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 第一章 1990年8月,旺角花园街,永嘉娱乐城。 “雀。” 何靖食指从码牌划过,拎了张幺鸡甩出。右手夹开唇边香烟,斜倚麻将桌前。 “碰!胸罩。” 对面张永强捏起那张幺鸡,横置在自己桌沿,甩出二筒。 何靖挑眉,“雀你都碰?靠打麻将以形补形啊?” “整晚没赢过,鸡胡照杀。”张永强手指轻敲绿底桌面,桌底下伸脚踢了何武,“快点啦,站站停,你不如去开小巴。” “哥,有没有搞错啊?一晚上都给强哥吃,我和你到底是不是亲兄弟?”何武手指掠过牌顶,斜睨坐在旁边的何靖,“四万。” 何靖轻嘁了声,拇指摸过新拿的牌,微微挑眉,“北风。” “那要烧点纸钱问候下伯母才知道。”平头左手碾熄烟蒂,从右边码牌里摸走一张。指腹捻过白底纹路,无需翻看,笑出一副我实在不想再赢了的表情。 “各位观众,交出你们的底裤。大叁元,啧啧啧,32番,快点给钱。” 码牌一推,中发白闪亮登场。双手一摊,几张红杉鱼袋袋平安。 “叼你老母,我早讲了打台湾牌的嘛,打什么广东牌,我打台湾牌就没输过!”张永强数完手里的纸钞,用力掷到平头面前,“大佬的钱你都敢赢,小心钱太重压到你手腕类风湿关节痛。” 平头抓起红色纸币,食指压住,卷进自己裤腰口袋,“大佬,只要不得性病,我什么病都行。” 何靖把码牌推倒,数了200丢给平头,“打什么牌都赢不了他,谁让你们拉他来凑脚。” “叁缺一嘛,淑仪姐又没空。”何武摸了摸口袋,发现带的现金不够,“哥,你帮我先垫着。” 何靖瞥见何武的牌,又数了300。 平头毫不客气伸手拿钱。 “300都没有也敢出门?”张永强输了整晚,意兴阑珊,连牌都不想碰,“现在沟女是免费的吗?” “沟学生妹就行啦,年纪小小吃个碗仔翅就跟你走。”何武笑出两颗虎牙,“整晚叫你哥哥,哥哥,不要不要,柔柔弱弱好销魂的。” 何靖用力拍了自己弟弟的后脑,何武吃痛,立刻闭嘴。 平头春风得意。仰头呼气,喉结滚动,朝半空吐了个完美烟圈,“还打不打?” “不打不打,等下连买套的钱都没了。”张永强伸了个懒腰,瞥见从一抹黑影从赌档大门外飞奔过来。 短腿迈得像被追魂索命,百米速度直逼国防导弹。张永强皱紧眉心,直至来人拼命大喊,“强哥!强哥啊!” 何靖回头,望着马仔油条踉跄扑到桌前,“你搞什么啊!” “14K ,大雄啊,强哥,来了,他们!” 油条喘得像被人切了一边肺叶,双腿打颤,语不成句。他伸手指了指门外,只见14K堂主大雄携一众马仔来势汹汹,大摇大摆踢门踏入。 大雄人如其名,大只又雄壮。认真细看,浑身贱肉横生挤得颧上眼皮浮突,倒不如叫大肥算了。他环视一圈,抬起头就见张永强脸色比锅底还黑。 “大雄,搞事敢搞到新义地盘来?”张永强从桌底抽出开山刀,站在最前面。 赌档内的客人顿时四处逃窜。 古惑仔开打比警察查场更可怕,稍有不慎就要被阎王点名,生死薄上多了条贪生怕死的赌鬼冤魂。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看得上这个烂档是你们祖上积德。” 大雄油腻的脸上全是不屑。 张永强朝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含着句“叼你妈”,举起开山刀直接朝大雄奔去。无声信号瞬间炸响,所有人得到召唤,抄起手里家伙纷纷往对面扑了过去。 撕皮裂骨哀嚎遍野,拳拳到肉打斗起伏,仿佛整个港岛身怀灭门深仇的人都汇集在这二千尺困室之内。 张永强身形不高人却灵活,常年混迹各种打斗场合,早已深谙“蛇打七寸,人就乱打”的古惑仔生存之道,一路举刀狂追大雄。大雄拿着刀抵抗了两下立刻放弃,犹如一只掉进油缸的肥鼠盲目绕着深绿色赌桌避刀。 一个晃身,张永强跃上赌桌,往前迈步用左手抓住大雄衣领。大雄踉跄后仰,满身肥肉惊恐发颤。眼见张永强右手开山刀对准自己肥肿难分的肚皮砍来,旁边闪出14K的马仔伸手扯住张永强脚踝,张永强失重从赌桌翻身坠地。 大雄重获自由,右手横握刀柄向张永强左脚劈去。张永强惨叫一声,抱紧流血的小腿蜷缩在地,痛得龇牙咧齿冷汗直冒。 “强哥——”何靖从旁杀出,侧身翻上赌桌后利落伸腿。大雄后背受痛,朝前跌倒,右手刀柄哐当坠下。 何靖乘势而上,生生砍中大雄后背。哀嚎伴着血腥,几十公分的裂口触目惊心。 原始武力的肾上腺素,犹如百米以外饥肠辘辘的大白鲨为一滴融入海洋的血液疯狂奔赴,贪图撕咬猎物的瞬间快感。 何靖双眼被血光染红,隐隐幽暗,手里的刀仿佛上足链条,马力全开。臂肌随刀势起伏,一舒一收,俊朗面容宛如阴兵过境。他护着张永强连砍数人,伸手把失血过多的张永强捞起。 “阿武!强哥不行了,先送他走!” 在另一角落挨了数棍又追打好几个人的何武闻声,冲到何靖面前,“哥!” 何武架起张永强。新义马仔寡不敌众,14K摆明有备而来。眼见他们准备撤退,大雄的随从立即围拢,誓要对张永强等人斩草除根。 何靖一脚踢开高举铁棍准备爆自己头的古惑仔,形势比人弱只能走为上计,“阿武,你们先带强哥走!” “哥!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啊!”何武语气焦急。 “快点走!再迟点一个都走不了!平头——!” 何靖把何武和张永强挡到自己身后,挥刀一砍,左边那条不知是谁的手臂应声撕裂了大半。刀太快,快到动脉脱轨,咸红血液泄射在空气中。 又腥又黏,一看就是血脂过高。 平头赶来,不问缘由,架起张永强另一边手催着何武往门外走。他清楚何靖绝非有勇无谋之人,让他一人带着张永强肯定无法突出重围。 总要有人殿后。 何靖掩护自己人逃走,后背立即挨了两大闷棍。痛感强烈,动作停滞,颈际突然被人从后面用手臂勒紧,窒息自脊背而上。他一只手掰着横在喉间的手臂,头向前倾,用力后仰痛击对方的脆弱鼻骨。 对方吃痛松手,脱离桎梏的他立刻跳上赌桌准备往东北边的侧门跑去。 叁四个人同时跳上赌桌围堵何靖。 何靖暗骂几句,嘴里啐出一口血水,举起刀挡住对方砸来的铁棍。结果没有挡中,铁棍生生敲中右手小臂,何靖瞬间松开刀柄。 他甩了甩手腕,眼眶发红,薄汗覆面却遮不住他满腔愤怒,赤手空拳,直接肉搏。 接近一米九的身材在赌桌上灵活闪躲对方攻势,弯腰的刹那拳头猛击对方腰侧,闷声倒下一个人,又冲上来另一个人。 没有赌档会开在繁华闹市,格局开阔还自带6米挑高拱顶天花。这个逼仄的永嘉赌档阴暗无窗,赌桌横陈错序,从低矮天花上半死不活坠下盏盏白炽灯泡。 何靖手握灯泡顶部往来人头上砸去,炽热碎片扎进浅薄眼皮,哼哼唉唉的古惑仔弯下了腰,哭出的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 他几乎以一抵五,脚步往东北侧方移去。汗湿透了整件T恤,打斗中前胸后背块垒分明,贲张的肌肉在灯下格外性感,仿似武打片场的新秀男星。 可惜在场没有导演喊CUT。 直到门外突然涌进一群带刀夹棍的人。刚放倒一人的何靖转身,在确认是谁之后紧绷情绪得到些许瓦解。 男人一身灰色西装,半瓶啫喱水才能定紧的大背头,正是新义太子爷,倪宽的独子倪少翔。自小家境优渥,做什么事都一呼百应的倪少,无需多言,身后马仔鱼贯而入,几分钟就把14K的人全部制服。 倪少翔淡定站在门前,看着何靖从赌桌上一跃而下,抬手吸了口烟。 “倪少。”何靖走到倪少翔跟前。社团规矩,开口叫人,坐下奉茶,尊卑分明。 “何靖,你一个打五个啊?”倪少吐出烟圈,“拳拳到肉,劲过Bruce Lee。张永强是不是分给你的钱特别多,你卖命到这个份上?” 何靖眼神冷淡,“倪少过奖了。” 新义自九年前由倪宽把持,为叁合会帮派之一,占全港涉黑势力的大半。新义地盘里最少的是赌档,近两年倪宽交由张永强打理。档口不多,抽佣量自然比不上赌庄蛮横的14K,张永强下面的人也势单力薄。 唯何靖一人,无论身形外貌,还是群殴中展现的武力情商都显然高于新义一众兄弟。五年前他带着亲弟何武跟好兄弟平头来港,被张永强在葵涌码头一眼看中,自此跟着大佬上刀山下油锅。 倪少翔是倪宽独子,独占最赚钱的毒品线,操控新义地盘里各大夜总会、酒吧、高档酒店。拆货散货,赚得盆满钵满,手下兄弟的配置岂是两把开山刀这么小儿科,至少堪比雇佣军。 赌档?倪少翔看不上。来新义赌的赌鬼,穷途末路者占多数,像极往海里撒一圈渔网捞起来的残虾败蟹,塞牙缝都嫌不对味。 这些利益错综的关系何靖怎会不知。只是疑惑倪少翔深夜造访,究竟是谁通知了他。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怎可能愿意来救张永强。难道是他孝顺过人,忧心赌档被占,明日整个铜锣湾的嘲笑啪啪打在他老爸脸上? “不用多谢,阿强去了雷公那边。” 倪少翔把烟蒂抛至地面,滚了两圈,残喘吐着丝丝烟雾。他走上前拍了何靖左肩,压低声音,“这次阿强走运,下次就不一定了。你这么能打,何必跟着他?” 何靖转过头,瞥见倪少翔侧脸,不置可否。倪少翔嘴边勾笑,挥手示意让他走。何靖头也不回,大步迈出永嘉。 仍旧热闹的街道框住庸碌人群,仲夏夜风蒸笼般闷热,兜面而来。他扯起T恤下摆抹了把脸,汗水血水斑驳其上。拐了两个弯再向前走叁个街口,转入利宝大厦旁的窄巷。 身影消失得一干二净。 霓虹灯箱方方正正,或高或低,迭得密不透风,把这个城市的夜空彻底剥夺。 第二章 宝马山倪宅内。 年逾七十的倪宽,一身绸面阔身白唐装,奏毕一曲《雨打芭蕉》。屋内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倪宽暗叹口气,这群古惑仔还不如私伙局那些师奶阿伯捧场,整天打打杀杀怎懂粤曲韵味。他收起扇面扬琴的榆木琴竹,移坐至沙发中央凝视挂了彩的张永强。 黄花梨木沙发敦实阔厚,靠背镂空凿上叁扇雕花螭龙,栩栩如生。扶手下缘卷草浮雕鱼游莲下,刀工精隽。木质细密古色古香,鬼脸纹相交相错,是倪宽亲选的上等海黄花梨木,觅来能工巧匠照足他吩咐打造而成。 坐在上面,似乎胸口那股闷气也能消减叁分。 “阿强,你的场被警察和同行搞了多少次,你自己有没有数过?” “是我的错,倪老。” 张永强足足缝了30针,在雷公病床上躺过一晚就催着何武拿了身干净衣服换上,携马仔登门认错,“我昨天确实没料到大雄会带人过来搞事。” “人家来搞事,还是专门来搞你啊?” 倪宽望见张永强因腿伤站得略微不稳的身形,扎紧层层纱布的小腿比肇庆裹蒸粽还夸张。 “赌档交给你之后,一直没什么起色。当初看得起你还是因为你将洪顺的叶老做掉了,觉得你还算有点用处。现在连你自己都被人砍了?” “倪老,这次确实是我疏忽大意。” 张永强拖着伤腿,弯下腰撑紧膝盖缓缓跪下。他拒绝其他人的帮扶,凑近茶几双手拿起茶盅举过头顶。低头颔首,姿态比给亲爸上坟还要恭敬,“是我的错,希望倪老再给我一次机会。” “阿爸。”坐在左边单人沙发的倪少翔姿态散漫,指间那只镀金都彭火机时燃时灭,“昨天确实是大雄踩过界,十几个人过来,阿强他们就四五个人,怎么打嘛?” “不过阿强你这个衰仔确实运气好,有何靖一个打五个还能掩护你先走。阿强,要不要去庙街找个仙姑看看八字,说不定你命中自带兄弟缘,背后有人啊。” 何靖迎上倪少翔若有所指的笑容。 倪宽这一两年来多多少少听身边人说起过何靖。无非是社团里口耳相传,何靖打架如何勇猛,替张永强摆平过多少难缠赌鬼。至少在张永强把持赌档期间,该收来的钱确实一分不少。这次连倪少翔也亲口提及何靖,他不得不审视这个之前一直未认真留意过的年轻人。 何靖淡淡开口,“倪少过奖了,为大佬做事是应分的。”瞥见倪宽目光,对上后移开眼,俯视张永强手里那杯氤氲热茶。 心中暗忖,倪少翔果真浅薄无聊。堂堂男人大丈夫,玩什么挑拨离间的幼稚把戏。 “阿强,你出来混不是靠拳头的,是靠这里。”倪宽保养得当的身材稍稍前倾,没有因动作挤出失态的腰间赘肉,食指轻点太阳穴,“你做堂主的,要怎样守住地盘,不需要我来教吧?整个港岛不止我新义一派,个个都想做大做强花开富贵,光靠拳头?一枪崩得你面目全非,扔进东博寮海峡连收尸的人都认不出你。” “是的,是的,倪老教训得对。”张永强没有抬头,声音嗡嗡然似战败的斗鸡。 “阿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不了让阿强也带人去抢几个14K的档回来咯。” 倪少翔说得轻巧,给张永强铺下难行台阶。张永强只能接话,“倪少吩咐,我绝对照做。” 倪宽感觉自己确实老了,居然也有心慈手软的时候。若不是下定决心退休,也不会就此放过张永强。他站了起身,屋里目光随之抬起,伸手接过那盏凉了大半的热茶。 “阿强,这杯茶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轻抿之后放到茶几上,“生生性性做人,这个位置你不想坐了,大把人想坐。” 茶叶随话音沉到杯底。 离开倪宅之后,何武开车把张永强和何靖送回太平道的应记茶餐厅。 玻璃双开门一如既往铺满油渍灰尘,只有年廿八洗邋遢才会装模作样擦拭几番。青白相间的马赛克小瓷砖,人造皮沙发磨得褪色。被一根生锈铁线堪堪吊紧的风扇,开到叁档就咿呀鬼叫似夺命追魂,常让食客误认是武林失传已久的血滴子。 与本港其他茶餐厅别无二致,大同小异,最适合夜行动物古惑仔扎堆浦头。 前一晚跑来通风报信的油条快步下楼,人如其名既瘦又油,浑然天成一个獐头鼠目的烂仔。 “强哥,靖哥,昨晚真是吓死我了!”油条站到张永强旁边,唾沫横飞,“我刚走到街口就看见大雄,肥到我以为荔园动物园有野猪跑了出来!” 何武拍了油条后脑,手臂勾住油条不堪重负的肩骨往自己身上带,“你就过来喊了两声,开打的时候你人呢?扑街仔,信不信我切了你给肥郑做人肉叉烧包?” 油条摸摸自己后脑,“武哥,我有打的啊,我长太矮了你们没看到。” 后厨肥郑从送餐口处横过一只毛发横生的手肘,小萝卜般肥满的指头上烟头恍恍惚惚。 “那么瘦,能做个屁叉烧包,剁了吊汤头算啦!”肥郑呵呵一笑,神似雨夜屠夫的脸上挤着两只精明的眼。 何武哈哈大笑,回过头才发现坐在沙发上的张永强和何靖脸色冷淡。两位大哥不太对劲,他瞬间将吊儿郎当的情绪收起。 张永强先开口,“阿武你们先去准备吧,晚上去把永嘉的场收拾好,今晚还要去收数。” 其他人都各自散开。何靖没走,坐在张永强对面盯着那只咖啡色的硬塑料杯。 “强哥。”何靖抬头,“为什么倪少昨晚会来永嘉?” 张永强晃出一支红装特富意,衔在嘴边准备点上。握着火机的手停顿,似乎感觉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两秒后打火,回望何靖那张让男人都觉得老天果然不公平的脸。 打起架来勇猛利索,堪比电影特效。收数就像谈判专家,软的硬的手段了得。没有开山刀,光靠这张脸他也可以持靓行凶。又靓仔又叻仔,哪个大佬不中意? “我之前交代的,赌档出事就通知倪少。”张永强语气平静,“阿靖,接了赌档之后你也知道,我们的场来钱是新义里最少的,就连打架都只有刀,人家拿格洛克拿AK爆我们头,我们拿儿童水枪反击啊?” “蒋二那边一直看不上我,不找倪少,难道靠每日八圈地胡维持生计吗?你看看现在我们下面的人每个脸色都比那些赌鬼难看,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我,我不可能叫兄弟们跟着我受罪。” 张永强掸了掸烟灰,“再不想点办法,我们走出应记门口被砍死了,新义也不会有人来替我们收尸。” 何靖眼帘半垂,沉思几秒。天下哪有免费午餐,见利忘义的黑社会,一分钱都能让这群关二爷的弟子统统折腰。他不信倪少翔天生好心,“倪少帮我们,什么条件?” “赌庄抽两成佣私下给他。他最近风头正盛,吃下洪顺四个娱乐城,人手明显不够。我们帮他散货和收数,他答应可以罩住我们的场。” 张永强没有隐瞒,也不打算隐瞒。 五年前何武因偷渡过来感染肺热命悬一线,何靖为帮弟弟筹钱治病起早贪黑打3份工。结果发现同屋盗窃他藏在衣服夹层的两张大金牛,一拳怒气直冲对方太阳穴。同屋东北帮牛高马大,齐心协力,数人从屋内追着何靖打出路沿,被命运安排路过的张永强目睹何靖以一抵众的经典场面。 俗气的英雄救美永不过时,何况这是个英勇善战打到呕血都不肯认输的“美”。张永强垫了何武医药费,何靖拜山头跟了大佬。 “阿靖,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倪少。谁让他会投胎,是倪老独子,家里两个大姐又早早出嫁,蒋二那块迟早都会被他吞了。以后倪少做话事人,你还要勤勤恳恳按他要求做事。别跟前途过不去,况且我看得出他很欣赏你。” 张永强把烟碾熄在分辨不出原色的烟灰缸里,拿起水杯一饮而尽。 何靖没有反驳。大佬之间也讲尊卑论出身,他一个无名小弟,上头说什么便是什么。街外人称他一声靖哥,客客气气,无非是看在张永强份上,多给两分薄面罢了。 “我会跟阿武他们交代好,你放心。”何靖勾起嘴角,“话不要说过头,以后说不定是你做话事人呢。” “嘁,我才不做,要做不如你做。”张永强嗤笑两声,直接交代,“下个月初蒋二摆50大寿的寿酒,到时候你和阿武跟我一起去,备份礼。” 何靖挑眉,“他不是最看不上我们赌档这群人吗?” “看不上都要去的啦,谁让你是做小的。做小的就要有做小的样子,吃两块肥叉逢迎几句也不会要你命。”张永强撑着桌子站起身,“先送我回去,昨晚睡雷公那张病床把我腰骨都睡歪了,浑身难受。” 何靖跨步向前扶住他的手臂,“回去哪里,淑仪姐家里?” 张永强大声咋呼,“腰骨都睡歪了,还怎么去淑仪那里?万一半夜她垂涎我美色,腰骨都能被她坐断啊!” 这一晚,何靖带着兄弟把永嘉的场重新收拾,按足规矩巡街收数。 缠绵夏夜灯红酒绿,街边行人叁叁两两,又或禹禹独行,走鬼摊档烟火味杂。何靖走在街头,看着何武和平头嬉笑打闹。站街女体香熏鼻,纤纤细指轻勾路人的衣摆裤头,声声靓仔靓叔,我这里价钱最公道,包你食过还想来。 一切既寻常又熟悉。哪个档口的老板最爽快交钱,哪个铺面的老板娘每次恨不得把纸币换成硬币让他们在咒骂中逐个清点。血腥暴戾,贪嗔痴骂,却又味如嚼蜡,身无挂碍。 这里从未给过他分毫归属感。金钱第一利益至上,最不缺的就是他这类帮人搏命的街头烂仔。死了他一个,还有成千上万个,堆砌出日新月异的繁华盛世。 乡下是个临海渔村,自小闻着潮湿海风感受生活苦涩长大成年。他爸天生一副软弱骨头,何武刚出生他就跟着大自己十几岁的富婆远走高飞,音讯全无。他妈倒是通身硬气,含辛茹苦养大两个儿子,熬到卧床不起在何靖十二岁那年病逝。两个少年要活下去太难,跌跌撞撞撑到成年,为了叔辈乡邻口中的“淘金梦”冒险上岛。 却发现自己连生死都无法掌控。 不是每个海港都吹同一股风。他是被时代变幻拍在礁石的浪,只能随潮汐重新入海,卷往下一个方向。 第三章 台风没有过境,夏热余韵犹存,黏糊海风自南向北卷起又一夜不醉不休的幕帘。 新义马仔西装骨骨,环肥燕瘦周身黑色,遮挡起胸前后背的青龙白虎老鹰逐兔,摇身一变仿似白领精英。手持各式华贵礼品,又或者索性红纸一包露出迷人厚度,赴蒋二爷五十大寿寿宴。 蒋兴,人称新义蒋二,枪法神准,二十年前凭惊天胆识用一支AK47挟持菲律宾客机至泰国廊曼国际机场,轰动整个东南亚。潜逃到港却坐稳本港枪械势力榜头名,把控全港40%的枪械交易。倪宽为其远房堂兄,自然做生不如做熟,一拍即合他便成了新义大佬之一。蒋兴性格沉稳,非必要不争,非利己不做。社团老大事必躬亲,他自称嫌琐碎冗繁,无心头把交椅做个老二就好,一声蒋二爷他受得心安理得。 今天他穿了身纯黑暗纹西服,内搭剪裁得宜的灰色衬衫,堪堪修饰着他已经无法隐藏的发福腰围。 “蒋二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啊!”欢快寿乐伴着入门宾客的祝贺一声高过一声,在丽苑大酒店的腾龙宴客厅环绕不绝。 蒋兴笑得眼纹飞扬,逐个握手点头,“多谢多谢!” 身旁立着一位纯白V领束腰洋装的窈窕淑女,腰肢掐得不盈一握,人高腿长。再往上看,柔软黑发垂至半腰,没有刘海的遮挡鹅蛋脸肌瓷唇红,一双妩媚凤眼带笑。看多两眼,咦,笑意盈盈却疏离冷淡,原来是个冰美人。 “二爷女儿都长这么大啦!”面前的秃头大叔笑出烟渍斑驳崎岖高低的两排牙。 蒋慈条件反射,微弯嘴角,敷衍回应。 “今年都18啦,还是一副小孩样。”蒋兴客气笑笑。左边梳着露额头发,斯文内敛的男人正是蒋兴的得力助手廖胜。他低声开口,“二爷,倪老到了。” “蒋二!生日快乐——” 未见人先闻声,一看就是闪亮登场的架势。人群自觉把路让出,倪宽携倪少翔踱步至前。 “二爷!生日快乐,洪福齐天,寿比南山。”倪少翔奉上一座分量惊人金光闪闪的足金弥勒笑佛,佛身线条流畅优美,佛颈戴水头十足圆润肥硕的18粒帝王绿,透明玻璃盒掩不住“财大气粗”四个字扑面而来。 “少翔,这么厚礼啊,真是多谢了。”蒋兴让身旁的廖胜将礼物接过,笑意挂脸没有丝毫懈怠,“少翔现在青出于蓝,帮新义开疆拓土拿下不少场子。坊间戏称孤岛狼少,看来还是倪老教子有方。” “小小薄礼,二爷中意最重要。”倪少翔右手插袋,站得随性,对蒋兴的夸奖不谦虚不推搪。转过眼瞄见娉婷颔首的蒋慈,眼露惊艳轻佻勾唇,唐突打量了一番。 蒋慈没有回视,嫌倪少翔神态轻浮古龙水呛人,在心底暗翻白眼。 倪宽见自己儿子毫无谦逊之姿,干笑两声,“我这个衰仔还是要仰仗各位叔伯兄弟的管教,少让我发火能多活几年就不错了。还是女儿好啊——”,转脸望着一直不语的蒋慈,“像阿慈这样,又靓又乖,又会读书的才算有晚福。阿慈今年18了吧?” “倪伯伯好记性。”被点名提问,蒋慈切换乖女模式,伶俐声线脆生生不矫作。 倪宽戏笑,“过多两年就可以找个乘龙快婿了,能文能武劲过阿MARK(《英雄本色》中的周润发)。” “哎,讲这些,我就阿慈一个女儿,还想她多陪我几年呢——”蒋兴伸手拍了拍倪宽后背,不愿多言,让廖胜引人入座。 “是不是觉得陪老爸应酬这些人很累?”蒋兴凑到蒋慈耳边,小声发问。 “今天是爸的生日,你开心最重要。”蒋慈微笑,收起眼里疲态。 这般乖巧确实让蒋兴心里喜极。 “你好好读书,听教听话,这辈子安稳妥当就是我最大的开心。今天若不是我做寿,我都不想带你出来,见识这些人对你没好处。”蒋兴对女儿耳语几句后,抬头就看见张永强带着何武何靖迎面而来。 蒋慈顺蒋兴视线移动,一个中等身材痞气十足的男人左手捧着个分量不小的足金寿桃,走得大摇大摆。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男人,西装外套松松垮垮,生怕散热不足衬衫敞着叁粒纽扣,警察见到都要叫非礼勿视。 其中一个,身高高得让人难以忽略。蒋慈微抬下巴,扫了眼寸头极短的何靖,然后转向别处。 何靖手插口袋,自楼梯踏步而上。大堂灯饰过分华贵,照得室内光亮如昼。他清楚望见那个黑发白裙,淡眉冷眼的蒋大小姐。仿佛时间静止,斗转星移,怔忡间命运豪掷千万束勾魂摄魄的光,倾注在她身上。 任身边古惑仔来回穿行,何靖只看见她。 好靓。 胸肌下紧紧跃动的心室传来这两个字,不停重复,重复到何靖想伸手从喉咙掏出那颗鲜红内脏:兄弟,你冷静点。 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全港夜总会的小妹小姐,俄罗斯肤白丰满,泰国美艳开放,台湾娇俏玲珑。他见得多了,心如止水从不沾染。 直到今晚。 凤眼红唇,眉间发梢,青葱十指,就连脚踝纤弱精致的弧度,都完完全全击中他所有审美。原来男女之间的原始冲动,全是因貌而起。俗人,他真的是个大俗人。 何靖已经望到出神。 蒋慈明显感到冒犯目光在身上滞留,不耐烦抬眼。面前这个男人神情呆滞,花痴脸色,蒋兴就站在她身旁都敢如此唐突。 没礼貌。 何靖被瞪得回神,仓促移开视线,半阖眼皮掩饰内心一闪而过的紧张。 好尴尬。 张永强和蒋兴寒暄一番,递上贺礼,领着何靖何武入座。何武用手肘轻推身旁脚步缓滞的何靖,“走啦,跟块木头似的做什么?” 何靖经过蒋慈面前不敢分心,径直往酒桌走去。 “强哥,你老婆本都用了吧?那只寿桃像我脸那么大。”何武小声在张永强旁边嘀咕,嘴里嚼着难得抢来的乳猪肉。金黄表皮酥脆咸香,肥白淡粉肉质滑嫩,上席一哄而抢,早早被分食夹尽。 张永强反手轻拍何武肩膀,“这叫礼数,你懂不懂?蒋二一直看不上我们这边,他摆寿宴就等于给机会我们讨好他,这个时候不送留着什么时候送?” “等我以后做大佬了也要摆足99围寿宴,专门请人坐门口帮我数利是。”何武举着筷子在空中划拉几下表达自己的鸿鹄之志,“再娶四个老婆,帮我生几个像门口那个靓女一样的女儿,个个都去参选港姐。” “叼——”张永强一巴掌甩在何武脑后,“别乱讲话,那是蒋二独女,千金大小姐啊。听说读书成绩很好,你这种古惑仔还想生个这样的女儿,想都不用想了,做梦都轮不到你。” 旁边沉默许久的何靖突然明白,她回看那眼为何如此厌烦。原来是蒋兴女儿,家境优越肯定备受宠爱,成绩优异自然志向远大,怎会用正眼看待他。 千金小姐与古惑仔,九世轮回都没有交集的两者,鸿沟犹如物种区别。 何靖心脏似被细铁线从底部轻轻勾破,丝丝痕痒刺痛。 “阿靖,跟我过去敬二爷。”张永强碾熄烟蒂,手指夹托红酒杯起身。何靖顺手拿了桌上那瓶刚开的酒,跟在张永强身后。 走到主桌只需要十秒。何靖下意识屏住呼吸,由远及近走近那个白色的长发身影。周遭的人吵吵闹闹,干杯干到声音沙哑,他们越过举高托盘的上菜侍应,又避开喝到兴起开始推嚷的古惑仔。 “二爷——” 走到蒋兴身旁,只见主桌所有人抬头望来,张永强扯高嗓音打招呼,“祝你生日快乐,福寿齐天!我做小的,这杯我先敬你,希望二爷以后多多关照!” 蒋兴今夜高兴,自然不会拒绝。噙笑与张永强何靖碰杯,一饮而尽。 他早就听说张永强与倪少翔现在私交甚笃,倒不觉得惊讶。毕竟古惑仔之间连睡同一个女人都能戏称为襟兄弟,私下站队算不上什么。现在新义毒赌都让倪少翔把持,怕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难怪送的寿礼都大方过人。 “多谢多谢,大家都是为新义做事。”蒋兴放下酒杯,顺手掏出香烟衔住。众目睽睽之下,大佬又何须自己点烟。 何靖余光瞥过面色平常的蒋慈,立马反应过来,掏出火机凑近蒋兴。 叮——拨开盖子,没有半点火星。 再拨,没有。 再拨,还是没有。 火机叮叮作响,周围人共同沉默。蒋兴有点尴尬,掀起眼帘望着这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连点个火都不会,怎么出来混的?他想移开香烟,结果何靖再次拨开火机盖。 轰——! 吓人一跳的火焰窜出10公分高,惊得蒋兴以为自己眉毛不保,立刻弯腰躲避,白色香烟从嘴坠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何靖吓出冷汗,急急忙忙摁下机盖熄灭火苗。张永强拔高音量,“我叼——那么大火,你要表演马戏啊?” 桌上数人终于绷不住,当即哈哈大笑。连蒋慈都笑弯了嘴角,轻咳两声掩饰过去。 她亲眼望着何靖与张永强走来敬酒,原本也以为只是寻常打个招呼,没想到闹了这出笑剧。她瞄了眼脸色窘迫的何靖,手指紧攥,恨不得把那只银色Zippo扔进马桶瞬间冲到维港。 显得更加好笑。蒋慈端起茶杯轻抿,遮下自己不甚礼貌的看戏表情。 “不好意思,二爷。”何靖道歉。那根铁丝不仅划伤他的心,还划破他的脸,懊恼又丢人。他开始后悔今晚来饮这餐寿酒,后悔为什么要带火机,后悔非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自己眼明手快,交际有道。 他还看见了蒋慈的轻笑。真希望突然海啸地震,倾覆这座破岛,掩盖他所有难堪。 蒋兴坐直身子,整理着刚刚闪避中斜歪了的衣领,庆幸自己老当益壮,反应够快。 “没事。”自己的寿宴也不好大发脾气,“火机坏了就换一只。” 张永强白了何靖一眼。掏出香烟恭敬递给蒋兴,再亲自帮蒋兴点上,“二爷生日,我的马仔不懂事,希望不要扫了二爷的兴致。” 蒋兴摆摆手,不作计较。 张永强识趣,带着何靖回座。 “你什么时候去学的马戏啊,喷火跳火圈?人家摆寿酒,你差点烧了人家鼻毛啊!”张永强唠唠叨叨,夹住一块油腻腻的烧鹅塞进嘴里。 “意外而已。”何靖闷头喝酒,不想多言。 第四章 觥筹交错,宴会厅吊灯石膏线方方正正,在酒水人气里时近时远。人声鼎沸的时候很远,酒液升腾到脑内的时候很近。何靖整晚都想再贪看那个身影几眼,然而座位安排得不叁不四,他偏偏坐在背对主桌的位置,连偷看机会都没有。 借着给旁边桌兄弟递烟的片刻,他迅速扫了宴会主桌一眼。 没见到人。 唉。毕竟这里都是脏话连篇仪态全无的同道中人,正常人坐下二十分钟都会想走,何况是她。 想到这里何靖觉得今晚实在太没意思,“我出去透口气,酒喝多了。” 他交代一句,拿起桌上烟盒火机揣进口袋就往外走,理都不理何武在身后叫,“喂,哥,你也没喝多少啊——” 何靖沿宴席过道走到大厅后排,往侧门方向去,边走边掏烟点上。 “叼,这个时候一拨就有火,摆明今晚要我出丑。”何靖咒骂无辜火机,丧气衔住香烟。 出去就是与弥敦道交错的山东街旁小巷,推开侧门,穿过通道。街巷残旧路灯从高处抛下一束暧昧不明的光,夜风躁动闷热,送来糅进尼古丁里的幽幽馥郁。 左前方白色裙摆,玫瑰香气主人。 纤细指间一根已经点燃的大卫杜夫。火光凑近红唇,微微叼住滤嘴的唇形性感得像在赠吻。吸气,吐烟,没有半分多余,全是万种风情。 突然的脚步引来蒋慈抬头。 原来是那个差点表演火烧她老爸眉毛的男人。倾覆在地的影子又长又宽,本港难得一见的“高人”。昏黄灯光簌簌抖落,似碎金箔洒满他极短的发,五官英俊有型,不受明暗限制。 居然还有对桃花眼,眼尾开阔,眉弓上挑,又在愣神盯着自己。 蒋慈移开视线。场内摆明没有禁烟,淡白雾缭绕得消防车随时准备出警。今晚她保持假笑太久,嘴角都僵了,不得不出来抽烟透口气。 没想到会被撞见。 她什么话都没说,周身冷淡让何靖知道必须与她保持距离。他往右边走去,夹着烟深吐口气。方才那段精湛的马戏表演被她全部看在眼内,丢脸得连搭话的资格都没有。 悄悄侧头把目光放在她发顶,又顺着发丝滑落圆润精巧的肩。 蒋慈保持沉默。她对古惑仔没有兴趣,虽然眼前这个也算靓仔,可惜眼笨手拙,反应迟钝。 如果不是够蠢,也不会好好的人不做,去做古惑仔。 烟熄灯未灭。何靖见她将烟蒂碾在斑驳的水泥墙面,半秒眼神都未在自己身上停留,裙摆很快消失在通道内。 闹哄哄的寿宴结束,张永强酩酊半醉,被倪少翔邀往大富豪夜总会续摊。两人步伐虚浮,搂紧对方的肩膀后腰。清醒时尊卑分明,喝多了便是难兄难弟。 包厢内洋酒雪茄,大麻香烟,气味迭荡在各种嬉笑吼叫里。倪少翔两腿岔开挨进黑色皮沙发深处,左手箍着一个裙身短薄丰臀肤白的红唇美人。 “阿靖,是不是不中意美媛这款啊?嫌年纪太大的话,我换个学生妹给你?” 何靖挡开旁边美媛即将摸上他胸口的手,“倪少太客气了,我什么都玩,就是不太喜欢玩小姐。” 他面无表情拒绝了美媛的娇嗔,冷声交代,“你今晚斟酒就行了。” “倪少,你还不知道吗,阿靖是个和尚来的!”张永强笑出声,拍了拍旁边小姐白花花的大腿,“古惑仔难道不用守贞操吗?” 屋内哄堂大笑。 “不是吧,靠拳头泄火啊?”倪少翔松开女人的腰,拿起玻璃酒杯,“阿靖,女人嘛,你玩不玩我无所谓。但是你现在跟着阿强就等于跟着我,不搞女人可以,不帮我做事不行。” 倪少翔弯腰向前,眼里全是被酒气色欲熏出的狠劲。他一早就知道何靖有本事,年纪不大心性沉稳,跟着张永强纯属浪费。更何况他就是看中何靖身上那股劲,做事大胆又重感情。 这种人,太好利用了。 张永强还未醉死,隔着两个人都感觉出倪少翔语气不爽,“阿靖,倪少看得起你是你叁生有幸,还不赶紧给倪少敬酒?” 他朝何靖送了道眼风。 何靖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那瓶人头马,拧开瓶盖往杯里毫不矫情斟满大半,琥珀色酒液旋转晃荡。他朝倪少翔倾杯示意,“多谢倪少看得起我,社团规矩做小的唯大佬马首是瞻。这一杯我敬你,有事你尽管吩咐——” 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阿靖搞女人不行,但酒量劲过李白啊。” “强哥,你偷偷去上了夜校啊?连李白都知道!” “何止李白,金瓶梅叁姐妹夜夜与我在梦里幽会啊——” “看不出你是新义西门庆——” “哈哈——” 插科打诨满嘴胡话是古惑仔必杀技之一。原因无他,这群赤膊巡街见到警察怕过见鬼的人,素质水平本就不被期待。他们受的是烂仔教育,结业证书就是自己的墓志铭。 倪少翔收起狠辣神情,换上谈正事的口吻,“再过一个月,我有批货从泰国过来,纯度高到离谱,劲过现在市面上所有4号仔。什么南美北美那些散装货通通靠边,到时候全港都要跪求我给货。但这次,我需要点生面孔。” “阿靖,这次你帮我去做脚,怎样?” 一杯人头马下肚,何靖面色如常。入了洪门,就是在一本万利和终身监禁的两极来回走高空钢丝,胆大撑死胆小饿死。不,不是,这是大佬拿的剧本。马仔只能听圣旨办事,蹲最久的监狱,赚最少的钱。 想出人头地做话事人?一将功成万骨枯,看看自己有没有九条命咯。 “倪少吩咐,我当然照做。”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靖不是顽石一块。尽管看不上倪少翔,但自己也不是什么下海雏妓非得吊高价格来卖。 “好,到时候我会交代你,做成这一单,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说罢举起酒杯,众人同饮。 “我迟点还打算从俄罗斯入一批军火回来。”倪少翔吸了口雪茄,朝张永强挑眉,“有没有兴趣?” “军火?是蒋二爷那边的货吗?”张永强不解。 “嘁——”倪少翔轻嗤,“新义还轮不到蒋二安排我做事。他年纪大了,又只有一个女儿,还能成什么气候?现在让他拿枪都不知道会不会手震。” 张永强讪笑,“蒋二爷身边那个廖胜,怎么说都算半个儿子,可能日后交到他手上也不一定。” “廖胜跟了他十几年,蒋兴连肉渣都没分过给他,算什么半个儿子?无父无母又知根知底,用起来顺手罢了。”倪少翔语气轻蔑。 “倪少,万一人家养来做女婿呢?”倪少翔马仔笑得大声。 “叼——”倪少翔掸了烟灰,“那不如我做他女婿?蒋二眼高于顶,看得上谁?这种老骨头临老了就想洗白上岸,枪他是玩不了多久的了,要玩也是我们这些后生来玩。” “总之倪少有本事,我们舍命陪君子。” 屋内烟雾缭绕,女人娇笑扭捏。众人醺醉,无人能辨何靖脸上的少许落寞。 想起今晚那双冷眼,明明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似受虐般心甘情愿被她吸引。裙摆下纤细白嫩的腿,叼烟时微微上翘的唇。想到此处,血液从四肢流窜至下腹,顿感脊背发热。 一定是酒气上头。 何靖倾身向前,遮挡下半身某处活跃的荷尔蒙,衔烟点火。 要怪就怪这个烂火机。想什么想,再靓人家也没搭理你。 哦,原来不是酒气,是懊恼的生气。 △△△ 司机江叔把蒋兴送回蒋宅。酒过不知多少巡,尽管海量也架不住起哄,蒋兴在自己寿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蒋慈紧随其后,滴酒未沾的她与廖胜把蒋兴扶进卧室。 一旁相助的廖胜凝望蒋慈弯腰,细致地为蒋兴掖紧被角,转身交代佣人阿芬明早准备好散宿醉的汤水。 “胜哥。”蒋慈喊回廖胜神游在外的思绪,“我爸喝到这样,会不会酒精中毒?要不我叫许医生过来看看?” 许医生虽是公立医院的医生,私下却与蒋家关系匪浅,是蒋兴亡妻的表弟。 “许医生回苏州探亲了。”廖胜解开自己西装外套扣钮,往蒋兴床边走去,“你放心吧,我留下照看二爷。二爷酒量本就不差,只不过今晚情绪比较兴奋,酒气上头而已。” 蒋慈点头。毕竟自己也没有照顾酒鬼的经验,还是交给廖胜更为妥当,“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这里酒味太重,怕你难受。回房早点休息,明日还要上学。” 廖胜的话语关怀有致,旁人听见都要赞他绅士风度。蒋慈却在心中轻笑,酒味重算得上什么,从小就闻着蒋兴身上冲八百次凉都洗不尽的火药味,那才叫反胃。 别家父母的火药都是唇枪舌战,蒋兴的火药是真刀真枪。 一贯知书识礼的蒋小姐礼貌道别,离开后轻带上房门,转身走回自己房间。 每当她不想回应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笑容,扯起嘴角无需露齿,弯弯长睫遮下半片冰封叁尺的真情实意。应对过千百次 “不好意思我们不接收这样家庭背景的学生”,“听说她爸生意是犯法的”,“为什么警察不把她爸抓走”,“和这种人同班我觉得好危险啊”,早早敷衍,早早了事。 还记得十二叁岁跟胡说八道的同学打过架。她身材高挑,手长脚长连扯头发都快人一步,哪有同学是她对手。结果发现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甚至惹来学校与蒋兴的不满,才渐渐学会虚情假意冷眼相待。 你越是客气,才显得别人越是无理。 拉下洋装侧面的拉链,垂顺裙身堆在脚下。浴室镜面里一副性感身材,包裹在湖水蓝内衣裤里该凸的凸该翘的翘。连左边半球上那粒小小红痣也裸露魅惑,一呼一吸,轻晃轻摇,勾人垂怜。 今晚确实累了,连头发都沾满烟酒味。蒋慈望镜,心中轻叹,没想到自己爸爸已经50岁。比家中陈年照片里的他肥了至少30磅,幸好仪态依然挺拔,精神也相当饱满。 他今天应该是高兴极了。二爷二爷,声声叫得恭敬动听。看来新义丁强马壮,连惯了低调的蒋兴都愿意奢侈铺张,摆满60围寿酒,让人酒饱饭足还道尽好话。 尽管蒋兴千隐万瞒,心里都清楚他不是寻常家庭的父亲。尽管蒋慈极力掩饰,某些瞬间她也明白自己不是什么清白的富家千金。 好像习惯之后就无所谓了。 “妈,如果你还在的话,今晚他会更高兴。” 蒋慈无奈笑笑。在父亲的生日思念亡母,似乎有点晦气。看来是今晚烟抽得不够多,麻痹不了自己。 第五章 “阿慈,有人找你。”路过的人轻敲蒋慈桌面。 蒋慈停笔抬头,是个平日里甚少接触的女同学,脸上讪讪然挂满八卦笑容。蒋慈顺着她指示往门外看,又是那位公子哥。质地高档的白色衬衫替代校服,斜倚门框姿态懒散。偏长刘海往后梳,为扮有型单手插袋,又瘦又斯文。 手腕金表闪得晃眼,与学生身份毫不相衬。 这是彭子豪不知道第几次当众来找蒋慈。 “如果你再不出去,我觉得他会每堂课都来。”陈思敏从前座转头,圆圆眼珠带着诚恳劝告,“已经有同学在传你们绯闻了。” “挺好。难得年纪轻轻就找到志向所在,他们适合去做杂志狗仔。”蒋慈收回视线,不想理会彭子豪。 “大小姐,你起码应付一下吧。他不穿校服都没老师敢点他,万一被Mrs陈见到他天天来找你,被叫去训话的是你啊。” 蒋慈抿唇,不得不承认陈思敏所言甚是。这个学校什么都不多,富家子弟最多。个个身娇肉贵,父母头衔多到报刊的财富专栏登都登不完。老师当然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但凡出点差错一定是家境更差那个同学有问题。 更何况外面这个是家委会主席的儿子。 她放下笔起身走到门外。班上好几处目光随她背影聚了过来,彭子豪惯受追捧,显然十分满意受用,笑得更造作。 “请问有什么事?”蒋慈望着彭子豪。他长得不算高,垫高鞋垫也只比她多5公分。整个人却自信得像吊了威亚,连脚底都悬在半空。 “想约你今晚吃饭。” “没空。” “明天呢?” “明年都没空。” 彭子豪早有预料,毫不在乎甚至保持热情笑容,“无论你拒绝我多少次,我都不介意。靓女值得等,更何况是你。” “你中意就慢慢等,但请你不要再来找我。”蒋慈想转身回座。 “蒋慈——”彭子豪却叫住了她,“听说你想玩机车?” 蒋慈微讶,瞬间满脸难以置信。彭子豪看她表情便知自己这次终于不再失手,“我也中意玩,你感兴趣的话,不如我教你?” “不需要。”蒋慈直接回到座位。心底从惊讶变成生气,笔盖轻戳陈思敏后背。 陈思敏回头,“怎么啦?” “你跟别人说我想学机车?”蒋慈压低音量,但语调却难掩懊恼。她只有陈思敏这个信得过的好友,明明只告诉了她一人,为什么连彭子豪都会知道。 “我没有啊!”陈思敏急得满脸通红,娇俏桃心脸写着无辜冤枉,“上次你讲的时候我就叫你小声点,当时彭子豪就在我们后面站着啊。” 蒋慈回忆起陈思敏说的场景,懊恼皱眉,“唉!”心里明明说的是粗言秽语,结果因为做惯淑女一出口就变成叹气。 陈思敏起初也不敢相信蒋慈居然想学这个。但蒋慈语气豪迈,眼里全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采飞扬。她还头头是道,声称每个人都应该释放自我,破开阻力,在极限速度里哪怕只有一瞬间摆脱压抑都已超值。 “你是不是看太多次《天若有情》了?又是你自己说刘德华不算靓仔。” 陈思敏当时根本听不懂蒋慈在说什么。 “那怎么办啊,他是约你去飙车吗?”陈思敏小心翼翼地问。 “不想理他。”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彭子豪骑了台哈雷fat boy停在校门。也就只有他敢这般堂而皇之,换了其他同学能激得MISS们从叁楼办公室踩着上年圣诞节大酬宾在利园商场买来的两寸高跟鞋,咚咚咚碾平每级低矮楼梯,赶到校门怒斥这种皮包铁的高危操作。 下一秒便是召你家长。直奔主题痛陈你的叛逆无知,夹枪带棒暗讽你要成绩没成绩,还敢如此胡作非为,让你父母也觉教育失败生块叉烧好过生你。随后语锋一转,价值观拔得离地叁千尺,可怜天下园丁心,这般周全是为了你成才成仁,你却毫不顾惜生命危险,老师好痛心啊。 彭子豪哪会有机会见识这种阵仗。今日他终于穿了一次校服,白色衬衫大大敞开,紧身黑色T恤勒得他更加瘦削。连头盔都不戴,生怕有损喷了半瓶啫喱水才固定的发型,倚紧车身姿态潇洒。 蒋慈刚出大门,目光就被深深吸引。 好靓仔。 她说的是车。 “蒋慈。”彭子豪一眼就望见了她,开口叫住,“要不要试试?” 蒋慈蠢蠢欲动的心居然想自己点头同意。但路过的同学频频回望这一男一女,视线窥探着这个出了名冷淡的女同学到底会不会答应有钱有型的彭少。 她没回应,直接走开。 彭子豪骑上车,低速驶至她身旁。无奈速度实在太低,他不得不双腿撑地滑行,霎时像只跛脚螃蟹,脚尖刨地,狼狈不堪。 “过两日我跟几个朋友要去山上练短道,你要不要来?” 蒋慈瞥了眼彭子豪,继续往前走。 她当然想去。陈思敏不理解很正常,在这个恪守社会规范尊崇上流文明的校园里面,同学们恨不得出门都由四轮架抬,方显身价高贵。这种粗鲁野蛮的交通工具既危险又廉价,多看一眼都要摇头。 彭子豪却没有过分保守迂腐,坦然接受蒋慈兴趣,令她颇为惊讶。尽管她也明白,这不过是男人为了追求自己施展的套路。 “来吧,蒋慈。”彭子豪实在忍受不了自己不停忍受路人白眼,甚至那个骑单车的阿伯都比他快,“想学为什么不来?感兴趣就一起啊,有什么好犹豫的?” 蒋慈停下了脚步,“几点?” 她回头,眼见彭子豪从片刻怔忡到喜逐颜开。 “我去接你。” “不用,你就告诉我在哪里,几点,我想去就会去。” 彭子豪说了个时间,“那边有点偏僻,到时候我送你回家吧?” 蒋慈没有回答他最后一句,继续目不斜视往补习班方向走。身后彭子豪兴奋大喊,“你一定要来啊!” △△△ 夜风习习自蜿蜒山道划破21寸重机车身,发动机轰鸣时高时低,随一闪而过的黑色车影由远及近,在路旁极速瞬移后又由近及远。 车手宽阔平直的肩线裹在一件薄而紧致的夹克里,修长手指在夜色中操控方向。 轻捏离合,发动机转速加快后挑档,油门加紧碾着笔直山道如野豹狩猎疾驰,无视并道而行却被自己抛在身后的其他机车。 虽然好几个月没来,但熟悉路况在脑里已丈量过上百次。保持速度不再加速,靠近左侧山体后压低车身摆脱弯道离心,折迭长腿贴地险些擦破牛仔裤身,随着轻快的过弯车身竖直往山上奔去。 在疾风中抵达山顶。 减速,刹车,大长腿撑地,不使用耍酷的甩尾急停以示车主对机车的爱惜。摘下头盔,发型却纹丝不乱。 原来是新义第一平头靓仔何靖。 山顶观景台往远处看,这样的俯瞰视角是上帝为人间安排的杰作。九龙不夜城内银河细沙般的星星点点,灯红酒绿熠熠夺目,哪看得见暗无天日的肮脏角落,哪听得见浑浊嘈杂的走鬼摊档。 何靖在指尖烟雾中感受片刻宁静,下一秒却被发动机尖叫打破。 在山腰超过的那叁台重机终于登顶,银色喷漆在路灯下分外刺目。叁个车主熄车后对话几句,为首那个短发斯文男拨一拨被头盔压塌的额发,领着其余二人朝何靖走来。 “嘿,你车开得不错啊——怎么称呼?” 他从裤袋掏出登喜路,一支递给何靖,又散给其余两人。客气周到,果然是个斯文人。 “何靖。”接过烟后刚好手里那支已经燃尽,何靖直接点上。 “我叫子豪,”彭子豪笑了下,“这边山路我们也扫了叁四个月,没见过比我车快的。难得今日撞见你,我想和你来一局,玩不玩?” 何靖侧身靠坐车上,转头看这叁个摘了头盔第一时间整理发型的公子哥,言谈举止礼貌自满。带头这个应该家境最好,被众星捧月太久,否则不会有“我现在不服”的幼稚错觉。 “想怎么比?” 何靖回问。玩玩就玩玩,反正每个山顶夜晚时间漫漫,就当找点消遣。 彭子豪勾了嘴角,“很简单,就是比快。从这里经郊野公园沿山道下山,到山底的山庄石牌标志那里做终点,怎样?” “可以。”何靖将烟蒂扔到地上,用鞋尖碾熄,准备上车。 彭子豪朋友听完已经先行一步,驱车至山底做终点裁判。另一个则留在山顶发起比赛号令。 “彭少,今晚这么冲动?”狐朋狗友讥笑,“有没有带装备啊?赢了车我怕那个靓女不仅要跟你学车,还要跟你有下半场喔——” “少管闲事。”彭子豪嘴上不想承认,唇边却泛起轻佻的笑。 何靖装听不见。 狐朋狗友瞄了眼何靖侧脸,压低声音,“这个高佬不知道哪里来的,开一台几年前的软尾,就算同样马力都比不上你这台肥仔的啦。你过弯压着他,他肯定超不过去。” 说完朝彭子豪挑眉,走到路边等着两个车手准备完成。 举手示意,两台车身并列路中,车手点头确认。手臂在空中用力划过一个弧度然后下垂,两道黑衣随发动机的吼叫向前疾驰,犹如利刃出鞘。 彭子豪出车便立刻领先,车品如人品,不肯低人一头。穿过石芽山体就是第一个弯道,从后视镜瞄见何靖车身和自己仍有小段距离,直接靠路中间压弯而过,捏紧离合挑档位提速。 何靖紧随其后,不慌不乱。这条山路开过上百次,路旁每棵树见过港岛海风,见过霓虹初上,见过何靖形单影只。他根本不急,前面所有弯道让给彭子豪都无所谓,因为最后那个S弯才是这段短促赛道的终极关卡。 开车图的不是速度。只要马力够大车况升级够快,所有速度都可以不断被突破。 何靖要的是驾驭快感,是掌控欲的满足。 喝酒,砍对家,收保护费,用最危险的方式开最快的重机。现在还无聊到答应比赛,心底仿佛认为赢了就能碾压这些出身高贵的公子哥。 他真是一个称职的古惑仔。 除了搞女人。自卑和自尊同根相生,以为守住自己二弟就能守住做人的最后底线。幼稚认为男人就该用男人的方式斗争,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难怪被叫和尚,佛祖知道都要服你。 已经过了第六个弯,还剩最后1公里。彭子豪心中生出旖旎幻想,美人在怀盛赞自己雄姿勃发。上山的时候被超了又怎样,这个山头最后还不是由他主宰。 何靖也知道剩最后1公里,是时候了。 他微微弯腰,一改之前吊车尾的态度,扫了眼转速表快速捏了离合,挑档之后松开离合油门随即跟上,山野间轰鸣声响伴随后轮高速运转,极力摩擦路面,卷起细微砂石抛到远处。 再捏离合,再挑挡,再加大油门,车头几秒之内眼见就要贴上彭子豪的后轮。彭子豪从后视镜看到何靖一跃而上的速度,骤然的紧张从脊骨往上窜入发梢。 心里暗忖,就差一个S弯了。只要压得紧何靖肯定超不过去,他绝对不敢再加大档位,这样过弯等于送死,车身摔在路面上骨头能碎成拼图。 彭子豪加大档位,山道的风里夹裹着汽油燃烧后的独特气味。他保持速度用眼角丈量了压弯角度,手心攥紧车头,车身开始倾斜准备迅速转过弯道。 余光却瞥见何靖的车在外道几乎和自己保持平行! 彭子豪心头一颤,手心沁出薄汗。急转S弯就在眼前,用经验都可以判断何靖档位明显比他还要高。 他是要加速过弯吗?他是不要命了吧! 彭子豪头盔里眼底瞳孔收紧,完全不敢相信。 夹离合,退档,捏紧离合上油门,发动机转速表直接飙升。所有动作流畅得与生俱来秒速完成,瞬间松开离合器,何靖车后轮因骤然加速而抬起,身体与车身惯性反向倾斜,车头抓紧地面,极速侧滑中将车身从旁位瞬移至彭子豪车前方。 他居然用漂移超车了! 紧接的拐弯保持高速沿弯道方向往侧下压,折迭在车旁的膝盖擦过地面,车身低得轮胎险些翘高,空气中弥漫橡胶摩擦路面后的浓烈焦味。 彭子豪惊得车速都慢了,跟紧过弯望着何靖毫不减速冲向终点。 等在终点的盛仔听见发动机的嘶叫越来越近,神色兴奋,对身旁的蒋慈挑眉,“等下你就知道彭少的车技有多厉害!” 蒋慈不置可否,眼里映着那条被路灯填满淡黄颜色的路。 她肯来只是为了学车,又不是为了欣赏彭子豪。 车身从路尽头的幽深黑暗中破开冲出。两车拉开的距离不远,已明显看出最终胜负。抵达终点地标,第一台车子往前划出急刹,稳稳停下。随后第二台车子也冲过终点在旁刹停,最后跟上的是那台发令的车。 何靖双腿撑地,摘了头盔,抬头往石牌旁一看,心脏突然紧张跳快了几下。 是蒋慈。 第六章 白衬衫下摆扎进高腰牛仔裤,蒋慈一双长腿线条匀称紧致。路灯暖不进她眼底,长发黑眸,五官明艳动人,落到何靖心里还是那两个字,好靓。 蒋慈看着赢了比赛的车主将头盔摘下,心里闪过一丝惊讶。 原来是他。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下一秒何靖就知道自己心里问的这个问题有多蠢。因为彭子豪下了车,神色尴尬往蒋慈走去,富家公子要讨好的原来是这位富家千金。 痛饮半煲猪脚姜都比不上此刻挥之不去的酸气。何靖熄车拔匙,懒得看这番沟女戏码,一言不发往士多走去。 蒋慈瞥见何靖走开,回眸就见到面色窘迫的彭子豪。盛仔刚刚吹嘘完他如何神勇,现在不仅烟消云散,还图添不少难堪。 “今晚没发挥好,手感生疏了。加上最近入秋,横风阻力太大。”彭子豪强装镇定,理由找得连文盲都不会相信。 蒋慈觉得扫兴,“那你慢慢练吧。”虽然彭子豪的输赢都与她无关,但她就是突然兴致阑珊,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他。 彭子豪想伸手拉她,却遭遇白眼,“你想去哪里?不是说好我教你的吗?” “就这种水平你还想教我?” “喂,你什么意思啊?” “字面意思。” 蒋慈直接走开,想找个洗手间整理一下自己。 彭子豪本就输得不忿,更被蒋慈这副态度激得脸上忽冷忽热。他也不想哄这位大小姐,拉上其他两人找个地方抽烟。 “万宝路。” 何靖丢了张纸钞在柜台,拿起那盒万宝路拆开包装。转头望向山庄石牌,几个人已经没了踪影。靠近山庄入口处是那叁台fat boy,而他那台孤零零的初代软尾像离群索居的鱼,独自游弋灯下。虽然同样马力,但fat boy性能上确实比初代软尾略胜一筹,而且流线更为骚气,银色光漆离那么远都亮得炫目。 比赛是赢了。比赛以外,什么都输了。 他烦闷地吸了口烟,听见旁边几步远的地方有人高声说话,语气激动。侧头瞄去,居然是那叁位少爷。 “彭少,不用那么生气吧——” “今晚简直撞邪,那个高佬会漂移。” “一看就是社会游民,没事做拿命博出位,当然敢练漂移啦。” “你那个靓女好像不太happy喔。” 彭子豪把烟蒂抛至地面,鞋尖碾熄之后又忍不住续上下一支烟,“叼你妈,我追了她一个多月,送礼物又不要,约她吃饭又不要,都不知道是不是性冷淡对男人没兴趣。” “我以为你就是看中她够清高。” “放屁,我是中意那双42寸长腿。” “识货,哈哈——” “喂,你上次不是说她家里……” “我知道啊,怕什么,她那种人不被我搞就是被古惑仔搞的啦。” 斯斯文文原来是衣冠禽兽。何靖插在口袋里的拳头不自觉紧握,没由来的冲动令他想上前一人一拳。 刚侧身就望见从洗手间出来的蒋慈,眼神平静,毫无波澜。 蒋慈根本没料到这里的公厕隔音效果约等于零。她一边洗手一边听着那几个二世祖的调侃,脸色无动于衷,内心暗涌不悦。 今晚之前对彭子豪仅有的半分好感,已经被他口中所谓的横风吹得稀碎。她不是没被人追过,居然一时间被彭子豪营造的绅士开明迷惑,还以为他能与旁人有所区别。 把沟女当成战绩,恨不得将用空的避孕套盒作勋章挂身。这群公子哥同根同源,本质上都是看不起人,无论男女。 她只想着怎么从这个人烟不多的山脚回家。刚踏出厕所门口,就见到夹着烟的何靖。 环视四周,看来只有他了。 蒋慈站在距离何靖叁米远的地方,却缥缈不真,像一株在清风白露中兀自绽放的深夜玫瑰。长腿纤纤,双手交迭置于胸前,轻仰下颌,瑰丽唇间说出令人怦然心动的字眼。 “你有空吗?” “有。”大脑无需思考,何靖脱口而出。 “送我回家。” 伶俐声线像乐谱一样奏进何靖耳内,动听得让他原地定住,像第一次听见神谕的虔诚教徒,莫非我得到了神的无上眷顾? 何靖短暂的出神令蒋慈蹙起眉头。他是真的蠢还是反应慢?他应该知道自己是蒋兴女儿,难道蒋兴在新义已经没了地位,让一个马仔送大佬女儿回家也叫不动了? 何靖望见她的轻微不悦,立刻开口,“好。” 侧头看了那几个背对他们的身影,滔滔不绝如菜市场八婆附体。蒋慈肯定也听见了,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想法。 蒋慈顺着他侧头的方向睨了眼,形状柔媚的双眼微弯,唇边扯出讥讽的笑。 “别理他们,大概是屎吃撑了。”她毫不犹豫说出心中所想,直接往山庄出口迈步,“走吧。” 本港千金小姐只会标配优雅用词,伦敦腔调的英语才叫精髓地道。吃屎这种字眼从蒋慈口中轻飘飘说出,让何靖怔忡。 大雅大俗,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蒋慈的坦荡骤然缩短了何靖度量过千百次与她的距离。心脏那根铁线引来无尽电流,滋滋啦啦在体内乱窜,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嘴角挂满笑,踏着蒋慈影子跟上了她。 站在车旁的蒋慈看何靖拿起头盔,递给自己,“我只带了这一个,你戴着吧。” 蒋慈没有客气接过套入,明显比自己头大一圈的头盔滑稽套在小小脑袋上,无法固定还东倒西歪。 何靖立刻扶住头盔,“你把带子扣上扯紧。” 蒋慈在自己下巴处摆弄半天,发现自己看不见袋子根本无法扯紧,“你帮我吧。” 何靖望了眼蒋慈,低下头,屏住呼吸伸手凑近。他悄悄把目光撒在蒋慈脸上,夜灯突出了挺翘鼻骨,点缀了纤长羽睫,像初升太阳铺满起伏优美的山峦。他小心避开触碰到她,熟练扣上把带子调紧。 跨步骑上扶稳车子,扭头跟她说,“上车。” 蒋慈犹豫两秒,决定扶着坐垫踩住脚踏骑上。后座突然有了重量,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气被隐隐山风吹进鼻息。 “你把手搭在我肩上,或者扯住我衣服,我尽量开得慢点。”何靖侧过半边脸向后交代。 他的夹克贴身很难扯住,蒋慈犹豫两秒把手心贴到他的肩上握住扶稳。 何靖背后肌肉陡然紧了紧。 古惑仔也会紧张啊。蒋慈心里轻嗤,“我坐好了。” 两人身体保持两个拳头的安全距离。何靖从加快的心跳中回神,点火,挂挡,车子随熟练操控在浓稠夜色中驶出。 风摸过衣摆滑到身后,和树木高高低低交缠片刻再飘至山谷。车后的白衣少女在今夜为何靖的形单影只除名,此前未敢荒唐肖想过的美好,让他恍惚得像在现实和梦境中反复跳跃。载着公主的不是骑士,古惑仔也没有白马,却万分喜悦她赐予自己的献媚权利。 直到他突然之间把车停下。 蒋慈费解,戴着头盔的脑袋往前凑近问他,“怎么了?” “蒋小姐,请问你家在哪里?” 蒋慈顿了两秒,忍不住笑出来,“半山壹号,你没来过我家吗?”做马仔肯定要拜山头,哪能不知山在何处。 何靖轻轻摇头。往肩后靠去,线条浮突的侧脸被路光镀上一层浅浅金边,“我只是个马仔,还没有资格直接拜访蒋二爷。” 蒋兴本来就看不上张永强,现在还加了个纨绔阴鸷的倪少翔,马仔何靖怎么可能入得了蒋兴的眼。 “哦,走吧。”蒋慈没察觉何靖话外之意。无论他做的是小事还是大事,都与自己毫无瓜葛。况且他动不动就紧张迟钝,她是大佬也不会让这样的马仔升职。 “嗯。”何靖加速驶离。 月亮升至头顶,又圆又白笑看心情迥异的二人。 从山庄驶上宽阔马路,天际线上灯光熠熠,缀满错落有致的路沿高楼。初秋夜风终于降下热度,蒋慈的发丝在头盔外扬出轻盈摇曳的角度。 何靖开得不快。说是为了安全起见,但想到今晚是唯一一次可以接近她的机会,他半点速度都舍不得加,连等红绿灯都耐心得像幼稚园儿童。 时速40的重型机车载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沿途接受了各种费解眼神的洗礼。原来现在开哈雷的都开始奉公守法遵照交规,实在难能可贵。 何靖在脑里丈量着与目的地的距离。一公里,五百米,一百米,沸腾的心浪随时间推移晾成一杯索然无味的凉白开。 无论如何,地尽头总有终点。 减速后刹车,停在距离蒋宅外一小段路的地方。蒋慈忽然觉得他也没有很蠢,至少留给她独自步行回去的路,避免被家人看到难以辩解。 她扶着何靖肩膀跨下车子站稳,伸手去解头盔。 糟糕——顾着吹那凉爽夜风,没发现自己的头发早早缠上带子绕到打结,扯得头皮生疼,完全解不开。 “喂,我头发缠住了。” 蒋慈低着下巴,凭眼下余光企图解出绕成一圈线团的头发,路灯虽然明亮,但灵巧的双手毫无作用。何靖踢下车撑下车,“我帮你吧。” 他微弯肩膀,高挺鼻骨带着体温略高的气息,明晃晃凑近蒋慈。蒋慈抬起头,视线落在他专注认真的神情。 怕她觉得扯痛,骨节分明的大手化作绕指柔,仔细逆着发梢缠上的方向一圈一圈解开。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柔嫩肌肤,立刻缩开,担心蒋慈觉得自己色魔转世,借机揩油。 蒋慈暗忖,这样看他,好像一只温顺的大狗。 他手上有股淡淡烟味,但指甲干净整洁。指腹薄茧不带情色划碰的地方,像蚂蚁缓缓爬过,每一只足尖挠出莫名痒意。 再认真看看。眉骨稍凸,眼皮褶皱深邃,鼻梁毫不掩饰英气,如果真的是狗也是一只好看的狗。 “好了。”何靖不敢贪恋凑近时那股若隐若现的玫瑰香气,站直身低头望着蒋慈。她把头盔递给何靖,“今晚多谢你。” 蒋慈是真的觉得感谢。没有他的话估计最后会变成由彭子豪把自己送回,想想都觉得十万分不情愿。感激没必要多说,她转身往家门走去。 何靖抱着头盔目送她的身影一步一步离自己越来越远。和自己说等她进屋了再走吧,再多看两眼吧,没有下次了。 仿佛上天被他这般可怜感召,走出几米的蒋慈突然回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靖。” “何静?安静的静?” “郭靖的靖。” 受人恩惠还是礼貌问声尊姓大名,蒋慈点头,“我叫蒋慈,慈善的慈。”她停了一秒,“不过我这个人不喜欢做慈善。” 何靖抿着的唇瞬间勾出笑容,眼睛微弯。 蒋慈轻轻挥手,“拜拜——”转过身迈出轻盈脚步,继续往家门走去。 直到她消失在路边。被问了名字便发现自己开始贪心,想把难以再见一面的蒋慈印进自己往后的记忆。何靖胸口渐渐生闷,那条铁线看来不打算放过他,引来电流又骤然扑灭,刺在心间阴魂不散,无时无刻扎穿短暂幻想。 他连头盔都没戴,跨步上车,拧着油门就调头远去。 第七章 蒋慈穿过前院打开家门,弯腰在玄关处换鞋才听见重机咆哮,声音越来越远。脑里突然出现何靖半低着头,认真谨慎怕扯疼自己头发的表情。 竟然有点挥之不去。 “阿慈回来了?”蒋兴声音适时打破蒋慈的回想。 “我回来了,爸。” 蒋慈穿上拖鞋,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蒋兴坐在深棕色牛皮沙发中间,沙发凹陷出一个惬意角度把他裹住,手里是今天还未看完的报纸。 他把报纸合上,摘下鼻梁的眼镜转头看着蒋慈,“今晚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晚饭之后思敏邀我去一个二手书店找几本英文书,不知不觉就回来迟了。”蒋慈说谎面不改色,心跳一如往常。 “下次不要那么晚了。喜欢念书是好事,但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这么晚走在街上的都是那些抽烟飙车夜不归宿的飞女,不要搞得自己那么掉价。” 蒋兴明明古惑仔出身,硬是不许女儿沾染分毫社会恶习。 “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的同学晚上都会出去玩的啊。法律也没明文规定该怎么做个女孩,爸你太古板了。”蒋慈反驳,“况且你说的那些又不是坏事,电视夜访栏目也尊重女性倡导男女平等,飞女照样可以开战斗机做公司董事参选港督。” “你又开始讲那些歪理,我看你是书念太多念到傻了。”蒋兴摇头,“连你爸的话都不信,去信电视节目?你现在还小,这个社会什么样子你根本不清楚。反正我只会为你好不会害你。听说校际英文演讲比赛快开始了,你好好准备,到时候我争取去看你比赛。拿了第一想要什么礼物,尽管开口。” 道德绑架如期上演,重型AK弹匣内全是糖衣炮弹,轰得蒋慈只能鸣金收兵。 相依为命十几载,蒋慈深知蒋兴的期待。他的人生经历告诉他,女儿做个淑女,无需接触社团读到名校毕业,日后移民或嫁豪门都是好出路。千万不要像他亡妻,看上他这个古惑仔,被拥着叫阿嫂却早早失去生命,留他悔恨余生。 蒋慈明白,他是老古董,但他也是爱自己的老古董。 “好啦好啦,”蒋慈踱步走上楼梯,“我一定听爸爸话,做全港最乖的古惑女,古惑仔之女啊——” 说罢赶紧加快脚步往二楼走廊走去,留下背影给满脸无奈的蒋兴。 楼上从蒋兴书房出来的廖胜迎面遇上蒋慈。廖胜一身黑色西装,白面淡唇,妥帖斯文,甚至有几分富家子弟的潇洒。见到蒋慈他立刻露出笑意,“阿慈,这么晚才回来?” “是呀,胜哥。”蒋慈走向走廊右边第二个房间,“你这么晚还没走?” “二爷突然想试试新来的雪茄,我帮他从恒温箱拿出来。” “我先回房休息了。” 蒋慈打开自己房门。廖胜点头,噙笑望着她进了房间,才慢慢下楼。他走到蒋兴身边把盒子放在客厅桌上。 “二爷,这是前几天让大猛拍的。”打开盒子后里面是一迭照片,他取出几张递给蒋兴。 蒋兴拿起,看着照片里的倪少翔,脸上露出少见的狠厉神色。 △△△ 英文课是下午最后一堂,结束之后班上各人如卸重负,口中念念有词今晚又要去哪里补习,加快收拾东西的速度。 Mrs陈却没有离开讲台,扶着已经显怀的孕肚从讲台走下来。同学见她步伐缓慢,纷纷侧身让开。 她走到了蒋慈面前,“蒋慈,你跟我过来一下。”交代完就转身,不给蒋慈任何发问时间。 蒋慈有点紧张,但也立即拎起书包随Mrs陈身后走出课室。两人行至走廊尽头,避开中间步梯不断下楼的学生。 见四下无人,Mrs陈发问,“校际的英文演讲比赛,你准备得如何了?” 蒋慈心中松了口气,换上笑容,“初稿写完了,但有些语法不够精准,打算再修改一下。即兴部分也在准备,打算根据比赛范围内的几个关键词先拟好大纲。” 这次她势在必得,自然胸有成竹,准备充分。 Mrs陈却脸色犹豫,摸着肚皮的手不自觉收紧,“是这样的,因为这次学校的名额有限,所以经过讨论,校方决定这次比赛只派徐婷婷同学作为选手代校参加。” 蒋慈脸色骤变,眉心轻蹙,“之前不是说好公开公平,先在校内选拔参赛的选手吗?” “这次时间有点仓促,所以就取消了这个环节。徐婷婷英文也很好,相信校方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作的决定。”Mrs陈感觉有点愧疚,补上安慰,“当然,你也很好。没法参加这个比赛不代表你能力不足,相信还会有下次机会。” 她伸出手想轻抚蒋慈手臂,不料蒋慈在她触及的瞬间往后退了小半步。Mrs陈的手悬在空中,只能尴尬收回。 蒋慈不想让Mrs陈窥见自己眼底汹涌的不忿,怕这般小气惹来更多看似安慰的羞辱。半垂着头,语气保持平静,“我知道了。” 她根本什么都不想知道,只觉得胸闷气短。但也没必要为难一个孕妇老师,她不过是好心转达,至少没有当众告知惹来同学侧目,算是给她留了几分薄面。蒋慈礼貌点头说声再见,头也不回走下楼梯。 第二天就揭晓了被取消参赛资格的原因。 感谢每间学校里面永远不会缺席的八婆八公。体育课中途歇息的间隙,蒋慈与陈思敏并排而坐,操场内身穿白衣的男男女女扎堆嘈杂。 斜后方不知到底几人,极力绘声绘色还原真相,音高音准一字不差落到蒋慈耳边。 “听讲她被取消了英文演讲赛的资格。” “那谁去参加啊?” “彭少的新女友,徐婷婷啊。” “这么快有女友?彭少之前不是在追她吗?” “喂,那种家庭出身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追?怕是她一直吊着彭少吧。” “听说她爸……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家委会那边很大意见,彭少他爸就是家委会主席,人家儿子都看不上她,自然不可能让她代校参加比赛。” “你们讲什么啊?”陈思敏起身,转头呵斥,几个人立刻散开佯装没事发生。蒋慈轻扯陈思敏手臂示意她坐下,“生什么气,随便他们吧。” 陈思敏替蒋慈愤愤不平,“他们在乱讲,你根本不是那种人。” 蒋慈心里也生气,却依然维持表面平静。她要是当场翻脸,说不定明天传开的版本会更夸张难听,恨不得在她脸上写“黑社会”叁个字于校内游街示众。 出身由不得她自主选择。她不了解蒋兴家外的世界,别人却说得像模像样,仿佛蒋兴胡作非为的时候他们在场见证。她也未告知蒋兴自己被取消了参赛资格,想到他知道的时候那番抱怨责备,蒋慈心里烦躁。 望女成凤的家长,就算手持长枪短炮,依然刻板固执,希冀孩子样样出众。可惜蒋兴看不见她这副努力掩饰家庭背景的样子,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演,滑稽可笑,甚至有点委屈。 讨不好蒋兴,还得罪了学校。 “陪我去洗个脸吧。”蒋慈起身,拍拍运动裤上的褶皱。陈思敏主动挽着她手臂,比她矮了半个头的身形娇小可人,“阿慈,你放心,你永远有我。” “还是我的思敏好。” 蒋慈被陈思敏逗笑。幸得这位密友,家庭有爱性格开朗,像极春日暖阳,时时哄得蒋慈驱散阴霾。 “但你爸的事情,到底是谁说的?”陈思敏边走边问。说蒋慈水性杨花自然是欲加之罪,但提及她爸却不全是捕风捉影。 蒋慈环视操场上还在奔跑跳跃的寥寥数人,若有所思。 “我知道是谁。”她拍了拍陈思敏手臂,“放心,贱人自有天收。” △△△ “那个就是徐婷婷,听说她今次比赛拿了金奖。” 顺着陈思敏的指示,蒋慈望见不远处那个齐刘海小虎牙的靓丽同学。裙摆规规矩矩,遮住膝盖,露出的四肢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呵护出来的纤细白嫩。 和校内其他女同学并无二致,却因拿了金奖笑得格外春风得意。 蒋慈没有说话。取消参赛资格这件事她花了几天时间才消气,做足心理建设才编撰理由搪塞蒋兴。蒋兴嘴里叨叨,“你英文成绩不是一向很好吗,怎么连校内选拔的资格都没?” 蒋慈敷衍几句,却被蒋兴责备态度不够端正,那顿晚饭吃得食不知味。 她不能说是因为拒绝了家委会主席儿子的追求才失去参赛资格,更不能说因为家委会主席儿子四处散播她的黑社会家境才令师生不满。 要怪就怪彭子豪。她早该觉悟这种放下身段来讨好自己的富家子弟,得不到的时候自然是见风乘力,恨不得呼朋唤友齐齐多踩几脚弥补失去的自尊心。 “不过听说她和彭子豪分手了。”陈思敏盘腿坐在草坪,裙摆宽大遮住她的苗条双腿,手里拿了个叁文治细嚼慢咽,“彭子豪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了,不知道什么原因。” “嘁,”蒋慈轻嗤,放下手中水瓶,“就他那种人前人后两副样子的阴阳怪,读再多书也是白费钱。” 自己真是一时鬼遮眼,被他蛊惑应邀去看他骑车。转身唾沫横飞添油加醋,抹黑她的时候多么起劲。这些废柴公子哥,还不如那些老老实实的—— 蒋慈脑内闪过那只人形大狗,月色下动作温柔,一丝不苟。 “是他在学校到处散播你家里的事吧。”陈思敏突然顿悟。她和蒋慈熟稔自然一早就知她家境为人,只是想象不到彭子豪如此下作。 “不想提他了。” 别人做初一,她就做十五。非慈善家蒋慈嘴边出现一抹讥讽,转瞬即逝。 “好吧,今日下午要随堂测英文,我还没温书呢——”陈思敏把叁文治消灭之后,桃心脸皱出一朵忧郁的花。 “谁叫你平时不用功。” “你看我们班jessica,上次分手哭到眼肿叁日,半个月足足瘦了十磅,期中考一落千丈。再看看你,拒绝男人犹如吃饭喝水,连取消参赛资格都撼动不了你的名列前茅。阿慈,你就是我心中冷血无情的智慧女神。” 说罢还摇了摇头,以表敬佩。 “你还想不想抄答案了?” “想想想!女神下凡,普渡我这个困于危难的可怜人啊——” 第八章 初秋10月叶未尽黄,傍晚的风却早早带来凉意。 蒋慈收拾书包,与陈思敏一并走出课室。她们换了校服裙穿上私服,约好到校外晚餐,再前往补习班上课至晚上9点。 校门一旁的窄巷里,叁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懒散站着,吞云吐雾,地上新鲜熄灭的烟头昭示他们守候已久。身后还有个白色校服的女孩,怯怯低头,忍受弥漫呛鼻的烟味。 “是不是这个时间下课的?这么久还没见到人。”其中一个国字脸染黄毛的男孩不耐烦发问。 “是这个时间的,没错的。”女孩呐呐开口,声细如蚊。 “刚才跟你说的,你都听清楚了吧?知道怎么做了吧?” “知道了。”女孩的手攥紧书包肩带。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被男友骗了钱连学费都快交不上,她也不会贪心收钱来这里诱骗自己的同班同学。谁让她家境普通,又有姐有弟,父母再也匀不出多余的钱来给她。 “好像走近了,我们先去后面。”国字脸扯过女孩手臂用力往窄巷外推,“你最好乖乖把人骗来,不然剩下的那点钱你也别想拿了,直接退学吧。” 补上一句恐吓,几人窜到后面躲了起来。 陈思敏馋虫发作,嚷嚷着改路去吃虾籽云吞面。抬头就见到同班同学蔡慧怡,满面愁容急促跑来。 “思敏!”蔡慧怡喘着气在她们面前停下,望向明显更好说话的陈思敏,“可不可以帮帮我,我的项链不见了,我刚才找了半个钟都没找到。” 陈思敏问,“丢在哪里了?” 蔡慧怡瞥了眼蒋慈,发现她神色如常,但显然不想帮忙。心里有点紧张,眨眨眼睛扁嘴开口,“在旁边那条巷里不见的,是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很细的一条链子,银色的。你们可不可以帮我一起找找,这条项链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陈思敏拉着蒋慈就想走,“阿慈,我们过去帮她找找吧。” 蒋慈却站在原地不动,“你自己找了半个钟都找不到,我们又怎么可能帮到你?”她跟蔡慧怡完全不熟,自然不会把她的得失放在心上。 早就知道蒋慈不好惹,只能朝陈思敏下手。 “多个人就多双眼,对吧,思敏?帮帮我吧。”蔡慧怡对着陈思敏示弱,浓睫大眼轻易就能装出楚楚可怜。 “就帮帮她嘛。” 陈思敏知道蒋慈一贯外冷内热,况且帮忙找条项链也不耽误多少时间,直接拉着蒋慈就走。 “说好了,十分钟内找不到就走人。”蒋慈不情不愿,被拖着往暗巷迈去。 “行啦,行啦。” 巷子窄长安静,女孩们的轻盈脚步声逐渐清晰传到横在尽头的另一条暗巷。 “没见到啊,阿怡,你确定是在这里弄丢的吗?”东张西望的陈思敏携着蒋慈走了几分钟已经到了尽头。 她们站在两条深巷中间,两边是高高垒起的围墙,纯洁象牙塔和污秽大社会被彻底隔绝。蒋慈根本无心留意项链,随意左右看了几眼,就把目光收回。 然后就见叁个校园青年手持铁棍出现。 不怀好意的笑在傍晚时分显得诡谲危险。蒋慈立刻扭头,发现蔡慧怡脸色大变,转身就跑,一眨眼的功夫人都不见了。 “阿慈——”陈思敏脸色煞白,碰了碰蒋慈手臂,望着几个不学无术的青年不知所措。 蒋慈冷脸,“你们是谁?” “你管我们是谁?如果你好好做人,我们怎么可能找你麻烦呢,对吧,蒋大小姐?” “神经病,你们认错人了,我姓张。” “你在搞笑吗?不是蒋慈你又怎会被你同学骗进来,你当我们几个是傻的?” “知道我是蒋慈,还敢搞我,不怕没命了?” 蒋慈把陈思敏往自己身后一挡,定定然挺直腰脊。 带头的国字脸嗤笑,“全港又不是只有你新义一派,嚣张什么?不想挨打就认命配合哥哥办事,把衣服脱了给你拍几张靓过艳星的照片。” 轻佻眼神从蒋慈的俏脸顺势往下,窥见那双长腿亭亭玉立,替人消灾的混混也忍不住见色起意。 “办事?是办彭子豪的丧事吧。”蒋慈轻握身后陈思敏的手臂,“江湖规矩难道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吗?把我朋友先放走,她什么都不知道。” “阿慈,我走了你怎么办啊——”陈思敏语气慌乱。 “哎呀,好讲义气的蒋小姐啊,”几个男人发出不屑笑声,“反正搞一个也是搞,搞两个也是搞,我们今日大酬宾搞一送一。” 彭子豪找的人果然和他一样,上不了台面。蒋慈忍不住腹诽咒骂,明显察觉身后的陈思敏在发抖。 “思敏,等下我拍你,你即刻就跑。”蒋慈降低音量朝后方交代,“跑到人多的地方去找警察。” “那你怎么办啊?”陈思敏看着对面凶神恶煞的男人,替蒋慈焦急。 “我殿后,你先跑。我腿比你长,不会吃亏的!” “阿慈——” “走!” 说罢直接往后拍了陈思敏的手。陈思敏犹豫两秒,按蒋慈交代转身,头也不回往巷子另一头狂奔而去。 “你个贱人居然敢跑——”国字脸领着其他叁个直接奔向蒋慈。 蒋慈往右迈腿,将堆积在巷子右边的废弃纸篓和竹竿通通扳倒在地。交代陈思敏的时候她已经迅速观察一轮巷子里的情况,这点垃圾推倒了能稍微为她们争取点时间。 她转身左拐。暗巷传来句句粗口和满地的零碎声响,她不敢回头,怕回头看见他们的脸就在自己身后。 飘逸长发随逃命节奏甩出紧迫的弧度。窄巷丛生让她更好逃脱同时更费体力,她喘着气往右拐进巷口的时候,直直撞进一个高大怀抱。 速度之快让两个人碰撞同时发出闷哼,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蒋慈痛得脸皱,抬头看见握住自己手臂扶稳的男人。 是何靖。 何靖前胸被人生生砸中,对方还站不稳往自己身前倾来。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对方手臂,低头一看,竟然是蒋慈。 他瞬间连呼吸都忘了。 两人望着彼此同时怔住。被追杀的蒋慈率先反应过来,着急求救,“有人追杀我!” “什么!”何靖听罢,清醒得浑身肌肉一紧。 蒋慈已经听到那几个男人的脚步声,但她跑不动了。加上与何靖相撞瞬间耽误了时间,急中生智直接伸手去剥何靖外套。 “把你衣服脱下来!” 何靖根本来不及理解她的做法,夹克衫带着男人体温套到蒋慈身上。宽大衣服笼住她浅粉色上衣,毫不犹豫搂住何靖的腰,原地和他交换站立位置。 何靖后背朝着巷子入口,蒋慈把脑袋轻倚在他胸前,像极一对热恋相拥的情侣。 “别说话,他们来了!” 何靖还没消化掉刚刚这半分钟内发生的一切。老天再一次对他热情施舍,亲密得只有春梦才敢妄想的拥抱还未细细体会,就听见身后的脚步与咒骂。 “那个贱人呢,我看着她跑过来这边的!” △△△ “阿武!起床了——”何靖赤裸上身从淋浴间走出客厅。 水珠自额际顺着地心引力淌过他的瘦窄侧脸,紧致肩颈,消融让人面红耳赤的结实胸膛。腹肌毫不含蓄,泾渭分明,贴着人鱼线收束在牛仔裤头,满目美男出浴活色生香。 随后拿起一件干净T恤套上。下午5点时分,夕阳橘黄,四季不息的海风夹杂凉意带走夏天。再过2小时就轮到他们这群无正当职业四处游荡的社会蝼蚁上钟,何靖捞起外套一边穿一边走到何武房前拍门。 “快点啊,今晚不用开工啊?” 何武房内传来一阵窸窣,“哎呀,你压到我头发啦——”还有一声娇滴滴的嗔怪。何靖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插在口袋眼见房门打开。 “哥。”何武探出半个头,下身裤子显然急急忙忙中套上。其他古惑仔胸前一条下山虎劲过武松,何武胸前叁划大红痕浪过野猫。望见何靖的不悦表情,立刻堆上嬉皮笑脸,“你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就可以。” 然后房门关上。 何靖往后坐进沙发,环视这个狭窄的叁居室静静出神。客厅只有老土的木沙发配玻璃面茶几,一个装满烟头的烟灰缸陈列在上,衬着旁边泛白抽丝的灰色窗帘,格外无趣。 想想当初叁人住在船上的日子,床板局促睡觉的时候连腿都未伸直过,现在这种有瓦遮头的光景尚算可以。但再细想,每次用命搏来的都是别人的宏图伟业,自己仅有这叁餐一宿,未免太不公平。 原来他也不是真的清心寡欲,万事言听计从。他也会不忿气,在心里质问凭什么,胸前萦绕一股闷劲。 房门打开,打断何靖神游。何武终于穿戴完整走出来。“哥,可以走了。” 何靖起身,白了自己弟弟一眼,“又带人回来?这次是珍妹,珍姐还是珍姨?” “这个叫JoJo,才19岁还说自己会讲英文,昨晚淑仪姐介绍给我的。”何武一脸饕足笑出虎牙,“我们一见如故,情投意合,欢乐不知时日过。” “会讲英文这么厉害?”何靖打开房门和何武一起走出,“那有没有教你什么是男科性病?” “你不要咒我好不好,出来做的都很有安全意识,分分钟比良家妇女干净。”何武睨了眼何靖,“跟你说这些都没用,你那条就快闲置成舍利子了。” 何靖回视何武,“以后堂食就好了,不要带外卖回家。” 第九章 走出君利大厦门口,二人往应记方向走去。 “今晚是倪少的场,他要搞以前跟过叶老那个光头,强哥已经交代过淑仪姐那边。”何靖侧身躲过迎面而来神色疲惫的下班族。 “其实我觉得倪少也不错啊。”何武说完就被何靖转头剜了眼,顿感心虚,声音都小了,“我意思是跟了倪少之后我们确实待遇升级,以前我去那些场里哪有人会给我点烟的。” “你是觉得强哥委屈你了?”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但强哥也很听倪少话啊,谁会跟钱过不去?” 利益至上是人的本性,何况他们捞偏门,只有上位和去死两条路,连做普通人的资格都没有。何靖没再回应,疾步往前。 沉默不是因为何武说得不对,而是何武说得太对。 推开茶餐厅的门,仅有零散几个客人。平头提前过来和厨房肥郑赌了两把扑克,他原名杨广熙,是何靖何武两兄弟的同乡。论打架斗殴比不上何靖,论夜夜纵情比不上何武,最大爱好就是赌术。自小跟着叔父混过各种牌桌,耳濡目染一手花样翻飞得让人咋舌,记忆力了得。在赌庄碰上赌客手气太好一晚豪赢的局,都会换平头坐庄,保证人和钱必有一样留下。 “次次都是我输,没意思。”肥郑把牌一摊,臃肿身体像泄气皮球往后靠去。 “那你又次次都要跟我玩,输得有瘾啊——”平头叼着烟,眼睛笑得微弯。他长得意外秀气,尤其一双黑睫下薄薄单眼皮,菱形薄唇又俊又痞。在一众日晒雨淋的古惑仔里皮肤白皙身材瘦削,故而剃个何靖同款平头,增添些bad boy气息。 “肥郑,接客——牛丸面配冻鸳鸯,加个溏心蛋。”何武进门就下单,挑眉向坐在旁边吃碟头饭的张永强打声招呼,“强哥。”自顾自走到平头旁边去看他手里的牌。 “日日来这吃白食,我如果真的做鸡应记早就倒闭了。” “你输给平头的钱够我们吃到下地府啦。” “衰仔,我等下就让你吃断头饭送你上路。”被戳中痛脚肥郑猛拍了何武肩膀,何武装作吃痛龇牙咧齿。 “阿靖吃什么?”肥郑边走进厨房边问。 直接坐到张永强对面的何靖头也不抬,“和阿武一样吧。” “怎么今天迟了?”问完之后张永强把吃得散碎的米饭用勺子拢起,端碟囫囵扫进嘴里。 “淑仪姐介绍了款好菜,阿武今天吃外卖。”何靖挑眉,冲何武方向努了努嘴。 “你什么都最厉害,就是吃素这点不行。”张永强用舌头剔着后槽牙,“多少妹妹想倒贴钱请你吃肉吃野味,你都不吃,浪费可耻。” 何靖无所谓地耸肩。 张永强开口交代,“等下吃完饭,你过去雷公那里拿家伙,我们几个先过去。” 满身歹意的他们走在大街上本就容易招惹警察查证搜身,平日最多带把小刀防身。家伙一般放到雷公诊所,有需要便提前过去拿。 这是张永强一贯的安排,何靖他们从不反驳。 “好。” 橘黄日光下沉至窗台,撒了满室昏黄。饭后的何靖独自穿过应记后门往雷公诊所走去。张永强离开前犹豫了一下,让平头留下负责晚上开车送何靖到大富豪,他与何武先去。 何靖人高腿长,从马路边拐了几个弯进入窄巷,左转右行,不消一时叁刻即到了门前没有牌匾的小诊所。只见一副极其直白的对联贴在左右两边: “雷公济世” “劲过华佗” “雷公——”何靖喊着人踏上两格低矮阶梯进门。只有一张接诊桌,两张凳,一个六抽屉的矮柜,桌上放着已经擦蹭刮碰得泛着油亮的大算盘。老旧矮楼连修补装饰都懒,脱落了几块墙面的灰墙上只有一个时钟和一副挂历。 从左边侧门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坡脚小老头,“阿靖来啦。” “我过来拿家伙。” “要刀还是枪?” “四支枪。” 雷公直接走到矮柜前面,拉开抽屉拿出四支黑色手枪。何靖皱眉,“你把家伙直接放在这里?” “那不然呢?放门口吗?”雷公直接把枪丢给何靖,一脸无所畏惧,“你们这群古惑仔每个礼拜都来报道,准时过上班族。来的时候不是断手就是烂脚,一身血腥巷尾都能闻到。除了你们谁还敢来?” 何靖将两把枪扎进长袜里用裤脚盖住,另外两把拉高衣摆揣进裤子口袋。 雷公眼看着何靖把枪放好,“张永强是叁条腿被砍了吗,就让你一个人过来拿?四支喔,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贪O记的茶好喝?” “我走暗巷回去应记,到时候平头开车载我过去。”何靖也一脸无所畏惧,勾起嘴角,“走了——” 雷公摆一摆手。 何靖沿原路走回。看似亲近的楼宇靠一堵堵高墙隔出这些鲜有人迹的逼仄巷子,零零落落堆了各种物品。撕碎的旧照,残破的玩具,被嫌弃过时的开襟印花外套,为下一任同居伴侣扔掉的床单。哪用念够二十年的书才叫知晓世事,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永远铺满人间百态。 头上灯箱电线割开橙色晚霞的天空,难得鲜明浓郁,为这些被所有人抛弃的旧物镀上一层怀旧滤镜。 何靖走到巷口准备往左边拐出,从巷口闯进一个窈窕身影,不带任何刹车瞬间撞在他胸前。 △△△ “那个贱人呢,我看着她跑过来这边的!” 几个青年赶到巷口。没想到蒋慈看着骄矜苗条,居然能跑这么快。 “喂,那里啊!” 其中一人拉住带头的国字脸,指着巷里搂抱在一起的那对怨偶。梁祝转世也未及他们痴缠,听见来人声音还继续忘我相拥。 “应该不是吧,她今天穿的浅色。”国字脸认真看了看。 蒋慈心脏砰砰乱跳,仰头望向神情错综复杂的何靖。何靖不敢轻薄,双手虚虚搂着她的肩膀,低头无声挑眉发问。 “就是他们?” 蒋慈轻轻点头,然后又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不可能原地消失吧,她能跑多快,我们都看着她转进这条巷的啊!” 国字脸盯了何靖背影几秒,男人身前那双长腿倒是有点眼熟,“喂——!”朝何靖喊了一声,“叫你们啊!” 蒋慈手臂收紧。何靖感到她在慌张轻颤,鼻息间全是她那股淡淡的玫瑰香气,暗叹世上怎会有这般香甜滋味,令人忘乎所以,日光日白也想大发春梦。可惜时机太差,身后这几人大煞风景。 蒋慈没有这番绮丽幻想。叁个青年手持铁棍凶神恶煞,哪怕何靖足够高大也不一定能打得赢。她对何靖的武力值一无所知,只知自己今天绝对不能交代在这里。 她蹙眉看着何靖,再次摇头,让他不要说话。 何靖却轻轻用手握了一下她的肩头,用眼神示意,“相信我。” 松开蒋慈,把她往后护住转身。平日的俊朗眉眼此刻密布阴沉,直直望着叁个毛头小子,“你们没病吧?想找打?” “你身后那个女的,站出来看看。”初生牛犊不怕虎,叁打一绝对能赢的局面何必跟人客气,国字脸直接点相看脸。 “要看回家看你妈。”何靖扫视完毕,就这叁个愣头青不足为惧。 突然左后方横插的巷内传来步伐用力的脚步声,咚咚咚踩在所有人的耳膜。蒋慈躲在何靖身后悄悄往左一瞥,下巴都快惊掉。 只见陈思敏跑得两腮发红,几络发丝因逃跑吓出的汗水黏在脸上,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一蹦叁跳。发现前方是蒋慈的时候,脸色从极度无助转为喜极而泣。 “阿慈——我迷路了!” 边喊边跑,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干涸旅人终于遇见绿洲。她显然脑子空白,忽略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跑到蒋慈面前抱住了她再也不肯撒手。 天啊。 蒋慈抱着陈思敏,脑子惊得只有这感叹的二字。 几个男学生比何靖反应快了半截,“呵,原来都在这呢。拉个男人做掩护当我们是瞎的,向我投怀送抱不是更好?”笑得无耻至极,举起手中铁棍指着何靖,“不关你事,识趣的就快点滚开。” 何靖好像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回头看,是两张跑得狼狈不堪的小脸,眼角泛着泪花的陈思敏箍紧了满脸错愕的蒋慈。能想象遇到他之前应该是蒋慈逞能,先让这个女孩先跑了,自己逃走的时候又撞到他身上。 还打算上演一对痴男怨女企图瞒天过海,不知该说她轻敌还是赞她演戏有天分。何靖浅笑,“你想要快的还是慢的?” “什么?” “你想快点解决,还是慢慢折磨他们?” “快点!” 蒋慈一秒钟都不想多待。何靖没有犹豫,瞬间从右边口袋掏出一把黑色格洛克17,抬手稳稳当当瞄准对面的人。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18岁青年只在影院后排见过枪林弹雨激战至残骸遍地的电影片段,男孩往往凑在女孩耳边说,都是假的,不要害怕,怕你就趴在我肩上吧。 哪有见过真正的大场面。仅一把未上膛的黑枪足以让叁个还是学生的少年连滚带爬,最后的豪言壮语都没人交代就作鸟兽散。 何靖没料到他们居然这么不经吓,叁个纸老虎也敢持棍行凶,看来是未吃过社会的苦。他把枪揣好,回头一看,两位佳人眼珠快要掉出眼眶。 第十章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蒋慈。愤怒从胸口蔓延到白绒绒的鹅蛋脸,霎时镀上淡淡娇粉,美目睁得宛如见到仇人。 她一开口就是指责,“你有枪你不早说?耍我啊!” “你也没有问我啊!”何靖无辜摊手。 “那你又不说?还敢抱我?” “是你先抱我的啊!” 蒋慈气急,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变蠢, “你还觉得自己吃亏了?” “没有啊,我怎可能吃亏?” “那就是你占我便宜!” “我哪有!”何靖眉心紧拧,“是你跑过来抱我的啊,我手搭在你肩上我都没用力。” “你给我闭嘴!”蒋慈恨不得喂他吃下叁吨哑药,再缝上这张薄唇永世不得开口。何靖见她恼得面红耳赤,“你是生气了吗?对不起咯,我没接住你的戏。” “什么戏,谁要演戏了?” “刚刚啊,你啊,不是你自己抱过来让我陪你演的吗?” “不要再说抱了!” 陈思敏这时候终于缓过神来,看了看蒋慈,又看了看何靖,“你们是认识的啊?” “我不认识!” “算认识吧。” 二人同时开口。蒋慈抬头剜了何靖一眼,示意他最好识趣闭嘴,免得说多错多。何靖无奈回视,抿紧唇角。 “如果不认识,那他怎么会救我们?”陈思敏盯紧蒋慈,“你身上的衣服是谁的啊?” 蒋慈绷着俏脸,用力把外套脱下,气鼓鼓砸回何靖身上,“还给你!” “阿慈,你不认识怎会穿了他的衣服?” “陈、思、敏!” 何靖接住衣服,却忍不住笑了出来,眼带佩服赞赏陈思敏的观察入微。蒋慈双手交迭胸前,气得瞪紧何靖。 他识趣收起笑容,“对不起,是我错,可不可以不生气了?我发誓我下次绝对会接住你的戏,一定会演到让人深信不疑。” 蒋慈斗志昂扬,誓要骂得何靖狗血淋头。却突然被一声饥饿的“咕——”打断,二人同时望向声源。陈思敏轻抚肚皮,腼腆浅笑。跑了那么长一段路,她颗粒未进的身体终于发出严正抗议。 “阿慈,我想吃云吞面。” 蒋慈瞪大眼睛望着陈思敏,表情写满“这个时候你跟我说要吃面?”。 “蒋小姐,我请你们吃饭,当作赔罪可以吗?” 何靖破天荒把握机会,顺溜得无师自通,称呼妥帖,语气带笑。如果说前两次的相遇都是意外让他措手不及表现不佳,这次他决意要争取到底。 六百万人的拥挤岛屿,数不清距离的街巷转角,你能跟她叁次不期而遇,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何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走吧,阿慈——”陈思敏轻轻抓住蒋慈手臂,扑扇扑扇的圆眼流转间似一汪无辜春水,“我真的饿了。” “不去。”蒋慈白了一眼,“他是什么人,你就敢跟着他去吃面?” 陈思敏语气笃定,“你不是认识他吗?况且刚才是他救了我们,我觉得应该由我们请他吃饭。” “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知恩图报了?” “阿慈,你就做个好人吧。” “是咯,蒋小姐。”何靖听完这二人的对话笑出一口白牙,“你就做个好人吧,给我个机会请你,好不好啊?” 蒋慈时嗔时怒,绯红脸颊还逞着一副吃软不吃硬的娇俏模样,让人心猿意马。 何靖微弯眼内毫不遮掩快乐,话尾音调温柔上扬,“好不好啊”四个字听得蒋慈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她脸颊微热,却故作冷淡,仰起下巴,“那还不走?” △△△ 何靖带着蒋慈陈思敏推开茶餐厅大门的时候,平头指尖差点夹不住烟,半热灰烬在白皙骨节上烫出红点。 “靖哥,你堕落了。” 眼见何靖亲自替两位妹妹点餐,点完离开还深情回望数次,“二十年不开张,一开张就双——”飞字还没出口就被何靖的眼风切碎在嘴里。 “别乱说,她们是正经学生。”蒋兴寿宴那天平头在赌档盯场没参加,所以不认识蒋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靖不打算告诉平头她们的身份,当作普通学生就好。 “正经学生迷路了怎么不找阿sir,找古惑仔?” “少管闲事。” “她们不是你管的闲事?”平头越过餐桌凑近何靖,侧头看向正在低头吃面的二人,“是不是那个高妹?”目测至少一米七,胸前有料腰际窄窄,那双长腿简直一绝。 平头轻吹口哨,向何靖挑眉,暗赞他眼光独到。 何靖不置可否。 餐厅中间的蒋慈和陈思敏饥肠辘辘,终于盼来晚餐。 陈思敏压低声音,瞟了眼何靖,“阿慈,他是你爸爸公司的职员吗?” “公司职员?”蒋慈想了想这个用词,“算是吧,可能还是专上夜班那种。” 陈思敏点头。难怪他对蒋慈言听计从,自己猜测的果然没错,“今天追我们那几个,是彭子豪叫来的吗?” 蒋慈脸色一沉,“应该是。” “他追不到你还找人搞你?”陈思敏义愤填膺,音量骤升。说完又立刻扫视左右,幸好没人在关注。 蒋慈喝了口茶水,语气寻常,“因为我找人搞了他。” “你搞了他?”陈思敏一口面卡在嘴里不上不下。 “我找人去他经常去的酒吧借机灌醉了他,摆拍几张他和男人的激情照。” 她不是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她也有自己在意的事情。当初进校并非易事,家境如此让学校审核她入学资格的时候分外严苛。 没人理解她多珍惜这个就学机会。她明明毫无过错却平白受气,有仇不报非礼也。 “然后照片寄到了他爸公司。” 以牙还牙,彭子豪这种自视甚高的公子哥,死穴就是他爸。家委会会长的儿子私生活如此放浪形骸,足以令家庭蒙羞。 陈思敏默默为她竖起拇指,果然人美心狠,她听了都觉得畅快。 何靖瞥见她们停箸,筷子摆在一边低声聊天。他起身走到桌旁,“吃完了吗?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去。” 一顿饭后蒋慈的气已消大半,但还是不想给何靖好脸色。 “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将功赎罪?”平日看何武沟女厚颜无耻,轮到自己的时候刚说出口就耳根微热,“女孩子晚上独自回家不安全,我怕你再遇到下午那些人。” “他们不是都被你吓跑了吗,怎么可能还会出现。” “他们虽然只是几个学生仔,但要趁你落单搞你一个还是轻易而举的。新义地盘也没有大到遍布全港,你今晚没保镖跟在身边还是不安全。让我送吧,好吗?” 一句“好吗”温柔磁性,似叁月那婉约微风,吹皱蒋小姐耳内一池春水。他还笑得那么真诚,掐在蒋慈骨头缝隙让她软了软心肠。她还在责备自己今晚怎么分外心软,就看见对面陈思敏已被击垮,亮晶晶的鹿眼眨呀眨,立马替她回答,“我和阿慈住相反的方向,你送的话不顺路,会不会不太方便啊?” 男色误人,诚不我欺。 蒋慈望见墙上的钟已过7点半,现在去补习班也来不及,确实只能先回家。 何靖问了陈思敏家的地址,确实不顺路,送完她再送蒋慈时间赶不上。他转头交代平头,顺手指了陈思敏,“你骑车送她回去吧,不然我们来不及了。” 平头站起身慢悠悠走到何靖旁边,挑眉看着桃心脸圆杏眼像只兔子一样娇怯怯的陈思敏。 吃饭间隙陈思敏爽骂一通彭子豪,还偷偷观察坐在角落的何靖,她用脚都能感觉出何靖对蒋慈绝不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但眼前这个瘦高白净的单眼皮男人又是谁? 陈思敏眼底全是茫然费解。平头见她一动不动,虽说自己不像何靖那般英俊潇洒,但也不至于长得吓坏街坊吧? 突然有种被拒绝的不爽涌上心口。 “你不走?那你自己回家吧。”平头语气冷淡。 “他是我朋友,他送你回去比较安全。”何靖无视平头的拒绝,对陈思敏说完后拍了拍平头后背,“注意安全,开慢点。” 蒋慈和陈思敏交换了眼神,陈思敏才放心站起来。 “你欠我一次。”平头指着何靖,见陈思敏起身便长腿一迈不管不顾,往门外走去。跟在后头的兔子只能小跑跟上。 出了后门才发现是台重型机车。陈思敏怔忡傻站,平头却已上车点火,“上来。” “我,我还是出去坐小巴吧。” “不要啰嗦,我还要赶着回来,快点上车。” “我没坐过。” “我骑你就行啦。” 陈思敏苦着脸跨上车,“骑车要戴头盔的吧?”她发现连基本的安全措施都没做,瞬间想下车了。 “我今天出来没带,你要的话我把外套脱给你罩住头,行不行?” “不要了。” 夜幕拉开之后路灯亮起,她的娇小影子被男人瘦高身形挡住,投射在车子前方的仅有地上那颗可怜脑袋。拒绝的时候摇得像小小拨浪鼓,平头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这只兔子挺好玩。 “喂,你知道吗?上次坐我后面那个人,因为抓不紧摔在马路上,爆出一地脑浆。” 陈思敏惊呆了。 “抓紧我腰,走了——”平头说罢勾了勾嘴角,瞬间加速驶离。 陈思敏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被车速惯性吓得条件反射抱住平头精瘦的腰,伴着发动机轰鸣脱口而出那句“你慢点啊——”,消失在巷口。 第十一章 何靖带着蒋慈从后门走出,把车上头盔递给蒋慈。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蒋慈先把头发掖起,用手里的黑色皮筋扎住,再戴上头盔扯紧带子。 后座轻轻下沉,纤长双手搭在自己肩上,何靖乘着夜色离开。 沿路二人都没开口。车轮碾压开阔马路,与各色汽车截然相反的轰鸣引来观望侧目。还是那一黑一白两抹身影,从亮堂路灯下滑过,从幽深隧道口穿出。 蒋慈凝神静视熟悉的一方水土。马路上白色线条随着速度根根闪过,密密麻麻串联成一张铺开的网,兜住她的复杂心情,绕不开也出不去。 吃完饭她已经不再生气。说是生气,更多的是羞恼,想起自己如何蠢到去抱住何靖,恨不得狂饮一桶忘情水。 当时让他以一打叁自己趁乱逃跑不好吗? 面前这个人明明又傻又迟钝,不开口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开了口却句句软言绵语,招招以柔克刚,所有反驳打在他身上似力入棉花,毫无作用。 他开车很稳,不急不躁,像极声声温柔的“好吗好吗”。此刻手心下是他的宽厚肩膀,今日还搂过他劲瘦有力的腰。 寥寥数月,他们巧遇次数未免有点多。 秋天下弦月有了缺口,蒋慈的心也被夜色轻轻碰碎一角,从里面咕咕冒出些微酒气,似香槟气泡爆破,弥漫甜味。 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今夜她却突然希望何靖开得慢点,不用慢很多,慢一点就好。 两个人带着近似的想法默契安静了一路。直到熟悉树木在眼旁出现,何靖照旧停下。 头盔摘下,蒋慈把头盔带出的几络头发掖到耳后。黄澄澄的光披满她头顶肩膀,把那只小巧耳朵衬得格外可爱,耳廓圆润,光是看着便能想象触感如何柔软。 何靖贪看了两眼,又怕被发现趁接过头盔把眼睛移开。 “我回去了。” “好。” 蒋慈没有动。她站在那里,手指不知该怎么掩饰自己居然没有立马走开的羞赧,视线瞟了两眼远处,又落到何靖脸上。 何靖察觉出她的不自在,“怎么了?” “没什么,今日多谢你。” 蒋慈一开口就发现自己果然不擅长没话找话。 “不客气,我这个人喜欢做慈善。” 说完露出那一口整齐牙齿,双眼如满池温泉在夜里氤氲暖气。 蒋慈轻抿住唇。明明知道他在笑话自己,却害怕自己被逗得太开心,似嗔似笑瞪了回去。 就这一眼,在何靖看来全是他无力招架的万种风情。没人比得上她,明知她冷淡疏离却非要见色起意,死心塌地只中意她这一款。你问全港叁百万女人难道找不出同类吗?何靖一定会说,没了,这是绝版典藏,遇见便是老天借运,拜足一世妈祖也没这般福报。 所有未开启过的情爱感官被她唤醒。夜色下贪婪灵魂疯狂呐喊,说话,快点搭讪,哪怕问她现在几点都好过哑口无言。约她,快点开口,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你再不约只能终生守节,永无翻身之日。 “你是不是想学骑机车?” 蒋慈美目微睁,疑惑浮现。 “上次在山庄那边,听到的。”何靖不想在她面前提起那些人,但确实是当时听见的,“不嫌弃的话,不如我教你吧。” 蒋慈没料到何靖会有这个想法,突然不知如何回应。 何靖以为她担心自己车技不好,“我车技还不错,上次你也看见我赢了。” 何止不错,整个新义没人比他更好,就连自己亲弟何武求着他传授几招也要请他吃足叁天嘉麟楼。 轻拨脸侧被风吹起的头发,蒋慈唇边浅浅带笑。视线不自觉下垂,盯着自己鞋尖。过了几秒她才闷声开口,“我只有礼拜二和礼拜五下午放学后有空,晚上9点之前要回到家里。” “好,下礼拜二晚7点,你在学校等我。”不用抬头也能察觉他这说这句话时笑得有多开心。 明亮路灯将暧昧照得一览无遗,莫名情愫起伏慢涌。蒋慈心跳骤然加快,抬头只见何靖那双温柔安静的眼。 “我要走了。”此地不宜久留,她的脸已经微微发热。 何靖点头。 蒋慈转身往家门走去。还是这个人,轻盈脚步踏在路上,一提一放,如影随形,踩进何靖的脉脉春情。他并不温柔,早已知悉人人自私残忍,哪有时间施舍耐心。他们快刀斩的不是乱麻,是人命,是暴戾森林里的最高法则,弱肉强食。 看多了做多了,总有麻木不仁的时候。 但只有她,让他觉得好像自己再温柔再卑微都可以,只要是她。 蒋慈走进客厅,司机江叔迎面而来,“小姐,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打算去接你。” “哦,今天上课的老师不太舒服请假了。所以我们只上了一节课,我就自己先回来了。” 蒋慈面不改色。 “小姐,那你吃了吗,今晚二爷让我给你留了汤。”佣人阿芬听见蒋慈声音从厨房走出。 “不吃了,我不饿。” 蒋慈回到房内,大字型瘫倒在自己床上。粉白床单沿她纤纤身量凹出各处深浅皱褶,似陷入一张无形网内。雪白天花板坠下一盏精致吊灯,八爪勾起多边棱锥体,不似平时那样纹丝不动,而是熠熠闪烁,折射墙边像攀爬上岸的浅白波浪。 转头一看,原来是窗户没有关紧,风进来了。 她起身走到窗前把窗帘拨开,准备关上窗户。余光瞥见楼下远处的机车车灯,细看之下,还有一抹时隐时现的红色火光。 他还没走。 恢复平静的心跳被风鼓动,无声雀跃似山涧中的呦呦鹿鸣。这样的距离只能看见彼此轮廓,对方是什么表情,只能凭夜色盲猜心算。车灯突然闪了两下,仿佛知晓她已回到,沉默道别。 发动机声音打破寂静,随后远去。 水晶灯浪左摇右摆,蒋慈犹如一叶飘荡小舟,随黑色车身驶入茫茫海内。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第十二章 “淑仪姐,祝你年年十八,青春常驻!” 利苑大酒楼包间内,尚未上钟的小姐小妹却娇笑逢迎,软言好语夸赞至大富豪夜总会领班侯淑仪心里。 侯淑仪难得不用侍客备受簇拥关注,真像回到十八岁。细而挑的柳叶眉下狭长美目含情流转,是脂粉堆摸爬打滚出来的熟练姿态。 今天是她二十九岁生日,年过一年,吃青春饭的人自然不想被提醒时光残忍少艾不再。但她的男人张永强却毫不在意,还叫来一群人为她热烈庆祝。 爱情解千愁,只要他肯惦记,一年老叁岁她都愿意。 “强哥,还不快点拿份大礼出来,阿嫂等不及了——”何武带头起哄,被侯淑仪嗔了眼,“讲了很多次,不要叫阿嫂啊。” 她知道张永强不喜欢别人称呼自己阿嫂,刚开始是张永强明确不允许,她咬得牙根发软也不敢反驳。后来眼见他兵强马壮,潜移默化间自己已经开始替他拒绝。 没有张永强就没有大富豪淑仪姐,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尽管心里盼着那个名分,哪怕是口头上被称呼一声阿嫂也心满意足。 可惜千般暗示这个男人始终不提,念及此侯淑仪的眼神黯淡了几分。 “不叫你也是阿嫂,迟早的事情啦。”何武看不见侯淑仪的落寞,揶揄着要张永强拿出生日礼物,“强哥,你不会是没准备吧?” 屋内哄笑四起。 “你个衰仔,我怎么可能没准备。”张永强从衣服内袋掏出黑色长方形丝绒礼盒,递到寿星面前,“淑仪,生日快乐,看下中不中意。” 侯淑仪打开一看,是一只白底金边的方形女表。浅金色表带洋气精致,表底镶着数颗碎钻火彩夺目,闪得她心中雾霾全散,艳红唇色扬起最大笑容。 “哇——好靓啊,这么多钻,强哥果然够大方。” 哄闹声中侯淑仪凑近张永强耳边撒娇,“我好中意。”张永强朝她轻笑,掌心搂紧她肩膀,“明年送只更贵的给你。今晚倪少是不是带客过来?” “嗯,前两日交代了我,今晚他会过来,叫我留角落那间小包厢给他。”侯淑仪凑在张永强耳边小声回应。 “有没有讲带的是什么人?” “没有,”侯淑仪望着张永强不带表情的侧脸,“需要我到时去探探风吗?” 张永强听完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乘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所有人看着这个亲昵动作嘘声四起,喊着淑仪姐快点回吻过去。 她噙笑主动送吻,却被他无意侧头避过,红唇印在男人嘴边,眼底失落不敢让人探见。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他的打赏,赞许她耳聪目明,懂得为大佬分忧解难。 再怎么恩爱都是有目的的。 热闹众人只愿享受宴请喜庆,哪看得见这对各怀心事的成年男女在为彼此逢场作戏。酒饱饭足,立即奔赴各个娱乐场所为世人销魂销金做足准备。 何靖看了时间,开口交代,“我等下有点事情要先走。” “才刚吃完多久?”张永强拿起烟盒散了一支烟给何靖,“有什么事这么着急走?” 平头嗤笑一声,“肯定是为了女人。” “不是吧——”何武原本坐得闲散,瞬间弹起腰骨挺直,“我哥铁树开花肯还俗了?” “何止开花,还是个学生妹,靓绝省港澳。你哥为了送人回家特意把我支开,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委屈——”平头即将被何靖眼风剜开头颅。 “你是不是嫌命长?”何靖说得凶狠,却掩饰不了耳根发红。 “喂,你耳朵都红了喔,看来是真的啊。”张永强笑得像发现不得了的秘密,手搭着何靖肩膀细看几眼与脸色迥然不同的耳廓皮肤。 “什么时候的事啊?”连侯淑仪也忍不住插嘴,“阿靖你藏得那么深,连我们都瞒?” “你们不要听平头乱讲,没这回事。” 何靖轻推张永强手臂站起,长指点着平头方向,“我劝你做回男人,别口没遮拦似个八婆。”说完头也不回出门,留下一屋嬉笑。 匆忙离去的背影早早出卖何靖内心。他怕多坐两分钟自己这番心事要被切成二十四集伦理爱情合家欢剧场,惨遭这群叁流编剧编排演绎,避无可避。 △△△ 何靖赶到校门已经过了放学时间。晚上七点柏油路只有车流穿梭,颀长黑影倾斜在地,结实胸肌在衫下不时起伏。 连路灯都窥见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紧张呼吸。 蒋慈踏出校门第一眼就望见何靖。又高又壮还穿了件黑皮衣,寸短发型似刚刚刑满释放,配上一台惹人频频回视的重型机车。如果指间再夹支烟,阿sir也会忍不住上前搭讪:敢来这里勒索?把身份证拿出来! 他回望过来,目光稍作停滞,随后痞气冲她勾唇微笑。阿sir,长成这样或许只是哪位熟客富婆入夜买春,角色扮演玩初恋等你放学。 蒋慈的心不自觉跑快几拍。她特意换了衣服,晚饭后麻烦陈思敏去补习班帮她请假。咖啡色粗线毛衣,微宽领口露出瓷白天鹅颈,与披散在肩的黑发形成柔媚色差。 夜色中这株玫瑰轻轻摇曳明艳动人。只要她愿意卸下冷傲面具,未语先笑的眉眼就能倾城误国。 何靖被仙女勾了魂魄,定定凝望,已忘记如今何年何月身处何方。 直到蒋慈站在面前开口,“可以走了。” 何靖回神,“你吃了吗?” “嗯,吃了。这个是你新买的?”车头出现一个白色头盔,比何靖平时用的那个明显小了一圈。 “给你的。”他把头盔递给蒋慈,“你试试合不合适。” 蒋慈戴上,尺寸刚刚好。 灯光普照的繁华闹市被头盔隔绝在脸外,何靖的雀跃只有自己心知肚明。在今晚见到她之前也因担心佳人不愿赴约而焦虑忐忑,却在她出现的那个瞬间,颅内一片沸腾,恨不得依书照做单膝下跪,抚平翩跹裙裾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风吹霾散,何靖漂泊在外的心船破开浮沉细浪,驶向灯塔。 沿5号干线驶至清水湾道抵达山底,没有停滞直接开上了山顶观景台。这里视野开阔没有坡度,适合初学者了解车子性能并尝试平地驾驶。 “插钥匙点火,左边是离合,右边是油门和前刹车。”何靖指着车头仪表盘,“这个是转速表,换档的时候按照转速表的速率变化来换。” 他单膝蹲下,指着左侧前方踏档拨片位,“用这个换档,我示范一次给你看。” 随即将车上两个头盔放到地面,起身上车,手握离合脚踩踏档,“初学要着重油离配合,起步给油要盯转速,不要高过3000。机车六个档位,一档捏离合然后用踩挂档,二叁四五六档是捏离合后用脚上挑,档位越高速度越快。点火之后你捏离合踩1档,表盘里面那个N就会跳到1,这个时候你不用给油门它都会往前的了。” 蒋慈如坐课堂认真听讲。她凭一腔兴趣说要学车,却发现自己真的对机车一窍不通,只能努力随何靖指示记下要点。 纸上得来终觉浅,她提出要上车试试。 何靖站在一旁看她有模有样地点火,捏离合,然后松开。 车子瞬间熄火。 蒋慈困惑,“怎么回事?” “你离合松太快了。”何靖条件反射伸手去握住离合,粗粝掌心覆上蒋慈手背。 骨节分明的指掌温热,交迭在她纤细手指中握住离合,低头凑近语气认真,“你松的时候要这样放一半,不能直接放掉,像这样。” 手心轻轻用力带着她的手示范一次。蒋慈手背传来带电热度,心里装了只上蹿下跳的兔子,咚咚撞得她耳根发热。 何靖松手,见她微微低头,撩到耳后的头发挡不住粉红耳廓。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暧昧,手心残留细腻触感。他喉结滚动,清嗓开口,“你再试试吧。” 蒋慈确实是个好学生,无论学什么。再次上手已淡淡定定,收放自如。何靖逐个步骤指导纠正,她一次做得比一次准确。 她侧头望向何靖,“我想自己试一次。” “不要了吧。”何靖有点担心,“这台车对你来说太重了,你才第一次摸,自己骑不安全。” “难道我今晚就坐在这里玩模拟骑车?” “这样安全。” 蒋慈蹙眉,“真的要安全我为什么要学?” 何靖往前半步,“那我坐你后面吧。” 蒋慈还没想好要不要拒绝,他已跨步坐上。车身明显往后一沉,隔开背后拂来的微凉山风,高大黑影拢住这片天地覆在蒋慈身上。 “试试吧,我护着你。”他保持了一定身体距离,却低头在她耳边温柔开口。 蒋慈定了定神,把心里那只兔子摁住。按照步骤启动机车,车身缓缓前行,把控车头的双手攥得略紧。 “可以给油门了。” “松离合。” 车子依蒋慈把控稳当驶离观景台,朝下山沿路出发。蒋慈逐渐欢快的心情如风穿山涧,发尾在脑后轻轻摆动。掌控速度的快感占领头脑,她侧头轻问,“我可以加速吗?” “最好不要,太危险了。” “那我加速啦!” “喂——” 蒋慈迅速捏离合挑档位,眼尾扫过转速表的时候右手拧油门,目不斜视感受扑面而来的风越来越密集。 何靖想伸手帮扶,却在探出之后又悄悄收回。 即便换档动作仍未完全熟练,蒋慈已被驾驭速度的快感冲昏头脑,追着山路尽头疾驰而去,如幼豹初猎般大胆勇猛。绕着弯道一路前行,趋向极致的澎湃在体内升腾,月色慷慨泄下,长发扬起露出那截细白颈侧。 她越来越快,换档的时候稍稍犹豫,随后猛鸷加速。这副柔弱躯体内蕴藏巨大潜能,野性难驯,强硬自满,每一步轻轻试探又重重踩下,对自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崇拜。在这一刻终于随风撕裂破茧而出,发丝摇曳,美得叹为观止。 何靖失去了所有判断,甚至血液自四肢百骸朝下腹汇拢,腰脊发热,情欲燃起。 想要她。 第十三章 直到车下的路开始平缓,何靖才回神,“可以收油慢刹了。”声音不知是因吃饱了山风或是那股不合时宜的欲燃,一开口就略略低哑。 蒋慈听话将车停下,何靖迈腿为她撑住车身。熄火,拔钥匙,踢下脚撑下车。 “怎样,我好不好?”幽深夜色掩不住她眼内流光溢彩。明明自信爆棚不用等回答也知道自己又拿最优,却非要明知故问讨来一句赞许。 “很好。” 何靖心中轻叹,能不能不要笑得如此犯规。那颗鼓噪的心被她甜到融化,淌出汩汩佳酿,未尝先醉。 “等我会考结束上了港大,我就买台车奖励自己。哈雷太重了,你说我买其他牌子的车好不好?” 何靖忽略了她后半截话语,“你要考港大?” 蒋慈笃定看着何靖,“对啊,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我当然要考全港最好的学校。” 何靖突然笑了,“我18岁的时候连会考要考几科都不知道。” “你当时在做什么?” “刚来港。”何靖想起往事,历历在目过分鲜明。眼前这个天之骄女与18岁的自己天差地别,显然连摆在一起与她对比的资格也没有。 何靖骤然沉默。蒋慈瞥见他脸色,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那你现在呢?” “现在?” “是啊,不讲18岁,讲现在,你有什么目标?” 何靖知道她想化解尴尬转移话题,故意鹦鹉学舌,“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我当然要做全港最大的话事人。” 说罢笑出一口白牙,毫不在意蒋慈撇撇嘴角嗔了他一道白眼。 “那你比我的难得多,起码我只需要勤奋温书,不用打家劫舍参与械斗。” “如果港大开古惑仔专业,说不定我就是你师兄,拿荣誉毕业生那种。” “师兄这么威风,毕业证书怕是要社团升堂,关二爷开过光才能交到你手。” “最好由蒋小姐亲颁给我,从此持证砍人,师出有名。” 蒋慈抿唇,与何靖相视两秒,二人突然默契发笑,似相识多年的好友互相调侃。过了半分钟才开口,“有烟吗?” 何靖掏出烟盒,敲了一支给她。火机“叮——”声响起,他俯身用手拢住橙黄焰苗替蒋慈点烟,之后再给自己点上。 “今天终于有火了?”瑰丽唇边轻呵淡白烟雾。蒋慈夹烟姿势优雅,手肘敛紧身侧,轻眯双眼如猫般慵懒。 何靖眼帘半垂,却掩不住薄唇边浅笑,“你还记得?” “想忘记也挺难。” “能让你记住我,出丑也值得。” 蒋慈听得心里又麻又痒,抬头瞬间与何靖坦荡炽热的视线交汇。 不知从何而起,是山风还是月色,是重机极速还是香烟撩人。总之原因不明,词不达意,误打误撞让彼此交换了眼底秘密,没人舍得划破这片浓稠暧昧。 蒋慈烟蒂先熄,只好主动开口,“走吧。” 她率先跨步上车,姿势熟练点火,侧头望向何靖,“上来啊,今晚我送你。” 何靖直接往车后一坐,气息靠近她耳侧,“那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阿慈。” 阿慈。 低沉声音轻呵她的名字,在蒋慈耳际染出一片醉人绯红,“放心,摔不死你。”心跳加速还能犟嘴,偏偏语气软绵似撒娇。 何靖嘴角就快咧到耳根。 原路折回,在山顶将遗落的头盔取回戴上。驶进市区马路,何靖担心蒋慈被车流吓得手紧,用手轻拍蒋慈手臂提醒控制离合油门。 风鼓起她的衣摆,若有若无拂过何靖。大概是飞女载飞仔的场景过于罕见,蒋慈安静候在斑马线前,旁边汽车车窗摇了下来,供车主观望这副女强男弱的精彩画面。 何靖侧头,眼神嚣张,回望这台银色马自达的车主。 怎么了,你有意见? 车主被他无声的警告吓得缩了脖子,把车窗摇上免得招来无妄之灾。绿灯亮起,蒋慈勇猛冲出,给疑惑的观众抛下一个快速消失的机车尾影。 她开得胆大心细,一路稳当回到半山,把车停在熟悉定点。下车之后她把头盔还给何靖,用手指顺了顺被头盔压塌的额发。 “我今天算是学会了吧?” “嗯。” “那挺好的,一次就会,不用再麻烦你。”蒋慈笑了,给自己的表现打个A+。 何靖听完心头稍稍一惊,“其实,有些高难度技巧也可以学,像压弯或者漂移。” “不是会骑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要学那些?” “因为…有型咯。” “哈?”蒋慈轻轻摇头,“那些要学好久吧?我可能没什么时间。” “你那么聪明,哪用很久,一两次就会了。” “那你学了多久才会?” 何靖语塞,却又不敢撒谎,“四个月……” “连你都要学四个月。”蒋慈笑了,“那我不用考虑了。” “考虑一下吧。” “不了。” “你考虑一下吧。” “真的没什么时间呢。” “学多一两次而已,不占你什么时间的。” “学一两次又学不好,学来做什么?” “再多一次也好啊。” 蒋慈蹙眉,“为什么一定要我学?” “因为我想再见到你。”何靖脱口而出。 未被山风吹散的面红耳赤被夹裹至此。豪宅群聚的区域路灯毫不环保,明晃晃洒在蒋慈逐渐浸出蜜桃粉红的脸上,黑翘羽睫随少女心情轻颤。何靖望得喉间干涩,耳根发烫,烫得心跳加速难以自抑。 “万一我不想见你呢?” “那我就等你,等到你想见为止。” 蒋慈双颊又红又热,是初秋汁液饱满熟透醉人的浆果,“你这样是在威胁我。” “我不敢。”何靖双眼汲着些许委屈望向蒋慈。 “我看你大胆得很。”她的手指攥紧毛衣下摆,半天才嘟囔开口,声音又娇又小,“我要走了。” 何靖无奈点头。 “好像还没有很熟练,礼拜五再学一次吧。”蒋慈视线移至何靖衬衫扣钮,不敢仰高脸庞,她的勇气只够开口说完这句话。 “好,你放学我就去接你。” 哪能给她反悔机会,必须立刻应下,连半分犹疑都不能有。树影层层涂迭,覆在明暗立体的五官截出何靖灿烂笑容。 蒋慈心跳过快,急急撇下一句“拜拜”,转身就走。 她步履轻盈,不让何靖窥见脸上抑制不住的甜美羞涩。脑内仙乐飘飘,连月光都在轻吟哼唱那几句浅白歌词。 【如早春初醒,催促我的心,将不可再等 情缘亦远亦近,将交错一生,情侣爱得更甚 甜蜜地与爱人,风里飞奔,高声欢呼你有情,不枉这生。】 道不尽少女情怀。 蒋慈关上家门的时候廖胜正从楼上下来,望见她便不自觉露出笑容,“阿慈回来了?” “是啊,胜哥,”蒋慈回应,“这么晚了你还在?” “有点事情跟二爷谈,多说几句就到这个点了。你脸怎么红红的,不舒服吗?” 蒋慈下意识轻抚脸颊,果然还有点热,“回来路上喝了点热饮。” 廖胜眼内浮现难以察觉的溺爱。随后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询问,“上次那个彭少还有纠缠你吗?” “没有,听说家人安排他出国了。”想起那天被何靖“救下”的场面,蒋慈唇边泛起笑意,“多谢你帮我拍的那些照片。” 廖胜只觉她是为了感谢自己而笑,探手揉了她发顶,“以后不要去接触那些不叁不四的人,有什么事都要和我说,知道吗?” 蒋慈瞬间错愕。虽说自小两人情同兄妹,但如今大家都已长大成人,这种动作在蒋慈眼里确实有点越界。她抬手假意整理头发,不着痕迹避开,“我先回房了。” 廖胜转头看着她轻盈身姿从走廊消失。幼年丧母的蒋慈比同龄人早熟不少,这种动作以她现在的年纪来看便是冒犯。廖胜心中暗叹,自己不该如此冲动唐突。 蒋慈入屋开灯,快步走到窗台开窗。 何靖还在原地。颀长身形立在灯下,表情始终模糊不清。车灯闪了两下,一抹火光划出被掷到地上再无起色。 只有蒋慈才懂的无声道别。 那只摁了整晚的兔子还在心内四处乱窜。发动机轰鸣骤然响起远去,蒋慈耳边却听不见月色听不见秋风,只有那声带笑话语。 阿慈。 蒋慈关窗,扑倒向柔软大床,低头埋进被褥不肯抬起。 阿慈,阿慈,阿慈。 两片薄唇轻轻张开又微微闭起,舌尖由后至前送出两个缠绵音节。 “啊——”纤长小腿在床上交替乱蹬,蒋慈闷在枕内发出叫喊。蹬了一通才把腿垂下,侧头露出满面潮红,趴在床上起伏呼吸。 “居然唱《难得有情人》,今次我是不是要玩完了?” 她闭上眼睛懊恼,丝毫没察觉自己嘴边根本放不下那抹浅笑。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第十四章 道别蒋慈,何靖化身尖沙咀夜行人。极速擦过各款车侧,顺滑得如鱼入大海。今晚不用去盯场,心情因蒋慈而大好,好得让他想叫来何武平头豪饮一场。 何靖把车停在应记后巷。直接穿过后门往大富豪走去,两支烟的时间就到了门口。 保全见到来人,立刻上前打招呼,“靖哥。” “强哥他们呢?” “在白金汉宫。” 何靖点头,避过廊间脂粉浓郁的小姐,闪躲喝得酩酊烂醉的客人。侧身为包厢内推门而出的服务小妹让开,大门敞开瞬间何靖眼角瞄见沙发上的倪少翔。 他停住脚步透过门上半扇玻璃悄悄探头,里面除了倪少翔和几个马仔,剩下的人骨骼粗狂坐姿霸道,昏暗灯下脸部线条轮廓突出,显然是鬼佬。另一个服务小妹提着洋酒迎面而来,准备推开包厢门的时候被何靖拉住手臂,踉跄朝他扑去。 慌张抬头,霎时脸红,“靖哥——” 何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里面的人什么来头?” “好像是倪少请来的,美媛她们说是俄罗斯人。” “别说见到我。” 见服务小妹点头如捣蒜,何靖松开手兀自走开,脸色难辨喜怒。 推开白金汉宫的门,一屋熟人,全在插科打诨不务正业。 不务正业便是古惑仔的正业。 “靖哥,那么快吗?看你体魄不像那么虚的啊——”平头左手扣在骰盅盖底,还未喊“开”就被何靖踢了一脚。 “滚——”何靖穿过平头坐到张永强旁边,“强哥。” “到底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啊?”张永强散了支烟给何靖。 “别听他乱讲。”何靖没有点烟,开了瓶啤酒直接豪饮大半。冰凉酒精把山风吹起的烘热慢慢浇灭,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美意在缓缓冒泡。 “你要记得你欠我一次啊,靖哥。”开了骰盅平头又赢一局,薄薄眼皮上染了些许醉意,“不过那个学生妹挺可爱,看她份上我决定给你打折,算你欠我半次。” 想起那只胆小又绵软的兔子,平头不自觉笑了起来。 何靖无视平头的打趣,“强哥,我刚见到倪少翔和几个俄罗斯人,就在前面泰姬陵包厢。” “你见到了?”张永强侧头,眼里没有惊讶。 “嗯。”何靖用手指比了个数字4,“生面孔,应该没在我们其他场内出现过。” “鬼佬长得一个样,你还能区分出来?” “你知道我记性的。” “找俄罗斯人不就是为军火,倪少翔现在是吃了豹胆,蒋二知道的话估计新义要变天了。” 张永强笑得晦暗不明,嘬了口烟。 何靖见张永强态度平淡,“淑仪姐已经帮你探过了?” 张永强点头,压低声音,“阿靖,你有没有想过不做了?” “不做?”何靖举起酒瓶的手怔在半空,“不做古惑仔能做什么,去卖鱼蛋啊?社团规矩,退出帮会要挑断手筋,我怕到时候串鱼蛋都没力气。” 他灌了口酒,喉结上下滚动,“强哥,你不想做了?” 室内暖黄的光映出张永强的冷淡疲惫。何靖问完,他却突然勾起嘴角笑了,耳侧那道浅白伤疤被肌肉牵扯得显眼。 “做不做都一样,早就没得选。”张永强拿起桌上的酒闷头喝净。 何靖沉默。男人之间哪有安慰可言,兄弟你心情不爽就多喝两杯,一觉睡醒只要还有晨勃就不算世界末日。况且要找安慰这里多的是解语花,朵朵娇嗲,一晚500能从头赞到你脚趾尾。 何靖根本不用多嘴。 “倪少已经跟我说了。”张永强放下酒瓶,低声开口,“明天晚上11点,葵涌九号码头接货,船身number尾数197。怎么接头送去哪里我不知道,他说他自然有办法交代你。到时候动作麻利点,别让任何人盯上,尤其是巡街的警察,动不动就发神经搜身,撞上了你就自求多福。” “我明晚在宏利,倪少要在那边给这批货的钱。” 说完张永强脸色变得黯淡,“阿靖,这次的货是2000个(万)。我跟倪少说过你一个人搞不来,但他要求你一个人单独做。” 何靖盯着茶几上晕开的光,黑直睫毛半阖。握紧冰凉酒瓶的手指轻轻摩挲瓶身,若有所思。几秒后却平静回视张永强, “放心,强哥,我明白的。” 张永强伸手搭着何靖,“阿靖,我们做这一行,叁更穷五更富,注定连命都不由自己作主。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信得过你。” 何靖勾唇,“那是大哥你教得好。” “什么时候你也跟他们一样油嘴滑舌了?” “肺腑之言。” “看来是真的开窍了。”张永强换上平日那副痞气嘴脸,突然拔高音量,“做完这单倪少不会亏待你。到时候换台凌志去沟女,整天开个皮包铁想车震都难。” “凌志这么逼仄,容易限制高大威猛的靖哥发挥啊——” 一直跟何武摇骰盅的平头只听见最后那句,立刻挑眉讥笑。 “哥,你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大嫂?”何武深信何靖已经还俗,尤其在平头绘声绘色的描述下,大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知大嫂有没有亲生姐妹可以介绍。 “嫂你的头。” 何靖睨了何武一眼,任由他们嬉笑打闹不再说话。张永强交代得清清楚楚,就差问他有什么遗言寿棺要楠木还是柳木。入了洪门发过毒誓,一脚踏地府一脚进班房,就看老天爷肯不肯给你运气多玩两年。 古惑仔命比蚁便宜,没有后悔药可吃。 只是胸口沉闷,一股怨气压得愁绪万千。为倪少翔搏命?真不忿。这种二世祖不过是投胎比人强,要是让他叫倪宽一声老爸,他也能学足倪少翔作派,穿贵价衬衫吃珍馐百味。 地府六道轮回,阳间处处不公。奈何桥上个个无可奈何,前世债今世还,连捞偏门都要排资论辈,你哪有出头之日。 何靖思绪飘远。屋内烟气游离,灯光灰沉,渐渐模糊了他的脸。 △△△ 1990年10月24日,晚上9点。 张永强刚吃完最后一口云吞,抬眼就望见何靖一身黑衣牛仔裤,脸色如常从外面推门而入。 “强哥。”他挑眉打了个招呼,“肥郑,炒牛河。”交代完坐到张永强对面,把烟碾熄。 张永强看了眼手表,“我准备过去宏利了,还有大把时间,你不用急。” “我心里有数,你先去吧。”何靖手肘架在桌上,指间那只银色火机左旋右转,出卖他强装的平静。 “车给你开。”张永强把车钥匙推到何靖面前。 何靖面不改色,“不用,万一被警察抓,开机车逃得更快啊。” “给你就拿着。逃跑的时候记得别喊救命啊,丢脸。”张永强站起身,抬手挥了挥,从后门离开。 说毫无感觉都是假的。以前砍人追债抢地盘从不手软,大不了赤柱监狱豪华游,一年半载也不痛不痒。但2000万的海洛因,就算港督特赦恐怕也要老死在班房。 当然,如果送不到指定地点,倪少翔分分钟可以让他提前去见耶稣。 何靖没什么胃口,吃了一半就停下,抬头见何武和平头姗姗来迟。 何武手里拿了瓶酒,笑出少年气的虎牙,“雷公输给我的。说是他祖传的鹿鞭酒,壮阳固肾,益气补血啊。” “才21岁你就要补肾?”何靖挑眉。 “我的肾劲过未央生,夜御百女金枪不倒。这瓶猛料啊,你们要不要试试?” 何武说罢拧开瓶盖递给平头,一股浓烈呛喉的酒味溢出。 “什么味来的,盖回去啦——”平头皱眉,直接推开何武的手。何武原本料着平头会接过去,手松松握着瓶口。结果这一把推得他手滑,酒瓶倾覆在何靖身上。 “我叼!” 何靖立刻起身拍开酒瓶,棕色酒液已经晕开浸上外套,颜色不显,味道却刺鼻难闻。 “你搞什么啊,是不是找打?” “不小心而已,干嘛那么大火气。”何武捡起酒瓶,酒液淌了一地,瓶子已空大半。看了眼何靖的衣服,“你回去换件衣服就行啦。” 何靖瞄向墙上的钟,回去换衣服再出门时间太紧。 “把你外套给我。”何武乖乖脱下自己的灰色外套递给何靖。何靖望见外套颜色,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身高出挑,特意穿了一身黑色在夜里行事方便。 算了,灰色就灰色吧,也不算特别显眼。何靖伸着手臂穿上,“先走了。” 从前门迈出,张永强的车就停在路边。犹豫半刻,何靖绕到后门骑上机车离开。 葵涌码头是新义堂口,也是何靖起初到港打黑工的地方。每天睁眼只有轮船货柜,庞大铁皮漂洋过海徐徐靠岸。唯一的享受是夜班结束,去老麦档口吃一碟新鲜肠粉。鸡蛋软肠粉滑,酱油一浇端上来,囫囵几下就能趁热吃完。吃饱回去倒头就睡,4个钟后爬起又是苦力劳动。日复一日,磨人意志,连崩溃都没资格。 何靖把车停到青鸿路一处平房旁的窄巷里,回头看见巷尾的老麦档口大门紧闭,旁边停着一辆已经积灰明显的废置汽车。 熄火后顺着路沿阴影快步行至九号码头。 码头夜班工作不算繁重,多数货轮只会在日间卸货,由夜班人员负责看守货物。倪少翔临时改了时间,要求何靖10点半接货。此时货船皆已泊岸,似沉睡般安静,巨大吨位压得浪花毫无声气。何靖沿途观察船身,留神周围动静,最后走到靠近南边的转角位置。 停泊着十几艘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型船只。他凑近仔细辨认,在一艘没有亮灯的黑色小货船前停下。船首侧面是数字197的白色喷漆,何靖驻足。 “喂,你做什么的?”甲板上突然出现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趿着拖鞋站在船首。 何靖开口,“有烟卖吗?” “平时抽哪款烟?” “红双喜。” “我不卖双喜,你走吧。” 夜色掩住何靖大部分的神情,保持警惕的状态下浑身肌肉微微绷紧。只见那个男人回到船舱,过了一阵又再出现。 一个黑色袋子应声砸到地面。船身突然启动,黑暗中螺旋桨搅着海水离岸。 何靖快步上前拿起袋子,打开一看是分装好的白色粉末和一张地址。他将地址记下,拨开火机烧掉纸条。紧张探望四周,码头依旧沉睡,他提着袋子准备离开。 撕破天际的警笛突然从远处鸣起。 叁辆警车从北边朝何靖方向快速驶来,红蓝轮闪的警灯在昏暗码头似阎王尖锐双眼,盯得何靖一身冷汗。颅内嗡地炸开,身体比意识更快反应过来,长腿迈出拼命狂奔。 沿西边一路夺命疾跑,身后是车轮摩擦地面的转弯急刹,几声枪鸣震破耳膜朝天警示。 何靖一手撑着马路栏杆跃过马路中线,黑袋紧攥抱在胸前,白粉和命在这个时候一样重要。警车无法直接闯过栏杆,快速碾着马路疾驰,绕到掉头位置甩着车尾追赶。 常年搏斗的体魄让何靖速度没有分毫减慢,身高腿长优势明显。可是子弹无眼,再长的腿也敌不过300米/秒的追魂手枪。 脑里极快闪过这一带的地图。空阔码头只有刺耳刹车和警笛嘶鸣,混杂大声喊叫的“别跑”,何靖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趁着警车掉头的时间差迅速从路边转进窄巷。 “他进巷子了!”警察吼叫的声音比自己的呼吸还要贴近耳际。 何靖打算骑车逃逸,但时间过于紧迫。紧急中一个大胆想法随那台入眼的废置汽车乍现脑海。他跑到车旁用力掰靠近巷子内侧的车门,发现完全打不开。 快速扫了眼车身,突然蹲下,探手在车后座底盘摸索。摸到一个长方形的位置,指尖抠住塑料边缘用力一扯,应声掰开。力度之大令指甲生生断裂,何靖没有时间感受痛楚,分秒必争,将袋子裹紧塞进车底。 咬紧牙关完成所有动作,呼吸急促得像濒死的鱼。 身上的枪从上衣内口袋里掉出,他想捡起来护着自己逃跑。却听见警察叫喊近在咫尺,从隔壁巷子大声传来,回音震得原本闭门的档口都开了灯。 何靖逃不出围剿了,非法持枪罪名不小。把他枪踢到远处,将泥沙脚印匆匆抹平,转身跑向自己的机车假意要骑车离开。 ——————————————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第十五章 “别动——!”点叁八黑洞洞的枪口出现在何靖面前。 神经紧绷令肢体僵硬,何靖站在机车旁木然举起双手,额上覆着汗,心脏跃动似要跳出喉间,往后退了两步。 “在这里!”八九个警察从巷头巷尾围了过来。 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动作粗鲁搜尽何靖全身,却一无所获。 “毒品调查科刘耀辉。” 刘耀辉亮了证件,示意身后警察把何靖拷上,“接到举报有人在葵涌九号码头进行毒品交易,我们从那里追你追了九条街,你挺能跑啊。” 何靖没有说话。警察仍在四周搜寻,他心跳一直慢不下来,甚至不敢回望那台废弃的车。只是定定然盯着墙壁斑驳处露出的红色砖块,似干涸血迹般刺眼,极力压抑恐惧。 远处跑来一个警察,手中透明塑料袋里装着一把枪,何靖瞥见是自己踢开那把。 “老大,在巷外发现一支手枪。” “老大,巷子里全搜了,没找到货。” 刘耀辉睨了眼何靖,健硕身材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枪是不是你的?” “不是。”何靖开口。 “货在哪里?” “什么货?” “哼——”刘耀辉往前半步,“你说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挥拳瞬间出人意料,拳风劲猛,击得何靖身形趔趄差点摔倒。左边脸颊发烫发麻,嘴内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 “十几只眼看着你从九号码头跑过来,你在嘴硬什么?” “阿sir,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耀辉甩甩手腕,“扮傻?到了警署死人的嘴我都能撬开,带走!”他转身离开巷子,其余警察推着何靖跟上。 何靖被塞进其中一辆警车的后排。 直到叁辆警车鸣笛驶离葵涌码头,何靖的心才稍稍冷静下来。盯紧车窗外疾驰而过的海岸,思绪快速运转,接下来的煎熬才是重头戏。 前排副驾驶的警察看上去生嫩,年纪大约20出头。他悄悄回望何靖,小声跟驾驶座交谈,“不是说穿黑色的吗?” 何靖怔了怔。 “管他什么颜色,是这个没跑的了。” 何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灰色外套,从密集焦虑中筛出一个震惊的想法。身上热汗瞬间凉透,努力调整呼吸。怕被窥见脸上浮沉思绪,他把头转向窗外。 夜路走得多,终会遇到鬼。 月亮升至高处,何靖的心沉入海底。 △△△ 凌晨2点。大富豪歌舞升平,夜半叁更正是窃玉偷香的好时辰,莺燕成群穿梭于各个包厢。倪少翔脸色阴鸷从大门跨步而入,身后是神色低沉的张永强及一众小弟。 侯淑仪在站大厅笑面相迎,“倪少——” 倪少翔眼角冷冰冰扫过侯淑仪妆容精致的脸,“上二楼。” 侯淑仪被这股煞气刺得后颈发凉,望向张永强求助的时候,张永强略带紧张给她递了个眼色。 “好,我立即让人准备。”侯淑仪快步向前,两条细腿连走带跑差点踉跄摔倒。 推开大富豪二楼走廊尽头的门,是一间宽阔的办公室。茶水提前备妥,倪少翔径直走到黑沙发中间岔开双腿坐下,身后的人鱼贯而入,分站两边。张永强落座在一旁单人沙发上,手肘撑在双膝摸着自己紧绷的下巴。 何武和平头随后才着急赶来。二人进门后见室内气氛寒似冰窖,不敢多言,立在红木茶几前规规矩矩叫人,“倪少,强哥。” “你们知道阿靖去哪里了吗?”张永强抬眸看向二人。 两人如实回答,“不知道。” “他没联系你们?” “没有。” 张永强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保持沉默的倪少翔。他轻舔紧抿得略微干燥的唇,“倪少,阿靖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倪少翔扬起下巴,笑容似黑白无常勾魂索魄,“那种是哪种?连我的货都敢劫,我看他是不想做人了!” 何武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倪少翔说的每一个字。他准备开口却被平头扯住手腕,暗示他闭嘴。 张永强用力摩挲手指,指节绷得发白,“倪少,阿靖跟了我五年,我相信他。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没有把货送到。” “人心隔肚皮,你拿什么保证他不是,拿你的命吗?” 倪少翔一脚踢向红木茶几,几脚擦过瓷砖响起刺耳声音,茶水倾泄在地。 “2000万,你以为是200块啊?他一个能打五个,枪法比你还准,能遇到什么事?”倪少翔眼眶发红,犹如一头渴望撕碎猎物喉管的雄狮,“等我把他找出来,我要你张永强一刀一刀把他切了喂鲨鱼。” 凶恶眼神从低头不语的张永强身上扫过平头跟何武,再落到旁边站着不敢多嘴的马仔。倪少发威,全员缄默。连呼吸都要控制音量的气氛,人人各怀心事。 突然手提电话响起。马仔恭敬递上,倪少翔接通放在耳边。 “倪少,刚刚收到风,今晚码头警察抓走了人。船那边没事,是脚被抓了。警察没截到货。” “你确定?” “倪少,我确定。”对方显然习惯周旋于各界关系,毕恭毕敬客气到家。 倪少翔脸色放缓,“警察那边还有没有其他证据?” “只有一把枪,这个问题不大。让他咬死是自己非法持有的就行,不会对我们造成不利。” 利字当头,律师比雇主更先一步想好对策。 倪少翔沉默几秒,骤然改变心意,语气少了叁分冷多了五分奸, “你今晚就去O记探探情况,让他别认那把枪。好好教他说话,敢把我捅出来我要他冚家富贵。” “是的,倪少。” “看来是太久没有升堂立规矩了,给个机会他帮我做脚都能做到进警署喝茶。” 倪少翔抛开手提电话,“这次谁求情我都不会给面子,你们跟他做兄弟的,自己看着办。” △△△ 1990年10月26日,下午5点。 “思敏,我今晚有事,你帮我去补习班请个假。” “怎么不去?” 陈思敏关掉水龙头,转头见蒋慈换上粉色紧身高领毛衣从隔间推门而出。丰乳纤腰曲线分明,靓丽得陈思敏忘了自己原本想问什么。 蒋慈对着镜子轻拨头发,“今晚有事。” “阿慈,你是不是病了?” “你说什么啊?” “你看你自己。”陈思敏搂住蒋慈肩膀让她望向镜面,“不上补习班还打扮成这样,你是不是妲己附体了?” 蒋慈听得脸红,“我这样穿很正常,我平时也这样的。” 陈思敏眯了眯圆眼,突然顿悟,嘻嘻笑起来,“今天晚上约了商纣王啊?” 蒋慈耳根发红,冲陈思敏翻了白眼。 “居然有男人能入你眼?” 陈思敏蹭着蒋慈的手臂,挑眉笑得揶揄,“是不是那天救了我们那个?望着你含情脉脉,又长得高大威猛。阿慈,原来你中意这样的——” “不要乱讲,我才不会中意他。反应又蠢又迟钝,还经常扮猪食老虎,每次我丢脸的时候都撞见他——”蒋慈还想继续数落,却被陈思敏打断。“喂喂喂,不中意的话你脸红什么?” “我哪有脸红。”蒋慈羞得有点眉目动人,把换下的校服迭好放进包里催促着,“快点走啦——” “女人果然口是心非,特别是你这种漂亮的女人。” “行行行,你最懂了,陈懂事。” 二人说说笑笑走出校门。蒋慈与陈思敏道别,独自站到路沿等候。 想隐藏雀跃的心情被傍晚秋风撩得面色粉嫩,绯红久久不散。她时不时左右探看路过的人和车,又稍微拨弄几下自己的头发。 从下午第一堂课开始蒋慈心情悄然放飞,为了上课不走神还逼自己不停举手回答老师提问。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怀揣期待,既紧张又兴奋,还不愿对陈思敏承认。 世间百感纷杂,唯独“即将开始”这种将满未满的情绪令人魂牵梦萦。神坛上的蒋小姐终于纾尊降贵,弯膝拾级而下,为她口中那个毫无半分优点的何靖赴约。 直到校门落锁。 蒋慈眼神从期待过渡至疑惑,又从疑惑演变成愤怒。 日头在仲秋时分的傍晚下沉得极快,堪堪余了点橘黄铺在狭窄路口。花坛瓷砖上坐到酸麻的腰脊,夜风刮得指尖发冷,淡淡口红干在唇上。 手表指针指向7点,蒋慈脸色回到冰封叁尺的寒武纪。 她被耍了。 只是几句暧昧不明的话语,她居然盼了一天,站在这里吃足两个钟冷风。高高在上,平静自持,这些过往被自己纷纷抛下,为一个男人奉上难得诚意。 心脏被委屈气愤紧紧扯住,她喉间发涩,用力咽了咽口水。 垃圾,狗屎,渣男,扑街古惑仔。不来赴约就是死了,肯定被人砍得稀碎,拼都拼不出全尸。投胎无门,做个孤魂野鬼,逢年过节活人不祭,游荡世间狗都不理。 “阿慈?” 蒋慈下意识张望,只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面前路沿,站在驾驶位门外的廖胜正看着她。 她立刻掩饰情绪,挤出笑容,“胜哥。” “怎么还在这里,今天不用上补习班吗?”廖胜借着通明路光瞥见蒋慈微微泛红的眼,“脸色有点差,是不是受凉了?” 知情识趣的男人不会轻易开口问女士为什么哭,但又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我借了同学的书,想在门口等她回来拿,结果没有等到。”蒋慈垂下眼,不想被廖胜揭穿。 “没等到就不要等了,这么晚估计都不会过来拿,你明天再给她也一样。先上车吧,我送你回家。”廖胜准备绕上前为她开车门。 蒋慈却快他一步,自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廖胜只好悻悻然坐回驾驶位。 上车之后凉意骤减,蒋慈缓了口气,感觉血液正在回流,脸上仍无半分暖意。廖胜开车驶离,把蒋慈耗了两个钟的孤独魂魄也一并带走。 “下次还是别等到那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嗯。” “无论等谁,只要那个人不愿意来,就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 “知道了。” “晚餐吃了吗?要不要我先载你去吃点东西?” “我想回家。” 廖胜见她不愿开口,识趣闭嘴。车子开得平稳舒适,很快驶上坡道停在蒋宅门口。 “多谢胜哥。”习惯的礼貌周到。蒋慈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廖胜却突然叫住她,“你把书给我,我现在送去你同学家里。” “不用了,胜哥。”蒋慈摇头,“他不来估计是不想要吧,不用给他了。” 廖胜看着蒋慈略微苍白的脸,红唇虽被俏丽颜色装点,却平添了几分憔悴。很显然她不是为了还一本书,甚至上车前的委屈表情,都让他心里不快。 “既然她不想要,以后都不要给了。言而无信非君子,不值得深交。” 蒋慈点头,下车走进家门。廖胜坐在车内望向那抹背影,将不悦心情平复。她还小,偶尔受挫也无妨,这样才能更好辨别什么适合自己。 再给她一些时日成长。大不了就像从前那样,无论什么人得罪她,他都会帮她解决。 蒋兴今晚不在家,蒋慈的低落倦容无需掩饰。没有回应让她喝口热汤的阿芬,她打开房门把包放在地上,埋头床褥中,将所有难受疲惫堆积在这片柔软内。 未曾尝过的委屈竟然如此苦涩,她喉间哽咽,“何靖,我不想再见到你。” 第十六章 “姓名?” “何靖。” “年龄?” “23。” “从事什么职业?” “没有职业。” “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不去上班去做古惑仔。” 审讯室里不锈钢长桌冰凉泛光,何靖双手被拷,指甲淤血已经凝固结痂。身子斜倚靠背,神色疲惫狼狈。 对面两个年轻警察一男一女,深夜录口供的不耐烦跃然脸上。 “现在是10月25号凌晨3点。在四个钟前也就是10月24号夜晚11点左右,你出现在葵涌九号码头,你去那里是做什么?”女警指间夹着笔,轻敲桌上笔记本。 “兜风散步。” “散步你跑那么快?” “听见枪声谁不跑?” “你不是心虚你跑什么,枪打你身上了?” “我不跑的话说不定真的打在我身上。” “喂,我劝你配合点——” “阿sir,我很配合了。” 另一名警察见状立刻接话,“那把手枪是不是你的?” “不是。” “那怎么会出现在你附近?” “我怎知道?” “何靖,你最好老实交待货在哪里?” “我听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 “我说白粉啊,衰仔——” 深夜扫毒组人人倦容满面,耐心殆尽。何靖连绕圈子都懒,一问叁不知的态度惹得男警察直接拍桌。 突然审讯室的门被打开,刘耀辉袖口挽起,露出健硕绷紧的手臂肌肉,气场凌人自门外进来。 “老大——” 刘耀辉拍了女警察的肩膀让她先行离开,随后坐到她的位置上。手肘架在桌面,刘耀辉指节微弯扣着,锐利双眼与何靖对视。 “何靖是吧,认识倪少翔吗?” “认识。” “跟了他多久?” 何靖没回答,淡淡回望刘耀辉。 “不答?”刘耀辉挑眉,“那我换个问法,你认识他多久了?” “不记得了。” “我看你面孔有点生,跟倪少翔不久吧?他敢把这么大批货交给你,看来你挺有本事。”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货。” 何靖垂眼,凝视不锈钢桌上那团冷冷清清的吊灯白影。 “在我面前扮傻?第一次受讯吧?你猜倪少翔现在知不知道你为了保命把货撒到海里了?” “刘sir,我只是个普通市民配合你回来接受调查。” 刘耀辉嘴边噙了抹不屑的笑,“上个月东区上环洪顺的场子,光是散货的马仔我抓了十几个,个个都跟你差不多。现在不说,再待个一天半天的连底裤都交代了。什么义字当头,关二爷面前起过誓都没用,蹲完班房出来哪个老大还会要你这条贱命?” 何靖抬眼,“我又不是黑社会,关我什么事。” “哈——”刘耀辉倾身靠前,双手交握置于桌面,“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什么人,我生平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古惑仔。仗着自己年轻高大走捷径捞偏门,谋财害命连正经做个人都不愿意。日日灯红酒绿,打家劫舍,拿无耻当荣誉。人前叫你大佬,转身就叼你老母,你还以为自己很威风。” 何靖后槽牙咬紧,自尊碾碎在齿际。 “大陆仔吧,偷渡过来几年了?” “……五年。” “带着兄弟过来的吧?” 何靖沉默。 刘耀辉见得多这样的人,“脾气这么硬,肯定是家里人还在外头。我明日一早就放风声出去说你把倪少翔捅了出来,你猜倪少翔会不会放过你家人?” 何靖视线还留在那团白影上,“我该说的都说了,你逼我也没用。” 刘耀辉手指轻轻叩桌,“你最好分清楚形势,现在是我有大把时间跟你玩,可惜你的大佬倪少翔没耐性。你不考虑自己,也考虑一下外面的人啊。” “我现在给你一条活路,货交出来,我可以保你做污点证人,向律政署证明你是被迫协助交易。” 何靖抬起头,毫无畏惧迎上刘耀辉咄咄逼人的目光。红脸白脸都唱完了,说到底就是没找到货,那把枪也毫无作用。 他勾起嘴角,红紫淤青凝在唇边。白炽灯下的面孔英俊又冷漠,仿佛早已超脱,无所畏惧,生死置之度外。 “刘sir,如果没有证据的话,麻烦48小时之后把我放走。” 刘耀辉眼神暗沉,“何靖,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酒就算了。”何靖轻仰下颌,“不过我确实有点饿,警务署这么有钱,不会连饭都不让我吃吧?” “钱是纳税人出的,你们古惑仔纳过税吗?”刘耀辉手撑桌子站了起来,高大体魄显得气势夺人。他冷着一张威武的脸,“你们不是最喜欢吃粉吗?粉我这没有,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哪里有,我就什么时候给你吃。” 说完转身走到门口,大门甩上的时候抛下一句,“给杯水他把命吊着。” 何靖摸了摸裂开的指甲,疼痛终于从神经末梢传到脑里。他在心里吁了口气,什么话都不愿说。 一个钟后,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何靖从小憩中醒来,平日隽采飞扬的桃花眼布满细细血丝,嘴唇干燥起皮。灯光刺目,他微眯看着一个圆滚滚的男人从门外几乎要卡住门框般走了进来。 身板挺直,客气颔首,“何先生你好,我是倪少委托的顾问律师,叫我苏大状就可以。” 何靖疑惑。 见何靖没有说话,苏大状主动开口,“倪少叫我转达他的话,他一向相信皇家警察火眼金睛不会错绑好人,作为你的好友兼上司,他希望你尽全力配合警方,别让真正的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公司全体同仁都在等着你回去,尤其是你弟何武。” 小眼露着精光,紧身黑西装搭配球体身材,像极一粒浸在忌廉汤里的中式肉丸。话里话外,全是威胁。谁是真正的犯罪分子,谁又逍遥法外,这一屋明灯下都敢信口雌黄,不怕出门就遭雷劈。 何靖冷着脸点头。 倪少翔愿意让律师来,当然不是他何靖的命值钱,而是那批货值钱罢了。 出去便是另一重难关。他能交得出货,大家至少相安无事。真正棘手的是内鬼,如影随形,原来早就潜伏在自己身边。 何靖望了眼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太阳穴青筋跳得头皮发紧。 △△△ 1990年10月26日,晚上11点。 何靖手上镣铐被解开,两天两夜没有洗漱,青色胡渣掩不住嘴角紫青,印在脸上分外憔悴。刘耀辉果然不肯轻易放过他,半夜提审,两盏瓦数爆棚的台灯照得他满目通红,应得敷衍的时候直接动手,拳拳打在肋下。 没人会顾惜他的性命。后面索性连水都撤走,喉咙干得嘶哑。何靖活动手腕关节,直面扫毒组全员敌视,挺直腰背走出警署大门。 门口停着张永强的车。何武从车上下来,急忙跑到何靖面前,“哥,你没事吧?” 何靖见何武毫发无损,心里松了口气略感安慰。看来倪少翔是等着把账都算在自己头上,只要没牵连到何武就行。 “没事,回去再说。” 上了车发现张永强并没有来,平头开车把何靖何武接到新义堂口,车子绕到利群大排档路边停下。 凌晨12点,往常人声鼎沸的大排档静得诡异,只有白晃晃的灯泡悬在棚顶,档口外面站了几个等距排开的马仔望风。 这是要升堂公审。 搜身后走了进去,左转至连接厨房和大厅的短促走廊。午夜厅堂通明,直面大门的关二爷被佛龛中摇曳烛火映得鬼魅幽暗。 倪家父子都在。倪宽端坐在关二爷的摆相下方,太师椅扶手磨得油光蹭亮。右边是一副等着看戏脸色轻蔑的蒋兴,左边是恨不得自己亲自切了何靖的倪少翔。 张永强站在倪少翔身后,侧脸看不清神情。直到何靖走了进来,他才稍稍抬眼。 “倪老,二爷,倪少。”何靖站直身体,颔首示意。 旁边马仔突然迈步上前,一拳打在何靖腰侧。毫无防备生生受力,何靖瞬间疼得弯下腰。还未还手,又涌出两叁个人,对着他后背下腹拳打脚踢。何靖抓住一只准备揍向自己太阳穴的手臂,用手肘猛击对方喉咙,来人吃痛倒下。 “阿靖,错就要认,打要站稳!”张永强突然厉声呵斥。何靖望向张永强,通红眼底全是不忿。 但他没有继续还手。何武看得又急又气,被平头紧紧拉住攥到指节发白的拳头。眼看着何靖又挨了打,嘴角裂开,鲜红的血闷声的拳,在这个明晃晃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直到倪宽发话,“可以了。” 还未问正事不能把人打死。演过几百次的剧情今夜也不过是换了主角,杀人如麻的社团老大并非因良心发现才叫停。 马仔们收手让开,何靖疼得发抖,身上全是冷汗,仅凭一股愤懑勉力维持站姿。 “何靖,社团规矩你应该清楚。这顿打,你不想受也要受。如果不是苏大状说你在O记表现好,刚刚你吃的就不是拳头,而是子弹。”倪宽声音不急不缓,“但这次的货没了,2000万换一顿打,好像还是你更占便宜。” 倪宽讪笑,看了眼蒋兴,“虽然我把粉这条线给了少翔,但说到底都是社团的生意,该怎么处置二爷你也给个意见。” 蒋兴只瞥了眼何靖。年轻不服又怎样,出来混连脑子都没有,能成什么气候。 “按社团规矩处置就行。毕竟是少翔的人,还是让少翔决定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蒋兴对何靖的命视如蝼蚁。 “阿强,两日前我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吧?”倪少翔盯紧何靖,侧头问身后张永强。 “记得。” “你亲自去,一刀一刀把他切了,扔到海里喂鲨鱼。不过今日有个条件——”倪少翔从口袋掏出一把军用小刀,往后递去,“切的时候必须保证他还没死。” 第十七章 张永强接过倪少翔的军刀,刀柄冰凉,把手心薄汗浸冷。他知道倪少翔并不是在开玩笑,今天不杀何靖,死的就是他张永强。 中环精英西装加持,算计着恒指数值为股市涨跌鼓动人们买进卖出,你以为这就是世间贪钱奸狡的极致。却不知道这个黑暗势力的丛林里,他们不仅要钱,还要你的命,他们才是真正利益至上的杰出代表。 关二爷罩的是权力的持有者,而不是这群自以为义薄云天的渣滓。 张永强咬紧自己后槽牙,“把他绑起来。” “强哥!”何武无法接受何靖要遭此虐杀,暴怒挣脱平头的钳制,“我哥跟了你这么多年,帮你做了多少事?两年前你被洪顺叶老砍的时候还是我哥替你挨的刀!你现在就连一句求情都不帮他开口,你算什么大哥!” “阿武,你现在什么态度?”张永强怒视何武,“这次是你哥不走运,做脚的丢了货,怨不得任何人。别说我张永强,就算是耶稣来了,新义也不会留他的命!” “货还在。” 平地一声雷,炸得满堂瞠目怔忡。看戏的惊惧的,焦虑的冷漠的,此刻纷杂眼神皆落在中间高大男人的身上。 何靖表情冷淡,语气笃定。 倪宽率先发问,“你在讲什么?” “警察抓到我之前,我把货藏起来了。”何靖转向倪少翔,“倪少,不信的话尽管派人去取。” 倪少翔脸色阴沉,浑身戾气摄人,“何靖,你不要耍花样。” “往返最多1个钟。倪少,我这条命多留1个钟,对你来说没什么损失。” 倪少翔沉思几秒,转头跟身后马仔交代。何靖却突然提出要求,“阿武一起去,地址我只告诉他。” 倪少翔没有反对。何武走近何靖听他交代完毕,点头后转身出了大门。 “何靖,如果1个钟之后货没出现,你和你弟一起死。” 倪少翔见何武离开大厅,轻描淡写补了一句。 何靖眉心拧紧。进门前所有人已搜过身,何武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一旦货没找到,他根本不用回来。 是自己大意了。让何武取货无非是为了保证货能完整拿回来,保自己一条命,却不曾想同时搭上了何武的命。 倪少翔怒火攻心,恨不得株连九族。 那辆车确实积灰很深,闲置时间肯定不短。何靖情急之下作出博弈,赌那台车短期内不会有人注意,赌他这次能被老天眷顾。赢了满堂彩,输了无尸骸,生死原来只是顷刻一瞬。 由天话事。 一个钟后,所有人视线落在从门外进来的人身上。一只发皱的黑色袋子出现在利群大排档厅堂中间,打开之后露出里面分装完整的白色粉末。 “倪少,纯度一致,是泰国那批货。” “在哪里找到的?” “青鸿路那边,巷口一台废弃汽车的底盘。” 倪少翔目光从黑色袋子转到何靖脸上,眉宇间几日来的阴云密布骤然消散无踪。他拍着太师椅的扶手爽朗大笑,“何靖,你行啊,你可真行!” 几秒时间如过山车般失重跌宕,原本紧绷压抑的氛围突然蒸发消失,人人皆为这失而复得松了口气。 蒋兴不动声色,这番半夜升堂原来演的是完璧归赵,“倪老,没想到现在少翔身边都有这么厉害的人了,看来你退休有望。” 倪宽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他自掏腰包替倪少翔填这2000万的窟窿,自然心情开朗,喜上眉梢。 蒋兴无心多嘴,片刻都不愿逗留,“既然货能找回来,也没什么需要我相商的了,我先走一步。” 倪宽点头,目送蒋兴离开。 经过何靖身边,廖胜目光与何靖对上,彼此眼中并无多余想法。随后廖胜在路边妥帖替蒋兴打开车门,再坐进驾驶位出发回蒋宅。 “阿胜,你觉得这个何靖怎样?”蒋兴手指轻叩膝盖,没由来问了一句。 廖胜从后视镜瞥见蒋兴喜怒不明的表情,脑内闪现何靖打死不跪的片段,“倪家教出来的人,胃口大能力差,这次最多算他走运吧。” “临时更改交货时间,前脚提货后脚警察就来,我看不是运气好,而是有鬼。倪家不把这张鬼牌找出来,日后麻烦陆续有来。” 蒋兴说罢阖上眼睛休息,不再开口。 利群大排档厅堂内,剩下倪家父子及一众马仔。失而复得自然皆大欢喜,但蒋兴能想到,倪家父子不可能想不到,没多久倪少翔就敛起刚刚虚惊一场的轻松。 “2000万大礼,足够扫毒组刘耀辉升职加薪了吧?那条扑街阴魂不散盯了我叁年,就等着把送我进去。”倪少翔掸掸烟灰,从左到右扫视所有人,“无论谁是内鬼,我现在劝你及早收手,不然分分钟我让你变成油炸鬼。” 秋夜凌晨时分听见这般威胁,如置身阴曹地府,哆嗦候着阎王点名赐刑。堂下各人思绪翻飞,告诫自己打醒十二分精神警惕内鬼,同时暗忖到底是身边的哪个人。 “自古黑白两道势不两立,拜过关二爷就不要有二心。做我们这一行就要守这一行的规矩,二五仔都不会有好下场。各位,好自为之,听明白了吗?” “是的,倪老。” 众人点头。 倪宽说罢便带着人走出利群门口。毕竟自己大权早已交至倪少翔手里,帮派规矩说一不二,他也没必要插手太多。 倪少翔送走倪宽,笑着走到何靖面前,“阿靖,你还能站在这里,已经算我手下留情了。”大佬眼里被警察盯上就是你的错,连解释都不给机会,要怪就怪自己流年不利。 “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你不止本事大,你还运气好。是不是过两年新义就轮到你话事了?” “倪少说笑了,我只不过是为社团做事而已。” 何靖低下头,满身疲倦力气尽失。还要应付倪少翔的话中带刺,只想敷衍了事。 倪少翔摆摆手,“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说话太好听。今晚就先这样吧,回去收拾收拾,之后我还指望你帮我做事的。” 心头大石落地,自然是要好好舒爽一番,倪少翔大步走出门外,往销魂窟大富豪去。 只剩寥寥数人还在厅堂内。 “先回去吧。”何靖声音里有无尽的疲倦。 “阿靖——”张永强突然开口,未说完就被何靖打断,“强哥,我们之间不用解释什么。” 张永强嘴唇动了动,眼见何武跟平头将何靖扶走,却始终没有说出半个字。 △△△ 礼拜一下午最后一节是历史课。即将迈进11月的深秋,本港气温仍旧不高不低,海风难得和缓干燥,只有傍晚时分的温差能吹乱少女发梢。 蒋慈看着手表指针指向五点。历史老师MR 周课本一夹,皮鞋敲地面哒哒似马蹄,走得比学生还着急。蒋慈把手里笔记重头再看一遍,查缺补漏。 “阿慈——商纣王今天还来吗?” 陈思敏从前排座位转身,圆圆眼睛如玻璃珠般晶莹剔透,泛着盈盈水光。 “他死了。”蒋慈头也不抬。 水光里瞬间盛满惊惧, “啊!不是吧?” “商朝距今3036年,商纣王早已作古。”蒋慈认真翻页检查,见记录无误把笔收起。 “你吓死我了——”陈思敏拍拍胸口,“我是问你那个专属的机车纣王啊。” “我当他死了!”蒋慈突然用力把笔摔进袋内,动静大得陈思敏立刻闭嘴。她拉起拉链,脸色微恼,“快点走吧,吃完东西还要去上补习。” 陈思敏太熟悉蒋小姐的脾气。骄矜猫咪的毛只能顺着摸,一旦逆着来随时要被尖牙咬出细密孔洞,又疼又痒。 看来这个纣王只会骑车,不会养猫。 蒋慈最近堪称绩优生典范,全然沉浸学习,对课本以外的一切不闻不问。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为了不再回想那晚的狼狈苦楚。她低估了自己,以为只会难过一晚,结果第二天睡醒冲进脑内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反复拷问,“他为什么不来?” 烦人!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来就不来。在她心里何靖已经作古,千古罪人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出了校门还没走远几步,只见千古罪人没有负荆便来请罪。孑然一身白衣站在校门路沿栏杆处倚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神情若有所思。 呵,居然没死,还敢出现。 蒋慈把心一横,装作没看见直直往前走。陈思敏眼尖,伸手准备跟何靖打招呼,却被蒋慈阻拦,“不要理他。” 何靖眼见蒋慈扬起下巴,目不斜视从自己面前走过。 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不施粉黛,长发披肩,苗条身材被白色校服衬得秀气清纯。他知道自己失约肯定会惹来蒋慈不满,又不能直接到蒋宅去找她,只好在校门守株待兔。 “阿慈——”何靖快步跟上,并排走到蒋慈旁边,“对不起,我那天不是故意不来的。” 陈思敏终于知道纣王是怎么死的了。她边走边抬头扫视这对俊男美女,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蒋慈冰封叁尺的表情冻住嘴。 她不想做陪葬品,只能用眼神可怜何靖。 “阿慈,别生气好吗?” 蒋慈突然停住脚步,“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又不认识你。” 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18公分的何靖,准备好凌厉眼神狠狠回瞪,却被他嘴边显眼的淤青打断。 “你被打了?”蒋慈脱口而出,语落即悔。 何靖笑了。 没想到挨一顿打能换来她的关心,那些愤懑疼痛随之烟消云散。在警署的时候他有想过蒋慈独自站在风里等他,想过她会因为自己失约而生气。想着想着备受煎熬,恨不得手刃内鬼。 “不认识我,怎么还关心我?” ——————————————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第十八章 “谁关心你了?你这种人言而无信,满口大话,被打不是很正常吗?” 凤眼圆睁,连生气都这般可爱,骂人如黄鹂婉转哼叫。何靖简直有病,居然把这番凶狠视作蜜意柔情。失了魂丢了魄,只有蒋慈这味药方能解他情根深种的毒。 “阿慈,那日我确实出了意外,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意外?”蒋慈轻嗤,“我看是有人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是是是,是我错,我衰仔,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何靖高大惹眼,穿着迥然于学生,年纪却不似家长。路过同学纷纷回头,无声打量他跟蒋慈。 “这里是学校附近,不是你们这些古惑仔到处游荡的地方。打扮得不叁不四,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平日毫不在意他人眼光的蒋慈突然恼了,拉着陈思敏继续往补习班走去。 何靖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敢多言。她摆明要赏自己千万个白眼,怎可能道个歉就能气消。 补习班离学校很近,仅两个街口的距离。何靖站在原地目送蒋慈上楼,却没有离开。移步到楼下面档吃了一碗牛丸面,衔烟惬意坐着。川流不息的车从眼前飞驰而过,银的黑的白的红的,瞬移间像极一道道擦破天际的流星。 直到面档老板第15次给何靖报时。他终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慢慢走到大厦出口对面。 几分钟之后,蒋慈一身白衣缓缓从门口走出。踱步向前准备打开自家车门的时候,眼神迎上路对面的何靖。 何靖露出笑容,白净的牙齿墨黑的眉。周遭人群涌动如光影绰绰,只有他五官深邃清晰可见,似电影慢镜头里的聚光点。蒋慈好不容易利用两个钟的认真学习来摆脱下午看见他的莫名悸动,却在此刻土崩瓦解。她快速拉开车门,毫不犹豫坐了进去,不愿再多看一眼。 她怕自己心软。千古罪人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她不能轻易原谅。 直到第二日放学,蒋慈才知道何靖当初说的那句“那我就等你,等到你想见我为止”不是一句玩笑话。他把蒋慈的刻薄当作劝告,换上修身妥帖的黑色西装,宽肩长腿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习惯打领带只好解开衬衫顶部扣钮,黑色领带结扯得微松,像个随时放电的冷面男模。这次终于不是不叁不四的打扮,却比不叁不四的打扮还要撩人。 蒋慈不是瞎子。这番打扮在她看来确实赏心悦目,甚至知道这是他为悦己者容还会有几分。但曾经冷风中苦等的蒋慈决定把街边男色抛诸脑后,拉着一脸花痴的陈思敏低头疾走。 何靖手插口袋跟在她们后面,对她的冷淡毫不介意。照旧送到补习班楼下,照旧在面档吃了一碗面,照旧抽着万宝路。到了9点准时站到街对面,目送那辆牌照熟悉的黑色宾士离开。 雷打不动,坚持了整整半个月。蒋慈的铁石心肠在每日见到何靖之后都会瓦解半分,像被蚂蚁一口一口咬掉的方糖。再怎么负隅顽抗都没有用,所有蚂蚁从细微裂缝钻入她的少女甜心,惹来莫名痕痒。 她意识到自己开始期待每日下午这样沉默的碰面。补习结束下楼,看见霓虹灯牌光彩旖旎投射在他脸庞,再沉默地被他目送上车。她也发现自己在每日最后一节课上越来越频繁主动抢答,出校门前在学校洗手间整理仪容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陈思敏问过她,“你真的一点也不心软吗?” 蒋慈嘴硬,“他就是没事做闲过头罢了。” “口是心非,铁石心肠。”陈思敏捂着胸口替天天一身西装准时报道,帅得学校女同学纷纷议论的何靖惋惜。 一股寒流终于在11月中抵达本港。市民对预警了两叁天却迟迟未到货的冷空气摆出狼来了的态度,晨起薄衫薄裤出门,却被傍晚回家的妖风刮得哆嗦冷颤。 蒋慈走出校门就打了喷嚏。校服毛衣抵御不了急骤下降的气温,丝丝寒意逼得她细腻皮肤泛起鸡皮。今天早上陈思敏支支吾吾说自己有事放学就要走,剩她一个人去上补习。 何靖如期站在已经被他圈出专属领地的位置,看见蒋慈后主动朝她走去。 “阿慈——” 蒋慈不理。 “今日降温,你穿太少了。我给你买了件外套,你将就穿上吧。” 递出的纸袋里整齐迭放了一件浅灰色的衣服。 蒋慈瞥了眼,“我不要。” “别拿身体开玩笑。” “没开玩笑。” “阿慈——”何靖跨步向前,站到蒋慈面前拦住她的脚步,“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你想生多久的气都可以,因为是我做错了。你穿这么单薄,还要去上补习,万一生病了没力气讨厌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才懒得讨厌你。”蒋慈看着那个纸袋小声开口。寒风吹得双颊冰凉,又随心跳漾出两抹潋滟。那片铁心石肠终于溃不成军,缓缓热流涌进胸腔,方糖融化,甜腻在心口淌开。 两只浓眉桃花眼,盛满痴心真情意。何靖贪恋望着这朵可爱又扎人的玫瑰,“那你穿上吧,我陪你过去补习班。” 他从纸袋里掏出外套递给蒋慈。蒋慈套上,大小居然刚好合适。何靖顺手帮她将夹在衣服里的发尾拨出,动作温柔亲昵。 蒋慈一愣,忘了拒绝。 两人并排往熟悉的街口走去。路灯已经点缀通明,门庭若市的铺面人来人往,烧鹅的滋香西饼的奶味迭荡在空气中随风四散。市井热闹抚慰着寒流中的港岛,也抚平了何靖连日以来的愧疚不安。 他半垂眼睛贪看蒋慈发顶,发丝柔软馨香。蒋慈身上穿着他送得诚意满满的外套,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开心。 走到补习班楼下,蒋慈转头跟何靖交代,“明天开始我就不来。就快考试,我要在家认真备考,你不要再来学校等我。” “你什么时候考完试?” “圣诞节前一日,考最后一门国文。” “考完就放假吗?” “嗯。” “那,圣诞节我可以约你吗?”何靖眼里却闪烁着怕被拒绝的忐忑,“绝对不会再让你等我。” 蒋慈好不容易被冷风吹得消散的热度又漫上双颊,犹豫片刻后轻轻点头,“我先上去了。” 看着蒋慈身影消失在大厦入口。何靖照旧走远几步到圆桌前面,用脚勾出板凳坐下,照旧点了碗鱼蛋面。说实话他早已吃腻,一天吃得比一天少,但只有这个档口离大厦出口最近。 “今日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啦。”老板叼着烟打趣。 何靖没有回应,突然觉得今天这碗面比之前吃过的都要好吃。 蒋家的车准时停在路边,隔着前挡风玻璃窥见司机是个中年男子。何靖望了几眼,把烟掐灭之后走到马路对面。 几分钟后蒋慈从门口出来,身上还是那件浅灰色的外套。夜风吹得她头发飘扬,露出朦胧灯色下的皎洁面孔。她望向何靖,星光从天际坠入她眼底,唇边勾出无声浅笑。 何靖将她的目光摘下,藏入胸口,让这颗暖得发烫的星辰烘出他满心满肺的炙热。他发誓一定要亲口告诉蒋慈,自己有多中意她,中意到这拥挤六百万人海内,只看得见她。 街角盗版碟老板播着林志美小姐翻唱的当红恋曲,节奏轻快音调甜美。 一首《初恋》悠悠扬扬,为何靖道别的微笑加持暧昧气氛。看着她上车,看着车驶离,直到他再也看不见黑色车尾。 【爱恋没经验,今天初发现 遥遥共她见一面,那份快乐太新鲜 我一夜失眠,影子心里现,问为何共她见一面,美丽印象似初恋】 转身沿熟悉路旁行走,何靖脸上的笑根本停不下来。琳琅的广告,烟气,人声,杂乱的电线,汽车,灯牌。有人回望他莫名傻乐的表情,有人不小心撞到他的肩膀又匆匆走开。 他始终在笑,像条傻狗。 【分分钟都盼望跟她见面,默默地伫候亦从来没怨 分分钟都渴望与她想见,在路上碰着亦乐上几天 轻快的感觉飘上面 可爱的一个初恋】 好学生与古惑仔的作息日夜颠倒,同个城市时差犹如中美两地。哪怕寒流袭击,大富豪里的姐姐妹妹们裙子照样短得那么不礼貌,那么不矜持。何靖走了十几分钟才把那股幸福感从脸上卸下,迈进夜总会的大门。 自从那天公审结束,何靖和张永强的关系依旧如常。但何武不像何靖沉稳,他仍然气愤当天张永强的所为,连着半个月都刻意避开张永强不见。 社团尊卑有别,帮派规矩已定。何武这些挑衅粗鄙幼稚,还犯了大忌,被何靖勒令今晚要心服口服给张永强道歉。 推开包间的门,何武平头都在,张永强还没来。 “哥,我看你这副斯文败类的样子真的很不习惯啊,天天穿得跟守孝一样。” 何武抬头朝何靖咧笑,露出两颗虎牙,显得年轻稚气。他的五官跟何靖有些相似,却比何靖的眼型要圆,嘴唇要厚些,四岁的年龄差显然比何靖多了几分活泼。 “一看就知道你念的书太少。靖哥这是中了天下第一奇毒,人称学生妹情蛊。这种学生妹,就喜欢搞成熟稳重的西装佬——” 平头还没说完,何靖直接伸脚踹向平头,平头倒在何武身上,两人笑作一团。 两个心智未开,平均心理年龄只有8岁的稚童。何靖扯松领结随性坐在沙发上,衬衫扣钮再解一颗,小麦色皮肤起伏出线条性感的锁骨。 “我跟你说的你都听进去了吗?等下强哥来了,要怎么做,你自己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何靖语气认真,何武脸上原本闹腾的笑意瞬间被隐隐不爽取代。 “知道,讲到我耳朵起茧了。” “你做得对我自然不会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