧啧,”护工表示:“阿姨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呀,你这个……你老公确实有点东西。” 缪存:“……” 耳朵已经通红了,忍耐着好脾气催促说:“……不然,您能快点儿吗?” “有点痛啊,”护工戴上无菌橡胶手套,在指头上挤出药膏:“你要忍一忍的——” 骆明翰在十步开外就听到了一声惨叫,叫得整条走廊的移动生物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继而一脸怀疑地看向声源地:杀人了? 骆明翰冲到门口,推开门时看到缪存正一边趴着蹭进被窝,一边泪眼朦胧地用病号服袖口擦眼泪,护工不尴不尬地解释:“我都告诉你会痛的嘛……” 缪存大声控诉,带着哭腔:“太痛了!” 骆明翰愤怒地瞪向罪魁祸首,把人阿姨吓得倒退了一步,讪笑着说:“娇生惯养的是吃不了这苦,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我五个小时后再来。” 铝合金门忙不迭砰地一声关上,缪存趴在枕头上,半天没动弹。骆明翰试探地叫了他一声,缓步靠近。缪存仍不反应,他只能在床沿坐下,摸了摸缪存的脑发:“你是不是哭了?” 缪存这时候才撇过脸,眼泪和鼻尖通红,气势汹汹地说:“是!” 骆明翰:“……” 因为对方承认得太过爽快,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还有点想笑。 “有这么痛……?”他正经地、迟疑地、心疼地问。 缪存懒得开口,只是把脸侧着枕在交叠的两臂上,眼泪哗哗地流,眼睛一眨就是一行新的,很快将鬓角下的枕巾濡湿,流得受不了了,面无表情地狠狠一吸鼻子,用蓝白条纹的袖口在眼尾狠狠地抹去。 骆明翰的心就像是版纳甜品泡鲁达里的那块干面包,被椰奶泡得又软又烂了,又被勺子戳得稀烂稀碎,但每块碎片却都浸透了甜。 他抽了纸巾,轻轻地垫在缪存的眼底,晕湿了就再换一张,默声了一会儿,很笨拙的四个字:“是我不好。” 他不说这几个字还好,一说了,带着安慰和自责,缪存反而绷不住,忽然大声哭出了声,像个小孩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懂为什么被别人如此安慰关怀了,那股委屈反倒水涨船高了起来。 骆明翰被人哭得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把人抱进怀里,缪存蹙着眉闭着眼,哭得更惨了。骆明翰这才发现自己估计是把他弄得更疼了,动作轻柔了能有一个量级。终于把人抱进自己怀里后,好像也没别的能做,只能不住亲吻他的头发:“都是我的错,是我畜生王八蛋,别哭了,好不好?出院后我让你揍一顿。”哭笑不得地说:“宝贝,你哭得好像前二十年都没哭过。” 缪存勾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颈侧,眼泪顺着流下去,把骆明翰隔夜未换的衬衫都给打湿了。 他就是觉得痛,觉得阿姨怎么能那么粗暴,觉得骆明翰之前怎么能放任他不管,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受这种罪。这些条条小罪以前他都能眼也不眨地吞下,因为它们甚至连他生活里的难关都算不上。 但现在,这些「觉得」交织成难言的、没有道理的委屈,让他第一次哭得这么任性,理直气壮。 走廊上有妈妈哄小朋友:“你听,这是哪个哥哥在哭呢?还是宝宝最勇敢,打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宝宝真棒!” 小朋友说:“这个哥哥羞羞!” 骆明翰明显听到缪存的抽噎声停顿住了,失笑了一声,轻轻哄着说:“就哭,哭大声点给他们听。” 缪存:“……” 咬住嘴巴不哭了。 骆明翰抹他眼底的湿润,叹了口气:“真这么痛的话,柏拉图就柏拉图吧。” 目光里透出怀疑,缪存鼻音很重地问:“真的?” 骆明翰郑重承诺:“真的。” 但是男人的承诺好像没有什么用。 住了两天院,后来换了个更年轻的护工,是骆明翰亲自一双双手挑选过去的。缪存确实没再哭过了,骆明翰倒怕他哭,也不敢站远了,上药时总是隔着门凝神听着,听到缪存咬着枕巾闷哼一声,心里便是一紧,往往缪存上药出了一身汗,他这个屁事不干的也出了一手心汗。 第三天时又复查了一遍,俞医生都受不了来赶人了:“好差不多了就带回去心疼去!病房资源有多紧缺不知道吗!” 骆明翰当然不可能把人带回父母家,便只能带回自己别墅里。钱阿姨他们都还在春节假中,骆明翰不得已亲自一日三餐地伺候着。 一旦开始愈合了,伤就好得很快了,缪存因为这伤不能久坐不能久站,为此经历了人生中最长一段不能画画的时间,每天心烦意乱。他要申请的法国学校对作品集有很高的要求,而且非常偏爱现代流派,缪存更擅长古典,为此他要潜心重新准备足够的现代派作品,加上还有各教授留的寒假任务,一时间很焦头烂额,每天都对骆明翰发一通脾气,骆明翰倒很有耐心。 想当然的,缪存上药的重任也落到了他身上。 缪存根本不情愿,第一次上药时磨蹭了半天,拿枕头盖着脑袋。却没想到骆明翰比那些护工细心得多,指尖虽然有薄茧,但他毕竟是养尊处优的,手指纤长,指骨和关节没有任何粗大变形,上起药来体感上都要温柔很多。 第123页 上完了,隔着枕头拍缪存一下,“是不是想把自己闷死?” 缪存松开枕头,头发乱乱地抬起脸,不敢置信地问:“上好了吗?” “不然呢?” “你好有经验。” “第一次。” 缪存不信,骆明翰只能认真解释:“第一次把人弄伤,所以也是第一次上药。” 缪存将这句话捋了会儿,面色转为薄怒:“凭什么只有我这么倒霉!” 骆明翰把药管儿扔进床头柜托盘里,“想听真话吗?——” “不听——” “憋太久了。” 缪存张了张唇,幸而夜灯下他脸色红得并不明显,垂下脸,低声地说:“……又没人让你憋着。” 骆明翰反倒很意外,静了一瞬:“我一直以为你不愿意。” “没有。” 但也不算愿意,总之就是可以有也可以没有,不会主动要求,但也不介意。他都不知道,原来骆明翰为此忍了这么久。他还以为骆明翰跟他一样脱离了低级趣味。 “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缪存有些茫然地想。 他过两天就知道了。药膏的凉意被另一种灼热顺滑的触感所取代,缪存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敢想,也不敢信—— 骆、骆明翰在干什么?! 水声和吮咂声在静谧的夜里响起,缪存大脑一片空白,喉结不住滚着。 黏膜被温柔照顾的快感果然不是人类所能拒绝得了的。 他在夜灯柔和的昏芒下闭上眼,仰着脖颈。骆明翰伏上他肩头问:“伤好了吗?”沉着声,好整以暇的语气。 “……” 缪存一时之间没有回答,半转过脸时,在他晦暗的眸色中失神了一瞬,目光又不可遏制地移向他的嘴唇。 因为连续的逗弄吮吻,骆明翰的唇色显出红和可疑的润。 骆明翰在他脸侧亲了一下,把唇上的水痕又还给他了。 在缪存的失神中,他开始遵医嘱,正儿八经地上药,只是换了一种药,不是药膏而是凝胶了,在指腹化成一滩温热的水。 缪存闷哼一声,痛苦地蹙起眉头。 “上药就上药,你别……”又怪好听地哼了一声,把话勉强严厉警告地说完了,“你别动手动脚。” 可怜的小病患,还以为上的还是那个药,润的仍是那个伤口,痒的还是那结痂处呢。 骆明翰勾唇无声地笑了一下,空着的那只手压过他的脑袋,继而亲了亲他的鼻尖:“还疼吗?” 缪存乖巧地答:“不疼了,”还是有点别扭地说:“……你能不能认真点?” “怎么认真?”骆明翰无辜地问,装听不懂。 缪存问:“你不看着吗?” “你想我看着也可以。”骆明翰这么说,但也没换姿势,反倒揉了揉他柔软的耳垂,“上了这么多天药了,还疼吗?” “昨天没疼,今天一点点。”缪存是认真感受过才回答的,又觉得骆明翰的药推得太深了,“你是不是记错伤口了?” 骆明翰深深地凝视他,眼底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浓云,声音也沙哑了:“……那我看看?” “嗯。” 看了就失控了。 缪存咬床单,咬骆明翰的手,红着眼圈骂他不讲诚信。 “不是说好柏拉图吗!” 背信弃义的男人! 骆明翰哄着他,半真半假骗小孩儿:“柏拉图也回去睡觉了。” 缪存说:“伤口又破了!流血了!” 他好不容易才好的伤口肯定又裂了!否则不会出血的! 骆明翰抹了一把,这回静了很久,身体也顿住,反倒把缪存折磨得够呛。等了半天,他骂他畜生,却听到骆明翰说:“不是血。” 不是血,那是什么? 骆明翰却没回他。缪存也慢慢察觉出不是血,否则他该疼死了。可是他非但不疼,反而还……嗯。 再傻的人也该明白过来了,缪存深感耻辱,甚至觉得羞愧和悲愤,骆明翰伏他耳边低语,教会他一件简单的事:“宝贝,这是你的天赋,比会画画更厉害。” 可是这项天赋和画画好像是相悖的,因为他运用完这项天赋后,第二天坐卧难安的症状就更雪上加霜了,画是画不下去的,画两笔就心烦意乱的,看到凳子上的软垫就来气。 作为资本家,骆明翰很会颠倒黑白。 “是你自己让我上药的。” “我……” “不是问你伤好了没吗?” “……” “你说不疼的。” “……” “不是你亲口邀请我去看一看的吗?” 缪存抓起一把笔刷扔他身上:“去死吧你!” 骆明翰躲闪不及,好好的白衬衫给他弄出一身的五彩斑斓,好笑的是竟然不舍得丢,象征性地洗了一下,收衣柜里挂起来了。 · 上班后就知道春节假少了,学生党还能再懒洋洋地挥霍一周时,骆明翰已经要去公司开工。 他们是初十复工的,身为中华区唯一高级合伙人,新年的第一天总是很忙,要主持全体员工会议,要应对总集团的新春贺辞,要处理雪花般的邮件,还要关注到内部各项目的督办进度,外交内政在这一天都给占齐了。 如此重要的日子,必然穿得昂贵而体面,缪存还睡着,被他从被窝里拎出来,手里不由分说塞进一条领带。 第124页 缪存:“?” “帮我打领带。”骆明翰理所当然地说,暗示他,“你不觉得这条领带很眼熟吗?” 缪存在困顿中想起来:“我送你的?” “嗯。” “我不会。” 骆明翰:“很简单的,跟红领巾一样。” 缪存对这句话保持怀疑,但骆明翰一副不罢休就不放他睡回笼觉的架势,便只能掩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把暗红色的缎面领带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用红领巾的打法给他系了个结。 红领巾也难为他了好吗,缪存试了两次,才勉强像个样子,糊弄道:“我上学时就这样的。” 骆明翰睁眼说瞎话:“手真巧。” 缪存:“你不要以为我听不出来。” 骆明翰亲了他一下,“晚上想吃什么跟老岩说,我今天有应酬,晚点再回来陪你。” 缪存全自动钻进被窝,困顿地胡言乱语:“你是不是有分离焦虑啊。” 骆明翰回到衣帽间,在穿衣镜前看着他那可怜的歪歪扭扭的领带叹气,解开时却又垂着脸莫名笑了笑,自己手法娴熟地打了个饱满的商务结。 也不知道折腾这一遭折腾个什么劲。 缪存睡到十点多,开始了一整天的专心画画。骆远鹤很关心他准备的进度,缪存有什么不确定的就问他。他之所以在破格录取时没有投在骆远鹤所在工作室门下,就是因为他更擅长也更喜欢古典,而骆远鹤是现代的。这一点师徒两个都心知肚明,骆远鹤给予他充分的自由度,只让他慢慢摸索。 缪存明白,没有哪个画家的流派是一成不变的,从古典走向现代更是经典路径,所以对于去法国就要改投现代派,缪存除了觉得有点可惜,辛苦了些,倒也是很期待的。 其实如果骆远鹤没去法国的画,缪存本来是考虑去俄罗斯的,这是审美上的先决,这之后,他便首先尝试了骆明翰那一副俄罗斯风格的肖像。 缪存不知道自己画得好不好,不敢给骆远鹤看,犹豫了很久,趁今天骆明翰不在,带出去高精扫描后,发送给了古典与现实主义工作室的主任教授。 “辛老师,您觉得怎么样?” “意境幽深,技法扎实,深刻又朴素——你俄罗斯古典画得这么好,骆远鹤知不知道?” 辛教授不仅是工作室的主任,而且还是油画系的副主任,院里挂职副院长,他资历老地位高,骆远鹤也要对他礼敬三分。 缪存可吓了一大跳:“老师,你千万不要告诉骆老师。” “哦?我看你画的他,还以为你跟他商量过了。”辛教授在电话那端笑了笑:“好,我不告诉他,省得他说你背叛师门。” 缪存:“……我不会背叛骆老师的。”又不服气地说:“骆老师也没有那么小气,他都没有非让我投第四工作室……” 辛教授一阵大笑:“行了行了,知道你是骆远鹤的小天才,马上就要去法国了,不过缪存,”他顿了顿,收敛了玩笑,有些感慨地说:“如果你愿意,我是恨不得明天就送你去俄罗斯啊。” “老师是觉得我画得好吗?” “你画得好不好,不用我说,以后你的历史地位会告诉你,”他是老一派的艺术家,都是退休返聘的年纪了,很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可惜又一个人才从古典走向了现代。” 抛开那些国宝级老古董来说,现代派更受商业性上的追捧,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他这种跟古典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不能不为之惋惜。 缪存挂了电话,抱着这幅油画在车上发起了呆,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原来这幅画是画得好的,连辛教授都认可,那留给骆明翰就是合格的。至于古典派还是现代派,又有什么关系呢?骆远鹤在艺术上交给他的信念与理念,远比这些派系分明的技巧和风格都要深刻得多,他将永远追随骆老师。 回了家,把油画又在墙上安安全全地挂好了,灯光一打,总觉得比之前更顺眼。 画这样一幅画太累了,这大概是他前半生有且仅有一幅的俄罗斯古典油画。 骆明翰回来时,缪存刚洗完笔刷,还跟骆远鹤通了电话——躲着家里的佣工们,悄悄的。 每次看到缪存在准备留学材料,就会感觉他离开自己的日子又近在咫尺了一步。 骆明翰明白自己没有资格阻止他去法国追梦,去寻求好心亲戚的庇佑,从而更换到另一到更好的人生。他说服自己,甚至主动问:“欧洲留学很贵,你家里人支持你吗?还有留学申请,有没有找机构帮你操作?” “文书我找人代写的,主要看作品集,钱的话……”缪存想到那二十万,加上自己卡里目前的余额,谨慎地说:“之前帮你画了那两幅画,过去以后勤工俭学,应该是够的。” 骆明翰心情复杂,还是不死心不甘心且没有意义地问了一句:“有没有可能不出国?” “不可能。” 骆明翰的笑意很勉强,灯光下,他的面容苍白,在一整天高强度的应酬斡旋中更显得疲惫。 缪存让他看那幅肖像:“骆明翰,我走了,它会陪你,看着看着,你也就不再想我了,因为艺术总是会跟生活渐行渐远,走到足够高的高度,再以另一种方式深刻地走进你人生的梦里。” 第50章 第125页 快到元宵时, 骆明翰的应酬频率少了起来,关映涛那儿也去得少了, 约五回三催四请的才去露一面,架子大得不得了,一问,说要回去陪心上人。 关映涛牙都酸掉:“骆明翰,没见过你这么个玩法儿的。” 他还以为骆明翰在玩游戏呢,等人走了,嘿嘿一笑:“上次生日给伤自尊了,这回是全力出马了。” “骆少真对人好起来, 冰块儿也能给捂化了, 他就不担心分手时闹大了不好收场?” “你不懂,”关映涛老神在在,“人玩的就是这一口, 谈恋爱那会儿的亲热顶多也就是一附赠体验, 真让他上头的还得是看别人为他发疯。” 一圈儿的狐朋狗友开赌局下注, 暧昧一笑:“不然赌赌这个的下场?” 关映涛意味深长地嗐一声:“有什么好赌的?不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上我这儿来堵人发疯吗?装疯卖傻打滚撒泼赌咒发誓,没劲。” 其实他对缪存的印象很古怪, 一方面觉得他挺招人喜欢, 另一方面又觉得他清高得没有眼力见儿, 都下场子来游泳了还要标榜自己纯得与众不同,也难怪骆明翰会为了他上头。 “我说,你们搞金融的是不是都这么能装啊, ”不知道谁笑了一声:“亏我还以为他真洗心革面了?” “得了吧, 你看着, 这逼没有洗心革面, ”关映涛掷地有声一槌定音:“只有变本加厉!” 这些话是一个字都不敢拎到骆明翰面前说的,所以也就是背后八卦图一乐,就跟扒明星一样。骆明翰倒不在乎自己什么风评,回家回得一天比一天早,正月十四那天五点多就到家了,结果缪存不在。 钱阿姨跟他大眼瞪小眼:“你不知道吗,缪缪说要开学了,就搬回去了。” 骆明翰:“?” 事实证明,每当他自诩跟缪存感情更深一步时,缪存就会用出其不意的举动告诉他:你想多了。 他每天都英俊倜傥的,这会儿手里还抱着一捧花,是路过街角那家花店时心血来潮停下车买的。 人不在,他花没处送,显得一种落魄的傻。 钱阿姨更傻,从他手里接过花,絮絮叨叨:“头一回看你带花回来,今天公司很顺?” 骆明翰脸色阴晴不定:“东西都搬完了?” “本来也没什么,来时装了一行李箱,走的时候还那样,”钱阿姨让泽叔去拿花瓶,“是不是他跟你提的时候你忘了?诶——您干什么去?” 骆明翰往电梯口走了两步,又猛地回来,恶狠狠地从钱阿姨那儿把花给抢回来了:“送花!” 缪存花了两小时把家里做了次除尘,已经开开心心等着开学了。油画系大群里都是各种开学信息指引,他一样样摘出来记在提醒事项里,记到第五件事时,门铃疯狂响起来,一声接一声,……一听就知道对面的不耐烦。 骆明翰支着门,果然不耐烦地说:“开门!” 缪存隔着门喊:“你不是有卡吗?” “没带!” 缪存不得已放下手机,甫一开门,怀里就被恶声恶气地塞进一粉白玫瑰,鼻尖被花粉蹭了一下,继而整个人被紧拥着吻住了。 缪存眼泪都被吻出来,花也要哭了,因为被压得扑簌簌地凋零。 大老远的送了个寂寞。 骆明翰兴师问罪:“谁让你不打招呼就走的?” “我打过招呼了啊。” “什么时候?” “我说我要开学了。” 骆明翰:“……” “你这么聪明,清华本硕,智商一百四,不会听不出来吧?” 骆明翰被憋得上火,缪存观察着他莫名就很生气的脸色,想了想,终于决定关心一下他的内心:“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能一直住着吗?”骆明翰神色不自然地问,“我让司机每天送你。” “不要。”缪存想也不想就拒绝:“我不喜欢早起,能多睡一分钟都行。” 从那儿到大学城确实远,最初追人时心里就笑过自己的耐心,竟然如此隔三差五风雨无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让缪存每天跨大半个城区去上学显然不是一个好男友该有的作为。 过完元宵正式开学,缪存晚上有选修课,总收到钱阿姨的信息,话里话外就是那房子少了他,从主到仆都觉得不得劲儿。 把钱阿姨都逼成什么样了,小心翼翼地问:「您要有空就来吃顿晚饭,您不在,桌子显得空。」 老岩也关心他,说弄不清骆明翰的口味,只想做正宗版纳菜给缪存吃,他不在,骆明翰吃饭光挑刺儿了。 泽叔隔一天就给他发画室的照片,说今天新收拾出来一批画册,是什么国外博物馆限量发行的,装模作样问缪存,「是您忘记带走的吗?」问得缪存心痒。一册不成还有一册,活像河神问樵夫,您掉的是这个金斧头,还是这个银斧头,还是这个超级无敌八星八箭满钻斧头呢? 缪存趁下课拉了个群,面无表情地说:「别这么麻烦,一起说吧。」 “缪缪说,别这么麻烦……”钱阿姨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念着复述:“一起……吧?” 骆明翰:“……” 泽叔贴心地安慰:“没关系,缪缪已经大二下学期了,再过两年半,就可以不去学校,到时候想住哪儿住哪儿。” 钱阿姨无声地翻一白眼,怼了他一胳膊。 第126页 “哦哦,”泽叔是个老实人,恍然察觉自己说错话了:“忘了缪缪马上就要出国了,那没事儿了。” 所有人:“……” 没事个屁啊,你快闭嘴吧! 缪存大概能察觉到骆明翰在不爽,找他的频率少了许多,想来想去,他又不擅长讨好人,于是勉强给骆明翰分享一日三餐,意思大概是你看,我在吃饭的时候还是会顺便抽空想一下你的。 骆明翰对钱阿姨冷哼一声,勾唇笑了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钱阿姨:“什么意思?” 骆明翰,清华本硕、智商一百四,笃定中透露出一股云淡风轻的自得:“我们妙妙不善言辞,他的意思是,他想跟我一起吃一日三餐,没有我,他每顿饭都吃得索然无味。” 钱阿姨:“……是……吗?” 骆明翰的心思已经转到下一个议题了:“他都这么暗示了,我不能装听不懂。” 作为一名很懂得揣摩雇主心思的管家,钱阿姨的心里已经警铃大作了:“您、您想干嘛?” · 下了周五最后一堂课后回家,门口躺了一快递,是封文件袋。缪存核对寄件人,是匿名件,撕开封条,里面滑出两张卡,还有一个香槟金的、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信封,里面是一张贺卡,贺卡上一行漂亮的硬笔行楷,某小区某栋某层。 缪存:“……” 他,小看了骆明翰。 打从手机上显示快递投送成功后,骆明翰就开始了焦灼的等待。房子是大跃层,使用面积比原来别墅小不了多少。这种高级公寓都是拎包入住,为了迎接新主人,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已经洒扫一新。画室还来不及弄,想的是等缪存来了,亲自选定一间再进行布置。 但等到了半夜,等得晚饭都没吃,也没等到缪存的身影。 每一次电梯的叮声都能牵动他的心神,每一道车子的远光灯都能引起他的心跳,但每一次又都会缓慢地回落回去。 缪存不来,就像过年那天把翡翠手镯悄无声息地摘下奉还一样,都是一种无声但坚决的拒绝。 “缪缪,”麦特看着已经待机已久的游戏画面,费解地问:“你中蛊了?” 缪存放下游戏手柄。本来周末了想放松放松,结果乱糟糟地想到了现在。 他一直骗骆明翰自己在职校念书,这是这一切谎言的基石,本就是摇摇欲坠的,如果真的让骆明翰在大学城附近同居,每天派司机接送他上下学,那么他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会被骆明翰看穿一切真相,继而这一切都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过不了多久,骆远鹤就会知道他一切的龌龊懦弱和肮脏。 要不要答应骆明翰的同居请求,这原本是一道无需多想、用脚趾头都能做的选择题,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门铃声响起,“您好,同城送,上门取件!” 缪存打开门。 “是您下的订单吗?” “是我。” “您的物品呢?” 缪存的脚尖迟疑了零点另一秒,他握紧了门把手,道歉道:“我改变主意了,不用送了。” “啊?那你这个……” “你直接点击送达吧,辛苦了。” 麦特一脸莫名地看着缪存在地毯上盘腿坐下。 “麦特,我发现一件事。” 麦特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可能跟一个人相处久了,再对他没有感觉,也会不忍心看他难过吧。”缪存茫然地说,“原来这就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何况骆明翰还和骆老师长得一样。看到那张脸难过,无论如何也会不忍心的。 麦特想说什么,但作为高傲的日耳曼民族,他有刻在骨子里的边界感,末了,只能无奈地留下一句:“我是不懂中文,你是不懂感情。” 因为这桩悬而未决的事情,缪存晚上也没好意思找骆明翰,而骆明翰也没有找他。 第二天一早,一切却都又回复如初了,骆明翰给他打了个电话,很漫不经心的语气:“昨天给你的钥匙和地址,你去看了吗?” 缪存笨拙地撒谎:“看了。” 骆明翰的声音里毫无凝滞,他甚至笑了笑,随即温和地问:“你觉得那个房子怎么样?是法拍房,想买下来送我爸妈,他们想跟骆远鹤住得近一点。” 缪存张了张唇,开口时咬到了点舌尖:“我觉得挺好的,叔叔阿姨应该会喜欢的。” 好像自作多情了,亏他昨天为难了那么久。 骆明翰停顿了会儿,语气更温柔了些,“本来想跟你一起去看的,不过昨天临时有会,方便的话,下午把钥匙寄回来吧。” 缪存说:“好的。” “但是骆远鹤下半年才回国,我想的是……”骆明翰掐着白色的烟管,靠在阳台上。还没开春,但风已经先刮了起来。他是被风吹得脑袋坏了,才会生出不合时宜的不甘心。 缪存攥紧了手机。 “房子不住人就老得快,你要是觉得还不错的话,愿不愿意随时去住几天?” 缪存不说话,呼吸声清浅。 “好像没有意义是不是的?”骆明翰给自己找的台阶仓促而得体:“你现在房子也挺好的,换来换去也很烦。” “那个小区闹鬼吗?”缪存忽然问。 骆明翰呼吸一窒,声音低沉语气却空:“什么?” 第127页 “那个法拍房的小区,”缪存再次认真地问了一次,“也有闹鬼的故事吗?” 骆明翰很短促地笑了一声,伏在阳台栏杆上,深深而不动声色地呼吸,声音里染上暖色:“没有,这里没有死过人,也没有人自杀,周围也不是墓地,旁边还有寺庙,你没看到吗?晚上都不用放金刚经。” 在春天开的花最傻,因为天气一回温,它们就会欢天喜地地开起花来,其实都不知道,春天根本还没来,春天还很远呢。 可有时候人也跟花一样傻的。 出租车停了,缪存打着电话,便从兜里摸出乱七八糟的零钱付车资,下车时,被风吹得迷了下眼睛。 他手里捏着那张写有地址的卡片,跟骆明翰说:“没有鬼故事的话……” 仰头数到五楼,怔住。 伏在栏杆上的人也怔住,穿着白衬衫,一副不怕冷的样子,指尖掐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缪存对着他很浅地勾了勾唇,声音通过听筒传到骆明翰耳中:“……也可以偶尔住一住。” 第51章 缪存的表妹叫莹莹, 配上“玉”姓,就是玉莹莹。小姑娘刚上初三,很要强, 正是为中考紧锣密鼓备考之时, 缪存接到她电话时很意外。 “存存哥哥。”莹莹跟长辈一起叫他小名存存, 后面随南方人的习惯加叠字“哥哥”,听着就很乖很嗲。 缪存正月里刚跟小姨一家通过视频, 小姨要给他寄水果和果干, 被缪存拒绝了。那时候莹莹也在,但她面对缪存总是很害羞,说不了两句就回去写作业了。 “怎么了?” 缪存一出声,骆明翰就抬眸看他,警觉中带着玩味。他还没福气听过这么温柔软和的缪存,不知道电话那头是个什么可疑分子。缪存没接收到他的信号, 只注意到对面的表妹很支支吾吾。 小孩子能有这表现, 多半是干了什么自己收拾不了的事,或是遇上了不能跟父母说的难题, 缪存便问:“你闯什么祸了?还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不是……”莹莹问他:“你开学忙吗?” “还可以, 不算忙。” “我爸说——” 声音被打断, 背后传来一声严厉的“莹莹!”, 应当是小姨的声音。脚步声近,手机被她劈手夺走了, 对缪存笑了笑:“莹莹没事, 她就是想你了。” 没等缪存说什么, 小姨很快地便要挂断电话:“很晚了, 小姨还没收拾好屋子呢, 改天再聊, 啊。” 缪存看着手机屏幕,眼神中微微蹙着不解。小姨对他好冷漠,好像一句话都不乐意多讲。 骆明翰还在吃醋:“哪个女同学?” “我表妹。”缪存心思还在这通电话上,“她可能出什么事了,但是我小姨他们不理解。” 骆明翰有些意外,缪存虽然不太懂人情世故,但却有最敏锐的直觉,可以让他直接抵达人性的最幽微处。 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小姑娘,能遇到什么不被家长理解,甚至寻求帮助还会被家长粗暴掐断的事呢?被小混混缠住,早恋怀孕,校园霸凌,寝室孤立,……被猥亵? 缪存一直到入睡前都还在思考这件事,想到这种可能,整个人惊出冷汗,噌地一下坐起身。骆明翰还在阳台上打电话处理公事,透过玻璃门,看到缪存做了噩梦一般,垂着的面容掩在浓重的阴影中。 “今天就到这里吧,”他打断电话对面喋喋不休的游说,“明天上午lily会联系你。” 玻璃门推开时带入一阵冷风,骆明翰在床沿坐下,捏着缪存冷冰冰的手:“做噩梦了?” 缪存回过神来,心跳快得不太对劲。他很熟悉的,这种心悸的感觉,那年妈妈临走时,虽然所有人都瞒着他,但他的心跳每时每秒都在告诉他,他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莹莹可能真的遇到什么事了,我要打电话。” 他俯身向床头柜,骆明翰看了眼时间,试图阻止:“十二点多了,你会吵醒他们的。” 犹豫的间隙,手机反倒自己震动起来,上面显示是小姨来电。缪存接起,又是表妹的声音。她显然是偷偷拿了手机,正躲在什么小房间里,因而回音很重。 “存存哥哥,爸爸会死吗?” 缪存本来想的是如何套话,莹莹一开口,直接把他吓了一跳。 “姨夫怎么了?” 莹莹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已经是抽噎得倒吸气:“他生病了,医生说是食道癌。” 厕所门被推开,出现小姨疲惫困倦的声音:“莹莹,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怎么还不去睡觉?妈妈四点——” 她看到手机的亮光,和女儿吓得惶恐的瞳孔,声音刹时止住:“你在给谁打电话?!” 缪存冷静地命令表妹:“你开免提。” 莹莹吓得打了个哭膈,小姨已经看到了手机上的显示,心里一绞,攥着她手腕把人强行拖起,苕帚噼里啪啦地落在她屁股腿上:“我让你半夜不睡觉!让你背着我打电话!让你不睡觉!不听话……” 背景音里哭声声嘶力竭,继而被强行挂断。 骆明翰只听到人哭,蹙着眉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缪存镇定地说,“她早恋,被我小姨发现了。” 第二天课间,缪存翻出表妹所在学校的办公电话,由教务处找到年级组,年级组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再找到莹莹。 第128页 小姨父有一辆运货的三轮车,去镇子里卖水果时,碰到了碰瓷的,光天化日之下往他轮子下一趟,想靠小伤讹点钱,但他没想到小姨父的第一反应不是刹车,而是往旁边打转方向,因为速度快,轮胎打滑,小姨父连人带车摔进了乡道的沟里。 碰瓷成了罗生门式的事故,派出所和交警来了,要做伤情鉴定,因为小姨父年纪上去了,怕摔出个好歹,医院便很慎重,做了详尽的拍片,最后便查出了食管上的异物。 其实小姨父早就觉得吞咽时有异物感,常常不停地打嗝,吃得急了,便干呕,但他平时劳作量很重,心里觉得这些不过是人上了年纪的正常反应,小修小补一下就没问题,加上从来没有体检过,所以一直不知道这竟然是如此凶险的病。 “医生说可以做手术,还有胃造娄……”表妹显然也不太懂,“妈妈说一定要做手术,她现在一天要上两份工。” “什么意思?” “就是上午去一个老师家里当保姆,下午再去隔壁镇子里另一个家里做饭。” 缪存沉默了下来。难怪昨天听到小姨说什么明天早上四点……傣族人的村寨都隔得很远,她要去镇子或县里打工,最起码单程四十公里,电动车是骑不到这么远的,而她又不敢骑摩托,便只能了凌晨四点蹬自行车过去。 缪存几乎能想象到她的力不从心。回来后,她还要去照顾地里的蔬菜瓜果,给果树浇水治虫,小姨父暂时从医院转到了村卫生中心,她想必是在家里焖好了饭后给他送过去,这之后再匆匆忙忙骑车到下一个主雇家。 “存存哥哥,我就想问你,这个病真的像医生说的,只要切掉了就好了吗?” 缪存对这个病一无所知,温声道:“放心吧,医生不会骗你的。” 带着已知的真相去质问小姨时,她的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都不再管用,缪存直截了当地反复问:“莹莹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姨反倒没事人一样笑起来:“她小孩子不懂,没有那么严重,切掉就好了,我已经跟市里医生说好了,等银行放款后就做手术。” “银行放款?” “做手术要钱的呀。”小姨温柔但乐天地笑起来,“你这孩子。” “不是有医保吗?” 小姨更笑,缪存却无法跟着笑。 “过去四五十年都没交过,前些年村里是来人说,国家有了很好的新政策……只要把过去的补缴齐,就能享受农村新医保了,嗐呀,两个人加起来,一下子要补快三十万!”她沉默了会儿,低头擦了擦衣襟上的尘土,“好是好,村里能补得起的,凑钱借钱也补了……” “你应该跟我说。” “跟你说干什么?”小姨撒了把谷子给院里的两只孔雀,平静地带着笑说:“这就是命吧。” 譬如同样在这样风景美丽的村子里生活,有的人能够讲究摆阔,竹楼的大木是从缅甸热带雨林里运过来的,有的人就是云南本地木,最差的,就只能是水泥柱贴木片了。房子如是,别的也一样。 她的声音里始终带着笑,并没有很多自怨自艾的成分,只是单纯地认命,对缪存说:“存存长大啦,懂得关心小姨了,你是小姨的心肝宝贝,这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好画画。” 缪存听见“心肝宝贝”四个字,拿着手机的手腕忽然感到一麻,继而一阵电流般的颤栗席卷了全身。 他抬起手,用手腕压了压眼尾的湿意。 “所以你就去跟银行借钱,出去打短工,也是为了存钱还利息。” “我把房子抵押出去了,银行审核好就会放款的,到时候就能做手术了,我的工资还完利息后,还有得剩,就攒起来还本金。”小姨想到了什么,“我早上起来学骑摩托,也没那么吓人,再过两天就学会了。” 但是摩托是要加油的,油钱也是不小的一笔,除非很累,她觉得还是骑自行车更省钱。 缪存平静地听完所有,终于问:“手术费要多少?” “十万,十五万……”小姨已经咨询过大致的数额,“不一定,看术后的住院和用药。” “小姨,”缪存叫了她一声,笔在素描本上写写画画,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 “是啊。”小姨摘下围裙,笑着回。 “这笔钱我给你。” “你……” “我有钱。”缪存冷静地说,眼睛未眨,心里没有半分不舍或犹豫,他说,“我有钱,这不算什么。” 他觉得“我有钱”三个字真的太好了。 · 缪建成的理财在下旬到期,时间上刚刚好。缪存决定把这二十万全部转给小姨,他才大二,留学的事情还可以再缓一缓,只要多接两次大型商业油画,那么大三再出去也是来得及的。 为了更好地了解手术,他每天凌晨蹲点抢号,终于抢到了工作日的专家号,没请假,直接逃课走了。去医院问手术风险和护理,得知下段有90%的切除率,配上胃造瘘,虽然生活上会不便一些,也会丧失重度劳作能力,但再活一二十年还是可以的,要是病人自己注意饮食得当,心里想得开,也不是没有长寿的可能。 缪存把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莹莹:“放心了吗?大医院的医生都不会骗人的。” “放心了。” 第129页 缪存笑了笑,安慰她时还是有种不熟练的笨拙:“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好好准备中考,考好了,可以问我要一个礼物。” 他本来考虑过让小姨父来这里做手术,但这儿的号真的太难排了,何况来这儿做手术就要给小姨租就近的房子,要帮她熟悉适应城市里的交通和生活,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对于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来说,会加剧那种惶惶然的心理负担。缪存自己都过得很凑合,实在没有这个自信能照顾好小姨他们。 他完全没想过能找骆明翰帮忙,也没想过找骆远鹤。 理财到期前一天正是周末,缪存下了课直奔城西那栋犄角巷尾的小破楼。 李丽萍最擅长阴阳怪气:“哎呀,打从存存懂事起,我就没见他这么积极回家过。” 缪建成也没什么好脸色:“知道的说我是你老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讨债的!” 缪存习惯了他们的阴晴不定夹枪带棒,心里一点波动也没有。他一直记得赎回日期,只要一过十二点,他会盯着缪建成在手机上操作。 缪聪今天倒是很能沉得住气,吃完晚饭,把碗筷一放便上楼写作业去了,临走前不忘挖苦一通缪存:“哥,你真有钱,你那个男朋友没少给你吧?” 缪建成把缪存的性向当做家丑,缪聪从不敢在外面乱说,因此在家里便要变本加厉地说个痛快。他知道缪建成对缪存的父子情很复杂,每周回来时就会故意聊些恶心人的话题,只让缪建成认定了缪存是个没有人伦道德的冷血小变态。 倒不是他对缪存真的那么忌惮,而是李丽萍私底下探明了,缪建成自己偷偷藏着一大额存单呢,有快百万,重要的是另一个房本。缪家老太太是个重男轻女到没救了的,之所以把这些都提前给了缪建成,就是怕自己俩女儿惦记。母子俩骨子里的精明一脉相承,缪建成平时看着被李丽萍管得死死的,其实一直牢记李丽萍年轻时是个“洗头妹”,所谓“婊子无情”,哪怕生儿育女了,也得防着。 为此,缪聪和李丽萍都拼了命地拍他马屁,离间他和缪存的关系,这样便能顺理成章地继承一切了。 缪建成果然斜了他一眼:“我听缪聪说,你男朋友跟你学校里的老师是双胞胎?” “不关你的事。” 缪建成过来人似的口吻:“你谈恋爱倒不要紧,就怕哪天学校里的人看到了,以为你那个老师跟你搞师生恋。”他有些嫌恶心地呸了一口。 缪聪拱完了火,从楼梯上探出半个身子装清高:“我写试卷啊,都别来烦我。” 快到十二点时,都洗漱好了,缪存很淡定,穿着睡衣径自看书,堂前八仙桌上灯光暗淡,李丽萍也没睡,待在旁边刷短视频,开着外放,时不时笑出开水壶烧开似的一阵。 座钟敲出铛铛铛的声响,缪存把手中薄书倒扣,“转账。” 缪建成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划开APP,惊奇地瞪大眼睛:“嘶——我钱呢?” 缪存怔了一下,眯眼道:“你什么意思?” “哎我是买的招行的啊,”缪建成摸了把脑袋,“二十万,对吧?”他问李丽萍。 李丽萍眼睛觑向别处,“你别问我,你自己管得钱,我哪里知道?” 他们演技一个比一个的拙劣,缪存明白过来,缪建成是故意跟他装相。 钱,早就被他们转移了。 他一声未吭,只是站起了身,虽然身形单薄,但白炽灯照着他,自上而下给坐着的缪建成笼罩下一座山似的阴影。 李丽萍心里一慌,但仍保持镇定地提醒缪建成:“你先别急,打银行电话问问,看看你操作记录不就得了?” 缪建成也被缪存弄得有点怵:“你、你站起来干什么?坐下坐下,不就是二十万吗?” 点进操作记录时的手有点抖。 “我看看,三月五号……提前赎回。”他看了眼李丽萍,“你干的?” “神经病,”李丽萍嘟囔了一声,“我没事提前赎你理财干什么,六百块利息呢!”她觑着缪存,咳嗽一声,话里有话地说:“三月五号,不就是正月初十吗?哎?”她稀奇地问:“存存,那天不是你刚好回来吗?” 缪存攥紧了那一册图书馆借出的薄书:“你想说什么?” 一直宣称要写作业的缪聪听到动静,打开门自楼上嚎了一嗓子:“我那天看到哥拿了爸的手机了,不知道拿去干什么!” 缪建成从这句话里借到了胆,翻着转账记录:“当天赎回,下一秒就转走了——好啊你个小兔子崽子,这卡号我可从没见过,你还说不是你的?!” 这是句很没有逻辑的话,那条转账记录在缪存眼前闪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缪建成冷笑着:“你在这里跟我贼喊捉贼?在学校里学的什么东西,敢算计到你老子爹头上?怎么,还想讹我二十万?!” 在一叠声的质问和疾风暴雨的粗口脏话中,缪存闭了闭眼睛,一贯冷静到淡漠的心口不止起伏,让他紧抿的口腔里瞬时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们早就转走了钱,早就决定不还钱了,那笔钱到他们手上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拿不回来了,什么理财,什么过一个月再还,都不过是戏弄他的套话。他再警觉,再防备,再机敏,钱到了缪建成账户上的那一秒,就已经无能为力覆水难收。 第130页 永远不要跟贪婪的人讲诚信。 缪存艰难地保持冷静,保持大脑的运转。缪建成是他法律上血缘上的父亲,以他的大男子主义,想霸占这笔钱,便直接霸占了,绝不会有兴致来玩这些弯弯绕绕,来跟他装腔作势地演戏,陪他等到十二点,然后再撕下伪装。 再污蔑他。 这些伎俩,多余且下作,充满了恶趣味。 缪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伏在楼梯扶手上,手里还不住转着一支中性笔,一脸饶有趣味地看着缪存。 缪建成似乎要揍缪存,李丽萍拦住了,不住让他“消消气”,白了缪存一眼:“你这个孩子!好的不学,学会了偷钱,还是二十万!都转走了还要回来让我们转,我们哪有这么多钱给你偷给你偏?你真是没良心,那可是你爸的养老钱!” 缪存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尖锐的、持续性的耳鸣呼啸,太阳穴嗡嗡地跳,血脉汩动着几乎要炸开。 他觉得好痛,是生理上的痛苦。 在这种窒息般的冰冷的愤怒中,视力也在渐渐流失。他的眼前笼罩着一片雾一般的白色,让他的目光几乎无法聚焦,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前正在喘气的东西,像猎物盯紧了活物。 在这样失常的耳鸣中,忽然听到了一声轻笑,继而是笔掉下的声音。缪聪一边弯腰捡笔,一边悠然地说:“哥,差不多得了,那天看你偷他手机就不对劲,怪我,要是我阻止了你就好了——” “还钱。”缪存用力撑住桌沿,一字一句地说:“把我的钱,还、给、我。” 他的脸色比夜更黑,脸色一丝表情也无,目光死气沉沉而黑洞洞地只盯着缪建成,让他仿佛成了只有漂亮不通人性的小怪物。 缪建成一拍桌子:“你妈的——少在这里跟我你的我的!你才几岁?你跟老子分家了?你的就是我的!”他真实地弄了怒,想起李丽萍经年累月地说他是个没有人伦没有感情的变态,说将来别说养老,不提前毒死他就不错了,灯光下,他越看缪存越可怖,越可气,脸红脖子粗地呼哧喘着气:“老子还没死呢,就惦记我的钱!” “我最后再问一遍,”缪存古怪地歪偏了一下脸,像站在很远的地方冷漠地看着他:“你到底,还、不、还、钱?” “还你妈逼——” 砰——!电光石火间,刨花板的木板凳在缪建成身上应声而裂。他本能地抬起手格挡了一下,但没挡住缪存,他不知道他这个看着很瘦的儿子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抡起椅子,又往他身上砸来。 缪建成眼里浮现出恐惧,狼狈跌步的同时躬过背去,用厚实多肉的背抵挡了这一板凳。 寂静中,缪聪愣在楼梯上,李丽萍张着唇,声音卡在喉咙口。 “我操你妈个畜生——”缪建成涨红了脸,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一股蛮横的戾气让他转过身来,试图教训这个不孝的儿子。长条凳已经散架了,缪存抡着椅子腿,眼也不眨地往他胳膊肘上狠狠扇下—— 破风声响,伴随着一声粗粝的惨叫声,划破了这条小巷子的浓夜。 李丽萍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好像终于活了过来,喉咙口发出含着痰似的声音:“杀、杀人啦——杀人啦——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挨家挨户的灯亮起,看到缪存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追着狼狈出逃的缪建成,到了路灯低下,披着外衣看热闹的人才骇然发现,缪建成已经浑身是血。 · 骆明翰是在派出所接到人的,缪存做完了笔录,被民警看守在椅子上。他的衣服上蹭得都是血迹,脸上也有,脖子上也有。鼻尖上一抹血色,骆明翰的目光长久地停着,缪存察觉到,视线里仍是一片雾白,只是眼珠子转了转,继而抬起手,用手背在鼻尖上擦了一下。 那只手也都是血。 缪存觉得他很陌生,很用力地回想,直到骆明翰叫他:“妙妙。” 那只浸满血的手僵了一下,笨拙地往身后藏着。 骆老师最不喜欢他打架,他一打架,他就会批评他。艺术家最宝贵的东西首先是天赋,其次是手,没有了手,天赋再高也于事无补。打架是情绪化的表现,是在发泄暴力,辜负天赋。 缪存藏着手,为什么这件衣服刚好没有口袋? 骆明翰看尽了他的一举一动,像个被家长揪到辫子的小孩,充满着害怕、紧张,和一些些乖巧的讨好。铺天盖地的疼让他喘不过气。他俯下身,不顾一切地将缪存紧抱进怀里:“是我,妙妙,”他再度说,声音里带着哽咽:“你看看我。” 缪存的身体在怀里一僵,下一秒,松弛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颤抖。 是骆明翰啊…… “骆明翰……”他气息不稳地、生疏地叫了这三个字,像是第一次叫,多余的却再也说不了一个字了。 空洞睁了一晚上的眼睛终于闭起,缪存用那只溅满了血的手环住骆明翰的肩膀,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冲淡了下巴上的血。 第52章 缪存身上只穿了单衣, 骆明翰后悔自己走得匆忙,竟没有想到带一件羽绒服。他脱下自己的大衣,带着他的体温, 覆住了缪存的瘦削的脊背。 他只问了两个问题。 “有没有受伤?” 缪存摇头。 “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第131页 缪存又摇了摇头, 很轻,像在蹭骆明翰的肩膀。 骆明翰被他的小动作弄得无所适从, 只会拥着他,反复吻着他的耳朵:“你是不是要心疼死我?” 他有什么好心疼的?缪存想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 虽然他是施暴者, 但身上却都是血, 骆明翰是被他吓到了吧。开口时声音沙哑:“不是我的血,我不疼。”怕骆明翰不信,认真而轻地说:“真的。” 只是那种冰冷的绝望反复侵袭着他,暴力的肾上腺素退却, 留下的是无尽的颤栗。他打了缪建成,那笔钱,是不是更拿不回来了? 但那是小姨父的手术前,小姨一家的救命钱。 骆明翰是跟派出所所长一块儿过来的,关映涛找的人。趁骆明翰安抚人的空档, 所长把办事民警拉到一旁:“什么情况?” “儿子打老子,老子还手,家暴互殴。” “喝酒了吗?” “挨打的喝酒了, 在旁边三院急诊室包扎呢。” “笔录做好了?有目击证人吗?”所长的目光停在缪存身上,继而移向骆明翰。 “有, 受害人他老婆和小儿子, 还有几个邻居。”办事民警心里有数, 压低声音说:“受害人是不想就这么算了,还在等伤情鉴定,想告,但其实现场证词都证明他有还手,小孩儿身上也有伤,妥妥儿的互殴,加上还是家庭纠纷,教育教育调解调解,没事儿。” 所长没说话,挥了挥手。 骆明翰牵住缪存那只都是血污的手:“去洗一洗好不好?” 其实民警也有想带他去做简单的清理和包扎,但缪存那时候如同行尸走肉,问什么答什么,多余的行为能力似乎完全丧失,他也没想到过找骆明翰,只是做完笔录后,民警问:“有没有什么朋友,或者信任的人?既然家里闹成了这样,最好还是先去朋友家冷静冷静。” 缪存下意识地吐出一串电话号码,他甚至都没想起这是谁的。 骆明翰站起身,跟旁边的所长简单打了声招呼,只不过数秒的功夫,一回头,发现缪存也跟着站起了,就在他身后两步之遥。 那模样,像是小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大人。 干派出所的天天跟这些纠纷打交道,敬业也油滑,一眼就能看穿情况,推谢了骆明翰递过来的烟,不当回事地笑笑:“别担心,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先把人带回去,这种情况一般就是不予立案,后面有新进展再说。” 骆明翰了然,在所长肩上拍了拍:“辛苦。” 寒暄完,他回到缪存身边,很轻地问:“先在这里洗一洗,还是回家?” “脏。”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骆明翰听懂了。他带缪存去洗手间,水龙头拧最大,哗哗的水流下,凝成血块的血重新化开,在白色的陶瓷洗脸盆里晕成粉色的一团。 这还是三月份,春寒料峭着,又是凌晨,缪存仔仔细细地冲了五分钟,从指缝、甲缝到指纹掌纹,擦洗得几乎快破了皮。骆明翰抽了两张纸候着,待他洗净,将他的手包住,轻柔地压了压,汲走多余的水分,最后牵住。他的手很大,拢起时,可以将缪存的手完全盖住。 太像对待小朋友了,缪存莫名勾了勾唇,觉得他的手很暖。 车里热风开到最大,很快将空间吹暖。缪存卷着他衣服蜷在副座,疲倦地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跟谁打架?” “跟谁?” “我爸。” 骆明翰确实讶异了一下,但没有觉得很意外。他早就猜到了缪存的家庭关系应该很糟糕,“这么多血,都是他的?” “嗯,我厉害吗?” 骆明翰忍不住笑了一声:“在这种事上夸你,是不是在助长你的不良气焰?”他斜了缪存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知道你打架厉害,刚认识就知道了,所以你看,我都不敢惹你。” 前面就是绕城快速入口,缪存忽然改变主意:“陪我去趟医院吧。” “不舒服?”骆明翰瞬时紧张起来:“我听那个民警说,你爸有对你还手?” “不是他,是我弟弟和后妈。”缪存平静地说:“我去看看他。” 骆明翰以为他心里愧疚,已经开始盘算着到了现场如何帮他化解局面了,结果缪存说:“怕他死了我没在现场。” 骆明翰:“……” 缪存终于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清清冷冷的,不带情绪地说:“我去赔罪。” 医院在派出所附近,骆明翰又给绕回去了。到了急诊厅,正看到李丽萍拿着单子风风火火地自走廊上穿过,她仪容惨淡,簪子挽起的发包几乎就快散了,脚上趿拉的是大棉拖,长棉袄没拉拉链,随着她的跑动而飞起来,整个人看上去落魄又疯癫。 一打眼碰到缪存,脚步硬生生止住。 这是骆明翰第一次见到缪存的家人,这个妇人跟他长得没有半分想象,想必应该是他的后母。但她的神情体态都粗鄙市侩,难以想象她是如何能教育出缪存这样宠辱不惊、清冷清澈的性格的。 “你个小畜生——”李丽萍百感交集咬牙切齿,却不敢上前一步。 “阿姨,我是危险暴力分子,不保证不会当街犯病打人的。”缪存淡淡地说。 “你、你少吓唬我!你个没有良心丧尽天良的狗畜生!”李丽萍啐了一口,音量一点儿也没收着,恨不得全医院都来看热闹。 第132页 缪聪从当中一个病房探出半个身子,看见缪存,像见了凶神般,脸色一变便缩了回去。缪存微微一笑,“在那里是吗?”他问李丽萍。 李丽萍骇得面色发白:“你、你想干什么?” 那模样似乎缪存会当众杀人。 缪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道歉,不行吗?” 李丽萍被他理所当然的一句“道歉”弄得如被当头棒喝一样发懵,嘴唇张了张,竟然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道歉?把人揍得半条命都快没了,现在又轻飘飘地说来道歉?是她疯了还是缪存疯了?! 缪存却不再多言,对她点点头,越过她身侧走向那间病房。在门口,他止住脚步,拦住骆明翰:“你别进去,好吗?” 这毕竟是家事,而且不太雅观,缪存不想让他目睹这些是人之常情。虽然很清楚这个道理,但骆明翰依然感到一阵被他当做外人的失落。 他静了静,垂眸确认他的神色和状态:“你一个人可以处理好吗?” 缪存点点头。 他转过身,推开门,缪聪僵硬住,脸色古怪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急诊大病房向来是很热闹的,收容着大半夜醉酒闹事打架斗殴和发神经病的人,各担架车旁用蓝色挡帘拦着便算是保护了隐私了。缪建成头上和肩膀上、手臂上都缠着绷带,夹着木板,脸因为出血而肿成了猪头般大。 讲话也大着舌头,这让他的脏话和人身攻击毫无威力。 缪存听他骂完,很耐心地,而且一个字都没反驳。缪建成骂不了多久就累了,何况他一动怒就咳嗽,一咳嗽就浑身疼,骂了半天把自己弄得快咳死过去一样,索性狠狠瞪着缪存,不骂了。 缪存乖巧地说:“爸爸,对不起。” 缪建成眼睛充血,缪聪直接愣住了。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打你,”缪存是真的在道歉,“但是,你可以把那二十万还给我吗?” 李丽萍缴完了费,刚想进去,被骆明翰拦住。是想骂的,但骆明翰居高临下的淡漠中充满了威逼感,李丽萍一时间整个人都怵了。” “你有病吧,”缪聪脖子上的青筋都涨起,“张口二十万闭口二十万,怎么,那是你的投胎钱?” 骆明翰默不作声地听着,与李丽萍一起掩在一面挡帘后。他猜得出这是缪存同父异母的弟弟,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李丽萍。 缪存不理他,对缪建成说:“小姨父住院了,要动手术,这是他的手术钱,”他攥紧了拳,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且荒唐:“……就当借我。” 不是每个人都讲理的,更有一种人,比起讲理,他更擅长颠倒黑白、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缪建成粗着嗓子歪着嘴:“病了就上医院,没钱就等死!关我什么事?!” 缪聪冷笑:“哥,你真的很奇怪,那是你的小姨父,跟我们现在的家有什么关系呢?你妈妈早就死了,死之前也已经跟咱爸离婚了,说难听点,这就是陌生人了。你为了你小姨父的病张口跟爸要钱,要是态度好一点,借个几千一万的,也不是不行,但是你看,这是借钱求人的态度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们债主呢!借不到钱,就把爸打成这样——”他停顿了一下,余光瞥见众多凑热闹啧啧啧的目光,得意洋洋地勾了下唇,“谁说你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呢?” 大病房里果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还有这样的事?” “看着这么瘦瘦的,下手还真黑!” “哎哟这年头哦,你们是不知道,养儿子跟养讨债鬼差不多!” 缪聪俯下身给他爸端茶倒水,把耳朵凑他唇边听了会儿,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爸爸说了,虽然你这么不仁不孝,但毕竟跟你小姨一家以前也是亲戚,只要你立一张借据,再给爸爸跪下磕三个头,说三声爸爸我错了,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缪存不知道缪建成为什么会提出这种可笑的提议,好像折辱他一下就算赢了。他认真地权衡了一秒,发现内心并没有愤怒,众目睽睽之下,膝盖刚弯了一弯,便被屏风后转出来的人当机立断扶住。 骆明翰很用力地攥着他的手腕,瞥了眼缪聪,“这是你弟弟?” 缪存点点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骆明翰熟络地跟缪聪说:“这样,我今天刚好也想听个响,我给你一个头二十万,你给我磕三个,六十万,借给他二十,你还有的剩四十,怎么样,磕吗?” 缪聪刚要骂,骆明翰恍然想起来:“不好意思,说错了,是你给你爸磕三个头,就算提前尽孝了,六十万,怎么样?” 围观的说:“这人还没死呐!啥叫提前尽孝,大半夜的忒晦气!” 醉酒的搁一旁嘴碎,拖腔带调地说:“这忌讳可犯不得,人本来不走的都给磕走咯。” 李丽萍摆架子骂开:“什么晦气,什么走不走死不死的?呸!散了散了,”扬声找护士:“护士!护士!” “哎——有事儿按护士铃,别吵别闹!” 被李丽萍怼了的醉鬼扬长脖子喊一声:“215病床的快不行了!要被气蹬腿儿了!” 一下子捅了马蜂窝,李丽萍扯着袖子就上去跟人评理去了,好好一急诊室闹得跟菜市场一样。骆明翰趁乱带缪存跑出来,到了走廊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133页 缪存问他:“你笑什么?” “你家里人挺有意思的。” 缪存轻描淡写地否定: “他们不是我家里人。” “我可以为你提供脱离父子关系的法律援助。” 缪存的眼睛亮起来:“真的?” 骆明翰似笑非笑:“你还真有这个打算?” “我早就问过……”缪存有点郁闷:“律师说,不能通过法律手段断绝抚养、赡养义务,除非我结婚了,脱离原户口,但也只是代表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事实上的父子关系还是成立的。” 骆明翰捏了捏他的手:“只要你有能力走得足够远,就可以脱离他们的牵连和掌控。” “我知道。”缪存抿了抿唇,淡淡地说:“我在努力。” 骆明翰料想他去法国就是为了摆脱原生家庭的控制,但显然,缪存妈妈的娘家人那边是没有这个渠道和经济实力的,他原本猜想是他父亲这边的关系,但看目前情况,应该也不是。 那到底是谁?偷渡在法国,熬到了绿卡,可以帮缪存去法国留学,并长久地定居生活下去。 回了车上,骆明翰觉得终于可以好好聊聊正事了。他打转方向盘驶出停车场:“从这里到家四十分钟,我给你时间,好好说一说这二十万和你小姨父的病。” “你都听到了。” “主要是为了拦住你后妈进去闹事,顺便听了一些。”骆明翰流畅地认错,“对不起。” “之前为了办法国签证,把二十万打给他们做存款证明,本来说过回国后还给我的,第一次推说是买了理财,到期后还我。他们占便宜占惯了,我没有在意。” “所以你昨天没见我,回父母家,就是为了当面等他们把钱转给你?” “嗯。” “那怎么闹成了这样?” 缪存低头玩着手指,忽然不太想让他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自闭症,极端局面下会应激,会失控。他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提前赎回了钱,污蔑我是年初十那天偷了他的手机,早就转回了自己卡里,这次回来是想再讹他们二十万。” 这次连骆明翰都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爸爸、后妈、弟弟,这样对你?” 缪存自嘲地笑了笑:“挺正常的,不算很离谱。” “而你原本打算把这笔钱转给你小姨父,给他做手术用。”骆明翰忽然发现所有的事都串起来了,“之前你表妹给你打电话,你小姨的语焉不详,都是有关你小姨父的病。” “得了食道癌,要动手术,他们一直没有补医保,手术费用基本是自己承担。我小姨抵押了房子,跟银行贷了钱,每天来回四次快一百公里,给两家人打工。”缪存长舒了一口气,“我本来可以帮他们。” “那是你去法国留学的钱。” “我还可以赚,什么时候赚够了,什么时候去。” 骆明翰笑了笑:“如果我说我觉得高兴,你会生气吗?” “你幸灾乐祸?”缪存不解,果然有点生起气来,脸上还蹭着血呢,像小泥点。 “太幸灾乐祸了,”骆明翰悠然说:“我这辈子最不想收到的,就是来自法国的生日贺卡。” 缪存:“……” “现在有两件事。”车子平稳驶上高架,两侧城市陷入睡眠,只有路灯连绵地亮着:“一件是,还记得我有个合作伙伴叫丹尼尔吗,他很喜欢你给我画的那副人体,想出钱也请你画一幅,我帮你开的价是五十万,他还在考虑,你也刚好可以考虑一下有没有时间,要不要接。” 这太巧了,缪存的目光里都是质疑。 骆明翰笑了笑:“真的,你可以看我的聊天记录,”续道:“不过你小姨父等不了,所以钱我先借给你,你之后赚到了再还给我,好吗? 撒谎高手向来懂得真假掺半,丹尼尔只出十万,想要一幅挂在卧室的,剩下四十万都由骆明翰补贴。 “好。” “好,那还有第二件事,更重要的事。” “什么?” 骆明翰无奈地瞥他:“你不想把你应得的二十万拿回来吗?” “想。”缪存莫名生出一股无力的荒诞感:“但是我人打过了,也道过歉了,都没有用,可能已经拿不回来了。” “你当然不行,对付无赖要用无赖的方法。”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忘了说了,揍得好,如果是我,我会揍得更狠。” 缪存翘起唇角,继而真正笑出了声,“助纣为虐。” “我上清华第一年暑假,救了一个落水的小孩儿,他是被人推下去的,你知道我教他什么吗?”他回过眸,目光轻轻落在缪存脸上,“别人打了你巴掌,你要还给他一拳,别人踢了你一脚,你要还给他一板砖,……” 「别人打了你巴掌,你要还给他一拳,别人踢踹了你一脚,你要还给他一板砖……」 「永远不要用忍让和道理讲和,和气是打出来的,明白吗?」 他好高,要蹲下身说话,但即使是这样,九岁的小孩也必须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神。 骆哥哥今天好凶。 「明不明白?」更凶地问了一次,眉宇桀骜。 点点头。 站起来时,逆光挡住了倾泻入画室的午后阳光。门轻轻地关上,过了会儿,他又回来了,给小孩儿擦头发擦身体,「不要打架,会伤到手。你还小,不要让这双手受到任何不可逆的伤害。」 第134页 可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小孩儿仰着脸,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了小小的困惑。 「明白吗?」他又问了一次。 骆哥哥又温柔回去了。 点点头,「嗯。」 但是……好像用板砖揍回去会更直接一点,大不了不要恋战,揍完了就跑,只要跑得够快,别人就伤害不到他的手。 换完了衣服,吹干了头发,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画室的窗帘轻轻飘动,画架上,他的笔触稚嫩又天然。 骆哥哥又回来了,不太耐烦地塞给他一杯感冒冲剂,「要用拳头讲道理,不要听别的鬼话。」 小孩儿张着唇,不知道骆哥哥在跟谁生气。 「我知道了,」他语气认真地复述,因为总是很冷淡的样子,配上他漂亮又奶的脸,看着有股煞有介事的可爱,「别人打我一巴掌,就还给他一拳,别人推我到水里,我就揍他流血。」 城市最后的光影在骆明翰的脸上流转,霓虹的色彩倒映在他的眼底,深邃的,一直很英俊。 缪存怔怔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骆明翰笑了笑:“忘了说了,那个小孩儿就是骆远鹤那个宝贵小天才。” 第53章 “怎么不说话?” 骆明翰说完了这件微不足道的事, 却发现缪存迟迟没有出声。静谧中,车窗忽然被降下。车子正行驶在高架上,俯瞰城市平原的上空中, 夜风席卷着灯火涌入, 一瞬间吹乱了缪存的头发。 “热?” 缪存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摇了摇头,只是反复拿他冰凉的手背贴着脸颊。骆明翰匆匆地瞥了一眼,发现他脸色烧着红,但眼神莫名很亮, 一种无法形容的笑从缪存的脸上渐渐浮起, 最后变成孩子气的、傻兮兮的模样。 他带着这种笑,专注地看着骆明翰:“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救了他, 没有后来了吗?” 骆明翰漫不经心地扶着方向盘:“后来就是他跟骆远鹤的事了。” “你还见过他吗?” “偶尔几次, 不多。” “为什么不见他了。”缪存有点生气了。 “他都分不清我跟骆远鹤, 见他干什么?” 缪存理屈,小声抱怨:“……那你又没有告诉他, 你跟骆老师是两个人。” “我给过他机会了,是他太笨了, ”骆明翰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低促地笑了一声,“我有时候会故意做跟骆远鹤相反的事, 说相反的话, 在油画布上乱涂乱画, 这他都没看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画画是最无聊的事, 要不然别画了, 我带你去游乐园吧。」 「你的透视画得好奇怪。」 「你不懂, 这是抽象立体派。」 「抽象和立体是两个派的。」 「那你现在知道了,是一个派,毕加索就是代表人物。」 刚开始接触西方美术史的小小脑袋里大大的困惑。 「喂,我说骆远鹤是白痴,你同意吗?」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骂自己。」 「……」 「你觉得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比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今天的我是不是更富有魅力。」 「我不知道,」指着画, 「我只知道你今天点的高光比昨天脏。」 「……」 缪存很想骂骆明翰一句无聊,但却控制不住地扬起唇角笑,哪怕咬着唇也亦如此。因为不能让骆明翰看出端倪,他只好趴到窗沿上,让风把他滚烫的脸吹得更红。 “别被吹感冒了。”骆明翰提醒,还对他上次的发烧心有余悸。 缪存问:“要是再见到,还会认出来吗?” ……算了,他好像问了一句废话。 “怎么可能,”骆明翰笑了一声,果然否认,“他小时候长得很漂亮,现在应该已经长残了。” 缪存:“……” “我说他长残,你生什么气?” 终于驶下高架,过收费口,转入大学城周边寂静的主干道。快凌晨三点了,路上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车前灯破开夜色下弥漫的雾。骆明翰又看了缪存一眼,鼻尖和脸颊上蹭着未洗净的血痕,正因为他一句话而莫名不爽。 “你这样子……”骆明翰悠然而带点戏谑地说,将车缓缓靠边停下,“让我很想亲你。” 安全带滑开,他倾身过去,抚住缪存的脸:“我猜猜……是因为我夸他小时候好看,所以吃醋了?” 缪存被他指腹摩挲得痒,心里想,你还真是离谱。 “我保证,”骆明翰说着话,更低地凑近他,鼻尖与他的蹭着,说话间,唇瓣若有似无地相触,“他再漂亮,也一定都漂亮不过你。” 缪存闭上眼,路灯投下一斜道淡暖的光芒,正正好好轻笼在他苍白的眼皮上。骆明翰屏着呼吸看了短暂的一秒——那么美,他很想多看几眼,只是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吻他。 他吮上缪存的唇。 缪存怪孩子气地想,他都不知道自己吻的是当年亲手救起的小孩。他教会他打架和如何变得更凶,但在他的吻下会缴械投降,软得如同连朵玫瑰花都摘不下。 “缘分这种东西就跟蜘蛛网一样,从哪里开始结起,从哪里断了,都没有原由,也没有必要去修补或者把握,”骆明翰逞凶得逞,静了会儿,才淡漠认真地说,“不是每一种相遇都会有始有终的。我知道他后来一直过得挺好的,这就够了。” 第135页 “他会感谢你的。”良久,缪存凝视着他,眼眸中流转着骆明翰读不懂的星光,“不仅仅是救了他的命,那句话也让他受益终身。” 骆明翰唇角勾起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既然这么有用,那我顺便也教教你怎么对付坏人。” · 骆明翰办事向来很有效率,当晚就把二十万打到了小姨卡上,保险起见,他还询问了对方是否想来这边动手术,他可以找人帮忙,但小姨一家显然都不是愿意给人添麻烦的,再三谢绝,骆明翰便牵线给他们介绍了昆明有名的专家,手术日期很快便排上了。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好像都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顺手打几次电话,聊几句天,便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甚至连顿咖啡的时间都用不上。 “下次再碰到什么问题,不要瞒着我,能帮你忙是我的荣幸。” 缪存嫌弃他的成年人场面话,“你好客套。” “肺腑之言。”骆明翰笑了笑,“现在还剩第二件事,就是从你家里人那里拿回你的二十万。”他停顿了片刻,“这个周期可能会有点长,你去法国留学的费用,就先用丹尼尔给你的酬金,我的那部分也不用着急还我。” “我一拿到就会还给你。”缪存认真地说。 骆明翰牵住他的手,说话时,罕见地没有直视他的双眼:“出国学习和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到处都是用钱花钱的地方,我希望你可以过得开心,把所有的时间都拿去上课和画画,碰到喜欢的展览也不用舍不得钱买门票。” 他几不可闻地深呼吸,静默了会儿,才笑了笑说:你送了我那么好的一幅画,二十万,就当一笔小小的报酬。” 缪存愕然:“那是送你的。” “只要是属于我的,送我的,还是花钱的,都不重要。” 缪存心中情绪莫名,但应当是高兴而如释重负的:“我一直以为你不想我去法国。” “怎么,在你心里,你对我有这么重要?”骆明翰摸了摸他的脸,亲昵中带着戏谑:“把你留下来,万一你赖上我怎么办?我是不婚主义。” 但是抽屉里的那两枚戒指却很难解释。那还是去年生日时买的,想要送给缪存,但生日过得那么惨淡,之后便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了。可以预见的是,将来也不会有机会。这两枚戒指只能在首饰盒里吃灰,直到骆明翰认为自己终于有勇气重新打开的那一天。他会对另一个人用时过境迁的笑说,他也会犯傻。 “那你想怎么帮我把那二十万要回来?” “我有个朋友。” “嗯。” 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在境外从事一种不太见得了光的事业。” 缪存:“……?” “诈骗。” 好家伙。 缪存心情复杂,用充满着震惊、正义与“这也行?”的目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骆明翰失笑,“我的所有收入来源都合理合法,税务清晰,是光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高额纳税人。”他从手机里调出一个境外号码:“之前帮过她一个忙,这次就当让她还人情了,唯一的问题是,……二十万太少了,有点屈才的意思。” 缪存:“……” 不是,怎么还商业吹捧上了。 “要不然,”骆明翰颇为认真地问:“反正你已经准备远走高飞了,估计也不能尽孝床前养老送终。” “嗯……?” “让她顺便把你那份遗产一起骗了?” 缪存:“……………………” 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真的,你考虑一下。” 缪存无语了一下:“其实,我跟他们也没这么深仇大恨。” 何况缪建成那么穷,办理法签时,三万块都拿不出。 骆明翰温柔地看着他。这两天听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一家人出去玩把他反锁在小阁楼是基本操作了,鞋和衣服跟缪聪用得天差地别,也不说了,每次喝多了酒,就对他拳打脚踢发泄迁怒,也就算了,比赛商单的奖金明目张胆地扣下私用,也可以不计较,唯有一点,骆明翰深深地记在心里。李丽萍知道他画画,但冬天故意不给他用热水,欺负他从小话不多,也不够能言善辩,感冒发烧也用沁了冷水的毛巾给他擦身体,擦得皮肤通红,手上冻疮流脓,邻居见了都心疼,她笑着,美其名曰,土方子。 缪存并不知道骆明翰的这种笑常常让下属胆寒,因为这是他发火动怒的前兆。 骆明翰微微一笑:“但是我有。” · 对于自己走桃花运艳遇这种事情,缪聪向来是不怀疑的。他长得不错,身材也高大,脚上穿的都是新款球鞋,潮牌衣服包也有几件,何况他从来不允许缪建成开那辆破老本田来学校,所以在满是富家子弟的私立高中,也不算太跌份儿。唯一的缺点就是成绩烂,但成绩烂也有成绩烂的优势,毕竟有人就好这口,觉得会玩儿不无聊。 缪聪颇有几段时髦的网恋,有的还没来得及奔现就死了,有的从线上顺利发展到了线下,在网上每天接收不同的好友申请、扩列和表白,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最近让他自信心爆棚的一件事是,他的魅力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同龄人和学妹中,开始往成熟姐姐那儿发展了。 第136页 成熟姐姐自称是学校的学姐,上次回校参加活动时,对他一见倾心,所以通过种种渠道,从一位老师那儿拿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哪位老师,她不能说,因为这不好。缪聪诚恳地表示,我懂。 学校前阵子刚好是建校二十周年,陆陆续续的有一些优秀校友回访母校,还在校礼堂做了几次演讲,缪聪是校礼仪队的,他怀疑,成熟姐姐就是那时候对他一见倾心的,这很说得通,完全符合他的魅力情境。 姐姐总是对他患得患失,比如: 「最近总是睡不好。」 「为什么?」 「总是想你,想你身边有这么多青春漂亮的小妹妹,会不会嫌姐姐老?」 缪聪赌咒发誓,「不会,我更喜欢姐弟恋,说实话,我都跟那些女孩子没有共同语言,她们都太肤浅了。」 姐姐:「我也觉得你很深刻,我喜欢听你聊天,你跟别人都不一样。」 两人每天都能聊上百屏,尺度迅速升级,缪聪打完篮球,给对方顺手发一张流着汗的腹肌照,说:「想看姐姐的」 姐姐很能调情,给他发事业线。 缪聪反手就把聊天记录发到直男论坛和狐朋狗友群,「老哥们看看小弟这波怎么样?」 下面一阵猥琐回帖刷屏:「我草兄弟可以啊,大点好,会疼人(滑稽斜眼)」 他不知道,姐姐反手也把聊天记录转发给了骆明翰,「哝,汇报进展」 骆明翰又没这恶趣味,从不点开看,都是直接转给缪存。 ……于是只有缪存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人体课,本来大家都画得好好的,同学就听见他笔一扔,从椅子上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继而忍耐着捏着拳在画室里走来走去,一副见了什么脏东西的晦气样。 姐姐的朋友圈里内容丰富,每天不是坐头等舱出差,就是坐游艇出海,在海边私人会所做露天瑜伽打高尔夫,去贫困山区做慈善,跟当地的政府官员合影,上面写着「感谢赵女士为我县中小学儿童捐赠500万元物资」,再不济就是什么峰会的会议上,身穿套装的姐姐聆听汇报,只是一线侧脸都透露着女企业家的范儿。 缪聪暗示了一下最新款的球鞋特别好看,班里同学都穿了,他却没有。 下一分钟,钱就转到了他的微信账户上,足足五千,可以买两双。 赵女士找骆明翰报销,骆明翰:「有你这么帮忙的吗?」 赵女士:「我都已经金盆洗手了!晦气!」 作为一名即将高考,但同时深知自己考不出什么名堂,同时的同时,又坚信自己头脑活泛、只是不适合读书、将来进了社会必能翻云覆雨当老板的男高中生,缪聪在夜深人静之时,也总是忍不住幻想自己将来的作为。 答案是,凡是能成大事者,皆能抓住机遇、遇到贵人、抱得大腿,从此以后,一跃翻身。 很显然,赵女士就是他的这个贵人,这根大腿。 李丽萍发现他明显是不对劲了,以前周末回家还会写写作业做做样子,现在干脆就是每分每秒手机不离手,吃着饭也傻笑。 “仔仔,明年就高考了,你收收心吧好不好?”李丽萍语重心长地劝。 “你懂什么?”缪聪咬着筷子不耐烦,“高考这种东西,就是给死读书的准备的。” “那你总得考个大学啊。” “你看看现在社会上的老板,有几个是大学出来的?那些什么清华北大出来的,还不是给他们打工?学历不是一切,你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缪建成听不下去了,忍住了抽他的冲动,脸一沉:“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你以为你是你哥,有什么画画的本领?给老子好好读书!成绩上不去零花钱都别拿了!” 缪聪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被打出斯德哥尔摩了吧,半条命没了还护着他呢?” “斯、”缪建成噎了一下,“你别给我放洋屁!” 缪聪踢开椅子,饭也不吃了,“等着吧,到时候你求着我给你养老。” 一口气怄在心口,以前缪聪肯定激情发帖,但现在他有了靠山,当然要跟靠山诉苦:「草,这社会真不行,没钱就没人看得起你,连自己亲父母都要来踩一脚。」 姐姐体贴安慰:「你还小,等长大了自己赚钱了,就好了。」 「赚钱太难了,我成绩也不好。」缪聪试图引导话题。 「姐姐成绩也不好,高考都落榜了,但现在过得还可以。我最喜欢做教育慈善,希望大家都能好好读书,少走我的弯路。」 「宝贝真的很善良。」 「嗯,这几年陆陆续续加起来捐了有一千万了。」 缪聪眼睛都他妈直了。卧槽?一千万?个、十、百、千、万、爸、爷、老婆! 「一直没好意思问,」缪聪扭捏上了,「姐姐到底是做什么的?赚这么多,每天还有这么多时间陪我」 「金融投资呀」 赵女士微微一笑,反手发了一张系统界面截图。 谈到钱的问题,缪聪还是有点脑子的,「现在有很多p2p暴雷,姐姐还是小心点。」他含蓄地试探。 「谢谢关心,要是它有问题的话,我也不会放两千万在里面了。」 这之后,赵女士便消失了一阵子。缪聪每天抓心挠肺地等她上线,但她总是匆匆上一下便离线,微信也总是不回。但让他更难受的是,姐姐的朋友圈还是那么多姿多彩,容光焕发。缪聪绞尽脑汁,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可能:赵姐姐对他已经厌倦了。 第137页 这怎么行?他还没有像那些成功学大佬所说的,把人脉转化为可持续利用资源呢! 所幸的是,在冷淡了半个月之后,姐姐终于跟他多聊了些:「对不起,我很喜欢你,只是真的太累了,你还这么小,什么都帮不了我,我一个人每天要操作几个账户,前几天刚去曼谷开会,其实很想你,要是你再成熟点就好了。」 缪聪忍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会长大,会成熟的!再给我段时间好不好?」 赵女士犹豫地、忧心忡忡地问:「我有个小两百万的账户,你能先帮我打理打理吗?」 缪聪:!这有什么不能的!太能了!但是有个小小的问题,亏了怎么办?赢了又算谁的?他一个备考生,时间是很宝贵的! 姐姐:「你没经验,这两百万就当给你练手,赢了等提现后我都打给你,输了也没事,这点钱不算什么,你别有压力。」 缪聪摩拳擦掌,小试牛刀便发现——这个事情,一点难度都没有!虽然偶有亏钱,但很快又能赚回来,即使赔到底裤都快没了,但在他沉着冷静不惊慌的成熟操作下,不出几天便能扭亏为盈,实现逆风翻盘。 事实证明,他,缪聪,是有点子天赋的。而且在这么高额的买进卖出中,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操盘手了。 「姐姐,我这有点压岁钱,那个反正操作都是顺手的,能放进去一起吗?」 他很聪明,不独立开户头,而是跟赵女士的捆绑在一起,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分散了风险了。 姐姐:「宝贝,你怎么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拿了你的钱跑了呀?」 缪聪一愣,「你这么有钱,我这几万连你一天利息都算不上。」 从这一步开始,他终于正式、完全地成为了盘里的猪。 几万块钱对于他这种自视甚高的高中生来说,不过是洒洒水,赚得多时,那账面上一天便能多出一万,年化率高到缪聪都不敢算!可恨的是,这些都锁在赵女士的账户里,而她暂时还不打算提现。她始终安抚缪聪,要看长线,长线,不要这么按捺不住。 缪聪忍了几天,终于坐不住。开什么玩笑,她是有那么多下蛋母鸡,自然不着急去拿鸡蛋,但他不同,他就想实打实拿在手里! 他被缪建成精神打压太久了,李丽萍又总是用那种盲目的宠溺和忧心反复折磨他,这造成了缪聪一种既自傲,又自卑的性格,看上去张牙舞爪地乖张,却又很想证明自己,狠狠打那群老师同学父母还有便宜哥哥缪存的脸。 他要本金,更多的本金。 缪存的二十万待在缪建成新卡上一直没动静,而缪聪对他手机的一切密码、手势密码都烂熟于心,要转出,易如反掌。 开账户是瞒着赵女士的,因为他不想听她罗里吧嗦苦口婆心地劝。他打了客服电话,在对方标准、甜美的普通话指引下,一步步开好了户头。 · 缪存一直没有关注这件事的进展,直到缪建成跪到他面前,抱着他腿痛哭流涕,问他手里还有没有余钱,哪怕一万,两万也行,他要拿去救缪聪的一只胳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缪建成从来没有到学校找过他,他不关注缪存的一切,除了钱。缪存怕他泛起浑来当众惹事,在别墅外见的他。 缪建成脸上充满了惶恐:“聪聪惹了人,睡了人家老婆,现在那个女人死了,人家老公找上门来,说聪聪吞了他们财产,要、要聪聪赔钱,不了钱就赔命啊!” 缪存吃惊地退了一步,心里很快明白过来,这是那个赵女士的金蝉脱壳之计,而且是很恶趣味的——就跟当初他们戏弄他污蔑他一样。 其实拿回二十万的目标,从缪聪开设个人账户往里转账那一步,就完成了。 赵女士问骆明翰:“收网吗?二十万浪费我一个半月时间,要不是金盆洗手了,我是要你陪我误工费的!” 骆明翰轻描淡写:“给他全家上一课。” 在国内完成这一课的,是专业的催债团队,为首的长得凶神恶煞,五月的天气就已经露出一条大花臂了。两人聊天记录、账户操作信息、金钱往来都一目了然,对方一口咬定,双方发生了不正当关系,他睡了有夫之妇,不仅骗身还骗钱,吞了他老婆一百多万的钱,要么把这笔钱堵上,要么就贴大字报打横幅说他小小年纪偷女人骗钱,还要去公安局告他谋杀。 杀猪盘和仙人跳双管齐下,缪聪被缪建成用皮带抽成猪头,但无论如何痛哭流涕说自己连人家面都没见着,也无济于事。 “我、我有钱!我之前投了二十万,现在已经连本带利有六十万了!”他被缪建成揍得口齿不清,急急忙忙地翻出账户,却发现一夜之间,账面亏到了只剩三分钱。 缪聪气急攻心,傻眼得心脏骤停。 “我打死你个畜生!敢偷老子的钱!啊,敢偷老子的钱!”缪建成脱下拖鞋抽他。李丽萍哭天抢地地拦住:“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你还想不想要你儿子了?!你再打他,再打他——我就跟你拼命!” 站在缪存面前的缪建成,苍老,颓败,目光里充满着躲闪和恳求。 缪存听完了所有的经过,淡然地问:“所以呢?” “救救你弟弟!我求求你救救你弟弟啊!” 缪存抱着书,天真的学生模样,但唇角微微牵动时,只令人觉得冷。他居高临下地问:“你不是有一张一百八十万的存单吗,怎么,为了你心爱的小儿子,你也不愿意取出来吗?” 第138页 缪建成哑住,脸色涨得通红,又霎时难堪地惨白。 那是缪聪亲口和赵女士透露的,说要不是那张存单他父亲藏得紧,他可以拿出来帮他直接翻番,顺便还嘲笑了他爸的老土保守。 “你、你怎么知道的?” “阿姨告诉我的,她说要不是为了你这张存单,她不会对我这么坏,她对我坏,都是为了讨你欢心。”缪存随口说。 “放屁!”缪建成咬牙切齿:“你别听那个婊子胡说八道!” “所以呢,为了你的宝贝缪聪,你连这点钱都不愿意掏,还要来我这里,哪怕问我要一万也好?” 缪建成吞了吞口水,嗬嗬喘气。 “不好意思,你给我跪下磕头也没用,我没钱。” 第54章 缪建成听了他的话, 原本就已经很难看的脸色更加惨淡,被戳破的羞恼和耻辱交替折磨着他,让他脖子上青筋暴起, 指着缪存的手如筛糠般地抖。 “你、你还真是没良心、真是没良心啊!”他大声指控缪存,对周围下班经过的居民哆嗦着嘴唇控诉, “看看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没良心的小畜生!” 缪存对他的指控无动于衷, 勾起唇淡淡地嘲讽:“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请滚吧, 缪聪跟阿姨应该都在等你救命呢。” 门打开, 缪建成想挤进去, 麦特冷着脸,用中文说:“这位先生, 我会告你私闯民宅。” 他长得人高马大的,不摆表情时能把人吓死,缪建成一看见就把脖子畏畏缩缩地缩了回去, 却还是死要面子:“这、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 你狂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用力的关门声。 麦特满脸的匪夷所思:“你爸爸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缪存怔了一下,抱着书的手收紧:“本性就是这样。” 在妈妈和小姨的追忆中,缪建成曾是一个英俊精神的小伙子, 嘴甜会哄人,谈起未来和生活充满规划和憧憬, 让初到大城市的傣族姑娘玉燕儿一见倾心。他会疼人,舍得用半个月的工资给老婆买一条裙子, 因为玉燕儿产后身体阴虚, 他从南方打听到昂贵的偏方, 千方百计去抓野味炖汤, 这样的一盅汤每一口都要上百块。 小姨常常咬牙切齿地说, 是遇见了李丽萍,被这个洗头房里的狐狸精勾去了魂后,家里的条件和气氛才会江河日下,直到分崩离析。 是这样吗?缪存越来越不觉得了。缪建成的本性如此,他将爱情从妈妈身上转到李丽萍,这故事当中并没有一颗干净的灵魂被狐狸精勾进泥潭,只有同类相吸,他就是这样的人,伪装再久,也是这样的人,所以跟李丽萍走到一起才是天经地义。 “可怜的缪缪。”麦特看他的目光充满同情,“我不理解。” 缪存忍不住笑了一下:“我不可怜,我很幸运。” 骆明翰在外面出差,应酬前抽空给他电话,问他晚餐有没有好好吃。 “还没来得及,”缪存打开冰箱,纤长的手指夹出两枚鸡蛋,回骆明翰道:“刚才我爸来找我了。” “找你干什么?” “问我借钱,让我救缪聪。” 骆明翰一时间也被缪建成的无耻厚脸皮震撼到,“他不是自己有钱吗?” “那是他的养老钱棺材本。” 鸡蛋在锅沿磕开,蛋清连着蛋黄滑入煮沸的水中,空气中溢满泡面的香气。缪存拨散鸡蛋——他喜欢吃蛋花,边问骆明翰:“你的剧本是不是有点太跌宕起伏了?” 什么仙人跳、自杀身亡、谋杀、卷钱跑路,哪一件都能把一个温顺的良民小民吓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剧本杀。 骆明翰说:“你高兴就好。” 缪存勾了勾唇,百无聊赖地看着沸水的浮沉:“你好没有人性。” 迈巴赫在五星酒店的旋转门前停下,这里正举办重量级的业内峰会,骆明翰西装革履,擦得锃光的牛津皮鞋踏上地面,他俯身而出,一边对摄影机勾唇颔首,一边玩味地对电话那端说:“对畜生确实没有。” 缪建成回到家前,李丽萍满怀期盼,看到缪建成的颓丧样后,脸上的表情瞬间坠了个精光。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缪建成踹了几脚老本田,不死心地问:“存存没有钱帮忙是不是?” “他一个学生,哪里来那么多钱?” “有钱也不会借我们了,”李丽萍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给谁听,“你不骗他那二十万,他说不定还会借给你,这下好了,什么也没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 缪建成看她这种如丧考妣的模样就来气:“不是你跟缪聪怂恿我,我也不会图他这二十万!没有这二十万,缪聪也不会亏个精光!呸!干出这种事,我他妈都替你们害臊!” 李丽萍古怪地浅笑了一下:“到头来都是我们的错了。” 缪建成凶狠地瞪着他,青筋梗起:“你别在这里跟我他妈的阴阳怪气。” “那伙人下午又来了。”李丽萍没头没尾地说,又莫名往楼上看了一眼。 二楼静悄悄的,缪聪被恐吓得不敢去上学,因为怕事情闹到学校里,他就没脸见人了,在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他病得很重,几天时间像变了个人,人也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一下子大喊着来啊怕什么,一下子又缩在墙角哆哆嗦嗦,连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生怕下一秒就被人带走砍胳膊。 第139页 “他们说,要是再不把聪聪卷的钱吐出来,他们就来硬的了。” 缪建成心口起伏,在老婆面前逞胸斗狠,脸色赤红地喷着唾沫星子:“那就让他们来!我就不信了,逼急了,我去公安局扫黑除恶去我!” 李丽萍浑身冰凉:“你疯了,那个女人死了,你想害死聪聪?!” “行得正就不怕影子歪,”缪建成言辞凿凿,一副李丽萍头发长见识短的不耐烦:“没干过的事,怕什么?” 李丽萍的表情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聪聪当过你儿子啊?”她轻轻地如梦呓般地问,“聪聪这么好的年纪,被当作嫌疑人立案调查,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他以后都洗不掉了,睡别人的情妇,吞人家的钱……你还想不想你儿子好好活着啊……”两行眼泪从她眼眶里滑下,她倏尔又振作起来,倒吸了吸鼻子,发出很响的声音,又用手背揩了揩,一字一句地问:“缪建成,你的钱呢?别告诉我你没有,今天你必须拿出来。” 缪建成眼睛如牛般瞪着她:“没有!” 李丽萍咬牙切齿:“你少在这里跟我放屁!一百八十万,你缪家老太太留给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有病?你也知道那是我妈的钱,是给她养老送终的!” “亏你说得出口!你妈一天三餐腐乳酸菜的吃几年了你不知道?要不是我隔三差五给她包饺子送过去,她几天吃一顿肉,你这个当孝子的知道?!你现在跟我说要给老太太养老送终,钱不舍得拿出来,”李丽萍点点头,“好,好,好啊,我现在就给妈打电话,问问她是要这一百八十万,还是要聪聪的胳膊!” 手机就在饭桌上,李丽萍状若疯癫般地去拿,缪建成呼哧重喘一声,下死手推了李丽萍一把,将手机急赤白脸地抢到了手里:“你敢!” 回答他的一声重击声,李丽萍哀叫一声,咚地撞上碗柜角。 “缪建成,你考虑清楚了,”李丽萍空洞的眼睛里蓄着眼泪,“你是要这一百八十万,还是要儿子跟我。” “你什么意思?” “后天,后天他们再来,大不了我就一头撞死你们面前,我一条贱命抵债,到地下当鬼再跟你算账!” · 缪存出现时,场面已经到了濒临失控的边缘。 缪建成取钱了,但又没完全取。他只肯给八十万,剩下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给了,只跟催债的咬死了自己没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缪建成穿着单衣和牛仔裤夹脚拖,往自己家堂前地上大赖赖一躺:“有本事就把我拖出去当猪头肉宰了卖了!” 催债的其实是专业的团队,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凶神恶煞的黑社会团伙,什么砍胳膊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温顺良民,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纵横催债业多年,他见过的无赖多了,但也是头一次碰见缪建成这么个赖法儿的。 李丽萍搂着只会发抖的缪聪,一个劲地说:“别怕,别怕聪聪,妈妈保护你,妈妈会保护你。” “我要你一身臭肉干什么?”领头的冷冷一笑,“不给,那好,跟我去公安局,我老婆死得不明不白,快两百万下落不明,请你儿子跟我去调查调查吧,好吧?”他两手一摊:“我是个讲理的人,你儿子做出这么丢祖宗脸的事,也别去学校了,带坏同学怎么办?这邻里邻居的,也得知道知道他的嘴脸吧,毕竟是潜在杀人嫌疑人,是不是,我怎么也得为社会治安邻里和谐做一份贡献吧。” “妈!妈!我不去!我不去!我没有杀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缪聪吓得拼命蹬腿,脸色煞白得不像活人,嘴唇一个劲地哆嗦着,“我没有杀人,我跟她只是网恋,连面都没见过的!” 李丽萍抹了把眼泪,“你砍我胳膊吧!”她咬着牙,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领头的,“你砍,我儿子做错的事,我替他承担!一只胳膊不够,就再加一条腿!只要你给我剩一只干活的手!” 缪聪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乍喜的神经质的笑容,甚至连眼神都亮了起来,但他马上想到什么,吞了吞口水:“妈,会很疼的。” 李丽萍呆呆地愣住,继而破涕而笑起来,但那笑尽头了古怪、心酸和荒诞,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断断续续地笑着,用掌心用力抚摸着缪聪的脸。 “聪聪……真乖……”她艰涩地说,“会心疼妈妈……” 虽然这么说着,但眼泪却是一行接着一行,继而终于嚎啕一声,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 虚掩着的门外,有什么身影一晃,继而吱呀一声,两扇门被推开了,缪存逆着光站住,令李丽萍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抬步迈入这间记不清年头的巷尾老屋。 李丽萍是勤快的人,会把房子收拾得干净,收摊时碰到没卖出去的鲜花,她会讨价还价,带好几束根本就搭不起的花材,欢天喜地地在玻璃瓶里插成一团,水清凌凌的,倒也热闹。 “存存!存存!”李丽萍看到他,像看到什么救星,撇下缪聪,跪着爬到缪存跟前,抱住他的膝弯:“你救救聪聪,帮帮他,帮帮你弟弟好不好?我知道,阿姨知道,我们对你很坏,阿姨对你很坏,阿姨该死!”她的眼珠子跟着她乱糟糟的脑子一起凌乱仓促地转着,继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是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给你吃剩饭馊菜,是我教聪聪欺负你,你都冲我来,别记恨聪聪,他的坏他的错都是我教的,你帮帮他!” 第140页 缪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妈妈的一举一动,张着唇,像个茫然的傻子。 缪存被她抱着膝,一步也未动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丽萍痛哭流涕的脸,脸上并没有什么快意。 李丽萍讨厌他,因为他是她婚姻和家庭的污点,只要他存在一天,就会反复提醒她这个家、这个老公、这段婚姻都是得之不正的,都是抢来的。她不放过他,就像是一个洁癖拼命地擦光洁盘子里的一个小黑点。 却不知道,这个小黑点是这个盘子烧制时就存在的,在盘子成形前就存在的。 “阿姨,我没有这么多钱的,”缪存实事求是、平静地说,“我帮不了你。” “不是啊,你可以帮的,你可以帮的!”李丽萍拼命吞咽着口水,“刚才大哥说了,说你的画值钱,他看中你的画了!” 缪存抬起眼,看到堂前挂的一副油画,下面的花瓶里插着一把枯萎了来不及扔的鲜花。那是他上大学前的习作,并不成熟。 他一哂,不知道说什么。骆明翰还真是恶趣味,一定要他来摆这个排场,一定要他当面扬眉吐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李丽萍三人过去十几年欺负的是骆明翰。 领头的一听,便知道缪存便是今天剧本里的破局之人,摸了摸下巴,装模作样地说:“喂,小子,你画不错,我懂一点,你是不是专业的?” “他是美院的!中国最好的美术学院,为他破格录取的!”李丽萍手舞足蹈似地乱挥着,语无伦次:“他画得很好的,是天才,以后——不,现在的画就已经很值钱了!” 领头饶有趣味地看着缪存,一扬下巴:“怎么样,你用五幅画抵你弟弟的一只胳膊。” “五、五幅?”李丽萍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太多了?”她仰头看向缪存,“太多了,少一点,少一点好不好?画画很累的……” 缪存知道,她不是心疼他会累,而是怕他不乐意。 “就五幅,我每一幅都会找人估值,不过关就重画,一直给我凑齐了为止。”领头的架着腿坐在长条凳上,问缪存:“怎么样,你同意吗?” 缪存没有说话。 在一室寂静中,李丽萍恍然顿悟了什么,“阿姨,阿姨给你磕头!阿姨这就给你磕头!” 没有人阻止她,缪聪愣着,缪建成从无赖躺着的状态蹭地坐起身了,像坨瘫着的大腹便便的肥猪一般,也直愣愣地看着李丽萍。 只有缪存怔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弯下腰去,试图阻止李丽萍,但他没有来得及。 李丽萍两手撑在地上,砰砰砰地一个接一个地磕头,一边磕,一边说:“阿姨该死!阿姨不该抢你妈妈老公!不该破坏你的家庭!不该欺负你!不该拿针扎你的手!不该饿你!不该冻你!不该让你发烧不带你去医院!不该说你是怪物!” 她说一句,就咚地磕头,直到额头上鲜血直流。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起过再去求一求缪建成,再去指望指望她好不容易抢过来、当了一辈子宝贝的老公。 “妈——”缪聪软脚虾似地蹭过来,想扶起李丽萍。 “你闭嘴!”李丽萍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缪聪,忽然想起什么,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死命地按住缪聪的头:“你也磕!过去十几年妈没有教好你,没有教会你这些道理,是妈妈的错!” “啊!”缪聪被这一下撞得头昏脑胀,痛得叫出了声。 “磕!求你哥!给他道歉!说你错了!说你再也不敢了!” “不用了。” 荒诞的场景如被按下暂停键,凝固在了可笑的瞬间。李丽萍发丝凌乱,额头上的血顺着鼻梁和额角流下,愣愣地看着缪存。 “我说,”缪存一字一顿,语气始终冷淡平静,“不用了。” “你、你原谅我们了?”李丽萍用在地上蹭得黑乎乎的手拂了拂面上的碎发,一双眼睛很亮,“你肯帮我们了?你真的肯帮我们了?” 缪存长久地凝视她,继而将目光扫过缪聪,最后停在缪建成身上。 缪聪不自在地瞪着他,似乎不服气,又怕他反悔,因而畏惧地、畏缩地躲闪着目光。 缪建成从地上爬起来、站起来了,如同一个看客般,看到戏的大幕落了,他高兴地鼓着掌,与有荣焉地说,“好孩子,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好孩子!” 缪存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没有理会他。 · 骆明翰参加完三天的论坛会谈,当晚便急匆匆地从上海赶了回来。赵女士已经把前后相加的一百万尽数转给他,埋怨他的多此一举。既然早知道钱在缪建成那儿,那直接对他设套不就行了,以缪建成的贪婪,光杀猪盘就能吃掉他所有的存款,就那他还不一定会死心回头呢,结果骆明翰非得从缪聪这儿开口子。 不过她后来又想通了,跟骆明翰通电话时佩服地说:“你还挺有公德心的嘛,骆总,也没我想的那么坏。” 骆明翰笑了笑,不置可否,“为什么这么说。” “对人家老公下手,那人夫妻关系还能维持得下去吗?不闹离婚才怪。” 骆明翰漫不经心地低笑:“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大洋彼岸的赵女士,因为疑惑而忠实地停顿了一瞬,继而整个人都毛骨悚然地起来。 她确实把骆明翰想得太好了,他是一个玩弄人心,玩弄人性的高手,是一个不择手段冷血冷心的禽兽。 第141页 他帮所有人勾出了缪建成的真面目,帮缪建成勾出了李丽萍的图谋,他勾出了缪聪的劣根性,如一把尖刀对准一位母亲的心痛下杀手,他勾出了李丽萍精心维系的这桩婚姻、这个家庭的所有谎言——放眼望去,满是算计,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爱。 婚姻还维系得下去吗?也许能,也许不能。 不能,反倒解脱, 能,是往后几十年的恶人相磨,和“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骆明翰是带着两箱钱回来的,司机拎着,齐整地摆到桌子上,按扣弹开,露出里面红通通崭新的人民币。 “一百万。” 缪存坐在两箱钱面前,支在膝上的两手托着脸,茫然喃喃道:“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骆明翰:“错了,以后会见比这多的钱,不过这应该是你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不义之财。” 缪存:“你还知道是不义之财啊。” 身价好几亿的金融新贵为了套个一百万精心设计一个为期一个半月的杀猪盘,谁听谁觉得离谱。 “现在,教你一个处理办法。” 骆明翰玩味地说着,弹开金属打火机,火苗亭亭燃起,映在了他晦沉带笑的眼底。 缪存:“……破坏人民币违法。” “骗你的,捐掉。” 第55章 捐掉八十万的那天, 是很普通的一天,在漫长的联络工作后,缪存终于如愿把钱定向捐给西双版纳他母亲所在的那个贫困县,以让更多的贫困儿童可以不再失学。 “其实也可以把钱留给小姨。”骆明翰淡淡地说, “你对自己太严格。” 那笔钱本来就是缪建成欠他的, 欠他母亲的, 八十万作为他过去所受之罪的补偿,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他完全可以毫无心里负担地留下, 或者像他说的赠予给小姨一家, 以报答过去十年间她对缪存的温情和恩情。 “我在乎的人,我会自己赚钱报答, ”缪存看着电子回执勾了勾唇,“八十万对以后的我应该不算什么。” 现在的催债团队也跟民警办案似的,因为怕事主自杀失踪后说不清, 因而全程都有记录仪摄像记录。事后三天, 赵女士把录像打包发到了骆明翰的私人邮箱。骆明翰哪有这个闲工夫这个恶趣味,扭头就给忘到了脑后。 五一小长假前,骆明翰回了趟家, 骆母上来追着他就是噼里啪啦一顿打:“骆明翰!你个、你个不争气的!这么好的老婆都给你作没了!” 骆明翰人都懵了:“不是,”他一边躲一边哭笑不得, “你在说什么东西?” 骆母捏着那根透明的翡翠镯子气得高血压都快犯了:“你还想狡辩!” 完了, 年初一那天因为吃骆远鹤的醋吃得头脑不清的, 把首饰盒随便一塞就没管了, 回头死活也没想起来。 骆母幽怨地瞪着他:“你个不长眼的, 妙妙一看多好多单纯一孩子, 你还不知道珍惜, 整天就知道玩玩玩!瞎搞胡搞!在外面跟些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人乱搞,就比好好谈个恋爱结个婚快活那么多吗!” 灵魂拷问下,就连向来不怎么管闲事的骆父,也用目光谴责他。 骆明翰噎了一下,心里也有点郁闷:“别乱冤枉人行吗,我什么时候乱搞了?” 骆母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他一眼:“反正我那么好的儿媳妇没有了!” 其实这样的局面是皆大欢喜的,要不然骆明翰也得专门找个时间编理由打发他们,说自己跟缪存因为不合适已经分手了,现在直接让他妈自己抖出来,还省得他编谎。 骆明翰知道,作为一个善于权衡和控场的成年人而言,他应该顺水推舟地大方承认下来,而他妈再伤心惋惜也不过就是一阵子,眨眨眼就过去了。 骆母被他扶着双肩,看着他欲言又止,一番话不知道在舌尖滚了几滚,硬是没说出口。 “你有屁就放。”骆母没好气白眼他。 “没分手,没丢。” “什么?” 骆明翰神色认真地看着自己母亲,“我跟缪存没有分手,你这么好的儿媳妇还没丢。”说完,莫名勾了勾唇,像是自嘲。 “真的?”骆母明显一喜,又想起自己大儿子少得可怜的信誉,脸色又一翻:“你少来安慰我!” “真的,”骆明翰笑了笑,“那天不是喝醉了吗,洗澡时我就帮他摘了,他没戴习惯,第二天肯定也忘了。” 倒也解释得通。骆母埋怨他:“那你也记不起来?万一妙妙误会,以为是你收回去了,他不就白伤心了这么好几个月吗?” 骆明翰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吸气。他没办法告诉自己母亲,这当中没有误会,真正伤心了好几个月的那个人是他。 “那你明天带他回来吃饭吧,”骆母把镯子重新收好,一颗心终于按回到了胸膛里:“就说我特别想他了,刚好也赶上放假。” 要拒绝的话,是很好拒绝的,但骆明翰点了点头。上楼时,骆母犹在身后喊着:“你别忘了啊!跟他约好时间,你亲自去接!” 骆明翰约了缪存,顺便让司机把厨师老岩给先带过去了,省得他妈下厨折磨人。 因为骆明翰总舍近求远,住在大学城这边的日子越来越多,以至于缪存也越来越习惯一下课就往跃层跑,跟麦特同租的别墅反而很少回了。 只是上下课真是折磨人,骆明翰早上不着急时,便开车送他,缪存拗不过,只能让他先把自己送到职校,再扫共享单车生死时速踩着上课铃进美院教室。 第142页 一个人再怎么厌恶麻烦、再怎么自嘲自己多此一举自讨苦吃,也终归是有惰性,大约是贪恋车厢里的暖气和舒适,总而言之,缪存被这样折腾麻烦久了,竟然也不觉得麻烦了。骆明翰每天都会舍不得他,送到教学楼前停下车后,总要抚着他的脸亲吻一会儿。 早春的料峭中,缪存踩着自行车赶往美院,呼吸出的白雾里似乎都还带着骆明翰的气息。 五月的清晨中,脸庞上被骆明翰掌心留下的温度被风吹散,女同学说,缪缪,你香水真好闻。 五一院里组织写生,学生自主报名,缪存带着报名表回了跃层。他小心惯了,像这些会暴露美院信息的东西都会小心折好塞进画册里。好在大学的教材都用得杂,像什么美术史艺术概论之类的理论书,缪存都推说是自己出于兴趣从美院图书馆借的。为了更逼真,他还二手收了一套动画制作的教材。 东西刚放下,骆明翰便推他去换衣服。 衣帽间里原本只有骆明翰的衣服,缪存留宿一夜,便留下一件,慢慢的,竟然也装满一个衣柜了。如果有陌生人到访,缪存那种“偶尔留宿”的说法恐怕骗不过他——任谁都看得出,这间屋子有两个人在同居,一个有很多领带和西装,一个有很多颜料和T恤帆布鞋,他们日夜待在一起,夜晚在一张床上入眠,一个抱着另一个。 骆明翰亲自为他挑衣服,是他送给缪存的,“带你回我爸妈家吃饭。” 缪存抓着衣服茫然,“啊?” “啊什么啊?” “你还没告诉她我们已经分手了吗?” 骆明翰反问他:“我们已经分手了吗?” 缪存咬了下唇,乖乖闭嘴了。 “等真正分手了也不迟,”骆明翰说,停顿了一息:“反正我们也会分手的。” “好吧。”缪存乖顺地接纳了他的主张,把胳膊伸进袖筒里,再兜头套上,“也快了。” 也快了。 骆明翰垂下脸,听着缪存关上柜子的动静。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便笑了笑,但缪存也没来得及看到他的笑。 到了骆家,骆母比上次更热情亲热,还带着嗔怪的埋怨:“怎么这么好几个月不来吃饭!” 缪存不善言辞,尤其是面对长辈,他只能口笨舌拙地说:“功课太忙了,忙着申请学校。” “是专升本吗?”骆母问。 “是留学。” 老岩在厨房里忙活,骆家人便都围着陪缪存。他回答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席面很快陷入安静,缪存心里慌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骆明翰。 “他申请了法国的学校。”骆明翰帮他解围,“顺利的话今年下半年就出去了。” 骆母跟骆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讪讪笑道:“是好事,是好事,那现在进展怎么样啦?” “已经提交了文书和作品集了。” “不用学语言吗?” “录取了以后,先去上语言学校,然后再慢慢参与到日常的教学课程中。” “那……要几年呀?” “不一定。” “不一定?”骆母狐疑地问,骆明翰立刻解释:“他的意思是不一定是两年还是三年。”同时握了握缪存的手。 骆母显然是个乐观的人,马上又转阴为晴高兴起来:“那你们一定是准备在欧洲公证了?这样也好,也好。” 骆父也附和:“还年轻,有梦想就要去追,不应该被家庭和婚姻困住!”脸色一板,严肃承诺道:“你放心,骆明翰我们会帮你好好看着,绝对不会给他机会乱来!” 作为一个莫名其妙就信誉破产的狗男人,骆明翰扶住了额,缪存干脆笑出了声。 “但是阿姨的意思呢,咱们是不是还是在国内把酒席办了,把请帖发了,广而告之一下,再出去呢?”骆母牵起缪存的手拍了拍,“你别笑话阿姨着急,我是为骆明翰着急,你这么好,又这么年轻,外面比我们骆明翰优秀的男的多了去了,他没有危机感,阿姨心里可是很有的!” 缪存愣了一下,本能地反驳:“阿姨,我也没有那么好……”看了骆明翰一眼,笑了笑:“你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阿姨就觉得你好,阿姨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全职主妇,但谁是什么样的人,阿姨却是一眼就能看准的,”骆母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好孩子,错过了,我要为骆明翰遗憾一辈子的……你干什么去?” 她仰头看着忽然站起身的骆明翰,不知道他突然间的发什么疯。 骆明翰摸着裤兜,一边大步往外走,只仓促地扔下一句:“抽根烟。” 走了两步,终于意识到兜里既没有烟,也没有打火机,只能匆匆折回去,俯身从茶几上抄起烟盒:“你们聊。” 一桌人都仰着脸看他,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停留,甚至也没舍得多看一眼缪存。 “神经兮兮的。”骆母白了他一眼,跟缪存说:“随他去,脾气大着呢,跟远鹤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性子,远鹤呀……”她看着缪存也从沙发上站起身,茫然:“怎么了?你也要去抽烟?” 缪存低着头:“我去陪陪他。” 院子里牵的藤木植物都开花了,紫的粉的零零星星的,在风里摇摆。这个城市总在春天时刮大风,刮得尘土弥漫的。lucky蹲在骆明翰身边,以为骆明翰是出来跟他玩儿的。但它仰着头,黑黑的眼珠子里越看越只剩下困惑。主人应该不是来找它玩的吧,因为他看着并不是很开心,开心的时候才能玩得好,不开心,玩起来便会扫兴。 第143页 骆明翰伏在栏杆上,要命似地抿了一口,烟草味在空中弥漫,他滞闷的心口深深起伏。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烟瘾很重的人,尼古丁、酒精、□□,都是他在享受,而非沉沦。说到底,像他这种性格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把自己的心情喜好和意志都交付于外物。 让自己的喜怒和起伏都被掌控。 “骆哥哥。” 骆明翰身形一僵,垂首掸了掸烟灰,收拾好表情才转过身来:“你怎么也出来了?” 缪存是来道歉的:“我是不是说露馅了?” “什么?”骆明翰哭笑不得,心里酸胀得不得了,“不是,没有,”他把缪存揽进怀里,深深吻着他的额头“你表现得特别好,……天衣无缝。” 既然吃了晚饭,第二天又是周末,自然是要留宿的。这一次都没喝多,楼上闹出点动静时,缪存还能听到楼下骆父喝热茶后的咳嗽声。他推骆明翰:“会被听到的……别、别动了!”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何况早都已经开始动了。骆明翰被他紧张得想笑,故意更折腾他,要从他嘴里听到更不堪的声音。 难耐时,缪存总会忍不住高高仰起脖子,骆明翰的大手便会握住,从掌心到虎口,都正正好好的。那样子很像是他扼住了他,但只有他知道,他连多一分的用力都不舍得,他只会用自己的掌心去温暖缪存脉搏的跳动,用指腹摩挲着他吞咽滚动的喉结,继而将吻印在上面。 他的吻里有无法说出口的三个字,吻住缪存的喉结时,大概也无可救药地渴盼过,如果魔法生效,就让这三个字从缪存的声带中发出。 被折磨得受不了时,是神志最模糊的时候,骆明翰总会在这时候问缪存,低哑地,深沉地:“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深邃的眼眸掩在浓重的阴影中,锋利又温柔地锁着缪存,不肯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欢愉或迟疑。 缪存用指腹轻轻摩挲过他的鼻侧:“骆哥哥。” “叫我的名字。”骆明翰掌控着他,延迟着他,沙哑着问:“好不好?……再叫一次。”掌心抚过缪存汗湿的额头和脸庞,捋过他的额发,深深地看进他眼里。 他都不知道,他今天问的次数格外多,一声又一声,一次又一次,耐心又焦躁,上一秒满怀信心,下一秒陷入无望。 缪存被迫着清醒,就着月光,他分明细致地看清了骆明翰的脸。 其实只要是熟悉的人,很容易便能分辨出他和骆远鹤。他们长得是不同的,不同到,即使缪存有千分之一秒想把他当作骆远鹤,也会被他的纳入、被他低喘的呼吸、被他凶狠霸道充满占有欲的目光而狠狠打断。 缪存闭上眼,生理性的眼泪从眼尾沁出,长长地滑入鬓角:“你在怕什么。” 骆明翰回答不出,代之以狠狠的吻。 “妙妙,妙妙……”他反复地叫着缪存。 缪存的唇被他吻出了血,又被他温柔地舔舐。 “我爱你”三个字堵在舌尖。 大概是因为,说了便会扫兴吧。 院里催着交写生报名,缪存原本有些迟疑,因为丹尼尔的画他还没完工,但辛副院长亲自带队,这很难得。见缪存迟迟没报名,辛教授直接在画室截住他:“你这个小东西,是除了骆远鹤,谁都不放在眼里了?” 缪存被他吓唬得浑身都紧张了:“没有没有没有,老师,我很尊敬您的。” 辛教授开门见山:“这次写生,你必须去,给我当副手。” “啊?” 辛教授的副手不好当,不仅要自己交作业,还要帮他改画改作业。写生面对的是全年级,不单单是大二。缪存不仅是傻了,而且麻了,他何德何能去给大三大四的学长学姐改画! “放心,要是不合格,我第一天就把你撸了。” “……哦。” 辛副院长都这么说了,拒绝的话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缪存这点逼数还是有的,回家后就推脱说自己要去版纳探望小姨。 顺便想起来关心关心他的假期打算:“你去哪里?有安排吗?” 三天小长假,骆明翰原本想带他去巴厘岛泡温泉看火山的,要是缪存想画画,那就在酒店里画三天。不过既然缪存要去版纳,那就顺他的心意。 “版纳也不错。”骆明翰说,“刚好也有点想你小姨酿的果酒了。” 缪存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你不用跟我一起去的。” “我没关系,”骆明翰以为他又是在怕麻烦自己,温柔地说:“我有空,可以陪你一起。” 缪存看着他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不用跟我一起去。” 骆明翰的笑容顿住,虽然唇角还维持着上扬,但眼底已经没有了笑意。良久,他再度短促地笑了一下,除了那一点点仓皇,其余一切都掩饰得很完美:“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可以。”缪存立刻回。 骆明翰静了数秒,意识到自己从来不在缪存的选择范围内。他笑了笑,如释重负的样子:“那最好,我其实刚好要去一趟日本……本来还怕耽误考察。” 缪存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越临近长假,公司里的氛围就越令人浮躁,浮躁得令人不堪忍受。每日午歇茶歇,不是这个说去仙本那潜水,就是那个说去东京购物,不然就是跟男朋友约好了去看雪山看沙漠,彼此交流着某地某处的旅游体验和哪个酒店值得刷。老板的度假当然也要关心的:“Eric,打算跟你男朋友去哪里浪漫?” 第144页 骆明翰微微一笑,令人胆寒:“加班。” 心情不好,就去找关映涛霉头。关映涛对他跟缪存的关系已经从“看缪存什么时候玩完”变成了“爱咋咋的”,但对外嘴还是严实,讳莫如深地说骆明翰这次不过是图新鲜,玩得久了些,其实一切尽在掌握。 骆明翰有段时间没来了,越是来得少,越是要被“伺候”,关系远近的都过来敬酒寒暄。他心情本来就不好,醉得便很快,推说自己不能再喝时,所有人连带关映涛都不信,痛心疾首地直言是自己没把骆总伺候好,于是喝得就更猛了。 司机今天没跟着,安排给莉莉去跟客户去了。关映涛看着基本丧失独立行走能力的骆明翰犯愁。一般来说,他都是直接给打包到酒店完事。但骆明翰不一样,多少有点难伺候,派人陪他去酒店活像要占他便宜似的,回回都把关映涛卷得很没面子。 何况人现在还不是单身,是有人管的。 关映涛从他口袋里摸出手机,刷人脸识别,找缪存的号码。 没找到。 “喂,缪缪电话呢?你存哪儿了?”他推骆明翰。 翻最近通话也没有。 骆明翰两手搭着膝盖,垂着脸,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勉强保持清醒。 “老婆。”他说。 关映涛:“啊?” 骆明翰不耐烦:“备注名!” 关映涛果然在繁忙的通话记录里找到这俩字,半晌,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骆明翰,你他妈有病吧!” 骆明翰没理他。 电话响了几声才接通。 “那个,缪缪,我关映涛,”关映涛扶了下骆明翰:“骆明翰在我这儿,喝多了,……啊?送酒店吗?” 他看了眼骆明翰,发现骆明翰双手撑着脸,刚才还很沉的呼吸声停了。 他是绷着浑身的意志力在听。 关映涛心里明镜一般,一看就知道骆明翰不愿意去酒店,他为难地蹭了蹭剃得短短的头发,“这不好吧,他醉挺深的,把他一人扔酒店我不放心啊。……哦……送他原来内别墅是吧。” 他又瞥了眼骆明翰,发现他还是没声儿,不知道是在听着,还是睡着了。 “行,那我就送他回别墅了,你要方便就跟钱姨那边说一声。……哎,哎,好叻好。” 塞回手机时,才知道骆明翰没睡着,一直听着。他看到骆明翰莫名勾着唇角笑了笑,不知道是自嘲还是怎么,稀里糊涂的一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关映涛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大学城那边房子没留人,……他一个人照顾不了我。” “是是是,”关映涛有点幸灾乐祸,“你老婆绝对不是不要你。” 骆明翰没出声,闭着眼睛,喉结随着吞咽和深呼吸而滚了滚。 关映涛身边没有正经的男公关,都长得不错且会来事儿,他特意挑了个最乖的送骆明翰回去。 “骆少都醉成这样了啊……”对方为难地说,都知道他臭脾气且清高,“我得抱着他才行吧,他醒了会不会揍我?” 关映涛啧了一声,“你老实儿的,别给我找事!” 会所到别墅车程还挺远的,男公关不敢轻举妄动,只注意到骆明翰呼吸平稳,大概是睡着了。领带被扯松了,松松垮垮地系在领间,看着很性感。他们之间都流传着一个赌,说看看谁能拿下骆总,打破他的清高和高傲。不过这也就是个玩笑,机会真摆在眼前了,他发现自己连摸都不敢摸一下。 但要扶他下车,那不抱不摸不行啊。他让骆明翰搭着他的肩,自己则用力揽着他的腰,一步步走上台阶,按响门铃。 门开得很快,好像有人就等在门边,就等着他回来给他开门。 灯光泄入外面的夜里,照亮门口的两个人。 男公关抬眸,发现对面之人好看且干净,穿着宽松的睡衣,原本带点关切的神色,在看到他后愣了一下,接着便落回了疏离的客气和冷淡。 做这一行做久了,都一眼便能看清人。他知道,这种冷淡的神情才是这个人惯常的表情,刚才那种关切是只是为某些人特殊的意外。 灯光晃得眼睛难受,骆明翰大概知道自己是到家了,又慢慢地、依稀地记起自己是到了没有缪存的家,一颗心便像是泡在酒精里的青梅,刚浮起些,就又缓慢地沉了下去。 “你好,我送骆总回来,他醉得挺深的。” 缪存点点头,扬声叫:“钱阿姨!” 骆明翰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里怎么会有缪存的声音?但又确实听到钱阿姨应了一声,脚步由远及近,“来了来了!” “那我……” 缪存客气地点点头:“辛苦你了,先扶他进来吧。” 原本是要被扶到沙发上的人,却在此刻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骆明翰扶着墙,脸色难看地、焦虑地看着缪存,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缪存只是在他身上瞥了一眼,抿了抿唇,很疏离的笑过后,便与钱阿姨擦肩而过:“你照顾他吧,我明天还有早课,先休息了。” 第56章 情形诡异, 是个长眼睛的都知道自己该撤退了。 男公关犹豫了一下,“那骆总……” 他还想打个招呼再走,因为骆明翰刚才一直没看他, 趁现在清醒过来了, 男公关想刷个好感度再走, 但骆明翰没理他, 仿佛没听到般,目光只跟着缪存的背影。 第145页 钱阿姨拼命对男公关使眼色, 意思是让他快走。 男公关下楼两步,摇头一哂,真有意思, 没想到骆明翰这么高高在上的人,竟然是个妻管严。 “妙妙怎么过来了?” “给我打完电话就打车过来了, ”钱阿姨还想问呢,絮絮叨叨地埋怨他:“我还以为你让他过来的呢,大晚上的从大学城折腾过来多远啊,他明天还八点的早课。” 男公关身上的香水味忒浓, 老人家扶他两步道儿, 被熏得头晕眼花鼻子乱皱。骆明翰挣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楼梯。 “哎——你先把衣服换了!”钱阿姨伸长胳膊在身后叫唤。 骆明翰没理, 径自奔向主卧。门开着, 灯黑着, 他放轻了脚步,等到了床前才发现, 缪存没打算跟他睡一起。骆明翰敲了敲次卧的门, 垂着脸, “你睡了吗?”声音很低沉, 怕吵嚷到了缪存。 门后传来窸窣的动静,脚步声不急不慢,俄而门开了,缪存有些疲倦地问:“怎么了?” 骆明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扯了扯领带,把问钱阿姨的话又问了一次:“怎么突然过来了?” 缪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来,毕竟骆明翰并不缺人照顾。他料想自己可能是打扰到了骆明翰的兴致,因为以往都是莉莉或司机送他回来的,这次既然默许那个男公关送,或许就是要发展些什么。 他突然过来,还挺不懂事的。 “有盒笔刷落这儿了,明天要用,”缪存随便找了个借口,“就顺便来拿一下。” 骆明翰心里一紧,静默了半晌,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跟我回房间睡好不好?”他牵住缪存的手,凑过去想要抱他,缪存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也干脆利落地抽出了。 怀抱落空的感觉不好受,骆明翰反应迟钝,只把愕然留在脸上,隔了许久,才渐渐浮上受伤的神色。 “有酒味是不是?”他笑了笑,不知道是在替缪存还是自己找借口,脚尖往后蹭了一步,很自觉地。 缪存点点头,“你去洗澡吧,我明天还要早起,晚安。” 眼看着门就要合上,骆明翰不顾一切地扶住门,阻止住了缪存关门的动作。 “妙妙。”他哑声叫他,喉结吞咽着滚了滚,“刚才那个人,只是顺路送我回来的。” 缪存“嗯”了一声,仿佛他怎么说他便怎么信,并没有深究的打算。 骆明翰很想问他,你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吃醋了不高兴了,但他即使醉得这么深了,也深刻记得缪存并不喜欢他这么问,他不喜欢自己步步紧逼咄咄逼人地试探他要他在乎自己。 “还有事吗?” “你……”再能言善辩善于谈判操控人心的嘴,此刻也变得笨拙了起来,骆明翰勉强让自己维持着清醒,自作聪明地问:“你没有生气吧。” 缪存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数秒。 骆明翰确实问倒他了,因为缪存很明显地知道,此时此刻的他情绪不高,心口像被什么堵着一样,让他连呼吸都不顺畅,看什么都不顺眼。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而生气吗?那岂不是代表他在在乎骆明翰? 这是不对的,因为他跟骆明翰只是彼此玩一玩的关系,顶多再加一点轻描淡写的、彼此都已忘得差不多了的前尘过往,他还自甘堕落自私自利地把骆明翰当作骆老师的替身,那他为什么要为了骆明翰吃醋胸闷?大半夜被男公关送回来的人是骆明翰,又不是骆远鹤。 骆明翰被缪存的这一眼看得紧张,握着门的手收紧,指骨上泛出一层青白,等着他的回答。 缪存想通了那一层,笑了笑:“当然没有。” 钱阿姨按往常一般给他放好了泡澡的水,醒酒汤也备好了,在楼梯口试探地问:“骆先生,要不先把汤喝了吧?再放就凉了。” 骆明翰回过头应了他一声,手上劲一松,咔嗒一声,门便被缪存轻巧地关上了。 习惯了怀里抱着人睡,乍然空落了下来,便有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骆明翰被半清醒半昏沉地折磨到了三点,忍不住爬起来去找缪存。缪存没有锁门,睡得很深,呼吸绵长平稳。 骆明翰脑子都被酒泡坏了,连看他覆着薄被乖巧侧睡的模样都觉得可爱,轻手轻脚地摸过去,把人强制地捞到怀里,一边亲吻他的眼睛和脸颊,一边紧紧地、严丝合缝地贴着拥住了。 缪存的身高是一七八,单薄并不纤瘦,每根骨骼都让人觉得透着轻巧和精致,骆明翰抱着他时,总会恍惚地想,要是能让缪存长在他的骨头上就好了,经连着经,脉连着脉,他会听到缪存心底的声音,那里面也许会有关于爱的发音。 第二天起床时,缪存已经回学校上课了。昨晚上扔下的衣服钱阿姨还没来得及收拾,骆明翰回到卧室时,闻到浓烈的香水味。 那是那名男公关留在他身上的,充满着刺鼻廉价的脂粉花香,就算喝了再多酒也掩盖不了。 骆明翰心里一沉,找到钱阿姨:“我昨天晚上,身上有没有奇怪的香水味?” “还好吧,确实挺浓的,”钱阿姨中肯地说,“五步开外就闻到了,也就你自己闻久了不知道。” 怪不得缪存会退开一步,不要他抱。 骆明翰心口酸涩发紧,冲动地立刻打了电话过去。缪存刚进画室坐下,接起时开门见山地问:“有事吗?马上上课了。” 第146页 “昨天晚上那个香水……” 缪存截住他的话题:“我说了没关系不在乎,你不要再试探我了。”同学陆陆续续地进画室,他草草地挂断。 钱阿姨大约知道骆明翰在担心什么,善解人意地劝道:“没事儿,妙妙没有生气,你看他哪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骆明翰笑了笑,捏紧了手机。 下了班,关映涛让他顺便去会所那儿拿酒,说是国外新到了几瓶老厂威士忌,拍卖行里都存货不多的硬货。为了这批酒,关映涛特地组了高端局,品酒会,还有国际专业的品酒师现场上课,来的都是圈内核心,正是交换资讯的好时候。骆明翰下了班过去,宿醉未消,他也就抿几口意思意思,顺便骂了通关映涛昨天乱特么指派人。 “妙妙生气啦?”关映涛嘿嘿直乐,幸灾乐祸地拿手背拍拍他心口:“你们家那位一看就难哄。” “没气。”骆明翰讥讽回去,还炫耀:“昨晚上抱着睡的。” “没气?”关映涛寻摸一阵,竖起大拇指:“牛逼,嫂子大气!” “什么玩意儿,”骆明翰烦道,“别乱叫。” “你都备注老婆了,还不许我叫嫂子,咋的,那弟妹?占你便宜了不是。” “滚。” “别啊,说实话兄弟,我是很羡慕你,”关映涛卷起袖子,露出一道长长纤细的红印:“瞧瞧。” 旁人也都凑过来,“猫挠的?” 关映涛咬着烟眯着眼:“婉婉挠的,回去晚了就跟我闹呢,挠我一背,比猫可凶多了。” “喔唷,”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玩得挺野啊关总。” 关映涛“啧”一声,摇摇头,“得了,我直说吧,我们婉婉啊,哪都好,就是爱吃醋,真太难伺候!” 都听得出来关映涛在凡尔赛,哪有不捧场的道理? “骆总的手腕情趣我是学不来,我一粗人,就喜欢会吃醋的,吃醋好啊,吃醋代表心里有你,心里在乎你,那叫占有欲,对吧,”跟周围人求附和,“有占有欲才代笔有爱,否则两个人都不在乎对方有没有乱搞,说好听点叫open relationship,说难听点就是搭伙过日子嘛!” 气氛这么暧昧热闹,没人发现骆明翰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关映涛确实被这番马屁给拍到了心里,但并没有上头到踩着骆明翰给自己秀恩爱的地步,立刻回旋着打圆场:“别别别,还有一种啊不是真不吃,就是装乖,其实心里醋得很,我看妙妙就是,是吧骆总?”他讨好地给骆明翰倒酒,“他年纪小,又依赖你,我看啊,是怕闹起来了,你该嫌他不懂事了。” 骆明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关映涛怎么劝酒的,周围人又是怎么轰笑着胡侃着连串的荤话的,他都听不真切。 他怎么会这么坐立难安。 下半场,品酒师重新开课,没讲两分钟,骆明翰终于再难忍受,拎起西服起身。 “骆总?”品酒师吃惊道,求助地看向主理人关映涛。 骆明翰没理会任何询问和挽留,径自离席,只匆匆地扔下一句“改日再聚”。 缪存正收拾写生的画材和行李,收拾了一半,听到门开了,知道是骆明翰回来也没当回事,只是继续码着颜料盒。站起身拿东西时,冷不丁被骆明翰从背后紧紧抱住。 “怎么了?”缪存有些迟疑地笑了一下,“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还以为你要很晚才回来。” 骆明翰收紧了手臂:“没什么,只是忽然很想你。” 缪存试图离开他的怀抱,只是很轻的挣动,骆明翰却受激般抱得更近了:“别动,让我再抱会儿。” 他亲吻着缪存的颈侧和脸颊,没话找话:“明天就走了,行李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 “见到小姨帮我问好。” “好。” 骆明翰低声问:“……你会想我吗?” “才三天而已。” 骆明翰笑了笑,“确实,”少顷,他将脸埋在缪存的颈窝,嗅着他的气息:“但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了。” 缪存不知道他搞的哪一出,明明昨天还在外面花天酒地逢场作戏,今天就又这么深情缱绻了。又想到骆明翰从一开始就是玩攻略游戏的态度,现在大约也是故技重施而已。 “妙妙,”骆明翰这次安静了很久,冲动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每条神经每根血管,他维持着从背后抱住缪存的姿势,嗓音发紧不顾一切地问:“我们能结婚吗?” 他妈妈说得对,错过了缪存,他会后悔一辈子,会遗憾一辈子,会痛苦一辈子的。 是只要想一想那种两人天各一方永不再见的可能,就会彻夜难眠的痛苦。 他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缪存去法国,只能就此选择放手?难道缪存对他一丁点喜欢都没有吗?有的,骆明翰知道,感觉得到,有的。 他叫他骆哥哥的时候,眼神带笑专注地看着他的时候,被占有得汗涔涔时抚摸着他的喉结的时候,总是带着他送他的手镯的时候。 只要缪存心里对他有一丁点喜欢,他就有信心维持一辈子。 那为什么要放手? 但他大约是异想天开了,因为他明显地感到缪存的身体僵了一僵。 “很突然是不是?”骆明翰自己先失笑了一声,“好像是挺突然的。” 第147页 因为是背后拥抱的姿势,他看不到缪存的表情,缪存也看不到他的。 “我马上就去法国了,那所学校不会不要我的。” 这么委婉的拒绝,骆明翰只当作是令他望而却步的难题,那么只要解决了,就会没事的。 “我可以等你,”喉结滚了滚,骆明翰退到底线全无:“也可以去欧洲陪你,就当休息两年。” 缪存一字一句地说:“骆哥哥,我去了法国,也许就不会回来。” 一直以来都无法深思、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痛得心脏麻痹的问题,在这一瞬间,由缪存亲口、直白、准确无误地说说出了答案。 他将永远不会回来。 心口如同被利刃穿刺的感觉如此鲜明,以至于骆明翰的瞳孔边缘都痛得微微涣散。 “骆哥哥,”缪存偏过脸,笑了笑,“你一直都用结婚吓唬人吗?我不是席霄寒,你不用这么吓我,我也会自觉地走的。” “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我的,他可能误会了,以为你很爱我,我很爱你,所以迫不及待地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后来,他拿着缪存在美院官网的校讯喜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骆明翰遇到你,是他的福报啊。」 缪存从骆明翰怀里挣脱出来,端详着他,第一次伸出手来摸了摸骆明翰的脸,继而吻了上去。 “是你教我的,缘分断了,不必追。” 写生在邻省,飞机票倒是很便宜,院里下了通知,让学生自行到机场安检处汇合。骆明翰亲自开车送缪存到机场,只能停两分钟,他只能匆匆地亲一亲缪存的唇角。缪存提了行李,俯下身对他挥了挥手,就当作是所有的告别了。 车子缓缓驶动,与缪存步入机场大厅的身影错开,后视镜里,他背着画筒的身影越来越小。 那一瞬间,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这好像会是他拥有缪存的最后一天。 因为这种古怪的念头七上八下地折磨着他,以至于在高架上就给缪存拨出电话。 “要不你换下一趟飞机吧。” 缪存莫名其妙:“啊?” “我怕飞机出事。” 缪存无语,笑了一声:“谢谢你的祝福,很独特。” 骆明翰心里一紧,头一次跟他发火:“别开这种玩笑。” “好吧,”同学都在扎堆聊天,缪存站在稍远处,“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会想你的,每天十分钟,拜拜。” 骆明翰这才稍稍放下些心。他回到跃层时,不过是上午八点多,地下停车场闸口开启时,看到右手边站了一个眼熟的身影。风这么大,吹得他头发乱七八糟。 是缪聪。 缪聪显然认识他的车牌,或者干脆就是特意在这里等他的,竟然对他挥了挥手。 骆明翰一脚刹车点住了,车窗降下,他似笑非笑:“找你哥?” “找你。” 骆明翰打量着他的神色,话里玩味:“我不记得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缪聪脸色泛青,眼神也远没有骆明翰与他初见那天飞扬跋扈的单纯。他古怪地盯着骆明翰的脸,片刻后,没头没尾地说:“你知道你跟你弟弟长得很像吗?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骆远鹤,在美院教书。” · 骆远鹤那边还是凌晨五点,接到骆明翰电话时,先揉着太阳穴清醒了会儿,才问:“有事?” “以前我们捡到的那个小孩儿,他现在还好吗?” 骆远鹤没有听出任何异样,很安静地叹息着笑了一声:“怎么突然想起关心他了?” 骆明翰却是莫名地焦躁,他喘了一口,艰涩而缓慢地问:“我问你,他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在美院上学,顺利的话,下半年或明年会跟我一起去法国。” 电话那段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骆远鹤以为信号中断了。 “他叫什么,”骆明翰难以呼吸般,眼前幢幢黑影,从胸膛里、从心口上挤出这几个字,“……他叫什么,真名。” “缪存,”骆远鹤温柔地、像在介绍所属物、所属珍宝般地念出他的名字,“他叫缪存。” 第57章 要找出缪存身上的猫腻并不难, 缪聪只不过是带着他和骆远鹤的照片去他高中母校走了一圈。 这里还流传着缪存被美院文化分全免录取的传说,对于缪存高一时的离群索居,以及每周末那个青年是如何接他放学的, 学妹们也都还在津津乐道。因为两人走得很近, 缪存看他的目光又是那么炽烈, 因而同性恋的谣言也如影随形,甚至发展为校园暴力。 “就是他。”女孩子对着十几张照片仔细辨认,“他也是画画的,缪存有时候会开玩笑叫他骆老师,我听到过。” 事情兜转了一圈,缪聪终于发现, 他从看到那本素描本时, 就已经一脚踏进了事实真相,不过最终又被缪存狡猾奸诈地蒙骗了过去。 没错, 他这个便宜哥哥就是这么的卑劣、恶毒、下贱且善于伪装、善于欺骗。就连他妈妈李丽萍都被骗过去了, 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再也没了过去那种心比天高的心气, 整天翻来覆去的就是一句“要向你哥哥学习”,“要好好感谢你哥哥”。 缪聪都他妈的快听吐了。 缪存救了他什么啊?不过五幅画的事情, 费他什么功夫了吗?那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只拿了九牛一毛的东西出来, 就妄想做他缪聪的救命恩人?这世界上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吗?尤其是缪存推开门逆着光出现的那一幅画面, 矫揉造作得如同救世主般,深深印在了缪聪的脑海里, 让他一想起就恶心得作呕,就忍不住捏紧拳头咬紧后槽牙。 第148页 他有多狼狈, 缪存就有多该死。 所以他现在不想敲诈骆远鹤了, 比起搞钱, 缪聪有了更实质、更解气的目标——他希望骆明翰能出手收拾缪存。 在互联网上,骆明翰的信息并不比骆远鹤少。他年轻有为,光环显赫,是杰出校友,各色资本平台上都能看到他光鲜从容倜傥风发的身影。 毫无疑问,骆明翰,就是缪存的靠山。那么,骆明翰知不知道他的男朋友深深暗恋爱慕的,其实是他亲弟弟呢? 答案是,他甚至都不知道缪存是骆远鹤的学生。 这是缪聪长期的跟踪蹲点所推测出的真相。缪存一定在欺骗骆明翰,否则,不会每天大费周章地先让男朋友送他到职校,再骑车赶去美院。也不会舍近求远,跑到职校的图书馆自习。 很显然,骆明翰跟他一样,都被缪存骗惨了。 缪聪将自己推测出的真相胸有成竹地说出口:“缪存喜欢的人不是你,而是你弟弟,他今天跟院里一起去写生,让我猜猜他是用什么借口骗的你,”他歪头思考了一秒,勾起唇角邪笑:“放假回西双版纳?” 骆明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凭什么觉得,你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 缪聪耸了耸肩,目光中却透露出与高中生截然不同的死气沉沉的阴毒:“我只不过看不惯我哥到处骗人,至于你信不信,我也无所谓。说实话,我哥是很会骗人的,我们全家都被他骗了很多年,你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他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自闭症嘛,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 缪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似乎还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用视线压迫着他,但已经将他的每句话都听进去了。 他的气场不过是强弩之末,他的镇定也是强装的,你看,他连脸色都这么难看了,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灰败。 · 在百度中搜索「缪存」这两个字,会跳出很多关联报道,有缪存高中母校所刊登的喜报,也有美院的校讯,里面写着缪存的作品入选了什么高级别的展览。 骆明翰浏览着浏览着,冷不丁笑出了声。 缪存说自己是学动画的,却从没有在他面前开过电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画油画,看画册。 他从美院图书馆接了他数次,每次他都说,是私下租了美院学生的校园卡,跑这里来借一些外面难借的书。 他竟然,竟然从没有怀疑过他,哪怕一分一毫。 入围了那么高级的展览,学校安排采访,缪存在镜头前认真又冷感,宠辱不惊,只在最后一问时微微笑,他说:「最感谢骆远鹤骆老师,最大的心愿吗?最大的心愿是能和骆老师永远一起画画。」 永远。 采访视频很短,放过了一次后,倒数读秒,再度循环。骆明翰记不清循环了多少次,最终只记得这句永远。 他连说一年、两年、一辈子,都怕惊扰到缪存,把他吓跑,原来缪存心里的永远早就许给别人了。 许给了他的亲弟弟。 “上次原本想把缪缪交给你照顾的,”骆远鹤说出了缪存的真名,又回到叫他缪缪的习惯,隔着电话对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怕你把他教坏,想想还是算了。” 「你朋友都怎么叫你?」 「缪缪。」 妙妙,这么可爱的双音节,也并非是他最早叫的。 “你以前,不是都叫他岑岑吗?”骆明翰心里一片冰凉的空白,他好像走到了荒凉的无人之境,什么东西都找寻不到,便只能平静地问了这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他说只有长辈才会这么叫他,”骆远鹤笑了笑,“上了高中就不准我这么叫了,改成了缪缪。” 骆明翰没有说话。 “他很优秀,在美院很有名,等我回国了,找个时间让你们见一见。”骆远鹤想起什么,散漫地笑了一声,开着玩笑:“他一直以为是我救了他,是该让他见一见真正的救命恩人了。” 骆明翰也跟着笑,但笑声沙哑,像一块新鲜的血肉在粗砺的砂纸上反复地磨,直磨到鲜血淋漓了。 他说:“早知道他这么笨,就不跟他开那种玩笑了。” 会在第一天就告诉他,你看清楚,我叫骆明翰,他叫骆远鹤,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 会一边用浴巾给他擦着头发,一边反复命令他,今天救你的是骆明翰,你不要记错了。 会在硬把他拐去坐云霄飞车时牵紧了他小小的手,让他紧记住,第一次陪你来游乐园的那个人,他有自己的名字,他不叫骆哥哥,他叫骆明翰。 可是那又怎么样。 会画画的那个人是骆远鹤。 缪存生命里的英雄,日光与月光,想要永远陪伴的,是会画画的骆远鹤。 他又不会画。 他最烦画画。 故事,永远是缪存和骆远鹤的故事,他只是当中的一段杂音。就连生日,明明是两个人一起的,明明他在和他交往着,记得的却只是骆远鹤的。要事后,他才会说,现在我知道了,那天「也」是你的生日。 “他那天,来陪你过生日了。”骆明翰没头没尾地说,想了一会儿,语速缓慢地问:“他怎么陪你过生日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骆远鹤似乎听到了一丝很小的羡慕。 骆明翰在羡慕他,小心翼翼地,像一个穷穷的小孩问富人家的小公子,喂,你手里的那块糖,好吃吗?……一定很甜吧。他都没有尝过。 第149页 骆远鹤静了一秒:“他请了假飞到巴黎,陪了我四天。” 四天。 那时候他满世界都找不到他。 “是吗。”骆明翰很低地笑了笑,带着喘。 骆远鹤敏锐地问:“你生病了?” 似乎是听到了天方夜谭,骆明翰低促地笑出了声:“没有,”他垂着脸,掌根抵着眼窝,始终坐在车里,“春天风大。” 勾了勾唇续问:“你是不是陪他去卢浮宫了。” 骆远鹤因为他的直觉之准而笑着摇了摇头:“他很喜欢看展,在国内时就经常带他去看。” 「那个陪你看展,带你见策展人和收藏家的人,是谁?」 他想带缪存体验的、见识的、参与的一切,那个人都已经捷足先登了。 原来那个人是骆远鹤啊。 那么在逛展的时候,面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哪怕是零点零一秒——他有没有把他当作过骆远鹤过?会不会恍惚地想,要是现在陪在身边的是骆老师就好了? 骆明翰打开中控,那里面只有一个空空的硬壳烟盒。他把烟盒攥扁,伏上方向盘时,车子发出尖锐持续的喇叭声,似乎想把花从春天叫醒。 骆远鹤漫不经心地说着那四天:“第一天去了巴比松,第二天在塞纳河沿岸转了转,之后两天都在卢浮宫,顺便看了些别的展,生日那天晚上陪他心血来潮在蒙马特高地摆画摊卖速写。” 骆明翰由衷地说:“还挺浪漫的。” 他对法国也挺熟的,这些地方他都去过,听到骆远鹤这么说,便想象着,把缪存漂亮的身影放到了巴黎的落日晚风下。很怪,他只擅长处理数字,而不擅长想象,大约再怎么想,也不能描摹出缪存那时候开心的万分之一。 “他送你礼物了,是吗。” “送了。” “是什么。” “你查户口呢?”骆远鹤却不爱回答他了。手镯是很亲密的物件,他暂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问了这么多,骆明翰最后问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成年人大约都不会看重的问题:“他是在零点跟你说的生日快乐么?” 骆远鹤轻描淡写地说:“是。” 他患得患失坐立难安了三天后,唯一的、最后的、卑微的希冀,也不过就是一个零点的祝福。只要零点收到了缪存的生日快乐,人不出现没关系,没有礼物也没关系,通通都没关系,只要一句“生日快乐”。 原来,他最后渴望、也仍然落空的东西,只是骆远鹤三十岁生日那天,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语音挂断,骆明翰坐在车里睡着了。就停在停车场入口不远处,五月的阳光晒得他苍白的眼皮发烫,在他睡眠里烫下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梦到他陪着缪存在西双版纳乡间的田埂上慢悠悠地走,缪存提着马扎,他背着画架,蝉鸣一声长过一声。梦到他说“骆明翰,我疼”,眼泪一连串地落,圈着他的肩膀咬着唇闷不吭声地哭到断气。梦到版纳星光般璀璨的夜市,「小象十元一群」,手镯上刻下三个字母。 从早上睡到了下午,直到车窗被人敲响。保安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您最好还是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去。” 骆明翰脸色泛着青,恍惚了数息,说了声“好”。 回到房子里,确实便像是一秒间就病了,倒在床上,没日没夜地昏睡了过去。 缪存在邻省的草原上写生,牧马人高高挥舞着马鞭,马蹄嘶鸣着仰起,蒙古袍的衣袖在阳光下甩开,辛教授希望他们能把画扎根于现实与古典的土壤,晚上,一群学生围在篝火边吃烤全羊,火苗橙红明亮,将缪存的侧脸映照得也如画一般。 “缪缪,你很心不在焉哦。”好心的学姐说。 “舍不得女朋友是不是。”别人打趣。 “小仙男也动凡心啦?” 缪存听到“小仙男”三个字就头痛,哭笑不得地用掌心揉了揉额头:“学姐,别拿我开玩笑。” 但他确实在想骆明翰。想他为什么还没有联系自己。 这一点不符合骆明翰的风格,要按往常,他落地开机的那一秒,就会有无数微信涌进来。他会问他到了吗,有没有人接,累不累,说自己在干什么,开会还是见客户,最后再跟一条「想你」。 以往很厌恶聊微信的人,今天却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习惯性地点开的。却又落空。 好在写生并非春游,一切日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而满满当当,何况他还要给辛教授打下手,给学姐们改画点评时,改到哪便被调侃到哪,让他这种社恐患者很是疲惫。 又过了一天,篝火旁还是一样的热闹,缪存走出很远,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呼吸时,会呵出白气。他辨认着北斗七星,猎户座,继而终于忍不住给骆明翰打电话。 “喂?” 缪存吓了一跳,觉得声音陌生,“骆哥哥,你嗓子怎么了?” “感冒,发炎。” “严重吗?吃药了吗?去医院了吗?” “快好了。” “……哦。” 静了会儿,骆明翰掀开被子下床,从洗手台的镜子里看到了狼狈的自己,胡茬潦草,眼底布满红学丝,脸色青黑。像是病得快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问缪存:“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缪存难以启齿。 他仰起头,又把猎户座从漫天的繁星中重新连了一遍,心里默默念着数,说:“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有找我。” 第150页 骆明翰用冷水泼着脸,闻言,似乎是被呛了一口,从鼻尖里呛到了眼眶,令他眼底灼热。 “你想我找你吗。” “嗯。” 骆明翰抬起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勾了勾唇,将目光瞥下,“那妙妙是想我了吗?” 缪存这次安静了更长时间。好难受,这三个字令他浑身都觉得难受,令他无所适从,令他在夜晚的寒风中也发着热,他咬着内唇用力半晌,才说:“……想你了。” 真是比打仗还艰难的三个字。 骆明翰这次笑出了声,手攥紧了剃须刀:“我也很想你。” “我明天就回来了。” “真快。” 缪存怔了一下,气鼓鼓的,“什么,你竟然嫌我回来快。” 骆明翰觉得自己不能笑,一笑,心口就会被牵扯得发紧。但他又真的想笑,于是笑里便带了疼,“没有,我希望你下一秒就回来。”顿了顿,叫他一声“宝贝”。 这通电话的尺度有点超标了,缪存觉得身体越来越热,不正常像发烧一样。他吹了好一阵子风才敢回去。 电动剃须刀的声音在静谧中嗡嗡运行,骆明翰刮干净了胡子,整理了好了仪容,勉强恢复到了人样。在这短暂的十分钟内,他想通了一件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缪存是喜欢他,而非骆远鹤,隐瞒身份反而是怕他多疑,怕他多想,怕他患得患失。他从在一起的第一天就告诉过缪存了,他最讨厌有人把他跟骆远鹤弄混,那句话一定是把缪存吓到了,他怕自己说不清,干脆就把自己跟骆远鹤撇开。 他手镯上刻的,是LMH,是骆、明、翰。 再怎么拼,也拼不出骆远鹤的。 至于生日……那时候他对缪存不过是玩一玩的态度,他的妙妙那么敏感,一定早就察觉到了。妙妙也是会伤心的,伤心了便会求自保,不让自己太投入。所以他才会选择去给骆远鹤过生日,而不是他。 后来知道了真相,不是把礼物补上了吗?连同「生日快乐」四个字,还额外补了新年礼物。 骆远鹤对他很重要,但并非爱情。正是怕这份重要伤到骆明翰,所以才选择了隐瞒。 缪存,怎么可能会是把他当作骆远鹤来爱的呢?他们天差地别,而且骆远鹤都邀请他去法国了,如果他真的喜欢骆远鹤,一定会等到去法国表白,对不对?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怎么会几次三番去见他父母?就算是当成替身随便谈一谈,那也意味着把骆远鹤永永远远地推开了。谁会做这种不合逻辑的傻事? 所以,缪存爱的人,确实是他。 逻辑是不会骗人的。骆明翰抽出领带,慢腾腾地系着,逻辑是不会骗人的,没有一个谎言可以自洽构序于逻辑。 逻辑是不会骗人的,从逻辑上推导,缪存爱他,而非骆远鹤。 逻辑万岁,骆明翰拥抱逻辑。 逻辑万岁。 骆明翰系好了领带,走出了门,走到了星空下,才蓦然想起,现在是晚上,他发的哪门子疯,打什么领带穿什么西服上什么班?于是又回去,把衣服一件件剥下了。精于用逻辑思考的大脑却隐隐不安。他似乎忘掉了更多的、致命的细节。 但那又如何呢?都是无关紧要的。只要手镯上的LMH三个字属于他,这桩爱情便能站得住脚。 飞机是晚上落地的,骆明翰去机场接人,问缪存小姨一家还好吗。 “好。” 骆明翰忍不住笑,引擎的轰鸣声中,他看到缪存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看着还很疲惫,脸色也苍白着,中和了他身上的冷峻和盛气,变得很温柔。缪存没说话,垂着眼,隔着中控别别扭扭地挤进他怀里。 骆明翰的心跳骤停,一双手半举着,不知道是该落在他肩上,还是把人客客气气地推开。 半天没动静,缪存松开了环他腰的手。 骆明翰脸上的笑意很淡:“不再多抱一会?” “你又不想我。”缪存不看他,看显示屏上地图的红箭头。 骆明翰扣住他的下巴,轻轻迫使他的脸转向自己。 他一点都没长残,小时候多漂亮,长大后就加倍漂亮,五官和脸型都是一个模子里的,骆明翰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没认出他来。 潜意识里是认出来了吧,否则怎么解释他见他第一面就起了歹念,说是上手玩一玩,却心疼得打不得骂不得凶不得,恨不得当月亮供起来? 毕竟是他自己救的小动物。 骆明翰用指腹轻轻抚着他眼底:“要怎么样才算想?想得心口疼,算吗?” 不等缪存回答,他偏过脸,阖下眼眸,轻轻地吻了上去。 到了家,缪存第一件事是开电脑查看邮件——他在等录取通知。 骆明翰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一边浏览邮箱,一边端起水。 他轻描淡写地说:“骆远鹤要结婚了。” 是玻璃碎掉的清脆声。 从腕心到指尖,缪存觉得自己像痉挛般。他握不住杯子,眼睁睁看着它滑下去,在他和骆明翰共同的注视下摔得稀碎。 骆明翰笑了笑,温和而宠溺:“怎么这么不小心?” “对不起……”缪存说着对不起,推开椅子蹲下身,一片片收拾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他的指腹,而他一无所觉,只是低着头,笑着问:“是吗,什么时候?在法国吗?” 第151页 血沁在玻璃尖,骆明翰跟着蹲下,很轻地叹了声,牵起缪存的手,将那根正流血的手指抿入唇间,吮住。 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刺痛,让缪存浅浅地倒抽了一口气,肩膀也跟着抖了一下。 将他从那种如坠梦魇的恐怖中惊醒了出来。 “年底,在中国。”骆明翰轻触着那道小小的伤口,面不改色地说:“他会带未婚妻一起回国,之后再回到法国定居。” 缪存抽出手,笑容浮在脸上,仓促地背过身去,说:“那要恭喜他。” 地上的碎片怎么这么多,他怎么捡都捡不完,捡起一小粒,放进掌心,当什么宝贝。 骆明翰看着他单薄瘦削的背影,从背后环拥住他,缓缓地、渐渐地用力,直到这个拥抱变得密不透风。 “我会带你一起参加婚礼。” 膝盖磕在地上,缪存半跪着,声音里还是带着笑:“不用了吧,我跟骆老师又不熟……很尴尬的。” “怎么会不熟?”骆明翰吻着他的耳廓,低沉、温和而残忍说:“我会亲自牵着你的手,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告诉他,向他介绍,……你是我的。” 第58章 骆远鹤是去年六月份走的, 按照原定计划,也差不多该在本学期末回来了。这之后的去留,学生间众说纷纭, 有说院里不舍得再放人了, 有说马上又是中法文化交流年,骆远鹤还得再回法国,但关于他即将结婚的事, 八卦的人却是很少。 其实只要打电话时顺便问一问, 再祝福一下,也算不得什么事。但缪存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地问出口,也做不到那么大方得体天衣无缝,只要开口,那种紧张艰涩惴惴不安的情绪,会令缪存一秒钟露馅。比起难受,他更怕骆老师看穿他的心怀不轨, 从此以后对他退避三舍。那就连跟在他身边画一辈子画的心愿也满足不了了, 不是吗? “小仙男,你下学期不是要去法国了吗?是不是跟骆教授一起?”学姐跑来找他打听消息, “他有没有说明年是回校还是留法?” 缪存的录取通知已经下来了,没有出任何意外。虽然又是最高等学府的破例操作,但院里的导师们对此也都很淡定, 见到缪存都是淡淡一句恭喜, 一副算不上新闻的模样。 “不知道, ”缪存笑了笑,“法国吧, 他未婚妻不是在那边吗。” 原本只是想打探动向的学姐, 没想到直接得到了一个爆炸性新闻——“什么?什么什么?骆远鹤订婚了?!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太激动, 指甲都快掐进缪存胳膊了,缪存忍着痛,无奈地问:“至于吗,这种消息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个鬼啊!”学姐捂住唇,眼眶都湿润了,“可恶啊,我还想考男神的研究生……” 缪存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伤心,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的,结婚归结婚,带研究生归带研究生,画画归画画。” 学姐恨铁不成钢:“你不懂凡人的痛。” 缪存抿了抿唇,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蝴蝶般忽扇了一下:“……我懂的。” 他的自闭症早就好了,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怪物。 “那你一定见过他女朋友了!”学姐仍旧掐着他,“快说!长得有没有我好看?” 缪存打量了一下,认真给出答案:“有的吧。” 学姐噎了一下:“骆老师也是个俗人,就喜欢漂亮的,哼。” 缪存忍不住笑,心口泛酸,却还是为骆远鹤证明:“没有,骆老师的女朋友不仅漂亮,而且气质谈吐都很好,在卢浮宫工作,能流利切换五种语言。” 学姐更加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嘟囔着:“他好歹找一个会画画的……” 骆远鹤身边,除了他自己,应该没有人比缪存更会画画了吧。缪存握着书脊,声音很轻地回答:“骆老师自己都已经这么会画画了,为什么还要喜欢另一个会画画的呢?……再怎么画得好,在骆老师眼里都是很普通的。” 骆教授有了未婚妻的消息,便在油画系不胫而走了,很快便传到别的系,继而津津乐道地流传在了整个美院。不明就里的教授反而要在学生课间的闲聊和论坛上得到消息,“什么?骆远鹤要结婚了?那婚礼是在法国办,还是回国办啊?” 缪存每天只知道埋头画画,将这些声音都自保性地摒除在了自己的小世界之外。 但是晚上回家时,还会碰到骆明翰跟他弟弟通电话。 骆明翰手机贴面,另一手捏着喷壶给花浇水,漫不经心的姿态,声音也很散漫。 “宾客名单确定都选好了,不用我帮你看看?” 对面估计是回了个不用,骆明翰笑了一声,“也行。”余光瞥见自玄关走进的缪存,唇角勾了一勾,双眸晦暗如深。他放下喷壶,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拉着缪存的手,要他坐自己怀里。 问对面:“蜜月打算去哪里?” 水晶吊灯的灯光华丽明亮,却无法将缪存的苍白涂染上任何一抹暖色。缪存闭了闭眼,想要起身,却被骆明翰强硬而死死地按住。 他的每一丝反应,每一丝痛苦,骆明翰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扣着缪存,禁锢着他,不动声色与对面笑谈:“法国?你还没看厌?换个别的吧。”只是攥着缪存的那只手,用力到指骨泛白。 第152页 缪存强颜欢笑,又不能出声,只能用眼神祈求骆明翰放手。 他不能,他做不到听着骆远鹤的宾客名单、蜜月、备选酒店、草坪婚礼还是海边婚礼而神情自若,无动于衷。 对面说到哪儿,骆明翰已然听不清了,他眼底带着墨色浓云般的侵占,凝视着缪存,大手压着他的后脑迫使他贴近自己,视线迷恋地落在他血色很淡的唇上:“别走。” 继而吻了上去。 缪存在他怀里清晰地一僵,小幅度挣扎起来。 交吻间发出暧昧的喘息和水声,关映涛在电话那边“草”了一声,骂骂咧咧地挂断了电话。骆明翰低笑一声,扔掉手机,火热的身体覆上,将缪存困在沙发中抵死吻住。 吻里有苦涩的味道。 缪存心头一震,以为是自己下意识地哭了。可是没有。那个流眼泪的,不是他。 是骆明翰的眼泪吗? 但那点苦涩很快便在交融的唇舌间消失了。缪存想,那应该只是错觉。 · 通知书下来几天后,周五最后一堂课结束,缪存接到骆明翰电话,说派了司机在跃层那边等他,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缪存大概猜到了他是要给自己庆祝。 其实打开邮件后,他第一个分享的人就是骆明翰。大约是因为太高兴了,他几乎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继而像头小动物般跳进了骆明翰怀里。 骆明翰要接住他不过是轻而易举。他将缪存托抱住:“有这么高兴吗?” “嗯。”缪存觉得自己高兴得头晕眼花了,法国不紧紧代表着骆远鹤,还有很多很多,是卢浮宫,是从文艺复兴一路走来的西方美术史,是离开原生家庭远走高飞的开始,他的两条手臂圈着骆明翰,孩子气地依偎着他,说:“骆哥哥,我感觉我心跳好快。” 他越高兴,骆明翰托抱着他的手臂便用力得越紧,直到青筋分明。 司机到的时机不早不晚,似乎知道缪存确切的下课时间。缪存上了车,把书包扔在后座,问:“去哪儿?” “骆总说您到了就知道了。” 还卖关子。 骆明翰好像知道这个城市所有好吃的地方,短短一年,缪存从原来吃速冻包子也能凑合,吃盒杯面就算改善伙食的小乞丐,变成了一个小贪吃鬼。也会吮着箸尖品评是否地道,茶也能喝出好坏了,关于手冲与冷萃,大约也能说出个一二三。 骆明翰大约是又要带他去吃什么好吃的。 临近期末,课业和复习的压力骤增,缪存趁着车程复习理论史课,等再回过神来时,车窗外已降下暗色,迈巴赫停在了关映涛的会所外。 原来又是见他那些朋友。 缪存收拾心情和书包,轻舒了一口气才推开车门。他不喜欢见这些人,骆明翰也是知道的,这半年几乎便没带他去过任何局,有什么非去不可联络感情的应酬,他也是自己一个人便去了,从不让缪存为难。 缪存进了门,因为时间还早,场内门可罗雀,公关找到他:“骆总在三楼等您,您这边请。” 关映涛的会所分两种性质,夜场是谁都能进的,公开营业,楼上的便是会员准入制,要提供资产证明、缴纳会费才能有资格进去。三楼便是如此。 缪存背着书包,穿着也还是一股学生气,矜贵清冷的,让人很容易便联想到玉啊,竹子啊的意象。公关总忍不住看他,被缪存撞见了,微微颔首笑了笑。 “我们见过的。”公关开口。 灯光挺暗的,又正在穿过走廊,缪存又多看了几眼,公关说:“我叫悠悠,前段时间我送骆总回家,您开的门。” 缪存想起来了,首先想起的不是他的眉眼,而是留在骆明翰身上经久不散的香水味,那么花粉般的甜和腻。 “我们私下都很羡慕您的,”悠悠说,目光将缪存再度上下打量了一遍,微微一笑,“我们都说,确实还是应该念一念书。” “你跟骆明翰睡过了吗?”缪存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悠悠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这个问题真有意思,骆总听到,会生气的。” “那就是没睡过。” 悠悠笑了笑,没说话。电梯门在眼前打开,他礼数周全地将人请了进去,“骆总不睡我们这里的人,在这么多有钱人里,他算是洁身自好的。” 梯门闭合,内壁镶嵌满了锃光的银色镜子,倒映着两人的身影。悠悠停顿了片刻,说:“骆总不喜欢玩肉体,但喜欢玩感情,跟你说这个好像有点多余,但他深情的模样确实很令人心动,虽然你知道那都是假的。” 缪存怔了一怔,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怔愣。半晌,他自嘲地笑了笑:“谢谢,我都快忘了。” 三楼眨眼而至,门打开,是一个奢华、富丽堂皇、雅而不俗的会堂。长桌上布着鲜花,水晶瓶里醒着红酒,音乐轻柔,侍应生端着金色的托盘身轻如燕地往来着布场。骆明翰站在窗前,面对着城市的浩瀚灯火,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对缪存张开怀抱。 缪存摘下书包,骆明翰很顺手地接过了:“累吗?” 缪存摇摇头:“今天晚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庆祝你被录取了。” 缪存震惊之下,竟然有点踌躇了:“不需要这样大张旗鼓…… ”声音轻下去:“只要我们两个人就可以。” 第153页 “以前可以,今天不行。”骆明翰摸了摸他的脸,话只说了一半,“还早,先去休息一下。” 到了休息间,婉婉坐在里面吃葡萄追剧,缪存打了个招呼,婉婉瞪大眼睛:“啊,你就穿这样就来了?” “不然呢?” “这可是……”算了,关映涛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剧透的。婉婉咽下葡萄,痛苦地说:“你高兴就好。” “你气色不错。” 婉婉扭了扭身子,很俏皮地笑:“本新娘子当然气色好啦。” 缪存完全蒙在鼓里的模样,表情空白半晌,“你要结婚了?” “什么表情啊,”婉婉噗嗤一笑,“搞得好像暗恋我一样。” “不是,只是……” “我知道,只是我跟关映涛像是随便玩玩,我像是他包养的。” 缪存勾了勾唇:“没有这个意思。” “随便玩玩也会投入真感情,人又不是计算机,多一点少一点都计算得刚刚好,玩着玩着就栽了呗,”婉婉拨了下头发,嬉皮笑脸:“当然,主要还是我魅力大。” 宾客陆续到场,宴席开始,阵仗比缪存想象的要大,大部分是他不曾见过的。婉婉背后领了关映涛的任务,怕缪存紧张社恐,特意陪在他身边的。果然,她跟每个人都熟络地打招呼,把缪存引荐出去:“哝,我们今天的主角,缪缪。” “恭喜恭喜,年少有为。” 缪存也不知道留个学怎么就年少有为了,但他们的话大抵是做不了数的,听听便罢了。但是这种场面话,他应付多了也很疲惫。以前跟骆远鹤见画商和收藏家时,他们也是这样奉承人的,并不是说搞艺术生意就会多含蓄。那种时候,缪存只要扮演一个小哑巴就好了,骆远鹤会娴熟地应对每一套话术,绝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难堪。 骆明翰找到他时,正看到缪存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有点累,可以早点结束吗?”他孩子气般任性地问。 骆明翰握了握他的手腕:“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缪存把红酒放到侍应生托盘里,小声说:“我能先消失一阵子吗?” 反正他们也都是冲着骆明翰来的,他这个吉祥物不过是摆着好看,可有可无的。 骆明翰扣住他手指,微笑着说:“一秒钟都不行。” 他的笑很陌生,不知道为什么,缪存心里颤了一下,如过电般。 “等一下还有一件很重要的大事。”骆明翰牵着他手,贴近他耳边,语调沉缓地说,“少了你就完成不了。” 悠悠推着蛋糕出来时,关映涛拿小银匙敲了敲高脚杯,场上便默契地安静了下来,看着台上的人。骆明翰端着酒,白衬衫外套着马甲,领口系着缪存送的领带,英俊而倜傥。做惯了路演和演讲的人,拿捏这种场面不过是小意思,他风度翩翩地颔了颔首,以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闲适的开场白,继而将目光从缪存身上瞥过,勾了勾唇,“当然,今天请大家聚在这里,是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和见证……” 留学的事,就这么被他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婉婉拼命鼓掌 ,甚至抿着手指尖叫,而缪存如坠冰窖。 骆明翰放下红酒杯,从不过浅浅一步之高的台上阔步而下,一步一步庄重地走向他,带着笑的目光深沉地、专注地锁着他。 宾客显然事先也并不知情,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于是掌声愈烈,尖叫愈盛,而此起彼伏的口哨与起哄甚至让缪存头晕目眩地站不住。 恐慌之中,缪存本能地想去找寻自己熟悉的脸,他看到盛装妖娆的婉婉脸上近乎扭曲的兴奋,看到关映涛激动的红光满面,看到推着蛋糕车的悠悠,刚才还在劝他不要陷入深情陷阱的人,此刻错愕又歆羡。 骆明翰他面前站定,扶着缪存的双肩,发现他单薄的身体一阵又一阵细密地发抖。 “我是哥哥,无论如何,也该比弟弟更先成家立业,”他漫不经心,散漫地调侃,引起阵阵善意的笑声,“所以,给我一个机会——” “跟我结婚,缪缪。”他微微垂着脸,温柔地说。 求婚词这么简单,只有六个字,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光秃秃地不像一捧花,像一捧揪秃了的带刺的花茎,直愣愣地、如同剑一般锐利。 “哪有这么简单!要单膝下跪!”有人扯着嗓子起哄。 骆明翰从兜里摸出戒指。小小的一个方盒,年初生日时买的,原打算放在抽屉里积灰的。盒子弹开,露出里面精致的、闪着星光的一圈。 他没有下跪,但牵起了缪存的手。 缪存的手指也发着抖,细白,指腹曲线如嫩葱般漂亮,被水晶吊灯一照,透明般,能看到他根根血管里写着的恐慌。 “骆哥哥……”细致的喉结滚了滚,他迟钝地将目光移向骆明翰的脸,觉得陌生得可怕,“我……” 嗓子如被堵住一般,目光里写满了惊惶和茫然。 仿佛他不是在自己的求婚现场,而是在一个血腥味的深坑里。 这是一场邀请了围观的宰杀。 骆明翰俯他耳边:“我说过的,我对你是真心的,你要去法国,那就结了婚再去,”他捏紧了缪存的手,如梦似幻的语气:“还是说,你一点都不爱我?” 声音不大不小,被站得近的人听见了,也只当是调情。 第154页 缪存闭了闭眼,只觉得灯这样明亮,却照得他眼前反而影影绰绰的,都是看不清的魑魅魍魉。 在场的,谁不知道骆明翰的双胞胎弟弟叫骆远鹤,是著名的青年画家,一幅画拍出上亿天价。闲时也曾调侃,等下次骆远鹤个人拍卖会时,也要去凑凑热闹。酒后也曾称羡,说他们两个兄友弟恭,又都这样非比寻常的优秀,合该一起光鲜亮丽地站到采访镜头里养眼。 从此以后,他们都会知道,缪存,是骆明翰的心上人。 缪存一个字都说不出,手脚冰冷得动弹不得,眼前的黑雾浓稠,他苍白的眼皮紧闭着颤抖,整个人都失衡地往后跌了一步。骆明翰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戒指叮当一声,从他指间跌落,滑着停在了关映涛的鞋边。他俯身捡起了,递给骆明翰。 骆明翰没再接那只戒指,没有人看到他咬紧的后槽牙,和攥进掌心的拳。只看到他勾了勾唇,还是游刃有余的风度,对周围人镇定自若地致歉:“他太紧张,喝多了。” 他可以感觉到,缪存整个单薄的身体在他怀中那么细密惊惧地颤抖,像惊弓之鸟,像寒冬腊月的猫。他亲昵温柔地抚着缪存的额发,在上面亲了亲,又贴着他耳语:“别怕,别怕……” 他一边将唇一下一下亲着缪存的耳廓,一边仓促地宠溺地失笑,“为什么这么紧张?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要怕我。” 明明,明明是他救了他,他也曾陪他做了许多事,教会他许多道理,为什么他要依赖骆远鹤,却害怕他? 他打横抱起人,步履从容地自人群之中穿过,穿过鲜花、美酒与掌声。水晶灯的光辉在他身后寂寥地落了满地。 第59章 司机已经把迈巴赫开走了, 骆明翰把缪存抱上路虎后座。 地下停车场包裹着车身周围的安静,缪存听到骆明翰略带着沙哑的自嘲:“我是不是又搞砸了?” 缪存没说话。 关映涛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你那边没事儿吧?” “没事。” “缪缪喝多了,等他清醒清醒就好了。”关映涛安慰他, “戒指我先帮你收着。” “扔了吧。”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 缪存的眼珠子细微地颤动,继而抬起眸, 看向骆明翰的脸。 “啊?”关映涛人傻了, “……求婚戒指……也舍得扔啊?” 因为他那边环境震天响地吵, 所以连带着他的嗓门也提高了不少,缪存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骆明翰没搭理他这么明显弱智的一问,径自挂了电话。 缪存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骆明翰脸上,似乎要说什么,但却无法开口。反倒是骆明翰自始至终地温柔, “你听到了?别当真,他不会真丢的, 就是真的扔掉了, 大不了买个新的。”笑容中带着刚好可以察觉到的落寞, “这枚戒指还是生日时候买的, 结果你去了法国。” 缪存嘴唇张了张,在出声前, 骆明翰轻柔地“嘘”了一声,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很淡地勾了下唇, “你想说,我们分手吧,是不是?” 心跳渐渐回落到了正常的速度, 血管里的血液也不再那么莽撞地突突乱汩了, 缪存轻轻吸了口气, 顺着他的话轻声问:“好吗?” 原本就已经够静的空间,陷入了更深沉的安静之中。 因为心脏的抽疼而泛麻的指尖干脆就无法握紧了,骆明翰只能蜷着手指,但脸上仍维持镇静:“缪存,我对你的好和在乎,难道你真的一点也看不到,一点也不在乎吗?” “看到了,”缪存闭了闭眼,将膝盖收进怀里,脸轻轻地贴了上去,“在乎的。” “既然在乎,为什么不能答应我?我说过,异地恋跨国恋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骆哥哥,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席霄寒了,”缪存牵了牵唇角,“你不用这样吓唬我,时间到了,我自己就会走的。” 骆明翰一瞬间觉得荒诞到哑口无言,他咬紧牙根,却茫然地失笑了一下:“你觉得,我今天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逼你走?” “我不知道,”缪存琉璃般的剔透双眼定定地看着他,“我只是觉得,你不是真的想这样做。骆哥哥,……你总是把求婚当作手段。” 骆明翰的神情怔住,缪存乖巧地笑了笑:“你看,我也不是那么笨的。” · 缪存最终也没见过那枚求婚的戒指到底长什么样,宴会上的匆匆一瞥便是全部了。收拾行李总是忙一阵停一阵的,停下来时,他便会不自觉地想那枚戒指,不知道关映涛有没有真的扔掉。骆明翰出差三天,回来时,总觉得屋子空了不少。 他以为这是他的错觉,但是衣帽间里,属于少年的白T恤和卫衣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高级的西装空落落地守着半边。 “期末了,复习会到比较晚,经常要熬夜做课题设计……”缪存低着头,筷子尖送几粒白米饭到嘴里,也不知道咀嚼出了什么滋味,“住原来的地方会比较方便。” 骆明翰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没有质问,反而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说:“我最近忽然老是想起我救的小孩儿。” 缪存咀嚼的动作停住了,筷子也不动了,眼睛一瞬不错地,像个被风吹草动呆滞住的小动物。 “你说他还会不会记得,有一年开春,他手上长冻疮,怎么画都画不好,我带他出去……” 第155页 出去看运河上的春汛。 缪存在心里轻轻作答。 看到冰雪消融,冰排轰隆着裂开,在阳光下哗啦啦地向西奔腾而去,打渔的货运轮船鸣出汽笛声,坚冰之下,绿色的网兜收起活奔乱跳养了一冬的河鱼。那些鱼在码头上就那么冰天雪地里并排摆着,以不可思议的价格开售,看热闹的把手揣在棉袄的袖筒里,缪存就学他们一样。但他太小了,这么做了以后,再蹲下,像个鹌鹑。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像个鹌鹑。」 小鹌鹑低头默思一会儿,神情沮丧下来,「但是我冷。」 骆哥哥把他的手牵起,揣进自己宽大的掌心。他的手掌真暖和啊,手指用力,小鹌鹑皱着眉头“嘶”一声,「你挤到我痔疮了。」 「……冻疮。」 「……」 「你这么笨,真的是天才吗?」 这大概是句死穴,小鹌鹑茫然又无措地仰头看他,神情受伤。 「好吧你是。」 缪存后来又自己去了一次,回来时画了一副画,就叫《春汛》,那副画让他进入了美院。 “会记得吗?”骆明翰又问了一次。 “会记得的。” “他那天吃了三串冰糖葫芦,回去的时候我送了他一双手套。” “是女孩子戴的。” 黄白格子的,还有蝴蝶结,某种乡村田园风,让缪存对骆远鹤的审美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骆明翰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隔着窄窄一道餐桌,“你怎么知道。” 缪存垂下眼眸,鸦黑的眼睫敛去心慌意乱:“乱猜的,反正你也干不出什么好事。” 骆明翰笑出了声,“要是他知道我跟骆远鹤其实是两个人,你说,他是会更喜欢骆远鹤,还是更喜欢我呢?” “都喜欢。” 骆明翰的目光变得更温柔:“是不是太贪心了?” “可以三个人一起玩,成为很好的朋友。” “那要是我跟骆远鹤为了他争风吃醋打起来了呢,他会站在谁那边?” “骆老师吧。” 骆明翰静了许久,问:“为什么?” “因为你看着更厉害,骆老师应该打不过你。” 这问题无聊,回答自然也是随便答答,但骆明翰当了真,心口蛮不讲理地疼得厉害,“凭什么?就因为我看着比骆远鹤厉害,所以就只能舍弃我,撇开我,是吗?” 再过了几天,房子里就更空了,就连颜料都被搬走。缪存是住到哪就画到哪的人,颜料和笔刷都拿走了,就意味着他不会再回来住了。他那天是特意请了假,趁下午时来打包最后的东西的。 笔刷卷好时,玄关传来动静,还以为是上门做清洁的泽叔。他走出去,看到骆明翰驻足在玄关处,风尘仆仆的。 彼此都愣住,像是撞破了一个不堪的场面,但分明原本是想维持体面的,于是这一场撞破,便只剩下了静默的尴尬。 骆明翰最近很忙,合作方出了纰漏,直接波及到了目前的项目,以至于连他这种级别的都不得不出来收拾烂摊子。每天行色匆匆焦头烂额的,就没时间好好关注一些细节,他迫使自己将房子环顾一周,才恍惚间意识到,这个房子里所拥有的名为缪存的气息,已经微乎极微了。 只要他今天离开,今后他将不再有理由再踏足这里。 “帮我跟麦特问好。”他不痛不痒地说。 缪存过了两秒才如梦初醒,潦草地点头:“好的。” “我送你?” “不用,”缪存示意东西不多,“我骑车来的。” 他看着缪存回到画室,重新收拾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缪存背对着他,大约是觉得太安静了,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骆明翰也很难说清楚。“出会议室的时候,鬼使神差回头看了眼你画的那副画,突然就很想你。”停顿了片刻,“想到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还刚认识你。” 缪存便想起了更多,想到骆明翰对他的穷追不舍死缠烂打,想到他连哄带骗地让他去办公室画画,每天画到深夜时,高级合伙人的办公室便也总亮到那么晚。想到他那间休息室里,深灰色的床单和木质调的香氛,那天他出差回来,不回家反而来休息室,欺负着他为非作歹。 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骆明翰落魄潦倒地出现在西双版纳的小乡村,一副深受折磨的模样,不由得微微勾着唇角笑了起来,连收拾的动作也慢了。昏暗的小卖部里,压抑着喘息的吻,咬牙切齿的一句“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其实,是想的。 东西收拾干净了,缪存都塞进书包里,转过身笑了笑,语调轻而上扬:“我走啦。” 他与骆明翰擦肩而过,屏着呼吸。骆明翰蓦然生出一股恐慌,在意识反应过来前,就已经将缪存紧紧抱进了怀里,两臂交叠收紧。 “我没有答应你分手,你知道的。”眼底染上了红,呼吸也逐渐焦躁。 “我知道。” “是不是对于你来说,我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一件可以随手丢掉的垃圾,……告诉我,是不是?” 缪存沉默了一瞬,回答是不可思议的清醒:“原来是的,现在不是。” 骆明翰哑声失笑,他很想问问缪存,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他也曾在小时候救过他陪过他,他才勉为其难地从“是”变成了“不是”,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呢?如果他不曾救过他,如果不曾带他看过冰排与春汛,不曾送过他黄手套与冰糖葫芦,是不是——骆明翰这个人,就不值得他任何的留恋了? 第156页 是不是骆明翰这个人一无是处,只有沾上点往日回忆的余晖,才在他心里施舍到了那么点可怜的角落? “我不信。”骆明翰扣着他的手腕,那上面有他送给他的手镯,刻着LMH三个字母。手指顺势下滑,强制地与缪存形成十指相扣的姿势,“你爱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爱? 缪存对这句话感到茫然,这个字太重了,他怎么会放在骆明翰身上?如果说每个人身上的爱就像是一个挖矿游戏,那么别人就是源源不断地挖出金币与钻石的矿山,而他却是如此贫瘠,是光秃秃的铅灰色的,要挖很久,一直挖到会刺痛的地心,才能攒起可怜的一点爱。 那些爱都已经给骆远鹤了。 “我不……” 完整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骆明翰不允许。他的右手死死捂住缪存的嘴,另一手却又是那么死地与他十指相扣,“我不信。” · 虽然从同居变成了分居,但骆明翰好像已经习惯了天天往大学城跑,从跃层跑到缪存租的别墅,也不过是多加几公里而已,无妨。缪存忙于期末作品,回去得晚了,便会碰到骆明翰在客厅里坐着等他,手边顺便处理些商务工作。 聊也没有什么好聊的,大多围绕着他留学的事情,问签证有没有问题,问奖学金,问生活费够不够,还会给他分享一些赴法留学的社会经验和心得。这样聊上十几二十分钟,起身告辞。缪存送他到门口,总会在门口被他拥吻住。 骆明翰吻着他,由浅及深,直到吮得他舌头都疼。手指习惯性地摩挲他左腕上的手镯,继而与缪存十指相扣。 周五时,与谢山寒去老校区的工作室,帮他打下手。经过咖啡厅的露天遮阳篷,谢山寒眯了眯眼,“你男朋友。” 缪存下意识地看过去,果然看到骆明翰与一个学生打扮的男孩子喝咖啡,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松弛。 很难说清楚那一瞬间心里的感受,想到那天晚上,男公关送他回家时,心底也是这样缓慢地泛起一阵钝痛,但骆明翰会硬拉着他解释,会在半夜半清醒地摸过来,拥他入睡。 缪存笑了笑:“差不多已经分手了。” 谢山寒的双眸是深灰色的,高山下的鹰一般锐利。他这样盯视了缪存一会儿,“不用假装不难过。” “真的不难过。”缪存谢谢他的好心,但他不能告诉他,那点显而易见的难过是因为代入到了骆远鹤身上,是骆明翰的话,那就没事了。 ·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理解,”洛洛再次问了一边,“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骆明翰,很陌生,好像被一层黑色的浓雾包裹了起来,变得深沉冷冽而无法琢磨。五月末的阳光并不足以温暖他,看着这样的骆明翰,洛洛心里几乎打了个冷颤。 “确定。” “你不怕他真的误会,今后解释不清吗?”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跟他解释。” 洛洛闭上了嘴。 骆明翰笑容淡漠,“你是不是觉得不信。” “没有。” 洛洛心想,我不敢不信。 “你觉得,都已经到了要分手的地步了,根本就没有以后了,更别谈一辈子,是吗?” 洛洛紧张到僵硬,吞咽了一下没说话。 骆明翰也不在乎他的回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把烟头在积得很深的烟灰缸里捻灭了,“他很爱我,只是还小,又生过病,所以不太懂爱。” 洛洛不解又惶恐地瞪着骆明翰,看到他捻着烟蒂的那只手指骨泛白,高大的身躯略微俯身过来,散漫、冷酷、笃定地说:“我只是帮他看清楚自己的心意而已。” 骆明翰要他假装自己和他发生关系,演得越真越好。他说,这是他唯一能报答他的方式,从此以后一笔勾销。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洛洛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何况,他确实很想看看那个让骆明翰失魂落魄的人。 缪存帮谢山寒打下手搬石膏像时,谢山寒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不动弹,一条腿曲着搭在另一腿上。 “喂。”缪存生气了。 谢山寒笑了一声,懒洋洋地把手里的小东西在灰色水泥阶上立住了,是个小缪存。 “来了。” 缪存指着那个东西嫌弃:“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 “开什么玩笑,这只是个胚胎。” 手机震动,缪存满手灰地掏出接起,是骆明翰。他约他晚上在跃层那边吃晚饭。 “去吗?”缪存问谢山寒。 “你自己谈恋爱,问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 “想见就去,不想见就不去。” “他不是在跟别人喝咖啡吗,为什么晚上又要约我吃饭。” “你别把自己纯死,”谢山寒散漫地说:“出轨没有理由。” “喝个咖啡而已,也不能算出轨吧。”缪存问。 谢山寒打量他几眼,唇角一勾:“确实不算,我想他应该舍不得。”又笑着揉了下缪存的头发:“不然你晚上亲口问问他。” 雕塑系的活儿脏得跟油画系不相上下,因为晚上要去吃饭,缪存只能提前告辞,骑车回家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到跃层时,骆明翰还没回家。但是钱阿姨和老岩也不在,冷锅冷灶的不像是有人来开火的样子。 第157页 应该是有事耽搁了吧。 缪存做沙发上等了会儿,给骆明翰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 天还没黑,他来得可能是太早了。 连日熬夜画期末课题,一歇下来就容易犯困。缪存在沙发上睡了会儿,沙发毯不知道收哪儿了,身上冷,他迷迷糊糊地回到卧室,在床上躺下。是骆明翰的气息,奇怪地令他觉得熟悉而安心。 再醒来时,是被卧室门外的灯光和人声吵醒的。 是钱阿姨来了吗?看了眼手机,都已经快七点了。 客厅悬着一盏水晶吊灯,灯光很亮,暖色的,璀璨得如同会流动的香槟盛宴。缪存擦了擦眼尾,落地的脚步声轻盈,他走向外面。 薄薄的灰色毯子被他卷到地上,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客厅里的确有人,却不是钱阿姨和厨师老岩。 “骆——”哥哥两个字没有出口,缪存怔住,嘴唇抿上,看到站着的另一个陌生人。 是今天下午跟他一起喝咖啡的。 骆明翰看到他时,脸上也呈现片刻的怔愣,随即问了一个缪存听不懂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他蹙着眉,好像缪存是一个不速之客,他的到来,为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缪存抿着唇,没有解释是他邀请自己过来吃晚饭。是他自己忘得干净。他没有错。 神情从脸上一瞬间消失得干净,缪存干脆利落地说:“对不起,打扰了。” “你就是缪存?”一直站在骆明翰旁边的洛洛开口了。 缪存蹙着眉:“我认识你吗?” 对方牵起唇角,笑起来的样子挺乖的,有个梨涡:“我叫洛洛。” 洛—— 一颗石头拴住了他的心,然后带着他的心直坠下悬崖。 咚的一声,从黑洞洞的底端,传来空洞的回声。 是那个洛洛,骆明翰在台风天送他回学校,把他扔在教学楼吹了十五分钟的风。 是关映涛口中跟他上过床的科大学数学的洛洛,学数学的都很聪明,虽然骆明翰否认了他们的关系,但目前看,好像否不否认也不要紧了。 洛洛尽职尽责地扮演着骆明翰要求他扮演的角色,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缪存:“我以为跟骆明翰谈了一年的人会是多高贵的样子,你好像也不过如此。” 骆明翰自顾自倒了杯水,抱臂斜支着墙,不动声色地看着缪存的反应。 缪存的神情很冷,“不好意思,请你让开。” “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洛洛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他,看了无动于衷的骆明翰一眼,吞咽了一瞬,用更深的言语刺激他:“你不会还在等骆明翰跟你复合吧?跑到他房子里,躺在他床上等他?你怎么这么便宜?” “洛洛。”骆明翰叫了他一声,语气微沉,神情有了一丝崩裂的焦躁。 缪存怎么样了?他没有让洛洛说这么难听的话……几乎想立刻就大步冲过去拉住缪存对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演的。但是,还不是时候。他要看到缪存的崩溃后的真心。 他的、他的小骗子太善于伪装,太善于撒谎,也太笨,不逼到这个地步,他不会知道他爱他,……他不会知道其实他爱他。 心口窒住,呼吸好像变得很艰难了。缪存喘了一口,才镇定地说:“我跟他确实已经分手了,以后也不会复合,你们自便。” 骆明翰站直身体。 他在说什么狗屁?他们什么时候分手了?不是前天还见过,前天还在他门口亲吻着说晚安吗?什么叫“以后也不会复合?”谁允许他擅自下的这种定论?谁……骆明翰攥紧水杯,艰难地喘息了一口,眼前空洞而阵阵发黑——谁允许他给他们的关系判了死刑? 只有洛洛看到了他的脸色有多惨白,原本还打了更多恶毒尖酸刻薄的腹稿,但他张了张唇,根本说不出口。 缪存仓促地勾了下唇,垂下眼眸:“……请让开。” 洛洛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一步。缪存越过他,门还没关,穿堂风从他的身边吹过,带着初夏夜晚的凉意。 “谁准你走的?”骆明翰拽住他胳膊,紧紧咬着后牙槽。 “不走,然后呢?”缪存不理解他,精疲力尽地问:“骆哥哥,为什么我们不能体面一点?” 这句话已经很难过了,带着不明显的鼻音,但骆明翰没有听到。 “体面,什么叫体面?”骆明翰粗暴地将他扯回客厅,“你告诉我什么叫体面!”他急喘着,喉头艰涩干哑:“是你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已经分手,说以后都不会再复合,就叫体面吗?缪存,我不要你的体面,我要你的在乎!” 缪存浑身冰凉,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心里疼得手心都在发麻,但越是疼,越是做不出反应,只会冷冰冰硬邦邦地说:“我不在乎,对不起。” “一点在乎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骆明翰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犹如看陌生般地看着缪存:“你真是个怪物——” “你真是个不通人性、不懂爱也没有心的怪物,你的自闭症根本就没好,根本他妈一辈子都治不好!是不是?!” 眼前的灯影似乎晃了一下,缪存要用力地眨眼,才能看清骆明翰,看到他赤红的眼底。 “你说什么?”尾音已经在颤抖,但他掐紧自己的掌心,“你……早就知道我有自闭症?” 第158页 骆明翰,早就知道他有自闭症…… “要不然,你以为我对你多余的耐心都是为什么?是因为你有自闭症,我才会对你念念不忘!你、……”骆明翰重重地喘着,喉头咽动,大脑中有个声音疯狂地在跟他说停下来快停下来,但他却只是死死地盯着缪存,一字一句地说:“我以为我能感化你,感动你,看到你在乎我爱我,我错了——”他癫狂发疯般地冷笑着:“我今天告诉你,你根本就不值得爱,你永远都只会糟蹋爱,你是个一辈子都不懂爱的怪物——谁被你爱上,就注定要倒霉一辈子!” 第60章 阳台门没关, 天气预报说,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正在南下,将会带来一阵强降雨。风涌灌进来时, 将白色纱帘吹鼓得很高,又呼啸着穿堂而过。 脑内的声音化为尖锐的耳鸣, 在骆明翰耳边持续蜂鸣着,“你完了。”那道声音尖酸古怪地说,裹挟着他体内潮水般海啸般的愤怒、绝望、崩溃, 冲击着他仅剩的理智—— “很爽吧?拉着人跟你一起下地狱的感觉,是不是爽透了?” “你不就是想要报复他吗?不就是想看到他为你痛苦为你流泪吗?” “骆明翰你没错, 爱就是要靠被伤害才能证明的。他都不能被你伤害, 怎么算爱呢?” “他就是小怪物啊,你不就喜欢他小怪物的样子吗?你有说错吗?你没有说错, 他就是不值得被爱, 是个野蛮的、未开化的小东西, 被他爱上才倒霉——” “你说完了?” 骆明翰抬起眼眸,觉得缪存站得离他真远。 他的神色也是很冷的,虽然苍白, 但与骆明翰此刻精疲力竭色厉内荏的狼狈比起来, 却显得镇静很多。 “我是有自闭症, 但我懂爱, 我会爱人,妈妈教过我,有人教过我。”缪存微微歪过下巴, 琥珀般的眼眸里像是有一泊深潭, 吸走了他所有的情绪, 他就这样站在打量骆明翰:“被我爱上的人不倒霉, 我不会听你胡说八道,我只是——”他静了一瞬,唇角抿起冷静的弧度:“我只是不爱你。” 脑海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瞳孔随着这六个字而扩散,以至于整个世界、整颗心脏,都坠入了黑暗的虚空之中。 “我说过……”骆明翰晃了晃脑袋,努力想要撇开眼前的黑雾,“我不会信的。” 这黑雾都快让他无法看清缪存了。 缪存是爱他的,他们一起度过了一年的光阴,他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小时候救过他的人,他陪他见过小姨,他帮他收拾了极品的家里人,他知晓了他所有的秘密——身世、病、丑陋的原生家庭,……缪存不可能不爱他,不爱他,就不会把这些告诉他。 他们也曾做过很多荒唐的事,乖巧漂亮的笑,被弄疼了娇气的大哭,抿着唇瞪着眼赌气的样子,都是给他的。 缪存只是不懂爱,所以才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他今天是为了帮他看清楚,也许、也许……骆明翰吃力地思考,是下的药太猛了,用的方式太激烈了,所以缪存才逆反了,才故意说出这些话吗? “妙妙……”骆明翰几乎快站立不稳,气息急促得反常,但努力笑着说,带着心酸的恳求:“不要说气话。” 缪存不再理他,笔挺着瘦削的脊背,与他擦肩而过了。 “缪存!”骆明翰不顾一切地想要拉住他,心里那个声音又开始作祟,引诱他:“说啊,赶快说你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快让他明白过来,说不定他还会看在过去的份上对你心软,不是吗?你怕什么?你为什么不敢说?骆明翰,你看看你畏畏缩缩的样子,你在怕什么?” 牙齿咬得那么紧,以至于下颌僵硬得如同石刻一般,骆明翰死死抱着缪存,吻不住落在他的发间,他的耳廓,他的颈侧,他的脸颊,“别走,别走,别走……” “骆明翰,我们早就应该结束了,”缪存掰开他扣着腕间镯子的手指,一根一根,残忍又坚定,“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认识过你。” “缪存——” 怀抱空了,骆明翰跌跌撞撞地追了两步,却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眼前传来门被摔上的砰声,他踉跄着,猝不及防被什么绊倒着跪下。 耳边只余下自己的呼吸声,一声短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但肺部所能汲取的氧气却是那么少得可怜,“妙妙,妙妙……”骆明翰茫然地急促低声喊着,瞳孔努力地聚焦,视线终于渐渐重叠,黑雾和影子都消失了,他看见了一个没有缪存的世界。 · 车轮驶过夜色下的柏油路面,发出速度极快的一声接一声的刷声。 穿着黑色帆布鞋的一只脚迈向斑马线—— 嘀—— 喇叭声持续刺破夜幕,伴随着一声惊魂未定的“缪存!” 出租车车窗降下,司机拍着车门怒骂,谢山寒捞着缪存,将他护到怀里:“你梦游呢?!” 这段路的测速迟迟没有装上,人又少,常跑这儿的滴滴和出租都是老油条,知道没摄像头,一个个快得连刹车都懒得踩一脚。他眼看着缪存浑浑噩噩地踏上斑马线,心都蹿到了嗓子眼—— “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被撞飞了,知道吗?!” 缪存眨眨眼,茫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谢山寒蹙着眉不耐烦地说:“老天看你命不该绝,派我路过!” 第159页 缪存转过眼:“我该回家了。” 谢山寒直接把掌心盖到他额头上:“你是不是病了?下午还活蹦乱跳的,”话语戛然而止,居高临下斜睨着缪存:“你对象真出轨了?” 缪存勾了勾唇:“嗯。” “我送你回去。” 两个人沿着路往前走,走了十分钟,缪存想起来:“走反了。” 谢山寒:“……你确定你现在还正常吗?” 缪存低声地说:“我本来就不正常。” 是个小怪物。 小时候被关在黑屋子里招鬼时,他们这么说。一个人背着书包上下学时,邻居站在身后窃窃私语地说。骆明翰这么说。 承认得这么爽快,谢山寒反倒被噎了一下,默契地陪他调转脚步。回到那个差点命丧于此的路口,缪存的脚步停了一瞬,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小区高楼。灯都亮着,他找不到他和骆明翰住过的房子了。 又走了快一公里,谢山寒问:“到你家要走多久?” “五公里。” 谢山寒:“……打车吧。” 缪存拉住他手:“别。” 谢山寒瞥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想走一走,……求你了,就当帮我忙。” 他跟谢山寒互相帮忙来帮忙去的,也数不清谁欠谁人情多一点了。谢山寒收回手,陪缪存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转进中大校门抄近路,缪存接到了骆远鹤的语音。 谢山寒看到这个名字了,也想起缪存男朋友长得像谁,但他一时之间没吭声,见缪存对着手机怔了三秒,才问他:“不接吗?” 缪存清醒过来:“接。” “骆老师。” 听出他嗓音和语气的异常,骆远鹤问:“怎么又生病了?” “没有,下午帮雕塑系的同学打下手,呛灰了。” 谢山寒无语,怎么说的跟工地民工似的。 “我问你,”骆远鹤听着有些哭笑不得:“为什么最近那么多人跟我道喜,祝我新婚快乐?” 缪存:“……那不好吗?” “我问了几个老师,又问了闵思……” 闵思就是那个叫他小仙男的学姐。 骆远鹤散漫地问:“她为什么说是你告诉她的?” 缪存攥紧了手机:“对不起,骆哥哥,我以为他们都知道,所以顺口就说了。” “都知道什么?” “都知道你年底就要结婚了。” 骆远鹤在电话那段结结实实安静了能有半分钟,才一字一句地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年底要结婚了?” 缪存呆了一下:“那……” “我要跟谁结婚?” “……Jess。” 骆远鹤深吸了一口气:“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 “你猜个屁!” 缪存的脚步凝滞住,因为骆远鹤从不这样说话,更不会这么凶。他听上去气极了,又气,又急,又怒。 “缪存,你老老实实听清楚,我没有女朋友,更不会结婚,Jess是我的同学,我那天只是请她招待你,除此之外,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血液从血管里极速流失,要不然,他的脸色不会白得这么快,这么毫无生机。 “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 瞳孔涣散得失去了所有焦距,缪存用行尸走肉般的语气问:“从来……都没有吗?” “一直没有,”骆远鹤的声音笃定而温柔:“从来都没有。” “缪存?”谢山寒两手插着兜,眉头紧紧拧着。 缪存机械而迟钝地抬起眼眸,空洞洞的眼神,如深渊噩梦般。眼睛只是很快很轻地眨了下,两行眼泪便汹涌地砸下。 怎么可能?骆老师怎么可能一直没有女朋友?他不是一到了法国就跟Jess旧情复燃,Jess不是他学生时代的女神,他不是还画了她吗? 骆远鹤一直都没有女朋友……那他在干什么?他一直以来,都在跟骆明翰干什么?他都干了什么啊…… 一年很短,再过一周,等到了骆远鹤回国,他就会跟他表白的……这是他最开始的打算,因为那时候的他以为骆老师也喜欢同性,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过了一年分别的日子,已经足够他看清自己对骆老师究竟是依赖还是爱——他会更有勇气、更坚定、更懂得爱。他连表白的词语都练习百遍—— 「骆哥哥,老师,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你,从十七岁就开始,……也许是十六岁,我就在偷偷地喜欢你。我喜欢你,你在法国的每天,我都在想你。你喜欢我吗?就算一点点也可以。如果连一点点都没有,那……那你会讨厌我吗?」 如果骆老师说会,那他就跑得远远的,等到他不讨厌时,再一点一点地重新靠近。 如果骆老师说不会,那他就再试试,再努力,把「不讨厌」一点一点地变成「喜欢」。 如果那么巧,骆老师说,我也喜欢你,那他就更努力,一点一点地慢慢地过完一辈子。 但是,这些如果都没有了。他和骆明翰交往了一年,和自己心上人的哥哥交往了一年,接了吻,上了床,见了父母,……也曾动过心,把骆明翰仅仅只当作骆明翰地去思念。 太晚了……他已经来不及回去了。 “——缪存?!”余光瞥见那道单薄的身影一歪,谢山寒浑身神经一凛,一个箭步上前,正正好好地把人接在了怀里。 第160页 长期的饮食不规律、熬夜、通宵、营养不良,加上小时候没有打好的底子,所有恶果在这一刻通通爆发。谢山寒拍他的脸,骂了一句“操”,接起电话:“骆教授,我是雕塑系的谢山寒,缪存晕倒了,我现在送他去医院。” · 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耳边传来咳嗽声,更远的地方,有电视机的播报声,主持人正在念本地新闻。谢山寒卫衣兜帽压脸,大马金刀架腿坐着,左手里摊着一本小书,正看得一脸烦躁。 缪存咳嗽了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痛得“嘶”了一声。 谢山寒扣下书:“别乱动,在输液。” 缪存翻过身,背对着谢山寒:“谢了。” 谢山寒看着他被薄被覆着的背影,没头没尾地说:“这里不是小医院,你可以放心。” 缪存带着眼泪笑了一声,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滑进他紧紧抿着的嘴唇中,滚烫的,咸的。他抬起手背,用力潦草地抹去眼泪,一次又一次,直到把指缝都打湿。 “你老师很关心你。” 缪存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这之后,任由护士怎么喂他服药、给他输液、换药瓶、拔针头,他都不再有任何反应。谢山寒半夜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件厚外套和一份粥,但缪存一口没动。急诊室不收容住院的,天亮后,缪存终于挂完了五袋乱七八糟的药水,谢山寒把外套裹他身上,准备送人回家。 “送我回寝室吧。”缪存淡淡地说,“不要回别墅。” 一回去,说不定又会看到骆明翰在那里等他。他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应对他,更想不到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他。 “不好意思,医生说你这种情况身边需要人照顾,”谢山寒拉开出租车门,“给你两个选择,一,回我寝室,二,回我出租屋。我们雕塑系男生寝室著名的不修边幅,建议你选二。” 缪存没作声,谢山寒当他默认了。 出租车经过那片荒芜的、有名无实的别墅区,与黑色的路虎车擦肩而过。 这是凌晨五点,车里还亮着红星,缪存只是顺着车速很快地瞥过,便阖下了眼眸。 骆明翰又等了他一夜,那又如何呢。 谢山寒的房子是新租的,他一个靠奖学金、打工和在大型雕塑项目中打下手生活的人,还要匀出钱每个月给老家上初中的妹妹寄过去,出手当然没有缪存阔绰,租了一个城中村自建楼的一楼。 客厅堆满了石膏,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但卧室和洗手间却收拾得很整洁。缪存在他床边坐下,谢山寒站着,大约是觉得情形诡异,连他这种淡漠到骨子里的人也禁不住挠了挠脸,“那个什么……你睡这儿,我睡外面。” 缪存没废话,而是主动问:“医院的钱转你微信?” 距离上课还有四个小时,谢山寒在外面抱着双臂,歪着身子靠墙睡了过。这种姿势当然睡不熟,迷迷蒙蒙间,听到缪存翻下身起床。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到缪存仰头站在窗前,两手撑着冰冷的窗台,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了十几分钟。 今夜的月光并不怎么亮。 谢山寒八点多时收拾好了准备出门,站在床边对缪存说:“睡一觉,有好事找你。” 装睡的缪存笑了笑。 一觉睡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梦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昨晚上在医院折腾了一夜,没怎么睡。” “我看看。”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被子被一双手温柔地往下压了压,露出缪存削尖的下巴。指侧滑过苍白的脸颊,带来温热的摩挲。 缪存的眉头轻蹙了蹙。 “医生说没什么事,只不过精神受到了什么冲击,加上一直精力不济。”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说缪存“失恋”了。 “辛苦了。” “人你带走?” 缪存感到被人从被子里抱了起来,耳边落下一声沉稳的“嗯”。他睁开眼睛,眼前晃动人影渐渐与梦里的重叠,“骆……” “吵醒你了。”骆远鹤“嘘”了一声,“跟我回家。” 谢山寒手抵着唇咳嗽了一声,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自在。 因为知道了他在国内晕倒了,所以就扔下了业已推进到一半的收尾工作,提前飞回了国内,继而又从机场马不停蹄地直奔这里接人——这件事放在情侣身上都会让人觉得情比金坚到不可思议,但偏偏两个人却是名义上的师生。 骆远鹤没有理会谢山寒意味深长的目光,将缪存打横抱进怀里,又对谢山寒点了点头:“等缪缪好了,让他请你吃饭。” 车就等在外面,骆远鹤步履沉稳但步幅很宽,似乎是怕缪存吹到一丁点风。 骆远鹤照顾人的经验并不富足,把人在次卧安顿好后,他掩上房门,打电话给了一位医生朋友,又问骆母。骆母吃惊地问:“什么,你回国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三个小时前刚落地。” 骆母连着哎呀了三声,嗔怒:“骆远鹤!你回国了连家都不知道回了!” “要照顾学生。” 骆母语重心长:“你不要犯道德错误啊我警告你!” 骆远鹤显然易见地沉默了一瞬,浅浅吸了一口气,沉稳地说:“我知道。” 骆母放下心来,提醒了几句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和忌口,末了,烦道:“实在不行,送到家里来,我帮你照顾!又是你那个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吧……真是的,都十年了也不知道带回来见一见。” 第161页 对于骆远鹤来说,这些常人的人情世故就像是一个个既定的圆圈轨道,是设置好的程序,他一切全凭成长经验里潜移默化的下意识去操作,这可以帮助他最小地消耗心力,从而把专注力更多地放在艺术上。 带缪存回家,原本并不是一件在考虑范围内的事情。他有自己的家,虽然小小年纪就离群索居,说话天真奇怪,但也许小朋友并不喜欢这样多余的一份长辈关爱。 再长大点,带回家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正如两人在过年间也不过就是互打电话问候一句新年好,问一句你那里开始放烟花了吗,缪存会说,我这里烟花很漂亮。君子之交淡如水,骆远鹤从没有想过,也许缪存是待在自己的小阁楼上,孤孤单单的,从阁楼的小窗户里,其实并看不到烟花。他只是听见了,想象着很漂亮而已。 一些缪存身上显而易见的疑团,骆远鹤不是没有看见,他不过是不喜欢用关心的名义去窥探。缪存想分享的时候,就会说的。他也没有想过,对于缪存这样性格的人来说,心里想的却是,骆老师想知道的话,就会主动问了,等他问了再说吧,否则岂不是让老师为难了? 两个天然厌倦社交的灵魂,齿轮纵然是一起转动的,却总是错过那个最严丝合缝的契合。 骆远鹤笑了笑:“等他身体好了就带回来见你。” 骆母并不很在意这桩事,她更在意的是的,“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来见我我才安心!三十岁了!” 挂了电话,原本想看看缪存有没有踢被子,没想到正逮到他睁着眼睛。 “睡不着?” 缪存敛着眼眸不敢看他:“Jess真的不是你女朋友吗?” 骆远鹤轻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下:“你为什么觉得Jess会是我的女朋友?就因为我画过她?” “觉得你会喜欢她那样的。” 骆远鹤把被子蒙住他脸,俯身下去:“你对于我喜欢什么样子的,还了解得不够清楚。” 缪存心热脸热地扒拉开被子,骆远鹤却已走远了,倜傥散漫的一个背影:“晚安。” 虽然每次回家总免不了要被这样催婚唠叨,但该回还是得回。骆远鹤第二天回家吃晚饭,因为是正式回国,难得一家人团聚,骆母把骆明翰也叫回来了。 上次回国也是匆忙,兄弟俩并未相见,此刻在院门口一前一后地下车,骆远鹤先笑了一下:“怎么这么巧?” 骆明翰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学生时代,纵使是在一个高中不同班级,想要跟骆明翰交往的人远胜过骆远鹤,女孩子们大多认为骆远鹤太过安静冷淡,没有必要绝不开口说话,而骆明翰则不同,上课睡觉下课泡吧,球赛场场不落,却也不妨碍他随便写写就考个年纪前几,竞赛集训随便刷一刷就是积分第一,明目张胆地桀骜,意气风发地不驯。 骆明翰看了他这么久,反倒是骆远鹤先发现了不对劲:“最近休息不好?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 骆母迎了出来,踮起脚拥抱骆远鹤:“小白眼狼,就知道画画!现在连你学生都比我重要了!” 骆明翰的眼神动了动,只是简单的「学生」两个字,都足够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骆远鹤俯身回拥她,笑着无奈地说:“好了好了,我错了。” 因为姿势原因,扣着的衬衫袖子往上褪去,露出左手上的手镯——和红绳。 父亲也迎了出来,拍了拍骆远鹤的背。一派欢乐圆融中,骆明翰死死地看着他亲弟弟的手腕。 那是一支跟他送给缪存一模一样的手镯,那是一根跟缪存珍视如珍宝、已故去的母亲亲手留给他、过一年便少一根的红绳。 他以为那是缪存命里最宝贵的东西,绝不会送给任何人。 是谁……是谁胆敢张口问他要。 又是谁……竟然值得他亲手为他系上。 「我去店里只是为了清理和保养,没有买东西。」 「啊对了,上个星期就有个男孩子买了这款手镯呢,他手上还戴着一个,所以我们这款是真的很受欢迎的。」 「生日没什么,只不过陪一个小朋友在蒙马特卖画卖到了半夜。」 「他飞到法国去给你过生日?」 「嗯。」 …… 「他送你礼物了,是吗?」 …… lucky挨着他的腿蹭了蹭,骆明翰低下头,缓缓地蹲了下去,把痛到蜷着的手掌放在了它乖巧的哈着嘴的脑袋上。 他只是万箭穿心。 所以再难站住。 厨师一不在,骆母又开始本色发挥,好在经年的探索中,她还是留下了几道不是那么难吃的拿手菜。骆远鹤不是个挑食的人,生活上远没有骆明翰挑剔,倒也吃得惯。 母亲看远归的儿子,总归是越看约喜欢,越看越心酸,看着看着,便未雨绸缪了起来:“你不会还要再去法国吧?” 骆明翰盯着骆远鹤。 “还会去的。” “这就决定了?”骆母心慌慌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做决定都不通知一声!” “本来是没打算好,但既然学生拿到了录取通知,就刚好一起留在法国。”骆远鹤一身云淡风轻,脸上带着笑。 “法国法国,我现在听到法国就头痛,”骆母撑着额,叹了一声:“你去,我那么好一个儿媳妇也去。” 第162页 “儿媳妇?”骆远鹤怔了怔,明白过来,看向骆明翰,似笑非笑着:“你不要告诉我,是之前你给我看过画的那个职校学生。” 骆明翰目光怪异,很短地勾了勾唇,“是他。” “这次是真的认真了?”骆远鹤调侃他,心有余悸,“这次不会再有人跑到美院来堵我了吧。” “不会,”骆明翰冷酷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很相爱。” “是个好孩子,过年跟我们一起过的呢,要我说你能骗到这么好的,还不是亏我天天给你拜佛念经菩萨保佑!” 骆明翰笑了笑:“确实,这种缘分,晚一步都不行。” 骆母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话题聊到这儿了,便想张罗着见一见:“我说,改天你把妙妙带回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缪缪?”骆远鹤果然如缪存所预料的,根本没有对应到,反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么巧,我那个学生——” “不用了,”骆明翰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指间的戒指,是新的,“他们认识。” 骆母怔住,跟骆父两个人面面相觑,又转向骆明翰:“认识?” 骆明翰目光发沉地看着骆远鹤一瞬间凝固住的表情,残忍而快意地说:“确实认识,妙妙——缪存,就是他从小带大的学生。” 第61章 他就把这样一枚炸弹, 在一家人晚饭后惬意的餐桌上轻飘飘地丢了出来。 骆远鹤下意识地断然否认:“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骆明翰勾了勾唇,用猎手看待猎物的眼神,冰冷而势在必得地盯着他, 微微勾了勾唇。 “你给我看过他的画,”骆远鹤勉力保持冷静,“缪存的画远比那个好。” “如果是他刻意隐瞒呢?”骆明翰轻描淡写地饮了口普洱,故意用的是左手, 那上面有他擅自戴上的银色婚戒, “我请他画画前, 就提过你,说要把他的作品给你看, ”他垂首笑了笑,很宠溺很无奈的样子, “他应该是被吓坏了, 所以一直用右手画画, 你知道的,妙妙一直都更擅长用左手。” 这世界上也许会有两个人同样的叫缪缪,同样的喜欢画画,但绝不会如此同样的左右手都能画,且左手才是真正实力。 见骆远鹤难以言语的样子, 骆明翰提起银壶, 往他亲弟弟的茶盏里注入茶汤, 微抬眸瞥他一眼:“他怕被你认出来,被你拆穿,这样我就会知道, 其实他是你学生。我想……”茶盏被往骆远鹤的方向轻轻推去, 他温柔地笑了笑:“他是怕我知道了真相避嫌, 离开他。” 他的表现好极了,如何看,都是稳操胜券深陷热恋的模样。 骆远鹤始终记得,最初的最初,自己对于成名这件事并不热切,纵使只差临门一脚,他也依然慢悠悠地画自己的画。是骆明翰帮他运营出了第一波声势。 骆远鹤直到现在都难以想象,彼时双方都不过是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但骆明翰却可以为他找策展人,找机构,找拍卖行,找顶级的学者为他背书,再找全国顶级的私人收藏家以天价买下他的画——他甚至给他量身定做了一个市场爱听的人设故事,铺天盖地地出现在各种艺术风尚杂志版面中。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统筹力与执行力,令人恐惧的洞悉与捕捉力。 天赋让骆远鹤走到了如今远超骆明翰为他设想过的商业地位,但第一束聚光灯,始终是骆明翰为他打下的。 他的哥哥,从小就表现出了比他更善于图谋、更有进取心、更功利、更势在必得野心勃勃的特征。 骆明翰想要的东西,他想达到的目的,几乎从不曾失手。 “对了,”骆明翰指尖轻点桌面,啜着茶抬了抬下巴,“我送了缪存一个跟你手上一样的镯子。你这个……自己买的?” 他是故意有此一问,父母都紧张而不明就里地看着,骆远鹤当然不可能说,这是缪存送的。 出乎骆明翰意料的是,骆远鹤干脆拒绝了回答,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说,”骆母终于开口,“你们兄弟俩你来我往的聊了半天,到底是不是同一个?” 骆明翰欠了欠身:“是。” “那好啊!”骆母跟骆父对视一眼,“亲上加亲了不是?哎,远鹤,既然缪缪是跟你一起去留学,那我就放心了,不然我总担心他那么小,一看就照顾不好自己。” 骆远鹤勉强笑了笑,似乎是说不出话。 “宣布件事,”骆明翰把剧本贯彻到了最后一环,“前段时间我已经跟缪存求婚了。” “哎,真的啊?” “真的,就在关映涛的会所,”骆明翰修长的指尖抵着太阳穴,不耐烦地似在思索,“那个谁……还有那个谁, Forbes,Becca,还有郭子骞都在。” 成年后,兄弟俩的社交圈就泾渭分明了,但城市的圈层就这么大,两人又都盛名在外,便难免有交集。他刚才说的,就都是两人难得的共同好友。 骆母简直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是好了,两眼放光又是牵骆明翰的手,又是拥抱他:“骆明翰,你难得这么有行动力啊!” 骆明翰回拥着母亲,目光却看进了骆远鹤的眼眸深处,微微眯了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因为很爱他。” 骆父自觉地帮妻子收拾碗筷卫生,骆母想留骆远鹤,却没留住,“学生还在家里,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第163页 “什么学生,不就是妙妙吗,他病了?”比起昨天,骆母显然要上心了很多。 “不是缪缪,是另一个学生。”骆远鹤难得撒谎。 “你昨天还说是——” “如果是缪缪,当然是在骆明翰家里,怎么会在我那儿?”骆远鹤淡淡地反问。 倒真把自己母亲问住了。 骆母送兄弟俩一起出门,骆明翰开了车,但他那别墅和大学城是南北两个方向,骆远鹤刚点开叫车软件,骆明翰不冷不热淡淡地说:“我最近住大学城那块儿,顺路送你。” 兄弟两个讲话惯常就是这样,没有特别亲热的份儿,但骆母知道他们感情好得很,见怪不怪地叮嘱了两句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一路无话,只有轻音乐流淌。直到车子驶上高架桥,骆明翰才说:“上次问你,还说要过一个月才回来,怎么突然提前了?” 骆远鹤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个问题:“是你跟缪存说,我要结婚了?” 骆明翰懒洋洋地反驳:“有吗,我不记得,他听错了吧,是关映涛要结婚。” “你从那天给我打电话,问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真相。” “他跟我一直同居,为了隐瞒身份,每天被我送到职校后,又大老远地骑车到美院,我看得心疼,能怎么办?问清楚了就省得他这么辛苦骗我。” “骆明翰。”骆远鹤听了他一晚上半真半假的说辞,隐忍了一晚上,终于愠怒,“缪存不是你像以前一样,可以随意玩弄丢弃的玩具。” 窗外夜景带着灯影飞速后退,路虎车在骆明翰的驾驶下始终平稳、冷静、匀速,他打转方向盘,驶出高架闸口,“我说过,我们已经交往了一年,已经准备结婚了。” 骆远鹤闭了闭眼,忍住了眼底几乎就要失控的烦躁。 “你应该知道,你今天撒的所有谎,只要我问一问缪存,就都会一清二楚。” 车内陷入安静,骆明翰收敛了那种淡淡的嘲弄与锋芒,半晌,语气转为温和:“骆远鹤,小时候,我连压岁钱都借给你去买进口颜料,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想买那双篮球鞋。” 一直到驶进小区停下,骆远鹤都没有再开口。骆明翰停稳车,从烟盒里抽出烟叼上,含糊而淡漠地说:“下次见到缪存,记得叫他嫂子。” 骆远鹤原本已经下了车,闻言,握住车门冷笑了一声,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这一晚上威逼利诱你都用过了,”他回过眼,沉静的眸光就着路灯看进骆明翰的心里,“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忌惮我?” 点烟的动作一顿,骆明翰没有回答,橙蓝色的火光照亮他拢起的掌心。 “手镯是缪存送我的,是我三十岁生日礼物,”骆远鹤淡淡地问,“你又有什么?” 砰的一声,车门被他甩上。 车前灯将前路照得下了雪一般地白而苍茫,骆远鹤脊背笔挺,在骆明翰的注视中步入前厅。 缪存吊了快三天的盐水,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就是骆远鹤冰箱里空空荡荡的,他点了外卖,好久也没来。门铃响了一声,他如蒙大赦般跑过去开门,一看是骆远鹤,结结实实地愣住,失望地说:“还以为是外卖。” “外卖?” “你为什么要按门铃?”缪存奇奇怪怪地问,“这是你自己家。” 骆远鹤怔了一怔,不在意笑了笑,“忘了,刚回国,没习惯。” “你有心事。” 骆远鹤抬起手,习惯性地便想摸摸缪存的脸。 脸颊已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和手扬起带过的温热的风,缪存屏住呼吸,等着骆远鹤的触碰。 但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零点零一毫米处停下了。 「下次见到缪存,记得叫他嫂子。」 那抹痛苦很快地在骆远鹤眼中闪过,他深深地凝望缪存,直到把缪存看得脸上泛起不自在的热来。 一声门铃拯救了两个人,骑手小哥递过新疆炒米粉,扔下一句“麻烦点个五星好评”便又飞一般地溜走了。缪存在餐桌上拆开餐盒,骆远鹤不确定地问:“你身体还没好,是不是不应该吃这么辛辣的东西?” 缪存可怜兮兮地咬着筷子:“我刚才吃了块蛋黄酥,没有味道。” “蛋黄酥…… ?” “就是你放在餐边柜里的。” 骆远鹤脸色一变:“那个早就过期了,你没吃出什么不对吗?” 缪存呆滞住:“我尝不出味道,就是觉得有点酸。” 骆远鹤扶了下额:“你是不是傻。” “坏掉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放着。”缪存反过来怪他。 骆远鹤:“……” 两个哑口无言的人对视半晌,缪存伏到餐桌上:“哎呀,我肚子疼。” 骆远鹤:“继续装。” 缪存本来就是大病初愈,脸色苍白得很,一装得气若游丝的模样,骆远鹤很快便缴械投降,俯下身捏着他的胳膊:“真的疼?” 缪存点点头。 骆远鹤的手放到他肚子上,隔着衣服按压:“这里?” 缪存摇头。 “这里?” 缪存又摇头。 “那这里呢?” 缪存还摇头。 骆远鹤的手指往旁边移了几寸,温声问:“那是这里吗?” 他的手指纤长,按压的力道不轻不重,只让缪存觉得痒。他看着骆远鹤近在咫尺的脸,呼吸都不自觉放缓,犹疑地点了点头。 第164页 骆远鹤:“阑尾,送医院割掉吧。” 缪存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耍他,愠怒地趴餐桌上碰瓷:“我不管,天才小画家要被你的蛋黄酥毒死了。” 骆远鹤失笑了一声,“辛辛苦苦碰瓷,想要什么?” 缪存蹭进他怀里,两条胳膊圈住他脖子,很轻很轻地说:“要不然,你亲我一下吧。” 很安静,两个人的呼吸都被按下暂停。 几乎是同时的,骆远鹤僵着身体推开缪存,而缪存也手忙脚乱地推开他,仓促中,连餐椅都被他踢翻。“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说,脸色根本不是那种羞涩的泛红,反而是惨白的,“我……” 根本讲不出合理的理由。因为他在那一刻不过是头昏脑胀地凭着下意识与他相处,把他当成了骆明翰。他不是故意的,那只是一种惯性。 可怕的惯性。 “对不起骆老师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只会重复这一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你不要误会……” “误会什么?”骆远鹤冷静地看着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话。” “误会……”缪存用面临世界末日死到临头般的紧张惊惧抬起头,“误会……” 看着骆远鹤的脸,那些紧张和恐惧却又忽然间如潮水般消失了。 这是骆哥哥啊,他原本就要跟他表白的,为什么要怕他误会?都已经知道了他根本没有女朋友未婚妻心上人,为什么还要害怕? 脸色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他一个人走过了太多的暗夜与弯路。也曾惶恐过,自己是不是变态,也曾唾弃过,自己是否是大不敬,也曾自弃过,自己凭什么?也曾患得患失过,还能在骆哥哥身边待几年?他即将长大,所有成年人都会渐行渐远的,他不再是个孩子,骆哥哥也很久不再牵他的手。 光脚的孩子踩过了荆棘,为什么还要惧怕砂石? 除了……除了他跟骆明翰交往过。有没有可能,骆哥哥其实不介意?有没有可能,他们可以在法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试一试的话,怎么会知道呢? 缪存听到了心底这个诱惑的声音,很静谧,像雨林里的花开了。 他张了张唇,直视着骆远鹤的双眼:“误会——” “不用说了。”骆远鹤截住他,略显仓促地背过身,“不用解释,没关系,我知道是你病还没好。” 未说出口的话语,就这样咽回到舌尖。像被施了噤声魔法的夜莺般,他的喉结咽了咽,感到了一种针刺般的痛苦。 缪存想,他的勇气就像潮汐。 他的月亮离他远了,他的勇气落了。 骆远鹤像是忍耐着什么,语气生硬地说:“面凉了。” · 到了周末,骆远鹤陪他去医院复诊,又是一堆抽血拍片。医生拿着化验单:“你小小年纪,怎么体质这么差?贫血,缺铁,缺钙,缺维生素,营养不良,是不是长期熬夜?是不是从来不运动晒太阳?是不是饮食不规律经常吃些没营养的外卖泡面?是不是一坐就坐十几个小时?” 全中。 缪存:“有运动,偶尔打架。” 医生:“……”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对自己好点吧,等年纪上去了就知道后悔了。” 缪存拿着单子,刚出诊疗室就随手塞进了垃圾桶。回到骆远鹤家,他默默收拾衣物,刚往书包里塞了两件,骆远鹤按住他的手:“我没让你走。” “马上就是考试周了。”言下之意,他不能再躺着休养生息,是时候该回去画画上课复习了,当然也就不方便再住在骆远鹤这里。 “住我这里,一直到身体彻底康复。” 缪存以为他在开玩笑:“我是体质不好,不是病了,医生的意思是要慢慢养——” “那就在这里慢慢养。” 缪存周一有早课,他扫了单车出门时,脑袋里还是晕晕乎乎的。他竟然从骆老师的房子里出发去上学,好奇怪。但是唇角忍不住上扬起。 下了课才去吃早饭,继而去画室。路上碰到同学,“缪存,刚有人找你,在那边。” 要在这么大的学校里找到一个学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如果做足了准备,知道他经常上课的教室、画室和住宿的宿舍楼,便也不算太难。 缪聪两手插着裤兜,在花坛低矮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跳上跳下,直到缪存走了过来。 “你找我?”缪存蹙着眉,看样子很不可思议。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缪建成给他发过微信问他要钱,李丽萍给他打过电话,缪存都没有理会。他甚至想换电话号码,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不能让他们找到他想远走高飞的端倪。 “你精神,”缪聪哼笑了一声,“竟然还挺不错的。” “有事直接说,我赶着上课。” “没事,我就是来看你笑话,就是现在有点失望。” 缪存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缪聪仰天叹了一声,哈了口气:“字面意思,看你过得不好,我心里就开心。你不回家看看吗?我妈倒是经常念叨你。”他古古怪怪地咧嘴笑了一下,看着很阴郁,“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结果吗,把我身边的人和东西都抢走。” “缪聪,”缪存忍了一下,没忍住:“你格局可以再大一点。” 第165页 “还是一样的刻薄尖利,”缪聪遗憾地说,“看来骆明翰对你很心慈手软。” 缪存冷冷地盯着他:“你挺无聊的。” 转身便走。 “听不懂啊?”缪聪扬起声音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还以为骆明翰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没想到原来也是个心慈手软的东西,都已经知道你把他当替身了,还允许你过得这么好——废物。” 脚步瞬间凝固住,缪存没有回头,迟疑而僵硬地问:“你说什么?” 缪聪是个聪明人,啐了一口,盯着他的后脑勺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原来你不知道啊,骆明翰还没有收拾你?那我剧透了不是吗?你亲爱的靠山男朋友,自从你上次出去写生时,就已经知道你不过是把他当成你老师的替身了,已经知道你其实苦苦暗恋的是你老师骆远鹤,是他的亲弟弟——怎么样,精彩吗?” 缪存迟疑地发愣。 骆明翰……早就知道了真相? “你也真是有意思,为了骗他,连职校学生都编出来了。喂,你当初,是不是就是怕我敲诈你老师,所以才将错就错的?”缪聪撇撇嘴,啧了一声,“你还真狠。” 骆明翰……也已经知道了他其实是美院的学生。 瞳眸骤缩,缪存失神到浑身泛冷。 那么,他一定也早就推断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他以前救的小孩,是骆远鹤从小带在身边的小天才,是“岑岑”。 他什么都知道,却隐瞒着不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冷眼旁观着他蹩脚的谎言,笨拙的伪装。 冷冰冰看着他每天扮演着合格的玩票情人。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会跟洛洛上床。他那天不是忘了约定,而是故意的。故意要让洛洛在他面前宣示主权,嘲讽他,奚落他,贬低他。 他什么都知道,才会在会所那些狐朋狗友面前半真半假地求婚,看他落荒而逃,看他惊恐失语,就如当初看席霄寒。 他什么都知道,才会莫名突然跟他一件一件回忆以前两人一起做过的事,把那些属于骆远鹤的记忆一一纠正掰正,然后——再粉碎吗? 缪存以为,当那些回忆一点点被冠名到正确之人的名下,是老天想让他一点点把骆明翰放到心上。 他也是如此做的。不用主动,是真心实意,自然而然。 却原来都是设计好的。 看到他为了以前的共同回忆而心动而心慌意乱时,他心里一定很爽吧,那种居高临下地、拿着所有剧本,看着对面人像个提线木偶般按照他的设计表演时,对骆明翰这种喜欢操控人心的人来说……一定很愉悦吧。 他什么都知道,才会残忍地说,谁被你爱上,就会倒霉一辈子……说他是个怪物。 心脏好像被人拿捏着,扔到了一片荆棘丛林之上。缪存的指尖发起抖,是从骨头缝里渗出的。 骆明翰什么都知道,却仍然那么情深意重。 都不过是报复。 第62章 从画室出来时, 又在走廊外碰到熟人。 洛洛正跟一个油画系的学生站在花坛边聊天,看样子两人是很熟络的朋友。油画教室的门一开, 学生鱼贯而出,缪存走在最后,抬眸即听到那个油画系的叫他:“缪存!” 眼熟,但叫不上名字。 “他就是缪存。”那人对洛洛拍了拍肩膀,“你们聊,我还有课就先走了。” 言毕,对缪存礼貌地挥了挥手:“我朋友,找你有点事!” 奇了怪了,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一个两个并不想见的人轮番找他, 生怕他心情能稍微好起来一秒。 缪存不知道洛洛找他能有什么事, 但出于礼貌, 他没有立即走开, 而是站在走廊下等洛洛走过来。 “打听你挺难的,”洛洛倒是笑着的,但笑中带着尴尬,“就几句话。” “是关于骆明翰的吗?” 洛洛了然地抿了抿唇:“你不想听?” 缪存说:“没兴趣。” “只是想跟你道歉, ”洛洛伸手拦住他:“真的就两分钟,你要是走,我也可以边走边跟你说, 但是不保证别人不会听到。” 缪存冷冷地等着。 洛洛顿了顿, 心里早已打好了腹稿:“我那天跟你说的话都是故意的, 是因为骆总想试探你, 所以才找我演戏, 我跟他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 他没有背叛过你。” 缪存嘲弄地看着他:“你没有必要帮他撒谎。” “我承认,我以前是对他鬼迷心窍过,也尝试过勾引他,但没有成功。我因为我母亲的病去了关总会所那儿——你应该知道。在那边上班的第一天,关总让我拿下骆明翰,当时他应该正在追你,而且碰壁了一段时间,关总说他应该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我们那天进了洗手间,演了一出戏,其实我连他的手都没碰到。但所有人都以为骆明翰睡过了我。” 他说得一五一十,详细而诚恳,缪存的脸色缓了下来,“是他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 “没有,我那天看到你的脸色,就知道你其实在乎他,但骆总这个人……我跟他不熟,但看得出来他很高傲,我觉得他是喜欢你的,所以不想让你们一直有误会,”洛洛释然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我现在说完以后,心里轻松多了。我知道他肯定早就跟你解释过这些了,但应该只有我这个当事人这么说,你才会信吧?” 第166页 “我信,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缪存淡淡点了点头:“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洛洛看着他如此平静冷淡的模样,琢磨着他的言下之意,问:“你们已经和好了吗?” “我们不会和好,因为你搞错了两件事,一,我不在乎他,二,他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我,所以这些真相假象对我们来说都没有意义。” 缪存走得很快,洛洛被迫落后了几步,忍不住提高声音问:“你真的不在乎吗?那你那天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 缪存站住脚步,回眸,狭长的眼尾上挑,配上琥珀琉璃般的瞳色,常让人觉得他轻慢而清冷,“你看错了。”他冷淡地说。 · 等到过两天要用资料的时候,才发现U盘丢了。那枚U盘里有他高清扫描的作品集,有申请留学的所有文书和资料存档,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资源,丢了会很难搞。 缪存把别墅翻了个底朝天,弄的麦特叫苦不迭:“baby,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拿错过,也没有在垃圾桶里看见过——就算有,那现在也已经粉身碎骨了。” 缪存噎了一下,坐在沙发上跟自己生了会儿气,打电话给谢山寒,问他那儿有没有捡到过。 谢山寒:“没有,忙,再见。” 挂了。 骆远鹤回家就看到他扒拉沙发缝,手伸进缝隙里,沿着边儿挨寸摸过去,脸上在较劲祈祷。摸到头了,那种侥幸变成了失望。 “缺钱找我,别找沙发。”骆远鹤懒洋洋地讥讽。 “我U盘丢了。”缪存沮丧地说。 “很重要吗?” “不重要我就不找了。”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吗?” “嗯,画室,教室,寝室,合租房,这里……”话顿住,又含糊地敷衍了过去。 还有两个地方没找,一个是骆明翰的别墅,一个是大学城的跃层。 骆远鹤心如明镜,不动声色地说:“要是真的很重要的话,就再想想找找,不要放过任何地方。” 缪存点点头,趁他去洗澡的功夫,给钱阿姨打电话。 “钱阿姨,你收拾东西时,有没有见过一个铅灰色的U盘?很小,可能会在书房,或者画室,或者我以前放书包的衣柜里。” 钱阿姨戴上老花镜:“倒是没有,不过我再帮你找找。” “也行,”想起来什么,紧张地叮嘱:“你偷偷地找,不要让骆明翰知道。” 钱阿姨几不可闻地叹声气:“好的,放心。” 放心什么啊,刚翻出点动静,骆明翰就敏锐地问她了:“找什么?” “哦,找一个纽扣,”钱阿姨翻着画室里沙发的坐垫,“哎呀,那个纽扣难配啊……” 骆明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钱阿姨心里打了个突,默念着两声对不起——她可瞒不了她的衣食父母啊,“缪缪说,有个挺要紧的U盘丢了,让我给找找说是不是落这儿了。” “什么样子的?” “呃……铅灰色的?” “在我书房,最后一次周末过来时忘记拿走了。” “那可正好,”钱阿姨松了口气:“我让他来拿?” 见骆明翰不置可否,她试探地问:“还是我给他寄过去?” 骆明翰顷刻间拿定了注意:“告诉他这里没找到,暗示他去跃层那边找找,就说泽叔过去做卫生时好像看到过。” 连话术都给安排明白了。 钱阿姨“哎哎”两声,“我这就去说。” “过三个小时,等他快睡觉的时候再说。” 因为临入睡前是人最容易头昏脑热下决定之时。钱阿姨欲言又止着,终究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不好再吵架的呀。” 她还对上次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她刚好在身边,不知道骆明翰要摔多少次跟头撞多少次墙。 “上次俞医生就说了,你气性这么大……”她话只说了一半,看到骆明翰黑沉沉的脸色,识趣地闭上了嘴。 “不会再吵架。”骆明翰淡淡地说,“妙妙不会跟我生这么久的气,我会带他回来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只是吵架冷战,而不是彻底的决裂和分手。 她的雇主已经几近魔怔了。 缪存拿着妈妈给编的红绳祈祷,千万别是落在了跃层那儿,省得他还得硬着头皮冒险回去一趟。骆远鹤擦着头发出来时,就看到他神神叨叨地双手合十默念。 “找到了?” 缪存吓了一跳:“没、没……” 骆远鹤的发梢半干,拉开冰箱拿了一听啤酒。他只穿了一条松垂的运动长裤,灰色的大毛巾挂在脖子上,拉冰箱门时,脊背上的肌肉有漂亮的张势。 男人一辈子看过的同性上半身估计比□□里的□□还多,这样的场景实在太常见了,常见得根本没有任何能生出暧昧的缝隙。缪存凑过去:“骆哥哥,我也想喝。” 骆远鹤睨他一眼,单手撬开拉环,没搭理他。倒是走进了厨房,把奶锅搭上燃气灶:“喝热牛奶。” 缪存:“……” 骆远鹤给他制定了严格的就寝时间,喝完牛奶正好十一点半,就该熄灯了,他自己则去画画,会画到一两点才睡,要是状态好情绪好,也会顺其自然地画个通宵。骆远鹤最近反思了下,觉得缪存乱七八糟的生活习惯可能是从他这儿耳濡目染过去的。 第167页 两人在客厅说了晚安,一个转身往画室,一个往次卧,住得仿佛室友般相敬如宾。 缪存拉上被子时,觉得以前真是低估自己的意志力了。事实证明,就算住进了骆老师的房子里,他也不会去做那些奇奇怪怪的变态事情,更不会说什么大半夜情不自禁跑到他房间里偷亲他。神经病啊。 钱阿姨还按着他原来的作息习惯,到十二点半了才跟他说,U盘没找着。缪存绝望住。这次妈妈为什么没有保佑他。 · 骆明翰在跃层住了两天,一步未离,直到等到了主动上门的缪存。 房卡不是故意不还的,上次闹成那样不欢而散,根本记不清还房卡一事。电子门锁有滋滋的开锁声,缪存特意挑的工作日上午,害他还撬了两节课。 房子里没有住人的痕迹,玄关干干净净,没有多一双鞋。他放下心来,把房卡留在杂物托盘里,长松着气走向书房。 做贼似的拉开抽屉翻了一阵,并不知道骆明翰就抱臂倚在门上,长腿斜支着,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缪存直觉到不对劲,回过头去。 天知道骆明翰为了等这一眼,等了多久。心里一直用力屏着期待,所以心都酸了。 他今天的打扮很休闲,穿着黑色的短袖polo T,是缪存之前夸过的。虽然那恰好也是骆远鹤会穿的牌子,但为了缪存那句“你这么穿好看”,他不介意跟骆远鹤偶尔撞衫。 不知道缪存有没有看穿他的刻意,刻意的着装风格,刻意的眼神和姿态。明明很期待,却又要假装是不经意碰见,甚至眉眼间还伪装出了一丝丝的不耐烦。 但缪存的目光只是轻描淡写地在他身上一瞥,像瞥过了一片空气,又古井无波地收了回去。 骆明翰现在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也已经报复过了,那么这一场由各取所需心怀鬼胎所开始的游戏,自然就该走到终点了。 他不是抗拒见骆明翰,也并非讨厌或厌恶。只是一种复杂的逃避,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他。也许再过几年,等到彼此都放下,都心平气和了时过境迁了,还能坐下来生疏地吃顿便饭。 但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故事了。 因为从小便不擅长处理情绪,而更擅长隐藏情绪,缪存所有的外在表现,都只剩下了冷漠。 他的视而不见让骆明翰僵了一下,他不是穿了缪存喜欢看他穿的衣服吗?为什么……不多看他一眼呢?这件衣服甚至是缪存是送他的,他都忘了吗? 刚开口声音便有些沙哑:“在找什么?” “不关你的事。” “我可以帮你找。” “不需要。” 因为骆明翰的突然出现,缪存情绪莫名烦躁起来,胡乱随便地翻了翻,便对自己说,算了,丢了就丢了吧。 他合上抽屉,准备走出书房。骆明翰愣了一下,那枚U盘已经被他放在了最底下的抽屉,只要再找找就会看到的。 缪存为什么不找了? 他没找到,就打算走了吗? 骆明翰本能地伸起一臂,拦住了门口的去路。 缪存没看他:“让开。” 精于算计和计算的大脑此刻却变得迟钝,似乎不愿意相信一个事实,那就是,缪存既没有消气,也没打算跟他重归于好。 不……这是错觉,缪存脾气大又任性,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或许连骆明翰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和卑微的侥幸。他试探地问:“还在生气吗?” 缪存不可思议,终于抬眸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听到他意味不明的反问,骆明翰却如蒙大赦,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连表情也松动了:“别生气了好不好?上次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找人来刺激你试探你,也不应该那么说……那些都是我口不择言,不是真心的。” “你觉得,我是因为生气,所以才从这里搬走,不见你,不接你电话?”缪存难以置信,“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是在吵架冷战?” 目光被他脸上的淡漠和嘲弄刺痛,骆明翰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愿深入这个话题,只是哑声说:“乖,别闹了。” “不闹了,然后呢?” 一阵喜悦如春风般卷过了干涸的心田,骆明翰指尖掠过一阵酥麻,与他展望未来:“跟我和好,我们可以像原来那样,你好好备考,好好留学,我会陪你去欧洲,”说着说着,竟然高兴了起来:“我们一起在欧洲生活,公证,你想在哪里画画,就在哪里画画,我都陪你。” “然后,你再找个人或真或假地出轨,刺激我,贬损我,最好能看到我为你痛哭流涕、失魂落魄、跪地求你不要离开的戏码,看到我没有你就死吗?”缪存轻抬眼眸,冷静地问。 犹如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般,骆明翰眼里的侥幸荡然无存,只有刚才的喜形于色还迟滞地、惯性地挂在脸上,形成一种半笑半难看的僵硬。 “骆明翰,如果这就是你想要报复我的方式和结局,对不起,我永远做不到。”缪存疏离地看着他:“我现在知道你有多恨我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骆明翰咬着牙,艰涩地说。 “你真的不明白吗?你这么聪明,”缪存勾了勾唇,“缪聪已经告诉我了,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不是吗?你早就知道我爱的是骆老师,只是把你当替身——” 第168页 身影很轻地晃了一下,仓促间,骆明翰狼狈地扶住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你说什么?” 什么爱的是骆老师,什么只是把他当替身……为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什么叫爱的是骆老师……是,他是早就认识骆远鹤,跟骆远鹤相处了这么多年,仰慕了他那么多年。但那只是一种对于偶像、对于师长的仰慕,不是吗?虽然他去法国给他过生日,但那不过是出于相伴多年的情谊,那种情谊,跟爱情是不一样的,跟爱情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很介意、很介意缪存和骆远鹤之间那种浓得化不开忘不掉的过往,但是那是缪存的人生,他只是有一点吃醋,有一点愤怒,有一点怀疑——都不要紧!只要看到缪存对他表现出在乎、关心和爱,就够了! 虽然缪存连妈妈亲手编的红绳都舍得送给骆远鹤,但…… 骆明翰忽然“但”不出来了,眼前又出现黑影重重,他急切地喘了口气,听到缪存再度一字一句地说:“我爱的是骆远鹤老师,骆哥哥也是叫他的——” 胳膊被骆明翰死一般地拧住,骆明翰双目赤红地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字:“你再说一遍。” “我爱他。” 眼前好像染上了红,但是,并没有地方流血啊。骆明翰的指尖几乎掐进了缪存的手臂,“收回去——把这句话收回去,把这三个字收回去!” 瞳孔因为急遽的思考而破碎闪动,骆明翰想到了,“不要为了报复我这么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我,你的手镯——”他救命般地看到缪存左腕上的手镯:“我送给你的,我们的定情信物,你刻的是骆明翰三个首字母,是我的名字——” “骆远鹤,也是L和H,你猜,中间的M是什么?” 骆明翰的呼吸暂停住,目光惊惧惊痛地停在缪存的脸上。 “是缪,你知道我送给骆老师的生日礼物上刻着什么吗,是缪缪。我祝他永远能遇到不可思议的奇妙,我把自己放在他姓名的中间。” 啪—— 脸被打得歪向一侧,眨眼之后便浮起了红色的掌印。缪存是那么苍白虚弱,以至于那个掌印是如此的鲜明、刺目。 他看向骆明翰,勾了勾唇:“你真的很恨我,对吗。” 打过人的手掌不可控制地发着抖,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无法控制自己?在缪存的这一问中,骆明翰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地将他抱进怀中。 “妙妙,不要胡说,不要胡说……我不信,”他几乎哽咽,声音更低下去,带着祈求:“我不会信的。” 那些在最初知道缪存真实身份的那一天起,便被刻意忽略到细节,一件一件轮番惊扰上骆明翰的回忆。 被他珍藏的速写上,是他从不曾有过的沉静模样。他当是缪存笔力不佳技法稚嫩,却刻意忽略了那根本不是他。 最开始接吻时,他不允许他说话。 ……因为他跟骆远鹤的声音不像。 过年来家里,最关心的是骆远鹤的小时候,最想看的是骆远鹤房间—— 骆明翰目光紧缩——他们连第一次上床,都是在骆远鹤的房间,骆远鹤少年时睡过的床上。 「怎么是你」。 那时候不懂的,今天懂了。 “骆明翰,从一开始,你就只想跟我玩一玩而已,是你对我死追不放,我承认,在最一开始,我从没有想过要和你发生什么,我也承认,当缪聪拿着那张速写纸来威胁我说要敲诈骆老师时,我第一反应就是用你来蒙混过关。我利用了你,是我的错,所以我想……”缪存紧闭的眼皮下,流出浅浅的两行眼泪,却那么滚烫,“我想,跟你上床,就当作是等价交换,当作是我的惩罚,你的补偿。” 浑身的骨头都好像在这一句中话语中被抽走了。 骆明翰这三个字代表下的躯干,似乎成了空空荡荡的空洞的游魂。 他那么喜欢跟他接吻,接吻时会忍不住孩子气地笑,被强吻时会对他拳打脚踢,却并不用力。 他下了班,最喜欢抱着缪存亲吻,怎么吻也吻不够。 原来他以为的热恋,只是缪存眼里的等价交换。 骆明翰死死咬着牙,却发出笑声,那笑声是从胸腔共鸣出的,震得他的心口那么疼。 “缪存,缪存——晚了,你的骆远鹤,你的骆哥哥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他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地说:“骆远鹤永远不会接受你,你们永、永、远、远也别想在一起。” 第63章 “你知道你的骆远鹤哥哥是什么反应吗?”骆明翰感受着怀中之人的僵硬, 低喘着笑了一声,偏执的眼底染上疯狂:“他笑着问我,说怎么可能, 说你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师生情和友情, 他为难地问我, 那以后要怎么跟你相处,怎么称呼你,他还祝福我们新婚快乐长长久久,对,他已经知道我跟你求过婚你也跟我回去见过父母了,高兴吗?” 缪存圆睁着瞳孔,但里面只有深不可测的深渊,漆黑得连风都不愿意路过。 “你心心念念爱他爱了这么久, 为了去法国给他过生日,宁愿让自己的积蓄被骗空,但是宝贝,他对你——根本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可笑吗?” 僵硬过后的身体骤然发起抖来, 继而从四肢百骸中涌出一股抵死的力气——缪存不顾一切地推开他:“你是故意的。……从求婚开始的一切,就都是故意的, ”他蓦然抬起眼眸, 目光里充满不敢置信:“你早就算计好了。” 第169页 他没想过,骆明翰这么恨他, 不仅他戏弄他、刺激他,骂他是不懂爱不会爱的怪物, 还要断了他和骆远鹤所有的可能——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那也是可能。那些亿万分之一, 就像是宇宙里尘埃般的星辰,虽然离他很远很远,却也依然会在他眼底闪着微末的光。 那是缪存赖以呼吸的本能。 他那么痛恨他,为了报复,要把他的本能、可能都掐断。 骆明翰看着他倔强受伤的模样,以为已经麻木的心脏竟然又抽痛了一瞬:“对,我就是故意的,就是不择手段,就是要拆散你们!你知道求婚现场来的都是什么人?是骆远鹤跟我共同的朋友!共同的交际圈!”他低声笑着状若癫狂,“你以为从那天起,你‘缪存’这两个字还能跟骆远鹤出现在一起吗?当众见到,他都只能叫你一声嫂子!” 砰! 缪存推着他,猛然将他压到门板上,小臂死死横勒着骆明翰的心口,“我不信,”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三个字,他揪着骆明翰的衣领,眼底一片骇人的红:“告诉我,你是骗我的——告诉我!” 肩胛骨被撞得生疼,骆明翰从灼痛的胸膛里咳出沙哑,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他,却不舍得动手。 缪存离他这么近,他能看到缪存眼底的红学色,感到他的呼吸喷薄在脸上,可以嗅到他的气息,看到他的喉结因为愤怒而上下滚动着。 他们多久没这么近在咫尺地面对面过了? 骆明翰不仅没有推开他,反而笑了起来,“你凭什么不信?你以为你对于骆远鹤来说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告诉你,骆远鹤喜欢女的,注定要结婚生子传宗接代,这是他命中注定要做的事!你想让他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是痴人说梦!” 重重压在身上的力道未卸,施以他痛苦的人却红了眼眶。 “他喜不喜欢我,想不想跟我在一起,我会自己问清楚,”缪存倔强地说,随即抿了抿唇:“我要谢谢你帮我说了这些,你知道吗骆明翰,”他吸了吸鼻子,笑得漂亮又天真:“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骆老师说这些,谢谢你说了我一直不敢说的真相,骆老师已经知道真相了……”他勉力笑着,像是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他都知道了,也没有嫌弃我,不见我……真好。” “你们已经见过了。”骆明翰眸光紧锁着他,一字一句语气森寒地问。 “见过了,他为了我回国的,你不知道吗?”纵使眼尾绯红,一侧脸颊还残留着巴掌印红,缪存清冷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脆弱软弱,反而嘲弄地说:“因为我病了,所以他连夜从法国赶回国,骆老师没有告诉你吗,我们一直住在一起——我这几天,一直住在他家里。”说到这里,缪存忽然失笑出声,笑声那么清甜,“他没有躲开我,他没有躲开我……” 他躲开了。 骆老师,其实是躲开了。 虽然住在他家里已有了一周,但他们彼此相敬如宾,就像合租室友。 明明是双洗手盆,但骆远鹤连早上跟他一起刷牙都不愿意,似乎连站着一起刷牙都显得奇怪、逾矩。 晚上说晚安时,骆远鹤也不像上次生病时,会进他房间,为他掖好被子后再说,而是在客厅时便说了。 改画时,缪存撑着膝盖凑近些,呼吸稍微触及他的皮肤,骆老师的笔触和讲解便都会突兀地停住,继而支使缪存去拿个什么无关紧要的小物件,或者倒杯水,等人再回来时,氛围和彼此的距离就都变了,暧昧荡然无存。 缪存不是没有察觉这些生硬的生疏,他只是以为是上次那句“亲我一下”吓坏了骆老师,骆远鹤还在尴尬着。 原来不是。 是骆远鹤早就知道了真相,又不知道怎么得体而礼貌地拒绝他,所以才用了这样无声的、潜移默化的方式。 缪存想,不知道他看着他眼里的那些依赖、仰慕,和小动物般胆怯的靠近时,心里是不是一边为难,一边又尴尬呢。 “你这几天……”骆明翰感到自己犹如濒死前的平静:“你们一直住在一起。”他重复着缪存的话。 缪存勾着唇角笑了笑:“对,我们每天都住在一起,同进同出,同床共枕,你满意了吗?我不仅会抱着他睡觉,我还会趁他睡着时偷亲他,你知道我看着他的脸时心里怎么想?骆明翰,你用过赝品吗——” 骆明翰瞳眸被针刺般—— “赝品,”缪存一字一顿,眼里的痛苦被冷漠深深地压抑着:“永远也比不上正品。” 如果这张嘴不会说话就好了。 如果这张漂亮的嘴,只是会笑,会叫骆哥哥,会在床上咬着唇哭泣就好了。就不用听到这些犹如万箭穿心的话。 缪存最后冰冷地瞥了他一眼:“我们两清了。” 在他松开桎梏即将离开之时,骆明翰却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他死命按回怀里,继而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这不能说是吻,而更像是咬。他咬破了缪存的舌尖,感到缪存剧烈的挣扎和颤抖,继而却急切又温柔地舔舐着吮吸着他舌尖上的伤口,直到血腥的铁锈味在两人唇舌间漫开,直到漫进喉咙与心口。 吻已然是如此绝望,说出口的话却更绝望卑微极致。 “你想骗我,骗我你已经跟骆远鹤发生了关系,我不会信你的,”骆明翰抚着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骆远鹤是什么人,我最清楚,远比你更清楚……他会对你退避三舍,会觉得你对他的喜欢是种麻烦。缪存,这个世界上,你最终只能走向我—— 第170页 “如果我是骆远鹤,如果我真的喜欢你,就算你跟我哥哥弟弟爸爸叔叔鬼混在一起,我也会把你抢过来,”他认真地说着,又像是发了疯失了魂,“就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个跟我至亲上过床做过爱的婊子,我也会来爱你。我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占有你,得到你,但你的骆远鹤哥哥永远都不会为了你这么做。”诱惑着、轻哄着,残忍而快意:“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不爱你,他是清风明月,是君子,是老师,他要道德,胜过爱你,要名声,也胜过他妈的爱你—— “妙妙,宝贝,不是百分百的爱,配不上你,你只能接受一份百分之百的爱,不够纯粹的爱,老公都帮你提前清除了。” 骆明翰用完全冷静的语气说完,温柔地、深沉地注视着缪存,看着他下唇上被他咬破的地方沁出的鲜血,看着他眼里,深情款款地说:“……妙妙,回到我身边。” 缪存蓦然打了个冷战。 骆明翰明明看着是那么绝望,但为什么,却那么冷静,那么笃定、轻描淡写。 到底是他是怪物,还是骆明翰——其实才是真正的怪物? “骆明翰……”少年人细致的喉结滚了滚,缪存几乎是充满恐惧地瞪着他,“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什么叫放过你?”骆明翰手上更用力,不让缪存离开他怀抱分毫:“我爱你,要给你好的生活,要陪你一起实现梦想,怎么会是不放过你?” “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是各取所需玩玩而已——” 骆明翰的手压在他唇上:“我知道。” 很温柔的语气。 但这温柔却让缪存指尖狠狠一抖。 “从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不认真,不过界,”缪存吞咽了一下,“你答应过我——” “我知道,但那是骗你的。”骆明翰脸上浮着梦游般朦胧的笑,哄着说:“第一次分手,我就已经认真了,你怎么这么好骗?” 缪存推着他的胸膛,却无论如何都推拒不动,语气里染上惶恐:“——骆明翰,你放开我。” “为什么要放开?我求了婚,你收了我妈妈的镯子……宝贝妙妙,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你已经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了。”他两条手臂搂着缪存,亲昵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们正式和好,同进同出,同床共枕。” 他刻意用了刚才缪存冠在骆远鹤身上的两个词,继而低头在缪存额上深深地印下一吻。 缪存浑身僵硬住,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惊惶而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看到了骆明翰脸上假面般的温柔:“骆明翰……你什么意思?你冷静一点,我只是把你当替身,我不喜欢你,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一辈子的——” “为什么不可能?”骆明翰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我跟骆远鹤永远都会长得一样,除非他去整容。你不是喜欢这张脸吗?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变,你每天都能在我身上找到骆远鹤的影子。” 缪存无法再说话,只能抿着唇,圆睁着眼眸,空洞而茫然地看着骆明翰。 “你想把我当替身,就当一辈子,好不好?”他高大的身躯俯下身来,轻轻地、霸道地搂着缪存的肩膀,将脸伏在他颈窝里:“宝贝,一辈子这么短,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 “不要,放开我……”尾音染上颤栗,连同着喉结、指尖、腕心,一直到心脏,缪存吞咽着,如同逃离梦魇般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骆明翰的手臂,纹丝不动。 骆明翰的怀抱,纹丝不动。 骆明翰勾着唇的微笑的表情,也纹丝不动。 第64章 已经进入期末季考试周, 缪存却一节接一节地旷课,起初,他的同学和老师们都没有发现异常, 只在点名时心里默默地想, 缪存怎么又缺席了?他以前不逃课的。当然,因为他下学期就要去法国了,来不来听课考试都无所谓, 学生们私底下都觉得他大概是飘了, 直到这样过了三天, 缪存连辛副院长的课也给翘了,所有人才察觉出不对劲。 很快,辅导员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 “什么, 动手术?……您是缪存的?哦哦, 堂哥是吧?那现在手术是已经动完了吗?哦……还在住院休养……考试的话, ”辅导员挠了挠脸, “倒是有补考机会, 这样吧, 你要方便的话带上医院的假条证明,看看先走个流程。” 过了会儿, 一张录有缪存身份信息的医院假条扫描到了他办公室, 医生签名和医院公章一应俱全,显示缪存因骨折而动了手术,需要卧床住院57天, 视康复情况而定。 因为缪存是明星学生,所有任课老师都很喜欢他, 辅导员便亲自帮他批了一周的假, 同时顺带帮忙通知到了各课老师那儿, 让期末作品网开延期一面。 骆远鹤这学期没有教学任务,理论上并不需要去学校,想起有些旧册子还放在教职工宿舍里,趁天气好便去跑一趟,遇到教静物的许教授,两人在走廊上寒暄起来。许教授早年间也是法国留学回来的,话题都围着转,笑着说:“缪存逃了我两节课,我还以为这小东西一想到留学就放飞自己了,昨天才知道是病了,动手术呢,哎,你有没有去看看他?” 缪存虽然三天没回家,但微信一直有回复,只是回得很慢,骆远鹤问他今天回不回家,他要过几个小时才说今晚上住宿舍。骆远鹤可以理解他,哪个油画系的一到期末不是恨不得在画室画个通宵达旦? 第171页 “他做什么手术?”骆远鹤问。 轮到许教授惊讶:“你不知道啊?也对,这学期你没教他,好像是骨折吧?” 骆远鹤的脸色沉了下来。 向来是云淡风轻的人,一旦有点情绪就明显得不得了。许教授拍拍他肩:“没事,料想也不是手,否则不至于住院。” 许教授还赶着去授课,骆远鹤进了学校配给他的一居室,在沙发上坐下后,深深吸气,给他哥哥骆明翰打了个电话。 “缪存是不是在你这儿。”他没有废话,切得单刀直入。 · 进了六月,便到了这个城市最舒服的时节,风沙趋于平静,降了几场雨后,气温不热不燥,空气里飘着春花荼靡的味道。每天清晨雨下午,骆明翰都会为缪存推开阳台上贯通的折叠玻璃,让温柔的风带着暖意吹进来。 泽叔叫了辆小货车过来,几乎把别墅里阳光花房里的花呀、画册呀、沙发软凳呀、台灯呀,都一同搬了进来,按骆明翰的意思在新的画室一一摆放布置好。搬到最后,是一幅包得严严实实,四个边角都套着泡沫海绵的油画。 “这个您想挂哪儿呢?”泽叔问,身后两个工人小心举着, 是缪存送给他的那幅俄罗斯写实风格的油画。 骆明翰从背后圈着缪存,亲他脸颊一口:“宝贝想挂哪儿?” 缪存当作没听到,没有作答。 骆明翰微微一笑,对泽叔说:“这是妙妙画的,房子也是妙妙的房子,你亲自问问他想挂哪儿。” 泽叔温和讪笑着,听他的话再度问了一遍。 骆明翰家里的三位佣工都对他很照顾,缪存是把他们当长辈来看的,看到泽叔小心翼翼的模样,缪存的眼里掠过一抹痛苦,他不得不作答。 主仆都等着,听到缪存轻描淡写地说:“挂洗手间吧。” 洗手间潮气大,是最不适合挂画的地方,何况这上面画的还是骆明翰。 骆明翰脸色一变,却没有发作,而是作出更亲昵的姿态,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问:“想让我生气啊?我怎么舍得跟你生气呢?”指着走廊尽头的空白墙面,“他开玩笑的,就挂那儿。” 泽叔如蒙大赦,赶紧指挥工人将画搬过去。 骆明翰不愿意有人在旁打扰,泽叔便被吩咐了每隔两日上门来做清洁,除此之外,一切起居家务都由骆明翰亲自操劳。原本空空荡荡的冰箱里,此刻塞满了新鲜的时蔬肉蛋奶,另有一个冰箱,专门放瓜果和冰淇淋蛋糕。冰箱贴下压着食谱,是傣族厨师老岩亲自写的,每一步骤都很详细,让骆明翰出手就很地道。 虽然缪存总也不吃,宁愿空腹喝冰牛奶吃没味道的水煮蛋,也不动筷子,但骆明翰下厨时,心情仍然是很愉快的,只偶尔瞥一眼阳台上的缪存,看他是在看书,还是发呆,还是画画。 阳台门被他从房子里反锁,像主人锁着什么小猫小狗。 也不是没有惊魂时刻。第一天给缪存准备下午茶时,回眸看到缪存双手撑着栏杆,一只脚已经踩了上去——只要再一用力,纵身一跃,他就从六楼跳下去了。 玻璃门被狂怒地推开,缪存的身体被身后旋来的黑色风暴紧紧卷入怀中。 “你干什么?!”骆明翰眼底的愤怒和恐惧都很扭曲,他惊怒着,脸上甚至做不出表情,“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你以为你从这里跳下去,就能离开了我了吗?做梦!” 缪存冷淡地讽笑了一声,“坐累了拉伸而已,怎么,你以为我会为了你去死?” 骆明翰惊魂未定,只是深重地呼吸着,说不出话。 洗澡时,骆明翰意味深长地警告他,不要有任何试图自残的行为,除非他希望今后由他亲自帮他洗澡。 缪存并没有动过什么死的念头,既然不想死,那在身体上留伤口也没有什么必要,他知道,就算他把自己折磨到遍体鳞伤,骆明翰恐怕也会请来一整个医疗团队为他在家治疗。 等到骆明翰自己洗澡时,怕他被反锁在阳台上吹风受凉,便用领带将缪存束缚住。他温情脉脉地说:“这是你去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还记得吗?” 缪存的眼眸动了动,下一秒,双手被毫不留情地反剪着捆到椅背后。 骆明翰束得很紧,缪存蹙着眉,吃痛得闷哼一声。等骆明翰出来解开时,手腕上一道深红。 到了该入睡时,百密一疏,缪存趁他不注意,跑到次卧便反锁上了门。 他们一向是一起睡在主卧的,骆明翰已经换好了干净的床单,是缪存喜欢的颜色。 “妙妙,”骆明翰耐心地敲门,“你乖一点。” 缪存坐在地毯上,把脸埋进膝盖,用冷冷静静陈述性的语气问:“你什么时候去死。” 骆明翰静了半晌,温柔地说:“别说傻话,老公要陪你一辈子的。” 咚! 门上被狠狠砸了什么东西。 一个小时后,门锁被开锁师傅轻而易举地破开,骆明翰把单薄的他打横抱起,在额角不住亲吻,像亲失而复得的宝物,动情地说:“怎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宝贝,再怎么不开心,也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锁匠心里又感动又恶心,看两人的目光都变了。 为了防止重蹈覆辙,骆明翰让他把屋子里所有锁芯都破坏了,缪存从此以后无处可藏。 第172页 一个拥有成熟经验的人,想挑逗一具青涩的身体时,是那么容易。他狠狠折腾缪存,让他意识迷离浑身汗涔涔,连手指都动弹不了。 黑发被汗水紧紧贴在额上,骆明翰气喘着,将它们温柔捋开,居高临下深深凝望缪存:“你爱我。” 他试图教会缪存这个事实。 . “好看吗?”骆明翰问。 画挂得稳稳当当的,衬着下面的端景柜和金色烛台,正好应景。 缪存看着那幅耗费了他数月的、被辛副院长赞不绝口的油画,心底缓慢地泛起钝痛。 画这幅画时,也曾想过当作骆远鹤来画,但心里的心意那么强烈,从落笔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想着的就是骆明翰。他拥有与骆远鹤截然不同的鲜明特质,无法安静做任何人的替身。 “不要总是不说话,”骆明翰抚了抚他柔软的脸,“跟老公说说话好不好?” 他想不懂,为什么长得这么乖巧的人,骨子里却有这么倔强的灵魂。 “我跟你无话可说。” 骆明翰收紧双臂,“跟骆远鹤总有话说。”他低声哄他:“就把我当成骆远鹤说话,好吗?” “你不是最讨厌别人把你跟他认错搞混吗?”缪存垂着眼睫,“为什么还没开始讨厌我?” “你是特例。” “你说过的,要是有人隐瞒了你,把你当成了骆远鹤,你会把那个人当成点头之交。” 骆明翰轻声笑起来:“原来你那么早就试探过我了?我舍不得。” 缪存又陷入沉默,又没有力气挣扎,知道挣扎也是徒劳,便任由骆明翰从背后拥着他,两人站在空旷的屋子中央,怪异得仿佛身体与影子。 骆明翰是善于解决难题的,不出数秒,他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你每跟我聊半个小时的天,我就放你去画三个小时的画,好不好?接吻也可以。宝贝,我心疼你这么无所事事。” 缪存撇过脸,眼中闪过看疯子一般的迷茫与不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骆明翰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眼眸微垂,将脸凑了过去。唇若即若离的,缪存僵硬了一瞬,想要躲开,却最终没有动弹。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接纳了骆明翰的深吻。 骆明翰的吻总是很动情,会吮着他丰润的下唇辗转,舌尖与他的相卷着缠绵,霸道却也温柔。 他们这样接吻的时候,就仿佛是一对深爱的情侣。是这样久违的温存,骆明翰心脏颤抖得厉害,都疼了。 缪存被他吻得通体发软,从骨缝里渗出寒意与酥麻,骆明翰抱着他放坐到端景柜上,抚着他的身体握着他的脖子,再度吮吸上他的唇舌。 金色烛台在忘情中被谁的手扫落,与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尖利的碰撞声,浪漫纯洁的白色蜡烛拦腰而断。 唇分,缪存看着远处豪华古典的座钟,冰冷地问:“两分钟,可以换多久?” 骆明翰眼眸深沉,短促地勾了下唇:“两个小时。” 缪存轻巧跳下,一言不发地离开。 骆明翰接到骆远鹤电话时,缪存已经画了一阵子画。之前画了一半的期末作品只能作废了,他不得不静下心来重新开始。 “缪存是不是在你这里?”骆远鹤开门见山地问。 “你消息挺快。”骆明翰悠然地说,靠近缪存。 笔刷被从掌心抽走,骆明翰慢慢俯下身,一只手捂住缪存了的嘴唇。 “唔——”缪存挣扎了一下,骆明翰在他耳尖轻轻一吻,将手机调成外放。 “他还要考试,你不要耽误他。” 缪存的身体瞬间僵住,声音也都哑在了胸口。是骆老师! 手机早就被骆明翰没收了,不知道这些天里,骆老师有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有没有找过他? 骆明翰意味深长地偏过脸去看了他一眼,失笑道:“他在医院,骨折了,走不了路。你不关心他的身体,却只关心他的成绩,他会伤心的。” 骆远鹤懒得理他这些狗屁,忍耐着:“骆明翰,缪存是一个成年人,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缪存呜咽着,踢翻画架,被骆明翰更用力而死死地捂住。 “选择什么?选择你,还是我吗?” 电话那段忽然静声。 “骆远鹤,你是用什么立场说这种话的?怎么,你觉得缪存喜欢你?” 缪存的挣扎停止了,他大睁着眼睛,连同呼吸都一并屏住。 听筒里穿出丝丝的信号杂质声,听着失真。 良久,骆远鹤说:“我知道他喜欢我。” 像一脚踩进了虚空,失重的感觉瞬间掠夺了全身。 骆老师知道他喜欢他?他早就知道了……不仅知道他和骆明翰不清不楚地在一起,也知道了他喜欢他。骆老师将会明白,他从不屑于模仿任何大师的学生,那么低劣地为自己找了一个最以假乱真的赝品。 但是他知道了,为什么那天还要阻止他说出口?为什么要那么慌乱而坚决地制止他?为什么要冷淡地与他拉开距离,又假装不知情地照顾他、关怀他? 他怕听到真相。 他不敢面对他的喜欢……吗? 骆明翰眯了眯眼,咬着牙挤出一声哼笑:“你还真是自信。” “缪存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但是他不是你可以玩弄胁迫的对象,骆明翰——你别忘了,他是你亲手救起来的,不要对他这么残忍。” 第173页 “对他残忍的人是谁?”骆明翰语气森冷地问,“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骆远鹤,你喜欢你的学生,却不敢越城池一分,你要为人师表,你要名声清白道德高尚,我放手了,你敢跟他在一起吗?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冒着被所有人戳脊梁骨的风险,带着他一起被父母至亲骂,被全校全社会和所有媒体泼脏水,你敢吗?你会吗?” 缪存死死睁着眼睛不敢眨眼,直到眼眶酸涩。 公放里传出骆远鹤疲惫平静的声音:“我确实喜欢他。” 眼睫很轻地扇动,眼眶终于不敢重负,将积蓄了已久的眼泪眨了下来。 骆老师喜欢他。 骆哥哥喜欢他。 骆远鹤喜欢他。 因为那么欢欣,又那么绝望,缪存的肩膀发着抖,眼泪滑进骆明翰捂着他的指缝中。 骆明翰亲吻他脸颊上的泪痕,咸而苦涩。他将嘴唇贴近缪存的耳廓,气息里的声音冰凉酸涩:“宝贝,看看我。” 缪存下意识抬过眸,漆黑的眼珠盈着眼泪,像水洗过的黑曜石,里面亮着光,那是对他生命中那道月光的反射。 因为眸光那么亮,好像一瞬间对人世间所有的磨难挫折都无所畏惧了,骆明翰心里怔了一下,接着便是铺天盖地尖锐的抽痛。 骆远鹤抹了把脸,深呼吸:“我在等他长大,等他毕业了,他拥有选择的权利,我会让他自己选择。” 骆明翰强忍着心痛讽笑了一声:“现在呢?你现在还这么想吗?骆远鹤,缪存的手镯上刻着什么,我想你恐怕不知道,——是骆明翰三个字的首字母,你知道着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心里有我。你以为他想跟你在一起吗?如果他真的那么想跟你在一起,又怎么还会跟我回家见父母?你觉得这合理吗?他牵着我的手见过了爸妈,除夕夜跟我睡在一张床上,你觉得——他像是想跟你在一起的样子吗?他又不笨,都这样了,跟你所有的可能都已经断送了,他还怎么选?你又还能怎么选?跟你哥哥的未婚妻在一起,被别人编排成一个婊子骚货,一个白眼狼有违人伦的畜生吗?” 你放屁!别听他胡说! 缪存用力掰他的手臂,张嘴咬他的掌心,直到牙齿深深地咬进去,骆明翰也没有松手。 血渗透掌心的纹路,糊满缪存的下巴。 骆明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字一顿沉稳笃定地说:“骆远鹤,让我教你一个事实,这些都说明,缪存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跟你有未来,他对你的喜欢,就是小孩子的喜欢。他亲过你吗?主动抱过你吗?蹭在你怀里撒过娇吗?跟你说过骆哥哥你亲亲我,说他想要,说他喜欢说他觉得舒服吗?小孩子的喜欢不过如此,你,也不过如此。” 第65章 掌心的肌理几乎被缪存咬断, 电话挂断,骆明翰终于放开了他,血顺着指缝滴入地毯, 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痛得整条手臂都在发抖,只能用右手强行扼住手腕。抬起手时, 能看到被血模糊得似乎半途断掉的爱情线, 事业线和生命线,皮肤和肌肉外翻着, 咬得那么狠,都已经辨认不出牙印了。 缪存整个下巴和嘴唇都是血,那种剪不断理不清的纠葛从他眼中消失了, 他看着骆明翰,眼神里只剩下愤怒、仇恨。 骆明翰额上密布的汗, 和为了忍痛不住颤抖的吸气声,缪存通通都视而不见, 他只是喘着气忍着眼泪,顾不一切地去抢夺手机:“把手机给我——把手机给我!” 椅子在瓷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继而在激烈的挣扎与缠斗中被踢翻,连同着茶几和画架也一同倒下,颜料盘倒扣在地毯上,留下了难看的、永远无法洗清的印记。 骆明翰流着血的那只手死死抓着手机,狼狈地、气喘吁吁不敢置信地看着缪存:“妙妙,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的手心好痛啊, 为什么缪存看不到他的痛苦和他的血?明明, 明明以前应酬地难受了, 他还会陪他、照顾他, 给他倒热水, 问他:骆哥哥,你是不是很难受? 现在为什么不问了?为什么连看都不愿意都看一眼。 血鲜亮得刺目,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衬衫汗湿着闷腻在身体上。缪存把他压制在地上,那双手——曾被骆明翰无数次亲吻过的纤细的手,重重地掐着骆明翰的脖子,一边努力去掰开他的手指,湿润的眼眸布满了红血丝:“把手机给我……你呢?你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骆明翰咳嗽着低声笑起来,可以轻易挥出去把缪存揍翻的拳头却紧紧地收着,最终无限着迷地抚上缪存的脸:“没用了,你跟骆远鹤没有缘分,你们注定没有缘分。” 手臂猛然发力,他扣着缪存的后脑后颈,将他压向自己。鼻息相闻的距离,骆明翰已经近乎疯癫的眼眸中浸透了偏执和痛苦:“从骆远鹤跟我开玩笑说他交了女朋友,从我随口跟你说他交了女朋友开始,你们就注定只能一拍两散!” 血在缪存的下巴上、唇上已经凝固了,却又被热泪晕开,“都是你,是你一定要缠着我,是你要请我吃饭,追到我家里,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骗我,我跟骆老师……我跟骆老师……” 所有的缘分,本该在那一场宴会厅外的乌龙后戛然而止。 如果骆明翰没有去大学城,没有看到他跟那些小混混打架,没有骗他上车……如果骆明翰没有对他穷追不舍,如果——如果骆明翰没有随口说那一句“骆远鹤在法国跟他的女神久别重逢,已经在一起了”……那么今天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就算缪聪拿着那张素描纸来威胁他,他也绝不会想到让骆明翰来假装男朋友,就不会有之后一切一切的纠缠。 第174页 命运的齿轮总由路边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开始发轫,毫无迹象,毫无规律,越转越快,越转越疯狂,直到把所有人都裹挟其中,都绑架上这辆失了控的战车。要很多很多年后,人们回过头来,看清楚当初所有的纹理、所有的痕迹,才会叹息着说一声,“如果当初勇敢一点,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命运的造化始于偶然,但一切前进的路径都早就在性格里写好——那是如同DNA一般,被遗传、家庭、成长经历所共同刀刻斧凿着铸就的。 骆明翰大声笑起来,扣着他后脑的手如同钳制着般牢固,“是啊,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多说了那句话,怎么会有我跟你?我一点都不后悔……”他咬着牙低喘着气,咬牙切齿地说:“宝贝,你知道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跟骆远鹤没有缘分!一句只要一通电话就能解释的误会,却能让你们这辈子都阴错阳差,说明连老天都不想看你们在一起!” 一滴混着血的眼泪,流过缪存的眼底,划过他哆嗦的嘴唇和血泞的下巴,沉沉地,如一滴雨般,落在了骆明翰的脸上。 那是骆明翰这一生中最漫长的一秒,时空仿佛被按下了停止键,连同声音、呼吸、色彩,都一并消失。他甚至茫然地怔住,眨了一下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片纯白色的安静中,他心底想的竟然是,原来你这么爱他。 他好想亲吻缪存,安慰他的痛苦,嘴唇哆嗦着,即将触碰到他,但缪存却屏住呼吸挂着眼泪,捏紧的拳头终于砸到了骆明翰的脸上。 骆明翰愣了一下,肉体的痛还没有从骨头上渗出,心底的痛却已经要了他半条命。 从小时候开始,缪存就是个打架的好手,每一次的出拳都稳准狠,今天却失去了章法,只是凌乱地落在骆明翰的眼眶上、鼻梁上、嘴角上、太阳穴上。 一拳又一拳。 直到原本泛白的指骨变得通红。 直到骆明翰脸上斑驳青红。 直到血布满了他的脸,他的拳。 骆明翰始终没有还手,也没有闪躲,拳挥至眼前,他甚至连眼都没眨,始终定定地注视着缪存的脸,唇角虚弱地勾起。 他好想看清缪存的表情啊。 筋疲力尽时,缪存的拳头慢了下来。他面无表情而低喘着气地跪着,汗滴落在骆明翰破了皮的伤口上,但骆明翰已然察觉不到疼。慢慢地,他将缪存拥进怀里,手箍着,腿锁着,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说:“别走。” · 俞医生下了最后一台手术,才马不停蹄地从医院赶到了骆明翰给地地址。 他以为骆明翰又把人给搞虚脱了,密码锁打开后,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 “……这是……打仗了?”俞医生提着医药箱,还有心思开玩笑,但很快便笑不出来了。他看到缪存屈膝坐在沙发上,手和脚都被领带束缚着,一条绿的,一条湖蓝的,总觉得很眼熟,依稀记得骆明翰很喜欢。 始作俑者半死一般躺在沙发上,听到声音也没有起身,嗓音沙哑得如同砂纸上磨出来的:“你来了。” 俞医生循声望去,小心翼翼越过满地的碎片与桌椅,找到骆明翰。 “卧槽,”他震惊地看着鼻青脸肿的他:“你这是,跟人决斗了?”又看了始终一言不发的缪存,心里有了数,“行了知道了,单方面挨揍。” 在他身边坐下,靠近了看,才发现事态比他想象的更严重,立刻收敛了神色:“不开玩笑了,你这得去医院处理,最好拍个片,看看有没有脑震荡和淤血。” 他打开医药箱,准备先做简单应急的处理,骆明翰疲惫地出声道:“先给妙妙处理。” 大约是已经伤重到讲句话都费劲的地步,他说完后便不再说话了。 俞医生只能又坐到缪存那边,“伤哪儿了?” 缪存没吭声,交叠绞着的双手搭在膝盖上,手背上都是血。 俞医生肉眼检查了一遍,确定伤只在手上。也就是说,这的确只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缪存的伤是因为打得太投入才留下的。心里默叹了一声,用碘伏棉球轻巧地擦着他的伤口,笑着问:“他很欠揍吧?我们都早就想揍他了。” 缪存的眼眸动了动,毫无感情地瞥了一眼骆明翰。 相比于处理缪存的轻车熟路,对待骆明翰时,俞医生要小心翼翼得多。手心显然易见已经开始发炎,他擦了十几颗棉球,才把上面的血污擦净。皮肉都被咬烂了,俞医生帮他包着纱布:“每天用碘伏擦两次,不要再碰水,也不要再用力,等开始结痂后再涂软膏,运气好的话,勉强可以不留疤。” 骆明翰无动于衷的模样,闭着眼,眼角高高肿起。 “你确定不去医院?” “不会死。” 一切处理完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骆明翰把房卡交给他:“帮我转交给钱姨,剩下的我会交代她——走的时候,把门从外面锁上,把密码随便重置,不需要告诉我。” 这样一来,他们在房间里,便谁也无法打开这道门了。 缪存抬起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骆明翰。 姓俞的也结结实实愣住:“你有病吧?” 骆明翰自嘲地冷笑了一声:“我有没有病你最清楚。” 虽然是这么狼狈的模样,但骆明翰眼底的神色却坚决而深沉,俞医生接过房卡,意味深长地说:“你别把自己玩死了。” 第175页 他一离开,偌大的跃层便又回到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俏寂,连风掠过都得更轻手轻脚。 骆明翰回到缪存身边,帮他抽开手脚的捆绑。 “你关不了我一辈子。” “我知道。” “我迟早会出去的。” “我知道。” “我一出去,就会去找骆远鹤。” 骆明翰停顿了一息,把领带卷起:“我知道。” 缪存想到了什么,目光古怪地,像看个疯子一般看骆明翰:“你要趁这几天对骆远鹤做什么?——骆明翰,他是你亲弟弟!” 骆明翰把两条领带团在手心,闻言很难看地笑了一声:“妙妙,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违法乱纪没有任何亲情和人性的怪物吗?” “你不是吗?” 骆明翰勾了勾唇,但目光令人难过:“我知道了,小怪物。” 他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小怪物的脸,却被厌恶冰冷地拍开。 “别碰我。” · 因为知道迟早会有出去见到骆远鹤的一天,每天一早睁开眼睛时,缪存的眼里就有光。 他像迎接新生一样迎接被囚禁的每一天,会主动跑到阳台上去,推开玻璃窗,吹很长很长时间的风。 骆明翰看着他,看到他两条胳膊搭在窗台,尖尖的下巴伏在交叠的小臂上,眼睛被风吹得眯起来。已经是可以听到知了声的时节了,缪存的脸色被太阳晒得几近透明,唇角自始至终都是勾起。 骆明翰再难说一声“宝贝,看看我”,因为缪存宁愿看天,看小区没有新意的绿植,看站岗着一遍遍敬礼的保安,看缓慢进出的车辆,也不愿意看他。 虽然姓俞的一直建议他戒烟,但每当这种时候,骆明翰就只能点起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缪存看天多久,他就看他多久。烟雾缭绕着,模糊了他重伤还未消肿的面容。抽得久了,便笑一笑。他不该接骆远鹤那一通电话的,但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刹那,无聊的占有欲和挑衅瞬间占了上风。他真想在骆远鹤面前好好地炫耀,想对着电话与缪存接吻,让他听到缪存轻喘的好听的声音。他更想逼问出骆远鹤心底的纠葛犹豫和懦弱,听到他亲口说:“我喜欢缪存,但因为你我选择退出。” 但他小瞧了自己弟弟的决心和顽固。 骆远鹤从小到大都没有叛逆过,他有自己的世界,除了艺术,别的都可以妥协,别的底线都可以谈。骆明翰十九岁那年跟他出柜时,是在他画室里,他只是敲了敲他的门,“喂,骆远鹤,”他说,“我喜欢男的,生孩子的事就靠你了。”骆远鹤没有任何迟疑,只是懒懒地说:“知道了。” 这是他们的默契,骆远鹤比谁都清楚,骆明翰这个只比他早出生一分钟的哥哥究竟为他牺牲了多少,又帮了多少。画画的人矜贵,做家务搬重物这样日常的孝心都是骆明翰帮他尽了。逢年过节,亲戚会调侃说:“嗐,学艺术能赚几个钱啊。”骆明翰会勾过他脖子吊儿郎当地说:“学艺术能当大艺术家,钱我来赚。”他提早上了大学,但一个大学生的生活费还赶不上骆远鹤一个月的画材钱,更比不上他老师一堂课的授课费。因为骆明翰从没有抱怨过钱不够花,骆母便一直以为他是够的,直到发现他一整个学期都没买一双新球鞋,“打球嘛,偶尔的事,一双就够穿了。” 骆明翰知道,一道道德的枷锁始终架在骆远鹤的脖子上。就算他不说、不逼、不绑架,骆远鹤自己也忽视不了,也挣脱不了。 · 在这栋挂在骆明翰名下的房子里,骆明翰成了一道透明的影子。 他只是在房子里坐立卧行,除了带动空气,连在缪存眼里留下一个虚影都做不到。好处是,他下厨后,缪存开始动筷子了,会认真地吃饭喝水,偶然一抬眸时,心里的笑意直达眼底,骆明翰知道那抹笑与他无关,心口疼着,但仍会回应缪存以笑。 缪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回到了那种不设防的状态,会托着腮傻兮兮地说:“你知道吗,我有一次打架划破了胳膊,不想去医院,骆哥哥买了纱布和碘酒,但他根本不会包扎。” 骆明翰微笑着,静静听他说。 “但是只过了一天,他就学会了。” 骆明翰没有告诉他,那是因为那天为他包扎的人是他,是他匆匆从大学翘了课赶出来。 “他是为我学的。”缪存脸一热起来时,就会贴到手臂上来降温,像小孩子一样。 他跟骆明翰说这些,并非是跟他和解了,更不是有什么温柔绮念,而只是需要一台收音机,一台答录机。就算坐在他面前的人是公园里下棋的大爷,他也会说得这么甜甜蜜蜜。说完了,自顾自从餐桌边离开,去画室里画画,不自觉地哼着曲子。骆明翰知道,那是他妈妈教给他的。 晚上睡觉时,虽然仍然能从身后紧紧抱着他,但骆明翰知道,他大约永远不能进到缪存的梦里了。 反倒是他自己,一晚上会做好多好多的梦。那些梦都是很好的,好像是要趁梦里,趁这几天,把所有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事,都一一梦尽。 抱着缪存梦到这些,一定比以后一个人睡着时再梦更好吧。 好像会显得没那么可怜。 梦里,有时候是他陪缪存在法国自驾游,有时候是他带他去游乐场,有时候两个人结婚了,连西服衣襟别的花都梦得一清二楚,有小孩儿在草坪上胡跑着乱吹泡泡,被骆明翰的指尖戳破,无声中似乎有“啵”的一声,他便醒了。 第176页 醒来时心口冰凉的沁着汗,想到梦的结束,缪存拿着捧花走向对面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无论他怎么回头,怎么喊叫,如何焦急得脚底心发虚,缪存都头也不回。 梦醒时分,骆明翰比入睡前更紧地搂抱缪存,怎么紧也不够,好像把缪存藏进自己的身体里。 缪存掀开一丝眼皮,迷迷蒙蒙地看他两秒,一边乖巧地叫他“骆哥哥”,一边熟练地翻过身,依偎进他怀里。 如果是以前,骆明翰会固执地问他,你在叫谁?叫我的名字。但他现在不会如此自取其辱了。 书房的书桌上,有一架台历,骆明翰发现上面画着圈。那是他软禁缪存的日期,旁边画着正字,从最开始到现在,已经画了一个半了。 因为总是下厨、洗菜备菜而总也好不了、总是糜烂的手心,发出灼烈的痛。 这样无声的对抗持续不了多久,骆明翰按断了许多通来自骆远鹤和家里的电话,他知道,迟早会有人找到这里。 他将一件没有意义的、原本就穷途末路的事,走到了更山穷水尽的地步。 骆明翰最后请求说:“只要三天,再跟我像原来一样相处三天,我就放你出去。” “不要。”缪存轻巧地拒绝他,一笔一笔地涂着颜料。 他连画都变了,从阴郁走向明媚,从俄罗斯走到了南法,每一笔颜色都透着明快。 “三天也不可以么?”骆明翰静了会儿,温和地问,像在谈论一斤糖果的价格,问老板能不能少一点儿,他毕竟只能出得起这么多,却很想尝一尝。 “为什么可以?”缪存冷冷淡淡地问,但尾音是上扬的,“我又不笨,你迟早会放我出去的,为什么要答应你?我不喜欢你。” 骆明翰想了想:“就当是报答我救过你一次。” 能到了说出这种话的地步,他还挺可笑的。 缪存停下笔,迟疑地抬起眼眸:“骆明翰,你不要这样,我将来会报答你的,我的画会比骆老师的更贵,我给你画十幅,一百幅,挂满,让你赚一亿两亿。” “我不要。”骆明翰勾着唇,“我只要这三天。” 这是今生有且仅有一次的交易,他孤注一掷又狼狈,是输得一干二净的赌徒,拿出了口袋了仅有的一枚金币。 这枚金币原本是有魔法的,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回忆,最好的过往,说出这句话后,它就成了普普通通的、陈旧上锈的铜币了,缪存今后都不会再想起当初救过他的那个人。 “我做不到。” “就把我当成骆远鹤。” 第66章 “把你当成骆老师?”缪存愕然地放下笔,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你当不了。”缪存干脆了断地拒绝他,“你跟他一点都不一样。” 骆明翰嘲弄地问:“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他来相处的吗?这应该是你很擅长的事。” 缪存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张了张唇, 原本想说的话被他咽下,他只是意味不明地说:“我不懂你。” “也许是觉得跟你之间有遗憾。” 还有什么遗憾呢?他们之间的交往,到今天只剩下了一地鸡毛, 就算被阳光照着能有一些闪耀的斑斓, 凑近一看, 那也不过是鸡毛而已。 “不弥补这些遗憾, 你就不怕出去以后, 我再对你死缠烂打吗?”骆明翰笑了笑, 他眼尾唇角的红紫淤青还没消散, 明明说着这么卑鄙的话, 倒还是不掩他的英俊。 · 钱阿姨晚上时来开了锁,把房卡还给了骆明翰。老岩带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食材, 要在这里大展厨艺。缪存看着他忙活的背影,恍惚间想起那个面试他的午后,他煞有介事地尝了一道又一道菜,一份又一份甜品,用开餐厅的标准挨个打分。老岩卷着围裙出来感谢录用,骆明翰从背后圈着他亲吻他,说,这才是你老板。 “我走了以后, 岩叔是不是就要被你辞退了?”缪存尝着香芒椰奶绵绵冰, 用小小长长的冰匙拨了拨堆成小山状的冰沙。 “我已经给他介绍了新的餐厅, 待遇比我这里好, 只是会累一点, 他已经面试过了。” 老岩刚好端了新的开胃凉菜出来,闻言笑着说:“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妙妙老板。” 缪存抿了抿唇,当做一个微笑。带着椰奶香味的冰沙在舌尖化开,并没有很甜。 吃晚饭时,又像是回到了别墅一样。钱阿姨他们向来有单独一桌,会先照顾主顾们吃了,之后再吃。偌大的屋子忽然有了人气,再不像前些天一样透着诡异的安静。 骆明翰筷子动得很少,大部分时候在看缪存吃,缪存看着他狼狈的脸和包着纱布的手,心里明白过来,骆明翰根本就吃不了这些辣椒、香料和发物,就连芒果也是浅尝辄止。 “你们一搬到这里来啊,就很少伺候你们一起吃饭了,”钱阿姨笑起来挺慈祥的,“总感觉过去好些日子了,就跟家里人一样,见不到心里还不踏实。” 她对两人的分手避而不谈,只把这一餐当做简单日常的一餐。 老岩还在厨房里边儿鼓捣餐后甜品,出来时跟骆明翰说:“上回给你的菜谱,那个蚝油芒果写错了,多点了一个小数点儿,是不是咸死了?” 骆明翰笑了笑:“没有,还没来得及做。” “那我给你改了,重新给你贴上去。” 第177页 “不用了,”骆明翰叫住他,“以后都用不上了。” 老岩看了缪存一眼,“哎哎”两声,又回厨房去了。 吃过饭,骆明翰陪他下楼散步。小区是高档小区,绿化漂亮,虽然晚上并看不出什么风景了,但好在今天天气好,依稀能见到星星。 这是缪存近半个月来第一次下楼,脚步踏上实地的感觉如此不真切,他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场牢狱之灾中逃了出来。 “你不怕我趁机跑了吗?” “不怕。” “我没那么讲信用。” 骆明翰瞥他一眼:“你更怕我之后又对你死缠烂打,这么一想,这三天也不是那么难忍了,对不对?” 缪存一时噤声,半晌,“你可以不用这么聪明。” 把人心看得太透的话,能赚很多很多钱,但应该也不怎么好受吧。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是凭直觉生活的,是直觉动物,比如缪存,喜欢就是喜欢,没感觉就是没感觉,神经里的下意识会教会他生活的本能。 骆明翰却是理智动物,是凭逻辑和理智生活的。有些相处的时刻,如果用直觉来感受,便还很温柔,很朦胧,但用逻辑推导的话,便会只剩下清醒和痛苦。 缪存想,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他过去并非把他当成骆远鹤来相处,他恐怕也不会相信,因为这不符合骆明翰的逻辑之道。 “我有时候也想自己能笨一点。”骆明翰挺凡尔赛地说,笑了笑。 天上星星不多,只能拼出个北斗七星,很亮,云层缥缈着,偶然遮住了。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说你想我了。”骆明翰起了个头。 缪存从夜空中收回目光,怔愣地望着他。 “忘了?”骆明翰没想到他忘得这么快,心口蜜蜂蛰了似的刺了一下,提醒他:“就是五一,你去写生那次。” 缪存其实记得。他再度抬头,今天不见猎户座。 “那天我半夜接到你电话,洗了脸刷了牙,换上了西服准备去上班,”骆明翰笑了一声,“走出门才发现是半夜。” 缪存也跟着笑,带一点讶然:“你睡傻了?” “没有。” 缪存猜测着:“是刚好缪聪告诉你我的身份的那天吗?” “嗯,我搜了你的新闻报道,打电话问骆远鹤,我说,小时候被我逗过的那个小孩,到底叫什么。” “那你是…”缪存犹豫了一下,“气病了吗?” 骆明翰勾着唇,没有纠正他“气”和“伤心”的区别。 “一点点,不算,睡了两天,”他轻描淡写地说,“醒来时刚好接到你电话,听到你说想我,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你是把我当骆远鹤,但这里不愿意相信。”他屈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微笑了一下。 一直被愤怒掩盖在心底的愧疚,像一颗小小的幼芽,顶破了上层贫瘠的沙土而钻了出来。缪存轻声说:“对不起。” “你那天说得对,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你随便玩一玩,你把我当别人的替代品,我们是各取所需,没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骆明翰垂眸看着他,这一眼很温柔,但缪存没有看到。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瞒你一辈子的,”缪存说出天真心里话,“等我到了法国,就不会再有跟你见面的机会了,你不会知道我曾经把你当成骆老师过,也就不用难过生气了。” “还是会知道的。” 缪存抬起眸来。 “等你到了法国,就该知道骆远鹤没有要结婚,你们还是会在一起,总要见父母,总要见我的。”骆明翰漫不经心地说,唇角始终有若有似无的笑:“等那个时候,我应该会装作不认识你,没有跟你在一起过,祝福你们。” 缪存愣愣地不知道眨眼,看得久了,骆明翰提醒他:“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误会的,把这种眼神留给骆远鹤就好。” 缪存仓促地瞥下,不知道说什么,便再度说了一句“对不起”。 骆明翰忍不住想,如果在真相揭晓的那一刻起,他就选择这样跟缪存心平气和地交谈,那现在的结局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大约是不会的。 散完步回屋,钱阿姨已经把里外都收拾干净离开了。缪存先洗完了澡,骆明翰提醒他:“你可以选择睡次卧。” 缪存的脚尖分明是朝着主卧的方向的,闻言迟疑了很微弱的一秒,转向次卧,低声说:“你不是让我把你当骆远鹤吗?” 骆明翰的笑受着伤,很狼狈:“以前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他睡了那么多次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还这样的话……”他侧转过身,站不住似的撑着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缪存,我也是会难过的。” 缪存进了房间躺下,关上灯。屋子里陷入黑暗,静谧中,浴室的动静很轻。他忽然想到,骆明翰的那只手被他咬得那么狠,这些天一直为他下厨沾水,而洗澡时又是怎么处理的呢?包纱布时,他总是避着他,缪存并不知道他的伤口是烂是好,愈合得怎么样了。 他睡着后,骆明翰才从浴室出来,一个人坐在客厅重新给掌心上药包扎,这之后也没有回房间。 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他不得不打开阳台门。其实只是怕缪存半夜走了而已。每抽一口,都担心着下一口时,次卧的房门是不是就会被打开,缪存会不会那么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打开大门,趁着夜色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178页 如果缪存真的这样不告而别,骆明翰也不知道该怎么拦他。他能做的,大概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作最后一次告别。 到了凌晨三点,终于挨不住了,在沙发上盖着薄毯睡了过去。梦里想的是缪存落在他脸上的那滴眼泪,很烫,和反复的一道声音:原来他那么爱他。 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是,缪存一丁点都没有爱过他。过去种种,都是他作为骆远鹤的影子而收获到的错觉。 缪存一早醒来,外面已经被骆明翰收拾得干净,一个烟头一粒烟灰都没有遗落。吃过早餐,骆明翰开车带他出门。先去的是商场,进了珠宝店,他对sales说,“补差价换个新的。” sales和缪存都愣住,同时看向手腕上的镯子。sales善意地提醒:“先生我们店是可以终生保养清洗的,你这支成色还很新……” “上面刻了字,不合适了。”骆明翰打断她。 “好的。” sales戴上黑色的丝绸手套,将托盘双手呈上:“那先生,我帮您取一下。” 缪存一时之间没伸手。 骆明翰温柔地看着他,有些无奈:“以后喜欢的话,再自己来刻上骆远鹤的名字。” 缪存摘下手镯,递给sales,看着内圈的「LMH」三个字母在灯光下闪了一闪,便再也不见了。镯子被回收,取了一支全新的出来,差价骆明翰让缪存自己付,这样就算是缪存自己买的了,跟骆明翰毫无关系。 走出专柜,骆明翰还有心情开玩笑:“你现在可以相信,我是不会对你死缠烂打了。” 缪存没笑,垂首看着手腕上那支全新的、没有任何痕迹的镯子,觉得有点不太习惯。 “下次别用我的名字做文章了,”骆明翰说,“你比我还会骗人。” 缪存说:“哦。” 吃过了中午饭,骆明翰又开车去城外。纵然伤着一只手,但他车子还是开得很平稳,驶过一圈又一圈的盘山公路,缪存一路看着指引牌,知道他是要带他去寺庙。 可是去寺庙干什么? 这座寺庙香火很旺,在山顶,望着大江,江上有的运沙的货轮穿梭。大殿金碧辉煌的,供的是观音,香炉和供案都设在外面,香客可以领免费的三支香,在殿外点燃鞠躬拜过后,就插在大大的青铜香炉里。 “之前在西双版纳的时候……” 缪存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祝喜欢的人平安顺遂,“顺便”祝骆明翰也健康快乐。 “你好记仇。” 骆明翰失笑了一下:“是这样。” 领香处都是居士在做志愿者,骆明翰扫码捐了一千,领了三支香,递给缪存。缪存一边就着燃灯点燃了,一边问:“你自己没有吗?” “我要是许了愿的话,就该让菩萨左右为难了。”骆明翰漫不经心地说。 全中国那么大,各地上香礼佛的说法都不同,缪存学着别人的模样上香叩拜,闭眼许愿时只是很短的几秒。骆明翰不满意他这么迅速,“怎么这么快?” “就许了一个愿啊。” 骆明翰看着他。 “祝你快乐。” “这次不是顺便了吗?” 缪存恼了一下:“这次是特意单独的。” 山顶的风很温和,但把云吹得很淡,寺庙养了些白鸽,灰袍的僧人撒了一把谷物下去,鸽子便咕噜噜扑楞着起飞。两人沿着大殿外围悠悠散漫地走着,缪存忽然问:“你不恨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骆明翰笑了一声:“为什么要恨你?” “我把你当替身,还把你打成这样。” 骆明翰笑得更大声了些,亲密而沉声逗他:“你也知道你做得不对啊?”很温柔地看着缪存。 “你先惹我的。” “只是放不开你。”骆明翰顿了顿,问他:“你呢,是不是很恨我?” “我出过气了。”缪存淡淡地说。 骆明翰觉得他哪儿都透着可爱,明明打起人来一副睚眦必报的模样,心里却又是这么宽容。骆明翰知道,这并非是对他的宽容,而是因为他知道了骆远鹤的心意,所以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可以和前头所有的磨难刁难都冰释前嫌。 骆远鹤陪了他这么多年,一想到缪存这些古怪可爱的个性与逻辑,他都看过了笑过了,骆明翰心里还是不可遏制地嫉妒。 “之前跟你求婚……不是为了报复你。” “你说过了。” “我记得,只是还是想再说一遍。” “别这样。” 骆明翰缓了一会儿,自嘲地勾了勾唇:“不说了。” 树影在挡风玻璃上斑驳着,从山上一路往回开,影子影影绰绰的,像花一样。骆明翰扶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新年和生日还会有贺卡吗?” 缪存一时无话。 “就先存着吧,等你愿意寄了再寄。” “你又不想要。” 骆明翰拨开中控,想了想,还是先把车在路边停稳了,才把烟盒拿出来,“不想收到,但又想要,怕你能若无其事地给我寄贺卡,又怕你再也不给我寄贺卡。” 缪存眨了下眼。 好陌生啊,妈妈,像年少时的那个午后,你用打火机烫了一下我的手指。 骆明翰从烟盒里取出烟叼上,缪存递给他打火机,两个人脸挨得很近,骆明翰先把烟点起了,深深地抿了一口后,在弥漫的烟雾中抬手摸了摸缪存的脸,“那天打了你,是不是很疼?” 第179页 “我还给你了。” 等回到大学城时,已经入了夜,两人是在外面吃过了饭才回去的。骆明翰从墙上取下那面油画,很重,棱角碰到伤口,痛得他蹙起眉。 “你干什么?” 红酒被起开,软木塞拔出来时,发出“啵”的一声,正如骆明翰梦里那个美丽气泡被戳破的声音。 “这幅画,画的其实也是骆远鹤,对吗?” 缪存茫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脸色瞬时一变:“不要!” “我留不了。” “——是你!”缪存慌乱地说:“画的是你,不是骆老师。”怕他不信,补着:“真的。” 但骆明翰真的不信,“虽然知道你画得很珍惜,很珍贵,毁掉会很可惜,但你以后还会画很多好画,既然已经送给我了,就让我处理。”他认认真真地说,语气平静,“你说的,画会走近梦里。妙妙,对不起,我梦不起了。” “辛老师——我们副院长说,这幅画画得很好,”缪存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着,双眼里说不出是不是紧张到懵懂了,“他说是我交得最好的一次作业,你……” 骆明翰看着他,很温和地笑了一下:“你会有更好的画的。” 他说着,手腕带着瓶口倾斜,在两人共同的注视中,红酒哗啦啦淋倒在油画上。 缪存忘了呼吸。 奢想中的把“把他当成骆远鹤相处三天”并没有实现,到了第三天清晨,这出戏便再难以为继。骆明翰送他回去,彻底放他自由。 “你之前说,你最近一直住在骆远鹤家里?” “因为医生说我糟蹋自己身体,所以骆老师就说他照顾我。” “什么医生?我照顾了你一年,没把你养好,倒还把你养出毛病来了?”骆明翰蹙眉。 “是从小体质的原因。” 骆明翰送他去骆远鹤那儿。虽然上了车后他才有此一问,且缪存租的别墅和骆老师家是两个方向,但骆明翰倒是一直开在正确的路上。 他好像一开始就打算送缪存去骆远鹤那儿了。 车子开进小区,缪存下车,他本来就是被强行软禁的,所以并没有任何行李,两手空落落的。 骆明翰跟着他一起下车,“你有东西忘了。” 掌心一松,垂下一枚坠着的铅灰色U盘。 缪存接过,骆明翰轻柔地扣住他的手腕,垂着脸靠近他,低声问:“三天给不了,就一分钟,可以吗?” “我……” “别对我这么残忍。” 他的呼吸里有淡淡的烟草味,缠着纱布绷带的手抬起来,像过去那样轻轻地抚缪存的眼底:“希望你可以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缪存没有动作,U盘紧紧地攥在掌心。骆明翰的吻落下来时,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吻着吻着,骆明翰忍不住把他很紧很紧地抱进怀里,箍着他的腰,扣着他的脑袋,认真而用力地吻他,虽然缪存始终是被动地承受,并没有回应他,但他还是撬开了他的唇舌,一直把他吻到气喘吁吁而脚心发软。 吻到脑袋缺氧,所以也没有听见车子驶过和车门关上的动静。 “——妙妙?” 缪存身体一僵。 是骆母的声音。 她身边站着骆远鹤,犹不明就里地感慨着说:“怎么会这么巧?哎远鹤,这就是妙妙,是不是就是你的那个学生?骆明翰这个小——”想骂什么小畜生,没骂出口,挺不好意思地“哎呀”了一声,觉得骆明翰可真是不注意场合。 “缪存。”骆远鹤面部表情地叫了他一声。 缪存那么努力地想要推开骆明翰,却根本推不动。他也努力地想要看一眼骆远鹤,却无论怎么想要扭过脸,骆明翰都死死地把他按着埋在自己颈窝。 “你放开我……骆明翰你放开我……”眼泪汹涌,却尽数湮进骆明翰的领口,连同这一道恳求的声音。骆明翰不允许他抬头,不允许他开口,不允许他哭。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最后赌一把——你们真的没缘分。” 第67章 “骆明翰, ”骆母故作严厉,“大庭广众的,别抱了啊!” 骆明翰这才松开怀抱, 转向他母亲,面不改色地问:“怎么这么巧?” 目光深沉警告地迎视着他弟弟骆远鹤。 “巧什么啊,不是你——”骆母看到他的脸,一下子什么话都忘了, “你脸怎么了?你的手又怎么了?打架了?怎么伤这么难看?”刚想迎上去,目光又瞥见缪存:“哎?妙妙好端端的怎么哭啦?” “骆哥哥你听我说——”缪存胡乱地拿手背抹了下眼泪, 往前一步试图解释。 骆母疑惑地将目光逡巡在两人脸上。 骆远鹤笑了笑:“你已经上大学了, 谈恋爱不用跟老师汇报。” 缪存的声音戛然而止, 连同脚步也突兀地顿住,停留在原地。他的目光充满着无措和不解,混着如同被遗弃的伤心, 却果然听话得不再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依赖地看着骆远鹤。 也许只是因为骆阿姨在这里, 所以不方便吧。 骆母走到了缪存跟前,温柔地用纸巾给他擦眼泪, 挡住了骆远鹤看向缪存的视线。 “别哭了妙妙, 是不是骆明翰欺负你了?你跟阿姨说,他这个人呐, 有时候就是欠管教。”骆母佯装生气地瞪了眼骆明翰, “你自己老婆你不哄?” 第180页 骆明翰笑了笑,从她手里接过纸巾。 如同局外人一般的骆远鹤终于开口:“别站着了, 先上楼吧。” 径自经过三人, 推开了楼下大堂的玻璃门。他走得很快, 门晃了一晃, 倒映出他独自一人的背影。 骆明翰牵起缪存的手,缪存不动声色地挣脱,不再看他一眼。 电梯就停在一楼,轿厢开合,将四个人密在一处。骆母虽然一直没有出去工作,但心思细腻敏锐,早就察觉到了这中间挥之不去的尴尬和生疏。她清了清嗓子:“骆明翰,你大老远让我过来这边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 “想你了不行?”骆明翰两手插着裤兜,没事人一样。 “想我了让我来骆远鹤这儿?你看你是聪明过头多此一举!” “刚好都有空,让大家一起吃顿饭,顺便妙妙也想亲口听他老师说句百年好合,”骆明翰瞥了下骆远鹤,“骆老师,你的意见和态度对你的学生就是这么重要,你知道吗?” 每一句话里分明都含着警告与潜台词,除了骆母,剩下的人都听出来了。 “——阿姨,”缪存平静地开口,“对不起,今天是我让骆明翰找你来的。” 他忽然出声,骆明翰怔了一下,立刻充满警觉地看着他,骆远鹤的瞳眸动了动,也终究克制着隔着距离望向缪存那边。 “那你是……”骆母仍不明就里,挺意外挺高兴地问。 “我和骆明翰分手了,今天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为什么约在骆老师这里,是因为我这段时间都住在他这儿,所以——” “缪存。” “缪存!” 兄弟两个同时开口,骆远鹤的语气很淡,但冷峻,骆明翰却是瞬间失了方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压低声音咬着牙,拉了下缪存的胳膊。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楼层,打断了这场突兀诡异的对话。 “妙妙啊……”骆母有些尴尬地讪笑,试探着劝解:“要是骆明翰惹你生气了,你就罚他,情侣之间吵架是在所难免的,他又老忙……” 缪存的笑乖巧,但话语坚决:“阿姨,我说的是真的,我和骆明翰早就分手了,”他抬眸扫了骆明翰一眼,为他保全最后的面子:“之前骆哥哥是怕你伤心,所以才一直瞒着你。” “那……”骆母一下子陷入六神无主:“那不能再试试,再和好了吗?” 骆远鹤刷开了门,“先进来吧。” 他是全程最淡定的人,又是缪存最信赖的老师,骆母的思路一下子就拐岔了:“骆远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想是想岔了,问却是问对了。骆远鹤被问住,缪存浑身紧张地看着他,眼眸中充满希冀。 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趁乱顺势坦白了,那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再慢慢解决慢慢探讨慢慢商量的……缪存站得笔直,眼里只看得到骆远鹤了。他甚至没发现骆明翰是如此气息冰凉脸色铁青。 骆远鹤的目光在缪存脸上停了许久,久到他自己尚未看够,骆母却已经觉得蹊跷了。 “骆远鹤?” 骆远鹤最终了无痕迹地收回了目光,看向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身体不好,早年怀双胞胎时便落下了病根,一直没有养回来。她一辈子都很宽容、慈善、想得开,但并非没有痛苦。没人比骆远鹤更清楚,骆明翰出柜后,母亲虽然极力表现出开明淡然的模样,夜里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骆远鹤因为画画的缘故,总是睡得很晚,夜半总能听到她辗转难眠,听到她起身后给自己倒一杯温水,然后撑着案台唉声叹气半天。 那年夏天,他的母亲经常半夜起来,披一件外套在小区外的河边散步,骆远鹤放下画笔去陪她,她牵着他的手:“你不要再出问题了,妈妈受不起了。” 其实,骆远鹤内心从未明白过爱情是什么东西,是一种什么感觉,所以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唯一让他产生过明确的思念、占有、想要待在一起、想要关心的人,就只有缪存。这确实是「喜欢」,但是否是「爱」,骆远鹤还在观察。如果真的是「爱」,是否是疾风骤雨般、可以让他颠覆一切舍弃一切去接受的「深爱」,他自己尚且还不得而知。 在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决心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骆远鹤就是这样一种人。如果没有搞清楚状况而贸然表白,那如果他厌倦了、半途而废了,或觉醒了其他的想法,那不就是在给对方增添麻烦和痛苦么?骆远鹤在本质上,并不喜欢这样亏欠别人的感觉,以及这种由亏欠而形成的羁绊。 本来,他有许多的时间,可以到了法国,到了这样陌生的、悬置了国内一切人际事务的环境中去慢慢想明白,去慢慢地跟缪存接触明白。如果是感觉错了,那并非是真正的爱情,他也仍可以照顾缪存,看他成家立业,两人当一辈子亦师亦友的关系。 但不管是命运,还是骆明翰,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甚至连缪存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知道缪存亦喜欢自己的那个晚上,在法国长久的坐立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却又被抛到了一个更高更危险的地方。他整晚整晚地泡在画室里,强硬地让自己不要回头去看一眼客房里亮着那盏灯。 “我不知道。”骆远鹤看着他的母亲,最终这样心平气和地说。 第181页 “骆哥哥?”缪存懵住,短促地笑了一下,问:“为什么?”他努力地暗示:“你那天的电话,我都听到了,我就在旁边——” “缪缪,”骆远鹤深深地看着他,掩饰住了内心的那场措手不及:“不要再说了。” “我不明白。”刚哭过的眼圈红红的,很艰涩,稍微眨一眨眼,眼泪便又冒出来了,融在他本就湿漉漉的眼睫毛上。但他脸色很平静,跟骆远鹤如出一辙,不愧是继承了他的衣钵的最好的学生。 “不要把私人情感生活带到公事上来。”骆远鹤温和地提醒他的学生,“有什么事,你们私下自己解决,先进来吧。” 他连「退出」两个字都说得这样隐晦、得体,不让场面上的任何人难堪,更把他妈妈心里的那一点怀疑干脆利落地掐灭掉。 骆明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局面,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高兴。他设计了所有人——包括自己,来跟命运进行一场豪赌,现在他赌赢了,但所有胜利的喜悦,都在看到缪存身形摇晃的刹那而分崩离析。 缪存扶住了墙,手指曲着,指骨泛出青白:“……我知道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骆远鹤,乖巧地抿了抿唇:“老师。” “缪存?” 试图扶他一把的手被推开,缪存脊背笔挺地走到骆母身边,最后一次道歉:“对不起阿姨,我跟骆明翰真的没有未来了,谢谢你和叔叔对我过去的照顾,请代我向叔叔问好和道歉。” “哎妙妙——” 缪存走向那间曾短暂属于过自己的客房,听到骆母在身后叫自己,再度对她笑了笑,随即走了进去,关上房门。 很小的时候,大年夜热闹着,他待在阁楼上,就想过骆哥哥的家是什么样的呢?要是有一天见到了他的父母,他应该怎么乖乖巧巧地问好,讨他们喜欢呢?骆哥哥上大学前,一集训就是一个月,走之前会把画室的钥匙留给他,还会布置很多作业,缪存没人管,就天天在画室打地铺,他觉得那里真的太好了,像天堂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画画,眼睛一闭上,到处都是骆远鹤的影子。 他每次去见骆远鹤,都是用跑的。 骆远鹤在大学城这儿买了房子,并没有宴请暖房,只邀请了缪存去参观。到了夜晚,缪存主动告别,不敢留在这里留宿。他脑子里的幻想很多,在这里会忍不住幻想跟骆远鹤的未来。 缪存现在知道了,那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明明就在眼前,但他无论怎么走、怎么够,也走不到、够不到。就像学校里那座莫奈的桥,他们在上面走了无数次,但从不知道那是一座告白的桥。等到知道时,那句本该在桥上说出口的话,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其实那座桥也很普通的,不是吗? 缪存用目光跟客卧里的每一件东西告别。 等出来时,他只背了一个双肩包,里面是他简单的换洗衣物和画具、ipad,眼睛已经不再湿润,只有上挑的眼尾余下浅淡的红,他对骆母颔首,对骆明翰微笑,最后站定了,对骆远鹤说:“老师,我走了。” 在骆远鹤出声前,骆明翰便斩钉截铁地说:“我送你。” 缪存没有拒绝。走出房门时,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涩涌上鼻尖,继而从眼眶中灼热地涌了出来。他硬生生地遏制住,沉沉地深吸一口气,再度回眸看了骆远鹤一眼,很用力地抿着唇,是委屈的,又是微笑的。 他可以理解,骆老师不像他一样孑然一身,可以谁都不在乎,也不往心里去。骆老师虽然看上去冷清得像要成仙了,但他有父母有照顾,有为人师表的约束,有世俗常情的注视,不像缪存自己,是真的像神仙一样孤孤单单一个人的。 他终于学会,成年人的世界很复杂。成年人的喜欢未必需要回应,就算互相喜欢,也不一定会像故事里那样有happy ending。 缪存的那一眼,好像只是在单纯告诉骆远鹤,他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不必担心。 他收回目光,迈步走出了那道门。 在电梯中,骆明翰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平静是如此不正常。 “缪存……” 奇怪,他竟然也有口不能言的时候。明明已经是个胜利者了。 “骆哥哥,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呢?” “因为我——” “我不想再认识你了。” 骆明翰心口疼得厉害,虽然已经疼了很多天了,但这种疼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也麻木不了。 “不要这么说,”他扫清了最大的障碍,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说一句:“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电梯门开了,车身感应自动解锁,骆明翰为他打开车门,再度重复了一遍:“我送你回去,我们重新认识,重新开始。” 缪存不置可否,但顺从地上了车:“送我回别墅吧,我要回去准备补考了。” 期末周已经快结束,许多学生已经回去,缪存也收到了麦特的微信,告诉他他已经考完试回国度假。系里给缪存安排了补考,课题作业也都延期了,不会影响毕业。骆明翰启动车子:“等你考完试过暑假,我们去国外走一走好不好?或者回海边住一段时间。”又想起什么:“再去一趟西双版纳也可以。” 缪存跟轻地笑了一声:“你不上班吗?” “可以不去公司,不影响赚钱。” 第182页 缪存笑得更开怀了些,看着很孩子气。 骆明翰也跟着笑,但心却始终悬着。他知道,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越是平静从容,就越是令他不安。比起笑,他更宁愿缪存现在冲他发火,冲他发脾气,对他拳打脚踢口出恶言,这样骆明翰心里会更有底,更好受。 虽然缪存就坐在他身边,但他好像在眼睁睁地看着缪存孤身一人走入了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地方,一片封闭的荒漠。 “妙妙,你可以骂我。”骆明翰开始找骂,顿了一顿:“也可以跟我打一架,我不还手。” “不用了,我跟骆老师本来就不可能了。”缪存低下头,抠弄着手指:“跟你没关系,是我不应该把你当替身,现在不过是我自食其果。” 骆明翰罕见地焦躁了起来,朦朦胧胧地,他想抓住缪存,且前所未有地没有把握:“你暑假想去哪儿呢?”他生硬地转换话题。 “海边。” 骆明翰的眼神亮起来,勾着唇无声地笑:“好,那就去海边。” 很快便到了缪存的住所,缪存一手环抱着书包,一手推上车门,对骆明翰说:“骆哥哥,再见。” 骆明翰已解开安全带,想要下车,缪存制止住他:“不用送了,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缪存想了想:“等我高兴的时候。” “你讨厌我吗?” “讨厌。我本来想跟你说,你浑身上下除了这一张脸,没有任何地方是我喜欢的,我跟你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是把你当成了骆老师,我没有爱过你,一丁点都没有。你最好能被我气到吐血。” 骆明翰脸色倒没有很难看,“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还坚持要跟我在一起吗?” “我会努力让你爱上我的。” 缪存的目光望进骆明翰的眼底,勾了勾唇,意味不明地说,带一点调侃:“你跟原来一样自信。” 手腕用力,车门即将合上的瞬间,骆明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下意识地、不顾一切地推阻了这道门的闭合,“妙妙——” 缪存抱着书包,迟疑着,回眸望了他一眼:“等我高兴的时候。” 骆明翰一直看着他刷卡进门,将门关上了。 偌大的曾经的富人区里,充斥着无人问津无人打理的衰败。 他觉得自己会哄好缪存的,等到缪存高兴起来、愿意见他的那天。他们会度过一个亲密的暑假,在这个漫长的、即将到来的暑假里,他们会重新认识彼此、重新了解彼此,没有算计,没有替代,没有攻略和漫不经心的玩弄,只有坦诚的两颗心。 他驶出这片别墅区时,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里见到缪存。心血来潮着,开到美院图书馆楼下时,静坐着抽了会儿烟,也并不知道他将不能在这里再见到缪存。 正在进行学期末收尾工作的辅导员,听到敲门声后,从电脑后抬起头来,看到逆光站着的缪存。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倒是这么快就能下地了?”他喜出望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恭喜着缪存。 缪存没有说话,向他递交了休学申请书。 第68章 「缪存, 你补考结束了吗?感觉怎么样?」 「我今天下午会去大学城附近,如果你已经高兴起来一点的话,可不可以见见我?」 「我留了一盆花在你门口,记得一星期浇一次水。」 「我很想你」 …… 「为什么一直关机?我不会骚扰你, 可以的话, 跟我报一声平安。」 「妙妙, 就请你接我一次电话,只要一次。」 「那盆花死了」 「妙妙,你不在家吗?什么时候会回来?」 …… 「接下来半个月我要去纽约考察,你好好照顾自己, 等我回来,我们见一面好吗?」 「缪存,我没有办法停止想你。」 …… 「骆远鹤今天回法国了。」 「你跟他一起走了吗?」 …… 「最近一直很忙,lily提醒我,我才知道大学已经开学了, 暑假结束了。」 “是这样,缪存上学期末就已经办理休学了。” 开学初, 整个教务办公室忙得人仰马翻,学生会和团委的学生在一旁帮忙打下手,穿格纹衬衫的辅导员站起来挠了挠脸, 尴尬地笑了一下:“你跟骆教授长得真是太像了, 你们是双胞胎吗?” 眼前的高大男人面无表情,只是沉默地颔首。 “缪存是补考完自己来办休学的,我还以为他搞不清楚状况, 特意提醒他出去交换是不用办手续的……” “他没有出国?” “没有啊, ”辅导员有些意外, “骆教授没有告诉你吗?缪存最受他照顾——不好意思稍等一下, ”叫住身旁经过的一名学生,交代了三言两语,再度回过神来时,对眼前人有些发怵地笑了笑:“骆教授应该是知道的。” 对着这样一张脸总像是对着骆远鹤汇报似的,让他不自觉泛起紧张。 无论如何也真是太像了,虽然两人气度不同,但看在不熟悉的人眼里,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骆明翰已经很久没跟骆远鹤联系了,就连给他践行的那顿饭他也没出席。倒并非他不乐意见骆远鹤,而是料想骆远鹤应该不想看见他,因而就没有去给他添堵。去了法国安顿下来后,往常两人一周总会聊一两次天,这两个月来却是默契得如同互相取关拉黑了一般。 第183页 骆远鹤明知道缪存休了学,却没有告诉他。 骆明翰自嘲地勾了勾唇,很浅,转瞬即逝。 “他为什么休学,有说吗?”他问辅导员。 因为办理休学的学生很少,辅导员便记得很清楚:“因病休学。” “因病?”骆明翰怔了一怔,整个肢体语言都变了——他俯下身,两手握拳支在办公桌上,一双深邃眼眸紧迫逼视着对方:“什么病?要紧吗?他一个人来的?身边有没有跟什么家属?” 辅导员被他这个架势唬了一跳:“是这样的,骆先生,我们是有义务帮学生保护隐私的……”他为难地说。 骆明翰最后问:“那你可以把缪存的紧急联系人联系方式给我吗?” 辅导员拉下椅子坐下,从电脑里找出表格。缪存毕竟年少,院里之前都把他当未成年人来对待,联系人每学期一更新,共两栏。他握着鼠标,推了推眼镜报道:“一个是他爸缪建成,号码是……一位是哥哥,骆明翰,……” 按着拨号键的手停顿了下来,骆明翰不可思议地听着对方口中那一连串熟悉的数字。 缪建成是个赖子,这意味着,如果缪存真的出了什么事,唯一真正可能帮上他的,就是骆明翰。 他对他的信任到了这种地步,最终却是他亲手软禁了他半个月。 骆明翰脸上没有表情,却是深吸着气闭了闭眼睛,掩去了眼底翻涌的痛苦。 出了学院行政楼,他给缪建成打了一个电话,听声音应该是在忙着打牌。 “什么?缪存?我怎么知道他死哪儿去了?”缪建成皱着眉,“哎放下——对二——别问我别问我——我跟他没关系。” 晚上要回家吃饭,司机开着车,骆明翰在后座闭目养神,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手机圆弧的边角,如此沉吟了五分钟,终于决定给骆远鹤打一个电话,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只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缪存的近况,究竟是生了什么病,去了哪家医院养病。 但是骆远鹤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无人应答。 等到晚上吃饭时,骆母食不知味长吁短叹:“也不知道远鹤怎么样了,我这心啊,老是七上八下的。” “想他就打电话。”骆明翰不冷不淡地回。 “他闭关啊,我上哪儿找他?”骆母白他一眼,“说是到瓶颈期了……我就不懂了,画画还能有什么瓶颈期,”她絮絮叨叨,对骆远鹤既心疼又埋怨,“说断联就断联,连一丁点消息都不给。” “艺术家嘛。”骆父仍是旋着保温杯盖,呷了一口热茶。 “艺术什么艺术啊,有事就知道憋在心里,伤身体的知不知道?” “有句老话讲,苦难出诗人,放宽心。”骆父打圆场。 “我不要什么诗人,我就要我儿子好好的!”骆母恨得拧了他一下,转而瞪向骆明翰:“还有你!——骆明翰!你看看你这几个月,回来连句话都不说了!” 战火冷不丁烧到自己身上,骆明翰公式化地抿着唇微笑了一下,继而放下碗筷:“我吃好了。” “哎你你——” 骆明翰从椅背上摘下西装外套:“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回来看你们。” “让司机开慢点!多笑笑!”骆母在身后扬声喊。 骆明翰抬起胳膊懒懒地扬了扬。 他又绕回了缪存住的地方,之前他来了几次,门把手上都落着灰。 这种漫无目的的等待并没有意义,如同买彩票般,走彩票站走出来时,并没有人知道,那个命运的大奖会在哪一天偶然地到来。骆明翰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走一条下坡路,他不知道坡地在哪里,坡地是什么。这条下坡路没有尽头,而他只能一直走。 万一呢。 「万一」真的来了。 车还没开到,司机就咦了一声。骆明翰从短暂的浅眠中掀开眼皮,眼里已经看到那个亮着灯的客厅了,却懵懵地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耳边听到司机说了一句:“骆总,灯亮着,看来今天有人在家。” 心里一瞬间涌上的惊喜几乎让他不能呼吸,迈巴赫尚未完全挺稳,他便推开车门,流星般地阔步走去,后半段近乎小跑起来。 他从来没有跑着去见谁,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样要跑着去见谁的心情,会是这样让他的心跳急遽紊乱。 门铃连续响了三声,又恐怕让缪存觉得失礼,骆明翰克制着,不再狂按,而是叩了叩门:“妙妙。” 门背后响起脚步声,骆明翰退后一步,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吞咽回去,做出体面英俊的仪态。 门开了。 日耳曼式的身材与五官出现在眼前,麦特愣了一下,热情地笑起来:“hey o,找妙妙?” “他在吗?” “他不在,”麦特耸了耸肩,“而且以后也不会在了。” 骆明翰蹙起眉,急切地问:“什么意思?” “他搬走了,”他侧过身,让出通道:“哝,一楼现在是空的,我还在找新室友。” 客厅里再也没有那张两人席地而坐打游戏的地毯了,他曾把他抱坐着亲吻的餐桌上,此刻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玄关的小黑板上,已经没有了缪存的笔记和课表。角落里不再支着画架,他曾经帮他挤过的颜料管,连同着骆明翰在这里所有的记忆,都一并清空。 或许是骆明翰的脸色实在是太过难看、太过消沉,麦特尴尬地试探着问:“他没跟你说么?” 第184页 骆明翰回过神来:“他有没有跟你联系过?有没有什么留言,或者,跟你聊过自己的什么打算?” 麦特耸着肩摊了摊手:“法国留学算吗?” 这个玩笑显然并不好笑,他自己也发觉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好吧,他确实跟我说过,如果你来找他的话……” 骆明翰欺近一步,迫不及待地问:“如果我来找他的话——怎么?” “让我劝你不要再找了。” 麦特从没见过这么残忍的魔术,它可以让所有的光彩从一个人的眼里彻底消失——在比眨眼更顷刻的时间内。 走廊下的感应灯灭了,连同着骆明翰脸上的灯、心里的灯,也一起灭了。 夜色下,他的脸色灰败了下来,“是吗。” “以及……祝你幸福。” 骆明翰面无表情着勾了勾唇。 “妙妙让我转告你,他不怪你,说你们之间互不相欠了。” 骆明翰深吸了口气,抹了把脸,最后问:“你知道他生病了吗?” 轮到麦特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门关上,骆明翰自那面他所熟悉的廊檐下往回走,脚步很慢,影子很长。司机看到他过来,已经提前发动了车子,但他看到他的老板在路中间突兀地停顿了下来,继而从裤兜里摸出已经空空扁扁的烟盒,偏过头点燃了一根。 烟点燃了,他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反而站不住似的蹲下了,两臂搭在膝盖上,抽着抽着,脸再也无法抬起,左手始终紧紧地捂着双眼。 大约是一支烟燃到尽头的时候,塞在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是陌生来电。 骆明翰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烟扔在脚边踩灭,酸涩着双眼接起,语气却沉稳:“喂,哪位?” “是……是骆先生吗?”对面是一道陌生又略带着熟悉的中年女性声音。 “我是骆明翰,请问你是?” “哦哦,我是存存——缪存的小姨,您还记得吗?” 瞳孔不敢置信地睁大,骆明翰缓缓地站起身,沉声说:“记得,您找我……” “您帮帮缪存吧,好吗?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 · 到了九月,西双版纳就没有那么湿热了,天气慢慢地变干燥,气温却还是温暖的,田地林间陆续到了丰收采摘的季节,每天早上睁开眼一呼吸,便都是瓜果的香甜。 骆明翰出了机场,吸取了前车之鉴,只让莉莉帮他在机场店租了一辆四驱路虎,他亲自开车过去。 小姨和小姨父早就在路口迎接他了,看见陌生的白色路虎车,迟疑地踮脚张望,不敢伸手拦。骆明翰停下车,降下车窗:“怎么在这里等我?”他请两位上车。 他不知道,因为村口村尾往往是一个村口闲言碎语产生和传播的地方,小姨笨嘴拙舌的,根本招架不了那些询问。 譬如缪存现在病怎么样了呀?有没有变正常?还是变得更不正常了?会不会跑出来?门确定是关好的吗?还有一些更隐晦的,虽然他们没有直问,但都藏在眼角眉梢和潜台词中——他会失心疯了拿着刀跑出来乱砍人吗? 对于村里人来说,很多年前的缪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笨小孩,虽然古怪,但没有害处。现在他长大了,还带着心理上精神上的疾病,危险程度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简而言之,留这样一个人在村子里,是有害的。 小姨无法跟他们解释,缪存是无害的,他只是……只是自闭,只是不说话,只是时而清醒时而封闭,只是一天一天地画画、想妈妈,并不会有别的危险性举动。他有时候,连看他们一家都如同孔雀呀、路边的花花草草一般,认不出,也不感兴趣了。 两个月前,靠着意志力处理完一切事务的缪存,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这片埋葬着妈妈的小乡村。 “小姨,让我在这里住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后我好了,就回去,如果一直没好,等到这些钱都用完了,”缪存平静地说,“就把我交给缪建成,他会处理我的。” 他把银行卡交给小姨,告知密码、开户行地址以及存款余额:“这里一共有三十五万,不要送我去医院,求你。” 从那天起,他独自步入封闭的荒漠。 骆明翰捏紧了方向盘。 “骆先生,骆先生,——狗!有狗!——小心!” 一脚急刹,安全带紧急收束,小姨连连捂住心口,惊魂未定地看向骆明翰。 “抱歉。” 一条塌耳朵的小黄狗从车前蹬蹬蹬跑过。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小姨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其实不必她回答,骆明翰自己就能看到了。 车子在竹屋前的院子里停下,小姨驱赶走探头探脑的孔雀,“去!去!”一边对骆明翰说:“缪存就住在院子后面的小屋里,以前他妈妈住过的。” 她领着人,穿过竹屋昏暗的大堂,来到后院,又沿着后院一道狭窄的水泥路走了三分钟,才看到一座单独的木屋子,两边手臂似的延展出两道竹子篱笆,合围着圈出了一爿院子。院子里有一只孔雀旁若无人地踱步,再仔细点,还能看到一灰一白两只兔子在咀嚼着什么。 骆明翰怔了一怔,当即拧着眉有点凶地问:“你怎么能把他单独关在这里?他是生病了,又不是疯了!” 第185页 小姨被他一连串质问得愣住,尴尬地咧了咧嘴,低头绞着手指说:“村里人害怕的。” 不这样,说不定缪存连这个村子都没办法再待了。 小姨一边说着,一边快走了几步,将钥匙插进锁孔中:“要是等会儿存存认不出你了,或者有别的什么举动,你都不要害怕,……他现在就是小孩子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黄色的蝴蝶起起落落,停在飘摇的白色小花上。砖石路的尽头,一张画架支起,上面的油画已有了轮廓。少年坐在画前,纤薄的脊背还是挺得那么端正,听到背后的人声,他也没有回头。 因为除了他感兴趣的那一小片世界,他已经对周遭所有的人和事都毫不关心,甚至连眼珠子都不会为之转一转。 “存存?”小姨轻手轻脚地靠近,怕吓到他,先在他肩上拍了拍:“存存?你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描摹着颜色的笔刷停住,骆明翰的呼吸也一起凝滞住,挽着西服外套的手用力攥成了拳。 “快看看,就看一眼好不好?”小姨耐心地劝导着:“是存存很喜欢的哥哥呀。” 骆明翰的目光眷恋怀念地停留在缪存的侧脸上。 他瘦了。 他跟骆远鹤都试图把他养好,最后却是越养越瘦。 “来,不怕,牵着小姨的手。”小姨伸出自己因为劳作而充满老茧的手。 过了漫长的片刻,画笔被轻轻放下,那只纤细白净的手,迟疑着被小姨温柔地牵住。 芭蕉叶在风中发出轻轻哗哗的声音,宝蓝色的孔雀歪了歪脑袋,就连兔子也被这风吹草动而惊住,警觉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旷野里起了一阵风,把缪存被颜料染得斑驳斑斓的白T恤吹得鼓起。他的头发分明已经两个月没有打理了,顺着风的方向扬起,日暮的颜色倒映在发顶的光泽中。 一股酸涩毫不讲理地涌上鼻尖,骆明翰硬生生忍住了,注视着缪存。 缪存亦迎视着他,隔着近十米的距离,歪过了脸,面无表情的面庞上,却偏偏拥有最澄澈的双眼。 小孩子般的眼神里都是懵懂,像在努力地辨认,努力地回忆,却无功而返,便只能用力蹙起眉头,有些害怕、烦躁又沮丧地看着来人。 “是不是想起来了?”小姨循循善诱,感到手被缪存捏紧了,她连忙安抚:“不怕不怕,存存不怕,给小姨怕。” 骆明翰向他走去,在他面前停住:“妙妙。” 小姨仰起头看着他,看他抖落开西服,将它温柔地披在缪存的肩上,为他挡去了暮色下的风。 骆明翰勾了勾唇,目光沉稳着,很温柔,不像在面对一个棘手的难题。 在飞机降落西双版纳的那一秒,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决定。 虽然是小孩子,但作为大人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欺骗他,不是吗?他还是会伤心、失望的——在看到来人并不是他喜欢的哥哥的那一刻。 他想见到的人,应该是骆远鹤,而不是骆明翰。 骆远鹤出现在这里时,才是救世主,骆明翰出现在这里时,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不速之客。 宽大的手掌扶住了缪存的双肩,他注视进缪存的眼底,一字一句温和地说—— “我是骆远鹤。” 从现在开始,就是「骆远鹤」在陪你,直到你真正好起来的那天。 第69章 “他目前这种状况, 我不建议自行在家进行干预治疗,尤其是在你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俞医生在电话那段笑了一下,“照顾自闭症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多少家庭父母都被拖得疲惫崩溃, 更何况你自己也还在吃药, 作为你的朋友,我必须要提醒你,长期陪伴在他身边,一丁点都不利于你自己的病情康复。” “他不想去医院。”骆明翰再度重复。 “我虽然不是精神科的,不过早上找了几个专家咨询了一下, 按照你的说法, 他小时候就没有得到过正规的干预,是在他妈妈的陪伴中才好起来的,所以其实隐患一直都在,或者说, 他从未真正痊愈过,一旦受到剧烈的刺激,脑子里的那根弦就会——啪——你懂吧,人的意识强大又脆弱, 一根弦, 既可以维持他跟正常人一样维持平静的生活,也可以瞬间把他所有的平静都土崩瓦解。” 骆明翰想起那天深夜去派出所接缪存的情形。那时候的他和现在何其相似, 都是反应迟钝,眼里看不见旁人, 眼神里也冷冰冰的像个站在另一个星球上的孩子。 “一旦受到剧烈的刺激。” 没有人比骆明翰更知道, 缪存所受到的刺激究竟是什么, 来自于谁, 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是他骆明翰。 “所以他不愿意去医院,可能是小时候的一些经历,譬如,我打个比方,自闭症的行为老师是有很高要求的,要求既懂心理学、教育心理学,也要懂精神科、脑科学,就算是现在,针对自闭症的行为矫正学校也还是很鱼龙混杂,更何况是十几二十年前?也许他妈妈在带他干预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骗子,或者落后的、极端的矫正方式,给他留下了不好的、痛苦的印象。”俞医生抿了口水,“所以他才会很排斥医院,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住了,宁愿跑到小山村去自己疗愈,也不想相信现代医学。” 说到这里,他笑着摇了摇头:“他真的很了不起,是拥有强大意志力和精神力的星星孩子。” 第186页 星星孩子,人们赋予自闭症、孤独症患者的名字。 “话说回来,你自己要是也跟着不相信医学科学,是不是就有点反智了?”俞医生揶揄。 他这个人就是永远散漫的,天大的事都懒得皱一下眉头,骆明翰低头掸了掸烟灰,“我想把他带回来治疗,西双版纳或者昆明的医院我都不放心。” “当然,全国最顶级的医疗资源都在这里,你又不缺钱,能带回来自然是好的,”俞医生善意地提醒,“但是他如果很抗拒,又已经不记得你的话,你恐怕带不走他,另外就是,他这种情况也基本不适合坐飞机,你要怎么带回来?” 骆明翰沉吟着,“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他。” 俞医生无声地哇哦了一下,“三千多公里,垂直跨越整个中国,骆明翰,你这次让我叹为观止。” 骆明翰狠狠抿了口烟,勾唇笑得狼狈。 “我前几天见到席霄寒了,他陪他妈来这边体检,聊了几句。”俞医生端着水杯,“他问我你是不是大疯特疯呢,不是我说,你这次栽的动静有点大啊,圈子里说什么的都有,见鬼,你不会是真跟你弟弟在抢人吧?” “他早就知道了。”这是一句陈述句。 俞医生挠了挠眉毛:“确实,我看他还挺得意的。” “消息也是他传的。”这也是一句陈述句。 “呃……”作为两边的共同好友,俞医生有点难做。 “没关系,帮我转告他,谢谢他当初的提醒和关心,我确实很爱缪存。” 俞医生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算了,我才不帮你刺激他。” 又懒懒地宽慰了他、交代了几句,两人各自挂断电话。骆明翰捏着手机抽完了剩下地半根烟,再度拨出熟悉的越洋电话,接着是微信,最后是社交网络的私信,今天也毫不意外地收获一串忙音——骆远鹤仍然杳无音信。 等风吹散了他身上的烟味,他回到了缪存身边。 画着画时,缪存看上去就跟以前一样。他在画风景,用色大胆浓烈,笔触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细腻,但画出来的并不是眼前之景。 骆明翰陪他坐着,过了会儿,公司的电话会议进来,他戴起蓝牙耳机,听项目经理的汇报,华尔街的基金代表也在,因而这是个纯英文的会议。他听得入神,冷不丁脸上被什么凉凉的东西戳了一下。 骆明翰按着耳机,见缪存在看他,连忙问:“怎么了?” 缪存把白色长柄笔刷递给他:“画。” 指着画面中一长条淡蓝泛白的区域。 电话内,基金代表提了几个问题,项目经理做了对答,但对方似乎并不满意,转而问:“Eric这边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骆明翰接过笔,“政策上的风险,Tina说的已经很全面,根据国家统计局上个季度的消费数据……”缪存蹙眉看着他,他罕见地卡顿了两秒,电话里还不明所以,便听到一道少年音:“你好笨。” 与会人员:“…………” 骆明翰手忙脚乱切静音:“两分钟。” 他静了静神,捏着画笔,问:“我画?” 缪存点头。 骆明翰心虚地低咳了一声,看了眼笔刷上沾染的淡蓝色颜料,在他觉得相对安全的画面区域点了一笔。 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一旦拿起画笔,不必说那些专业技法,单就腕力上是否平稳便就能露馅。 骆明翰看着自己那寒碜的一笔——再度咳嗽了一声,乖乖地把笔放下了。 缪存歪着脑袋端详画面,眉心拧得很深,觉得看不懂。 骆明翰早就知道伪装骆远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而此刻心里疯狂打鼓,生怕缪存发现什么端倪。 缪存一言不发,用更小号的笔刷沾了沾颜料,就着骆明翰的那一笔点起淡白色。那是一种令人联想到冬日晨曦的颜色。 骆明翰松了口气,再度回到会议中。 他一开就是一个小时,缪存始终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村里有些学龄前的小孩,听了大人的闲言碎语,知道这儿住了个“神经病”,吃过了中午饭便过来看热闹。骆明翰耳朵那边是华尔街精英的流利商务英文,这边顺手抄起了一根棍子要揍人,顽童们是怪叫着跑了,一扭头,看到那只散养的孔雀把尖嘴凑了过来,骆明翰:“我操!” 缪存放下笔,怔怔又懵懂地,一边看骆明翰,一边又看看孔雀。 骆明翰清了清嗓子。 他不能露馅,有尖嘴恐惧症的是他,不是骆远鹤,骆远鹤才不怕孔雀。他吞咽了一下,身上一股股的燥热,他解了一颗衬衫扣子,迟疑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孔雀头。 老天! “你不要过来。” “啊?” 缪存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眼睛在说话。”又指了指孔雀:“在跟它说。” 骆明翰:“……” 会议里:“Eric?Eric你还在吗?如果没有别的意见的话……” 骆明翰重新切回麦克风状态,迫不及待地说:“没有意见,散会!” 他摘下耳机,孔雀大约是不喜欢他,探着脖子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手,缪存面无表情地揍了孔雀一脑勺。 “饿。” 骆明翰这才发现都已经十二点了,小姨今天去了镇子上,中午赶不回来,上午给他们提前准备了饭菜,只要隔水蒸一下就好。骆明翰开着会,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他走向篱笆门,一回头,发现缪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第187页 像那时候在派出所那样。 骆明翰停下来,缪存也停了下来,始终隔着两步的距离。 骆明翰把手放到了篱笆门上,缪存的视线便落在了他的手上。 “你要走了吗?”缪存问。 “什么时候回来?”缪存又问。 “还会回来吗?”他最后问。 骆明翰心口泛酸,“你不想我走?” 缪存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法国很远,我去不了。” 骆明翰被风吹得迷了眼睛,右眼眶里砸下一行泪,被他面不改色地抹掉了,他大步走回缪存身边,把他抱进怀里,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会为缪存把骆远鹤找回来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等骆远鹤回到他身边,他就放手。一定放手。一定痛痛快快地、再也不回头地放手。 “想不想跟我一起出去?” 缪存迟疑着,“不让。” “我让。” “危险。” “我会保护你。” “我是危险的。”缪存一字一句地说。 骆明翰用力捏他的掌心:“妙妙不危险。” 他解开篱笆门,牵着缪存的手穿行出去。田埂上的草好长,被太阳晒成墨绿,缪存松垮挽着的裤腿蹭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到了厨房,大灶台的锅盖掀开,一屉蒸笼里果然放着红薯、蔬菜和一些肉,米饭热在电饭锅里。小姨家境毕竟只到这里过,多丰盛的菜色是没有的,但蒸着热过的菜确实有欠口感。骆明翰打开冰箱看了下厨余,又看了看一角堆着的小瓜、青红椒和白萝卜,还有些番薯叶。 “你想吃什么?” “冰淇淋。” “……不是这个。” “西瓜。” “这个饭后吃。” 缪存不太高兴地咬住唇。 “算了。” 骆明翰反身出去,将厨房门栓上,这样就不必担心缪存乱跑,继而解开衬衫袖口,往上卷了几卷,露出青筋明显的结实小臂。 “为什么不穿那个了?” “哪个?” “短袖。” 骆明翰料想他可能指的是Polo T,所有动静都凝滞了一下,含糊地低声说:“明天穿。” 等下打电话给小姨,让她从镇子上随便带几件回来,先凑合穿一下。 “这个也好看,”缪存认真地想着,在做比较:“更好看。” “那还换吗?”骆明翰拿着沉重的实木锅盖,征询他的意见。 淡蓝色的衬衫穿他身上清爽又英俊,又是这么高大宽肩的身材,去村口小卖部买听啤酒都要被围观的。缪存抿了下唇:“不换。” 骆明翰也跟着他勾了下唇,但心里的难受劲并未过去,反而更难受了。怕缪存看出究竟,他低下头,将盘子一一从大铁锅中端出,一错眼,看到缪存坐在了小凳子上,乖巧而自觉地摘起了新鲜的番薯叶。 炊烟从烟囱口升起,袅袅地飘淡在没有云的天空中。 缪存的胃口显然比昨晚好,多吃了半碗饭,抹了抹嘴,问骆明翰要西瓜。冰箱里有切好的小半个,骆明翰给他一柄银勺,让他自己挖着吃。缪存吃着瓜里的,想着冰箱里的,“冰淇淋。” 骆明翰只能行缓兵之计:“晚上再吃。” 缪存面无表情的,瓜也不吃了:“现在就要。” “现在没有。”骆明翰打开冷冻层,展示给他看。 “去买。” 骆明翰收拾着碗筷,装作没听到。缪存抱着瓜,点播机一样:“我一定要吃冰淇淋的,你再找找,冰箱里肯定有的,是蓝莓味的,小盒子,上面有只小大象,小的大象,60g……” 自闭症患者的眼里只有自己想到得到的东西、想要达成的愿望,严重的,每日、每周的行程都有固定的程序,什么时候该吃什么,什么时间该看什么电视听什么音乐了,都要分毫不差。如果强行按下他们的心愿——即使是完全无理取闹式的心愿,或者打破了他们的规矩,都有可能引来强烈的后果。 骆明翰攥着抹布,撑着灶台沉沉地深呼吸,再抬起脸来时,又恢复了耐心而温柔的笑意:“那我们现在去买,好不好?” 缪存:“好。”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出过小姨的院子、进过村了。 正晌午的村庄泡在慵懒里,静谧得只剩下了知了叫,巨大参天的菩提树下,两条老黄狗玩累了,正卷着尾巴午睡。缪存抱着瓜,一边走,一边用勺子挖着吃,骆明翰护在他一侧。 还没走到村口的小卖部,就有小孩过来扮鬼脸鬼叫:“哦哦哦!神经病!神经病!” 缪存停下脚步。 骆明翰不耐烦问:“谁的小孩儿?赶紧带走!” 但附近并没有大人。 小孩儿都是扎堆玩的,一个鬼叫,个个鬼叫,此起彼伏有样学样地嚷嚷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闲话:“白痴!傻子!杀人犯!” 大人们说的应该是“潜在杀人犯”,小孩儿都挺会擅自四舍五入的。 缪存上前两步,“妙妙——”骆明翰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措手不及没拉住他,“咔叽”——被挖了一半的西瓜皮倒扣在了小孩儿剃得青青的头皮上,像个锅盖一样晃晃悠悠。 骆明翰:“……” 西瓜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小孩儿懵了,嘴巴一瘪,骆明翰见事不妙,拉起缪存拔腿就是一阵跑。 第188页 哭声和其他小朋友的嘲笑声被落在身后。 “缪存,你几岁了?”气喘吁吁地站定,骆明翰严肃批评他。 “100岁。” 骆明翰:“……二加二等于几。” “四。” “你是不是耍我?” 缪存含着勺子,不爱说话了。 到了小卖部,遮阳篷下正支着麻将桌。见人来,四张脸都齐刷刷张嘴望着两人。 “要冰淇淋,上面印着小大象的,蓝莓味。”想了想,太糟心了,“再加一打百威。” 小卖部的老板娘香姨进去搬啤酒,骆明翰帮缪存打开冰柜:“要不要直接拿一箱?” “不要。”缪存就拿了一个。 “明天不吃了?”骆明翰狐疑地问。 “明天再来买。” 骆明翰懂了,故意的,每天来买一趟,那就意味着每天都可以出门一趟,多划算,跟坐牢放风似的。心里又酸胀又好笑,化为难以说出口的心疼,他抬起手摸了摸缪存的脸。 “好久没见存存了。”村民挺尴尬的,硬着头皮生疏地寒暄。 “有几个月了吧?上次见到是什么时候?” “七月份嘛,也在这儿,坐了三个小时,等谁。” “等谁?”骆明翰问。 “那我们哪知道。”村民讪笑,“一直看进村的这条路,玉娟怎么拉都拉不回去呢。” 玉娟是小姨的名字。 “去年玉娟家来的客人是谁?”村民码着牌,扬声催促叫:“哎玉香,你好了没?拿个啤酒慢吞吞的!” 另一个人笑起来:“去年的今年的,不都是你面前这个吗!” 大家都仰头看骆明翰,笑道:“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骆明翰勾了勾唇,接过了用塑料膜封着的那一打啤酒。 他想,这只是巧合,缪存怎么可能会想起来等他?他应该早就已经不记得他了。 回到了院子,冰淇淋也刚好挖得见了底,缪存随便擦了擦手,就要去画画。 “等等。”骆明翰叫住他,牵着他的一双手,伸到水管子底下。这是地下水,水流很细,没有开关而终日流淌,小姨怕浪费,弄了个黄色的塑料盆接着。骆明翰把他的手沁到水盆里,水清凌凌的,被太阳一照,晃得跟小时候那种玻璃糖果纸一样。 “吃过了东西要先洗手。”骆明翰勾起他的掌尖,“你也不嫌粘。” “知道,我不是小孩。” “那你是什么?” “不讲卫生的百岁老人。” 骆明翰被他噎住,好声好气地问:“那我是谁?” “骆远鹤哥哥。” 缪存问:“你为什么不怕我?我会打人。” “因为我爱你。” “我不了解爱。”缪存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湿漉漉的:“洗好了。” “以后就了解了。”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 这话好耳熟。骆明翰目光一怔,指尖疼得发麻:“谁告诉你的?”他拉住缪存的胳膊,低声咬着牙:“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转身走向画架。风鼓起了他的T恤,兔子蹦了两蹦,倒是并不怕他。缪存蹲下身,摸了摸兔子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软软的,是爱。” 他重新在画架前笔挺地坐下,从颜料盘上刮下已经半干的颜料,重新开始调色。 骆明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和那幅画。 那是幅缪存从前几天开始画的风景,有河,有冰,有淡淡的雾霭,淡蓝色是属于北方冬日清晨的颜色。骆明翰此刻站得远了,看着缪存描绘着河边几个黑影,像是几个揣着棉袄袖筒的人,挨着冻,哈着气,缩着脖子,鹌鹑似的。 他不敢置信地怔愣住——冬日的运河,春汛下哗啦裂开的冰排——那是缪存心里的风景。 第70章 再开始画画时, 缪存便觉得很不习惯,因为骆明翰总是坐他身边。 其实骆明翰并不说话,不会吵到他, 但缪存画着画着,就会不自觉放下笔刷和颜料盘。 “为什么总是看我。” “看你的画好看。” “你在看我, 不是在看画。” “那可能是你比画好看。” “你的目光吵到我了。”缪存不客气地说。 骆明翰便轻转过眼眸, 看向画:“你画的是什么?” “风景。” “我以为你在写生。” 缪存说:“你好笨。” 骆明翰笑了笑, 指着画面上冰层破开的运河:“这是什么河?西双版纳的河不结冰。” 缪存重新捡起笔刷,专注地调着颜料:“梦里的河。” 过了三天,这幅画终于完工了。那天下午的天气很好, 天空很澄净, 光线亦柔和, 照得画面美得如梦里一般。骆明翰陪着他, 他是欣赏,缪存是打量, 用的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这个人是谁?”骆明翰指着画面左下角的一个人,戴着厚实的帽子, 只露出侧脸,眼前氤氲着呵出的白气。 缪存瞥了一眼:“一个经过的人。” 第189页 “他的神情跟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是热火朝天地热闹着, 他却很恍惚,目光投向对岸, 眼神里显然心不在焉。 “因为这些热闹是河对岸的,跟他没有关系,他在等人。” 骆明翰静了静, 喉结咽动, 他问:“等谁?” 缪存清理着笔刷, 松节油的味道在晴空下弥漫开来:“不知道, 梦里的事谁说得清呢。”清理完,他扔下抹布,把笔刷一股脑地掼进笔筒,继而从画架上把画取下,手一扬,那条冬日里淡蓝色的河流就这么飞上了天,像一架扁平的飞机,打着转地飞远,最后失事了砸在地上,落在了田野里。 骆明翰把声音咽下,不敢置信地问:“为什么要扔?” “画得不好。” “哪里不好?” “就是不好。”缪存说:“梦里更热闹。” 篱笆很高,并不能翻过去,骆明翰走向门那边,打算出去把画捡回来。 “会有人捡走的。”缪存不以为然地说。 “谁?” “村里的人。” 临近日暮时,果然有农人从田埂上走过,身上扛着锄头,戴着草帽,看不清是谁。见到画,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草沫和泥巴,夹在腋下走了。 等吃晚饭时,骆明翰便把这桩事拿出来问小姨,“哦,那个画啊,”小姨显然知晓内情,“存存画了好多幅啦,每一幅都扔了,都快挂满家家户户了,跟批发一样。”她笑眯眯地说。 “画一幅,扔一幅?”骆明翰怔住,“都是一样的画吗?” 小姨夹着筷子点了点头。 小姨父说:“他高兴就好,他不喜欢,看着碍眼,会发脾气的。” 小姨在桌底下轻轻踢了踢他。 对于自闭症患者的家属来说,最深重的折磨不在于照顾他,而在于反复无常。很可能昨天他还是对你言听计从亦步亦趋的,今天就彻底翻脸不认人了,也可能昨天还春风润雨般地好说话,今天就又陷入了神经质的暴躁和惶恐中。 缪存也是如此。 缪存的晚饭是舂鸡脚和米凉粉,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吃。院子里的草疏于打理,穗子上开着花,已经很长了,兔子蹦进里面便隐没不见。他盘腿席地而坐,对着落日的方向,耳边虫鸣声不绝,倦鸟归林,哗啦啦地带起一阵风。 骆明翰带了西瓜和驱蚊水过来,给缪存身上补喷了些,半蹲下身,问他:“妙妙,你想去看看那条你梦里的河吗?” 缪存捧着瓜,将脸抬起来,将信将疑地问:“有吗?” “有。” “在哪里?” “很远,三千多公里。” “等我病好了,才能去看。” 骆明翰笑了笑,低下头,指间折着一片带草茎的叶子:“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那条河?” 他一直很耐心温柔的模样,尾音的艰涩战栗低落都被掩饰得很好。 “不是你带我去的吗?” 刚才还是梦里的河,现在却又变成了曾真实去过的了,骆明翰神情一怔,下意识地惊喜,隧又意识到什么,眼里的喜悦渐渐地熄灭了下来。 他差点忘了,他现在是「骆远鹤」。 心跳剧烈紊乱,疼痛攫取了他的所有神经,叶子从他蜷着的指间掉落,过了很久,他才哑声问:“是我带你去的吗?” “不是吗?”缪存奇奇怪怪地问他。 骆明翰闭了闭眼,终于蹲不住了,双膝缓缓地抵上散发着余温的坚实大地。他跪着,将席地而坐的缪存抱进怀里:“……是,你说得没错,是我带你去的。” 这个姿势,唤醒了缪存心底沉寂已久的回忆。他迟疑着,抬起手,像是回佣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在难过吗?” 小的时候,妈妈便总是如此跪在地上,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眼泪洇进他瘦弱肩膀的T恤上。他第一次把手放在妈妈的头发上时,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却哭得更大声了。 正如此刻的骆明翰。虽然没哭,但圈着缪存的双臂却更用力了。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全身的力气。 日头快落到山后面去了,风里的温度降下来,蟋蟀声响着,小姨来找缪存洗澡。浴室是在后院多隔出的一间小木屋,节能灯裸露着没有灯罩,只由一根电线吊着从屋顶悬下来,现在还没天黑,故而便没有打开这盏光色死白的灯。 缪存洗澡时,骆明翰就在一旁守着,风吹过来,带着家家户户炊烟的气息。花洒响了会儿,停了,许是在打泡沫。但过了很久也还没再响起,骆明翰敲了敲门:“妙妙?” 没动静,没回应。 “妙妙?”骆明翰再度叫了一声,提醒他:“你怎么了?我进来看看你,好吗?” 木门板吱呀一声,骆明翰礼貌地看向上半身,却扑了个空,待目光下移,看到缪存坐在小凳子上,两只手掌并拢托着,掌心里一只蜻蜓。 宝蓝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着幽幽的蓝光,又是那么纤细优美,并不是那种蠢笨的大头蜻蜓。 “嘘。” 但晚了,微凉的气流涌入,蜻蜓忽闪开翅膀,轻盈盈地翩然飞走了。 “啊。” 缪存愣住,眼睁睁看着那只蜻蜓经过骆明翰身边,从门缝中溜了出去。 “我的蜻蜓飞走了。” 这一难过,就难过了整夜,一句话也不肯跟骆明翰说了。小姨和小姨父都胆战心惊地,生怕缪存骤然发起脾气犯起轴来——那根本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安抚好的,但缪存这次却很封闭,没有撒泼,没有找茬,只是一句话不吭。 第190页 “我看存存是有好转了,”小姨庆幸地说,“要换成以前呀,他能把屋子都给掀了。” 骆明翰勉强勾了勾唇,伸出手去想拉一拉缪存的手,被缪存倔强地躲开了。 “他会跟你耍小性子呢。”小姨感概着,“倒跟你更亲。” 她常常开玩笑,现在他们在缪存这儿就仿佛是不认识的佣人一般,就是伺候他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的,多余的亲昵或依赖是完全没有的。 天彻底黑了下来,小姨往缪存手里塞进一柄灯笼,是精致的走马灯,有电池盒,一推上开关,灯笼就亮起来,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上面的雪呀,梅花呀。 小孩子的玩意儿,却是缪存每天晚上一定要用的。他提着这柄灯笼,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田埂,穿过田垄,走到浓稠低垂的夜幕深处去。 身后跟着个骆明翰。 骆明翰不好打灯,因为怕自己手电筒的灯光会惊醒缪存走马灯的梦,所以就摸黑跟着,冷不丁崴了一下,骂了句脏话,狼狈地栽下田里去了。 缪存听到动静,警觉地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虫子在叫。 “……”听错了。谁在骂“操”? 骆明翰满手都是泥巴,膝盖大概是磕破皮了,火辣辣地疼。人生还没如此颜面尽失过,但硬是一声未吭,尘土也来不及拍,看着缪存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走远。 缪存向来是单独住在院子里的,每天晚上,小姨确认他睡着后,便会悄悄地锁上篱笆围栏,骆明翰来了以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他。他每晚都在屋外守到深夜。 屋檐下的电灯被拧开,缪存反坐在靠背椅上等他,看到骆明翰身上的泥巴和草沫:“你摔跤了吗?” 洗完澡后他便没理过骆明翰,甫一开口,骆明翰愣住,受宠若惊,“没关系,不疼。” “我没问你疼不疼。”缪存晃悠着两条小腿,乘着晚风。 骆明翰低下头,清理着手掌根,那里被沙砾划了七八道浅浅的血痕,他给自己打圆场:“我随口一说。” 缪存从椅子上起身,关上门,过了会儿,灯熄灭了,浑然落入与村庄一体的暗色中。 灌木草丛间都是萤火虫,比骆明翰这辈子加起来见过的都多。他想了想,回到小姨的堂屋中,让她找一只闲置的带盖玻璃罐。 他的狼狈到了灯光下,更显得无处遁形,小姨“哎呀”了一声:“摔跤了?” “没看清路。”骆明翰不以为意。 “快看看膝盖磕破了没。” 骆明翰心里痛骂自己傻逼。让他在缪存面前死要面子和风度,整天衬衫西裤一身极为倜傥的casual business,走在村里不像是病患陪护,倒像是来谈收购地块儿的。西裤裤腿窄,怎么卷?卷不上去,所以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膝盖到底是怎么个惨不忍睹的伤情。 “没事,没摔到膝盖。”骆明翰咬着牙装风度翩翩,拿着玻璃罐扬了扬,沉声说:“谢谢,麻烦了。” 小姨一把年纪了,倒被他英俊得红了脸,觉得骆先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回到院子,缪存的小木屋里已经没了动静。骆明翰到处抓萤火虫,两手拢住一只,便小心翼翼地往瓶口里倒扣下。萤火虫飞得慢,倒也不傻,知道大半夜有个不安好心的歹徒,飞得高高低低的,躲着戏弄着骆明翰。等抓满一罐子,骆明翰累得蹲地上默默抽完了一整根烟。 门扉被叩响。 “妙妙。” 缪存问:“是谁?” “骆远鹤。” “我已经在做梦了。”缪存说着,翻了个身,发出磨牙的动静,“你听。” 骆明翰没忍住笑,一手抓提着罐口,一手压在门上,勾了勾唇:“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是蜻蜓吗?” “是蜻蜓的亲戚。” 缪存下了地,拖鞋在不平整的水泥地上蹭了两下,继而响起脚步声。门后的插销被拉开,他探出脸,漂亮的五官被骆明翰手中的萤火虫照亮。 “送你一罐星星。” “你骗小孩子吗,这是萤火虫。” 骆明翰哽了一下,无奈地说:“你病没病都挺难哄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看到缪存将罐子接过去了,心里还是很高兴。缪存上下颠倒着瓶子,嘴里咕咕叨叨,骆明翰听了半晌,“十七,十八,二十一,乱了,一,二,三……” “你这样数一夜也数不清。” 缪存侧过身,让出门:“你来跟我一起数。” 骆明翰怔了一怔。 这是缪存的“私人地盘”,闲人免进——这个闲人基本包含了地球上所有智慧生物。小姨给他收拾屋子,只能趁他在外面画画时,偷偷又快速地进行,事后还要编一些田螺姑娘之类的故事。 “你不进来吗?”缪存不悦地蹙眉看向骆明翰,“你怕我?” “不是。”骆明翰否认得很快,一脚踏进:“只是有点意想不到。” 缪存微微笑了一笑,屋里没开灯,他掩上门,把瓶口旋开,荧色的小光点,一点一点圆圆地浮了出来。骆明翰快累死了,在椅子上坐下,随手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没喘两口长气,又窒住——缪存在他腿上侧身坐了下来。 ……膝盖好疼。 但骆明翰一动不敢动。 缪存拢着手心,小孩子一般赞叹着,又随口说:“你晚上睡我这里吧。” 第191页 “噗——”一口水呛了出来。 “玩了萤火虫会尿床的,你妈妈没有告诉过你吗?”缪存奇奇怪怪地看着骆明翰:“要是你尿床了,他们会赶你走的,你睡在这里,尿床了他们也不会知道。” 骆明翰接不了话了,心里七上八下地无语住。 “我不会笑话你的,但是希望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喝水了。”缪存十分凝重。 一声轻磕声,骆明翰乖乖把水杯放下。 “骆远鹤哥哥,我今天觉得嗓子很痒。” “因为你说了太多话。” 从一开始的寥寥数句,到现在的来回对答,就连小姨都说,缪存好转了太多太多,虽然这份沟通的耐心只针对骆明翰一个人,其他人过来,缪存的耳朵嘴巴还是严实得如同上了锁。 骆明翰知道,如果这里有他的功劳的话,也只是很微末的。九分功劳归属于“骆远鹤”这三个字,一分归他。等骆远鹤有了音信,那就十分功劳都归骆远鹤。 趁缪存还新鲜着萤火虫的功夫,骆明翰去快速冲洗了个澡。小姨家是太阳能热水器,没有通燃气管道,因而一箱热水用完了便没了。他几乎是洗了个冷水澡,又带着夜里的凉意回到了缪存的小木屋,一路上埋头默念警告:对一个在法律上丧失行为能力的人动手动脚属于刑事犯罪。 缪存已经在床上躺好,给他留了外面的一侧。一只萤火虫停在他枕边。 骆明翰掀开被子,躺得规规矩矩的,连翻身也不敢。 缪存说:“你从来没有抱过我。” 骆明翰伸出一只胳膊,缪存默契地枕了上去,一只手搭在骆明翰的腰上,又低语着问:“你真的没抱过我吗?”这种感觉很熟悉,他自言自语:“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也许是上辈子抱过。” “人还有上辈子吗?” “你记不清的,梦里的,就是上辈子,等你有了新的记忆,就是新的一辈子。” “也就是说,我是上辈子跟你去看过那条河,上辈子被你抱过。” 骆明翰侧过身,很克制地将手搭上缪存的身体,黑暗中,他睁着眼,看着缪存被萤火虫点亮的眸光:“是上辈子。” “那我们上辈子还做了什么?” “很多,但你都不喜欢,所以就都忘了。” 缪存默了片刻:“那这辈子可以做点我喜欢的吗?” 骆明翰眼一闭,就是一行滚烫的眼泪,又恐怕缪存发现,便只是咬牙忍着,侧脸显出清晰的下颌线来。 “这辈子会都是你喜欢的,只要你好起来。” “你怎么肯定?” “因为我已经改邪归正了,虽然是一样的脸,但是是不一样的我,会画画,很温柔,不会凶你,更不会跟你吵架,绝对不忍心对你不耐烦一秒,我们两个不用说话,只要坐在一起画着画,心里就是互通的。” “那上辈子的你呢。” 骆明翰短促而狼狈地笑了一声:“就只好见鬼去了。” “那我给你烧一封信过去吧,写上我的开心事,也让你逢年过节的开心开心。” 骆明翰笑得更大声,手掌紧紧压着眼睛:“缪存,你饶了我吧,别再记得你的贺卡了。” 缪存心口像是被刺了一下,皱着眉说:“有蜜蜂。” “哪里?”骆明翰起身,灯光大亮,让萤火虫都黯然失色,只是他找了半天,都没看蜜蜂,凝神片刻,也完全没听到蜜蜂的嗡嗡声。 “它蛰到我了。” “蛰到哪里了?我看看。”骆明翰牵起他细细长长的手指。 “这里。”缪存指着心口,“从这里飞进去,蛰了我一下。” 第71章 气象台提前一周就开始播报预警, 说是近十年最强台风即将强势登陆东南亚沿海,届时,并不沿海的西双版纳也将会遭遇一波强降雨。 骆明翰已经让俞医生帮他联系了医院和几位专家, 以缪存目前的状态来说,强行把他从他熟悉的生活环境里带走,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按专家的意见, 不如先进行远程问诊,让缪存慢慢对医生放下戒心, 双方先进行一个日常固定的简单接触,以建立起熟悉信任的连接。 骆明翰便跟几位精神科的医师约好了时间, 每天陪缪存视频。 但这件事情看起来简单,真正操作起来却是十分困难。缪存的好脾气给骆明翰,他现在连小姨都爱答不理,更不要说手机那端古古怪怪的老头子了。 “妙妙, 这是周医生。” 缪存眼也未抬。 “跟周医生打个招呼,好不好?”骆明翰循循善诱。 年过花甲的周医生很有耐心, 笑呵呵地问缪存:“你在画画吗?在画什么?” 缪存终于抬起眼瞥了他一下, 没吭声, 任性地把手机支架调了个角度。 画面里剩骆明翰跟周教授两人大眼瞪小眼。 “急不了, 急不了。”周教授安抚骆明翰,“这种事情,就是要拿出水滴石穿的耐心来, 你该庆幸的是他还愿意跟你交流。” 骆明翰便给缪存开了一个私密的直播间,把邀请链接单独发给了周教授, 这样子, 缪存每天画画时的状态便随时直观地展现在直播间里, 而周教授每日坐诊查房的间隙,也能随时跟缪存聊上两句。 缪存不是智障,他只是心性封闭回了小时候的状态,并不是抛弃了所有的逻辑与常识,因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猫腻。过了两天,骆明翰清早来叫缪存起床时,发现人没了。小木屋空无一人,篱笆上硬生生被破开了个大洞,暴雨前的风卷着灌木碎叶,把骆明翰吹失语了。 第192页 “别急别急别急……”小姨自己都急得团团转了,还语无伦次地安慰骆明翰:“村里前后到头就这么大,他能藏哪里去?有人看到肯定会来说的。” 小姨父抽着烟直咳嗽:“怕就怕躲到果林里,或者河道边,马上要下雨了,虫啊蛇的都动起来了——” 话没说完,被小姨怼了一胳膊肘。 两人双双看向骆明翰。 虽然在极度的失魂落魄中,但骆明翰还是保持了基本的镇定:“丁叔你先去找几个村里值得信任的亲戚熟人,分别看住村里的出入口,尤其是通车的路口,防止缪存搭顺风车跑了,小姨想想缪存以前喜欢去写生画画的地方,我们分头去找,——对了丁叔,村里不是每个人都欢迎妙妙的,所以先不要声张,免得缪存反而遇到危险。” 村里头有几个癞子,整日游手好闲,骆明翰听小姨说过,院子没上锁前,他们就特意来找过事,跟缪存打了一架,没打过,反过来要讹医药费,最后是小姨父递了几条好烟,请村里的傣家大长老出面,才算息事宁人。 如果让他们听到了风声,那缪存很可能会遭遇不必要的麻烦。 “哎,哎,好,你说得对。”小姨父撑起身体起身,骆明翰临行前瞥过他吃力的姿态,心念一动:“丁叔,这些事情电话通知就可以了,你就在家里守着,哪里也不要去,不然妙妙回来看不到人,心里会慌的。” 他交代完,也没给小姨父拒绝的余地,便跑出了门。 “自己膝盖还没好呐……”小姨父扶着桌子,看着骆明翰的身影融进外头的日光中。 骆明翰在版纳住了半个月,每天都会半哄半骗地让缪存出去走走,因而已经对村庄周围非常熟悉了,小姨跟他提了几个缪存喜欢的地方,两人分头找去。 云层已积得很厚,天却没黑,正午的太阳将浓云晒透,勾勒出一圈金边,空气里却沉闷得仿佛能滴水,这是阵雨的前兆。 “你那边有消息吗?”骆明翰与小姨通电话。 “没有呀!”小姨急得跳脚。 “再找找——”骆明翰想到什么,“缪存他妈妈的墓在哪里?他会不会去那边?” 小姨给他指明了方位,又说:“我也过来!” “不用,你还是在那边再找找,他可能会躲起来,你就当跟他玩捉迷藏吧——等等,”挂断电话前,骆明翰蓦然叫住小姨,温言提醒了一句:“如果找到了,记得不要凶他。” 衬衫已经随着跑动而湿透,近乎透明地贴在背上,他收起手机,站在原地沉沉地长舒了一口气,又仰面抹了把脸。 缪存母亲去世的年代,国家已经开始推广公墓了,但这里毕竟是偏远的边境线,政令管控不严,因而他母亲还是单独安葬的,就在村外的山坡上。骆明翰一路跑得很快,横穿过整个村庄,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手脚并用地爬上山脊,顺着小姨所指的标志性榕树而右拐。 遥远的天际,闷雷声滚滚,很快便要劈开天地。 「存存妈妈的坟前有一束冬青果,和一双黑色的舞蹈鞋。」 “冬青果,舞蹈鞋……” 骆明翰眼神一怔,奔跑的脚步随之停下。 找到了。 缪存母亲的墓很干净,没有青苔,没有藤蔓,没有杂草,一看就经常有人来陪她看她,香炉里的三支香已经被雨临得褪成了淡玫红,黑色的舞蹈鞋并排靠在墓碑侧,连同着已经干枯了的冬青花束。 但这里并没有缪存。 骆明翰精疲力尽地挨着墓沿坐下。他的嘴里充满了血腥味,胸口连着气管像被烧着了般,闭上眼时,眼前阵阵令他晕眩的黑。 雨骤然而下,滴落在澜沧江和阔叶林之上,雨幕将天地连成白色苍茫的一片,声音响彻在淡绿色的山谷之中。 骆明翰拨出电话,喘了口气后,才在隆隆的雨声中嘶哑地回:“喂,这边下雨了,缪存没——” 话语戛然而止,目光怔忪,他一瞬不错地看着稍远处的山坡。 缪存手里抓了束野花,另一手揪着虬结的藤木,一脚用力蹬了上来。雨势急促,像一笔一笔松针似的白颜料,要将缪存那么单薄的声音从画面中抹去。 “存存怎么了?”小姨那边也下雨了,大声回着,提心吊胆地等着他的回话。 “我找到他了。”骆明翰的目光始终定在缪存身上,话音刚落,手机滑落砸上松软的泥土,他已经三两步冲下山坡,猛然将还没反应过来的缪存抱入怀中。 被雨浇湿的野花散着芬芳,混着淡蓝色浆果的清香。 不敢凶不敢打,一上午的提心吊胆没有化成愤怒,反而变成了后知后觉的心悸和后怕,连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委屈,骆明翰紧紧用胳膊禁锢着他,忍了很久,只能那么哽咽地质问:“为什么要一个人乱跑?” 轰隆的滚雷由远及近,大雨将两人的衣服浇得透湿。 “你监视我。”缪存推了他一下,没推动,“放开我,我讨厌你。” 「讨厌」两个字太重,让骆明翰的心沉沉地一坠,“别讨厌我。”他哑声说。 缪存不言不语。 “你可以罚我,也可以打我,但是不要离开我。”骆明翰按着他的脑袋,感到缪存或许是冷得发抖,便又更紧密地抱住他,几乎想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 第193页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缪存不高兴地说。 他确实听不懂,听不懂骆明翰的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他在这辈子求上辈子的事,是那么的徒劳无功。 骆明翰深深地凝视了缪存一眼,那一眼很漫长,让缪存觉得熟悉。他似乎觉得自己曾经也被如此注视过。那束被雨摧打得七零八落的花被从手心抽走扔掉,骆明翰双手捧住缪存的脸,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暴雨从两人湿漉漉的发梢流淌而下,随着唇舌的交融而被吻进肺腑,是冰凉的水汽,夏末的、台风过境的水汽。 缪存不懂吻,更不懂接吻与回应,他只是瞪大了眼睛,懵懵懂懂地感受着骆明翰舔舐他的上颚,吮吸他的舌尖,身体里麻麻痒痒地难受。 “对不起。” 不知道在雨中吻了多久,骆明翰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自嘲地笑了笑:“接吻应该不算犯法吧。” 缪存反应过来,怒冲冲地推了他一把,大雨将山坡冲刷得泥泞且滑,结果是骆明翰没事,他自己反倒往后趔趄了一步,一屁股摔座到了地上。缪存愣住,茫然看着自己两手的黄泥巴,眉头一皱,眼泪直直地从眼眶里砸了下来。 倒是不疼,就是委屈死啦。 小姨穿着雨披撑着伞赶过来,老远就听到了缪存震天响的哭声。等走近了,便看到骆明翰手足无措地蹲他身前,擦他眼泪,哄着他。 “怎么了这是?”小姨将伞撑过两人头顶,还没等到回答就先“噗”地一下笑出了声,“骆先生怎么哄人的?怎么把我们存存哄成大花脸了?” 可不得大花脸吗,给缪存擦一下眼泪,就在他脸上蹭上一抹黄泥巴。缪存气鼓鼓地瞪着骆明翰,小姨尝试着与他沟通:“存存告诉小姨呀,骆明——骆远鹤哥哥怎么欺负你了?” 缪存还是不说话,抿着唇,唇角向上撅起,却不像是不高兴,而是难以启齿。雨雾下,他的脸颊染上瞧不真切的红,末了,又瞪了眼骆明翰。 一路连滚带爬地下山,骆明翰牵着缪存的手不放,进了村,白色的雨中空无一人,伞也没用,谁的身子都是湿的。小姨领着头,带着他们挨家挨户地从屋檐下走。甫一走进檐下,雨声骤然消退,骆明翰听到缪存小声地说:“不准再咬我。” 骆明翰蓦地抓紧了他的手掌尖,回过头去,眼神那么怔然,一道屋檐却在此时走尽了,雨复又绵密地砸在伞上,喧嚣声再度吞没了一切。 缪存察觉到他的眼神,仰起脸来看瓦片下的雨。 回了家,喝过了小姨父提前煮好的姜茶,再挨个排着队去洗澡。缪存洗着洗着,动作停顿了下来,抬起手触了触嘴唇,目光发着怔,继而赧然,最后变成了恼怒。 全家人都看到他洗个澡把自己给洗生气了,冷着脸怒气冲冲地甩开门冲了出来,撑开伞独自一人走进雨中,走向小木屋。 “存存……”小姨父挠着脸,迟疑而稀奇地问:“好像变活泼了?” 小姨问:“你怎么惹他了?” 骆明翰可不敢说话。 雨下了一整个下午,入了夜也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这是台风前兆,要是老天爷高兴,能给一直下到把台风送走。 澜沧江水位暴涨,江水浑浊地咆哮着,与闷雷与闪电交织着,让人胆战心惊。 “存存怕黑呢。”小姨看着远处的小木屋忧心忡忡,“这天这么黑,雨这么大,雷这么响,他一个人怎么呆?” “去把他哄出来,今晚上就在他原来楼上的房间里睡。”小姨父提出建议。 三个大人撑着伞围在小木屋门前叫了半天,缪存都是两个字:“不去。” “那存存一个人怕不怕?” 不吭声。 骆明翰原话问了一遍:“妙妙一个人怕吗?” “怕。” 小姨跟小姨父互相看了看,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颇为感激地看着骆明翰的侧脸。 “那跟我一起去大房子里好不好?” “不去。” “不去,那你一个不是怕吗?” “怕。” “去了大房子,有我们一起陪你就不怕了。” “不去。” 骆明翰张了张唇,……算了,放弃了肉眼可见愚蠢的车轱辘对话。 “你们先回去,我再劝劝。”他按亮手机,“快九点了,你们明天还要早起,先休息。” 小木屋的锁是最原始的插销锁,只能从里面锁上,而无法从外面打开,骆明翰送走了两人,穿着厚重的胶质雨衣继续尝试沟通:“妙妙,如果你怕的话,就让我进去陪你好不好?” “你派人监视我,我不跟你玩了。”缪存蜷坐在床上,裹着被子。 骆明翰勾了勾唇,温声说:“没有派人监视你,周医生是好人,他只是想治好你。” “你要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 “不会,是我要跟你一起去很远的地方,”骆明翰顿了顿,“你不想吗?你不是还要跟我一起去法国吗?” 法国对于现在的缪存来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一种雾里看花般的幻念,他并不知道法国确切意味着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一定要去。 “你真的会跟我一起去吗?”缪存犹豫了一下,“你好像很喜欢骗我。” “我再也不会骗你,”骆明翰低声说,声音湮没在雨中,让人难以辨清他的情绪,“骆远鹤从来没有骗过你。” 第194页 再热带的城市,到了秋季的夜里起了风下了雨,也都会降温的。骆明翰的雨衣被浇得哗啦作响,雨丝顺着他没有扣好的领口冷冰冰地滑入,他抹了抹脸:“妙妙,我好冷,你可不可以先放我进去?” 缪存给他的优待也仅限于萤火虫的那一晚,此后再也没放他进来过,骆明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想了想,多半还是沾了「骆远鹤」这三个字的光。 闹起情绪的自闭症患者是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柔情可以感化的,缪存说:“你好烦。” 灯亮着,他却不再说话了。 不知道缪存有没有睡着。 “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骆明翰静了会儿,温柔地开口:“很久以前,海洋王国里有一条小美人鱼公主,她很美丽,也很贪玩,经常趁着父母不注意,偷跑到沙滩上玩。有一天,她在沙滩上捡到了一个昏迷的王子,小美人鱼用魔法救活了他,但是怕自己这副模样很吓人,就偷偷地躲到了礁石后面。过了一会,又有一个女孩子路过,她扶起了王子,给他喂水,王子问,是你救了我吗?女孩子说是的。” “王子对他的救命恩人一见倾心,很快,王国里就为他们举办了热闹的舞会,庆祝他和那个女孩订婚。但是小美人鱼觉得,明明是她救了王子啊,王子怎么可以搞错呢?她去找了海里的巫师,用自己美丽的声音换了一双腿,决定告诉王子真相,她觉得,只要王子知道了真相,就一定会爱她的。” “然后呢?” “你没睡吗?” “你以为我睡了还给我讲故事吵我?” 骆明翰狼狈地失笑了一声:“怎么都病了还这么聪明?” “你明明总是说我笨。” 话一出口,门内外的人都愣住。缪存张着唇,有点茫然,又释然地放松了下来,是啦,这一定是上辈子的事。 “你知道人死了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吗?”缪存问,“我肯定是上辈子没好好喝光,可能太难喝了,就倒掉了一点。” 骆明翰撑着木桩垒成的墙,手指颤抖着在口袋里到处摸,好不容易摸到扁扁的烟盒,却原来早就被雨水泡烂了。他抽出软绵绵的烟管,颤抖着叼进嘴里,好他妈怪的味道啊。火机怎么点也点不燃,重复了十数次,火石溅出火星,他骂了句什么,红着眼把打火机狠狠扔进雨夜的荒野里。 “顺便,小美人鱼的故事我也听过。” 骆明翰咬着烟,笑不出声了,“那个是最简单的版本,其实小美人鱼发了一次疯,到处吵啊闹啊,把王宫里弄得一团糟糕,王子既没有喜欢上她,还看到她就讨厌心烦,小美人鱼还做了很多卑鄙的事,拆散了王子和那个姑娘。” “啊?”缪存被唬住。 “王子因此病了,病得很重,所以小美人鱼想,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还是会救活王子,但绝不会再去拆散他了,她会走得远远的,就让王子这一辈子都记得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妻子,是那个人类姑娘。” “但是王子确实是她救的。”缪存不太服气。 骆明翰笑了笑,沉吟着,“因为救人和爱是两件事,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爱也不能被要挟、感化或者当作报恩的交易,如果自己的爱会让对方陷入痛苦带去麻烦,那这种爱就没必要说出口。” 节能灯跳了一跳,与整个村庄一起同时跳闸断电。 小木屋陷入狂风骤雨的黑暗中,缪存心脏剧烈地抖了一下,屈膝坐着,两手圈着膝盖,将脸枕在上面。这是勉强能令他感觉到安全感的姿势。 骆明翰以为是缪存自己关的灯,便不再敲门,也不再讲故事,只是紧贴着门站着,穿着黑色的雨衣,像一个孤独的守夜人。 他最后说:“宝贝,我就在门口,你不要怕。” 第72章 雨下到半夜, 也完全没有要止歇的意思,反而是越下越大了。 骆明翰掩着鼻子闷声打了两个喷嚏,转身准备离开。久久站立的双腿僵硬得不像话, 鞋子也已经在雨水里泡烂了,一迈步,脚下便发出踩水的咕叽声。 “你要走了吗?还没天亮呢。”屋子里传出缪存的声音。 骆明翰的脚步一滞:“我去换双鞋子,马上就回来。” 门嘎吱一声,小小地开了一道缝,缪存的身体裹在棉被里, 伸出一只手。 月黑风高的夜晚, 他那只胳膊从门缝中探出来, 立刻被雨淋湿。他的掌尖是舒展的,形成一个类似于邀请的、等待着被牵住的姿势。 他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这样静静伸着手。骆明翰怔了一怔, 心里跳得厉害, 冰冷僵硬的手迟钝地伸过去,牵住了缪存的那只。 门扇发出更恼人的动静,门彻底地打开了, 缪存将骆明翰牵进屋子里。 骆明翰看清他裹着棉被的模样, 忍不住笑:“有这么恐怖吗?” 虽然这么笑, 但是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把屋里边照亮。 “我怕鬼, 你别笑我。”缪存瞪了他一眼, 把被子扔上床, 露出穿着T恤的单薄身体, 两条小腿光裸着, 修长而纤细匀称。 骆明翰不敢造次, 将目光克制地移开了,首先请示他:“我可以把雨衣脱了吗?” 缪存点点头。 骆明翰便拉下拉链,剥下沉重的胶质雨衣。 “你这样像打鱼的。” 骆明翰笑了笑,把雨衣挂到门背后的挂钩上,雨水很快在地面积成一小滩水洼。 第195页 但是衬衣也是透湿的,闷在身上,冷冰冰地粘腻。骆明翰不确定在一个自闭症患者面前脱衣服犯不犯法,绅士地问:“我可以把衬衫也脱了吗?” 缪存又点头。 骆明翰便一颗一颗地解着扣子,动作缓慢。缪存看着看着,咬住唇,觉得脸上变得很热。 “你为什么每天穿成这样?”他问:“村里没有人像你这样穿。” 骆明翰垂着脸,很浅地勾了勾唇:“不是你说好看吗?你觉得好看,我就多穿几天。” “那我如果觉得你穿破衣服好看呢?” “那我就穿破衣服。” “你可真没有原则。” 骆明翰被他可爱到,真的忍不住笑了一声,“对不起,只是想让你看得顺眼一点。” 他把湿乎乎的衬衫从身上剥掉,露出了经年锻炼的上半身,肌肉分明而流畅,很漂亮。缪存移开眼,乖乖地找了条干净毛巾给他:“给你。” 骆明翰擦着,肌理因为动作而贲张出不同的动势,缪存不知道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氛围叫什么,只觉得脸好烫,心跳也快得厉害。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只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 “我上网问过了,网友说你上次洗澡时跑掉的蜻蜓,其实不是蜻蜓,是蜻蜓的亲戚,叫豆娘。”骆明翰的喉结滚了滚,低垂着眼眸,没话找话地说。 “啊?” “豆娘。” “哦。” “等雨停了,我带你去水边找一找,应该能看到。” 缪存问:“你还知道什么?” 骆明翰想了想,“我还知道怎么能不怕鬼。”他拿起手机点了两下,念经似的声音流淌而出:“《金刚经》,可以辟邪。” “谁教你的?”缪存狐疑地问。 “一个跟你一样怕鬼的人。” “你也在外门陪他一夜吗?” “我讲鬼故事吓唬他。” “……”缪存感同身受了一会儿,打抱不平起来,“你对他太坏了。” 骆明翰想笑,但笑不出声,便只能“嗯”了一声,低声说:“我是对他太坏了。” “你还知道什么?”缪存第二次问。 骆明翰大约知道他是有什么想问的,便反过来引导他:“你想知道什么?” 缪存抿了一下嘴,腮帮子一侧鼓起,像一条不太高兴的鱼。 眼睛转了一圈后才问,视线向下垂在鞋尖,“你白天咬我的那个,叫什么?” 骆明翰:“……” 擦着身体的动作顿住了,他抓着毛巾,一时间无法言语,只能意味不明地盯着缪存的脸,和从T恤领口探出的修长脖颈。 “你不知道吗?”缪存抬起眼眸,与他对视。 “小孩子不要问这个。”骆明翰最终给了个很无聊的答复。 “我又不是小孩子。” “为什么问这个?” “你为什么要咬我?” “你觉得呢?”骆明翰反问 “你讨厌我?”缪存歪过脸,蹙起眉,目光探究而费解。 “喜欢。” “喜欢我才要咬我吗?” “那个叫接吻。” “你果然知道。”缪存一副“被我套出话了吧”。 骆明翰显而易见地噎了一下,转而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缪存两手撑着床沿,不说话。 “讨厌?” 缪存抿着嘴,点点头,又摇摇头。 骆明翰觉得心像羽毛一样忽起忽落地飘着,还没落到实处,缪存却已翻身上床:“我要睡了。” 骆明翰早已擦干了身体,被晾在屋子中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缪存掀开那半边被子:“你也睡。” 手电筒的灯光熄了,小小的木屋重新落入黑暗,散发出带有木屑味的潮气。 雨像是不会停了。 骆明翰的体温很高,上身又寸缕不着的,缪存睡着睡着,就挨了过来:“手。” 骆明翰便默契地伸出手臂,让他舒服地枕上去。 缪存把掌心贴上他心口,骆明翰挺象征性地凶他:“别闹。” 缪存倒是真被凶到了,被他凶得颤了一下,把手乖乖地缩了回来。 被他触过的那一片肌肤还残留着过高的余温,都让骆明翰渴了。 他滚了滚喉结,低沉着哑声问:“有水吗?” 缪存说:“有的。” “在哪里?” “我给你拿。” 他撑着手臂直起身,从骆明翰的身上越过去,摸黑着成功找到水杯:“我喝过了。” “没关系。” 缪存抓着水杯缩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骆明翰的虚影。因为他的轮廓很深,眉目深邃,鼻梁英挺,故而在黑暗中也有了深浅不一的阴影,便如画素描般。缪存这样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我先喝一口,可以吗?” 骆明翰又不能说不可以,便应了一声。缪存没喝,很紧地抓着被子,俯下身,低头触上骆明翰的唇。 下午还不会回应的,到了晚上如无师自通般,用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骆明翰怔了很短的零点几秒,大手扣住他的脑袋,反客为主强势地吻了回去。 灼热的体温烫着缪存的身体。 那种身体里酥酥麻麻的感觉又出现了,水杯从缪存手里松开,又咚得一声跌下床,骨碌碌地滚了好远。原来里面根本就没水呢。 第196页 缪存被吻得气喘吁吁的,一手贴着骆明翰的胸口,搞不清是不是想推他。 “不是让我不准再咬你吗?”骆明翰低哑着声音。 缪存翻过身,老老实实地平躺了回去:“晚安。” 雨到了第二天也还没停,而且下游发大水了,河水暴涨漫过了农田,一直漫进了村子。小姨的村子虽然没那么严重,但路上也被淹得差不多了。所有的农忙都不得不暂歇,小姨父忙着把孔雀啊鸡呀赶到竹楼的二楼去,小姨披着雨蓑来给两人送早饭,骆明翰一脸苍白地开了门,下巴上冒出青黑胡茬,整个人看上去都很颓。 “病了?”小姨吓一跳。 骆明翰摇摇头,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音量说:“给我一片退烧药。” 等过来收碗筷时,便依言递给他一片退烧药,还额外拎了两热水壶过来。 “要不然回去躺着?” 缪存在画架前坐着,骆明翰看了他一眼,对小姨说:“他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下雨了无风景可画,缪存随便画着室内的静物,骆明翰问:“为什么不画那条河了?” “什么河?”缪存挺茫然地问。 “那条结冰的河,还有那个心不在焉在等人的主角。” 缪存仔细地想了会儿,“不画了,没什么意思,我都好久没梦到了。” 骆明翰两手捧着水杯,像是不知道烫一般,低垂着头,过了些许时候,缪存都打好草稿了,骆明翰才说:“确实没什么意思。” 这样的遗忘是命中注定的,「骆远鹤」陪他越是长久,他就越会忘记那些。等到真正好起来的那天,真的骆远鹤也回到了他身边,那么那些记忆就真的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了。谁会好好地记着与一个前男友的点滴日常呢?何况和那个前男友之间还并没有爱。 缪存画着画的时候,骆明翰就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捱过高烧。他体质很好,一年也感冒不了一回,小时候骆远鹤倒是会病,每次他病了,母亲就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身侧,给他削水果炖冰糖雪梨,那种时候,骆明翰便还挺羡慕的,觉得自己活蹦乱跳的很吃亏。 现在换他自己病了,感觉却没预想中的好。只是在头痛欲裂中掀开眼皮时,看到缪存仍在不远处坐着,心里倒也安定了下来。 心里幼稚地想,要是一直病着的话,缪存是不是就永远不会走。 “骆哥哥,”做梦般地,听到缪存叫他,“快点好起来,你还要带我去看豆娘。” 掌心被他的指尖轻轻挠了挠。作为回应,骆明翰勾了勾手指,蜷起掌心,像攥住了纤细的他。 在高烧中,一直被刻意压抑住的恐惧鲜明地浮现了出来,如冰峰划破鲸鱼肚皮,轻巧而血色弥漫。 他梦到骆远鹤终于出现,从他身边带走了他。他梦到缪存问,你是谁啊,而他嗓子如被棉花堵住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是骆明翰」,他再也无法正大光明地说出这一句。 从此以后成了一道没有姓名的影子。 手机震动又歇,歇了又震动,骆明翰从梦中被震醒,意识昏沉地接起:“喂。” “是我,”对面的声音沉稳、儒雅:“缪存出什么事了?” 是骆远鹤。 第73章 从来到西双版纳的那天起, 骆明翰就一直在尝试联系骆远鹤,用他知道的一切方式。他甚至找了在法国的朋友,去枫丹白露那片画家村去找骆远鹤,也去过他客座的大学打听, 但没有人知道骆远鹤去了哪里。 现在人间蒸发的骆远鹤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像一束刺目苍白的强光照耀进了一个昏暗不见天日的洞穴。于是洞穴里自欺欺人的美梦便该走到尽头了。 “怎么不说话?” 骆明翰吞咽了一下,掀开被子起身:“等一下, 我换个地方。” 他发着高烧, 又没日没夜地睡了一整天, 骨头缝里都渗着疼,刚一动弹, 眼前便是猛然一阵黑。闷哼声惊动了缪存, 他捏着笔,迟疑地回首看向骆明翰。 骆远鹤也在电话那端问:“你又在生病?” “没有,发了一点烧。” 他穿上鞋子,披上外套, 推开门。门外细雨蒙蒙,但整个院子已经被泡烂了,草根和泥巴都软塌塌地沤在泥泞的水里,瓦檐下淅淅沥沥地滴着雨珠, 是个人都该知道躲回屋子里去,但骆明翰失了智一般, 义无反顾地一脚踏了出去。 “缪存出什么事了?” “受了刺激, 回到了自闭症的状态, 以前的事也记不太清了。”骆明翰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 骆远鹤在那头静了好久。 “他有自闭症, 你一直都不知道, 是不是?”骆明翰带点嘲弄地问他。 “他没提过。” “谁会有事没事跟别人提自己生过精神病?” “为什么会复发?” “你说呢。” 这一次, 电话两端不约而同陷入了共同沉寂的沉默。 “他现在怎么样?” “还记得你,一点。” 骆远鹤几不可闻地深呼吸,但被骆明翰捕捉到了:“觉得难受?不用难受,除了你,他谁都不记得了,也不想认识了。” 还没顾得上听那边骆远鹤说什么,骆明翰便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缪存赤着脚,裤腿一长一短松垮地挽起,走这几步路的功夫,泥水便甩上了他的小腿。 第197页 他看着骆明翰的眼睛,拉了拉他的袖子。 骆明翰看到他泡在泥水的脚,目光一抽,心疼得无以复加。 “回去。”缪存跟他说。 骆远鹤模糊听到了:“缪缪在你身边?” 骆明翰没搭理他,对缪存点点头:“你先回去。” 缪存执拗地说:“你病了。” “我没关系。” 缪存似乎在考量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偏抬起下巴,看了看雨,又看了看骆明翰糟烂衬衫上的雨渍,最后停留在他苍白的脸色上:“你不要再病了,雨好了,你没好,天晴了你要陪我去看豆娘。” 说罢,他牵住骆明翰的手,扭过头,深一脚浅一脚跋山涉水般领着他回小木屋。 空气里泛着洁净的水汽,已经是黄昏日落的光景,但因为没有太阳,便觉得这阴沉沉的天没有尽头。 骆明翰在脸盆里倒上热水,命令缪存泡一泡。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伸进水里,给缪存洗脚。他的脚白净而纤瘦,足弓有漂亮的弧度,正适合被握在手心里。骆明翰作弄他时,便总喜欢握着他的脚,一边吻他,一边这样抬高他的腿。 水声透过话筒传到骆远鹤的耳朵里,他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挂电话。 缪存“嘶”地一声,皱着眉。 “烫?”骆明翰轻声问。 很快便发现了一个细小的伤口,也许是被坚硬的草根刺穿的。骆明翰的手这样宽大,只是光凭着一只手,便能很好地伺候好他的这双脚。他撇去水上的草沫,将毛巾在自己半蹲着的膝上摊好,将缪存的脚从水盆里托出,抱进自己怀里。 “他现在怎么样?”骆远鹤问。 “比一个月前好,我已经联系好了医生。”骆明翰一边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用毛巾擦着缪存的脚尖、脚心和足跟、小腿,“先挂了,晚一点再回你。” 缪存两手撑在床沿,无忧无虑地被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 被热水浸泡过的脚白里透着粉,每个脚趾甲都修剪得圆圆的,骆明翰托起他的脚,轻轻地贴上自己的脸,半跪着,仰起脸看着缪存。 床单在缪存的手心揉皱,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紧张,身体里开始冒起汗。 他看到骆明翰偏过脸,唇若有似无地触了触他的足背。那只是很虔诚的触碰,并不带任何欲望的色彩。那点触感也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了缪存的肤表,很快便被室温带为冷意。 床单皱得不成样子了,缪存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挠,很难受,又不像是难受,他觉得这种感觉好陌生。但一定不是爱,因为妈妈曾经教给过他许多种爱的触觉,哪一种都不像如此。 骆明翰倒是很平静地将他的两只脚都洗净擦好,继而把它们一并放入被子里。屋子里太潮了,电路又迟迟没抢修好,小姨早上过来时便给升起了炉子,现在整个木屋里都暖洋洋的,空气里散发着柴火被烘烤的木质香味。缪存坐在床上:“谁给你打电话?” “一个朋友。” “你不欢迎他。” 返璞归真了的人,往往有更敏锐的直觉。缪存这样直白地指出,骆明翰笑了笑:“不会,他是个很好的人。” 因为缪存不准他再出去淋雨,骆明翰只能当着他的面给骆远鹤回电。 “我能回来看他吗?”骆远鹤这次开门见山地问。 骆明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没跟我在一起,你随时可以回来看他。”停顿了些许,“病好了,就带他走。” 缪存大约觉得他在讨论的是自己,便凑过去,把耳朵贴着骆明翰的耳朵,听对面的声音,最好别是说他坏话。 他越可爱,骆明翰心越酸,不舍得推开,便摸了摸他头发。 “你突然这样,我很不习惯。”骆远鹤在那边淡淡地说。 “他病了,”骆明翰平静地说:“你还是我,都无所谓,只要他开心,快乐,健康。” 缪存疑惑地看着他,嘴唇朝一侧上撅着,目光里都是不解。 “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最后再多给我几天。” 挂完电话,缪存戳穿他:“你是不是要把我卖了?” “你觉得你值几个钱?” “我的画很值钱的。”缪存说。 “多少?” “总之肯定比你把我卖了更值钱。”缪存跪趴着凑他跟前,“你别卖我好不好?否则你很吃亏的。” 骆明翰摸摸他脸:“我保证,永远不卖,你每天都跟我在一起。” 缪存咬了下唇,显出很高兴的神采来。 “我不是傻子,”他继而认真地说,“所以你骗我的话,我会知道的。” “没人把你当傻子,你只是不爱说话,任性,脾气大,忘性也大,随心所欲只做自己高兴喜欢的事情,只理自己乐意搭理的人,”骆明翰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这样的人是最聪明的人。” 闲着无事时,他挑了几张照片,都是这一个月里缪存画画的样子,还有啃西瓜的、躺地上看云的、抱着孔雀和兔子的,挑满了九张,给骆远鹤发原图。做这些事的时候,骆明翰心里很平静,像小偷把东西物归原主。 骆远鹤问:「他只记得我,那你是怎么留在他身边的?」 以他的风格,一定是很散漫的淡问,他可能也想不到这个问题会这么刺痛别人。 第198页 「我告诉他我叫骆远鹤。」 骆远鹤便没回他。 直到骆明翰发了缪存那副画,骆远鹤才问:「叫什么?」 「无法抵达的河流」 骆远鹤说:「他进步了。」 大约真的是苦难出诗人,没去留成学,反而画得更好了。骆明翰自嘲地笑笑,没告诉他,这样的画缪存画了好多,都当破烂扔到田里去了,将来等他出名了,这大概又是逸事一桩。 又过了一天,天气终于放晴,太阳出得肆猛,但并不令人觉得热。小姨父提着网兜,带缪存去小溪流小河道边拦网捉鱼。把渔网在狭窄的水流湍急处支起来,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缪存抓了一只豆娘,捏着它的翅膀,迎着太阳光看,觉得那翅膀像是透明的。 骆明翰一直在线上跟进缪存住院和治疗干预的手续,他派了lily去处理,周医生也对缪存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已经给出了初步的方案。 缪存从网兜里拎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听到骆明翰问:“妙妙,我带你去看那条河好吗?” “哪条河?” “你画里的河。” “但我已经不想看了。”缪存轻快地说。 “我想看。” 缪存垂下手,看着骆明翰,小鲫鱼滑不溜秋的,从他手里脱逃出去了。 “我想和你一起看。” 再看一次。 大约是最后一次。 缪存说:“好吧,但是很远。” “我们开车过去,或者坐飞机,都可以,但是坐飞机你要乖。” “开车吧,我们可以睡在车里吗?”缪存异想天开。 “那要租房车。” 小姨父忧心地问:“这么远,会不会不安全?房车也不好开。” 凡是大人反对的,就一定是有意思的,缪存立刻说:“就要这个!” 晚饭时,便把这件事拿出来聊了聊。骆明翰的行动力向来很快,尤其是还有个随时待命的助理,下午刚提了方案,晚上就已经租好了车,查好了路线和一路的房车营地了。 小姨咋舌:“这么快,好像明天就要告别了!” “没有,车子明天到,还要让缪存再熟悉几天,等他不抗拒了再出发,刚好也可以准备下行李。” “这孩子……”小姨低头擦了下眼泪,“幸好他遇到了你。” 小姨不知道,她的肺腑之言却是骆明翰的钻心之语。 骆明翰掐着烟管,咳嗽着笑起来:“你不知道,”他微笑着说,“如果再有一次,他不愿意再认识我了。” 第74章 房车一开进村庄, 就引来了小孩子的尾随围观,但由于他们都得罪坏了缪存,所以并未获得上车参观的资格。骆明翰跟前来送车的司机进行检查签单, 缪存就站在他身边, 很新鲜地等着,脚跟着地转圈, 一圈挨着一圈。 把司机师傅给晃晕了。 师傅:“车子里的设施最好也都试一下。” 话音刚落,缪存牵着骆明翰的袖子:“试一下试一下。” 成群结队的小孩:“试一下试一下!” 骆明翰:“……” 师傅爆笑。 这款房车的脚踏台阶是收缩式的,按键按下, 脚踏逐级展开,小孩儿们:“哇——” 骆明翰牵着缪存的手上车, 低声问缪存:“你想让他们上来参观吗?” 缪存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门外一阵失望的“啊……” 骆明翰捏了捏他掌心:“怎么这么记仇啊?” 缪存面无表情:“不可以吗?” 他抬起手摸摸车顶,又摸摸沙发,摸一摸软硬适中的床垫, 又摸一摸哑光色的餐台,内壁上还镶嵌了一台电视,可以进行投屏。 更大的房车当然设备更齐全,住起来更舒服, 但要求的驾照等级不一样,这已经是骆明翰能驾驶的体量内最舒适的一款了。 缪存自言自语:“真的可以睡人。” 在床上笔直躺下,要测量是不是真的能睡下自己, 这还不够, 拍拍旁边一侧:“你也来。” 骆明翰:“你拿我当尺子呢?” 虽然如此说,但从到西双版纳至今,他从没有拒绝过缪存任何一件事, 当然也不会拒绝这件。他依言躺到缪存身边, 两人齐齐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说:“看不到星星。” “看得到。” 按钮按下,全景天窗打开,太阳光倾泻而下,缪存抬起胳膊遮住,眯了眯眼,一股清新的山风涌入。如此躺了几秒,缪存转过身,“你也转身。” 骆明翰只好跟着他转身,与他面对面。 “有点挤。” 毕竟这个双人床是以一男一女的体量打造的,没考虑过两个大男人同床共枕的情况。 缪存呼吸着骆明翰的气息,往前蹭了蹭,鼻尖与骆明翰的若有似无地轻触着。他垂下眼眸:“更挤了。” 骆明翰觉得他得寸进尺,往后挪了一寸,缪存又往前,骆明翰咬牙低声:“再挤我要摔下去了。” 一说话,气息里有好闻的香水与烟草混合的味道,缪存想起数天前的雨夜,骆明翰剥下的那件湿透了的衬衫,那上面也有这样的香味。 缪存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你可以跟我接吻吗?” 骆明翰:“……” 缪存闭上眼,吮住骆明翰的嘴唇,又分开,脑袋往后退了些。眼睛睁着,里面懵懵懂懂的一片纯白的干净。骆明翰的喉结上下滚着,将他的忍耐与难言之欲都暴露殆尽。 第199页 幸而缪存并看不懂他的眼神,也看不懂他眼底那片深沉而晦暗的痛苦。 车窗外,日头喧嚣,小孩的吵嚷一直未停,司机师傅扬声问:“试好了吗?没问题的话就签单吧!” 缪存仿佛被从睡梦中叫醒,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 正式出发前,骆明翰陪缪存去他妈妈的坟前坐了一下午。 他又漫山遍野地摘了一束跟上次雨天同样的野花,点缀着蓝色的浆果,新新鲜鲜地插进陶瓷花瓶里。 他的审美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美育,只凭着直觉,便能将这样简单朴素的花材搭配得很美。 “我妈妈说,如果不懂得爱的话,就会过不好这一辈子。” 缪存还是小孩子的作风,讲话总爱以“我妈妈说”为开头,仿佛大人的话便是了不起的圣旨。 “你妈妈说得对。” “那看来我这辈子是过不好了。”缪存沮丧地说,“她说每个人都会爱,我不会,就是不一样的怪物,会被看出来。但是这个东西好难啊。”他伸出手,在风里虚虚地抓了一把,又“呼”地吹了口气,张开手指:“你看,什么都没有。” “不是每个人都会爱的。” “你会吗?” 骆明翰注视着缪存的双眼:“原来不会,现在不知道算不算会。” 缪存很是意外,一副找到同类的新奇:“还有你不会的东西?” “其实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可能都不会,但是我们都比你更擅长伪装,会装作很会、很懂的样子,好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 缪存怔怔的:“骆远鹤哥哥,原来你跟我一样不正常。” 骆明翰失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骆远鹤哥哥是正常的,只是现在不正常。” 缪存一本正经的:“我喜欢跟不正常的玩。” 墓地是灰色水泥浇筑的,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淋中,变成了铅灰色,苔藓来不及变绿,便被晒干在了水泥上,变成了斑驳的褐色印记,除此以外,这片墓地便是周围最干净的了。骆明翰与他并肩而坐,脚下是蔓延开来的绿色山谷,和远处黛青的山影。 风吹着两个不正常的人,日头晒着两个不正常的人,两个不正常的人不说话,只有手里长长的草芯穗子摇头晃脑。 · 从西双版纳出发,一路向北穿过云南,经过四川、山西,进入宁夏,抵达河北,全程三千多公里,最后才能进入这座庞大的城市。 如果是赶着行程的话,四天内便能走完,但骆明翰并不着急。 他甚至舍了高速,走了国道。有时候找不到饭店吃饭,骆明翰便会去村民家里买蔬菜水果和肉,亲自给缪存下厨。他按周医生的吩咐,有意识地锻炼缪存与人接触的意愿和沟通的能力。 缪存真的可以敲开一扇陌生人的门了,紧张地浑身冒汗,清冷的声音憋了好久,说:“你好,我可以借你一把葱吗?” 天气好的下午,长长的天幕支起来,户外椅两把,蛋卷桌上摆着可乐和西瓜,与遥远的雪山对望。 窗外的村庄连绵,在巨大的雨林山岭中穿行时,满目苍翠的绿意经久不变,缪存在车上无所事事,便玩骆明翰的手机,查自己感兴趣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首先输入「接吻」。 自动形成词条,缪存念出声:“接吻会怀孕吗……?” 骆明翰斜了他一眼,听到缪存自己说:“不会。” “为什么?” “因为……”缪存愣了一下,愠怒:“我当我是小学生吗!” 骆明翰失笑出声:“所以呢,是为什么?” 缪存脸烧了起来,拿自己冰凉凉的手背贴了贴,不理他了,搜第二个问题:「中国到法国的飞机要乘坐多久」。 骆明翰回他:“11个小时。” 缪存说:“我梦里好像去过法国了,卢浮宫里有好大的青铜像,蒙娜丽莎面前围了好多人,有一个叫蒙马特高地的地方,那里遍地都是咖啡馆,还有一面墙,上面写了很多‘我爱你’,有三百多种语言。”讲完以后,呆滞了一下,“啊,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骆明翰一直都不知道,原来缪存还和骆远鹤去过爱墙,也许还合影了。 他记得如此清楚,不像那条冰封的运河,已经在梦里梦外都模糊了。 缪存搜第三个问题:“骆远鹤是谁……” 空荡荡的乡野国道上,房车一脚急刹车,在一片高高的水稻田边停住了。 缪存茫然地看着他,手机被劈手夺走,怔怔地问:“你干什么抢我?” “无聊。”骆明翰色厉内荏,把手机放进自己这侧的储物匣里,“这种问题有什么好搜的?” 缪存没往心里去,心想,我又不是不认识你,你是骆哥哥,沽名钓誉的美术老师,实际上却连线都排不直,能收到我当你的学生是你走了狗屎运了,将来可千万别用我的名气招摇撞骗啊,但虽然如此,我还是想要跟你待在一起。 “你好凶啊。”他静了静,第一次被骆明翰凶到,“我可以凶回去吗?” 骆明翰:“……” “你说一句话。” 骆明翰冷静了一下,低声说:“对不起。” “滚。” · 因为有了房车,因而可以随心所欲地想停就停,不必拘泥于大城市还是小城镇,乃至于山村里,荒野郊外,也都不必忧虑。 第200页 越往北走,星空的能见度越高,到了雪山脚下,一抬眼便是银河万顷,缪存盘腿坐在床上,打开全景天窗,“星星离我们有多远呢。” “不远。” “我们都走不到。” “你闭上眼睛。” 缪存依言闭上。 “它是不是在你心里。” 好像真的是,虽然闭上了眼睛,但还是闪闪烁烁地,与亲眼看到的别无二致。 “人也是这样。” “比如呢?” 骆明翰指尖夹着烟,神情淡漠而温柔:“如果有一天,虽然我看不到你,但是闭上眼睛的时候,你也在我心里。” “那到底是远还是近?” “又远又近。” 缪存想起小时候跟母亲相处的场景。他们也是这样古古怪怪地对话,妈妈有很多奇怪的道理教给他,一股脑的,也不管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子听不听得懂。他有时候觉得,妈妈教着他这些的时候,心里并不开心,反而很难过。 他后来知道了,那是妈妈要躺进泥土里,所以要趁还晒着太阳时多说一点。 缪存凭直觉生活,总觉得骆明翰也随时准备着离别了。 他闷闷不乐地:“你好像我妈妈。” 骆明翰一口水呛出来,连连咳嗽:“别。” “但是我妈妈每天都会问我,存存,你今天爱妈妈吗,你不问。”缪存百无聊赖地说。 骆明翰勾了勾唇:“没人比我更知道你爱我。” “我妈妈说,爱是这样的感觉。”他鼓起勇气,两手牵起骆明翰的手,将他的手指浅浅地吮进口中,上下唇轻而温润地含着他的指腹,又张开唇:“你感觉到了吗?” 你感觉到我爱你了吗? 但是这句话太隆重了,缪存无法开口,他只是个不怎么懂爱的病人。 骆明翰看着他,没有说话,从指尖连着心房的神经纤细地震颤。 缪存仍然双手抱着他宽大的手掌,又往前蹭过去,垂下眼眸看了骆明翰一会儿,自然地吻了上去。 是非常学生气的吻,连舌尖都未探。 “但是这个好像更舒服。” 他真实地迷惑了,将自己的指尖抿入唇舌间,又看看骆明翰的双唇:“哪个才是爱的触觉?” “爱不是触觉。” “是的啊。”缪存理所当然的说:“兔子,软软的,是爱,豆娘,薄薄的,是爱,蝴蝶,轻轻地扇着翅膀,还有,手插进米缸里,脚埋进沙子里……” “缪存。” 缪存低下头:“我不想被我爱上的人倒霉。” 所以才学得这么认真。 骆明翰笑了笑:“不会的,被你爱上是最幸运的,因为你的爱永远不会变淡、不会转移、不会厌倦,你的眼睛总是看着他,不管隔了多少距离,多少岁,你都只注视着他,画着画时,心里也想着他,每一天的每一秒,你都爱他。” 骆明翰停顿了一下:“曾经有一个人很坏,用一样的样貌欺骗你,但幸好没有欺骗成功。” “那他付出代价了吗?” “付出了。” “什么代价?” “永远爱一个不会爱他的人。” 缪存没说话,久久与他对视着,继而将手指轻轻抵住他的唇。 骆明翰不明所以。 缪存浑身紧张地问:“……那你现在觉得自己幸运吗?” 骆明翰捏紧了水瓶,近在咫尺的眉眼,遥远得像星星的距离:“幸运。” 缪存孩子气地笑。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觉得我快好了。” 第75章 骆明翰他们进入宁夏境内后, 骆远鹤处理好了法国的事宜,踏上了飞回国内的航班。 机票是跟骆明翰商量后订的,从迪拜中转, 最后落地银川国际机场。订机票的那晚,骆明翰狠狠地抽着烟, 双胞胎之间真的有那种莫名的情绪共鸣, 即使隔着上万公里,即使骆明翰在电话那端迟迟没有说话,骆远鹤也什么都能感受到。 机票正在最后付款阶段, 骆远鹤漫不经心地说:“我也可以直接去医院等你们。” 去银川要绕一大圈, 多走数百公里,但多深入一些, 便能看到沙漠, 骆明翰最终说:“让妙妙自己选吧。” 他走到缪存身边, 问:“你想去沙漠里看星星吗?” 缪存说:“想的。” 他不知道这简短的两个字为什么会让骆明翰脸上露出这种神情, 是一瞬间席卷而来的痛楚,但随后,他的目光就温柔了下来, 像是在这一秒里,他和命运和解了, 他认了命, 并对自己说,这一切本就该如此。他看着缪存, 勾了勾唇, 继而对电话那端说:“你听到了。” 缪存不知道看完这一场星星后, 他就要送走眼前的这个人。 沙漠里的星星果然跟在城市乡村里看到的不同, 缪存一路上看了这么多天的星空, 怎么看也看不厌,到了沙漠,太阳一落,天一黑,他抬起眼,整个人都呆住了。 整个宇宙都在为他闪烁,所有星星都在对他眨眼。 骆明翰给他买了一小箱烟花棒,缪存用打火机一根接一根地点,火花在他手中呲起,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垂下手时,那些火星成串地跌下,像一场金色流星的瀑布。 房车营地里还停了一辆自驾游的房车,是年轻的情侣,带着一只金光闪闪毛发蓬勃的大金毛。 第201页 缪存不喜欢跟人说话,倒很能跟动物相处,虽然这只动物比孔雀啊兔子啊豆娘啊,都威风许多。 情侣给他显摆狗多聪明,喊了很多指令,骆明翰在一旁抽烟,指尖的红星就没断过。玩累了,大家坐下来喝啤酒,“你长得真好看。”女主人忍不住夸缪存,“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孩子。” 缪存浑身都紧张起来,一言不发转过身埋头疾走,手紧紧攥成拳。 骆明翰见状,赶紧过去解释:“他很内向,很怕被人夸。” 女生有些尴尬地摆摆手。 过了会儿,钻进房车的缪存去而复返,抱了个蜜瓜出来,塞到她怀里。 女生被他给整不会了,傻愣愣地抱着瓜,“送我?” 缪存点点头。 她受宠若惊又哭笑不得,“因为我夸你好看?” 缪存低着头,指尖掐着掌心,过了半天,才又点了一下头。 男生拎着啤酒瓶跟骆明翰碰了碰,问:“你男朋友?” 骆明翰看着缪存撸狗的身影:“不是,朋友家的小孩。” “这样,看你们这么亲密,还以为是情侣。”对方笑笑,“不好意思,希望没冒犯到你。” “他有点怕生,所以带他出来转转。” 虽然早已察觉到缪存绝不是“怕生”这么简单,但男生还是礼貌地“哦”了一声,没有探究。 缪存一直听着这场对话,听到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朋友家的小孩,他猛地回头,怔愣地看了骆明翰一眼。金毛又对他哈嘴摇尾巴,缪存忽然觉得无聊了起来。 “明天去哪里?” “银川。” 这是回头路,男生问:“准备回去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 缪存又听到了。 他不再玩狗,只是一个人乖乖地在沙丘上待着,反反复复地用手指插进细沙里,然后扒拉沙子把脚埋起来,好像怎么玩都玩不厌。 年轻的情侣回去休息了,一晚上的篝火啤酒和蜜瓜变成了垃圾,被束在白色的垃圾袋里,等待着明天一早带走扔掉。 骆明翰在缪存身边坐下,缪存问:“你是小姨的朋友吗?” 问得莫名其妙的,骆明翰说:“算是吧。” “我是朋友家的小孩?” 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手里玩着沙子,捏紧,然后看它们从指缝里流走。 骆明翰便知道他是听到了刚才那一场对话。 “我的病会好的,”缪存又没头没尾地说:“而且已经快好了,可不可以不去医院了?现在还没到冬天,那条河也没有结冰,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西双版纳好吗?” “你不想去法国了吗?”骆明翰问,“你要彻底好了,才能去法国,一直在西双版纳是好不了的。” “你又不会画画,所以你根本就不会跟我一起去法国。” 骆明翰早就知道自己那劣质的几笔根本瞒不过缪存的双眼,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会画,之前是怕画得比你好,你会伤心,不信你明天再让我试试。” “现在试。” “现在太晚了,天都黑了,怎么画?” 缪存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想了想,安心下来,但心里那股难受还是挥之不去,无法驱赶,甚至让他的心脏都觉得疼了。以他的人生经验和小学生思维,也根本无法找寻到这一抹难过的缘由。 他偏过头,眼底被星星照亮:“骆明翰,我好疼啊。” 烟从骆明翰的指间跌落,红星撞上夜晚冰凉的沙漠,很快便熄灭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缪存:“你叫我什么?” 缪存脸上的神情很空,怔了许久,说,“骆明翰。”但是随即茫然地问:“骆明翰是谁?” 这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名字,忽然钻进了他的脑子。 被刻意压抑一整晚的痛苦山洪般冲没了骆明翰严防死守的闸口,他不敢失态,只好猛然转过身去,但是夜色那么浓黑,缪存并没有看清他紧咬着牙根,以至于绷如石刻般僵硬的侧脸。 他回答了缪存的那个问题:“他谁也不是,不重要。” 还剩下两根烟花棒没有玩,缪存左手右手都拿了一根,兴致也没原来高了,百无聊赖地站着不动,就等着火花燃到尽头。快烧完时,他的身体落入了骆明翰的怀抱。 他还从未这样抱过他,双臂收得很紧,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缪存的脊背贴入他的胸膛,感受到灼热的体温和一下一下跳得很慢的心跳。 如果只听心跳的话,会觉得这大概是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吧,因为实在是跳得太慢了,好像这颗心有多沉重,重过万钧,每跳一下,都不过是苟延残喘。 缪存微微侧过脸,对于这样亲密的接触,刚开始有点抗拒,但很快便把手松垂了下来,身体也松弛着,“你的心脏也觉得疼吗?”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沙漠不适合居住,住久了就会心脏疼。” 骆明翰闷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洇入缪存T恤的领口。 晚上的沙漠很恐怖,即使是睡在房车里,也觉得风呜咽得厉害,星星也不好看了,黑沉沉的沙丘起伏着,像凶狠的兽脊。缪存在风中做了一晚上的怪梦。翌日一起,洗漱时他就围着骆明翰转,嘴里说个不停:“我昨天做了好多梦,你知道吗,‘骆明翰’不是个好东西。” 第202页 骆明翰“噗”的一声,被漱口水呛得咳嗽,拿着牙刷怀疑人生。 “他把我送他的画毁了。” “他竟然打我一巴掌。” “他让他的前男友欺负我。” “没有吧。”骆明翰迟疑地为自己伸冤,席霄寒的账,怎么能是他“让”的呢…… “他害我发烧。” “……” “屁股烂了。”缪存声音小下去嘟囔。 骆明翰把牙刷扔进杯子,擦了擦嘴,脸上竟然有些刺挠,他尽量面无表情地说:“那是意外。” “你又知道了。” “乱猜的,”骆明翰摸了把他头发:“你这么可爱,应该没人舍得对你这么坏。” “但他确实把我的画毁了。”缪存说,“我从梦里气醒了。” “他那时候应该也很难过。” “我送他画,不喜欢可以不要,为什么要毁掉?”缪存回忆着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我画得很辛苦的。” 长久的寂静中,骆明翰恍惚察觉到,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一个愚蠢的、离谱的、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的错误。 吃早饭时,缪存也还在说自己的梦。他喜欢吃溏心蛋,但每次都避免不了把溏心戳破,金黄的蛋液流了一盘子,他就对着盘子生闷气。 “他做饭挺好吃的。” “确实。” “下雪的时候,他带我去吃饭,露天的亭子里,吹着风,我不懂。”缪存说,“为什么吃饭要挨冻。” 骆明翰勾了勾唇:“你没说冷。” “我看他一副觉得自己很浪漫的样子,不忍心扫他兴。” 骆明翰点点头,唇角勾着,令人觉得温柔:“原来如此。” “我最怕冷了。” 骆明翰说:“下次知道了。” “我倒是想告诉他,但是我看不清他的脸,想说话,也不能说。”缪存喝了一口橙汁,比划,“梦里的我,和做梦的我,是两个人,我只能看,不能说话,所以是噩梦。” “我也不懂他为什么要跟别人一起来骗我,说他喜欢上了别人。” “可能是他走投无路了。” 缪存颇为认真地指了指脑袋:“我觉得他这里坏了。” 骆明翰失笑,气息里哼笑了一声,眼神眷恋地看着缪存:“嗯,坏得快报废了。”他用白色的餐巾擦嘴,说, “这么讨厌的人,下次不要再梦到了。” 想了想,多余问了一句:“你讨厌他吗?” 缪存被这句话问怔了,眨了眨眼,没说话,低下头去继续吃溏心蛋。骆明翰当他默认了,虽然早就心里有数,但那一刻的痛,还是麻痹到了指尖。 缪存乖巧地吃了几口,他抿着银色的叉子,“也不讨厌。” 骆明翰疑心幻听。 “我说了,你会伤心的。” “为什么?” “因为梦里的我好像有点喜欢他,你肯定不喜欢我喜欢别人。”缪存善解人意地说,“不过你放心,这只是个奇奇怪怪的梦,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眸,看了骆明翰一眼,伸出手来,凌空遮住了骆明翰的眼睛,如此几眼,转而又去遮他的嘴唇与下巴。 骆明翰攥着刀叉,坐得端正笔直,一动也未敢动。 缪存放下手,脸被九点多的太阳晒得微红,很不自然地说:“要是他长成你这样子就完了。” 第76章 通往银川机场的国道上, 车辆很少,前后数十公里都不见车子交汇,路况好得不得了, 没有什么能阻挡这辆车的抵达,正如没有什么能阻止那架飞机的落地。 因为做了一晚上离奇丰富的梦,缪存歪在椅背上睡着了, 脑袋枕着颈枕,过长的黑发从额间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睡着的模样完全不设防,眉心一点也未蹙起, 呼吸也是平稳绵长的。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漫天的荒滩连绵不绝,骆明翰把车慢慢地降速、停下, 伸出手去,将缪存的那一缕额发别到耳后。 他从格挡里取出烟, 但只是咬着, 一直没有点,只是认真地一眼一眼地描摹缪存的五官。 其实有许多个“早知道就好了”。 譬如,早知道会再相遇,那小时候干脆就不要分开,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去看他, 在他学画时捣乱,用零食收买他, 等他长大了, 再顺理成章地去追他。 再譬如, 早知道会这么爱他, 那不如一开始就拿出百分百的认真, 与他拥有一段坦诚的开始,他会说,我以前是个烂人,不怎么敬畏感情,但这次我想跟你好好试一试。 最后譬如,早知道……早知道缪存的心里也曾有过他的影子,像树影临照湖面,虽然只是那么淡,只能偶然地走入他的梦中,但他也会好好珍惜,绝不会再那样软禁他、说那么混蛋不是人的重话、毁了他的画。 但人生的“早知道”却总会迟到,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永远失去。 骆明翰的指尖拢过缪存的碎发,他倾身过去,在缪存耳边轻轻地呼吸:“其实我叫骆明翰。”他说,“以后就在梦里相见。” 缪存醒来时,发现车子停在路边,入目是一道笔直的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两边是平坦的荒滩,驾驶座空了,不知道骆明翰在哪里。 来自黄河的风从嵌开一条缝的车窗中吹入,吹迷了缪存刚睡醒的双眼。 第203页 他下了车,环顾四周,没有骆明翰的身影。陌生的世界里,好像就剩下了他一个。 一种陌生的恐慌袭击了缪存的心脏,他下车走了两步,脚步迟疑,又疑心病地回头看了一眼,以为骆明翰在跟他玩捉迷藏。 那是一种似乎被抛下的恐慌。 如果人的情绪是块拼图,那么这块恐慌的拼图此前从未出现过在缪存的人生中,不管是生病前,还是生病后。 自闭症是一种谱系,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种自闭症表现,有的高功能,衣食住行都与常人无异,有的伴随着智力低下行为低能,有的却又是智商爆炸记忆里和计算力都超群,有的懦弱胆小,他人即地狱,有的伴有暴力与自毁倾向,而自闭症症状的最大公约数就是——不在乎。 不在乎世界,不在乎周遭发生的事情,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关怀,也不在乎谁的离去。 谁抛下他,谁离开了,他都无动于衷。 妈妈去世时,小姨哭得一度晕厥过去,缪存觉得不可思议,他确实知道妈妈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再也无法相见。 骆远鹤要结婚时,虽然他病得很重,但心里立刻有个声音振作他,只要能一直在一起画画,就够了。 那些对死亡、离别、失去的认知与难过都是有限的、懵懂的,像蒙着一层雾与纱。 那面雾与纱现在被黄河上的风吹走了,缪存终于知道,原来雾与纱背后的世界是那么苍白可怕。 远处河道边的芦苇荡在正午强硬的光线下发着亮白,缪存慢慢地往那边走,越走越快,脚步越走越凌乱,面无表情的脸上,眼睛空洞地睁着。 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所以会在雨天在门外为他守一整夜的人,也选择了离他而去。 骆明翰在沙石滩上捻灭了烟,回过身时,怀中撞入温热瘦削的躯体,两条手臂用力地环抱住了他,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碰了碰缪存的头发:“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缪存抬起脸,脸上都是眼泪,挂在他尖尖的下巴上,滑落后,洇进了骆明翰的衬衫。 许多自闭症患者是不会哭的。 这是他生病了后第一次哭,周教授说,会对周围的声音作出回应,会对他人的存在给予情绪的回馈,便是治愈的开始。 “睡醒了,你不在。”缪存简单地说,抽噎着打了一个哭嗝。 果然是小孩子啊,成年人早已经学会不让自己哭得这么狼狈了。 骆明翰的指腹温热,轻柔地帮他抹去眼泪:“但是我总会回去的。” 他这个狡诈的成年人,安慰起人来也要双关。 他在说,我总有一天要走的,要回到该在的地方。 缪存想,他总会回来的。 因为进入秋季,黄河的水一点也不黄,反而很清澈,泛着碧色的青,让人意外。河岸边,风穿行半人高的芦苇,发出像沙锤一样窸窣的声音。 缪存看到了人,眼泪便自动止住了,两人在日头下慢悠悠地往回走。 骆明翰又抽烟,走得散漫,两人的手轻碰到,骆明翰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缪存说:“你牵一下我的手。” 骆明翰只好牵住他,手掌宽厚,五指修长,将缪存的手很有安全感地握在掌心。 缪存翻过他手,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并不明显。 “你受过伤。”他扒拉着他的掌心,仔细地看。 骆明翰跟着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当时被他咬成那样,又一直碰水,痂结了又被泡软,反复溃烂,最后果然便如俞医生所说的,运气不好,留疤了。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点小伤。” “你伤回去。”缪存睚眦必报。 骆明翰失笑了声,看着缪存天真固执的眼神,夹着烟的那只手抬起,在缪存额上轻轻弹了一下:“嗯。” 缪存“啊”了一声,捂住额头,搞不懂他。 他更搞不懂的是,骆明翰明明一早就拉着他出发,说今天行程很赶,现在却莫名其妙停了这么久的车,又跟他在黄河边慢悠悠地走了这么久。 太阳在地上的影子又拉长了。 那台房车明明就在眼前,但好像怎么走都还剩一点路。 “你不是说赶时间吗?”缪存的手指被他的勾着:“现在不赶了吗?” 骆明翰侧过脸,垂着眼眸看了他一眼:“也赶。” “我们会迟到吗?” “会。” “你不着急吗?” “着急,”骆明翰总在说双关语,“但总会到的。” 上了车,再度毫无阻碍地疾驰了起来,戈壁退去,矿山走到尽头,绿色的虚影开始从车窗外掠走,最终上了高速,又下了高速,闸口放行,他们进入下一段的高速。 机场高速。 手机震动,骆明翰挂上蓝牙耳机,“马上到。” 缪存警觉地问:“我们是要去接人吗?” 要是再来一个人,这个车子里可睡不下啊,而且跟陌生人待在一起,他会紧张到打嗝的。 “我去见一个人。” “然后呢?” “然后就走。” 缪存放下心来。 进入机场高速后,车流骤然多了起来,骆明翰也不着急,随便别人超车穿插。他眼睛看着前方,似乎突然想起来地问缪存:“妙妙,给我唱一首歌好吗?” 第204页 缪存很为难:“我唱不好。” “就唱你妈妈给你的那首歌。” 缪存下意识地说:“但是我没有给你唱过。” 那他给谁唱过了?哦,又是那个梦里的骆明翰,像上辈子的人。 他清了清嗓子,又拧开水瓶,浅浅地抿了一口,轻声哼了起来。妈妈的小调,纺车旁的童年光阴,与骨碌碌的纺车声一起刻在缪存的记忆里。 在断续的哼唱旋律中,他们抵达了机场的露天停车场。 骆明翰解开安全带:“你不用下车,别乱走,我很快回来。” 缪存松开按安全带锁扣的手,怔怔地“哦”了一声,看着骆明翰。 骆明翰想了想,好像这就是告别了。他再度摸了摸缪存的头发,目光从他光洁的额头,下移到双眼,虽然病了,但那里面仍然澄澈如阳光下的湖泊。自眉眼而下,目光又看过他上翘的鼻尖,很可爱,给人以任性的感觉,让人想宠他,最后是花瓣一样的嘴唇。 骆明翰没有再亲亲他,没有哽咽,没有颤抖,也没有心悸,只是收回了手。 安静的空气中,飞机自头顶轰鸣起飞,衣袖收回去发出布料的摩挲声。 车门咔嗒解锁打开,骆明翰跃下了车,把车门甩上。 他绕过车头,从巨大的挡风玻璃前,最后看了眼缪存,那是那么平平无奇的一眼,但骆明翰知道,这将贯穿他的余生。 缪存与他对视,懵懂地勾了勾唇,是一个清浅的笑意。 他们的视线如此一擦而过,骆明翰头也不回地走出停车场,走过一道、两道斑马线,走进喧闹的国际到达大厅。 骆远鹤与他穿了一样的衣服,两人连发型都是近似的,已等了他许久。 骆明翰把车钥匙抛给他,“走了。” 骆远鹤叫住他:“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没有,只是他很依赖你,所以不要轻易离开他的视线,”骆明翰停顿了一下:“他的院子里养了一只孔雀两只兔子,一只灰,一只白,屋子是木头的,他喜欢去水边看豆娘——就是一种跟蜻蜓差不多的东西,餐后一定要吃冰淇淋和西瓜。” “我知道。” “你知道?” “他以前就这样。”骆远鹤勾了勾唇,“花了很久才帮他改掉。” 骆明翰蓦然住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很可笑。 “还有吗?” “比较任性,讲话的逻辑很怪,喜欢看星星……”骆明翰无聊地数着,不数了,笑了笑:“没什么,都是一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 他其实很想跟骆远鹤说,缪存现在很可爱,他搜集了很多他可爱的瞬间,但转念一想,意识到这些都不过是曾经缪存跟他的日常。 十年的日常。 是什么给了他错觉,以为他所看到的是不同的缪存?他又不配。就算顶着骆远鹤的姓名,他也不过是偷窥到了一点点光而已,真正坐在亮堂堂的灯光底下的,是缪存和骆远鹤。 “你坐飞机回去?” 骆明翰嗯了一声,“别让他等太久。”脚步往前走了,最后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两人擦肩而过,一个走向上行的电梯,一个走出自动感应门,走入阳光底下。 骆明翰的潇洒只够他维系到这一秒,他在电梯前停住,像一具躯体忽然没了灵魂,一台机器没有了石油,一个程序被掐断了电源。 电梯门开合,人群自两边进出,有人烦躁地嘟囔:“走啊,不走站这儿干什么?” 在川流不息的熙攘中,骆明翰摸着裤兜口袋,手抖得厉害,烟刚叼进嘴里,就有执勤安保喝令他:“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这里是禁烟区。” 他咬着烟,抬了下手,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牙齿也抖着,咯咯作响,被咬断的烟管掉落地面,里面的烟草扑簌落了满地。 这个人好怪。 所有人像看疯子一样看他,防备着。躲着,怕他忽然犯了什么精神病。 就连安保也迟疑着,用警戒的目光盯着他,手挪到了执勤棍和防爆盾牌上。 他果然病了,蓦然调转方向,不顾一切连滚带爬狼狈万分地往门口跑去。 第77章 停车场E区只有一辆房车, 旁边站着一个高而瘦削的身影,大约是这样人多的陌生环境令他紧张,因而一手下意识地握着车子的后视镜。 一眼就能看得出,他是在等什么人, 找什么人。 骆远鹤的脚步停驻了片刻, 似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如此过了数秒,他才走向了他。 缪存回过头来, 怔愣的目光与他眼神交汇,继而松开掰着后视镜的手,压了压上翘的唇角跑向他,但很快又迟疑地停住了, 身体不自觉地站直紧绷。 他站在原地,有些疑惑地看着对面之人。 “不是让你在车里等吗, 怎么下来了?”骆远鹤问。 缪存语塞了一下,“你去了哪里?怎么去了这么久?” “见一个朋友,取了行李,现在没事了。” 骆远鹤其实很少撒谎,他不像骆明翰,对于伪装自己有种天然的擅长, 没有道德负罪感,只有不择手段的目标感。但骆远鹤撒起谎来,倒是也很自然, 神情语气都很淡,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与不自在。 “上车吧。”他说着, 如同从未和缪存分别过。 第205页 缪存重新坐回副驾驶, 目光里的疑惑始终没有淡去。 好奇怪, 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但又是一模一样的,好像在做一道很难很难的“请找出两张图片的不同之处”。 他看着骆远鹤绕过车头上车,坐在驾驶座上沉默着,不知道在等什么。 其实骆远鹤是在熟悉这台房车的操作系统,半分钟后,他插上钥匙,点火挂档。 “你不是骆远鹤。”缪存心里有了判断。 车子缓缓驶出车位,汇入出闸的队伍。 骆远鹤面色未改,淡定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头发变了。” “怕你等太久,跑乱了。” “声音也不一样。” 虽然骆明翰这一个月里都在努力伪装自己,从举止言谈到声音都向骆远鹤全盘靠拢,但无论怎么乔装,声音并无法全盘复刻。 “沙漠太干,嗓子不舒服。”骆远鹤轻描淡写地说,扫码付了停车费,把车开上上高架的路口。 缪存咬着内唇,不太高兴地瞪着他,因为他觉得骆远鹤的谎真敷衍,连小孩子都骗不了。 骆远鹤勾了勾唇,“书包里有证件夹,你自己看。” 缪存果然去翻书包,车子从到达大厅前的公路上经过,留下轻踩刹车的车尾灯,骆明翰追出来时,红色尾灯已到了道路尽头,很快便转入隧道了。 一辆正停靠送客的出租车被拉开了车门,又砰地一声甩上了。 缪存从证件夹里翻出了身份证和护照,果然白纸黑字写着“骆远鹤”三字,证件照上的人眉目温润,与正开车的人从气质到长相都别无二致。 缪存把证件小心塞回去,真实地疑惑了。 “我们可以做一个游戏。”骆远鹤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可以考我。” “我的傣族名。” 骆远鹤扶着方向盘,挑了挑眉,声音里有笑意:“一上来就这么难啊?艾存,存存。” 缪存盘算着,又问:“那我最擅长的事?” “油画,打架。” 缪存张了张唇,眉心蹙起:“我最近在画什么?” “一条结冰的河。”骆远鹤顺便地说:“画得很好,比以前更有进步。” 缪存抱着他的书包茫然,眼前这个人确实是“骆远鹤”,并没有调包。 “不考了?” 缪存没回他,闷闷不乐地玩他的证件包,翻到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他高中时跟骆远鹤的合影,被骆远鹤放在夹层里,一件,是一条红绳。缪存再怎么生病混乱,却从未遗忘过有关母亲的一丝一毫。他一眼便能确认,这就是他妈妈亲手编织的祈福红绳。 这条红绳是被剪断的,却与重要的证件收纳在一起。 “骆老师。”缪存怔怔地唤了他一声。 之前一个多月里,他总是骆远鹤骆远鹤地叫,连名带姓,今天却忽然叫他骆老师了。 “嗯。”骆远鹤应了他一声。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我们一起去了法国……”缪存没头没尾地说,又蓦然住了口,依稀想起已曾跟他说过这个梦了,就在这个车上。 骆远鹤让他继续翻他的背包,“里面有个礼物。” 缪存抽出一个信封,他拆开,从当中抽出一张对折的信纸,信纸是法文的,右下角盖着戳,是学校的logo。 脑海里弥漫的混沌黑雾都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缪存拿着信纸,整个人如过电般打了个冷战,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的录取通知,学校帮你延期保留了。”骆远鹤侧过脸,与他对视,很轻抬了下唇角:“快点好起来。” 出了机场高速,车辆骤然分流,他们开的方向车很少,缪存久久地盯着倒车镜。 “怎么了?” “后面那辆车好奇怪。”他的意思是那辆出租车,“一直在我们后面。” 骆远鹤跟着瞥了一眼,意识到什么,扶着方向盘的手收紧。 出租车内,司机师傅越开越没底,“这马上就出银川了,您要跟到什么时候?” 后座的客人报了一个地方,司机瞪着眼睛,总算是训练有素才没有回过头去瞪他——他蓦然拔高声音:“哪?你说哪?!” 后座的客人始终抱臂坐着,神情倦怠中强忍着焦躁,将地名再度报了一遍。 那是个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地方。 车子在车道上骤然打了个拐儿,激起后排一连串惊险的喇叭:“这我去不了,这我真去不了”司机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在前面出口给你下了。” “五万。” 司机没声儿了。就算是打表计价,这也是正常车资的十倍。 他看着前面那台房车,又再度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位客人。他很英俊,但精神并不饱满,是强撑着注意力在盯前面那辆车。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他寻思着:“你不会是逃犯吧?” 骆明翰难得笑了一声。 · 艺术家本该有着最浪漫的人格,但骆远鹤无比务实地选了最快的路径,全程高速,缪存再也不能晃晃悠悠地看星星看花看羊群了,日落后,骆远鹤便转出高速,带他去饭店里吃饭,之后再找个缪存喜欢的地方停车过夜。 缪存不想去饭店里就餐,骆远鹤便帮他打包回来,两人在车上吃。 “你为什么不给我做饭了?” 第206页 骆远鹤怎么可能会做饭?他连蒸蛋都会失败,糊弄不过去,只好说:“做厌了。” “……” “但是这个好咸。” 确实有点。骆远鹤筷子一顿,放下,“吃泡面。” 咚,缪存轻轻把额头磕上餐桌。 “怎么了?” “我可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缪存生不如死。 骆远鹤被他噎了一下,怎么说呢,两个人过去十年最常约的饭就是杯面、面包和麦当劳,画起画来没时间矫情,淡面包配白开水一天吃三顿也是家常便饭。他恍然意识到,骆明翰远比他更懂得怎么让缪存在生理意义上过得好。 出租车内也在吃泡面,主要是司机吃,客人像是不饿。吃着吃着,远远瞥见看到房车上下来一人,将两桶泡面扔进了垃圾桶。 司机师傅含着面停住了,胆战心惊地看着对方走了过来,离得越近,越是迷糊——怎么跟后面得客人长得一模一样?! 车窗被敲响,等降下一线,他往里面扔进一根烟:“怎么没上飞机?” 骆明翰当他明知故问,没搭理,兄弟俩隔着一道窄窄的车门各自抽烟。 “缪缪想吃你做的饭。”过了许久,骆远鹤掸了掸烟灰。 “你给他找好点的饭店,告诉他们做东南亚料理……算了。”骆明翰烦躁地问:“那他吃了吗?” “吃了半碗杯面。” 骆明翰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缪存趴在窗沿看着骆远鹤在出租车边聊了几分钟,等他回来时,他打着哈欠问:“车子上的人你认识吗?他是不是故意跟着我们?” “不认识,只是顺路。” “不是坏人吗?那你过去跟他说什么?” “帮你问问他是不是坏人。” 缪存翘着唇角莞尔,咕噜咕噜灌着水,可怜兮兮地说:“那你明天可以给我做饭了吗?” 骆远鹤摸了摸他的脸,没说话。 晚上睡觉时,那辆出租车不见了。北方十月份的夜晚已经很冷很冷了,缪存裹紧羽绒被,想钻到骆远鹤的怀里,莫名地又不敢造次。他还想问问老师可不可以接吻,但脸凑上去时,心里那泊湖像被月光照着,十分澄澈而干净,一点旖旎的遐念都没有。 翌日起来时,看到外面都结了冰霜了,太阳红通通圆滚滚地挂着,串在漆黑的电线背后。缪存下车活动筋骨,呵出的气晕成白雾,一错眼,看到那辆出租车又出现了。 昨晚上这么冷,不知道车上的人是在哪儿睡的,毕竟他们没进大城市,像这样的小县城上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酒店。 司机哈欠连天,打了一半,硬生生憋回去了。这次他看到缪存朝自己车走过来,而后座的客人哑声命令他:“下车把他赶走。” “啊?”司机被他弄懵了,“怎么赶?” 骆明翰不耐烦:“下车,很凶地问他有什么事,他就会走了。” 司机依言下了车,缪存果然停住了脚步,司机皱着眉粗声粗气问:“喂,看什么看?” 缪存攥着掌心,犹豫了一下,果然一言不发地闷头走开。 他人即地狱,太可怕了! 司机得胜归来,“还真是,小孩儿不经吓……”他话里邀功,客人却不开心,反而怒气冲冲压着声音暴躁道:“我让你吓他,不是让你吼他!谁让你这么凶的?!” ……得了,看在五万块的份上忍了,也不知道一晚上窝车里挨冻一宿的人哪来这么大火气。 再度启程,一路顺畅,快到饭点时,骆远鹤提前出了高速停好车,让缪存下车去练速写。这又是个小县城,临近正午,集市正要收摊儿,邀称的,砍价的,挑拣的,百态鲜活。这是以前骆远鹤常带他做的事,为了锻炼他的洞察力和各种人体姿势的塑形能力。 不同的是,这次骆远鹤没有跟过来。 虽然紧张,但缪存还是鼓起了勇气。他在路边支了马扎,一支铅笔涂涂画画,心无旁骛。等画好了作业,他回到房车,发现中饭已经做好了。 正中的是冬阴功海鲜汤,柠檬叶和香茅的香味浓郁地飘出。 缪存惊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傻坐着,直到骆远鹤把筷子递到他手边。 他夹了一片口蘑,咀嚼着,眼眶莫名灼热,便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眨了眨眼,继而抬起头来,咬着筷子尖对骆远鹤傻笑,眼神很亮。 这之后的两天,每一餐的中饭与晚饭都是如此。他有时候画速写,有时候对着风景写生,有时候练素描,每一次回去时,饭都刚刚准备好。 他这下再也不怀疑了,他身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根本没有被调包。 司机连睡了两夜的司机房,睡得腰酸背痛,觉得这钱还真难赚,但他更佩服这位客人,因为他硬生生在车上扛了两晚,这样临近零下的气温,这么薄的铁皮车身,要不是房车上那人扔给他一件羽绒服,司机怀疑他睡着睡着就能给冻死了。 兄弟俩讲话也跟打哑谜似的,一个让“别这样”,一个说“你别管”,一个说“没有意义”,一个眼眶疲乏泛红地盯着他,哑声问:“你决定好了?” 骆远鹤说:“决定好了。” · 一进入这座庞大的城市,便开始堵车,长长的环路上一眼望不到头。 司机未雨绸缪地问:“我这不会限行吧?” 第207页 没得到回应,回头一看,后座的人已经睡着了,裹着羽绒服,眼底下一片淡色的青黑,胡子拉碴的模样,纵然英俊,也真像逃犯了。 司机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原来是送人进城来了。” 怪不得一到了,便卸下了所有的负担,如重病般地睡了过去。 骆远鹤手机上已收到了骆明翰提前发给他的周教授的预约时间,径直开往了医院。 一闻到医院里的消毒水与免洗凝胶的味道,缪存就想呕吐。一直混乱的记忆里,翻涌出年幼时在那些野鸡矫正学校与医疗机构里被打骂、拧胳膊、冷嘲热讽的画面,大人以为他听不懂,所以嫌弃地抱怨时从不避着他。还有没完没了的药片、无聊的图画书、刻板的教学章程,这些都让缪存厌恶。 他站在门口紧张,磨磨蹭蹭就是迈不出脚尖:“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缪缪,你小时候很勇敢的。”骆远鹤握着他的肩,“你还记得吗?我们怎么遇到的?” 长得漂亮的小孩总是招人惦记,尤其是在那个混乱的、没有天网和摄像监控的年代,谁家小孩儿在门口玩着玩着,便有可能被人贩子拐走了。那时候的家长也没有接送小孩的概念,多远的学校都是走读放养的,何况是缪存这样后妈不疼亲爹不爱的病小孩。 因为自闭症的缘故,虽然已经是适龄入学儿童,但划区内的小学不敢擅自接收,要求他先去上一年特殊学校。 那一年,缪存便自己背着书包一个人走读,刚满七岁。 他至今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人贩子还是变态,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只知道走进巷子里时,那人拖拽着他的书包不让他走。缪存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跑出来,脸色惶然惨白,却紧抿着唇并不会喊人求救。 摔倒时,摔到了一个穿高中校服的男生跟前,他指尖转着篮球,像是等人。 “喂。”篮球的转动止住,他不耐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好可怕,好凶。 缪存做不出表情,脸色惨白,目光里都是惊惧。 眼前的人身材高大,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后,看向了他的身后。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再起了歹念的人也会忌惮,何况这个高中生却有着如此桀骜的气场,一看就不怎么好惹。 “他欺负你?”他俯下身,问缪存,下巴冲身后之人抬了抬。 缪存扭头看了一眼,拼命拼命摇头。 “我我是他舅舅!” “哦,是吗?”橘红色的篮球在他修长的指尖来回拨弄着,高中生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反问。 “对不住对不住,认错了,我认错了!”刚才还自称舅舅的人一脸讪讪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膝盖破了。” 缪存这才低下头看了一眼,果然,蹭破了一大块皮,流着血,掌心虎口也都剌出了血道。 “你不疼吗?” 点点头。 那人伸出手来,在他脸上屈指刮了一下,“不哭?” 摇摇头。 旁边就是药房,缪存抬起头,看到他对自己笑了一下:“等着,给你买个碘伏。” 缪存也不知道碘伏是什么,只知道自己被他拎着胳膊拉起,吩咐他好好地在台阶沿坐着,让旁边一个卖台湾奶茶的小姑娘帮忙看一下。 他走进药房,好久没出来。川流的人群中,缪存看花了眼,在另一个街口看到了他。 “哎你别跑!”小姑娘在身后喊着。 书包在肩上随着跑步晃动,他穿过街道,抱住了对面人的大腿,仰起脸。 “哥哥。”他叫他,不熟练地。 骆远鹤讶异地看着他,蹲下身,“认错人了?” 缪存摇摇头,低下头看着自己流血的膝盖。 “你家大人呢?” 缪存再摇头。 他被骆远鹤抱起。 “叮铃。”另一家药房的玻璃门被推开,电子门铃说:“欢迎光临。” “那个小孩呢?” 卖珍珠奶茶的姑娘指着对面:“好像找到他家大人了,跑过去抱着他,跟他一起走了。” 碘伏和创可贴被放到了她的餐车上,“送你了。” · “缪缪一直很勇敢,这次也可以。”骆远鹤抬腕看了下表,“三十秒,给自己加油。” 缪存深呼吸,觉得骆远鹤真是一如既往的严格。 他伸出手:“要你牵我。” 骆远鹤无奈地笑了笑,牵住了他的手,陪他一起走入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 指腹的触觉敏感而细腻。 缪存站住,惶然抬起头去,怔愣地看着骆远鹤。 他的手心,为什么没有疤? 第78章 缪存小时候便很喜欢牵骆远鹤, 用小小的手掌攥住他的食指,亦步亦趋地跟着,攥到掌心都出汗了也不松手。十五六岁后, 男孩子不好再牵大人的手了, 骆远鹤如此教他, 缪存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项的约定俗成。 这是这么多年来, 骆远鹤第一次牵起缪存的手。 虽然表面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心底沉寂已久的灰尘,还是像一把古琴上的浮灰般,随着琴弦的轻拨而扬了起来。 只是骆远鹤没想到这些灰又如此迅速地落了回去, 因为缪存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去。 他静了静, 关切地问:“怎么了?” 第208页 缪存仰着脸看他,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他模糊地想起了黄河边,风吹过河道的声音, 和那个上午温暖的天气。原来那个时候的错觉并不是错觉,而是直觉。那个人确实要离他而去。 · 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精神科方面的专家,周教授在自闭症的治疗和干预方面都很有建树。他是俞医生牵线搭桥介绍给骆明翰的,在西双版纳的最后一周已经跟缪存建立了基本的沟通纽带, 缪存见到他后,紧张得立刻就想逃,但一想到那张法国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他还是硬生生在沙发椅上坐定了。 沟通室是单向透明玻璃, 家属可以在外面看到里面所有的情况,但病人却无法看到外面, 当然, 如果家属或病人要求, 也可以选择降下百叶帘,彻底保护隐私。这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家属、病患和医院之间的信任。 骆远鹤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胳膊被人撞了撞,一只手递过了一只纸杯,咖啡的香味从里面飘出。 是楼下便利店的咖啡,骆远鹤接过,抿了一口,“谢了。” 骆明翰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一窗之隔的缪存的脸。 分别三天,像三年,他梦里醒着都在想他。 “他有没有紧张?” “一点,周医生说他表现不错,刚才还夸他勇敢。” 周医生的助理上前寒暄招待,安慰道:“缪存跟别的病人不同,他是应激后缩了回去,你可以理解一场大脑和思维里的海啸淹没了他的理智和意志,但这两样东西并非是没有,他已经在过去的成长中建立起来了,现在就像海面下的冰山,虽然看不见,但依然是坚挺的,所以周老师对他很有信心。” 她笑了笑:“by the way,你们长得好像,哪一位是视频里的骆明翰先生?”她眼珠转了一转,手指倾斜向骆远鹤:“是这一位?” 不必两人回答,她便已从表情中知道自己猜错了。 “你看着跟视频里很不同。”助理目光疑惑,不好意思地笑笑。 骆明翰没有解释,目光停在缪存侧脸上,不舍得移开。 “从西双版纳到这里,你们开了几天的车?” 周教授与他放松地闲聊,打开缪存的心防,面前没有摆电脑也没有摆笔记本,以免让他觉得紧张。他戴近视镜,眼镜后的双眼皱纹很深但慈祥,意识到缪存的走神,他低下脸,从镜框上方抬着视线看缪存,又顺着他回眸的动作,跟着看往了那面玻璃。 从屋里看出去,玻璃是一片深色。 骆明翰的视线与他交汇,整个人如被定住,僵硬着,只有提抓着咖啡杯口的手指在用力。 虽然知道缪存什么也看不到。 “哦,这是面单向的玻璃,骆先生可以在外面看到你接受治疗的情况,”周教授不以为意地压了压眼镜架,“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把百叶窗降下。” 缪存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不用。” 那个会在暴雨天在门外给他讲小美人鱼的故事,为他守一整夜的人,已经不在门前了。 “对了,周老师让我跟你确认,因为你之前也提过缪存的家庭情况,所以这里有两种方案供挑选,”助理唤回了骆明翰的注意力,她总下意识地觉得骆明翰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对于自闭症来说,治疗和家庭训练缺一不可,所以一种是你把缪存带回家,每天固定的时间送他来上课和互动,在家里时就由你陪着他,还有一种是让缪存住院,我们有全套的作息和课程表,游戏和互动都不会少的,你们可以每天抽时间来医院陪伴探望。” 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递给骆明翰,骆明翰说:“给他吧。” “啊,对不起,”助理转而将课程表递给骆远鹤,“那您二位究竟是谁陪伴缪存做家庭训练呢?” “我。”骆远鹤淡然地说,瞥了眼骆明翰。 骆明翰死死地捏着纸杯口,指骨泛白。 哗啦,纸杯被捏变形,杯口弹了出来,滚烫的咖啡洒在骆明翰的手背上,继而淅淅沥沥地滴落地板。 “没关系没关系,”助理往门口叫了一声:“拖一下地!” “自闭症需要全天的陪伴,你有空吗?你不用去学校报道,不用出差参展交流?”骆明翰把咖啡扔进垃圾桶。 “不用。”骆远鹤简单的两个字,与骆明翰对视。 助理吞咽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兄弟俩。 她觉得……他们好像在针锋相对。 “缪存脾气很坏,需要你很耐心地陪他哄他,他会哭闹生气摔东西,想要什么立刻就要得到——” “他小时候就这样,我知道怎么跟他相处,”骆远鹤打断他的质疑,“十年,不是你能想象的。” 骆明翰勾了下唇,在骆远鹤的注视下,狼狈而仓促地将目光瞥开。 “你肯让我回国,说明你比谁都清楚,他心里相见的、有的是谁,既然已经决定放手,就不要这么放不下心了,我会照顾好他。” “照顾……你连他一日三餐都管不了,谈什么照顾?画起画来可以三天不说话,缪存需要你陪,你听得进去他的声音吗?” “我可以不画画,或者陪着他一起画,直到他好起来。画画是缪存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我能陪他画画,远比你什么都不懂更有利于他的康复,至于一日三餐……”骆远鹤勾了勾唇,“请一个西双版纳的厨师也不是难事。” 第209页 骆明翰一瞬间无声,像一支强弩之末,意识到了一个难堪的真相—— 他能提供给缪存的,一个月薪五千的家政、一个月薪一万的护工就能轻易替代,只有骆远鹤能给予缪存灵魂上的共鸣和理解,而那是谁都无法取代的。 “骆明翰,”骆远鹤连名带姓地叫他:“我说过了,你这样没有意义。”他沉静地看着这个只比他大了两分钟的哥哥。 他明白,骆明翰并非是出尔反尔,只是人在放手一件生命中的至宝时,总会痛到挣扎。 “那两位的意思时,就不住院了对么?”助理打断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 “对。” “好的,那您需要根据课表每天接送缪存,所以最好还是能住在医院附近。” “我住大学城。” “啊……”助理为难地说:“这确实有些远了,上下课刚好是早晚高峰,会比较堵。”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骆远鹤不得不马不停蹄开始物色房子,在搬进新房子之前,便由他每天接送。这座城市的拥堵和曾经冬季的阴霾一样闻名,骆远鹤第一天就被堵在了三环路上,最终迟到了近一个小时。 其实他已经提前预估了这部分时间,因而揪着缪存起得比上早课还早,堵在高架上时,缪存便困得头一点一点的,不一会儿便挨着椅背睡着了,骆远鹤转一个弯,他的脑袋便咚得一声撞在玻璃上。 “其实能感觉得出来,缪存的情绪不高,但他意志力很强,很想康复。”助理每日都会与骆远鹤沟通治疗情况,“他是不是还不习惯跟你相处,或者说,有什么不太开心的事情?” 沟通室内,周教授也问询到了同样的问题。 “像你这样既消极又积极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周教授总是用对小朋友的语气跟他闲谈,循循善诱着,“为什么想让自己好起来?不怕正常后的世界又吵闹,又庸俗,又累赘吗?” 缪存涂着油画棒——这是周教授给他的奖励,在与人坦然目光交流一个小时之后,便能玩一玩油画棒,“自闭症才是累赘。” 缪存说,用小小的刮刀将油画棒刮出笔触。对他这种油画天才来说,这就像是益智小游戏,有点弱智,但聊胜于无吧,还挺上头的。 “为什么这么说?”周医生尝试让他倾诉。 “自闭症会被人抛弃,说好了守一夜的,月亮还没下山他就走了。”缪存怪孩子气地说。 刮刀在画布上大开大合,周医生终于看出他画的是什么了。 深蓝色的夜中,一盏悬在木屋檐下的小电灯发出昏芒,笼住一个穿着雨衣的背影。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朦胧的雨雾。 “你不想被他抛弃。”周教授试探着讲出缪存的心里话,温和而坚定。 刮刀停下来了。缪存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我想梦到他,但梦到的总是别人。” 梦到跟别人赤脚在版纳的田埂上走,手里啃着小菠萝,又倏然到了哪处的寺庙转白塔,裹着黄袍的僧人坐在蒲团上诵经。 「这个是贝叶经。」 「就写‘好事需相让,恶事莫相推’」 「既然是好事,为什么要相让?对不起,好东西我就喜欢自己占着。」 是谁啊,这么大言不惭冥顽不灵,棕榈叶投下摇晃的树影,他笑得漫不经心,轻慢又笃定。 “感情上有了牵挂,对与自闭症患者来说是最大的进步。”助理合上病历本,“缪存已经开始对周围世界作出情绪反馈了,这就是他跟世界的一种沟通,”她笑着打趣:“我们有个同事说,缪存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玻璃人,又轻盈又诗意,现在这个玻璃里面开始出现五颜六色的星星了。” 缪存从沟通室出来,助理止住话,提醒骆远鹤:“今天的课程结束了,你们可以去看房子了。” 骆远鹤对缪存伸出手,缪存迟疑了一会儿,牵了上去。 中介已经推了很多合适的房源给骆远鹤,骆远鹤事先挑了几家,让中介约了业主,带缪存一套一套看过去,以他喜好为先。 看了许多套,缪存都不置可否,中介耐着性子问:“您可以把您的标准和偏好告诉我,我再找找房源。” 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一套双层格局的大房子,有一个玻璃顶的阳光房,里面种满了花草,摆着画架和焦糖色的双人沙发。他不知道,他是把骆明翰的别墅和大学城的那套跃层混在了一起。 缪存牵紧了骆远鹤的手:“都可以,就这个吧,这个亮。” 虽然说是立马签单拎包入住,但要布置出一个舒服的居住环境,还是需要些功夫,何况医生也说了,尽量多搬一些他熟悉的物件到新居,以免他内心陌生环境,又封闭了回去。 十月份的天已经亮得很晚了,为了不迟到,骆远鹤第二天不得不在天蒙蒙亮时便把人叫起来。缪存挂在他怀里,被他摆弄着套领子套袖子,一副缺觉的模样。骆远鹤被他靠着怀,动作都止了下来,只是抱着他摸了摸他的黑发:“很困吗?” 缪存讲话只有哼声了:“骆哥哥,我不想去上课。” 还当是上初中起早贪黑呢。 等进了沟通室,骆远鹤找到助理:“可不可以暂且先住院三天或者五天?等房子彻底弄好再说。” “没问题啊,”助理笑得眨眨眼:“当家长不好受吧。” 第210页 骆远鹤笑了笑:“他睡不醒。” 再下课时,缪存便被告知了这件事,他紧张地看着骆远鹤:“那你明天来吗?” “当然。”骆远鹤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一定会来吗?”缪存重复。 “一定。” 骆远鹤从不会对他食言,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缪存每天上完了干预治疗课程,便跟其他医师和小朋友一起玩。他是接受治疗者里岁数最大的,坐在活动室里格格不入,最期盼的事便是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来人。 这不是单向玻璃了,透明无暇的窗户镶嵌在木门上,除了他,别的小朋友都看不到这么高。 骆远鹤过来时,缪存总会放下手里的油画棒,像幼儿园被留校的孩子等到了他的家长。但他并没有那么雀跃,而是隔着玻璃,从骆远鹤从走廊尽头出现的那一刻便一瞬不错地盯着他,心里莫名紧张着、高悬着,直到人走近了,辨认清了来人,那颗心才静静地落下地,继而很平淡地勾一勾唇,眨一眨眼。 没人知道,他总在心里跟自己玩一个游戏,打一个赌。 医师跟骆远鹤攀谈:“缪存大约是不习惯住院,所以每天你快出现的时候,他总是紧张又失落。” 他关照骆远鹤,最好还是尽快把房子收拾好。 骆远鹤出了医院,便给骆明翰打了电话:“明天有空吗?”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可不可以来医院陪缪缪一天?” 冬天的日头那么短,不过四点多,便已经是日落黄昏的时候了,暖橘色的阳光将百叶窗格的影子投在白墙上,从这面墙的影子上,便可以看出太阳落下去了几分。这种时候总是很温柔的,连医生令人恐惧的白大褂也变得温暖起来。 缪存看着西斜的霞光,听到电梯滴答的叮声,惯常地透过玻璃,看向走廊尽头的拐角。 他今天穿了衬衫,收进西裤里,继而是马甲与西服,打了一条墨绿色的缎面领带,外套是笔挺的风衣,远远走过来时,连影子都充满着气场与风度。 油画棒从桌子上圆咕隆咚地滚了下去,在地板上一不小心摔成了两截。 缪存推开椅子,走了一步、两步,小小地,继而猛然跑向窗口。 助理在前面领着,骆明翰听着她介绍缪存的康复情况,还未走到门口,似有所感,不经意地抬头,脚步怔住。 “哎,今天缪缪这么快就迎出来了呀。”助理跟着他们一起叫缪缪。 她不再打扰,笑着转身离开。 骆明翰走完了最后的几步,停在门前,隔着柚木色的门和玻璃。 缪存看着他,脸上渐渐渐渐地浮起一个笑,朦胧的,梦幻般的,他歪过下巴,紧紧抿着唇,不知道是要忍住笑还是忍住哭,只是看着骆明翰,蹙着眉,神情却又像是笑着的。他的瞳孔很明亮地望着他,注视着他,像是很久未见,而非是昨日才见过,眼睛也眨个不停,眼睫毛被濡湿,眼泪最终从眼眶里划了下来。 第79章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不择手段的骆明翰都招架不住的, 他会说,是缪存的眼泪。 如果缪存是什么美人鱼,骆明翰甚至会专门腾出一个房子来装缪存哭出来的眼泪珍珠。 刚从谈判桌上下来的浑身戾气都被软化, 他慌张得无所适从, 猛然拧开房门时,缪存却比他动作更快, 一阵风般扑入他的怀中。 缪存两臂紧紧搂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 将那条墨绿色的领带都贴皱了。 骆明翰半抬着手,犹疑良久, 才轻轻地回拥住了他。 他是以骆远鹤的身份来的,在缪存眼里、在整个医院眼里都是「骆远鹤」, 缪存的依赖也是对「骆远鹤」。 心里不是没有比较,不是没有酸楚。夜里辗转难眠时也异想天开过,缪存有一天会不会发现他跟骆远鹤其实是两个人,他会不会不习惯骆远鹤的做事风格,他会不会也会有那么一个微弱的、如流星般的瞬间——想起他? 他会不会哭闹,会不会不开心, 会不会觉得原来的「骆远鹤」更好? 他会不会到处找他?一个人坐着委委屈屈地等他?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骆明翰片刻也不能安枕, 被子被掀开, 他神色匆匆地一边套着衣服, 一边往外走。客厅黑漆漆的, 只有夜灯亮着微弱的光芒。扣了一半扣子的手猛然顿住,他清醒了过来, 一言不发地站立好久, 疼痛和心悸带来的麻痹一直蔓延到指尖。 他最后只能自嘲地笑笑。 “骆先生?是你吗?”只有钱阿姨在楼下试探而带着睡意的询问。 骆明翰知道, 他是颠倒了因果。自始至终,他能陪在缪存的身边,不过是因为缪存只对骆远鹤的名字还留有情感与记忆。 骆明翰也知道,他的这种幻想简直愚蠢狂妄得不可救药,是自以为是,是拎不清自己的位置,是痴心妄想。 他以为他是谁?他谁也不是。 能当一个月骆远鹤的替代品,都是娘胎里给他的恩赐。 · “怎么哭了?”他的手停在缪存背上,半笑着问,带着哄小孩的宠溺,扮演好骆远鹤影子。 不过是一周不到,骆远鹤就已经全面取代了他的地位,那么顺理成章,甚至青出于蓝。缪存想念他、依赖他,远甚他这个假冒伪劣品本身。 缪存匀出一只手来擦掉眼泪,脸上面无表情的,但鼻尖和眼尾都绯红。一向对外界不感兴趣的自闭症小朋友们,都放下了手里的积木魔方和小火车,木然又茫然地看着他哭。 第211页 其他家长都羡慕地看着这一幕,对于他们来说,能得到小孩如此全身心的依赖和眼泪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再哭下去的话,就要被他们笑话了。”骆明翰亦用指腹轻抹他眼底,在他耳边沉声轻哄:“是谁欺负你了?” 旁边有医师看护着,闻言笑着撇清关系:“可是见到你来了才开始哭的。” 骆明翰昨天听骆远鹤简单交代了几句情况,想了想,更温柔地问:“住院住委屈了是不是?嗯?” 缪存心想,你还真好意思问。 按照医院规定,对于缪存这样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来说,家属探视时,是可以不必有护工陪候在侧的,他们能在院内自由活动,直到探视时间结束。骆明翰恐怕再在这儿哭下去,就该成别人眼里的西洋景了,便对值班医师点了点头,接过签名表与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划掉,改成骆远鹤的。 “我们去草地上晒太阳好不好?”他握住缪存的肩膀,低头征询他的意见。 值班医师听到他这样问,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心里软乎乎的,好心说:“去后花园看看鸟吧,我们养了一些鹦鹉。” 缪存腮上挂着泪,抬眸看着骆明翰的反应。 他记得他怕鸟,每次孔雀一靠近,他脸上就会出现近乎崩溃的表情。缪存有时候故意抱着孔雀靠近他,每当那种时候,骆明翰的脚便像在地上生根发芽了,咬着牙攥着拳,浑身僵硬地依着缪存的意思去摸孔雀羽毛。 骆明翰问:“你想看鹦鹉吗?” 缪存点头。 骆明翰便只好硬着头皮采纳了医师的建议:“……行。” 太阳还能再落一阵子,现在便是光线最美的时间,但已起了风,骆明翰将大衣脱下来,裹上了缪存的身体,带着他温热的体温。 沿着走廊慢悠悠地走向户外,骆明翰还记挂着他刚才惨兮兮的哭泣,一瞬间脑子里涌上许多精神病院虐待病患的恐怖电影,又想缪存如此漂亮但却乖乖傻傻的,恐怕被什么老变态欺负了,便执着又委婉地说:“如果医院里真的有人欺负你的话,不要怕,告诉我。” “你会帮我吗?” “当然。” “怎么帮?” “你想怎么帮?找律师,找警察,要是公权力解决不了,就换一种。”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丝毫没有一个守法公民的思想操守。 “比如呢?” 骆明翰斜他一眼:“揍他?” 缪存用手背蹭了下眼泪,说:“你低一点。” 骆明翰不明就里,俯低了身子。 一个轻轻的巴掌拍在了他脸上。 猝不及防的,真的很轻,一点儿也不疼,简直只像是一阵风。但缪存又是切实地打了他一巴掌,掌尖轻轻地擦过,骆明翰下意识地眨了下眼,整个人无语住。半晌,他无奈低声:“搞半天,是我欺负的你?” 缪存扭头往前走,一只绿色小巧的鹦鹉从他身边飞过,他闷闷地轻语:“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周教授说,我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你可不可以再有多一点耐心,不要抛下我? “我不是昨天才来过吗?”骆明翰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抱怨,在缪存猛然回眸瞪他的眼神中,神色自若地笑了笑。 “我要搬家,要把你喜欢的东西搬进新房子里,所以这几天不能一直陪你,”骆明翰收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缪存被他搞疑惑了。 可是,他不会认错的,他的声音,他呼吸里的气息,他的笑,都和骆老师不一样。他只是远远地,还未靠近,缪存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视觉里的每一根神经、大脑里的每一道声音,便都在告诉他,是他来了。 难道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至于他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或者说,他找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来扮演「骆远鹤」,所以这个是骆远鹤,那个也是骆远鹤……那他要装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 这不是缪存所能想通的。连周教授都说,他的脑袋里只有直线逻辑,病不病都一样。虽然是笑谈,但总有着被取笑了的感觉。 骆明翰伸出手来,摸了摸缪存颈后柔软的头发,手心的疤痕被他掐出了一道淡白的月牙印记。他笑了笑,自取其辱地问:“真的有这么想我吗?” 缪存点点头,脸颊上微红。 “那我明天早点来。”骆明翰允诺。 太阳落到高楼之后了,鹦鹉学着舌,说吉祥话:“早日康复,早日康复。” 缪存伸出手去,金刚鹦鹉便停在了他的指上,点点头,尖尖的喙像弯刀:“早日出院,早日出院。” 完了给缪存全自动哼了首歌。 缪存把鹦鹉转向骆明翰的方向,骆明翰不避也不躲,伸手用掌心蹭了蹭鹦鹉的小脑袋:“恭喜发财。” 大约是光线和风里的温暖都如此美好,总让人觉得未来也会很美好的样子。骆明翰问缪存:“等出院了,你想跟我一起去干什么?” 他很想听听缪存心里关于将来的日常,这样,他在想念他的时候,便会有切实的画面。否则像他逻辑思维严密而想象力严重匮乏的人,恐怕连想念缪存这件事都做不好。 “春天画画,夏天画画,秋天画画,冬天也画画。”缪存理所当然地说。 骆明翰简直笑得发抖,笑了半晌,伸手捂着脸抹了一把,笑意收敛了点:“只想画画?” 第212页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风景、很多情绪、很多故事可以捕捉,画是画不完的,只要还能动笔,就要画画。” 骆明翰便祝他永远跟心爱的人一起画画,缪存压了压上扬的唇角,看着他不说话。 入了夜,探望时间便结束了,骆明翰送他回病房。这是高级的单人病房,有电视,又鲜花,果盘里摆着新鲜的进口水果,骆明翰给他切了一个橙子,看着缪存吃完了,才起身告辞。 缪存揪着白色条纹被单,不太高兴,也不说话。 骆明翰挽着大衣,走到门口了,见缪存还是没吭声,便再度说了一声:“你早点休息。” 缪存半边腮嘟起,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压住了里面的情绪,故意不看骆明翰。 骆明翰按下门把手,门开了一道缝,“你不跟我道别吗?” “不要。” 骆明翰这下终于确定了他是在生气。他走回床边,在床沿坐下,“不高兴?” 缪存一下、一下点了两下头,很慢,果然是闷闷不乐的。 骆明翰又问:“不舍得?” 缪存不点头了,沉默着,许是空调开得高,暖风熏着,他耳朵红了起来。 骆明翰想了想,手探进被子里,找到了缪存被捂得暖暖的手,牵住,“明天还会来看你。” 缪存乖乖地任由他牵手,没有挣扎。 门外护士一间一间敲门催促快熄灯了,由远及近。如此安静地牵了会儿,骆明翰看着缪存不高兴的侧脸,抬手抚住,用掌心轻轻摩挲贴着,随即将它向一侧低抬起,俯过身去,轻轻含住了他的两瓣嘴唇。 缪存抖了一下,被骆明翰牵着的手用力攥了回去。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百度上说接吻要闭上眼才更有感觉,便乖巧地闭上眼,睫毛颤抖着。 从手弯滑下的大衣堆叠在了地上,骆明翰难以自控地将缪存搂进怀里,由浅尝即止的触碰变成了深重的热吻,一直吻到了缪存的病号服都凌乱地散开,露出深深细致的锁骨。 缪存仰着脖子,感到骆明翰的吻克制地停在了他的脉搏上。高而柔软的枕头被压扁,他重重地喘息,泛红的眼眶里湿漉漉的。 查房护士仅剩下一墙之隔,灯跳了一跳,室内落入黑暗,只剩下走廊的灯亮着。 这或许就是缪存与骆远鹤之间的晚安礼。骆明翰不知道自己做得够不够好,会不会让缪存失望、不习惯。他像偷了骆远鹤的东西。 一切暧昧的动作都止住,缪存感到骆明翰只是静静地埋在他的颈窝里,灼热的鼻息将他的颈侧弄得一片湿热。 但很快,就连病号服都湿了,缪存疑心骆明翰是哭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哭呢? 第80章 第二天的黄昏, 缪存在活动室里等了许久,值班医师一直说骆先生就在路上了,缪存便也安安静静地等着, 等了半天,等到了风尘仆仆的骆远鹤。 对于这个结果, 缪存的心里竟然很平静, 他不会发泄吵闹了,不会像发病时那样,非要吃到那个口味的冰淇淋不可, 不是小象牌的, 不是香草味的,不是180g的, 就不行。 周教授说, 懂得妥协与和解, 是他的病在变好的标志。 “这个世界只有病人才有机会任性, 正常的人总在谅解生活。” “正常人真可怜。” 骆远鹤在昨天终于彻底收拾好了新房子。他为缪存办理了出院手续,带他回了新家。 不管是床单与墙纸的颜色,还是空气里雪松森林般的香调,亦或是画室,都是缪存所熟悉的。 墙上挂着几幅缪存的作品, 是他曾经送给骆远鹤的,右下角提着他姓名的全拼拼音,其中有一幅画的是一个侧面剪影,整幅画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近似于克莱因的深蓝, 一种是更深沉的蓝黑, 是缪存刚接触表现主义时的尝试之作, 笔触浓得大胆。缪存指着,认了出来:“是你。” “什么时候的?”骆远鹤考他。 缪存想了想:“有一年冬天,我们去中俄边境写生。” “黑河。” 随着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河之隔的俄罗斯红顶教堂,被白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以及露出的黑色树梢,炊烟很淡的飘过暗淡的黄昏,一行飞鸟掠过,如同冬季的一串省略号。 那个凌晨真冷啊,夜晚,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五度,他们看着记温器,讲出来的话一下子就凝结成了白霜,让言语都有了实质。边民的帐篷比棉被还厚,火炉持续不停地烧着,但那无济于事。为了记录高纬度夜晚的颜色,他们定了闹铃,每隔两个小时便出去看一看天。帐篷门只掀开一道细缝,风便卷着碎雪呛进呼吸里,连呼吸道都有了灼烧般的冰凉感。 他们穿了抓绒内胆、羽绒服和军大衣,怀里揣着暖炉和颜料,外面还裹着棉被,手上戴着羊绒手套,调颜色时,缪存就靠在骆远鹤的肩上。 他们那一晚上见证了许多种蓝,在调色时,并非是自然的忠实的记录,更是气氛、情感、月光、篝火、树影与河流的记录,有的如冬夜般厚重,有的涂抹上去,即使画中无月,也能令人联想到月光下的温柔,第二天,绷好的白色画布像是一张蓝色渐变色谱,他们留给了帐篷的主人。 缪存抬起手,在那幅表现主义的油画上摸了摸,笔触已经干涸,以坚硬的姿态将作画时的心情永久存留了下来。他心思一动,拧开颜料,信笔在调色板上混了几笔:“黑河蓝。”继续加入白颜料:“顿河蓝。”千变万化的,是他们随口取的名字,最后,是那种朦胧如月光般的蓝,他抬起眼眸,看着骆远鹤,定定地说:“骆远鹤蓝。” 第213页 心里恍惚听到风路过林稍,篝火哔剥地燃烧。 托了住了附近的福,每天再也不必起大早去挤高架了,缪存睡够了饱觉才去医院上课,骆远鹤会陪他一直到中午,与他一起吃过中午饭,再去学校或画室一趟,之后在三点多时赶回来。 沟通室的玻璃窗自始至终没有阖下过百叶帘,缪存并不知道,他以为总是对他食言的骆明翰,其实日日下午都在外面看他。 助理小林第一天时也分不清,见他走入等候室,还以为是骆远鹤去而复返,惊奇地问:“您怎么回来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一拍额头:“哦,是另一位骆先生。” 骆明翰来得多了,小林便也见怪不怪了。 他来了,什么也不做,就在外面看缪存,也会顺便开一些电话会议,都是商务英语,小林不怎么听得懂。幸而医院是高端昂贵的私人医院,像这样的等候室都是只对当事人家属开放的,因而并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骆明翰总在课程快结束时离去,悄无声息,也不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您可以等缪缪下课后跟他聊聊天,”小林尝试着建议,“他现在进步很快,你会惊讶的。” 但骆明翰让她不要知会给任何人。 · 每天在医院下了课后,骆远鹤会带缪存四处转转,帮他一点一点找回过去的画面与情绪。 他带缪存回到过去的老画室,早已废弃不用了,但始终保留着。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的一间厢房,外面是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每到夏天过暑假时,合欢花便开了,粉色的,像什么鸟的头冠,一蓬蓬潦草又蓬勃,那是缪存一年里最喜欢的月份。 老式的黄铜锁被插入长长的钥匙,咔嚓一声,锁芯开了,对扇门扉从中间推开,灰尘在午后阳光下漂浮了一阵。 这里面还是原来的模样,堆满了石膏像,有两个相对而摆的画架,但上面已没有摆放画布了。背后贴墙的是与屋子同宽的格子矮柜,颜料管令人眼花缭乱。 缪存在椅子上坐下,连灰都忘记掸了,抬起手,仿佛作画的模样,但眼前既没有画,手中亦没有笔。 这院子年代久远,主人又已移居海外,一切交由亲戚随意打理,因此水泥地面还是粗糙而不平整的模样,缪存想不通他是如何在这里打地铺的,后来骆远鹤为他搬了一张行军床过来,缪存更有理由不走了,一整个暑假都泡在这儿。 他最喜欢上午九十点,日头已经爬得与屋脊一般高了,骆远鹤带着豆浆油条过来,脚步踩在满地的落花上。 因为觉得合欢花落了很心疼,骆远鹤跟他一起用合欢花作画,颜料将合欢花凝固在画上,如同昆虫凝固在金黄色的树液中,成为永远也不会暗淡的琥珀。 缪存想到这一件事,如同找回了一片丢失的记忆拼图,立刻问:“那个合欢花的画……” 随着话音而落下的,是骆远鹤掀开的白布。真奇怪,这上面竟然一点灰尘都未曾扬起来。柔和的光线下,一幅幅过去的习作整齐地落地而摞,骆远鹤攥着白布,双目看着他,温柔地说:“在这里。” 那里面甚至有缪存十岁时的稚嫩之作。 缪存蹲下身,一幅一幅翻过去,渐渐地变成盘腿而坐的姿势,“我以前还临摹过席勒。” “这个人体……够扭曲的。” “这个是刚开始练明暗跟冷暖的时候,”缪存忍不住笑了一声,“好脏的配色。” “这个静物倒是不错。” 画室外的胡同落了满地金黄的银杏叶,踩上去寂静无声。这里鲜少有人,电线上停着寥寥几只麻雀,缪存仰头看着青灰高墙与朱漆大门,两手抄在兜里:“房东怎么还没有把房子收回去。” “我买下了。”骆远鹤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房东是我。” 缪存一惊,回过头去,看到骆远鹤一脸淡定的模样。 “买下了?单单这一间,还是整片院子?” “你见过四合院拆开单卖的吗?”骆远鹤弹了他额头。 这里虽然不是核心地段,但四合院怎么着都是天价,缪存没想到骆远鹤竟然这么有钱,忍不住问:“什么时候的事?翻倍了吗?” 骆远鹤被他逗笑:“前年,还行,买的时候五幅画,现在三幅。” “啊?”缪存痛心疾首:“亏了这么多啊。” “是我的画涨价了。” “……” 纵然前年就已经拥有了产权,但显然,这三年来这个院子一直没有住过人,也没有使用过,只有那棵合欢树的坚挺和画室的整洁,透漏出了时常有人光顾照料的信息。 “你准备搬过来住吗?” 但这里离大学城可远得很,跨了两个区了,骆远鹤的追求是“钱多事少离家近”,应该不可能舍近求远。 “你想用来干什么?”骆远鹤不置可否,反问缪存。 缪存认真地想着,眉心舒展开,“开画廊,办画展,或者租给别人当工作室,就像你当初那样。” “不是我当初,是我们当初。”骆远鹤很淡然地纠正他,并没有强调,如同是本该如此的说法。 缪存一下子忘了嘴边的话,只心慌意乱地把目光轻瞥开。 · 骆远鹤的方法应该提前跟周教授沟通过,因为第二天缪存上课时,周教授便笑眯眯地问他,有没有多找回一点过去的心情。 第214页 缪存回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不想好了。”他任性地说。 “为什么?” “因为好了以后要解决一个很难的问题。” 周教授耐心十足:“什么问题?” 缪存被问住了,茫然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我还不知道。” 周教授一愣,笑得后仰起来,他点点头,笑得意犹未尽:“我正在写一本有关自闭症的通俗科普书,要是不把你写进去,我的案例要枯燥一半!” 骆明翰不知道他们聊到什么这么开心,但见缪存对周教授也会抿一抿唇角了,心里安定下来。他昨天上午出差到另一个城市,处理完事情后,谢绝了主办方的一切挽留,中午就飞了回来,晚上又是一阵通宵,到现在已经是精疲力尽。 缪存出来时,便看到他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咖啡就在手边,还冒着热气。 “怎么出来了?”林助理看了看手表,“还没到结束时间呢。” “周教授让我帮他取一份文件。” 林助理立刻意会过来,这是测试的一种,为了试探缪存与他人互动的意愿到了哪种程度。她按照缪存的转述找到了文件,递给他。 缪存接过了那薄薄的几页纸,转身走回沟通室,到门口时,迟疑地停下脚步,看着骆明翰。 “给他披张毯子吧。”他说,“你有毛毯吗?” 其实空调正开着,是不会冷的,但林助理还是依言找了张毯子给骆明翰披上。缪存放心地走进沟通室,把文件交给周教授,说:“我想请半个小时的假。” 周教授没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缪存回到等候室,在那张温暖的布艺沙发上坐下。 海绵与弹簧下陷的感受从现实延伸到梦里,骆明翰阖着的双眼紧了紧,继而转醒。看到缪存迎着夕阳坐在他身边,还以为是做梦。 “喝水吗?” 真切地听到他的声音,骆明翰如梦初醒,一瞬间惊诧而惊慌起来,撑着靠枕便要起身,缪存不高兴地问:“我很吓人吗?” 林助理噗嗤笑了一声,把倒了温水的纸杯递给缪存,再由缪存递给骆明翰。 “你睡得正香,缪缪刚好出来,”林助理打趣着解释:“我可没有出卖你。” “今天刚好比较空,所以提早也接你。”骆明翰还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一点马脚也不敢露。 缪存脸上神情很淡,像从遥远的地方打量他,目光里探究又不解。但他没拆穿骆明翰,只是“嗯”了一声,“那走吧。” “不,”骆明翰乱了阵脚,乱糟糟地静了两秒,才解释:“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处理,等我处理完,再来接你。” 缪存重又在沙发上坐下,“那你现在走吗?” “我……” “再等一下吧。”缪存说:“我想跟你再坐一会儿。” 林助理怪可爱地瞪了下眼,眼珠子转了一圈,轻手轻脚识趣地走了。她也不知道缪存有无发现这其实是兄弟二人。 骆明翰不敢轻举妄动了,咳嗽了一声,在沙发上端正坐好。 两人长时间没有说话,缪存手撑在沙发上,深深地陷出一个掌印。他凑过去,闭上眼睛在骆明翰的唇角亲了亲,继而睁开眼,近在咫尺地望进骆明翰的眼底,如此的眼神交流不过是转瞬,他又乖巧地闭上了眼,感到骆明翰主动吻住了他。 古典座钟的秒针发出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缪存后来坐进了骆明翰的怀里,被他两手拥着,吻得衣衫都被揉皱。 他再度回去上课时,嘴唇红润微肿,一看就没干好事。周教授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要解决的难题是什么了。” “是什么?”缪存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他希望周教授能为他指明。 “我不能说。”周教授跟他卖关子。 每次过来时,路虎车就停在医院的露天停车场上。骆明翰落座进去。大衣被摔下,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结,又点起烟,扶着方向盘很长时间没有动作。 一种背德的扭曲的负罪感侵蚀着他。 又如鸦片般蛊惑着他。 即使他心知肚明自己在偷窃着属于骆远鹤的亲吻,即使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替代品,他也无法控制,甘之若饴。 他这么卑劣,灵魂拖着身体往地狱里沉没。 他第二天又去了。 第三天亦如此。 第四天,缪存还未出来,反倒是骆远鹤突然提前到了。 场面太过怪异,连林助理都不知道该如何寒暄好,只能灰溜溜地贴着墙走出房间。 兄弟两个的话远比原来生疏。 “不要趁他生病就欺骗他。”骆远鹤的话很客观,但不中听,像在骆明翰的心里撒了一把尖锐的图钉。 他看着骆明翰,态度其实并不强硬,更没有带刺,而是陈述一个事实:“如果缪缪能分辨得清你和我,他会知道你骗他,如果他一直分辨不清,你的欺骗就更自私。” “等他病好了,我就会彻底消失。” 骆远鹤对他这句话不置可否,想了想:“缪缪最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你如果实在放不下,可以尝试告诉他你叫骆明翰。” “都想起什么了?”骆明翰眼睛一亮,心里却是一沉。 他的期待、紧张、害怕,都化为一种不易察觉的狼狈的不安,被骆远鹤看穿。 第215页 “还没想起你。”他给了直接的答案。 骆明翰攥紧了拳,似要动怒,却没有立场,套上大衣与骆远鹤擦肩而过。 骆远鹤看着怒气冲冲步履匆匆的背影:“等他病好,我会告诉他西双版纳都是你陪他度过的,我会让他自己选择。” 骆明翰的脚步略一凝滞,“不用了。” 他不必自取其辱,骆明翰这三个字对缪存来说什么也不是,就算告诉了他真相,也不过是让他连那段回忆都一起厌恶。会喜欢他,不过都是梦里的错觉。梦里怎么能当真呢? “我明天会晚点来接他。”骆远鹤最后说。 到时间了,缪存像原来那样请了半小时假,出来时,谁也没见到,只有林助理在整理资料。 “他今天没来哦。”林助理微笑着说,“骆先生也还没到。” 此地无银的话并没有引起缪存的警觉。 林助理其实并不理解骆远鹤为什么要走,又在十分钟后返回。他好像只是单纯地想避开这直接的一面,避开亲眼看到缪存脸上究竟会是雀跃,还是失望。他甚至都没有问一问林助理,这几天缪存与骆明翰相处得怎么样,都干了什么。 林助理想,骆先生看着儒雅淡然明月清风的模样,对上缪存,似乎很悠游,但大抵也有不想直面的答案。 缪存在沙发上打了会儿盹,等到了骆远鹤。他的目光明亮而清醒,那种孩子气的懵懂渐渐从他的眼中褪去,例行公事地问:“今天我们去哪儿?” 骆远鹤递给他一个黑色口罩,两人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在天色暗下来前到了美院。 教学楼和画室的灯都亮起来了,路上都是出来吃晚饭的学生,师生两人戴着黑色口罩,从过去常走的路上慢悠悠地逛着,一直逛到了骆远鹤名下的画室。路上被几个眼尖的学生认出来了,骆远鹤不得不拉下口罩应对,答了他们几个问题。跟缪存关系好的那个叫闵思的学姐也在,她一个劲地盯着缪存看:“我怎么觉得你好眼熟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缪存对她眨眨眼。 闵思顿悟,凑他耳边小声:“好你个小缪存,跟骆老师上学校约会来了是吧?” 缪存还未来得及解释,闵思已经笑笑退开,挥了挥手:“骆老师,快乐星期五哦!” 一群女生笑着走开了,行至悲鸿楼后,转过拐角便是河道上的告白桥。闵思那句耳语被骆远鹤听个正着,他尽量,漫不经心地问:“你跟闵思提过你喜欢我?” 缪存愣住,猛地扭头看他,即使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能够看出他的愕然。 骆远鹤站住,听到缪存条件反射地问:“我……我喜欢你吗?” 骆远鹤勾下口罩,无奈地看着他,儒雅英俊的脸上隐约动怒:“缪存,”他难得连名带姓叫他:“你这个病是不是有点离谱。” 缪存委屈了一下。 “你连你喜欢我都能忘记?” 缪存眼睛瞥向别处,声音又轻又心虚:“我好像没跟你告白过。” “因为——”骆远鹤几乎就要把过去的纠葛脱口而出,但到底忍住了,顿了顿:“你再想想。” 缪存勾了勾唇,觉得骆远鹤这样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有点好玩。 “巴黎蒙马特高地的二月三号我陪你卖了一晚上的画,你欠我一个赌约。”骆远鹤一件一件帮他回忆。 “爱墙前你找那个卖艺的吉普赛人学了十五种语言的‘我爱你’,每一句都是看着我说的。” “什么,”缪存本能地反驳:“怎么可能,我根本不敢看你。” 骆远鹤面色沉沉地看着他,命令他:“不是记得很清楚吗,继续。” 缪存看着夜色下小小一道拱形的告白桥:“我们去看了卢浮宫,有一个姐姐陪我们……” “Jess。” “我以为她是你的未婚妻……” “只是同学。” “蒙马特的最后一幅画,是我们一起画的,客人问了一个问题,我听不懂,你说,那个人夸我画得比你好。” 骆远鹤没说话。 “你是不是乱编的。?” “她说你男朋友比画更漂亮。” 缪存口罩下的脸急速升温:“当时为什么要骗我?” “你让我怎么跟你翻译?” “那你回了什么。”缪存问完就想起来了,骆远鹤回的是“merci”——谢谢。 骆远鹤从口袋里摸出一根什么,就着月光和路灯,缪存认出了那是那段被骆远鹤剪断了放在钱包里的红绳。 “你亲手送给我的。”骆远鹤举着,正如半年前的那个冬夜的零点:“跟你手上一直以来都是一样的,缪存,我希望你能回忆起那一天的心情。” “一定要现在吗?” “一定要现在。” “为什么?” 骆远鹤是很少会逼迫别人的人,他一直以来只做好自己的事,过好自己的人生,不愿意勉强或麻烦别人,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出世的冷淡。缪存第一次被他步步紧逼。 “因为我不敢再等了。”隔着两步的距离,骆远鹤澄静地看进他的眼底。 小小的红绳被他夹在指间,在初冬的微风里飘着,蛛丝般,似乎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 “我剪断过一次,”他温柔地问:“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机会重新系回去。” 第216页 缪存迟疑了一下,终于接过了那条红绳。 一年又一年的除夕,他就是这样右手系左手地帮自己系上。 一岁又一岁的暑假,他跑到妈妈的坟墓前,陪着风啊草啊,想着爱是什么。 他把那条绳子比上骆远鹤的手腕,一点一点复杂地缠绕着,打着绳结,像把一寸一寸的回忆编织进去。 “存存,如果一直不懂爱的话,你要怎么过好这一辈子呢?”那双因为过度操劳而早早生出皱纹的双眼,如此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那个下午,他曾经不顾一切地跑向墓前,对妈妈说,我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了,我会爱了,我不是怪物。 又是一个下午,有人赤红着双眼诅咒他拆穿他,说他根本就不懂爱,谁被他爱上就会倒霉一辈子。 有人教他,爱是暖暖的,软软的,流水般,翅膀般。 有人教他,会爱的是少数,他们大多数都不过是在假装正常,他只是学得慢了些。 夜空中,不知道哪里蹿起一束花火,这在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城市很罕见,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不知道是哪个傻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为非作歹,但这束火树银花那么美丽地炸裂开,在一瞬间照亮了缪存的脸庞。 有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在了骆远鹤的手心。 “我想起来了,骆哥哥。”眼泪一颗一颗不停地砸下,缪存却是笑着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记起了自己对骆远鹤的爱的这个瞬间,心里却痛得如同刀绞,以至于根本无法呼吸。 · 见到缪存的第一眼,周教授就意识到,今天走进这个房间的,已经是另一个人。 缪存平静地做完了所有的测试,包括笔试测量、长时间的访谈、目光交流与互动,甚至一定程度的压力测试。他没有任何刻板行为,没有焦虑,没有回避,全程平静、礼貌,会微笑,会有来有往地寒暄,保有成年人社交的界限,无论从哪个纬度看,他都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正常人。 做完这一切时,已经是下午。缪存打开那道门,最后对周教授说了谢谢,回过眼眸时,看到了从走廊尽头走过来的骆明翰。 “今天……”骆明翰想问,今天怎么这么早这么巧,但从缪存的目光中,他意识到,有什么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你以后都不用再过来了。”缪存带上沟通室的门,松开门把手,“骆明翰,我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妙妙——”慌乱刻在骆明翰的眼神中,他仓促地叫了他一声,喉结滚了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缪存勾了勾唇:“谢谢你陪我这么久,虽然是以欺骗的方式,我想我们以后不必再见了。” “缪存!”骆明翰吞咽着,往前了一步。 缪存经过他的身边,停住脚步:“你应该知道,我每次接吻时,都把你当成是骆远鹤。” 第81章 “我知道!” 出乎缪存意料的是, 骆明翰对他回了这句话。 原本即将离去的脚步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住,强行伪装得冷漠平静的表情也有了一丝崩裂。 “你知道?”缪存迟疑地反问了一句,扭头看向骆明翰。 他知道他一直把他当成「骆远鹤」? 他知道个屁! “我知道在你心里, 我是骆远鹤,对我依赖,对我笑,跟我接吻, 都是因为骆远鹤, ”手里拎着的大衣因为过于用力而变皱, 他强自笑了笑,带着自嘲:“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我一直都知道。” 缪存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为什么要一直在我身边装作是骆远鹤?为什么要一直骗我?” 骆明翰心口一震,在缪存的反问中,他意识到, 缪存已经串联起了所有的真相,不仅仅是在这间候诊室所发生的背德荒唐的一切,还包括西双版纳。 他垂死挣扎, 沙哑着试探地问:“……生病时候的事情,你也都记得吗?” 骆明翰是看着他的双眼问出这句话的,但缪存却把目光瞥开了:“记得。” 记得他在凌晨时给他抓了一玻璃罐的萤火虫,记得大雨中他在门外守着他,叫他“宝贝”,让他不必害怕, 记得他在田埂上摔了跤,记得他带着他穿过村子, 走到村头香姨的小卖部里去买冰淇淋与啤酒, 还有很多个寂静无声的、只是陪他画着画的午后。 记得骤雨闷雷中的强吻, 如果妈妈在天有灵,恐怕看了都要害臊。 记得闷热潮湿的小木屋,偶尔一阵凉爽的风纳入,他看着骆明翰光裸的上半身而心猿意马。 记得跨越整个中国的公路之旅,沙漠里的星空,夜色下的火花,双唇小心翼翼含吮着他手指,问他:「那你现在觉得幸运吗?」 正因为记忆如此鲜明,鲜明得刺目,才显得如此难以忍受。 如果这些记忆的归属不是骆明翰——即使不是骆远鹤,即使只是个陌生人,都好过是骆明翰本身。 听到缪存说记得,骆明翰的眼睛亮了不过那么一刹那,便很快沉寂了下去。 他说:“对不起,我装得不够好。” 如果装得更好一些,他将在缪存的记忆中跟骆远鹤融合得浑然天成。 西双版纳的每一分一秒都以「骆远鹤」为名,那也好过如今因为太过贫瘠难堪而被缪存嫌恶。 如果一直觉得是跟骆远鹤共度了这一个月,那那些记忆应该会一直在缪存心底闪闪发过吧。 第217页 但大幕揭开,原来是骆明翰啊,就显得面目可憎了。 骆明翰大约想象得到,在今后年复一年中,他珍贵的反复擦拭的记忆碎片,将成为缪存懒得再回顾一眼的垃圾。 “原谅我一次,就最后一次,好么?”骆明翰像是与他商量,尝试着去牵缪存的手,被缪存躲开了。 他静了静,“别讨厌我。” 缪存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说过了,我不讨厌你,只是不想再认识你。” 再次亲耳听到缪存亲口说出了这句话,骆明翰心如刀绞。他想,他还是远远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都说人对痛苦的感触是有阈值的,但是他的阈值阀门好像坏了,他等不到麻木不仁的那一天,面对缪存的每一秒,他都像是一个被剥去了皮肤的人。 “你没有认识我,”骆明翰勾了勾唇,在狼狈中维持着一点残存的体面:“陪你治病的是骆远鹤,就当作是骆远鹤,在版纳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是骆远鹤陪你做的对你说的,……别讨厌它们。” 缪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不起,我没你这么会自欺欺人。” 已经动过的心不能假装从未动过,病中自始至终只追逐着他注视着他的双眼,再见到他时,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但是,那些怎么会是喜欢、会是爱呢? 那不是真实的骆明翰,也不是真实的缪存。 一个装着别人,一个有病。 一个想要赎罪,一个遗忘了全部只记住了名为「骆远鹤」的执念。 有人冒名顶替了这个执念,靠近他、留在他身边,被他喜欢,那怎么能算是喜欢上他本人呢? 他喜欢的,难道自始至终不是「骆远鹤」这个幻梦吗? 那怎么会是爱。 “那你让我怎么办?”因为过度操劳和日夜颠倒的作息让他的脸色青黑,眸底染上焦躁,“是我的方式不对,我不应该骗你,但是你让我那个时候怎么办?妙妙,我只想让你快点好起来,我只想帮你——” “我根本不想要你帮。” 骆明翰的话语戛然而止,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缪存,很难看地笑了一下:“为什么?我连帮你的资格都没有吗?难道就看你一直病下去一直不清醒自闭下去?然后像你跟小姨说的,时间到了就把你随便扔给你那个禽兽父亲扔到政府的收容所里去?——” “你根本就不懂,你根本就是在自以为是——”缪存不愿意看他,屏着的呼吸渐渐焦灼沉重,:“你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你明不明白,我不需要你,我想要见到的人也不是你,我想见的只有骆远鹤!” “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下落!”骆明翰再难自控,一把拧住缪存的胳膊,低沉的语气里是濒临绝望的慌不择路:“他怎么来救你,怎么来帮你?如果不是我,他现在都还在法国——” “他总一天会知道的!”缪存用力抽回手:“迟一天,迟一年,都没关系!骆老师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他知道了就一定会来找我!你敢说我说错了吗?” 骆明翰紧紧抿着唇,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不敢,因为缪存一个字都没有说错。 骆远鹤知道他的病他的下落,就马不停蹄地放下了所有回了国。如果一开始知道缪存生了病的是他,……他不一定会比他这个哥哥做得差的。 他不需要会做饭,会照顾人,也不需要是赎罪的姿态,他只要站在那里,风尘仆仆从天而降地出现在那间小木屋前,就已经治愈了缪存的一半。 “妙妙,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骆明翰喘了一口,努力睁大眼,妄图看清缪存的脸。但无论怎么看,眼前都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无论怎么看,他都再也无法在缪存眼中看到熟悉的依赖的笑意。 “我只是想帮你,不是故意要骗你……”骆明翰艰难地申辩完,“我没有趁虚而入,更没有想替代骆远鹤在你心里的位置,从一开始我就决定好了,等他回来了,我就会走……” “你走了吗?”缪存问,用毫无起伏的语气。 骆明翰难以看清他,因而也就无法看清他泛红的眼眶,也看不清他目光里那些复杂的成分,究竟是什么。 “我……”骆明翰张了张唇,沉默了下来。 他申辩不了了,往日甜蜜种种,都成了如今的呈堂证供,成为了他有罪的、居心不良的证供。 “在银川机场,骆远鹤已经回来了,你为什么又一路跟着?我后来吃的每一顿饭,都是你做的。” “骆远鹤说你吃不惯——” 缪存似乎无心等他找理由,打断他:“我已经进了医院,又为什么要偷偷来看我。” 骆明翰的喉结滚了滚,解释着:“我没有料到会被你发现。” “是吗,”缪存似笑非笑,神情嘲弄,似乎觉得荒唐:“那发现了以后呢?为什么还要继续?为什么每一次都纵容我亲你?你不是只想我好起来吗?为什么第一次亲你时你不推开我,不严词厉色地告诉我这是不对的?我那么依赖你这个冒牌的’骆远鹤‘,这么听你的话,应该你说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吧。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胸膛像一个火塘,里面烤着骆明翰的心肺五脏,将每一寸因为炙烤而紧缩的疼痛都忠实地放大。骆明翰不再开口,只是安静地站着,接受他无法回答的质问。 第218页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缪存笨?缪存实在太过聪明,才会将他的每一丝侥幸、私心、乘虚而入都看得一清二楚,看得这么清,理得那么透。 他没有趁虚而入吗? 有的。 他努力伪装自己是道德高尚的骆远鹤,却始终无法真正成为一个君子。在缪存对过往一无所知时,他利用了他所有的无知。 明知并非两情相悦,却披着别人的皮与他尽兴拥吻。 “我跟你说我梦到了一个骆明翰的人,那个时候,你已经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但是你也没有说。”缪存一层一层抽丝剥茧,抽走骆明翰最后纸糊的体面。 “我……” “因为你比谁都清楚,你之所以能留在我身边,都只是因为你告诉我你叫骆远鹤——所以你不敢,你连自己名字都不敢用。” 其实这些都不必说出口的。他已经不是病人了,该懂得成年人的分寸与边界,懂得点到为止,而不是把所有柔软温情的皮毛都撕扯开,露出腐烂发臭的里衬。 缪存闭了闭眼:“骆明翰,我们的缘分早就应该断了。” “我只是很想你,到处找你,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病下去……”骆明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脸上所有的意气都消失了,他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世界末日里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人,一条丧家之犬。 他麻木地、喃喃地、毫无意义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辩解,还是为自己做最后的申辩,以求法官能那么怜悯他一点,能稍微网开一面。 “那又怎么样?”缪存最后看了他一眼,下了最后的结案陈词—— “我宁愿花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去等骆远鹤,——也不愿意只花两个月等到一个你。” 骆明翰茫然地睁着眼,眼前黑色的晕眩弥漫。 他听不懂这句话。 他希望把听到这句话的耳朵割了,把理解了这句话的大脑清洗掉所有的记忆,再把心脏从胸腔里掏出来,托着举着送到缪存眼前,求他说,你看啊,求你看一眼,它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样子的,他最起码有真心,并不是真的那么卑劣…… “缪存——”他再度叫了他一声,晃了下脑袋,身形在原地趔趄了一步。 仓促之中,大衣落在地上,骆明翰扶住了墙,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不知道缪存已经转过了身,又因为他这一声停顿了短暂的脚步,最终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走廊的拐角。 “妙妙,对不起,我不是真的要骗你……”他还在呢喃说着,这么晃着脑袋,视线都无法穿透那道迷雾。 林助理看到缪存离开,还以为场面已经平复了下来。她抱着病历本回到候诊室,听到一阵剧烈断续的咳嗽。 “骆先生?你没事吧?”她抽了好几张纸递过去,又弯腰倒了杯水。 转过身去,纸杯从她手心滑落。 她震惊地看着,脸色惨白。 骆明翰手心攥着纸团,眼前恢复了短暂的清明。他看着林助理被吓坏了的眼神,虽然感到了身体的空洞,但依然礼貌地问:“怎么了?” 问完话,他又弯腰咳嗽了两声。 一滴新鲜但发黑的血滴落在地毯上,像一个墨迹。 他古怪地张着眼,所有咳嗽的动静都静止了,过了数秒,他冷静地看了眼柔软的纸团。 那上面已经是血迹斑斑。 他不知道,他的口鼻处也都糊满了血痕,才会让林助理吓得那样。 林助理如梦初醒花容失色,赶紧上前去扶他:“骆先生,你最好开始赶快去医院,旁边两公里就是市公里三甲……” 因为她们是仅针对心理和精神脑科方面的专院,所以并没有科室能帮到骆明翰。 骆明翰愣了下,摆了下手:“不用了,我没事,谢谢关心。” 林助理欲言又止。 他脸色灰败,眼眸里一点神采都没有,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没事”。 骆明翰弯腰捡起大衣,对林助理点点头,“打扰了。” 出门时,将纸团随手扔进了医疗垃圾桶。 车子还是停在露天停车场,每次过来时,那个地方都正好是空着的。骆明翰一步一步笔挺着脊背,很缓慢地走向车子,路上被明黄色的路障磕了一下,保安怪异地看着他,看到他终于靠近了自己的车子,车门自动感应解锁,发出声音,他茫然了一会儿,才拉开门慢吞吞坐了进去。 摸索着手机的手不正常地发着抖。 他的眼睛时而眯起时而瞪着,时而用力摇晃脑袋,一通电话过了许久才成功拨出。 “lily,”骆明翰冷静地把自己的地址和停车场方位告诉了她,“你跟司机一起过来接我。” “我快看不见了。” · 骆明翰并不知道过了多久,视力急剧衰退后,还留有微弱的光感,他只知道停留在视网膜上的光线越来越暗淡,但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视力进入到了全盲,还是说,是过了很久,外面已经天黑了。 外面响起剧烈的拍门声,伴随着一道女性的声音,隔着一道玻璃,只有很模糊的。 他摸索着降下车窗,凭听觉判断究竟降下了多少,平淡地问:“是lily吗?” lily快哭了,气喘吁吁的,大约是从出租车一路跑了回来:“Eric,你千万别跟我开玩笑啊,我经不起——” 第219页 她看到骆明翰下巴上凝固的血痕,刹那间噤声。 “老周来了吗?” 老周是公司的司机,没有商务接待时,便给他担任私人司机,听到老板问,他应了声。 骆明翰安下心来,解了锁:“扶我去后座。” lily会意,扶住他的手臂,引导着骆明翰从驾驶座步出。骆明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他极度恐慌的本能反应。一向体温灼热的人,此刻一双手却是冰冷的,要靠lily的手掌汲取热度。 “弯腰——小心 ——脚再抬高些,前面是脚踏。”lily把手挡在了车顶,防止骆明翰撞到。 平时仅靠身体程序便能完成的上车动作,在脱离了视觉后,变成了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难事。 他吩咐去俞医生的医院。 晚高峰开始了,车前的红灯连成长龙,有人插队,喇叭声交织成一片。 莉莉从包里摸出湿巾,塞进骆明翰的手里:“下巴上都是血。” 骆明翰反应迟滞,接过纸巾后,过了半天,才开始擦。 “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了吗?”lily鼓起勇气,用开玩笑般的语气问。 “嗯——别在我面前晃手。”骆明翰平静地说。 lily讪讪地收回手,那阵微弱的气流便也平息了。 “我查了,就是说这种短暂性失明都是因为太累,一般过几个小时,顶多几天,也一定会好的。”lily念着百度上的医师问答,“还有说是精神创伤,或者脑袋里有凝血块压住了视觉神经,还有视网膜中央动脉血栓堵塞……”她一边念,语速一边慢了下来,最后说:“总而言之,你肯定是最近太累了!” lily从大学毕业就跟着他,虽然做着复杂的助理工作,但性格还是单纯,而且很乐观。 “你怎么知道是暂时性失明?”她的老板如此问。 “咱不做这么不吉利的假设……”莉莉讪笑了一下,虽然一直在强颜欢笑,但自后视镜里与司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沉重。 “这不是第一次了。”骆明翰十分平静地说。 在知道了缪存真实身份后,那段时间的他眼中经常黑雾弥漫,视网膜中如同烙下黑点,抑或者短暂持续数秒的暴盲。钱阿姨撞见他摔倒磕绊几次,劝他去医院做一做检查,从CT到核磁共振,整个大脑、颈椎、脊椎从头到尾扫描了一遍,医学影像上显示的是一切正常。 俞医生破天荒地在院门口等他。到骆明翰被扶着下车,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一身的愤怒在看到他缓慢下车的动作后,彻底哑火。 “骆明翰。”俞医生攥紧了拳,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他妈搞什么?” 骆明翰听着声音的方位,对那个方向勾了勾唇,但在场三人都静默。因为他的目光看向的是一片虚空,并不在俞医生身上。 “我安排了眼科专家会诊。”俞医生停顿了一下,没再说闲话,“现在就跟我过去。” “天还没黑吗?”失去了视觉的人没有任何参照物,时间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黑了,已经六点半了,我把人叫回来加班的,你别管。”俞医生是医院大股东的儿子,安排个会诊对他来说并不难。 眼科诊室坐了四个专家。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什么时候?什么频率?详细说说什么感觉,什么反应?” “之前已经做过影像检查了,今天还是得再做一次。” 用手电筒照射瞳孔,瞳孔毫无反应。 “已经没有光感了。” 骆明翰听到医生如此凝重地说,心底里却很平静。 “失明前你正在干什么?或者说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骆明翰坐在软皮靠背椅上,搭在膝上的两手缓缓握成拳。 过了许久,lily,俞医生,四位专家,做着记录的实习生,所有目光都停在他的脸上。 “我最重要的人选择了离开我。” 骆明翰心平气和地说,如同阐述一件客观中立的事实。 lily猛然咬住唇,眼泪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流了下来。 既然是大股东的朋友,所有的检查自然都悉数安排上,俞医生让lily先去吃晚饭,他陪着骆明翰一项一项做。 “上次来的时候,医生就提醒过你,积郁成疾积郁成疾,你倒好,自己眼巴巴跑到西双版纳去……”数落了一半也再难下口,只能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声:“你是有狂躁症前科的,跑去照顾一个自闭症……”他一哂,“他跟你弟弟在一起了?” · 从医院出来时,骆远鹤的车刚到门口。缪存上了车,魂不守舍的模样并瞒不过任何人,骆远鹤扶着方向盘:“骆明翰也在里面,对吗。” “他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候都来看我……”缪存深深地呼吸,“今天也来了,我刚做完测试,跟他说了实话。” “我知道他每天都来。” 缪存心口蓦地一提,“你都知道?你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止他?” “为什么要阻止?你看到他很开心。”骆远鹤勾了勾唇,“虽然心里很嫉妒,但我更希望你开心。” 缪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叫了他一声“骆哥哥”,轻垂下眼眸。 骆远鹤瞥过视线,对他笑了一笑:“你心里一直都知道,他跟我是两个人。” 第220页 缪存不说话,便是默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进医院,你跟我牵手,你的左手掌心没有疤,他有。” 骆远鹤蹙了一下眉:“我怎么不记得?” “我咬的。” 奔驰轿车驶向医院停车场,等待付费过闸,骆远鹤从中控里拿出烟盒:“介意吗?” 缪存摇摇头。 骆远鹤烟瘾不重,抽的烟也很淡,纵使如此,还是降下了一线车窗。 “六月那天在我家里见过以后,第二天我就又回到了法国,关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骆明翰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那天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 “你送我的这条绳子,我一直好好地收在钱包里,那天忽然发现它不见了,找了很久,晚上睡觉时,才发现它怎么在我枕头旁边。”闸口放行,骆远鹤打转方向盘,驶过一个弯,“所以我想,是不是缪缪在找我,或者它提醒我,该去见一见你了。” “所以我翻出了手机,打开微信,看到骆明翰每天都在给我发信息,打开通话记录,每天都有他的未接来电,打开邮箱,都是他的邮件,打开推特,私信里都是他的留言,他找了我一个月,每一条都在说,‘缪存生病了,他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国’。” “他比我更会照顾人,也更有耐心,你们在西双版纳,应该很开心吧。”骆远鹤问,看着人行道红绿灯上的绿色小人。 “那是生病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骆远鹤笑了笑:“什么才是真正的你?现在的?” 缪存点点头。 红灯还剩下十二秒。 骆远鹤夹着烟的那只手散漫地伸了过去,揽住了缪存的后脑,将他带得撇向自己,继而微微俯身过去。 在缪存紧张到忘记呼吸的一秒里,他勾了勾唇,没有亲他,转而在他唇角很轻地印下一吻。 绿灯亮了,车流慢慢地启动。 这大约不能算是吻,因为是那么点到即止,只有淡淡的烟草味留在了缪存愕然的心间。 “缪缪,你每次面对我,都很乖,很僵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看到我会变得紧张了?” “高中……十六岁。” 缪存还在回忆着,试图找出确切的答案,骆远鹤却似乎并不关注,反而问:“你看见骆明翰,也会这么紧张吗?他想亲你,你会这么僵硬吗?” “我……”缪存心里重重地跳了两下,倔犟地说:“我只是不习惯,只是很突然。” “在房车上的时候,你晚上怕冷,会很习惯地钻到我这边,让我抱你。”骆远鹤把烟捻灭,“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每一次你都已经规规矩矩地回去躺好了。” “我说了,那是生病的我,是傻的我。”缪存慌不择言,“他什么都不懂,所以谁对他好他就跟谁走。” 骆远鹤失笑了一声:“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傻的你好像很喜欢我哥。” “他用的是你的名字。”缪存苍白地辩驳:“他假装是你,我才会对他笑,才会……” 喜欢他。 “我想……他的演技应该不怎么样。”骆远鹤无奈地说,“难道在你心里,我的形象就这么模糊吗?谁都可以假装?” 缪存从没有发现,原来骆老师的口才竟然这么好。他平时只是懒得说。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恐慌渐渐涌了出来,缪存难受而慌张地盯着骆远鹤:“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服我,为什么一定要证明我对骆明翰有感情?” “我只是不想利用你现在的混乱。” “我很清楚。”缪存固执地说。 从十六岁到现在,四年,他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生病的人的感觉和心思怎么能当真?何况里面还有欺骗。 “生病的你,和现在的你,真的是两个人吗?” “是。”缪存斩钉截铁。 骆远鹤开着车,却没有回家,从车窗里涌入的风带有湿润的河流气息,他最后把车停在了运河边。 “我看到你画的这幅画了,「无法抵达的河流」,对么。” 骆远鹤没有下车,缪存便也没有下。他只是解开安全带,弯下腰,把脸埋进两手掌心里。 “你真的很喜欢这条河,十七岁那年,你用了半年的时间画了这条河,那幅画让你进了美院,那个时候,整个学院都在说,你是过去半个世纪里难得的天才,天赋胜过我,只要你一直画,你会堂堂正正地写进世界美术史。” “你现在画得比那一次更好。我第一次看到骆明翰拍给我的照片时,也辨认了很久,才想起是这里。这里对你很重要,是你心里的风景,但对于我来说,只是我学生的一幅画。我心里的风景,是黑河的那个夜晚,”骆远鹤笑了笑,“如果是我有一天病了,也许我会不停地画很多很多种蓝。” “学画的第一天,我就教过你,只画进入到眼睛里和心里的风景,记录好生活、人生和思考、情感,画里一个文字都没有,但我们都知道,那里面都是我们的心里话。” “我最喜欢的,是你那幅画里左下角的人,他看着运河对岸,对岸很热闹,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嘴里呼吸出白气,他好像是在看着那边的热闹,但又不愿意过河而去。他心不在焉,因为他在等人。但是人一直也不来,所以你扔了一幅又一幅,直到挂满了整个西双版纳的村子,每个村民都知道了,他有想见的人,但他没有等到。” 第221页 “我想等的人是你。”缪存语气慌张而生硬。 骆远鹤目光温和,是月光般沉静的温柔,“缪缪,这条河是骆明翰带你来看的,你早就知道。” 其实,在这样的初冬来看,这个河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它真正热闹的,还是结了冰的严冬,与冰排哗裂的早春,那些巨大的冰层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河流里带来凛冬已逝的生机。 那是一个自闭症初愈的小孩第一次理解到自然的力量,第一次懂得宏大与庄严,第一次看到烟火与生活。 那是他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世界,真实的,而非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由他们讲述的世界。 ”缪缪。”骆远鹤再度温柔地叫了他一声:“我不想失去你,也没有大方到想把你推到骆明翰身边,我想你一直开心。” 缪存眼眶湿润,迟迟不敢眨眼,很慌乱地笑了一下说:“可是开心的人画不好画,开心的人不能名留青史。” 骆远鹤屈指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那就画得差不多得了,这样也很好。” 第82章 与之前的短暂性失明不同, 这一次,骆明翰直到第二天也没有恢复视觉。 清晨睁开眼睛时,因为看到的还是如此浓黑, 因而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睁开了眼, 若非院外树上的麻雀啼啾, 走廊上护士软底鞋跟的走动, 他也无法确定现在是否已经是第二天的天明。 在情况未明朗之前, 骆明翰并不想惊动家里人,因此并没有知会他们, 公司那边,lily也保证了绝对的保密。俞医生安排了一位手熟的护工给他,用过了早餐,去诊室继续问诊。 “是这样的, ”医生再度看了一遍昨天的所有的检查影像, 斟酌了片刻, 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之前脑袋有没有受过伤?” “没有。” “你的视神经上有血栓塞, ”老专家帮他把影像重新装入袋子里,“你再想想,另一方面,大脑受到创伤后, 脑内如果有淤血,引起颅压增高,这也有可能引起失明。” 骆明翰愣了一下,医生便知道他有想起什么。 “六月下旬, 大脑曾经被殴打过。”骆明翰心里一紧:“但是已经是四个月前了, 要出事的话应该早就出事了, 对么?” “什么程度的殴打和伤势?有没有来医院处理过?吃过什么药?” 骆明翰攥紧了拳:“没有吃过药, 伤情……轻伤。” 耳旁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嘲弄,骆明翰听出来了,是姓俞的声音。 俞医生查完了房,早就抱臂斜倚着门边等着,听到骆明翰一句“轻伤”,他直接拆穿:“赵老师,你别听他胡扯,轻伤个屁,都肿成猪——”算了,这种节骨眼儿就不落井下石了,缓了缓,正色道:“骆明翰,你后面是不是一直没去医院?” 骆明翰以沉默回答。 赵医生看了俞医生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讲,温和对骆明翰道:“人体是很脆弱的,不是完全由生理性的机体主导,我们的精神也占有很大的因素,昨天听你助理描述,你是很忙的工作,想必用眼过度也是常态,你又有躁狂的前科,这意味着你的情绪波动远比我们正常人要高,那么在爱人离开这样剧烈的精神创伤下,加上没有处理好的旧伤……” “能治好吗?” 这一次的安静比之前持续得更久,静到骆明翰甚至能听到导诊台的护士操作挂号的声音。 “我先给你开药,看看你脑内淤血的吸收情况。” 耳边响起赵医生操作鼠标的声音,骆明翰“嗯”了一声,听他继续说:“心情也要养好,要放宽心,修养一周看看,如果还是没有好转,我们再来研究手术方案。”他停顿了很短暂的一秒,宽慰:“不要急,是有很大概率复明的。” 这种状态下住院没有意义,lily从公司赶过来,送骆明翰回家。 即使是之前在西双版纳陪缪存时,骆明翰也没有放下过工作,何况如今他还要瞒着公司上下,更要养精蓄锐,做出一切正常的风范。lily带了电脑和文件过来,之后的一星期,就由她陪骆明翰在家办公。 “该夸你劳模好,还是夸你超人好?”lily帮他在书房接入电话回忆,“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肯定迅速躺尸。” “做决策需要用的是脑子,不是眼睛。” lily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对着麦克风:“test test……”音箱传出回音,项目负责人和客户陆续接入,她才扭头对骆明翰说了声“OK”。 骆明翰开会时,lily便负责做会议纪要,耳边听着骆明翰自如的阐述和总是很在点上的提问,恍惚间总觉得他好像没有任何负伤。 在老板家工作,当然就要正大光明地蹭老板家的饭。骆明翰没再请厨师,由钱阿姨负责膳食料理,她老人家是很乐意的,因为工作量不大但钱却多了很多。看lily吃得香,钱阿姨擦着围裙谦虚:“托妙妙的福,他在的时候,老岩那是挖苦了心地给他做好吃的,我这都是趁那时候跟老岩学的。” 「妙妙」两个字并非是禁区,钱阿姨从未想过骆明翰的失明跟缪存有什么关系,只知道当她说出这句话后,骆明翰攥着汤勺发了片刻的呆。 那是很短暂的数秒,只是一个普通人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呼吸,却是雪落满了南山。 饭后自然是午休时间,骆明翰没了眼睛,lily又不给他读资料,除了乖乖遵医嘱睡觉,他也没别的能做。 第222页 模糊的私语声从一楼厨房传出。 在洗碗机的运作声中,lily问钱阿姨:“妙妙,就是缪存吧?他跟老板好了这么久?” 闲聊完,lily尴尬了一下,想了想,做了一个职业生涯中最僭越、最大逆不道的一件事——给缪存发了一条短信。 · 虽然最初是办理了一个学年的休学申请,但既然病已经好了,缪存便理所应当地复了学。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学校建议他先观察两周再入学复课。刚好法国那边也有手续要走,骆远鹤便陪着他处理,闲时便陪着缪存准备留学的行李。 只有收拾起东西时,那种要走了的感觉才会真实鲜明地浮现。 因为没剩三个月,再找房子搬家浪费精力,缪存便始终住在骆远鹤在大学城的房子里。虽然彼此的心意已经明了,但并没有睡在一起,多亲密的事情也是没有的,骆远鹤有一次洗完澡刚出来,见缪存在沙发上乖乖地填表格,便想吻他,但缪存眼睛闭得很紧,连带着眉心也蹙起,两手握成拳撑在沙发上,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 骆远鹤勾了勾唇,把擦头发的浴巾扔着盖到了缪存头上。 “你这个样子很像我在逼良为娼。”骆远鹤戏谑地说。 “没有,不是,”缪存乱七八糟地解释:“因为以前都是当哥哥当老师,我……”他闭起眼睛很沮丧地说:“……我需要时间习惯适应。” “我现在还不是你男朋友,你不用太有负担。”骆远鹤揉揉他头发:“刚才只是心血来潮,你还可以继续把我当老师。” 看过运河后,骆明翰这个话题便从两人之间消失了,骆远鹤的话语点到为止,只偶尔清早发现客卧没人时,恐慌才会一瞬间涌上。等看到缪存好好地从画室出来,心便渐渐落到实处,继而对缪存笑笑。 无论说得多冠冕堂皇大方坦然,心里患得患失的感觉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 收到lily的短信时,缪存还以为是商家的请求好评返现。 lily说,她是骆明翰的助理,因为骆明翰还有些事要跟他聊聊,所以邀请他到家里面谈,她是以助理的身份被骆明翰委派任务的,如果请不到他,那么她这个小社畜的职业生涯也会就此咔嚓断了。 一条短信讲得又得体又可怜,虽然话里话外有道德绑架的嫌疑,但lily随后又发了一条措辞很私人化的短信,意思是之前在公司画画时,她还是很照顾缪存的,求求一定要给一分面子救救她啊! 缪存想了很久,从进美院校门开始想,想了一路,原本想去画室的,不知不觉从东大门走到了西大门。出租车停靠,他顺其自然地上去了,报了骆明翰的地址。 回报lily的人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有二十万没有还给骆明翰。纵然可以冷冰冰地直接转账,但或许是越临近离别,人便越是懂得与所有东西和解。缪存想,他和骆明翰之间确实还有一些话是该坐下来聊一聊,彼此心平气和地,不带抱怨,不带欺瞒,只是单纯地聊一聊。 这之后再泾渭两分,路桥两宽,都也不晚。 钱阿姨从猫眼里便看到了缪存,等真开了门,眼睛更是瞪得铜铃一般:“缪——” 话还未出口,便被lily一把捂住,人都被她拽得后仰。lily很有职业操守,居家办公也是穿套装的,对缪存嘻嘻一笑:“你来啦。” 缪存看了眼要被憋死的钱阿姨:“骆明翰不在?” “在在!”lily松开手,顺势在钱阿姨腰后拧了一把,对缪存笑道:“他还在开会,等开完了,我带你去见他。” 钱阿姨瞪了她一眼,慢慢地心领神会过来,咳嗽了一声:“哎呀坏了,我汤还炖着呢!” 缪存换了鞋,走过玄关,走入客厅,不知道为什么,侧眸看了眼原来属于席霄寒的阳光花房,后来属于他的画室。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绿植上,这里还是他走那一天的样子,墙上挂着一幅画。 缪存心里一痛,好像又回到了骆明翰往上面倒红酒的那个下午。 明明已经毁了,却没有毁彻底,竟没有干脆扔掉,而是被收了起来,不知为何,重又挂了回去。但那上面的红酒渍并无法消失,亦无法无视。 “那个是你画的吧?为什么会被洒了酒呢?好可惜,”lily陪他驻足,“比我们办公室的好多啦,但是那两幅也很好,年中总部高层来参观,都赞不绝口。” 她努力与缪存叙旧,希望能为之后的会面打下温情的基础。 其实她并不知道,以缪存与骆明翰后面的一切,那时候都显得恍如隔世岁月静好了。别人的情爱可能是酒,顶多也就是烈性如伏特加,喝了怡情,但他跟骆明翰之间是高度数超浓缩酒精,喝了是会烧穿胃要了命的。 缪存没有接lily的话茬,淡淡地问:“还有多久的会?” lily抬腕看表,“很快,顺利的话——” “lily,”书房传来骆明翰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质疑与不耐烦:“你在跟谁说话?” 耳朵灵死了,明明是在二楼不是么。 lily缩了下脖子,轻手轻脚地对缪存“嘘”了一声,“再稍等一下,今天的客户比较棘手。” 过了五分钟,工作群蹦出会议解散的系统消息,lily如释重负松一口气,“我带你过去。” 两人坐电梯上二楼,书房门虚掩着,lily清了清嗓子,才推开了门,“骆总——” 第223页 骆明翰原本是想喝口水的,但手在桌子上摸索一阵,虽然明明知道就在手边,却总是差之毫厘,最后,干脆被打翻在了地上。 玻璃倒是没碎,但声音却让原本就紧张的lily吓得抖了一下。她蹲下身捡起杯子:“我马上让人来拖掉。” 缪存蹙起眉,狐疑地看着骆明翰。 骆明翰“嗯”了一声,好难得地没发火,“给我倒杯水。” 他自始至终没回头,面对着电脑而坐,旁边放着纸和钢笔,这是他的工作习惯,钢笔是旋开的,但白纸上的字迹却潦草得不忍细看。 lily应了一声,心里打鼓似的给骆明翰重新倒了一杯水。 其实即热直饮水机就在桌边,或者说就在骆明翰的手边,拿个杯子按下按钮的事情,他竟然也懒得自己动作,该说他果然是资本家派头吗? 眉头舒展开,换上了一幅戏谑的神情,缪存好整以暇地靠着门框,要看骆明翰摆谱到什么时候。 lily把温热的水递到骆明翰手边,那动作很微妙,超出了社交的边界,近乎于是不礼貌地“塞”进了骆明翰的手里。 骆明翰抿了一口,谁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一瞬间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鸟叫。 其实自从感受不到光之后,骆明翰的世界也就无所谓白天黑夜了,时钟、手表都对他失去了意义,连同着时间本身。眼前的黑似乎永远也不会亮起来了,他的生物钟也失去了意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天要想缪存多少次,多久。 那是种见缝插针式的想念,开着会的间隙,想到与缪存的初见,听着下属的汇报时,心里想着今年的初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又顺着想起他其实怕冷,一点也不憧憬那种不切实际的浪漫。 指点着方案时,说了一半便停了,下属不明就里,听到老板突如其来地问问:“你们是在大会议室吗?” “是的。” 骆明翰笑笑,也没有下文,便接着刚才断掉的地方继续讲。 大会议室就是挂着缪存作品的那间。 lily的目光在她老板与缪存之间逡巡,接收到缪存不耐烦的目光后,她双手紧握成拳鼓起勇气:“Eric——” “谁在外面?”骆明翰问。 “啊?” “家里来客人了吗?” 他习惯性地转头看向门口,缪存松垂下手臂,站直身体:“是我。” 午后又回到了落针可闻的寂静。 骆明翰的身体凝固住,心里却立刻警觉地蹿起一道声音——不能让缪存知道他眼睛的事。 “啊对对,是缪存,缪存来了。”lily硬着头皮打圆场,“那个,我让钱阿姨给你们泡个茶。” 一溜烟跑了。 “你找我,是想跟我聊什么?”缪存漫不经心地问。 骆明翰何其聪明,瞬间便推导出了真相——是lily多管闲事先斩后奏了。 他捏紧了水杯,僵直笔挺着身体:“进来坐吧。 书房内有张会客的皮质焦糖色双人沙发,缪存进去坐下,很细微的动静,但被全神贯注的骆明翰捕捉到,他精准地在左手边转过脸,面对向缪存所在的方向。 只有微妙的出入错位,但缪存理解成了骆明翰不想看他。 “lily说,你有话要跟我说。” “所以你就来了?”骆明翰脸上的神情温柔,只是听到缪存的声音,他就觉得很好。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曾经不可思议过,为什么就会这么喜欢缪存,为什么会非他不可,会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禽兽的,疯癫的,好心的,奉献一切近乎献祭的,骆明翰都做过了。这件事超出了他的逻辑之外,无论如何推导,也无法追溯出一个合理的、完美的公式。 “我还欠你二十万,当时一直说还你,你说等丹尼尔那边结了款再给。” “好,直接转给我就行,”骆明翰顺着他的意思,语气始终温和:“你有我的卡号的,需要我再报给你吗?” “我现在转。” 过了一分钟,手机震动,应当是银行推送的到账通知。 骆明翰没有拿手机,也没有听到缪存的脚步,便知道缪存还没走。他没话找话:“什么时候去法国?” “下学期,元旦后就走了。” 骆明翰默默算了一下:“那还剩两个月了。” 一时无话。 骆明翰又问:“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问完了话,又察觉不妥,笑了笑:“我忘了,骆远鹤会帮你的。” “你找我来,就是想跟我聊这些?” 察觉到缪存话语里隐约的不耐烦,骆明翰很快地否认:“当然不是,”他顿了顿,手指摩挲着纸杯:“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 问什么呢?骆明翰一时之间没想好,情急之中,只想到了潜意识里的,却在当下显得非常无足轻重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正好去法国旅游,可以见到你吗?” 缪存愣了一下,把脸撇向窗户的方向。 他不懂骆明翰为什么要这样,更不懂自己心里一瞬间惊掠的痛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是精神分裂,只是自闭症……他没有第二个人格作祟。难过、心痛,他都无法怪罪到另一个缪存身上。 骆老师问得对,病重的你,和现在的你,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等我到了法国……”缪存的声音低下去。 第224页 “不方便是么?”骆明翰释然地笑了笑:“你已经跟骆远鹤在一起了,我跟你单独见面,还是大家一起见面,好像都不太合适。” 缪存压抑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了身。他错了,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妄想跟骆明翰好好谈一谈,他们谁都无法做到心平气和、时过境迁。 他起身的动静很轻,走向门口,出声说:“很多年后也许可以,你说得对,我是个怪物,不能回应你的爱,也不能处理好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天在医院跟你说的话,是骗你的,我早就知道了你跟骆老师是两个人,我每天下午等的人是你,想亲想抱的也是你,我每天都想见到你。” 随着这句话的是骆明翰瞳孔的微微扩大。 “但是这些都没有用,也没有意义。” 缪存低着头,匆匆地说了对不起,便要出门—— “妙妙!” 骆明翰看着门口的方向,但缪存的声音远了,他陷入茫然无措的境地,瞳孔迟迟无法聚焦,最后焦躁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说:“……再坐一会儿,行吗?” 缪存的身体仿佛被定住,他愕然地看着骆明翰反常到滑稽的表现。 他为什么要对着那边说话?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听不到缪存的声音,骆明翰的心头渐渐染上恐慌。是走了吗?还是没走?为什么不出声?为什么不继续说?继续说一说他心里那些柔软的地方…… ”妙妙?”骆明翰扶住办公椅,双眼毫无焦距地在室内逡巡,像突然被关闭了雷达导航。 椅子在地面发出划拉声,骆明翰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步。 重心向前栽去的瞬间,一双手及时而沉稳地扶住了他—— “骆明翰,你眼睛怎么了?” 第83章 听到这句话, 骆明翰本能地抬起头去找缪存,但茫然的瞳孔却一如既往地扑了个空。 “我在这里。”缪存再次出声,扶着骆明翰的手也没有松开。 骆明翰如梦如醒, 将胳膊从缪存的手中抽出, 低下头解释:“我没事,……你要走了?我让lily送你。li——” “我问你,你的眼睛怎么了。”缪存加重语气, 重新攥住骆明翰的手腕, “为什么看不见了?” “没有看不见,”骆明翰心里一揪, 镇定道:“只是有点受损。” 缪存神色复杂, 没有吭声。 手腕皮肤敏感, 骆明翰感受着缪存掌心贴入的温度, 仍然坚持他拙劣的谎言:“真的, 其实看得见, 只是很模糊。” “我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 “今天天气好吗?是出太阳了,还是阴天?” 骆明翰偏垂下脸, 很轻微地抬了下唇:“别这样,妙妙。” 缪存不再逼问他, 仰起头不动声色地深深呼吸,才语气如常地说:“我扶你过去坐吧。” “不用。”骆明翰收回手,谢绝了缪存的帮忙, “我可以自己过去。” 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果然转过了身, 笑了笑说:“我还没那么没用, 这是我自己家, 闭着眼睛也能走对的, ”说完,迟疑了一瞬,脚步真的坚定往前,垂在身侧的手克制着没有去摸任何参照物,表现得仿佛一个视力正常的人。 人在一团黑暗中是无法确定方向的。 在撞上墙之前,一只手垫在了他和墙壁之间,用掌心护住了他的额头。 骆明翰呆怔住,很快地转过了脸,敛去了狼狈的情绪。但他不知道,他其实就连自己的狼狈都藏不好,因为他以为的转向另一边,其实正正好好是转到了缪存的方向—— 缪存将他脸上的失落狼狈看得一清二楚。 继而又看到他很快地振作,强行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再度转过去时,脸上已经勾着淡淡的笑意:“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但他是在对空气说话,对着空气笑。 如果这房间里有第三个人,想必会觉得这景象很滑稽,甚至笑出声来,简直像个喜剧片了。但缪存眼底没有丝毫笑意,也没有出声纠正骆明翰,很安静地换了个站位,等真正站到了骆明翰面朝的地方时,他才说:“不好笑。” 这一次,没等骆明翰再拒绝,他强硬地扶着他,将他带到沙发上安置下来。 “真的一点也看不到了吗?” “看得见黑色。” 缪存抬起唇角,再次说:“不好笑。” 骆明翰大约能听得出这次他声音里是有笑意的,便也跟着笑了笑。 虽然眼睛里已经没有焦距,但如此垂首敛目的模样,依然很英俊,苍白的眼皮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让骆明翰这种强势的人,看上去也有了一分脆弱的错觉。 “医生怎么说?” “开了药,先观察,一般都能复明,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是什么原因?家族遗传么?还是后天的?” “是……”骆明翰嘴唇张了一下,未说完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再出口时,变成了另一句:“不是家族遗传,你不用担心,虽然我跟骆远鹤是双胞胎,但没道理连病都要得一样的。”他艰涩地安抚,“……放心,他不会这样的。” 果然,无论再怎么伪装大度高风亮节,心里还是免不了针扎一般。 缪存听着他这句话,先是一愣,继而像是被扇了一耳光般,目光里充满了错愕的难以置信。 第225页 “骆明翰,你以为我坐在这里关心你,是想问一问骆老师有没有可能也得这种病?” “不是吗?” 身边响起起身的动静,动静还不小。 缪存气得霍然站了身:“当然不是!”他攥紧了拳,简直匪夷所思:“你在想什么?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不是,”骆明翰忙不迭去拉缪存的手,很习惯性的:“当然不是,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会比较关心骆远鹤。” 缪存无语,“我——” 下意识地便想说“都关心”,但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没反驳,骆明翰便当他默认了那一句“比较关心骆远鹤”。其实并不意外,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比上骆远鹤没有胜算,但这不妨碍他心里的自嘲和铺天盖地的失落。 “我现在是在关心你。”缪存按捺下内心那股无可奈何的烦躁,平心静气地说:“跟骆老师没关系。” 骆明翰迟钝着:“真的吗?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在关心我?” 很小气不是吗,哪怕是这么一颗廉价到极致的薄荷糖,又酸又甜的,他也要小心翼翼地确定只属于他,再珍视地吹去上面的灰。 “我的关心不值钱。” “值钱。”骆明翰说着,勾起唇角。 他还拉着缪存,都没意识到缪存没把手抽走,反而那么顺其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贴到唇边吻了吻:“……很值钱。” 唇瓣的触感柔软温润,落在了缪存修长并拢的指间。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亲密过,忽然这样,两个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继而都从梦里醒了过来,一个手松开,一个手抽回,一个瞎了,也顺便失去了良好的表情管理,尴尬且落魄,一个仗着对方瞎了,干脆就没了表情管理,怒气冲冲地瞪着骆明翰。 “我回去了。”缪存说。 “我让lily给你叫车。”骆明翰很快地回道,“等你去法国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好了,到时候去机场送你。” 他把离别说得如此轻巧,缪存一时之间答不了话,只好“嗯”了一声。 “我的事,先别告诉骆远鹤。” “为什么?骆老师也很关心你。” “他要是知道我这样了,会让你来陪我的。” “……” “别误会,不是说他不重视你,”骆明翰勾了勾唇,“我不知道你对他了解有多少,他心里有包袱,那些包袱可以很轻,也可以很重,所以你会觉得他很入世,又似乎很出世。”他斟酌着,意识到什么,笑了笑:“怎么好像在背后诋毁他?” “骆老师没你想得这么复杂。”缪存心里想到了运河边的长谈,目光一怔,声音低下去:“他只是希望每个人都过得好。” 临走前,他往骆明翰手里塞进一个苹果。通红圆润,闻着就挺甜的。 “我也许还会来看你。” · lily在下面等了半天,怕两人吵起来,随时做好了上去收拾残局的准备。没想到却是从头安静到了尾,看到缪存出来,她扬唇一笑:“聊完啦?”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但是一被缪存冷冷的眸光一瞥,心里的底气就泄了一半。 “为什么要找我过来?” “Eric想见你。” “他没有找我,也不知道我今天要来,是你自己的主意。”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lily注视着他的双眼。 她心里想,缪存好冷静啊,知道了骆明翰这样的惨,竟然还如此镇定,连面色都分毫未改。 缪存蓦然懂了。 因为骆明翰想见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作为助理的lily如此善于察言观色明察秋毫,又怎么会发现不了? 缪存和缓了表情,抬头看了楼上一眼,“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病的?” “他没跟你说?” “他不肯说。” lily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愿意说的事情,我不能帮他说出口。问诊时,医生问他,那个下午有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事,或者变故。” 缪存意识到什么,“哪天下午?他怎么说的?” “我不能说。”lily歉意地眨眨眼:“车子一直在外面等着,有机会再见。” 将人彬彬有礼地送出门,她乖乖上楼上去挨骂请罪, “你是觉得我眼睛瞎了,就不能在你的绩效考核上打C了吗?”骆明翰语气森寒,缓缓地问。 lily倒抽一口气,秒速滑跪认怂:“对不起!我不该多此一举越俎代庖!我错了我有罪别给C啊求求了好歹给个B吧……” “下次别打扰他了。” “医生都说了让你开心一点眼睛才会好……”lily嘟囔着,“昨天三亿的单子都没让你开心,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现在也没有开心。” lily咬了一下唇,决定不拆穿他,故意说:“我刚就已经帮你传达了,让他以后不要过来了,否则我要被骂死。” 骆明翰:“……” “老板,你看我做得对吗?” “……” · 网约专车司机跟缪存确定目的地,显示是美院东门。缪存后排落座,报了一个著名的三甲私立医院。 “更改目的地需要您在手机上操作一下。”司机礼貌提醒。 “不是我预约的,你直接开,没关系,她不会介意的。” 第226页 等四十五分钟后专车抵达,手机里蹦出扣费提醒,lily才发现缪存是转道去了医院,刚好是骆明翰看的那家。 不知道俞医生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具体的科室,缪存只能在一楼大厅的公告牌里一屏一屏挨个找,最后找到了俞医生的蓝底证件照,上面写着俞且歌。缪存想到他总是懒洋洋开着玩笑的样子,觉得这名字对于他来说真是不太贴脸。 上网办了就诊卡,找到所在科室的导诊台,问:“俞医生今天的专家号还有吗?” “没有了,不过他现在刚好空着,我帮你问一下。”护士人很好,电话拨打内线:“俞医生,您现在有时间吗?有个病人想挂您的号。” 挂断电话,她扫了缪存就诊卡的二维码:“可以了。” 诊室门是虚掩的,一侧铭牌上挂着主任医师:俞且歌。 门轻叩三声,里面传出年轻的声音:“请进。” 他正对着电脑,一脸很专注的样子。缪存关上门,发现他是在玩扫雷。 “……” “请坐。”电脑桌面一闪,回到了医院系统,俞医生满面亲切笑容地抬起头,看到病人后,转为茫然和呆滞,笑容一扫而光,震惊道:“你也病了?” 他可是心胸外科! 缪存无语,“我想问问骆明翰的情况。” 俞医生心思一转,立刻明白了过来。他对缪存是很好奇的,因为这是这么多年来真正完全让席霄寒败下阵来的人,而且竟然能让骆明翰这种人死心塌地。他更好奇的是,两人已经缘分终了,缪存竟然会主动来关心,他实在很想知道后面会怎么发展。 “稍等一下。” 他给导诊台拨了一个电话,告诉护士如果有人来挂他号的话,直接给挂上,继而对缪存颔首:“我现在刚好有空,不过如果等下有病人来,你就需要等一等。” “没关系。”缪存点点头,“病人要紧。” “你知道骆明翰失明了?” “会好吗?” “有几率复明,但几率不好说,跟他的心境和这里的淤血吸收情况有关。”他用手指点点头:“他这里的淤血一直没处理,颅压增高,加上精神创伤,以及心理前科。” “脑袋里的……淤血?”缪存迟钝地问。 “对,一般来说,头部遭受殴打或重创,都有产生淤血的几率,如果吸收得不好,就要靠药物,但是骆明翰一直耽误着没有就医,所以才恶化了。” “恶化了的意思,是原本就有过?” “他以前也暂时性失明过几次,但都很短,比如十几秒,也做了全套的检查,视神经和眼球都是没有问题的,这跟他的精神状态有关,但是这方面我就有必要替他保密了。”俞医生歉意地摊摊手,“他不想告诉你的话,我要是说了,会出人命的。” “那你刚才说的头部遭受殴打重创……”缪存已经缓缓明白过来,俞医生没有说话,只对他笑笑。 “是我打的那次。”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说给自己听。 “这只是病因的一部分,你不用往心里去。”俞医生宽慰安抚他,“也不要因此有心里负担,我猜骆明翰肯定什么都没告诉你,否则你也不至于来找我。他不让你知道,就是不想让你内疚,你就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放心,他不会真的瞎的。” 他说得轻松,而且没有冷嘲热讽的成分,是真心实意地如此劝缪存。 外面响起敲门声,是下一位病人。 “抱歉,我现在要接诊了。”俞医生站起身送客,两手揣在白大卦的口袋里,“缪存,骆明翰这个人虽然有很多很多毛病,但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无可救药,”他看着缪存,抬了抬唇角,“比如说,他对你真的是真心的,如果可以的话,试着别那么讨厌他。” “我没有——”缪存住了口。 不管是骆明翰本人,还是外人,都说“可不可以别讨厌他”。 可是他从没有讨厌过他。 俞医生为他拧开门把手,目光温柔:“他真的会好的,你不用担心。” 与门外候诊的病人交错而过,继而穿过导诊台,走到走廊上时,缪存又返身回去。 忙碌的护士听到声音问:“请问眼科在几楼?” 她抬头,又是刚刚那个年轻人。觉得有点可怜,年纪轻轻竟然有那么多毛病。 “2号楼三楼,到了有指示牌。” “谢谢。” 从1号楼到2号楼,有空中连廊直通。私立医院到底人少,缪存走过去时,只碰到寥寥几个人,阳光洒落大理石砖面,缪存自阳光中穿过,心底一个声音:无论多好的阳光,骆明翰现在都看不见了。 眼科候诊的人要多一些,护士问挂普通号还是专家号,缪存说:“可不可以每个专家号都挂一遍?” “可以是可以……”护士操作着,“要等叫号。” 在半个小时内,缪存一个医生一个医生地问过去,问是否最近收诊过短暂性失明的年轻病人。问到最后一间时,铭牌上显示姓赵,推门而入,里面坐着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慈眉善目的,看了缪存一眼便说:“你眼睛很干,要注意休息,也要少哭。” 缪存下意识地碰了碰眼底,是干的。 医生笑起来:“没说你现在哭了,说吧,眼睛什么问题?” 第227页 “经常眼前一黑,突然看不见东西,过十几秒就好。”缪存平静地说。 赵医生蹙了一下眉,从近视镜后凝重地看着缪存:“奇了怪了,怎么现在你们年轻人都这么容易暴盲?你这个是暂时性失明,原因是多方面的,要做检查才能再看……”他握住鼠标:“今天做吗?” “你还收到过跟我一样的病人吗?” “比你年纪大点儿,也比你严重,现在还没有复明,不过你别担心,这个病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如果是心理和精神原因呢,有可能吗?我没有外伤,之前也做过检查了。”缪存不动声色地套话,用lily和俞医生给他的语焉不详的信息。 “也是有可能的,这个很难说,比如我上一位收诊的病人……” 缪存的心提了起来,听到赵医生旋开保温杯盖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 “他失明,也有部分原因是说……” 热气氤氲,带着茶香,赵医生抿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 这是转瞬即逝的几秒,缪存挺直着脊背,却觉得度日如年。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选择了离开他。”赵医生笑笑:“这是他的原话,所以你看……” 他苍老沉稳的声音停住了。 还未拍片,但眼前的病人仿佛确切地患了眼疾,眼睛确实是坏了,竟然在眨眼之间就流下了两行汹涌的眼泪。 从医院回去时,缪存又恢复到了以前节俭的良好作风,乘坐地铁与公交。在公交上,他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车子穿过高架下的钢铁隧道,阳光如同钢琴琴键般,缪存的脸便时而曝晒在温柔的冬日阳光下,时而又隐没在阴影中。 他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他在沙漠里跟骆明翰看星星。 “缪存给你发了一条微信。”lily帮骆明翰处理信息,大小公私一概由她转述,有什么,她都是第一时间看到的,“他说……”她看了骆明翰一眼:“你想听吗?” “是祝我早日康复吗?”骆明翰很认真地问,似乎有些微的期待。 “他说,我刚才做梦了,梦到我们在沙漠里看星星,你现在都看不到星星了。”lily很轻地念着,放下手机,神情难过地看着骆明翰。 公交车到站,缪存从后门下了车,步行回房子。手机震动,他没有期望是骆明翰回他,毕竟他现在应该很使用手机。 但是骆明翰给他回了一条语音。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动听: “只要看过了星星,闭上眼睛时,星星就在心里。人也一样。” · 「星星离我们有多远呢?」 「不远。」 「但我们都走不到。」 「你闭上眼睛。现在,它是不是在你心里?」 「人也是这样。如果有一天,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是闭上眼睛的时候,你也在我心里。」 「那到底是远还是近呢?」 大约是,又远又近。 远到这一辈子都走不到了,又好像近得就住在心里。 缪存终于蹲下身,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后知后觉地、几近窒息地放声大哭起来。 第84章 哭过的眼睛骗不了人, 尤其是在骆远鹤这样敏锐的双眼面前。 “被谁欺负了?”他看着缪存泛红的眼眶问。 在他的印象里,缪存是很少哭的,相处十年,骆远鹤大概知道缪存在学校里总会被人找茬, 也知道他家里人不好相处, 但鲜少见缪存哭过。他像玻璃一样, 看着很脆弱易碎, 实际上却很坚硬, 而且随时会变得锋利。也是最近这段时间, 他才从医院林助理口中得知,原来对于自闭症患者来说, “懂得哭泣”是很珍贵的宝物。 缪存摇摇头, 想起骆明翰拜托给他的事, 决定帮他保密。、 “确定不说?”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缪存说着托辞。 骆远鹤一如往常地没有逼问他,淡淡地说:“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说,只要你愿意。” 缪存开始回院里的画室画画, 以让自己渐渐回到上学的节奏里去。同级的学生都知道他去法国留学之事一波三折,之前休学也掀起了许多讨论,现在看他半学期就回来了, 而且顶级学府的offer也没丢, 看到缪存时, 心里面上便都有些不是滋味。女生还好,男孩子嫉妒起来,那真是很可怕的。 「画得好不如投胎长得好咯,还有精神病, 好家伙, 搁这叠天才buff呢?」 校园论坛匿名墙上, 这样的声音偶尔会出现,但因为指向过于明显且不友好,很快便被管理员删除。 缪存不上网,当然也不知道现在大家的八卦阵地都从食堂自习室转到论坛贴吧上去了,路上遇到同学,会牢记周教授的叮嘱,忍着难受主动点头示好,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冷漠孤僻,其实不知道人家刚在贴吧里编排过他。 上人体课时,刚从俄罗斯交流回来的辛副院长从窗外经过,看到缪存复课了,已经走过了几步的他又退了回来,软皮鞋底轻踩进铺着木地板的画室,当值的教授正想与他打招呼,辛副院长轻摇了了下头,从后排同学开始看起,一幅一秒,速度很快,遇到好一些的,看上两三秒,最后在缪存身后长久地站住了。 缪存画得心无旁骛,没有察觉背后站了谁,直到辛副院长看够了走了,他也都没反应过来。 第228页 下了课,他出画室,辛副院长在走廊外的花坛边抽烟,见到人了,抬手冲他招了招。 “辛老师。” 缪存不像别的教职工和学生,张口闭口都是院长长院长短的,他都一视同仁叫老师,辛院长听了,心里很熨帖。 “什么时候回来的?” “月初。” “病好了?” “医院说好了。” “哦,医院说好了,但是你不知道自己好没好?”辛院长揶揄他。 “好了好了。”缪存忙不迭地回,浑身紧张。 辛院长笑起来,“没关系,别紧张,精神病嘛,不时髦。”他用眼神神秘地示意自己戴着腕表的左手:“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年轻时自杀过两次。” 缪存:“啊?抑郁症吗?” “很多,躁郁,赶时髦,画不出名堂,苦恼于斯拉夫女人对我不感兴趣,以及伏特加喝多了。” 缪存:“……” “我刚才看你画画,想法跟以前的你又有不同,看来病了这一趟没白病。” 辛院长又夸他,缪存不怎么会谦逊,只好说:“骆老师也说我进步了。” “唔……”辛院长沉吟片刻,“我以前说,比起法国,你更应该看看俄罗斯,不过现在我要跟你说,艺术的流派是流动的,俄罗斯古典最早也是欧洲古典的分支,你去了法国,要是能多看看多思考二十世纪前的东西,对你也有好处。当然,要是等你回来了,又想去列宾进修,我的推荐信也随时为你恭候。” 辛院长说完这一番话,将烟在垃圾桶上捻灭了,最后说:“现在去画古典,需要时最耐得住寂寞的人。” 他觉得缪存是这样的人,但不打算用自己的高帽来左右缪存的选择,因此话只说到了这里便停了。 · 骆明翰严格遵守医生给出的作息时间,吃过了午饭走动走动,便去床上午睡。朦胧间听到楼下钱阿姨惊喜的异动时,先是怔了一怔,脑中一个念头蹿出,便瞬间清醒过来,摸索着掀开被子下床,一路扶着墙和桌子走向门口,“是谁来了?” 他做出冷峻不耐、因被从午睡中吵醒、无奈才被迫出来看看的主人模样,仿佛没有一丝猜想和期待。 “是我。”席霄寒似笑非笑,一出声,便看到骆明翰脸上的表情恢复了真实的淡漠,不由得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过来了?”骆明翰走出门口,lily赶紧扶住他,让他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了。 “听俞且歌说你瞎了,来看看热闹。”席霄寒故意说。 钱阿姨吓得赶紧解释:“嗐呀你瞎说什么!什么瞎不瞎的?只是暂时性失明!你也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吧,这两株长白山活参不是你送的?”纵然知道骆明翰看不见,她还是亮了一下,粗壮的根茎上参须饱满,还带着松土与苔藓。 未等骆明翰说什么,席霄寒自在地在另一张沙发上搭着二郎腿坐下,嘲弄笑一声:“暂时性失明?这个说法骗骗自己也就算了,还想骗得了他?”他斜了骆明翰一眼,直剌剌地捅刀:“医生都没敢跟你说复明几率有多少吧,说明低于30%。” lily讨厌他,对他怒目相向,但她老板没有任何表态。 钱阿姨魂都要吓飞了,以为他是来探望病人的,没想到是来落井下石添堵的,拼命冲他使眼色,边笑着说:“现在大夫都保守,不敢把话说满……” 席霄寒轻飘飘提醒她:“这两株活参刚下飞机,再不好好养护,死了可就不值钱了。” 钱阿姨赶忙拎着盒子走了。 “辛苦你大老远来看我笑话,”骆明翰让lily给客人沏茶,边淡漠而略微遗憾地说,“可惜我瞎了,所以你再怎么幸灾乐祸,我也看不到了。” “你不止看不到我的幸灾乐祸,”席霄寒接过了杯盏,吹了吹茶沫,“也看不到你那个小画家的画了。” lily真想把热茶泼他脸上了。 “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对一个看不到他画、欣赏不了他艺术、连颜色都分辨不了的人感兴趣呢?”席霄寒悠悠地说。 骆明翰静了许久,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看来缪存的确让你很挫败。” 席霄寒噎了一下,反正骆明翰也看不见,他爱怎么恼羞成怒就怎么恼羞成怒,恶狠狠瞪着他说:“放屁,那小屁孩关我什么事,就是看你遭报应爽得不得了而已!” 骆明翰仍是很倨傲的模样,下巴抬着,神情冷峻,让人很容易便忽略了他的弱势。 席霄寒很喜欢他这幅模样,无比的高傲,无比的英俊,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他。他爱折腾骆明翰,就是喜欢看他为自己失控潦倒慌张的模样。从俞医生那儿知道了他失明,原本是抱着满满的心软、同情、怜悯,和一丝残余的爱意来的,但一看到骆明翰强势一如往昔,他就瞬间犯起了老毛病。 席霄寒重坐回沙发中,哼了一声,阴阳怪气说:“你不用在我面前故作坚强,跟你弟弟比起来,你确实看上去就是一幅哪怕世界末日金融震荡股市地震公司破产众叛亲离也死不了的样子,怪不得眼睛瞎了也等不到人回心转意!” lily可听不下去了,“昨天缪存还来过,他等下还来!”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是为了找场子临时编的。 骆明翰神情一顿,但很快敛去。席霄寒显然也意外到了,lily得意洋洋地冲他一扬下巴——反正她老板也看不到,欺负了也就欺负了呗。 第229页 骆明翰大约也烦了这种无聊的场面,起身送客:“我还要午休,人参送到了就请回吧。” “你——”席霄寒重重摔下杯子:“我成送外卖的了?!” “那你到底来干什么?”骆明翰皱眉不耐。 “我来跟你告别!” “我还没死。” “我移民了,马上去温哥华,以后基本都不会回国了。” 骆明翰顿了顿,收敛了刚才的不客气,“一路顺风。” “我一点不想祝福你。”席霄寒不甘心地说。 “随你。” “眼睛好还是跟你的小画家在一起,你二选一吧。” lily头一次见识到人能任性到这个程度,忍不住呛他:“你当你是阿拉丁神灯啊,还二选一。” “选眼睛复明。”骆明翰倒是认真地答复了他。 席霄寒得意跟lily眼神交锋,奚落:“还以为你有多情比金坚,到头来,还不是先考虑自己。” “如果眼睛一直不好,我不会让缪存跟我在一起,”骆明翰淡淡地说,“一个画家不需要一个瞎子。” 他不知道,缪存就在楼下。 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后,楼上楼下,所有人都怔住,继而露出不忍的表情。席霄寒受不了他了,怒气冲冲地说:“你他妈跟我在一起时怎么没这么卑微?行行行,祝你早日康复重见光明,我运气好,送出去的祝福一向灵,你最好别给我瞎了!” “慢走。”骆明翰止步于电梯口,“人参谢了。” “好好补补脑子!”席霄寒气死了,电梯下到一楼,他一脸被惹到了不爽,又在玄关口猛地站住,“你……” 缪存对他点了下头,弯腰把帆布鞋并拢在门垫前放好,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上了三楼,骆明翰已经回到了卧室。午休还剩三十分钟,他重新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lily在外面碰到了他,压低声音:“他刚躺下,要叫醒他吗?” 缪存摇了摇头,跟着她一起下楼,在书房里等他。 宽大的书桌上,昨天看到的纸笔仍旧摊着,字迹惨不忍睹,缪存多瞥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只不过因为看不见,许多次都写在了同一个地方,钢笔墨迹也被手蹭糊了。 lily也得午休,在沙发上争分夺秒小憩,一时之间忘了调闹铃,等骆明翰到点醒来时,扶他起床的是一双显然比女性更宽大的手,手指修长而有力地托住他。 骆明翰以为是泽叔,没有在意,起了床,径自把睡衣脱掉,结果等了半天没有等到衣服。他蹙眉半转过身问:“有什么问题吗?” 情绪的消沉会直接反应到身体上,骆明翰瘦了不少。 缪存把衬衫递给他,帮他套上袖子,一颗一颗地扣上扣子,双目克制地哪里也没有看,只是很单纯地盯着纽扣上的贝母纹理。 搞不懂他什么毛病,在家里上班也要西装革履一丝不苟。 泽叔一贯是沉默寡言的,缪存不开口,骆明翰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穿好了衬衫马甲,缪存没给他拿西服,换了一件更舒适的羊绒开衫,骆明翰倒也没提意见。 “lily刚才说,妙妙下午会过来。”骆明翰不知道lily是在乱说,还以为真跟缪存约好了,“你让钱阿姨给他准备一点甜品,”想了想,吩咐:“我现在发型怎么样?给我理一理。” “‘他’已经来了。”缪存终于出声。 骆明翰僵住,缪存继续汇报说:“头发还行,”认真打量一眼,“没有特别乱。” 骆明翰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扭头就走:“你稍等一下——” 砰。 椅子被踢倒,骆明翰身形不稳,被缪存堪堪扶住。 “看不见就别自己乱走了。” “你把lily叫过来。”骆明翰咬牙切齿。 lily已经登登登在跑来的路上了,一边走一边整理仪容,看到缪存搀着骆明翰,心里想,坏了,本已不多的年终奖再次雪上加霜。 “那个,我,我……”一边说,一边接了缪存的班。 骆明翰低声:“他来了,你怎么不叫我?” 下午两点有个会,lily已经帮他接入了,边把人牵到书房。骆明翰找她算账:“你早知道缪存要过来,还安排什么会议?” “我……”lily哭了。 完了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事先是真不知道啊! “以后把他的时间留出来。” “你不是说别打扰他吗?”lily提醒他。 “现在是他打扰我。” 就站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的缪存:“……” lily扶了一下额头,循循善诱:“其实你心里还是很想见他,很需要他的,对不对?医生都说了,你多见见你喜欢的、心爱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会很有助于你眼睛复明!” 大约是看不见了,不知道周围的情况,失去了旁人的reaction,以往脸皮很厚山崩地裂也面不改色的人,竟然手抵着唇咳嗽了一声,神色不自然地说:“别这么说。” 一个当事人瞎了,压力都来到了另一个当事人身上——缪存意味明确地看了lily一眼,抬了抬眼神,意思是让她别讲了。 “能再见他当然会高兴,但是……” “没有但是!开心高兴就对了!Eric,你可以的!”lily二话不说截住他的“但是”,“会议马上开始了,我帮你开麦。” 第230页 “会开多久?” “预计一个小时二十分,三项议程。” “那妙妙会不会觉得无聊?”骆明翰未雨绸缪:“你帮我留一下他……不,还是让他回去吧,别等我。” 缪存在外面便如此等了他一个半小时。左右没事可做,学姐闵思发了他一条链接,「你怎么又被匿名挂了」,缪存便点了进去。 有人说:「想想集训时每天画到通宵,进了院里也一画就画一整天,而有的人随随便便就能免文化课录取,想休学休学,想交换交换,破防了怎么破?」 这就差指名道姓了。 下面有人为缪存说话:「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每天画到通宵?有空红眼病不如多练几张素描」 但显然,与这个楼主同样心理的人也不在少数: 「兄弟我懂。」 「建议内省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教授靠山。」 「我的十八岁,集训集训集训,文化课补到吐,擦线录取,别人的十八岁:降格录取。我的十九岁,通宵练习人体光影,别人的十九岁,被教授推介参展,校报采访登陆官网首页,我的二十岁,还在练,别人的二十岁,休学半学期轻轻松松去国外镀金。是谁我不说,反正老子今天就是破防了。」 「这世界上本没有天才,吹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天才。——鲁迅」 缪存就看了这几条,退出链接,发现闵思又给他留了几句言: 「别往心里去,你是什么天才咱们教授比那帮废物懂。」 「帖子已经被管理员删了。」 其实删除是因为里面捕风捉影牵扯到了骆远鹤,触犯了版规,被删除是正常的。 缪存对这些言论早就练就了视而不见过耳不闻的心态,心里很平静。 议程顺利推进,会议结束时,竟比预估的提早了二十多分钟,骆明翰深吸了一口气,喝点茶润了润嗓子,又让lily确认他此刻的仪容没有任何问题,才出了书房去“见”缪存。 缪存问:“工作结束了吗?我可以等。” “结束了,现在是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哈?”lily不上道,心想我的妈一个小时也太长了吧,一堆签批等你过目呢! 骆明翰脸上的神情很正经,淡淡地问:“这不是医生说的吗?每隔两个小时要休息一段时间,否则不利于复明。” lily顿时又上道了:“啊对对对。” 但是缪存又没有什么事可以为骆明翰效劳的,想了想:“我给你读故事书?” 骆明翰:“……” 医生是万能的。骆明翰说:“医生建议我多走动。” 缪存便陪他下楼走走,他瞎,缪存当然要扶着,走了几步,听到周围人声,骆明翰便将胳膊抽了出来。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缪存却懂了。 这个男人也是有自己的骄傲在的,即使是在未曾谋面的陌生前。 骆明翰的脚步慢了下来,在迟疑不决时,掌心里塞入一只手掌。 是缪存牵住了他手。 骆明翰站住,“缪存,你不需要这样,我的失明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这样……” “真的没关系吗?我昨天去医院了。” “医生是乱说的,包括俞且歌,你别信他们。” “你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骆明翰被套了话,静了许久,“抱歉,我不想被你可怜。” “那当初我自闭症,你到西双版纳见我陪我,是因为可怜我吗?” “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赎罪。” 和爱。 缪存勾了勾唇,“我也算。” “你已经跟骆远鹤在一起了,有空来看看我,我已经很高兴,”骆明翰声音低了下去,握紧了缪存的手:“不需要做到这样。”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牵住了就不想放开的人明明是他。 “今天早上,骆老师带他们工作室的出去写生了,要半个月,他让我转告你一些话。” 骆明翰的心提了起来。 “他说,他跟我还不是交往恋爱关系,因为师生存续期间,虽然他不是我的任教老师,虽然我们早就认识、早就彼此喜欢,但也不能有实际的交往关系,我还有两年毕业,他会等我。” 骆明翰静静地听着,听到“早就彼此喜欢”,心里不免还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像当初乡下时的缪存所说。 “骆老师说,因为我们不是交往关系,所以我可以遵从自己的意愿,去陪任何人,或者照顾谁,他虽然会很吃醋,但会尊重我。” 骆明翰低下头勾了勾唇,很自嘲。 缪存继续平静地转述:“骆老师还说,他希望你的眼睛快点好起来,最好等他写生还没结束,你就已经复明了,这样我也不必留在你身边太久。他说,他知道,如果我就这样对你不闻不问地去了法国,也许以后你都会住在我心里,他不想看到这样的我,他希望我能没有任何遗憾,或者留恋,头也不回地跟他走——” “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昨天跟他说的,”缪存道歉:“对不起,虽然你让我保密,但我决定每天都来陪你,直到你重新看得见为止。虽然我跟他什么都没有,但我不能瞒着他。” “如果我一直看不见呢?” 缪存被他问住,但显然他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如实说:“我还不知道,如果我在不在你身边,对你复明都没有什么区别的话,我还是会出国,只是早晚的问题。” 第231页 “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骆远鹤觉得我会住在你心里?” 第85章 因为平时还要上课, 所以缪存每天只能下了课后再过来,有时候临时有了什么推脱不了的事,他便在晚上过来, 陪骆明翰散散步, 再匆匆赶回学校。为了尽可能攒够去法国的生活费, 他省吃俭用,打车是舍不得的, 每天单程就要在公交和地铁上花近两个小时, 回去时lily倒是一定会给他安排车子。 但画画也不能荒废,缪存原本每天拿画笔的时间最起码也有八小时, 浪费在通勤上的时间都只能从他睡眠中找补, 如此一来,画到凌晨三四点是家常便饭。 骆明翰并不知道这些, 问起来时,缪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还没正式复课, 何况也要出国了,这学期可以过得轻松一点。 lily给骆明翰安排每日行程时, 便会提前一天跟缪存确定好到访时间,将见缪存这件事列为第一等级, 属于别的会议都要让道的特殊级别。 其实缪存也并不能陪骆明翰做什么, 无非是陪他在楼下花园里走一走,聊一聊天, 天气好的时候, 就由司机开车载两人出去, 在胡同里散散步。每当这种时候, 往往是缪存牵着骆明翰在前头走, lily和司机隔着几米距离远远跟着,也听不清他们在聊些什么。 十一月中旬,这座城市已经很冷了,骆明翰外出时却固执地不愿意戴手套。他的手掌宽厚而大,掌心灼热,牵着时,缪存感到自己整个手掌都被骆明翰温暖地包裹住。 指腹摩挲到缪存指节上粗糙的疮口,缪存疼得抖了一下。 “你手怎么了?”骆明翰站住脚步,两只手一起细细地在缪存手指上摸索,眉头皱起。 没等缪存回答,他便反应了过来:“冻疮?” “嗯。” “怎么又复发了?” “画画。” 但这是扯淡,室内早就供暖了,他又没去露天写生,怎么会生冻疮?骆明翰意识到,这是这半个多星期来,每天陪他散步而硬生生冻出来的。 lily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吩咐她把手套送过来。 两副羊皮手套一直在她手提包里放着,她走上前递过去,看到骆明翰摸索着,将手套小心翼翼地套进缪存的指尖。 戴着手套牵手时,果然感觉差了些什么。 “骆老师买了一座四合院,是以前我学画的画室。” “我知道,他跟我说过。” “你去过吗?” “没有,他搬到那边时,我已经毕业了,忙着工作,”骆明翰算着年头,“何况要是那时候见过你,第一次就不会认不出你。” “我跟小时候也没有变很多……” “你太小了,我没心思记你长什么样。”骆明翰笑了笑,“第一次见你也觉得你很小,以为你还是未成年。我最近常常做梦,梦到你小时候我们就认识,骆远鹤教你画画,我带你逃课打架,等你长大了,我跟骆远鹤一起站你面前,问你选谁。” “我选了谁?” “不知道,”骆明翰说,“没来得及梦到就醒了。” 其实是每次梦里的他,都似乎已经预知到了缪存的选择,所以往往还没等缪存开口,他就先心悸着惊醒了。 以前有多自信的人,现在就有多不自信。 无话时,缪存便给骆明翰讲述周围的环境,哪扇气派的朱漆铜环大门前有两个小孩在玩滑板车啦,谁家院子里种了枣树,比围墙还高,路边花坛里的蝴蝶花都被霜打了,经过巷子深处的奶茶烘焙店,蛋糕的香味四溢,走到尽头,缪存说:“这里有两棵很高的银杏树,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银杏叶了,只有光秃秃的白色枝干,上面停了一只、两只……七只麻雀。” 话音落下的时候,雪也跟着落下了。 落在了骆明翰的眉眼上,随着他眨了下眼,融化成湿润的水意。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下眼睛,又想起是戴着手套的,摸也摸不出什么。 缪存说:“骆明翰,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不早不晚,正在恰当的时候。 第二天因为临时被教授抓了差,缪存没能过来。他并非故意放鸽子,一直在赶工,直到确定确实脱不开身了,才跟lily发了微信。 骆明翰发了一下午的脾气。 延续到晚上,lily下了班也不敢走,犹豫半天,眼一闭牙一咬,擅作主张给缪存拨了电话。 缪存正在展馆里帮一位教授赶工一个大型墙绘,是市里的一个文化项目,原来的同学病倒了,教授就看准了缪存,无论如何也要他来顶上。缪存对上师长向来是个乖的,拒绝不了,此刻正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手里拿着最大号的刷子,浑身都是油彩,脸上也是,看着不像是画画的,倒像个糊墙的小粉刷匠。 不知道lily跟他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一下午心气不顺、正保臂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的老板被助理捅捅胳膊,“妙妙电话,找你的。” 没有焦距的眼睛里染上神采。 骆明翰接过手机,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的劲儿,还拿乔:“不是在忙吗?忙完了?” “还没有。” “那你找我什么事?”他装严肃忙碌,一副日理万机的模样,弄得lily跟钱阿姨一块斜眼儿看他。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第232页 骆明翰停顿一下,心里一突,继而乱七八糟地乱跳了起来。 没事也来找他,而且还是主动找,岂不就是想他? “你等我一下,我挂一下耳机。” 缪存从裤兜里掏出蓝牙耳机,手机夹在耳下,笔刷从手中滑落,在脚手架上一路砰砰地跌落地上,空荡的展馆里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回声,工人师傅问:“缪老师,没事吧?” 骆明翰听得一清二楚,问:“你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在画墙绘,笔刷掉下去了,没关系。” “怎么这么高?” “在脚手架上,”缪存目测了一下:“两米。” 骆明翰倒吸一口凉气:“那你还打什么电话,看什么手机!?” 工人爬了几步,缪存弯腰接过他递过来的刷子,耳机也塞好了,便把手机锁屏后揣回兜里:“现在没事了。”他重又沾了颜料,在墙上专注地绘了起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对骆明翰说:“你有事的话就先去忙。” 喉结滚了滚,骆明翰终于低沉着温和地说:“我没事。” 缪存勾了勾唇,跟他说:“现在外面又下起雪了,中午停了一阵子,我想起去年初雪的时候,你带我去吃的那一顿饭,不知道你今年没去,他们会不会打电话问候你?” 两人这样隔着电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个多小时。缪存其实不擅长一心二用,他是很专注的人,心里只装得下一件事,所以这样边聊边画时,效率就低了许多。 骆明翰听他介绍这个墙绘项目,脑子里想象不出,说缪存是不是穿着背带裤的小工人。 挂断电话时已经快九点了,缪存想了想,发了一张自拍过去,脸颊鼻尖都是颜料,灰白色的脚手架看着吓人,亏他手还举得这么高,lily看了一眼就腿软了。 “妙妙发了一张自拍过来。” 骆明翰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懵,眉头蹙起,一时间有了很糟糕的联想—— “他为什么要给你发自拍?” 敢动骆总看上的人,不要命啦?lily吓得立刻澄清:“你瞎想什么?发给你的啊!” “我又看不见。” “妙妙说,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好亲自看看他是不是小粉刷匠。” lily说完这句话,止不住地咬嘴笑。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缪存这样可爱的小东西,照片上面无表情冷冷清清的,说出的话却这么招人。 骆明翰果然恨不得第二天就好了。 但这又是件很二律背反的事,他想早点好起来看见缪存,但好起来的那天缪存又该走了。 因为这通电话,缪存果然又耽搁了进度,原本画到十点收工,他一不小心画到了一点,深夜的展馆灯火通明,将他的背影融入金黄中。 这场大雪下个不停,群里都在讨论,说东南沿海一有台风就放假,他们北方可太吃亏了,从没听过因为暴雪而休课的,都在赌班委会不会带来明天早上停课的好消息。 结果自然是没等到。雪到后半夜停了,第二天一早,缪存踩着湿漉漉的路面去上学,上了两堂课,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教学楼里的都乐疯了,一副要放假的模样,就连擅长打坐的油画系也开始蠢蠢欲动,教授干脆把画笔一扔:“出去看雪吧。” 实在是这里也很少下这么大的雪、积上这么好的雪景了,难怪个个发疯。 缪存拎起背包,想了想,在莫奈桥边支起了画架和颜料箱,开始写生。 红色的拱桥积了白色的雪,河道里冒着头的莲花都只剩下了枯枝败叶,被雪点缀着白。 下午准时到了骆明翰那儿,等一个小时到头时,缪存例行问骆明翰:“有没有觉得好一点,有能感觉到光的存在吗?” 玻璃上被雪所折射的太阳光穿透,刺得骆明翰苍白的眼皮眯了一下。 他已经恢复了光感。 “没有。”骆明翰顿了一会儿,冷峻地回。 缪存怕他失落:“没关系,慢慢来。” 听到他整理书包的动静,骆明翰问:“你要走了?” “一个小时到了。” 缪存每天只在这儿留一小时,这也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时间,因为通勤实在太久了。 以前不觉得,今天骆明翰却格外地觉得短。 “你是不是骗我?” 缪存:“……” “lily。” lily,知名狗腿子,资本家的走狗,工贼,工人阶级的叛徒:“没有啊,才半个小时。” 缪存:“?” 为了确认不是自己看错时间,缪存竟然真的再度看了眼手机:“不是的,已经一个小时零五分……” 钱阿姨说:“你记错啦,你刚坐下半个小时嘛。” 缪存:“……?” 不是,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就因为剩下的人形成了统一阵线,就能颠覆常识的存在了吗? 骆明翰难挺过失落地说:“为什么要骗我?既然这么不想陪我,也不必每天勉强。” 背过了身,哑声说:“不要因为我看不到就骗我。” 绝了。 缪存第一次哑口无言百口莫辩。 他跟lily进行激烈的眼神交流,lily两手一摊。 ……行。 缪存打开电子壁炉上的电视,随便选了个电视从头播放:“一集电视四十分钟,送你十分钟。” 第233页 在嘈杂的背景音中,钱阿姨大惊小怪地嚷了一声:“呀,你这孩子,手怎么流血了!” 缪存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冻疮都破了。他在外面画了三个小时,中饭也没吃,直到手指冻得发肿不能打弯了才回来的。 缪存捧着姜茶,因为骆明翰家里的地暖是自己装的,温度远比国家统一供暖的高,经过这一个小时,原本已经冻伤了的冻疮面像蚂蚁爬一样,又痒又麻又疼了起来,连缪存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挠破了。他抽出纸巾擦了一下,一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没关系,等冬天过去就会好了。” 骆明翰警觉地问:“是冻疮吗?”吩咐钱阿姨:“把医药想拿过来。” 虽然缪存一直说没事,但骆明翰坚持要为他清理疮面上药包扎,一边明令禁止他再到冰天雪地里去画画。 “这不算什么,有一年我跟骆老师在黑河……” 骆明翰拿着棉签的手停住,缪存便不再说话了。他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刚好想起来,便自然而然地说了。 虽然看不见,但骆明翰对缪存的手却很熟悉,在彼此的沉默中,他一点一点地为缪存处理伤口,最后说:“下次骆远鹤再让你去写生,你就说你怕冷。” “画起画来讲究不了这么多。” “我不关心你的艺术,我只关心你的身体。” “知道了。” 骆明翰自嘲地笑笑:“是不是很让你失望?” 缪存平淡地说:“我又不是喝露水的,没你想得这么不食人间烟火。” 最后一个疮面上完了药,骆明翰却仍没有放手,想了片刻,终究低声问:“你上次说,你还生着病的时候,其实一直没把我当成过骆远鹤,那句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想违心地欺骗你。我只是觉得,你跟我生病时候的那一段是真实的,也许我那段时间……”缪存垂下眼,“虽然你用着骆老师的名字,但确实是不一样的个体,我当时心动过依赖过的是你,并不是因为那个名字,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记忆回来了,就把属于你的那个缪存删除。” 骆明翰笑了一下,不知道做什么,便只能仅仅握着缪存的手,亲吻了下去,结果亲到一嘴的碘伏,苦得很。 “生病的你,和生病前的你、现在的你,是不一样的吗?你只有生病时才不小心对我动心,之前和现在都没有。” 缪存没说话。 “那生病的你,为什么会反反复复梦到我,说你喜欢我?” “我……” “你那天在医院里,对我很怨恨,怪我比骆远鹤来得早。” “对不起。”缪存低声说。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怪我,像你说的,如果这个你那个你分得这么开这么清楚,你又有什么好怪我呢?骆远鹤已经到了你身边,你们早就知道了彼此的心意,你们迟早会在一起的,有我没我都一样,我只不过偷了你人生中的两个月,你为什么要发那么重的火,生那么大的气?” 缪存匆忙地把手抽出来,有些慌张生硬地说:“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电视还没放完。”骆明翰说:“那个婆婆和她儿媳还在吵架,还没有放下集预告。” “……” “我是一个相信逻辑的人,没有你们这么多直觉,逻辑告诉我什么,我就认定什么。你之所以对我这么生气,这么迁怒……”他合着的手掌轻轻抵在了嘴唇上,像是一个虔诚祈祷的姿势:“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你心里真的有我,已经到了不能视而不见、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骆远鹤在一起的地步——你知道我只是早到了一步,陪了你两个月,就已经影响到了你能不能跟骆远鹤在一起——所以你才这么恨我?” 第86章 电视终于播到了片尾, 开始放下集预告,缪存拎起书包:“你别想这么多了,一个小时到了, 我该走了。” “你是不是怕我缠着你?”骆明翰一哂, “我说了不会再介入你跟骆远鹤之间, 你不用担心,我不想你再病一次, 所以只要你开心就好。” “哦。”缪存拉上羽绒服的拉链, 缠上围巾,把书包双肩背好, 最后抓起了骆明翰送他的羊皮手套:“你知道就好。” “你承认了?”骆明翰琢磨着他的反应, 蹙着眉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承认。” 本来以为要进行一场艰巨的攻坚说服战,没想到缪存竟然干脆大方地承认了下来, 快得甚至有些轻描淡写、云淡风轻、不以为意。预想中的欣喜若狂并没有出现,骆明翰反而挺不爽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爽快了?” “周教授让我停止内耗, 学会跟自己和解。”缪存抓着手套耸耸肩:“而且我承认了你心情能好点。” 骆明翰:“……” lily从偏厅走过来:“打不到车, 前面排了两百多号,现在过去半个小时了, 才叫到一百三十号。我叫了老周,但他也堵在三环下不来。” “没关系, 我走路去地铁站好了。” “你可别, 外面可冷了,你没听到这风声吗?雪就一直没停过。”lily让他稍安勿躁:“再等等, 顶多再一个小时。” 缪存只能又坐下, 把刚才穿戴好的围巾、书包、羽绒服又一一再度摘了下来。 第234页 “lily, 你还在吗?”骆明翰出声。 lily扬声“哎”了一声, “在呢。” 骆明翰:“你为什么还在?” lily:“……” 好嘛, 这就回避还不行吗? “你跟我说这些,该不会是为了让我高兴点,好早点复明吧?”骆明翰充满怀疑。 “确实。” 骆明翰头痛地扶住额,叫了他一声“妙妙”,语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 “你现在有高兴一点吗?” “没有。”骆明翰冷冷地回。 缪存没想到,呆滞了一下,蹙眉:“不是你一直问一直想知道的吗,我承认了,你为什么不高兴?” “谢谢,更不高兴了。” “啊?”缪存真情实感地困惑了:“为什么?” “你自己想。” 缪存慌了一下。 那天他问主治的赵医生,是不是真的让病人高兴一点,就可以多一分康复复明的几率。 赵医生对他说了实话,骆明翰失明是多成因而复杂的,现在他们一直用颅内淤血来宽慰他,也乐观地说迟早会复明,但实际上,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打保票,而且骆明翰的情形不容乐观。 「所以让他保持一个积极、开心的状态,会很关键。」赵医生如此说,「如果你的言行真的对他很重要,那就不妨多让他开心开心,尽量修复好他的精神创伤。」 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诊室里,眼前的少年露出了踌躇和茫然的模样。 「有什么问题?」 「我不懂怎么让人开心。」缪存说,垂着脸,一瞬间的无所适从:「我只会让他不高兴和难过。」 「这很简单,」赵医生笑了,「他想要什么,就尽量满足他,把他像孩子一样对待。」 「那如果他眼睛好了,我又走了,难倒不是又伤害他一次吗?」 「唔……」赵医生是眼科医生,并非是心理科,被缪存设置的道德困境难倒了,沉吟了许久,他说:「但是我想,比起情感上的沉痛,一辈子的失明是更可怕的事,等他眼睛好了,他会发现,人生中其他所有问题,在看不见光明这件事上,都不算什么。」 赵医生最后说:「这样,你如果下不了决定,不如蒙起眼睛,体会三天看不见的日子,我相信那样你就能做出决定了。」 那天一早,骆远鹤带学生远行写生,缪存用眼罩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个笨方法,不管是赵医生还是他,都觉得挺傻的,缪存一边撞墙角桌角柜子,一边被拖鞋椅子腿画架绊倒,想喝水,找不到杯子,想看电视,遥控器都对不准电视的信号接收器,在嘈杂的沙沙声中,缪存席地坐在客厅中央,扯下了眼罩,四周一片狼籍。 那天中午,他跟骆远鹤通了电话,下午,他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骆明翰的家。 · 听到骆明翰否认了高兴,还说更不高兴了,缪存沮丧地发现了自己不仅是在做无用功,而且还适得其反了。 “那我每天风雨无阻地来陪你,你心情有好一点吗?”他不甘心,更深入地追问。 “微乎其微。” 缪存张了下唇,没话讲了。 正向效果“微乎其微”,反向效果倒是明显,敢情他多来一天骆明翰就晚一天复明是吗? “那我不来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效果,聊胜于无吧。”骆明翰更冷酷地回。 缪存没想到自己每天牺牲三小时通勤的陪伴到他嘴里成了“聊胜于无”,一时之间真的有点被堵到了,花钱请的护工都比他得到的尊重多。没几句话的功夫,他第二次套上衣服,单肩挎着书包就往玄关走:“不等了,”他跟lily说,“你取消叫车吧,我走到地铁站,晚点7号线就停运了。” 骆明翰好心提醒:“戴上手套。” 一双羊皮手套扔到他怀里,缪存两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蹭了蹭球鞋的鞋尖,关上门走了。 lily弯腰捡起手套,“你完了,你惹他生气了。” 骆明翰本来只是想逗下缪存,但显然,一个看不见的瞎子不合适开玩笑,因为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玩笑已经过了界。 从骆明翰家走到最近的地铁站有五百米,空中纷飞着鹅毛大雪,又刮着大风,行人寥寥,反倒是街道被车子堵得连绵红灯,喇叭声此起彼伏。地面被雪融得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的光。缪存埋头顶着风往前走,脸和耳朵都被冻僵冻红了,新闻说今天是过去五十年最冷的一天,他感受了个彻底。 走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哭了起来,一眨眼睛就是一行热泪,娇气上翘的鼻尖通红。也不算哭,因为心里明明堵着气,并没有软弱的成分。这大约算是一种委屈。 因为通宵画画精神恍惚,一笔画错全画皆毁,拼命补救拼命赶工,工作室任课教授看到了,说他退步了,话里话外提醒他,让他不要因为要出国了就开始糊弄。这是很重的话,缪存以前从未听过。 墙绘的工期那么赶,每天还要上课,他的时间东拼西凑东挪西挪,每天在公交上困得撞玻璃,总是坐过站又匆匆往回跑一站路赶地铁。 结果这一切在骆明翰那里只是聊胜于无。 地下铁通道里人潮汹涌,乌泱泱的都等着下一趟列车,缪存抱着书包挨着墙蹭下,抿着嘴悄无声息地流眼泪,濡湿的眼睫毛把世界看花了。 第235页 手机震动,lily委婉地问:“你到地铁站了吗?” 缪存没回,把手机扔到书包里,眼不见心不烦了。 “完了,他不理你了。”lily对着骆明翰落井下石。 “他刚才生气了?” “有一点吧,我不太确定,”lily认真回忆,“他对你不是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吗?” “走的时候,带伞了吗?” “……” “算了,”骆明翰捏着缪存的那双手套,不让lily看穿他的懊悔,淡漠赶人:“你也走吧。” “我等车呢,还剩十个号。”lily收拾公文包,不经意地说:“你好好的气他干什么呢?万一明天不来了,望穿秋水难受的还不是你。” 她是无心之语,骆明翰却直到上床后还想着,想要是缪存真的不来了怎么办。 他应该告诉他的,他来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他已经偶尔可以感觉到光的存在了,这都是他的功劳。 第二天是周三,lily手里记录了缪存的课表,知道上周三缪存是四点到的。但四点早就过了,人却迟迟没出现。骆明翰的耳朵快长在门铃上了,但门铃也不响。 “真不来了啊。”lily看着石沉大海的微信,和对方已关机的语音提醒。 骆明翰神情倨傲,苍白的手指握紧了杯子:“随他。” 低气压太过明显,lily大气不敢喘,想起之前推拿师傅给她的微信,说今天小孩儿生日,问能不能早一点过来给骆明翰推拿按摩。骆明翰每两天一次按摩舒缓,也是医生给的建议,师傅也是医院康复科退下来的老护工了。lily悄么跟推拿师通风报信,让他赶快现在过来,边跟骆明翰汇报,骆明翰不置可否。 推拿师傅刚来不久,正做着准备工作,门铃又响了。 缪存显然是从地铁站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摘围巾一边跟lily道歉:“出门晚了,又坐过站了,对不起。” 他换上家居拖鞋,看到另一双成年男子的鞋子,愣了一下:“有客人吗?” “是来做推拿的……”lily跟着他穿过玄关走向二楼的客厅,骆明翰正坐在沙发上。 缪存的围巾摘了一半,静了片刻,点点头:“没关系,那我等他做完。” 虽然这样的话,他晚上的墙绘又得画到凌晨三点了。 两人还没走到,骆明翰便听到了他的声音,把lily叫了进去,“让师傅回去吧,今天不按了。” “啊?”lily和师傅都傻了。 “今天不舒服,先缓一缓。” 他说话的模样冷峻且不容置喙,lily跟师傅两人面面相觑,又共同看向门口的缪存。 缪存出声:“不舒服才更要按一按。” 他的声音让骆明翰的心里紧了一瞬,但面上却忽然发起了火:“我说了,不想按。”一字一缓地问lily:“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没有。”lily忙不迭推师傅出去,在耳边窃声说:“您老回去安心给女儿过生日,今天的钱照结,辛苦了辛苦了。” 客厅里就剩下了两人,缪存不知道骆明翰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一时间没说话。 骆明翰以为他跟着lily一块儿走了,心里一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只手扶着额,脸上显出懊恼的神色来。他在搞什么?缪存会不会觉得他在跟他发脾气?他好不容易过来,肯定被他气走了。 缪存看到他重重地抹了把脸,五指颓丧地插入发间。 “你想喝水吗?”他出声问,挺笨拙的一个开场白,但他也不会别的更圆滑的方式了。 骆明翰的身体僵住,“你没走吗?” “为什么要走?”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过来了。” 屋子里好热,缪存从刚才到现在连衣服都忘了脱,现在被热得受不了了,才想起脱掉羽绒服,衣服布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把衣服团好,拘谨而规矩地在沙发一角放好,边说:“我要是没空过来的话,会跟lily请假的,今天是出来得晚了,还坐过了站。” “坐过了站?” “公交。” “为什么会坐过站?” 这有什么好问的 ,缪存理所当然地说:“睡着了。” “你晚上都很晚睡吗?” 他总是这么敏锐,缪存语焉不详地糊弄过去:“最近练的画法比较耗神。” 他给骆明翰倒了杯水递过去,看着他喝下。 “昨天是不是很晚才到家?” 骆明翰对两者之间的路程烂熟于心,即使是开车也要四十五分钟,何况是公共交通?想到这一层,他猛然意识到,缪存难道每次都是公交地铁过来的?那要两个小时,而且这座城市的地铁拥挤得可怕,坐一次就是受一次罪。 “还好,不是很晚。” “lily说,你一直没接她电话。”骆明翰不动声色地询问,拉lily扯大旗。 缪存脸上流露出无奈的模样,沮丧地说:“手机被偷了。” “……” “昨天放在书包里……” 眼泪流太多把人给流傻了,上了地铁梦游一般地走神,连拉链什么时候被拉开的都不知道。今天的课又满,以至于他都没时间去买手机。 “我以为你生气了,”骆明翰缓缓地说,声音低沉下去:“以后都不想过来了。” 缪存怔了一怔,没有说昨天深夜的那一场委屈破防,而是极为平静地说:“虽然只是聊胜于无,但能帮你早一个小时,一分钟好起来,也是好的。我说过,我会这样陪你直到看得见。” 第236页 骆明翰的嘴唇动了动,一句“不是聊胜于无”就要脱口而出,却复又咽下了。他是变态,既不舍得缪存难过,但从他声音里听到一丝因他而起的难过时,竟然又舍不得哄好。 他可真是十恶不赦又卑微的变态啊。 又过了一天,雪终于停了,骆明翰要去复诊,缪存接到lily的通知,又关心他的康复进展,索性直接到医院等他。时间不凑巧,他是撬了两节系内大课出来的,结果刚开课就收到通风报信说老师点名了,别人都有代点的,缪存名气太大,没人敢帮他,结结实实被记了一笔缺席。 骆明翰听到缪存的声音,皱眉沉声问:“你怎么来了?” 一副极度不欢迎的模样,又把所有人都给问愣了。 lily打圆场:“是我告诉他你今天复诊——” “是什么时候,我允许你擅自通报行程了?”骆明翰一字一句,寒声问。 lily噤若寒蝉,吓得心里都抖了一抖。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你不欢迎的话,我就在外面等。” “没有不欢迎,我只是……”骆明翰心里藏着见不得光的心思,烦躁道:“算了。” 诊室门虚掩了一道缝,缪存果然没进去,但靠着墙,已足够他听到里面的谈话。 医学手电筒的强光直射骆明翰的眼球,如此反复确认了一阵,赵医生声音里带上了欣慰:“已经恢复光感了,这是个好的开始。” lily讶异又惊喜,“医生,是真的吗?那之前妙妙问你,你怎么总说自己没恢复呢?” 傻姑娘问出这个问题时,就懂了自己今天为什么挨骂了。 不冤,她竟然没看出来,骆明翰一点都不想让缪存知道自己在渐渐变好。 失明带来的并不只是生活与工作上的不便,更是理想与抱负的湮灭,是人生一切可能的扼杀,这种念头就像一束火苗,无声无息地每天舔舐着煎熬着人的内心。如果说身体上的堕入黑暗不过是一瞬间,那么心理上的暗无天日,却是一个渐渐被扼住继而窒息的过程。 不过一周多的黑暗生活,就已经让骆明翰步入到了患得患失喜怒无常中。如果缪存高兴点儿,他甚至禁不住要问,你是为了我眼睛变好而高兴,还是为了自己能早一天离开而高兴? “还是老样子,保持积极昂扬的心态。”赵医生给他开了颅内复查的单子,语气里充满了如释重负:“这个进展确实不错。” 缪存听清楚了一切,唇角向上勾了勾,脚步轻快而无声地离开了诊室门口,坐回了外面的长椅上。 等检查报告的时候,缪存陪着,试探着问:“刚才医生说什么了?有好消息吗?” 骆明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都想知道,当然,如果你不想跟我分享的话就算了。” 骆明翰内心酸楚,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怎么会不想跟你分享?我第一个就想告诉你。 “我也想像lily一样,为你高兴。”缪存轻轻地说,一丝失落转瞬即逝,被骆明翰捕捉到了。 “医生说好多了。”骆明翰牵紧了缪存的手,“你高兴吗?” 缪存怔愣了一会儿,不知道骆明翰为什么又不瞒自己了,点点头,“嗯”了一声。 “是为我高兴吗?” 缪存又“嗯”了一声。 “是百分百都为我高兴吗?” “当然。” “不是为了你可以早一天解脱而高兴吗?” “不是。” “一分也没有吗?” “一分也没有。” “刚才lily高兴的时候,忍不住扑上来抱了我一下。” 缪存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你应该比她更高兴吧。” 缪存懂了,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消瘦了不少,因此更显得身材高大修长,苍白的面容英俊英挺,只有微敛的双眼里藏着一丝不动声色的期待,这让他看着脆弱而落寞。 缪存不知道以前为什么会觉得骆明翰是那么坚强,是天不怕地不怕,是就算世界末日了也不会死,是就算心里被捅了一刀又一刀也不会痛苦的人,就算痛苦了,也不过是一阵子的事。他看着好像是为了事业而生的,好像情爱之事对他只是游戏,好像就算给出了真心,也不过就是一点点,即使被作践了,也伤不到他分毫。 “你看着比他更厉害,更坚强。” 全天下的人都会受伤,会痛苦,会患得患失,只有骆明翰不会。他有逻辑,有算计,有心机,有永不言弃的意志力和执行力,有见缝插针蓬勃开花的生机。 所以,因为这样就要被无视。因为这样,就永远要做被舍弃的那一方,被妥协的那一方吗? 但是,……原来他也会脆弱的。 也会怕他过早离开而笨拙地隐藏伪装真相,也会这样小心翼翼暗含期待,但因为怕落空 ,所以干脆就不说出口。 手从自己的掌心抽出,骆明翰的心沉了一沉。 却在下一秒蓦然睁大了眼睛,只能感受微弱光线的瞳孔微微扩大。 是缪存抱住了他。 缪存两手结结实实地将骆明翰环住,脸贴在他肩膀上:“我确实比她更高兴。” 所以比她更逾矩。 第87章 过了许久。 “这算什么?” 第237页 喉结细微地动了动, 骆明翰并不敢吞咽,生怕那点微末的声音透过胸腔,传递到缪存的耳朵里, 继而把他从这种梦一般的场景中惊醒。 他的身体也是僵硬的, 分毫不敢动弹,迟疑着,双手从身侧微微举起,最终也不敢回拥。 他是暗示了缪存,想索取一个拥抱, 但他分明知道,这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没想过缪存真的会回应他。 “像lily一样为你高兴。” 缪存松开手, 纵然骆明翰看不见, 他也还是一时之间没有抬头面对他。 总觉得对方如此敏锐,兴许他脸上急剧攀升的热度也会出卖他, 让骆明翰察觉出端倪。 “她可没你抱得这么久。” “不久。” “有五秒。” “一次透支五次。” 骆明翰没话了, 想回到五秒前抽死多嘴的自己。 “那个……”缪存难得支吾了一下,又尽量让自己平静地说:“我去买水。” 脚步声渐远, 骆明翰仰头靠着墙,沉沉地松出一口气,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又忍不住自嘲地勾起了唇。 做完检查后等报告, 好消息是,经过药物帮助,骆明翰颅内的淤血已经吸收干净, 颅压已经恢复了正常水准, 但视网膜上的血栓塞还没有消退, 因而赵医生给他换了另一种药。 “再观察半个月, 如果能自行康复,就尽量不要动手术。” 要在黑暗里继续生活半个月,对人的心里压力是不小的挑战。赵医生也担心他熬不住:“无论怎么样,都要有正向的心态,不要胡思乱想。”等lily扶他出去后,他拍了拍缪存的肩膀,对缪存叮嘱:“他这段时间如果有易躁易怒,喜怒无常的表现,你作为家属就只能多忍耐宽容,不要跟他钻牛角尖。” “我不是家属……”缪存脸上刺挠了一下,解释。 他只是来赎罪的,等骆明翰眼睛一好,他就拍拍屁股一身轻松远走高飞。 赵医生的双眼带笑睿智地看着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 车已在门口等着了,原本lily、钱阿姨加上骆明翰,刚好坐下,忽然多了个缪存,lily很有眼力见儿地说:“我要去趟公司拿资料,不顺路,妙妙,你上去。” 缪存打算回学校了:“不用,我去美院,也不顺路。” 骆明翰刚被人结结实实抱了一下,面上十分不自在,乍一听到他要走,心里尚还轻着,脸色却已经一沉,不知道什么滋味地问:“这就要走了?” “一个小时到了。” “你又不是计时收费的护工。”骆明翰拧着眉。 “你也知道护工收费啊。”缪存懒洋洋地,半开玩笑地讥讽。 骆明翰噎了一下,“让lily送你一部手机你都推脱,给你钱你收吗?” 缪存后来收了部二手的,因为其他终端都是苹果的,他没办法换国产手机,买新上市的又心疼,他正是攒钱的时候,最终还是闵思推荐了一个学长,刚好想换机,成色新价钱也好,缪存不矫情,就先换着用了。 “不想收你礼物。” “骆远鹤呢?你也一样把他当外人吗?”骆明翰心口泛酸地问,又想质问他弟弟把缪存委屈成什么样了。 “我没告诉他,他带队写生不喜欢有人打扰。” “你们一直没联系?” “联系,每天晚上睡觉前会聊一会,”缪存搞不懂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骆明翰又开始生闷气。之所以是闷气,是因为他完全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耍性子,但这又由不得他,吃起醋来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又怎么能控制?最终只能闷在心里,脸色沉沉地一言不发。 看来赵医生说得对,“喜怒无常”这就开始了。 缪存不触这霉头,对lily和钱阿姨挥挥手:“公交站在那边,我先走了。” 骆明翰想抓住他胳膊,但一个瞎子哪有这么好的定位感,最终只揪住了缪存的一片衣角,看着倒挺弱势委屈的。 缪存好笑地问他:“干什么?” “今天没到时间。” “反正也是聊胜于无,差几分钟也没关系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骆明翰一秒反悔,不嘴硬了:“不是聊胜于无。” “那是什么?” “是非你不可,少一分钟都不行。” 缪存愣了一下,众目睽睽之下红了脸,惹得钱阿姨和lily同时看天看地看风景。 这种话好像也没那么难说出口,骆明翰心里怔然了一瞬,不要脸了起来:“还有你昨天迟到了半个小时,之前有两次请假,都是打的电话,电话也没有打满一小时。” 缪存:“……” “lily,这些加起来有多少?” lily心中有杆秤,偏到了姥姥家:“两个小时四十分钟,四舍五入三个小时!” “哪有?”缪存懵了,怀疑lily欺负他数学不好。 lily讶然地说:“两次请假加昨天半小时加今天准备早退的十分钟呀。” “不是打电话了吗?” “打电话怎么能算呢?” “那也是两小时四十分钟。” “行,那就两小时四十分钟。”lily从善如流一锤定音,“deal!” 缪存:“……” 被坑了。 没来得及找她算账,lily人便一溜烟跑远了。 “你下午应该已经没课了吧。”骆明翰将缪存的课表作息默背心间,知道他今天是逃了唯一的两节课,“我能不能请你吃顿晚饭?” 第238页 “我……” “不耽误你,我先找车送你回学校,等晚饭时再来接你,好不好?”红脸都让lily唱完了,骆明翰在这儿退一步装弱势:“只是想感谢你,如果你实在不方便,就算了。” 他的深情实在落寞,虽然那双眼里已经没有任何色彩,但仍很深情,缪存招架不住,只好说:“方便。” 钱阿姨叫了车,送缪存上车后叮嘱他记得开铃声,免得错过晚餐的电话。 坐上车,缪存觉得心里很难受。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难受,并非是痛苦,而是一种很不得劲很不自在的感觉,有点痒,又憋得慌,底层细沙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蛰人的疼。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是鬼使神差地偏过身,从后车窗里再度看了骆明翰一眼。 画了三个小时的画,终于接到了钱阿姨的电话,说是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司机也即将到美院,问去那儿接他更方便。缪存在画室,走出去时,司机正巧到了,没开骆明翰那台路虎,而是商务的迈巴赫,车里换了香氛,不知道是特意的,还是刚好碰巧。 车子驶出学校,拐了两条主干道,缪存意识到方向不对,“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啊。”老周挺恭敬地回答,继而报了一个小区名:“是这么走没错。” 那是以前那座大跃层的名字。 “去那儿?”缪存愣了一下:“为什么是去那儿?” “这就要你亲自问骆先生了,我们只是做事的。”老周笑笑。 路程很短,五分钟便到了,走进电梯时,熟悉感让缪存的心被一股宁静攫取。 他在这里有太多回忆,已经分不清是愉快的多,还是不愉快的多了。偶然几次,他坐车经过,透过车窗,他抬起眼眸,让它很快地在心里投下一阵清风般地影子。 “来啦,”钱阿姨边热情地絮叨,边打开了门:“还是住在这儿方便,一转眼的事!” 房子显然已经被打扫过了,到处透着整洁洁净的气息,陈列和家具都是缪存熟悉的,不必刻意回想,他一抬手,就知道哪盏灯的开关在哪儿。 这座房子的餐厅也分中西,西餐厅是长桌,铺着漂亮的桌旗和鎏金烛台,淡雅鲜花馥郁而蓬勃。 是为今天的晚餐准备的。 骆明翰站在玄关尽头,穿着白色的衬衫,外面一件纯色的马甲,看着很倜傥。为了掩饰紧张,他的双手插在西装裤兜里。 “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骆明翰很轻地咳嗽一声,欲盖弥彰的劲儿,不以为意地说:“没什么,这里近,省得你每天跑这么远了。” 缪存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半晌,才说:“你好不容易才熟悉了那边。” 看得见看不见完全是两个世界,骆明翰这一周多跌跌撞撞不知撞了多少次,才勉强熟悉了家里的通道和布局。 “这边也一样,这里家具少,格局方正,更宽敞。” “我可以打车去那边,就不用路上花那么久了。”缪存换上家居拖鞋,心情乱糟糟地说,“你住在这边太不方便了。” “方便,lily过来也更近。”骆明翰看不到缪存的表情,心里无底洞一般空落落的,抓不到实处,嗓音发涩试探地问:“你是不是讨厌这里?” “不讨厌。”缪存让自己恢复镇定:“只是房子而已。” 只是触目所及,都是他曾跟骆明翰荒唐过的地方,餐厅,洗衣房,卧室的床上床下,沙发,每一张地毯上,镜子前,除了第一次他弄伤了他,后面哪一次不是游刃有余,如鱼得水,而他这句年少的身体也是那么不知羞耻,食髓知味。 骆明翰一怔,阖下眼眸,跟着他很快地说:“对,只是房子,没什么讨厌还是喜欢。” 好像如果说慢了一秒,就会落入下风,让人看出这房子对他来说并不仅仅只是个房子。 虽然失明,骆明翰却并不喜欢别人服侍他吃饭,钱阿姨只能采用小而精的分餐制,一样一样都装在精致的小盅小盘里,免去了骆明翰落空筷子的尴尬。 但今天请缪存吃饭,却是请的西餐。 其实这些漂亮的布置骆明翰并看不见,他没有安全感地问缪存:“他们有没有用你喜欢的颜色和花?” 缪存无声地失笑了一声:“就算是为了感谢我,也不用大费周章到这个地步,吃顿便饭就可以了。” 骆明翰静了静,忽然觉得费这样的功夫确实没有必要,因为这对缪存来说只是顺便陪他吃一顿饭而已。他垂下脸,很快地勾了下唇,抬起眸时,已经恢复了淡然:“你说得对,不过既然是感谢你,又不像以前那么熟了,当然要客气一点。” 钱阿姨急死了,什么叫“不像以前那么熟”,又什么叫“当然得客气一点”啊?这个骆明翰,平时看他见客户谈生意都能说会道得很,哄起那些前任来又哪次不手到擒来?怎么今天就跟发了神经一样! “很晚了,还是先坐下来,边吃边聊吧!”钱阿姨忙打圆场,为缪存拉出椅子请他入座,小声儿飞快地说:“骆先生的意思是这顿饭很重要,所以得正式一点。”言毕,安抚地拍了拍缪存的肩膀。 钱阿姨可弄不了这么高级的饭,因而厨师是外聘的星级外厨,做一手地道法餐,主菜自然是牛排,佐红酒,钱阿姨在餐厅外守着,以随时应变没。 第239页 听到里面发出一声刀叉划过瓷盘的刺耳声,她整个人就是一个激灵。 轻手轻脚着急忙慌地进去,倒没先出声,而是看向缪存,带有请示的意思。 骆明翰脊背笔挺,宽大釉亮的磁盘里,牛排几乎就要滑出来。绣着暗纹提花的昂贵桌布上,红酒杯道落,红色液体一直从桌布滴到地上,也溅了些许到骆明翰摊于膝上的白色餐巾上。 而骆明翰只是双手很紧很紧地攥紧了刀与叉的金色长柄,直到被他汗湿烦闷的掌心捂热。 一阵一阵的焦躁与狼狈交替袭击着他,但他脸上面无表情,很倨傲,像个天然冷峻的贵族。 钱阿姨一看就明白了,西式用餐一堆繁文缛节,又是东摆一个盘子,西摆一个杯子,骆明翰驾驭不了—— 纵使他已经提前练习过多次。 他明明已经练过很多次了呀,钱阿姨心里沉痛地惋惜,每天等lily走了,他就让她摆上盘子刀叉酒杯,努力端庄、丛容、矜贵,像是没有任何力不从心。 缪存对她摇了摇头,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地退出去。 骆明翰果然不知道钱阿姨已来过一趟,很淡地勾了勾唇,嗓音不知为何哑了:“抱歉,还是扫兴了。” 那种陌生的感觉又出现了。 细沙一般细细密密蛰人的疼,脚底心像被虫子蛀空了一般,变得又轻又空,血管里的血液流动,带着麻丝丝的痒。 缪存没说话,轻巧地将骆明翰眼前的盘子端过来,又将自己的那一份放到他面前。椅子轻轻推动的摩擦声,继而是轻微的脚步,最后,缪存停在他身边,带动起一阵空气里飘有香氛的轻风。 骆明翰的心跳停止。 “我刚才已经帮你切好了。” 他俯下身,牵住骆明翰的手,带着他重新握起刀叉,金色的叉尖没入鲜嫩的牛肉中,他带动他,动作慢条斯理、有条不紊。 刚才停掉的心跳开始报复性地紊乱了起来。 骆明翰克制着,连吞咽也不敢。 “不想吃?” “你知不知道牛排不能这么吃。” “知道。” 要是那个主厨过来,看到缪存把牛排预先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恐怕要笑他的无知与不雅。 缪存声音略带笑意:“这是小孩子的吃法,你有意见?” 骆明翰:“……” “真的不吃?”缪存狐疑问,难道这么提前切了,味道真的会变坏,肉质真的会变柴?他用另一只叉子叉了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没有啊,就那样。 ……跟超市里买的差不多。 这句话没敢说,默默咽在心里了,是他不会吃。 “妙妙。” 叮的一声,骆明翰放下刀叉,正色地叫了缪存一声。 “不要同情我。” 他强势了一辈子,不想被任何人同情,更不想被缪存同情。他想要缪存一想起他,就觉得他是值得信赖的、可靠的、无所不能的——即使他再也不会向他求助,再也不需要他的帮忙。 “没有同情。” “那是什么?” “是心疼。” 缪存脱口而出,而后愣住。 那种奇怪的难受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像有一阵风吹过了松岗,哗哗地,柔荡着明月下的温柔。 是心疼啊,这种奇怪又陌生的感觉。 真奇怪,他可从没有心疼过任何人,连他自己也没有。 “……心疼?”骆明翰蹙起眉,不太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以为缪存用错了词。 许久,他淡淡地说:“听上去我更惨了。” 听墙角的钱阿姨恨不得一个箭步上前摇醒她的主顾——你傻了啊!你快醒醒! “那不心疼了?”缪存试探地问。 他可不知道,他第一次知道心疼的感觉,原来这对正常人来说是一种冒犯吗? “别了。”骆明翰冷淡地如此说。 “哦。” “我搬到这里来,也是心疼你通勤花这么久。”骆明翰礼尚往来,表达了一下居高临下的纡尊降贵。 缪存知道他在找补,无语地说:“谢谢。” “我的想法是,既然你可以省下三个小时的通勤时间,那么是不是可以……” “?” “每天再多匀一个小时给我?” 第88章 只能说, 对于讨价还价这件事,骆明翰是很擅长的,即使瞎了也是如此。 他不仅擅长讨价还价, 还擅长温水煮青蛙。 缪存好不容易从漫长无聊的通勤中解脱出来, 最初是顺了骆明翰的心意,将每日的陪伴从一小时提高到了两小时, 但双眼瞎了能做的事很少, 以缪存的寡言少语,又实在难以聊这么久, 坚持了两天, 他甚至开始尝试给骆明翰念新闻。 骆明翰打断他, 唤醒家里的智能音箱,让它播报今天的股市情况和社会经济时政新闻。 比缪存磕磕绊绊的念得好多了。 缪存:“……” 骆明翰不动声色地提议:“其实这两个小时你不用一定陪我聊天, 只要让我知道你在就好了, 我不是什么缺情少爱的孤寡老人。” “那我也没事做。”缪存表示难办,“你总不能让我刷手机看电视。” “你可以画画。” “啊?” “只是一个提议,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好做,又不想浪费时间的话。” 第240页 缪存:“……” 虽然圈套的气息很明显, 但骆明翰只是如此提了一句, 就没再说服他。剩下的一个小时里, 两人彼此沉默, 骆明翰听新闻,缪存两手无奈地掩着脸, 一副无聊到发霉的模样。 于是第二天——虽然圈套的气息真的很明显,缪存也嗅得出来——他还是背着画架上门了。 “呀, 怎么这么巧呢!”钱阿姨惊喜过望, “昨天明翰才让我们把你原来那个画室收拾干净, 今天你就来画画了!这是心有灵犀吧!” 缪存神情不自然地敛住眼神,“没有,提前商量过了。” 他原来的画室就是书房旁的偏厅,朝南,采光很好,里面什么陈设都未变,小茶几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缪存不怎么懂饮茶,唯一喝得惯的就是台湾高山乌龙。 袅袅的茶香中,传来隔壁骆明翰与人打英文电话的声音,语气专业而绅士,与寻常判若两人。 听到缪存支开画架的声音,骆明翰停顿了一瞬,压了压不自觉上翘的唇角。 等骆明翰的休息间隙,缪存便如常陪他散步喝茶闲聊,这之后一个小时,骆明翰和lily在书房继续处理工作,缪存便专心画他的画,两边都能听得到对方的动静,但彼此互不打扰。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的气味,lily看到骆明翰始终勾着唇,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 但是画画是一个漫长的工程,断然没有画一小时就抽身的道理,尤其是对于缪存这样近乎画痴的小天才来说,一小时他才刚进入忘我的状态。 骆明翰如闹铃般准确地叫醒他:“到时间了,你可以走了。” 前后刚好俩小时,没有多占一分钟。 缪存被强行从状态中抽离出来,不爽咬着唇,看着调色板上刚调出的颜色,和半干的画布。 “或者……”骆明翰善意地提出一个实用参考意见:“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在这里继续画,”顿了顿,多余地补充说:“我不怕打扰。” 好好的一句话起了打草惊蛇的反效果,缪存最怕给人添麻烦,迅速起身收拾笔刷颜料,“我现在就走。” 骆明翰:“……” 没听过失明还会降智的,是他大意了。毫无疑问,以他最近在缪存面前的表现,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聪明。 “哎,别呀,”lily慌忙按住缪存,怪苦恼怪同情地说:“哇,你每次画画都要收拾一遍吗?那等回去了,岂不是又要重来?好麻烦哦。” 缪存被戳中痛处,面上却淡淡地嘴硬:“不麻烦。” lily暗暗撞了骆明翰一下,骆明翰咳嗽一声,“那个,……你还是别走了。” “不了,”缪存把颜料码好,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打扰你。” “不打扰,我想起来下午其实没事。那个,lily,今天下午不是团建吗?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lily:“啊?啊——???” “公司季度团建,让你代表我出席,你忘了?”骆明翰蹙眉,“你最近怎么越来越笨了?” lily深吸一口气,在缪存狐疑的目光中微笑咬牙道:“没忘,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忘呢?我现在就出发。” 骆明翰淡淡“嗯”一声,两指抬起挥了下,好整以暇地说:“去吧。” 突然提前下班,lily哭笑不得,将缪存在椅子上按回去,飞快小声道:“你就安心在这儿画着,想画多久画多久,他一个瞎子,吵不到你的。” 在瞎子老板扣光她年终奖前,lily迅速逃之夭夭。骆明翰脸上还是淡漠且从容的模样,心却悬着,仿佛在等缪存的判决:“还走吗?”他问。 “我画到五点,可以吗?”缪存挺有礼貌地问了回去。 那怎么可能会不可以呢?骆明翰嗓子不舒服似的,手抵着唇又咳了一声:“当然可以。” 骆明翰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扰缪存,缪存一进入状态,不免画得越来越久,两小时,三小时,从下午画到晚饭间,顺理成章地被挽留下来吃晚饭,干脆又继续画到晚上,画材也搬得越来越多,今天多带一些颜料,明天搬点松节油调色油,后天要开新画了,涂胶涂浆绷画布叮叮当当,不出五天,等缪存反应过来时,事情已经演变成了除了上课睡觉社团活动,剩余所有时间都待在骆明翰这儿了。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潜移默化请君入瓮的骗局。 缪存察觉出来的那天,生了半天闷气,也不知道是跟谁生的,把画笔一扔,抱膝窝在椅子上泄愤似的啃芒果干。 小姨新寄来的芒果干可真甜。 骆明翰彬彬有礼地问他在气什么。 缪存瞪他,但哪又没用,因为骆明翰压根看不见他气鼓鼓的模样。 “你故意的。” “我没有。” “我都没说你故意什么!”缪存揪住了他的此地无银,“你否认什么?” 骆明翰:“……” 缪存:“卑鄙。” 晚上回宿舍时,接到了骆远鹤的电话。 缪存已经从骆远鹤家搬出来很久了,毕竟是同一所学校的师生,住在一起诸多不便,缪存便主动搬回了寝室。寝室是四人间,跟缪存关系冷淡,谈不上闹崩,但也就跟把他当透明人差不多,何况他已经在外面住了一年多了,乍一回去,也难以融入他们的小群体。 接骆远鹤电话时,缪存必须出门,到楼层的走廊尽头。 第241页 “骆老师。” “在外面?” “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供暖防寒远远比不上室内,骆远鹤静了一息:“以后接我的电话不必躲着别人。” 缪存以前都是不避嫌的,因为他们两个坦坦荡荡,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或交易。但学校论坛里几次匿名贴带风向,缪存不在乎自己,却也要在乎骆远鹤的清誉。 缪存没有多解释,说“知道了”,话虽如此,脚步却没动,问:“你明天几点到?我去见你。” “时间延长了,还需要一周左右。” 缪存怔住:“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是,”骆远鹤在电话那端笑了笑:“上周有个农户带我们进了山,看到了新的风景,所以他们不想这么早回去,我跟学院申请了一下。” 果然是闲云野鹤之人带出来的闲云野鹤的队伍。 缪存表示了羡慕。 “下次单独陪你来。”骆远鹤用很寻常的语气说。 这大概就是他的承诺,不会很炽热热烈。缪存以前听不懂,现在大约能懂,但却也没有什么小鹿乱撞的心跳声,只是高兴地“嗯”了一声。 “你那边怎么样?” “骆哥哥眼睛好了一点,对光有反应了,可以分得清白天和晚上,其余的还要观察。”缪存自然而然地汇报着骆明翰的情况。 “我是问你怎么样,累吗?” “前几天很累,这几天好多了,”缪存踌躇了一下,“因为骆哥哥他搬到了大学城的那个新房子,不用坐那么远的车了,我最近都在他那里画画。” “什么时候开始,骆哥哥成了他,我反倒成了骆老师了?”骆远鹤的声音里有些微笑意,但并不能让人体会到他的开心。 缪存被他问愣,“是我喜欢叫你老师……”他小声解释。 刚开始得知录取到美院时,是出于新鲜才一口一个“老师”,他念这两个字时很乖很甜,是一个老师所能想象出的最乖的那种学生。骆远鹤刚开始时还不习惯,缪存一叫,他就用画笔轻轻点缪存的鼻尖,“别乱叫。” “但我也不想把‘骆哥哥’三个字让给别人。”骆远鹤轻描淡写地宣誓主权,“你叫了十年,无论如何,我会忍不住嫉妒。” 缪存察觉到了他那股微妙的情绪,乖乖巧巧地“哦”了一声。 · 失明的人要如何做梦呢?骆明翰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没想过失明者的梦会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 等真正做了梦时,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骆明翰做了一晚上梦,翻来覆去的都是缪存画画的模样,有时候是在他的公司里,一转眼又到了西双版纳的村屋,他把缪存按坐在怀里,非要作弄着他,缪存执着画笔细密地一阵一阵地颤抖,鼻音很重地凶他,说”你把我的画都弄脏了!” 他一直没告诉缪存,其实遇到他之前,他从未觉得会画画有什么了不起,甚至心底里最烦躁的一件事就是画画,关映涛想给他介绍男朋友,一说是学画的,他连照片都懒得看。 但是他那么喜欢看缪存画画,看他纤薄的脊背笔挺,修长而指骨分明的手捏着画笔细细描摹出笔触,掩在额发后的双眼淡漠而专注。 缪存既已生得如此漂亮了,画起画来又是更胜百倍。 梦着梦着,被一阵难以忍受的心痒惊醒,身体程序驱使他本能地摸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如此平平无奇地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 眼前的视觉内容虽很模糊,但已经不是一片黑了。 他甚至朦朦胧胧地看清了屏幕上的数字:03:15 凌晨三点十五。 深夜的寂静中,蓦然响起架子倒地的动静。 钱阿姨披着外套摸索着出来,老花眼镜后的双眼迷蒙,“先生?” 她吃惊地问,看到被改造成画室的偏厅灯亮着,骆明翰扶着将摔未摔的画框。 “我来吧!”钱阿姨瞬间就清醒了,匆忙迎上去:“您怎么好端端的到这儿来了?” 骆明翰不置可否,任由她将手中的画框接过去,在画架上端正摆好,絮絮叨叨地说:“幸好没摔坏,否则缪缪又该难过了……” 她没有发现骆明翰的“异样”。 “我扶你回房间吧?”她试探地问,搀起骆明翰的手,将他小心翼翼地引向卧室。 在寒冬腊月的黎明前,老人家笑着说:“你是想缪缪了吧?……嗐,天一亮就见着了呀。” 天一亮就见着了。 天一亮就见着了。 骆明翰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夜灯的昏芒中,他的神情温和了下来,仿佛被笼罩上一层不可思议的温柔。 翌日是星期天,缪存没睡懒觉,一早就到了骆明翰那儿。 “早上好,”他对钱阿姨问好,看到骆明翰也站在玄关外,“骆哥哥,早上好。” 问候完了,才想起来骆远鹤昨晚上的醋意,但已经叫出口了,他也不能改口。 “今天出太阳了,”缪存一圈一圈摘着驼色的羊绒围巾,边用轻快的语气对骆明翰天气预报:“外面天气很好,天很蓝,也没有风,等吃过中饭,我陪你出去晒晒太阳。” 骆明翰的目光久久地停在缪存脸上,问:“有云吗?” 缪存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忘了,好像没有。” 第242页 他觉得今天的骆明翰有点奇怪,为什么总“看”着他,目光像是能准确捕捉到他的存在。他在骆明翰眼前挥了挥手:“你今天有好一点吗?” 骆明翰说:“没有。” 周末了,lily不用过来,一整天的时间便都是缪存陪他。上午画画时,骆明翰就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电台里播放外文新闻,反正也听不懂,倒不会让缪存分神。只是画着画着,拿颜料时余光冷不丁瞥过,总能捕捉到骆明翰的目光。 他好像一直在看他画画,看不厌一样。 但他又看不见。 电台里早就只剩广告了。 缪存意识到什么,充满歉意地起身,“对不起,画得太专心了没注意,我帮你换个频道吧,或者你听播客吗?我经常听一个播客频道,是讲美术史的,……”他弯下腰,找连着蓝牙的手机,却蓦地被骆明翰扣住手腕,整个人倾斜仰着摔坐在沙发上。 “不用,我不想听。” “那你想干什么?”缪存认真征求他的意见。 手腕仍被骆明翰扣着,交握的地方攀升着热度。 现在的姿势太奇怪了,本来沙发就短,只是一张双人沙发,缪存被骆明翰逼到了一角,背后便是扶手,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他一手撑着想要起身,骆明翰却干脆更欺近了他。 灼热的气息理由淡淡的烟草味。 “你、你干什么?”缪存轻轻推他一下,声音也很低:“……你压到我了,快走开。” 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不能跟一个盲人计较。 “我昨天做梦了。” “啊?” 骆明翰就着这个姿势杜撰他的梦,“梦到你,但是已经想不起你的样子了。” “什么?”缪存一瞬间有些恼怒:“不是你说的吗,只要见过了,就算以后都看不见,闭上眼的时候我也还是在你心里。” 骆明翰看见了他的恼怒,虽然还是很朦胧模糊的,但还是勾了下唇,“是我高估了你的地位,现在就已经忘了。” 缪存:“……” “你长什么样子?” “我……”缪存张了张唇,更恼怒了,有病啊,这怎么形容? 骆明翰抬起一只手,停在了缪存的脸颊上,大拇指指腹贴着缪存眼底的柔软。缪存身体紧绷,受惊地抖了一下,骆明翰“嘘”了一声,“别动,让我回忆一下。” 从额头开始,骆明翰的指腹温柔地抚摸。 抚摸他薄薄的眼皮,感受到缪存的眼睛在他手指下不自然地颤动,继而顺从地闭上了眼。触到他长而纤巧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翕动。 骆明翰勾了勾唇,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亲眼看见缪存的紧张和无所适从。 抚摸他笔挺的鼻梁,顺着摩挲到上翘的鼻尖,这个鼻尖让缪存有一种孩子气,下面连着花蕊般的人中和同样上翘的上唇,以至于从侧面看,缪存鼻基底的曲线画一般浓烈花一般饱满。 指腹停留在了唇瓣上,微微施了一点力,堪堪克制住了想要揉捻的念头。 “你的骆老师……”骆明翰贴得近在咫尺,微垂的眼睛很好地藏住了里面的光,“有没有吻过你?” 缪存胸膛里的心跳急速紊乱,如琴弦一般震颤不止,嗡声震得他头昏脑胀连同着耳鸣。他不回答,目光往一侧瞥过。 “没有?” “关你屁事。”缪存恼羞成怒,不知道骆明翰发什么失心疯跟他在这里讨论这种问题。 他推了他一下,“起开。”但没推动。 骆明翰轻笑了一声,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失笑着自语道:“骆远鹤搞什么?” “他是老师。”缪存认真地说,有股天真之色:“不能乱来。” 骆明翰实在搞不明白,同一个妈生的,他跟骆远鹤的个性怎么就能差这么多,骆远鹤能不能乱来不知道,反正他现在是拼劲了全力才没有乱来。 “你记起我长什么样了吗?”缪存难堪地又问了一遍,“你起来好不好?” 好乖顺,骆明翰不忍心欺负他了。 他的唇只离着缪存咫尺的距离,但到底没吻上去,而是如此停了几秒,秒针缠绵地滴答了三下,骆明翰很轻地揉捻了下他的唇瓣,喉结滚动着,在他耳畔低沉着声音说:“……就当我刚才吻过你了。” 脑袋里轰然一声,瞳孔微微瞪大,缪存表情空白,整个人都随着这句话而失语。 吃中饭时,钱阿姨明显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对劲。缪存以前都会跟骆明翰介绍今天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汤,今天却拉开椅子一言不发,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筷子尖在饭碗里百无聊赖地扒拉着。 钱阿姨眼睁睁看着缪存干吃了半碗白米饭。 “怎么了?没有胃口?”她关切地问。 可是不会呀,这都是缪存爱吃的东西。 缪存动作一顿,也不敢看骆明翰,猫似的哼哼:“没有。” 钱阿姨大惊小怪地“呀”了一声,“脸色怎么这么奇怪?是不是冻到了?”说着就要来摸缪存的额头。 缪存原本还好,被她这么一说,脸更红了起来,等钱阿姨手背贴过来时,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么烫!你发烧啦?” 缪存:“……” 扔下筷子,脸趴到手臂上:“暖气熏的!” 骆明翰面朝着他的方向,装瞎。 第243页 心里一直有道声音迫使着逼问着他,要他想一想为什么缪存会有这种反应。但骆明翰不敢深想。 一直自信到无法无天没皮没脸的人,脚步也懂得了胆怯。 饭后原要下楼去散散步的,但散步就得牵手,缪存撂挑子,让钱阿姨代劳,骆明翰对牵她的手可没兴趣,何况钱阿姨下午还请了假回去看孙子,一听骆明翰说算了,便如蒙大赦般收拾起挎包就走了。 泽叔也不在,一直待在市区的别墅里看护房子和花草,如此一来,偌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了骆明翰和缪存两个人。 缪存画画,骆明翰在他旁边踱着步,把画室当成楼下公园了。缪存打定主意不理他,看到骆明翰摸索着去给自己倒水,心却又提了起来,连忙放下画笔追过去:“我帮你——” 帮人的人脚下拖鞋绊了一跤,直直扑到了骆明翰身上。 骆明翰吓了一跳,水杯应声而碎,他堪堪险峻地用怀抱接住了缪存,被他扑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吧台。 “你帮我?”骆明翰戏谑地问。 缪存脸红了个透,丢大脸了,帮什么啊,帮了个倒忙。 骆明翰想要扶稳他,缪存却先记挂着他,“你别动,地上都是玻璃片。” 拖鞋刚才被崴飞了,他只穿了双薄袜,扶着骆明翰的臂膀,小心翼翼地踮脚腾挪,“等我把地上扫干净……嘶——”身形又是一个趔趄,继而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骆明翰又救了他,这次调了个个,换成缪存靠到了吧台上,骆明翰一手扣着他胳膊,一手撑在了吧台边沿,将两人在满地玻璃渣中扶稳了。 缪存眨了眨眼睛,一抬眼,发现骆明翰又挨他挨得那么近,唇几乎就要贴上。 他艰难地维系镇定,告诉自己,只要尴尬的只有他一个人,就算不上尴尬,反正骆明翰也是个瞎子……他应该不会知道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 骆明翰“果然”不知道,故而……变本加厉地更靠近了些。 “脚受伤了?” 缪存摇头,既不可闻地吞咽了一下,耳廓烧着了一般。 “说话。” “没有。” “那你刚才叫什么?” “踩到了一粒玻璃渣……”缪存丢脸地说。 “还疼吗?”骆明翰很低声地问,偏垂着脸,说话张合间,嘴唇几乎就要碰到缪存的唇角。 缪存垂着眼眸:“不疼了。” “我想吻你。” 缪存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被骆明翰铺天盖地的气息拥吻住。 他抖得厉害,让人疑心是站在了一地的玻璃上,用力推骆明翰,反被他更紧地拥抱住,又想揍他,但举起的手却投鼠忌器了,脖子以上都不能打,万一又给揍瞎了怎么办?缪存吃了个哑巴亏,憋屈地想哭,过了几秒,高高扬起气势汹汹的手被骆明翰捉住了,软绵绵地困在怀间。 他又挣扎了一下,但骆明翰那么强势,不由分说,不容拒绝,舌尖撬开缪存的齿关,舔着他的上颚,汲取着他透着甜的津液。 缪存被吻得晕头转向,几乎站立不住,耳边听到声音说:“你好甜。” 很正经的语气,低沉而沙哑。 “这个不包含在陪护内容里的……”缪存晕晕地说,声音小得不得了。 骆明翰顿了顿:“我以为你会跟我生气。” “赵医生说你会喜怒无常,让我对你宽容一点。” 骆明翰无语了:“你病真的好了吗?” “好了啊。” 缪存怪天真地回,“你可以问周教授。你不觉得我比原来通情达理多了吗?” “那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话会让我变本加厉。” “什么变本加厉?” 骆明翰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 缪存眼泪都被吻出来,往后蹭了一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缪存更眼泪汪汪了—— “骆明翰,你又害我踩到玻璃了!” 刚才还吻得情难自禁的人在转瞬之间便冷静了下来,迅速蹲下身:“别动,我帮你看看。” “左脚?” 得到一声“嗯”,他托起缪存的左脚,小心翼翼地卷着摘下了他的白袜,手轻柔握上他的足弓,指腹摸到了一点被玻璃刺入的痕迹,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流血。” 他这一套动作太顺畅、太行云流水了,根本不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盲人所能做到的。 迟迟没听到回应,骆明翰渐渐明白了过来。 “骆明翰,”缪存平静地问:“你眼睛什么时候好的?” 手上的动作停顿住,一颗心无底洞地坠。 “ 没有好,”骆明翰半蹲着,将他的袜子细致地套了回去,“只是比原来能看见得多了点。”他心里紧张,手上便不自觉地攥紧了缪存的脚踝:“我不是故意骗你……真的,只是好了一点,还看不清你的五官,妙妙……别生气。” 他兀自语无伦次地解释,猝不及防地就落入了缪存的怀里,他隔着满地的玻璃渣跪着,两臂情不自禁地圈住了骆明翰的脖子。 “妙妙?”骆明翰迟疑地问,迟迟不敢回拥。 缪存眼一闭就是一行热泪,“太好了。太好了……”他哽咽地说,带着好听的鼻音,一听就知道是哭了。 缪存哭比生气更让他招架不住,骆明翰手足无措了一阵,乱糟糟地抹着缪存的绯红的眼尾,一叠声哄着他别哭。但到底混蛋的底色占了上风,他心痒难耐,发神经病一样地说:“是接吻的功劳。” 第244页 缪存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你继续瞎吧!” 第89章 正文完结 钱阿姨看完孙子回来, 一到家就发现缪存人不见了,剩骆明翰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两手插在发间, 整张脸垂没在阴影里。要说颓丧,倒也没有,唇角甚至隐约勾起, 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有意思的事。 “缪缪走啦?今天怎么走得这么早?” 一错眼, 发现骆明翰一侧脸上留着红印。 “哟?”钱阿姨有点老花, 平时就用根金链子坠着她的老花镜挂在胸前,此刻她摸索着戴上, 看清了, 感觉是被甩了一巴掌。 活得久了什么场面没见过?钱阿姨清了清嗓子, 问了个很有内涵的问题:“那明天缪缪还来吗?” 不问还好,一问,骆明翰的神情明显一僵。 回想起缪存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的画面,骆明翰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但眼前影影绰绰的都是缪存的画,又安定下来。 这叫挟油画以令妙妙。 “把人吓跑了吧。”钱阿姨絮絮叨叨地放下挎包,“您晚饭想吃什么?”唉声叹气,“缺了个缪缪,真不想下厨了。” 骆明翰冷声:“他给你发工资的?” 钱阿姨哪是造反, 分明是仗着缪存在他心里的地位拿来逗趣, “缪缪一在, 我心里就高兴, 敞亮, 他一走, 我这心里啊, 就灰天暗地的, 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骆明翰:“……” 钱阿姨打开冰箱,挑拣出食材,继续揶揄说:“缪缪在呢,吃饭都香,不然就您跟我两人,一个小伙子对一个老太太,那确实没滋没味,对吧?” 骆明翰该发火,但是却没发,板着脸冷峻模样,终究失笑了一声,合掌抵着唇,无奈道:“别编排我了。” 钱阿姨也跟着笑。 “你觉得……”骆明翰迟疑了很久,装作轻描淡写地问:“缪缪喜欢我吗?” “我不敢说。” 骆明翰心里一沉:“为什么?” “您是有主见的人,我伺候你这么些年了,从寒寒那会儿开始,你处的哪一任我没见过,比您家老太太都见得多伺候得深,”钱阿姨关上冰箱门,声音随着走动忽远忽近:“原本我以为你心里最爱寒寒,所以也没把缪存当回事,您今天这么问我,我不敢说,是因为我觉得你太爱缪缪了,把他放在心尖上,我怕我说得不对,让你难过。” 骆明翰听懂了,自嘲地一笑:“不会,我知道他心里骆远鹤排第一,也知道自己没可能……”他一顿,自语低声说:“算了,你别告诉我了。” “我觉得缪缪是很喜欢你的呀。”钱阿姨把青菜沁到水池里,语气很寻常地说:“未必就比你弟弟的少。” 骆明翰松下手,缓声问:“……你说什么?” “这只是我跟lily的感觉,缪缪是小孩子,很多事情凭感觉做主,除非有一个契机,他这样的小孩儿是不会去细想的,譬如他不会想我到底是喜欢骆老师多一点啊,还是喜欢骆明翰多一点,也不会想我要是不喜欢骆明翰,我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在乎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呢?这样的契机就是缘分,咱们人呐,机缘一段一段都是注定的,有契机了,兴许他就想通了,没有契机,那一辈子也就这么平平和和地过去了,临老了,该忘的也就忘了。” 骆明翰用心听着,神情怔然,继而从心底缓慢地泛起钝痛。 “所以我不敢跟您说,要是缪缪跟你遇不到这样一个契机,那缪缪就想不通这些问题,他也就跟您弟弟走了,也能好好地过一辈子,那我告诉您他喜欢你有什么用呢?平白让你难过。要是真有这样一个契机呢……”钱阿姨濯洗青菜,反复汰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骆明翰的心跳也跟着她的停顿而缓慢。 “……兴许他就回到你身边了。” · 神他妈是靠接吻接好的! 缪存越走越想,越想越气,在马路边的长椅上冷着脸咬着唇坐下来。 要是接吻就能让他眼睛复明,那不要医生不要吃药也不要按摩了,整天就跟骆明翰接吻,一次性亲到他康复也省得他大冬天的舟车劳顿跑来跑去! 缪存拉下围巾,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更衬得脸颊通红,简直发烫了。他用手背贴着,不知道是用脸暖手,还是用手冰脸。 既然他都影影绰绰看得见了,那明天就不去陪他了,就让他自行痊愈吧! 但是不行,画了一半的画,乱七八糟的画具都在他那儿,总得去一趟。 缪存把脸蒙进环抱的臂弯里,还是滚烫的。 骆明翰就是个流氓,瞎了眼的是他,才会从小到大每次都把他跟骆老师混为一谈。 他一点都不配!缪存气鼓鼓地想。 他回得这么早,正是晚饭时间,室友大概都在外面吃饭画画,所以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缪存拿出大开本的速写本,靠练速写让自己冷静下来。手机嗡嗡连续震动好几声,他一时没有理会,等拿起来时,已经是半小时后。 从下到上倒序着看,首先便是闵思的连续数个感叹号。 闵思:「!!!!!!!!」 闵思:「你去哪儿了!!!!!」 闵思:「语音未接通」 闵思:「你快看一眼!!!」 闵思:「小仙男,你看看这个帖子。」 第245页 最顶上的是一条学校论坛帖子链接: 「管理员别删,我就想问问,在校师生发展师生恋,请问是不是违反了教师法相关条例?」 缪存脑袋里嗡地一声,冷汗从掌心渗出。 「本人三问校方和骆远鹤教授: 1、教育部今年签发的第50号教育部令,颁布了《未成年人学校保护规定》,明确禁止了教职工与学生谈恋爱这一行为红线,我校油画系大二学生缪存,众所周知的破格录取,入学时未满十八,是否适用本条例? 2、作为油画系教授、知名画家、当代大家,在与缪存交往期间,骆远鹤教授有无利用职权为缪存开后门、违规操作、进行权色交易与利益输送?即使是骆教授简简单单地跟第三工作室主任打声招呼,缪存能收到的关照和追捧也足以远胜普通同学。 3、在缪存的入学录取、参展、拿国奖和留学交换这四件事中,骆远鹤教授扮演了什么角色?谁能保证两人之间的交往关系没有正面影响过缪存的利益?」 缪存猛地把手机倒扣向桌面,呼吸急促。 他妈的放什么狗屁? 他跟骆远鹤什么时候谈了恋爱,什么时候有了实质的交往关系,又什么时候有了“权色交易”?!即使是法国交换,那也是他自己夙兴夜寐准备作品所争取来的,推荐信,就算骆远鹤不写,也有的是别的教授写……而那时候他跟骆远鹤甚至连互通心意都没有。 缪存忍耐着反胃的恶心感和心头剧烈的恍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度点开帖子。 这已经被顶上首位hot了,下面回复秒速增长。 「楼主眼睛红得滴出血啦,谁不知道骆老师和缪存从小就认识,缪存一直跟着骆老师学画,也就你眼睛脏。」 「楼主勇士,但是证据呢?无锤论坛实名挂人?要进局子的。」 「刺激留名,看看帖子能不能活过今晚。」 「管理员下班了吧,否则还能hot了?」 「就我一个觉得缪存画画一般吗?灵气都是吹出来的吧,技法又不是顶尖的。」 「ls好酸哦,kk你大作?」 「楼主口口声声质问,好像掌握了确凿证据已经是结案陈词兴师问罪的地步了,证据呢?无图你说个JB?骆老师什么品行我们最清楚,嘴巴一张就要把他钉上耻辱柱?」 「建议楼内不要急着站队,别被当枪使了。」 「没人发现楼主一击脱离了吗?别陪聊了。」 虽然大部分回帖还保持着理智观望的态度,但这样的话题注定会以指数级的讨论量出现在淡出鸟来的校园生活中。学校论坛访问量骤增,又正是晚饭时间,排队打饭的,球场边看球的,走路回寝室的,打热水的,每个人都拿着手机两眼放光一脸兴奋地窃窃私语。 “吃瓜了吃瓜了!” “卧槽你看hot了吗?师生恋真假的?” “骆远鹤不像那种人啊。” “但是他跟缪存确实很亲近。” “现在重要的不是师生恋,是有没有利益输送,以骆远鹤的地位,要捧出个明星来简直易如反掌。” “对,这是最恶心的地方,谁他妈管他俩有没有干到床上去?我更关心我的奖学金跟交换参展参赛名额有没有被插后门的顶替。” 缪存终于接起了闵思的电话,“学姐。”他声音平静,但也仅仅只是蛛丝般的平静了,只要风一吹,就会泄露出微弱的颤抖。 “缪缪,你听我说,你先找个地方自己呆着,不要在寝室画室,图书馆也不要去,把网断了,等他们热闹完了就会散的,管理员那边我已经联系了。”闵思在学生会任职,跟分管论坛的校团委相熟,已经联系过了老师。 “你联系过骆老师了吗?” 闵思也急:“他不接电话——不过你别着急,还有别的带队老师,肯定会告诉他的,他是成年人,你不用替他担心。” 挂完闵思电话,这个hot贴已经被删除了,但是话题已经散播开来,整个论坛都在发帖讨论这个事,为了逃脱管理员的铁拳,还迅速发明了缩写和暗号黑话。 缪存给骆远鹤打了个电话,接通了,骆远鹤的声音沉静:“我会处理,你先在骆明翰那里待着。”挂断前,再度叮嘱:“别人问你什么,你都不要回答,也不要澄清,交给我。” “好的。” “缪缪。” “嗯?” “睡个好觉。” 缪存笑了一笑。 他没有去找骆明翰,因为这件事太乱了,他没办法把这样糟糕的情绪带到他家里去。谢山寒的电话进来,言简意赅:“五分钟后到你宿舍楼下,你在吗?” 他骑着他的自行车过来,上四楼敲开门,扔给缪存一个黑色口罩,一边跟糊弄小孩似的给他乱七八糟地裹着羽绒服围巾。缪存觉得他有点夸张了。 谢山寒斜他一眼:“你低谷了你自己,也低估了骆远鹤,他是社会性名人,他的拍卖是出过圈的,你信不信已经有人搬到校外了?” 缪存拿起手机就想看看,被谢山寒劈手夺走:“你骆老师让你别上网。” 缪存:“?你怎么知道?” “正常有脑子的人都会这么做。” 缪存被他推着下楼,楼梯上遇到几个同学,都有点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想辨认,但身边的谢山寒太不好惹了,随便一道眼锋里就藏着威慑。 第246页 自行车飞快疾驰过校园,逆向穿过回寝的人潮。风中有言语,都是有关这段背德之恋的。 只能说,这个发帖的学生很擅长带节奏,一开始就把矛头指向了“权色交易”。事情比想象的严重,果然被有心人搬到了校外公共网络上,现在,相关不相关的都在吃瓜,骆远鹤声明在外,助长了这件事的传播速度。 任何谣言在传播过程中都会扭曲变形。 最开始,是「还记得那个苏富比成交价过亿的画家吗?他好像跟他学生搞同性师生恋了。」 后来,变成了「当代搞艺术的就这德性啊,睡学生,权色交易,ex」 最后,演变成了「高校真的发烂发臭了吧,平常看着高风亮节的老师也性侵学生」 骆远鹤在晚上就收到了通知,让他立即返校,他只能买了深夜的机票。 油画系虽是“系”,但却是美院第一大系,系主任与其他学院的院长平职,第二天一早,骆远鹤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系院长办公室,辛副院长、书记,以及校党委的领导也在,还有第四工作室的主任。 “不管是真的假的,这件事的影响都很恶劣,”院长严肃看着骆远鹤:“远鹤,在这里的没有外人,你实话实说,这些指控有没有根据?属不属实?” 骆远鹤形容疲惫,下巴上已冒了胡青,但眼神还是很沉静的:“我愿意接受调查。” 他态度坚定从容,院长先是一喜,松了口气,继而琢磨出另一层意思来:“什么叫愿意接受调查?如果是谣言,我们直接辟谣——” “我确实喜欢缪存,但没有跟他进行过任何交易和利益输送,缪存的每一个成绩都经得起查。” 辛副院长诧异地瞪着他,其他校领导也全部是被噎住了的模样,偌大气派的办公室里,竟然一时间悄寂无声了下来。 最终,院长缓缓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骆远鹤,你眼里是真没纪律啊!” “等等,你是不是喜欢缪存先放一边,现在要解决的是,你跟缪存之间有没有实际的交往关系?有没有有违风纪的行为?”辛副院长打圆场,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边对校党委的领导解释:“老高,缪存这个学生我也很欣赏,我可以说,他现在的成绩和机会跟他的天赋是完全成正比的,上升不到权色交易这种高度。” 院长办公室的固话叮铃作响,院长接起,秘书的声音传入:“团委的消息,论坛那边又有新的帖子了,这次是带照片的。” “什么带照片?”院长蹙眉,“那个学生找到没有?” 宿舍楼都是同一个ip地址,靠ip只能锁定到是哪一栋楼,而且锁定的那个楼下还有一家蛋糕店,一家咖啡厅,要找到具体的发帖人,还得挨个问、调监控。但是这件事查起来敏感,一不小心就会被学生发到外面去,说学校要抹杀自由发声,那事态就完全不同了。 院长打着电话时,辛副院长已经打开了论坛,看到了帖子。 “我看看……”第四工作室的主任扶了扶眼镜,蓦地没声了,愕然地看着屏幕,继而抬起头来,震惊又复杂地看着骆远鹤。 “骆教授,这些照片,你可不好解释啊。”辛副院长叹了一声,把手机递给骆远鹤。 十数张照片,都是缪存跟“他”的亲密合影,有车里接吻的,有车边拥抱的,有出入同一小区的,还有在西双版纳的村子里一起散步,缪存踮脚圈着“他”脖子的,不一而足。 院长那边也挂了电话,跟书记交换了个眼神,震怒得气都不顺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骆远鹤勾了勾唇,自嘲地笑了一声,垂着脸:“这是缪存跟我哥哥的。” “你哥哥?” “我双胞胎哥哥。” “双胞胎?” “同卵双胞胎,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他叫骆明翰,照片都是他。” 书记差点要指着鼻子骂了:“你别在这种事上开玩笑!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之后才好商量对策,该调查调查,该声明声明,你这种低级的谎言……” “是真的。”骆远鹤淡淡打断他。 书记噎了一下,神色还疑心着,校党委的领导打圆场:“好了好了,法庭上还疑罪从无呢,何况骆教授的为人口碑我们都是很清楚的,远鹤,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大胆辟谣,也别说学生有心造谣了,就说他搞错了,大事化小,尽快把舆论平息下来。” 所有人都默默点头,校领导看着骆远鹤,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这没有什么觉不觉得的,若是事实如此,那当然就该这样处理,简直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的局面。 但骆远鹤沉默了。 “怎么,你还有什么犹豫的?” 如果没有这些照片,骆远鹤一定会依他们所言出声明。 但是现在,他不愿意。 一圈行政领导都探究地、迷惑地紧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很奇怪,他以前总是在找着一个答案,那就是他究竟有多喜欢缪存,有没有到了“爱”的地步,即使已经决定跟缪存在一起了之后,他也没有停止过拷问自己、站在很远的地方冷目考察自己—— 真的已经做好了决定,有了这样的觉悟和决心,可以好好地爱他一辈子吗? 在这一秒,骆远鹤的人生如同走到了一片寂静、纯白的无主之地,他看到了那个答案。 第247页 是的。 他寻寻觅觅反复拷问了这么久的问题,在这一刻迎接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答案。 他的确爱缪存,因而不愿意公开辟谣,公开承认缪存跟他的哥哥才是交往关系,公开抹杀未来他和缪存再在一起出现的可能性。 骆远鹤的心口一松,怔然地想,他找了这么久的答案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决定的这一刻,也并没有迎来山呼海啸般的激荡或颤栗,他如同只是推开了一扇门,走了出去,迎接了内心的安排。 “我不打算出声明,缪存的成绩、奖学金、交换名额,都可以调查,我跟他都问心无愧,调查结束,我会辞职。”骆远鹤以他一贯平淡的口吻说:“我想,这样对公众的交代也该够了。” “什、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他脑子坏掉了。 “骆远鹤,你冲动什么?你辞职,传出去就是坐实了你搞师生恋有损师德有违校训!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污点?将来你无论画什么、取得了多高的成就,在别人眼里也就只剩下了一个睡学生的名声!”辛副院长严词厉色,“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跟缪存没有谈恋爱,这件事就必须澄清!”办公桌被猛地一拍,茶杯盖蹦起,书记吹胡子瞪眼:“由不得你!” “我跟他互相喜欢。”骆远鹤淡淡地询问,“澄清什么呢?将来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我会跟所有媒体、拍卖行、收藏家介绍他,我的名字永远会跟他一起出现,你们觉得,这样的澄清有意义吗?” “你太年轻了!”工作室主任急得冒汗,他跟骆远鹤最熟,故而最了解他状似散漫的外表下有多固执,“就算你跟缪存两情相悦,也可以等他毕业以后,那时候谁都管不了你,现在既然还没有交往之实,那你澄清一下,也不算撒谎,你再想想清楚!这是你一辈子的清誉!” “我看……”辛副院长烦得掏出了烟,示意了一下:“不介意吧?” 何止是不介意,简直争先恐后的都要来一根。一番吞云吐雾后,辛副院才沉沉地说:“依我看,这件事有两个当事人,我们也该问问缪存的意思。” · 谢山寒吹了声口哨:“你谈恋爱蛮辣的么。” 缪存把手机扔回给他,掌心抵住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哭笑不得。 都是他跟骆明翰的照片,拿着这些来指控骆远鹤,要是真成功了,岂不就是当代版的指鹿为马?一直高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相信校方和学生都不会做这种蠢事,只要一辟谣,谣言和指控都将不攻自破。 闵思说学校正在排查发帖人,这些照片一出,整个论坛哗然,因为实在是太亲密、太铁证如山了,但团委那边收到的通知竟然是先不要删帖。 “你跟骆老师……”闵思心口酸酸,还是决定不问出口了,“这些照片有没有什么线索?看样子时间跨度很长,你心里有怀疑人选吗?” 有。 缪聪。 这些照片不是在职校,就是在跃层所在的那个小区周边,正符合当初缪聪跟踪他、跟骆明翰拆穿他身份的那段时间。而西双版纳的更是明显,那是缪存养病时的照片,小姨后来提过,说曾给缪建成打电话,希望他能把户口本复印件寄过来,以备不时之需,由此缪建成知道了他生病的消息,落井下石地说,别死在家门口就好,户口本会给烧过去,把小姨气得胸口疼。 想来,缪聪就是从缪建成那里知道的消息,至于是亲自拍的,还是找了村里那些看不惯缪存的二流子代拍的,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发帖IP显然是在校内,是以游客身份登入的,所以要么是缪聪指使了谁,要么是他认识了谁,借了谁的网。 没有头绪,闵思也只能挂断了电话。 仅仅只是十几秒后,手机又再度震动起。 谢山寒用刻刀雕着手里小巧精妙的湿身少女,眼未抬道:“关心你的人也不少。” 缪存看了眼,无语:“确实关心,是我们副院长。” 谢山寒发出了幸灾乐祸的一声大笑。 “辛老师。” “你来院长办公室一趟,骆远鹤也在这里。” 缪存怔了一下,很快地回答:“好的,我马上来。” 谢山寒停下动作,回眸瞥他:“学校开始调查了?” “嗯。” “我送你过去。” 缪存不跟他客气,点点头,匆匆套上羽绒服。 在屋子里尚不觉得,一出门,便恍觉出已经是中午了,冬日难得的暖阳,和煦地照着碧蓝无云的天空。缪存坐在谢山寒自行车后座,仰起头,被太阳晒得眯起了眼。 鸽子从胡同青灰的兽脊般的屋檐上扑棱飞过。 自行车在院行政楼门前停下,谢山寒一扬下巴:“好运。” 缪存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吸,心跳在胸膛里快得不可思议,他强迫自己镇定,迈步走上台阶。 一般人看到满屋子院领导校领导,早该吓得腿肚子打颤了,幸而缪存天生少了这根弦,一一问好过去,看到生面孔的校党委领导还磕绊了一下,然后淡定地叫错了人家的姓。 辛副院早就跟诸人达成共识,等缪存来了,就由他来提问。 他问道:“帖子你看了?” “看了。” “照片上属实吗?” 第248页 “是我跟骆老师的哥哥。” “那你跟骆老师是什么关系?” 缪存抿住嘴,看向骆远鹤:“暗恋关系。” 满屋子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不可以吗?”缪存问:“我跟骆老师认识至今十一年,进美院前我就喜欢骆老师了,不能因为我来念书了,就不能喜欢他了吧。”缪存说,嘟囔:“那我早知道去隔壁好了。”反正当时他们招生办的老师也找他聊了的。 好有道理。 主任擦汗,院长望天,骆远鹤隔着几步淡望着他,眼底有些若有似无的笑意。 本来就瘦,两周未见,又觉得瘦了几分,看来照顾骆明翰也是个麻烦事。 “那你为什么既喜欢骆老师,又跟他哥哥交往呢?” 缪存垂下眼,不知道怎么回答。 骆远鹤出声:“这是私事,跟这则谣言没关系。” 辛副院沉沉舒了一口气,“好,那有什么人可以证明你跟骆教授哥哥的交往关系?” “我原来的室友,国画系的留学生麦特,……”缪存若有所思,回忆着:“科大数学系的一个学生,但我只知道他叫洛洛,不知道真名。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骆老师的父母,他们见过我,……还有很多。” “最后一个问题。”辛副院长循循善诱,看了眼骆远鹤后,温和地问缪存:“你愿不愿意把这个真相告诉所有人?” “当——”缪存发出了一个兴高采烈的单音节,戛然而止。 事件已经发酵出去了。 只要一辟谣,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跟骆明翰在一起过,从此以后,要么,就再等上数年、十年,等一切偃旗息鼓等他也功成名就后,再与骆老师在一起,要么,就做好这一辈子都跟骆远鹤一起背负骂名、背负指指点点、背负戳脊梁骨的滋味。 可是不辟谣,骆老师的声誉也会收到不可逆的严重影响。 “缪存。”骆远鹤叫了他一声,将他从这种茫然中叫醒。 “不要辟谣。”他看着缪存。 “缪存,你要想好,”辛副院长劝道,痛心疾首:“如果不辟谣,下场就是骆远鹤离职,他半辈子的清誉就毁了。” “我不在乎。”骆远鹤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在乎,那缪存自己的呢?明明是靠自己得到的成就,今后就成了你照顾你荫庇下不清不楚的潜规则!”辛院长恼怒道。 “辟谣了,在公众眼里,他就是我哥的对象,你觉得别人会因此少猜测一分么?”骆远鹤看了眼学院书记:“何况缪存的一切成绩都手续正规齐全,来源清晰,我想,学校还不至于连一个学生的清白都调查不清楚,都说不明白。” 都不知道原来光风霁月的骆远鹤遇上事了也能如此逻辑清晰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他明明看上去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样子,更懒得与人争执。 辛副院长只能和缓了语气,做了让步,对缪存说:“好吧,你骆老师说的也对,我们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他语重心长:“缪存,你已经二十岁,是成年人了,该懂得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事已至此,调查是一定要调查的,只是要不要说明这些照片是缪存跟骆明翰,这属于缪存的私事,缪存的隐私,他有绝对的决定权。何况被泼了脏水的另一个当事人又是恨不得他不要辟谣。这种情况下,院方也很为难,一切只能看缪存的心意。 骆远鹤往前走了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拥住了他,贴着他耳边用不重的音量说:“缪缪,不要辟谣,……不要告诉全世界,你其实是跟骆明翰在一起。” 缪存闭上眼,忍住了眼眶的灼热。 他知道,只要选择了,就没有回头路,任何一个方向都是。 默认了照片,便是承认了他和骆远鹤的关系。 否认了照片,便要承认他和骆明翰的关系。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永生都无法折返的路。 · 无论怎么轻描淡写地说服自己,告诉自己缪存今天应该还是会来的,都仍然阻止不了骆明翰的坐立不安。 “是不是有人敲门?” “没有。”lily回答,“这是你过去十五分钟里问的第六遍。” 她忍无可忍:“如果是缪缪来了,他会按门铃的!” “门铃坏了。”骆明翰冷静地说。 “没有!” “缪存是不是不来了?他有没有跟你请假?” “没有没有没有!” “你这么不耐烦,是想造反吗?” “……” “缪存会不会生气了?” “我不知道。” “如果我强吻你你会不会生气?” “不要做这么惊悚的假设!” “你喜欢的人强吻你,他还是个盲人,你会跟他计较吗?” “会……不会吧。” “到底会还是不会?” “我想辞职了!” 分针走了一圈一圈。 “他也许今天有事耽搁了。”lily说,话音落下时,手机震动。 “是缪存的请假短信吗?”骆明翰迟疑地问,用迫不及待的速度。 “不是,是……”lily的眉头拧了起来,“是一个帖子。” “帖子?” “关总发给你的,”lily深吸一口气,“是爆料缪存跟你弟弟师生恋的。” 第249页 骆明翰愣了一下,对这句话感到陌生。 lily将帖子念了一遍,这已经是转载到公域网络的帖子,有了很多添油加醋的措辞,下面就是照片,“你跟你弟弟真的好像哦……”她琢磨过来不对劲,放大图仔细分辨:“……连衣服和领带都一模一样?” 没人比她更清楚骆明翰的所有着装了! 她每描述一张照片,骆明翰就能准确地在脑海里翻出那段记忆。 “原来都是你啊。”lily松了一口气,“那就没事了,等着他们辟谣就行了。”她很聪明,马上想到了,“我知道了,缪缪就是因为被这件事耽搁了,所以今天才没有过来。” 可是奇怪,她这句话并没有安抚到骆明翰。 她看到骆明翰独自站着,从蹙眉凝神,急切地想要关心缪存的现状,到怔然,最终,渐渐渐渐地一种无力的松弛所取代。 lily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看到他勾了勾唇,似乎所有是释然,又似乎是自嘲。 “他不会辟谣的。” “为什么?”lily愕然。 “因为辟谣了,他就不能跟骆远鹤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怎么会……”lily想通了,迟缓地在沙发上坐下,神情复杂地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的骆明翰。 这个男人是这么清醒,了解自己爱的人,也了解自己的弟弟,更了解自己那点可怜的、有限的分量,所以可以清醒准确地预判每个人的行动,所以可以如此清醒又冷静地接受自己的结局。 缪存不会辟谣,骆远鹤也不会让他辟谣,那些属于他跟缪存的过往,在公众的回忆里,将成为缪存和骆远鹤的证婚词。 “他不会来了。”骆明翰最终说,孤身一人笔挺着脊背走向书房。 lily欲言又止。 “让我自己一个人。”骆明翰扶着门,在身影没入午后的阴影前,他说:“如果缪存跟你请假,你就说没关系。” 没关系。 不管是小时候的阴差阳错认错,生病中的记忆错乱,还是现在不得已的将错就错,他都接受。 没关系。 只是纵然如此说服自己,当高大的身躯缓缓陷入办公椅中时,他深邃英俊的面容上,紧闭的苍白的眼皮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根烟来死死地咬住。 · 行政楼办公室里,烟草味弥漫,谁都不知道,缪存为什么竟然笑了起来。 他的人生就是一个讽刺的循环。 当初,是缪聪拿着那张素描来威胁他,他为了保护骆远鹤的清誉,不得不把自己无望的暗恋安放到了骆明翰身上。 这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如今,他再一次面临着这样的局面,这一次,骆远鹤不要清誉只要他,请他把那些真实的热烈的过往安放到自己身上。 缪存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帖子里的那些照片。 是在职校的图书馆前,春寒料峭的,他接他放学。 “怎么跑得这么急?” 其实是忙着从美院跑过来,气都要跑断了。 “想早点见到你。” 他撒谎,骆明翰抱起他,让他腾空。重心一悬,他紧张地乱叫,耳边听到骆明翰漫不经心的笑意,透着得逞的坏。 是在职校的教学楼前,四月的寒雾消散,他送他上课,时间已经不够缪存飞奔到美院了,但骆明翰却不知道他急什么,依着车身抱着他与他告别,亲吻他的耳廓。 “晚上见。”他说完道别还不放手,要goodbye kiss。 缪存急死了,在他唇角飞快地蹭着亲了一下,一边抱着书急得跺脚一边说:“你好烦啊!” 是散步回房子,双手紧扣,忘了聊到了什么,他夹着烟的手揉乱缪存的头发,说他笨。 是西双版纳无声的、遗忘了姓名的陪伴,他只信任骆明翰,只依赖他,只亲昵他,从他们的小院子走到村庄大马路上,他紧张到同手同脚,靠拥抱来汲取勇气。 “你不会消失吧。” “不会。” “你也不会骗我吧。” “不会。” “那你会什么?” “会一直在你身边。” 如果年轮可以回溯,那么更早更早的时候。 那条春汛中裂开冰排的河流。 云霄飞车上小手紧紧抓着的大手。 胆怯中因为默念那句“你也可以用板砖狠狠揍回去”而生出的孤勇。 在画室里乱画一气又找不到头绪的下午。 “你今天怎么不会画画了?” “我不是把你画得很好吗?” 素描纸上一个大脸猫。 “……” 缪存睁开眼睛,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流在他笑着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明亮,抬起手来胡乱地抹去眼泪。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又一次把这些记忆张冠李戴? 怎么可以在全世界面前,把属于骆明翰的记忆又一次拿走,安放到骆老师的身上? 缪存深深地看着骆远鹤,一直笑,一直哭,不说话。 骆远鹤懂了。 “我的答案,找到得太晚了,是么?”骆远鹤看着他笑着带泪的面容。 简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一哭起来,眼睛红了,鼻尖也红了,皮肤又那么白,剔透的眼泪一行一行地挂在他削尖的下巴上,不知该说脆弱还是漂亮。 第250页 一种强烈的,如刀绞般的痛瞬间割裂了骆远鹤。 他窒住,垂在身侧的手指掐进掌心,但神色却未变,只是望着缪存淡淡地笑。 “我选择辟谣。”缪存认真而坚定地对着辛副院长和所有校领导说:“我愿意辟谣,跟我在一起的是骆明翰,所有照片都是他,一直都是他。” 他的眼睛亮起来,转身往外跑去。 “哎——”辛院长伸出手,却没捞到人,“你去哪!” 缪存跑出院长办公室的门。 “我的陪护时间到了!” 他倒转过身,笑着说,眼泪从他濡湿的睫毛中眨下,“老师们再见!” · 出院的那天晚上,专科医院的周教授曾给他发了一封长长的邮件。 「缪存: 你的状态时好时差,我从医多年,也很难判断恢复后了的你是否还会记得生病时候的一些事,我想你也是有这些顾虑的,所以在你足够清醒时,你让我为你做催眠治疗,你说你心里有很多想不清也想不通的秘密和问题,既不愿意让它们因病而生因愈而去,也不愿意找不到答案就此作罢,所以我将这份催眠的记录以文字和音频的方式转发给你。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下午,那天你状态很好,会对我笑,跟我说,你不想好了,因为你觉得醒来后就要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虽然你现在还搞不懂这个问题是什么。 看完催眠记录后,我相信你应该会知道。 你的人生虽然到目前为止还很年轻,还没有走到我三分之一的年头,但你很愿意思考关于爱的东西,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精神财富,也成为了你人生道路中的课题、难题和困惑,你追寻这个东西,又被这个东西束缚。 爱不仅仅是暖暖的、软软的,毛茸茸的,不是手插进米缸里——当然,这些也是爱之一种,是你妈妈教会给你的概念之外的形而下的表述。但我要说,爱不是有明确界定的东西,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很多爱,也产生很多爱,永恒持久的是爱,转瞬即逝的也是爱,甜蜜依赖的是爱,痛彻心扉的也是爱,电影里,还有剑拔弩张的爱,电视里,还有彼此憎恨的爱,没有人可以界定、命名你的爱,除了你自己。」 外面的阳光真好啊。 缪存推开墨绿色的玻璃门,十一月,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 从美院油画系的行政楼跑向他们的房子,要横穿过整个小区,从东大门跑出,跑过五道斑马线,拐过十三个街口,经过六家奶茶店两家串串店一个花店和一个宠物店,路过一千多棵北方正在越冬的行道树与电线杆——一共五点六公里。 缪存一直跑,终于跑不动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双手撑着膝盖笑,汗从额头滴入眼睛。 出租车一脚刹车,载上客人后,在冬日的晴空下疾驰而去。 记录催眠的答录机里传出沙沙的电流声。 “那么对你来说,除了那些暖暖的、软软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良久的沉默,清冷的声音,不似病中,倒像是一个正常人。 “爱是每一次都会笑着跑向他。” 第90章 正文完结 门铃疯狂响起。 lily打开门, 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瞪着缪存。 眼前的人气喘吁吁,从呼吸里就听出窒息感,大冬天的额头上竟然跑出了汗, 但神情却是笑着的, 且双眸如此明亮。 “你……”lily不知道说什么, 一贯机灵的人呆在当场。 缪存从双手撑着膝盖的姿势直起身,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来晚了。” 话音未落, 他脱下球鞋,很快地蹭上独属于他的那双家居拖鞋, “骆明翰呢?他又在开会吗?” lily两手掩住唇, 发出了一个类似于“嘤”的短促的惊呼。 “……你这样会让我以为骆明翰出什么事了。”缪存蹙眉, 擦了下额角的汗。 “没有没有没有,”lily深深一个呼吸:“你今天要是不来他确实是要出事的!”她拉住缪存的手,“走走走, 他在书房一个人待着, 你来得正好, 你就是他的耶稣圣母救世主……” 缪存被她拉得跌跌撞撞, 刚才还轻扬的心渐渐不明所以地沉了下来。 骆明翰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昨天的视线只是回光返照,今天又盲了回去? 还是出现了什么别的并发症? 推开书房虚掩的门,看到骆明翰好好地安坐在办公椅里, 缪存松了一口气。 他没事。 没事就好。 只是烟雾缭绕,纵使是开着新风, 屋内也还是弥漫着强烈的烟味, 简直让人无法呼吸。lily呛了几口, 皱着脸挥了挥手, “Eric——” “我没事了。”骆明翰始终背对着门口, 面向窗外,虽看不清景观,但能感受到光。 lily不想由她来宣告这个惊喜,便轻手轻脚地推了下缪存,将他推向书房内,抬抬眼神,示意他自己去哄。 缪存张了张唇,还未出声,骆明翰把烟抿入唇角,含糊而解嘲地说:“人是不是善于犯贱,明明知道他一定会选择我弟弟,心里还是放不下。” 缪存止住脚步,没说话,听着骆明翰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以前说的时候,他总是觉得我在跟他开玩笑,或者只是为了哄他开心骗他上床,所以不信,我一直想,等我们有一个干干净净重新的开始,我再把那些话说给他听。不过我跟他之间,好像一直缺少这种缘分。” 第251页 他身后驻足的“lily”还是没有回答,大约是觉得这些直白的心声尴尬吧,毕竟是女孩子。骆明翰咬着烟低头笑了笑,“我怎么这么惨,沦落跟你说心里话。” 但他现在真的很想说一说,如果言语不停的话,最起码在别人皆大欢喜时,不会显得他那么孤家寡人的可怜,最起码,他也是有热闹的。 “你前男友跟别人走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时的样子?”骆明翰掸了掸烟灰,漫不经心地问。 虽然因为目睹了老板的情关,lily最近有点无法无天起来,但以她的小德行,还没敢到充耳不闻问之不答的地步。身后迟迟没出声,确实出乎了骆明翰的意料。 但背后的呼吸声却是鲜明的。 骆明翰笔挺的脊背显然地一僵,脸半转,却未敢转到底,“……谁在这里?” 咬着烟的唇角怔松了,继而那支抽了一半的烟被抽走,缪存两手撑住他座椅的扶手,俯下身:“接吻吗?” 骆明翰:“……” 缪存掐着他的烟管,低头吻了下去。 香烟静静地燃烧,静谧中,若有似无地听到唇角交融的津液水声。 这是骆明翰第一次被缪存主动亲吻,经验丰富的人失了分寸,像初次尝鲜的高中生一样,一旦反客为主起来,都把缪存吮得疼了。 烟烧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将断未断,直到掐着它的那只手细颤了一下,随着一声好听的哼声,烟灰扑簌簌落了下来。 大约是被吻到了舌根上颚都麻痒,不仅手发着抖,连腿也软了,最终变成两膝跪到椅子上,坐在了骆明翰的怀里。 他的腰纤瘦得过分,骆明翰一手便能握住。 唇将分未分时,不知道是谁低笑了一声。 缪存睁开眼眸,落入骆明翰近在咫尺的眼中。虽然里面的光微弱,但依然是令人心惊的深邃。 “这算什么?”骆明翰哑声问,伸手抚摸着缪存的脸:“你让我觉得像是在做梦。” “继续做。”缪存哄他,被亲软的人嗓音里也染上哑。 “不敢了。” “为什么?” 骆明翰心里抽痛,唇角仍挂着笑,低沉和缓地说:“梦得太好,像痴心妄想。” “那我现在在做什么?” 他当然有一个猜测,但如果说出口,恐怕太不知好歹自视甚高,要让缪存笑出声来。 “也许是告别。”骆明翰说,“告诉我你要走了。” “这就是你逻辑推导出的结论?” 缪存似笑非笑着问着,复又吻下去,两手圈住骆明翰的脖子,身体与他紧贴着。 “这次呢?” 骆明翰饱受折磨的心脏颤栗着,手臂交错紧紧勒着缪存的脊背,宽厚的掌心扣着缪存的后脑,不住地亲吻他的黑发、他的耳廓、他的额角。 他连梦里都不敢梦得如此之好。 反复叫着他“妙妙”,几乎哽咽。 “我想听那个。”缪存把脸枕上骆明翰的肩膀,脸旁若有似无地贴着骆明翰颈间的肌肤。 “哪个?” “生病的时候,下雨,打着雷,你抱着我,让我不要怕。” 骆明翰静了许久,喉结滚着,嘴唇张合,从胸膛深处发出的低沉。 “宝贝。” 在这两个字中,缪存轻轻闭上双眼。 骆明翰便一直贴着他耳边轻声叫着,似哄他入睡。 缪存的脸埋在他颈窝间,声音瓮瓮的:“我从学院行政楼跑出来的,骆老师,辛教授,还有很多校领导都在,跑了两公里,真的跑不动了,所以坐计程车来的。” “我猜等下他们就又要找我了,要写辟谣声明。” “声明要怎么写?”骆明翰问。 “经调查,美院油画系大二学生缪存,与骆明翰先生交往属实,爱他,括弧虽然最近才充分想通,括弧毕,跟他接吻,跟他上床,跟他见家长,收他的翡翠镯子,他虽然跟骆远鹤教授长得一样,但显然并不是同一个人,傻子才会把骆明翰当做骆远鹤教授的替身。因为缪存是学画画的,一眼就能看出分别,他智商良好,所以他知道骆明翰是骆明翰,这辈子都不会再张冠李戴。” “你这么写……”骆明翰顿了顿,“学校那边恐怕过不了审。” 缪存笑出了声:“那就由他们写吧。” 又问:“刚才为什么要说我一定会选择骆老师?” “我以为你讨厌我。” “没有讨厌过。” 骆明翰停顿片息:“但也不是喜欢。” “是喜欢。” “是有限的喜欢。”他卑微到极致了。 “刚好够变成爱。” 骆明翰不再说话,随即将脸撇向一侧,因为紧咬着牙抿着唇的缘故,侧脸石刻一般。 伤病会令人脆弱,他察觉到自己眼眶的热度。 “唯一的问题是,”缪存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激烈跳动的心口,“毕竟我还不是很懂爱,被我爱上的人很可能是倒霉的。你看,你都失明了。” 骆明翰笑了一声,一股酸涩不受控制地涌上鼻尖,他更紧地咬着牙,迟迟地不敢开口,也不敢眨眼。 “康复的前一天晚上,骆老师跟我走到了美院的那座桥上,”缪存轻声地说:“他逼我一定要想起来之前对他的感情,给我看我送给他的红绳,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是今天,他说他等不起了。我把那条红绳重新系回了他手上,只花了三秒就想起了一切,那一瞬间,我好像是从一个很美很单纯的梦里醒来,我回到了现实世界,不得不跟梦里的一切告别。” 第252页 “那个梦很贫瘠,全部都只关于一个人。” “我很喜欢那个梦,但我想,再美好的两个月对于十年也不算什么,我不能为了一个梦就不要我跟骆老师之间的十年。” 日暮的橙色映照在骆明翰如有雾气的眼底,“我也可以跟你有十年。”他心脏发麻地说。 只是阴差阳错。 “十年就够了吗?” 骆明翰的心跳停摆,呼吸也窒住。 良久,他缓声地、如坠梦中般作答:“不够。” “多久合适呢。”缪存自言自语地加码,“二十年?” “不够。” “三十年?” “也不够。” “那四十年呢?够了吗?” “还是不够。” “五十年。” “没人在金婚的时候离婚。” “我想你快点好起来。” 缪存搭着他肩膀仰起脸,依赖的、索吻的姿势,话里藏着无尽暧昧的潜台词。 “这样才能证明被我喜欢也不是那么倒霉,不然倒霉一辈子好惨。” 骆明翰扶着他的腰,眸底因暧昧而晦暗,沉声:“你帮我。” 缪存心里抖了一下,连着指尖的神经。耳尖染上红,他闭上眼,将唇贴上骆明翰的,张开含吮住,继而乖顺地接纳对方舌尖的探入。 几乎吻了够抽一支香烟的工夫。 “缪医生,不妨再多试一试。” 第91章 正文完结 所谓“师生恋”的舆论风波, 在第三天的上午尘埃落定,院方出具的通报言简意赅,表示经调查核实, 缪存的一切学分、成绩及所有相关录取手续都合格, 且与骆远鹤的交往关系系伪造谣传,照片偷拍时骆教授人在法国,照片中的男人为骆远鹤的双胞胎哥哥。 可以说, 通报结果比事件本身还具有狗血戏剧性。当然,也有许多人不信, 阴谋论地认为所谓哥哥不过是被推出来挡枪, 直到骆远鹤报警。警方立案调查, 通过两次发帖的IP地址和监控, 终于追踪到了缪聪。是他借了宿舍楼下蛋糕店的网,以游客身份登入学校匿名论坛,发布了帖子。 警察上门时,缪存也在。 这是他上次二十万事件后,第一次回家。家里还是老样子, 只是推开门后, 案台上从不短缺的鲜花却已经凋敝,似乎已经枯死了很多日子了, 而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早已没了装点门面的心气。 缪建成夫妇都还在水果摊上, 缪聪高考失利后选择复读一年,但以现状看,他显然也没把复读当一回事, 大周末的不复习, 还是窝在沙发上打游戏。 “缪聪先生是吗?”民警亮出证件, 执法记录仪也开着:“我们接到骆远鹤先生报案, 请你跟我们配合调查。” “什、什么东西?”缪聪放下手机,往沙发角蹭着:“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骆远鹤,我不认识……”看到站在门槛处的缪存,嘴巴吃惊而呆滞地半张着。 得了邻居消息,李丽萍和缪建成扔下摊子先后赶来。不过一年而已,李丽萍似乎苍老了许多,缪建成倒仍是老样子。看到民警和缪存,李丽萍拂了拂贴在面上的碎发,陪着笑:“警察同志,我儿子犯了什么事?来来来坐下来喝口热茶。” 警察摆了下手:“你儿子缪聪涉嫌在网络上捏造散播谣言,对报案人的名誉产生重大恶劣影响,我们已经调查过监控,现依法行政拘留配合调查,一味抗拒并不能逃脱法律制裁,建议你们提前找好律师吧。” 缪建成一听要花钱找律师,抬起手反手就抽了缪聪一记响亮的耳光。 李丽萍却已经顾不上亲爱的儿子被打了,而是面色惨白地喃喃问:“拘、拘留…?您是吓唬我们吧?啊?”求助般地转向缪存:“存存,你、你告诉阿姨,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缪存的话语里没有情绪:“缪聪上网捏造我跟骆老师有私情,说我跟他权色交易,骆老师决定报案起诉,学院也支持他的决定。” “放屁捏造!我就是没逮到你们……”缪聪被他爸抽了一嘴血沫,呸了一口:“你他妈的就是喜欢他,我看他也早就弄过你了吧!装什么正义清纯?两个走后门的变态!” 缪存有很长时间没跟缪聪接触了。在他眼里,以前的缪聪确实很恶劣,但更多的是一种性格的、本能的作恶,故而带着令人发笑的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缪聪变成了真正的心性上的恶。 也许是他目光中陌生的探究冒犯了缪聪,缪聪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暴起,要不是缪建成拦腰抱住了他,他几乎就要当着警察的面跟缪存干架了。 “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会画点画,有他妈什么了不起?我他妈看到你就想吐!恶心的玩意儿!装好人,装救世主,装……” 缪存不再理会他的谩骂和诅咒,看向李丽萍。 “存存,你的这个老师……骆老师……”李丽萍一边分神看着缪聪,一边眼眸茫然糟乱地转动,“是不是就是一直教你画画的老师啊?你跟他关系不是很好吗?你帮我劝劝他……” 缪存看着她,平静地说:“我也支持骆老师的决定。” “不,不是……”李丽萍笑着看着缪存,又讨好地转向警察:“怎么会呢?只是小孩子上网随便说了几句,怎么就到了又是拘留,又是上法院的地步了呢?让聪聪跟骆老师陪个不是……” 第253页 “阿姨。”缪存叫了她一声,李丽萍蓦然住口,笑意凝固在脸上。 缪聪被警察带走时,狭窄阴冷的巷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李丽萍拖着缪聪的手不让他上警车,场面很难看,直到车子终于驶出巷子口,李丽萍才如梦初醒地转而去求缪存:“存存,你帮帮你弟弟,他不是有心的,他不是故意的,你帮阿姨跟你老师说一说,他大人有大量……” 缪存的话平淡却残忍说:“阿姨,对不起,缪聪已经成年了,你不会教的、舍不得教的,就让法律教给他。” 他最后看了眼这个处于巷尾畸角处的老房子,水泥外墙上被雨水侵袭得斑驳,看上去摇摇欲坠。视线顺着往上,那是一扇阁楼的小窗户,米字的木质窗格,推开时,会有重重的灰扬起。他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少年的每一个除夕,看向窗外时,不敢想象自己哪一天才能振翅飞出去。 缪存最后看了眼那个灰洞洞的阁楼窗口,转身离开。 · 晚饭是跟骆远鹤一起吃的,在校外那间他们常去的东南亚餐厅,还是骆远鹤买单。 其实那间餐厅一点也不昂贵,味道只能算还过得去,这么多年吃下来,原本时髦的工业风装修也早已渐渐落伍了。吃过了饭后,骆远鹤要回画室,缪存便陪他走回学校。 经历了那么大的风波,当事人不尴尬,学生们倒都挺尴尬的,碰到骆远鹤要彼此推搡躲闪一阵,才不好意思地规规矩矩问好:“骆老师。” 骆远鹤点点头,还是原本那般波澜不惊的模样。 学生私底下都说,幸好骆教授没有塌房,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塌一下房呢?想想他要是真对自己学生动心了,还挺刺激的呢,有种渎神感。当然,这种大不敬的八卦注定只能出现在女生们晨起的梳妆台上了。 “昨天辛一农找我聊了下你的事。” 辛一农就是辛副院长。 缪存的脚步停滞一瞬,似乎能猜到骆远鹤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说,以你的天赋和风格,更适合先去俄罗斯深造,让我再劝你考虑考虑。”骆远鹤停住脚步,掏出烟翻手为叼进嘴里,火机的小砂轮在他指下一滑,亮起一簇幽蓝火苗。 他抿了一口,才看向缪存:“你怎么想?” “我……” “你更喜欢古典和现实题材,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擅长哪个,我倒不像辛一农那样急于给你下定论,没有哪一个画家的流派是一成不变的,从现在开始,到六十岁,会是你画家生命力走向巅峰的过程,你也不用擅自给自己设限,古典的底子可以走向现代,现代的抽象也可以走向当代,你的生活、人生、思想、思考,都会影响到你的笔,世界的和平、战争、种族,故乡的土地、个人的情感,也会投射在你的画里,先去法国,先去俄罗斯,都没关系,”骆远鹤淡淡地说,指间噙着那一点明灭的红星:“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和喜好来。” 他这么长的一段话,其实并不难消化,但缪存神色复杂,一时间竟然没有作答。 他彻底把他当作了学生,如同他曾教过的任何一个一样,如同任何一个曾请他指点迷津过的一样。 学生们都喜欢找他问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比如,骆老师,你觉得我研究生应该选什么方向呢?骆老师,你觉得我是不是不适合走现在这个风格?而骆远鹤总是如此,平和、理性、不冷不淡的鼓励,却可以抚平任何焦虑。 只是如果是数天以前,骆远鹤大约是不会跟他说这些的。 他会说,缪缪,再晚一点长大。 再慢一点飞走。 缪存一直没说话,骆远鹤便懂了,笑了笑:“其实心底更想去俄罗斯,之前想来法国,是因为我邀请了你,对么?” 缪存垂下视线:“不全是,法国也有古典。” 这句话已经暴露了他心底的取舍。首先是骆远鹤在法国,其次是法国也有古典,他才会去。骆远鹤对人心的洞悉永远是不动声色的,他纤长的手指掸掉烟灰:“那就让辛一农给你写推荐信,在俄罗斯,他的名字比我的好用。” “我还没有想好。” “不必想了,”骆远鹤抬起手,似乎是习惯性地想摸一摸他的头发,但只是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便落了回来,“你去法国跟我一起,骆明翰也不会放心的。” 他说完这句话,再度抬起脚步往前走。 缪存跟上去:“他不会的。” “会的。”骆远鹤踏上走廊,感应灯亮起,照亮了他的背影。 “骆哥哥。”缪存叫住他,心里不知为何 ,升起一股他觉得很陌生的恐慌。 骆远鹤的身影那么淡,几乎要融入夜色中。 他说:“我们认识十一年了。” 固然,他是如此地懂事理,明白了既然选择了骆明翰,那么与骆远鹤之间肯定会与从前不同。但是无论如何不同,他都是他的师长,是陪他长大的人,是带他拿起画笔、帮他挤出第一抹颜料的人,是心里安放了那么小半生的执念。 不是说执念不在了,其他的所有回忆、关系、情谊,便都要随风而逝。 他们还可以坦坦荡荡地相处,不是吗? 听到“十一年”,骆远鹤微微驻足,继而回首淡望他。 灯光笼着他英俊的眉眼,“缪缪,你应该知道时过境迁这个词。” 第254页 “也许我们之间还会有下一个十一年,但要等到这一切都时过境迁。” 一件事,在时间里的过去是那么飞速,不过眨眼之间,嘀嗒之中,但在心里却不然。 心里的时过境迁总是那么漫长,也许等得到,却要花上比十一年更长久的日子,又也许,永远也等不到了。 骆远鹤拧开门,画室内未开灯,只有走廊上的光透过窗格漫进去,照亮了他正在画的那幅油画的一角,真是漂亮的蓝色。 · 老年人的网速总是慢半拍,都劈完谣了,骆父骆母才从堂妹口中得知骆远鹤被造谣师生恋。骆母吓得心脏骤停,戴起老花镜对着手机看了半天:“这不是妙妙吗?” 骆父也跟着端详,“真像。” “什么真像,这就是吧!”骆母白他一眼,“旁边这个人是骆明翰呐。”翻着白眼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能做文章,妙妙跟我们明翰——哎呀!” “哎呀什么?” 骆母拍了下脑袋:“这什么时候的照片了?最近的吗?妙妙又回来了?” 骆父:“……” 论敏锐,作为高级工程师的他果然还是比不上一个女人、一位母亲。 挑了个大太阳的好日子,骆母带着自己家花园里摘的新鲜蔬菜,就往骆明翰别墅那儿奔去了,结果扑了个空,泽叔给了大学城跃层的地址,骆父便只得开车调头去往大学城。 “好好的住那儿去干什么呢?”骆母喃喃自语,灵光一闪:“哦!一定是跟妙妙复合了,所以才住过去——同居了?!” “你别瞎猜,人家还小。” “那又怎么啦,你看照片里,很亲密的嘛。”骆母已经把照片保存下来了,本来经过多次转载,图片都糊了,她还特意拜托堂妹追根溯源找了个最高清的。 “你等下问含蓄点,别误会一场,你自己空欢喜也就算了,反而又让他伤心。” 提起骆明翰的伤心,骆母也沉默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知道了。” “上次说要给他介绍的那个对象,你看过了吗?” 骆母的兴致复又高昂起来:“看过了,长得呢,是比不上妙妙漂亮,但也是好看的,个子也高,工作也好,是大学老师,家里父母都是大学任职的,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等过段时间我让他们见见,要是聊得好,刚好趁寒假了让骆明翰陪他出去玩一玩。” 骆父点点头,话里有点取笑的意思:“你都给他相好了对象了,还惦记着缪存。” 骆母也跟着无声地笑了笑,垂首理了理自己的羊毛围巾。并非她还如此惦记缪存,实在是被骆明翰暑假时的失魂落魄弄怕了。她这个大儿子从小到大都一副难以管教的模样,无法无天桀骜气盛的,骆母却始终记得六月份的那天,当缪存说出“我们已经分手”时,骆明翰震痛又无所适从的眼神。 车子到了地下车库停下,骆父提起装着蔬菜的环保袋,与骆母步入电梯。 钱阿姨从猫眼里见着了二老,魂都飞了一半了。 “要死了要死了……”她飞快跑到书房,“骆老先生太太来了!” 骆明翰蹙起眉:“谁给的地址?” “还能有谁,肯定是老泽啊!他肯定是忘了要瞒着二老了!”钱阿姨连连跺脚:“哎呀,也不知道通风报信!” “算了。”骆明翰推开椅子起身,“去开门吧。” 他现在的视线跟近视五六百度没戴眼镜差不多,就算被瞧出了端倪,事态也不至于像刚开始失明那么恐怖。 结果果然,在自己妈面前,他连三分钟都没撑到就露出了马脚。 “骆明翰!”骆母屁股还没坐热,蹭的一下又站了起来:“你连你要瞎了都瞒着我们?!” 骆明翰还有闲心喝茶:“没瞎,我都知道你今天穿了玫红色大衣,”搭着二郎腿,轻描淡写道:“不错,显白。” 骆母噎了一下,刚要发火的,结果被他一句话哄了回去,“短暂性失明,那也是失明!医生怎么说?什么时候能恢复?要不要去做做针灸啊?” 她认识很厉害的老中医,以前是出入中南海给各部委号脉的。 骆明翰倒没想起这件事,早知道就去看一看,也许早好了。 “可以,你找个时间约一下吧。” “你都瞎了,我看相亲也免了吧。”骆母失望地坐了下来。 “相、相亲?”骆明翰被茶呛了两口,皱着眉怀疑人生地问。 “给你相了个特别好的对象,大学老师,谈吐气质那都没得挑的,又盘靓条顺——”骆母烦得挥了挥手,“哎算了!反正你也看不到!” “我天。”骆明翰无语了,“这年头大姑娘三十一了都不见得要被催婚,不是,你看我单身不顺眼是吗?” “看不下去你一天天没个正形!” 骆明翰阴晴不定,抿了口茶,垂着眼说:“你有这闲心还是给骆远鹤物色物色吧。” 都提到骆远鹤了,骆母瞬间便想起了上门的初衷,“他跟妙妙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骆明翰浑身的神经都如临大敌地紧绷了起来,偏偏面上还是淡然无比,“师生,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网上的传闻我看了。” “假的。” “那你说说那些照片。” 在这儿套路着呢,骆明翰不得不承认:“照片里的都是我。” 第255页 “你跟缪存和好了?” 奇了怪了,不回答,倒是先咳嗽了一声。 骆母一脸狐疑地看着他,看到低头撇着那盏雍正青瓷盖碗里的茶沫,控制不住地勾着唇角。 “到底是不是啊?”骆母急死了。 骆明翰故意卖关子逗她:“你不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听上去那个更好。” 谁都没听到,门锁早就被转开了,缪存单肩背着书包,环胸抱臂,长腿交叠着斜靠墙上,好整以暇地看戏。 “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啊?”骆母被他弄糊涂了。 骆明翰有心想听听他妈怎么夸这个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未来儿媳妇的,逗她:“没什么意思,人呢,确实又处着了,不过既然你要给我介绍的对象这么好,我也可以考虑考虑。” 缪存:“……” 屋内沉默半晌。 骆母:“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 骆明翰:“缪存确实条件一般。” 缪存:“…………?” lily没参与这场家庭闲谈,只不过有人打电话找骆明翰,她便从书房拿着手机出来找,结果一眼就看到了缪存。嘴唇刚张,缪存便对她抬抬眼神,示意她别声张。 lily哪知道前因后果啊,以为缪存要给个惊喜呢。 结果就听到骆明翰说:“你看啊,他呢,家里条件一般,身高也就是勉勉强强一米八,父母也不是什么高知高职,自己又是破格进美院,文化课够呛,你说知书达理吧,跟他也没什么关系,打架倒是在行,性格脾气吧,跟温柔善解人意也没什么关系……” lily简直要掐人中了,好家伙,一出来就看到老板在作死! 她快把肺咳出来了,骆明翰蹙眉问她:“你感冒了?” lily有苦说不出,只能微笑。 “所以,”骆明翰老神在在地说,激将法:“你要是想让我去相一相,跟对方坐一坐聊一聊,我倒也可以。” 骆母:“你确定?”她搞不懂他了,反过来劝慰:“你是不是有病?骆明翰,我警告你别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啊,你再仔细想想,要是你真跟妙妙和好了,那就是难得的缘分,妙妙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是不是,长得又漂亮,性格也好,还是个天才,看上你,那是你中了彩票了!相什么相?不相了!给我好好收心!” 骆明翰听她夸了这么多,心里勉强舒坦,悠然而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倒也是。” “不过没有对比就挑不出最好的,等我眼睛好了——” “等你眼睛好了,你想怎么样?”缪存出声问,从墙边懒洋洋地直起身。 骆明翰心脏骤停。 哐叽,清雍正官窑青瓷盖碗,卒。 第92章 正文完结 听见缪存的声音, 骆父骆母既惊又喜,连忙先后起身迎到他身边。骆母想去牵他的手,又恐怕吓到他, 便只能情难自抑地交握着双手,一双亮晶晶而关切地看着缪存:“妙妙怎么来啦?是来看骆明翰的吗?” 缪存瞥了骆明翰一眼,先是乖乖巧巧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然后才回答:“只是刚好路过,顺便上来看一下。” “哦……顺便啊。”骆母讪讪地点点头, 也不知道是安慰谁:“顺便也行, 也挺好, 也挺好……” 心里埋怨地想, 骆明翰又骗她,什么又在处着了,分明还没处好,敢情到头来也就是个“顺便”的关系! “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缪存似笑非笑地问,“骆哥哥眼睛好了要去干什么?” 骆明翰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但一听语气就知道,完了。 刚才骤停的心脏缓了过来, 他硬着头皮解释:“没什么, 只是在闲聊。” 缪存摘下手套,勾着唇微微一笑,给他在父母前面留面子, 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 “哎?那你晚上有事吗?没事的话就留下来一起吃顿晚饭,阿姨刚摘了新鲜青菜过来,是有机的, 阿姨亲手种的……”骆母想给他们制造机会。 但只有她一个人努力怎么行?骆明翰呢?骆明翰怎么不吭声?骆母不由得恨恨得转过头去, 恨铁不成钢地叫他, “骆明翰!” 却发现骆明翰站在原地,一副如临大敌死到临头的模样。 她拼命打眼色,过了会儿才想起来,她儿子还盲着呢。 缪存对长辈一直是很尊敬的,就算再不爽,也不可能对骆明翰的父母甩脸色,因而笑了一下:“不了,我等下就要回学校的,下次再来看你。” “对没错,”骆明翰清醒过来,一个箭步闪身过去,握住骆母的肩膀就把人往外推:“他晚上没空,我也没空,你们自己回去吃去。” 骆母:“?” “改天等我眼睛好了再回去看你,我约了医生跟推拿,还要做理疗,”骆明翰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骆母的围巾挎包帽子手套一股脑地往他亲妈怀里堆,哄道:“乖,你跟我爸先回家,我跟妙妙还有事。” 缪存没懂他赶走自己亲爸亲妈的操作,一时之间有些愣住了, “我……” 骆明翰沉声,凑她耳边又哄一句:“别添乱。” 骆母偃旗息鼓了,一边戴着手套,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你们有什么事又不妨碍吃晚饭的咯……” 缪存也跟着回到玄关处,看样子是要跟骆父骆母一块儿下去。骆明翰一把牵住他的手,警觉地问:“你去哪儿?” 第256页 缪存很懂礼貌:“我送叔叔阿姨下楼。” 骆明翰叫了一声:”Lily!” lily笃笃小跑过来,骆明翰凝眉附耳:“跟他一起下去,年终奖,懂?” lily点头如捣蒜,懂,太懂了! 进了电梯,一时无话,骆母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譬如他俩到底有没有和好,还是只是在接触,还没定下来,又想解释刚刚的相亲笑谈只是误会,但又恐怕缪存其实没听到多少,她一解释,反而弄巧成拙。嘴唇张合数度,骆母最终把话都咽了下去,化为语重心长的一声叹息。 “阿姨?”缪存问,目光探究关切。 觉得是骆明翰的眼睛令她伤神了,便宽慰:“骆哥哥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怕你们担心,所以才一直瞒着,医生说很快就能恢复了。” 骆母再度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眼睛我是不担心,我是操心什么时候才有人肯要他……” 缪存:“……” 微笑目送车子开走,lily脸色秒速一变:“你别走,你走了我信用卡就还不上了!” 缪存好笑地看她:“放心,我书包都在楼上,你年终奖不会跑的。” lily嘤了一声。 一开门,兴高采烈地还没开始汇报工作,Celine的公文包就被扔进了她怀里—— “你也可以走了。”她老板如此冷漠无情地说。 · 人走干净,只剩下一个钱阿姨,识趣得很,重泡了一壶茶后便躲回自己房间不出来了。 骆明翰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问:“你刚才都听到什么了?” “‘缪存确实条件一般’。” 骆明翰扶住额。 缪存悠然地复述:“你看啊,他呢,家里条件一般,身高也就是勉勉强强一米八,父母也不是什么高知高职,自己又是破格进美院,文化课够呛,你说知书达理吧,跟他也没什么关系,打架倒是在行,性格脾气吧,跟温柔善解人意也没什么关系……” 骆明翰心脏又停了。 好家伙,一个字都没落下。 缪存当真了,刚才硬生生压下去的气又翻涌了上来,颇为认真地说:“本来想问你,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想想好像你说的都是事实。” 原生家庭一团糟糕,也不像别人那样满腹诗书或者看得懂股票能解微积分,不能说是温柔活泼吧,最起码也是沉闷无趣了,打架确实在行,所以跟他在一起还有家暴的风险,但是男人间算是互殴还是家暴呢,也不知道法律怎么界定…… “什么时候成事实了?”骆明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自己亲口说的话翻脸不认了。 “我只有一七九。” “还能再长。” “我文化课确实不好,班里倒数。” “但你是天才。” “我确实不知书达理,我觉得地球是方的。” “……这有点过分了。” “好吧骗你的,但我脾气真的坏。” 骆明翰乱没原则地说:“我喜欢你冲我发脾气。” 缪存震惊了:“你什么癖好?” “你得发脾气了,我才有机会哄你。” 缪存咬了下唇,把目光轻瞥下。 骆明翰的唇压着他耳廓,“给个机会,我喜欢哄你。” 还有一点没说,他确实觉得缪存发起脾气来很可爱,是一种冷冰冰的娇气和嗲,因为太可爱,他有时候甚至忍不住会故意惹缪存生气。他要是说了,缪存大概会觉得他变态。 “那你是因为我脾气坏才喜欢我的吗?” 骆明翰被他问住,忍不住垂下脸,无声地笑了一息:“是因为你是你,所以才喜欢你,如果你不是你,把你的坏脾气,你的相貌,你的天赋,你的皮肤身体,”轻轻吮了下他的唇,“你的嘴巴,你的声音,你的眼睛,都分给别人,即使分给同一个人,我也不会喜欢他。……而只还是喜欢你。” 缪存呆愣住,一股温度从心里蹿升起,让他的脸、眼眶和呼吸都开始冒着炽烈与灼热。他把脸埋进骆明翰怀里,嗅着他的气息,心想,不好不好,老被这样子哄恐怕会短寿。 “我听到的时候心里很难受。”缪存的声音瓮瓮的,很坦诚地说,“你下次别说了,开玩笑也不行。” “有这么严重?” 缪存点点头。 “我错了。”骆明翰不管不顾地抱住他:“我乱说的,我就是想听他们夸夸你。” “那你的方法……还挺别致的。” 骆明翰只好说:“激将法。” “真的不见见吗?阿姨说的那个人,比我要优秀得多,在大人眼里也更门当户对。”缪存的语气轻飘飘的,让人猜不透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骆明翰自作自受,哄不好了,便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来终止对话——他捧住缪存的脸,用吻封住了他的唇舌。 缪存并不抗拒,被他吻得软在他怀里,修长五指软绵绵地揪着他的衬衫前襟。 唇分时,骆明翰紧搂着他:“我妈今天来,其实是为了问你跟骆远鹤的事。” “她刚电梯里也说了。” 骆明翰心口一紧:“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是误会。” “你昨天回学校……”骆明翰顿了片息,才问出后半句:“跟他见过了?” 其实缪存并没有瞒他,见之前就已在电话里提过了,他“嗯”了一声,“刚好一起吃了顿饭。” 第257页 “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很多,问你的眼睛怎么样了,聊了点名誉诉讼,还问了我留学的事情。” 已经是年末了,这是缪存在国内的最后一个寒假。骆明翰表面上什么也不问,私底下特意让lily查了法国C区的冬假,截止到24号,也就是最迟2月下旬,缪存就要去法国入学了。 “到了法国……”骆明翰漫不经心地说,藏着克制的叮嘱:“好好住宿舍。” 他话里有话,既怕缪存听不明白,又怕他听明白了。 缪存心思一动,问:“但是我们画画的需要很高的时间自由度,骆老师那里刚好有空房间。” 骆明翰:“……” “你介意吗?” 骆明翰深呼吸,咬牙一字一句装宽容大度:“不介意。” “你真的不担心?”缪存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太好了,我跟骆老师朝夕相对,虽然我们之间很清白,但你不担心最好了。” 骆明翰已经开始焦躁了,躁狂症就是大脑活泛,有个小火星子就能燎原,缪存简单的“朝夕相对”四个字,已经在骆明翰脑子里上演出了一千个朝朝暮暮的版本。他脊背冒汗,怕缪存察觉,只能几不可察地深呼吸了一下,才沉声说:“我相信你们。” “也不吃醋吗?”缪存质疑地问。 骆明翰逞强,冷傲淡漠地说:“我还不至于吃自己亲弟弟的醋。” “那恐怕要辜负你的信任了。” 骆明翰愕然,环抱着他的两臂也迫然一紧:“什么意思?” “我准备去俄罗斯,你的信任派不上用场了。” 大起大落间,骆明翰的心脏时而紧缩时而松懈,抽搐得心口绞紧一团地难受。他本该惊喜的,但脸上却做不出表情,只是低声问:“……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缪存无辜地说:“只是想听你说在乎我,所以……”凑他耳边轻言:“用了点激将法。” 好耳熟。 这不是刚刚自己在作下的孽吗?骆明翰深吸一口气,眸色转深,将缪存压倒在沙发上,不住地亲吻他的脸颊。 轻吻落在缪存眉眼和鼻尖、唇上,大手恶作剧地在他身上胡作非为:“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记仇?” 缪存有几处怕痒得要命,被他撩得受不了,又痒又难耐,躲又躲不开,气喘吁吁地笑着断续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骆哥哥……” 他穿的深蓝色一字领毛衣,躲闪挣扎间便歪歪斜斜地露出了雪白脖颈,骆明翰恰好地握住,用滚烫的掌心捂了上去,迫使缪存偏过头去,吻若有似无地流连在他耳后的肌肤上,连带着他的喘息。 “不要……”缪存察觉出他的意图,心底慌了起来,目光不住觑向与管家房相连的甬道:“钱阿姨……钱阿姨会出来的……” 骆明翰言简意赅:“她不会。” 焦糖色的皮质沙发在摩擦间发出咯吱的声响,听得人面红耳热。怕自己发出什么奇怪糟糕的声音,缪存屈着的食指关节抵入唇中,用力咬着,过不了一会儿,骆明翰撇开他的手,用力吻他。 缪存眼泪都出来了,骆明翰却仍不放过他,亲着缪存的眼泪和薄汗,俯他耳边低语,唤他宝贝,说:“真后悔在西双版纳时没有……” 后面两个字轻而下流,却是贴着缪存的耳廓送入他耳中,缪存的瞳孔都随之涣散,他语不成句,对他拳打脚踢,骆明翰轻易地只用一掌便缚住了他的一双手腕。 “就是这样……”他眼神含笑,戏谑又轻哄:“嗓子都叫哑,小姨以为我怎么欺负你。” 钱阿姨数次将房门打开一条缝,试图出去备菜准备晚饭,但都默默地退了回来。 天也黑了。 缪存的手指都难以抬起来,被骆明翰抱去浴室冲洗。熟门熟路的模样,仿若眼睛已大好了。 “你是不是骗我?”缪存看着他的眼睛,“其实你的眼睛早就好了?” 骆明翰勾了勾唇:“没有,刚开始在浴室里又撞又摔了好几次。” 缪存没意料到,静了会儿:“怎么不让泽叔帮你?” “帮过一两次,不习惯。” “应该让我帮你。” 骆明翰给他打上泡沫,闻言笑了一声:“不觉得我在耍流氓?” “我会帮的。” “要听实话吗?” 缪存认真听着。 “你在我家里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我都想亲你,吻你,抱你,想像现在这样翻来覆去地占有你,但是我知道你心都在骆远鹤那里,所以我一直忍着,退到最后,唯一的心愿就是以后还能收到你寄过来的新年贺卡,还能再见到你。你要是真的这么大发慈悲,来帮我洗澡,那你就错信了我,”骆明翰眼底沉着浓云,锐利而充满占有欲地看着缪存,“我会把你干得连爬都爬不出浴室,即使我什么都看不见。” 指尖莫名哆嗦了一下,缪存的吞咽着,喉结落在骆明翰的指腹下。 骆明翰轻轻触着他喉结的滚动吞咽,目光温柔了下来:“我一直觉得最近是我精神分裂了,不是梦,因为梦没有这么好的逻辑,但是如果是我自己精神分裂了的话,就解释得通,我会设置一个完美无缺的、逻辑通顺的世界,在这里面,你回到我身边,只爱我。” 他从毛巾架上抽出宽大厚实的浴巾,将缪存包裹住擦干,打横抱起:“拜托,如果是精神分裂的话,希望医生不要治好我。” 第258页 缪存想了很久才明白,对于遍体鳞伤的人来说,温水也会感到疼痛,对于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的人来说,突如其来的温暖也会令他受伤。 · 进入十二月,下了一阵小雪,花园里的小叶植物上都敷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雪,后院自己开辟的迷你蔬菜棚里,青菜倒还坚挺着。骆母弯腰从棚里钻出,便看到缪存两手抄在口袋里,微笑着在等她。 缪存没有逗留许久,不过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临行前挨个与骆父骆母拥抱。 坐上计程车时,掌心坚硬莹润的东西被他捂得温热。 去俄罗斯的手续都是辛副院长为他办理的,听说缪存想通了,立刻便提笔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俄文推荐信,还亲自为缪存挑选作品集,一切从快从急,以学院和列宾的深度合作关系,加上辛一农的话语权,缪存很快便收到了列宾的通知书。 他从骆远鹤那儿搬出来后,就没有再找房子了,虽然麦特说过一楼还空着,欢迎他再搬回来,他还是住在寝室里。 得知缪存弃了法国去列宾,不仅整个系里都沸腾,连寝室里的舍友停止阴阳怪气了,反而不确定地问:“你不觉得很亏吗?” 一个国家的艺术文化地位和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是和国家国力深度捆绑的,纵然俄罗斯人的艺术史源远流长,文学瑰宝璀璨丰厚,但在历史的长河中提起来,人们更知晓的总是沙俄帝国和苏联时期的遗产,进入俄罗斯联邦后的当代艺术,是典型的酒在深巷——都知道是好东西,但在国际艺术市场上,显然已并不热门,反而频频被压低价。 所以辛一农教授当时说得对,去俄罗斯,需要的是更耐得住寂寞的苗子。那里没有巴黎那些名流往来的文化沙龙,没有闪光灯与香槟酒,只有伏尔加河上沉郁的现实主义传统。 缪存回首,扬唇一笑:“不亏啊。” 从他站在那条冰河上,从他画下春汛时那磅礴又市井的生命力开始,他就知道,那正是他喜欢的。 住寝室便不能随心所欲地熬夜画画了,熄灯后,缪存便挂上耳机学俄语。当初学英语就够呛,现在让他学那些卷舌音,简直是要了命,梦里都在卷着舌头试图发出rrrrrr。 手机震动将缪存从梦里惊醒时,耳机里还机械地重复着俄语发音,他看了眼,是骆明翰。 “喂。”他蒙在被窝里轻声。 凌晨三点半,不知道骆明翰为了什么事打电话来。 “是不是吵醒你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缪存的鼻息里带着笑,“没有,刚好还没睡。” 对面床铺的人嘟囔了一声:“吵死了。” 缪存顿了顿,更压低了声音,对着手机听筒说:“等我一下。” 即使有地暖,这么冷的天气从被窝里爬起来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缪存深呼吸,一鼓作气翻身下床,裹上了羽绒服。 一进到封闭的洗手间,听筒里的回音便加深了,让缪存的声音更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想起找我?” “想你了。” 其实缪存每天下了课都会去见他陪他,只是晚上会回来睡觉。也就是说,“距离你上次见我,只过去了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也想。” “我好冷,你再不说实话,我就要冻死了。”缪存软乎乎地跟他卖惨,乖死了。 骆明翰静了数息:“只是突然醒过来,。想确认一下。” 静夜里,他的声音低沉着微哑。 “确认什么?” “确认我不是在梦里,或者真的病了。” 缪存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患得患失到这个地步,一时之间默然,心像泡在了碎冰上,浮沉着。 但骆明翰还有更患得患失的,他笑了笑,解嘲地问:“或者说,你其实是要离开我了,所以才会对我这么好,为了将来走的时候可以不心虚不愧疚。” “不要胡思乱想。” 骆明翰想起那天复诊时,他问了赵医生一个可笑的问题,“他是不是为了让我的眼睛快点好起来,所以才骗我到这种地步?”他问赵医生:“我的眼睛还会坏多久?” 很微妙,他不问多久才会好,反而问会坏多久,好像这倒数着的日子,才是他如数家珍的日子。 可怜赵医生不仅要当一个眼科专家,还要兼而当一下心里医生。 他的这位病人强大又脆弱,强大在,近一个月的失明生活,他都不骄不躁,不气不馁,耐心十足地等待着,如同等一支长线基金,坚信一定会迎来曙光。可他又这么脆弱,不在乎眼睛,在乎一个人的去留。 “我想他不是为了骗你,”赵医生推了推眼镜,严谨温和地和他的病人说:“不过如果为了让你眼睛好起来,他愿意骗到这个地步,我想也足够你开心了。” 挂断电话,骆明翰在黑暗里静坐了会儿。 再度入睡也并不是那么难,因而身上被什么又冷又暖的重物压住时,他一时之间都有些懵。 他反手摸着,下巴,肩膀,胳膊,捏住手掌尖,冷冰冰的。 是缪存。 羽绒服摘下,窸窸窣窣地从床上滑落到地上,缪存满身风雪。 骆明翰彻底清醒过来,把缪存裹进被窝,手足具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第259页 “怎么来了?” “打车来的,等了半天,加了两倍价。” “我是说,怎么突然过来了” “你想我了,又不远,所以就过来了。”缪存若无其事地说,仿佛这并不算一件事。 走得匆忙,手套忘记拿了,翻墙时手指差点被那些铁栏杆冻掉。 骆明翰静了许久,“你这样,我真的要以为自己是精神分裂了。”他哭笑不得地说。 命运对他太好了不是吗? “骆哥哥,我带了一个可以让你从梦里走到现实的东西,像盗梦空间里的那个陀螺。”缪存神神秘秘地说。 “是什么?” 缪存把自己的胳膊塞到他手心。 骆明翰触到他腕间的物件,坚硬、冰冷,但在他指腹的抚摸摩挲下,渐渐地变得温润。 他结结实实地愣住。 “我那天特意去问阿姨要的,我说阿姨,你以前送我的那个翡翠镯子,还能再借我戴戴吗,我觉得挺好看的。幸好阿姨没有把我当骗钱的。”缪存怪可爱地说,“她带我上楼,从你房间床头柜里找到了它,以前去的时候没注意,原来你床头柜上放着你高中时候的照片啊。” 骆明翰只觉得鼻尖蓦然一酸。 “你看到了。”那是他以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打篮球时别人抓拍的,他抱着球,在场上回眸,唇勾着,看得见的意气与桀骜。 但是上一次,缪存似乎并没有看到,或者说看到了,又平平无奇地将目光移转开了,并没有多驻留一秒,也就当然没有多问一句话,问是谁给你拍的,你打球很厉害吗?那场比赛你赢了吗? 缪存枕在他怀里,点点头:“如果我跟你上一个高中,我也会喜欢你的。” “不喜欢骆远鹤吗?”骆明翰忍着酸涩,漫不经心地笑:“我跟他打起来了,你帮谁呢?” “帮你吧。”缪存说,“谁让我戴了你的镯子。” 骆明翰便握着他的手腕,感受着翡翠镯子在掌心里渐渐地变得温暖,这是坚硬剔透的玉石,因为过坚所以易碎,拥有者会一辈子都小心翼翼地呵护好它。 “那天走的时候,阿姨说,还过一次了,不能再还第二次了,否则她要生气了。” “她生气很难搞。” “连你也哄不好吗?” “恐怕不行。” “那你现在还觉得是做梦吗?” 骆明翰牵起他的手,吻着翡翠与他的腕心:“不了。” “那打车费一百三十四,报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