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男主又黑化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重生后男主又黑化了》作者:三月蜜糖【完结+番外】 文案 高亮排雷!狗血!古早!火葬场!男c女未定,介意慎入! 世人都道是裴二公子厌弃了月宁,却不知自她离开后,裴淮便夜夜思她入魔,梦里尽是月宁眼梢微红,低声啜泣的模样。 矜贵公子活成了行尸走肉。 裴淮知道,他快要疯了。 上元节灯会,华灯璀璨,摩肩擦踵, 流光溢彩的烟火声中,裴淮忽然看见月宁站在桥上,冲他莞尔一笑,唇齿轻启间,似在嗔怪,仿佛在说:怎么还不过来,等你等得累极了。 他脚步微动,想上前确认之时。 身旁有个男子极快地提袍而上,于月宁身前站定脚步,伸手递过去编织精巧的花灯,两人相视一笑,万千烟火轰然炸开。 那一刻,裴淮攥紧了腰间的长剑。 阅读指南: ※架空,非常空。 ※撒狗血的火葬场 ※男主黑化后很黑,大概率有强取豪夺。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月宁 ┃ 配角:裴淮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撒狗血的大型火葬场 立意:阳光朝气,蓬勃向上! 第一章 抢人 永春园正房,永安长公主斜倚着藕荷色织锦引枕,手心捧着雕牡丹花纹暖炉,通身慵懒的阖着眼皮,右手轻轻摩挲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子。 入冬后她就提不起精神,还没到晌午,就泛起困来。 “殿下,人带过来了。”李嬷嬷掀开毡帘,从外面进来后,站在门口抖了抖雪。 雪片细细碎碎的砸在屋檐,发出唰唰的响声。 李嬷嬷身后跟着个模样俊俏的姑娘,唇红齿白,细腰丰臀,打眼看去,带着股惹人怜惜的美感。 是新买进侯府的丫鬟,名字叫月宁。 “坐下说话。”长公主打了个哈欠,坐直身子后,抬眼扫向堂中人。 嫩生生的面孔细若凝脂,即便不说话,不出声,都是极美的,像幅画,也像文人用尽风流笔墨写出的仙女琼瑶。 月宁规矩地福了福身,依言坐在塌前玫瑰椅上,她交叠着双手,脖颈微沉,乌黑的发拢了一绺垂在胸前,愈发衬的皮肤白净。 “祖上都是读书人,会写字算账,女红针线,怎会沦落到给人做奴做婢的地步?”唤她过来前,长公主便将她身份仔细核查过,知道是个家世清白没甚污脏的姑娘,只是有些话需得当面问清,若不然也不放心留用。 她有两儿一女,此番正是为着长子房中打算。 “回殿下话,奴婢祖上虽出过秀才,可家道中落,爹娘去的早,便只剩下奴婢与兄长相依为命。兄长有心疾,做不得重活,然读书勤奋得以中了举子,奴婢为供兄长继续读书科考,这才找到牙婆,想着赚钱补给家用。” 月宁说话条理,也没有因为身份而显得畏手畏脚。 长公主嗯了声,显然对其举止很是满意。 “听闻你兄长是个有出息的,年纪轻轻既能中了举子,想来开春春闱亦能高中。”长公主啜了口茶,又道:“若他能入仕做官,也不枉你放低身段伺候人。” 月宁低着头,没有做声。 长公主打量着她的反应,不动声色问道:“你兄长议亲了吗?” 月宁抬起头,对上长公主沁着笑意的眼睛。 “没有,兄长未曾与人议过亲。” 长公主会意,既然兄长都不曾议亲,那么月宁自然也是没有议亲的。 她让人先回去。 李嬷嬷往炭炉中添了银炭,回身听见长公主吩咐。 “侯爷回了吗?” “刚回,眼下正在书房与几个下属议事。” “晚上让小厨房炖羊肉汤,算算日子,裴淮也该回京了。” 裴淮是侯府二公子,年关将近,侯爷有些不便外出打点的关系,便都由他代劳,半月前他启程去往京郊,按照帖子上的名录,一一走访还礼。 “可是,二公子头一回离府这么久,回来若是能喝碗热乎乎的羊汤,定能解乏不少。”李嬷嬷笑着附和。 长公主起身从榻上下来,院中黑压压的,雪片打在楹窗上噼啪作响,房内暖的跟春日一般,她贴着手炉,思量少顷道:“让侯爷忙往过来一趟,我有话与他商量。” 淮南侯宠妻,李嬷嬷与他说完,他连氅衣都没穿,就急匆匆从书房赶往永春园。 进门时候又怕过了寒气给长公主,自行搓了搓手掌,贴着脸觉不出冷,这才跨步进门。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且不说裴景愿不愿意,单单这姑娘的身份,便有些棘手。 虽然咱们儿子腿残了,可尚有不少能挑能选的世家贵女,何以非得找这么一家去低就?” 并非淮南侯居高,只是宋家门第着实太低,便是垫着几个墩子,也够不着侯府的门沿。 “我打听过,月宁兄长春闱上榜的可能性极高,届时你再提拔一下,门第上横竖也能说得过去。再者咱们侯府也不指望宋家能帮衬什么,不都是为了儿子么?”长公主挽着他的手臂,叹了口气道:“裴景自打腿残被人退婚后,哪里肯再与人议亲,我都打算好了,月宁是个本分端庄的姑娘,合我眼缘,我没把她户籍身契送去官府充作奴籍,就是想以后给裴景娶妻用的。” 第2页 淮南侯见状,拍拍她的手笑道:“夫人说的是。” “只是这事你跟那姑娘提了吗,她若是不愿意,你又当如何?” 长公主睨他:“她怎会不愿意,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光耀祖宗的好事就像天上掉馅饼,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 傍晚时候雪下的更大,鹅毛一样劈头盖脸打来。 月宁捧着手哈了口气,迎面被雪禾撞了个趔趄,她扶着门框,险些滑倒。 雪禾斜她一眼,顾不得说话就火急火燎冲进房去,进门翻箱倒柜找衣裳,她挑了件薄软绣花的对襟襦裙,比着身量看了看,脸上尽是兴奋激动。 “你不怕冷?”月宁见她美滋滋换了薄衣,脖颈手腕透风一样,看一眼都觉得生冷。 雪禾把领口扯开些,不屑回话:“冷也架不住它好看。”她从包袱里取出一枚镶着玉石的银簪,小心翼翼插进发间,面上忍不住的欢喜:“说了你也不懂,日后等我...我同你说这些作甚,忙你的去吧。” 小厨房炖了两个时辰的羊汤,还没进门就能闻到浓郁的肉香味。 月宁肚子不适时宜的咕噜了声,厨房管事抄着汤勺挨个吩咐。 “仔细瓷煲烫手,里面可都是滚烫的羊汤。”一转头看见月宁,苛责的脸上立时堆满笑,“月宁姑娘不在殿下身边伺候,怎还亲自到厨房来了。” 管事是人精,知道眼前这位入府没几日就挑到长公主身边伺候,又长得雪肤花貌,手指葱白,不似做惯粗活的样子,自然待她高看一眼。 月宁福了福身:“徐妈妈,殿下让来说一声,大公子最近染了风寒,让您帮忙煮一盏银耳雪梨汤。” 徐妈妈笑着应声:“行,到时煮好了,老奴叫人送过去。” “有劳徐妈妈了。” 人一走,徐妈妈就敛了笑意,拿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她这样好看,于你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雪禾从门后出来,不以为意道:“娘你放心,我私底下听长公主与李嬷嬷说话,殿下是想把她给大公子。” 雪禾摆弄着发间的簪子准备往永春园去。 徐妈妈看她穿的单薄,忍不住心疼:“我只盼二公子明白你的苦心,早早把你收房。” 雪禾勾唇笃定:“早晚我都是他的人。” 倒不是雪禾异想天开,二公子迟早都要有通房的,侯府丫鬟中,无论模样资历,她都是最合适的一个。 永春园炭火添的十足旺盛。 月宁回去没有一炷香的光景,裴淮便乘着大雪挑帘进门。 李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笑道:“二哥儿回来了!” 长公主难掩喜色,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说道:“今岁雪多,路上必定泥泞难行,快进来暖暖身子。” 裴淮还穿着银灰色狐裘氅衣,肩膀上是没有消融的雪片,脚底的靴子沾着脏泥,却看不出一丝窘迫。 乌发束以玉冠,眉目清隽,姿容金贵。狭长的黑眸深邃幽静,冷若深潭,冷不防对上的一刹,月宁屏了呼吸。 裴淮眼神略过她,看向长公主后,拱手行礼:“母亲,儿子回来了。” 长公主被他说得又是一阵酸涩,扬扬手吩咐:“月宁,快帮二公子解下氅衣,把手炉给他。” 月宁垫着脚,却不敢抬头看他,一双手颤颤的落在领口,指尖触到带子,浑身血液像是被冻住似的,她拙笨的解了又解,却把丝带系的更牢。 “怕我?”语调淡淡,挟着冷意。 月宁滞住,清水明眸往上抬起的瞬间,裴淮的手覆了上来,修长如竹的手指圈住她的手背,凉浸浸的不似活物。 怔愣间,裴淮自行拨开领口,把氅衣扔到月宁胳膊上。 “母亲,新买的丫鬟?” 泪珠啪嗒一下掉在脸上,月宁忙吸了吸鼻子,拿手擦净后,抱着氅衣去了偏厅。 裴淮坐在长公主身边,眼眸斜觑,瞥见她仓皇离开的背影,掌中的杯盏被捏的涩涩作响。 晚膳后,永春园暖阁。 因着雪大,淮南侯亲自把长子送回兰雪堂。 阁中只余长公主和裴淮。 门外,李嬷嬷拦下要进去送果子的雪禾,示意她候在廊下。 雪禾冻得唇齿打颤,忍不住央求:“嬷嬷,您好歹让我放下果子,都是从福寿斋买的,别受了潮。” 李嬷嬷低头看了眼,可不都是二公子爱吃的,再看雪禾,一身名贵蜀锦制衣,单薄的仿若能透出肉来,腰带勒的紧,逼出饱满的胸脯,嘴唇涂着口脂,通红似火,秀气的眉眼咕噜转着,带了讨好的意味。 她这点心思,可谓是明火执仗。 “回房换身衣裳。”李嬷嬷作势要接托盘。 雪禾忙往旁边闪避,悻悻道:“怎好劳烦嬷嬷,我候着便是。” 长公主瞟了眼门外,轻笑着拍拍裴淮的胳膊:“怎么,赖着不走,是有事求我?” 裴淮移开眼,平静的目光望着不停摇曳的烛火,少顷,薄唇轻启:“是有事求您。” 长公主蹙眉,不疾不徐收回指尖,上下逡巡一番后,眉眼兀的弯沉:“别是在外头惹了祸事。” “不会。” 闻言,长公主悄悄松了口气,笑道:“那你说来听听。” 裴淮支着脑袋,右手蘸了茶水点在桌上,胡乱画了几笔。 “我想同您要个人。” 第3页 顿了顿,长公主恍然明白过来,禁不住低呼:“二郎这是长大了,年轻气盛,忍不住也是难免的,母亲明白,明白.....” “先前我还同你父亲提过,只是总觉得你还小,没成想,竟然逼得你腆着脸跟我要人,是母亲思量不周。”长公主端直身子,使了个眼色:“其实母亲早就有个人选,咱们侯府管家和厨房管事的女儿,雪禾。 家生子,知根知底,她爹娘又是顶顶忠心的,雪禾长得俊俏,心思单纯,你可喜欢?” 裴淮摇头:“太蠢,不喜欢。” 长公主被他噎住:“你是看中谁了?” 裴淮叩着桌案,慢悠悠抬起眼来:“就刚才你新买的那个。” “月宁?” “是,宋月宁。” 第二章 强占 脚底下的雪踩得咯吱咯吱,惊起墙头的野猫,扑簌簌弹了一面的积雪,裴淮抬手,拂去额头的水渍。 从永春园回青松堂,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路。 可他看不够,每一处每一个角落,寒风穿过枯枝挟着刺骨的冷意,堂而皇之袭遍周身,他走到院门前,听到阿满高兴的喊他“二公子”,恍如隔世的错觉。 回来了,回到一切都未发生的开端。 五年前的侯府,巍巍如山峦挺拔,强劲肃穆。没被叛党围剿,没被烈火焚烧,安静而又恢弘地伫立在这儿。 阿满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日子青松堂发生的事。 院里养的碧眼白猫丢了,红樱和绿桃拌了嘴,隔天又从池子里捞出猫的尸体,嘴里还叼着吃剩的鱼骨头。绿桃挖了个坑,在海棠树下葬了白猫。 说到这儿,阿满指着那棵海棠道:“从前死的那只也埋在海棠树下,俩猫葬在一块儿了,都是贪嘴惹的祸啊....” “阿满,”裴淮定住脚步,眼前是净房,“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我要沐浴。”他顺手扯了氅衣,紧接着慢慢剥开领口的扣子,沿着积雪的青石板路走到廊下高阶。 “好来,那我让人先去烧水。”阿满腿脚伶俐,躬身就往小厨房跑。 裴淮道“不必。” 净房门从内合上,阿满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处:这么冷的天,凉水沐浴,身子受得了吗? 净房内未燃炭火,吸进肺里的空气沁着森寒。 裴淮踏进浴桶,缓缓将身子沉了下去。 闭上眼,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死前场景。 深秋时节,尚未褪去战火气息的京城笼在肃杀之中。 乱石林立的荒院,枯草肆虐,而他正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混着血水的头发黏成结块,浑身上下衣衫破烂成绺,皮肤上遍布鞭痕,刀痕。 门外传来叛军的嬉笑声,裴淮抠着地砖,充血的眼皮几乎把整个眼球遮住,他摸索着想要爬起来,碎骨撑不住,脑袋才离地就摔了下去。 “呸,还真能活!”腥臭味搀着令人作呕的秽气扑鼻而来,进门的官兵嫌恶的扇了扇鼻子,二话不说一脚踹向裴淮的腿骨。 “人不人鬼不鬼的,苟延残喘个什么劲儿!”另外那个官兵松了松腰带,呲牙冲旁边人挤眼:“老子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在侯府公子身上撒尿。” 腐肉,刀伤,日夜被作践羞辱,三个月里,裴淮无数次想到死,想用最决绝的方式结束这无休止的痛苦,还活着做什么,一副残躯,卑贱而又可怜。 可他不甘心,哪怕被折磨陈这副鬼样,他也拼命挣扎着醒来。 有太多事没弄明白。 晋王叛乱,拥护太子一党的官员悉数遭到屠戮,淮南侯府首当其冲。 然将他困在荒院,没日没夜凌/辱折磨绝不会是晋王的作风。 还会有谁? 如此深仇大恨,深恶痛绝,如此非人的手段,裴淮根本想不出究竟会是谁,憎恨自己到此等地步。 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甘心赴死吗? 他不甘心! 肩膀下很快汇积了一滩黄水,泛着腥臊味溜进崩裂的地砖。 裴淮的手指抠进泥里,抠的血肉模糊,身子一动,那两个官兵从墙根的刑/具中各抽出两柄钝刀,从裴淮的腿骨到脚踝,密密匝匝乱砍一通,碎骨扎的皮肉翻烂,这一刻,裴淮的忍耐到达了临界点。 他累了,撑不下去了。 不断压迫进入喉咙鼻孔的水,让裴淮几近窒息。 哗啦一阵水声,他从水底站起,肺腑如同被人用刀子割过,疼的如此真实。 他抓起架子上的衣裳,披在肩膀,推开楹窗,漫天飞雪滚进领口袖孔。 原来,你也回来了。 ..... 京城变动那夜,父亲将裴淮和大哥送上船去,转头以一人之力抗衡源源不断的追兵,水流湍急,船很快与江岸隔开距离。 重重雾障下,他看见父亲被乱剑砍死,母亲悲痛欲绝,拔剑自刎。 生死关头,他却为了个女人跳进江里,发了疯地游回去,摸黑杀回侯府,妄想救她出去。 他自以为的情深,换来的不是报答,不是感激,而是她伙同她兄长,特意为裴淮设下的天罗地网。 直到那一刻,裴淮才如梦初醒,原来从进侯府开始,宋家就编了一张网子,一张为了向晋王投诚的充满虚假欺骗的网子。 朔风吹鼓着衣裳,衬出精瘦颀长的身形。 裴淮的眼底浓黑如墨,没人知道,在他看见宋月宁的第一眼,是怎样的克制,才没有一把掐死她。 第4页 ...... 月宁陷进梦里,像是溺死的人,胡乱拍打着想要跃出水面,可总有一只手从背后拖着她,把她拖向更深的水底。 “是来看我死没死么?”粗粝的声音如破烂风箱,裴淮抬起浸着血水的睫毛,幽冷诡异的眸子如深渊鬼魅,“眼下我连条狗都不如,你哭哭戚戚,又想骗我什么。” 她跪伏在裴淮脚边,豆大的泪珠掉在他脸上。 “我没骗过你。” 裴淮笑,扯着神经的疼痛从头蔓延到脚底,蜷缩的指骨白森森的露出皮肤,他一下一下擦去嘴角的泪,仿佛要连皮都擦掉。 “是吗?” “裴淮,我是真的没有骗你....”月宁攥住裴淮的手,唇贴着手背哭道,“我也喜欢你....” “所以嫁给我大哥?”裴淮咳嗽起来,咳得喘不动气,他像是在笑,又像在哭,“宋月宁,你跟你兄长究竟是什么恶心人的关系,是不是早就睡了,是不是...” “乱/伦!” “我没有,没有!” 月宁惊慌地辩驳,干草堆忽然被柴火点燃,瞬间呈熊熊之势,逶逶迤迤缠裹着廊柱冲向木质的房顶,噼啪声中,蔓延开的火苗吞噬了一切能够燃烧的物件,浓浓黑烟呛入肺腑。 裴淮要跟她同归于尽! 他赤红的眼睛充满鄙薄厌恶。 “下辈子,我会在看见你的第一眼...” “就杀了你!” 横梁咣当砸下,击中裴淮的肩膀,他猛一用力,把月宁推出门去。 “裴淮!” 月宁倏地醒来,颈间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她睁着眼睛,空洞地看着黑漆漆的半空。 闻见那声尖叫,裴淮移眸看去。 半遮半掩的帘帐内,白净如雪的手臂挑开一角,脑袋微抬,乌发斜落。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交。 月宁吓得打了个哆嗦。 “裴...二公子,你怎么会在我房中?” 裴淮倚着门框,眉眼清冷的睨着她,不发一语。 月宁拢起衣领,想下床又觉出自己衣衫不整,遂往衾被中缩了缩身子,不知所措地看着黑影里的人。 瘦削挺拔,带着矜贵的疏离感。 许久,裴淮从暗处走出,慢慢逼近床头。 庞大的身影压了下来,一手攥住月宁的下颌,幽黑的眸底沁出冷冽的寒意。 “二公子,你...”裴淮眼中的自己,惊惧如同被野兽追赶的兔子,瑟瑟发抖。 她身量纤瘦,皮肤凝白如脂,垂落肩侧的乌发勾出细细的下颌。 好女的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裴淮捻了捻她的耳垂,将那莹白染上嫣粉,便见她的小脸通红,几欲要哭出来。 攥紧的手指抠着塌沿,像极了受到欺负。 他扫过那耳垂,抬首,咬了上去。 月宁吓得直去推他,然还未碰到他肩膀,裴淮兀的起身站立。 冷凝的目光似审视一个物件。 五年前的月宁,青涩生动,鹅蛋脸上嵌着盈盈杏眼,要命的勾人。 她浑身僵硬,精致的眉眼间尽是哀求与惶恐。 裴淮勾了勾唇,声音晦涩如从地狱爬来的恶鬼。 月宁拢着衣裳,大口呼吸,泪痕糊了满脸,她就像凛冬时分被拍到案板上的鱼,唯有呼吸才确定自己仍然活着。 约莫是梦,她认识的裴淮,决计不会做出如此行。 光风霁月的公子,是站在太阳底下都耀眼的存在,他曾在书房中默字,会拿上好的端砚给她讲是谁赠送,出处如何,内里又有何等人情往来。 他不会像如今这般,比夜还黑,站在那阴影中,恶劣的诡笑。 可梦会这般切实的疼痛吗? 月宁胡乱抹了把泪,鼻尖通红的望着他。 裴淮慢条斯理睨了眼那耳垂上的咬痕,不轻不重地与她说道。 “我同母亲要你,她不肯。” 月宁怔住。 屋外的风声恰到好处止了咆哮,枯枝咔嚓掉在地上,惊得鸟雀扑棱棱飞起。 裴淮抬步上前,目光从上到下扫了遍。 “明儿再去要你,决计就赏给我了。” 月宁颤抖着扯过被衾,想要遮住身子,却发现手抖的根本握不住被角,她红着眼眶,咬唇问他:“为什么?” 裴淮立时嗤笑起来。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要个通房,暖床的玩意儿。” 门咔哒一下合上,冷风夹着雪片直往屋里窜。 月宁的泪悬在眼尾,长睫一眨,啪嗒掉在颊边。 第三章 身份 月宁嫁给大公子的那日,裴淮喝醉了酒。 跌跌撞撞闯进婚房,他倚着柱子,说了好些醉话。 随后又跟个孩子似的,扑到她膝间,埋头哭着央求她跟自己走。 那样光风霁月的公子哥,把自己捧在掌心心疼。 后来裴淮被人架了出去,再后来他离开京城去京郊营地待了三个月,回侯府时,看见月宁推着裴景,很是自然地迎上前去,再未提过唐突之词。 晋王叛乱,他不顾一切冲回侯府救她,连命都不要。 昔日种种好,于今夜来说只会让月宁心如刀绞。 她慢慢蜷起腿,像被藤蔓束缚缠绕的枝条,憋得无法喘息。 ...... 永春园正院的雪被扫到树下,一堆堆的银白宛若盛开的玉兰。 第5页 雪禾值了夜,回房的时候月宁刚刚洗漱完。 “什么味儿?”雪禾皱着鼻子,嗅到一股难以名状的香气。 月宁没回头,淡声道:“刚熏了香,许是太浓了。” 雪禾狐疑的看着她,随即打着哈欠走到塌前,见她穿这件雪青色对襟棉袄,领口裹得严实,不由嗤了声:“真是讲究。” 晌午月宁从长公主处回去,进门看见雪禾佝偻成一团,痛苦的连连呻/吟。 看见她进门,雪禾招了招手:“月宁,帮我倒杯温水。” 月宁忙从炉上提起铜壶,往碧叶莲纹的瓷盏中到了些许,端到雪禾面前。 “多谢。” 雪禾捧着瓷盏仰头喝尽,复又趴在榻上恹恹说道:“殿下过两日要去寺里烧香,正赶上蒙彩日,她要把紫檀玲珑宝塔赠给寺里,眼下我无论如何起不了身,劳你帮我跑一趟腿,去库房同孔妈妈把宝塔取来。” 她额头冒着冷汗,唇色发白,浑身虚的直打颤。 月宁有点摸不准:“找大夫看一下吧。” 雪禾摆手:“不用,每回月事都如此,疼的想打滚,捱到傍晚兴许就好了。” 库房在侯府偏僻的院落,从永春园过去,即便走小路也要小半个时辰。 适逢年底,各地往来增多,账目很是繁琐,孔妈妈忙的抽不开身。 月宁在旁边候了半晌,好容易见她喘了口气。 “月宁姑娘,你再等等,”孔妈妈扇着帕子,往屋里指指,“你先去库房等我,我把青州来的货物盘点完毕,就帮你去找宝塔。” 她这般说着,脚底生风一般,与几个小厮去往外院收拾货物。 月宁起初在门口站着,兴许是被裴淮折腾的狠了,两腿很快就有些酸乏,她走到库房,找了张方杌坐下。 只听咔哒一声。 月宁隐隐觉出不好,起身去拉门,这才发现有人从外上了锁,随即便是匆匆行走的脚步声。 “孔妈妈!”月宁尽量喊的大声,昨夜嗓子哑的厉害,用尽全力还是被风吹破成绺,外院的人根本就听不见。 上辈子她跟孔妈妈没甚交集,也从未有过冲突。 月宁抓着门框,脑中滚过无数不好的念头。 忽然,她扭头朝里走去。 库房中有的东西需要通风,又加之下了几日的大雪,好容易才有太阳,孔妈妈今日一定不会彻底封死门窗。 月宁沿着墙壁一路试探,直到冷风拂面,果真寻到开着的半扇楹窗。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待会儿不必客气,看见她就用绳子捆了,麻布塞嘴,省的听她叫唤。” “都听孔妈妈的,谁叫她手脚不干净,活该!” 月宁蹑手蹑脚爬上架子,脚刚放在窗沿,就听见孔妈妈从外头取下锁来。 “你们两个可看明白记清楚了!她是偷溜进库房,被咱们当场抓住,人赃并获的!谁要是说漏了嘴....”她瞪大眼睛,唯恐那两个小厮忘了叮嘱。 “妈妈放心,小的绝不会说错。” “是,是,打死小的都记得。” 月宁看着人高的地面,眼一闭,当即就跳了下去。 孔妈妈捏着锁片,咦道:“听到什么动静没?” 小厮赶忙推门进去。 月宁爬起来就跑,她心里只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孔妈妈抓到! 身后很快传来急促的追赶声,孔妈妈气急败坏的低呼:“别让她跑了,你们赶紧追!” 高墙上的野猫悄无声息,从墙头跃到树枝,咔嚓一声! 月宁猛地止住脚步,前面是书阁,不仅有藏书,其间更有一隐蔽密室,用来存放各种重要密信,这还是当年裴淮亲口告诉她的。 寻常下人不得令是严禁踏入书阁半步的。 月宁当机立断,推门闪身躲了进去。 幸好,没人。 月宁屏住呼吸,一直走到书架尽头,倚着黄花梨木雕琢的博古架站定。 朦胧的光透过窗纸洒在地上,耳畔时不时传来几声渗人的猫叫。 “怎么不进去?”赶来的孔妈妈掐着腰大口喘气,抬手冲那两个小厮吩咐:“肯定藏在里头,进去搜!” 一人犹豫:“孔妈妈,没主子吩咐,我可不敢进。” “没出息!”孔妈妈嗤了声,推开他就自行走到门前。 窗纸上黑影如庞然大物,月宁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孔妈妈刚把手搭在门框上,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吓得她三魂掉了七魄。 不知从哪跑来的野猫摔在地上,肚皮炸开,脑浆崩了一地。 “还..还搜吗?”小厮缩着脑袋,惶惶问道。 孔妈妈老脸一阴:“搜个屁,赶紧滚!” 真是晦气,横竖她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有法子弄她。 夜枭杵在枝头,瞪得滚圆的眼睛警觉的看着拉门走出的人。 月宁蹑手蹑脚,看见那只死猫的时候吓得险些叫出声来,纯黑的猫,身形瘦长,以十分诡异可怖的姿势仰躺在地上,腥味浓烈。 不像是失足摔的,更像被人捏住喉咙狠狠掷到地上。 思及此处,月宁后脊生凉,她仰头看了眼树顶,斑驳陆离的光影中,仿佛有无数窥视的眼睛,她攥了攥手,赶忙从小路飞快折返回永春园。 第6页 进门正对着的桌上,摆着一尊玲珑檀木宝塔。 月宁恍然,再看雪禾,她正卷着被窝做梦,嘴角微微翘着,想来是梦见自己诡计得逞,高兴地合不拢嘴了。 今夜之事,十有八/九是雪禾跟孔妈妈勾结所为。 孔妈妈图财,年底库房重整,总得找个替罪羊来平账;雪禾图人,毁了月宁名声,顺理成章替代她做裴淮的通房。 前世雪禾便一直肖想裴淮,明里暗里给她使过绊子,如愿进了青松堂,可到底没得裴淮中意,落得个惹人厌恶的下场。 这一回,从裴淮进她房间便全然不同了。 想来是雪禾看出什么,这才急慌慌设计害她。 月宁咬着唇,方才若真被孔妈妈捉了五花大绑扔到长公主面前,她便是有十张嘴也难以申辩。偷窃这样的罪名盖在头上,往后在侯府哪里能抬得起头来。 “你怎么回来了?”雪禾吃惊,吃完觉出不妥,咳了声改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见你迟迟不归,便自己去库房取了东西。” 她披着外衣坐起,不动声色打量月宁,见她浑身上下没半点伤痕,便知孔妈妈失手了。 “肚子还疼吗?”月宁没回话,从茶壶里倒了杯热茶,捧到雪禾面前,“要不要喝口暖暖身子?” 雪禾讪讪睨她一眼,下意识摸着小腹笑道:“谢谢。” 就在她伸手去接杯盏的时候,月宁手一滑,整杯水悉数洒在雪禾床上,她尖叫着跳起来,柳眉倒竖,二话不说就往下扯被子。 如此冷寒的天气,又下了雪,若被褥湿哒哒的,定是会冻死人的。 “你疯了?!”雪禾抱着被子围在炭炉前,拧眉斥她。 月宁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下次若还敢诓我害我,便不是一盏茶水就能解决的了。” “你..你说的什么话,我不明白。” 月宁没再搭理,她端着铜盆去院中洗了个脸,回屋后雪禾还僵着脸站在地上,月宁绕过她,噗的吹灭屋中唯一的烛火,随即上床,卷着被子朝内睡了。 死猫的周围很快聚满鲜血,因为冷寒凝成冰渣。 裴淮从树上直起身来,眉心拱起,狭长的眼眸渐渐涌上阴戾之气。 他应该杀了她的,在看见她的第一刻。 那脖颈细的轻易就能掐断。 可就那么死了,又怎能对得起自己想要疯狂报复,折磨她的心意。 她不能死,至少在他作践完他们兄妹之前,谁都不能死。 裴淮抬起手指,指肚上还有野猫惨淡的腥气。 真是怪了,侯府死了多少只猫,连青松堂养的两只名贵品种都没能逃脱。 前世自己真蠢,满脑子风花雪月,竟没把这当回事。 侯府有多少内贼,也该慢慢清理了。 他把指肚放在粗粝的石墙上,磨了下,眼神发狠,摩擦的力度加大加快,指肚擦破外皮,渗出鲜血。 疼痛感沿着手指蔓延到大脑。 清晰而又剧烈。 他举到眼前,端量了半晌,忽然嗤了声,沁出奇怪的笑。 月宁是被人掐醒的。 快要窒息的时候那人逗猫儿一样松开手。 裴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圆领锦袍下的身体冰的没有一丝热乎气,整个人像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 他的手沿着脖颈贴到月宁脸颊,修长的手指如蛇一般带着黏腻的冷意滑过她温热的面庞,游移到下颌处,他唇角微凛。 “二公子,雪禾在。”月宁瞬间想去他对自己做过的事,小脸登时惨白一片。 裴淮瞥了眼:“那又如何?” 月宁咽了咽嗓子,往衾被中沉了些许。 她怀疑,裴淮同她一样,是重生回来的。 那眼神,阴鸷的像是要千刀万剐了她似的。 可,又好像不是。 她分不清,又急于去分清,是以脑中混乱焦灼。 “你只见过我一面,为何选我做通房。” 裴淮凝着她的眼睛,幽深的瞳孔闪出不易察觉的讥讽。 “还能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同你上床。” 话音刚落,他埋头伏进温软。 第四章 宽衣 月宁视线始终望着对面床上向内睡着的雪禾,半点都不敢出声。 她脑子里想的是昔日旧时。 侯府年夜宴后,众人邀着同去兰雪堂赏雪,夜里的兰雪堂,重重灯火悬在屋檐,高枝,将那一路的积雪映得璀璨生动。 那夜很冷,天上又飘着雪片,月宁搓着被冻红的手,方要贴到脸上。 手掌被裴淮捉去,他看她的时候,脸颊也浮起羞涩,月宁低头往回抽手,却被他塞了个手炉。 “你拿着,等赏完雪,再悄悄还我。” 随即,他高兴的背转过身,双手负在身后,连脚步都变得异常轻快。 月宁像揣着巨大的秘密,没人知道那夜的手炉,曾温暖了她为数不多的余生。 意识从回忆中剥离。 裴淮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存心看她咬唇忍着哭泣的狼狈模样。 月宁低着头,赤着脚走下床,把衣裳捡起来抱在怀里。 僵麻的身子疼的直不起腰,她背对着裴淮穿好衣服,又拂去腮边的泪珠,这才转过头来。 “你为什么...”她声音颤的带下眼泪,吸了吸鼻子继续问:“非得这样?” 第7页 裴淮笑:“哪样?” 神色坦然到理直气壮。 月宁捏紧拳头,想从他表情中找出蛛丝马迹,找出他带着前世记忆的证据。 可裴淮只是往后一靠,眉眼淡淡地挑剔着她。 “怕我说话不作数,不收你做通房?” 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薄。 裴淮侧着头,好整以暇地看她眼底蓄满水雾,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不用你收做通房....” “不成。”裴淮嗤道,手指叩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响动。 “我得防着你祸害我大哥。” 裴淮踹开房门,廊下的风呜咽着扑进怀里,他顿了片刻,随即头也没回消失在黑幕中。 难得晴天,月宁从净房端着热水回屋,拿帘子挡在屋中间。 裴淮行事太狠,皮肤触到水的时候,像被针刺了一样。 月宁把水慢慢撩到上面,很快将污脏洗去。 穿衣服的光景,雪禾回来了,进门便一把扯开帘子。 月宁躲避不及,忙背过身心虚的扣上领口。 “不要脸!”雪禾看到那前怀青紫交加的印记,犹如烧起一团火,咬牙切齿地骂道:“下贱的东西,才刚进府里几天,就想着爬床!” 月宁端起盆往外走,被雪禾伸腿挡住。 “你真以为二公子稀罕你?”她冷笑着,极力想发泄出心中的嫉妒,“你跟楼里那些贱货....” “让开。”月宁眼神清淡。 雪禾气的直哆嗦:“我不让又怎的?!” 月宁把水往前挪了下:“我不介意帮你洗个冷水澡。” “你!” 月宁绕开她,径直往院外走去。 午膳前,长公主让月宁去了趟兰雪堂。 西边新进了两张顶好的皮子,她做了两件氅衣,纯白的给长子,银灰色的留给幼子。 月宁去兰雪堂的时候,大公子还在午憩,她把东西放下后,正准备走,裴淮就从阶下上来。 “二公子。”她福了福身,规矩的退到一边等他进去。 裴淮没说话,只用鄙薄的眼神看她。 月宁解释:“是殿下让我过来送东西。” 裴淮提步上阶,置若罔闻。 这个时辰,雪禾本该在长公主身边当差,可她关了房门,又鬼鬼祟祟爬上月宁的床铺。 时不时扭头看窗外,很是紧张的从怀里往外摸索。 月宁猫下身去,敛了呼吸声。 片刻,她慢慢抬起头,看见雪禾打开她的包袱,往里头塞了什么东西,许是因为做贼心虚,手都不听使唤,塞了好几次才成功。 月宁没作声,待雪禾收拾妥当,满头大汗地扇着帕子离开后,她才从隐蔽处出来。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便着人喊她过去。 雪禾立在长公主身边,孔妈妈在堂中,手里举着好长的单子,上头罗列着最近丢失的珍宝首饰。 “殿下,老奴合该以死谢罪,”她一通自我反省后,很快把火势引到月宁身上,“那夜我去库房巡视,听见里面有翻捡的声音,便去开门,谁知那贼人反应极快,眼看要被抓住,竟然跳窗逃跑,老奴无能,实在撵不上她。” 长公主转着腕上的镯子,淡声问:“可有线索?” “有!” 孔妈妈中气十足,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一枚耳铛,言辞凿凿:“本以为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谁知今日老奴盘点货物,从犄角旮旯里找到这枚耳铛,老奴不敢自作主张,请殿下明察。” 雪禾扫了眼,惊讶道:“这不是月...”欲言又止,把那震惊怀疑演的惟妙惟肖。 “你认得?”长公主将三人反应收入眼帘。 雪禾鼓了鼓气,小声道:“我见月宁戴过。” 月宁想都没想,摇头否认:“这不是我的,我没戴过。” “兴许是我看错了,”雪禾附和,“毕竟偷盗之事关系重大,需得查问清楚,千万别冤枉了月宁。” 孔妈妈是个老人精,见状忙说:“其实要还月宁清白很容易,把她东西拿来查一查,也省的落人口实。” “我没偷窃,也不需旁人证明。”月宁顺着她的话说,果然孔妈妈和雪禾露出得意的微表情。 “月宁姑娘真是心急,老奴也没说是你,只是既然雪禾说见你戴过那耳铛,若不查证一番,与你反而无益。”孔妈妈装着仁慈大度。 雪禾跟她一唱一和:“孔妈妈就当是我看错了吧,别再难为月宁了。” “要搜可以!”月宁忽然出声,“只是我从未见过那对耳铛,既然雪禾说我戴过,那我亦能说她戴过,不若妈妈就把我们两个的东西一起搜了,岂不更为公正?” “身正不怕影子斜,搜就搜!”雪禾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奴婢愿意配合孔妈妈搜查,以证清白。” 长公主看向月宁:“你呢,可愿意?” 月宁福了福身,道:“奴婢愿意。” 长公主抬手:“李嬷嬷,跟着孔妈妈一同去她们屋里搜搜看。” 没多时,李嬷嬷就抱着一堆东西回来,摊开放在长公主面前的小案上。 “殿下,东西搜到了。” 长公主随手拨弄了下,里头有套红宝石头面,还有枚羊脂白玉镯子,其他都是些不值钱的,目光从孔妈妈身上移开。 长公主望着堂中两人,缓声责问:“你可知罪?” 第8页 雪禾抽了抽嘴角,努力抑制住笑容。 然而长公主下一句话,却让她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 “雪禾,单子上其他的东西,你藏哪了?” 雪禾张了张嘴,恍恍惚惚如同做梦一般,她扭头去看孔妈妈,那老东西脸色蜡黄,不停抬手抹汗,眼珠子滴溜溜四下乱转,就是不敢回视自己。 “殿下,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我明明...”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脑子闪过好些可能,明明她亲手放到月宁包袱里,明明当时没人看见,怎么不过半个时辰,东西就跑到自己包袱里了? 长腿了? 月宁挺直肩膀,当初入侯府是为着月例高,她不愿失去做事的机会,已经很是谨小慎微。然而过度忍让非但不会换来理解,反而会招至更加变本加厉的嘲讽戏弄。 雪禾总喜欢仗着家生子的身份,笼络其他丫鬟背地里嚼舌编排,仿佛月宁是阴沟里的蝼蚁,谁都能踩上一脚。 从前她忍,就算被骑到头上也还是忍着不去还手,宁可躲在角落里哭,也不敢明面上与雪禾争辩。 直到遇上裴淮,他是一束光,在冬日里最暖的暖阳。 可这束光,在重生后遇到的第一日,就灭了。 孔妈妈擦着汗,老腰越沉越低。 原想着让新入府的月宁做替死鬼,却没想到雪禾竟然蠢笨到被人反将一军。雪禾可不比月宁,她爹娘有根基,自己又是个逞强好胜的,怎会乖乖认了罪,搞不好狗急跳墙会出卖她。 如是想着,孔妈妈脸色越来越难看,此事若再深究下去,自己经年累月盗走的东西便再无遮拦,即便长公主想给她留颜面,也没有后路可退了。 事到如今,孔妈妈不得不认栽。 她抖着双腿跪在雪禾旁边,声泪俱下地伏在地上:“殿下,是老奴无能啊,尽管入冬以来诸事琐碎,各道各府呈来贺礼络绎不绝,府上大大小小事情比之往年都有所增重,老奴也该抽空仔细盘查,断不该让贼人有可乘之机。 老奴请殿下重罚,一切都是老奴的过错!” “孔妈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雪禾还想反问,被长公主身边的李嬷嬷瞪了眼,不得不噤声听训。 长公主面色从容,对于孔妈妈私底下的烂事,她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孔妈妈掌管库房还算得心应手,她也没打算换人。 今日既然闹到明面上,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打发过去。 还有雪禾,素日里无非看在她爹娘本分老实,对她的跋扈嚣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况,雪禾虽没脑子,可骨子里跟她爹娘一样,对侯府忠诚,原先长公主打算,不如就趁给长子选妻,顺道给青松堂也添个通房,若雪禾入得了裴淮的眼,那是她的造化,若不能,也没甚损失。 可她实在愚蠢,有了害人心思,哪里还能送去。 “总以为你还年轻,便过多倚仗了些,不成想你年岁大了,有些事情办起来便力不从心。” 孔妈妈连连点头,心里有苦也不能外露。 “今日起你把库房的账簿和钥匙交给李嬷嬷,明日便去京郊那处庄子管事吧。” “谢殿下仁慈。”孔妈妈如临大赦,京郊那处庄子早就荒僻多年,留在庄里的老人多半是乡间农户,作风粗犷不说,还都是些不爱听遣指派的,去了少不得要受罪,可没办法,总比把她扒光,让她吐出吞掉的珍宝好吧! 雪禾惊讶的看看孔妈妈,又仰视威严淡定的长公主,一股不安缓缓从心底升起。 “雪禾,我刚在曲江池畔购了一处别院,正愁无可信之人打理,过完年你便带着阿莺和小兰过去帮忙料理。” “殿下,我...”雪禾急的快要哭出来,她哪里稀罕做什么管事,她想做二公子的通房! 李嬷嬷咳了声,笑道:“殿下和侯爷逢年过节都会去别院小住,让你去打点是给你的赏赐,莫要不知好歹。” 雪禾泪珠不住地打晃,她不得不应下声来,叩谢道:“谢殿下赏赐。” 屏退了两人,长公主单独留下月宁,李嬷嬷去屋外守着。 今日这番处变不惊,让长公主先前的念头愈发强烈。 除去门第差些,宋月宁模样好,性情温和,读书习字又写的一手好看簪花小楷,长子腿残后便尤其喜欢闷在屋里读书,如此看来,倒像是天作之合。 长公主拉过月宁的手,从腕上取下那枚镯子,在月宁反应过来前,套在她纤细的手腕。 “殿下,不可。” 长公主抿唇轻笑,示意她坐在塌边。 月宁局促不安,想着把镯子取下来还给长公主。 长公主拍拍她肩膀,横看竖看很是满意地点头:“我赏人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你且不必拘束,我有件事想同你说说。” 第五章 添香 铜鎏金雕牡丹纹路的香炉中,袅袅烟雾散开,沁出一股淡雅的香气。 长公主呷了口茶,缓缓说道:“待开春后,让你去兰雪堂伺候,如何?” 月宁双手绞着帕子,思忖该如何拒绝。 门外李嬷嬷拔高了声调:“二公子来了!” 珠帘轻晃,裴淮堂而皇之走了进来,冲长公主一笑,道:“怕是不行。” 月宁从塌沿起身,慌乱的避到旁边。 第9页 裴淮从她身侧走过,目不斜视地坐在方才她坐的位置。 “母亲,锦春锦兰在兰雪堂伺候地好好的,何必再给大哥塞人。” 他明知故问,长公主用力戳他胳膊。 月宁两颊火烧火燎的滚烫,手心里的帕子揪的快要滴下水来。 “有你什么事,今儿不是去东宫了么?”长公主嫌弃他坏了自己好事,寻个借口想把他再支出去,“去书房找你父亲,说说今日在东宫发生的事。” “等会儿再去。”裴淮支起胳膊,叠着右腿到膝上,恹恹地斜瞟了眼月宁。 “那你有事说事,说完便赶紧出去。”长公主虽生气,还是把岭南道新进贡的蜜橘往他跟前推了推。 “您不能把她弄去兰雪堂。”裴淮剥了皮,信手一指,“我跟你要过人了。” “青松堂还有绿桃和红樱呢,你也不缺人!” “是不缺丫鬟,不好缺着个暖床的么。” 粗鄙的言语刺激着月宁的神经,脑中早就麻木地没有自尊可言。 长公主怔愣,使了个眼色,一时间不明白儿子抽什么风。 “你先出去,我...” “不成,人都是我的了。”裴淮轻笑,抬了抬下颌。 “你什么意思?”长公主端正身子,涌起一丝不安。 “字面意思,”裴淮站起来,走到旁边伸手拉起月宁躲闪的胳膊,狠狠攥在掌中,随即看向长公主,“我把她给睡了。” “你..放肆!”长公主气的一趴桌案,震得蜜橘四下滚落。 李嬷嬷闻声赶忙进来,看见气氛不对劲,便想着打圆场。 可长公主和裴淮尚在眼神厮杀,李嬷嬷不好插嘴,遂默默叹了口气,又折返出去。 “月宁,”长公主抚着胸口,尽量平缓着口气询问:“他说的,可是真的。” 腕上传来痛感。 月宁低声答道:“是。” “孽障!”长公主卸了劲,捏着鬓角坐下身,“月宁,你先出去。” 人刚走,长公主就忍不住骂他:“我跟你说过,月宁是留给你哥哥的,你怎么能如此混账!” “你要女人,要暖床的,有大把的人可以挑,为什么非得犯拧,非得找她?!” “我好容易千挑万选,找到月宁这么个合眼缘的,你就..你就这么按捺不住,把人给祸害了?” 裴淮不顶嘴,只是淡淡抚着手里的橘瓣,任由长公主叱骂。 “问你话呢,你倒是吱一声。” “这不是怕惹你生气。”裴淮嬉笑着不当回事。 “你是存心想气死我。”长公主瞪他一眼,平复下来后盯着裴淮问:“怎么想的,怎么就把人给...” “喝了点酒,没管住。” “骗谁呢,你从来就不是那种人,我儿子什么样我自己清楚!” “母亲,这不正好,人给我,世子位给我哥,不偏不倚。” 长公主气极反笑,“你当袭爵是小孩子过家家?” “此事能由得你去任性?你首先是裴二公子,其次才是裴淮。 偌大的侯府往后需得你去支撑,你爹说了,想在你承袭世子位后,辞去北衙六军统领之职。” 侯府树大招风,当今陛下文帝的身子又每况愈下,太子性情柔软,继位前难保文帝不会为他铲平障碍。 虽说淮南侯是太子老丈人,可史上多少父子相残,兄弟屠戮的教训。 “年夜宴上,陛下便会封赏与你,这世子位...” “给大哥。” 裴淮手里抱着李嬷嬷备好的暖炉,长睫遮住眼眸,看不清情绪。 “总之我会担起自己该担的责任。” “你说得轻巧,咳咳....” 李嬷嬷见状,上前给她揉按肩膀,俯拍后脊,劝道:“事已至此,您便把月宁给二哥吧,咱们再给景哥挑挑,总会有合适的,您别气坏了身子。” 一想到裴淮坏了自己好事,长公主就愤愤难平。 临走前,她没好气的从小匣中取出一个青瓷瓶,拍到裴淮手中。 “你是我祖宗!” 裴淮打量着瓷瓶,犹疑间,听长公主低声嘱咐:“你年轻气盛,定是个会折腾人的主儿,可月宁是个好姑娘,你待她温和些。 太狠了,女子都会怕的,也别太急躁,叫人小瞧了去。” “好。” “还有,你若是想要她活,便决计不能有孩子。房事完后,给她吃这瓶里的药,是宫里陆奉御开的,虽说都伤身子,这药至少温补些。” “儿子知道了。”裴淮把青瓷瓶收到荷包。 长公主叹了口气,无奈地摆摆手:“回去吧,看着就烦。” ...... 李嬷嬷做事利索,长公主吩咐她把月宁送去青松堂,没两日她就给月宁安顿好了住处。 离裴淮正屋不远的一处偏房,房间不大,东西一应俱全。 夜里月宁奉命去书房侍候,进去的时候,裴淮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连头都没抬。 月宁走到炭炉前,添了炭火。 又把手炉换了新炭,拿软缎包好。 回身,裴淮不知何时搁下笔,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二公子,帮你换个手炉。”像是忘了前两日被羞辱过,月宁从桌上拿走有些凉的手炉,换上新的。 裴淮不说话,月宁便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第10页 “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吧?”裴淮撑着下颌,目光从她腰间上移,青绿色软袄边缘绣着团绒,对襟盘扣一丝不苟,一直扣到颈上。 “嗯。” “过来。” 月宁抬头,裴淮把椅子往后一推。 月宁挪了两步,便不再动。 裴淮笑,起身走到她跟前。 月宁下意识往后躲开,眼睛盯着那双负在身后的手。 “二公子还有事吗?” 裴淮穿着身雪青色锦袍,挺拔的如同一棵松木,逼近的时候压迫感强烈。 他低眉瞥见她攥成拳头的手,喉间微动,伸手把她抱到膝上,坐回太师椅中。 冬日的布料厚实,还能听到彼此心跳声。 月宁抵着他的靠近,不自在的往下扭了扭。 “我有没有事,你不知道么?” 他像条蛇,湿冷的黏在她后脊。 唇凑近,对着圆润的耳垂轻嗤:“那对珍珠耳铛,当真不是你的东西?” 月宁侧开身子,镇定道:“不是。” “可我看你耳垂上,怎么留下的弧度跟那珍珠相差无几。” 月宁抬手,没摸到耳垂就恍然回过神来,裴淮是在诈她。 果然,见她动作,裴淮松开手。 月宁下来,却被他依旧圈在身前,抵靠着书案。 “宝贝似的东西,合该好生珍藏,收起来吧。”他拨开她的手指,把那对珍珠耳铛放在她手心,指肚擦着皮肤刮过,月宁抖了下,旋即握起手来把东西塞到荷包中。 这对珍珠耳铛的确是月宁的。 是前几年兄长中举,他买给月宁的礼物。 宋家家道中落,日子过得很是清贫,兄长曾对她说,他的月宁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可惜他现下潦倒,什么都买不起。 饶是这对耳铛,亦是他省吃俭用攒的银钱。 从前月宁很珍惜,当宝贝一般藏着,鲜少舍得带出来。 可她活过来后,最先扔掉的,便是这对耳铛。 在她心里清高自傲的兄长,骨子里却能为着权贵利益屈膝谄媚,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妹妹,出卖她,设计她,让她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她捏着荷包,想到再有几日便能回家一趟,委实有些心神不定。 裴淮早就瞧见她的心不在焉,对于那对耳铛,他清楚明白的知道,那是宋星阑对宋月宁难以对外人道来的苟且情谊。 他也是死前三个月才知道,两人根本就不是亲兄妹。 那时的宋星阑,已然成为晋王身边的得力权臣,站在裴淮面前的时候,倚仗着权势带来的自尊,不断践踏被打的不成人样的他尊严,以此好像能满足从前宋星阑屈居人下的耻辱感。 一个始终站在井底,却又渴望攀至云端的书生,卑劣到了极致。 “研墨。” 冷淡的仿佛方才什么都未发生。 月宁如临大赦。 裴淮似乎很忙,在青松堂的多半时间,他都浸在书房中。 前世他也忙,却没忙到如此境地。 偏他喜欢指使月宁,每每深夜都跟着熬到头昏脑涨。 这也罢了,裴淮精力尤其旺盛,即便月宁累的只想躺平,他若是有需求,月宁还得强撑疲惫,任由索取。 夜里起了风,烛火透过楹窗的缝隙钻进来。 月宁困得险些栽倒在地,一怔愣,脑子就醒了。 裴淮披着外裳,仍在处理事务。 月宁走到窗边,想去关上窗牖。 谁知刚走过去,就被裴淮从后拥住,半个身子往外倾斜。 她扭头,看见裴淮仰起脸来看天。 雪粒子簌簌掉落,打在脸上很快溶成水珠,雪不大,微微能觉出凉意。 “二公子,我去给你倒水。” “不必。” 裴淮握着她的腰,掌心温热。 窗外的雪更大了些,月宁倚窗而站,雪粒子时而打在她颈项,时而落到她发间。 风吹起衣裙,将两人的面庞掩映在晦暗之中。 远处的树枝迎风乱晃,高墙上的猫儿拱起身子警惕的环顾四下,屋檐的积雪不知被甚拍打了下,啪嗒一声掉落了雪块。 良久,裴淮只回头看了眼,随即自行去了净房沐浴。 月宁哆嗦着拢好衣服,只觉得脸上越来越凉,她摸了下,也分不清是泪还是雪水。 腰间的荷包硌着皮肤,她把珍珠耳铛拿出来,转身投进烧的正旺的炭火里。 第六章 哥哥 小年夜,永春园。 李嬷嬷引着下人收拾好膳厅,又将各主爱吃的饭菜布置好。 膳厅离暖阁近,褪去外裳亦不觉得冷。 裴淮推着裴景进门,将人挪到离炭盆最近的位置。 裴景裹得厚实,通身上下都包在雪白色狐裘氅衣中,来时膝上格外加了条厚毯,两手还抱着暖炉。 长公主见他怀里有东西拱动,正诧异着,有只纯白色猫探出脑袋,黑亮的眼睛滴溜溜打转。 “这是哪来的小东西。” 小猫不认生,被长公主抱在怀里还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舔着手背觅食。 “给二郎挑的猫儿,乖巧听话,好养活。”裴景笑笑。 青松堂前后养过两只猫,皆因贪吃丢了性命。 长公主吩咐:“把炭火再调旺些,给景哥儿换条波斯国裘毯。” 第11页 裴景回头,反拍了下长公主的手道:“儿子竟给母亲添麻烦。” “可不就是麻烦。”长公主揶揄他,李嬷嬷找出裘毯,悉心给裴景盖好。 他那两条腿自打摔断后,便格外难料理。阴天下雨时,虽然下肢没有知觉,可腰部却总有冷风刺骨,饶是堆满衾被,也挡不住寒意。 “大哥近来身子可好。” 裴景侧头,捏了捏下颌打趣道:“整日里山珍海味,补得我再好不过。倒是你,前些日子出去半月,怎么瘦了许多。” “二郎哪里是瘦了,他就是有点黑,肉也更结实些。”长公主招呼他们落座。 裴景摸着没有知觉的右腿,附和:“倒衬的我愈发白净。” 三人一愣。 裴景极少外出,成日困在房中,不得锻炼,自然皮肤跟白雪一样。 “母亲身边换人了。”裴景心细,也是想别开话茬。 长公主下意识看向裴淮:“咱们二郎同我把人要走了。” “月宁?”裴景脱口就出。 长公主打量他神色,见他没甚异样后,点头道:“是她,你竟还记得名字。” 裴景笑笑,没再说话。 长公主心里却愈发懊恼:“母亲原想先给你挑个知心人。” “母亲,”裴景打断她,摩挲着手指缓缓说道:“我这样的人,就别祸害姑娘了。” “大哥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裴淮握住裴景的手,似乎怕他不信,又补道:“在我心中,大哥就是神明。” 十六岁前,裴景是天之骄子,他开蒙早,春闱时候一举夺魁,引得满城惊叹,都道淮南侯府祖上积德,才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 不料明珠蒙尘,在一次马球会上,裴景的马匹突然发疯,载着他一路狂奔,就在即将要坠崖的前刻,侯爷不得不一箭射死疯马,裴景坠马,腰部以下从此就没了知觉。 本朝有令,腿脚有疾者不得入仕。 换做旁人,兴许早就颓废了,裴淮敬重裴景的很重要一点,便是他永不低头的坚韧,就在他们想方设法想要安慰裴景的时候,他反倒很快从断腿的悲痛中脱离出来,安抚爹娘,提点裴淮。 这等骨气,换作任何人恐怕都难以做到。 长公主看着他们兄友弟恭的模样,深感安慰。 席上小厮来报,淮南侯要整顿军务,夜里不能回府,这宴席便只剩下他们娘仨,末了,长公主着人打点了餐食,一并给淮南侯送去。 青松堂热闹散去,裴淮回去时,丫鬟小厮都已入睡。 他抱着猫,站在偏房门口看了半晌。 灯还亮着。 他推门进去,月宁正在提笔写着什么。 抬头看见他,月宁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旋即便起来福了福身,柔声道:“二公子还没睡。” 裴淮从她前面走过,把猫交到她手中。 柔软温热的猫儿发出呼噜声响,蹭着月宁的手腕,往上爬了爬,连眼都没睁。 “在写什么。” 裴淮坐下,看那纸上写满隽秀的小楷,正如她这个人,玲珑剔透,精致可爱。 “抄的经书。” 月宁抱着猫,把旁边的经书拿给他看。 裴淮嗤了声,道:“抄这儿作甚。” “静心,养气。”月宁抚着猫,认真答他。 裴淮一眨不眨看着她,半晌伸出手去,月宁往后退了步,他没生气,只是把手慢慢落到熟睡的猫颈,揉了揉,漫不经心道:“做通房委屈你了?” 月宁摇头,一字一句道:“不委屈,奴婢身份卑微,伺候主子天经地义。” “这话怎么听着像在骂我。” 裴淮扯着猫颈连人带猫一起拉到怀里。 起初的别扭早就在他不加节制的蹂/躏下变得习惯自然。 月宁坐在他膝上,眉眼低垂,温顺乖巧的如同怀里的小猫,没半点脾气。 裴淮知道她有傲气,虽不轻易示人,可一旦被触碰底线,她就会拼了命的反抗。 他拿捏着尺/度,游刃有余的把她攥在手掌心玩/弄。 “我渴了,去煮盏茶喝。” 月宁把猫放在他怀里,轻巧的滑下去,动作干净利落,做惯了一般。 裴淮神色不明的望着她,幽眸溢出笑,他仰着头,抓着小猫的颈子慢慢磋/磨,就像手底下的东西是她,光洁如玉的皮肤,殷红的嘴唇,还有在他身下几近疯狂的叫喊。 明前茶,贵如金,尤其今年雨水少,各地上贡的明前春茶少之又少。 可无论再稀缺,文帝都会特意给永安长公主留出足量。 当年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因母妃不得宠,又病故的早,因而并不受先帝喜欢。 皇后无子,想要从其他妃子中过继一个,挑来选去迟迟未下决断。 永安长公主常去皇后宫里玩,久而久之很是投皇后脾气,有日赏花宴,皇后特意问永安,诸多皇子中,她最喜欢哪个。 许是永安看见当时的文帝可怜,就信手指了他。 这才有后头文帝登基一事。 裴淮蹬着双青缎面绣如意纹长靴,身子往后靠,垂眼乜着案上水雾缭绕的茶水。 “烫。” 月宁抬头:“那我扇扇?” 裴淮没应声,月宁就拿手轻轻扇着水雾,没一会儿,她贴着瓷盏试了试温度,又把茶汤端到裴淮面前。 第12页 “二公子,茶温刚好,你尝尝。” 裴淮把猫放在书上,笑:“忽然就不想喝了。” 月宁好脾气的收了茶具,小猫可怜兮兮的叫着,瞪着一双眼睛时而看看裴淮,时而看看月宁,最后似乎选定人,呜咽一声跳到月宁怀里。 “白眼狼。” 裴淮骂它,小猫往月宁怀里缩了缩,可听不懂他说什么。 “你今夜是睡在这儿,还是正屋?”月宁红着脸,见他没有走的意思,问完又觉得自甘下贱,便低着头,专心抚猫。 裴淮冷眼看她快要滴血的脸蛋,难得轻声:“今夜就让它陪你吧。” 茶温已凉,风声渐大。 裴淮屋里的灯,迟迟没亮。 隔世之久,裴淮终究还是裴淮。 月宁松了口气,拂开左臂的袖子,小臂完好如初,这一切是真的重新来过了。 大雪过后的马车,顶篷盖了厚厚的银白。 管家看月宁在里头收拾,香薰铜炉,绵软裘毯,还有各色果子糕点,不止如此,塌前摆置的小几上,有几本摞在一起的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管家忍不住打趣:“二公子是去靖安坊买书,你布置的倒像是要出远门,恐是用不大到的。” 自打孔妈妈被发配到偏远庄子,府里人待月宁的态度可谓天翻地覆,不仅那些爱抱团讥讽的不见了,还有些主动示好,上赶着与她熟络的人。 月宁从前在侯府做了多年,早就把各人秉性脾气摸得通透,谁是真好,谁是口蜜腹剑,她心知肚明。 眼前这位管家,祖孙三代都在侯府做事,是个顶顶忠心的。 她咧嘴笑,在小几上放了条擦手的绢帕,这才弯腰下车。 “吴叔,有备无患,再说去咱们离靖安坊还有两条街。年底路上热闹,沿街摊贩摆的琳琅满目,想来是要拥堵些的。” “你心思倒是仔细。”管家啧啧,跺了跺冻僵的脚,“二公子怎么想起去靖安坊买书了?” “吴叔。” 两人没看见,裴淮不知何时站在廊下。 他本就姿容俊朗,又罩着一件玄色裘皮氅衣,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矜贵感。 “二公子。” 裴淮嗯了声,目不斜视地走上马车。 半晌,车夫没听见里头吩咐,犹豫着扭头。 月宁站在车旁,手脚冻得冰凉。 忽然,裴淮挑开帘子,轻声道:“你上来。” 车内暖和,月宁坐在靠近门口的塌沿。 裴淮自上车后便阖着眼皮,手掌搭在小腹,懒懒的倚着软枕浅眠。 “好看么?” 冷不丁一声,吓得月宁立时端正身子,像是被人捉到把柄一般。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你睡着了。” 裴淮没睁眼,鸦羽般浓密的睫毛盖住所有心事。 “做了个梦,很吓人。” “什么梦?”月宁捏着帕子,下意识张口就问,问完才觉出不妥,“梦都是反的,愈是不好的梦,愈是有好的兆头。” “是么?”清浅的笑,瞳仁幽亮,他坐起来挑帘往外扫了眼,马车已经入了靖安坊坊门。 “希望如此吧。” 从前是他蠢,不知道她是宋星阑插向侯府的一把利刃,偶尔拧着伤口转几圈,撒把盐。 养不熟的狗,总得提防她尖锐的牙齿。 靖安坊的这处书肆刚开没几日,店面大,里面书籍算得上广博。店两侧有棉纱丝绸铺子,也有酒楼质库古玩杂耍类,周遭客流量大,人来人往很有市井气。 裴淮从架上取了几本古籍,交到月宁手里,又继续闲逛了几圈,楼上楼下不只是有本地客人,更有许多从外地进京准备明年春闱的考生。 结完账,他又去外面摊铺上要了碗豆腐脑。 店小二忙的脚不沾地,裴淮跟人拼了张桌,桌上还有半碗别人喝剩的渣滓。 “您注意脚下!”小二熟稔地擦完桌子,许是见裴淮不似寻常公子哥,便又拿抹布擦了擦桌子,笑着招呼:“仔细衣裳。” 月宁站在他身后,看对面那两个大哥滋遛滋遛吃的欢畅,澎溅出的油花溅的到处都是,而裴淮一身玄色,名贵的皮料哪里经得起这般磋磨。 正暗暗担心着,忽然前面人群不知怎的拱起一阵哄闹,接着便是打砸东西的动静。 月宁打了个颤,隐隐觉得有股熟悉感。 就在这时,裴淮抬首对着人群咦了声:“中间那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月宁顺势看去,几个身形彪悍的男子围着一个文弱书生,粗鲁推搡,嘴上还骂骂咧咧说着不堪入耳的浑话。 书生被他们推倒在地,怀里抱着的书本散开,被踩的稀巴烂。 一群□□打脚踢,下手极其残暴,有人顺手从摊上抄起条凳,砍下去的那一刻,月宁脚步下意识往前。 是哥哥! 第七章 欺负 小二端来豆腐脑,放下后又往碟子里添了胡饼。 裴淮很是满意的挑起眼皮:“认得?” 豆腐脑冒着热腾腾的香气,诱人的味道直冲鼻孔。 大老远带她过来,可不仅仅为了买书,热闹前世没看成,这辈子总不能再留遗憾。 裴淮一连吃了好几口,觉得心里瞬间通透嘹亮。 一个病秧子,靠着妹妹做奴做婢供养读书,即便考取功名,入仕做官,在裴淮眼里,不过一个窝囊废。 第13页 可就是这样一个表面软弱的书生,步步算计,苦心经营,利用月宁探取侯府机密,投诚晋王,最终成为其锋利的爪牙。 正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说的就是宋星阑。 他要唱出苦肉计,焉有不捧场的道理。 月宁像是快要崩断的弓弦,手掌攥的紧紧,仿佛下一刻就会“噌”的断裂。 裴淮缓缓嚼着胡饼,舀了勺浸满汤汁的豆腐脑,撒了麻汁的表面晕开裂纹。 月宁别开眼,低头回道:“不认识。” 裴淮嘴角忍不住上扬,当初她可是听到宋星阑出事的消息后,急的都能放下颜面跑到母亲面前求救,今儿都亲眼目睹宋星阑被打,怎就如此寡淡了。 他叹了口气:“真是可怜,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再这么打下,恐怕命都没了。” 月宁眼眶登时红了起来。 裴淮虽嘴上说着可怜,唇边却噙着笑,问那店小二又要了两个胡饼。 回去车夫绕了路,经过京兆府衙。 府衙门口很是热闹,熙熙攘攘的人□□头接耳。 “打人的怎么还站着,被打的倒要跪着,什么天理?” “天理?你不看看打人的是谁。”旁边人瞥了眼,啧啧叹道,“安远伯就这么一个儿子,成天惹是生非,撞上他还能怎样,自认倒霉。” “这么说那书生没救了?” 一堆人面色各异,末了却都向堂中投去同情的目光。 “听天由命喽!” 裴淮特意叫车夫放慢速度,生怕月宁看不真切。 离近些才发现,宋星阑简直被打的惨不忍睹,他本就清瘦,马兴又是出了名的狠毒,打眼望去,尽是鲜红。 裴淮斜觑着月宁,她整个人都绷的紧紧,侧脸泛着惨白,似乎强忍着不去往外看。 “你认得京兆府那人?”裴淮捡起小几上的帕子,往她眼角一摁,要掉不掉的泪珠洇进帕中。 “若是认得,我...” “不,我不认识他。” 月宁眼尾潮红,摇头连连否认,“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哥哥和安远伯世子马兴这场戏,完全是他故意为之,月宁甚至有些分不清,哥哥何时是真,何时是假,他做了太多阴诡之事,面上从不外显。 裴淮闭了眼,把缠枝牡丹花纹的暖炉往她膝上一放:“看你哭,我以为是你什么人呢。若真是你什么人,我或许能过问一下。” 他这么说,月宁便愈觉得愧疚心虚。 遂打定主意任由哥哥自生自灭,横竖他不会死,只要看不见盼头,哥哥便会适可而止。 夜里,青松堂书房。 裴淮翻看日间买回的书籍策论,看了会儿就想起那间书肆。 着人跟踪了宋星阑数日,从未发现他与晋王手底下人有过私密接触,唯一奇怪的是,他多次光顾这间新开不久的书肆,但是也没有异样。 房梁上跃下一人,身形瘦削,动作矫健。 “主子。” “那位京兆府参军刚从安远伯府里出来,属下派人继续跟着,他又去了教坊司,马兴就在二楼雅居等他。据说那位参军是马兴的远方表叔,只是属下没查到安远伯有这么一位亲戚,对了,参军老家是灵州的。” 裴淮捻着手上墨迹,“灵州...” 前几年从灵州发迹的人不少,这位京兆府参军当初也是靠着投石问路,坐到现在的位置。 他声音冷鸷:“京兆府大狱,吩咐他们往死里打,但是....” 裴淮一顿,狭长的眼眸渐渐涌上阴戾之气:“别打死他。” “只是,马兴打的已经够狠了,再打下去....” 裴淮笑:“不够。” “留口气吊着就成。” ...... 红樱到书房跟着收拾,掸着架子上的灰尘,一扭头,看见月宁抱着一摞书进来。 两只眼睛红通通的,眼底乌青。 “是谁欺负姑娘了?” 红樱狐疑的上前,接过书后,把她拉到一边。 “是二公子?” 月宁安慰他:“不是,就是沙子入了眼,没旁的事。” “大冬天的,哪来的沙子,扯谎也该换个由头。”红樱知道她不想说,也没强求,转身继续去收拾书案。 一连几日,月宁每夜都做噩梦。 梦里的哥哥被打的皮开肉绽,他向自己求救,枯瘦的手掌直直对着自己,他哑着嗓音一遍遍的质问,问她为何视而不见。 她本想反驳,回斥过去,可嗓子就像被人攥住,任凭哥哥在那泣声讨伐,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幼时哥哥待她极好,脏活累活只要他能做的,绝不让月宁插手。饭菜里的肉丝,他会挑出来夹到月宁碗里;好容易攒下铜钱,会给月宁买头花;邻里街坊谁要是欺负月宁,哥哥总是把她护在身后。 他也是个孩子,体格瘦弱,可冲在月宁身前的时候,他就像是能遮风挡雨的大树,死死护着底下的幼苗。 记忆最深的一次,月宁抱着本书坐在门口石墩上,冬日屋子里冷的滴水,外头有太阳稍稍暖和些。 她穿着小花袄在那低头看书,几个孩子不知怎的推搡着摔在她面前,被推在地上的孩子许是觉得没有颜面,又打不过别人,遂一把扯过月宁的书,“嘶啦”一声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拿脚使劲跺。 第14页 一群孩子笑的没心没肺,还有人故意揪她辫辫,揪下来头花幸灾乐祸的龇牙大笑。 “宋月宁,扫把星,克父克母要人命,宋月宁,狐狸精,捡的破鞋不顶用...” 月宁站在石墩前,泪珠啪嗒啪嗒掉。 哥哥从后面冲出来,跟那个撕书的孩子扭作一团。 他哪里会打架,三两下就被人骑在身上,瘦小的身板拼命挣扎,还是被打的鼻青脸肿。 晚上,哥哥煮了稀粥,给她盛了满满一碗。 月宁问他,为何他们骂她。 哥哥笑,捏着她的肉脸安慰:最无能的人才会叫嚣,别跟他们一般计较。 他脸上淤青,在那时,却是月宁眼中最好看的人。 日间月宁偷偷去了趟京兆府,拿钱打点了狱卒,进去看了眼哥哥。 她去的时候,哥哥昏迷着,浑身上下都是血,佝偻着身子蜷在角落中。 牢狱里冷,不多时脚底冰凉。 狱卒告诉她,回去准备后事吧,没救。 得罪了安远伯世子,若无靠山,哪里能救得出来。 青松堂,深夜 裴淮赤着脚,身上只穿着件薄软的中衣,就着风口吹了半个时辰。 他特别喜欢冷,冷到骨头才让他觉得自己真切活着。 死前的那场火,烧的渣都不剩。有时候他还会恍惚,自己是真实存在,还是因为不甘而幻化的想象。 “笃笃” 敲门声响起,红樱站在门口,低声道:“二公子。” 裴淮转过身来,中衣朔风鼓起,勾出颀长精瘦的身形。 红樱不敢抬头,小声道:“她回来后便一直待在偏房,去书房两次,打扫完就回屋去了,未曾有旁的动作。” “没去永春园?” “没有,殿下今日身子不适,躺到晌午才起身。” “知道了。” 红樱恭敬的退门而出。 除夕前夜,京兆府留守的狱卒换了一拨。 月宁不得不重新打点,谁知进去后,竟不见哥哥身影。 询问之际,才知有人插手了哥哥的事,将他救出牢狱,昨日便回家去了。 书房前,月宁心乱如麻。 想好的说辞难以启齿,除了裴淮,她想不到还有谁会插手哥哥的事。 或许,是晋王? 眼见苦肉计不成,不得不把人捞出来。 月宁犹疑着,听到房中裴淮出声。 “进来。” 书案前堆了高高一摞,裴淮从中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月宁。 “有事找我。” “没..有一件事,”月宁打了个结巴。 裴淮不动声色,后脊慢慢靠在椅背。 “今日我想告假,回家看看。” 裴淮眸光清淡,看不出心里想着什么。 月宁被他看的如芒在背。 “陛下赏给侯府两瓶上好的伤药,你回去时,同李嬷嬷拿一瓶。” 月宁睁大眼睛,裴淮起身,微微咳嗽着说道:“听闻你哥被打的厉害,买些补品回去看看。”说罢,他从腰间解下荷包,往前一掷,正好丢进月宁手里。 “二公子,是你救的我哥。” “不然呢。” 裴淮轻笑,掌心贴在她脸颊慢慢移到下颌,“你整日失魂落魄的做事,我只得让人去问了嘴京兆府的事。 是你哥,怎的还说不认识。” 月宁被他捏的仰起头,她眼睛生的极好,仰头看人的时候宛若涟涟水雾绽开桃花,让人想要亲吻。 裴淮由着心意,啄了啄唇,继而将人箍在怀里,紧贴着衣裳。 “嗯?” “奴婢身份卑微,不敢劳二公子烦心。” “都是我的人了,何必推三阻四,”裴淮松开手,道:“你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拿上银子和药,除夕夜里回来便成。” 道过谢后,月宁合上房门,细风一绺吹得烛火胡乱打颤。 裴淮敛起面上的笑,冷冷淡淡摸起纸镇朝案上一砸。 “狗男女!” 第八章 权贵 宋家祖上是书香门第,曾经出过举子,却早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 宋星阑中举那日,兄妹两人很是阔绰的炒了四个菜,要了一壶酒。 直喝到酩酊微醺,宋星阑拉着月宁的手,郑重说道,待他科举中榜,定要给她一个安生和美的新家,再无人能轻视他们,再不用在陋室中担惊受怕。 爹娘去的早,门庭早就破败不堪。 房中出去成堆垒叠的各种书籍,可谓简陋粗糙。 床头搁着一盆盆景,矮植郁郁葱葱,边角长满青苔,这个时节,鲜少能养的如此细致。 洗到发白的帐子,薄的能透出人影。 月宁进门后,没有像原想那般急着唤他哥哥,她走到床尾,拖了个方杌坐下。 宋星阑听到动静,他抿着唇,长睫眨了眨,一双丹凤眼慢慢睁开。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织相接。 宋星阑情况很不好,凄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衣裳显然是新换的,黏在后背洇出血迹,房中弥漫着腥味,又冷又潮,他穿的还是前几年的旧衣,然他长相俊美秀气,倒让那身衣裳也跟着好看起来。 “怎么回来了。”宋星阑嘶了声,疼的满头虚汗,直不起腰来。 月宁搀着他躺下,鼻子一酸,忍不住道:“哥哥怎么会跟安远伯世子起了冲突,你一向都是个谦恭淡泊的性子。” 第15页 宋星阑垂下睫毛,像是回忆起那日被人围堵起来,狼狈不堪的样子。 “别担心,我没事。”上辈子他也是这么说的,可月宁哭的泪人似的。 “碰巧撞上他,权贵的心思,向来都这么阴晴不定。” 宋星阑安慰着,伸手覆在月宁手背,在狱里的五日,他几欲熬不下去,每每被打的意识模糊,只消想想月宁,想想往后还有奔头,便咬着牙硬撑了下来。 投诚晋王的初始,此事他不明白晋王用意,却还是照做了。 从卑贱的蝼蚁往上攀爬,就得任凭别人踩践。 成王败寇,谁会计较过程的细枝末节。 “疼吗?”月宁掉着泪,从袖中取出药瓶,想给他上药。 宋星阑摇头,挤出个笑来:“你来看我,哪里还会疼,别哭了,哥哥没事。” 掀开衣裳,月宁才知道宋星阑说的没事,全是哄骗自己。 满背都是被鞭子抽打的痕迹,皮肉翻裂,厉害的已经化脓,更别说她看不见的地方。 月宁颤着手,取了药膏涂在掌心,慢慢揉/搓着,待药膏化成温暖,低头给宋星阑抹在伤处。 两人相依为命了数年,月宁把他看的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可他害了侯府,害了裴淮,也把她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月宁咬咬牙,硬起心肠。 “哥哥,我们离开京城好不好?” 宋星阑身子一僵,听见月宁缓缓说道:“我们把京城的宅子卖了,加上我手头攒的银子,去旁处买个小院不成问题。 你学识好,到时候找个教书先生的活计,日子也能安安稳稳过下去。” 她想,如果不入仕,兴许就没有往后同晋王勾结的狠毒。 她低着头,看宋星阑默不作声的表情。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了。 宋星阑持久的沉默,瘦削细长的手指攥着被角,月宁的话出乎他的预料。 他以为,她会说,哥哥,你要早点好起来,争取春闱及第。 那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的留下,即便口头推辞几句,也能昧着良心用妹妹做奴赚的钱继续求学。 可月宁竟然劝他放弃。 他怎么可能放弃,好容易才跟晋王有了牵扯,待春闱后便能踏入朝堂,便能平步青云,要他在此时放弃不如让他去死。 他收拢手指,丹凤眼下是淡淡的乌黑。 “往后我会小心,不会再惹上这等麻烦。” 他咳嗽了声,继而便一发不可收拾,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你是不是舍不得权贵?”月宁没有给他回避的机会。 宋星阑的手背暴起青筋,他回头,狭长的凤眼写满责备与震惊。 兄妹两人头一次针锋相对。 傍晚时候的风夹着森森冷意,透过窗隙把屋里变得如同冰窖。 “你在侯府受了委屈。”这是宋星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 月宁摇头,从腰间解下荷包放在床头,里面是裴淮给的银子,不多不少,足以在京外谋生。 “侯府主子待我很好,我也没受什么委屈。” 宋星阑却不信,径直拉过她的手,往上撸起袖子。 忽然就沉默了。 月宁手臂嫩白,可现下上面布满诡异的红痕,青紫,不像是被人打的,倒像是被人刻意掐的,揉的。 他用手覆住眼睛,怔了半晌,连呼吸都变得炽热起来。 他知道那些淤痕代表什么。 有人欺负过月宁,这一刻,他想找出那人,然后千刀万剐了他。 心潮剧烈激荡,像是深夜暴风雨来临的海面,无数念头从他脑中飞快闪过,皆是各种杀人的手法。 半晌,他平复着语气,问:“是谁?” 月宁淡声答他:“裴二公子。” “他强迫的你。” “不是,是我主动的。”月宁放下袖子,把药瓶连并荷包一起放在他面前,“我跟他做那事,他给我药和银子。” “你不如杀了我。” 宋星阑苦笑,面朝下捂在枕间。 “好,我们离开京城,等我伤好些,我们就走。” “你先走,我过三个月去找你。”月宁一本正经说着胡话。 起身拂了拂衣裳,转头去院子里打水,洒扫。 小厨房里没有烟火气,残羹冷炙都搁在灶上,她收拾干净后,煮了些汤羹。 又做了些能存得住的包子,掀锅时被烫了下,手指立时起了燎泡。 饶是家境清贫,宋星阑也很少让她做粗活,有什么力所能当的,他都会亲力亲为,只是身子骨弱,做不得太重的活。 故而月宁算是被他娇养起来的,一双手白净的没有茧子。 走时把饭菜端到他床头的小几上,与那些书籍放在一起。 宋星阑哑着嗓音:“过了除夕再回去,成吗?” 月宁想起裴淮的话,“不成,我得走了。” 年底时候,街上热闹,宋家又处在闹市之中,来往叫嚷叫卖的小贩声传进家门,模糊中仿佛回到小时,宋星阑和月宁牵着手去买糖葫芦。 那时,爹娘都在,过年是他们最能奢侈放松的时候。 院门关上的刹那,宋星阑的肩膀剧烈的抖动起来。 低闷的呜咽声渐渐被沿街叫卖声覆盖。 第16页 ..... 红樱把猫放到裴淮膝上,那猫儿被月宁喂得有些肥,不过几日,肚子滚圆滚圆的。 “大公子正往青松堂方向过来,是否要备下午膳。” 除夕夜是要照例进宫赴宴的,大哥这个时候来,裴淮知道他是为了何事。 “备些大哥爱吃的饭菜,把膳桌挪到暖阁。” 裴景今日穿了件天青色锦袍,裹在纯白氅衣下,显得整个人温润如玉,格外风雅。 “二郎,我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见裴淮满腹心事,裴景不由地敲了敲桌沿。 “大哥,我自有主意。”裴淮给他夹了箸菜,不紧不慢地答道。 “你若是真心为咱们侯府考虑,就该知道,此事并非是你可以推脱的。”裴景重重咳了几声,摆手道:“你不要总想着为我,若真的想为我好,便担起侯府重任,日后大哥要仰仗你,爹娘要仰仗你,整个侯府都要靠你顶着。 裴淮,你万莫意气用事。” 除夕夜宴,陛下会敕封淮南侯世子。 从前裴淮没接受,这辈子他也不会顶了本该属于哥哥的世子位。 “我知道,大哥你放心。” 席上又说到东宫,裴景话里话外让他少掺和朝事。 “父亲本就有意卸下北衙六军的统领之职,你却掺和进东宫,那与父亲而言,此番动作不是招人非议吗? 陛下多病,身子骨也不如从前康健,他若知道你与太子走动频繁,不知该如何揣测咱们侯府。” 太子是个谦和文雅的人,性格与文帝相像,皇后崩逝的过早,虽然东宫和淮南侯府的婚事是打出生就定好的,可当初成婚前,属实有不少议论声。 自然,幕后少不得晋王母子的指使。 本朝太子未定时,太子妃便早早定为淮南侯府嫡长女,故而许多皇子都巴望与长姐能成眷属。 晋王也暗戳戳使过劲,只是父亲母亲看不过贵妃和晋王为人,连余地都不曾留给他们。 “大哥觉得,侯府该坐视不理?” “以静制动,待大局定下,再行谋划不迟。” “若大局混乱呢?” 前世贵妃和晋王母子,靠着装疯卖傻骗过父亲母亲,骗过文帝太子,最后出其不意毒杀了文帝,屠戮了东宫。 恐怕眼下晋王已经囤积了不少兵力。 朝局之事,向来众说纷纭。 裴景只提了一嘴,便不再与他争辩。 两人吃到最后,裴景忽然问道:“你喜欢月宁那丫头?” 裴淮撑着眉骨,眼前浮现出月宁两靥通红的媚人模样,点头:“喜欢。” 裴景抱着手炉,淡淡笑道:“二郎真是长大了。” 裴淮笑而不语,炉子上的酒温的刚刚好,酒气袭面而来,浓郁香醇。 他给裴景斟满杯盏,状若无意问道:“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第九章 食髓 早年间,裴景与彭国公府的嫡女有过婚约。 后来他摔断了腿,再无转好可能,彭国公便腆着老脸登门将亲事毁了。 当时在长安城闹出不少流言蜚语,有说彭国公府忘恩负义,不近人情的,也有为裴景惋惜叹气的,更有甚者说是天意,裴景成了残废,没有让人千金跳火坑的道理。 裴景亲自见得彭国公,尽管长公主愤怒至极,他还是让母亲息事宁人,没必要为着一桩婚事断了两家干系。 或许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彭国公的嫡女转头与旁人定亲后,有一日去寺里上香,谁知半路遇到劫匪,将人劫了不说,更在拿到赎金后,于闹市中将她扔下。 当时的千金小姐,头发蓬乱,衣裳破碎,自此后人便疯了。 裴淮记得清楚,那是个夏日,裴景把自己关在房里三日,出门时人都消瘦了一圈,虽嘴上没说什么,可神色恹恹,谁都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闻言,裴景靠着宽阔的椅背,水滑油润的裘皮垫着他白净的脸,“从未想过。” 女子之他而言,并非必需品。 裴淮不置可否,前世大哥娶了月宁,整个人变得爱说话许多,他宠着她,溺着她,当做珍宝一样庇护她。 那会儿是为着什么来着,冲喜。 若不然,他能混账到婚前抢人。 可大哥病了,裴淮不敢,饶是在那人面前哭了跪了,最终也没把人强行带走。 如今想想,真是可笑。宋月宁凭着一张脸蛋,竟将他们兄弟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进宫赴宴前,裴淮又去了趟东宫。太子不喜争斗,若非陛下为他盘算,恐早就被晋王拉下马来。 暗卫军已经秘密组织成功,半月内遍布京城各处,许多重臣府内皆以安插了眼线。 太子面色疲惫,与太子妃笑笑,道:“总感觉二郎瞬间长大许多,从前他可根本不在意朝局,整日打马球赏花会,惹得满城姑娘为他倾心。” 太子妃莞尔一笑:“这般年纪,早就该懂事了。” “想来姑姑安心不少。” 太子妃睨他眼,道:“今夜你可别犯蠢,听见没。” 说的正是敕封一事。 裴淮嗯了声,没做反驳。 宴席上遇到陆文山。 裴淮好友不多,陆文山算得上一个。晋王谋反后,支持东宫的陆家也惨遭血洗,陆尚书在刑部就被人割了脑袋。 第17页 “听父亲说,你今日要受封,提前恭喜了,裴世子。”陆文山清隽,却不文弱,与他并肩往大殿行走。 “京兆府的事,多谢你和陆尚书。” 陆文山摆手:“我爹跟京兆府尹是同窗,要提个人出来不算难事,只是你该早些说,听闻那人被打的惨烈。” 月光透过高墙,在地砖分出阴阳线来。 暗处的裴淮,周身笼在森冷阴郁之中。 陆文山顿住脚步,一刹那的恍惚,他好像觉得裴淮在笑,可明明他脸上神色未变,陆文山迟疑的空隙,裴淮已经提步往前去了。 “还有一事,”裴淮负手前行,沉声道:“让府尹提防冯参军。” “马兴表叔?” 是不是表叔还难说,却是安远伯提携扶持的人。 “安远伯老糊涂,纵着马兴为非作歹,迟早惹出祸端。”陆文山正说着,前头一人兴冲冲跑来,见面就挎住两人肩膀。 “还想你们该来了,没成想这么巧,走,今夜可要喝个痛快。”徐远勾着两人,乐不可支:“裴二公子,你可要受封世子了,怎么着也该请我们两个去趟教坊司。” 陆文山嫌弃的扯开他,拍了拍衣裳蹙眉道:“你这是从哪回来,一身的脂粉气。” 徐远父亲是镇远侯,如今是京城都尉。 徐远为人仗义,惯爱打抱不平。 他歪头嗅了嗅衣领,指着陆文山道:“你可真是狗鼻子。” “裴淮,请还是不请?” 裴淮嗤了声,讥他:“请,就算不封世子,也请你。” 两人没明白过来什么事,等到宴席开始,裴淮当众拒了文帝的敕封,这才傻了眼。 文帝没有罚他,只是肃声责了几句,让他回府后,自行找淮南侯领一顿打。 宫宴陆续结束,裴淮回青松堂的时候,守岁的丫鬟小厮还没睡下。 绿桃和红樱坐在厅里,支着脑袋一晃一晃,阿满守着门口,打扫崩落的炮仗。 满天星辰伴着璀璨炸开的烟火,如同夜幕中轰然开放的花儿,美的如同梦中。 月宁抱着猫儿,从树下走过。 看见裴淮时,猫儿慵懒的舔着爪子,有恃无恐地喵呜了声。 绿桃和红樱听见动静,纷纷跑出来,欢喜的同裴淮要赏赐。 裴淮给他们封了赏钱,小厨房正好盛出来饺子,几人拥着裴淮入了膳厅。 裴淮只吃了几口,便径直去往书房。 从宋家回来的人把他们兄妹两个人的事情一一禀给裴淮,细枝末节都不曾落下。 “虽没听清两人说的是甚,可看的出他们有嫌隙,宋月宁给宋星阑上药的时候,连话都没说...” “亲手上的药?”裴淮捏着虎口,漫不经心问。 那人愣了下:“宋星阑很多伤都在后背,后臀还有大腿,他自己是没法处理的。” 裴淮嗯了声,翻开一册书,从第一页慢慢往后翻。 安慰继续回禀,忽然听见刺啦一声。 裴淮手中的书碎成两截,就像被骤然拉断的尸体。 那人猛地噤声。 “可查清宋星阑是如何跟晋王联络的?”裴淮神色不变,懒懒把书页举到烛火处,火苗立时拉长,将那书页吞咽的只剩一撮灰烬。 “宋星阑行事谨慎,且与安远伯世子冲突后,一直被关在京兆府,属下暂时没有发现他们的接头方式。” “盯着马兴,还有安远伯。” “是。” 禀完详情,那人倏地跳窗而出,很快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裴淮折返回膳厅时,月宁还在专心吃饺子。 她近来很容易饿,许是因为贴膘抗寒,吃了十几个还是饿。 怀里的猫儿被人一把推到地上,胳膊一紧,月宁被裴淮拽起来。 绿桃和红樱面面相觑。 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月宁被拉进裴淮的房间。 绿桃呛了口,呆道:“公子他...他这是连饭都不让吃了?” 红樱瞪她一眼,绿桃吐了吐舌,摸着脑袋道:“方才还说让月宁再多吃几个,包了铜钱姜片的还没吃饭,哎吆” 绿桃硌了牙。 “吃你的饭吧。” 红樱敲她手背,若有所思的往外看了眼。 裴淮房中没点灯,黑黢黢什么都看不清。 红樱吃了几口饺子,愈发觉得食之无味。 偌大的床上,铺着厚厚的衾被,枕面用上好的越罗织品,柔软轻薄,被面是蜀锦所制,花色鲜亮生动。 月宁摔到床上,小脸登时皱成一团。 她回头,恳求道:“二公子,我吃的饺子,要吐出来了。” 裴淮怔了下,伸手一拂,将桌案上的东西悉数拂到地上。 她被轻而易举抱上桌案,悬空的脚骤然没了支撑,“二公子,你渴吗,我给你煮碗醒酒汤好不好?” 裴淮没搭理她,只用一双幽眸凝望她透静如水的眼睛。 月宁想往下跳。 他却伸手按着她肩膀,裴淮微仰着面庞,逆着光线,她周遭都渡了一层淡淡的橘色光晕。细碎的鬓角贴着腮颊,樱唇微启,羽扇般浓密的睫毛投下清浅的昏暗。 裴淮冷眼瞟她,忽然淡声问道。 “你哥怎么样?” “他..挺好的,多谢二公子搭救。”月宁顿了下,眼眸闪过几分避讳。 第18页 裴淮跟着上前,居高临下捏着那小巧的下颌。 他瞳仁黑的发亮,幽幽的似要将人吞了一般。 “给你的药,用了吗?” “已经给哥哥涂了药,他...!”他手劲极大,月宁忍不住攥住他胳膊,疼的蹙紧眉尖。 裴淮对上那蓄满泪珠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 曾几何时,他蠢得像对待珍宝一般,把她捧在掌心,小心翼翼的态度如今想来,只有可笑。 宋星阑有一句话说的对极,裴淮与她不过短短几载,便是这几载,也是为了他宋星阑,才换来的。 毕竟,月宁入侯府,是为了供其科考。 他唇角轻勾,似没甚情绪。 “涂了,就好。” 裴淮低下头,温热的气息环在月宁耳畔,“感激我吗?” 月宁不明他意,转过头方要开口。 裴淮忽然直起身,以及其凶残的手段将她险些推下桌去。 惊魂未定间,人又被扯回桌上。 如同戏耍玩/物,在看到她胆战心惊之时,露出满意的笑来。 他似乎不愿与自己说话,连那张脸也不愿多看。 天蒙蒙亮时。 月宁穿好衣服,去开门。 身后传来冷冷一声命令。 “回来。” 月宁的腿一软:“二公子还有何吩咐。” 裴淮视线移到春凳上,淡声道:“去那。” 月宁小脸一白,下意识的张口想要拒绝。 裴淮摩挲着手指,面色不虞地盯着她,薄唇嗤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月宁瞪着他,眸子里闪了下,她认命似的走过去,按照吩咐伏在在凳上。 春凳用的是酸枝木雕刻而成,纹路蔓延到凳身,与原木的形状照相辉映。 上面铺着柔软的缎子,饶是如此,月宁并不觉得舒适,酸枝木有股极淡的香酸味,素日里闻不到,可挨着近,那味道便扑进鼻间。 裴淮却并未急着过来,听声音,他似乎去了对面,有拖拉箱匣的声音。 紧接着,脚步声走近。 疼痛在他贴上掌心的时候骤然消减,皮肤凉丝丝的,月宁哼了声,回头看他。 正好被裴淮捉个正着。 “你不累,我还累呢。” 他说着浑话,慵懒的又抠出一块药来,合在掌心慢慢揉开。 月宁蜷着腿,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像有人砍她一刀,又赶紧捂住伤口,急声道:真是不好意思。 裴淮涂药亦是一种折磨,他动作慢条斯理,手指不着痕迹的略过每一处他熟悉的地方,不多停留,却足以让月宁面红耳赤。 “给我绣个荷包。” 临走前,裴淮指指腰间。 他的荷包在给月宁钱的时候一并扔了出去。 月宁应下来,赶忙合上门离开。 裴淮却躺在榻上,两手交叠着压在脑后,指尖仿佛还能闻到她特有的香气,像是阴魂不散,扰的他心神不宁。 睁眼,闭眼,都是她哭声破碎的小脸。 食髓知其味。 一而再,再而三。 他从枕下摸出匕首,拔开,在自己臂上割了一刀。 第十章 贡掸 宫宴之事,长公主和淮南侯需得做做样子,来堵悠悠众口。裴淮拒了封赏,怎么着也得受顿皮肉之苦。 裴淮身份金贵,刑具自然也别具一格。 淮南侯抽出长颈瓶里竖着的鸡毛掸子,在手里颠了颠。 长公主皱眉:“做做表面样子便可,别打着打着动了真格。” 淮南侯宠妻,闻言先把掸子往自己身上一抽:“永安,这个力度可好?” 长公主笑,上前给他理好领口:“左右也是你儿子,你不心疼就行。” 裴淮没穿氅衣,进门时手脚冰凉,原先白皙的脸仿佛溢出一层冷光。 “父亲,母亲!” 侯爷板起脸来:“陛下御赐的世子之位,你也敢拒。” 裴淮撩起袍子,扫了眼四下,“我趴哪您打着方便?” “孽障。” 淮南侯横起掸子抽到他后脊,裴淮面不改色,面朝下趴在榻上,回头冲长公主道:“打完您再进来。” 噼里啪啦一通打,裴淮一声不吭,倒把掸子打断了。 长公主沉着脸,瞪了眼侯爷。 “可惜了贡掸。”裴淮起身的动作稍稍缓慢,放下袍子,就站在两人跟前,不敢坐下。 小叶紫檀的掸子杆儿,上头雕着如意纹路,掸毛根根粗壮油润,长安城一年只出十把贡掸,陛下特意赏给侯府一把,明日也好拿去交差了。 淮南侯命人收好掸子,小心翼翼觑了眼长公主,见她不大高兴,便咳了声,语重心长道。 “你大哥的身子你也清楚,不是不想让他袭爵,而是相比之下,你来承袭世子位,之于淮南侯府,之于整个裴家来说,都是最为合适的。 眼下可好,如了你的愿,你以为你大哥会感激你?” 他把桌子拍的砰砰作响,长公主在对面哼了声,淮南侯这才收敛动作。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往后裴景便是世子,你需得倾尽全力与他相互扶持,保全咱们侯府。” “希望你这辈子都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 月宁听说裴淮被打,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又听红樱和绿桃说,打的不轻,贡掸都被打断了。 第19页 月宁吓得不轻,去收拾房间,正好看见篓里没来得及洗的衣裳,沾着血,一缕缕的看着触目惊心。 她一下就想起前世裴淮死的样子,登时小脸煞白,浑身不住的往外冒虚汗。 走路时根本看不见人,眼前白茫茫。 绿桃迎面走来,喊她半晌没见回应,眼看她跟掉了魂一样,前头一脚就能迈进水池子,绿桃连忙一把就住他衣裳,把人拉了回来。 “不要命了!” 月宁脑中一空,顾不得什么,抓住绿桃的手就问:“二公子呢,是不是送医馆了?” 她神色惶惶,弄得绿桃很是纳闷。 “侯爷哪会发了狠打他,放心好了,二公子没事。” “你别诓我。”月宁攥得紧,捏的绿桃哎吆一声。 “我瞧着你是中了邪,原先侯爷就经常鞭打二公子,他身骨强健,没两日就能大好,哪里用的着看大夫。 倒是你,我看才得请个大夫瞧瞧,奇怪的厉害。” 绿桃嘟囔着掰开她的手指,兀自往前院去忙。 凉风卷着寒意袭进月宁的衣裳,她慢慢静下心来。 从前没在青松堂侍奉过,自然不知道裴淮挨打,只听到下人议论,长公主和侯爷对裴淮是很偏爱的,如今看来,这偏爱不是溺爱,犯了错,也是要受罚的。 这么想着,也就没有方才那般紧张。 她总觉得重来一世是为了赎罪,现下看来是一点都不假。 裴淮那般待她,偏他出了事,月宁还担惊受怕,见不得他一点难受。 活该自己欠他。 月宁去小厨房炖了补气血的药膳,温了好几回,不见裴淮影子。 这一等,就是整宿。 起身时候,胳膊和半边身子都麻了,她去卧房转了圈,床褥没有躺过的痕迹,去书房,案上的书本原封不动,还是她收拾的模样。 裴淮根本没回侯府。 月宁去院里洗了脸,红樱正巧提着东西过来,喊她。 “姑娘,有个事麻烦你去一趟。” 她手里提着雕牡丹纹路的木匣,稍微掀开条缝,里头装着衣裳,看面料和做工应是裴淮的衣物,边缘都绣着金线,一旁是合宜的配饰。 “二公子穿不惯外头的衣裳,我备了两件,殿下说,让你去送。” 月宁接过木匣,问:“去哪?” “教坊司。” 月宁知道,那是平康坊有名的销金窟。 雕梁画栋,纱幔轻垂,浓妆淡抹的姑娘穿梭其中,香风扑鼻。 此起彼伏的吟/哦声钻进耳朵,像磨人的针,扎的月宁心惊肉跳。 她抱着匣子,低头跟在小厮身后步履匆匆。 三楼厢房内,裴淮支着身子,好看的眉眼因为醉酒染上酡红,将那生来就有的矜贵气添了些许禁/欲的味道。 伺候酒水的姑娘别有用心的扯落左肩薄纱,襦裙紧紧勒着胸口,把那浑圆烘托的更为饱满。她斟酒后,便在裴淮周遭晃来晃去,肥圆的臀掩映在单薄的裙衫中,随着行走发出沙沙的响动。 “公子,你热吗?” 腰间的绸带轻轻一扯,裴淮抬眸,正好看见她外裳滑落,修长玉白的腿犹如绽开花瓣的蕊,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月宁在门口看见这一幕,惊得忘了闭眼。 她背过身,腮颊火热火热如同烧起来似的,满脑子控制不住全是姑娘一/丝/不/挂的身子。 房内,裴淮眉眼轻抬了下,姑娘软绵绵伏在他后背,双手如藤蔓环住那精健的腰身:“公子,疼疼奴家吧。” 他维持着撑额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睨了姑娘一眼:“滚。” 声音渗着阴恻恻的寒意。 姑娘没听明白,又把胸脯怼到他手臂上,试探着引/逗,喉咙里还刻意发出奇怪的响声。 “公子是让奴家滚到哪里,是这里,还是这里....”柔软刻意碾在裴淮敏/感的位置,说话时,姑娘的眼睛勾人一样,盯着裴淮的长眸用尽解数。 “知道护城河的鱼为甚长得又肥又大吗?”裴淮捏着姑娘的下颌,声音懒懒,姑娘娇柔地嗯了声,皮肉有点泛疼。 “因为它们爱吃人肉。” 裴淮冷眼瞧着她,看她从千娇百媚的讨好瞬间变得寒毛悚然,“咔嚓”一声,下颌骨被轻而易举卸掉,姑娘惨痛地叫了声,被裴淮一脚踹到柱子上。 姑娘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下颌掰裂的痛,拢着衣裳就往外跑。 出门撞上月宁,连同匣子和人,被撞得猛一趔绁,那姑娘跟逃命般,神色惶惶地往楼梯口逃窜。 裴淮趴在案上,宽大的衣袖覆满桌面。 月宁慢吞吞走进去,把匣子放下后,弯腰低声问道:“二公子,你伤好了吗?” 问完又觉得多余,若是没好,他怎有气力到教坊司喝酒。 想来侯爷打的敷衍了事。 裴淮没抬头,右手捏着酒盏,微微旋转。 月宁吸了口气,瞥见地上还有姑娘遗落的薄绸带子,不禁有些口干舌燥。 裴淮到教坊司,大都是跟陆文山和徐远应酬。 月宁一直都这么认为,直到今天亲眼目睹,她才知在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独善其身恐怕只是泛泛而谈。 她抱了薄衾,盖在裴淮身上。 厢房内不知熏了什么香,闻了一回儿,整个人都飘飘欲醉。 第20页 “二公子,红樱在木匣中还放了一瓶伤药,你晚上若是不回青松堂,记得让小厮帮你换药。” “你哥哥是个淡泊名利的书生,不攀结权势,不勾心斗角,待明年春闱,想必宋家要出进士了。”裴淮仿佛真心为她高兴,唇角轻翘,眉眼因为醉酒而显得愈发浓烈。 月宁不想接话。 甫一挪步,裴淮就一把扯住她裙摆。 月宁怀疑他是故意的。 “月宁,”他的脸埋在臂弯中,声音低哑。 “别走。” 月宁僵住。 上回裴淮说“别走”,是她嫁给裴景的时候。 他喝了很多,上前拽住她的手,央求,求她不要嫁给裴景,求她好好想想,想想心里到底喜欢谁。 很久之后,两人重逢,裴淮仿佛早就忘了大婚那夜的事。 其实本就没有多深的喜欢,月宁一直觉得,或许裴淮只是可怜她,想待她好些。 她也没甚值得裴淮在意的。 亦或许是因为新鲜,在裴淮的圈子里,世家千金,高门小姐,见惯不惯。 月宁跪在地上,裴淮侧过头来,重复着:“别走。” “那我让人帮你上药。” “不用,”裴淮倒吸了口气,似乎很难受,“你帮我。” “可是...” “睡都睡了,浑身上下哪里你没见过。”他说的孟浪,“再说,你不也亲手给你哥哥涂药了?” “不一样,他是我哥,你..你是侯府二公子。” “我不介意那我当成哥哥。”裴淮自行褪去衣裳,又抽解中衣,他喝醉了,手脚不听使唤,扯了数次才把衣裳解开。 月宁看也不是,避也不是,恨不能找个砖缝钻进去。 裴淮爬到床榻,背朝上,合了眼皮。 两人虽亲密过数次,可她从没如此堂而皇之看过他身子。 月宁在心里默默鼓气:把他当块肉就行。 掀开里衣,月宁才知道亲爹终归是亲爹。 虽然后脊全是伤,可并不严重,有几条结了疤,浅浅的粉色,只一条厉害,边缘鼓起来,洇出血水。 涂完,月宁把被衾往上拉了拉,起身去摘帐子上的钩子。 “年后青松堂不忙,你若是担心哥哥,便回去照顾他。” “谢二公子。” “回吧,路上小心。” 正月里,教坊司的生意异常红火,好些城中贵族都来消遣取乐,月宁下楼时,看见好几个眼熟的人影,其中就有与各起冲突的安远伯世子,马兴。 她不敢多看,出了教坊司,叫一路赶回侯府。 厢房中,裴淮起身,从床尾扯了衣裳利落的穿好。 眼梢早就褪去醉意,他冷眼瞟向案上的木匣,厌恶的别开视线。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多时有人进门。 第十一章 表妹 来人是刑部尚书之子陆文山。 “城中传的沸沸扬扬,都道你被淮南侯打的下不来床。”陆文山看他后背渗出血来,忍不住问:“上药了?” 裴淮淡淡:“无恙。” 陆文山沿着四下踱步,确认无人后回到对面案前。 他为人沉稳干练,人脉极广,又因陆尚书的缘故知晓很多朝堂秘辛,已然成为裴淮最可靠的助力。 今夜是为着安远伯世子一事。 “说说你查的消息。”裴淮斜卧在小案上,撑着眉骨若有所思的看着陆文山。 “你肯定也想到了。”陆文山呷了口茶,不疾不徐把这几日探听的消息一一道来。 他所说的与裴淮手底下查的如出一辙,安远伯世子马兴与宋星阑当街起冲突,幕后主使是晋王,而宋星阑就是晋王投出的第一枚棋子,用他来离间安远伯一系和侯府东宫的关系。 宋星阑出事,其妹宋月宁必然求助长公主帮忙,长公主素来仁义,况且救出一个书生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只是长公主一旦出手,那些本不打算站队的人便会蠢蠢欲动。 简单的捞人被看成派系的对立,安远伯一支定会为了生存傍住晋王的大腿。 “只是我不明白,安远伯只剩下爵位,马兴更是个酒囊饭袋,有什么能值得晋王大费周章,不惜演这么一出好戏来推波助澜,拉他到自己门下?” 陆文山转着酒杯,眼睛时不时扫向门口。 裴淮默了片刻:“京兆府那位参事,是从灵州发迹的,传闻他有私矿,曾私铸兵器暗中贩卖,我的人只查到这条线索,往后就断了。” “晋王是看中参事身后的矿?”陆文山暗惊了下,“若真如此,事情就复杂多了。” 裴淮捏了捏眉心,胃里的酒水翻涌着顶到喉咙,他咽了咽,灼烧感愈发强烈。 “你路子多,帮我仔细查查灵州。” 当初晋王起事,兵器粮草充沛,军力亦超乎寻常,必是长期谋划才能一击即中。 陆文山道:“那我就去灵州走一遭。” 两人坐了半晌,陆文山回味过来:“你打算怎么处置宋星阑的妹妹?” “鱼饵罢了。” “依我看,不如趁宋星阑得势之前就弄死他,省的养虎为患。” “弄死?”裴淮轻笑,“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狗,是一刀屠了痛快,还是日日在他面前悬着肥肉,却叫它如何都吃不到来的解恨?” 第21页 宋星阑那种拼命往权贵堆里爬的疯狗,死才是解脱。 裴淮不会让他死的。 .... 临近上元节,京城不设宵禁,傍晚时候各坊市便热闹起来。 从东宫出门,一路往侯府驶去,裴淮途中撩起帘子,看见满街满巷悬挂着形状各异的花灯,饶是街头树木,也被装饰的焕然一新。 灯火冉冉,映入沿街河道。 明晃晃的水面上,偶有许愿的花灯飘过,撞上画舫,又悠然荡开。 “公子,要停车买花灯吗?”车夫见他看的入迷,便放缓了速度。 裴淮松了手,轻声道:“不必。” 青松堂,偏房的灯还亮着。 裴淮瞟了眼便转头往卧房走,走到半路又慢慢折返回来,透过楹窗,能看到那烛火几欲跳灭,不断在窗纸上拉扯着诡异的形状。 他上阶,把手搭在门上,轻轻推开。 书案上,伏着个人,穿了件红色小棉袄,发髻上簪着石榴色的珠钗,她耳垂白且润,带着小小的绯色耳铛,露出裙摆的一双脚,叠在一起,正对着裴淮。 裴淮站在原地,神色冷冷地看着那双脚。 他记得,有回下雨,没带伞,从假山后绕过的时候,听到里头有动静,本以为是小猫小狗在那避雨,他蹑手蹑脚走到假山口,探头,却看见一双白白净净藕段似的脚丫,脚指头细长柔软,脚背绷的紧紧,脚踝处系着一根红绳,撸起的小腿,嫩滑如脂。 他看的面红耳赤,想走,忽然听到她发出一声痛呼。 抬起的脚底板上,扎着两个石子,嵌进肉里。 说起来,是他多管闲事,一开始便不该搭理她的。 裴淮收回视线,转身踏出房门,从外合上后,径直回去卧房。 ... 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尽头传来笑盈盈的说话声。 裴淮同阿满吩咐完,抬头,瞧着一抹嫣粉轻快的走来。 他蹙起眉头,不多时女子来到跟前,冲他施施然福了福身,甜声道:“二表哥好。” 见他没甚反应,女子垫着脚鼓起腮帮:“我是嫣然呀二表哥,幼时来过侯府,你不记得我了?” 她脸蛋微圆,笑起来时腮边有两个小梨涡,娇娇柔柔中带点恬淡的味道。 裴淮嗯了声,不咸不淡回她:“梅表妹。” 永安长公主的母妃娘家表哥的孙女,素日里往来不多。 此番跟着母亲进京,要在侯府借住些日子,说是长长见识。 裴淮心知肚明,久违的亲戚忽然登门,还带着个年岁相仿的姑娘,哪里会只是长长见识。 晌午一同在永春园用了膳,裴淮本打算回书房去,却被长公主喊住。 表舅母坐在下手位,脸上堆着客气的笑。 梅嫣然站在她身后,发间插着莲纹簪子,钗尾有几颗白玉珠子,随着身形晃动轻轻摇曳,圆领对襟小袄上,绣以银线游鱼,腰间佩戴着莲花样式的禁步,襦裙重重叠叠,将那绣鞋掩的分毫不露。 “我们大人说说话,你带嫣然去外头走走。” 长公主笼着手炉,给他使了个眼色。 裴淮扭头瞥了一眼,道:“下午有两份策论要看,怕是没功夫陪梅表妹闲逛。” 长公主面上不大好看,梅嫣然赶忙替他解围:“表姑母别为难二表哥了,他忙他的,青松堂还有红樱和绿桃,我让她们带我逛逛便好。” “去吧,你们都是姑娘家,明晚上元节灯会,再让二郎陪你好生逛逛京城。” 裴淮步幅大,没多时便把梅嫣然甩在身后。 她提着裙子,气喘吁吁的跟在他后头,小脸涨得通红,来到青松堂院门,两只小发髻松松散散快要开了。 裴淮扫了眼,伸手指指她发间。 梅嫣然嘟着嘴,气鼓鼓的扶起发髻:“二表哥方才不等我,现下倒会看热闹。” 红樱和绿桃打量着梅嫣然,隐约有点印象,却记不大清楚。 梅嫣然瞧见她们,立时熟络地奔过去,一口一个姐姐叫着。 裴淮勾了勾唇,余光瞥见偏房走出个人影,还没来得及开口,梅嫣然就好奇地扭头问红樱。 “红樱姐姐,那是谁?” 红樱讪讪的看了眼裴淮,解释道:“是月宁姑娘。” 新来的表小姐究竟为了何故,下人嘴中众说纷纭,若真是为了亲事,那决计不能同她说月宁的身份。 梅嫣然恍然哦了声,慢悠悠踱过去想拉月宁的手。 裴淮冷声道:“还不跟我进来。” 书房门咔哒合上。 梅嫣然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红樱和绿桃对视了眼,见她摸着脑袋自言自语:“二表哥好凶啊。” 长公主让李嬷嬷辟出静心阁,给她们母女两人住,此番她们来的匆忙,随身只带了两个小厮,两个贴身丫鬟,怕她们应付不来,故而李嬷嬷又拨过去两个手脚伶俐的丫鬟伺候。 睡前,杜氏特意来到她房中,又将丫鬟全都屏退。 此时的梅嫣然没了白日的天真烂漫,满脸写着凝重惆怅。 杜氏摸着她的手,压低嗓音问道:“怎么,裴二郎不喜欢你?” 梅嫣然索性往桌上一趴,烦闷道:“母亲,他身边好像有女人。” 杜氏惊愕:“你表姑母可没跟我提这一茬,你从哪知道的?” 第22页 杜氏年岁与长公主相仿,只是因身份家境不同,气度上差了许多,面相稍显刻薄。 梅嫣然叹了口气,绞着头发丝蹙眉抱怨:“你满脑子都是侯门显贵,哪里用心去看了,但凡你跟爹爹多为女儿操持,女儿也不用在人前装的那般辛苦。” 梅家在苏州算得上体面人家,梅嫣然的父亲是苏州通判,母亲娘家做过主簿,只是这两年不如从前风光,几个同辈的兄弟竟没一人有出息。 梅嫣然幼时到过京城,知晓侯府排场有多尊贵,阖家上下也都把指望放在女儿身上,高攀高攀,若真能攀得上,便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攀不上,倒也没甚损失。 梅嫣然生了张乖巧可爱的脸蛋,人前又总爱装傻充愣,长辈喜欢,平辈亦能因着她憨憨的性子,不与她计较生事。 若不然,爹爹又怎会从一众女儿中,单把她挑出来跟母亲一同进京。 杜氏不乐意,斜眼笑道:“你还想我怎么给你操持,腆着脸送到京城,不就是为了给你巴结门好的亲事。 我这都是为了谁,难不成是为了我自己。” 梅嫣然听得心烦,不爱与她争辩,遂起身走到床前,准备躺下。 杜氏跟过去,不依不饶道:“问你话呢,你怎知道裴二郎有女人?” 梅嫣然闭上眼,不耐烦回她:“青松堂住着个女的,叫宋月宁,虽然红樱和绿桃没多说什么,可我能觉出来,她跟裴淮关系匪浅。” 杜氏抚着胸口,愣了下回过神来:“你可真是吓坏我了,那又如何,通房丫头,上不得台面。 左右你进门前,通房都没有正经身份。再说你表姑母明白着呢,不会让她搞出孩子....” “母亲!” 梅嫣然与她话不投机,气的浑身打哆嗦。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在意的是未来夫君心里是否珍重自己,虽不敢指望裴淮一心一意,可看着他偏宠通房,她心里还是跟扎了根刺似的,不舒服。 母亲呢,话里话外只是关心她能不能嫁进来,对于嫁进来之后的处境,她可半分都不忧虑。 万般愁绪涌上心头,这如花似锦的日子,梅嫣然过的委实憋屈。 上元节当日,裴淮直忙到傍晚才从书房出来。 梅嫣然垮着小脸,看见他的一瞬,咧开嘴欢快地跑了过去。 “二表哥,可真冷呀。”她跺了跺脚,粉色披风下的裙摆随之绽开像花瓣一般,“你冷不冷,我让绿桃多备了手炉。” 说着,她扭头从绿桃手里拿过手炉,熟稔地想要放到裴淮掌中。 裴淮不着痕迹避开,幽幽的瞳孔折射出冷意。 他回头,冲檐下人淡声叫道。 “月宁,过来。” 第十二章 纠缠 沿街两侧挂满了花灯,熙攘的人群让冷意消减许多。 月宁今夜穿的厚实,小袄外头罩着件素色褙子,故而虽然冷风直吹,手脚还是热的。 她跟在两人身后,尽量隔开些距离,免得打扰他们说话。 其实她本不该跟来,裴淮带梅嫣然逛街市,哪里用的着伺候。 如是想着,她又放缓了脚步,站在捏糖人的摊贩前驻足。 梅嫣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一对玲珑石榴花形对钗,流苏点在乌黑的发间,映着光火折出细碎的光芒,眉心画着牡丹花钿,恰到好处烘托出她的纯真烂漫,明眸黑亮,小嘴微张。 她侧过身来,雪白的披风划开淡淡的弧度,纠缠上裴淮的锦袍后,垂落在膝间。 帽沿缀着白绒绒的狐毛,一绺发丝勾在唇角,梅嫣然仰着头,似乎与裴淮说悄悄话,偶尔露出牙齿,又或露出娇憨恼羞的模样。 月宁窥了眼裴淮,他正背对着自己,狐裘氅衣下的身影精健挺拔,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他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月宁将要移开视线,猝不及防被忽然转身的裴淮捉个正着。 就像猎物闯进陷阱,月宁一时间忘了回避。 那眼神幽暗冷鸷,又带着些许深意。 月宁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忙低头佯装专心看糖人。 梅嫣然见裴淮没回应,忍不住顺着他目光看去。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宋月宁像是一抔白雪,明明所处的位置昏暗,可仍散发出浅浅光晕,那样的模样身段很难不叫人注意。 梅嫣然想拽拽裴淮的衣角,他忽然收回视线,冷厉的目光从她手上一掠而过,梅嫣然登时也不知怎么了,手就赶忙缩回袖中。 京城的灯会虽然热闹,苏州城也毫不逊色。 梅嫣然逛得有些索然无味,若在平时她定是会和几个姐姐一起去买糖人,看鳌山花灯,去河畔写上祈福祝词,把荷花灯放进水里,之后还会在众人的艳羡下,登上游船画舫,吹着习习凉风,漫游河面。 尽管她极力讨好着寻找说辞,可裴淮每每不是嗯就是拿匪夷所思的目光瞪她,她心里发虚,又不好表现出来,这一路咧嘴笑,笑的她愈发沮丧。 “二表哥,前面是在作画吗?”梅嫣然翘着脚,指指桥头对面的亭榭,“听表姑母说,二表哥尤擅笔墨字画,咱们过去看看吧。” 她满脸期待,两手捧在下颌,央求道。 裴淮睨了眼,冷冷淡淡回她:“母亲诓你的,别当真。” 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梅嫣然张着嘴,讪讪的耷下肩来。 第23页 登上桥头,江面景色一览无余。 裴淮松了松领口,漫不经心往水榭瞥去。 宋月宁正站在人群后,神情专注的看人作画。 被拱在中间的是个书生,白袍清雅,正低着头在纸涂画勾勒,对面不少女眷,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裴淮深了眸色。 宋月宁似乎看的入迷,亦跟着那群人为书生赞叹。 裴淮提步就走。 梅嫣然忙追过去:“二表哥,要去哪里?” “水榭。” 梅嫣然小脸立时通红,她高兴的提起裙子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裴淮一进水榭,立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女眷忍不住悄悄打量他,继而便发出窸窣的议论声。 淮南侯二公子,光风霁月,矜贵雍容,母亲是当今陛下最信任的永安长公主,父亲又是手握北衙六军统领之职的淮南侯,出生名门,且又生的俊美无俦,这样的男子,便是京中抢手的贵婿。 嫁给他,往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走到哪,都高人一头。 书生做完画,眉眼往月宁处瞟了好几回。 落款后,他拎起画卷,从容地走到月宁跟前。 “姑娘可喜欢我的画?”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热闹起来。 此等行为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示好。 月宁怔了下,旋即摇头。 画的无可挑剔,只是最后落款那几个字,仿的是书圣行笔,可惜笔力不足,飘逸不够,杂乱多余。 书生失望地低下头。 裴淮嗤了声,拂袖上前。 女眷皆面带喜色,拘着场合才没舍得下脸面。 梅嫣然站在月宁身边,眼睛看着裴淮提笔,慢慢开口道。 “二表哥是不是喜欢你?” 月宁四下看了眼,确定她是在跟自己说话。 “表小姐误会了。” 梅嫣然耷拉着小脸,侧过身来拉起月宁的手,可怜兮兮道:“表姑母让他多陪陪我,可二表哥总躲在书房。红樱姐姐说,二表哥在书房时,大都让你伺候。 月宁,你知道二表哥在忙什么吗?” 月宁下意识想到昨夜,裴淮抱着她,把人推到书案,笔墨纸砚撒了一地。 脸滚烫,却装着面不改色的样子回她:“二公子在看策论,还有积年累月攒下的旧案,至于旁的,我也看不明白。” “原来是这样。” 梅嫣然握着她的手,恍然大悟。 “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我实在找不到与二表哥单独相处的空隙了。” “表小姐请说。” 月宁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来,往后退了步。 凡生疏之人刻意套近乎,必然有所求。 “你能不能先回去,我想和二表哥一起去看鳌山花灯。” “这...”月宁犹豫着,不是她不想回去,而是现下她摸不准裴淮的脾气,万一他恼怒,少不得一通折腾。 “好月宁,求你了!”梅嫣然轻扯她胳膊,撒娇一般,然后从腕上取下镯子来,趁月宁没注意,一把套在她手上。 月宁往下摘,梅嫣然攥着她手不让。 “反正我就当你答应了,好不好?” “镯子我不能收,”月宁急的挣开她的手,把镯子还回去,“等会儿你们看灯的时候,我会走远些。” 有个胆大的小娘子走上前去,开口道:“裴二公子笔画银钩,清隽有力,不知可否将此画赠与我?” 女眷中有人认出小娘子,禁不住笑着道:“顾小娘子果真英豪。” 顾小娘子挺直肩膀,眉眼间带着期待。 梅嫣然偷偷攥紧拳头,打量被叫做顾小娘子的人身份。 见她顶多算个清流门户,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她过于紧张,而是裴淮着实太过抢手。 在苏州时,她就听过裴淮名声,更别说是在京城,不知有多少小娘子为之倾心。 裴淮淡声回她:“母亲管的严,不便将私物赠与他人” 他使了个眼色,月宁便上前接过画作,仔细卷好后收了起来。 顾小娘子吃了瘪,便再也没有纠缠。 只是梅嫣然心中不是滋味。 原以为裴淮过来作画,是因为自己让他过来,可他分明对自己的反应全不在意,做完画都没让自己品鉴,便交给月宁收起。 她愤愤,又不好发作,闺阁时,自己最擅长的便是笔墨一块儿,竟逼到没有施展的余地。 灯海处宛若仙境,各色花灯翩然闪现,美轮美奂。 游街的花车悬着流光溢彩的灯笼,兔儿灯,猴儿灯,虎灯..应接不暇舞龙的队伍紧随其后,喷薄而出的火焰点燃了人群的沸点,百姓们欢呼着,雀跃着,举起手中的灯笼与之照相呼应。 人挤人的桥头,梅嫣然冷不防被推了把。 裴淮伸手扶她,一晃眼,远远能看着的人便如同流光一般,消失不见。 梅嫣然莞尔低头,谢字没说出口,裴淮就逆着人/流急匆匆冲了下去。 彼时月宁正抱着画站在桥下,人群热闹起来,推搡着她往前涌动,然后她就被人一掌砍在后颈。 醒来时,人躺在铺满花瓣的床上。 丝竹声不绝于耳。 夹杂着水流的声音。 她爬起来,抬眼就看见房中央摆着一个木桶,有个男人正泡在里面,露出水面的肩膀黏着发丝。 第24页 “小娘子,可算醒了。” 他浓眉大眼,言语间却带着一丝靡靡之态。 月宁认得他,安远伯世子马兴。 京城出了名的流/氓浪荡子。 她拢紧衣裳,甫一动弹便觉得四肢酸软。 马兴不急不慢撩起水来,“情致不可少,尤其是面对着如此美貌的小娘子。” “小娘子可别乱动,我那药越动越厉害。” 月宁又急又气,血液流窜快速时,有种怪异的感觉也随之袭遍全身。 “你想做甚!” 本是恼怒的话,说出来却像是嗔怪。 月宁咬着牙,从发间悄悄拔下簪子,刺破掌心,疼痛感让她勉力维持清醒。 马兴趴在桶沿,龇牙笑道:“到了这地,还能作甚,自然是要与小娘子颠/鸾/倒凤了。” 哗啦一阵水声,他站起来,擦了擦身体后,随意扯了件薄透的衣裳裹上。 房中燃着地龙,连水仙都绽开花朵。 月宁穿的格外厚实,脊背出了汗,黏腻而又燥热。 发簪就攥在手里,马兴每往前走一步,月宁就觉得心跳快到嗓子眼。 “小娘子,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手里拿着什么,”马兴从桌上拿起鹿血酒,随意瞟向浑身绷紧的月宁,轻飘飘道:“快放下吧,小心伤了自己。” 吹弹可破的肌肤莹润似雪,马兴心里热燥燥的,喝完酒便急不可待的爬到床上。 月宁被他逼到床尾,惊惧之下从身后举起簪子。 “你别过来,否则...” 马兴不以为然,随意一捉,便如毒蛇般缠上她的手腕,簪子叮地掉在地上。 “小娘子真不听话,瞧瞧这软弹的肌肤,真叫人心疼啊...”手掌拨开月宁的衣扣,素色褙子很快被他解下扔到地上。 月宁给予作呕。 马兴从枕上抓起一捧花瓣,抚在她颈间,对于女人,他向来不择手段。 就在他要伸手去解月宁里衣的时候,月宁忽然一口咬住他手背,咬的马兴哎吆一声,将人甩在床上。 抬手,两排尖尖的牙印,透着血沫。 “我..我是裴淮的人,你敢动我,他不会放过你。” 马兴扭头,“他睡你了?” 月宁憋着泪,没吭声。 马兴嗤了声:“能玩他的女人,好像更刺激。” 月宁僵住。 马兴自行脱了里衣,弯腰推搡着月宁去扣她手腕,忽然脑袋上面“唰”的一声脆响。 一尾长剑“叮”的扎进床栏,剑尾轻颤出翁鸣声。 紧接着就听到冷声传来:“马兴,你是活腻了吧。” 第十三章 想通 月宁的泪啪嗒滚了下来,方才被马兴纠缠的委屈瞬间破防,哭的满脸泪痕。 裴淮看她衣裳完好,只领口被拉扯开,便径直上前,一把抓起马兴的后颈,拎着掷到地上,尤不解恨,冲着马兴胡乱踹了几脚,把人踹的龇牙咧嘴直叫唤。 “裴淮,你别放肆,我爹是安远伯,我可是...哎吆,你特妈要打死我!” 马兴抱着头到处躲避,裴淮一把拔出剑来,刀光剑影中,马兴的头皮一凉,半边头发都被削了下来。 人登时就傻了。 裴淮转身来到床前,低眸扫过她抽噎的小脸,沉声问:“能走吗?” 月宁点头。 裴淮把地上的素色褙子捡起来,递给月宁:“穿好出门。” 梅嫣然哪里见过裴淮这等模样,简直跟地狱的厉鬼一般,带着杀气踹门进去。 她站在门口,看着月宁颤着手穿好褙子,又穿鞋下床。 似乎脚软了下,人扑倒在地。 裴淮回身,怔了半晌。 旋即,走过去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门口站着的人一哄而散,裴淮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梅嫣然浑身冰冷,她慢慢走进屋里,满室的熏香,带着浓郁的诡异气息,马兴还没还魂,两个手里滴着血,头发散了一地。 梅嫣然捡起来地上的发簪,已经断成两截,她放在手心,随即出门去追裴淮。 侯府门口,管家看见裴淮抱了个人回来,还以为是梅嫣然,走近发现是月宁,惊得下意识往外看。 梅嫣然垂着眉眼,默不作声的跟在两人身后。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裴淮抿着唇,神色阴冷。 吴叔只得转过头来问梅嫣然,“表小姐,出什么事了?” 梅嫣然脸色煞白,手里还攥着断裂的发簪,只淡淡回了句:“无事。” 便脚步匆匆的回了静心阁。 青松堂 裴淮垂眼,看着她惨淡皙白的小脸,泪痕犹在,楚楚可怜地像是被吓破了胆,到现在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他低头,亲在她侧脸。 月宁屏住呼吸,挂在眼尾的泪珠顺势滚到裴淮嘴边。 随后,他把人放在榻上,转身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下,身形微微踉跄。 红樱和绿桃不敢吱声,见他出来,两人面面相觑后,终是红樱先开口。 “公子,永春园那边来人说,让你明早过去一同用膳。” 裴淮没回头,走下台阶后,沉声吩咐:“给她烧水,沐浴。” ..... 净室中,一如既往的冰冷。 裴淮浸在冰水中,刺骨的冷意席卷全身,他长久地埋在里面。 第25页 窒息感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该为了月宁对马兴拔剑相向。 他应该理智一点,不动声色地处置了此事。 气泡从水中不断浮起,肺腑仿佛到了极限。 裴淮闭上眼,画面像暴风雨般肆无忌惮的朝他涌来。 他唯一能记得是,马兴的手搭在月宁身上。 月宁哭着,每一声都重重砸在他身上,砸的他仿若疯狂。 那一瞬,裴淮甚至想乱剑砍死马兴。 晨起时候,李嬷嬷亲自到青松堂叫人。 裴淮穿了件绣青竹纹的圆领锦袍,没穿氅衣,出门时不停咳嗽。 李嬷嬷想起昨夜吴管家说的话,不禁暗暗打量裴淮,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二公子有些不一样,至于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 杜氏和梅嫣然早已等在膳桌前,看见裴淮进门,梅嫣然起身福了福礼。 “二表哥早。” 她声音黏软,又加上清早刚起不久,带了些苏州女子的娇糯气。 裴淮斜她一眼,没应声。 “母亲,表舅母。” 不咸不淡的问候,偏偏没提梅嫣然。 她面上有些难堪,却装着毫不在意的模样,笑嘻嘻地低头与杜氏说了句什么。 四人用过膳后,便来到暖阁。 过来后,裴淮就明白过来缘何会让他陪同用膳。 摆着越窑长颈瓶的案上,旁边是两截断裂的簪子。 他斜眼瞥向梅嫣然,见她瞪着双无辜的眼睛,正站在长公主身边。 “二郎,先坐下。” 长公主知道裴淮脾气,落座后给李嬷嬷使了个眼色,那人赶紧端着熬出来的姜汤,放到裴淮面前。 “喝完姜汤,再与我说说昨夜的事。” “昨夜?”裴淮轻嗤,却将目光移向梅嫣然,“不是有人已经说了?” 梅嫣然揪着帕子,紧张不安地解释:“二表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氏想帮女儿,遂咳了声道:“安远伯世子的事,大清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满京城无人不知是二郎所为。 嫣然怕你母亲担心,这才将昨夜事情和盘托出。” “表妹真是贴心。” 长公主听他阴阳怪气,怕他不顾两家颜面,说出什么胡话,遂打断道:“且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把马兴吓个半死的。” 裴淮笑,将自己整治马兴的过程简略说了一遍。 长公主愈听脸色愈难看:“你把他半边头发连着头皮都削了?” 裴淮点头:“削了。” “二郎你,你简直...”长公主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评判,手重重抬起,又缓缓落下,“你简直无法无天了。” 杜氏见状,安抚着说道:“殿下别气坏身子,要我看,此事也不能怪咱们二郎。” 梅嫣然抬头。 杜氏又接着道:“横竖是因为那个叫月宁的丫头,若不是她招惹安远伯世子,二郎怎会惹上此等麻烦。 既已被人掳去,清白怕是不保,不若就....” 裴淮恹恹睨着他:“怎么,表舅母是想当我们侯府的家?” 杜氏被他噎的说不上话,倒是梅嫣然,瞪大了眼睛替她解释:“二表哥莫要误会母亲的意思,她向来口快,却没有坏心思。 月宁被安远伯世子掳去,好些人都看见了,母亲只是怕传出不好听的话来,这才说错话,还望姑母和二表哥谅解。” “谅解?”裴淮勾着笑,叠在膝上的长腿轻晃,“我倒不知有谁看见了月宁,又有谁居心叵测捡回簪子,拿到母亲跟前。” 梅嫣然眼眶里立时泛起泪光,她瘪了瘪嘴,委屈的拿帕子遮住口鼻。 长公主白了裴淮一眼,安慰梅嫣然:“他说话口无遮拦,别跟他一般计较。” 扭头又对裴淮沉声:“嫣然捡回簪子,总好过被旁人捡去吧,她把簪子交给我后,什么都没说,倒是你,一进门就跟谁欠你似的。” 裴淮乜着眼,手里摩挲着袖口的纹路。 梅嫣然看着噙笑的裴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她咽了咽唾沫,低下头来。 “殿下也别说了,是我们母女多心,嫣然起初就不该多管闲事,她...” 还没说完,就被裴淮一声冷笑吓得猛一哆嗦。 杜氏默默咽下去话。 “母亲若是没事,儿子就先走了。”裴淮起身。 杜氏扬着脖子还想说什么,又不敢吱声。 长公主摆摆手,又与李嬷嬷吩咐道:“你去库房挑两支参,给月宁补补气。” 这下不只是杜氏,连梅嫣然都惊呆了。 她张着唇,慌乱的眼神一闪而过。 杜氏忍不住问:“侯府的丫鬟都这么金贵吗?” 裴淮朝她点头,冷声说道:“侯府的丫鬟,比外面的小姐夫人还要金贵。” 此话刚出,两人脸色都变了。 饶是杜氏,也不得不端直身子,恼怒着望向裴淮。 “竟是我们不自量力,高攀了。” 裴淮没理他,撩起袍子径直出门,李嬷嬷跟了过去,往库房去拿山参。 人一走,杜氏就嚎啕起来,梅嫣然再也憋不住眼泪,肩膀一抖一抖的不停低泣。 长公主叹了口气,心道儿子脑袋约莫是被门挤了。 偏房门外,裴淮站了半晌,终究没进去。 第26页 一转头,却看见月宁抱着小猫儿,站在海棠树下看他。 那猫又圆了几分,乌溜溜的眼珠警惕地瞪着裴淮,见他不说话,后腰拱了起来。 “二公子找我有事?” 月宁揉了揉猫的颈子,猫儿舒坦的伏在她手臂上,慵懒的舔着爪子。 裴淮看她眼睛,似闪着水光,盈盈的一眨。 视线移开,他上前,从她手里扯过小猫儿,许是不舒服,那猫喵呜一声,前爪胡乱攀抓。 “小畜生,没记性。” .... 深夜,有人从窗户一跃而入,翻身来到裴淮面前。 “公子,宋星阑已经出了京城,往西北方去了。” “路上可发现异样?”裴淮自然不信宋星阑会真的离京,哄哄宋月宁还行,他那般沉浸权贵的人,死也不会放弃到手的希望。 “沿途他很小心,雇了个车夫连夜赶路,每到一处驿站,都会跟店小二还有其他人打听消息,属下问过,他问的都是些寻常事,像是米面菜价,还有田地事宜。” 裴淮蹙起眉,拨弄着笔架轻声道:“米面菜价,还问田地,他是想打听什么?” 圈地?占地? 还是他不知道的什么事情。 晋王会把何事交由一个书生去做? “不要打草惊蛇,不管他做什么,都不要干预,待他折返京城时,再按我说的吩咐处置了他。” “他会回京城吗?”黑衣人一脸困惑,“他是带着银子走的,走时还将京城的宅子交由人牙代卖,或许他不会回了吧。” 裴淮挑起眉来轻笑:“放心,他一定会回来。” 因着马兴一事,裴淮好几日不曾宿在偏房,他消停下来,月宁身上的伤也就陆续好了起来。 夜里泡过温水,浑身骨头跟着轻快许多。 她换了中衣,披散着长发从床上把猫抱起来,谁知刚刚躺进被窝,就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接着门被从外推开,裴淮走进来。 第十四章 触碰 “二..二公子。”月宁支着胳膊起身,乌黑的发丝垂在脑后,那猫儿正枕着胳膊,绒毛蹭在如玉般细滑的皮肤上。 裴淮上前,拎起猫颈扔到地上,自己爬了上去。 “我再去抱床被褥。”月宁起身往下走,被裴淮拽着胳膊拉回来。 他身上很冷,像是从冰窖里出来的。 月宁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自己。 月宁后颈很细,往下些有颗小痣,淡淡的颜色仿若冬日盛开的梅花。 裴淮合上眼,前世被围剿的场景历历在目。 宋星阑趾高气扬地站在廊下,看着被拧断胳膊的他,冷笑着奚落:“觊觎自己兄长的妻子,你可真是该死。” 他被踩着脑袋,当成猪狗一般对待。 宋星阑弯下腰来,一字一句告诉他:“知道月宁喜欢谁吗?” “不是你大哥,更不是你,自始至终她心里喜欢的,只有我。” “为了我,她隐忍进入侯府,为奴为婢。” “为了我,她答应嫁给你大哥,以此挑拨你们兄弟二人的关系。” “更是为了我,她诱你回来,引你落入这天罗地网,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 “对了,有个事情想与你说说。” “等入了冬,我跟月宁就要成婚了。” “可惜,你怕是看不到了。” .... 浓雾纠缠在眼前,激的他青筋慢慢浮起。 月宁扭头,微微侧着身子看他。 裴淮双目紧闭,浑身肌肉僵硬紧绷,像是处于极度愤怒压抑的时刻。 她忙转过身来,拿手覆在他额头,凉汗涔涔。 “二公子,醒醒,醒醒。” 她当他睡着了,使劲唤他。 恬静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呼吸打在裴淮脸上,他动了动眼球,慢慢抬起睫毛。 幽冷,阴鸷。 眸底沁出凶残。 月宁往后仰头,裴淮扶住她腰,将人桎梏进自己怀中。 随即,他扯去月宁的衣裳,连同被褥一起翻卷到床尾。 覆身上去时,月宁双臂环在前面,眼里尽是惊恐与畏惧。 心头的燥郁慢慢平息。 裴淮往旁侧一歪,面朝上跌在床榻。 他从腰间摸了摸,复又拔出匕首,在月宁震惊中,划破小臂。 “好了,安心睡吧,我不会再去碰你。” 他嗓音很哑,像是疲惫至极。 在裴淮入睡后,月宁慢慢卷起他的衣袖,眼前的伤疤让她心惊肉跳。 左边小臂上,已然有几条愈合的伤疤,看伤口都应是这把匕首伤的。 她抚着伤口,五味杂陈。 ... 晌午正在书房收拾,静心阁的丫鬟便找了过来。 模样清秀,眉眼却是明丽的。 月宁看着她,手里的掸子依旧掸着书架。 那丫鬟上下扫了一圈,客气道:“我们小姐夫人让你去一趟。” 月宁想笑,便是长公主身边的李嬷嬷,做了一辈子,德高望重,也从不会像这丫鬟一般,在主家府里颐指气使。 她收起掸子,也客气滴回她:“你们夫人是哪位,小姐又是哪位。” “我们夫人和小姐是长公主殿下的亲人,是座上宾。”她斜了眼,小声道:“少教。” 第27页 月宁横起掸子继续打扫书案书架。 那丫鬟见她故意不理会,不禁跺了跺脚,转到她跟前叫嚣:“你什么态度,夫人小姐让你现在过去,你竟置之不理?” “那是你的夫人,也是你的小姐,我吃的是侯府的饭,花的是侯府的银子,便是唤我,也轮不到他们。” 她慢悠悠转到架子后,将不常看的书轻轻扫落灰尘,呛得那丫鬟连连捂嘴。 “一个丫鬟,竟敢如此放肆。”她气的拿手指着月宁,年纪不大,排场不小。 月宁抬眸,好看的眉眼弯出弧度:“是呀,一个丫鬟,竟敢如此放肆。” 意有所指,那小丫鬟一咬牙,一跺脚,气冲冲的折返回静心阁。 人走后,月宁便放下掸子,净手梳洗,随后坐在玫瑰椅上,等着人来唤她。 梅嫣然和杜氏,想来是要拿她出气了。 上回的事她听说了,梅嫣然捡回断簪交给长公主,明面上是怕旁人捡走,坏她名声,实际上只消仔细一想,便能回过神来,若真怕坏她名声,那断簪本可以悄悄交还给月宁,何以非得拿到长公主面前? 何况根本就没人认得一个丫鬟的发簪。 多此一举,无非为着损她声誉。 梅嫣然也是糊涂,高门小姐对付个通房,说出来本就难堪。 赢了,不光彩;输了,没面子。 她要进侯府的门,不是斗垮一个通房便能成事的。 果然,李嬷嬷亲自来唤她。 路上还问月宁,怎么得罪了杜氏和梅嫣然。 月宁淡笑,也不做解释,这种事,哪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 永春园里,很是热闹。 杜氏拉着梅嫣然的手,正与长公主说笑,好似谈起苏州旧事,长公主略微感怀了一番。 长公主自幼长在京城,对于苏州也仅仅因着母妃的娘家而有所了解。 如今听杜氏滔滔不绝的讲述旧事,就像母妃在世时,与她讲过的有所交叠。 她撑着下颌,锦衣华服下是雍容富贵的气度。 尤其被杜氏一比,长公主愈发显得珠圆玉润,这份从容是生活优渥且幸福的体现。 杜氏听见动静,扭头看了眼月宁,随即面上就闪出一丝鄙薄。 “这丫头合该是被二郎宠坏了,没轻没重,我让人去唤她,竟然吃了闭门羹,给我把人气了回来。 这事传出去,外人得看咱们侯府的笑话。” 长公主不动声色看着他们三人反应,也不开口,只由着杜氏继续喋喋。 “既然来了,就把东西交出来吧!” 她拿帕子洇了洇唇角,摊开手叩了叩桌子。 梅嫣然拉着她的手,又替她松肩捶背,温声劝着:“母亲,想来是月宁没听清话,您慢慢同她讲便是。” 杜氏摸着梅嫣然的手,不屑道:“你当旁人跟你一样乖巧,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丫头,她就敢...” “咳”长公主打断她。 杜氏噤声,又朝月宁飞了记白眼。 “嫣然说的没错,你就是说话太快,没经思忖就脱口而出,这是在侯府,若在外头,少不得说你跋扈霸道。” 她话里有话,杜氏没听明白,梅嫣然却听得清楚,见母亲还想说话,忙用力按了按她肩膀。 “月宁,嫣然说你见过她的镯子,可有此事?” 月宁看向梅嫣然。 她亦看向自己,秋香色对襟襦裙衬的小脸柔和静谧,比先前的娇憨多了一丝妩媚。 月宁福身道:“回殿下话,上元节那夜的确见过表小姐的镯子。” “你看,就是她吧。” 杜氏急的一拍桌子,“那你赶紧拿出来啊。” “我没拿表小姐的镯子。”月宁不卑不亢。 “不是你还能有谁,难怪府里有人说你手脚不干净,单只是我们说你还有可能是冤枉,从前就有人说你行窃,难...” “母亲!”梅嫣然走到月宁身前,冲杜氏使了个眼色,责道:“母亲休要如此咄咄逼人。” 她又要拉月宁的手,月宁往后退了步,避开触碰。 梅嫣然腮颊鼓鼓,似难过道:“我知道镯子不是你拿的,可那镯子对我很重要,是生辰时祖母所赠,月宁,你若是见着,能否与我说一声。” 言辞恳切,怎么看都像在替月宁开脱。 同样的事发生第二次,月宁知道被人陷害的滋味。 从前有孔妈妈,有雪禾,现下又来了个表小姐。 “殿下,当夜表小姐将镯子给我,借此求得与二公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奴婢没要镯子,只答应离他们远些。 奴婢当时既然没要镯子,事后更不会偷拿。” 杜氏冷笑:“谁知你是不是装着清明,背地里做见不得人的事呢。” “月宁,你喜欢我的发簪吗,我把它赠与你,”说着,梅嫣然就从发间拔下发簪,诚恳地放在月宁手里,“你别生我母亲的气,好不好?” “我不要你的发簪,我也没拿过你任何东西。”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瞧不上!” 一声冷笑,裴淮从外疾步回来。 他出去三日,没成想一回府就看了场戏。 表舅母与表妹欺负他身边的小通房。 梅嫣然吓得哆嗦了下,簪子顺势收回手中。 第28页 杜氏嚣张的面孔立时收敛,低头闷声喝茶。 裴淮瞥了眼月宁,笑道:“杵着作甚,到我身边来。” 月宁依言站在他身后。 “这是想趁我不在,发落我的人?” “二表哥...”梅嫣然喃喃开口,却被裴淮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下回想冤枉,便找些值钱的玩意儿,别什么下三滥都拿到面上说事。 丢了镯子,在哪丢的,谁看见你丢了?凭甚就赖到月宁头上,来,表舅母,方才你可是最能叨叨,你来说,怎么就是月宁拿的了?” 他不怒而威,眉眼间的笑更像是一种震慑。 杜氏揪着帕子,唇角抖了抖:“嫣然的镯子只给她看过,况且,她不是偷过吗?” “我没有!”月宁咬着唇,目光坚定地回瞪过去。 裴淮余光睨她,“偷?母亲都未裁定月宁偷盗,你竟敢张口闭口污蔑我的人,表舅母,正月里就害人,天打雷劈啊...” “二郎。”一场闹剧,吵得长公主脑瓜嗡嗡响。 “嫣然丢了镯子,这事出在侯府,理应我们负责。” 杜氏直了直腰板,梅嫣然委屈的瞪大眼睛。 长公主挥手,李嬷嬷呈来账簿,翻了几页,长公主随意点了几处,李嬷嬷躬身退下。 “回头让李嬷嬷给嫣然送去两对上好的翡翠玉镯,我都没舍得戴,此事就此罢休,不准再提。” 杜氏泄了气。 长公主微微转眸,又道:“我让李嬷嬷备了两箱笼珍宝首饰,古玩字画,今夜差人送到你们房里。 我乏了,都回去吧。” 梅嫣然白了脸,惊慌的看看长公主,又看看杜氏。 这是,赶他们回苏州了。 第十五章 误食 傍晚,杜氏吃不下饭,来回在屋里转圈。 “你可真是没出息,阖家都把指望给了你,绫罗绸缎,珠钗首饰,打扮的花枝招展,连个男人都抓不住。” 杜氏口不择言,说完有一瞬后悔,可因着事情没办妥,心中憋闷,也就懒得看梅嫣然脸色。 从苏州启程时,那是何等风光,连向来冷淡的主君都温声细语与她话别。 若就这么灰头土脸回去,让她颜面何在。 愈想愈气愤,杜氏火气朝梅嫣然发去:“若你早些与我说,你拿不住男人,我就挑你五妹妹来了,偏又信你,被你乖巧可人的模样诓了,咱们家可怎么办,你那几个弟兄谁来帮持。 不中用的东西!” 眼看着要走,杜氏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竟捡难听的话刺挠她。 梅嫣然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没想杜氏一般,咆哮着发疯。 她暗暗思量了片刻,旋即重新整理了头发,转身往外走去。 “你去哪?!” 杜氏拔高了音调,李嬷嬷分来的那俩丫鬟就在外院,闻声看了眼,杜氏赶忙闭嘴,心里暗暗骂道:赔钱货。 深夜,青松堂书房。 裴淮睡不着,总觉得许多事都忙不完,不敢闭眼。 才刚翻开书籍,就有人叩门。 雪禾穿着件绯红色小袄,头上簪着一串珍珠发簪,脸上涂得白白的,还打了腮红,她端着一个瓷盏,小心翼翼从门口走到书案前。 “二公子,这是殿下吩咐小厨房做的银耳莲子羹,趁热喝了能解渴润肺。” “搁下吧。” 裴淮没抬头,手中笔勾画着书中句子。 雪禾舔了舔唇,不放心的看了眼瓷盏,“二公子,奴婢从永春园过来,沿路吹了风,怕是汤羹凉了,你试着喝一口,若是凉了,奴婢好去小厨房再温一遍。” 裴淮这才抬起头,瞥了眼雪禾,又把目光落到严丝合缝的瓷盏上。 雪禾是侯府厨房管事徐妈妈和侯府采办冯管事的女儿,是个家生子,平素里喜欢仗着身份欺负新来的下人。 上回孔妈妈那事,少不得是受了徐妈妈撺掇。 裴淮直起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 雪禾被他盯得浑不自在,通红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安:“二公子,你缘何这般看着我,我...” “雪禾长开了,比幼时好看许多。” 闻言,雪禾的脸通的又是一红,心跳也跟着砰砰砰狂躁起来,她捏着帕子,声音软了三分:“二公子说笑,我只是个普通丫头,哪里配二公子赏识。” “你爹娘为侯府做事多年,于情于理我该替你想想的。”裴淮没说完,雪禾就瞪大眼睛满是期待的看着他。 头一次,多年夙愿好像要成真了! 如果这一夜,裴淮要了她,那开春后她自然就不用去往曲江池畔的别院,更不用再跟下人一起伺候主子,只要裴淮要了她,她就能翻身变成人上人,用不完的绫罗绸缎,珍珠美玉,吃不完的美食珍馐,只要今夜成了.... 她偷偷看了眼瓷盏,裴淮的手捏着盖子,往上一提,香气溢出。 银耳炖的黏糯,莲子也是初夏时候新摘的,颗颗去掉莲心,又加了冰糖,闻起来甜丝丝的。 雪禾看着裴淮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慢慢挪到唇边。 她的心跳几乎停滞。 双手死死攥着帕子,心里默念:喝下去! 忽然,瓷器碰到一起,裴淮笑着放下汤匙,“过会儿再喝吧。” “阿满跟你一样,都是家生子,他做事算得上勤快,年纪又与你相仿,你若是喜欢,我让母亲替你牵牵线。” 第29页 “阿满?”雪禾惊讶地叫出来,“阿满他不成....” 阿满没爹没娘,就算做事再好又能如何,还不是个低贱的奴才,雪禾自是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回拒:“多谢二公子美意,奴婢并不着急。” 雪禾一步三回头,慢慢合上房门,蹑手蹑脚走出不远,猫着身子躲进暗处。 裴淮敛起面上的笑。 这个蠢货,不知添了多少剂量,仔细一嗅都能嗅出春/药的味道,若真喝下去,少不得要糟践身子。 他把瓷盏往旁边推开,继续低头看书。 月宁来的巧,进院时吓得雪禾险些倒栽葱。 裴淮见是她,便没搭理,任由她去炭炉前,掀开鎏金银竹节铜熏炉的盖子,添上香料。 “快凉了。”她试了试外沿,银耳莲子羹稍稍温和。 裴淮嗯了声,没抬头。 “你喝了吧。” .... 雪禾蹲的双腿发麻,好容易等月宁从书房出来,她喜色还未染上嘴角,就被人从后“咣当”一声,砸昏过去。 梅嫣然急促的呼吸,心中又怕又紧张,她弯腰拖着雪禾拉进树丛,又扇着脸颊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 院中黑乎乎一片,唯有书房燃着灯火。 Ding ding 算算时辰,那药应该起了作用。 梅嫣然低头看了眼雪禾,眸间晕出冷漠,多亏有这么个蠢货,若不然自己还不好脱身。 她在门外,轻声叩了叩门,没听见响动。 又叩,还是没人应声。 梅嫣然舔了舔唇,大着胆子推开门,“二表哥?” 进门刹那,手脚噌的窜上凉意。 对面书案前,裴淮正撑着下颌,冷冷淡淡望着自己。 那目光,分明清醒,明亮,没有半分迷醉的意思。 梅嫣然倒吸了口气,便听裴淮沁着笑问:“表妹是要自荐枕席?” 落荒而逃,几乎没有片刻停留。 多一秒都是自取其辱。 梅嫣然踉跄着摔到,又爬起,从青松堂回静心阁不近,沿途还要经过一处水池,也不知是因为没看清,还是因为心虚,梅嫣然一脚踏进池子,吓得又扑通又喊人。 待小厮赶去时,梅嫣然险些淹死。 ... 手边小猫儿的温度好像越来越热,如同抱着一个炭炉。 月宁动了动手脚,冰凉凉的,可小腹中好像被人反复揉捏,又恰到好处的收手,她想要触碰,偏偏那东西虚的够不到,她出了汗,喉咙渴的厉害。 某处更像是不受控制,月宁只觉得腿间一热,她咬着唇,艰难地爬下床。 想要控制喉咙的声音很难,稍微弄出响来,都让她想起那夜教坊司,盘在裴淮身上的姑娘。 好像是被人下了药。 月宁跑出门去,冷风一激,心里头才稍稍好受些。 然不过一瞬,那滋味便愈发强劲,就像有只手从肩膀移到后腰,轻轻掐了把,月宁闷哼出声,纤软的身子无力地倚在墙根,她把手放在牙齿间,用力咬了口,疼痛都抵不过腹内热火。 她的腿抖了下,再忍不住。 月宁咬牙走到井边,舀了瓢凉水,沿着头顶浇下。 冰冷刺骨的井水让她找回一丝清醒,她弯腰拔上来一桶,只要身子一热,就赶忙往头上浇。 这样冷的天,她冻得瑟瑟发抖。 有个人站在黑漆漆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所有一切。 裴淮裹着氅衣,厚重的狐毛下,每根手指都暖的温热。 而井边的那个可怜人,被冰水激的好像冻住一般,连发抖都慢了下来。 裴淮从暗处走出,像是不小心经过此处,诧异地唤了声:“月宁?” 月宁磨着牙根,颤颤抬起脑袋,看到他的时候,脑子嗡的一阵巨响,她抱紧膝盖,勉力撑着身子道:“二公子,你别过来。” 裴淮状若未闻,非但没有听话,反而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又问了句:“需要我吗?” “不...”月宁咬破嘴唇,不敢抬头。 金线滚边的玄色锦袍在面前微晃,若有似无的暗香时不时顶进月宁鼻孔,她难受地紧了紧膝盖,腹内那把火似乎被人一下撩了起来,她渴望去触碰裴淮。 哪怕是袍尾,是脚尖,或是他身上每一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如此下贱的念头。 裴淮蹲下身来,关切的看着她苍白虚弱的面孔,他从袖中掏出帕子,仔细擦拭月宁的发丝。 每碰一下,都让月宁陷进无望的虚幻。 他的眼睛很亮,手也很暖,贴着腮颊滑落时,月宁向上侧开脸蛋,羞耻心全无。 迷糊了半晌,月宁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推开裴淮,踉踉跄跄往房间跑去。 不待她跑出几步,便觉得颈上一疼,被身后飞出的石头打倒在地。 “还真是烈/药,”裴淮勾着唇,神色不明地站在月宁面前,风把他身上的氅衣吹得高高鼓起,透过稀疏浅淡的光,依稀可见他薄唇沁出渗人的浅笑。 第十六章 求我 月宁仿佛被困在没有去路的桥上,周遭黑漆漆的,空气中笼着薄淡的烟雾。 远处重重灯火,时而很近,时而倏地飘远。 她走了很久,低头,脚底下还是青石砖砌成的桥面。 惶惑的转了圈,身后有人喊她,回头,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第30页 裴淮将人放在榻上,居高临下看着。 她浑身如同水洗一般,焦热黏腻。 细白的手指轻轻拂去额上的汗珠,樱唇启开,柔软的声音随之溢出。 乌发沿着领口没入,玲珑的身躯摆成勾人的模样。 裴淮乜了眼,脚底动弹不得。 恐惧感让月宁耳畔充斥着诡异的嘈杂,走路声,说话声,好似有许多人围着她。 她想喊,嗓子又像被人攫住。 来不及反抗,画面陡然一转。 月宁靠在楹窗边沿,有个人冲她慢慢走来。 看不清脸,却又知道他在笑。 身体的某种渴/望被唤醒,像是急于被填补的焦灼。 月宁仰着头,等他。 他俯下身来,手指勾过耳垂,如银蛇划过倏然落在锁骨。 “求我,我来帮你。” 充满蛊惑的引/诱,不断腐蚀月宁的理智。 她咬着唇,不作回应。 那手便恣睢地游荡,招惹。 直到她哭起来,皮肤起了战/栗,卑微的求他。 冰凉才解了灼/热。 双双融成一滩春水。 须臾间,抚慰的手不知为何攀上她纤细的颈,紧紧收拢。 月宁被攥的喘不过气,双脚蹬踢着被褥想要逃离束缚。 诅咒声盘桓而至:“去死,去死....” 一声高过一声,窒息的前一刻,月宁猛地打了个颤,悠悠苏醒过来。 裴淮的脸在面前放大,,他弯着腰,唇角沁着笑意。 梦境延伸到现实,这一刹,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仿佛猝然对上。 月宁惊得呆住。 裴淮伸手,她下意识地往后避开。 “做噩梦了?” 他不勉强,靠着床尾坐下,双手叠在脑后,“你在梦里喊我名字。” “喊你名字?”月宁讶然。 裴淮一本正经点头。 “让我帮你。” 月宁小脸惨白,喃喃道:“帮我?” “帮你作甚?” 他靠近,气息催的月宁打了个哆嗦。 梦中两人此起彼伏的场景立时浮在眼前。 她闭上眼,又睁开。 如此羞耻的梦境,叫她没法开口。 裴淮歪着头,等她说话。 月宁咽了咽嗓子,面红耳赤道:“我好像真的梦见你了...” 裴淮愣了下,随即笑道:“哦?” “我梦见,你要掐死我。” 裴淮神情慢慢冷凝下来,他摩挲着手指,眼睛盯着月宁的脸。 “你说过,梦都是反的。” ....... 梅嫣然深夜落水,雪禾清早被人在青松堂僻静角落找到,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逐渐成了侯府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经此一事,梅嫣然也不大爱出门。 况且自落水后,她狠狠病了一场,为防把病气传给旁人,便一直在静心阁待着。 这日身子大好,才起身命丫鬟为自己梳妆。 前几日刁难月宁的丫鬟,伶俐地翻出套绯红色宝石头面,“小姐总算好起来了,今日下了雪,配上那雪白色披风,这样的头面穿戴出去,定会大出风头...” “换套素净的。” 梅嫣然怏怏地扶着眉心,伸手指指那套青绿色珍珠素钗,“发髻也不必费心,便疏双髻好了。” “小姐,奴婢觉得宝石这套更好,何况咱们还没...” “照我说的做。” 梅嫣然合上眼,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己与母亲折腾到现在,早就看出裴二郎的心意,与其继续纠缠,惹得侯府与梅家相看两厌,不如临走前让他们念点好。 侯府门槛太高,攀不上! 席间,长公主待她们一如既往的温和,绝口不提那夜落水一事。 杜氏吃的很不爽快,过几日回到苏州城,定要被那几个妯娌取笑,不只是他们,府里新纳的妾室,个个都想着看她出丑。 她是年老色衰,比不得小妾的美貌,眼看着庶子庶女遍地开花,她是干着急,却使不上半分气力。 儿子不作为,女儿嫁的门第不高,偏有个妾室的庶女走了大运,被伯爵府的嫡子看中,抬了偏房。 难不成日后就要看他们脸色过活。 杜氏越想越气,吃的满肚子憋屈。 “姑母,明日我与母亲便要回苏州城了,在侯府叨扰数日,若嫣然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姑母见谅。 便看在..我与母亲处境艰难的份上,您莫要怪罪。” 她深深行了礼,眉眼间泪珠盈眶。 长公主抬手,李嬷嬷把人搀了起来。 “原想多留你们住些日子,到底是得回家才好。”长公主命人拿来一个檀木小匣,从中取出信笺。 “前几日本宫同苏州刺史府讨了张邀帖,上巳节,刺史府要办赏花宴,听闻嫡次子比嫣然大三岁,相貌人品都是好的,届时你带嫣然过去走动走动。 本宫为刺史夫人备了份礼物,你替我带给她吧。” 此言一出,梅嫣然感激涕零,当即便跪在地上,谢长公主扶持之恩。 杜氏抹着泪,又想着自己这些年的委屈,不禁啜泣起来。 “好了,至于表哥那边,我亦有书信给他,嫡庶不分,终归错在他,你们只消做好自己该做的,旁的一概不要搭理。 第31页 儿孙自有儿孙福,凡事看开些。” 两人谢了再谢,直到晌午才从永春园离开。 此事过去三日,梅家母女便乘船南下,打道回府了。 李嬷嬷眼花,坐在绣墩上绣了只蝴蝶,眼睛就迷离起来。 回头,长公主恹恹欲睡。 她忙去找来引枕,垫在她手下,长公主悠悠醒来,蹙眉道:“今岁仿佛愈发贪睡。” “许是屋里太热,老奴开开窗子,透些气进来。” 雪没停,大如鹅毛,扑簌簌落在屋檐上。 长公主思量了少顷,道:“你亲自去趟青松堂,唤月宁过来。” 裴淮从东宫回来,听闻月宁被长公主叫到跟前,便没来记得换衣裳,径直去了永春园。 房中燃着安神香,月宁跪在地上。 裴淮微微挑起眉尾,目光略过她移到长公主身上,行了礼,问:“母亲,你叫月宁为的何事?” 长公主笑:“既避着你,定然是不想让你知道。” 裴淮不解。 李嬷嬷端着盏茶水过来,“二哥儿放心,殿下只是问些女子的事宜,不会为难月宁的。” 裴淮喝了一大口茶,烫的喉咙发痒。 李嬷嬷道:“二哥儿慢些喝。” 他守在房中,长公主也不便继续询问,遂打发了他们回去。 两人走的是甬道,无人清扫的小路,积雪没过脚踝。 连鞋袜都湿了。 月宁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裴淮起初走的飞快,见她跟不上,便刻意放慢步幅。 “冷不冷?”没甚好气的一句话,脚步未停。 月宁淡声道:“不冷。” 没提防,裴淮兀的收住脚步,月宁险些撞到他后背。 她默默吁了口气,站着等他先走。 树枝上挂满莹白,目光所及,宛若白璧无瑕。 裴淮看着她,肤白胜雪,柔弱无辜,唇瓣冻得发紫,却还撑着不肯示弱。 他嗤笑着,边解氅衣边朝她走近。 待脚尖碰到脚尖,裴淮的氅衣,把月宁裹了起来。 “二公子,这不合规矩。”月宁推拒,却被裴淮一把按住肩膀。 氅衣的边角几乎垂在雪面。 呼出的热气凝成洁白的雾水,喷到彼此的面颊,睫毛。 月宁眨了眨眼睛,澄亮的眸子似清水般洁净。 裴淮松开手,燥郁地嗤道:“规矩?我就是规矩。” “你若冻死了,我跟谁睡?” 说罢,抬脚疾步往前走去。 月宁愣在原地,氅衣内里尤带着裴淮的体温,低下头去,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清香,不同于女子,是类似阴郁许久终于见晴的味道。 夜里本无事,寻常这个时辰,大都是裴淮屏退下人,独自在书房看书的。 可今夜他迟迟没让月宁离开。 子时夜半,月宁困得睁不开眼,她倚着小案,手里的书页早就没有翻动。 抬头,对过的人仍端着身子,专心提笔书写。 他体力是极好的。 月宁没法,只得揉了揉胳膊,用力将眼皮撑开。 昏昏欲睡之时,裴淮踱步到她跟前,神色不定地看着她。 猛一点头,月宁清醒过来。 抬眼,四目相对,她张嘴问道:“是要歇息了吗?” 裴淮眸光挪开,若无其事道:“母亲今日到底与你所说何事。” 月宁站起来,被他笼在浅淡的阴影中。 “殿下只是嘱咐我吃药...” “什么药?”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收紧,裴淮拧眉,眸色转深。 月宁低头,摸索着荷包解下来,取出一个青瓷瓶,“这种药。” 裴淮自然认得。 “殿下问过见过没,我说没见过。”月宁如实回他,“然后殿下就把药赏给了我,让我..让我事后吃。” “你吃了吗?” 裴淮只觉胸口如惊涛骇浪一般,不断起伏汹涌,偏她还一副坦坦荡荡无关紧要的模样。 他凛着唇,情绪不露痕迹。 “不是事后吃?” 裴淮心中一松,攥紧的手也慢慢舒展:“所以,没吃?” 月宁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原是想不吃的,可又想着之前行过多次,横竖不碍事,我就吃了一颗。” “咔嚓”一声脆响。 月宁沿着声音看去,狼毫笔在裴淮手中折成两截,掉落在地。 第十七章 通房 长风起,刮得庭院树木枝摇干动,卷起地上的积雪拍出四碎的残沫。 睫毛上沾了冷意,裴淮闭眼,僵硬的身体在风雪声缓缓行走,万物俱白,唯有一抹玄色定在檐下。 寒冬,多雪,冷的心凉。 缓步院中,裴淮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往偏房看了眼。 半晌,决绝地拂袖离开。 年后官员仍在休沐中,高墙下的宫殿巍峨如常。 几个内侍宫女脚步匆匆,手里各自端着托盘往大殿方向走去。 远远瞧见一身穿绯红氅衣的男子自白玉砖前走来,身形高挑瘦削,脚步精健,通身上下都有股逼人的贵气。 几人立时退到墙根处,低头躬身。 裴淮余光扫到他们手上托的物件,只一眼就知是往贵妃宫里去的。各地上贡的珍馐药膳,皆是补气养血的好物,波斯国进贡的螺黛首饰,阖宫上下也先由着她来挑选。 第32页 入了大殿,果真见着贵妃陪在文帝身边。 年逾四十的女人,明眸善睐,矫揉造作,正哄着文帝吃面前的燕盏。看见来人,倒也不急着搭理,莺声细语凑在文帝耳边:“陛下,妾身都替你尝过了,这燕盏温而不腻,爽滑可口,补身子是最好的。” 唇就靠着文帝的脸,举止甚是旖旎。 文帝拍拍她肩,示意她让开些,贵妃不依不饶,缠着索了个吻,这才略显得意地收拢衣裳,往内殿去了。 “二郎,世子之位既定了裴景,那么有一事你需得听孤安排。”文帝不着痕迹抹去唇边印子,又用绢帕擦了擦手指,垂眉看着殿中意气风发的少年。 因着永安长公主的缘故,裴淮经常出入宫中,对于这个外甥的脾气秉性,文帝再清楚不过。 “开春后,孤会让贵妃在宫中举办赏花宴,届时给适龄的世家小姐广发邀帖,你也到宫中趁机看看,若是喜欢哪家姑娘,便只管与孤来说,孤定会亲自赐婚,让你风风光光迎娶。” 裴淮抬头,文帝慈眉善目地望着他,雍容威严的脸上是鲜少有过的祥和。 这主意,约莫是贵妃吹的耳旁风。 “全凭陛下做主。”贵妃装傻,他亦会跟着虚与委蛇,到时也可看看,她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又想把谁安插进侯府。 贵妃和晋王母子,惯会示弱卖惨,偏文帝极其喜欢她这个小性子,素日除去太子,便待晋王格外亲厚,羽翼丰满到足以跟太子抗衡之时,野心暴露,不仅毒杀了文帝,更是封锁宫城,调遣京郊驻防赶至长安,以雷厉风行之手段,连夜火烧东宫,诛杀太子同党,丝毫不见往日的油滑轻佻。 披着狐狸皮的兽,远比披着兽皮的狐狸更要可怕。 后者犹能因着恐惧而提防,前者却往往陷阱牢笼却仍不知对手的凶残。 晋王就是那只兽,一旦胸有成竹,便会撕破脸皮摒除退路。 文帝笑盈盈的,看向裴淮那双与永安长公主相似的眸眼,有一瞬,他仿佛回到还是备受冷落的皇子时。 永安拽着他往皇后宫里跑,飘起的绯红长裙勾在他手腕,哒哒的跑步声伴随着永安剧烈的呼吸声,像是充满希望的伊始,他拼命往前跑,仿佛慢下来,那希望就随之抹灭。 他生来自卑,在众皇子中又是最不显眼的一个,若非永安替他在皇后面前开口,他绝不会有今日的前程,或许是个庸碌的王爷,更或许早就死在阴谋丛生的后宫。 他感激永安,这份感激中掺杂着许多说不出的情谊,如今看着裴淮,他生出许多怅惘。 永安与淮南侯的婚事,是他亲赐。裴文博相貌堂堂,出身名门,端的是君子如玉,文武双全,爹娘慈善,永安嫁过去后亦不会受公婆委屈。他千挑万选的良人,终是如愿将永安宠成明艳耀人的模样,在她脸上,仿佛永远写着满足从容。 文帝触动颇深,他叹了声,抬头踱步下阶。 “二郎,前几日安远伯进宫,一纸状书将你批的浑无事处。安远伯虽无官职在身,到底享着爵位之尊,便是孤,也得给他留三分薄面。你倒好,竟将他独子当众削去半边头皮,如今还吓得魂不附体,连门都出不了了。” 裴淮动了下唇,却没还嘴。 文帝转身,睨着他反应,见他没有一分悔意,且还有几分讥诮。 “你父亲谨慎半生,独善其身,你兄长亦是个知道明哲保身的人,唯独你,堪堪不知收敛锋芒,偏要落得个风口浪尖,为人所议论。” “陛下教训的是。”裴淮躬身应道,“下回二郎定会找个僻静无人之地。” 文帝愕然,半晌忽然笑起来,“孤欣赏你的坦诚。” “三月春闱,兵部主理,礼部监管,而兵部尚书严正年后呈奏疏与孤,告知身体染恙,恐不适主理一职。” “严大人身强体壮,此托词未免儿戏。” 文帝点头:“太子已经替孤探访过严府,严正之事尚有诸多疑虑,如今孤将春闱之事全权交由礼部主管,太子协理。 孤有一事托你去办。” “听凭陛下差遣。” ...... 偏房生着炭火,温暖如春。 冷不防被人推开门,瞬间寒风裹挟着凉意肆无忌惮的灌了进来。 月宁打了个颤,迷迷瞪瞪睁开眼。 夜色如墨,浓稠的分辨不出来人,她试探着唤了声:“二公子。” 随之而来的却是呼啸盘桓的冷风,一阵阵的穿过被褥,透进骨里。 裴淮打量着她。 微微支起的脑袋,含着惺忪的睡意,柔柔软软睁着一双水眸,雾鬓云鬟,唇若朱丹,松垮的中衣斜斜露出半边白瓷般细腻的肩膀,似乎受了冷,她像幼鸟般往衾被中缩了缩,甜软的宛若裹着雨珠的莲瓣。 鼻间沾了她的香气,裴淮的心跳猛地一顿,口干舌燥至极,他答了声:“是我。” 月宁松下心神,从枕边扯过外衫方要起来,大概起的猛了,脑袋一昏,迷茫中手臂跟着软了下,又重重跌回枕上。 裴淮进来,反手掩上房门,那风声变得呜呜咽咽,拉扯树干噼啪作响。 昏暗而又沉闷的屋中,两人彼此静默的对视。 月宁缓过神来,复又慢慢坐起身子,柔声道:“是要歇在屋里吗?” 他身上带着寒气,冷的直逼面颊。 第33页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高大浓重的黑影便一寸寸将她笼罩起来,逼仄的压迫感如山海崩塌,骤然压得月宁绷紧神经。 “二公子,你怎么了?”声音听着叫人耳朵酥/麻。 裴淮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颈间,她似乎丰腴了些,锁骨依旧纤细,胸脯却比先前挺翘许多,鼓鼓的含苞待放。 他扯了氅衣,胡乱解开锦袍,就着满身寒意,朝她压了过去。 一夜春宵暖,睁眼已经日上三竿。 月宁腰肢酸麻,小脸通红,嘴中又干又渴,摸索着从衾被中找出中衣,套在身上穿好,又趿鞋下床,径直取了冷茶一饮而尽。 甫一挪动脚步,腿/根如同扭断似的,疼的她扶着桌沿坐下。 她头还有些晕,稍一动弹便能栽到地上,裴淮连日来要的很勤,又毫不节制,只管着自己尽兴,将她按着喜好摆弄成各种模样,好些是正经姑娘闻所未闻的。 月宁猜测,约莫是他在教坊司见识过的,那样销/魂/淫/迷的姿势,也只楼里的姑娘想得出来,便是她被擒着手按到墙壁,死咬着嘴唇不敢吭声,也抵不住裴淮生/猛的手段。 最后不得不如了他的意,吟出放/荡的哀求。 她缓了缓,掐了把手心肉,才勉力没有昏厥,一步步挪回床上。 “姑娘,方便进去吗?” 红樱在门口站了许久。 昨夜她值守,偏房中的声音直到后半夜才歇下。起初是刻意隐忍的,像被人捉弄的猫狗,可怜兮兮的压抑着声音,后来愈发放纵,破碎的吟/哦臊的她站不住脚。 “去扬州?”月宁讶然。 红樱看她病恹恹的没有一丝血色,脑中忽然回忆起昨夜那些叫喊。 她咽了咽喉咙,平静答道:“公子再有十日便要启程,他要带的东西我和绿桃自会帮着收拾规整,此番是想告诉姑娘,务必早些打点好自己的东西,免得路途遥远,苦了自己。” “我也要去?”月宁提不起半分笑,甚至脑袋又是一阵晕眩。 裴淮带她,无非为了床事,再这么折腾下去,她真的要承不住了。 红樱看她酡红的腮颊,软糯的腔调,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一股不适,她起身居高临下道:“我跟绿桃亦会同去,姑娘若是有甚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若无差遣,我便先去忙别的了。” 晌午用过膳,偏房的门又开了。 月宁正歪头往身上擦药膏,伤痕大都在前怀,两臂,还有腰间,她皮肤白皙,裴淮手劲又大,弄得浑身都是淤痕,往往伤刚好些,又添新伤,周而复始,源源不绝。 裴淮眼神浓了起来。 月宁手中的越窑玉瓷滑了下,她忙拢起衣裳,面色虚弱地赔了笑:“二公子是来喝茶?” 裴淮眼尾略挑朝她面上打量,似在无声讥诮。 “喝茶?你倒是用的雅致,你说喝茶便喝茶吧。”说着,他解开氅衣的带子,随手扔到木架上,低头整理革带的光景,听得月宁咳了声。 抬头,见她娇花被摧一般,欲哭不哭地看着自己。 “能不能过几日再要?” 不知怎的,裴淮忽然就想起昔年旧事。他与徐远招猫逗狗赢了旁人一颗偌大的东珠,欢喜的跟什么似的回府找她,他想把东珠嵌在她那双软缎绣花鞋上,想看她明明高兴却忍着不说,只拿一双鹿儿般湿哒哒的眼睛看自己的神情,想想都是极美极诱人的。 他寻遍侯府没找着人影,最后不经意抬头,看见他那沉默寡言的大哥,正对着那小人笑的温润儒和,而月宁,后背抵着假山石,羞面含春,与他大哥说话间,彼此都红了脸。 她这副示弱装出的病态,从来都是为了骗取他同情心软的手段。 “一个通房,还敢跟主子谈条件,你也配?” 脱口而出的讥讽不含半点情面,犹如一盆冷水兀的泼向月宁。 话音落下,屋子里骤然静默下来。 第十八章 假喜 玲珑有致的身子裹着薄软的寝衣,映着烛光晃了晃,好似风雨中即将被摧腰折断的花枝,她跪坐下去,足尖抵着绣牡丹花金线的软缎,细腰拧成曲线,忍了泪,在裴淮眼中,全然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月宁压低了嗓音道:“是我逾矩了。” 她拢着长发落在肩后,随即手指微颤地去解衣领,外衫掉落,露出一段凝脂般滑腻的身子。 裴淮垂下眸,脑子里想的昔日被父亲罚着抄书,她会聪颖地模仿他笔迹,连夜不睡的替他誊抄。 伏在桌案上困倦不堪的小脸,乌青着眼底,却是他眼里最好看的时候。 她柔弱,他便允她更多的喜欢。 直至,换来她为着宋星阑,更深更狠的出卖。 如是想着,裴淮心情极差地抬起眼眸,从她打湿的睫毛上掠过后,三两步走到近前,解了玉带,松开衣裳,捏住她脸颊迫她扬起头来。 “既入了青松堂,便该时刻记着自己身份,服侍好你的主子,心里头” “也不准想旁人!” 清眸水盈,面色娇柔,落着发丝的肩颈布满他的痕迹,裴淮沉下身去,帷帐在身后落下,摇曳出肆意张狂的弧度。 小半夜的磋磨,后程些许是可怜她,便缓了狠劲,攥住她汗津津的手掌,依次掰开后十指交握,后脊与前胸贴着,出过汗后散出淡淡的香气,他低着头,将唇贴在她发间,不说话。 第34页 心里头,却想着日间得来的消息。 宋星阑到灵州后,不急着办事,却绕来绕去逛了许多个脂粉首饰铺子,最终挑了盒杏花粉,还有一枚石榴花簪子,宝贝似的收起来。 给谁买的,不用想也知道。 裴淮暗了眸色,手指缓缓摩挲着她的肩胛,润的如同沁着水雾般,他闭了眼,从后将她拢住。 中途好几次他都想问问,宋月宁,你究竟喜欢哪个? 是宋星阑,还是裴景,有没有对他裴淮动一点点真心。 这话卑贱至极。 一旦问出来,就等同于把自己陷于被动,再次让这个人把握住自己的弱点,遂又趁虚而入,要他和整个侯府的命去。 裴淮觉出胸前人在尽量平复呼吸,他松开手,翻身平躺在榻上。 地龙燃的极旺,出过汗后的身子还是微微凉淡起来。 侧眸,那人蜷缩着身子,光洁的背勾出弧度,一路引着直到细腰,他合上眼,抓起衾被叠在她腰间,将那如脂的纯白彻底盖住。 他不再是十七八岁的裴淮。 再不会为她红着眼眶而心急不已,更不会下贱地去乞求答案,只是为了确定自己在她心中,是何位置。 对于背叛,永远都不能心软。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楹窗照进来的暖意,激的月宁动了下眼珠。 裴淮兀自整理玉带,打量她陈在缎面的手臂,纤细修长,肩颈处的痕迹怕是遮不住了。 月宁伺候他在屋内洗漱,从木架上取下氅衣,抖了抖,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她不敢动,站在原地等那不适慢慢缓和,这才垫着脚给他穿好氅衣。 临去扬州前,裴淮有诸多公务要忙,从青松堂出了门,便径直去了教坊司,徐远已然等在厢房。 陆文山的消息刚传进京,教坊司有的人便沉不住气了。 一个叫慧娘的女子在小窗外放了盆墨玉,紧接着礼部尚书便挟着几个同僚假借饮酒为由,秘密与之接触,当夜,尚书府小厮匆匆去了晋王府。 徐远摸着酒盏,打量门外影影绰绰的黑影。 “如此看来,兵部尚书严正辞去主理一职,恐内情复杂。” “宋星阑在灵州与节度使频频接触,虽无进展,可冯节度使却将他留在府中,好酒好菜招待了三日,难道晋王许他什么了不得的条件?” 裴淮睨了眼,笑道:“冯秋最是狡诈,从不会做亏本之事,如今晋王势力远不足以对抗东宫,他又怎会轻而易举被收服,不过做做样子,保全体面罢了。” 冯秋将在五年后搅扰边境,趁乱分得一杯羹去,做惯了远山王,又怎愿屈居人下。 “宋星阑究竟有何厉害,竟能说动晋王与之勾连。” 徐远想着侯府还有个宋月宁,不禁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裴淮反应。 “宋星阑,”裴淮饮净杯中酒,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两人交换了脸色,各自压低了声音,“他厉害就厉害在,不择手段。” “二郎,你别是对他妹妹动了心思。” 房中默了片刻。 裴淮斜着身子,嗤了声:“吃酒吃糊涂了吧。” ...... 月宁近日一直病秧秧的,脸上浑无颜色。 红樱起初觉得是被折腾狠了,毕竟半夜或清早要水时,两人嗓音都是哑的,那般放纵的凶狠,又有几人能承得住。 可她心里不敢大意,遂比寻常看的更严了些。 这日月宁刚沐浴完,拢着湿哒哒的头发来到妆奁前,还没坐下,红樱只听得“咚”的一声,回头,月宁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她半分不敢耽搁,去秉了永安长公主后,又火急火燎的去请府医。 大夫坐在床前,手指压在纤细的腕上。 屋中静谧无声,红樱胸口突突的狂跳。 愈想愈不对劲,昨日她去小厨房待了半晌,回来被月宁闻到,她就恶心的想吐,再就是时不时眼前发昏,看她偶有搀着门框喘息,本来鲜活的小脸也变得异常惨淡羸弱。 此间种种,无一不印着一个不敢想的结论。 红樱瞪大眼睛,一眼不敢眨的看向府医。 大夫笼了手,回身去桌上写方子,红樱伺候主子时候久,看见几味都是温补的,更有几味是补气血的,不禁哑声问道。 “姑娘..可是有了?” 府医落下最后一笔,将方子交给红樱,温声道:“时日尚浅,看不大清楚,待再过半月,方能诊定。” 红樱倒吸了口气,又听大夫道:“只是...” “只是什么?”红樱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绷的犹如箭上弓弦。 府医回头看了眼床榻之人,低声道:“姑娘身子弱,这几日便叫二公子消停些,别再强行与她同房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院中有人疾步而来。 回头,却是裴淮面色凝重的推门而入,犹带着急促的呼吸声,瞥了眼甫一,他立时将目光挪到床榻,见月宁尚在昏厥,便暗暗压低了呼吸声,问。 “可..可是有喜了?” 如此,府医便将方才嘱咐红樱的话,详细与裴淮复述了一遍,在说到同房一事时,明显看见他神色冷滞。 待人都走后,裴淮缓步走到帷帐前。 单手挑开一角。 她还睡着,手里紧紧攥着被沿,乌黑的发遮住大半张脸,樱唇轻启,腮颊苍白,便是睡梦中,眉心亦隐隐蹙着。 第35页 裴淮放轻了动作,于塌前蹲下身去,他将她的手拉到自己手心,继而便凑向自己左腮,低头,慢慢平复不断起伏的呼吸。 这一瞬,千思万绪如同滔天巨浪在他脑中不断翻涌着,聚集着。 她有孩子了,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怎么可能? 她怎么能有孩子,裴淮笑了下。 目光下意识的看向那平坦的小腹,眸色兀的黯淡下来。 他来的勤了些,也并未让她服用母亲备下的药丸,这个孩子,猝不及防的来了。 裴淮抑制不住地震惊,震惊中掺杂着无以名状的微妙情绪。 他不否认,有一丝欢喜。 尽管微乎其微,可那欢喜像是自脚底攀升出来的藤蔓,紧紧箍着他的心脏,让他来不及去想旁的。 满心满脑全是她腹中还未成型的孩子。 会是个女孩吗,若是女孩,定会生的俊侬可爱,像她的性情,像他的眉眼。 亦或是个男孩,男孩相貌其次,品行必须端正... 逆着光,他双眼却甚是明亮。 月宁悠悠醒转,垂眸看他激动复杂的神情,似欢喜又像在强烈压制,时而嘴唇微勾,时而凛眉沉思。 她抽了抽手,将裴淮从无尽的想象中推了出来。 一丝冷风沿着楹窗的缝隙吹进帐内,两人彼此目光交/缠。 月宁怔怔地望着他,想起身,却被裴淮按着肩膀放回枕间,床头小几上的荷包散出蒲草的气味,她女红算不得好,勉强能入眼罢了。 裴淮捡起来,在她疑惑的注视下,他把荷包挂在腰间。 再抬起头,面上已然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氤氲着几许不易看出的灼热。 上回他将银子连带荷包一同扔给了她,虽嘴上要她绣个荷包偿还,实则并未当回事,可今日他就想戴上。 裴淮难得温声细语:“若我没记错,你月事推迟了两日。” 月宁愣了下。 裴淮又道:“你最近频频头晕恶心,怕是...” “不会!” 月宁打断他的话,双手撑在身后坐了起来。 松垮的衣裳垂在肩后,月宁摇了摇头,拢起衣裳穿好后,又把头发撩出拨到前怀,刚睡醒,眸眼带着惺忪与水雾,却很是坚定。 “二公子放心,定不会有孩子的。” 裴淮收紧拳头,面不改色问:“哦?何以如此笃定?” 月宁伸手去摸枕下,摸索了片刻掏出另外的荷包来,她伸开掌心,将里头的东西悉数倒在上面,几颗黑乎乎的药丸咕噜噜滚落下来。 “事后我都有吃药,有时候一颗,有时候..两颗。” 翻来覆去无休止的时候,他也不避讳,数次由着性子弄在里面,月宁害怕出事,便会多服一颗确保无虞。 裴淮胸腔仿若有头怪兽在撕扯啃噬,疼的厉害,偏他忍着怒,轻笑着从她手心捡起一颗药丸,淡声道:“哪来的?” “那夜你摔了瓶子,只有几颗被碾烂了,其余丸药都好好的,我便收了起来。”长公主特意让宫里奉御调制的避子药,温和且不伤身,若弄没了,少不得要去外头买,与其服用旁的,不如用这奉御亲调的好。 月宁见他笑着不说话,便从掌心将药丸放回荷包,回头想去拿他指间的。 裴淮浑身发冷,指间微微用力,将那药丸瞬间碎成渣子,手一拂,悉数扬到地上。 当天夜里,红樱便送来几十丸药,齐齐整整摆在床头小几上。 “姑娘,二公子特意进了趟宫,问陆奉御将剩余的丸药全要来了,你荷包里那些,既然都掉在地上,便由我拿去扔掉吧。” 红樱扫了眼她床榻,月宁没说话,她便径直走过去,躬身从内侧取出荷包,避也不避,当着月宁的面扔进炭炉里,烧的只剩小抔灰烬。 离去扬州还有五日,裴淮自那日走后,便一直不曾再去偏房。 傍晚时候瞥见他回府,月宁便悄悄抱着猫儿,于深夜拐进正屋。 第十九章 扬州 “出去。” 案上的烛火被合门的动作吹得几乎熄灭,又倔强的拉高了身形,簌簌燃烧,裴淮没抬头,手中执笔在案卷上勾画。 月宁想了想,往前一步方要开口。 便见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径直朝她摔了过来。 “咚”的一声巨响,端砚正中门框,继而滚到地上裂成两半。 怀里的猫儿受惊后噌的从她腕间跳下,连滚带爬四处逃窜,却没成想昏了头钻到裴淮脚下,蹦起来用爪子朝他面上一勾。 月宁惊了下。 裴淮反应极快,侧脸,疾风落下,那猫被一掌扇到地上。 “喵呜”一声惨叫,月宁忙俯身去捡,不料裴淮不解恨,一脚踹了过去,正好踢在她右肩,她没撑住,连人带猫直直往前趴去。 裴淮下意识伸手捞她,已然来不及,只能看着她额头抢地,砰的摔倒在地板上,犹如碎了的瓷器,半晌没有动静。 裴淮心里其实窝着火,连着数日不去见她,便是为了平息这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她温顺乖巧,按时不落的吃着避子药,明面上挑不出一丝错处。懂事识大体,不给主子添烦恼,也不给往后的主母添堵,合该好好心疼一番。 可裴淮听着那样的话,如鲠在喉,恨不能伸手掐死她。 凭什么就那么理所当然,没一点情绪。 第36页 可怜也好,怨怒也罢,总归是个人,能为了他而欢喜,亦能为了他而不痛快。在他身下承/欢,难道就不想留下子嗣? 她是真不想,若不然怎会一次不落地吃着避子药,还时有双份。 裴淮冷冷睨着地上的人,眼尾晕出薄怒。 月宁爬起来,低头看了眼猫儿,确认无虞后,这才定了定神,扶着桌角起身,那一脚踹的厉害,肩胛骨仿佛断裂似的,衣裳领口崩开襟扣,左侧发髻的珠钗斜斜松了,掉落一绺乌黑的头发。 裴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见她终于动了下,紧绷的神经慢慢舒展开,他乜了眼,随即走到铜雕鹤纹炭炉旁,起了盖子,用银夹丢进去两片香料。 房中很静,连那猫儿都敛了呼吸,可怜巴巴地缩在月宁怀中。 “坐。”裴淮两臂搭在圈椅边沿,叠着膝仰面与她说道,金线滚边的袍尾撩到左侧,露出笔长的腿,脚尖朝上微勾,一点一点似乎极有耐心似的。 月宁把猫放在案面上,只当是他在外头吃了气,也不恼他方才的粗鲁。 “二公子,府里有人下毒。” 裴淮长眸一扫,月宁便将猫儿往前推推,低声说道:“府里死过好多猫,单是青松堂就有两只相继死去。我问过绿桃,她说有一只是落水溺死,有一只是寒冬腊月冻死的...” “长话短说。”裴淮坐直身子,捏着猫颈提了起来。 “殿下入冬后一直嗜睡,府医虽没验出病症,可我觉得事有蹊跷。我把青松堂埋得那两只猫偷偷挖出来,发现它们嘴里皆是发黑状,而欢欢这几日也成日贪眠...” “欢欢?”裴淮挑了眼尾。 月宁指指他手中的猫,道:“就是它。” “欢欢去过侯府大多数庭院,唯独去永春园这几日,才有昏睡迹象,我私下看过永春园的小厨房,还有府外采买的瓜果糕点,发现并无异样,因着李嬷嬷大都与殿下同食,她却没有嗜睡的习惯,故而我认为,应是有人在用具中动了手脚。 且那用具,只殿下一人拿的到。” 长公主随身衣物首饰都会每日换洗,若说近身存放,那便只有一枚脖锁,是长公主幼时的长命锁,她出生时有高人批过命,说她需得用银器压身,才可保无病无灾,长寿无虞。 锁片每隔五日都会取下来清洗,此事交由长公主近身侍婢李嬷嬷打理,向来没出过岔子。 裴淮心中约莫有了主意。 抬起头,月宁左侧额角微微鼓起来,于白净面上显得十分扎眼。 目光下移,看的是她被踹的肩胛骨。 “过会儿阿满给你送药,晚些涂了再睡。” 月宁嗯了声,上前想要抱猫,裴淮却没松手,捏着猫颈抬了抬眼皮,温声道:“来月事了?” 月宁怔住,接着脸颊火热,她点了点头,猫落到双手中。 裴淮垂着眼皮,辨不清心里在琢磨什么。 “那我先走...” “坐下。”裴淮拍了拍腿,示意月宁坐过来,同时拎着猫儿往地上一扔,犹如一个雪团子倏地窜了没影。 软玉在怀,清香拂面,手中的滑腻让裴淮涌起冲动,他凑近香颈,唇啄在那细滑的皮肤,沿着小衣下襟攀了上去。 月宁咬着唇,握住他手腕,难堪道:“不成。” 裴淮掀开眼皮,冷冷的笑了声:“成不成的在我,你受着便是。” 音落,他将人狠狠掐着腰,熟稔地摩挲到那,微捻,便听到一声破碎的哭声,登时起了兴致,翻来覆去直将那人折磨的香汗淋漓,气息紊乱。 两条藕段似的手臂虚虚攀着自己,头往后仰着,胸前的雪肤染上薄红,嗓音儿都哑了,只剩伏在他肩膀哭的动静。 裴淮拂过她的肩颈,黏湿的头发沁出桂花的味道,手指慢慢落在受伤的肩胛处,月宁嘶了声。 “疼...” 裴淮嗤笑:“下回还敢么。” 月宁不想与他争辩,本就是他失了手,哪里犯得上敢不敢。若方才那脚踹的是欢欢,估计半条小命就没了,毕竟刚刚解了毒,身子还恹恹的。 知她分神,裴淮不悦,将人打横抱在怀里,又揉又搓,待她低声下气求饶后方缓了力道,任她软糯的趴在身上,再说不出话来。 裴淮将她堆在腰间的上衫一件件穿好,拨开耳畔的长发,瞥见她酡红的脸蛋,因他才愈发潋滟的眸眼,还有绯红的唇,轻轻呵出气,与他相互勾/缠。 “可喜欢?” 她敢说不喜欢吗? 月宁蹙着眉,娇娇软软地应了声喜欢,只觉那人似乎很高兴,替她拢了拢衣领,又分外温柔地别了碎发往耳后,似换了个人。 永春园有几个丫鬟手脚不干净,被撵出了府去,这样的人有了案底,但凡京中显贵,是决计不会再用的。 长公主看着手心的锁片,揉着额头诧道:“若想害我,何故只加了合欢皮和风茄等让我嗜睡的东西,直接浸了毒/药岂不更省去麻烦。” 裴淮扫了眼李嬷嬷,“或许,幕后指使者的目的,也只是让您昏睡,但也说不准他的确是想要您的性命,不过是想徐徐图之,让旁人都瞧不出异样罢了。” 长公主叹了声,道:“亏得你和月宁。” 两人又说了后日启程去扬州的事宜,长公主不放心,仔细叮嘱了许多,又吩咐他处事低调,莫要逞强,末了还是裴淮起身告辞,隔着门帘长公主唤他回去,又给了个上山求得平安福,这才让人出了永春园。 第37页 “主子,果然如你所料,那几个丫鬟出府后没多久,就被人灭了口,我暗中跟过去,那人身手极好,轻功尤其了得,险些跟丢。 他七绕八绕,最终去了教坊司,而后易了妆,跟在礼部尚书左右离开。” 那就是晋王的主意了。 裴淮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翌日清晨,月仙宫传进去好几个奉御,都道夜里贵妃忽然起了急症,上吐下泻,几度昏厥,奉御接连施针配药,好容易缓了呕吐,可贵妃眼一翻,直愣愣僵了过去。 这一闹便是数日,后面连叫魂的高人都请去了,一连在月仙宫跳了三日,待贵妃睁眼的时候,原先丰腴饱满的人已然变得面如土灰,浑无人形。 此事是在途中知晓,彼时裴淮正倚着车壁,挑帘打量外面的景致。 月宁坐在对面,手里捧着本游记,看的入迷,日光在她白皙生动的面庞落了暖意,左手边压着翻开的书页,右手圈圈点点,看到妙处嘴里亦会发出一声叹。 她坐姿极好,从上车便端正着身量,如同世家小姐一般,没有半分驼背懈怠之意。 裴淮看着她,忽然想起,这是否是宋星阑的功劳,毕竟大半时间里,都是他作为兄长养大的月宁,便是连读书写字,月宁也沾染了不少宋星阑的习性。 她喜欢记录,亦喜欢在流连之处打上弧形标记,这与回来的暗卫所说,完全一致。 宋星阑的书,无一例外是如此规整。 裴淮心里滞了下,伸手去抓她的书,而后一把扔到脚下,月宁惊得抬眸,却被她俯身抄过腿弯,抱着摁倒榻上。 摇晃的马车敝塞压抑,尤其当他压下去的时候,有股迫人的逼视感。 月宁躲他,裴淮略微支起身子,掌腹从她发间一触而过,随即推高她的裙裾,将人抵到塌沿。 半晌,马车歇了动静。 暖白的光线下,她背对着裴淮向内侧卧,犹如一块白玉勾勒出清瘦的身影,脊背又细又嫩,覆满裴淮的唇/吮/印,亦或是牙印。 裴淮俯身,忍不住拨开她面上凌乱的发丝,见她绷着小脸,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不由凑上去啄了啄唇瓣。 “下个驿站太远,等不及。” 如此放浪之话,由他说来竟无半分羞怯,反倒话里话外透着股坦然。 月宁拉起衣裳,背对着他整理好前襟,又将裙裾推下去,遮住双腿以及软缎绣鞋。 便是上辈子嫁给裴景,她也从未通晓男/女之事,只是老实本分地照顾裴景,像所有下人那般,与他说说话,逗闷子,他也从未强求过自己,只道终有一日,那事是水到渠成的。 月宁低着头,从脚边捡起书来。 裴淮眯了眸,在她捡书的一刹,抬脚将书踢出更远。 “不累?” “不...”话刚出嘴忽然改了,“累。”月宁颤着唇,默默坐远了些。 裴淮是不知道心疼人的,尤其在他忘我之时,只会弄得更狠更疼,月宁防着他,一路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恐哪个举动又勾出他心思,招来更暴戾的折磨。 颠了十几日,终于到扬州了。 一行人做商户装扮,甫一下马车,就招来不少注视。 尤其裴淮生的眉眼俊侬,姿容桀骜,通身上下又有股矜贵之气,打量他的目光占到多数,他掸了掸袍子,回身看向车内。 众人跟着看去,只见入目是一双白嫩无暇的手,堪堪搭在裴淮手背,单是这么一瞧,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车内必然是一位绝世美人。 果不其然,美人弯腰从内走出,雪白的皮肤透着软滑,鼻梁高挺,樱唇微张,眉心轻轻蹙着,还未下车,就被裴淮一把抱住。 众人忍不住唏嘘张望。 裴淮将人放在地上,凑到耳边轻道:“在这儿,你得可劲儿的造作。” 第二十章 画舫 扬州街上十分繁华,店肆馆铺鳞次栉比,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行走往来的百姓衣着装扮尚且带着年味,遇见相熟的便会停下来拱手作揖,空气里仿佛还有炮仗的烟火气。 一身着雪青色裘皮鹤氅的男子,怀里搂着个娇软美人,大张旗鼓进了珠宝首饰铺子。 掌柜的抬头,只觉迎面男子长身如玉,面貌俊朗,头发束以玉冠,内里穿着件银丝暗纹绣如意长袍,脚蹬长筒鹿皮靴,通身上下沁出股华贵之气。再往他怀里看去,掌柜的眼前登时一亮,虽说扬州出美人,可那女子样貌还是让他暗暗惊叹。 琼鼻朱唇,雪肤花貌,乌黑的发拢在脑后,两鬓簪着海棠花玉簪,裸/露在外的皮肤如美玉琼脂,腕间戴着一枚镯子,成色极好,约莫能抵一处宅子。 她身量纤细不失丰腴,蜜合色芍药团花纹锦长裙衬的肌肤如雪般莹白,百褶裙垂到脚踝,堪堪遮住欲露不露的绣鞋,外头罩着件绯红色狐狸皮氅衣,将那股柔媚含而不露的藏在其中。 见状,掌柜的躬身低腰,很是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店。 裴淮的手从她腰间滑过,继而长眸一扫,不疾不徐道:“柜面上这些稀松寻常,便将店里顶好的宝贝都拿出来,省的挑不中意。” 说罢,侧眸掐了下月宁的腰肢。 月宁兀的红了脸,细软的身体靠着他肩膀,如春水被微风吹开涟漪,柔柔的香气随之四散开来。 那掌柜的一拍大腿,忙让小厮去后头阁楼,不多时便端着两托盘首饰小心翼翼下来。 第38页 月宁作势上前挑拣,裴淮便跟在身后,将她碰过的首饰悉数买下,乐的掌柜和小厮合不拢嘴,只道来了个财神爷,也顾不得张罗旁人,端茶倒水殷勤备至。 这一番动作自然引来外面不少围观,掌柜规整珍宝的空隙,裴淮坐在堂中太师椅上喝茶,慢条斯理地用巾帕擦去水渍,瞥了眼门外,顺手将月宁拉进怀里,腻歪着交/颈低语。 月宁虽难为,却知道他有所目的,便由着他动作,只是他下手没有分寸,几次弄得她险些难堪。 只这么一日,扬州城便都知道自京城来了户有钱公子,且带着个外室到处张扬。 夜里,阁楼上传来缥缈乐声。 月宁累了一日,浑身黏糊糊的出了许多汗,乍冷下来,便有些不舒服。 绿桃问厨房要来热水,伺候她沐浴完,又依着裴淮吩咐,挑了件明艳轻薄的衣裳给换上,连发簪都选的格外别致,月宁看了眼,辨出不是寻常姑娘家佩戴的饰物,正捏着发簪犹疑。 裴淮从外进来,绿桃躬身退出去,且又把门从外合上。 隔绝了丝竹声,房中霎时安静不少。 裴淮弯腰,从后圈住她,觉察到月宁一僵,裴淮的掌心攥住她的手指,指肚向前,将簪子捏在指间。 “不喜欢?” 月宁没动,妆奁前的两人投在雕花铜镜中,那般亲密,却又仿佛是隔着重重迷障,怎样都靠不近一起。 裴淮不高兴,簪发时扯到她发丝,“今夜带你去画舫游河。” 月宁抬起眼眸,镜中女子的装扮,与淮河两岸歌舞伎没甚区别,涂得浓艳的妆容,取悦达官显贵的薄软裙衫,还有刻意束起的胸脯,裸在外侧的皮肤。 她打了个颤,裴淮的吻顺势勾了下去。 河两岸灯火通明,光影交叠间,悠闲缓长的乐声不绝于耳。 河畔杵着许多小厮舟子,更有些姑娘撩开衣衫迎来送往,沿河一岸停着三艘画舫,鸨母盯紧了姑娘和龟公,唯恐他们做事不妥帖,落下什么显贵客人。 甫一看见裴淮,那鸨母的眼睛登时亮起来,挪着碎步急匆匆窜到他跟前,便往自己画舫前招呼。 这是艘双层画舫,绫罗绸缎围缚着栏杆,通红的花灯悬在船头,抱着琵琶的姑娘只穿着件丝绸薄衣坐在寒风中弹奏,有些手脚不净的客人走到跟前,捏着银子的手趁机塞进她裙裾中,别有用心的摩挲半晌后,餍足的离开。 笑声传到月宁耳中,她禁不住使劲攥着裴淮的衣角,越是不想逡巡越是想要看的真切,她躲在裴淮身边,绵密的呼吸喷在他颈间。 裴淮睨了眼,反手抓住她的手腕,移到指间扣住后,一甩锦袍踏上船去。 鸨母是明白人,淮河畔见惯了这种风/月情/事,看着两人的举动姿态,约莫也是富家公子和豢养的鸟雀,遂瞟了眼月宁。 饶是见多了美人,鸨母也忍不住啧啧称叹,这姑娘骨相极好,明眸黑亮纯净,看一眼就心尖发软。 她叫来龟公,让好生客气滴引上船去,往一层最大的包间落座。 待龟公回来后,鸨母私下与他吩咐:“我瞧着他不似扑通商户公子,气度身量带着官派作风,你且仔细伺候着,莫要得罪了财神爷。” 龟公连连应声。 鸨母倚着船栏,看了片刻后,又招了招手,从暗处走来个身手矫健的小厮。 她压低了嗓音与他道:“去红玉馆找齐大人禀报一声,便说是京城来的富商,让他打听打听,我总觉得他不像。” 宽敞的包厢内,鱼贯而入的丫鬟手捧珍馐美馔,个个温声软语地低着头,站在裴淮两侧,有人斟酒,有人俯身敲肩捶背,不多时厢房内便莺歌燕舞,暗香浮动。 月宁坐在对面,浑身绷的僵直,尤其是那些大胆的姑娘撩/拨裴淮时,几欲蹦出的松软,让她口干舌燥。 她端起茶水,闷头喝了几盏,尚且觉得闷热。 挑开的楹窗投进冷风,吹得她脸上清凉,这才稍稍好转,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响动,便见河中间激起水浪后,有个姑娘扑通着上下沉浮。 月宁吓得捂住胸口,将那楹窗往上挑高,那姑娘呛了水,夜色中若隐若现很快便撑不住身子,消失在水面上。 月宁脸上惨白,回头冲裴淮急道:“有人跳河,快..快找人救她。” 裴淮见她受惊,起身踱步到她身后,只轻飘飘扫了眼,便道:“死不了,鸨母叫人下去捞了。” 亏得那姑娘命大,擅泅水的小厮在水底捞了少顷,便将人连拉带扯送上岸来。 月宁跟着裴淮,看的心惊胆战。 那姑娘浑身湿透,衣不蔽体,控出肺腑间的水后,还未还魂便被那鸨母一掌打在脸上,本就凄白的脸多了掌印子,许是那鸨母知晓力道,故而只是浮肿并未破相。 月宁想给她披件衣裳,脚步微动,就被裴淮一把拽住,使了个眼色,她不得不咬咬牙,硬着头皮看下去。 “知不知道每日从河里捞出多少尸体,哪个不是被啃得面目全非,浑无人样?亏你生了张能看的脸,心眼子却是不顶用,人死了,可不什么都就没了? 你当自己还是官家小姐,端着架子等下人伺候?家败了,人还活着,活着不就为了挣口饭吃么,寻死觅活给谁看,难不成你那相好能来救你,省省吧,便是死了他也不记你的好,说到底,你入了我这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第39页 名声能顶饭吃?要那份贞洁名声给谁看,脑子糊涂的东西!” 那话一句比一句狠,犹如碎石砸在人面。 伏地的女子瑟瑟发抖,呜咽的哭声含着对命运的不甘,对死却没死成的怨愤,那样的哭声儿,在黑漆漆的夜里显得异常阴森。 月宁看着她,不知怎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裴淮低头,瞥见那绷紧的脸上,似蓄满无处发泄的意气,越绷越紧,眸中闪起水光,垂在身侧的手亦捏成拳头,仿佛要将那鸨母一锤捣进河里。 第二十一章 寻死 画舫很快恢复了热闹。 月宁望着姑娘被拖走的方向,目光久久凝滞,裴淮侧下身,面对面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嗤了声,伸手捂在她脸颊。 “怕跟她一样,终有一日受不了这苦,想寻死,却又死不成?” 月宁慢慢扭过头,睁大眼眸望着他,裴淮眼底洇出冷笑,发狠地箍住她下颌,迫她仰起头,后脊抵到墙上。 “跟我在一块儿,不快活么?” 月宁被他陡然狰狞的面目唬住,张了张唇,没想好要回他什么。 裴淮眸眼愈发冷淡,仿佛非要逼出答案一般。 河边风冷,乍从船舱出来不觉得,如今浑身都浸着凉意,月宁被他弄疼,忍不住往旁边偏头,裴淮不依不饶钳住她,灯火的映照下,那眼睛犹如暴戾的猛兽,正死死盯着难逃掌心的猎物。 她很想反问回去,难道他觉得折磨是种享受么,不问来由,凭着欲/望纠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两人纵是不/着/寸/缕地贴在一起,便是以最亲密的姿态融合,枕边话却少之又少,心是隔着远的,怎么靠都无济于事。 她不恼他,也不恨他,谁让她前世欠了他。 裴淮松开手,锦袍在面前簌簌划开,龟公替他开门,将人让进厢房。 月宁晃了下身子,奔涌的水流浓黑如墨,水声与琵琶声混在一起,将深夜的森寒描绘的愈发生动,风不断吹鼓着衣裙,蓬松的发髻摇摇欲坠,连同散开的一绺,吹得胡乱飞舞。 额间湿漉漉的,月宁抬头,伸手接了下,零星雪片纷纷滑落,她眨了眨眼,环起双臂抱在一起,天愈发凉了。 厢房内的人,倚墙看着站在船外一动不动的月宁,薄纱裹着身子四下飘摇,那背影可怜凄清,亦有种执拗的倔劲儿。 说不清的燥意让裴淮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却见月宁已然走到船栏前,两手抓着栏杆,半边身子似已经踏了出去,裴淮胸口骤紧,指尖兀的抠破掌心,这一瞬,他仿佛没法呼吸,双眸盯着月宁的举动,喉咙一阵阵发紧。 半晌,月宁从船栏前转头,不经意目光轻扫。 四目交织。 裴淮下意识背过身,那楹窗咔哒一声合上。 夜枭在夜空发出诡异的鸣响,盘桓着落在一棵枯槁老树,月宁拢了拢衣裳,抬脚往房内走去。 从红玉馆回来的小厮与鸨母回禀,此时已是半夜,画舫上偶有娇/啼/喘/息声,此起彼伏,落雪后的夜,比往常略微安静些。 “果真如妈妈所料,那人不是富商身份,他是京城监察御史之子徐鹤,母亲是豫章郡主,有个舅舅在咱们扬州地界当官,好像是守城都尉。” 鸨母扯着帕子,精明的眼睛满是思忖,她叩了叩案面,小厮赶忙走上前,“这人在京中可有妻小?” “事发仓促,齐大人让小的先回来盯着,待他明日仔细查验一番,妈妈再行计划也不迟。” 鸨母抬手,那人倏地藏匿无影。 晨起时,薄雾笼着河面,如同身处仙境。 月宁咳了两声,腰间的手动了下,旋即身后那人提起衾被将她整个掩在里头,顺势牵起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长发滑下肩膀,遮了裴淮大半张脸。 微微回头,被他推搡回去。 “别动。” 昨夜他与人商议完事情,回房便这般姿势抱了一宿,便是翻身也要抓着她的手腕,月宁睡得并不舒坦,手臂腕骨都是疼的,脖颈亦有些落枕。 喉咙痒,她实在咳得受不住,偏偏鼻塞,想回头同他说话,猛不防一口冷气侵入肺腑,激的她再止不住,拼命地咳了起来。 裴淮这才松手,看她蜷起身子,咳得眼眸通红,小脸憋涨,便大掌覆在她后脊,拍了少顷,那人才渐渐缓和下来。 月宁感激这场病,至少今日她不必再穿那种招摇明艳的衣裙。 红樱俯身进房,瞥了眼榻上人,又低头取出一套绣金线芍药暗纹小袄,外加一件秋香色织锦褙子,连同下面的襦裙也换成厚实的面料,刚放在床头小几,便听见裴淮沉声吩咐。 “出去。” 红樱一愣,道:“奴婢还未服侍公子穿衣。” “去外面守着。”裴淮没甚耐心,说这话时言语已然冷鸷。 红樱咬了咬唇,低着头退出房门。 月宁便从衾被中钻出来,自行穿好衣裳,整理裙摆的光景,裴淮侧过身,目光幽幽的盯着她的细腰。 “今日穿哪件,是月白锦袍还是象牙色...” “为什么寻死?” 月宁抱着衣裳,没反应过来,裴淮坐起,斜靠着引枕慵懒的踢开衾被,嘴角噙着笑,又像是在审犯人时候的踌躇满志。 “我没有。”月宁摇了摇头,将那件月白色锦袍放回小柜,拿着象牙色来到裴淮跟前。 第40页 “二公子抬手。”裴淮依言抬起双臂,由着她给自己更衣,稍一低头便能看见她鸦羽般细密的长睫,将眸色遮住,很是专心的为他系襟扣。 裴淮想了许久,原是想找个什么由头威胁,思来想去又觉得可笑,她如今孤身一人,心里头早就知道宋星阑不是她亲哥哥,普天之下哪里还能寻出把柄要挟她。 他那点优越感,无非仗着前世月宁那一点点的愧疚。 可这份愧疚摸不着说不清,也无法掂量在她心中的分量,若真有一日愧疚感没了,她哪里还会乖乖由着他去拿捏。 昨夜她站在船头,似要义无反顾的跳下船去,那一刻,他很慌,却又束手无策。 没法要挟,更不能去央求她别死,他只能站在窗楹前,无声的监视。 弯腰去穿鞋的时候,裴淮勾起她的下颌,将人扶起来抱到怀里。 外面歌姬打着哈欠与客人说笑,来往的脚步声破了清晨的宁静,接着便有人在船尾惊呼:“好美的雪。” 月宁移开眸子,裴淮的唇低了下去,沿着细小的耳廓一路亲/吮,在手指抠解小衣系带时,月宁听见他笑着低斥。 “在我厌恶前,不许死。” .... 用早膳时,鸨母特意让厨房做了几道地道清口小菜,又煨了鱼羹,本应送到房内享用,裴淮却借着赏雪来到膳厅,随手一扔便是沉甸甸的一锭银子,鸨母自然喜笑颜开,上赶着伺候他落座,又吩咐人热了汤羹,殷勤地问他昨夜安睡可好,吃食可好。 末了,又特意寻来两个姿色出挑的丫鬟,左右服侍裴淮用膳。 自始至终,她默认了月宁的身份,必是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姬妾,昨夜后半晌她听过门,那声音被揉/搓的支离破碎,便是听着都觉得浑身骨头酥/麻,哪里会是正经夫人叫的。 故而训那跳水的姑娘时,也不避着他们两人,就在膳厅隔壁的厢房。 姑娘被喂了药,虽咬牙切齿,可面上好歹有了血色,她坐在圆形墩上,散着头发垂在胸前,露出的脸巴不得将鸨母撕碎吞入腹中,她攥着拳,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尖锐的物件。 “你也是死过一回了,合该想清楚活着的用处,我也不逼你,过几日有贵客登船,点名要个雏儿,我是看得起你,让你去伺候,你要是不愿意,我大可让旁人顶替。 只是,机会只此一次,下回我可保不准看中你的是个胖的瘦的还是老的病的!” “你那相好下月成婚,娶得是他表妹!” 姑娘身子一颤,抬头瞪着眼睛看她。 鸨母缓了口气,安慰道:“你也是痴的,信什么海誓山盟,你瞧瞧,你们家刚落难,他还不是急着撇清干系? 听妈妈劝,趁好时候赚下大笔银子,等老了也有依傍,靠男人奔不到出路!” 膳厅内的两人对视了下,月宁默默吃了几口粥,裴淮抬起手,拇指贴在她嘴角,擦去水渍后,淡笑着道:“不该听的别听。” 鸨母似察觉姑娘意志快要崩溃,便继续添油加柴:“说来你别不信,从前有个官家小姐同你一般,家中遭难后沦落风尘,她却没有你这般刚烈,后来遇到个会疼人的老爷,将她赎了出去。 在前街购了宅院不说,眼下人家有两个孩子傍身,那老爷念旧,这么多年都时常过去探望,不曾冷落了她。 你仔细酌量,日子长着,万一你就遇到良人了呢。” 月宁抿了抿唇,吃完后静默坐在原地,心里暗道:鸨母这番话说的可真是大有技巧,且不说正经公子不会与青楼女子沾染,便是将人赎了出去,那也是养在外宅,不能见光的,她嘴里说的官家小姐,纵然有了孩子,那孩子也不能名正言顺入族谱,只能像她一样龟缩在一方小院,旁的不说,日日得避着防着,不能让正主夫人找上门去。 良人,未必。 裴淮捉了她的手,哪里知道短短一瞬她心中思量许多,她手冰凉,穿着氅衣也抵不过的冷意,偏皮肤愈发凝白,裴淮起身,将她包在自己氅衣中。 “你以为鸨母所说不足信么?” 月宁仰起头,见他眼底轻笑,没回话时,裴淮摩挲着她眼尾,敛了戏谑:“咱们去亲眼瞧瞧。” 便是当真,月宁也没兴致去亲眼见证,不是不信,而是那种日子她本就没甚兴趣。 裴淮却很是执着,两人从画舫下来后,坐上马车便沿着河畔往东驶去。 第二十二章 抉择 前街巷道平整宽阔,来往人群衣着也比旁处更加鲜亮,两旁的住宅显着江南特色,马车驶进去后,没多久便停在一处书肆前。 两人下了车,屏退丫鬟小厮,便打着闲逛的名头四下采买。 跟在后面盯梢的龟公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他们,直到裴淮与牙婆询问宅院,又接连看了多个空置的好地后,龟公这才放下心,一扭头,拔腿溜回画舫。 正巧,从红玉馆回来的小厮在屋里。 “齐大人去问了亲信,豫章郡主家的小世子的确出了京城,他前年娶的娇妻,儿子方满周岁,此行是到扬州探亲,听说那个做都尉的舅舅嫡女议亲,徐世子特意奉母之命过来送贺礼。” “可纳妾了?”鸨母拧着眉头,仔细外面经过的客人。 “别说纳妾,他府里连个通房都没,那世子妃是个彪悍的,他还有个做定远大将军的老丈人,小舅子个个身强体健,在京城自是不敢胡来。”小厮如实禀报,末了又道:“想来是憋坏了。” 第41页 一旁的龟公附和:“方才他们正在挑选宅院,约莫要把那外室安置在扬州。” 鸨母咬了咬牙,忍下急躁:“再接着跟。” 一晃便是入夜,裴淮等人去了河畔听曲儿,薄霜蒙蒙的河面,立着水榭,水榭中搭了个戏台,粉墨登场的伶人唱腔幽怨,甩起的水袖层叠如云,让人眼花缭乱。 月宁又咳了几声,裴淮斜觑了眼,不动声色的用掌心包住她的小手,指腹慢慢摩挲,她的手指,最后交握起来,没入袖中。 牙婆很快送来购宅的票据,躬身哈腰的谢了打赏,美滋滋的退出厢房。 去前街溜达了整日,没见着传说中的官家小姐,倒买了一处三进院子,月宁掩着唇,好容易压下喉间的干痒,手心忽然被他挠了下,一股酥/麻沿着小臂传至心脏,她腮颊一热,下意识往回抽手。 裴淮勾了勾唇,拇指捻上她的指尖,稍一用力,天旋地转间,月宁跌进他怀里,额头撞到肩膀,尚未定下心神,便觉着有股冰凉的触感袭进胸口。 低头,却是裴淮挑开领口的襟扣,将那几张票据往内里塞。 月宁脑子轰的一声,立时攥住他的手腕。 “别这样。”她声音像能掐出水来,眸眼微红,似在求他。 裴淮乜了眼,捏票据的手往上一抬。 月宁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那几张票据便被他堂而皇之塞了进去,周遭一阵唏嘘,更有甚者吹起口哨,嘻嘻哈哈叫嚷助兴。 “我这样做,你不高兴?”藏在氅衣中的手极不安分地从她后脊探入,待捕捉到柔软,故意消磨了片刻,直把怀中人弄得气息微/喘,眼眸潋滟。她浑身无力的攀附着他的双肩,如同洗了个热水澡,汗津津的鬓发揉开细软,顺势靠在他胸前。 这夜,画舫外有烟花绽开。 厢房内的两人,扶着楹窗,彼此交错。 衣裳外衫或勾着栏杆,或垂在腰间,帷帐薄软,随着裴淮的发狠而晃出极致的妖娆,脚步声自走廊响起,月宁死咬着嘴唇,喉间的声音克制的艰难压抑,她回头,想伸手去让他停下,裴淮避开,转而攥住她右手,往后轻扥,本是伏在窗楹的身体倏地后仰至他怀中。 濡湿的后背,垂落的衣裳,脚尖环着褪去的绸裤和绢袜。 发髻松散,簪发的珠钗叮当掉落,如水瀑般洒落的长发遮住莹白,裴淮环臂扣住她细腰,心中激荡,便愈发失了分寸。 待事毕,甫一放开手,月宁便滑落在衣裙间。 裴淮将她拦腰抱起,三两步来到塌前,把人面朝上摊开。 月宁由着他摆弄,半夜过去,他兴致盎然,丝毫没有终止的意思。 浑浑噩噩间,月宁被他翻了个,朝内怼向墙壁,帷帐压在身下,终承不住剧烈的撕扯,“撕拉”一声碎成两截,悬在半空的一绺,无声的荡漾,有风窜入,那绢帛颤的愈发厉害。 后半晌,月宁身边终于传出平复的呼吸声。 她双腿僵麻,细腰宛若被车碾过,稍一动弹,疼的她掉了泪。 她转过身,面对着已然睡去的裴淮,眉眼鼻梁一如昔日那般俊美,薄唇微抿,眉心紧蹙,置于小腹的手拢成拳头,月宁伸手,想触一触他英朗的眉,手指离皮肤半寸之时,又默默缩了回去。 鼻子酸了下,月宁扯起衾被洇去水痕。 今夜的裴淮,像濒死之人抓住水上唯一的浮木,紧密纠缠不肯撒手,又像是在报复,不把她弄到求饶绝不罢休,仿佛这一世只为了这一回,尽兴足矣。 她头疼欲裂,喉咙又堵,起身喝过冷茶便一头扎进梦里,睡得深沉。 裴淮睁开眼,淡淡的扫向她并不舒坦的面容,长睫落下乌黑的阴影,腮颊的红晕尚未褪去,唇角有血痕,凝脂般的皮肤布着他的印子。 他起身,掀开被褥后利落的穿好衣裳,开门,红樱看了眼房内,遂红着脸将门合上,裴淮隐没在幽暗之中。 徐世子的身份是裴淮故意吩咐人散出去的,永安长公主与豫章郡主是手帕交,对于徐鹤他亦是了如指掌,近几日徐鹤的确出了远门,却不是往扬州方向,至于他那个都尉舅舅,在京城时嫡女订婚的消息便早有耳闻。 裴淮换了件雪青色五蝠捧寿团花锦缎袍子,脚蹬鹿皮靴,外罩纯白狐裘鹤氅,墨发以玉冠束起,远远看去,姿容清隽,挺拔贵气。 月宁起身已是接近晌午时候,红樱服侍她换了衣裳,又将画舫内的物件整理打包,复才缓缓告知,要挪去昨日在前街购置的宅院。 月宁边走边回身逡巡,不见裴淮的人影,她心里忽然冒出几许忐忑。 偏红樱走的极快,又板着脸爱答不理的模样,她跟过去,上车前忍不住问道:“二公子去哪了?” 红樱扭头瞥见她颈间的印子,不耐烦道:“主子的事,我们怎么好过问。姑娘别墨迹了,赶快登车往新宅去吧。” 车驶离不多久,鸨母便着人一路尾随,跟着月宁往前街方向追去。 暗卫前去回禀时,裴淮正在都尉府做客,煮好的茶飘着淡淡的浮沫,散出清香,他抿了口,那暗卫低声附耳于上。 少顷,他端着越窑薄瓷,幽黑的双瞳氤氲出似笑非笑的情绪,瓷盏落在案面,激出水渍。 “听闻齐大人下手狠辣,若事成还好,万一让他发现端倪,那姑娘恐怕....” 第42页 裴淮捻着指肚,目光移到清静的院中,石砖上覆了层薄薄的雪,阴冷的风卷起雪沫朝厅内袭来。 悬着未放的猩红毡帘啪嗒一声掉落。 裴淮眸光轻闪:“生死有命。” 第二十三章 浓烈 晌午画舫传着扬州城新发生的惨事, 几个游湖的公子哥儿被生生剜去了眼珠,痛的直打滚,偏他们都没看清何人所为, 只是一转头,那长剑径直钻进眼窝, 手段熟稔血腥, 便是告到衙门,也没甚头绪。 鸨母嗑着瓜子, 啧啧道:“作孽,许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有些人就是管不住嘴,得意忘形后便招来杀身之祸,鸨母见的多了, 每年河里都能捞上不少死尸,有些还能辨出模样好歹安葬了,有些啃得骨头不剩, 捞上来就一副残骸, 卷上席子扔到乱葬岗去,野狗野兽叼着果腹。 见怪不怪。 龟公摸着脑袋, “昨夜我还见着他们呢,就在河畔听曲儿, 跟踪徐世子的时候, 他们也在。” 鸨母愣了下, 把手里的瓜子壳一扔, 啐道:“怎么不早说!” 龟公没反应过来,鸨母火急火燎叫来跑腿的小厮,冲他小声吩咐了什么, 那人赶忙提腿就往岸上跑。 河岸沿街道路宽阔,一人骑马持鞭,风驰电掣般朝东巷奔驰而去,行人避之不及,或狼狈逃开,或踉跄倒地,那人狠狠抽了一鞭,头都未回,转而进了前街巷口。 高墙耸立的院门前,龟公摸着搜刮来的钱银,龇牙偷笑,不妨对面一马一人直奔而来,吓得他登时忘了躲避,直到那马堪堪来到跟前,抬起前蹄,打着长啸收了奔势。 马上人朝内瞥了眼,肃声问道:“人呢?” 龟公认清是齐大人的手下,遂不敢怠慢,躬身客气道:“已经从后街抬去画舫斋了,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 画舫斋建在城东湖心,四下修筑着常绿园林,林间有一三层阁楼,从外看去,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宛若游龙浮于水面,巍峨壮阔。内里更是雕梁画栋,珠宝萦绕,单是修筑画舫斋,便耗去一年之久,更别说斥资巨额。 月宁恍惚间听到有人走动,意识渐醒,可四肢仍软绵绵的提不上劲。 她在房中收拾摆件,红樱在院中张罗,绿桃去了小厨房盯着午膳,忽然房中传来异样的香气,眼前一黑,正要往外走的时候,有人从窗牖一跃而入,模糊间,他拿手刀朝自己砍来。 有人正在解她衣裳,月宁倏地睁开双眸,对上那惊讶的目光。 “姑娘可算醒了,起来喝盏茶吧。” 是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扎着双髻,正瞪着大眼看她。 月宁拢紧衣领,揪着身下被褥坐起来,警惕的回望过去。“我在哪,你是谁?” 丫鬟咧嘴笑笑:“我叫黛黛,这儿是画舫斋,扬州出了名的销金窟,达官显贵才能来的地方,总之姑娘生的美貌,往后便都是享福的日子。” 她手里握着绣牡丹花纹斜襟小衣,薄薄的一层料子,穿着身上怕是能露出肉来,床头小几上摆着一个彩漆螺钿小匣,里面搁着一套绿宝石头面。 黛黛想给她脱衣,月宁惊得连连倒退,环顾四周,入目先是紫檀雕花四联围屏,透过屏纱,隐约看见对面镂花黄杨木圈椅,还有立在墙角曲折玲珑的灯架,本是白天,上面的蜡烛却点着,盈盈的白光,洒在旁侧悬挂的鸟笼上。 抬头,帷幔以金银丝线绣成,鸳鸯戏水的花样难免叫人心生疑虑,床角四周挂着颜色鲜亮的香囊,高几上燃着熏香,甜丝丝的沁入鼻间。 月宁绕过黛黛,趿鞋下床,黛黛也不追她,任凭她走到葱绿色毡帘前,院中的风卷着树枝发出轻微的响声,除此之外,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这是妓馆?” 黛黛笑:“寻常妓馆可没有咱们的派头,姑娘看房间布置,家具摆件,哪个不是重金采购,别说扬州城,便是京城也挑不出咱们画舫斋这样的雅苑。” 她张开手里的薄衣,低头介绍道:“单说这件给姑娘穿的衣裳吧,是特意找的师傅定制,金银线暗纹,面料轻软,姑娘天生丽质,再穿上它,保准美极了。” “我要回去。”月宁知道,虽房内只有黛黛一个,外面必定守着身手了得的小厮打手,她很怕,手心后背全是汗。 黛黛叹气,似乎见惯了场面,不由劝道:“姑娘年纪还小,不知道男人心思,你现下跟着徐世子,见他疼你宠你,出手阔绰,可你要知道,在京城他是有妻小的,待他回去,恐将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徐世子?....” “再者,只要姑娘不乐意,画舫斋没人会逼你,你只是在这儿住着,若哪天想接客了....”黛黛喋喋不休,从前也有好些个姑娘,自恃清高,后来不都臣服于权贵之下,世间就没人能抵得过诱/惑,若是有,自是诱/惑太小。 画舫斋不同,来的客人手里什么没有,便是鸽子蛋大小的宝石,也不在少数。 月宁隐约想起来什么,裴淮以徐鹤的名义带她抛头露面,带她购置宅院,寻访做了外室的官家小姐,又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画舫搬到前街宅子,每一件都是在刻意为之。 她知道裴淮暗中有事,却不知他将自己当成饵,事先连知会一声都没有。 心里咯噔一下,口唇亦变得苍白惨淡。 第43页 月宁看着黛黛,她亦神色笃定的看着自己,“拿来我自己换吧。” 伸手,扯过那薄薄的衣料,月宁转身背对过去,黛黛高兴的来回打转,比她想象的少费口舌,凡是来这的姑娘,打接客起,黛黛便能分得相应的佣金。 换好衣裳,月宁坐在玫瑰椅上,案上的茶具是越窑青瓷,薄而油亮,黛黛给她倒了盏茶,坐下来支着脑袋说道:“说来姑娘也不信,有些人初来时怎么也不肯,可过一段时间,她们都争着抢着去做。” “哦?为何?” 黛黛神秘兮兮地勾了勾手指:“能来画舫斋的客人,都是主子下帖邀约的,非富即贵,若能攀上,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别看淮河两岸妓/馆红火,都是些不入流的嫖/客,真正有权有势的都在咱们画舫斋。” 黛黛嘴快,这会儿已经把月宁当成自家姐妹,知无不言的坦诚相告。 月宁咦了声,道:“我听画舫上的妈妈讲,有个落难的官家小姐,被贵人出手相救,如今都有两个孩子了。” 闻言,黛黛得意的挑挑眉:“便是出自画舫斋的姑娘,名叫阿芜的。” “顶天是个富商救她。”月宁故意激她。 黛黛果然上当,小脸通红地一拍桌子,似怕她不信,信誓旦旦道:“大官,是个京城的大官,他...” “黛黛!” 凌空一声戾喊,葱绿色毡帘被人猛地掀开,进来个面色凶悍之人。 黛黛被他吓得赶忙站起来,糯糯地叫了声:“大人。” 那人凛眉上下打量月宁,不多时便将黛黛拽到旁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黛黛小脸煞白,时不时回头看眼月宁,最后两人相继出门,毡帘落下,连带着楠木大门咣当一声从外反锁。 月宁心道不好,再去拉扯窗牖门框,发现已然锁死,偌大的房间,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知道一定生出事端,否则那人不会用如此歹毒的目光打量自己,他是想要杀人的。 月宁几乎寻遍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机会,她一下瘫坐在床榻,心里头只剩满腔绝望,冷的发抖。 伏在屋檐上的人悄悄退了下去,又命其余几人严密盯梢。 都尉府后门,裴淮将将坐上马车,前面赶车的人便低声回头禀报:“他们似乎动了杀意,姑娘如今性命堪忧。” 裴淮凝眸扫了眼帘外,沉声道:“可诱出他们老巢?” “属下一直派人跟着,进入画舫斋后,他们暂未有所动作,只是加强了戒备,禁止宾客出入。” 裴淮松开挑帘的手,往后靠在车壁上,撑着额,叫人看不清此时他是何种情绪:“继续扩大声势,逼他们狗急跳墙。” “只是,姑娘那....”暗卫不敢说下去,毕竟那人身份不同旁人,是跟着裴淮一起进扬州的,若真有差池,后悔也无济于事。 裴淮合上眼皮,幽阴的嗓音带着几分烦躁:“查不出幕后指使,都得提头见我。” “是!” 画舫的鸨母急的坐立不安,红玉馆的齐大人着亲信与她发了好一通火,骂她引狼入室,又叫她务必管住自己的嘴,若再从她这儿传出什么消息,便叫她葬身江底。 龟公摸着荷包,干着急也帮不上忙,街上一趟趟的骏马疾驰,马蹄声震得他脑子发昏,每来一回,鸨母都面如灰土,仿佛那是催命的声。 好容易捱到傍晚,那些不断搜寻的车马终渐消停。 鸨母捂着胸口,连连倒喘。 “徐世子为了外室剜人眼珠,妈妈如何吓成这副模样。” 龟公给她端去茶水,鸨母这才觉出口干舌燥,她幽幽叹了声,无力地坐倒在圈椅上,抿了口茶说道:“不是我神经紧张,而是太过蹊跷。别人只不过看了他外室几眼,他回头给人剜去眼珠,这种手段,会是正常人所为? 那剑法,有几个能有那般造化,这个徐世子,不简单,但愿是我想多了,别是...” 鸨母欲言又止,双手合十捧在胸口,嘴里念念叨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刚过完年,别是好日子过完了才好。 红玉馆与画舫斋的勾当,在扬州城暗下布置了数年,上头有人撑腰,便相安无事地日益红火,其中牵扯颇多,若真的被查出什么,后果不堪想象。 裴淮斜卧在二楼茶室,挑开支摘窗便能看见对面熙攘繁华的景象,红玉馆的热闹一览无余,他叠起腿,双手枕在脑下,看似平静的脸上,心底是压不住的紧张。 他攥了攥拳,指甲抠进肉里方能缓解肌肉紧绷的僵硬。 金乌西沉,天际隐去最后一抹余晖。 “主子,按你吩咐,白日里巡视搜罗的马匹全都停了动作。”穿着小厮衣裳的暗卫边倒茶水,边压低了嗓音说道:“红玉馆后门进出几回,似乎有意在混淆视听。” “鱼就要上钩了。”裴淮挑起眼皮,抬脚踢开支摘窗,“画舫斋可有动静。” “入夜后,有人进去把姑娘带到另外一间房去,之后再未出来。” 裴淮眸底浓黑,抬眸看着窗外,许久,淡着声音道:“仔细盯着。” 房中没点灯,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光影,月宁被推进来,踉跄着摔倒在地,似乎碰到了圆凳,咕噜噜转了几圈,撞到东西后停了下来。 脚步声远去,耳边除了心跳声,再也听不到旁的,便是连风雪声都没了。 第44页 她摩挲着转了一圈,才发现房间不只是隐蔽,而起狭窄,窄到只有一桌一椅还有一张软塌。 她渴的厉害,却不敢碰任何茶水。 坐了半晌,眼角湿漉漉的,她仰起头,憋回去泪。 裴淮一定会救她出去。 月宁如是想着,鼻子依旧酸的厉害,眼睛适应了黑暗,她小心翼翼走到窗牖前,用力往外推,纹丝不动,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她敲了敲窗,有人粗着嗓门斥她:“敲断手也没人救你,别费力气了。” 许是过了深夜,迷迷瞪瞪间,只觉门吱呀一声,月宁兀的从凳子上弹起来,抄起茶壶抱在胸口。 是被黛黛唤作“大人”的男子,他拧眉看着对面恐惧却强装镇定的女子,不禁冷笑了声,把门合上,随即掀开罩纱,点了灯。 光影乍来,月宁与他隔桌相望。 “你跟徐鹤什么关系。” 月宁咬着唇不回声。 那人坐下,叩着桌案思量少顷,又问:“他能拿你做饵,你又何必帮他隐瞒,实话告诉你,横竖你出不去画舫斋。” 月宁眼圈微热,却依旧直直瞪着他不肯开口。 “他是不是来查案的?” 那人失了耐心,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月宁心跳如雷。 “不是,他说要给我买宅子,让我在扬州住下。”月宁一本正经的胡说,末了还故作害怕的模样,带了哭腔:“你是他夫人派来的人么,别杀我,我再也不敢缠着他了。” 她抹着泪,愈说越伤心,最后一把趴过去抱住那人的大腿,鼻涕眼泪都抹在上面,三分演戏,七分动真。 那人甩不开,将月宁提着胳膊放到凳上。 他低头,仔细打量她神情,见那眼圈红红,泪珠簌簌滚落,抽噎的时候仿佛勾人的妖/精,犹不放心,皱着眉头斜觑:“他今日去都尉府,接着便有百八十个府兵四下搜罗,绕着画舫斋转了许久,你敢说你不知道?!” 月宁惊得瞪大眼睛,逼出更多泪来,她摇头,惶恐不安:“大人,我银票压在宅子正屋的枕头下,那下面有个暗格,金银首饰都在里面,你饶了我吧,我就是个靠身子吃饭的,哪里知道主子作甚。” 那人狐疑的盯着她,旋即一甩长袍踏出房门,门复又紧紧合上。 月宁抽噎着,待没有动静后,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喉咙愈发干涩,又疼又痒,她欠了欠身,用力压下那股不适。 茶肆雅间,裴淮换了件紧袖箭衣,系宽腰带,侧间别着一把长剑,弯腰蹬上厚底软缎长靴后,又将短刀嵌入其中,站起身来,甚是精神。 他面部线条棱角分明,剑眉入鬓,眸光凛冽如刀,跟随身侧的暗卫冷不防打了个突,不敢与之对视。 红玉馆的鸨母与齐敏碰过头后,齐敏便匆匆乘马车离开,而后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派了两个小厮进去,不多时便挟着母子三人出来,正是画舫中被提及早些年落难的官家小姐。 幽黑的巷道,马车压着地砖发出粗哑的吱呀声,两侧高墙,时而传出野猫的嚎叫,齐敏暗骂了声晦气,吩咐车夫赶快点。 在他收手回车内之时,自高墙上倏地射下一支箭羽,直冲他额心而来,齐敏惊出一声冷汗,仓皇往旁边避开,车轮颠了下,那箭羽擦破他耳朵嗡的一声钉进墙里。 车夫跟着回头,齐敏忙喊:“别停,赶紧驾车,快!” 他抓着车辕,紧接着又是一声冷箭,似乎刻意戏弄他,贴着头皮扯去发冠,齐敏恼羞成怒,立时躲回车内,一把揪住就近孩子的衣领,凶神恶煞道:“是不是你往外透信了?!你是不是不想要两个孩子的命了?!” 中年妇人眉目圆瞪,伸手就去掰他的的指头,边掰边发了疯一样喊他:“齐敏,你就是条走狗,赵家的狗,晋...” “啪”的一声,妇人被齐敏一巴掌扇到车壁,后脑勺撞在木棱上,她顾不得疼,爬起来就把两个孩子护到怀里。 齐敏啐了口,正要再骂,马车忽然被拦停,车内人因为惯性悉数往后仰倒。 齐敏刚坐起来,一柄长剑没入毡帘,正好端在他颈间。 画舫斋内,黛黛抱着个手炉从曲折蜿蜒的长廊转进密室,门外守着的他见是她过来,便开了门。 “你到底是什么人?”黛黛张口就问,急促的呼吸伴随着恐惧不安,她上前,捉住月宁的胳膊,又问:“徐世子是不是很喜欢你?” “我只是个外室。”月宁否认,下意识去挡她的手。 黛黛不依不饶,发了狠一样攥住她细腕往外拖,“不管你是谁,现下得跟我走,快点!” 月宁被她拽出门,一路沿着长廊往外,层台累榭的园林清幽僻静,只有几个院子尚且燃着烛火,却听不到宾客的笑声,每个院中都有小厮守卫,见她们经过都会仔细辨认一番。 上了廊桥后,四下便是幽深的池水,与淮河连成一片。 黛黛忽然从腰间拔出匕首,抵在她喉咙处,原先静悄悄的河畔骤然涌出一大片穿着玄色紧身衣的人,个个剑拔弩张,精瘦干练。 “是死是活,就看徐世子喜不喜欢你了。”黛黛凑在她耳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打颤,大人方才传了信号,红玉馆出事了。 月宁挣了下,匕首割破她皮肤,见了血。 黛黛急道:“老实点,不然我跟你同归于尽。” 第45页 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河流,风声夹着流水声呼呼涌入耳中,月宁冻得直打哆嗦,黑衣人群让开一条道,裴淮从后走出。 “放开她。”裴淮抬起右臂,长剑迎风泠泠作响,枝头杵着的老鸹扑棱着翅膀打落薄雪,他眉宇间带着肃杀,瞥了眼月宁便径直持剑指向黛黛的胸口。 “你放我还有大人一条生路,我放她离开。”黛黛咬着牙根,与他谈条件。 裴淮冷笑,狐裘鹤氅被风吹开鼓起,两个暗卫提了一人扔到地上。 黛黛眼一热,手中的匕首贴着月宁颈项滑下,“大人!” 话音刚落,裴淮的剑往后一插,穿过那人肩胛骨用力拧着转了一圈,那人痛苦的呻/吟,佝偻着身体哀嚎。 黛黛腿软了下,还想再说什么,裴淮却不给她机会,他上前一步,反手握住剑柄拔出,沾了血腥的剑身越逼越近,逼得黛黛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与月宁双双站在桥头,冷风袭着后背,上下牙不断摩擦发出声音。 “你当真不在乎她?”匕首贴着细白的颈子,那抹艳红分外扎眼,“今夜若我和大人死了,定要让她一起陪葬!” 裴淮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仿佛全然没有看见月宁颈间的伤,剑尖与黛黛的胸口隔了半丈,他冷冷轻笑,脚步前移:“不妨赌一把。” 黛黛脑子一片混乱,顺着他的话问:“赌什么?” 剑刃发出阴冷的白光,折射到月宁脸上,她微微垂睫,便听见裴淮笃定地回道:“赌我的剑快过你的匕首!” 黛黛愕然,月宁趁机侧身低腰,与此同时,裴淮抬手,袖箭“嗖”的射出,一下钉到黛黛眉心。 月宁兀的转头,看见黛黛睁大了眼睛,失去焦距的瞳孔直直望着自己,眼底映出她茫然惊恐的影子,手肘被她拽住,几乎没有反应的空隙,两人齐齐坠入河中。 落水的前一瞬,月宁看见一片黑色的衣袍,朝她以极快的速度奔来。 “咚”的两声巨响,冰水没过头顶,突如其来的闷涩挤压着所有感官,她想喘气,甫一张嘴便被呛得肺腑生疼,几近窒息的压迫感,让她胡乱挣扎着寻找依托。 越挣扎沉的越深,呛进肺里的水越来越多,犹如绞痛一般撕扯着胸腔。 意识消退的时候,有只手托住她的腰。 ...... 月宁知道自己害了一场大病,因为她被困在梦境中,饶是听见耳畔有人唤她,有人碰她,却总也醒不来。 六月小雨如丝,她撑着伞往兰雪堂走,手里提着小厨房炖的温补食盒,甬道上青砖长满苔藓,碧绿的宛若一幅水墨画。 绕过缠满凌霄花的院墙,撞上撑伞走来的裴淮,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伞骨,清隽的面上闪过一丝窃喜,他压下那份小鹿乱撞的冲动,上前拦了她的去路。 雨珠沿着伞面滴答在月宁肩膀,烟萝色缠枝海棠纹对襟衫子染上水汽,湿漉漉地贴紧皮肤,月宁低着头,拇指抠着伞骨,雨势溅大,噼噼啪啪打在伞面,两人沉默对峙。 半晌,裴淮才发现自己的伞面朝她倾斜,将那半边纤细的身子湿透,他往后撤伞,雨水漫过树枝,洋洋洒洒浇在他头顶,月宁惊呼一声,擎起自己的伞往前遮在他头顶,低声唤了句:“二公子。” 裴淮脸颊耳朵瞬间通红,他从荷包摸索出一枚玉扳指,放在手心磨了磨,油润通透的玉兔,双耳灵巧的勾成弯月状,水头上乘,雕工精巧。 “喜欢么?”他摊开手心,往她面前献宝一般,狭长的眼眸略显紧张,尤其是看月宁垂睫不语时,他手心出了汗,连话都卡在喉间。 “不说话就是喜欢。”他霸道的拽起月宁手臂,反手拍在她掌心,黏湿的掌腹擦着那莹白而过,像是被灼到了一般,两人飞快的收回各自的手。 裴淮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明儿要去京郊赛马,你跟我一块儿。” 他悄悄在身后擦了擦手掌心,复又大胆捉住她的手腕,月宁怔愣,裴淮便举高雨伞,拉着她一步步往兰雪堂走。 青石板转被雨浸润,两人一前一后,雨伞大都遮在月宁头顶,细风簌簌吹打着枝叶,摇落密密匝匝的雨水,那日的裴淮,仿佛觉不出浑身透湿,只用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捉着月宁的腕。 一刻钟的路程,像是走了一世。 头疼起来,连带着画面跟着幽暗转黑。 大公子病入膏肓,药石无医,长公主靠在淮南侯肩上,哭的泪都干了,宫里的奉御刚走,与府医开的药方如出一辙,喝了半月,裴景却总不见好,时醒时不醒,便是醒着的时候,两眼发直,像是被索了魂魄似的。 本不信鬼神的长公主,无奈之下听从高僧指点,决计为裴景娶亲冲喜。 那日月宁伺候裴景用完白粥,擦拭嘴角的时候,不知怎的被他拽住手掌,屋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盯在两人交握处。 月宁回头,看见裴淮从后上前,还未说话,长公主一把拦住他,喃喃道:“景哥儿在唤谁的名字?” 屋里鸦雀无声,静的骇人。 犹在昏迷中的裴景,唇瓣轻启,声音宛若游丝:“月宁....” 冲喜将定,裴淮便醉了酒,深夜踉跄着闯进兰雪堂,所有下人都守在外院,他拉着月宁的手,合拢双掌,向来金贵的公子卑微的跪在月宁脚边。 只是哭,却不说话。 第46页 静谧的房间内,四下已经挂满红绸喜纸,雕龙画凤的红烛摆在各个案面。 月宁自始至终都死咬着嘴唇,不敢低头,也不敢与他对视,因为一旦开口,局面将无法控制,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心软,不会踌躇,她知道卸了那口气,自己就会抱住裴淮,告诉他:她不嫁了。 起身的刹那,裴淮踉跄着脚步,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他扶着门框,背对着已然眼热的月宁,声音悲戚:“如果可以,我想快死的那个是我....” “如果不是大哥,换做其他任何人,我不会...不会....” 声音哽咽到吐不出来,裴淮横起胳膊,胡乱擦了擦脸,“是我大哥,我争不得。” 心痛到犹如钝刀割肉,月宁跟到窗楹前,看红樱搀住他的胳膊,却被甩开,绿桃急的直跳脚,裴淮从地上爬起来,背影如苍老了十岁,他行走缓慢,直至拐过游廊,彻底消失在月宁视线中。 清丽的院景忽然染上滔天赤红,如同天边被扯开一道口子,推搡着月宁进入她最不愿看见的画面。 大火烧到房梁,浑身是血的裴淮露出断裂的骨头,他肆意的笑着,比哭还要恐怖,茫茫火海中,他将自己一把推开,横梁被烧的咔嚓作响。 他决绝而又惨烈的瞪着自己,以从未有过的凶残诅咒自己:“下辈子,我会在看见你的第一刻.....” “就杀了你!” 他颓然倒下,葬于火海,那一瞬,月宁觉得整个天都崩塌,横梁砸落的下来,她闭上眼,义无反顾地扑过去,重物击打在她后背,火舌顷刻间吞噬了两人的衣裳,他闭着眼,呼吸全无。 借着东风,怒火一路将那荒院烧的只剩灰烬。 如同被人从悬崖上一把推倒,月宁颤了下,倏然睁开眸眼。 入眼之人双目红肿,满面沧桑,鬓角处带着干涸的血迹,见她醒来,眸色陡然一亮,又在片刻之后,默默敛起欢喜,只用一种近乎冷鸷的目光逼视她。 月宁张了张嘴,喉咙哑的说不出话,冷空气趁虚而入,她蜷起身子,咳得青筋微凸,如同秋风中枝头唯一的枯叶,脆弱到不敢触碰。 裴淮不动,静静地看她咳完。 “我有话想跟你说。”月宁揪着被沿,粗劣的嗓音听起来很是晦涩。 裴淮睨了眼,冷眸沁着凉薄,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你睡了五日。” 五日,他抽丝剥茧,将扬州暗桩悉数拔除,封了红玉馆和画舫斋,揪出齐敏和他的上峰,派人将其押送入京,赴大理寺待审。 挟官谋利,待真相查明,必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 “我们该回长安城了。” “还回去吗?”月宁支着手臂半坐起来,藕粉色中衣滑到肩下,她拢着手臂,皙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来。 裴淮抬眸,面沉如水:“你说什么。” “我曾想过,假若这一生重来,你还是你,我是不是就有可以弥补的机会....” “发癔症了?”裴淮妄图打断她,起身走到桌前,摸起茶盏喝了口冷茶,床上人似未听见,白皙的脸上透出异样的酡红,指尖摩挲着绣牡丹花样的被面,目光淡淡。 “可惜,老天不眷顾。”月宁吁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便是我一味卑躬屈膝讨好与你,曾经的裂痕永远不会愈合,就如同你再不会像当初那般,会在月门后堵我,在打马球的时候回头看我,在摸鱼回来时亲自去小厨房炖鱼汤,你炖的青鱼味道难闻,我却很是喜欢......” “侯府开了好些梅花,大雪下了数场,今冬格外冷。” “你我每夜亲近之时,我都忍不住想问你..问你是不是.....” “我让红樱进来服侍你吃药,再吃两副调理好身子,便启程回京。”裴淮阔步走到门前,搭在门框上的是后竟止不住的发抖。 “裴淮,你是不是同我一样,都......” “放肆!” 怒不可揭的一声暴躁,裴淮一脚踹到门上,旋即如飓风般回转过身子,面色涨红,眸光阴戾,他大步折返回来,步步紧逼,直到与月宁面对面,剧烈起伏的胸口似狂风汇集,一波高过一波的喘息。 月宁仰着头,眉眼间尽是异乎寻常的从容淡定。 裴淮望着她,忽然一掌拍在桌案,厚实的案面震得裂开缝隙,门外守着的红樱绿桃吓得猛一哆嗦,双双对视一眼,而后很是默契的屏住呼吸。 裴淮的脸越发红紫,仿佛肺腑间充盈着怒气,愈积愈多,就在月宁开口的前刻,他忽然弯下腰去,“噗”的一声吐了血。 猩红刺目,染透胸前的衣裳。 月宁冒了一身冷汗,大脑空白的支配不了手脚,她僵在原地,怔怔看着裴淮抹去嘴角的颜色,颓败沧桑的脸上写满阴郁,他挪动脚步,垂下幽眸望着地上的鲜红,忽然拎唇笑笑。 “通房而已,不配叫我的名字。” ...... 吃了两日苦药,第三日裴淮大发善心,让红樱和绿桃陪她出门透气。 二月底的扬州,空气里退了寒意,阴影挟着股潮湿。 绿桃叽叽喳喳,拉着红樱的手逛遍大小店肆,她拎着不少小物件,或是自己留用,或是拿回去与人分享,红樱虽稳重,却也在去脂粉铺子时,为自己买了盒时兴的胭脂。 月宁兴致寥寥,她身子初好,怕受寒,便依旧裹着氅衣。 第47页 远处传来鸣杖开道声,街上的百姓纷纷让道两侧,便见一辆翠顶华彩车撵缓缓朝前驶来,撵车内的妇人挑开帘幔,美眸扫向热闹熙攘的人群,她气质雍容,举手投足间尽显高门做派,珠光宝气,高髻簪冠,撵车后面跟着数十名随从,这阵仗在扬州城委实浩大。 月宁见那撵车缓缓驶来,便寻了空地往河沿站去。 “让开让开!”清俊的吆喝声自撵车后响起,只见一男子扬鞭策马直奔而来,行人慌忙躲避,那马似受了惊,于闹市没命地狂奔。 月宁躲避不及,那马冲她嘶啸着扬蹄奔去。 马上之人用力扯住缰绳,惊魂之间,那马终于打着响鼻堪堪停在月宁面前。 “孙成周,你可伤了人?!”又有一匹骏马驮着身穿白袍的男子来到跟前,先是瞪了眼方才纵马的男子,继而转过头,冲着马下的月宁温声问道:“姑娘是否被成周伤到?” 说话之人乍看是斯文儒雅的相貌,眉宇间带着几分锐气,应与出身有关,那锐气并不碍眼,反倒增添些许疏离贵气之感。 “无妨。”月宁想息事宁人,转头便要离开。 那人下马,又勒令孙成周下来,两人冲着月宁拱手作揖,歉声道:“惊扰姑娘,是我们有错在先,便同姑娘诚心道歉,望姑娘包涵。” 言辞温和,没有端着贵人的架子。 撵车上的妇人掀开帘幔,支着腮颊冲他们慈声道:“孙成周,今日罚你回去跪祠堂。” 被唤作孙成周的男子穿一身天青色锦衣,面容俊秀,眸眼清澈,闻言摸了摸后脑勺,嘟囔道:“知道了,母亲。” 妇人美眸微蹙,又道:“李衍,与人好生问问,若果真因成周受伤,便赔人银两,且带着去附近的医馆瞧瞧。” 李衍拱手。 妇人落下帘幔的刹那,余光扫到月宁娴静的小脸,她怔愣了下,复又将帘幔挑起,拧眉盯着月宁仔细打量。 孙成周忽然走到车帘前,两手扒着车沿,冲妇人龇牙笑笑:“母亲,明儿我和李衍去城郊打马球,父亲和夫子布置的课业,可否晚几日再交。” 妇人被他挡了视线,嗔恼了句:“问问你爹的鞭子!” 孙成周吐舌,讪讪把帘子往下一拽,“亲娘!” 红樱和绿桃方从店肆里出来,见月宁被一人挡在跟前,不由加快了脚步,飞奔到月宁跟前,将人往身后一挡。 绿桃回头,小声道:“姑娘当真没事。” 月宁柔声回她:“走吧,我没事。” 红樱见那李衍欲上前,便横过去打开双臂,“请公子自重。” 李衍一愣,便见那姑娘被护在中间,调头往相反方向走去。 .......... 夜里,月宁自行灭了炭火,披上外衫从博古架上取出一本书籍,就着引枕将那烛火往跟前挪了挪。 没翻几页,有人推门进来。 裴淮看她没抬头,只是专心看那手里的书本,不禁涌起一股烦躁,他扯开领口,又将靴子踢掉,带着一身寒气挤进榻里。 月宁纤细,几乎贴着床沿侧躺着,留了大半张床给裴淮。 自打那日裴淮吐血,两人便心照不宣的再也没提重生之事。 月宁咳了几声,伸手去够小几上的清茶,刚握到手里,裴淮靠过来,长臂环过她软腰,连人带茶抱进自己前怀。 “你可知今日冲撞你的人是谁?” 月宁怔了瞬,扭头问道:“你把人杀了?” 那人脸明显黑了下,环腰的手用力掐了把,那茶水晃了晃,落下一滴掉在月宁颈间。 裴淮俯身,将那滴水含入唇间。 月宁被迫仰起下颌,握书的手微微颤抖,她扶着他的左颊,向上推起:“我今夜不舒服。” 裴淮抬起头来,长眸浓烈,如烧了一团炽火,火苗隐隐跳出灼人的温热,他探手,拇指覆在月宁耳垂,耳间微凉,月宁被他捉着摸上去。 是一枚玉兔形状的耳铛。 第二十四章 强占 扬州成国公府 孙成周挨了三十戒尺, 手掌打的通红肿胀,亏得他皮实,打完后便跟没事人一样, 嬉皮笑脸从白玉盘里摸起一个果子塞进嘴里,晃荡着一屁股蹲在圈椅上, “唰”的开了折扇。 李衍正从花房回来, 手里捧着修剪好的盆景,进屋后摆置在花架上。 珠帘挑开, 国公夫人跟着进门,她今日穿了身大红牡丹团花织锦棉衣, 手里捏着一支绿萼梅花,点着孙成周的眉心嗤道:“整日里不修边幅,招猫逗狗,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儿子。” 孙成周哈哈笑道:“李衍是您亲生的,我是您捡回来的,成不?” 李衍瞥他一眼, 三人坐下后, 便有丫鬟上前倒茶上果子。 李衍母亲是国公夫人的表姐,当年两人先后有孕, 便约定了亲事,后来果真一男一女, 两家人喜上眉梢, 各自交换了信物, 算是敲定了这桩娃娃亲。 只是后来嬷嬷带着国公府千金出门逛集市的时候, 孩子走丢了,直至今日都未寻回,国公夫人为此患上心病, 十几年来,每逢年节,都会关起门来烧香祈福,惟愿女儿遇到好人家,将她养护周全。 孙成周一看母亲惆怅的模样,便知她又想起妹妹,嘴里的果子登时不香,他蹦下来,故意调侃李衍,“我瞧着咱俩是投错了胎,合该你是母亲的儿子,我是表姨母的儿子,省的我娘成日在我耳朵根念叨,说什么 第48页 你看看人家李衍,学富五车,知书达理,扬州城谁都想要这么个儿子,再看看你,浑无正形,吊儿郎当的败家子!日后便是去街边讨饭,也不受待见!” 国公夫人被逗笑,气的拾起蜜桔扔了过去,孙成周手脚麻利的接住,冲李衍使了个眼色。 李衍剥了个蜜桔,将丝络去掉,一颗颗摆在白玉盘中,端到国公夫人面前,道:“成周性情好,谁都喜欢同他交往,姨母不必担心,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法,若千人一面,那倒没意思了。” 孙成周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国公夫人睨他一眼,颇为头疼:“凡事从衍哥儿嘴里说出来,都分外中听。” 三人絮絮谈着,后来又将话茬绕到孙成周纵马那日。 “起先我以为她被吓着了,同李衍下马后才发现她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也不知想什么想的入迷,说来也不能全怪我。” “闹市纵马,不怪你怪谁,错了就要认。”国公夫人不喜,叩着案面敲了敲,“同样都是骑马,怎的衍哥儿就耐得住性子,你那般莽撞,幸亏没惹出事来,若真将那姑娘撞个好歹,你爹定会把你扭送到衙门去。” 她想起落帘时的一瞥,忍不住又道:“瞧那姑娘穿着打扮,府上必定不俗,她模样生的出挑,扬州城我竟不知是谁家千金。” “想来是到扬州探亲游玩的。”李衍脑中浮现出月宁裹在氅衣中娇俏的身影,杏眼桃腮,眸底涟涟,白净如玉的面颊沁着淡然,拱手作揖时,看见她攥着锦帕的手,葱白细嫩,每个指甲都圆润秀气,就像她那个人,单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国公夫人忽然把目光投到狂扇扇子的孙成周脸上,把他盯得后脊生凉,忍不住坐正身子,心虚发问:“我没做错什么事吧,您能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吗,我怕,我怕怕...” 白日那姑娘的脸与孙成周叠在一起,眼眸鼻梁如出一辙,国公夫人心口发紧,她捏着帕子,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囡囡若是没走丢,该与那个姑娘一般大小。” 孙成周和李衍互看了眼,没敢应声。 “衍哥儿,你觉得那姑娘和成周长得像不像,她会不会就是我....” “姨母!” “娘!” 两人异口同声,喊得国公夫人愣住,那想法一旦生根,便没法停止,她想着月宁的一颦一笑,行走举动,越发觉得跟孙成周相像。 “明儿派人去问问,万一是呢。” 国公府小佛堂,闭上门后,国公夫人拿起一炷香,很是虔诚地跪伏在蒲团上,她觉得,她的囡囡大概要回来了。 暖房,孙成周与李衍剥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李衍年过二十,峨冠博带,相貌儒雅,在扬州城不乏有媒婆上门提亲,可他似乎不甚用心,每每都以自幼定了娃娃亲搪塞回去。 谁都知道,那娃娃亲自打国公府千金走丢后就不作数了,偏谁都不敢开口,开口便是咒国公府的千金早死,李衍的婚事便一拖再拖,把自己拖成扬州的高岭之花。 “我妹妹倘若活着,定是个好看的囡囡。”孙成周叹了口气,摸着自己脸惋惜:“看看她哥就知道了,啧啧。” 妹妹走丢时候,他也不过七八岁,隐约记得妹妹粉嫩可爱,有一双顶好看的眼睛,旁的便什么都记不住了。 李衍笑了下,手里的瓜子剥开,慢条斯理放进唇间,“你觉得会是吗?” “什么?”孙成周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摇头:“你觉得可能吗,我娘找了那么多年,难不成在街上看见个好看的姑娘,就成我妹妹了? 她愿意那么想,我也不好打击,有盼头总比杳无音信的好。” 两人谈了大半宿,后来便一人一边,斜卧在榻上入眠。 ..... 裴淮一行人启程往长安出发时,天还蒙蒙亮,地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霜,青石板路有些湿滑,月宁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兜帽,边缘柔软洁白的兔毛将那小脸衬的莹白似雪,她拎起裙裾,还未走下台阶,裴淮朝她阔步走来。 月宁瞟了眼车前,红樱和绿桃穿着厚厚的棉袄,呼出的热气很快凝成霜雾,正要再往下走,裴淮站在阶下,伸出手。 他今日玉冠簪发,只着一件靛蓝色杭绸直裰,少了些英武,多了分儒和。 月宁别开眼,低声道:“多谢,不用。” 脚才抬起,便觉身子一轻,裴淮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他怀里温热,掌心有力,低眸扫过月宁白戚戚的脸,胸口堵得厉害,昨夜两人分枕而眠,她始终朝外背对着自己,但凡有什么动静,便能看见她骤然绷紧的后背。 那副紧张的模样,让裴淮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月宁并未反抗,只是将眉眼垂的更低,乖巧的由他抱着登上马车。 车内备着暖手炉,笔墨纸砚,还有几本新买的扬州传记,毡帘封的严实,车辆行驶中亦不会吹进半点冷风。 月宁上车后,便寻了个角落,倚着车壁合眼假寐,案上特意为她买的书籍,直到下个驿站,也不曾翻阅。 两人一路沉默,下车后月宁便急急去了后院。行程赶,路途颠簸,自扬州启程后便吃不好,睡不好,月宁扶着树干吐了好久,将将直起腰来,后面有人从小厨房端着炙羊肉经过,油星味激的她喉间作呕,又俯下身去,吐得昏天黑地。 第49页 裴淮心里也不是滋味,远远瞧她弯着身子瑟瑟可怜,也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摆了一桌的饭菜竟一口未吃。 红樱劝道:“公子多少吃点,回京路途还远,你得保重身子。” 绿桃跟着劝:“许是姑娘伤寒初愈,胃肠不适,待会儿我同后厨要点白粥,不会饿着姑娘,只是公子跟着受罪,咱们回去没法同殿下交代。” 说话间,月宁蜡黄着小脸往回走,清瘦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喝点水。”裴淮面色冷冷,把水端到她眼前。 月宁难受的厉害,胃里上下翻腾,一阵一阵的往外冒汗,方坐下,便瞥见桌上的饭菜,她掐着手心,呕了几呕,终没忍住,“哗”的吐了出来。 临近的裴淮遭了殃,雪青色锦袍上沾了污秽,月宁脸白了下,却顾不上同他道歉,转头便往一旁疾走,头昏昏沉沉,没走两步又觉得又冷又麻,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客栈的上房也稍显简陋,红樱从小厨房要来热水,毛巾等物,绿桃吩咐小厮抬了木桶上楼,两人挽起衣袖,准备伺候月宁解衣沐浴,她仍昏着,蜷曲着身子缩在床上,裴淮就守在旁边,掌心握着她的小手,盯了大半晌。 “公子,隔壁房间热水也已备好,你赶紧换身衣裳,沐浴洗漱。”红樱躬身上前,余光瞥见裴淮沾染着污渍的锦袍,不由道:“水里添了些皂角,还有桂花,寝衣也用香熏过,您去吧,姑娘这儿有我和绿桃。” 裴淮素爱干净,难为他穿着污秽守了半晌。 “出去守着。” “啊?”红樱愣住,她看了眼月宁,氅衣已经解开,内里的衣衫也不曾幸免,气味定是极冲的。“可姑娘身上....” 红樱没说完,就被绿桃拽了拽胳膊,使了个眼色让她跟自己赶紧出门。 甫一合上门,绿桃就神秘兮兮道:“公子春/心大动,咱们不好在里面碍事。” 红樱皱眉,竖起耳朵听房内的动静。 绿桃搓了搓手,捏着耳垂啧啧:“等二公子娶了正房夫人,月宁没准能抬成妾室,若她成了妾室,那她算是熬出头了。日后再生个一子半女傍身,那就是咱们正儿八经的主子了。” 红樱嗤了声,手里的帕子撕开一绺。 不过几日,握在掌中的细腰好似又瘦了些许,裴淮蹙着眉,解开她领口的襟扣,又将贴身的小衣松开系带,见那小腰玲珑别致,忍不住握了把,滑嫩如脂,却瘦的可怜。 掌中人颤了下,裴淮抬眸。 四目相对,彼此默契的很快移开视线。 月宁咳了声,拢着小衣坐起来,脸色仍不好看,凄白的没有血色,她看见房中的木桶,知道裴淮约莫是要帮自己沐浴,便往里挪了下,道:“我自己可以洗,不劳二公子动手。” 听到这话,裴淮就有些炸毛。 好像从扬州开始,她就刻意回避自己,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恨不能原地画个圈,把裴淮挡在外头。 裴淮甚至能觉察出,月宁明明白白知道他记得一切,便再也不想伪装下去,再也不肯受他欺负却不言不语,她以为他都记得,便不再需要她了。 她心灰意冷,就想弃他而去? 做梦! 裴淮斜瞟了眼,冷冷笑道:“那你去洗。” 说罢,从几案上拿了本书,径直走到木桶前的圈椅上,悠然坐下,又叠起腿来,眼眸直勾勾看着落地屏风后的木桶,“洗吧。” 起初裴淮是想惩罚她,可后来慢慢就不对劲。 薄纱屏风遮不住木桶间的风/情,何况那扰乱心神的撩水声,手里的书页久久未翻,桌上的茶水却喝了一盏又一盏。喉咙里渴的冒火,他按着扶手,眼睛盯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形。 只觉浑身血液咆哮着冲到头顶! 他从靴中拔出匕首,撩开自己的左臂缓缓割开伤口。 血液漫出皮肤之时,那股焦躁得到缓解。 .... 幸好后来马车调慢了速度,月宁虽还难受,却并未像伊始那般吐得厉害,走了小半月,终于看见淮南侯府的大门,月宁撑着腮颊,手指挑开帘帐一角,入了三月,微风和缓,且带着清甜的花香气。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裴淮与月宁先后下车,阿满带着几个小厮跟车去了后院,等着卸下行礼,绿桃和红樱迈着轻快的步子将采买的宝贝一一分类规整,又与相熟的丫鬟热络问好。 青松堂的花木抽了芽,几颗粗壮的柳树满是绿意,垂着细条探进池子里。 月宁刚进花门,便看见一个雪白的团子冲自己跑来,正是肥了一圈的欢欢。 她把欢欢放在肘间,揉了揉毛茸茸的脑袋,欢欢打了个呼噜声,眯起眼珠像孩童一样打量月宁,它身子又软人热,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暖手炉。 裴淮站在院中看了半晌,而后不言不语,独自去往净房沐浴。 若说头一回看见裴淮用凉水洗澡还有些震惊,那么现在的阿满,已经习以为常。 他从木架上取了要换洗的衣裳,又特意把长公主新送来的春衫摆好,玉佩荷包还有玉带子都搁置在屏风后面的紫檀木匣中。 “公子,殿下说让你稍后去永春园用膳。” 三月正是鳜鱼肥美之时,永安长公主特意命小厨房做了清蒸鳜鱼,待裴淮进膳厅后,李嬷嬷便赶忙去亲自端来。 第50页 鱼香缠着美酒,一同扑入裴淮鼻间。 长公主夹了箸鱼肉,打量他俊朗的脸面,将近两个月未见,他倒是风雅许多,长眸清冷,薄唇微勾,席上也鲜少开口说话,似乎怀着心事。 这通饭用的并不爽利,待裴淮起身去兰雪堂后,长公主招招手,李嬷嬷贴在她唇边,主仆二人密语过后,李嬷嬷便脚步连利地直奔青松堂去。 时下月宁不在院中,许是因为季节到了,欢欢格外耐不住寂寞,方吃完食就一溜烟窜了出去,月宁四下寻她,慢慢就走到花园中。 李嬷嬷与绿桃站在廊下,听了几句便宁皱眉打住绿桃的话,“回来一路上两人都没住一块儿?” 绿桃想了想,道:“住一块儿,可公子记挂姑娘的身子,便一直没再行房。” “在扬州时候呢?”李嬷嬷暗暗吃了一惊,不动声色的接着问。 “好似就一夜要过热水,往后就没再要,嬷嬷问这儿作甚?”绿桃年纪不大,性情也比红樱活泼,叫她过来便是想打听二公子的近况,哪成想竟听得这番离奇话。 年轻男子大都体力旺盛,况且从前在府里时,两人几乎夜夜要水,二公子哪回不把人往死里折腾,她奉长公主吩咐,悄悄听过墙根,那动静和阵仗... 李嬷嬷愈想愈觉得不对,“那去扬州途中呢?” 绿桃挠了挠脑袋,认真道:“好像每逢驿站都会要水。” 李嬷嬷了然,绿桃又红着脸小声说:“途中坐马车时,我也听到过几回。” 傍晚时候,月宁抱着欢欢从花园回青松堂,她本是想在园中小憩一会儿,早春的海棠玉兰纷纷结了花苞,满园都是青绿,欢欢睡着时爱打呼噜,她倚在亭榭的美人靠上,竟也跟着睡了过去。 一睁眼,天都有些黯淡。 绿桃正端着琳琅满目的补品去小库房,月宁远远看见,便知道其中不乏有雪蛤、燕窝之类,林林总总十几个小匣子,最后绿桃出来取老山参。 看见月宁,她忙上前:“姑娘,你去哪了,半天没见着人影。” 月宁轻蹙眉心,便将方才寻欢欢的事简略说了一番。 绿桃恍然,她伸手指指库房里挪进去的补品,冲她咧嘴笑道:“姑娘真是命好,二公子疼你,殿下赏你,这要放在旁的高门显户,谁敢肖想。” 敢情那些补品不是留给裴淮,而是特意给她食用的。 月宁夜里用了盏燕窝,心里仍在犯嘀咕,临睡前,红樱又来叩门。 她端着一碗撇去油花的鸡汤,不咸不淡道:“殿下吩咐,务必让顾念养好身子,这是老参炖的鸡汤,补气补血最是得力,姑娘早些喝完,我好将碗碟带出去。” 原想问两句话,可红樱脸色不虞,摆明了心情不佳,月宁便拍拍小腹,将那鸡汤一股脑喝净,甫一喝完,果真就浑身舒坦,从小腹到四肢,有一股温热蔓延开来。 接连五天,每一日都吃的极好,睡得极好。 裴淮回来后便很忙,不是一头扎在书房,便是与徐远陆文山等人混在教坊司,东宫那边他也常去,太子入夏后便要开始监国,一应事宜琐碎沉重。 偏房的门半夜一直没开过,这让月宁很是心安,至少不用再绞尽脑汁与他说什么托词,也不用装睡来糊弄躲避,眼不见心不乱。 那层窗户纸,她捅破了,裴淮却不打算彻底揭开。 他似乎陷入一种自我挣扎的境地,一面恨她恨得牙根痒痒,一面又拒绝去提当年旧事,哪怕月宁想同他摊开来解释,可他一旦发现端倪,便借故离开。 芥蒂若从开始便结成,不梳理,只会愈发形成态势,并以不能挽回的速度迅速扩大。 夜里外头起风,吹得楹窗嗒嗒作响。 月宁披着件豆绿色宽袖春衫,在灯下执卷读书,自打回来后,房中便多了好些书籍,有游记,也有坊间稀奇轶事,晦涩难懂的月宁都梳理好摆到不易够到的位置,素日里便看书做消遣。 裴淮不折腾她,她就空出许多时间,也有闲心写话本子,将那些有趣的见闻化作笔下生动的故事,徐徐道来,小几日光景,已然写了半本。 她这厢快活,永春园却沉不住气了。 永安长公主倚着软枕,听李嬷嬷说起青松堂的事,不禁捏着眉心,久久沉默。 瞧着两人互不搭理的样子,应是闹了别扭。 可寻常闹别扭也就罢了,偏那二郎私底下总寻些好玩好看的东西,又不亲自去送,反倒让阿满悄悄送去偏房。 他这般闷/骚,姑娘哪能明白。 长公主叹了口气,李嬷嬷抬眉望着她惆怅的面容,便上前倒了盏茶,宽慰道:“咱们二哥儿脸皮薄,抹不下面,再这么别扭下去,人怕是要熬坏了。” 裴淮是他看着长大,脾气秉性李嬷嬷一清二楚,这两日每每见了他,都跟霜打了一般,虽步履匆忙,可看脸色却是熬得怪狠。 况且从前他都纵着自己,如今憋成这副模样,想来是不好受的。 长公主扶额,瞧着桌上烛火跳的欢畅,再想想儿子这几日的形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她拉开榻上最下层锁着的小屉,从中取出一个年久不用的瓷瓶,李嬷嬷当即明白过来。 先前长公主初嫁到淮南侯府,宫里的掌事嬷嬷便将此物交给她,说是情淡时可用,助兴时亦可用。 第51页 “明日给青松堂送些好酒好菜,你亲自去。” 此言一出,李嬷嬷忙躬身道“是”。 兰雪堂中,裴淮与裴景坐在暖阁窗前,对着那一轮弯月看了半晌。 炉子上烫的酒已温热,裴景早就瞧出裴淮心不在焉,却也不点破,由着他斜倚着藤椅,将那大半壶酒送进嘴中。 “还不回去?”虽已初春,空气里大抵有些料峭,裴景穿着厚实的绸衣,膝上打着一条裘毯。 裴淮颇为冷清地望着弯月,脑子里混沌一片。 “听闻你最近事事如意,我怎看着与传言有出入?”裴景知他往来东宫,也知他从扬州回来后,助大理寺破获了挟官谋利之事,事情查到晋王的小舅子赵家,便未再继续下去,赵家判了个革职流放,晋王日子大约不好过。 裴淮闭上眼睛,长腿往案上一抬,裴景不动声色扫了眼,手指默默摩挲着毫无知觉的膝盖,眼中的颓败一闪而过。 “那便是因情受伤。”裴景笑起来,果真见裴淮懊恼的睁眼瞪他。 “你鲜少会被人左右情绪,如今却为了一个通房踌躇至此,委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大约是有病。”裴淮挤出笑,两人相看一眼,裴景咦了声,将他面前的酒壶拿走,似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过几日东宫要设赏花宴,京城世女接了邀帖都会出席,你知道什么意思。” 这是提醒他别犯糊涂,便是再喜欢一个人,也要适可而止。 对于侯府来说,日后要娶的姑娘必然是门当户对,身份金贵的,要于侯府有助力,能在朝堂上稳住风向,更能像淮南侯府一般,忠心不二地辅佐东宫。 兄弟两人的谈话持续到亥时一刻,阿满过来叫人。 青松堂的院中燃着灯笼,恍恍惚惚的光影在脚底显得不甚真实,裴淮顿了顿,复又提步上前。 开门,一抬头,裴淮怔了瞬。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对面坐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不是月宁还会是谁。 阿满从外关上门,搓着手走远了些。 两人面面相觑,互瞪了许久,到底是月宁先败下阵来,起身福了福身:“殿下赏的酒菜,吩咐我伺候二公子用完。” 裴淮没开口,背对着她走到衣架前,松了领口。 房中换了香,与往常的素雅不同,仿佛有甜腻的气味,说不上讨厌,却也不喜欢。 两人各坐一侧,月宁规矩地夹了一箸青菜,又夹了一箸笋丝鸡,他看了眼酒壶,月宁会意,起身绕过去,端起酒壶往他瓷盏中倒酒。 裴淮有些日子没见她,她脸颊又圆润起来,红扑扑的像是雪肤上点缀的胭脂,眼睛黑且亮,顺着手腕一路往上,能看见她隆起的胸脯。 月宁似意识到他在看自己,便抬眸,裴淮倏地低头,捏着酒盏一口闷下。 再可口的饭菜,也变得味同嚼蜡。 “你颈间有只蜘蛛。”月宁忽然站起来,伸手指指他领口处,“黑色的,就趴在领下一点。” 裴淮只垂下眼眸,余光没有扫到蜘蛛。 月宁思量了少顷,站在对过侧起身子,将垂在后脑的头发拨到前怀,伸手摩挲着自己细颈,停在某处后道:“就是这个位置,你快捉下来。” 倒不是她不帮忙,只是她向来害怕这些腿多的虫子,只看见便觉得浑身发痒。 裴淮循着她的手,目光落在那细白的颈项,比刚回京时丰腴了些,腰又细,显得那两处格外出挑。 如是看着,浑身都热。 裴淮喉咙滚了下,暗自想的却是从前与她肌肤相接,那滑腻如脂的触感。 他知道此时不该分神,可脑中尽是荒唐画面,她穿衣的,不穿衣的。在哭泣时破碎的或是哭着求饶的。 每一幅画面都叫他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他瞥了眼酒壶,用力掐着手心。 “出去。” 月宁见他额头喉间浮满汗珠,似在努力克制着喘息,棱角分明的脸上青筋微凸,连眉眼变得幽深可怖。 她瞬间明白过来,起身告辞:“我唤阿满进来收拾。” 说罢,扭头就往门口直奔,就在她即将碰到门框的时候,身后人忽然发出古怪的声响,月宁心跳如雷,来不及多想一把攥住门栓。 昏黄的烛光四下摇曳,映着裴淮那潮红而又焦躁的脸,他如鬼魅一般凝视月宁仓皇逃离的背影,下一刻,如猎豹突袭,一个箭步将她从后抱住。 右手将那门栓“当”的一声插了回去 月宁心惊胆战,那手粗暴地揽着她腰,逼迫着将人提起来推搡到楹窗上。 滚烫的身子如火如冰,时冷时热,月宁的后脊很快浮起细细香汗。 他暗/哑着嗓音,唇角吻过她的耳廓,那皮肤柔嫩如脂。 掌中的人微微颤抖,用力去掰他的手指。 裴淮将人摁在雕花楠木窗沿,随即冷凝着俊脸急切的去扯她锦裙,他不得章法,索性将那绸带一下撕裂,裙子落在脚边。 月宁双手胡乱挥舞着,去抓他皮肉,碰到后又抓又挠,极尽所有泼妇手段,她心里惊恐,只知道不能让他得逞,那手被裴淮轻而易举箍住,按在腰侧。 劈裂般的疼痛,月宁瞪大了眼睛。 他扯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近,随后便是滔天巨浪般无所顾忌地放纵。 第52页 上衫轻薄软若云朵,漫过眼睛的时候,可见她如水一般清润的肌肤。 这样的光景极大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 从未有过的急切,迫切,恨不能将她剥皮拆骨,悉数吞入肺腑。 摇晃的蜡烛忽近忽远。 不知过了多久,月宁被他抱起放在榻上。 他握着她的手,掌心发凉,眸眼却远比火焰要热。 月宁犹在挣扎,屈膝踹他,裴淮嗤了声,不疾不徐地挑起眉眼打量她哭到哽咽的样子。 泪珠簌簌往下滚落,月宁抠着手心低声骂他。 裴淮视而不见,攥了她的手腕便去寻觅。 他来势汹汹,眼眸一冷。 月宁疼的哭喊出声。 夜里,房中的门开了合,合了开,热水送了三回。 晨雾绵绵时,月宁拖着疼痛的身体,自行下床,地上的衣裳大抵不能够再穿,被他撕成一缕缕的破碎。 身后人睁开眼,看她浑身发抖,腰间后背颈项,皆是他示意作祟留的印子。 他咳了声,随后扯过中衣边穿便往前走,月宁看见他便双腿发软。 “再睡会儿,晌午我让红樱送衣裳进来。” 月宁恨得直哆嗦。 裴淮淡淡扫过她酡红的脸颊,她后颈线极美,柔嫩滑腻。 沿着脊椎骨往下,有枚浅粉色的小痣,三棱花瓣,愈发衬得那皮肤白若霜雪。 “不必,我自己回去便好。”月宁抹去泪珠,弯腰捡衣裳的时候疼的犹如被车碾过。 她逞强,裴淮也不阻止,只是在心里酝酿了些话,等她穿完裙摆后,才幽幽开口。 “我想过了,我贪恋你的身子,也与她甚是契合,往后我也不会再忍,你高兴也好,生气也罢,我想要的,从来都志在必得。” 月宁抱紧双臂,看他闲庭信步走动案前,自顾自倒了盏茶,薄光透进窗纱,雕出那冷峻的阴影。 “还有,扬州城说的那些胡话,我当你是一时癔症,日后不准再提。” ....... 翌日晌午,永春园。 尽管穿着高领春衫,襟扣扣到上颈,可还是能看出耳畔周围隐约的红印,月宁垂手立在堂中,李嬷嬷正在为长公主揉肩。 闺房话问了几句后,长公主便拍拍案上的册子还有话本,月宁上前,扫了眼,当即便面红耳赤。 无他,是男/女怡情的画册,单看封皮便知道何等香艳。 长公主嘱咐她要主动些,回去更要依着画册多行琢磨,其中滋味因人不同,若能契合完美,便是你好我好,若一直抵触,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那种事情,在月宁看来,分明难受的厉害,怎可能有你好我好之说。 遂也是乖乖收了画册,回到房中便将册子随手一扔,与那些晦涩书籍堆到一起。 ....... 扬州成国公府,国公夫人命画师依着自己的描述,将女儿五岁时的画像画了十几份。 李衍和孙成周各拿一份,画上的女孩玲珑剔透,一双眼睛尤为生动可爱,穿的是粉色襦裙,腰间系着条雪白绸带,扎着双髻,两髻各自簪着朵芙蓉花。 从客栈回来的小厮,没有得到任何有用消息。 惊鸿一瞥的姑娘,似乎来路不同寻常,周遭人都噤口不言,似乎他们离开扬州时,那行人做了安排部署,防的便是有人上门询问。 “豫章郡主家的世子爷?” 孙成周拿着画像,捏着下颌皱眉。 “徐鹤出门怎会带个姑娘,何况....”孙成周笑笑,“何况他有个母老虎一样的妻室。” 国公夫人胸口郁结,只敢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比如说,那女孩兴许是徐世子的妹妹,万一囡囡走丢后命好,被豫章郡主收养了呢。 可还有一种万一,她不说,孙成周和李衍也不敢贸然开口。 万一是富贵人家养的外室呢。 李衍瞄了眼孙成周,又看向国公夫人,复起身温声说道:“姨母放心,明日我去京城办事,会寻个说辞去豫章郡主那拜访,若是有合适机遇,我会问问那姑娘的处境。” 国公夫人欣慰的点点头,犹自担心:“莫失了分寸,叫人瞧出端倪。” 此事需得暗中进行,便是真如最不堪的那一种结果,也能私下权衡利弊,泰然处之。 “豫章郡主生性寡淡,你去问的时候,尽量循序渐进,她见多识广,别让她套出话去。” “李衍明白。” ...... 东宫赏花宴如期而至,京中贵女打扮一新,各自乘着香车宝马汇至东宫。 名门望族的贵公子亦受邀前来,偌大的东宫花园,已然是片热闹景象。 裴淮与太子妃坐了片刻,便见太子身着华服从外进门,他起身,刚要行礼便被太子一把托住。 “孤方才从园中走来,远远瞥见莺莺燕燕霎时好看,二郎今日定要仔细挑挑,保不齐就跟哪家贵女相对了眼。” 太子妃颔首道:“殿下说的正是我想说的,侯府是时候该办喜事了。” 裴淮闪过一丝不自在:“大哥都没成婚,我也不着急。” “大郎是有腿疾,再者说,从前被那嫡小姐伤的透透,想来在心里留了阴影,后来嫡小姐被人掳去侮辱,他不是足足关在房中数日不出门吗? 他心思细腻,不是你我能揣测的。 第53页 二郎,此番是爹娘与我嘱托,让我帮你相看,今日来的姑娘我这儿都有画像,待会儿你自己瞧瞧,挑中哪个提前与我说,我必为你拉媒保线。” 宾客云集,太子夫妇两人没过多久便去前厅迎客。 桌上摆着一沓画轴,铺开的几卷能看到勾画精致的女子,大都粉面桃腮,端庄漂亮。 裴淮只瞥了一眼,便心烦气躁地拂到地上。 男宾筵席,曲水流觞,京中的几人他大抵都认识,徐远正攀着陆文山的肩膀说这话,见他进门,不由跳起来迎上前。 “二郎,瞧见顾小姐了么?” 裴淮蹙眉,陆文山解释:“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顾三姑娘。” 徐远点头如捣蒜:“娴静如水,貌美如花,方才我见好几个人偷偷瞄她。” 正说着,徐远一拍大腿,朝远伸手一指:“就那个,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快看!” 他动静大,引得周遭人群纷纷朝他投来目光。 裴淮顺着他手指淡淡望去,三两个围成圈的女子中,有个身穿樱粉色广袖斜襟春衫的姑娘,一丝不苟的发髻间,别了支素净的玉兰花簪,面庞清秀,举止优雅,许是觉得有人在看她,那姑娘兀的抬起眉眼。 与裴淮视线交织。 顾三姑娘先是怔愣,继而便微微颔首示意。 陆文山倚着椅背,与徐远换了个眼神,低声道:“托你福,顾家怕是要升迁。” 扬州一案,牵连广泛,其中便涉及到礼部尚书,原本兵部尚书辞去主理,礼部眼看就要主管春闱全权事宜,不成想裴淮自扬州归来,竟带出这么桩案子。 一连串的小官小吏无一幸免,最大的便是这位礼部尚书,据说进大理寺第三日,便悬梁自尽了。 至于是威逼利诱,还是旁的什么手段,总之再也没法往下深查,尚书自尽,幕后之人得以保全。 经此一事,文帝约莫知晓内情,遂让大理寺趁机结案。 顾侍郎素来明哲保身,此番尚书一职腾出空缺,十有八/九会让他顺势上位。 裴淮随即乜了眼花丛间的樱粉色身影,那女子言行举止大方妥帖,倒与顾侍郎的家训相差无二。他若记得没错,这位侍郎大人未曾投向晋王,正琢磨着,外头一阵涌动。 接着便见一男子,身穿天青色绸缎锦服,簪白玉冠,身姿如松柏一般,冲周围人拱手作揖,气质温润,眉眼间自带一股风雅之气。 徐远嘶了声,问:“这是谁?” 第二十五章 花宴 入春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暖, 清早启开支摘窗,便看见窗户下面芍药结了花苞,枝头挂着露珠, 有些小虫沿着枝子慢慢攀爬。 月宁惺忪着眼,打了个哈欠后便懒懒倚窗盯着花丛看。 单薄的寝衣滑到后脊, 她抬起手臂, 横在雕花窗沿上,凝脂般的肩颈被光照出淡淡的光晕, 眸眼低垂,不多时, 月门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月宁合上支摘窗,换了件象牙白的对襟襦群,发髻简单挽在脑后, 别上一支红玉珠钗。 永春园的景致是侯府一绝,当年永安长公主嫁到侯府,淮南侯便搜罗天下能工巧匠, 将园中布置的一步一景, 赏心悦目,伴着春光, 万物复苏,园中呈现出绝佳美景。 月宁在廊下立了片刻, 李嬷嬷挑帘出门, 与她先小声嘱咐几句。 “殿下近几日睡得不大好, 方才用了安神药, 你莫要与她顶撞。” 虽不知李嬷嬷话里何意,月宁却觉出不对劲,且不说她在府里向来是个温顺恭敬的性子, 无端根本不会惹主子生气,李嬷嬷倒像是故意提醒她,长公主过会儿的谈话,兴许不那么让她欢喜。 “是,谢嬷嬷提点。” 四下开着窗,高几上摆着盆生机盎然的盆景,长公主正拿着花剪,修剪手中的花束,长颈细瓷瓶中已然插着两支半开的芍药,桌上还有白山茶花,鹅黄迎春,听见动静,长公主掀起眼皮,淡声道:“坐。” 便是对侧摆满花枝的小案。 月宁依言过去,又听长公主道:“你手巧,替本宫把那玉颈瓶装饰一番,回头置于床头小几,省的旁人笨手笨脚,总不合本宫心意。” 花束都是清早从花房现摘的,花瓣间还带着露珠,枝叶新鲜,房中还熏着恬淡的香,与花香融合在一起,只是觉得愈发怡人。 长公主悄悄拿眼打量她反应,见她面色如常,做活细致,便稍稍松了口气。 东宫赏花宴早先便有消息散开,府中便是丫鬟小厮也知晓一二,原想着她会主动来寻自己,或讨条出路,或借机讨个恩赏,可直到今日裴淮入了东宫,她也没有任何举动。 “你那梨花插得别出心裁,拿来与本宫看看。” 月宁插花时便觉出长公主多次打量自己,知道她有话说,也就没怎着急回去,眨眼就磨蹭到午膳时候,她服侍长公主用了盏雪燕,寻思合该引入正题了。 长公主从小匣中取出两张纸,打开后摆在桌上,月宁扫了眼,才发现是她的户籍身契,她有些吃惊,照理说在进府后,便该将户籍身契送去官府入奴籍,核定身份。 可眼前的两张纸,还是良籍。 “打从你入府我就喜欢,心思巧妙,规矩端庄,故而我并未处置你的户籍身契,如今也是时候还你,回去后仔细收藏,别辜负我的一番心意。” 第54页 月宁福身深谢,也登时明白长公主的良苦用心。 赏花宴后,侯府应会为裴淮议亲看亲,届时自己的身份便会不尴不尬,正妻入门前,合该清理通房,显贵高门历来都是如此行事。 或打发发卖,或许配小厮,有些良善的也会还其户籍身契,许自由身。 通房极少能升成妾室,虽绿桃不止一次与她提起,可月宁清楚身份,也从未妄想过。 “谢殿下仁慈,月宁感激在心,必听殿下吩咐行事。” 倒让长公主省却不少口舌,她是想提携月宁做个妾室,可这也得在正妻入门,站稳脚跟后才能徐徐图之,否则便会落得个不好听的名声。 眼前人愈是乖巧,长公主心里愈是觉得亏欠,自然也是因为先前想把她许给大郎的缘故,没成想被裴淮抢先占了身子,也是她的命。 “你先回去,且等本宫想好安排后,再与你告知。” “殿下”月宁捏着身契,打定主意后柔声道:“奴婢只想求殿下一事。” 闻言,永安脸上浮起一抹沉肃,果然还是有所企图。 “说来听听。” “奴婢想在二公子议亲后,离开侯府。” “什么?”永安长公主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惊得双眸圆睁,“你可糊涂了?” 一个失了贞洁的姑娘,若遭家主抛弃,往后该是如何艰难,便是她哥哥金榜题名,混上个小官小吏的身份,又怎能给她找门好亲事? 更何况,京城遍地都是举子,她哥哥又无人举荐,万一被人顶了榜呢。 于长公主而言,她这番话大抵是出于赌气,头脑不清醒。 “殿下,奴婢清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殿下是想为奴婢长远打算,可于奴婢而言,离开侯府并非是绝路一条,请殿下准奴婢所请。” 说罢,她双膝跪地,朝长公主深深跪拜。 这与永安所想全然不同,她本以为会费口舌劝月宁低调安稳,没成想却被她反将一军,对于侯府一切,竟没半点留恋。 笼子里养惯的鸟雀,飞出去不是自寻死路? 永安揉了揉额,月宁毕竟是裴淮身边第一个女人,想起裴淮,永安不觉头疼,许是像极了淮南侯,他生性专一,也从不拈花惹草,若果真一下将月宁弄走,指不定要同自己置气。 如是想着,长公主目光落到月宁紧捏的手上,缓了缓,她招手道:“此事我会仔细思量,至于户籍身契,你先放下,待我想通那日,自会还你。” 她还真怕月宁哪日不声不响就跑了。 ..... 喧哗之后,有人引着那男子近前,与裴淮等人介绍。 “裴二郎,陆三郎,徐小郎,这位是扬州魏国公府世子,李衍。”接着又对李衍一一介绍三人身份,彼此间拱手作揖。 裴淮冷冷扫他一眼,只觉有些熟悉,待李衍离开,瞧着那修长如玉的背影,他忽然想起来闹市纵马那回。 虽没亲眼看见,可回来禀报的人说,是成国公府和魏国公府的两位世子,冲撞月宁的是孙成周,成国公独子。 他捏着酒盏,眸光追逐到李衍拐过游廊后的最后一幕。 到男女宾客同席入座时,裴淮才近前看清顾三姑娘。 她与自己对坐,席位应是太子妃刻意安排的,两侧徐远和陆文山时不时拿手肘顶他,又交头接耳说那姑娘接了好几份邀帖,都是方才席上那几位郎君下的,言外之意顾三姑娘如今是香饽饽,十分抢手。 几盏酒下肚,徐远打开折扇挡着半张脸道:“洛阳纸贵,郎君切莫失了时机。” 陆文山不语,但总觉得裴淮心不在焉,遂在徐远说完冲他蹙了蹙眉,自身后拧了把他小肉。 徐远哎吆一声。 顾宜春便抬眸朝他们三人望来,清莹的眸眼,秀气的口鼻,微微上挑的唇角沁出一抹笑意,继而便低头默不作声的用食。 宴席过后,又有赏花一环。 管家让宾客自行至花园游逛,目的便是让有好感的宾客彼此多些接触的机会,该下邀帖的下邀帖,该诉衷情的诉衷情。 裴淮出身高门,又有一副俊美无俦的相貌,自然招来不少女子青睐。离家前长辈也都交代嘱咐过,哪家郎君值得攀交,祖上三代都查的清清楚楚,裴淮显然是极其拔尖的。 只是他面色阴郁,周身上下笼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众贵女便只做端望状,后来他怼了个武将之女,怼的人面色通红,拂袖离开后,这才堪堪断了她们上前搭讪的念头。 裴淮抬头看了眼日头,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回府交差,正这个时候,看见一抹樱粉色在芍药花间低眸轻笑,她身边站着的人,是扬州魏国公府李衍。 原是不想听的,可花园到处人多,唯此处还算清净,他便合上眼皮倚着廊柱枯等,那两人的话轻而易举落到他耳间。 “方才匆忙,未谢过李世子大恩。”顾宜春福了福礼。 李衍还礼,淡声回道:“小事微不足道,望姑娘莫再提及。” 原是顾宜春行走间不甚丢了巾帕,巾帕上是她亲手绣的牡丹花纹,边角暗自嵌着她的闺名,若叫旁人捡了,诬她与外男有染,便是跳进护城河都说不清,更何况什么清誉。 顾宜春千恩万谢,李衍生的端方玉成,谈吐间可见人品不俗,两人站在一块儿,倒有点郎才女貌的意思。 第55页 裴淮掀了掀眼皮,心道回府总算有个像样的说辞。 那李衍温声如水,与顾宜春谈笑间提起自己娘胎时候定下的娃娃亲,言辞间似认准了这门婚事,顾宜春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便也大大方方道了声恭喜,两人相谈少顷,复又客气别过。 顾宜春目光悄悄扫到亭榭下佯装假寐的裴淮,心里头如小鹿乱撞一般,来之前,父亲母亲特意将她叫到跟前,仔细说起淮南侯府两位公子,提到裴淮,他们意味深长叮嘱再三,让她切莫太过主动,失了顾家家风。 然又道,东宫属意侯府和顾家的联姻,叫顾宜春在花宴与裴淮借机聊上几句,年轻的少男少女总会在春日生出些许情谊。 顾宜春犹豫着,却不敢冒失过去,方才裴淮三言两语打发了胡小娘子,似是个冷情冷性的男子。 她绞着帕子,愈发觉得处境艰难。 正踌躇,太子妃与太子相携而来。 “顾三娘子,到本宫身边来。”太子妃莞尔轻笑,眉眼间与裴淮有两分相似,却不如他那般冷鸷,反倒有股春意融融的暖和。 顾宜春羞涩地走上前,与太子和太子妃行完礼后,便见裴淮垂眸来到自己身边。 拂起的雪白色春衫碰到裴淮修长如竹的手,顾宜春禁不住轻挪莲步,余光悠悠往外一撇,如此近距离看他,那面容好似刀劈斧砍一般,英气俊朗,叫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然她不敢妄动,只是一瞥便赶忙收回视线。 太子妃睨了眼裴淮,复又从自己发间拔下缠枝牡丹纹红宝石珠钗,冲顾宜春颔首,那人依言垂下脖颈,太子妃将珠钗簪进她的发间。 众人明白,这是敲定了侯府正妻人选。 裴淮回府前,被太子妃私下叫了回去。 房中案上是他拂到地上的画卷,其中一幅便是顾三娘子。 太子妃拎起唇角,不动声色的示意他坐下,裴淮心烦,只冷冷道:“姐姐有话只管说,不必与我虚与委蛇。” “我与母亲早就打探过顾三娘子,人品相貌家世,样样出众,她是个温柔娴静的姑娘,自小跟在母亲身边学着掌家管事,从容淡定,不急不迫,是最适合嫁入咱们侯府的人选。” 裴淮嗤笑,负手掀起长眸:“敢情是给我娶个管家的。” 太子妃眉心轻蹙:“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裴淮烦躁至极,怏怏低了声音:“没什么话,我只是不喜欢罢了。” “呵,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哪个?我与太子费尽心力帮你攒了个局来挑夫人,你倒好,偌大的园子,偏生窝在亭下当鹌鹑。 你自己个儿不娶妻子不打紧,侯府无人承继才是大事,你当我愿意搭理你。” 听出太子妃话里的恼怒,裴淮低着头,手指用力抠着掌心,也不回嘴,也不应声,这副模样叫太子妃瞧了,愈发上火。 到底是东宫主子,一拍桌案道了声:“此事便这么敲定,你愿不愿意都不顶用,回去准备聘礼就是!” 裴淮抬眸张了张嘴,对上太子妃倒竖的柳眉,原不想说甚,可话溜到嘴边,不吐不快,终是在离开前狠狠气了场太子妃。 “娶也行,但我明明白白告诉姐姐,这妻子是给侯府娶得,娶回去我就把她供起来,你和母亲瞧着办!” ...... 这话传到永春园,气的长公主连连咳嗽,却也让她倒吸了口气,幸亏日间没答应月宁的话,看着装有户籍身契的小匣子,她默默将其塞进最隐蔽的柜中。 “你说,二郎是喜欢上月宁了吗?”长公主捻着手里的珠子,问正在往紫金雕鹤纹香炉添香料的李嬷嬷。 李嬷嬷默了半晌,道:“老奴便说说心里话。” “你说便是,横竖你不是外人,二郎又是你看大的。” “世间男子大抵都对身边头一个姑娘记得真切,月宁是殿下亲自挑的,别说是二哥儿,便是老奴瞧了,心里都痒痒。 二哥儿还年轻,做起事来横冲直撞,眼下正是跟月宁情浓之时,听青松堂的丫鬟说,两人每夜都弄到很晚,叫水不说,还经常白日里需得送上新衣裳。” 长公主面不改色,听她说的裴淮倒像一头猛兽似的。 “二哥儿初尝□□,难免把持不住,老奴以为,不若就纵着他些,总有一日情会淡,新人换旧人,也不用刻意去阻拦。” 长公主忽然想起什么,“避子药她可还照常吃着。” “在吃,红樱那丫头盯得牢,说月宁次次不落。” “那便好。” 裴淮回府之后,没有直接去偏房,而是在书房熬到半宿,也不知怎了,心里乱的厉害,只要一想到花宴上的事,就不知如何面对月宁。 明明不该顾及她想法,可还是忍不住担忧。 待后半宿,他出门,却看见偏方的蜡烛还未熄灭,心里打了个突,往前迈步的脚忽然就有千斤重。 月宁今夜睡不着,翻来覆去总觉得胸口闷堵。晌午长公主将户籍身契还给她,可又因她不争不抢而起了顾虑,不但将户籍身契收回,恐怕青松堂的眼线也会盯紧了自己。 她知道长公主怕她滋生嫉妒,与未来主母不和,故而才叫自己过去,想要拿身契一事安抚自己,这本没什么不对,她也顺着长公主的意思说了,可为甚又要了回去。 待裴淮议亲后,便会开始张罗迎娶之事,月宁自然就是未来主母的眼中钉,若不早些安排,恐会被排挤。 第56页 她睡不着,索性起来写话本,将自己遭遇的事改头换面,以调侃的隐喻方式,呈现在笔墨之间。 一阵凉风,她拢了拢衣裳,抬头。 不知裴淮在门口站了多久。 裴淮却没像往常那般急躁,反而从后拥着她,拇指摩挲着她的下颌,缓缓扣紧双手。 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强健有力。 搂抱的姿势让月宁胆战,她不敢乱动,怕激起他无休止的凶狠,然又希望他早点弄完,如此便好赶紧分开。 耳畔传来低声:“怎还不睡?” 他生出一股欢喜,在看见亮灯的时候,今日东宫赏花宴的事情想来让她难眠。 月宁自不敢如实交代,裴淮宁可装傻也要强留她在身边,不是喜欢,只是为了解恨,若叫他知道长公主有意归还户籍身契,自己才是走不掉了。 故而她细声回道:“约莫是因为快来月事,心烦气躁。” 嘴硬。 裴淮勾了勾唇,将人掰过来面朝自己。 雾鬓风鬟,乌发慵懒地垂在胸口,白皙的脸颊枕出红印,那双眼睛小鹿似的,看得人心头乱撞。 “你往后...莫要再与你哥有所瓜葛,我会....” 会试着待你好点。 月宁仰着头,然后他便伸出胳膊垫在她肩下,一拢,掐着她腰将她挪到自己身上。 月如水,行动如缓。 荡在肩肘间的衣裳几欲掉落,柔软的布料堆叠在腰间,裴淮握着她的腰,看那沁出薄汗的面颈,美的如画如梦。 手指嵌入他臂间,摩挲着,触到左臂被匕首割过的痕迹。 月宁迷惘的眼睛慢慢蓄起水雾,她俯身下去,指肚贴在疤痕上,天旋地转间,两人翻了个个,紧接着便见帷帐轻摇,拔步床发出沉重的晃动声。 一连数日,裴淮的态度与往常截然不同,在房事上亦有所克制,似有意讨好与她的身体,又好像满腹心事,末了,却只字不言。 永春园芍药盛开,长公主特意给顾家送了邀帖,想着在过定前,再见见顾宜春。 顾家大娘子带着顾家大郎,二郎,还有顾三姑娘顾四姑娘一同到的侯府,毕竟婚事尚未定下,对于顾宜春的清誉也不敢含糊。 她这般携众人而来,倒是应了长公主的心。 不过闲聊了上午,长公主对顾宜春很是满意,便借口让他们小孩子家去外头转转,自己在房中与顾家大娘子商议婚事。 顾宜春和妹妹跟在大哥二哥后面,惊诧侯府园林之美的同时,也赞叹其辽阔雄浑,京中不乏贵族,裴家却称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枝。 谁都知道长公主深得陛下喜欢,淮南侯更是手握北衙六军统领之职,往后太子御极,他们便是贵上加贵,实足的皇亲国戚。 父亲昨夜说过,顾家的荣耀,到她这一辈顶天了。 她心里明白,既欢喜,又紧张。欢喜的是,这份荣耀有自己的功劳,紧张的是,那裴二郎看起来不像是好相与的。 月宁抱着欢欢喂食,绿桃拽着红樱急匆匆往外走,看见她时忍不住跺了跺脚道:“赶紧去花园,未来主母来了!” 这话猝不及防,月宁用了力,勒的欢欢噌的窜出来,跳到她脚下。 红樱乜了眼,忽然也开口:“姑娘,快去吧,省的叫人说咱们不讲规矩。” 两人杵在月门前,非要等她一起过去。 月宁无法,便起身将领口系到最顶,跟着她们一同去往花园。 为了不让自己扎眼,她特意混在丫鬟中,将头低下,只在看见顾宜春时,与旁人一道福身行礼。 顾宜春声音温和,听起来端庄却不失威严。 “本是想随意转转,没想惊动大家。”她掩了掩唇,目光从众人头上一扫而过,忽然,在末端那穿天青色襦裙姑娘身上滞住。 虽她低着头,可看身段就觉得是个美人。 顾宜春状若无意地收回视线,与顾四姑娘一同拿出礼物,到侯府前,母亲特意嘱咐她做些小巧精致的物件,没准就能用到。 侯府下人见识也比外头多,看见那秀美的香囊,忍不住甜嘴称赞。 “三姑娘真真是天仙一样的人,貌美手也巧。” “这花色纹路新颖的很,多谢三姑娘赏赐。” ... 绿桃拿了香囊,回头看月宁站在最后,便转过去扥扥她衣袖,小声道:“快去挑个你喜欢的,正好瞧瞧主母。” 亭中桌上摆着顾宜春亲手绣的香囊,还有从市集买的女孩爱用的手绢,绢花,如今被挑的所剩无几,还有几方趴在在那。 月宁摇头,“我用不大到。” 绿桃说她傻,却也没勉强,只乐呵呵拿着香囊与旁人一同谢了顾三姑娘。 没多时,裴淮疾步往亭中走来。 顾宜春忙低头看了眼衣着,又下意识整理了发髻耳铛,她今日穿的素净却不寡淡,面料是上好的越罗衫子,又薄又轻,发间戴的是一支白玉牡丹,大方典雅 “二公子。” 顾四姑娘跟在顾宜春身后,向裴淮福身。 裴淮瞥了眼,算是回礼。 接着,目光便急迫地往人群中看,却看见那人低眉垂眸站在后头,心里登时一紧。 却说月宁,看见裴淮进园时,本想蹑手蹑脚离开,可又怕弄巧成拙,便捏着拳头,将那身子略微低了些。 第57页 饶是如此,她仍能感觉到裴淮凌厉的目光,自她身上仿佛要盯出个洞来。 “顾三姑娘这是何意?” 他顶了顶情绪,笑盈盈地看向顾宜春。 那笑让顾宜春心中颤了下,她轻声道:“只是些逗趣的小玩意儿,母亲唤我预备的。” “我想着青松堂的下人都去哪了,原是都在这里偷懒。” 话音刚落,绿桃吐了吐舌,旋即她们三人便悄悄退出月门,折返回去。 顾宜春被下了面,也不敢露出不满,只是在裴淮走后,暗暗与身边丫鬟吩咐:“去查查方才那个穿天青色襦裙的丫鬟。” 女子的直觉向来都准,她觉得那丫鬟不只是丫鬟。 她知道有些公子在婚前会有通房,可真真落到自己身上,亲眼瞧着,还是不大痛快。 “你去做甚?”门窗闭合的房中,裴淮冲月宁低斥。 月宁看他不善,便柔声道:“未来主母赏赐下人,不去不好。” “你是诚心气我?”裴淮嗤了声,信手扯开领口,将玉带子扔到榻上。 “不敢。” 越是低眉顺眼,越是让裴淮无处发泄,方才听说顾家来人,他直接从东宫要了匹快马,扬鞭赶回侯府,一路上都在想着,若顾宜春为难她该怎么办,若月宁看见顾宜春心里别扭又怎么办。 然看见她猫儿一样躲在后面,无甚情绪又觉得甚是暴躁。 “过来。”他拍了拍大腿,冷下声与她说道。 月宁瞟了眼,乖巧的坐到他腿上。 裴淮箍住她腰,幽眸直直对向她的眼底,“难受便同我说,我自会给你做主。” 月宁挑起眉尾,复又缓缓垂睫:“二公子多虑。” 裴淮磨着牙根,双手挪到她肩后,扣着她后颈,一字一句道:“春闱开榜,恭喜你,有个进士哥哥了。” 月宁愕然。 裴淮抓着她后颈往前一按,迫她仰面与自己对视。 “宋星阑中榜了。” “不可能。”哥哥之前离京,数月都未回来,宋家的大门也一直落着锁,她起初也怀疑宋星阑是假意离开,可时日久远,便渐渐觉得他大概真的想通了。 “哥哥不是...他哪有时间科考?” “呵”裴淮斜觑了眼她的反应,“这话仿佛应该我来问你吧。” “你怀疑我。”月宁想起身,却被他一把抱住,死命压在膝上。 “你放开。”月宁气急,拿手去掐他胳膊,裴淮却仿若未闻,只用阴鸷的眸盯着她的眼睛,“你与宋星阑断绝关系,从此我不疑你。” “你什么都知道,偏不放我走,裴淮,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比起月宁,裴淮更知道这一世该如何保护侯府,扶持东宫,更知道如何剿灭晋王极其党羽。 那么,她的存在便没有任何意义。 除了,做他笼中鸟雀,在他闲暇时用来发泄欲/望。 “总有一日,我要你看着宋星阑在我面前苟延残喘,猪狗不如,凡是背叛我的,欺骗我的,死一万次都不足为过!” 一如当年他居高临下踩着裴淮的头颅,不屑的叱骂:“连兄嫂都觊觎的人,便是死了,旁人也只会拍手称快!” “你疯了!”月宁掐破他的肉,被他捏着下颌逼到榻上。 月宁连打带踹,可裴淮似乎不知疼痛,狠狠将人往前一推。 冷冽的凝视蓄着满腔愠怒,他似笑了下,随后闷声去解自己的衣裳,腰带。 最后捉住月宁的手,按到头顶,阴晦的眸光泛出冷笑。 “疯,今日便叫你瞧瞧什么是疯。” 暴怒挟着狠辣。 月宁惊恐的看着他,那阴恻恻的眼神似乎毒蛇一般,让她浑身发冷。 在他逼近之时,月宁的指甲嵌进他后背。 像是要同归于尽。 两人彼此拼尽全力对抗。 拔步床的雕花逐渐模糊,悬挂的香囊轻微晃动。 摇曳的紫绡帐此起彼伏,哭声夹着骂声自榻上传出。 若从前还敢有什么妄想,今时今刻便一点也无。 月宁被他攥着下颌推向塌沿,手掌不得不得紧紧抓住垂落的帷帐,后脊摩擦着木质雕花,疼的如此撕扯。 翌日晌午,月宁才拖着疼痛的身子下床。 红樱如常送来补品,汤羹中映出她憔悴的面容,丝丝缕缕的燕窝散出香气,她喉间上涌,扭头,吐了出来。 转眼,侯府和顾家换了庚帖,过定后送去聘礼,又着礼部挑了个良辰吉日,定在六月十三行婚仪。 月宁总算等到长公主传话,让她在傍晚时候去趟永春园。 户籍身契早已装在荷包中,李嬷嬷上前拿给她。 月宁立时收进怀里,便听长公主肃声道:“这几日二郎会在大理寺办公,再有半月他便要迎娶顾家三娘子,我知你懂礼,却也怕擅自放你离开,二郎会同我拼命。 不若这般,曲江池畔有我购置的宅院,如今雪禾在那打理。 我已让吴叔安排了小轿,今夜便将你送去吧。” 长公主盘算精密,左右婚前她清理了后宅,若裴淮找她,她大可有回旋余地,横竖只说让月宁在别院住些日子,待顾三娘子嫁过来,怀上身孕,再将月宁接回不迟。 总之,大婚在即,她必须得思量周全,不能叫外人说嘴。 第58页 月宁回去后,简易收拾一番,便抱着行囊坐上小轿。 怀里揣着户籍身契,仿佛前头也有出路,从侯府到曲江池畔有些脚程,晃着晃着,她便合眼睡了过去。 顾家 顾宜春看母亲拿来一叠房产地契,又捧着个珍宝匣子,不禁起身福礼道:“母亲,你把这些留给四妹妹吧。” 横竖比不过侯府业大,顾家已经在聘礼上添了好些嫁妆,却仍显寒酸。 顾大娘子忍住泪,摸着女儿的脸道:“高门有高门的难处,往后你嫁入侯府,务必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幸而你父亲在朝能与你有所助力。 侯府是正经人家,长公主亦是讲理且不会为难儿媳的人,裴二郎虽然看着冷,想来心思也会随长公主和淮南侯。 三娘,凡事记得保全自己,保全顾家。” “女儿谨记在心。” 母女二人聊至深夜,待顾大娘子离开,顾宜春要歇下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东西砸楹窗。 起先不当回事,后来便觉出有人为之。 她唤了声丫鬟的名字,没听见回音,便有些慌乱,正琢磨要找个东西防身,窗外传来低沉一声。 “是我。” 裴淮浑身带着冷意,进门后盯得顾宜春直想逃。 “我既与你说清楚,你应当知道这门亲事不是我属意的,你退婚吧。” 顾宜春的脸唰的惨白,唇瓣颤颤:“你说什么?” 裴淮冷冷一睨:“你提退婚,随便找什么理由,不管编排我什么,我都不会反驳,总之,这门婚事,不能成。” 裴淮深思熟虑,也知道顾宜春是个好姑娘,若真如同太子妃说的那般,将人娶回去供着,于顾宜春而言,是极不公平的。 唯一的法子,便是由她退婚。 “为什么?”终是平复下来,顾宜春攥着帕子问道。 “郎君有心上人。” 裴淮乜着她,没说话。 这便等于默认。 顾宜春的眼泪啪嗒掉下来。 裴淮道:“若你退婚,日后有需要我都能帮你。” “我只问,是郎君的主意,还是侯府的主意。”到底是大家闺秀,现下还能头脑清醒。 “你若不退,待过门后,该知日子难熬。”撂下这句话,裴淮越窗而出。 .... 他从大理寺偷摸回青松堂,刚走过偏房,忽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推门,榻上干净整洁,叠好的衾被放在床头。 裴淮登时跨步进去,一开衣柜,发现里面应季的衣裳全都没了,他心头一滞,浑身直冒冷汗。 “去哪了?!” 跪在地上的红樱和绿桃不敢抬头,李嬷嬷今儿特意来说,裴淮会在大理寺住宿,待他回来后,也不许说月宁去了何处。 裴淮来回疾步,转身冲红樱问:“我只再问一遍,月宁到底去哪了!” 疾驰的骏马打破深夜的宁静,宽敞的巷道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裴淮迎风往前直奔,还有一刻便要关闭坊门,他不知能不能追上,却只知自己一定要追上。 骏马打着嘶鸣,一路狂奔向前。 彼时,月宁尚在昏睡,柔软舒适的小轿内,毡帘随风轻晃。 忽然间身上一凉,她冷不丁打了个颤,眯着眼睛睁了睁。 眼前黑漆漆的,光线昏暗,涌进来的微风带着料峭的冷意,她抬手遮住逆光,模模糊糊看见轿前站了个人。 裴淮喘着粗气,低头望向昏睡初醒的人。 似还未醒转,眼神带着几分迷茫,歪着脑袋,手掌心贴在左颊,发髻微散,玉石耳铛微微摇晃,薄软的衣衫恰到好处勾出她前面的柔软。 裴淮咽了咽嗓子,眸底幽深。 月宁方才回过神来,瞳孔骤然一缩。 “裴.....二公子!” 第二十六章 囚笼 那身影一步步朝轿门逼近, 像阴鸷的鬼影将她寸寸凌迟,自他周身投下的压迫感如山呼海啸般瞬时翻涌而至。 月宁陡然攥紧怀里的包袱,下意识往后躲避。 手脚冰凉, 呼吸仿若停滞。 裴淮攥住轿帘,在彼此默不作声的对峙中, 他往后一甩, 旋即踏进小轿。 帘子遮住仅存的微光,逼仄的小轿因为他的侵入而瞬间拥挤压抑, 呼吸声突如其来的粗重。 月宁小脸煞白,左手按住轿壁, 已经退无可退。 “要去哪?”冷淡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带出热气吹进她裸/露的颈项,让月宁几乎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曲江别苑, 殿下..殿下让我过去暂住。”她忽视裴淮眼中的冷冽,尽量平静与他回话,然指尖克制不住紧张, 已然勾起包袱上的丝络。 裴淮像鹰隼般凝着她的眼睛, 昏暗中,那目光让月宁恐惧, “你做什么?!” 眼见他朝自己胸口伸手,月宁哆嗦着将包袱抵到身前, 整个人缩成一团往车壁靠, 呼吸声喷在裴淮手背, 他乜了眼, 旋即一把扯过碍事的包袱,掷到脚边。 “为什么要逼我。”他冷冷说着,修长的手指捉到她衣领, 月宁慌乱间拍打他手掌,胳膊,声音带着央求:“别..别这样,外面有人。” 四个轿夫落了抬杆,就守在小轿周围。 裴淮低着眉眼,仿佛感觉不到她抠抓的力道,自顾自去解她领口襟扣,剥开一个时,月宁眼泪啪嗒掉在他手背,他掀起眼皮,见那水盈盈的眼底布满恐惧和害怕,还有一丝不甘心的央求。 第59页 “裴淮,我求你。” 声音沁着柔软,不轻不重砸到裴淮胸口,那股酥/麻说不清是从耳朵泛起还是根本就长在心底。 少顷,在月宁以为他会停手的时候,裴淮忽然两手往外用力一扯。 噼啪几声响动,襟扣如蹦豆一般蹦到地上,入目是乳白色小衣,哭声压抑着回旋在他耳边,月宁的手指掐进他喉咙,仍在拼命抵抗。 裴淮眸色暗下来,手指触到她锁骨处肌肤,掌腹微凉,激的月宁蜷曲起上身,泪珠挂在腮边,拢起的双肩颤颤发抖,发髻散开垂落下来。 “非得让我恨你么。” 她咬着牙,眼角猩红,拽住的衣袖被扥成紧紧的直线。 “恨?”裴淮眼中闪出一丝迷茫,动作也随之一顿。 周遭静的能听见风吹落叶的簌簌声,轿夫摩挲手掌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敲梆声。 月宁一动不动,像与猛兽僵持不下的猎物,濒死前仍怀有不甘心的奢望。 裴淮面不改色地扫过她故作镇定的面庞,眸光清浅,唇瓣娇嫩,正是这副乖巧软糯的模样,让他在憎恨中迷失自己,一次次想对她妥协,原谅,然后呢,会不会如前世一般,在他付诸真心之时,回头毫不犹豫地碾死自己。 他眸光愈发冷鸷,抬眸,伸手一把扯落小衣。 “你不配恨我。” 那枚装有户籍身契的荷包就贴在她前怀保管,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起了疙瘩,月宁想去拿,却被裴淮抢先,一把从她莹白间攥出,半躬的身体缓缓直立,他看着她瑟瑟睁圆的眼睛,将荷包往掌心一扣,那两张叠成方块的纸掉了出来。 月宁上前去抢,反被他一手捏住下颌。 “想去哪?”他冷眼睨着身契,随即缓缓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还是要背叛我吗?” “你疯了。”月宁挣扎着想脱开他的桎梏,“是长公主让我去曲江别苑,不是我要去。” “母亲做不得我的主,我没腻了你,你便死也不能离开。” 话音刚落,月宁猝然跌坐在榻上,便见裴淮指间那两张纸,被他顷刻间撕得粉碎,如雪片子扬洒在她面前。 他上前,不由分说抓起月宁的衣衫,往内一拢,旋即将其拦腰挂在肩膀,回身挑开轿帘。 那四个轿夫愣了下,有人低声道:“二公子,坊门关了,这会儿只能去曲江别苑。” 裴淮环顾四周,肩上人犹自捶他脊梁,挣扎着想下地。 那四人低着头,根本不敢看。 姑娘头发散开,乌黑浓密地发丝垂在裴淮腰间,薄软的衣裳勾出曼妙的身形,因打斗露出左肩雪肤,单凭这一幕,便叫人忍不住遐想方才轿内的光景旖/旎。 月宁挣脱不动,忽然发疯一般张嘴朝他肩膀咬去。 裴淮嘶了声,却没松手,反而紧了紧手臂力道,一路扛着来到马前。 他手臂力量极大,轻而易举将她托上马去,倒挂在马鞍上,旋即纵身一跳,将人按在身前,策马往别院急奔而去。 曲江池畔住的都是京城显贵,有钱人家,此地依傍曲江而建,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歌姬伶人远远于湖面起舞,游船画舫泛出靡/靡乐声,在这个时辰,曲江池畔依旧是灯火通明。 长公主所购置的两处别院,位置极佳。 裴淮去的,正是雪禾打理的牡丹园。 园中栽种了许多名贵花种,尤以牡丹为尊,墨绿色,靛蓝的,或是绯红或是粉白相间,整个长安城的牡丹品类,在牡丹园皆能找到。 下马后,裴淮照旧将人抗在肩上,到大门前用力踹了脚。 守门的管家被吓得弹起来,把着门栓问:“是哪个?” “我!” 裴淮言简意赅,管家亦是从侯府调拨过来管事的,自然一下听出裴淮的声音,他揉了揉眼睛,心里纳闷着,却不敢耽搁,忙小声道:“是二公子啊,我马上开门。” 管家看见裴淮肩上扛的人,片刻间就明白过来,先前长公主着人来信,要将青松堂的通房安置在牡丹园,他得了令,与雪禾将墨玉阁收拾一番,寻思着时辰也该到了。 不曾想,竟是裴淮亲自将人扛来。 管家小跑着跟在裴淮身后,想引路,奈何他步子飞快,只得擦着汗道:“二公子,前头左转,是在墨玉阁中。” 裴淮没说话,却依言拐过假山后,去往缠满藤萝的月门方向。 墨玉阁院中栽植着墨玉,遍地牡丹盛开,花色呈烟紫黑,打眼望去,甚是雍容华贵。 裴淮踢开门,将人托着细腰扔到榻上。 月宁立时爬起来,二话不说往榻下跑。 裴淮冷眼嗤笑,推了把她肩膀,她便直直往后栽倒。 空隙,裴淮去上了门栓。 这一次,他彻底失了理智。 从未有过的狠戾,如同将人嵌进骨血一般暴躁,帷帐曳地而起,交缠着衣裳划开弧度,床头小几被剧烈摇晃着推倒,散在地上的碎瓷发出清脆的响声。 闻讯赶来的雪禾惊得瞪大眼睛,那管事使了个眼色,把刚进院准备伺候的两个丫鬟支出去。 雪禾还怔愣着,管事忙拉她一把,将人扯到月门处。 “仔细听着吩咐便好。” 雪禾张着嘴巴点了点头,二公子,这是要杀人啊。 月宁承不住他的暴戾,在他将自己摁倒春凳上时,只觉眼前一黑,便昏厥过去。 第60页 然而这昏厥没过多时,意识重新清醒,身上的重量已无,却有人捉住她的脚踝往上套什么。 月宁垂眸扫了眼。 裴淮身前堆着铁链,冰冷的链子发出银灰色的冷光,而链子尽头是圆形铁索,他正专注往自己脚踝上套。 月宁屈膝往外一踹。 正中裴淮左脸,脚趾勾过皮肉,留下寸长的血痕。 “你要做什么,你不能这么做。”月宁收回腿来,双手后撑着被褥连连往后退去。 裴淮歪着头,手指摩挲上左脸,触到血痕后顿了一顿,随即举着手指放到眼前,血色如雾,漫出点点血珠,他抬眸,凛唇一笑。 下一刻,他弯腰如虎豹般上前擒住月宁的脚踝,往膝间一拉,将人扣在自己身下。 纤细的腿环过后腰,他冷眼睨着月宁,分毫不顾她起身胡乱拍打的痛,低头将那圆形锁链往她脚踝一套,骤然将圈口调制贴紧皮肉,上了锁,松手后,便听见那链子发出沉闷的“嚓嚓”声。 这一瞬,月宁倍感屈辱。 内心宛若蓄满委屈憎恶,挤的胸腔尽是苦水后,她抬脚又是一记踹。 这回,却没如愿。 裴淮猛地捉住她脚踝,指肚擦过绷成直线的脚背,顿在圆润如珍珠般的指甲上。 月宁颤了下,往回挣。 裴淮轻笑,旋即折了她的尊严。 房中的熏香被风破开一缕,如同被人掐断了细腰,摇曳着碎成两截。 月宁张了张唇,杏眼积聚着泪珠,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帷帐。 片刻后,那帷帐开始摇晃。 晃得剧烈,晃得她头昏脑涨。 清晨醒来时,她几乎动不了。 低眉,便望见那冰冷的链子扣在她脚踝处,蜷腿,链子跟着上移。 她战战转过身,面朝墙壁,将自己裹成一团。 月宁心里生出巨大恐惧:裴淮得了疯病,他是想把自己锁死在墨玉阁,彻底沦为一个受他掌控的玩/物。 平湖苑 粉白的花丛后,亭台水榭曲水漫漫。 管家躬身立在裴淮跟前,听他淡着嗓音吩咐:“她若同你要什么东西,无关紧要的便都给她。” 管家犹疑,却不知何为无关紧要,二公子左脸横着一条浅红色疤痕,浑身上下幽冷阴晦,仿佛与从前判若两人。 未等他开口,裴淮道:“诸如书本,画笔之类,胭脂水粉,她要多少要什么,都尽可送去。 珠钗首饰,凡是带尖锐棱角的,一律不许给她。” “那箸筷?”管家擦了擦汗,心道这回恐怕很是麻烦。 裴淮斜觑了眼,摩挲着拇指想了想,沉声回道:“每回用膳都要派人盯着,箸筷,瓷器,用完便收走,总之....” 别让她寻死。 ...... 顾宜春心不在焉地走到正院门口,身后的丫鬟见她愁容满面,不禁纳闷,还有十几日便是大婚,长安城贵女几乎都羡慕自家姑娘的好命。 顾大人是清流门生,背后无甚根基,多年前中进士后便入了翰林院,只升迁缓慢,做了二十几载才熬到礼部侍郎的位子,眼看顾家祖上冒青烟,顾侍郎即将升擢尚书,三娘子又被东宫太子妃一眼相中,即将嫁入炙手可热的淮南侯府。 这个时辰,本该是暗自欢喜,可瞧三娘子的脸上,仿佛密布愁云,那眉心自晨起拧到现下,又来回踱步,不知到底是不是要进正院。 “姑娘,若不然进去侍奉大娘子用茶?” 顾宜春捏着的帕子似要拧出水来,听那丫鬟乍一开口,脑中乱麻忽然清晰,她转过身,道了声“回去”,便提起裙摆往内院行走。 茶肆雅间,小厮引着个头戴帷帽的姑娘进门,身后的丫鬟也遮掩着面庞,待合上门后,那姑娘才摘下帷帽,正是递信约裴淮出门详谈的顾宜春。 “有什么条件不妨今日一并提了,若我力所能及,必会相助于你。” 裴淮坐的端正,见她不似先前激动,便觉得她约莫是想透彻了。 顾宜春没有立刻回话,只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可否劳郎君倒盏茶,匆忙行路,如今口渴的厉害。” 裴淮扫了眼,取薄瓷小盏倒了杯清茶,推到她面前。 顾宜春道过谢后,仰头将茶喝得干净,方才乘车过来,途中数次觉得自己胆大包天,可若要折返回顾府,她心中委实不甘。 她无非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他裴二郎非负心薄幸之人。 “郎君拒婚,是因为有喜欢的女子。” 裴淮拎着唇,掌中的瓷盏轻转出涟漪。 见他没有否认,顾宜春压下忐忑,从容说道:“可那女子的身份低微,侯府绝不会承认其位份,便是郎君如何喜欢,也终不能如愿,是否?” 裴淮嗤了声,坦然道:“对极。” 未曾想顾宜春会是有如此胆识的姑娘,裴淮应声的同时,对她稍稍客气些。 “郎君今日既能让我退婚,明日便能让旁人退婚,如此反复不定,长公主殿下和太子妃殿下绝不会坐视不理。 郎君贤名在外,对慈母和长姐尤其依从,若为着内宅之事起冲突,于郎君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打从将人锁在墨玉阁,裴淮便再未回侯府半步,内情也如顾宜春所言,回去后永春园不会轻饶他,东宫亦不会放过他。 第61页 他自小便不愿忤逆母亲与长姐,可前几日已经因为月宁顶撞了长姐,现下她气都没消,这几日去东宫拜见太子,裴淮都故意避着走,唯恐遇上长姐,不知作何面目。 顾宜春见他长眸轻挑,心中怔了瞬,两手压在袖间用力克制紧张。 “不若我与郎君如期成婚,三载之后再行和离。” 裴淮眼底浓深,让顾宜春摸不准他心意,“我们可立下契约,三载之后我若不与你和离,你大可拿着契约去衙门告我。” “呵!” 冷不丁一声轻笑,顾宜春浑身绷紧,像是等待被屠的家禽。 “不必。”裴淮把瓷盏往桌上一放,顾宜春屏住呼吸等他继续开口。 “若你果真毁约,何必闹到衙门,我自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悔不当初。” 顾宜春倒吸了口凉气,面前人眉眼狭长,面若冠玉,本是俊美无俦的长相,却使人生出畏惧之心,不敢与之逼视。 “郎君这是答应了?”顾宜春喉咙有些痒,心中却微微落下石头。 “只要你不介意有名无实,我无所谓。” 顾宜春面上微热,她既然来了,便是深思熟虑过,亦是为着顾家做最合适的打算。 父亲代行尚书一职,朝堂波谲云诡,虎视眈眈者众多。她虽不过问朝事,可见父亲每每下朝归来,总是面色沉重,短短数月,已然苍老许多。 父亲之于顾家,是顶梁柱,在兄长羽翼丰满之前,决计不能倒下。 而她,选择与裴淮成婚,便是三年后和离,届时父兄都已站稳脚跟,又有东宫和侯府做后盾,官路亦会亨通。 “唯有一事还请郎君全我颜面。”她抿着唇,手心里的帕子渐渐松开,抬头,不卑不亢地对上裴淮审视的目光。 “大婚当夜,请郎君宿在婚房。”她小脸绯红,说话时又热又烫,可却没有低头,眼眸中怀着期盼,“三娘睡外屋,郎君睡榻上。” “我最后问你一次,当真下定决心?”裴淮冷眸扫过她抹了胭脂似的脸颊,掌腹扣向案面。 顾宜春坚定地点了点头,道:“绝不后悔。” ....... 临近大婚,裴淮往牡丹园去的频次越多。 雪禾端着一盏山参乌鸡枸杞汤往墨玉阁去,便见一人风一样从她身边走过,险些打翻汤羹,方要开口,却见那人回过身来。 雪禾忙福了福身,“二公子安。” 裴淮掀开白瓷盖子,闻到里面浓郁的鸡汤味,此时已撇去浮油,清汤中飘着枸杞桂圆,他放下后,那帕子擦去拇指上的油。 边走边问:“她今日吃的可好?” 雪禾脑子里过了遍从早到晚的膳食,如实回答:“姑娘这几日吃的寡淡无味,送过去的东西几乎只动了两三箸筷,只是精神还好,每日晨起看书写字,到晌午时倒头就睡,约莫一个时辰后就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傍晚后便不再进食,也不让我们进去。 奴婢悄悄看过,姑娘在写话本子。” 但凡有件事做,人就有活着的念头。 听雪禾如是说着,这几日的担忧也慢慢消减下来。 三日后要成婚,府上忙里忙外开始张灯结彩,不说青松堂,其他各院也都挂满红绸彩缎,连欢欢身上也穿了件红纱绸衣,更妨说侯府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简直比过年还要喜庆。 沿街两道也都打点过,远远望去,尽是殷红如火,淮南侯二公子要迎娶顾家三娘子的消息成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都言两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这话传的沸沸扬扬,裴淮听了却觉得胸口闷堵。 他走的快,临到墨玉阁门前,却又放缓了脚步,踩着地砖一步一停。 雪禾跟着,见他停在院中不走,便拿余光悄悄顺着他往前看去,视线所及正是月宁支开的半扇窗牖。 铁链桎梏了她的行动,房间虽大,也只能走到窗牖前透气。 月宁拄着胳膊,小手托着下颌,低头的时候,微光在她身上洒下柔和的光晕,她翻了页书,长睫忽然抬起,许是感觉有人看她。 她侧脸,目光淡淡瞥去。 裴淮负在身后的手悄无声息的攥紧,他咽了咽喉咙,镇定自若地别开视线,提步往廊下走去。 房中熏着梨花香,清甜且不腻味。 进门时,见她换了方向,背对着门口将脸朝向博古架。 从背影看,纤瘦婀娜,因无发簪,便用软绸束在脑后,比昔日多了几分柔媚,她穿着件素色桃花襦裙,外罩雪青色广袖罩衫,松松垮垮的衣裳衬的她身子尤其细嫩。 裴淮知道她厌恶自己,前几日同她耳鬓厮磨,全程都不愿出声,那唇瓣被咬破出血,掌心被抠的泛红,若不是强行被他攥着手腕,怕是也要见血。 有憎恶,也好过视若无睹。 比如现下,她就坐在对面,清清冷冷跟尊佛像似的。 裴淮上前,见她身子微不可查的颤了下,很快恢复如常。 从永春园出来前,母亲与他嘱咐良多,无非劝他在月宁这收收心,娶妻后断不能让新妇委屈。陛下着人送去贺礼,彰显皇恩浩荡的同时,也再次让百姓见证陛下对永安长公主的不同。 声势显赫的侯府,即将迎来一场京城瞩目的婚仪。 他提早与管家知会过,不许在牡丹园提大婚之事。 第62页 博古架上摆满了古玩小件,最下面几格都是她近期翻阅的书籍,看的杂,游记医书话本还有拗口的古籍。 他欲搭在她肩上,被她嫌恶的躲开,手掌虚虚腾在半空,裴淮没恼,在她斜对面坐下。 “冷吗?” 她脸色很白,是带有病态的白皙。 月宁合上书,横起手臂搭在桌上,将脑袋埋进去。 裴淮嗤了声,起身上前将人打横抱起,怀里人轻飘飘的,抱起来毫不费力,自打上了铁链,她便总是如此乖巧,也不反抗,只是在床/事时强压住回应,让裴淮数次草草了事。 此番也不例外,进去时便层层受阻,两人皆是怒目圆睁,互不妥协,裴淮用了狠,抬起她右腿按到肩膀。 她起初压抑着哭声,想咬唇瓣时被裴淮掏出巾帕塞进嘴里,她蹙着眉心,上仰的下颌尖细,颈项勾出柔美的弧线。 皮肤上沁出薄薄的细汗,他根本就欲罢不能。 穿衣时,身后咳了声。 “帮我解了锁链。” 涩哑的嗓音带着疲惫,月宁缩在薄衾中,指尖捏着被沿,说话时,长睫覆住眼睛,巴掌大的小脸沉郁如水。 “怎么了?”裴淮没回头,扣襟扣的手却悄悄顿住。 “不日便是入夏,我想去园子里走走。”她抠着掌心,不熟悉的人以为她乖巧温顺,可裴淮明白,越是这幅小鸟依人的模样,她心中越是冷淡,越是有主见。 转过身去,他探手拂过黏着湿发的额头,腮颊,俯身亲了亲那柔软的唇。 “过几日,等园里莲花开了,我带你四处逛逛。眼下天还冷,你身子弱,省的染上风寒。”冠冕堂皇的说辞,裴淮双手扣住她手臂,唇角勾笑,眸眼中也露出虚伪的笑意。 “你放心,我不会找你闹。” 不着边际的一句话,裴淮却在瞬间听出意思,来不及收敛的笑慢慢僵硬。 月宁弯了弯唇角,从他手中抽出手臂,搭在小腹上。 “还望二公子婚后能给我一条出路。” “看在我数月床上陪伴的面上,放过我。” 她态度卑微诚恳,说话时伸手拉过他的小指,指肚若有似无的擦伤那温热的皮肤,最后勾在他掌心,轻轻晃了下。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裴淮眼底露出一抹阴笑,掌腹贴在她滑软的腮颊,指骨捏住她的耳垂揉了下:“我送你的玉兔耳铛呢?不喜欢?” 月宁忍下酸涩,默默从枕边的匣中取出那对耳铛,“甚是喜欢,一直收在身边。” “喜欢怎么不戴上?”他音色淡淡,从月宁手里接过耳铛,不疾不徐穿过她耳朵,戴好后,又轻笑着勾了勾她的鼻梁。 “你当我蠢,柔声细语就被你哄得俯首称臣?” 月宁唇瓣颤了下。 他直起身量,慢条斯理道:“我这辈子都要拘着你,锁着你,活着的时候折磨你,□□你,死了的时候,也要拉着你,死也死在一起。 我们生是彼此的人,死是同穴的鬼。” 月宁恨得咬牙切齿,再也装不下去温顺,她坐起身来,脚链发出泠泠声响。 裴淮心满意足的起身,从几案上取过腰封,低头整理,声音却不绝如缕的砸到月宁耳中。 “不装了?”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月宁忽然泪珠涌下,双手捧与面上哭起来,双肩颤的如雨后梨花,柔弱悲戚。 裴淮转过身来,穿着整齐的衣裳勾勒出精健的身形,玉冠笼着一丝不苟的墨发,长眸轻挑,薄唇一字一句蹦出话来。 “往后有的是时间想,你做过什么,错在何处。总之,你我还有半辈子可以磋/磨。” “能不能,把裴淮找回来。” 房中骤然静默。 墨玉牡丹迎风送进一缕清香,卷积着枝叶发出唰唰的细微响动。 月宁哽咽着,视线看着他滞住的背影,心在沉底,随着沉默的拉长而逐渐掉进深渊。 “呵!”他深吸了口气,抬手搭在门上,“我再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杀我的机会。” 门咣当一声甩开。 月宁倒坐在榻上,浑身气力宛若悉数抽走,她的手,慢慢落在覆着薄衫的小腹。 大婚当日,淮南侯府自夜半三更便起来张罗喜事,小厨房尤其热闹,徐妈妈忙的团团转,两只眼唯恐不够用似的,盯着来往备菜的小厮丫鬟,稍有不妥便撤回来重新置办。 吴叔领着十几个小厮将侯府内外打扫干净,又赶去席宴上布置桌椅位子。 今日东宫太子主婚,晋王也会过来,故而府兵严阵以待,早已在侯府周围巡视多番。 穿着赭红色雍容华服的永安长公主,打前几日起便夜不安眠,好容易捱到今日,脸上挂着祥和安宁的笑。 李嬷嬷去端来安神汤,刚踏进跨院便看见裴淮往花园方向走,这个时辰,合该已经换好喜服,等良辰吉时一到,吹锣打鼓去顾家接新娘子。 可裴淮尚未换衣裳,行色匆匆,似有什么要紧的大事。 李嬷嬷嘶了声,倒退回脚步正好看见裴淮拐过花墙,一撩袍子跃上阿满牵着的高头大马,主仆二人低声说了几句,随即裴淮便纵马出了园子。 “殿下,二哥儿不会逃婚吧?”李嬷嬷惊得连拍胸口,这门亲事一开始他就不满意,长公主和太子妃都看在眼里,早些年他任性也就罢了,如今已然弱冠之年,哪里再由得他去胡闹。 第63页 顾家对侯府来说,门第不高,却是极为合适的亲家,两家联姻不会引起皇室忌惮,颜面上也好看,顾三娘子闺名在外,娶回府里定是个省心能干的,日后再将管家大权交给她,长公主也能享清福。 料理偌大的侯府,劳心劳力。 “要逃早逃了,约莫是有急事出门。” 长公主揉着太阳穴,饮下安神汤,昨夜几乎整宿没睡,翻来覆去都在想今日喜宴流程,侯爷忙于在外,无暇顾及内宅,尤其太子承陛下恩旨前来主婚,是皇恩,却也需得考虑周全。 晋王母子最不省心,入春后撺掇陛下给东宫送去两位美人,只因太子妃进东宫三载未曾有孕,便打着充盈子嗣的旗号拼命给陛下吹耳旁风。 长公主特意去了趟东宫,当日便将美人领回侯府,找牙婆打发了出去。 贵妃和晋王做惯了装傻之貌,闻言便跑去陛下身边哭丧,自然是没讨着好,受了通斥责又厚颜无耻的跟何事都没发生一般。 今日少不得还会生出幺蛾子。 “待会儿你去给吴管家传个信,让他将坐席再与我回复一遍。” “再去问问阿满,二郎为着何事,什么时辰能回来。” 先前算过出门迎娶的时辰,眼下还空余许多,长公主并不急着催促。 却说裴淮出了侯府,骑马径直去了曲江池畔牡丹园。 雪禾着人来报,说月宁腹痛,要他们去找大夫开个方子,活血化瘀,止痛暖身。 管家等人不敢擅作主张,便见信递到侯府。 裴淮进门后便直奔墨玉阁去,雪禾在身后将今日情形仔细讲述。 “姑娘早上没吃两口,便觉得腹痛难忍,这月的月事她推迟了几日,今早来的时候小脸煞白,奴婢端进去热姜汤,可姑娘喝完仍没用。 她便让我们去外头找大夫,开个调理经血的方子,奴婢不敢..不敢不告诉二公子,这才在大婚之日贸然过去。” 裴淮推门,看见月宁裹着厚厚的衾被,只露出些许乌发,像只小猫儿一样缩在角落里。 他扫了眼她露出衾被的脚踝,伸手摸去,又冰又凉,仿佛在雪里泡过似的。 “疼。”角落里的人闷哼出声,可怜兮兮的往被里缩去。 裴淮俯下身,试探衾被里的温度,凉的数九寒天一般,没有一丝热乎气。 他蹙眉,回头便朝门口的雪禾叱问:“她病了怎么不早说?” 雪禾打了个颤,吓得魂不附体:“是姑娘不让跟你说,她..她说你要忙大婚,何况不是什么大病,姑娘只是染了风寒,我以为....” 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极了要吃人。 雪禾不敢再说。 “若是大病,你就等死吧!” 雪禾愣住,继而腿一软,若不是扶着门框,定会栽下阶去。 “滚!” 雪禾如临大赦,拔腿就往外走,可腿软的挪不动,她吁了口气,拭了拭额头上的冷寒,一步一步艰难挪下台阶。 “裴淮,我冷。”像是在呓语,月宁浑浑噩噩的睡着,惨白的脸上没有血色,露出被衾的下颌尖尖细细,如扇的眼睫阴下影子,整个人仿佛笼在灰暗之中。 裴淮从腰间取了钥匙,将锁链打开。 随即褪去外衣,掀被抱住她冰冷的身子。 他的手掌温热,揉在那滑腻冰冷的小腹,轻且缓慢。 两只玉足抵在他的膝盖,怀里人不多时便热络起来。 月宁睁眼前,裴淮暗自检查了她亵裤,见果真穿了月事带,心里的疙瘩才抚平。 来之前他一直不安,总觉得可能不是简单的腹痛,他甚至以为,月宁可能怀了孩子。 他怕她不要,因为她必然恨极。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该用什么法子要挟,直到下马,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才恍然回过神来。 月宁转过身来,微仰起脸颊看着裴淮。 少顷,她颤悠悠举起双手,托住那棱角分明的脸,柔柔道:“谢谢。” 裴淮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却没有躲开月宁的触碰。 他冷着脸,掌心依旧覆在那软软的小腹,余光能看见月宁酡红的脸蛋,还有过了血气的红唇。 “管家去请大夫了,过会儿让他诊完脉,再开方子。” “不必那么麻烦,你让管家买两副活血的药材,煎一煎便好。”月宁眉眼轻弯,张着小嘴往前靠了靠。 裴淮只觉暗香扑鼻,胸口有什么东西挠他似的,他喉咙上下滚了番,面不改色地握住她手腕,拉到自己怀里。 “别任性。” “我只是觉得麻烦,以前疼痛时我都是自己煎药,如今却养的越发娇娇。”一绺头发勾在她鼻尖,平添了几分娇俏,“那便都听你的,我这会儿困得很,午后便让大夫帮我诊诊。” 裴淮呼出热气,沉郁寡淡的面上浮起一丝说不清的欢喜,转瞬便消失匿迹。 那小手捧着自己的脸,指肚间若有似无的甜香,他舔了舔唇,低头握着她的肩膀:“是在骗我?” 月宁瞪大眼睛,水盈盈的眼底霎时涌上雾气,她咬着唇,委屈道:“你若觉得我是诓你,便不必请大夫,只管让我疼死。 本就没让你过来,疼的厉害时也只让雪禾帮忙买副药,她叨扰了你,你却怀疑上我。 是不是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别有居心?” 第64页 裴淮暗下眼神,打量她通红的眼睛,最后淡淡说道:“骗就骗吧。 她又何止骗过自己一回,想想前世,简直觉得可笑。 宋星阑算计她进侯府,又用苦肉计算计她嫁给大哥,最后临了,又被一封信算计着义无反顾跳进江里,回京救她。 那封信....裴淮眼眸冷淡下来,嗤了句:”横竖你逃不出我手掌心。” 他趿鞋下床,利落的穿好外衣后,扭头冲月宁说道:“我得回去了,晚些时候过来看你。” “好。” 裴淮低头整理腰封,抬脚欲走时,听见身后那人怯怯的一声。 “裴淮,谢谢你。” 他怔了瞬,嘴角不受控制的轻颤,直到上马时,他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竟勾着唇蠢笑了一路。 墨玉阁中 月宁看着人影消失在亭榭后的假山,这才将坐起身来,方才面上的软糯敛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紧绷忧虑。 她跪坐起来,从雕花黄梨木柜中取出一件窄袖襦裙,又拿出一条月事带。 转身,慢慢把左侧上臂露出,血染红了棉布,只差一点便要浸透衣裳,她倒吸了口气,疼的沁出薄汗。 她庆幸裴淮因大婚忙的缓不过神,否则若他褪去自己衣衫,必然就会发现端倪,许他已经嗅到血的味道,当他怀疑且真实去查验的时候,月宁险些咬破嘴里的软肉。 她已经六日没来月事了! 惊慌恐惧如同毒藤缠据内心,每推迟一日,那毒藤便勒的更紧一分,如今已经逼到喉咙,窒息感让她不得不尽早决断。 今日侯府办喜宴,从牡丹园亦调过去数人,此时应是戒备最松弛的时候。 月宁把血挤到月事带上,已然疼的喘不过气。 她昨日细细看过所谓的避子丸,虽形状大小与长公主赏赐的很像,可吃到嘴里,后劲有些不同,味道带了微甜。再回想每次裴淮事毕的举动,月宁很是后怕,他根本就没想让她避子! 雪禾送来的汤羹膳食,但凡带一点油星气,她便呕的难受。 不似从扬州回京那般呕吐,而是干呕,清晨时候最盛。 写话本子时,她特意看了几本医书,里面有教人把脉诊孕的例图和文字,她反复研习,最后给自己诊了一脉。 脉滑如珠,是喜脉! 当时她吓得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琢磨了几日,她知道,不能要这个孩子,那么便该寻个法子把他送走。 逼近晌午,雪禾进门送燕窝银耳羹,清淡的汤水,盏中还加了补气血的桂圆红枣等物。 从前雪禾嫉恨月宁,恨她夺了自己想要却要不到的通房,若月宁没进侯府,凭着爹娘在府中做了几十年的势力,长公主定然会把她送进青松堂。 从奴婢到半个主子,她自及笄起便开始肖想。 可偏偏到手的偏房被人抢了去,她怎能不气,不妒! 她又是个招摇的,未成事前便弄得阖府皆知,故而月宁进青松堂时,雪禾听了不少背后的闲话。 那会儿她可真是恨极了月宁,整日咒她出错被撵。 可眼下看她被囚在一隅之地,凭着二公子心情来去折磨,她又有些庆幸。 原以为二公子善良真诚,又爽朗待人,没想到他忽然变了脸,变成这副叫人胆寒的模样。 雪禾凉了燕盏,扭头看见月宁苍白着脸坐在榻上,怀里拢着织锦软缎被子。 怔愣的眼神叫人瞧着发慌。 忽然,月宁朝她投来视线,轻启嘴唇道。 “雪禾,你去看看香料是不是没了。” 香炉搁在屏风后的几案上,雪禾方走到那,抬起盖子瞧了眼,纳闷道:“这味道怎么有点....” 话音刚落,便见她软软跌在地上。 第二十七章 大婚 长公主命她移居曲江别院时, 她便悄悄带了些香料。 月宁趿鞋下床,透过薄纱落地宽屏,能看见雪禾昏倒时伏在几案上, 手里的香炉盖子在边缘打了个圈,随即“咚”的掉在地上。 门口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月宁赶忙蹑手蹑脚走去, 将香炉里的灰烬倒在窗牖旁的矮松中,用冷茶浇透, 确认闻不出异样,复又从青瓷莲纹盏中取出梨香, 投到炉内,不多时,那清甜的味道便徐徐散开。 雪禾身量和她相仿, 只略微丰腴,月宁听见那脚步声往门口渐近,知是管家带着大夫来了。 她费力的拖起雪禾, 勒着她双肩往床榻上去, 还未上榻,“笃笃”的叩门声响起, 随之管家朗声说道。 “姑娘,大夫来了。” 月宁一咬牙, 把雪禾往榻上一提, 左上臂挣裂开来, 她吁了口气, 双手托住雪禾后腰,将人推进榻内。 “姑娘,我进去...” “稍等一下, 待我穿件衣裳。” 如是说着,管家便耐心与大夫候在门外。 月宁将衾被盖得严丝合缝,落下帷帐,又将雪禾的手臂伸出账外,暗自给自己鼓了鼓气,这才开口道:“请进来吧。” 微风挟着牡丹香气吹进房中,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让月宁忍不住的发慌,她偎在雪禾旁侧,探过肩下控制账外手臂的动作。 大夫很快诊完,又转头去外间写方子,月宁呼了口气,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紧张地犹如泡到热水里。 大夫与管家交代了几句,月宁屏住呼吸听到他说起活血补气之类的字眼,便知已然蒙混过关。 第65页 待人出去后,她又将雪禾拖着弄到圈椅上,支开窗牖,在她鼻间熏了熏醒神的香料。 约莫一刻钟,雪禾就睁开眼,空洞的眼神写满茫然。 “醒了,”月宁坐在对面,支着香腮与她对望,“你这几日是不是过于劳累,怎会忽然厥过去。” 雪禾“啊”了声,瞥见自己手边是下去了小半碗的燕盏,她舔了舔唇,尝到甜糯的味道。 “你喂我吃的?”她睁大眼睛,看看月宁,又看看桌上的瓷盏,喉间仿佛还有燕窝红枣的香气。 月宁点头,“你面色憔悴,气喘短促,想来是为着照顾我的缘故。燕窝红枣最是补气,喂了能有半个时辰,你果真苏醒过来。” 雪禾讪讪的附上笑,心里却道:哪里是累的,分明是被二公子吓得。 亏她曾经绞尽脑汁往青松堂跑,真要成了通房,下场指不定跟月宁一样。 不,万一比她还惨呢。 想想都觉得后怕。 许是因为同情可怜,雪禾待她也不似从前刻薄,临走时道了声:“想开点。” 就去小厨房盯着煎药了。 迎亲的队伍自侯府浩浩荡荡启程,打头的是骑着高头大马的裴淮,正红色锦冠将那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繁复华丽的喜服绣以金银线的龙凤呈祥,身板笔挺,器宇轩昂。 沿街两侧都有鸣锣开道的官兵,百姓垫着脚,争先恐后想看看侯府世子的风采,人挤人,车挤车,摩肩擦踵。 吹吹打打一路来到顾府门口,又经喜娘引领,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迎出新娘子。 被兄长背在身上的顾宜春,透过飘起的红盖头,扫到裴淮面色肃然的脸孔,她搂着兄长的脖子,心里那一点点的欢喜逐渐下沉下去。 四角镶嵌红绸彩缎的八抬大轿,压了轿杆,兄长将她放下,眼含热泪的低声嘱咐:“要孝敬公婆,与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顾宜春鼻子微酸,冲着兄长福了福身后,一只手伸到她眼前。 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沿着手腕往上,是绯红如火的喜服。 顾宜春搭着他的手腕,弯腰,踏进喜轿之中。 人一坐下,喜庆的乐声跟着吹打起来。 顾宜春看着向来内敛谦恭的兄长,站在比他高些许的裴淮面前,下颌微微收起,拱手与之作揖,混杂在熙攘声里的嘱托,不轻不重传到顾宜春耳中。 “舍妹自今日起便托付给二郎了,望二郎珍重她,爱惜她,夫妻和睦,琴瑟和鸣。”说罢,又是深深一鞠。 顾宜春眼眶温热,忙捏起帕子去拭泪珠。 裴淮本就比兄长高出半头,肩腰挺拔,他居高临下睨着温润儒和的顾家大郎,又将目光往尚未落帘的轿撵中扫去。 顾宜春恰就与他四目相对,手指缩了下,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就在这时,裴淮扭头弯腰,还了顾家大郎一揖。 顾宜春松了口气,大红的帘子落下,遮了爹娘相携而立的身影,也遮了兄长妹妹不舍相送的落寞样子。 花轿沿着京城最繁华的巷道,以早就规划好的线路缓缓行走,走足时辰,方将轿子调想淮南侯府。 这是一场仅次于皇室规格的婚礼。 太子主婚,文帝恩赏,朝中去了半数官员庆贺,相熟的女眷便由李嬷嬷引着一路去了女宾席宴,男宾则有吴管家迎接,分别交给得力的小厮领路。 偌大的侯府,在今日成了长安城最隆重的存在。 裴淮与顾宜春行完礼,拜过堂,长辈吃过敬茶后,便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 顾宜春去往后宅,由丫鬟引到通透敞亮的喜房,铺着红绸衾被的塌上,撒了红枣桂圆花生莲子,让人瞧了便生出企盼。 她安静的坐下,待房内只剩贴身丫鬟后,才慢慢开口道:“有水吗?” 似乎是紧张的缘故,出了满身汗便觉得口干舌燥。 起的早,梳妆时母亲便在身边不停嘱咐,她便愈发觉得心累,故而早膳也只吃了两口,如今一通礼仪走完,可谓前胸贴后背,又饿又渴又心慌。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打从进府后她就默不作声的四下打量,园子简易修缮过,处处布置一新,目光所及,皆挂满红绸锦缎,还有贴着喜字的红灯笼。 “姑爷正在前厅敬酒,我瞧着太子殿下和晋王都来了,太子妃娘娘看着姑娘时,嘴角都在笑,长公主殿下也是极高兴的,我从没见过如此华丽的婚礼,简直....” 丫鬟找不出可以形容的词汇,只激动的捧心低呼,“简直太壮观了。” 顾宜春挑了盖头,朝丫鬟嗔道:“你统共见了几次婚礼,吃过几次酒席,别叫人听了笑话。” “我才不怕被笑话,姑娘就是天底下顶顶金贵的人,往后咱们出去,腰板也比之前硬实,谁都不能低看了去...” “宁巧,愈说愈犯浑了。”顾宜春起来活动了手脚,慢慢踱步四下,将房中转了遍。 这是裴淮的房间,拔步床上挂着红帷,四角悬着银钩,床应是新换的,从雕花便能看出,几案上摆着大红喜烛,噼啪的烛火爆开火花,她抿了抿唇,低眸往书案走去。 博古架上摆着各种高矮不一的瓷瓶,以汝窑和越窑为多。 案上书籍用纸镇压住,亦遮了红纸。 她拨开一角,看见下头盖住的国策。 第66页 还有大理寺半年来未审结的案子。 顾宜春愣了下,有些好奇地翻开封页,入目是遒劲有力地三个字“陆文山”。 陆尚书之子,京城雅士。 如此逡巡一遭,便听见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还伴随着远处熙攘推搡的起哄声。 嬷嬷进来催促:“娘子,快戴好盖头,郎君这就来了。” 顾宜春心口一紧,宁巧抓起盖头往她头上轻轻覆下,搀着她往床榻走。 就在这时,不知谁推开门,如潮水般涌来的宾客纷纷踏进门来,哄闹声连成片,谁都没注意前面有人,便见一身穿靛蓝色绣团花锦衣男子躲避不及,踉踉跄跄直朝顾宜春扑去。 落地的瞬间,男子扯了把顾宜春,摔得后脊生疼。 热闹的声音乍然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沉寂。 徐远虚张着手,看看垫底的陆文山,又看看眉眼冷凝的裴淮,忽然往自己袍子上擦了擦手,转而背在身后。 宁巧和喜娘搀扶顾宜春起身,隐约可见那小脸白里泛红,透着不寻常的颜色。 陆文山瞥了眼盖头下的人,拱手道了声“抱歉”,便规矩地退到旁侧。 闹完洞房,众人便去前厅继续饮酒。 房中只剩裴淮与顾宜春,再就是守在身边准备此后两人的丫鬟。 “多谢郎君照拂顾家。”想起上轿前那一幕,顾宜春福了福身,满怀感激。 裴淮坐在圈椅上,目光略过她微微酡红的脸,灌了酒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想起月宁曾穿着绯红的喜服,端坐在兰雪堂的房内,而他,像条狗一样,醉醺醺的诉了衷情。 自始至终,盖头下的人都没出手扶他,连只字片语都没说。 顾宜春瞧出他的异样,沉稳着声音道:“郎君,可要服侍你就寝?” “这三日,我会留在侯府。”裴淮兀自说着,曲起手指点在桌上,见她怔了下,又道:“往后夜里,房中便只余你一人就寝。” “郎君去哪?”顾宜春腮红如火,虽早就知道会如此,却还是在听见的一瞬难免落寞。 裴淮睨她眼,顾宜春垂下长睫。 喜烛适时爆开灯花。 少顷,裴淮起身往外屋走。 顾宜春跟着,问:“郎君要去哪?” 她生怕他临时反悔,连大婚之夜都要出去,若果真传到别人耳中,那她便没脸见人了。 裴淮几步来到外屋榻上,回头瞥了眼跟来的人,哑着嗓音道:“睡觉。” 顾宜春攥着帕子,“可,不是说好了,我睡外面,郎君睡床上吗?” “快去睡吧,再明日一早还要去请安。”裴淮不耐烦的语气,噎了顾宜春。 她只得吩咐:“宁巧,帮姑爷收拾床铺。” 本已准备坐下的裴淮忽然回转过身,冷眸盯着丫鬟的脸,阴鸷的仿佛要将人剥皮拆骨。 看的那丫鬟瑟缩着脖子,颤悠悠躲到顾宜春身后。 “叫什么名儿?” 顾宜春意识到他再问丫鬟,又见丫鬟怕的不敢应声,便硬着头皮回道:“宁巧,自小跟我一起长大的。” 裴淮蹙了蹙眉,冷声道:“避去宁字,往后重新取个名儿。” “为何?”顾宜春不解。 何况她用惯了宁巧,也叫惯了她这名字。 “跟主子犯冲!” 自然,这事也是后来才知,侯府没有哪个主子名讳中带宁字。 倒有个搬走的通房,名叫月宁的。 因着裴淮介意,顾宜春不得不违心给宁巧改了名字,唤作巧云。 那名儿她唤着生疏,时常还会叫成宁巧,不当裴淮的面还好,当着他时,总觉得哪眼神狠戾的要杀人性命。 .... 夜里,月宁倚着软着看书,心不在焉地多次瞄向窗外。 雪禾尚在小厨房,许是没看好时辰,晌午后煎的药糊了,便悉数倒掉。 这会儿约莫该煎好了。 月宁摸着小腹,有些莫名的心虚愧疚。 毕竟是个小生命,虽然不是预期而来,可想到要扼杀她的人是月宁自己,便一直不断地冒着虚汗。 泛着光晕的灯笼下,雪禾端着煎好的药疾步走来。 那脚步声像是在踩践月宁胸口,逼得她喘不过气,眼睛直直望着那托盘内的药碗。 门吱呀一声,带着药香飘进房间。 月宁捏着书籍,胸闷口干,手指抖动。 她知道,喝下去,就能彻底解脱。 全是活血化瘀的药材,还有一剂红花。 喝下去,一了百了,待事情被发现,便是裴淮如何恼怒怨恨,也没回头路可走。 或杀了她,或弃了她。 只要别再拘着她。 很好,月宁想着,手指却抖得更加厉害。 害怕,像是刽子手杀人前的心理。 她面色苍白,唇角仍挂着惨淡的笑意。 雪禾咦了声,端着托盘边走边道:“仔细袖子。” 话音刚落,雪禾绊到桌腿,扑通一下连带着药碗一同摔在地上。 黑色的药汁登时漫开。 月宁抽紧的神经却在此时骤然放松。 她深吸了口气,低头,发现袖子就着烛火燃了一角,炙烤的热气方才竟全然不觉。 她拿茶水灭了火。 雪禾自责地拍了自己脑门:“我今日怎如此蠢笨,一而再再而三犯错,你等等,我再去厨房煎药。” 第67页 “雪禾,不必去了。” 月宁沙哑着嗓音,摆了摆手,“明日再说吧。” 药碗在面前打碎的一刹,月宁忽然看清自己内心,与其说不想要这个孩子,不如说她不想要被囚住的生活,被裴淮肆意凌/辱的践踏。 孩子,到底是无辜的。 那,她一并带走就是。 是月宁想的简单,以为裴淮大婚,撤去不少护卫和小厮丫鬟。可今日大夫前来时,月宁清楚的知道,别说出去牡丹园别院,便是要出牡丹阁,也得避开五六个眼线的控制。 有些事,还得徐徐图之。 比如户籍和路引,还有混出别院的凭证。 普天之下,能帮月宁的人不过了了,长公主是一个,宋星阑是另外一个。 长公主归还她身契时,并没有将她送走,而是移到曲江别院,便知她心中很顾及裴淮的想法,同她求助,无异于自投罗网。 便只有宋星阑了。 他步步经营,贪恋权贵,虽故意与之淡了情谊,可事到如今,也只有他这一条路可走。 月宁深思熟虑,决定冒险一试。 裴淮与顾宜春去永春园请过安后,留下用了早膳。 长公主和淮南侯言语间对儿媳多加赞赏,又在用膳时给顾宜春撑了场面,明里暗里点拨裴淮让着点她。 这让顾宜春很是感动。 两人从永春园出门,阿满径直跑上前来。 看见顾宜春时,唤了声“娘子”,随即附到裴淮耳畔,低声耳语了几句,说完,裴淮脸色就变了下。 只道了声“我先走了”,也未说去哪,撇下顾宜春往书房方向走去。 巧云不虞地撇撇嘴,小声道:“姑爷真冷清。” 顾宜春叹了口气,忽然笑道:“这路本就是我自己个儿选的,何必怨恨旁人。” 话是这样说,可巧云总为顾宜春抱不平,尤其是看姑爷不把自家姑娘当回事,她心里就越不高兴,可也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主仆二人回去青松堂,听得红樱说了声,这才知道裴淮去了东市。 市集上的耍物令人眼花缭乱,时兴的,守旧的,裴淮一一挑拣,不多会儿便笼了一箱笼,阿满在后收拾好,继续跟他上前。 方才别院来回话,说是月宁姑娘闷得慌,想找些玩/物打发时间。 裴淮便亲自出门,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市集上的小物件林林总总买的齐全。 他握着画有美人面的纸鸢,露出鲜有的笑。 他大婚,她定是难受的吧。 若不然,怎会寻了由头让人来侯府传话,这由头拙劣,买什么玩/物,大抵是想要发发牢骚,毕竟心里窝着火,不便与外人吐露。 如此想想,裴淮脚步不由地轻快起来。 月宁从博古架上取来封存的颜料,拂去上面的灰尘,又仔细启开。 自打哥哥被打离京后,两人便失去联系,不是没法,而是不想。 如此,便断了哥哥借她探寻侯府秘密的线。 可月宁低估了他对权势的渴望,哪怕没有她,哥哥仍旧能寻到为晋王谋事的倚靠,否则,哪来的进士及第,哪来的平步青云。 如今他既已入了官场,便应与晋王攀扯上关系,若他想,他就能替月宁办出户籍和路引。 至于逃出别院,月宁心中亦有了法子。 晌午日头高悬,晒得人浑身发热。 管家命人抬来装满物件的箱笼,放置在亭榭之中。 月宁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在看见纸鸢的刹那,她默不作声扫了眼其他人。 墨玉阁里所有眼线,大致方位,还有值守时辰。 她故意先去查看别的东西,最后才直起身,拿起纸鸢。 说起缘由,不过是哥哥宋星阑教过她的传信方式。 利用飞至高空的纸鸢,确定彼此位置。 先前只是说笑,她没想过终有一日会真的用到。 她让人去买打发日子的物件,其实真正想要的,只是这只纸鸢。 每日晌午过后,她便借口散心在高阔处将纸鸢放到半空,拉扯着长线摇摇飞出亭台楼阁的遮掩。 一连三日。 裴淮同顾宜春回门之后,便迫不及待骑马来了别院。 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思,他时而蹙眉,时而勾唇,阴晴不定的面孔让管家不敢多言,只道千万别惹了二公子。 踏进墨玉阁的院门,便看见一身穿素色广袖海棠纹襦裙的女子,一手擎在空中,一手端在胸口,将那美人面的纸鸢放的甚是高远。 裴淮的嘴角抽了抽,使了个眼色让管家等人退出。 随即阔步轻声,上了台阶,从后,将人拥在怀里。 月宁颤了下,便觉裴淮的手扯过长线,轻轻拉拽游曳空中的纸鸢,那掌腹贴着自己的手背,温热厚实。 他的下颌不轻不重抵在她发间,连声音都变得如暮春之雨。 轻飘飘,淅沥沥。 “喜欢?” 月宁温顺的点了点头,想缩回手,却被裴淮捉住握在掌中,与他一同放线,拉线。 纸鸢摇曳着身姿,忽左忽右地打旋。 觉察出他心情甚好,月宁只当是他新婚燕尔,春风得意,连带着对自己也宽容许多。 她听说过顾宜春的闺名,大方端庄,京城好人家都想娶她做娘子。 为了迎合他,月宁特意讨好般夸道:“二公子今日的衣裳着实好看。” 第68页 裴淮弯起唇角,眉眼中尽是敛不住的欢喜。他嗯了声,继而便将那外泄的情绪藏起,唯恐被她捕捉到,低看了去。 然而,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好心情霎时一扫而空。 “是大娘子替你挑的吧,长公主殿下说过,顾娘子精通管家之术,又会料理账目,眼光不俗,蕙质兰心,二公子真是有福了。” 手背忽然一疼,裴淮冷厉的眸眼阴晦地朝她乜来。 彼此呼吸的气息萦绕鼻间,让月宁意识到自己仿佛不该提顾宜春。 她一个通房,哪里配得上议论主子。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挽回,可裴淮把风筝一把扯下,扔到地上使劲跺了几脚,随后冷冷撂下一句狠话。 “下次再提她,你知道我会如何收拾你!” 月宁腿一软,他就气急败坏的拂袖而去。 人一走,月宁忙把纸鸢捡起来,见骨节完好,只绸面脏了,便暗暗松了口气。 裴淮愈发变得喜怒无常,古怪离奇。 她叹了声,摸着绸面上的美人脸,心道。 没坏就好,明日还得再放。 牡丹园的墨玉生了虫病,不仅啃噬枝叶,连同盛开的牡丹花也都咬的斑斑驳驳,甚是难看。 月宁在亭榭中收了纸鸢,提裙往下走的时候,有个外头请来的花匠正巧蹲在墨玉前,手里拿着花铲,在她经过之时,将一纸团悄悄塞到她手里。 第二十八章 逃离 只隔了三日, 裴淮又往曲江别院去。 自上回甩袖离开,他想了甚多,也难免懊恼。 她不会凭空去提顾宜春, 毕竟两人成婚后,顾宜春是当之无愧的大娘子, 在她看来, 更是往后需要仰仗的主子。 心里酸楚,说出来的话自然也不过脑子。 可不也证明, 她心里尚且有几分在意? 裴淮沿着游廊一路直奔墨玉阁,进院后先是看了眼凉亭, 没见着人,复又往卧房走。 支着两扇楹窗,纱幔随风轻轻摇摆, 裴淮仿佛看见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倚着栏杆,杏腮微红, 眸眼似水, 堪堪望着园中牡丹,又像在等什么人。 他加快脚步, 推门。 愣住。 纱幔后没有人。 四联蜀锦落地宽屏后,床榻上卧着睡着的月宁, 覆在身上的薄衾有一半搭在腰间, 一般垂落在地。 裴淮的心软了瞬。 还不到晌午, 便闷在房中睡觉, 是怕让人瞧出端倪,知道她难受。 约莫也没好好吃饭,该瘦了吧。 他挑开半掩的帘幔, 低眸望见那张雪白泛红的脸颊。 圆润不少,腮颊饱满许多。 他咽了咽喉咙,颇是失望地沉下情绪。 本想叫醒她,可裴淮打量了半晌,盯着那张贪睡的脸看到餍足。睫毛如小扇,轻轻柔柔洒下朦胧的阴影,秀气的鼻尖出了汗,衬的那皮肤白玉一般滑腻,微张的唇,诱着他俯身亲了下。 小心翼翼合上门,这才将呼吸调匀。 “她最近吃的好?” 雪禾站在阶下,低头含胸答道:“姑娘近几日睡得好,吃得好,每每还要让奴婢多做些小食,闲暇时候拿来享用。” 话音刚落,裴淮觉得有股气从丹田直往喉咙顶来。 “她都做些什么?” “姑娘多半在看书写话本,偶尔也拨弄公子送来的物件,各个园中牡丹花葳蕤正茂,奴婢便陪姑娘到处转转,今日姑娘在绣荷包,奴婢瞧着花样是墨玉。” 雪禾如实答完,迟迟没听见再问,心里头七上八下,连带着后背湿了大片。 她方要抬手擦擦额间的汗,便听裴淮突然笑了声。 旁人笑倒也好,裴淮这声笑带着三分高兴,三分不屑,还有三分诡异,剩余那一份,许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雪禾定然不知,此时的裴淮,满脑子都是得意忘形。 不久前他与月宁要过香囊,只是随口一提,不成想她真的在绣了。 问完话,裴淮叩了叩桌案,漫不经心瞥到雪禾覆着厚纱的脸上。 眼眸一暗,雪禾双腿禁不住打了颤,主动解释:“二公子,奴婢这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约莫因着院中的花粉过敏,起了满身红包,脸上也有,奴婢这才带上,免得吓着旁人。” 雪禾爱美,在侯府也是出挑的长相,叫人看见满脸疙瘩,不如一刀杀了她。 裴淮乜了眼,挥手让她离开。 晌午两人一起用了膳,果真如雪禾所说,月宁胃口极好,不似之前郁郁寡欢,吃不了两口便搁下箸筷。 裴淮不动声色看着她吃,见那碗冰糖莲子羹用完,她似乎还有些想要,便把自己那碗推过去,淡了嗓音道:“想开了?” 月宁舔去唇角的印记,忽然语气坦然严肃:“我想试试。” “什么?” 月宁眸眼清澈,抬头对上裴淮幽深的瞳孔,“重新来过,好不好?” 日光透过薄纱照进来,裹挟着暖风吹起两人的发丝,盈盈的好像镀了层银光,两人就这么彼此静默的坐着。 恍若回到昔日,暮春时节,她弯腰为母亲簪花,一抬头瞧见裴淮,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收回,连眉眼都似闪着光芒。 膳桌旁的她,一如当年的样子。 裴淮没动,挺直着肩膀僵住一样。 梦一样的场景,令他有一瞬的恍惚茫然,朦胧且清晰,诱人却又致命。 第69页 狭长的眸眼忽然沁出薄笑,裴淮撑着额头,搁在膝上的手慢慢收拢:“好。” 说完,他伸手压在胸口,如期试到那跳的狂乱的心跳。 怀疑,却抵不过内心的窃喜。 这种感觉让他羞耻。 他从袖中抽出巾帕,探身上前,摁在她嘴角,轻轻擦去那水渍,抬眸,四目相接。 “我信你。” 月宁覆在他的手背,在他看出破绽之前,垂眸掩了那份激动惊喜。 夜凉如水,支开的楹窗被风吹得咔哒作响,柔软的月光洒下银灰,投落到屏风前的地砖。 窗外虫鸣啁啾,细微的声响扰的裴淮难以入眠。 他支起身来,低头扫向沉睡的人,她蜷曲着身子,安静且乖巧的躲在内侧,腿上还勾着被蹬开的薄衾。 宽袖寝衣遮不住那细细的腰身,露出一截莹白。 裴淮伸手贴在她耳间,将那铺开的发丝一点点拢到她脑后,心里始终盘桓着她白日说的那句话。 重新来过。 他应该在月宁说出的刹那狠狠奚落她,讥讽她,嘲笑她痴心妄想。 她难受,他才会得到报复的快/感,不是吗? 可他又明明白白知道,一旦拒绝,便意味着再也没有重修旧好的机会,一次都不会再有。 鬼使神差就 昏了头。 七月初十,顾家大郎娶妻,倚着规矩,裴淮会陪顾宜春在娘家住上几日,为兄长的婚事搭手帮忙,亦会在婚宴时,陪酒助兴。 眨眼便到初十,从起床后月宁便异常紧张,她暗自在脑中不断捋清逃走的每一步。 拿到凭证,混出侯府,去码头与哥哥取户籍路引,接着做早已安排好的船一路南下。 待顾家婚事忙完,裴淮少说也得隔几日去别院,到时自己已然出了京城,便是他快马加鞭,也寻不到自己半分痕迹。 很好,没有漏洞。 月宁攥了攥手心,看见雪禾端着碗酸梅汤从小厨房过来,她深吸了口气,将东西一并握在掌中。 “你最近胃口着实太好,吃完又要酸梅汤,我特意让小厨房拿冰鉴镇过,现下喝凉丝丝的最是爽口。” 雪禾抽出帕子扇了扇风,脸上通红冒着汗珠。 月宁心里道了声:对不住了。 她搅了搅撒着桂花的酸梅汤,眉心轻蹙,撇下汤匙道:“又不想喝了。” “你可真是...”反复无常四个字没说出口,想着裴淮对月宁的态度,雪禾还真不敢轻易得罪她。 “你喝了吧,横竖别浪费。” 月宁低头继续绣香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跟往常一样平和,余光却一直盯着雪禾,直到她扯下厚纱,端起碗来喝得干干净净,这才舒了口气。 雪禾脸上本就不是什么花粉过敏,而是前几日与哥哥送进侯府的花匠有关,他代为通信,并未月宁带来需要的药粉,不会对人性命有威胁,却能让人无缘无故起几天疹子,只要断了药,翌日疹子就会消退。 月宁深知雪禾爱惜容貌,也赌她决计会戴上厚纱。 不过一刻钟,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的雪禾晃了晃脑袋,眼前渐渐迷糊起来,她似乎想说话,然而没来得及开口就扑通一下趴在案上。 月宁以最快的速度跟雪禾换好衣裳,将她扶到榻上,散了发髻,面朝墙壁盖好薄衾,又将帷帐落下,彻底遮住榻内光景。 她用胭脂照着雪禾的样子点了点疙瘩,又戴上厚纱,梳作雪禾的发式。 做完这一切,她又回头看了眼榻上人。 这一觉,最早也得明日醒来。 从墨玉阁绕过那几个眼线后,月宁心跳如鼓擂,咚咚的声音仿佛砸在她神经线上,让她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 大门近在咫尺,只要她走过去,拿出凭证给守门的侍卫看,就能顺利出去。 别紧张,放轻松。 月宁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 如此,她放缓脚步,学着雪禾走路的姿态,不急不缓地从腰间拿出凭证,又抬手用帕子假装擦拭汗水,眼睛却瞟向手拿凭证的侍卫。 她几乎要没法喘气了! 那侍卫正反颠过来看了几遍,月宁大气不敢喘,咳了声。 忽然,侍卫还给她凭证。 月宁如释重负,冲其颔首收起凭证准备往外走。 “等一下!” 月宁惊得手心冒冷汗,却不得不挤出个笑,镇静回头。 “姑娘的铜钱掉了。” 果然在地上明晃晃一串铜钱,侍卫弯腰给她捡起来,月宁感激地道了声谢,继而转身踏出大门。 这一刻,空气都是甜的。 月宁压下兴奋,继续往右拐出巷子。 街口有个赶牛车的脚夫,月宁经过时,那人兀的直起身来,低声问:“姑娘要去茶肆吗?” 月宁答:“去酒坊。” 车夫便压低板车,月宁扶着车栏坐上去。 是哥哥安排好的人,接应她去码头。 一路上,月宁都难以遏制的高兴,高兴中又带着后怕,万一途中生变,她不知道裴淮会做出何等行径。 半个时辰后,车夫将她放在码头,伸手往高耸的树下一指。 月宁沿着方向看去,宋星阑站在粗壮的梧桐树下,身量消瘦,风骨傲然,似也看到自己,他上前两步,月宁赶忙急匆匆朝他奔去。 第70页 如风一般温软的身影,挟着漾开的裙角,美的如同水墨画。 “哥哥。”月宁气喘吁吁地拍了拍胸口。 宋星阑相貌偏阴柔,又有一双丹凤眼,偏白的皮肤常年带着股病弱的模样。 “户籍和路引呢?” 其实他本可以在几日前,与那药粉一同交由花匠送到月宁手中。 可他没有,私心让他决定今夜前来。 有一句话,要问她。 “我若说,我跟你一起走,离开京城,到一个谁也找不见我们的地方,了度余生,你可愿意?” 他右手背在身后,丹凤眼中露出一抹期许的颜色。 月宁怔愣,却不过短暂一瞬,她摇头:“哥哥,你若同我走了,这辈子都会活在后悔和抑郁之中。 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太多,也不是我能给的。” 权贵于宋星阑而言,重于一切。 便是他现在头脑发热,也总有清醒的时候,届时他会将那怨恨发泄到月宁身上,将那没能得到而又不甘心的落魄归结到都是因为她。 而忘了,起初原是自己做的决定。 宋星阑笑了下,抬手,想去抚摸月宁的发丝,却被她不着痕迹避开。 不同于从前,在他身边永远低眉顺眼,乖巧安静的月宁,这一刻,两人仿佛隔着江海,隔着重山。 “你要知道,这句话,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会问出口。” 宋星阑知道,这辈子,他只疯这一次。 若她点头,他想他能抛弃已经得到还有即将唾手可得的权力。 哪怕他向往已久,为止筹谋。 他能放弃的。 月宁却在他动摇的时候,坚定的拒绝了他。 “哥哥,谢谢你对我多年的照顾,可是,我不愿意与你同去,日后的生活,我想我能独自面对。” 宋星阑叹了声,后将她轻轻摁到自己怀中。 “要好好的。” “我会的。” 一股冷梅香气自哥哥身上散出,别说京城,便是旁处也极少能闻到这个香味,且在夏日。 月宁忽然惊得瞪圆了眼睛。 有一个人影在她脑中清晰无比的浮现出来,儒雅的笑,温和似玉,性情纯善,淡泊一切。 怎么会是他?! 船夫撑起篙杆,宋星阑见她神色惶惶,似受到震惊般迟迟回不过神来。 “怎么了?” 月宁侧面,看着哥哥的脸,缓缓回道:“无事,我走了,哥哥珍重。” 她抱着宋星阑预备好的包袱,里面装着钱银和衣裳,还有户籍路引,抬脚踏上小船。 船夫撑篙往岸上一抵,船瞬间与河岸隔开距离。 月宁坐在船上,宋星阑脚步踉跄的往前走了两步,见那小小的身影逐渐离自己远去,心中犹如被捅破口子。 他咬了咬牙,忽然追上前去,沿着河岸喊道:“月宁,爹娘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穿的是一件粉色襦裙!” 说完,他怅然若失地停在河沿,水草混着脏污一点点洇湿他的鞋袜。 就在这时,月宁看见远处天际亮起点点星火,如涌动翻滚的巨浪,极其快速朝河岸卷来,与此同时,马蹄声杂乱奔腾,大地仿佛都在震动! 紧接着便看见重重黑影中,有一人身穿锦衣劲装,手持马鞭疾驰而出。 是裴淮! 月宁吓得脸色苍白,忙催促船夫:“快些开,快,快!” 话音刚落,便见裴淮勒紧缰绳,犹如厉鬼一般,反手从后背取出弓/弩,搭上箭羽后倏地一下射出。 箭羽直冲船夫面门而去。 贴着他头皮嗡的一声飞过。 那船夫登时面如土灰,摇撸的手抖得如筛糠一般。 裴淮又取一箭,重新搭在弦上,冷厉阴诡的声音隔着重重江水传到船上。 “调头!” 箭羽,冲向船夫左胸! 第二十九章 决绝 乌云笼起月亮的光, 微风拂过水面吹起涟漪,平静如墨的夜压抑而又令人窒息。 裴淮搭箭的手往后拉紧弓弦。 他阖眸,压下胸腔内翻涌咆哮的火气。 江面的风入夜后带着冷寒, 锦袍被吹得簌簌作响,连带着那束在冠里的发, 也扯出几许, 令他幽暗如晦的面孔变得更加阴鸷可怖。 “调头!” 他死死盯着远处船上的人,眸底泛着冷光, 如同一望无垠黑压压的江面,表面风平浪静, 实则内里蕴藏蓄积着无数暗流涌动。 船夫抖得僵直了身子,篙杆打的水面哗哗作响。 月宁扶着船身站起来,岸边那人浑身冒着杀气, 逆光之下,那阴影仿若吞噬人的厉鬼。 她走到船夫身前,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面色决绝地对上裴淮冷凝的视线:“你放手吧, 我死也不会回去。” 裴淮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来, 他抿着唇,握箭的手冰冷麻木, 可心里却如同被人纵了把火,烧的他五内俱焚, 暴躁异常。 他阴沉着脸, 眸底沁出一抹诡笑:“你以为我在乎抢回来的是人, 还是尸体?” 月宁晃了下, 水面激荡,拍打着船身顺流而下。 她忽然抬起手,把刀刃抵在喉间:“你我非得到如此境地, 就不能放我自由?” “自由?”裴淮冷笑,“一个骗子,凭什么同我谈自由!” 第71页 弓弦上的箭羽擦着弦面发出晦涩的响声,裴淮眼底仿佛蒙上一层猩红,目光所及,仿佛全浸泡在血肉淋漓之中。 “从那日起,就在哄我了,对吗?” 他心里是有怀疑的,可还是忍不住妄想她是真的。 今夜他忙完顾家事宜,便想着腾空去别院看她,谁知一进墨玉阁主屋,挑开帷幔的刹那,他动了杀人的心思! 头一回,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立时抓回,用尽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 他恨得是什么他最清楚,在被虚与委蛇的妥协中,心底生出的那丝可怜的奢望,连那点可怜都是假的。 骗他的! 每一分示弱都是为离开他而筹划! 每一次交/颈更是为了迷惑他,松弛他的警惕。 从来就没有重来! 不会再有重来! 既如此,那便不该有半点同情。 抓回去,再不顾及她任何情绪,再不相信她嘴里说的任何话语,是骗子,彻头彻尾不能被原谅的骗子! 他猩红着双眼,唇角拎起冷笑。 “人心怎么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前一刻甜言浓密,下一秒翻脸无情!” “你若以死相挟,大可试试”裴淮上前一步,鞋子浸在冰凉的水中,然吐出的话比脚底更为森冷无情。 “便是掉进江里被鱼啃成渣滓,我也要捞起来鞭尸扬灰。” “你且试试!” 通红的火把映出他晦暗不明的脸来,那声音如同直接扎进月宁心底。 她握着刀柄,绝望而又决绝地笑了下。 “这一回,当我把欠你的,全部还了!” 话音刚落,在裴淮惊惶的注视下,月宁朝着幽黑的江面,扑通一下跳了进去。 暗流激荡,旋起的水窝瞬间卷积着月宁以飞快的速度往下流冲击。 裴淮手里的的箭羽噌的一下破空而出,偏了方向后射进船夫左臂,那人头朝下,瞬时翻进江里。 裴淮手脚僵硬,心里头的火霎时灭的一干二净。 他几乎没有犹豫,踩着水面径直往远处沉底的方向走,水花拍打他的身体,阻拦他前行的脚步,他瘸了下,半边身子栽倒,呛了大口水又胡乱扑棱着站起来。 身后停驻的府兵反应过来,登时便火急火燎跟着下水,几人连拖带拽不让裴淮继续上前。 那旋涡虽小,底下却未曾可知。 江里常年落水而亡的都是小觑了江底威力。 “二公子不可!” “二公子!” 几人不管裴淮如何挣扎,甩开,没命似的缠上他,即便被打的吐血也不敢松手。 裴淮忽然佝偻着身体,赤红的脸上一动不动。 众人怔愣间,他忽然胸腔剧烈颤抖,紧接着便见他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喉咙,瞳孔渐渐失去焦距。 他知道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前世他折返回侯府救她的恩情,她还了。 不欠他什么了。 从此往后他再没什么借口欺负她,逼迫她。 是啊,哪怕死都不回头,死都要跟他撇清干系。 他就这般让她憎恶,厌恨了吗? 明明,她才是罪人! “二公子!二公子!” “愣着作甚,快抬回侯府,快!” ...... 深夜的淮南侯府,青松堂内。 宫里来的陆奉御和府医对了下药方,便与长公主低声回禀,随之,两人被李嬷嬷引着下去写方子。 长公主坐在床畔,面容肃穆,左手握着檀木佛珠慢慢捻动,右手搭在案上,两指捏着盏盖,看似无恙,实则内心波诡云谲,久久不能平复。 儿子双目紧闭,面色灰白,抬回来后昏迷间又呕了血,浑身冰凉的像从雪里爬出来似的。 她从未见过此等模样的儿子,在她的记忆里,裴淮向来都是精健硬朗,弋射竞技、骑马蹴鞠,样样不在话下。 他身子好,常年不会生病。 在长公主看来,裴淮应是侯府最不需要特意关心的人。 侯爷终日为北衙六军布防呕心沥血,裴景残了双腿,阖府上下都对他格外礼让,长女入主东宫,三年无子,长公主为着此事奔波不断。 唯独裴淮,仿佛自然而然生长至今。 长公主抬手,覆在裴淮额上,他嘴唇发乌,脸上凉的不似活物。 “二郎,你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手下的睫毛颤了颤,长公主望着他缓缓睁开眼睛,颓败的眸眼迟钝的回望过来。 “母亲,什么时辰了?” “子时一刻。” 裴淮吁了口气,后撑着双肘往上起身。 长公主蹙眉,厉色责道:“躺下,待会儿需得服药。” “不必,”裴淮掀开薄衾,眼前一晕,他伸手抓住床栏,定了定心神,便准备下地穿鞋。 长公主冷眼睨着他一举一动,忽然嗤了声:“难不成还要跳进江里找人?” 裴淮没停,从架子上扯下外衫自行穿好,又去摸索腰带。 长公主拂袖将腰带拍到地上,对着裴淮难以置信地问道:“二郎,别说是月宁,便是一个精壮小伙子半夜掉进江里,也是..生机渺茫。”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淮弯腰,顿了片刻,捡起腰带束好。 抬眸,冷冷清清望着长公主:“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狡猾,或许..或许她是掩人耳目,想要借假死摆脱我,她....” 第72页 “你疯够没!”长公主气的直打哆嗦,今夜闹出此番动静,实属不该,她原是顾及裴淮有伤在身,不想重责,可眼下他油盐不进,执拗地非得去查个究竟,若真由得他胡闹,不出两日京城便会彻底传开。 淮南侯府嫡子为着个通房疯了。 他要置侯府何地?置正妻顾宜春何地? 他不要脸面,不能拖上所有人都不要脸了。 “滚回床榻躺好!”她低斥裴淮,牵动喉咙发痒,背过身合眼咳嗽起来。 裴淮侧着身子,右手撑在桌案,却不准备回去。 “母亲,你不懂。” “我现下赶去,自下游拦截,只要细细盘查搜寻,说不定,不,是肯定能找到她藏匿之地。” “找着了又能如何,活着死了与你还有干系吗?”长公主抚着胸口,听见外面丫鬟小声回禀,道大娘子闻讯已经回府,正在廊下候着。 她倒吸了口气,拿帕子拭去眼角温润,平心静气道:“便是她果真还活着,既然选择离开,就不希望你找到她,你又何必腆着脸自讨苦吃。” “大娘子在外头等着,你与她好生说说...裴淮!” 裴淮手搭在门上,听见喊叫亦不回应,只是将门推开,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顾宜春看见一道黑影,裙裾随之拂动,转身,那人已经拐过月门,急匆匆往府外奔去。 房中,站在屏风后的长公主,半弯腰身,单从背影望去,已然能觉出她恼怒无力的心情。 顾宜春站在廊下,又想起去顾家传话的人。 道是裴淮落水,连宫里奉御都惊动过去,别说是她,整个顾家都催促她赶忙返回侯府。 谁知见面会是这般光景。 裴淮几乎连夜沿着江岸设了拦截点,尤其是水道平缓之地,极易将尸体冲积上去。 除此之外,江上又派遣捞尸人沿上游一路搜寻,都是常年生活在江畔捕鱼为生的农户,听说给了银子,都很是热情地没日没夜捕捞。 第三日,终于有了成效。 距离落水处约莫五里地的窄江之下,有人捞出半副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说是半副也太过,实则只剩下膝盖骨处有肉,旁的地方连骨头都被咬掉,根本就辨不出是谁。 裴淮面无表情地走到跟前,众人见状散开。 他像是听不见声音了,脑中嗡嗡直响,就在他走到尸体面前时,一阵眩晕激的他头重脚轻,幸好手下反应迅速,从后将人搀住,这才没栽到石头上。 “二公子,节哀。” 一人开口,其余人纷纷应声。 裴淮唇角勾了勾,冷眸掀开一条缝隙:“不许咒她。” “二公子,可...”这一岸没听说有人坠江,况且尸体的腐烂程度与月宁坠江时日能对的上,尸体十之八/九就是她的。 可谁敢开口? 恐怕这时谁开了口,谁就得死。 裴淮踉跄着,余光不时扫过被咬烂的尸体,缓声吩咐:“再找。” 不是再捞,而是再找。 周围人面面相觑,似乎都默认月宁丧生的事实。 裴淮走到码头处,脚底打滑,伸手去扶桥栏之时,左边脑袋猛地跌在棱角分明的石头上。 皮肉翻开,鲜血沿着鬓角滑到下颌。 他爬起来,目光幽幽地望着手指上的血,仿佛在自言自语:“死有余辜....” 说罢,两眼一黑,咚地一声后仰过去。 ..... 月宁醒来时,身处阴暗潮湿的房间,唯一的两处窗牖被钉死,隔着厚重的木板透出微弱的残光。 房间似空置了许久,到处都是积尘,蛛网。 她被绑了手,反剪在身后。 四下静的骇人,仿佛是在没有人烟的荒僻之地,而面前的摆设陈旧脏乱,唯一一张杌子也没有坐过人的痕迹。 她张了张嘴,呛水的喉咙沙哑无力。 鼻间在嗅到腐败气息的瞬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恶心。 落水的衣裳被自身烘干,并不舒服,尤其这地像是被人刻意遮了天日,设下的牢房。 压抑,恐惧,还有对于来人未知的紧张惊慌,月宁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推门,她扭头看去。 强烈的光线瞬间充盈满屋,刺的她双目生疼。 “你是?” 那人笑了下,手里捏着的瓷碗晃出苦涩的味道,他上前,一把钳住月宁的下颌,逼得她往后仰起头。 “醒了?醒了就该用药了。” 第三十章 心尖 男人穿着粗布麻衣, 黢黑的脸上唯独眼睛灼亮逼人,左臂捆着纱布,洇出猩红的血迹, 右手端着个粗瓷大碗,碗里盛着黑乎乎的药汁。 单闻味道, 别觉得冲鼻。 月宁蹙眉打量他, 忽然诧异地往后退去:“你是,你是船夫!” 男人抬起眼眉, 浓黑的瞳孔闪出讥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裴淮射偏的一箭,让他假意翻身掉进水里, 凭着十几年在水上行走的功夫,想要借此遁走根本不在话下。自然,他借水势旋涡很快寻到月宁, 将其藏身在此,沿江一带皆有官兵搜寻,若要脱身, 不能再走水路。 “你为何绑我?” 月宁脑中快速将事情始末连通贯穿, 船夫是哥哥找来的,应是他的人, 可若真的是,又怎会将她绑到此处。 第73页 她想起临别时哥哥身上的冷梅香气, 清眸微动, 抬眼警惕地望向男人。 若哥哥去找晋王之时, 房中已有人躲在暗处, 那么哥哥身上的香气,便是来自窥视人所有,他与晋王便会知道那夜是月宁离开的日子。 他, 怎么可能是他? 端方儒雅,芝兰玉树,饶是前世两人相处一室,他也从未做过任何逾矩行为。 若有似无的冷梅香,难道只是巧合? 月宁心乱如麻。 男人端着粗瓷大碗蹲下身来,把手往前举了举:“既然要走,还留着他孩子作甚?” 月宁吸了口冷气,愕然看着他洞察一切的眼睛,“你是哥哥的人。” “先把药喝了。”男人不回答她,却把碗沿怼到她唇边。 牙齿被压碰碗沿,月宁拼命挣开桎梏,喘着粗气扭头追问:“哥哥为何要这般对我,为何要害我?” 男人肘腕搭在膝盖,碗里的药撒出来少许,他眉眼沉了三分,嗤笑道:“未嫁的姑娘,再带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宋公子是为你着想,不想你这辈子都被拖累。” “你喝完药,明儿一早我带你坐马车往南去,水路不能走,裴二郎正发了疯的寻你,江上的捞尸人每日都被抓着下水捞人,若找不到你,他大约是要把这江搅翻个。” “哥哥在哪,我要见他!”月宁气急败坏的冲他喊,嘴角已然染上汤药的苦涩,她挣扎着往后连连退步。 男人也不阻拦,像是看她做最无用的反抗,最后还得乖乖认命。 “你再闹,药就凉了。” 冷静无澜的话音刚落,男人强行攥住她细小的下颌,拇指猛一用力,撬开嘴后将那碗汤药悉数灌进她嘴里。 月宁仰着脖颈,被呛得眼泪溢出,她想低头,想吐出来,男人却始终不松手,直到看着苦药从她喉咙滚落,他甩开手,起身往麻衣上擦了擦。 月宁去抠嗓子,想呕出来。 男人冷笑着看热闹一般:“别费苦心,这药入喉便起作用。” “你且在此等着,明儿我套好马车便来接你。” 暖光被闭合的门封在外头,阴黑的房间里,潮湿溽热,被捆缚的双手仿佛僵麻,月宁背抵着墙壁,腹中传来隐隐痛感。 起初像是针扎一般,后来犹如被人扯着肠子,她蜷曲着双腿,将自己团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颊滚落,又冷又疼,像被人关在冰窖之中。 男人不会是哥哥的人,喂药更不会是哥哥的授意。 方才她顺着男人的意思接话,也只是为了保全性命。 宋星阑根本不知她有孕的事,而能知晓此事,又不打草惊蛇的,只能是曲江别院的人,会是谁。 她本就做的隐蔽,连月事带都借以伪装,没人知道才对,即便是别院的下人,又有谁能隔空诊脉,知晓她有了身子。 疼痛让她意识混乱,方晕厥过去,似乎又被神经撕扯着叫醒,反反复复,直到天下起细雨,淅淅沥沥淋在屋檐。 她终于撑不住,僵躺在角落,陷入深沉的昏死之中。 马车压着积水路面行走,下了半宿的小雨,临近天明转大,天地间仿若连成银白。 月宁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紧接着马鼻打了个啸,躺平的身子失了平衡,不受控制的往前翻倒。 她吓了一跳,倏地睁开眼来。 手脚的束缚已经解除,所处之地是古朴的马车,除了一张席垫,一条毯子,再无旁物。 小腹已经没了疼痛感,她低头看了眼腿间,只有少许血的颜色。 有人掀开帘子,月宁顺势看去。 男人乜了眼车内,信手扔给她一件粗布麻衣:“换上。” “等等!”月宁想问孩子,可话到嘴边忽然又急急收住,她默默坐回去,“无事。” 雨下的很大,耳畔都是哗哗的水声。 月宁边换衣裳,边回想昨夜之事。 愈想愈觉得古怪,若真想给她下胎,在发现没成功的时候,便该再给她灌下一碗,除非,男人伊始打的主意便不是落胎,而是让胎儿在腹中受损.... 月宁惊得浑身发抖。 抬头,男人又掀开帘子,抓起她换下的衣裳往路边的草丛扔下。 马车深一下浅一下继续行驶,月宁不敢外漏半分情绪,为今之计,她只有继续装傻,装作一切都是哥哥所为。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要拉着她去哪,最终目的又是作何。 过了三个渡口,傍晚时分,雨小了些,牛毛似的洒落下来。 他们来到码头,此处已经过了裴淮设下的搜寻范围。 换成粗布麻衣打扮的月宁,走在男人身前,登船的渡口,来往行人很少,又是雨天,两人走到甲板上,忽听岸上一声大喊。 “把那两人拦下来盘查,快!”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抓住她手腕调头就想跑,月宁避了下,他恶狠狠地跳上前来,不由分说拽住她胳膊就往水里跳,月宁不肯,拉拽间,官兵越来越近。 男人气的厉声叫道:“我已完成你哥的嘱托,往后你是死是活,都跟我无关!” 扑通一声,他身手极好,纵身跃进泛着涟漪的水面,五六个官兵跟着跳下去抓他,却都很快无功而返。 下着雨的江水,又凉又闷,进水后视线根本不清楚。 月宁被人扣在码头。 第74页 她听见有官兵与人吩咐:“回京禀报裴二公子,便说发现疑似之人。” .... 裴淮站在雨中,瘦拔的身躯笔直劲挺,他面前站着方才扣押月宁的官兵,那人低头与他细细回禀男子跳水经过,以及逃走前,与月宁留下的话。 他摆了摆手,官兵躬身退下。 月宁看着他站在原地,雨丝打湿他的头发衣裳,连同握剑的手,他一动不动,仿佛僵住了似的。 忽然,他抬眸,两人的视线透过层层水雾交织在一起。 月宁攥了攥手,咬牙别开脸去。 他素来聪明,佯装将兵力放在江面码头搜寻,暗地却在官道设置了重重眼线,方才便是发现途中丢落的衣裳,故而才会及时将人拦停在码头。 直至此时,月宁才明白男子的用意。 他处心积虑做下所有事情,无非为着在最后关头让月宁暴露,让裴淮发现她行迹,强迫带她回去。 然后,她有孕的事情再瞒不过。 月宁根本不敢想下去,若裴淮知道她有了两人的孩子,定会要她生下来,而昨夜她被人灌了药,孩子大抵是有了病症,不能生。 可裴淮会信吗? 他会觉得自己是疯子,他不会信自己的话。 月宁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低头瞥见房中有长条案,她一咬牙,闭眼冲着那条案撞去。 没有如期的疼痛,整个人被裴淮拦腰提起。 月宁去抓他手背,裴淮似无知觉一般,莫名其妙看着她,又将视线移到条案。 不过片刻,他眼中闪过惊骇。 目光,倏地落到月宁小腹。 “放开我!”月宁指甲嵌进他手背,又抓又挠,眼睛只盯着长条案角。 裴淮提着她,手臂往上挪动,正好勒在温软。 月宁脸登时绯红,啐道:“松手,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我们何苦闹成如此模样?!” “放过你,谁放过我。”裴淮冷冷淡淡,落下话后,又道:“你别动,我松手。” 月宁闷不做声。 裴淮当她答应,便慢慢松了桎梏。 谁知月宁脚刚落地的刹那,人就直直往桌角撞去,裴淮来不及阻挡,伸手将她往旁边拨了把,便见她小腹擦着桌角刮过,人失去平衡栽在地上。 “来人!将大夫请进来。” 原是怕她落水染病,故而裴淮身边一直带着大夫,现下看来,她好的很,竟还有力气去寻死。 不,不是寻死,更像是想杀人。 裴淮肃冷着脸,幽冷的眸底沁出薄怒,他像拎小鸡一样拎着月宁放在自己腿上,反手剪了双臂握在掌中。 “你最好不要..不要像我想的那样。” 他忍着愤怒,声音止不住的发抖。 大夫很快进来,只抬眼看了下房中姿态,便很快低下头。 裴淮嵌着她左臂递到大夫跟前,冷声命令:“把脉。” 不过片刻,大夫低头往后一撤,道:“娘子已有两月身孕。” 完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月宁浑身卸了劲,软软地往下一塌。 裴淮犹不相信似的,稳着声线问:“可诊清楚了?” 大夫如实道:“两月身孕,千真万确。” 也就是说,上回她让人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不是为了调理身子,而是为了弄死这个孩子。 裴淮瞪大眼睛,似乎要从她反应中寻求答案。 月宁笑了笑,眼尾泄出几丝憎恶:“是你想的那般,如何?” “杀了我吧。” 裴淮眼底通红,咬牙切齿的回瞪着她。 在将人找到之时的欢喜陡然被愤怒掩盖,整个胸腔皆被浸满怒火,他急速喘气,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控制住想掐死她的决心。 “很好。” 他忽然扯出笑,“你不想生,我偏要你生下来。” “疯子!” 月宁很狠踹在他腿骨上。 “给她开服安神保胎汤,回京途中,最好别让她起来闹腾。” “裴淮,你放过我吧,这孩子不能生,他不健康,若生下来很可能是残的....” “不许你咒我的孩子!”裴淮睨她一眼,“你知道宋星阑如今是何情形?” “你把哥哥怎么样了?” “想知道,就给我好好吃药,好好保胎,你敢杀我孩子,我便敢用狠辣百倍千倍的手段弄他!”裴淮想起方才官兵回禀的话。 怒火让他失去理智。 “孩子被灌了药,不能生!”月宁无力地解释,泪珠湿了脸颊,她觉得仿佛有张网子密密麻麻将她笼在其中,绝望而又毫无办法挣脱。 令人窒息的压抑。 裴淮捏着她手腕,仿若要掐断一般:“是宋星阑备下的药?” “不是,不是我哥....”月宁没有说出那人名字,裴淮不会相信,只凭一缕冷梅香气,他怎么可能相信裴景会是幕后黑手。 裴景,在裴淮心里无异于神明般的存在。 而且,他没有行事的理由。 别说裴淮,饶是月宁也觉得难以相信。 “裴淮,求你,别逼我。” “下去开药,煎好后送进来。” ...... 雨水将整个天空浸染一新,乌青色的云沿着马车一路跟随。 月宁坐在角落里,始终低垂着眉眼不说话,她身上还穿着粗布麻衣,发髻松散的拢在脑后,脸上还挂着泪痕,唇瓣抿起,自上车后,她便再也没同裴淮说过一句话。 第75页 裴淮亦沉默地坐在靠近帘边的位置,他长眸轻挑,望见她蹙起的眉尖,还有刻意侧着避开自己的身体。 马车在半道停下,大夫送进药来。 裴淮单手将药递到她面前,面无表情说道:“喝下去。” 月宁抱着胳膊,眉眼中露出愤怒和戒备。 “别逼我动手。” 闻言,月宁朝他瞪去憎恨的目光。 裴淮顺势把药碗放在她手里,恹恹道:“喝吧,喝完睡一觉,明日晌午就到京城了。” 月宁浑身剧烈颤抖,她端着药碗,忽然朝他狠狠砸了过去。 裴淮没动,掀开眼皮冷冷望着她呼吸急促的胸口:“解气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药的苦味渗进嘴里,指肚上沾了污脏,他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净每一根手指。 “阿满,让大夫再去煎一碗端过来。” “裴淮,你想要孩子,你去跟你妻子生,何必非要折磨我。 我说过,这孩子生下来就可能是残....” “闭嘴,”他往车壁靠去,低喘着声音又道:“你好好喝药,待生下孩子,从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裴淮,你自己信吗?”月宁哭笑不得,“你早就不是当年的裴淮,我又怎能还是曾经的月宁,即便装出乖巧恭敬的模样,心里到底含着怨怼,何必自欺欺人。” “你知道往后四年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该如何应对晋王和他的门客,至于哥哥,你想杀就杀,想留就留,不必再惺惺作态的要挟我。” “你看得住我一时,却不能时时看的住我,我不要这个孩子....” 裴淮冷眸扫向她的面容,嗤了声:“你若不提醒,我倒忘了,别院那些不长眼的下人,合该大棒子打死!” “尤其是雪禾。” “你有没有点人性。”月宁抬脚想踹他,却被裴淮一把攥住脚腕。 “我有没有人性我不知道,你没有人性,我清清楚楚!” ...... 雪禾看见她回来,小脸惨白着迎上前去,天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被发现躺在榻上时,裴淮险些当场屠了她。 月宁跟她天生八字相克。 墨玉阁一切如旧,所有下人被集中到院子里,低头弓腰等裴淮训话。 月宁本想站在房中,却被他强行带出去,与他立在一起。 “自今日起,小厨房一应吃食需得更加谨慎,送去墨玉阁之前,由管家和雪禾事先查验,若出了岔子,拿命来换。” 众人战战兢兢道了声是。 裴淮又道:“知道她是谁吗?” 雪禾摩搓着衣角偷偷拿余光去扫。 月宁站在那,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她是爷放在心尖的人!” 话音刚落,不只是月宁,整个院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谁要是让她跑了,爷就要谁的命!” “是!” .... 夜里,裴淮宿在墨玉阁。 膳房开着门,小厮捧着精美清淡的菜肴鱼贯而入。 待他们摆好之后,雪禾将屋里的熏香依照裴淮吩咐,换成安神香,又带着丫鬟仔仔细细把屋内所有角落盘查一遍,找出来几包特殊的香料,呈交给裴淮。 那人举到半空,故意让月宁看见,随后扔给雪禾,道:“拿去焚毁,若有下次,就别活着见我。” 雪禾眼睛一热,吓得忙攥紧袋子退了出去。 裴淮手指纤长且骨节分明,他低眉夹了箸鱼肉,放到月宁碗中,直起身子悠悠说道:“吃吧,别饿着孩子。” 月宁笑了下,眼眸红红:“你有没有想过,去找大夫看看。” 裴淮哦了声。 “你得了疯症,你知道吗?” “得便得了,”裴淮不以为意,又催促:“吃鱼肉,清蒸鲥鱼,味道鲜美至极。” “你囚我于此,早就成了一份执念,你不在乎我心里想什么,哪怕我每一刻都想着逃离,你却总能假装不见。 你以旁人性命相要挟,不过因为你内心恐惧,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出口,试问从前的裴淮,何曾以此为手段,何曾强迫过她人?” 裴淮乜了眼,搁下箸筷看着她。 “你还是裴淮吗?” 月宁最后一句,问的轻柔小心。 “说完了?”裴淮支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说完就赶紧吃饭。” 他瞥了眼她小腹,又将鸡笋丝夹进她碗中。 月宁浑身直打哆嗦,在她据理力争之时,对方却轻飘飘忽视她所说的一切,仿佛全是无理取闹。 这种硬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让她挫败愤怒! “你听不明白么,我不喜欢你,哪怕从前喜欢过,现下也都变成厌恶烦恨,一刻都不想同你多待,你知不知道我吃不下? 我不停地犯呕,只要想到要生下这个孩子,我就恶心。” 裴淮望着她,唇角扯出诡笑。 “你笑什么?”月宁颓坐在圈椅上,宽袖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腕子,她呼吸急促,小脸绯红,气急的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湿透衣裳。 “吃饭吧。” Ding ding 月宁倒吸了口气,抬脚转身爬上床,将衾被往身上一拉,蒙头盖了起来。 那人的声音徐徐传出。 “你生下孩子,我放你走。” 月宁掀开被衾,坐起来看向他问:“若孩子是...” 第76页 “你若再敢咒他,我就反悔。” ..... 翌日早朝,太子与晋王一党当堂对峙。 文帝扫了眼递上来的折子,其中五道是太子的人所上奏,均是弹劾兵部侍郎,大理寺卿,还有监察御史的奏章。 其中罪行深者,贪墨屯田,侵占皇庄,欺压鱼肉百姓,不仁不义不作为。 晋王据理力争,分辩的同时又将矛头直指太子一系,两方头一回明目张胆在朝堂起了争执。 向来文雅的太子,为着身后百官,唇枪舌战毫不示弱。 他博学通透,比那贵妃生的晋王不知强上多少,又加之有形势所逼,他步步不让,直晋王辩的无还手余地。 明眼人看的真切,太子是要拿出监国的威望来了。 待那几名大臣将奏折证据一一呈上之后,被弹劾的官员无不吓得双腿发软,尤其是侵占皇庄,贪墨一罪,一旦裁定,便是革职杀头。 晋王频频擦汗,余光狠戾地望向站在旁侧的裴淮。 京城中他屡次被斩断眼线,追查过去竟找不到幕后真凶,抽丝剥茧再查下去,连远离京城的灵州也受到重创。 虽无实证,可他认定是裴淮所为。 何况他自去年起便频繁出入东宫,一个不问朝政的世家子,忽然就关心起朝局来,简直匪夷所思。 “此上述五人,罪行昭昭,望陛下明察!” 旁人也便罢了,文帝早已暗中寻好补位之人,只有大理寺卿,是他不曾想到的。 原也是从刑部提拔过去,年纪不大,做事很是干练。 既已如此,他不动声色乜向众人之中,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的裴淮身上。 “交由刑部陆尚书全权主审,审理完毕,将案件直接呈于朕前。” “父皇,儿臣以为,不若交由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审理,以彰显公正公允。”晋王做最后的挣扎,若果真进了刑部,陆炳全是陆文山他爹,谁都知道陆文山跟裴淮穿一条裤子。 便是无罪也会造出罪名,何况这五人牵扯甚深,若咬出什么见不得人的,那后果不堪设想。 文帝思量了半晌,点头道:“晋王所说极是。” 晋王稍稍松了口气。 又听文帝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他五内颠了个个儿。 “即日起,裴淮升擢大理寺少卿一职,协助陆尚书共同审理此五人案件。” 裴淮拱手上前一抱,沉声道:“微臣接旨。” 涉案之人,定是保不住了。 下朝后,晋王便暗中派了人手出去,吩咐将知晓内情的大理寺卿灭口。 刚吩咐完,便见裴淮自高阶走下,可谓精神焕发,神采飞扬。 晋王嗤了声,负手站在原地等他。 裴淮目不斜视,直到跟前才被晋王叫住脚步。 “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裴二郎,你前途无限那。” “晋王殿下,你别动。”裴淮忽然皱起眉头,眼睛看向晋王脸。 晋王被他唬的果真不动,只以为是有什么东西黏在额上,谁知裴淮盯了少卿,严肃说道:“晋王殿下印堂发黑,怕是流年不利那。” “你!” 说完,裴淮一甩衣袖,掸了掸袍子,阔步往前追上陆文山。 两人约着徐远去了教坊司。 自打礼部尚书在狱中悬梁自尽,陛下终止盘查之后,教坊司有一段日子没甚动静。 未免打草惊蛇,裴淮并未将那线人慧娘抓获,而是由着她在教坊司传递消息。 前两日,慧娘又有了动作。 徐远给三人斟酒,倚着美人靠看楼下熙攘来往的人群,嬉笑道:“听我爹说,晋王下朝后气的叫了府医,他不是惯会装傻充楞吗,怎么这会子不装了。” 陆文山摸着酒盏,瞟了眼裴淮:“总觉得你近几日杀气甚重。” 晋王势力一败再败,眼见着东宫拥护者越来越多,陆文山却不似徐远那般乐观,越是这种关键时候,越该静下心来走好每一步。 自古以来,功败垂成者不在少数。 “别把晋王逼太紧了。” 裴淮笑,“我还嫌逼他不够紧,不能让他狗急跳墙。杀气?杀得就是他的锐气。” 前世晋王联合贵妃逼宫谋反,鸩杀文帝,又在同一夜里屠戮东宫,淮南侯府,裴淮看了眼陆文山,心道:你若是见了晋王杀你全家的模样,你不定比我更加嗜杀。 “慧娘那边见了杀手,想来是要灭口,徐远,这事你盯着,大理寺卿若死了,往后你也不必到教坊司喝花酒了。” “大理寺的事,不该你去管吗?”徐远不乐意,哼哼着灌了盏热酒。 裴淮掀起眼皮,徐远立时认怂,两手一拍桌子:“成,听你的!” 喝到半途,陆文山状若无意聊起青松堂来。 “昨日我去书肆,看见你娘子在脂粉铺子同旁人起了冲突,貌似是公主府的下人出门采买,横冲直撞说了几句重话,我瞧着你家大娘子闷不做声,受了委屈,你回去少不得要安抚几句。” 裴淮斜睨了眼陆文山,陆文山别开视线,其实他没说后头的话,顾宜春受气后,忍着泪直走到河边无人处,才扶着柳树小声啜泣。 他递了帕子给她,至今他还记得她哭泣的模样,通红着鼻尖,眼睛也湿漉漉的。 裴淮捏着杯盏转了圈,忽然起了个怪念头。 第77页 陆文山斯文端正,顾宜春品貌上乘,两人若是能在一块儿,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如是想着,看待陆文山的眼睛里,便多了几分期许。 深夜,裴淮难得回了趟青松堂。 顾宜春还未睡,正让巧云收拾床榻,见他回来,顾宜春福了福身,温声唤道:“郎君可是要在房中安歇。” 裴淮坐在花梨木圈椅上,衣服里带着教坊司的酒气和花香,他抬手让顾宜春坐下说话。 “明儿在萃仙居唱堂会,请的是有名的南曲班子,我包了个房,你去了只管报我的名号。” 顾宜春爱听戏这事儿,裴淮还是从陆文山嘴里得知。 郎有情,妾有没有意他不知,若能撮合两人,他倒觉得很是痛快。 顾宜春腮颊一热,道了声:“多谢郎君。” 裴淮就起身准备离开。 顾宜春唤他,裴淮扭过头,纳闷的看着她走来。 “我白日里做了盒点心,清甜解腻。郎君若要去别院,便一同带过去吧。” 月宁怀孕的事,裴淮与她亲口说过。 她心里虽不高兴,可木已成舟,她只得咽下苦楚,回顾家时也只说一切都好,夫君和公婆待她也极好。 事实也是如此,除了夫妻之实,侯府把能给她的偏爱都给了。 她不是不知足的人。 裴淮嗯了声,接过巧云递来的点心盒子,又道:“回去吧,外头冷。” 曲江池畔有人花钱请了耍龙的队伍,不知为了讨哪家姑娘欢心,各种杂耍轮番上阵,最后更有万千烟火噌的窜到半空,轰然炸开。 炎炎夏日,烟火将人的心里烘烤的愈发炙热。 步入墨玉阁,风扶起帘幔,隐约可见屋内燃着一盏灯烛,摇曳着昏黄的影子,投出让人暖心的颜色。 裴淮攥起手,推门进去。 月宁已经安歇,裹着被衾缩在角落里,像猫儿一样。 说到猫儿,裴淮想起青松堂的欢欢,那是只没有良心的猫,自打被月宁遗落在院子里,顾宜春就将它仔细喂养起来。 如今欢欢肥的跟团子一样,雪白雪白的肉团。 他坐在塌沿,低头看见她小脸盖在被衾下,几乎遮了半张,只余出眼睛以上。 裴淮伸手,想替她扯开被衾,谁知月宁忽然被惊吓到似的,猛地抖了下,细白的手指死死捏着被沿。 原是在装睡。 “手怎么了?”她小手白净,手背红肿了一片,像是发脓了一般。 月宁不说话,咬着牙根继续装睡。 裴淮笑了下,起身去往对过檀木小几,几案上摆着一盒白玉膏,他拿到手里,折返回塌前。 然后捏着她腕子将那只手提了出来。 从手腕到手指,半边都通红发肿,约莫是被什么虫子咬到。 雪禾进门送了趟温水,裴淮才知,她晌午去院子闲逛,走到阴凉处时,被树上掉落的刺毛虫蛰到,登时就又红又疼,偏她不让说,也不请大夫,就那么干熬着。 裴淮抬起眼皮,抠了块白玉膏放在手心,揉开后小心翼翼涂在她伤处,那虫子蜇人厉害,轻易不见好。 幼时他拿着玩,也被蛰过。 涂完后,月宁默默把手缩回去,覆在枕面上。 长睫轻轻颤动,却还是不肯睁眼。 裴淮低头,嗅了嗅颈间的衣领,走了一路,还是能闻到酒气,还有隐隐的脂粉香气。 他直起身来,径直开门去往净室去。 人一走,月宁倏地喘了口气,随即睁开眼来。 谁知刚睁眼,那人忽然调头回来。 四目相对,月宁怔愣着不知说什么。 裴淮笑了笑,漫不经心道:“等着,我去沐浴,过会儿就来陪你。” 咔哒一声,他倒退着合上门。 月宁捏着拳头,来不及趿鞋便匆匆去到门口,将那门栓关好后,试着拉了拉,这才回去重新躺好。 然而,刚躺下要睡着时,听见支摘窗发出吱呀的轻微响声,她撑着手肘起身,往外一瞧。 裴淮一条腿刚迈上窗沿,手掌抵在窗牖处,闻声亦抬头看向她。 想了想,若无其事地解释道:“门打不开,兴许是坏了。” 月宁气的跌回床上。 兴许是顾及她的身子,裴淮上床后再未有别的举动,只伸手圈过她的细腰,在看不出异样的小腹处,停了下,轻柔的点在上面。 这夜月宁噩梦连连,睡醒时已是接近晌午,身侧人不知何时走的,还将她的被角揶好,塞在身下。 雪禾伺候她洗漱完,又吃了几口小菜。 月宁看见膳桌上摆置的点心,做的是莲花状,中间用蒸熟的莲子点缀,清香中带着莲花的味道。 她吃了几个酥,竟也不觉得腻。 雪禾鼓了鼓,没忍住:“姑娘,昨夜二公子特意给你送点心,这心意多好,你也该知道。” 言外之意,养胎期间,您可千万别再跑了。 你要是跑了,我们小命就没了。 自然,雪禾不敢说出口。 吃完饭,月宁又去院子转悠,她总觉得心口闷。 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总也透不过气,思来想去,她把症状归结到裴淮身上,心思郁结,便是吃再好的膳食,也无福消受。 走到昨日被蛰的地方,却见那一片树荫没了,茂密的枝叶被砍得只剩树干,光秃秃甚是可怜。 第78页 月宁惊了下,扭头。 雪禾咽了咽嗓子,道:“二公子厌恶他们伤了姑娘,这才在清早叫来小厮,命他们一根一根折了扔掉。” 月宁听得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待走到水榭之上,雪禾拿来软枕给她靠在身下。 远远瞧着小厮急匆匆赶来,满头大汗地低头禀道:“姑娘,二公子让人过来接你,说是要去外头转转。” “不去。”月宁不想跟他单独相处,遂一口回绝。 虽然这院子闷得慌,可到底不用跟他犯堵。 似乎早就预料到月宁会如何回话,那小厮抹了抹泪,低声抽泣:“姑娘,你可怜可怜小的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死啊。” 说罢,扑通跪在地上。 月宁心烦地站起来,暗暗道:丧天良的裴淮! 第三十一章 承诺 曲江池畔的戏园子, 建的亦是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水上亭榭悬挂绫罗绸缎,薄软的丝绸迎风翩翩又逢夏日, 又逢夏日,江上温度比旁处都要略低些, 迎着水榭往东, 是一座三层楼阁。 月宁由人引着,一直登上三楼。 雕花隔断处摆着时鲜花卉, 各自插在玲珑精致的瓷瓶中,清雅脱俗, 临窗而设的黄梨木长条矮几上置着投彩用的竹编花篮,里面是未经修剪的莲花、芍药还有绣球牡丹之类,林林总总堆在一起, 花香算不得冲鼻。 月宁倚着美人靠,右臂搭在栏上,远远看见水榭中伶人布幕, 调音, 瞧着装扮,唱的应是婉约怡情的曲目。 裴淮从抄手游廊抬头, 恰好就看见这一幕。 阿满纳闷,跟着勾头往上打量, 便见一女子倚栏坐着, 如白玉般细滑的手腕露出广袖, 撑在香腮, 她抿着唇,纤长细条的眉毛微微蹙起,似有满心惆怅。 微风拂过, 乌黑的发卷起几绺与衣裳交/缠,她身量纤瘦,总叫人觉得能随风而去。 裴淮盯着那人,渐渐眯起眼眸。 月宁听见门外传来说话声,一回头,却见个总角孩童迈着小短腿欢快的蹦跶进来,进门后就东摸西摸,嘴里发出稚嫩的惊叹声,一抬头看见月宁,却不怯怕,反而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开始打量。 月宁见他可爱极了,便招招手,那孩童龇牙笑着跑上前去。 “你叫什么?”她点点孩子眉心,欠着身子与他问道。 孩童仰着脑袋:“娘叫我业哥儿。” 他眉眼透着机灵劲儿,回完又吸吸鼻子:“姐姐你身上好香,甜甜的。” 月宁莞尔轻笑,旋即解下腰间的荷包,倒了几颗瓜糖出来。 最近她总是犯晕,有一回晨起方趿鞋下地,就险些栽过去,后来裴淮问过大夫,只说随胎儿长成,母体会被吸收去过量养分,她又不属身强体健的,便是每日温补着,也耗不过孩子的生长,故而裴淮让人给她随身备着小食,有时是瓜糖,有时是酥糕,大都是甜食,晕眩之时含两颗在嘴里,很快就能消减症状。 “谢谢姐姐。”业哥儿嘴甜,小手捏着糖,眼睛露出欢喜的光,他塞进嘴里一颗,另外一颗迟迟不放进去。 月宁拿起绢纱团扇,替他扇了扇风,眸光往外逡巡,想着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溜了出来。 业哥儿也不着急,反而爬到她对面的矮凳上,垂下小腿晃荡着,嘴里还哼着童谣。 听他口音,不似京城一带,反倒有些江南口音,软软糯糯的。 月宁看着他,忽然便有些难受,茶色襦裙被风吹起一角,擦着小腹像有人在摩挲她,许是因为有孕,她情绪很容易反复。 眼下瞧着业哥儿吃的甜丝丝,胸腔中仿佛挤满苦水。 正给业哥儿擦嘴,门口探进来一个小姑娘的脑袋,活灵活现的大眼睛看了一圈,看到业哥儿时,猛然瞪大了些,她勾勾手指,见业哥儿不肯出来,又急的跳脚,回过头似乎去寻大人。 月宁起身,业哥儿跳下矮凳,很是自然地牵着月宁的小手指,仰着脑袋小声说:“咱们躲在门后,过会儿姐姐来的时候,吓她一大跳!” 未等月宁答应,业哥儿就拉着她往门后拽,他人小力气也小,月宁由着他拉到门后。 两人屏住呼吸,真像是跟孩子捉迷藏似的。 业哥儿还回头冲她比了个嘘的姿势。 长廊上传来脚步声。 月宁似乎被业哥儿影响到,果真学着他的模样,半咬着嘴唇,将声音尽量放到最小。 一只手搭在门上,脚步跟着迈进来。 业哥儿也没看清来人,拽着月宁就往外跑,月宁额头正好撞在那人肩膀,一抬头,不妨被他吓了一跳。 脸上的笑意来不及掩饰。 裴淮怕她跌倒,伸手圈住她细腰,将人牢牢搀住。 她眉眼弯弯,唇角勾出快意的弧度,显然不是为着自己。 因为她眸底的喜色在看见他之后,一点点暗淡下去。 业哥儿扯了扯月宁的衣角,怯怯的瞅着裴淮,又缩在月宁身后,小声道:“姐姐,我们再去躲一遍好不好?” “胡闹!”裴淮面上不悦,将业哥儿的手掰开,拎起他后颈衣裳放在对面,他面沉如水,说话时候绷着脸,吓得业哥儿不敢喘气。 幸好,方才他姐姐又来了,这回儿身后大人也跟过来,进屋后瞪了眼业哥儿,业哥儿赶忙跑过去,糯糯喊了声“娘”。 第79页 妇人朝裴淮福了福身,道:“是我没看好孩子,叫裴大人受累了。” 裴淮瞟了眼门外,看见俩孩子偎在一起,很是惧怕自己,不由定下心神,稳声道:“进去坐吧。” 月宁攥着帕子,妇人朝她颔首笑了下,随即进屋坐在对侧下手位的圈椅上。 裴淮见她蹙眉,便俯身在她耳畔解释:“扬州鸨母讲的故事,里面的官家小姐便是眼前这位。” 月宁惊愕,坐下聊了几句才知,妇人多年前家遭变故,满门或抄或卖,她亦被牙婆卖到楼里,她生性坚韧,原想在□□之夜拿把剪子一了百了,可没成想,进门的恩客,竟是她昔日的青梅竹马,严正。 原来自打家中出事,严正便一直打探留意她的消息,得知她落入青楼,便筹集银子暗中叫价,这才拍下她来。两人在青楼度过一段时日,再后来她有了身孕,严正私底下变卖了几处田产,将她赎出来,安置在扬州前街的宅院里。 严正妻子的母家在京城势力不小,他不敢将人带到京里相会,便每逢公务,腾出空隙去扬州探望她们。 如今已有一子一女,严正也是因为此事,被晋王拿捏。 幸严正出身行伍,身有傲骨不肯对晋王低头,又怕外室的事情被夫人知晓,闹得不可收拾,便与晋王各退一步,自主请辞科举主理一职。 裴淮破了挟官案,后来也给严正腾出时间,让他顺藤摸瓜,查举出不少外地及京城利用重金买卖科考题目的名录,一并举证上奏,断了晋王谋利的长线。 裴淮低眉,为月宁倒了盏桂圆红枣茶,方要推过去,又犹豫着挪到自己面前。 浅声道:“桂圆性热易燥,别喝了。” 月宁伸过去的手指恰好触到他手背,立时被烫到似的,缩回袖中。 两人的反应落到妇人眼中,她抿唇微笑,深知两人定是闹了别扭。 她体贴的泡上清茶,与月宁轻声说道:“姑娘若是不介意,唤我秋娘就好。” 月宁抬了下眼,腮颊微红。 秋娘揽着两个孩子,意有所指:“早在扬州便知道淮南侯裴家两位公子的名号,也未想到有一日能亲眼看见。 裴二公子不仅生的一张玉面俊颜,待姑娘亦是百里挑一,今日本没我什么事,可听郎君说,裴二公子是要带姑娘出府透气,郎君这才将我一同带上。 相处之时难免有嫌隙误会,说通了就好,只怕互相揣度,便会更加背道而驰。 你们年轻,怕是不大明白我话里的意味,我见识粗鄙,若说的哪里不合适,你们多担待。” 月宁不说话,只对秋娘点了点头,谢过她烹茶之意。 裴淮亦不言语,放在膝上的手数次握紧松开,松开又握紧,后脊出了汗,心口更像被人捏住了似的,过不去血。 房中若非有两个孩子,恐会一度尴尬下去。 业哥儿是个活泼好动的,屡次偷偷跑到月宁身后,拽着她衣角小声让她一起玩。 可或许还害怕裴淮,只要他微微挪动身子,业哥儿就像受惊的鸟,扑棱棱仓皇而逃。 后面严正去了,裴淮与挪到隔壁谈事。 秋娘与月宁面面相觑,约莫瞧出月宁意兴阑珊,秋娘便不再多言,只是唤来业哥儿和玲姐儿,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围在秋娘膝头好不热闹。 秋娘给业哥儿使了个眼色,业哥儿就巴巴地跑过去,拉着月宁的手指打转。 “姐姐,你带我出去转转,好嘛?”他声音带着童真稚气,仰起的小脸满是渴望,秋娘教的好,两个孩子都是懂规矩的。 月宁勾了勾他的鼻梁,小声道:“好,可你要乖。” 秋娘见状,便领起玲姐儿的手,跟月宁相携往外面长廊去。 此间风光极好,裴淮来之前,特意清了楼阁,自一楼往上只她们两家,再无旁人一路逛下来,只觉得清风拂面,浑身也跟蓄了力气一般,抬脚行走也比在墨玉阁多了几分轻快。 逛了少顷,玲姐儿多吃了几口茶,要去如厕,秋娘便带着她去往尽头的净室。月宁牵着业哥儿的手,站在凭栏处等她们。 业哥儿站着时,小脚也不安生,蹦蹦跶跶围着月宁转圈,月宁见周遭凭栏比业哥儿高上半头,宽敞透亮,便索性松开手,让业哥儿在此地尽情转圈。 他身量小,两条短腿跟萝卜似的来回挪动。 月宁看着,心情自然也开阔些。 她擎着团扇,慢慢摇动,心里那点不虞,暂时便抛到脑后,只是左手覆在小腹,终究为孩子郁郁寡欢。 只听扑通一声。 月宁眼见着业哥儿撞上一华服美冠的女子,被顶的往后跌倒在地。 那女子被撞的很是不悦,拧眉嫌恶的扫了扫衣襟。 业哥儿皮实,顾不得被撞疼的后脑勺,爬起来就跑到月宁身边,拉住她的手弱弱地看向来人。 女子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娇俏明艳的脸上不加掩饰地打量月宁,她嗤了声,手扶着步摇斜斜睨着月宁穿着打扮,上前就不屑的鄙夷:“狐媚长相,我还当你是什么正经货色,不过如此。” 月宁不认得她,却也知道此人多半听说过自己,且知道今日是谁包的场。 一般人是不敢得罪裴淮的。 那么眼前这位必定不是凡人。 月宁虽不高兴,也不愿在外惹麻烦,况且她身份本就难堪,遂揽过业哥儿的肩膀,转头往对面长廊尽头走去。 第80页 女子追上前,发间的步摇胡乱颤动,她提着裙袍,气息微喘着一把揪住月宁的胳膊,将人往后拽到凭栏处。 月宁纤细,后腰抵在凭栏,上半身几乎探出去,摇摇欲坠。 她护着怀里的业哥儿,不妨被那女子又是一推。 业哥儿小脸通红,蓄足了劲,上前用头猛地将那女子顶的往后连连踉跄。 似乎没有预料到业哥儿敢还手,女子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便疾言厉色,扬起手带着疾风簌簌落下。 月宁阻挡不及,只能拿手臂护在业哥儿左脸。 “啪”的一记狠响,月宁只觉得半边身子仿佛被人打到麻木。 秋娘自净室出来,一抬头就看到月宁被打,当即大声喊了起来:“大人,大人,救命!” 裴淮与严正陆续从房中出来,只一眼,裴淮脸就变了。 他疾步走上前来,先是看了眼月宁,见她脸色惨白,手臂上的衣裳抓开丝线,登时就冒火回头,他今日没带佩剑,却抄起一旁的盆景猛地摔到那女子脚边。 吓得她倒退了两步,瞪圆眼珠叉起腰来。 “裴二郎,你竟然为了个通房下我面子!” 此人正是晋王的小姨子,柳芜。 若说她缘何认得裴淮,便有些久远。 裴淮年少时,是翩翩俊美,英朗如月,京城不少姑娘闺中青睐,柳芜是其中之一。 她不过有回过桥时,与裴淮有过一面之缘,见过后便夜夜做梦,茶饭不思,后忍不住一再与裴淮制造偶遇,非但没引起注意,反而让裴淮刻意更改了行程线路。 柳芜是个跋扈不死心的,又去求爹娘为其提亲,若非柳家依傍晋王,恐怕柳大人真能亲自去淮南侯府为幼女议亲,可惜,两家嫌隙颇深,柳芜一气之下病了半月。 往后便又有个传言,说是柳家两女,现下共事一夫,只不过柳芜尚缺名分罢了。 柳芜心高气傲,又在后宅偶然得知晋王被裴淮奚落,本就抑郁难平的心思哪里还压得住火气,她着人打听了下,知道裴淮今日要带小通房来戏园子听戏,便火急火燎赶来替晋王出头。 说出头也勉强沾边,实则是想看看,究竟是何等通房,勾的裴淮如此兴师动众。 陈年旧事压在她心头,早就成了恶疾。 柳芜气的咬牙:“裴二郎你狗眼啊,喜欢她却不喜欢...”后面她没说下去,只啐了声,骂道:“长公主若是知道你在外头养小的,看你回去怎么交代!还有你那过门没几月的妻子,少不得要跑回娘家哭闹,你等着!” 相比于柳家大姑娘,柳芜实属是没脑子的,若不然,也不会委身晋王,至今连个身份也没有。 想来也是为着柳芜的性子。 她大约是被花言巧语哄得不知天高地厚,还当裴淮是从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却不知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足以捏死她,甚至抛尸江中毁尸灭迹的。 柳芜被他盯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偏他又不屑与自己对峙,只低头拢着通房的肩膀,转身预备离开。 柳芜的气急败坏的破口叫道:“裴二郎,你这个没种的玩意儿!” 话音刚落,裴淮背影顺势立住。 柳芜得意地挑了挑眉,心道总算气着他了。 谁知,裴淮只回头用一种诡异难辨的阴眸盯着她看了少顷,旋即打横将通房抱起,很快消失在楼下垂花门后。 月宁挑开帘子,瞥见裴淮与身穿劲装甲胄的男子低语几句,便折返回来,踏上马车。 车内空间充足,月宁自己个儿在上面时,尤其宽敞,可裴淮一进来,她就觉得憋闷,发堵,整个儿只占着一隅之地,将剩余所在全让出来。 今日出门不为公事,故而裴淮穿的闲适。 一身象牙白圆领如意暗纹锦袍,修长如玉,腰间悬着荷包和雕刻精美的玉佩,脚蹬青缎黑底锦靴,生的俊美无俦,这些年又比年少时多了股凌厉质感,放在人群里很是扎眼。 月宁在他上车后就闭眼假寐,连呼吸都放轻。 偏他不知避讳,坐上去主动挪到月宁身边,月宁的脸肉眼可见的绷紧,藏在袖中的小手也攥紧拳头,默默试了试自己锋利的指甲。 裴淮低头,扯过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膝上,冷不防,被月宁右手抓了把,脖颈上瞬间留下三道印子。 他冷了眼,抬起头来盯着她一动不动。 月宁往回抽手,挣脱不得,急的去抠他。 “你别碰我。” 今日之事,到底还是因为裴淮,柳芜挑事,她却不能理直气壮驳斥过去,一个通房,根本就没有还嘴余地,只能由着旁人揉/搓欺负。 越想越气,她眼圈就不由泛起红,鼻子也酸的厉害。 裴淮叹了声,却还是不松手,只一字一句慢慢解释:“你别闹,我只看看你的胳膊。” 柳芜那厮向来没轻没重,下手狠辣。 “我没事,也不劳你动手,你松开便好。”这会儿倒很容易挣脱裴淮桎梏,月宁往旁边退了退,从小几上拿过白玉盘,隔在两人中间。 两人相安无事行驶到半程,便见后面一辆马车发疯似的朝他们奔来。 车夫忙往旁边勒了把缰绳,堪堪避开后。 那辆马车的轴承咔嚓断裂开来,然而马匹似乎受了惊,并不停下,反而越跑越快,紧接着,车辆倾斜着颠簸散架,车上的人被甩出来,擦着散开的木架生生摔到石墩上。 第81页 月宁倒吸了口气,竟是方才出言不逊的柳芜。 她大惊失色,鬓发蓬乱,额角刮出长长伤痕,鲜血漫过半张脸。 月宁不敢再看,放下帘子转而望向裴淮。 他神色不变,只是不慌不忙整理着方才跌落小几的物件。 “是你做的?” 裴淮嗯了声。 “纵是她无礼,也有许多法子可以出气,何必用如此惨烈的方式,你..你简直...”月宁微微喘息,眼光愈发恐惧:“你让我害怕。” 裴淮捏着拇指上的扳指,侧着眸眼嗤了声:“她伤你,又惊着我的孩子,死都不为过,我哪里惨烈,哪里就值得让你害怕了。” 说罢,他伸手拂过颈间的血痕,轻声细语道:“我又不会杀你,怕甚?” 夜里,裴淮留在别院。 沐浴完上床,发现月宁已经睡了,倒不是装睡,瞧着像是累了,鼻底发出轻微的猫儿一样的鼾声。 她背朝内,乌发散开扑在枕上,秀气的长睫像蝶翼,补了好几日,终不见她长肉。 裴淮本想捏捏她的腮,可怕吵醒,又默默躺回去。 伸手,环过她腰,掌腹贴在她小腹处。 什么都感受不到,却又什么都能感受得到。 今日见她跟业哥儿相处极好,他心中颇是感怀,前些日子问过大夫,只说她胎像表征良好,内里有些不足,让每日注意看护,月份小了些,旁的倒看不出别的。 他捻着月宁的发丝,眉眼间沉下阴影。 灌药的人自然不会是宋星阑,他再狠,也不会伤及月宁身体,毕竟前世,即便知道月宁跟裴景成过婚,宋星阑还是决意娶她。 想到宋星阑,裴淮眸中闪过几分冷鸷,送月宁上船那夜,他断了宋星阑的左臂,文弱书生在他面前,忍着疼连哼都不哼。 怕是直到今日,他都得吊着胳膊做公务。 清晨下了雨,泥土的腥气让月宁喉咙上涌,她翻身去找床沿,却没提防裴淮没走,一下按着他趴了过去。 裴淮低嘶了声,见她半个身子扑在床下,便握住她肩膀,用手轻拍后背,他没见过人坏身孕,可瞧着她孕吐的模样实在骇人。 吐完便气若游丝地靠在他怀中,换做平时早就挣扎反抗,可眼下呼吸微微,眼皮都恹恹地懒得掀开。 “喝口水漱漱口。”裴淮将她靠在引枕上,下去倒了盏温水,递到她唇边。 那小脸通透莹白,浮起一层细细的汗珠,将额前的发丝打湿,衬出一抹娇柔脆弱的模样。 “等孩子生下来,你便不这么苦了,”裴淮坐在床沿,尽量平静着语气安慰:“到时你只管歇着,孩子我会照看。” 月宁无力地闭着眼,干呕过后,喉咙有股涩味。 “白日里我瞧你和业哥儿相处极好,往后若你跟咱们的孩子也能如此....” 话未说完,月宁便倏地睁开眼来,手心发抖。 “你说过,待我生下这个孩子,便放我离开。” 裴淮目不转睛。 月宁颤的更为厉害:“你是诓我的,对不对?” 裴淮往后撤了步,坐直身子看着她微红的眼眶。 “算不上。” 他淡淡且不以为是的语气,让月宁分外愤怒:“你哄我生下孩子,再用孩子将我拴住,裴淮,你怎么这么狠毒?!” 裴淮乜着她,浓黑的眼底慢慢涌上轻薄之意。 “我狠毒?我是狠毒,那也好过你要杀死他。” 他语气愈是平静,眸底的情绪愈是波涛汹涌,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浓烈且敝塞的压迫感让他们都难以正常呼吸。 月宁气的去锤他,裴淮亦不还手,由着她用尽气力,却还是无动于衷。 末了,她跌坐在纱衾上,眼尾滑落两行泪。 “你放心,只要你生下孩子,我不拦你。” 横竖天底下的母亲都没那般狠心无情的,他笃定月宁看见孩子后,不会舍得离开。 月宁笑,声音含着讥讽:“你发誓。” 裴淮诧异。 夏日的雨,往往伴着轰隆隆的雷声。 滚过屋檐后,犹如当头劈在瓦砾。 月宁指着头顶,决绝道:“你说,只要你违背承诺,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目眦欲裂,似满腔怨怒,被烧的失了理智。 裴淮胸腔剧烈起伏着,额间的青筋渐隐,忽然他站起身来,快速踱步往外走,却在手搭到房门的刹那,慢慢回过身,深吸了口气,重新走到床前。 坐下,与月宁面对面看着。 他握着她的手,攥在掌心,笑着一字一句与她承诺。 “我裴淮,发誓会在宋月宁生下孩子之后,放其自由,若违背承诺,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应景的一声惊雷,低沉着嗓音在屋顶咆哮而过。 月宁往外抽手,裴淮垂下眼皮。 “可满意?” ...... 兰雪堂 锦春锦兰放完洗澡水后,便将轮椅推到木桶前,又把四联屏风围起来,挡住透门而入的微风。 裴景身子弱,双腿残疾之后,饶是夏日沐浴,也不敢吹风受凉。 他泡进水里,才将腰间的裹布去掉,低头,只一眼,就合上眼皮把手臂搭在桶沿,再不想看。 双腿萎缩的很是迅速,即便每日都有大夫扎针调理亦无济于事,不只是双腿,还有腰间那处,他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面对着花容月貌的姑娘亦能升起反应,可那又如何,绣花针能顶什么用? 第82页 他收拢拳头,狠狠砸到桶壁,激出水花。 昔日,他活的何其骄傲,我朝年岁最小的进士,春风得意之时骑骏马游街赏玩,沿街两道皆是赞美青睐,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矜贵让他从未将其看在眼里,他甚至觉得,那些东西,本就是该他拥有的。 可不过一夕间,赞美声转变为叹息。 就连最低贱的乞丐都能冲着他说一句:真是个可怜人。 配吗? 腌臜卑贱的玩意儿! 他是云端骄子,是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存在,他让自己看起来如常,甚至大度大度到安慰每一个关心他的家人。 尤其是爹娘还有长姐,二弟。 可内心深处滋生出来的丑陋却一日日占据缠绕他的血液骨髓,最终彻底让他沦为嫉妒的可恶傀儡。 自他出事,父亲很快开始培养裴淮,甚至从起初的避着他,到后来当着他面,毫无顾忌地点拨。 本该属于他的倚重,悉数转移到裴淮身上。 他还得温和着嗓音劝他:“二郎,为着侯府,你得听父亲的安排。” 裴淮多好,热情爽朗,阖府上下就连丫鬟都中意与他,哪怕去做通房,也不愿到兰雪堂做正妻。 下贱! 世子之位他拿到手了,尽管是裴淮忤逆文帝忤逆爹娘,才腾出来的位置,可他却觉得耻辱。 若没有断腿,世子之位是他囊中之物,哪里轮得到裴淮觊觎。 裴景吁了口气,手指摩挲在没有知觉的腿弯处,还有永远都无法行事的腰间,他睁开眼,温和儒雅的眉眼,干净的一尘不染。 没有体会过残废的滋味,便永远不会知道,从云端跌入地狱,是何等让人扭曲,扭曲到憎恨,厌恶,想要毁灭所有美好的,碍眼的东西。 孩子? 呵,他倒要看看,灌了药的孩子,生出来是个什么模样?! 裴家出了个情种,拧的厉害,往后的日子,可越来越让人期待了。 顾宜春从青松堂出来,跟着李嬷嬷到永春园请安。 永安长公主去宫里住了两日,回来后心情不大好,连膳食也都减半,偏李嬷嬷过来没寻到裴淮,若她再不过去,委实不像话。 正房燃着淡淡的苏合香,李嬷嬷落下珠帘,房中只留着她们两人。 “二郎愈发不像话,半月来竟让你独守空房,回头见着他,让他到我跟前,我有话与他交代。”长公主叹了口气,按着抹额揉了会儿。 顾宜春偎过去,体贴的给她松散筋骨,劝道:“殿下安心,郎君做事自有分寸,他既娶了我,内宅之事便交由我来处置,他在外面的事我帮不上,便只有多做些,好让他不分心。” “你是好孩子,”长公主反手拍拍她的手背,倚着软枕道:“通房的事儿闹得我心里不安,总觉得往后会出乱子。” 之前喜欢月宁,无非也是因为她温顺恭敬,放在房里会是个安稳的姑娘,却没想人家姑娘懂事,自家儿子疯了。 别院她有眼线,每回来报,都是二郎宿在墨玉阁。 久而久之,也就对月宁生了厌烦。 长公主清楚知道不该怪人家,毕竟当初月宁宁可跳江也不回头,是二郎死乞白赖追过去,又惊动阖府府兵过去追人,这还不算,他还私下去找了侯爷的兵将,调兵前往京畿地区,得亏此事被压下来,否则闹到陛下跟前,晋王少不得又是一番撕扯。 提到通房,顾宜春不便开口,索性听长公主自言自语。 话里头也听明白了,通房是个好通房,二郎却不是个东西,拿捏着人家使劲欺负。 从前听院里人说过闲话,自然是无意中听到的。 通房没离开青松堂前,裴淮几乎夜夜与她厮磨,他是个年轻气盛的,每每折磨的人惨叫,院里不少人知道,说话时候那些下人都忍不住面红耳赤。 何况是她,顾宜春听得不知是何滋味,可慢慢又觉得,长公主方才的话不无道理,裴淮没准哪一日便能真的为了通房干出什么惊天大事来。 她眼皮跳了下。 珠帘轻响,裴淮提步进来。 长公主没好脸色,翻了迹眼白后,便开始奚落:“你何不等到给我发丧时在露面。” 裴淮瞥了眼顾宜春,她下榻福了福身。 “你家大娘子从头到尾没说过你一句坏话,是我烦透了你,不想见你。” 裴淮坐在塌对面的花梨木圈椅上,笑着回道:“母亲至死都惦记儿子,儿子铭感五内,必然会挑块上好的金丝楠木做寿材...” “作死!”长公主顺手抄起茶盏朝他掷了过去。 裴淮接住,笑盈盈放在案上:“瞧着母亲打人还有气力,儿子心中很是欢喜。” “你不必与我东拉西扯,你也知道我想问什么,别院的人你得送走,若还想认我这个娘,便没得商量。” “怕是不成了。” 这话甫一说出,长公主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正如当初他嬉皮笑脸同自己讨了月宁做通房,也是事先不打招呼,强占了人家。 “她腹中有了儿子的骨血,三个月,胎都坐稳了。” 一记串珠啪的飞到裴淮额间,擦破皮后摔到地上,瞬间崩断绳子四处滚落。 “若母亲没有旁的事,儿子就带大娘子下去了。” “滚!” 顾宜春看的心惊胆战,自打她嫁到侯府,还从未见过长公主失态至此。 第83页 裴淮走得快,她不得不小跑着跟过去。 待拐出花房月门,裴淮站住,摩挲着胸口找出两张票据。 “这是?”顾宜春腮颊绯红,莫名就想起上回在萃仙居看堂会,一扭头,以为是裴淮进门,没成想对上同样诧异的陆文山。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坐下后就知道裴淮打的是何主意。 那场堂会,顾宜春看的最是心不在焉。 陆文山不比她好到哪里,后背的衫子都塌透,像是洗了热水澡。 后来分开,顾宜春就像做了错事,怕被逮住把柄一般,匆匆忙忙上了马车,回头都不敢。 到家才发现,竟把随身带的帕子落下了。 “萃仙居今儿又唱堂会,你跟陆文山志趣相投,听完后若还有旁的开销,不好囊中空空,带上点银子,省的叫人小觑。” 这是把自己当娘家人了! 顾宜春摇头:“郎君不必替我打算,我若有改嫁的念头,亦会在和离之后,在此期间,我断不会做出有辱侯府门楣的丑事。” 裴淮笑了笑,把票据放在她手上,“那也得有时间增进感情,拿着吧,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他之所以选萃仙居,便是因为萃仙居旁边是个酒楼,楼里还有客房,用膳睡觉都方便。 与陆文山徐远相处时,他自然看懂陆文山那点眉眼官司,凡是提到顾宜春,他就像被点了穴,反应都迟钝。 墨玉阁搬来新置的紫檀雕花大案,并附一箱笼文房四宝。 箱笼搁置在矮几上,恰好不用月宁弯身,其实她这个月份,行动不受阻,只是裴淮格外吩咐过下人,事事小心。 她若不听话,那些吓人便苦不堪言。 璃纹端砚,上好的松烟香墨,还有精挑细选的极品狼毫笔,便是连宣纸也用的贵比千金的澄心堂纸。 月宁翻了下,便合上箱笼。 本已铺开宣纸,准备画幅水墨猫儿画,现下是一点兴致都没了。 第三十二章 中秋(修过) “二哥儿等等!”李嬷嬷自永春园出门, 要去库房取沉香焚烧,却在平通花园的甬道上,望见行色匆匆的裴淮。 他穿着天青色直裰, 身形修长,面若冠玉, 比素日多了些许文气, 少了几分咄咄逼人之态。 李嬷嬷走的快,唯恐他听不见似的。 甬道上铺满鹅卵石, 缝隙间因为连日多雨冒出淡淡的青苔,入目是葱盈的满绿, 两侧枝干探出身来,栖在枝头的花朵如雪如雾,随着微风啪嗒掉落。 “嬷嬷要去哪?”裴淮停下脚步。 李嬷嬷追到跟前, 一手扶腰,气喘吁吁地扯出帕子擦脸,她年岁大了, 跑几步路跟要她性命没甚分别。 “殿下睡不安整, 我去库房取点沉香。” “不是前几日才取过,怎用的这般快?” 李嬷嬷起初没听明白, 便如实答他,长公主左右不过是怕委屈顾宜春, 又不愿在月宁有孕之时多加难为, 偏裴淮还是个心里有主意的, 不肯低头, 长公主这辈子都没受过如此闷气,何况侯爷连日来都宿在军营,除去李嬷嬷, 也没个知心人可以吐露心事,愈积愈烦,连累头疼的更是难以安寝。 李嬷嬷嗯了声,又道:“二哥儿,等殿下气消了,你再去永春园坐坐,到底是母子,哪能真的与你置气。” 裴淮碾着地上的泥,不说话。 李嬷嬷轻声叹了口气:“当着殿下面,老奴不好插嘴,只是墨玉阁那位算的什么日子生产?” “明年开春。” “不若我去试试殿下口风,让姑娘年底挪回侯府,外面毕竟不安生,她再怎么说,腹中怀的也是咱们侯府的公子哥儿。哎,二哥儿不是我说你,这事你做的糊涂。” 裴淮知道李嬷嬷心意,却也不愿听她唠叨:“嬷嬷,我去兰雪堂找大哥有点事,路滑你慢点走。”片刻后就拂去枝头落花,径直往兰雪堂去。 人走了半晌,李嬷嬷忽然自言自语:“永春园去库房拿什么香料,二哥儿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锦春守在房外,手里捧着沐浴洗漱的皂角香胰,还有汗巾帕子,另外便是干净的衣裳。 看见裴淮,锦春福身道:“二公子安。” 裴淮扫了眼,问:“怎青天白日就要沐浴?” 锦春低着脑袋:“大公子打前两年便有个习惯,一旦身上沾了香气,便要回来沐浴净身,再熏上他惯用的冷梅香。 今日大公子去永春园坐了会儿,待得时辰久些,衣裳浸着沉香气,这才回来命我们温水。” “大哥脱衣了没?” 锦春脸一热,忙摇头道:“还未,尚在塌前读书。” 进门,裴景诧了下,将手中的书放置膝上,他只穿着件广袖夏衫,簪发的玉冠搁置在几案上的镂花托盘中,墨发散在脑后,衬的本就白皙的面孔愈发苍白,他鲜少出门,便总觉得少了几丝血色。 比如他坐在嵌螺钿雕花紫檀圈椅上,只要不开口,就跟一幅水墨画似的,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裴景唇角轻启,抬手示意裴淮坐在对侧方椅上。 “你最近似乎忙的厉害。” 裴淮笑笑,捡起案上的典籍随意翻了几页,“的确没有大哥清闲。” “听母亲讲,你近一月没去青松堂留宿,弟妹虽知书达理,却也抵不住你如此冷落,不像话。” 第84页 “大哥教训的是,”裴淮显然不想继续,便转了话术道:“昨日去曲江别院,仿佛看见咱们侯府的马车。” “昨日?”裴景若有所思的捻着书页,慢慢回忆起来:“母亲没出门,父亲在军中,我倒是去过曲江别院,可不是昨日,都有好几日了。” “我记得清楚,那日柳家二姑娘摔下马车,破了相,当时我离她不过几丈远。” 裴淮敲了下脑门,笑道:“是我脑子记混了。” 他不过随口试了句,连日子都是瞎编的,当时顾及月宁,余光瞥过被风卷起的帘子,看见一辆马车拐过窄巷,从背影看,有些像侯府的车辆。 鬼使神差,就忽然冒了这么一句话来。 裴景不以为意,素白的手指摸过桌上茶盏,倒了小盏花茶后,推给裴淮:“说起别院,不觉得有什么事要与我交代一番?” “大哥别促狭我了,”裴淮往后撤了身子,靠在方椅椅背上,修长笔直的双腿叠在一起,穿过桌案,裴景堪堪能瞥见他勾起轻晃的脚尖。“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我不该犯浑,不该胡闹。” 薄衫上的手微微拢起,面上却笑得愈发淡然,裴景抬眸:“既知道是错的,那还不改?” 裴淮轻挑起眼尾,两手交叉枕在脑后,垂落的眼皮遮住他瞳底的颜色:“大哥,你试过一条路走到底,明知前途是晦暗的,无望的,却还是想往下走走看的感觉吗? 我就在那条路上,如今满布荆棘,却总想着前面是好的,是繁花似锦的,也是值得的。 不想回头。” “为了一个女子,自毁前程,二郎,不值得。”裴景直戳人心,抿了口茶,面上溢出淡淡的迷惑,“今日听母亲的话外之意,是要在月宁产子后,将她送走。” 裴淮睁眼,看着紧闭的窗牖,忽然觉得胸口憋闷,透不过气来。 仿佛每个人都知道月宁的最终去处,只他还自欺欺人的装着无事的模样。 他怪自己多心,不该特意过来问一遭的,柳芜摔下马车那日,绕过巷口的马车旁,有晋王亲信,他看不真切,却隐隐觉得那马车合该就是侯府的。 惊弓之鸟,竟会疑心到兄长头上,可笑。 夜里骑马去的别院。 裴淮进门,瞥见送来的箱笼摆在书架旁的小几上,掀开来看,一应物件都未取出。 月宁坐在紫檀雕花大案前,手里捏的还是之前用的羊毫笔,她只在裴淮进门时颤了颤睫毛,连头都没抬。 暖黄的烛光下,她身上裹得荼白色衣衫犹如镀了层光晕,轻柔的浅绿似要溢出纱衣,广袖滑到手肘,两截小臂细长白润,捏笔的手软却遒劲,小指圈在纸面,指尖点压着洇出的墨迹。 画的猫儿栩栩如生,连身上的毛都绒绒透出极好的质感。 裴淮踱步过去,在贴近月宁后脊的一刹,她搁下笔,从案前绕出来。 “你换了香?”月宁嗅到他衣裳中的冷梅香气,不禁想起那夜宋星阑送行时,沾染的气味。 裴淮疑惑的看着她,低头用力吸了口,他对味道不甚敏感,以为月宁孕期不爱闻,便往后退了步,道:“那我去净室洗洗。” “不必,香味很淡,不妨事。” 极好挑破的机会。 月宁默默在心里酝酿了一番,理好思路才开口:“这冷梅香似乎很是罕见。” 难得见她主动开口,虽然聊得是自己不熟悉的香料,可跟着母亲耳濡目染了许久,对有些名贵香料他信手便能拈来。 “兰雪堂有片梅林,冬日里适宜赏雪,有一回府上办宴席,宾客是携女眷一同去的,国公府...”说到此处,裴淮顿了下,想起那位早已疯癫的嫡小姐,不禁瞟了眼月宁。 月宁见他怔住,片刻也回过神来,裴淮说的应当是与裴景有婚约,却在他断腿后不顾情义上门退婚的国公府小姐。 “国公府那位小姐与兄长相谈甚欢,又赞赏梅林中暗香浮动,后来两人无意中调制出这味冷梅香,兄长觉得香气清淡安然,便渐渐代替了往常用的熏香,一直用冷梅香熏衣。” “如此说来,仿佛天底下只大公子一人才用此香。” 裴淮蹙着眉,已然觉察出她别有用心,他点了点头:“那位嫡小姐退婚后,再也不用此香,只大哥一人知道方子,自然也只他一人在用。” 月宁嗯了声,微微挑起眼眸漫不经心说道:“恐怕不然,我在哥哥身上也闻到过此香?” “宋星阑?” 裴淮吃惊,“你今夜究竟想与我说什么?” 裴淮前世被杀,不是他没有心机,而是他没把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 比如现下,只不过稍稍提醒,他就能立时在心里琢磨出前因后果。 “我想说的,就是你心中想的,”月宁目不改色,依着往事缓缓说道:“我哥哥身上的冷梅香,只可能来自大公子,他们两人之所以会有交集,说明他们去过同一个地方,且共处过一段时间。” “你是说,兄长投靠了晋王?”裴淮慢慢冷□□温,清淡的眼底蓄出冷鸷的阴影。 宋星阑与裴景的交集,只可能在晋王府。 月宁放缓语调:“我没有说这样的话,你若怀疑,便去查。” “是宋星阑教你说的。”语气肯定,甚至挟带着冷嘲热讽,裴淮唇角勾起,继而逼上前去,阴晦的眸眼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的眼睛。 第85页 月宁握起拳头,仰面往后退去。 脊背抵在墙壁,她侧眸扫了眼,忽然庞大的黑影欺下,伴随着浓烈炽热的呼吸声,耳骨犹如被小虫啃咬,她抬手挡住,偏头,鼻尖碰到裴淮的唇。 呼吸骤然绷住。 “你离我远点!” 她脸变得通红,身子紧紧贴着墙壁站立,恼怒的目光没让裴淮止住动作,他探手略过他的左颊,掌腹压在墙壁,执着想要问出答案:“宋星阑说什么,你都会听,对不对?” 月宁抬起长睫,似乎感到很是可笑。 裴淮一把擒住她细尖的下颌,迫的她不得不正视他的窥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月宁挣扎,却逃不开裴淮的桎梏,他俯下身去,赤红的眼睛染上一层薄薄的愠怒,呼吸游荡在两人对视之间,敝塞的无法喘息。 月宁往后收腿,猛然踹出。 他分明在看着她的眼睛,可动作丝毫没有半分迟钝,在她膝盖顶上去时,他抬脚将其怼回墙壁。 巨大的压迫感让月宁濒临崩溃,她只觉所有血液瞬间涌上胸口,不做停留紧接着直冲天灵盖去。 “我在想什么,我能想什么?我只是觉得可悲可怜,你永远不会再信任我,又何必假惺惺的留我,留下孩子!” 月宁明显被气急了,说完腹中微疼,她沿着墙壁跌坐在柔软的纱衾上,裴淮怔了下,想去捞她却晃了下身子,眼见着她抱起膝盖瘫坐在地上,声音柔软却又含着死气沉沉地绝望:“你让我走吧,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话音甫落,裴淮沉下情绪弯腰将她抱起来,她身量纤细,轻的毫不费力。 他原不想碰她,只是在听到她要走的时候,脑中轰隆一阵惨白,怀中人神情柔顺,微红的眼眶不多时就涌上浓浓水汽,睫毛微颤,泪珠沿着腮颊滚落。 她扭头,伸手覆在眼上,黏湿的发丝沾着裴淮的手背,他抱着她坐在圈椅上,努力克制着近乎狂乱无绪的感情。 手心承托起她的后颈,她仍在哭,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不肯叫他听见声音。 “或许,是宋星阑用香气迷惑你,你才会...” 月宁挪开手,睫毛被打湿后,湿漉漉地贴着白嫩的皮肤,眼底沁着泪,眼神却是坚韧的。 裴淮有些说不下去,他俯身低头,在月宁怔愣的注视下,亲在她翕动的红唇。 她的唇很软,像花瓣,也像甜酒。 只是人不顺从,少顷便开始挣扎,掐他。 裴淮身上俊挺的华服被撕扯的微微散开,一丝不苟束起的发冠也被扯落几绺墨发,不似进门时候的冷凝,染上淡淡的醉意。 他怕气坏她,不多时停下来,唇贴着她的发丝,缓缓蹭过那散着香气的顺滑。 裴淮直起身来,目光所及,是月宁骤然绷紧的小脸,还有高高扬起的右手。 他没躲,巴掌“啪”地一声打在脸上。 怀里人急喘着拢好衣裳,踉跄着走下去,走到桌案前,又紧张地摸起一方砚台,故作镇定:“出去。” 裴淮眸色如寒潭一般,搭在膝间的手攥住衣裳,末了,起身朝她走了两步。 “往后别见宋星阑,他贼心不死,你迟早会被骗。” “裴淮,冷梅香的方子,只有大公子才知道,是你说的。” 一句话,裴淮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冷凝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国公府的那位小姐?”月宁抓着砚台,看他愈发幽冷的眼神,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面上已然浮现排斥感,“上山进香,常年行走无恙的道路,突然就出现山匪劫人,若说求财,国公府给了银子,寻常山匪大抵会顾虑国公府的权势放过那位小姐,可为什么强占了人后,故意扔到人群熙攘的街上? 真的是凑巧,是小姐命不好,是她该有的报应吗?” “你的兄长,相比起宋星阑而言,才是真正的豺狼虎豹。” ...... 猛火油的气味冲击着鼻孔,大火烧的他皮肉撕裂般的疼痛,砍断的腿骨噼啪作响,裴淮已经许久没做过这个梦,今夜却无比清晰的浮现出临死前的症状。 他抖了下,旋即惊叫出声,一下睁开眼来。 月宁在旁边坐着,似乎早就醒来。 月光从半合的支摘窗下投落纱雾般的影子,虫鸣偎着石墙,若隐若现的响起。 月宁看他满身大汗,额头腮颊皆是密密匝匝的汗珠,时不时咬牙切齿地发出隐忍的惨叫,她醒来时,裴淮尚且困在梦中。 想是极其骇人的噩梦,能让他恐惧到如此地步。 他发着冷汗,颤抖的手摸索支撑,寻到她的手掌,便像汪洋中看到了扁舟,死死抱住不肯松手。 幽静的夜里,能听见他醒来后难以平复的呼吸声。 粗重,剧烈,带着梦里的后怕。 他垂眸,瞥见她被抓红的手背,登时松开手指。 月宁从枕边摸过巾帕,放在他手心,道:“有风,擦一下吧。” 裴淮没动,手指蜷了蜷捏住帕子。 他横起左臂,压在额上,连同眼皮也慢慢闭上。 “我不信。” ...... 转眼便到中秋。 依规矩,裴淮是要留在府里陪家人饮酒赏月。 雪禾端来糕饼,清茶,进门看见月宁在案前写话本。 第86页 她总有写不完的故事,听过戏,逛完街都能回来写上一番,雪禾认不得几个字,翻了几页便觉得头疼眼花。 她给月宁把话本子收起来,已经压了半箱。 今日月宁穿着件越罗对襟长褙,内里套着薄软的鸦青色锦衣,下面穿着细纱如意裙,浓密的乌发绾成流云髻,簪着一枚白玉杏花簪,远远望去,像是出尘不染的仙子。 她小腹不显,比先前更多了一股柔媚之气。 听见动静,月宁抬了抬头,让她坐下便好。 临窗而设的方椅,轻轻侧脸便能看见圆月悬空,雪禾靠着椅背坐下,顺手拿起白日画的黑猫儿。 “毛发怎能这般逼真?” “拿水打底,晕开后再行墨,要但,一层层将色晕染开,再去勾线。”月宁吁了口气,合上话本放进箱笼中。 雪禾咋舌:“这辈子我都学不会。” “二公子送来的笔墨纸砚你为何不用,比你用的那些不好上许多吗?” 哪里是许多,是太多太多。 月宁自小跟着宋星阑习字读书,养成爱惜书墨的习惯,她的字与宋星阑相比,尚且欠缺火候,家中虽困顿,宋星阑却从不吝啬读书,只是他们没用过什么好的笔墨。 裴淮送的东西,大家用才不可惜,给她一个小女子来练手,着实算的上暴殄天物。 “你将糕饼吃掉吧,我没甚胃口。” 月宁倚着软枕,右手搭在小腹,最近总是起夜,乏的厉害,她不知别人怀孩子是什么滋味,到她这儿却不是好受的。 还是呕吐,晨起时吐,吃的不合适了也吐。 昨夜孩子似乎动了下,很微弱的动作,可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体内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 她将手放上去想再听,反而没甚动静了。 雪禾吃的满嘴酥渣,拿帕子擦得时候,忍不住问了句:“其实二公子待你比旁人好太多,你为何非要走呢?” 月宁想不清楚。 只是觉得留在京城,留在他身边,只会让自己日复一日的压抑,难受,喘不过气。 她没法面对这样的自己,更没法面对践踏自己尊严,欺辱自己身体,将自己当做玩/物养活的裴淮。 从前太好,现下太遭,所有回忆被悉数毁灭之后,心底存在的热忱期待也就跟着灰飞烟灭。在看不见前程的绝路上,仿佛只有逃离,才能彻底解脱。 院门处传来声音,雪禾站起身往外看,诧异道:“今儿这样的日子,能有谁过来?” 月宁侧着脸枕在手背上,闻声淡淡扫了眼跳动的烛光:“约莫是去办事回来的小厮。” 她打了个哈欠,慵懒地扶着小腹合上眼皮。 搭在腰间的衾纱滑到地上,细长的腿微微勾起,可见圆润如珍珠般的脚趾,正抵在松软的脚背上,白嫩的脚踝被藕色中裤遮住,欲露不露的分外撩/人。 忽听门口齐刷刷的问候声,雪禾瞬间蹦起来,扭头往外一看。 李嬷嬷搀着长公主,正往墨玉阁来。 第三十三章 生子 兰雪堂 香炉内青烟缭绕, 淡淡的冷梅香气不绝如缕的熏染着衣裳,花窗旁悬着白玉珠帘,上好的越窑白瓷中插着几支莲花, 两三朵都尚未绽开。 裴景倚着圈椅,曲起中指微不可查地叩了叩桌案。 随着一声啪嗒落地, 有一身形精瘦穿黑色劲装的男子从外面翻窗跃入, 动作灵活连外面院中守着的丫鬟都没惊动。 “大公子缘何没有赴约?”他身手矫健,三两步跳到案前花窗后, 复又直起身来。 从外头看,房里只有裴景一人的影子。 “蠢货!”裴景轻嗤, 环过瓷盏的手骨微微攥紧,抬眸,对上那人显然不悦的神情, “露出马脚都不自知,亏你是晋王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 裴淮当日信口一问并非没有根据,彼时裴景心中暗暗吓了一跳, 虽面不改色, 却着实知道厉害。 他乘马车去的是曲江池畔的一处书肆,因里面有雅室可供赏读品鉴, 且年久失存的古籍也总能觅到踪迹,故而算得上合理的去处。 晋王有间别院挨着书肆, 为了便于来往, 两人从书肆与别院之间的密室通道见面, 院子是晋王买的, 密室则是在裴景授意下,特意挖就而成。 说起经年往事,过去已有五年之久。 晋王从起初的不相信, 到如今对他奉若上宾,裴景花了五年,可自打去岁裴淮自京畿拜访归来,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却又翻天覆地的发生变化。 本已能跟东宫势均力敌的晋王府,忽然就被连连压制。 朝堂官员属意晋王的几乎被折损殆尽,倾向投靠的则瞬间转了风向,一致倒向东宫,文帝命太子监国,更是让本就削弱的晋王势力再遭打压。 令裴淮声名鹊起的扬州挟官案,正是出自裴景之手。 对于今岁的春闱,他谋划了三年,若能成事,趁春闱科考大可笼络新臣无数,年前已有许多考生通过各种渠道与晋王攀上干系,原指望礼部尚书独占主理之职便宜行事,谁想裴淮去了趟扬州,一切都变天了。 “叮嘱你主子,二郎在查晋王府,最近便不要再与我联系了。” “当初是大公子让主子笼络宋星阑,言之凿凿说他妹妹可用,可现下呢,网子撒下去了,一条鱼也没见着。”他言辞间虽注意,却还是露出急切的谴责。 第87页 裴景睨着他,骨节如玉的手指松开瓷盏,继而垂在自己膝上。 “他妹妹自然在做她该做的事,急什么,越是损兵折将,越要用用脑子,别上蹿下跳将所有底牌都抖落出来。”他心烦的是,此人不经传信便擅自到侯府见他。 亏得今晚是中秋,众人都在永春园赏月,他才找了个借口道身子乏,得以见他。 若裴景不得空,难不成他要一直等下去? 那人抱起手臂,面上微冷,他是两面受气,心里丧的很。 “我承诺你们主子的事,定会办成,转年开春,让他等着看戏。” ...... 裴淮与顾宜春在永春园坐了不多时,长公主便以更衣为托词,转而去了内院。 大哥身子不爽利,也早早回去兰雪堂,园中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陪着淮南侯。 往年中秋,他们会出门看花灯。 今年冷清了些。 淮南侯瞥见儿子儿媳相敬如宾,心里头也是高兴,只是总觉得他们两人不似自己与长公主那般恩爱,客气有余,疏离更甚。 吴管家备好了马车,淮南侯起身朗声道:“今夜二郎陪宜春去街上逛逛,前几日便听说会很热闹,从南面来了好些个舞龙队,还有耍把事的,我去看看你母亲,便不跟着凑热闹了。” 两人登车后,马车沿着侯府大门往繁华之地缓缓行驶。 顾宜坐的端正,途中忍不住挑起帘子往外看,她今日穿了身浅粉色襦裙,外面罩着纱质披风,腿间的裙裾层层叠叠,撒开柔美的弧度,捏着帕子的后遮不住她雀跃的心情。 裴淮扫了眼,往前看见萃仙居的招牌。 抬头,一道劲拔儒雅的身影探出二楼包房,似已等了许久。 下车前,裴淮递给她帷帽,轻声道:“你若是想提前和离,只管与我开口,我依旧会照看你爹和你兄长几个。” 顾宜春脸一热,摸过帷帽戴在头上,她不敢抬眼,却又期待着再次与那人相见,礼数上,她分明是不该去的。 可又默默说服自己,是裴淮推她去的,不怪她。 “郎君珍重。” 她下车后,裴淮撩起帘子,道:“你若是不回去,便叫他在包房外挂条帕子。” 话音刚落,顾宜春的脸简直要烧起来。 她福了福身,提腿就赶忙逃也似的离开。 墨玉阁 长公主进屋后,便打眼扫视逡巡。 房中布置雅致矜贵,上好的紫檀书案,上面置着和田玉雕的凉瓜摆件,左侧的笔筒,翡翠纹路与雕工完美契合,竹叶兰纹交相辉映,纸镇用的是墨色美玉,此时正压着宣纸一角。 笔挂上悬着几只极品狼毫毛笔,还未启开沾墨,笔尖莹白似雪,没有一丝杂毛。 地上靠塌的位置,铺着金丝软垫,便是不着鞋走上去,也不会生凉。 房中每一处布置,不可谓不用心。 长公主却是越看越心惊,整个墨玉阁,已然不是从前的模样,虽说侯府底子厚实,却没有把通房搁置到如此高的惯例。 扭头,她掩着胸口坐下。 月宁自她进门后便一直福着身子,待长公主终于坐下,她觉得腰仿佛要断掉,站立的姿势便轻微晃了晃。 李嬷嬷道了声:“殿下,月宁还带着身子呢。” 长公主笑了下,抬手慢慢抚上唇角,动作依旧慢条斯理。 月宁约莫知道,长公主是要来训话的。她咬咬牙,不敢起身,小腿肚和腹部相继如同抽筋一般。 在她快要撑不住时,长公主悠悠道:“起来说话。” 月宁如释重负,后脊冒了层冷汗,眼角也有些痒,她擦了擦,复又温顺地站在堂中,低眉顺眼。 如从前又不似从前,长公主打量着她,总觉得那份乖巧里,似乎多了几许韧劲。 “今夜我是避着裴淮来的。” 意思,今晚的话,只你我二人知道。 “可着大夫瞧过身子,胎像如何?” “回殿下,一切都好。” 长公主听出她话里的敷衍,审视的目光倏地瞥了过去。 “我听二郎说,转年三月是产期,到时恐怕还是得委屈你住在这儿。” 顾全大娘子颜面,毕竟正室都未有子嗣,通房先有了,跟直接上去打了人一巴掌无异于两样。 月宁嗯了声。 长公主摩挲着腕上的镯子,又道:“还有一事,我今日要同你讲明。” “待孩子生下,你便不能留在京城了。” 月宁抬起眼眸,明亮的眼底晕出淡淡的浅光,长公主叹了声,不愿看她的眼睛,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为着裴淮的后宅做恶人。 风袭进窗户,碧色桁架上薄纱夏衫来回晃荡,月宁笼着广袖,慢慢跪立在长公主面前。 ...... 墨玉阁的膳食一向谨慎,饶是如此,在临出远门前,裴淮仍过来添了两个小厨,有做甜食的,有做京城面点的,调着花样伺候她日渐刁钻的胃。 月宁夜里睡不踏实,白日又吃的极少,月份逼近腊月里,她的身子越发疲惫倦怠,浑身的肉仿佛都长在小腹,原本白嫩如玉的小脸黯淡无光,如同熄灭的烛火,恹恹的不见光彩。 正是年尾大理寺最忙的时候,偏偏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晋王妃的妹妹柳芜柳二姑娘,于小年夜被发现沉尸枯井,据说下去打捞的人险些没命上来,柳二姑娘后脑被锤了个洞,至死眼睛都瞪得滚圆,手指如枯槁的树枝,佝偻着蜷曲起来,那人想悬绳将她拉上去,谁知甫一翻过身来,被吓得当即昏死过去。 第88页 柳二姑娘的腹部被人掏空,简言之只剩下一具枯架子。 她死状极惨,刑部又派了两人下井捞尸,顺带将昏过去的仵作一同拔了上去。 传言甚嚣,各种说法层出不穷。 裴淮从大理寺下职已是接近宵禁之时,他骑马径直去的墨玉阁。 还没进门,就远远看见月宁坐在亭榭中,身上裹着氅衣,腿上盖着厚厚的被衾,脸蛋若隐若现的挡在兜帽中,被一圈细细软软的狐绒衬的愈发娇小。 事实上,她最近瘦的厉害,只小腹隆起,从后看,纤腰跟从前一般宽窄,裴淮的大掌贴过去,轻而易举能护在掌中。 月宁睡不着,胸口闷堵的喘不上气,房内燃着地龙,烤的如同春日一般。 她躺下后,便觉得有人捏住她心脏,血液渡不过去,便是启开小嘴,也如同快要憋死。 她只得披上衣裳在房中来回转圈,起初还好,后来也没甚作用,越走越烦,提到嗓子眼的气堪堪透不过,她急速喘息,却还是像暴雨来之前,河面拼命往上蹦跶的鱼,很难受的窒息感。 这几夜,她索性裹好衣裳到院里吹冷风,横竖能正常喘气了。 身后投下漆黑的影子,继而便有双温暖的手揽住她肩膀,整个儿将她环在鹤氅之中。 月宁动了下,手里托着的暖炉早就不温。 “你身上有腐尸气味,别碰我。” 月宁声音打着颤儿,在他环过去时,四肢骤然变得僵硬紧绷,她排斥他的靠近,尽管那体温让她几乎舒服的想要喟叹。 裴淮没松手,去也没与她反驳。 下职前,他特意去大理寺净房用冷水洗了三遍,身上只剩皂角气,哪里还有腐尸的味道。 他知道她只是在找借口拒绝靠近。 冷风漫过氅衣,很快两人都冰凉了身子。 雪禾命小厮抬着炭盆过来,仰头看见裴淮进了亭子,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等着,幸好,他很快与月宁分开,坐在对侧的石凳上。 本来咆哮的风,被他挡住了去路,拐了个弯,往斜对面的梅枝上放肆。 两个小厮躬身将炭盆放下,又把燃尽的默默抬走,上好的银骨炭,灌进风后烧的更加旺盛,没有一丝烟气。 裴淮低下身去,手摸到月宁的脚踝,月宁几乎下意识躲避,反应过来抬脚又想踹他。 裴淮没避,肩膀吃了一记,闷声道:“你再乱动,我就绑了你。” 说罢,他抬起眼眸,盯着月宁零星闪光的眸眼,用手慢慢脱去月宁的锦鞋,随后在月宁的惊讶下,双手捧着她的脚,塞进氅衣内的中衣中。 脚趾肚甚至能真切感受到他肌肉的热度。 月宁不敢动,双手却往后撑着揪紧袖子。 “大夫说,孩子很好,会足月出生。” 月宁说过的话,裴淮不是没听到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丝后怕,只是他要这个孩子,在所有事情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他明确知道,自己不想放弃他。 “三月莺飞草长,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很好。”裴淮低头,专心给她穿好鞋袜,将炭盆挪到她脚跟。 月宁合上眼,自能察觉到胎动后,她就刻意不去关注孩子,她知道一旦有了慈母之心,走的时候便会心软犹豫,属于自己的唯一机会也就彻底没了。 大夫每日早晚诊脉,这几日更是调换了药方,临睡前都要喝满一大碗的苦药,虽然难喝,可想到能让孩子好点,她就忍着全部灌下。 她不喜欢苦的东西,自然也不喜欢这苦到心里的汤药。 “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裴淮牵起她膝上的手,似乎憧憬着孩子落地时,其乐融融的场景,“他一定会很乖。” 说着,掌腹贴到月宁小腹。 本已消停的孩子忽然抬起一脚,正好踹到裴淮掌心。 他惊得笑了下,眼中俱是不可思议。 “明日我去京郊转一圈,约莫小半个月光景。”也就是不在京中过年了。 月宁没接话,只冷冷望着被灯笼映照发红的枯枝,默默算着离开的日子。 “你有什么事,找阿满或是雪禾,不要找管家。” 月宁低头,对上他郑重的视线,她忽然想起被灌药的那日,嘴唇翕动,终是没忍住:“是他?” 裴淮瞥了眼四下,确定无人后,淡声道:“十有八/九。” 侯府挑选管家向来严苛,曲江别院的两处园子,也都是长公主亲自从身边人挑出来的,在侯府有着至少十几年的做事经历。 后半夜,月宁想回屋。 裴淮伸手抱她,她退后,绕过他的手,小心翼翼下了台阶。 房中开着窗牖,透进来细微的空气,月宁睁着眼,能从身后人的呼吸声中,知道他也没睡。 “柳芜是你杀的吗?” 裴淮似乎嗤了声。 月宁攥着溜滑的枕面,随即肩上一热,他伸手将她掰过来,面对自己。 房中只留了一盏小灯,对床头高几上,逆着光,裴淮的面庞一半浸在黑暗中,一半迎着昏黄。 “在你心里,我竟是那般病态冷漠之徒。” 月宁别开眼:“坊间传的。” 说什么的都有,起初是说晋王,后来不知从哪日起,便慢慢转了风向,将矛头对上裴淮,甚至明里暗里提到戏园子那回。 柳芜怒斥小通房,二郎挥刀护美人。 第89页 “他们只是想用流言掩盖罪证,不出两月,流言自会止住,而他们的目的,也绝不会达成。” 此番启程去京郊,为的便是查探猛火油动向。 他仿佛已经接近事情的真相,然所走的每一步,都愈发惊险诡异。 柳芜发间有猛火油的气味,据裴淮初步估计,应是她无意间听到什么绝密之事,换做旁人,兴许为了保命会悄悄走开,可柳芜向来没脑子,又与晋王有着勾连,说不准想以此为要挟,让晋王给她名分。 弄巧成拙,连性命都保不住。 “柳芜应有了身孕。” 月宁颤了下,瞳底露出惊恐。 “他们挖去她的内脏,其实是为了掩盖柳芜有孕的真相?” “嗯。” 月宁挣开他的双手,坐起来连呼了几口气。 裴淮跟着起身,扯过外裳披在她肩上,乌黑的发如绸缎般细滑,小脸透着惨白,原本就细嫩的下颌更加小巧,她扭头看着他,眼睛明亮惶惑。 “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似乎知道她在怕什么,裴淮覆向她隆起的腹部,承诺一般:“放心,我护得住他,也护得住你。” 月宁嘴角勉强扯出笑,“若他真动手,你又拿什么去护我们母子。” 裴淮沉下眼眸,声音虽淡却有种不愿被驳斥的强硬:“至少在我暗查的时日里,大哥并无任何异象” 同床异梦的日子,月宁早就习以为常。 月份大了,不能躺平身子,她便来回翻腾。 裴淮从后抚着她的后背,慢慢听见均匀细密的呼吸声。 脑子里,想的却是每一件看起来如常,细想却想不通的事。 比如,去牙行挑选丫鬟小厮,向来都是吴管家一人的事,偏偏月宁进府那日,大哥在牙行外遇到吴管家,临时增了三个模样俊俏的姑娘,其中就有月宁。 而他那段日子时常去永春园请安,午膳晚膳也都陪在长公主身边,日久便会对初入府却能在永春园近身伺候的月宁产生同情,因为那会儿雪禾总是拉拢其他家生子还有进府多年的丫鬟,背地里踩践她。 泛滥的同情心用的久了,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喜欢。 看见她时高兴,看不见时紧张,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看她抹泪恨不得想把惹她伤心的人弄死。 那会儿的裴淮,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月宁。 起了阵冷风,夹带着刺骨的寒。 裴淮把她肩下的衾被往上扯了扯,遮住那削瘦的脊梁。 他满腔热血筹谋着如何同母亲开口讨要月宁时,大哥病入膏肓,偏偏母亲求告无门,信了冲喜一说。 心上人变成了嫂嫂。 是巧合。 裴淮垂下眼皮,脑中所有线索渐渐明朗,甚至已然指向他最信任的大哥,可他还是怕自己哪一步算的有差,冤枉了他。 以己做饵,他要看看,究竟为了什么。 说好的小半月,过去足足月余。 这个年过的并不太平,宫里陛下生了场大病,太子日夜守在跟前。 长公主在大年夜也被传召入宫,与太子妃一同宿在幼时的琼玉阁。 文帝的病来的蹊跷,外头只道他内虚所致,宫里却人人自危,东宫彻查文帝的日常饮食还有寝宫内一切接触过的物件,被拘禁的宫女内侍不在少数。 淮南侯携北衙六军驻守宫城以京城众多出入口处,南衙十六卫在此时亦不安生起来,晋王任千牛卫的小舅子,更是屡次出入皇城。 剑拔弩张的前朝,越发呈现出分庭抗礼之势。 裴淮传来消息时,月宁正挺着腰身在案前写字,临的是书圣之作,旁边放着前夜抄写的佛经。 整日没有旁的消遣,活下去似乎也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 孩子愈发闹得厉害,半夜经常被他踢醒,大夫今早诊脉时,吩咐下人提早预备着生产需要的物件。 雪禾将桌案上临摹的书卷整理好,换了凝神的香料,若有所思道:“二公子走了一月多,竟也没个音讯传来。” 捏笔的手微微顿住,月宁想起他临行前说的话。 雪禾又道:“也不知道宫里怎么了,坊间都传...”她悄悄看了眼四下,压着嗓音小声道:“都传东宫和晋王要打仗。” “打不起来。”月宁淡淡,搁下笔后,起来在房中踱步。 “为何?”雪禾不解,侧着脑袋问,“北衙和南衙的人前几日还起了冲突,险些当街开打,我听出去采买的人说,陛下怕是不大行了。” 距离前世陛下被鸩杀还有三年之久,宫中突发巨变,只能说是有人设了圈套,大抵与裴淮脱不了干系。 他借此时机出城,正是想给蠢蠢欲动之人动手的机会。 即便长公主如何担心,也断不会空出侯府,与太子妃都住进宫中,唯一的解释便是,文帝配合着淮南侯府以及东宫,特意引蛇出洞。 “管家?” 雪禾皱着眉头,将人挡在门外。 管家急匆匆的过来,往屋内探身瞧了眼,压低声音道:“二公子回了,眼下正在青松堂。” “右脚被捕兽夹夹到,伤的很重。” “你快让姑娘收拾收拾,跟着一道回侯府去吧。” 雪禾犹豫了片刻,回头看看月宁,“不成,二公子走之前吩咐过,不管发生何事,就让姑娘安心在此备产。” 第90页 管家急的直跺脚:“你可真是死脑筋。” “眼下京城乱了,南衙的人在皇城根跟北衙打起来了,今早抓了好些个进去,都说要打仗了,你想想,若真的打起来,还有哪里能比淮南侯府安全?你可快点吧,祖宗,姑娘出什么事,你担待的起吗?” “不成!”雪禾脑子乱的厉害,可还是挡在门口,不让管家进来。 “我等阿满回来,他回来若也这般说辞,我们便走。” 门咔哒合上。 转过身来,雪禾面色发白,紧张不安的看向月宁。 随即,小步跑过去,压低声音问:“二公子出事了,你觉不觉得是晋王的人干的,他们是不是要谋反啊,姑娘,我怕,我怕他们下一步要对咱们动手。” 方才在管家面前的镇定荡然无存。 雪禾抓着桌角,话都有些发抖。 “左右不过是个死,别怕。” 没过半晌,管家带着几个小厮前来叩门,拍的啪啪啪作响。 “姑娘,二公子命我来接你,咱们赶紧回侯府,要打过来了!” 气氛愈发压抑。 月宁挑开眼帘,坐在案前的圈椅上,腹内的小人似乎也察觉到外面的不安,方还活跃滚动的身体也跟着安静下来。 “管家,你容我换身衣裳再走。” 闻言,管家果然不再拍门。 月宁换了身厚实的氅衣,雪禾跟着她来回转悠,不安地问道:“咱们真去吗,万一..万一路上遇到官兵,劫了咱们可如何是好?” “你觉得,咱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信裴淮的安排,也信他会保护孩子的周全,事到如今,只剩最后一步要走了。 小轿晃晃悠悠抬出门去,果真一路畅通无阻的赶赴淮南侯府。 直到进入府门,雪禾的心才落下来,忍不住悄悄喘气与月宁道:“还是姑娘命好。” 月宁攥着帕子,不说话。 忽然,轿子一晃,调了头,却不是往青松堂去,转而走了小道,急的雪禾跺脚喊他们。 “错了错了,往这儿走。” 那管家斥她:“大呼小叫什么,没规矩。” 说罢,他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人上前,架起雪禾五花大绑塞了嘴,然后扔进旁侧的花丛里。 月宁低吸了口气,不多时,便听到清雅温润的一声笑。 “要败了啊。” 淡淡的声音,像是叹息。 月宁挑开帘子,踏出门去。 裴景坐在轮椅上,通身上下裹着雪白的氅衣,膝盖照旧搭着波斯国的裘毯,眉飞入鬓,眸眼风流。 他鲜少会有如此凌厉的眼神。 “可惜可惜,晋王蠢不自知。” 劝也劝不动,如同狗见了吃食,拉不住链子,拼命狂吠着冲上前去,也不管那吃食中拌了毒/药还是砒/霜。 被压制到底端便疯了一样想要反杀。 铺天大网早就对他们敞开了口子,只等所有潜伏力量悉数出现,才会合拢网子,一举收手。 裴景拢着双手,抬头看看明净如洗的天空,忽然唇角扯出淡淡的讽刺。 “穿的这样多,可后脊还是凉飕飕的。”他摸索着颈子,如玉般温润的容颜慢慢沉寂下来,“你说,是不是因为有支毒箭正瞄准我的心窝,所以才会如此叫人心冷?” 他问月宁,同时抬起眉眼,穿过层层枯败的树木,望向看不清的远处。 “出来吧,二郎,你不就是想要看我自露马脚,狼狈可怜的模样?”他垂手搭在扶手上,慵懒的不似一个被人看穿底线的败者,而像是周密筹谋没有一点破绽的高人。 或许他习惯了如此模样。 装腔作势的出尘不染,清新脱俗,不为外物所蛊惑,更不会济济于名利之中。 鸦雀无声的庭院,忽然从暗处闪现诸多手持弓箭的士兵。 管家仓皇的看着裴景,又扭头看看毫发无损的裴淮,吓得双腿战战,不知将要作何死状。 “来吧,一箭射死我吧。” 裴景敞开双手,甚是轻松的迎向裴淮举起的弩/箭。 唇角含笑,眉眼儒雅。 “是不是下不了手?”裴景清隽地面上涌出淡淡的讥讽,“你瞒着爹娘,不就是想给我留条退路? 可怜的二郎,一辈子都改不了心软的毛病!” “宫里,晋王是不是败了,早就被擒了。”昨夜没能等来送信之人,他便知道败了。 那蠢货不听自己分析,一意孤行,甚至嘲讽他瘸腿瘸到胆子都没了。 被欲/望冲昏了头脑。 “为什么?” “所有失败者都得坦诚相告吗?”裴景低嗤了声,“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听不到,即便我死了,你也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了什么。” 他高昂着头颅,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 修长如玉的脖颈,青色血管流淌着汩汩温热的血液。 裴淮的眼中沁出薄薄的光,他抬了下眼皮,让热意倒回,继而用冷鸷阴森的眸子对上裴景不以为然的眼睛。 手中的□□怼到他胸口,锋利冰凉的触感让裴景慢慢收拢掌心。 “猛火油是你的主意,京郊设陷也是你的主意,助月宁逃离的船夫亦是你的主意....”他不动声色地说着,弩/箭的尖锐抵到裴景的皮肉。 他始终目不斜视的看着裴淮,却不正面回答他任何话语。 第91页 “我们是兄弟。” “兄弟?” 裴景颇具玩味的笑笑,指尖摩挲着掉落的梅花花瓣,轻薄地乜了眼:“用来衬托你二郎君子如玉,风流倜傥的窝囊废吗? 兄弟,可真是让我恶心厌恶的字眼。”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他敛起眸中的笑,指骨抠着轮椅发出晦涩的声响。 “这就是你不惜毁掉侯府,毁掉我的缘由?” 裴淮凛着眉,胸腔中泛起浓浓的不可置信,惊讶,荒唐,可笑,甚至是愁苦。 “知不知道,每次跟你跟爹娘还有长姐说话时,我是要忍着多少恶心,才能假装笑出来,假装不在意。” “不必同情我,因为你们都不配。” 他是本朝年纪最小的进士,本能平步青云,借东风扶摇而上,他有门当户对的亲事,也有足以支撑攀爬的家族,更有可以效忠扶持的东宫。 他本可以做个好人。 如果没有那次坠马 昏迷中,爹娘痛哭的同时,亦在马不停蹄为了侯府日后的前程筹谋,他们甚至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要培植裴淮,让他成为顶起侯府的力量。 长姐更是无情。 见他毫无用处,便将对待自己的期许转嫁到裴淮身上,任由太子点拨裴淮,成全裴淮。 昏迷了三日,那些人在他耳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刃割过心脏。 他是怀着怎样的绝望才醒来的。 母亲哭红的眼睛,父亲一夜间苍白的头发,还有二郎乌青的面孔,长姐消瘦的身形,他看着她们,旋即露出安抚的笑来。 那便一起去死吧! “大哥,我只问你最后一件事。”裴淮的手抖了下,擦着裴景的衣裳划出勾丝。 裴景笑盈盈地抬起眸来,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滚动。 “是问你的孩子?” 他仍在笑,眉眼间的得意遮掩不住。 月宁是他精挑细选,特意为裴淮找的枕边人,模样身段,品行举动,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他是什么样子的人,又会被什么样的人迷住,裴景轻而易举便能知晓。 裴淮喜欢一个人,是明目张胆毫不掩饰地对她好,他能倾尽全力,不求回报,蠢得不可不叹。 “放心,死不了。” “不过,兴许会有点先天不足罢了。” 裴景的笑刺破庭院幽静的上空,如同一把锋利的剑,骤然穿过裴淮的胸膛。 他阴冷下眼底,将弩/箭慢慢收拢,垂在身侧,随即,不轻不淡地说道:“你也放心,我不会杀你。” “在爹娘眼中,我们依旧是兄友弟恭,只不过,大哥不配再睁眼看,倾耳听了。” 裴景眉眼一顿,喉间的话咬牙切齿:“你...想对我做什么?” 裴淮从荷包中取出一粒药丸,举在手指间端量:“无他,吃下去,我养你到死。” 说罢,他钳住裴景的下颌,用力掰开他的唇,将那药丸塞进去,再猛一用力,抬起他下颌一挑,药丸滚入喉咙。 裴景眼眸渐渐蓄起浓雾,他掰着扶手,痛苦的暴露着自己的难忍,青筋突兀的鼓过白皙的面孔,手背上的筋络也骤然鼓的高耸。 嗓子眼模模糊糊溢出两个字:“疯子....” ...... 顾宜春守在青松堂院中,来回烧热水的丫鬟步履匆忙。 长公主和太子妃自琼玉阁回来后,便径直去了兰雪堂。 裴景突发重疾,昏厥过后,连宫里的陆奉御都束手无策。 “大郎往后只能躺着?”长公主掩着唇,通红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大公子只能吃些流食,伺候的人要务必小心,每次擦洗晾晒,时不时挪到院里换换气。 大公子旧疾复发,怕是无力回天,只能做个活...” 活死人三字陆奉御没有说出口,连连叹气后,就去开调理保命的方子。 长公主颓然地坐在椅上,看着那浮白似雪的脸,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顾宜春没见识过旁人生孩子,可月宁的动静委实太大,光是端出来的血水已经好几盆,血腥味隔着屋门都能沁出。 裴淮阔步从外进来。 顾宜春福了福身,急道:“郎君,可如何是好,稳婆说孩子有些倒位,他们推了半晌,还没转到正位。” “陆奉御,劳你进去..务必求你救她。” 裴淮声音颤着,他攥紧双手,手脚从未有过的寒冷入骨。 陆奉御应了声,复又匆匆提袍进门。 裴淮在外沉了沉心,想往屋里去,却发现双脚犹如箍在地上,挪动不得。 顾宜春喊了声他。 裴淮迟钝的看着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见她不断翕动的嘴唇。 后脊一凉,脑子登时清醒过来,浑身湿淋淋的又冷又热。 他转身就往屋里去,顾宜春跟在身后,门被从内合上。 顾宜春呕了口,腹中忽然抽紧,巧云急忙扶着她坐下。 许是忽然得了空,顾宜春垂下眼睫,默默掐算自己月事过了几日,越想越觉得可怖,连巧云看着她的脸色都觉得害怕。 “大娘子,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别吓我。” 就在这时,本来明亮的半空忽然飘来阴黑的乌云,冷风撕扯着枝头的枯干,发出凄凉幽怨的呜咽声。 房中听不见月宁使劲的声音,半晌都没有人声,出去来回走到的脚步声,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自上而下笼罩着青松堂。 第92页 忽然,房中传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声。 顾宜春攥了攥手帕,与巧云齐齐扭过头去。 哭声过后,便立时没了动静。 顾宜春扶着巧云手臂,站起来往屋内去。 走近些,便听见陆奉御着急的声音:“打,打到他哭,打屁股,快!” 噼啪响亮的拍打声后。 包括顾宜春在内的满院下人,皆屏住了呼吸。 院中静的只有狂风咆哮的声音,树干掉落的吱呀声。 雪片沿着屋檐轻扫而过,擦着裙角很快溶成水珠。 巧云低声惊了句:“这都二月底了,怎的又下起雪来。” 顾宜春仰起头,雪片掉在她眉心,她伸出右手,慢慢覆到温热的小腹,是啊,都要立春了,怎么就下雪了呢?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 房中再度传出微弱却又连续的哭声,紧接着,有丫鬟高兴地喊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咱们小公子福大命大,往后定能逢凶化吉,一生富贵!” “是,是是!” ..... 月宁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孩子产出的一刹,她只觉有无数血液自她身下泄出。 攥着被褥的手,陡然垂在塌沿。 耳畔传来孩子的哭声,轻微绵长,像欢欢一样。 有人抓住她冰凉的手,一遍遍摩挲温热,喋喋不休的叫唤她的名字。 笼着烟雾的桥面,她孤零零站在桥头,远处的灯火零星点点,仿佛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浓烈的雾气绕着她眼帘晕开更浓的白雾,她想拨开迷障,却又仿佛越走越深。 有人在江面沿岸的楼阁里唱曲儿,声音宛转悠扬,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 有人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棍子吆喝着经过。 吹糖人的老人笑嘻嘻弯下腰去,给经过的孩子吹了水牛的模样,逗得孩子咯咯笑着。 然后孩子拿着糖人,不小心撞到她,抬头做了个鬼脸。 月宁才发现,不知何时,她手里提着个六角宫灯,下面缀着流苏,顶端镶嵌着指甲盖大小的白珍珠。 她想举起来细看,不妨被谁从后推了把。 从桥面推到一处清幽雅致的园子,院中栽种着桂树,正值秋日,满树银黄,淡淡的香气说不出的沁鼻。 桂树遮住后面的光景,月宁却仿佛阴影知道有什么,是敞开的半月窗牖吗? 她提起裙子,慢慢从桂树后探出头。 轻软的帘帐迎风摆起,敞开的半月窗牖雕着精美的花样,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忽然被拍了下肩膀。 扭头,却是个少了门牙的男孩。 他手里举着半串糖葫芦,神秘兮兮冲她勾了勾手,月宁蹙着眉尖,还没说话,就被他塞了满嘴的糖渣。 男孩揪着她的小髻,嘻嘻笑着。 透亮的光打在两人身上,月宁抬起手,发现纤长的手指变得短且肥糯,她甚至要垫起脚尖才能够到男孩手里的糖葫芦。 她着急的想喊他,吐出来的字却是:“哥哥,给我!” 第三十四章 天雷 枝头新折的梅花, 沾着一抔白雪,甫一进门便融成莹亮的水珠,行走间掉到枝子上。 房中燃着地龙, 门窗紧闭,紫檀雕花落地宽屏上绣着四季百花图, 淡淡的熏香自床头矮几上徐徐升起, 挨着的拔步床中,皆是新换的被褥, 绸被上面绣着金丝银线,滚成吉祥如意的暗纹。 入目先是看见乌黑浓密的发丝, 陷进枕中苍白无血的小脸,那睫毛在光线的笼罩下,如同蝴蝶的翅膀, 脆弱而又纤长,微启的唇瓣沾着药汁的黑涩,柔美的颈项消失在藕色绸面下。 “哥哥, 给我!” 似是无意识的呼唤, 床畔那人猛地抬起头来,握着细白小手的手指倏地攥紧, 月宁的眉蹙成尖儿,裴淮俯身上前, 抬起胳膊将她额前的湿发抿到后面, 呼吸与她缠绕一起, 他哑着嗓音, 低低出声。 “你叫谁?” 月宁难受地哼了声,唇角溢出不适的呻/吟。 裴淮却不罢休,掰着她的小脸面容阴冷地凑上去, 仿佛非要逼问出答案:“你梦见谁了?” “你们在梦里作甚?” 梦里的人转眼即逝,月宁站在偌大的庭院中,桂花的香气若有似无,仿佛哪里有人在唤她名字,她陡然转了一圈,什么都看不到,天地都在跟着旋转,那声音不绝如缕的灌入耳中。 “囡囡,过来喝鱼羹。” “乖囡囡,这个字念孙,孙....” “我们囡囡比哥哥乖多了,等明日上元节,母亲和爹爹带囡囡去逛灯会,坐船游湖,那么大的鳌山灯海,让爹爹驮着囡囡看。” “哥哥也去。” “好。” “哥哥给你买糖葫芦,都给你吃,嘿嘿...” 稚嫩的童声像是回旋在耳畔,久久不能断绝,月宁焦急地东张西望,可除去盘桓缭绕的说话声,她什么都看不到。 支开的半月窗牖忽然咔哒一声合上,她跑过去,伸手用力拍打,与此同时,所有声音消失不见,敞开的门犹如被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合上,盛开的簇簇桂花瞬间枯败掉落,翠意丛生的枝叶眨眼焦黄一片,高墙耸立的庭院中,放眼望去,仿若化为凄清冷寂的存在。 月宁张着嘴,想发出声音,可喉咙好像哑了,她用尽全部力气,把手括在唇边,除去温热的空气,没有半点回响。 第93页 睡梦中的月宁,神色愈发焦灼,呼吸绵密急促地似要喘不过气来,两只压在被衾中的手忽然伸到半空,胡乱攀够着什么。 裴淮攥着她的腕子,掌腹贴住她摇晃的脑袋,轻拍了两下,想要赶紧将她唤醒。 月宁尖叫一声,继而缓缓掀起眼帘。 失神的瞳孔,像是梦到极其骇人的场景。 浑身冒了层细细的汗珠,身上穿的寝衣跟着凉了下来。 胸口不断起伏的呼吸如同噩梦的回响,她怔愣着,眼前忽然凑过一张脸来。 月宁惊了瞬。 上面人双目泛红,发髻松散中带着凌乱,不知有几日没有刮须,下颌乌青坚硬,薄唇紧紧抿着,幽黑的瞳底闪出几分光亮,他眨了下眼,月宁脸上湿哒哒的。 “做梦了?” 声音嘶哑的像是被刀割过声带。 月宁没出声,似乎还未从梦境中剥离出来,她扭头,望见被他擒住的手腕,挣了下,抽回衾被中。 “梦见什么了?”裴淮勾了勾唇,嘴角染上微笑,那笑容太过牵强,以至于没让月宁生出松懈,反而涌上几分戒备排斥。 裴淮的拇指贴在她耳边,捻着耳垂轻轻揉了下,又道:“你一直在唤我的名字。” 月宁瞪圆眼睛,藏在被中的手狠狠掐着掌心。 不是梦,她的确醒过来了。 “你是不是听错了?” 她嗓音亦没好到哪里,干巴巴地一说话就疼。 裴淮又扯了扯嘴角,从案上倒了盏温水,捧到月宁面前:“不会,你叫了几十遍,每每想问你唤我作甚,你都不肯回答。 你究竟梦到什么了?” 循循善诱,不疾不徐。 月宁迟疑地看着他,眩晕感不期而至,她合上眼皮,双手扶住小腹,已经平坦没有隆起的弧度,孩子呢? 她想问,却没问出口。 与她何干? 决不能问,可她又想知道孩子是死是活,身子如何。 她闭着眼,细长的指尖渐渐曲起又松开,脑中空白一片。 “别急,慢慢想。”裴淮望着她,用汤匙盛了勺水喂到她唇边,柔声道:“润润嗓子。” 月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撑着被褥,勉力坐起来,身体直立的时候,险些栽倒,还是晕的厉害,头重脚轻的感觉。 “我自己来。” 裴淮没给她杯盏,往后撤了下:“月中别碰凉的。” “水不是还冒着热气?”月宁渴的厉害。 “杯沿是凉的,不成。” 月宁:....... 被他喂了三汤匙后,月宁忍不住问:“雪禾呢,你让她来吧。” 裴淮吹了吹滚烫的新茶,缓声道:“她跟着奶母去照顾孩子了,怎么,我做的哪里不趁你心了?” 越是体贴温和的语气,越让月宁觉得诡异酥/麻。 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讨好,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还作数?”月宁不愿与他虚与委蛇,直接戳破营造的和谐。 果然,裴淮神色微微一凛,继而又慢条斯理抬起眼眸,淡声道:“自然作数的。” 月宁暗暗吁了口气。 忽听裴淮补了句:“可你好歹也要坐完月子,生完孩子你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若伺候不好,恐要留下病根。” 她如今住的地方是青松堂正院,裴淮的房间。 月宁逡巡一番,不自在的垂下睫毛,既然他没有推诿,那就没甚好担心的,只是青松堂正屋,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之前昏厥生产,身不由己,可恢复了意识,便不能再鸠占鹊巢。 她轻咬下唇,与他商量:“过会儿我挪去偏房住,你替我谢过大娘子。” “不必。”裴淮搁下杯盏,眉眼冷却下来。 “她前日搬去了静心堂,房间与青松堂差不多,且有丫鬟小厮伺候着,你也不用担心旁人,养好身子,待会儿我把孩子抱来给你瞧瞧。” 孩子生下后小脸紫绀,嘴唇都是青紫色的,刚出生哭的细弱蚊蝇,那一瞬间裴淮的心都被攥住,呼吸不能,直到孩子被打的啼哭起来,虽然依旧微弱,可大夫说,好好调理着,不会有性命之忧。 裴淮认真检查过孩子的四肢,五官,确认没有残缺后,才虚脱似的坐在椅上。 活着就好。 大夫只道他有心疾,往后得悉心料理,他说了好些日常需要注意的事项,裴淮都一一记下,又嘱咐找来的奶母丫鬟跟着听仔细了。 这心疾不轻,足以让孩子一生带着弱症。 月宁瞥开眼,回避他过分热烈的注视:“别抱进来,我不想看他。” 裴淮的眼倏地转沉,他捏着拳头,挤出一丝笑容:“是个男孩,眉眼像你,鼻梁像我,他.....” 月宁躺下身去,腿间阴影发疼,她咬着牙,伸手扯过衾被盖住自己,一并盖到耳上。 裴淮站在床前,见她背转过身,不想听孩子的事情,心里头慢慢浮起一抹凄凉感。 他顿了顿,提步上前,将下人送进来的暖手炉换了之前的,塞到月宁脚边,膝盖边,又塞到她怀里一只。 暖手炉的水晃出声响,在寂静的房中显得异常明显。 “睡吧,过会儿我喂你吃稀粥,我去看看孩子,他应当醒了。” 年后侯府唯一的喜事,便是这个孩子的降临。 第94页 未免长公主伤心过度,裴淮特意让奶母抱着孩子宿在离永春园不远的小院中,又怕人手不足,让阿满抽调过去四个小厮,六个丫鬟,暗卫更是不在少数。 裴淮过去时,孩子正好吃完奶。 长公主侧着身子,托腮凝望酣睡的孩子。 小小的人,两只手合起来不过她半个手掌大小,五官长得很是精致,糅合了裴淮和月宁的优点,这么小便能看出长大后如何俊俏。 看着他的时候,很难会生出讨厌。 软软糯糯的,连声音都跟蜜团一般。 长公主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腮颊,孩子瘪了瘪嘴,恬淡闭合着眼睛,嘴里发出极轻的呢喃声。 “如你愿了。”长公主没回头,语气却是不善。 裴淮绕过她,坐在对面看着孩子。 “母亲难道不喜欢他?”裴淮把手指放到孩子的掌中,勾了勾,轻笑:“你瞧他,等明年就会叫祖母了,是不是?” 长公主睨了眼,轻轻拍着桌案问:“你家大娘子也是个贤惠的,连夜主动搬去静心堂,此事若传出去,你待让侯府颜面搁哪?” “下人嘴都严,不敢胡乱编排。”裴淮没抬头,继续盯着孩子看。 “往后呢,你是打算跟月宁堂而皇之地住在正屋,让大娘子独守静心堂?” 裴淮思忖片刻,点头道:“未尝不可。” “你简直...简直令我匪夷所思!” 怕吵到孩子,长公主压低了嗓子,气的浑身发抖。 “母亲看完了吗,若看完了,我抱过去给他母亲瞧瞧。” “一个通房,算什么母亲,不准去!”长公主上前拦住孩子,阻着裴淮的动作,“你若是不想让他被人耻笑,便听我的,等出了月子,把孩子记在大娘子名下,往后他会有好前程。” 顾宜春进门时,长公主与裴淮冷面对峙。 许是不愿在她面前难堪,裴淮径直出了门,折返回青松堂。 月宁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虚弱过,月中的几十天里,她几乎除了吃就是睡,多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傍晚时候她照了镜子,发现面颊有了红晕,不似先前时候白的毫无血色。 吃完蛋羹,裴淮进来。 他怕过给她凉气,特意在门口等了半晌,搓热手掌后才走近屋里。 月宁想起来日子,又见他心情尚好,便认真与他商量:“想来明儿是个好天气,我也坐完了月子,劳你给我户籍路引,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裴淮扫了眼她的唇,轻声问:“去哪?” 月宁僵了下,耐着性子解释:“离开侯府,往后至于去哪,尚未决定。” 裴淮乜着她通红的小脸,明亮如水的眸子,食指叩在案上,神态自若道:“不急,待你决意去哪后,告诉我,我着人将你送过去。” “你!”月宁登时觉出被骗,气的肩膀颤颤抖动,她咬咬牙,低声道:“你是想出尔反尔?” “算不上。”裴淮叠起双腿,缓缓荡在案下。 “别忘了你发的毒誓,若你违背,便会天....”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裴淮接过话来,轻佻地说完,又勾起狭长的眼眸,仔细回味着这番话,淡淡笑道:“那就降下一道雷,劈死我吧。” ....... 青松堂的戒备比之从前更加严苛,为防月宁私下离开,裴淮特意调来十几个身手了得的暗卫,白日黑夜都有人轮番看守。 大理寺开春后日渐忙碌,这夜裴淮没有回府,为着新案件忙的焦头烂额。 长公主带着李嬷嬷和雪禾来到青松堂,不多时,便将李嬷嬷和雪禾都遣了出去,独自留在屋中与月宁训话。 守卫的人生怕中途有误,便时不时掀开瓦片窥视,长公主与月宁坐在屏风后,一人垂着脑袋,一人居高临下,说的无非是让她知晓身份,莫要觊觎不该觊觎的位置。 反复只是这些意思,却被长公主换了好些话术来说。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长公主才离开。 后半夜,正是人容易犯困的时候,换岗的暗卫还没来,便听见屋里隐约传出噼啪的响声。 继而,他们嗅到了猛火油的气味。 待人翻身跳下屋檐往房里看时,才发觉门窗早已从里面锁死,房中火势已不可遏制的速度轰然烧了起来。 青松堂的铜缸不知何时干涸,下人竟也记不得添水,暗卫急的团团转,偏丫鬟小厮不知怎的全都不见了踪迹。 待他们从旁院弄来水灭火,屋里早就烧的漫过房梁,。 正在大理寺办公的裴淮,抬眼望见天际窜出通红的火光,心中咯噔一下。 捏着的笔咔嚓断成两截。 那方向,正是淮南侯府。 他从后院骑上快马,沿路狠抽马鞭,急奔而去,下马时听见院里传来搬水救火的动静,他踉跄了下,膝盖碰到台阶,脚步虚浮的爬起来,又被门槛绊倒,他神色仓皇,一路不知是怎么跑到青松堂的。 他只看见漫天的火光炽热而又决绝。 他疯了一样,想推开阻拦他前行的小厮,可他们扒着他的手脚,拼死不肯松手,他涨红了眼睛,发狠地甩开。 旋即,冲着火堆冲了过去。 “二郎,你看看孩子!” 长公主自身后叫住他,小跑着把孩子塞到他怀里,孩子啼哭起来,本来白皙的小脸很快变得青紫,是心疾的症状。 第95页 “传大夫,去宫里把陆奉御唤来,快!” 长公主来不及多想,吩咐了下人赶紧去。 裴淮愣愣地看着怀里的小人,又抬头看着窜天的火苗,忽然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们去陪她,好不好?” 还未提步冲过去,只觉后颈被人猛地一棍击下,紧接着李嬷嬷从他手里接过孩子,两个小厮架住裴淮的胳膊。 “把他抬去静心堂,捆起来。” 此时幽静的江面上,有艘客船自北向南缓缓行驶。 临窗的舱内,月宁支着腮颊,透红的脸上闪着迷惑却又欣喜的光芒,她推开窗牖,嗅到空气里花的香气,比院中的花都要香。 含着自由,希望。 走廊上有人轻微咳嗽,听声音是个男子。 她睡不着,怕一闭眼又是一场梦。 长公主将户籍路引给了自己,又用雪禾在房中拖延了时间,去岁年底早就找好的死尸成了火后她死去的凭证。 一切都合乎情理。 她把手臂搭在窗沿,任凭微风吹起柔软的发丝,三月倒春寒,空气里是冷冷的湿意,她却不觉得寒。 船身忽然晃了下,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隔壁有人猛地惊醒,接着便听到窸窣的脚步声,还有人仓皇的议论声。 “这是遇上水匪了吗?” “杀人不眨眼的可别叫你说中了!” “赶紧把银子藏好,贵重东西也藏好,哎,快快,会凫水吗?” .... 月宁心里凉了半截。 什么命,向来安生的官道,怎么就能碰到水匪。 众人抱着行囊跑出船舱,果然没多时便听到水匪登船的动静。 月宁心急之下,把装有户籍路引的荷包赶忙塞到胸口,又把银钱用包袱收着,随着人群一同被挤到了甲板上。 来人有七八个,个个身形彪悍,虎背熊腰,为首的瞎了只眼,嘴里骂骂咧咧叫他们快点蹲下,手里的砍刀沾着血,上面有豁口。 月宁心惊胆战地躲在人群中,一抬眼,对上一双冷静且在审视自己的眼睛。 不过片刻,月宁被人推了把,跪倒在地。 那人挪到自己跟前,伸手搀她一把,定着眸眼轻声问道:“姑娘是一个人?” 月宁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她抱着包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水匪忽然一把攥住她胳膊,从人群中提了出来。 月宁身量轻,水匪几乎不费力气便拖拽着人拉到面前,几人嘴里吐出不堪入耳的污秽话语,臊的月宁羞愤地掐他。 独眼那个不以为意,哈哈笑着想去亲她。 “住手!”方才与她蹲在一起的男子站起来。 微风吹拂着他的袍子,这时月宁才注意到,原来他长得如此颀长端正。 他走上前去,在几个水匪的注视下,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除去独眼那个,旁人都未看清他拿的是何物。 只知独眼登时倒吸了口气,随即对他的态度很是客气。 男子指着他身边的月宁,朗声道:“她与我是一起的,劳您松松手。” 水匪嘶了声,男子又从荷包中取出一张银票,不卑不亢的放到水匪手中,附耳与他低语了几句,接着,水匪手果然松开。 月宁赶忙跑开,抱着包袱躲在如今最安全的地方。 此男子的身后。 水匪盘查包袱珍宝的时候,有几个行商的男子忽然一窝蜂起来,没命的朝船栏跑去,他们自顾不暇,撞了好几个人都不回头。 月宁眼看着对面来势汹汹,避都无处可避之时,男子拽了她胳膊一把,后腰撞到船栏,两人扑通相继掉了下去。 月宁呛水的时候,都有点想哭了。 她命里犯水。 若是能侥幸活着,必要去寺里求个平安符,去去水汽。 天阴沉着,客船顺流直下,在经过水匪的洗劫后,大部分人都安然无恙。 毕竟破财消灾,除去那几个亡命的行商客,如今都歇下了。 男子换了身干净的白袍,回过身来看着床上眸眼紧闭的女子。 他探手,又默默缩回来。 似乎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末了,微微蹙起眉心,闭起眼睛,将女子翻了个儿,面朝下趴着。 她身量纤纤,小腰只手可握,翻碰的时候仿佛触到冰凉的美玉,男子有些心跳如雷。 他默默吸了口气,随后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女子衣裳下摆,慢慢往上掀起。 白玉无瑕,后腰往上的正中间,赫然有枚花瓣形状的红痕。 男子盯着看了半晌,又揉了揉眼睛,确认无虞后。 他松手,给人整理好衣裳,又依着原样翻过身来,扯过衾被覆在她身上。 起身,他走到长廊尽头的窗牖前,静静站在风口中,带着潮气的冷风扑面吹来,将那白袍鼓动着,勾出挺拔如玉的身形。 第三十五章 私心 去岁八月, 豫章郡主办过一次宴席,徐鹤徐世子的长子周岁礼,李衍也在被邀行列。 他从扬州到京城不过两月, 因着父亲缘故走访了不少旧交,豫章郡主的宴席算是临回扬州前的最后一次集会。 成国公夫人的嘱托李衍不敢怠慢, 却也不能明着问, 在男宾席中没听说徐鹤有什么妹妹,亦没听到外室通房之类。他不放心, 便又在豫章郡主允男女宾同席时,特意留神听了几耳朵, 京中最擅八卦秘事的女眷嘴中,徐鹤虽是个风流人物,可到底没听说有通房外室, 妾室也只两个,都是正室夫人陪嫁的丫头。 第96页 如此,李衍心里打了个疑问。 后偶然得知, 徐鹤与夫人整个暑日都在上京待着, 去了豫章郡主买的别院避暑,根本没去扬州。 如此, 打着徐世子名号的应是别人,且身份尊贵, 与豫章郡主一家交好。 李衍回扬州后, 如实与成国公夫人回禀一番, 几人难掩失望, 却又不好深入追究,只是依旧虚与委蛇地打听消息。 风撩着白袍,扯起他宽袖簌簌作响。 李衍慢慢拧起眉心, 清俊温润的面上露出一抹迟疑之色。 说来也巧,好友送行时约他去戏园子听了出戏,戏台间以长廊相连,听到尾声时,便见远处高阁有人起了冲突,他自然不爱去看,可有小厮回来多嘴,说是淮南侯府裴二郎带着通房来逛园子,被旧相好也是晋王小姨子柳芜当场堵在走廊中,一番牙尖嘴利的羞辱,听闻还掌掴了通房,可怜那姑娘纤瘦可怜,还嘴都不敢。 李衍只当是风月趣闻,好友还与他打趣了几声。后来便见裴二郎抱着那小通房自游廊疾走,他扫了眼,登时愣住,寻了许久的徐世子原是淮南侯府裴二郎,他怀里偎着的妙人,可不就是扬州时候路上遇到的女子。 李衍倒吸了口气,默默将此事咽回腹中,哪里还敢告诉成国公夫人。 不管她是不是夫人遗失的幼女,做了裴二郎的通房,身份便都定下来了,若找回去,难堪的还是国公府。 成国公夫人曾与孙成周私下说过,女儿后背有颗花瓣形状的小痣,彼时李衍经过,顺道听进心里。 今夜在甲板初初看见她时,李衍便生出一种人生何处不相逢的际遇感,她衣裳素淡,头发利落的绾成髻簪着杏花簪,眸眼清亮,对上的时候,叫李衍忍不住咯噔一声。 鬼使神差,他出手帮了她一把,或许是可怜她的遭遇,或许更是为了解开她的身世之谜。 落水后,他救她上岸,又趁人昏迷掀开了衣裳,白玉般莹润的后脊,如愿看见一颗花瓣形状的小痣。 李衍知道,约莫不会是巧合,那便只有一个答案。 那女子是成国公夫人丢失多年的幼女,亦是他在娘胎里定下来的小娘子。 他负手在后,心中仿若平静无澜的水面骤然砸下巨石,水花拍的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薄雾蒙蒙,船已到达渡口。 月宁下船后,见李衍也跟着下来,脚步匆匆朝着自己走来。 她要在渡口换船,去扬州。 李衍面色如玉,淡淡的表情中带了几分忧虑:“姑娘是要去扬州?” 月宁看了眼四下,小声道:“郎君还有事吗?” 她不打算将自己的行踪透露,只是李衍救过她,举止作风没有纨绔轻浮之气,瞧着他的时候,心里头是安定祥和的。 李衍默了瞬,“若是去扬州,姑娘可与我同行。” 月宁怔住,李衍又道:“虽是官道,可你一个女子出门,到底不太安生,我是扬州本地人,熟悉风土人情,江南一带属富庶之地,可昨夜你也见了,匪患时常出没,还有半日行程,你若是不嫌弃,便结伴同去扬州。” 他见月宁仍有疑虑,便不再多言,只谦谦君子地微笑着,并不催促。 末了,月宁微微福身道:“如此便多谢郎君相助。” 两人同乘一船,李衍作为地道扬州人,沿途与月宁介绍了不少扬州风情,他说话和缓,犹如三月春风,让人听了只觉清爽温和。 言谈间,月宁知他家境不错,其实即便李衍不提,单从他衣着谈吐也能瞧出,他身世应当恨不寻常。昨夜他与水匪交谈时,对方尚且要顾及他的颜面,两人低语时,月宁看的真切,李衍掏出什么凭证,水匪接着就松了语气,哪里会是寻常富贵人家的派头。 他不愿说,月宁也不多问。 三言两句中,便到了扬州城。 月宁之所以选择扬州,是因素日里读书时,从话本子里看来的。 扬州有个明照书院,山长是早些年间退下来的宰辅韩大儒,监管则是由女子担任,书院教员中男女不限,学生亦是如此,去年的春闱,明照书院有三名学生入了进士第一榜。 而明照书院每年五月都会招录,她想试试。 至于另外想要到扬州的原因,是梦。 梦里她看见的景象,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院子里满园的金桂开到荼靡,碧草青青,窗牖半合,不断喊她“囡囡”的女子声音,冥冥中就像是母亲的呼唤。 她隐约觉得是扬州。 离书院招录还有十日光景,她需得租赁住处,安顿下来。 李衍走时问她去哪,她说要去投靠亲戚,李衍便没跟来,如今孤身一人,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自己是个过客,孤独感油然而生。 月宁来到牙行,挑了几个合适的位置后,牙婆便带她到处去看。 位置都不错,与明照书院间隔不远,走路一刻钟便能到达。 她运气好,正巧有个租客昨日刚搬出来,是个一进小院,正屋旁边是两个耳房,四四方方,院中空旷,只有棵玉兰树,现下只有浓密的枝叶。 付了一年的赁金,月宁又去客栈将东西搬来,忙碌了大半晌,好容易搁置好物件。 她腹内空空,这会儿去厨房扫了眼,灶台上有木盆瓷碗,半堆柴火堆在门后边,锅里干净的很,墙根处的瓷罐里一粒米都没有。 第97页 她清扫厨房时,冷不丁被墙角钻出来的老鼠吓了大跳,那老鼠吱吱叫着,似乎也怕她,一人一鼠你追我赶对峙了半晌,以月宁获胜占据厨房的所有权结束。 她点了熏香,放在有些霉气的角落。 出门前,换了件素净的暗青色衣裳,把头发裹在方巾中,与巷中多数妇人装束一般,她仔细上了锁,根据牙婆说的集市方向走去。 人刚走,李衍就出现在她住处门口。 他抬眼看了圈四下,又在脑子里过了遍自家田产地契,想着似乎有这么一处,便没再想,继续悄悄跟着她。 从她赁房安家,到上集市买米买菜来看,应是想在扬州常住。 那么,与那裴二郎想来是断了关系。 傍晚,李衍去了趟成国公府。 孙成周下学回来,正巧与他在门口碰见,两人相携进门,丫鬟又道夫人去上香了。 李衍在心里暗暗叹了声,再有几日便是囡囡生辰,每年这个时候成国公夫人都会上山祈福,他竟也忘了。 花厅中上了茶,孙成周靠着方椅瞥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禁捡了块果子塞进嘴里,边吃边问:“你有事要说?” 李衍坦荡,做事也磊落,鲜少见他如此焦灼不安。 孙成周把下颌压在两臂上,瞪大眼睛咦了声:“你莫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眼下正找说辞与我交代?” 莫名被点了下,李衍抬眸,对上孙成周一副你果然有事的视线。 “我若真的对不住你,你待如何对我?”李衍双手搭在膝上,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孙成周好奇起来,往前探着身子啧啧道:“从来都是我对不住你,还真没想有朝一日你能对不住我,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哪里对不住我?” 李衍想起月宁,不禁愕然。 他捏着薄瓷茶盏的边缘,定了定心神后:“其实也不是对不住你,是....” “是什么?”孙成周近在咫尺的两个大眼睛,扰的李衍心烦,他拂开他的脸颊,起身踱步几回,方将那丝心虚按了下去。 “尚未对不住你,待我真的做了,再与你细说。” .... 明照书院招录文书正在发放,晨起月宁特意早早等在门口,领了文书后,便去书肆对应买了几本应考的书籍。 宋星阑是个自制能力极强的人,卯时二刻起床读书,常常熬到亥时三刻,更深人静,一年四季,从未断过,饶是生病,也会强撑着身子,照例补上遗落的课业。 月宁自幼跟他习字读书,虽没同他那般刻苦,可宋家旁的没有,书籍满满当当堆得她也跟着无事便翻上一翻。 宋星阑读的杂,且心思灵活,若不是耍了心机投靠晋王,想着一步登天,其实凭他自身能力亦能一步一个脚印走上仕途,无非慢了些。 这几本书月宁从前读过,故而只是温习了几遍,将稍微晦涩的语句格外誊抄注释后,便静待遴选之日。 明照书院,膳堂中。 李衍从阶下走来,着一身竹青色襕衫,墨发上绾着白巾,腰悬白玉璃纹佩,在一女子身边坐下。 女子侧目瞟了眼,见是他后,熟稔的往旁边挪了下,道:“来看成周?” 正是李衍的长姐,李淑,亦是明照书院的监管。 李淑夫家今岁任扬州刺史,她夫君低调贤明,又极其敬重李淑为人,婚后不仅没有拘着李淑,反而助她开了此间书院,又将韩大儒引荐过来,成了明照书院的头号招牌。 书院开了六载,学生愈发众多。 李衍见她手边摆着几卷纸,便想拿去看,李淑敲了敲桌子,咳道:“是收上来的招录名单,莫动。” 许是察觉出异样,李淑咽下笋丝后,纳闷地盯着他问:“你不是来找成周的,你是找我有事。” “说吧。”李淑拿出帕子擦了擦唇,又小心翼翼将纸张握在掌中。 此时已过了用膳时候,膳堂学生不多。 李衍坦然道:“长姐可否剔除名单里的一个人?” 李淑蹙眉。 李衍沉声屏气:“此人与我有过节,还望长姐帮帮三郎。” 话音刚落,李淑笑了,她这个弟弟从来都是温润斯文,自小到大也没听说与谁树敌,向来都是个左右逢源,聪颖智慧的主儿,如今听他主动提及与人有过节,倒让李淑真真好奇起来。 “说吧,是哪个?” 她将名录摊开,好整以暇的望着李衍。 李衍微沉下脸,纤长的手指沿着名录从头往后找去,最后指肚落在一处,李淑凑过头去,念道:“宋月宁?” 李衍舔了舔唇,呼吸绷紧。 李淑侧目瞧他,又盯着名录将宋月宁的简述细细看了遍,问:“你跟个姑娘有过节?” 怕不是无端惹得风流债吧?她弟弟虽未成亲,可扬州城却不乏喜欢他的小娘子,爹娘应付烦了媒人,便催他早些安定下来,偏他自己不着急,屡屡以与成国公府有亲搪塞,弄得爹娘没了法子。 谁不知,那门亲事早就不作数了。 如此,怕又是个为了三郎,假意投到书院来寻出路的姑娘,先前便有过几个,没能得逞,后来就自暴自弃,撇了书院差事,自行离开了。 说起来,还从未有人能让李三郎亲自找上门,让她划掉名录的。 李衍温声点头道:“望长姐帮帮三郎,谢礼自会备上。” 第98页 他说的谢礼是一套失传已久的典籍,李淑很早之前便在搜寻,一直没能找到真迹,闻言,李淑果然眸眼发亮:“明早儿我书案,见不着,可不依你。” 李衍拱手作揖:“一言为定。” 竹青色身影自游廊尽头消失,李淑盯着名录上“宋月宁”三个字,看了半晌,唇角轻勾:“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姑娘。” 说罢,将人名勾了横线,提笔道:“重点考核。” 第三十六章 生辰 晌午, 月宁将装有银钱户籍的荷包藏好,听见有人叩门。 打开,却是牙行的小厮。 他倒是客气的, 只是说出的话让月宁很是惊讶,小厮说这宅子的主家要搬去外地, 临走前托他们将宅子卖掉, 换成银钱傍身。 言外之意,是要退了契约和银子, 让月宁尽早搬离。 月宁着实难以接受,便与他好说歹说商量延迟几日, 待她找到下一个住处后,定会主动去牙行解约。 许是连老天都可怜她,晌午那会儿天还晴着, 只出了趟门,乌云登时笼在头顶,轰隆隆一阵雷声后, 豆大的雨点猝不及防打落下来, 淋的她浑身湿透。 偏又没带伞,月宁抬手遮住额头, 快速跑到沿街店肆的屋檐下。 衣裳濡湿,贴在皮肤上又阴又冷, 月宁抱着手臂, 仰面看着擎伞走过的路人, 皆是陌生匆忙的, 她眼眶微热,又稍稍仰起脖颈,逼回眼泪。 天色越来越暗, 看情形一时半会不会停雨,她咬了咬牙,两手遮到头顶,冒雨跑了出去。 对岸茶肆,李衍放下热茶后,从桌案旁捡起伞来,方一撑开,还未迈出脚步,又默默收了伞,捏着伞骨放在脚边。 如此不光明磊落,甚至有些下贱的行径,正是出自李衍之手。 他面上不好看,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他也未曾想过自己会用下三滥的手段逼迫一个女子离开扬州。 雨下到半夜,月宁开始咳嗽,起初并不厉害,后半夜隐隐有些发热,四肢酸软起不来身,她就知道不大好。 她披上衣裳,强撑着起来,去剁了姜末煮热水,水开后稍稍吹了下便一股脑灌进喉咙,接着她顾不得收拾,赶忙钻进被褥里,蒙上脑袋开始捂汗。 幼时宋星阑常用这个法子,家里没钱,两人吃不太好,一到冬日就容易感染风寒,咳嗽流涕,宋星阑身子弱,却很是能撑,总是笑盈盈地揉揉她的脑袋,安慰道:“喝完发发汗,明儿一早就好了。” 穷苦时候,不觉得苦是苦。 昏昏沉沉,月宁又开始做梦。 她梦见了裴淮,猩红着双眼站在自己跟前,也不说话,就那么阴森森的盯着自己,模样骇人,活脱脱来讨命的。 后来便看见好多血,裴淮身上不知怎的开始流血,月宁想去给他包扎,还未近身,就被裴淮一把掐住脖颈,推搡着按到墙上,她喘不过气,拼命拍打裴淮的手背,可他好像没有感知,只是手骨愈发使力,阴鸷的眸眼渗出狰狞的诡笑。 就在这时,月宁看见他另外一只手里,提着孩子的尸体,他举起来,举到月宁眼前,幽冷的眸子闪出一抹冷厉的质问:“你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 说罢,也不见了孩子。 然而下一瞬,裴淮腾出手来,五指勾成夺命状,径直朝她心窝抓去。 嘴里还念念有词:“让我来看看你的心,究竟是黑成什么模样...” 月宁吓得尖叫出声,猛地坐起身来。 天色大亮,她浑身是汗,抹了抹额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退了烧,身子也舒坦许多。 那梦实在可怕,让她一整天都沉浸在惶惶不安之中。 她不知的是,此时的裴淮,犹如行尸走肉般,正合眼躺在青松堂的正屋。 外头是晴天,碧空如洗,微风徐徐,可青松堂却门窗紧闭,丫鬟小厮齐齐守在院中,没人敢进去。 阿满挠了挠头,频频叹气。 李嬷嬷急匆匆赶来,与阿满换了个眼色,低声问:“二哥儿还睡着呢?” 阿满叹道:“睡着,昨夜喝了三坛酒,也不叫人进去收拾,我都怕公子折腾坏了身子。” “没偷偷看一眼?”李嬷嬷担心,睨了阿满一眼,责他办事不利。 阿满懊恼:“不敢进去,二公子怕是要杀人。” 送酒的时候他瞥了眼,一眼就被吓得退出门来,二公子的眼睛跟从地狱爬上来的鬼魂,阴恻恻地盯着他,只觉得浑身寒毛都能立起来,哪里敢多待。 李嬷嬷啐了声,低吸了口气,上前推开门。 一股发酵过的酒气扑鼻而来,顶的李嬷嬷霎时皱起眉头,她掩着口鼻,进门道:“二哥儿,今儿陆公子和徐公子来了,说是要去教坊司坐坐,眼下正在前厅等着,你洗洗换件衣裳,去透口气吧。” 长公主带着孩子去了宫里,因陆奉御得利,却又不好时时上门诊治,他还得顾全宫里的娘娘,故而长公主便暂时挪回琼玉阁,如此也好方便陆奉御看诊。 她不在侯府,侯爷又驻扎军中,裴淮更像是行尸走肉,没有一丝鲜活气了。 走近些,又闻到血腥气。 李嬷嬷惊了下,不动声色靠前躬身:“二哥儿,起来喝点粥暖暖身子吧。” 她抬了抬眼,瞥见裴淮露出的左小臂,登时倒吸了口凉气,眼睛红了,泪珠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第99页 深浅不一的伤口,有新有旧,密密匝匝横亘在上面,有几道是新割的,血痕刚刚愈合,扯着皮肉沁出浓黄色的水珠。 长睫微微动了下,裴淮抬起头,却是朝内换了个姿势,薄衾滑到床下。 自月宁死后,裴淮便是这副模样,要死不活的熬着。 李嬷嬷知道他心里难受,也知道他缘何不再执意赴死,偌大的侯府要撑,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轻易舍弃,可若是活着,似乎也没了劲头,那眼睛失了神,脑子也就混了。 “二哥儿,你何苦啊。” 李嬷嬷抹着泪,给他盖好薄衾,又着手命人收拾杂乱的房间,她支开窗牖,便听见床上人暴戾地一声呵斥:“关上!” 光太亮了,他梦不到月宁。 宫里来了人,说是长公主召他进宫,孩子病情不稳当,让他速去! 裴淮爬起来,连衣裳都没换,骑上吴管家备好的高头大马,一夹马肚,朝着宫门方向疾奔而去。 陆奉御正在施针,孩子头上手上扎了几根细长的银针后,紫绀的小脸从缓缓开始转红,唇色跟着变浅,紧接着,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 长公主虚脱了一般,瘫在对面榻上。 裴淮上前,从床上抱起孩子,手指抹过他浅淡的眉眼,极其小心翼翼地抱着来回踱步,约莫片刻,孩子累了,嘬了嘬嘴,沁着眼泪睡了过去。 他眉眼冷淡,只在看着孩子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情。 长公主揉着眉心,心力憔悴,她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自打生下来,便很乖,睡觉吃/奶,从不让人心烦,可一旦发起病来,能把她吓个半死,幸亏陆奉御医术高明,换做旁人,怕是不好下虎狼之药。 极凶险的时候,也只有极浓烈的药才压的下去。 长公主连自己的长命锁都戴在孩子身上,可见对他是如何喜爱怜惜。 “你打算何时从青松堂出来?”长公主声音里带着疲惫,一面安排奶母抱走孩子,一面看向裴淮那邋遢无状的打扮。 裴淮没出声,端起桌上的冷茶仰头喝尽。 “死人的尸骨你不嫌瘆得慌,我也怕她晦气,吓着孩子。”长公主说的是被烧到面目全非的“月宁尸骨”,残缺不堪,可被裴淮安置在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中,搁在青松堂正屋,软塌旁,睁眼就能看见。 “你实在惦记,就去请个师父做场法事,给她请个牌位,供在寺里,逢年过节让人添柱香。” 裴淮抬起眼皮,冷淡的眼神叫长公主莫名打了个寒颤,儿子的神情了无生意,活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母亲这主意好。”他认真说着,又道:“只是那牌位旁人供奉我不放心,打明儿起,就摆在我床头吧。” ....... 月宁又打了个喷嚏,外面还在下雨,毛毛细雨像是下不尽,润的空气里都绿莹莹的,青石板路上长满青苔,水珠落在上面,打了个滚,倏地钻进泥土里。 她熬了碗姜汤,捏着鼻子喝完。 早上去牙行看过,总没找到合适的宅子,好容易才看到合适的,却被人早早定下去看。她又换了两家牙行,情况大抵一样,明照书院周遭的宅院,便是走路离着大半个时辰的,都被抢订一空。 明明刚到扬州时,还有许多空置的宅子可以挑选。 月宁难免觉得丧气。 再有两日便是招录考试,想到住处都没安定,温习的心思便有些不淡定。 正准备出门再去碰碰运气,谁知一开门,就看见李衍擎着伞迎面走来。 两人视线相交,俱是一愣。 “好巧。”月宁落了锁,顺势撑开伞。 隔着一丈远,李衍冲她颔首,道:“原来姑娘住在这里。” 月宁勉强笑了笑,点头道:“是了。” 她不准备多言,也不想让人知道狼狈境遇,只等李衍客套完转身离开,可李衍似乎欲言又止。 他擎着伞,细若牛毛的雨丝打在他脸上,让那白净的面孔显得愈发温润。 天青色襕衫束着白色腰带,依旧是白绸方巾束发,骨子里的书生气夹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让他即便只擎着把素面纸伞,也像是翩翩贵公子,出尘不染。 他垂着睫毛,见月宁要走,便上前一步,将人拦在门口。 用了个拙劣的借口:“能否讨盏茶喝。” 月宁怔愣,旋即莞尔笑道:“对面有个茶肆,郎君若不嫌弃,茶钱便由我请了。” 委婉的拒绝,李衍听的明白,却还是有些固执地挡在那。 出于私心,他不想月宁留在扬州。 不管她认不认亲,会不会被成国公夫人认可,于他而言都是种折磨。 若认了亲,月宁与他娘胎时就定下的婚事,他是认还是不认? 不认,未免不够仁义。可认了,又觉得哑巴吃黄连,给裴二郎做过通房的人,转眼成了他正头娘子,日后不相见还好,若是被哪个眼熟的看见,岂不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 若月宁不认亲,一直蜗居在此,他又不能坐视不理,女子谋生本就不易,何况她还是个被人抛弃的,他李三郎做不出装作眼瞎的模样,日日看着她,不就是在往心口捅刀,一遍遍提醒自己的不仁不义吗? 李衍反复思量了许久,觉得还是让她安然离开扬州方为上策。 第100页 听成国公夫人说过,今日是她女儿的生辰,他想着,便是要走,也该在生辰之日让她过的好受些,于是他来了,且造了个极其拙劣的偶遇。 “吃饭了吗?”李衍忽然问。 月宁愣了下,道:“吃过了。” “我再请你吃碗面吧。”李衍想了想,解释道:“正宗的阳春面,你来扬州应当还未吃过吧。” “我吃过了....” 月宁还未说完,李衍面色坦然的看着她,丝毫没有拿腔拿调,反而继续同她讲那阳春面的不同:“你吃的约莫不正宗,真正好吃的阳春面,软而不烂,硬而不生,你且信我。” 他说的言辞凿凿,月宁觉出他是有话同自己说,便没再推辞,跟着一前一后走去面店。 听见李衍说“到了”,月宁一抬头。 好巧,昨日晌午刚来吃过。 细如龙须的面丝,月宁轻轻夹了箸,咬在舌尖,温软的触感,恬淡的葱香气,在这样下雨的日子里,吃上一碗,着实浑身都会暖和。 李衍只看着她,却并不动箸。 见她吃的专心,忍不住道:“是否味美?” 月宁点头,“郎君说的极是,果真正宗。” 闻言,李衍勾了勾唇角,坐的更是身子端正。 吃碗阳春面,算是给她贺生辰了。 不多时,店小二过来收拾碗筷,一见月宁,很是热情地弓腰打招呼:“娘子又来了,我就说我们面馆的阳春面好吃,您吃好再来。” 一旁的李衍:......... 两人离开面馆后,月宁便想与他道别,可李衍跟在身后走了许久,又将她送回宅子门口,她扭过头来,笑声道:“不留郎君进门喝茶了。” 送客的意思。 李衍哦了声,抬头看着青葱水绿的院墙,又见她白净滑腻的脸颊带着浅浅的笑意,瞬间忽感宁静寂寥的心头,突然绽开万千烟火,璀璨纷繁,而他就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彷徨不知所归。 他怔愣的光景,月宁已经踏进门去,朱红色院门发出咔哒一声响动,她从内插上了门栓。 招录考试统共有三场,上午两场,下午一场,于月宁而言,题目算得上都在预料之中,故而答题时不慌不忙,将每题都答得事无巨细。 她应考的是书院堂录一职,负责学长和讲书在授课时记录授课及听课情况,做起来应该不算太难,也是可以过渡的职缺。 考完时候,正逢书院下学时,一群人乌泱泱地勾肩搭背,说笑着自她身后走来。 孙成周在正中间,他上月写了篇自以为了不得的策论,今日果然被夫子点名表扬,心里头的美意掩盖不住,吆喝着要去请人喝酒。 月宁见状,特意寻了个不太显眼的拐角,先行避了进去,待人群走远后,她才出来,孙成周回头扫了眼,只瞥见一抹藕色裙角。 两日后,月宁收到招录通知。 牙行的小厮又来催促,说是已经找好了买主,就等着她搬离才好买卖。 月宁与他商量,明日便搬走,小厮才再三确认着,一步三回头的叮嘱着离开。 李衍不怕她不走,明照书院周遭的地契多半握在魏国公府手里,还有一些是在扬州首富金家,也是他二姐的夫家。 无论如何,这地方容不下她了。 他如是想着,心里头虽然不安,可又想着,一旦月宁离开扬州,所有麻烦就都应运而解,便也觉得没甚可犹豫的。 只是翌日一早去找孙成周听课时,一进门,竟看到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影。 宋月宁坐在最后面的长条案前,手执羊毫笔,正在飞快地题写,她今日穿的是书院统一女先生衣裳,葱白的袍子,腰间束着天青色腰带,乌发高高绾起佩戴素色方巾,清雅娴静,秀气怡人。 这是他看见后的第一观感。 然而下一瞬,就有些惶惑不安了。 果然,下学后,他悄悄去找身为监管的长姐李淑,一问就有些恼了。 李淑非但没有除去她的名字,反而在招录后,主动为其提供了食宿,让宋月宁住在明照书院旁的那一排厢房中。 厢房是给从外地求学的学生准备,需得支付一定银钱后才可享用,有些家境好的便在院外赁房,有些人则因为方便而选择留在书院中食宿。 孙成周到处找不见他,也跟着找到李淑房中,进门冲他神秘地眨了眨眼,招手唤他出去。 李衍蹙眉。 孙成周一把勾住他肩膀,附耳低声道:“你猜我看见谁了?” 第三十七章 缘分 堂中男学生正聚拢成堆, 围着中间尚在做堂录的人各抒己见,就像孔雀求偶时,竞相开屏。 孙成周拐着李衍, 进门故作严肃地咳了两声,人群果然暂时寂静, 回头看见是他, 又轰然炸开锅来。 身着葱白院袍的女子施施然站起身来,温婉的秋水双眸投向门口两人, 继而她躬身,有男学生殷勤地捡起案上书本双手递交给她, 女子颔首浅笑,周遭皆是啧啧声。 “孙世子,李三郎。”她抱着书本, 溜肩穿的院袍显得人端庄不失娇俏,白方巾下的乌发,别致地簪了朵石榴色花胜, 素淡间有股清丽之色, 天青色腰带上,悬着一枚绣金丝牡丹花纹荷包, 下坠桂黄色流苏,清风浮起衣裳, 连带着流苏轻轻摇晃。 李衍恍然, 下意识扭头逡巡, 方看见拐角游廊处, 月宁正抱着书本急匆匆往厢房方向拐去。 第101页 “三郎?”女子嫣然一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衍回过神来,心里却总想着厢房那边条件朴素, 缺东少西更是常有的事,她将到扬州,又颇为紧张地搬到书院,约莫今日会手忙脚乱。 “秦二姑娘。” 女子是扬州秦家大房的二姑娘秦筝,父亲任按察司佥事,长姐去年嫁到京中伯爵府做了大娘子,家中尚有她和三姑娘,一家名门闺秀,做派很是得体。 “秦二姑娘怎会到书院来?”李衍与孙成周相携,秦筝微微保持距离,走在右手边。 “自然是为了长长见识,整日闷在院里,人都变得木讷了,淑姐姐在书院,我便想着过来凑凑热闹,故而应考了堂录一职,没成想竟然被录取了。” 她声音柔婉,说话就像珍珠掉在琵琶弦上,引得人不得不听。 孙成周朝李衍使了好几回眼色,他都故意不接。 秦筝与他们年岁相仿,近年来秦家已经在替她看亲,只是秦筝眼光高,加之长姐高嫁,她自然不肯轻易屈就,挑挑拣拣暗自看了不少人家,却是一个都没相中。 眼看三姑娘长了起来,她也不好再继续悬着,说到底,她得在三姑娘开始看亲前,早早将婚事敲定。 扬州城适龄男子中,李衍和孙成周都是上上人选,秦筝此番进书院,为的便是在两人之中,给自己挑个如意郎君。 她心高气傲,自是不会将心里头的意思流露出来。 三人同行到膳堂前,秦筝不愿让人觉得自己过分殷勤,便招了招手,丫鬟捧着两匣点心上前。 秦筝熟稔地打开盖子,道:“初进书院,也只与你们两位相熟,昨日做了些点心,还望莫要嫌弃。” 匣中装的是如意酥和方糕,香气随着盖子打开而倏然飘出。 孙成周喜甜,二话不说抱过匣子道了谢,倒是李衍,扫都没扫一眼,便与孙成周一起,客气地拱手作揖。 秦筝心里不大舒坦,面上不显,还了礼便往膳堂去了。 孙成周丢进嘴里一个方糕,拐了下李衍肩膀努嘴道:“秦二姑娘看上你了!” 李衍蹙眉:“你怎知道不是你。” 嘴里的方糕瞬时不香甜,孙成周呛得咳了几下,盖上匣子跟过去,“得,点心我不吃了,都给你给你。” 不由分说,他把匣子推到李衍怀里,避之不及。 李衍挑眉笑他,抬眼往对面厢房看去,心事重重。 晌午过后,他寻了个说服自己的说辞,去探望住在厢房的某位学生。 不料那人恰好不在房中,他松口气的同时,又犹豫着该如何绕路往前,毕竟月宁的住处在最里侧僻静的角落。 “郎君?”身后传来惊诧的低呼。 李衍回身,看见月宁怀里抱着木盆,盆里放着浆洗完的被褥面巾,一截袖子湿了,被挽到肘间,露出的皮肤莹白似雪,李衍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你怎么在这儿?”月宁有些恍惚。 “我来寻人。” 月宁并不认得厢房里的学生,听他回答后,哦了声,便准备离开。 李衍顺势跟在她身后,趁她抬手抿发丝的空隙,从她臂间接过木盆。 月宁看看虚空的小臂,又看他略显凝重的表情,不由摆手拒绝:“前面便是住处,郎君还给我吧。” “有些重。”李衍是纳闷她一个娇软的姑娘,竟能抱得动如此笨重的木盆。 月宁没听明白,只以为公子哥儿没干过粗活,吃不上劲儿,她拦在前面,把手搭在木盆边缘,笑道:“我自己来吧,只几步路了。” 往后一撤,却没夺回木盆。 李衍较了真,月宁不再与他争夺,只是行走间刻意避开距离,待李衍将木盆放在院中,这才福了福身,说道:“谢郎君援手。” 她堵着门口,后面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也不再有,只是看了看李衍,又将视线投到院门处。 “姑娘是预备留在扬州谋事了?” “是。” 淡淡的清水眸,柔软中沁着坚决。 李衍握了握拳,末了,缓缓松开,“那么,便祝姑娘万事顺遂,心中所想俱能如意。” “谢郎君吉言。” 人走后,月宁才发现李衍落下一匣点心,想要唤人,可他已然不见了踪迹。 事有凑巧,秦筝带着丫鬟到厢房查看住宿环境时,恰就看见月宁花墙上摆着自己的那只匣子。 花梨木雕花匣子,盖面刻的是如意牡丹。 看见时,秦筝心里咯噔一下。 “你就是宋姑娘吧?”秦筝面带笑意,见月宁背对着自己正在晾晒衣服,单从背影看,纤纤细腰,圆润后臀,应是个美貌的姑娘。 秦筝见惯了江南美人,也笃信自己不会落于下风,故而挺拔着肩膀,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月宁回过身来。 明媚的阳光下,缕缕光线打在她身上,犹如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使得她本就生动可人的面庞仿佛愈发白腻如玉,乌黑的发,简单的盘成髻绾在脑后,细长的颈项线条尤其优美,便是那两截露出的小臂,也白嫩的像剥了壳的荔枝,水盈盈的透着鲜美。 秦筝竟有些看的嫉妒。 一瞬后,她恢复面上的笑意,上前与她福了礼。 月宁还礼,悄悄打量了秦筝一眼,不太明白她的来意。 第102页 两人俱是穿着院服,同样的装扮,流露出的姿态截然不同。 “我叫秦筝,此次与你共同入选堂录一职,今日上的是陈夫子的课。” 秦筝开门见山,又道:“你不住家里?” 月宁摇头:“我并非扬州本地人,没有去处,监管便让我住在此处。” “秦姑娘过来,难道也是想要住下?” 丫鬟本想回她不是,可秦筝斜睨她一眼,她又默默收回话去。 秦筝笑道:“是了,初来乍到,总怕自己做的不够熨帖,便想着不若住在书院,若有甚需要找补,也不会乱了阵脚。” 有些人表面瞧着好相与,可骨子里透出的疏离感却是能散发出来,且让对方感知到的。 月宁显然嗅到秦筝的别有用心。 她只附和着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直到秦筝有意将话题引到花墙上那匣点心,月宁终于明白了她的筹谋。 那匣子瞧着便不像男子随身携带,精巧细致,秦筝如此上心,想必是她做了送给李衍,而被李衍遗落在花墙上的。 初来不好树敌,尤其是莫须有的假想敌。 月宁坦然的放下湿透的袖子,解释道:“约莫是去隔壁厢房找人的郎君,没找着人,便来问我,走时没在意,就落在花墙上了。” 秦筝默默松了口气,面上装的毫不在意。 月宁不戳破,两人不尴不尬聊了半个时辰,秦筝才去旁边空置的最后一间厢房,转了转,出来后明显脸色不大好。 金尊玉贵的小姐,强留在厢房住宿,若不是别有所图,决计忍不下去。 夜里,月宁去监管书房,将白日所记堂录呈交给李淑。 李淑生的大气端庄,查阅完她所记录后,忍不住赞道:“你这笔簪花小楷写的很是遒劲俊逸,定是有着十几年的功力,所抄所录囊括齐全,我听过夫子上的这堂课,几乎没有疏漏,果真是个认真仔细的。” 言语间毫不吝啬赞美,听的月宁心里既高兴又不安。 两人就书院事务聊了不久,便听到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孙成周抱着一只白底黑花的猫儿推门进来。 李淑皱了皱眉,示意他把猫抱走。 孙成周笑嘻嘻地箍着猫脊,“姐姐,我来告个假。” “这回儿是腿断了还是脚瘸了,总不能手臂再骨折一次吧。” 孙成周不怎么爱读书,然悟性极高,人又很是机灵聪颖,若不是国公爷逼他沉淀几载,许是早就谋了别的生计。 孙成周这样的人,丢在大街上讨饭,也比旁人讨的多。 “姐姐是要咒我,哪能呢。”孙成周一抬脚,坐在对面圈椅上,怀里的猫儿咕噜一声,睡得踏实。 “母亲大人做寿,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得提早备着礼物,与管家打点寿宴事务?”经孙成周提醒,李淑才想起来,一眨眼,竟到了六月初,没几日便是成国公夫人的生辰,只是.... “前几日是我妹妹生辰,母亲把自己关在小佛堂一宿,出来时眼睛都肿了,我这不想着热闹热闹,省的她还浸在伤心里,瞧着都不好受。” 孙成周虽然嘴上无状,性情却很好,对待爹娘更是个孝子模样,尤其在妹妹走丢后,他比之从前更加懂事,任是谁都挑不出什么错来。 李淑大笔一提,道:“准。” 孙成周咧嘴道谢:“等寿辰时,我给姐姐留个看戏最好的位子,提早镇上西域进贡的蜜瓜,葡萄,你要听什么戏,我现叫人填上名录。” “你读书时候有这份心,该多好。” 孙成周起身,拂了拂袍子,抬眼瞧见站在暗处险些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月宁,吓了一跳,怀里的猫儿跟着喵呜一声,拱起脊背。 “乖乖,哪里来的小仙女,美的跟画一样。” 闻言,月宁忍不住捏紧拳头,她不认得孙成周,自然也听不得这些荒唐话。 李淑习以为常,怕她误会,便解释道:“别怕,书院里但凡是个女子,在他嘴里都是小仙女。” 孙成周摸着脑袋,正巧月宁转过身来。 雪肤花貌,琼鼻朱唇,淡淡的眸光沁着薄雾,孙成周莫名觉得一阵熟悉,他伸出手指,蹙眉就道:“你,你有点眼熟!” 李淑跟着看向月宁。 月宁一脸茫然,听他这般说话,便也将视线落在孙成周面上,仔细打量一番,还是不认得。 “是你!”孙成周一拍大腿,高兴地有些忘形。 “记不记得,扬州街头,我骑马险些撞到你,那会儿三郎也在,还狠狠训了我一通。” 恍若隔世。 月宁终于想起他是谁来。 那夜,裴淮拥着她,似有些不满,弄得她有些发疼。 事毕,他问自己:“知不知道白日撞你的人是谁?” 月宁困倦的厉害,亦没兴趣追问,便窝在裴淮臂间悄悄睡了过去,模糊中,仿佛听到裴淮唇中吐出几个字。 “国公府。” 虽然掌权的少,多半都只享受俸禄,可京城遍地都是公侯伯爵。 扬州与京城不同,此处的国公府极少,便是有也是因为祖上有战功,得以荫封数代,扬州身处富庶之地,可避开京中是非纷繁,故而更多时候,他们愿意偏居扬州,而不愿移居京城。 眼前人是国公府公子? 月宁见他上前,便下意识往后避了下。 第103页 孙成周此时此刻心情很是激动,李衍为着寻她在京城流连数月,暗中也多番打听,可一直没有消息,母亲夜不能寐,时常梦见与这姑娘的惊鸿一瞥,甚至就笃定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越是找不到,执念就越深。 想着眼前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妹妹,孙成周便有些摩拳擦掌。 怎么确认,总不能直接扒了人的衣裳,说我看看你后脊有没有痣。 “姑娘不是本地人士?”孙成周试探。 月宁填写招录名单时,写的是京城,她谨慎道:“的确是从城外来的。” “姑娘可曾婚嫁?”孙成周只是随口一问。 月宁思忖片刻,答道:“嫁过。” “嫁过?”孙成周与李淑异口同声的问道。 月宁耐着心思解释:“嫁过去没多久夫君就死了,婆母找人算了一卦,说我克夫,便将我赶出了家门。” 她是怕遇到登徒子,尤其孙成周摆出这么一副急迫热切的模样,她心里头实际上很害怕,权贵想要的东西,勾勾手指便有人亲自送上门去,何况察言观色,她能看出监管与孙成周的交情不错。 克夫,倒是个很好的挡箭牌。 果然,听说她克夫后,孙成周热烈的眼神陡然变得沉闷下来。 倒是李淑,想起李衍要她划掉宋月宁名录一事,再联想方才月宁说的克夫,暗暗觉得其中有些联系。 甚至,她在想,会不会是李衍始乱终弃,惹得姑娘找上门来。 可李衍不是那种人。 那他划掉月宁名字又是为甚? 偌大的书房,三人各怀心事。 ...... 苏州来了邀帖,表外甥女梅嫣然与苏州刺史府的嫡次子定下婚期,在六月下旬。 因是长公主为两人拉的线,故而杜氏在信中感激涕零,言语间想感谢长公主恩情,让其务必赏面到苏州出席婚礼。 说是感激,实则更是想让淮南侯府和长公主过去撑腰,毕竟杜氏与梅嫣然在梅家的处境不算好,眼看要被妾室登堂入室,梅嫣然虽然高嫁,好些事情做不了父亲的主。 便是嫁妆,也被父亲私底下扣了半数,因为妾室吹得耳边风,父亲想拿她的嫁妆去补贴那几个庶弟庶妹。 长公主看一遍就明白其中的深意,她叹了口气,把信扔到一旁。 榻上的孩子仰着小脸,冲她弯着嘴角,葡萄般明亮的眼睛好奇的盯着她,甚是惹人喜爱。 “二郎回来了么?” 她弓下腰去,拿着荷包在孩子面前轻轻摇晃,孩子咯咯笑着。 李嬷嬷道:“二哥儿去了东宫,许是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袭靛蓝色身影自珠帘后一晃而过,门帘响后,裴淮走进门来。 他身形瘦削劲拔,俊美的面孔因为淡漠添了些许冷厉之感,与往常的俊朗截然不同,却是更招女孩喜欢。 五月底京城发生三件大事,都与裴淮相关。 其中一件是,裴淮与顾宜春和离。 另外一件是,陆文山迎娶顾宜春为正室大娘子。 第三件更是被人侃侃闲谈,顾宜春进陆家没几日,就传出有孕的消息。 坊间一直就孩子的归属问题争论不绝,有人说是顾宜春带着孩子嫁给陆文山,孩子是裴淮的,有人说,是顾宜春在侯府时就给裴淮戴了绿/帽,孩子是陆文山的。 流言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反而是淮南侯府和陆家,顾家,关系一如既往的好。 陆文山大婚之日,裴淮亲自登门赴宴,还送了好些贺礼过去。 自打裴淮和离后,媒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三番五次试探着想撬开侯府的大门,可都被三言两语堵了回去。 长公主揉着孩子的腮颊,抬眸瞥他:“你长姐的胎可坐稳了?” 东宫有喜,已有三月。 请的是寺里的住持,亦是早年间与侯府有旧交的彭家祖母,特意去东宫看诊,写了方子,果然吃了两月,太子妃就怀上了。 这一胎来的不容易,整个东宫都分外小心。 裴淮喝了口茶,上来抱孩子,长公主隔开他,“去洗手。” 六月的风很暖,进门时甚至有些热,裴淮边洗手边与她讲东宫的事,长姐胎像好,数次与他说起,要好生感谢彭祖母调理之恩。 长公主记下,看裴淮小心翼翼抱过孩子,随即便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眉眼打量,他总是如此,与其说在看孩子,不如说想透过孩子,缅怀某人。 “六月底,你苏州表妹大婚,我不宜离京,你代我去瞧瞧吧。” “不去。”裴淮乜了眼窗外,恹恹地拒绝。 第三十八章 认亲 明照书院 李淑昨日给金家去了书信, 清早金家媳妇,也是魏国公府二姑娘,李衍的二姐坐着翠顶华车悠悠然来了书院, 她穿着一袭绯红色广袖宽身上衣,外罩月白描金暗花纹对襟褙子, 下面穿着繁复华丽的裙子, 腰间纤细,佩戴散着暗香的绣金线香囊, 她手扶鬓角,慵懒的斜觑一眼, 丫鬟立时上前搀她下车。 宝相云纹绿缎锦鞋前段嵌着两颗硕大的明珠,弯腰时,发间的攒珠红翡凤头钗步摇迎风轻曳, 嫩白的耳垂上悬着时兴的赤金红宝石石榴耳铛,葱白腕间套着一对缠枝石榴色镶红宝石镯子,一举一动无一不是金银累叠的象征。 第104页 李凝嫁的是扬州城首富金家, 坊间有传言称, 金家富可敌国,手里捏着半个扬州城的地契田产, 此话虽虚,却也暗指金家财大气粗, 若不然也不会以商贾之姿高攀魏国公府二姑娘。 金家祖上也曾做过官, 可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与魏国公结亲, 两家相得益彰,生意做得愈发浩大。 李淑听见热闹声,没抬头便知是李凝来了。 这个妹妹, 自打嫁去金家,衣着品味皆变得浮于表面,出趟门打扮的犹如娘娘出巡,惹得满城姑娘跟风效仿,倒是旺了金家铺面,每每珍宝阁进什么新兴样式,都会很快一抢而空。 李凝进门后,高挺的肩松了下,门一关便赶忙坐在李淑对面的圈椅上,后脊斜靠着椅背,抬起脚来搭在矮杌上。 “长姐,书院这是新添了不少学生,我瞧着好些个面生,还有一些不像是扬州城的。” 李淑约她上门,为的便是谈书院经费一事。 李淑开院后,未曾用过朝廷一分一厘,也是为着自家夫君名声,故而金家便成了最大的捐赠方,起初是李凝和她夫君金景辉主动提供,后来一连数年,李淑用惯了,每逢缺少银子,便把李凝唤过来盘账要钱。 两姐妹情谊深厚,从不在钱面上多费口舌。 果然,李凝粗粗翻了几页账簿,不以为然地靠上前去,看李淑笔下仍在誊写案录,不由笑道:“堂堂扬州刺史的儿媳,跑到书院做苦工,你也是头一份。” “魏国公府清流端庄的二姑娘,如今成了明艳俗气的金家活招牌,你也是辛苦了。” 两人互相促狭,末了相视一看,露出闺房时才有的纯真笑容。 “晌午我让人送银子过来,我瞧着好几处讲堂都该修缮了,不若金家再捐几个讲堂,连同花园子一块儿修了,到底是咱们扬州城读书人的门面。 到时你给金家立块牌子,让人知道我们捐款出资了就好。” “成,立牌子事小,讲堂暂且不必修缮,才用了三五年,哪里就破旧了。”李淑伸了伸腰,素净的面上挂着淡笑,她伸手,给李凝抿了抿耳边的细发,而后又像小时一般,戳了下她的鼻尖。 “你亲自过来,想必是要八一八咱们三郎的事。” 李凝一听,登时咧嘴笑道:“知我者莫过长姐。” 李淑去信时,在纸上特意提了一嘴李衍吩咐划掉宋月宁名录一事,只这一句,吊足了李凝胃口。 李衍清心寡欲,君子如璧,家里头虽然给他和成国公府千金订过娃娃亲,可早就随之囡囡走丢不作数了,爹娘每每叹气,想抱孙子,李衍总能搪塞不谈,眼见着成了扬州城的高岭之花,除去他以外,家人都忧虑的不成样子。 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给人姑娘使绊子。 李凝好奇极了。 待李淑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又提到宋月宁如今就住在书院厢房,李凝当即站起来,被李淑一把拉住。 “你去哪?” “我只去逛逛。” 哪里会是逛逛,她要去亲眼见见宋月宁。 今日是刘夫子的课,因为是从苏州请来做讲两日,故而要一直讲到晌午才下学。 月宁坐在最末尾,依旧穿着葱白色院服,刘夫子语速很快,堂中学生反馈又很是积极,这一堂课下来,手指难免酸疼。 李凝过来时,正好看见月宁侧着小脸,手中羊毫笔飞快地在纸上写着字,左侧整理堆叠着记好的文录,远远看去,字迹工整,成行成列。 再转头看她相貌,皮肤嫩白如雪,乌发宛若流云,盘在方巾下掉出细细一绺,滑软细长的颈项端的笔直,从侧面看,长睫如鸦羽般浓密乌黑,眼尾晕出浅浅的影子,整个人看起来招人喜欢。 李凝回头,与李淑附耳道:“果真出挑。” 李淑招招手,领着她走到外面廊下,神情肃重:“这姑娘嫁过人了。” 李凝惊了一大跳,半晌摸着胸口问:“三郎别是想抢人妻子。” 李淑睨她:“她夫君死了,婆家嫌她克夫,容不下她,这才来到扬州谋事养活自己。” 李凝吁了口气,不以为意地笑道:“那便好,我以为三郎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骇人之举。 横竖是清白身,婚嫁自由,我瞧这姑娘很对三郎眼光。” “我摸不准三郎脾气,你要问便自己去问,别拉上我。”李淑知道她接下来的话,索性直接堵了出路。 李凝鼓起腮帮子,揽着她的胳膊央道:“好姐姐,咱们晌午用膳,把三郎唤来,你敲打敲打他,我觉得有戏。” 远远垂花门处,进来位雍容华贵的夫人。 两人认出来是成国公夫人,便赶忙迎了过去。 孙成周看见月宁当夜,回府便与母亲说起此事,激动的成国公夫人一宿没睡着觉,她觉得是冥冥自有天意,本想翌日赶来书院,又怕兴师动众引起旁人怀疑,这才在府里强行按捺住欢喜,待了两日才来。 她是要亲眼见见宋月宁,从前是隔着车帘晃了眼,如今越发觉得机缘奇妙,她刚进门,就被李淑和李凝撞上。 认亲的事,是不能说出嘴的。 李淑引着她往茶室去,成国公夫人只得匆匆瞥了眼。 月宁往外侧脸。 四目相接。 成国公夫人的手登时攥紧,捏的帕子水淋淋的,她眼一热,鼻子跟着泛酸,若囡囡长大,模样约莫就是月宁的样子。 第105页 李凝心里头琢磨,便悄悄顺着成国公夫人的视线看过去,见她也在看月宁,便有些着急了。 三人在茶室各有心思,聊得都是家常,却都坐不安生。 待成国公夫人寻了说辞要去净室,屋中只留下她们姐妹二人后。 李凝急的一拍桌子,小声道:“坏了,成国公夫人怕是要抢人!” 李淑蹙眉。 “孙成周大概看上宋月宁了!” 两人双双瞪大了眼睛,半晌,李淑沉着心思道:“你跟过去看看夫人想作甚,我着人去找三郎,不能由着他慢条斯理,拖拖拉拉了,若真是喜欢,就得在夫人动手前挑明了,若不喜欢,也省的咱们白费心思。” “长姐说的是,我这就去盯着。” 隔着花窗,成国公夫人看见里面伏案整理文录的人,她侧身坐在榻上,榻上的小几并不舒坦,略微有些低,故而她是微微下倾的,颈部柔软的弧度泛着日光的薄晕,好似人笼在淡淡的雾气中,她生的白净,盘起的发髻露出纤长的脖颈,姿容端庄,举止妥帖。 成国公夫人默默拭了拭眼角,心里想的是,孩子定是长在书香门第,若不然养不出这样的从容模样。 只是恐非衣食无忧之家,否则哪里需得她抛头露面,自立营生。 又想着孙成周说的,她嫁过人,婆家还嫌弃她克夫,成国公夫人心里又气又恼,囡囡若是养在膝下,何至于被人如此讥讽奚落。 什么克夫,自己命不好就赖到囡囡头上,越是窝囊无能的人,越是爱轻贱亲近的人。 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虽然并未确认宋月宁的身份,自己已然将她当成走失的女儿,情绪的起伏也都因为月宁的坎坷而不断起伏。 她将要进门,忽然看见李凝摇曳着身姿走来。 “夫人。”清爽的一声。 月宁从内抬起头来,看见院中站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夫人。 她心里头有些不好的念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年岁稍长的自进门后就一直盯着自己看,她面容慈善,眸中隐隐泛着水光,攥着锦帕的手却在打颤。 月宁为两人倒了热水,继而站在对面。 李凝先开口:“姑娘不必紧张,我们只是过来寻人。” 她见成国公夫人神色专注,便愈发肯定了想法:决计是为孙成周相看来的。 “坐,坐这儿。” 成国公夫人拍拍自己身边位置,数次忍不住眼红。 她那模样落在月宁眼中,甚是奇怪,尤其在李凝说起她是孙成周的母亲,成国公夫人时,月宁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 孙成周不会想把自己弄去做通房吧! 这是她脑中首先浮现出来的想法。 有钱有权人家的公子哥儿,想要什么,向来都是独断专行,比如裴淮。 她小脸瞬间惨白,看着成国公夫人的时候,眼神中也出现了躲避恐惧。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跟长公主近乎相同的盘问方式。 月宁倒吸了口气,抠着手心表面镇定道:“家中只我自己。” “你是京城人士,哪年生辰?” “夫人是有什么事吗,若无事,我还要去给监管送堂录。” 月宁握卷的手有些发抖,浑身血液跟凉了一样,她从她们面前抱起书本,起身时候,便见国公夫人站了起来。 她被吓到,跳到旁边。 “我走了。” 芒刺在背,月宁不敢与两人多待,抱上书卷匆忙离开了厢房。 李凝觉出气氛有些诡异,不点破,反倒暗自查看国公夫人的反应。 待晌午李衍过来,李凝才忍不住。 “三郎,与我们说说宋月宁吧。” 李衍心事重重,听到她们提到月宁,不禁蹙了蹙眉,广袖襕衫下的修长手指捏在一起,拇指与食指交替揉搓。 “你对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总之不是你们想的那般。” “你又怎知我们想了什么?”李凝抱起手臂,斜睨着他故作无恙的神情,点了点桌面道:“再不说实话,姑娘可就成了成国公府的人了!” “二姐说的什么浑话。” 李衍惊讶地看着她,话落在对面两人耳朵中,却不是他说的意思,反而有些欲盖弥彰被人发现的含义。 “这是急了。”李凝摆出一副你别说,我都懂的样子。 “她跟孙成周不成的。” 李淑与李凝换了个眼神,低声道:“那跟谁成?” 李衍抬眸,温润如玉的面上淡定如常,他眉眼清隽,定定地看着两位姐姐,足足看了大半晌后,终究叹了口气,面容松动。 “总之,往后你们会明白的。” 他内心煎熬,始终辗转难眠,尤其想到成国公夫人与近在咫尺的女儿不能相认,始作俑者还是自己,他便由衷的瞧不起自己。 伪君子,冠冕堂皇的小人。 他知道,这种煎熬会伴随他每回看见成国公夫人,每回看见孙成周。 日益加剧,永不休止。 只有将真相坦白告知,才能终结这磨人的羞愧之心。 可要怎么开口,先跟谁开口。 难不成要告诉国公夫人,她女儿给淮南侯裴二郎做过通房,落水时被自己所救,然后掀开衣裳看了眼花瓣小痣? 不成,不体面。 第106页 总不好去直接找月宁,告诉她,我看了你身子,知道你是成国公的女儿,你去认亲吧。 月宁是个什么人,他还未深入了解,若是个纠缠不清的呢。 到时牵连的不只是成国公府,连他们魏国公府都不得安宁。 是非曲折盘根错节,李衍一拖再拖,拖到成国公夫人办了场花宴。 借着宴请书院师生的名义,将月宁也列在宴请名录中,再有便是与孙成周关系好的几位世家子,外面倒瞧不出什么名堂。 只是李衍清楚,是成国公夫人想要借机一探究竟。 国公府的花厅称得上一步一景,当初请的是能工巧匠按照风水排布特意做的设计,游廊做成长拱状,与两侧花木水池交相辉映,此时正值夏日,园中风光无限,鸟语花香。 阔水池子里,碧绿的莲叶承托着粉的白的莲花,几只水鸟卧在水面莲叶间,或是交颈或是把头埋入水中觅食。 沿着池畔往前走,是修筑的长廊,看景的同时,不会觉得炎热,再往前有座暖阁,冬日看雨看雪都是极佳的观景点。 此次请的学生中也有不少姑娘,月宁起初推脱不肯来,可秦筝不知怎的了,与几个女学生一起将她拱了过来。 如今坐在花厅下,那些人似乎都认识,围在一起热热闹闹聊得甚是投机。 月宁只盼着时辰赶紧过去,可熬到现下,还未开席。 秦筝被人围在中间,手里攥着一只蝴蝶纸鸢,此处有片空地,平日里用来捶丸,算得上敞亮。 蝴蝶纸鸢迎风飞起,一众女学生盈盈笑着,笑声透过风不绝如缕地传到月宁耳中。 她抠着手心,警惕地看向四下,虽然知道国公府风声好,却也怕他们用什么阴诡手段,逼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她沉不住气,有些想走了。 刚起身,秦筝就握着纸鸢的线倒退着来到她面前。 娴静若水,与她交手的时候,带着不容回绝的肯定。 “你来试试,快。”她把线放到月宁掌心,侧脸冲她柔柔笑着,说罢就松开手,把手挽在月宁手肘处,很是热络的模样。 月宁忽然就想起在曲江别院时,裴淮站在她身后,笼着她放纸鸢的情形。 压迫,紧张,令人想要逃避的窒息感。 现下一模一样。 她想拒绝,秦筝忽然松开她的手臂,转而站在旁边树下,与几个相熟的贵女攀谈起来,目光却一直盯着半空中的蝴蝶纸鸢,似乎没有注意到月宁的窘迫。 月宁吁了口气,忽然就松开了长线,本来飘飘荡荡的蝴蝶骤然失了依托,左摇右摆直直就往水池里掉落。 她转身,想走。 不知是谁迎面撞来,撞得她一个趔绁,倒退着眼看就要掉进水池里。 不远处与成国公夫人偷觑的孙成周急了眼。 昨晚与母亲因为此事讨论到深夜,无非想要寻个合适的由头看看月宁后背。 起先说到制造落水,然后将人救起,趁着私下换衣裳的空隙,看看她后背有没有小痣,可母亲说不成,闹不好还会坏了姑娘的名节,两人便打消了这个主意。 想按国公夫人说的,在席面上佯装洒了水,请她私底下去偏房换件干净的衣裳,届时由国公夫人亲自看看,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事端。 没成想,竟有人把月宁撞向池里。 此处男女学生都有,若姑娘掉进水池,怕是浑身都会湿透,这样的时节,本就衣裳单薄,倒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叫月宁脸面往哪搁。 孙成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却见有人比他更快,一把抓住月宁的手腕,另一只手利落地揽过她细腰,往怀里一带,堪堪没有掉落下水。 反倒是撞她那人,直愣愣地扑了空,没收住脚步,猛地扎进水里。 扑通一下,溅起的水花打在月宁身上。 随即,周遭热闹的人群聚到一起,齐刷刷把眼光投到水池里。 “姐姐,姐姐救我。” 秦筝攥着手骨,闻言将眸中一闪而过的狠戾隐去,焦灼紧张地扑到池边,唤着:“三娘,三娘!” 然后回过头,凄楚的求救:“三娘不会凫水,劳烦诸位救救她吧。” 落水的人正是秦家三姑娘。 很快便有男学生跳进水里,把人救了上来。 三姑娘一上来就吐了好几口水,倚在秦筝怀里瑟瑟发抖,众人不好直看,有人且把外袍拖下来给她穿上,薄软的面料贴着身子,早就把那身段都露在人前了。 三姑娘愈想愈气,抬手指着月宁,咬着牙根道:“都怪她,是她故意绊我的。” 李衍握着月宁的手腕尚未松开,掌中人滑腻柔软,腕子不堪一握,他动了动唇,松手后微微侧过身子。 秦筝暗道:虽然落水的不是宋月宁,到底被人所指,只要咬定了是她害人,那么便是旁人再喜欢,也不敢收她。 今日成国公夫人设宴,本就蹊跷,在秦筝看来,成国公夫人是看中了月宁,她去厢房与李凝坐着谈话的时候,她就在对面厢房冷眼看着。 一个没甚身世背景的女子,也配同她争。 不管是孙成周,还是李衍,宋月宁都配不上。 如是想着,秦筝眼圈一红,抱着妹妹的手用了力,三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宋姑娘,三娘都救上来了,你认个错总不为过吧。”秦筝语气娇弱,含着隐隐容忍与悲戚。 第107页 周遭人眼神复杂地投向月宁。 月宁咬着唇,刚要辩解,便见孙成周从后头窜出来。 挡在她身前。 “怕是有人不长眼,横冲直撞害人不成,反噬把米,到头来还想倒打一耙,呵,天底下可没这个道理。” 秦筝听得心里一愣。 三娘抓着她手臂,呜呜咽咽地哭:“孙世子红口白牙说什么瞎话,分明是她绊的我,受苦被欺辱的人是我,不是她,你怎帮她说话,不帮我。” 孙成周哼了声,言语却带着犀利:“你弱你有理?快起来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吧,别叫人瞧了秦家的笑话。” 孙成周对待姑娘从来都是礼遇有加,哪里像今日这般夹枪带棒,毫不留情。 故而秦筝听出不对劲,便低头柔声问:“三娘,你与我说实话,究竟是你撞得人,还是宋姑娘绊了你。” 三娘仰起头,呜咽着喊了声“二姐,”便挤不出什么话来。 众人窥出蹊跷,也都明白是谁有错在先。 秦筝红着眼眶,起身走到月宁面前,福下身去的同时,眼角啪嗒掉下泪珠,精准到不差分毫。 “三娘错在先,是我没查清楚便冤枉了宋姑娘,还望姑娘大人大量,原谅三娘的冒失。” 三言两语将错归结到冒失上。 月宁垂眸,淡声回她:“无事便好。” 方才事发突然,她没缓过神,如今却是想的明明白白。 自秦筝把纸鸢交到她手上,她所处的位置便堂而皇之落在她们姐妹俩眼中,从哪撞来可以把她撞进水里,是显而易见的事。 她们对自己有敌意。 月宁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她们,故而也不想多待,转身便要走。 孙成周和李衍不约而同叫道:“等一下!” 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旁人也跟着纳闷起来。 李衍跟过去,颀长的身形朗如玉裁,霁月清风,他微微低头,靠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有话与你说。” 孙成周看着两人,莫名其妙的摸摸后脑勺,跟上去也凑过头:“我先说。” 于是,便有两人走在两侧,月宁走在道中间,三人一同往厅堂走去。 秦筝攥着手指,三娘冻得直发抖,小声哭道:“二姐,我可怎么办?” 她心烦意乱,胡乱给她拢了拢衣裳,扶起人来道:“别哭了,回去再说。” 丢人丢的没脸看。 偌大的厅堂,燃着袅袅熏香,淡雅的味道扑进人鼻间。 月宁被领到堂中。 成国公夫人甫一出来,她就想走。 再看孙成周一脸热络的模样,她抠手心的手指越发使了劲儿。 “衍哥儿,你先回去,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 国公夫人苏氏望着月宁,又看向孙成周。 孙成周咳了声,走到李衍面前:“今日有要紧的事儿,你先走吧。” 李衍稳如青松,站在原处拱手作揖。 Ding ding “夫人,您想问的事,不正与我有关联吗?” 思忖再三,他还是不想直接告诉国公夫人。 而今日,月宁的身份便要水落石出了。 他会替她隐瞒,毕竟在京城给人做了通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不会说。 但他犹豫着,要不要事后点点月宁。 或许她会知难而退,主动与国公夫人退了娘胎里定下的亲事。 李衍知道,他在此事上办的极为小人,可他不悔。 京城淮南侯府,根大叶茂,岂是普通人家能招惹的起的,便是裴二郎舍弃的通房,也没人敢收入房中,若有朝一日被他发现,不定引起什么滔天巨浪。 裴二郎的风评,这两年很是极端。 有人说他俊美无俦,是贵女争相追捧的郎君。 也有人说,他行事诡异,手段狠辣偏激,招惹过他的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 更有人穿,如今关在刑部大狱里的晋王,便是被裴二郎下了套,连带着铲除了晋王老丈人一系。 这样的人,李衍惹不起,魏国公府更惹不起。 若他一意孤行,与月宁真的成了夫妻,他得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拿出玉石俱焚的底气。 否则,他断不敢贸然行动。 国公夫人领着月宁入了后面房中。 孙成周叹了口气,负手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天意。” 月宁进了房间,才发现是间布置生动清幽的房间。 迎面有扇落地宽屏,屏风上绣着桂花飘香,小扇流萤,偌大的拔步床,吹落下樱粉色的帷帐,四角悬着挂有铃铛的香囊,宽大的花梨木方案,上面摆置着玲珑可爱的物件,有泥人,有笔挂,还有颜色各异的木雕。 床头矮几上,放着拨浪鼓,桌面一尘不染,像是时常有人清理。 被褥铺的很平整,柔软的纱衾被风吹得边角扬起。 月宁恍若来过,她慢慢走到屏风后的楹窗处,忽然回头看向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咽着嗓子,拿帕子擦拭眼角。 月宁走到楹窗前,抬眼,看见半月形的窗牖,雕花木窗精美细致,她吸了口气,伸手往外推开。 院中栽着成片的桂花树,比梦里的更加浓密幽绿,桂花树旁有棵半人粗的梧桐树,树上垂下秋千,正迎着风,慢悠悠荡着。 月宁身后站了个人。 第108页 国公夫人看着她,眸眼沁红,心尖抖动。 她抬手,拂过月宁白嫩的额头,将那绺发丝抿到耳后。 月宁看着她,又看向房中一切,喃喃道:“夫人,我仿佛来过这里。” “做梦的时候。” 国公夫人的眼泪登时破防,再也没能忍住,沿着腮颊扑簌簌滚落下来。 她颤着唇,小心翼翼摸着月宁的脸颊:“孩子,让我看看你的背。” 白润无暇的后背,赫然露出一颗花瓣形状的小痣,月宁没回头,却能觉察出国公夫人泣不成声。 她掩着唇,哭的泪人一样。 月宁拢起衣裳,宽松的领口微微敞着,扭头,被国公夫人搂在怀里,哑声唤着:“囡囡,我可怜的囡囡啊....” 孙成周冲了进来,在听到母亲哭的时候,他就知道,是他妹妹了。 一进门,便见母亲紧紧抱着月宁,哭得老泪纵横。 他张了张唇,又瞥见月宁露出半边肩膀,忙转过身去。 谁知竟看见李衍进门,没等他开口,便见李衍的视线落在月宁肩上。 孙成周忙推了把,把人退出门去。 直到深夜,月宁仍觉得自己在梦里,一切都不真实。 好到让她觉得恍惚后怕,怕睁开眼,还是一场梦。 她坐在膳桌前,看国公夫人和孙成周不断给自己夹菜,小碗里满满的都是香气,她动了动唇,却尝不出味道。 国公夫人拉着她的左手,眼眶还是红的。 她想起孙成周说的话,便忍不住问:“囡囡,你嫁了什么人家?” 月宁知道必是孙成周说过在书院听到的事,面上一热,摇头道:“那是我胡乱编的。” 孙成周咦了声,国公夫人松了口气。 谁知月宁又道:“我给人...给人做过通房。” 膳厅里,寂静一片。 虽然只有国公夫妇还有孙成周和月宁四人,可话音刚落,厅内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月宁低着头,放下箸筷,又慢慢抬起头来,红着腮颊道:“如果怕我辱没国公府声誉,国公爷和夫人便不要对外公开我的身份,我..我权当不知道,也没来过,往后我还是宋月宁,我不会对旁人说起的。” “囡囡!”国公夫人拽住她的手,红着眼睛道:“你当母亲在意?凭他是谁,我也不怕,你是我女儿,前些年弄丢了你,是爹娘不好,若不然咱们囡囡....” 她说不下去,国公爷给她递去帕子,肃声道:“你不知你母亲心里苦,她是在意你被人欺负,被欺负时,你爹,你哥都不能伸手帮你。 囡囡,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孙成周附和:“你若是觉得不高兴,告诉哥哥那孙子的名字,哥哥替你去宰了他。” 想起裴淮,月宁赶忙摇头。 淮南侯府的势力,炙手可热,避之不及。 她忽然觉得好高兴,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好的家庭,这样好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像是假的,又像是沉浸在梦里不敢醒。 她甚至想,如果是在做梦,但愿这辈子都不要醒好了。 “囡囡,你能叫一声父亲母亲吗?” 国公夫人问的小心,问完又紧紧抓住月宁的手。 像是怕松开就能飞走。 月宁张了张唇,喉咙里发出浅浅的声响:“父亲,母亲。” 两人登时热烈盈眶。 孙成周凑上前,趴在国公夫人肩上指着自己脸道:“快叫哥哥!” 月宁小脸微热,抬头乖巧的唤了声:“哥哥。” 孙成周哎了声,膳厅内传出笑声。 翌日,李衍看见孙成周,他面色红润,举手投足间透出得意。 两人甫一碰面,孙成周就忍不住感叹:“当哥哥的感觉,真是意想不到的好啊。” 李衍不动声色,推到他跟前一盏热茶。 “怎么个好法。” 孙成周嘿嘿一笑:“就是想把天底下所有好的东西都摆到她面前,紧着她挑,她选,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宠都不为过。” 李衍淡淡的笑。 忽听孙成周郑重其事道:“三郎,有件事替父亲母亲转告与你。” 见他一本正经,李衍也正襟危坐,抬手示意他说。 “从前咱们两家定过娃娃亲,只是时日已久,你们两人也没甚交集往来,爹娘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他们想多留妹妹几年,咱们两家的婚约,就不作数了罢。” 听到这个消息,李衍知道自己该松口气的。 可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说不上为什么。 他不知月宁与国公夫妇说了哪些事,也不肯定她有没有说起在京中给人做了通房,不管说了什么,他都不好开口问。 “对了,母亲挑了几个适龄姑娘给我相看,到时你便一起,我瞧着十几幅画像,没准真能挑到如你意的。” 李衍啜了口茶,眉眼冷淡。 “你昨日想跟妹妹说什么来着,我光顾着高兴,也忘了问问你了。” “忘了。” 的确也没甚可说的了。 ........ 淮南侯府 不过短短几日,扬州城成国公府找到走失千金的消息便在京中贵人圈传开。 成国公夫人娘家在京城,当初也在京里使过力气找人,没想到找了十几年,忽然就真的如愿了。 第109页 长公主摩挲着孩子的鼻梁,抱起来在房中踱步。 对面圈椅上坐着裴淮,拧着眉,神色郁郁。 “苏州你表妹的婚礼,无论如何你都得替我去一趟,你表舅只是个通判,能跟苏州刺史结亲,想来是镇不住的,你去权当给他撑撑脸面。 还有,你表舅母杜氏,怕是有点跳不出自己给自己设的坑底,总觉得所有人都对不住她,我这儿新得了好些补品,吃不完,你一并乘船送到梅家,亲手交到杜氏手上,别给你表舅,省的都便宜那几房妾室。” 裴淮嗯了声,扭头看向孩子。 到如今,连名字也没取。 长公主叹了口气,又道:“临走前,我也得知道孩子叫什么呐。” “叫阿念吧。” 长公主一愣,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唤了声:“乖乖。” 她不会叫出那名字,亦不会让裴淮再怨怼许久。 那日去东宫,女儿给自己看了京中合适的贵女,两人挑了几个出挑的,等裴淮从苏州回来,也该给侯府娶个大娘子了。 “阿念,跟我回屋给你母亲上柱香。”裴淮接过孩子,单手抱在怀里,长公主把薄纱覆在孩子面上,跟过去嘱咐:“别让蚊虫咬了,你仔细点。” 青松堂的主屋,进门赫然可见一个紫檀牌位。 上面题着“吾妻月宁。” 长公主想着,待裴淮去了苏州,她就把牌位烧了。 裴淮点了香,抱着孩子冲牌位站了半晌,却是什么话都没说,随即把香插进香炉里。 没说话前,总觉得好些话都想跟月宁讲,真正要他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像说什么她都不喜欢。 那便罢了,横竖她在这儿,哪都去不了。 等日后他死了,也得跟她合葬在一块儿。 这是命。 他好像忘了从前的裴淮,与月宁是如何相处的了。 尽管那些回忆清晰,画面中的两人,说不完的悄悄话。 宽敞的书房,就连密室他都跟她说了,有时两人躲在里面,月宁会为他誊抄侯爷罚的书籍,她写字秀气,也会仿着裴淮的字迹去抄。 他乐在其中,站在旁边给她扇小扇。 看她发丝飘起又落下,眉眼如水如雾,晕红的腮颊,柔软的唇瓣。 他幻想过好些次,要亲亲她。 可他怕吓着月宁,一次都没碰。 她喜欢吃鱼,他每回出去打马球,都会特意去湖边钓鱼,提着满满一桶回府,吩咐厨房做成各式她爱吃的口味。 看到她高兴,他也偷偷高兴。 后来呢,后来的他什么都不会了。 只会把怒气发泄到她头上,欺负她,作践她,看她难过他心里痛快,看她哭泣他才觉得前世受过的欺骗,耻辱不算什么。 他好像报复了,又好像被报复了。 她痛苦,他也不好受,可那又如何,两个人一块儿痛着,好过只他一人煎熬。 是她活该。 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他待她不够好吗,便是后来迁怒到宋星阑,他裴淮也没对宋月宁如何下狠手了。 他哄着她,宠着她,不像是所有男子疼爱女子的模样吗? 她是如何贪心,如何不懂得珍惜。 裴淮看着牌位,眼眸中泄出一抹阴郁之色,抬手,拇指擦着牌位,唇角勾了勾。 “你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吗?” “黄泉路上,你终会等到我的。” 往苏州去,裴淮坐的是官船。 五六艘船装的大都是官运品,有两艘被长公主挪作私用,备上给梅家的贺礼。 此去路上少不得十天半月,到了苏州约莫便要举行婚宴。 裴淮穿着身天青色绣暗纹锦衣,笔直挺拔的身形迎风站立,墨发以玉冠束起,刀劈斧砍线条明朗的下颌线,衬出他英冷俊俏的模样。 渡口人来人往,好些姑娘频频侧目。 却不敢上前搭讪。 长公主外面罩了件薄软绣金线披风,带着兜帽,上前给裴淮整理了衣领,见他始终抿着唇,面色冷冷,不由攥着他胳膊,语重心长道。 “月宁死了,可你还活着,不是?” 裴淮低眸,瞥向长公主的脸。 “母亲这是何意?” “陆家年底就要添丁,你不为侯府想想吗?” “不是有阿念了?”裴淮沉着嗓音,拧眉反问。 长公主掩着胸口,轻声道:“我疼阿念,不代表我失了分寸,往后侯府的嫡子,必然要由侯府大娘子来生。 你是侯府世子,合该知道轻重。” “怕是要让母亲生气。”裴淮淡淡笑了下,唇角轻勾,“您若是认我,阿念就是侯府日后的世子,若是不认,我们父子俩就去浪迹江湖。” “你...” “好了母亲,该登船了。” 裴淮转身,长公主跟着他来到船前,指着其中一箱笼物件道:“记着酸枝木那箱东西,待从苏州办完婚事,你代我去趟扬州。” 裴淮眼尾一挑。 “成国公府到底寻到了走失的千金,京中几位夫人都预备往扬州送贺礼祝贺一番,你正好顺路,便代我去说声恭贺吧。” 第三十九章 君子 成国公府为着找回千金一事, 阖府上下异常忙碌。 国公爷和夫人着下人预备祭祖的东西,此番月宁回来,无论如何也该告慰祖宗, 以谢祖上庇佑。 第110页 成国公府的祖坟在依山傍水的宝地,早先是请了几个高僧过去瞧过, 说是旺子孙, 有福祉,只是位置在城郊, 出门乘马车要两个时辰。 月宁换了件描金糯白对襟小衫,外罩雪青色比甲, 下面着樱桃红绣百蝶长裙,腰间挂着藕色香囊,她生的白净, 小脸不施粉黛反而有种出水芙蓉的清透感。 丫鬟给她簪上一对攒珠八宝玉簪后,又捡起缀着宝珠的耳铛,小心翼翼佩在她嫩白的耳垂上。 瞧着镜中雪肤花貌的美人, 丫鬟忍不住叹道:“姑娘跟水做的珍珠一样, 白生生的叫人喜欢。” 正巧国公夫人苏氏进门,月宁起身, 冲她福了福礼。 苏氏出身名门,早年间丢失女儿后, 走动所有能用的势力, 却还是一无所获, 如今重新见着女儿完好无损, 她昨夜去小佛堂念了半宿的经,既感慨又高兴。 高兴之余,又开始为女儿日后的身份打算。 今日去祭祖, 便是对外昭告女儿的存在,扬州城关系好的贵眷纷纷上门祝贺,便是身子不适不宜出门的也叫人送来贺礼,京中更不用说,苏氏是长在京城的,手帕交不在少数,虽有些路途,这几日也开始收到音信。 她想着,过几日需得开个宴,下邀帖宴请诸多宾客,礼尚往来,也好叫女儿见见世面,露个脸。 “今儿会很累,途中若是觉得不舒服,便与母亲说,咱们沿途多下车几回。”苏氏握着月宁的手,看不够似的盯着她可人的小脸。 月宁弯起眉眼,虽还不熟络这种亲人的亲密,却还是试探着把脑袋往苏氏肩上靠了靠,察觉到她这个举动,苏氏面上无恙,唇角却止不住抽动,她朝月宁倾身,两人挨到一起。 “母亲,谢谢您。” 客气中能听出距离感。 苏氏抚着她的肩膀,揉揉那绸缎般顺滑的长发,她知道女儿一时间不会对她们彻底敞开心扉,也不会无所顾忌地融入国公府,可她相信,那些被时间扩大的隔阂,会因为他们真心的对待而渐渐消弭。 一切都还来得及。 马车过了闹市,周遭安静下来。 苏氏倚着软枕,手里还攥着月宁的手指,她气质雍容,举止优雅,合眼休憩时,鬓边的发簪轻轻晃动,月宁看着她,指尖微热,沁出薄薄的汗珠,连带苏氏的掌心,也是湿漉漉的。 她扯出巾帕,往苏氏身边挪过去,抬手,按在苏氏额上,她呼吸一滞,下意识地低眸,恰好撞进苏氏含着笑意的眼底。 “母亲。” 她莫名有些紧张,无所适从。 想拿下来手,可没来得及动,就被苏氏握住手腕,一并拢在掌中,放在膝间。 “囡囡,别怕。”她笑着,拂去月宁眼角的发丝,“我是母亲,不管你做了什么,是对是错,母亲都会挡在你前头,而母亲的身前,是你的父亲和兄长,天塌了,都压不到你。” 月宁从未主动说起在京城给谁做过通房,苏氏不问,不代表她不想知道,只是这事不能急,得等女儿想说的时候。 何况,不管那人是谁,国公府也不惧。 祭祖流程繁琐复杂,幸有国公爷在前面领礼,月宁小心谨慎,唯恐落了错处。 待一行人叩头完毕,祭祖仪式便算作圆满。 苏氏与月宁去往国公府祠堂上了香,族谱上有了月宁的名字,只是不再依着幼时的称呼,而只单单改成孙月宁。 此处风景秀丽,鸟语花香。 临近便是魏国公的祖坟,两家世代交好,仔细数要往上好几代了。 出门转的光景,“碰巧”遇到魏国公夫人齐氏,身边跟着的自然是李家三郎李衍。 “表姐也来上香?”苏氏抚着月宁的手,示意她不必避讳。 齐氏与苏氏是表姐妹的关系,自打分别嫁入李家和孙家后,走动频频,若不然当年也不会定下娃娃亲。 她是知道月宁回来的,自然也要重提两家的婚事。 苏氏拍拍月宁的手背,抬眼看向文质彬彬的李衍,道:“衍哥儿,你带月宁去后山转转。” 后山有片桃林,只是过了赏花的时节,如今树上挂着青色的果子,空气中隐隐泛着恬淡的香气。 两人隔着些距离,彼此沉默的往前走着。 李衍跟在身后,见她发顶有根斜出来的桃枝,忙上前一步,伸手挑开。 他身上有墨香气,还有一股男子本身带着的阳刚气,宽袖拂过月宁的脸颊,她微微低头,走过去后,转身冲他道了谢。 李衍面不改色,只淡淡点了下头,又负手跟在她身后。 其实他有些话想问,只是没想好怎么开口,比如,孙成周与他退亲,是不是月宁的主意,是怕牵连到他,还是有旁的什么心思。 月宁纤细,虽外面罩了件雪白色披风,可迎风鼓起来衣袂,衬的人愈发清瘦,不说话时,仿佛一道清清冷冷的影子,可若是开口,那声音听进耳中,犹如春水潺潺,甚是动人。 她的手指细长,生的很好看,恰如她写的字,工整隽秀,不疾不徐。 李衍从长姐身边瞧过月宁记录的堂课,每一卷都清晰条理,像是用心听课的。 想到此处,李衍微微移开视线,扫向她右手食指与中指,果真看见浅浅的薄茧,颜色很淡,是常年写字才会留下的印记。 “阿宁。”他轻唤,儒雅斯文。 第111页 月宁顿住脚步,李衍与她并行往前走。 “往后我就唤你阿宁,可好?” 月宁垂下睫毛,道:“好。” 李衍便开始为她介绍后山风光,以及当年两家是如何有的渊源,包括挑选祖坟时,请的那几位高僧,如今都已坐化。 月宁好奇:“若是高僧选的两块宝地,有参差只差呢?” 李衍笑:“这事还真有。”他卖了关子,故意将语气也拉长些,月宁的眼睛明亮,看着他巴巴带了些许期待。 “两位老国公大人便以最简单的方式各自挑了喜欢的祖坟。” “是什么?” 月宁微微垫脚,想着方才经过两处偌大的祖坟时,门口几乎如出一辙的布局,还有上好楠木雕刻的院门,看雕工手法还有上头题的字迹,倒像是出自一家。 “抓阄。” 话音刚落,月宁忽然笑起来。 李衍也笑。 将老祖宗的事拿出来调侃,李衍还是头一回做,何况站在祖坟前,心里头竟有种隐隐的刺激。 他瞥了眼月宁,如水般莹润的眼底浮出盈盈笑意,秀气的鼻梁上挂着几颗细汗,唇如朱丹,勾出令人恍惚的形状。 李衍飞快的别开眼,咳了声,复又悄悄为她挑开扰人的桃枝。 前面是一条窄河,经年不断地流淌,再往前河道变宽,汇入江中,两人相继站到河畔亭榭中,微风徐徐,刮得发丝凌乱。 “阿宁喜欢读书?” 月宁扶着栏杆,若有所思地想起跟在宋星阑身后,一本本捡他看过的书去读,有些她喜欢,有些不喜欢。 宋星阑说,书能让人沉淀下来。 “算不得喜欢,只是能看几本罢了。” 水中泛起一尾银鱼,月宁看见惊得低呼一声,李衍顺势望去,果然有几尾鱼相继蹦出水面,发出啪啪的响声。 月宁忽然往前探了下身子,高兴道:“若此时有张网子,捕上几尾鱼来,可以做鱼羹,也可清蒸嫩吃。 鲜鲫食丝脍,香芹碧涧羹。” 李衍听出她念得是少陵野老的诗句,便知她不只是看几本书的道行,顺口也接了过来:“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 两人相视一笑,只觉腹内涌起一阵饿。 月宁抿了抿发丝,笑道:“鲫鱼鲜美,有人喜欢生吃,有人喜欢煮汤,从前我吃过一味,是有刀工极好的师父,片成很薄的鱼片后,再卷上葱丝,包好放在白玉盘里,清蒸出锅,最后辅以蘸料入口,嫩而不腻,清香扑鼻。” 她像是来了兴致,又道:“郎君知道诗句后一句,实际是两道菜吗?” 李衍哦了声,兴趣盎然地看向她。 那小脸机灵,带着淡淡的酡红,眉眼间鲜少露出的得意此时也没有掩饰,她攥着腰间的香囊,仿佛在脑中想起那道菜,缓缓解释。 “有人说是用豆腐,笋丝还有干贝来调羹,浓汤煮好后带着笋丝的香味,咸鲜适宜,入口回味无穷。 也有人说,只是一道凉拌山芹,不过用的是碧水涧的香芹,切成菜丁后与萝卜丁混在一起,菜叶熬成香羹。” “想来应是美味的。”李衍握了握手,脱口又说道:“其实大可不必等到蜀酒,咱们扬州城有上好的女儿红,不若过会儿同去,尝尝滋味,扬州的牛肉羹也是不错的,若说吃鱼,这个时节好吃的鱼不少,咱们便去城东的百鲜居,那儿离码头近,时鲜的珍品最是齐全。 叫上成周,让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画舫中,乘船赏着江景,应是极其惬意的。” 月宁听的羡慕,却不表露出来。 “我们回去吧。”出来有些时候,月宁知道是母亲和魏国公夫人故意支开他们,想说些话,约莫也该说完了。 李衍怔了下,方觉出自己说痛快了,有些失礼。 两人才出亭榭,天就阴起来。 几乎是小跑着,然经过桃林时,小雨淅淅沥沥掉下,月宁心里着急,虽穿着披风,到底薄软,若雨下大了淋起来,恐是不好看的。 她脚步飞快,李衍索性将自己的披风解开,擎在两人头顶,月宁冲他感激地一笑。 不多时,便见魏国公夫人齐氏手底下的丫鬟还有成国公夫人苏氏手底下得力的丫鬟一并朝他们赶来,手里各自拿着纸伞。 两人被领去渡口,原是齐氏邀约,想趁着小雨乘船往东,赏赏江景,恰好她与苏氏之间话完家常,知晓苏氏是真心想解了这门婚约。 此前女儿与齐氏说过月宁,知晓她嫁过人后,齐氏心里是有点介意的,可在本朝,妇人二嫁不在少数,若三郎真心喜欢,她也没甚好说的,况且听两个女儿所说,月宁应是个模样俊俏,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她今日见了,瞧着第一面便喜欢。 相貌便不用说了,便是在扬州城也是数得着的美人,性情更好,乖乖巧巧看着很是规矩,虽说没有长在成国公府,可举止做派并不小气,像是在高门望户待过似的。 她是满意的,故而才会与孙氏私下又确认了一遍。 孙氏只道好容易得回女儿,两三年内不准备给她议亲,算是婉言拒了她的美意。 方才衍哥儿和月宁从河边回来,远远看着,清雅脱俗的两个人,一高一矮,行走间都有股默契一般,时而还会扭头对视,像是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儿。 在月宁看来,与李衍成为好友不算难事,李衍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沉稳内敛,却不是克己复礼,迂腐守旧之类,话语间总能找出惹人发笑的点来,不逾矩,不越界,很是让人舒适的尺度。 第112页 画舫是李家二姑娘李凝买来送给娘家的,单从外貌看便知花了许多银子。 月宁上船后,换上干净的衣裳,丫鬟给她梳了云髻,只簪着一枚海棠花簪,鬓边湿漉漉的,月宁拿巾帕擦了擦,正要起身,忽觉水面晃了下。 很轻,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跟着慌了下。 丫鬟正要引她出门,月宁转身从榻上拿起帷帽,戴好后将薄纱落下,轻轻软软的纱幔垂在肩膀下方,遮住那姣好的容颜。 画舫的小厅四下支开了楹窗,蒙蒙细雨随风摇曳飘进船内,沿江两岸的树木愈发葱绿,柳枝拂动身姿,在水面划开层层涟漪。 月宁挨着母亲坐下,抬头便能透过楹窗看见外面仍在熙攘的长街。 她来过一回扬州,也坐过画舫,只是那回是冬日,街道虽然繁华,却耐不住寒风的凛冽,行走的人群抄着手,面前吞吐着白色雾气,不似眼下,有人擎着伞急匆匆走,有人沐着清雨怡然自乐,两侧的小贩收了摊,往檐下站着,热腾腾的汤羹隔着重重杨柳直往人腹中钻。 李衍起身斟茶,给月宁递瓷盏时,指肚擦着月宁的手背,一瞬,月宁没有注意,李衍却觉得耳根微热,他不动声色的缩回去手,掖在袖中,缓缓摩挲着指腹。 她皮肤嫩滑,如豆腐一样,很奇怪,指肚持久记得那感觉,从手指慢慢传到胸口,继而又朝着四下缓缓游曳出去。 他掀开眼皮,透过薄纱想看清她此时的眼神,可朦朦胧胧,隐约间仿佛看见她长长的羽睫,似笑非笑的唇。 月宁撑着手,专注地看向船外。 迎面有艘画舫驶来,隔着雨雾,仿能看见船头立着个人。 身姿笔直,尤其两条腿生的尤其细长,却并不瘦弱,远远看去,就能觉出精健的力量感,他侧面站着,手里擎着素面纸伞,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月宁遥遥看着,忽然心里猛地跳了下,手指跟着蜷曲起来。 两船迎面相接时,男人眸光轻扫,略过她的脸。 月宁只觉得浑身血液如同被瞬间冰冻,手指忍不住颤抖着,她忘了转身,也忘了低头,只是迎面对上那人阴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光。 好像很短,又好像过了很久。 国公夫人苏氏唤了声:“囡囡。” 她回过神,却见那人已经移开视线,背对着自己往对面驶去。 帷帽下的小脸惨白骇人,月宁张着唇,默默接过母亲递来的热茶,饮了口,道:“母亲,姨母,我想回去躺躺。” 李衍心细,见她愣住的时候,便跟着看过去,在认出裴淮的刹那,他下意识地看向月宁,果真见她手指颤抖,整个人僵硬地忘了呼吸一般。 他起身,与苏氏和齐氏拱手道:“我送阿宁过去吧。” 走到月宁跟前,抬手,目光清澈到让人安心:“搭着我的手腕。” 月宁口干舌燥,耳畔犹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她双腿发软,眼下顾不得别的,依言扶着李衍的手臂,两人一起往船舱走去。 舱内摆着果子甜点,还有几本时兴的话本子。 月宁翻开几页,如今就放在案前,用几支桂花叶子压着。 开着门,李衍坐在圆凳上,与榻上那人隔着一丈远。 “阿宁,你怕什么?” 月宁闻言,攥着手心抬起头来。 她在怕什么? 是啊,隔着帷帽,裴淮根本就瞧不出她是谁,可她为什么还在浑身发抖,连呼吸都乱了。 “别怕,你是成国公府的二姑娘,是祭过祖上了族谱的二姑娘,你的前程,往后都握在自己手中,旁人是做不得主的。”他意有所指,虽未点破,但他相信,月宁听得明白。 神经渐渐松开,手指也跟着松开,月宁大口呼吸着,脑子里依然划过裴淮那冷眼一瞥。 那一刻,她以为她完了。 又要被抓回去,无休止的被羞辱,被圈/禁,被他为所欲为的折磨。 他心情好时,可以拥人入怀说着磨人的情/话,不高兴时,又能发了狠的作践她,从身体到灵魂,将人贬低唾弃的一无是处。 他从不认错! 哪怕他后悔自己做过什么,也只是过后做些讨人喜欢的举动,自以为事情过了,就不该再闹脾气。 她不是小猫小狗,他对她做过的一切,如今那样清晰的浮现在脑海。 有时候,月宁甚至觉得自己活得不如欢欢。 “我有点冷。”月宁搓着手指,见李衍站起身来,走到柜前低下身去抱出一床柔软的衾被,从后将人裹住,把被沿交到月宁手中。 他回到门前,又坐下,眉眼中是如常的儒雅。 “我给你讲个扬州坊间的趣谈吧....” 李衍三言两语岔开了方才的话,不多时,便让月宁缓下心神,渐渐忘了裴淮带来的恐惧。 画舫来到百鲜居,齐氏让人送了珍馐美馔。 两人这才一同回到膳桌。 苏氏给女儿夹了箸鱼肉,笑道:“你喜欢书院的环境,母亲也不拦着,横竖是个喜好。 你崇尚韩山长的学识,想要做他弟子,巧了不是,你姨母方才说,韩山长要收个关门弟子,就这几日便能定下来,母亲是想让你李家大姐姐帮着举荐,可也得问问你自己的心意。 囡囡,你可愿意?” 第113页 月宁自然是愿意的。 韩山长德高望重,又曾是本朝相爷,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博古通今,是读书人口中的大儒,多少人都想拜入他门下。 韩山长一生所收弟子众多,然近几年他身体欠佳,便不大收弟子了。 若是要收关门弟子,那往后便再没机会拜入,月宁点头谢道:“谢谢姨母,谢谢母亲,若能拜入韩山长膝下,我怕是要高兴的睡不着觉了。” “你喜欢,我就去办,你淑姐姐总夸你知书达理,我也瞧着不错,韩如非脾气古怪,却也是惜才的,等定下消息,我让衍哥儿与你说。” 李衍嗯了声。 月宁忙摆手:“姨母费心,只是我明日便去书院当值,若有消息,我定会比郎君知晓的更快。” “你唤他哥哥就是,直把人叫生分了。”齐氏捉起她的手,横看竖看都很喜欢,至于方才故意提到李衍,实则还是不想断了两家姻缘。 月宁看着母亲,苏氏笑道:“听你姨母的,唤作哥哥就行。” 母亲既已说了,月宁也不再推辞,低声叫道:“衍哥哥。” 李衍也不知哪根筋打错了,登时就回了句:“宁妹妹。” 两个长辈笑的很是开怀。 待反应过来,李衍忍不住啜了口茶,挑起眼尾偷偷打量月宁的反应。 她神色淡淡,恍若还想着方才的人,手里的帕子快被绞烂了。 没几日,便要进行拜师礼。 只是这回儿不是收一位关门弟子,而是两位,且都是女子。 一位是月宁,托了李淑的关系,另一位便是秦筝,自然看的是京中长姐的颜面。 拜师礼庄重繁复,拜过祖师爷后,两人又冲着坐在上首位的韩如非跪下行三叩之礼,韩如非摸着银灰色的胡须,微微颔首,依次喝了两人的拜师茶。 然后便开始训话,大抵都是读书人恪尽职守的本分,叮嘱她们两人要勤勉,要上进,更要清白。 拜师礼后,明照书院膳堂这才开宴。 秦筝今日穿的格外素净,与月宁一般,只着院服叩拜,没有在装饰上再用心机。 韩如非吩咐两人入门后,交上一篇策论,就去岁春闱写下自己心得体会,以及朝局纵横。 李淑与其他几个学生邀韩如非去受敬酒,房中只剩下月宁和秦筝。 自打月宁认祖归宗的消息传开,秦筝在家里躺了三日,三日里睡不好吃不好,人都瘦了一圈。 她怎会想到,宋月宁一转身,竟然变成了孙月宁。 一个被拐跑的人,曲曲折折还能找回家门。 何其可笑。 当年的事,她还有些印象。 秦筝彼时才九岁,跟几个世家女约着去打捶丸,谁知道下了雨,冬雨格外料峭,她被淋了,便把火气撒到丫鬟头上,命他们赶紧去买雨伞。 人刚走,她就被掳走了。 阴暗潮湿的小屋,两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婆子,凶神恶煞的看着她。 问她是谁家的姑娘。 她知道,她被绑了,而这两个婆子,是想要银子花。 秦筝打小就聪明,她脑筋一转,想到方才看见孙家二姑娘站在桥底下等她哥哥,两人似乎也是没打伞的,孙成周跑的飞快,一溜烟就不见踪迹。 孙二姑娘还小,团子一样站在桥底乖乖等她哥哥。 秦筝便故作镇定,与那两个婆子周旋,后来果真哄得那两个婆子去把孙二姑娘迷晕抱过来。 秦筝又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儿悉数交出,花言巧语骗的婆子大意后,趁她们睡觉,她偷偷溜了出去。 回家后,她一直忐忑不安,又不敢与爹娘交代白日发生的事,唯恐出卖孙二姑娘的把柄落下,她也跟着得个不好听的名声。 后来,扬州城人人都知道,成国公府的二姑娘没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可秦筝不敢吱声。 她甚至暗暗得意,那样蠢的女娃娃,被骗了也是活该。 谁叫她自小就生的比她还好看,到哪坐席都能引得旁人格外关注,白的像雪,偏偏还那么多人喜欢。 秦筝心里生出既兴奋又紧张激动的情绪,孙二姑娘若是没了,扬州城就没人比她好看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还能回来! 秦筝默默收起拳头,看向对面娴静温婉的人,月宁手执一本书卷,翻开来低头看着,她速度快,记性好,不多时便翻了半本过去。 许是因为上回被秦筝和秦家三姑娘害过,月宁并不打算搭理她。 可她低着头,犹能感觉到秦筝凝视的目光。 让人不舒服。 “孙妹妹,你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走丢的?” 秦筝到底是慌乱的,虽面上笑盈盈,心里却很是没底,她不知道月宁记得多少,也害怕万一她记得什么,将自己推到人前。 千夫所指,那是何等可怕的事。 月宁没抬头,淡声回她:“约莫是被人抱走的。” “可还记得是被谁抱走的?” 月宁心中泛了疑,抬起眼眸,想着宋星阑说过的话,便留了心眼:“我记得走丢失,自己穿的是件粉色襦裙,白腰带,好像拐走我的人,有点外地口音....” 说到后来,她放慢了语速,同时观察秦筝反应。 秦筝脸上不慌不忙,可眼底藏不住担心。 第114页 这让月宁觉得很是奇怪,其实五岁时候的事情,她几乎全然不记得了。 饶是宋星阑与她说,自己当时穿的是粉色裙子,可她脑海里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关于国公府的桂花树,半月形窗牖也都是七拼八凑起来的影像。 秦筝为何会是这般反应? 月宁打量着她,又道:“待我日后同爹娘讲讲,兴许就能揪出始作俑者。” “啪嗒”秦筝手里的瓷盏掉在地上,碎成渣子。 “是得好好查查。”她附和,笑的极为勉强。 夜里,月宁将此事与母亲细细说了一番,苏氏也不觉有些讶异。 经她提醒,她好像有点印象,当初月宁刚走丢时,秦家二姑娘上过门,明面上是关心,现下想想,好像是为了探听消息。 “难道她做了什么?”苏氏疑虑,“这么多年,便是要查也无从查起了,囡囡,日后防着点她,都道秦家二姑娘大方得体,好似也不是传言中说的那般磊落。 她若还想试探你,你便好好吓吓她,让她病几日也是好的。” 三日后,各地收到邀帖的宾客纷纷上门。 天公不作美,从昨夜就下着小雨,临近晌午时候,雨又下大了些,却不影响登门的马车。 小厮忙着引领男宾入席,丫鬟为女眷撑伞引路。 倒也是不慌不忙,条理有序。 苏氏要在女宾席上对外介绍月宁,自然好好将女儿装扮一番。 月宁换了身滚金边月白色对襟夏衫,广袖如云,套着浅青色绸面褙子,她身量纤纤,腰下的长裙晃开莲纹,青缎面锦鞋上缀着明珠璀璨,鬓边簪着两只缠枝牡丹纹簪子,额心贴着花钿,本就明亮的杏眼仔细勾画过,愈发显得明丽婉约,乌黑的发,绾的一丝不苟。 席面上女眷众多,苏氏握着她的手,一一为她介绍。 月宁乖巧的颔首示意,遇到长辈便温顺福身,借着苏氏的称谓尊称,有几个平辈同龄的姑娘,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开始相邀过几日去打马球。 一路下来,月宁后脊湿透。 国公府的人多,结交更多。 丫鬟走在前头,恐她忘了路,便小声道:“姑娘,咱们现下去花厅一趟,夫人在花厅预备了几件衣裳,也是防着雨天湿气大,让你有空去换。” 月宁应了声。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前。 还未拐过垂花门,便听见有人说话。 那声音甫一传来,犹如巨石凿胸,捶的月宁站立不稳。 她冲丫鬟比了个嘘的口型,随即悄悄躲进葳蕤的花丛间,与那花色融为一体。 紧接着,一身穿宝蓝色华服,脚蹬黑底云纹靴的男子自垂花门走出,他面容冷峻,眉眼狭长,通身上下带着矜贵之气。 丫鬟远远低头,朝他福身行礼。 男子瞥了眼,继而便跟在小厮身后,踱步前往男宾去。 月宁秉着呼吸,喉咙又干又疼,直到那人走远了,她才被丫鬟从花丛间搀扶出来。 头发被打的湿透,衣裳贴在皮肤,幸好离花厅不远。 月宁忙提起裙裾,急匆匆往花厅走去。 那人的面容犹如地狱阴鬼,冷不丁浮现在她眼前,短短数日,她已是第二次看见他。 本不该出现在扬州的人,却在此时登门拜访。 月宁惶恐极了。 她合上门,又与丫鬟吩咐:“去席面上将母亲请来,便说..说我有些不大舒服,别声张,让母亲独自过来。” 怕是,要出大事了。 第四十章 姻缘 孙氏从女宾席出来, 丫鬟擎着伞走在左侧,边走边与她低声讲方才姑娘的异样。孙氏愈听愈担心,行走间衣带起风, 她却还是没忘记留意周遭,进门后, 让丫鬟在外面院子守着。 花厅里原本就有两个贴身近婢, 专门服侍更衣的。 见孙氏进门,两人福了福身, 跟着守在门外。 月宁在屋内,窗楹紧紧闭合, 她还未换衣裳,湿透的薄绸贴着她玲珑的身段,发丝都是湿哒哒的。 听见脚步声, 月宁似被吓到似的,站起来惊慌地回头。 见是母亲,月宁吁了口气, 腿软的坐在榻上。 “母亲, 我想同你说件事。”她垂着颈,长睫覆住眼底的紧张不安。 苏氏从木架上取下大巾, 笼在她肩膀,又慢慢替她擦去脸上额角的水珠, 温热的气息让月宁鼻尖酸涩, 她怔了怔神, 掀开眼帘后露出微红的眸子, 水意缭绕,稍一合眼,泪珠啪嗒掉在苏氏手背。 苏氏瞧着心疼, 又见她唇瓣微颤,像是畏惧什么,便把人往怀里按了按,安慰道:“囡囡莫怕,我是母亲,母亲会护好你的。” 月宁环过她的腰,泪珠洇湿她的衣裳,“我看见他了。” “谁?”苏氏警戒地扫向门口,听见月宁压抑着嗓音回道:“收我做通房的人。” 随即,她将如何进的淮南侯府做下人,又是如何被裴淮占了身子,最后逼迫着生下先天弱症的孩子的事粗略说了一遍,每每说到两人亲密接触,她脸色都不好看,手指也掐进肉里。 苏氏听完,脸色愈发冷凝。 她抚着月宁的发,尽量平和语气柔声道:“是淮南侯府裴二郎?” 月宁点头。 裴二郎出身显赫,父亲是手握北衙六军统领之权的淮南侯,母亲更是当今陛下倚重至极的永安长公主,长姐入主东宫,又有了身孕,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第115页 裴家长子有疾,侯府爵位世袭罔替,裴二郎是要袭爵的,不只是他,他的孩子,他孩子的孩子,只要王朝不灭,他们侯府便永不覆灭。 不是寻常的显赫人家,恐怕将天下翻个个儿来,也找不出第二家能与淮南侯府相抗衡的。 苏氏忽然抿起唇角,像是下了决心:“他去男宾席上,想来会听闻你的名字,若他生疑,定是要查看究竟的。” 月宁担心的正是如此,若裴淮想要看看国公府失而复得的二姑娘,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便只有在他生出心思前,主动让他瞧见真容,若死了心,也就不会暗中查看。 母女二人彼此望着对方,苏氏道:“母亲问你句实话。” 月宁抬眸。 “你对那裴二郎,可动了心思。” 月宁几乎立时摇头,想了想又笃定说道:“如若有个人,从开始便对我不好,那我不会有什么难过,顶多避讳着不与他往来,不交付真心,便不会在他最坏的时候声嘶力竭。 可他不是....” “他起先对我很好,好到让我觉得拿命去还都不为过,可后来,他又待我很坏,坏到我无时无刻都想逃离,挣脱,想要否认那么坏的他,根本不是他。 母亲,我不知道您明不明白这种滋味,我害怕看见他,就好像害怕他毁了我原本认定的一切,把所有美好撕碎踩践,逼迫我去看他最丑陋狰狞的样子。 事到如今,您问我对他是否有心思,我没法告诉您,可我真真切切地知道,我是再也不想与他相见了。” ....... 李衍坐在裴淮邻桌,或许是知道他与月宁的关系,自始至终他都盯着裴淮,方才有人提到月宁的名字,明显看到裴淮脊背一硬。 没多时,他就提步往后院走去。 偌大的国公府,逛完便要一个多时辰,况且他是头回来,自然得找个小厮领路。 如是想着,便见前面两个小丫鬟说笑着经过,嘴里还念叨着。 “二姑娘往湖畔去了,说是吃多了酒,要去醒醒。” “咱们姑娘生的花容月貌,今日宾客众多,仔细别被有些人瞧见,我去花厅拿帷帽与衣裳,你且去小厨房端碗醒酒汤,务必要快。” 这会儿雨下的大,若不是裴淮耳力极佳,怕是听不见她们说的什么。 两个小丫鬟促狭着,又道:“快去吧,省的姑娘在那坐久了,迷糊过去。” 国公府修筑了人造湖,湖边沿岸栽种着四季花木,远远看去,有几座歇脚的亭榭,四角悬着薄纱,被雨淋湿后,垂落在廊下。 裴淮循着走去,待走到第三座亭榭前,忽然怔住。 亭中有个身量纤纤的女子,穿着绯红色宽袖襦裙,细腰绾着月白带子,松散的发髻垂在脑后,别着一只缠枝海棠花簪子,细密的流苏轻轻摇晃。 从背影看,她脖颈嫩白细长,隔着雨雾,裴淮如同看见她转过身来,惊愕的眸光露出欢喜,随即朝他挥挥手,笑道:“都给你抄完了,快过来。” 他挪动脚步,只觉脑中皆是月宁柔软的笑声,弯起的眉眼。 一步,一步,踏上阶去。 雨声仿若都不见,胸口的心跳却异常剧烈。 他挑开帘幔,走到她身后。 女子撑着额头,右手捏着海棠花巾帕搭在膝上,闻声以为是丫鬟来了,却也没回头,只是抬起手,打了个哈欠后,换了只手撑额。 裴淮走的极慢,他伸出手,想落在她肩膀,复又在即将接触的刹那,倏地缩了回来。 脚步轻转,他深吸了口气,来到女子面前。 低眸,逡巡。 继而便是瓷器哐当摔烂的声音。 自他胸口咚的一声砸落。 眼底瞬时被阴森取代。 他负手在后,冷冷睥睨坐在桌案前的女子,生的倒是白净,一双杏眼却与月宁截然不同,不够灵动,不够婉转,假的! 郁结散开,取而代之的愤怒,讥讽,鄙薄。 孙月宁? 扬州第一美人? 真是传言甚嚣,不着边际地夸大其词。 他居高临下睨了眼,不加掩饰的嫌弃沁出眼底,他嗤了声,甩手离开。 亭中人缓缓吐了口浊气,却不敢回头,只是低垂着颈项,待人走远后,听见小丫鬟的脚步声齐齐赶来,她才转过身来。 “折枝?你怎么在这?” 托着醒酒汤的丫鬟瞪着圆圆的眼珠,复又看向她身上的衣裳,问:“你怎么穿着二姑娘的衣裳,是吃酒吃醉了吗?” 另外那人拿着帷帽,跟过来也吓了跳,忙低声道:“折枝,姑娘去哪了?” 被唤作折枝的丫鬟,正是苏氏的近婢,方才被叫到花厅,只让她换上二姑娘的衣裳等在亭榭,且嘱咐了此事隐秘,不得告知旁人。 她虽忐忑,却也因为忠诚而固守在亭榭,原想着很快便能成事,可没想到那人眼神如此凌厉,饶是她做足了准备,也险些被他吓得失色。 幸亏是坐着,否则保不齐双腿发软跌到地上。 那双眼睛,冷的像是会吃人。 月宁比方才好了许多,此时脑中也清明起来,见折枝回来,苏氏唤她上前问了几句。 无非是问裴二郎的品貌德行,以及看见她时的反应,折枝不敢隐瞒,一一详述,待说道裴二郎从满怀期待到满眼厌恶时,月宁不由咬了下唇。 第116页 她起身走到苏氏身边,忽然双膝跪地,苏氏竟没来得及搀扶,便见她双手贴在地上,朝自己堪堪行了大礼。 “囡囡,你这是作甚?!” 月宁咬着唇,声音带着颤儿。 折枝悄悄退出房间,将门顺势掩上。 淡淡的熏香被激的猛一抖动,破开细细的烟雾,沿着紫铜雕鹤香炉一道道滑下高几。 “母亲,此人心思细腻,若要彻底打消他念头,还望母亲能帮女儿破釜沉舟。” 苏氏扶起她来,拧眉低声问道:“你是想激走他?” 散了宴席,主家派去得力的小厮,将裴淮留在前厅。 奉茶奉上糕点,又去添了香,几人躬身低头守在厅外。 不多时,苏氏便来了。 裴淮起身,拱手作揖,算是问好。 他已将母亲吩咐的贺礼送上,明日一早便要离开扬州回京。 苏氏面色慈善,然开口后却叫他忍不住想走。 “二郎晌午去亭榭中醒酒了?” 裴淮目色沉沉,抿着嘴点了点头。 苏氏又道:“还道是囡囡看错人,原真的是二郎啊,”她眉眼间满含欣喜,似乎为着什么高兴的事,迫不及待又问:“听闻二郎如今尚未成婚,我家囡囡初初找回,本不打算太早将她许配人家,可晌午她与你一见钟情,私底下找到我便拉着我问东问西。 慈母心,虽唐突,但也望二郎谅解。” 裴淮喉间涌起恶心,遂拂袖起身,冷冷回到:“夫人怕是听错了,我在京中早就有妻,连孩子也有了。 若夫人再无旁事,二郎先行告辞。” 他语气冷淡,转身的时候脚步疾行,像是怕被赖上一般。 待拐过游廊,苏氏才缓缓叹了口气,心道:总算将这畜生送走了。 原定的是明日一早回京,裴淮却没敢等,连夜从码头登船,趁着夜色一路北上,天明时,已经出了扬州城。 消息传来,月宁绷紧的心弦终于松开,她坐在妆奁前,心不在焉地篦着头发,整宿噩梦,几乎彻夜无眠,眼底青扑扑的,看起来很是憔悴。 她拿粉扑了扑,稍稍梳妆后,便去书案继续收尾。 韩山长布置的课业,今日便要上交,林林总总写了数日,又参考去岁春闱的各种卷录,当时事情错综复杂,她是亲历扬州,又亲耳听兵部尚书兼主理官严正说过其中曲折,故而了解的算是深刻。 她不敢往明处写,但凡牵扯到要员的地方都做了引荐,一篇文用了五页大纸,也看得出对待韩山长的诚心。 晨时去交了卷,韩山长并不在堂中。 秦筝的课业已然交上,月宁看了眼,便与她并行搁在一处,掩上门,回去收拾东西,预备去课上做堂录。 她生的貌美,又有极好的身世,如今认了亲,就算想要低调,也压不住旁人议论。 彼时坐在最后一条长案前,摊开卷纸,方要沾墨,便见门口挤进一人,她微微逆着光线看去。 正是本该休息的秦筝。 她今日穿着常服,面上涂着极品珍珠杏花粉,螺黛描的眉,腮颊上打了浅浅的胭脂,眉心贴着牡丹花样的花钿,往下看,是一件宽袖襦裙,描着金线的滚边,绯红色的面料柔软光滑,被光打上去,隐隐看出精致的绣纹,腰间配着银白色镶玉带子,正面且悬挂玲珑雕牡丹翡翠,颜色水头极好,只是对她来说,有些压不住。 她是精心装扮过来的。 月宁收回视线,低头仔细研墨。 夫子还没进门,前面的学生自然也被后头动静吸引,纷纷开始议论两人的装束。 秦筝知道今日月宁当值,也知道她会穿上寡淡的院服,两人相貌本就不相上下,若她格外用点心,是必然能将她压下去的。 叹声也说明了如此。 秦筝微笑着坐在月宁身侧,心里头有股得意。 有才有貌又有德行,她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才让自己在扬州城传开,却不想孙月宁初初回来,便将原本属于她的风头抢去半数。 拼着一股不服的劲头,她是无论如何要挣回来的。 “我以为你今日会请假,毕竟昨儿国公府设了宴席,忙碌的厉害,却没想你如此能干。” 她身上熏着玫瑰香,浓郁之外又有股沁人心鼻的甜气,通身上下都用了心思。 月宁研墨,淡声道:“府里都是母亲在操持,我只是跟着走走过场,算不得能干。” 秦筝笑,又见前面学生看她时红了脸,不禁坐的更加端正,轻咳一声,掩着唇道:“不同的,从前你是宋月宁,如今却是国公府二姑娘,身份金贵,即便不抛头露面,也没人说你什么。” 月宁顿了下笔,侧过脸望着她。 秦筝不避开。 月宁肤色极好,是很细腻的白,犹如凝脂美玉,一双眼睛能看出没有睡好,却不影响生动,尤其她直直看着你的时候,好似会说话一样,不喜欢的情绪从眼底倾泻而出。 那唇那鼻,多一分都不成。 活像水做的人,又软又白。 秦筝笑了笑,掩饰住自己的嫉妒,衣袖中的手,早就捏成了拳头。 “秦二姑娘不也是金尊玉贵吗?” 言外之意,你抛头露面究竟为的何种目的? 秦筝细眉蹙起,嫣然听不出意思的模样,若无其事又问:“韩大儒的课业你可交了?” 第117页 “嗯。” 月宁不大喜欢与她说话,恰好夫子进门,她便专心提笔开始记录。 午后,李淑唤她过去。 进门后,才发现韩山长也在,没过多久,秦筝也来了。 是要问课业的事。 韩山长摸着山羊须,先是启开秦筝的,继而不断点头,频频称赞,末了合上卷纸,叹道:“文章独出心裁,气魄庞然,竟没想到会出自秦二姑娘之手。 不得不说一声,秦二姑娘无论从笔力从见识,也不在老夫许多弟子之下。” 秦筝莞尔一笑,旋即福了福身,温声回道:“夫子过誉。” 韩山长抬手,示意她不必自谦,又捋了捋胡须,似在思忖:“你的笔风,倒与我前几年收的弟子极像。” 秦筝愣了下。 韩山长忽然指着李淑,道:“就是你家三郎,李衍。” 闻言,秦筝面上一热,涂了胭脂的小脸红的好似着了火,樱唇止不住上翘,余光扫到月宁身上,显而易见地有股挑衅之意。 “孙姑娘,你的文章呢?”韩山长啜了口茶,淡淡叩着桌案,不怒而威。 月宁怔住,下意识回道:“晨时已经交到山长书房,与秦二姑娘的放在一起。” “老夫生怕遗落,吩咐弟子仔细查看过,的确没有看见苏姑娘的文章,若是没来得及写完,改日呈交给我便好。” “我交了。”月宁有些着急。 秦筝劝抚:“既然山长没找到,你回去重写一遍就好,左右是你写的东西,总不能转眼就忘了吧。” 五页大纸,不忘才怪。 秦筝抿着唇,暗暗高兴。 月宁看着她,忽然有道光在脑中一闪而过。 她福了福身,极其认真地说道:“若纸张丢了,那么学生便将纸上内容一一背诵给山长听。” 屋里人俱是一愣。 韩山长审视着她的模样,见她不似开玩笑,便笑道:“好。” 若真能一字不差背诵下来,且不说文章写成什么样子,也是读书的好苗子。 所谓成竹在胸,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秦筝抠着手指,脸上有些难看。 月宁仔细在脑中想了一遍,便开始不疾不徐逐字背诵,然只起了个头,她发现韩山长脸色突变,且将目光锐利地投到秦筝身上。 月宁不敢分神,继续边想边背,约莫一刻钟后,背完。 眸光微侧,看见秦筝本来殷红的脸霎时变得惨白,神色也不复方才的闲适,反倒显得局促不安起来。 韩山长凝眸望着两人,与李淑换了个眼色,李淑也看到秦筝上交的文章,从笔迹来看,是秦筝写的。 像是一气呵成,行笔间很是流畅,也无圈出错字。 “秦二姑娘,你可有话说?” 李淑做了多年监管,此时一眼便瞧出秦筝的不妥。 “孙姑娘何时看过我的文章,竟能私下悄悄背诵,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月宁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文章并非丢了,而是被人抄袭后刻意毁掉了。 她笑了下,莫名道:“秦二姑娘,拿而不问是为偷,何况我文章上题了名,你既然拿了,便该知道会有对簿公堂的时候。” 秦筝也笑,只是笑的底气不足,唯一失策,便是她不知月宁竟能一字不差背诵下来,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不承认,咬定是她偷偷背下来,陷害自己。 “是我先交的卷,何况与你一同做堂录时,你也说过,你去交的时候,是看见我的在旁侧。” “秦二姑娘是承认,我交过卷了?” “我....”秦筝面上一白,悔恨自己吐字太快。 “既然我交了卷,缘何会消失不见?”月宁淡淡说着,上前一步与韩山长福身道:“山长,若我没有记错,其中有两个字写了错笔。” 她上前,展开秦筝的卷纸,然后在有错笔的地方指了指,道:“原先写的时候以为用这个字尚可,后来细想,还是不妥,理应更改为同音严,严同言,却不好写错。” 这是有典故的,秦筝抄的急,自然来不及去改,何况即便她读了数遍,也不一定能发现其中隐秘。 事到如今,真相分明。 三人齐齐将目光投到秦筝身上。 却见她面色愈来愈白,忽然身子晃了下,正冲着月宁方向昏厥过去。 月宁不提防,伸手扶人时被撞倒在地,后腰擦着桌角滑到,疼的她微微蹙起眉心。 失重的人格外沉,压得她动弹不得。 李淑最先反应过来,一面搀扶秦筝,一面唤外头的丫鬟进门,去找大夫。 少顷,秦家的丫鬟急匆匆赶来,却也不让书院的大夫诊治,两人守着秦筝,直到一台小轿抬到门口,几人一起将秦筝抬了上去。 荒唐落幕。 韩山长冷嗤着笑了几声,斜觑着案上的卷纸,忽然一把扫到地上。 “亏我听闻秦家好名声,竟敢把把戏耍到我眼皮子底下,秦家大姑娘是个稳重的,怎的二姑娘三姑娘接二连三的惹是生非,不成气候啊。” 傍晚,李衍听了消息,来到书院时,正巧韩山长在与月宁授课。 见他进门,示意他坐在后头一并听着。 前几年,李衍师从韩如非,亦是他挂在口中的得意门生,只是李衍中了举人后,便不再往上科考,一直在扬州城不上不下乐得安稳。 第118页 这与魏国公家训有关,势力太大,容易招来祸端,中庸才是长久之道。 他身姿笔直,穿着月白色襕衫,系宝蓝色带子,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另一端搭在左手掌心。 面如冠玉,清雅风流。 李衍生性淡薄,依着祖训不争不抢,却依旧在贵公子中算得上拔高的。 若不然,他也不会成为扬州城贵女圈中深受追捧喜爱的男子。 月宁抬着头,右手执笔记录。 韩山长今日讲的是《左传》,从前她也与宋星阑讨论过,却远没有韩大儒讲的通透,风趣,他用浅显易懂的话,旁敲侧击,引导为先。 两人一问一答,相得益彰。 李衍看她纤细的腰肢,裹在雪白的院服中,随着回答而微微摩擦腰带,清风拂过那张白生生的小脸,能看见浓密的长睫忽闪出小扇的模样。 他喉咙动了下,拇指用力压住扇骨。 彼时,裴淮从渡口下船,来到岸上买了不少土特产,大部分是给长公主的,也有给淮南侯的,末了,由小厮拎着回到船上。 裴淮沿着热闹的长街慢慢逛,看见逗孩子玩的物件,总忍不住驻足,心里想着阿念,不知不觉就挑了一箱笼物件,掌柜的是个有眼力劲的,立时吩咐小厮帮着送上船去。 裴淮却没走,在摊前拿起一只纸鸢,很细的竹骨制成,画的是织女,还有半月便是乞巧节,他想了想,从荷包中掏出银子扔到摊上,随即握着纸鸢离开。 上船后,听到有人在说扬州的事。 他本不想听,偏那几个碎嘴的讲的大声,又抑扬顿挫,唯恐旁人听不见。 裴淮扭头,他们正说到成国公府和魏国公府早年间定下的娃娃亲,说到魏国公府李三郎,可谓是绘声绘色,不假词汇,在他们嘴中,仿佛李家三郎成了神仙哥儿,没有一丝瑕疵。 他瞥了眼,指骨环过瓷盏,慢慢轻啜热茶。 “原以为天底下无人配得上李三郎,可万万没想到,成国公府的千金失而复得,高兴的国公府大宴三天,我远远瞧了眼孙小娘子,乖乖.....” 说话之人故意卖起关子,见周遭都急的不成样子,吊足胃口后,得意的一撇嘴,道:“远远看去,犹如芙蓉出水,清雅高洁,美的像幅画似的。” 裴淮轻嗤一声,不禁斜觑向那人。 他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蹬着圆凳,两只手比划着,犹不能表现出他现下激动澎湃的心情。 “话说李三郎与苏小娘子,那是打娘胎里就定下的娃娃亲,既然苏小娘子找回,那两人能否再续前缘?” “得了吧你,我可听说李家退了婚,早就不作数了。” “苏小娘子既然美貌,李家三郎缘何退婚,你那消息才是假的,假的!” 两人争吵起来,为着旁人的姻缘吵得面红耳赤。 裴淮被扰的心烦气躁,两指夹住瓷盏边缘,倏地撇向对桌,瓷盏撞到正中间的酒壶,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酒壶肚顺势破了,瓷片飞溅,桌面溢开清酒的味道。 那几人噌的看向裴淮。 只见他冷眸阴沉,极不耐烦地对上他们的视线,遒劲有力的掌骨按在桌上,仿佛能听到桌腿隐隐断裂的声音。 “吵死了。” 犹如从鼻底哼出来的声音。 他起身,掸了掸袍子,一一扫过目瞪口呆的几人,复又敛起凉色,淡声笑道:“下回说话的时候,看看四下有没有活人,省的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从他穿衣打扮,说话气度,那几人便知道他身份矜贵,又加上他出手极快,身上是带着功夫的,故而虽然被恐/吓了,他们也只是咽了咽口水,不敢回击。 裴淮进了房,抬腿搭在对面案上,两手交叠枕在脑后,阿满进门,给他送了条薄衾。 江上凉,入夜后的风带着刺入骨里的冷。 “阿满,我记得随行物件中有柄玉如意来着?” 阿满摸摸头,如实答道:“来时放了一对如意,苏州表姑娘大婚,您把那柄羊脂白玉的给了她做贺礼。还剩下一柄红玉如意,待回府后要与李嬷嬷核账的。” “你去码头,托人将红玉如意送去成国公府,顺道留个口信,便说祝他们孙小娘子和魏国公府李三郎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阿满得了令,登时不敢耽误,忙去找出玉如意,马不停蹄安排了人,快马加鞭折返回扬州。 裴淮勾着脚尖,脑中回忆起凉亭下,那赝品倚着桌案,险些就把自己骗了。 一见钟情? 什么玩意儿! 魏国公府退婚,不是空穴来风,想来是被那孙小娘子吓得。 沧海遗珠,还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回来的,就这德行?门当户对的人家怕是不敢要,若是低嫁出去,再赔上大把嫁妆,兴许还是有戏的。 蠢得没脑子。 成国公夫人握着那柄红玉如意,简直哭笑不得。 这红玉如意本就稀少罕见,此物成色极好,通体油润色泽鲜红,不是俗品。 别说扬州城,便是京城也难找出两件,看水头,应是贡品,宫里的货色。 苏氏小心翼翼收好红玉如意,见月宁手里握着书卷,浑不在意的慕言,不禁上前坐在她身边,问:“裴二郎的风评还真是名副其实,哪里是正常人能揣摩的。 他以为咱们国公府想巴结赖上他,回头就送来玉如意,这是想嘲讽咱们自不量力呢。” 第119页 月宁忽然抬起头来,明眸闪着水色:“母亲,他会不会,也给魏国公府送东西了?” 苏氏惊了,“他能这么疯?” 话说前几日秦筝在明照书院昏倒,在场知情的便只有韩山长,李监管还有月宁,此三人不是好事的,故而真正昏厥原因没有传出,反而有个不像样的传言愈演愈烈。 说是秦筝婉谢了韩山长的邀约,请辞堂录的同时也婉拒了韩山长关门弟子一职,像是有人写了话本子,传的有模有样。 将秦筝描绘的甚是无辜,且顾全大局,仿佛她退出书院,是为人所逼,所胁迫,迫不得已的事。 好些个不知情的书生为此私下写诗调侃,话里话外都在编排成国公府二姑娘,甫一归来便仗势欺人。 编的人多了,更有些跟风的,唯恐天下不乱,又将两人故事写成话本,在坊间传阅。 百姓大都喜欢窥探高门丑事,故而话本很是畅销。 月宁坐着马车,听见街头有人议论自己,不由挑开帘子,便见他们指指点点,言语间颇为不屑。 苏氏握着她的手,低哼出声:“倒是小瞧了秦二姑娘,这出戏,她唱的委实不累。” 是啊,独角戏,还能唱的圆满,煞费苦心了。 两人从魏国公府正门下车,李衍早已等在门外,自打接了拜帖,母亲便吩咐他出门候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不过小片刻的光景,他后背的衣裳都塌透了。 流言甚嚣,李衍留意着月宁的神色,见她小脸泛红,比前几日更圆润了些,不知怎的,竟默默松了口气。 他在书院常走动,自然从李淑嘴中知道事情原委。 被害的人没有吭声,害人的倒故意闹得沸沸扬扬,把自己杜撰成受害者的模样,一躺数日,也不知是羞得臊的,还是压根就在假装。 “衍哥哥。”月宁跟在苏氏身后,福了福身。 李衍应声,抬手将两人请进正门。 他放缓脚步,沿途又为初次到访的月宁介绍园林布局,有时候会注意月宁好奇,便格外讲的细致些,有时见她低眉顺眼,便忙匆匆略过。 高门望族里养出的公子哥儿,除了会做事,更要懂得看人脸色。 进了花厅,迎面看见齐氏提着裙袍出来。 “妹妹进来坐。”齐氏挽着苏氏的胳膊,又回头看了眼月宁,吩咐李衍道:“衍哥儿,今儿请了个戏班子进园,你带你妹妹去听戏。” 两人便转了弯,去了不远处修筑的戏园。 齐氏爱听戏,魏国公便请人修筑了小型梨园,得空便请戏班子登门。 月宁接过李衍递来的戏本子,厚厚一沓,她翻开来,纤细的手指点着戏名慢慢划过。 她手指很软,就如同她这个人,李衍沿着那指腹移到她乌黑的发间,两人挨得不远,能嗅到她发丝上抹了桂花油,淡淡的香味像是猫的爪子,勾的他忍不住偷偷轻嗅。 长姐和二姐也喜欢抹桂花油,可她们涂在发间,仿佛与月宁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她们是浓郁芬芳,月宁是恬淡清雅。 月宁翻到末页,惆怅地抬起头来,她没甚见识,也不知那首戏曲有名,便合上戏本,委婉道:“衍哥哥,还是你选吧,我听什么都成。” 李衍垂眸,伸手覆在戏本上,“阿宁若是想打发时间,不如听《玉蜻蜓》,《白蛇传》,若是想认真去听,便听《失街亭》《狸猫换太子》。” 他声音清和,说完抬起眼眸,“嗯?” 月宁专心看着戏本,盯着他手指的地方,附和过去道:“那么听狸猫换太子吧。” 她没正经听过戏。 伶人在下头补妆,戏台上调音布景,丫鬟小厮奉上瓜果点心。 垂着纱帐的凉亭里,边角搁着熏香,驱赶蚊虫的,四角也悬着驱虫香囊,闻起来有艾蒿的味道。 戏开场前,李衍出去一趟,回来手上多了个话本。 月宁看去,才发现正是坊间传她闲话的本子。 趁着没开腔,李衍按着封页,温声道:“你就不打算澄清?” 月宁接过话本,翻了几页后咦了声,李衍不解,便听她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你买的这本与我先前看的还不是一套故事,你这本仿佛更妙趣横生,故事曲折。” 李衍跟着笑起来,见她不在意,便也将担心按了下去。 两人听戏听得认真,隔着水榭,那幽怨婉转的曲调传到耳中,有股莫名让人感同身受的伤情。 月宁坐累了,便往对面桌上支着腮颊。 李衍剥了颗葡萄,递过去。 月宁不察,只神色跟着伶人微微变化。 李衍又将葡萄抵到她唇边,月宁下意识张开唇瓣,低下头,吃进去。 咀嚼时觉出不对劲,侧头,对上李衍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咳了声,忙去取了茶水漱口。 后半场,便再不敢分神,坐的笔直,犹如在听训一般。 苏氏与齐氏过来时,正好在唱《白蛇传》。 从背影看就觉得两人甚是登对。 齐氏拍拍苏氏的手,暗道:“你瞧,我觉得他俩能成。” 苏氏忙摆手:“你便别再撮合了,我真要多留囡囡几年,难不成还拖累的衍哥儿不成婚?” “衍哥儿是男子,经得起拖,再者,若真能守的云开,等几年又如何。” 第120页 齐氏打定主意,看着苏氏。 苏氏摇头:“不是我泼你冷水,你还是早日给衍哥儿议亲吧,别等囡囡。 这半年我在给成周看亲,那会儿还说呢,要帮衍哥儿一并看了。 今儿我带着画卷,赶巧了,咱们去凉亭让两个孩子帮着掌掌眼。” 听她这么说,齐氏便知没戏,遂挽着手,一道来到凉亭下。 台上唱到水漫金山寺。 桌上骤然搁下十几幅卷轴画。 苏氏坐在女儿身边,见她小脸微红,沁着薄薄的汗珠,不禁拿帕子给她擦擦额角,道:“刚与你姨母说呢,要给衍哥儿找娘子,你也来同你姨母瞧瞧,看看哪家姑娘合眼缘。” 这话的意思,是魏国公府没收到裴淮的信物。 月宁松了口气。 李衍面上滞了瞬。 手里还黏着葡萄皮,他抬眼,见苏氏与月宁挑的仔细,且把长相俊俏身家又好的姑娘挪到自己桌前,母亲端起茶盏,朝他使了个眼色。 李衍便拿起画卷,煞有其事地端量。 “这位似乎脾气拧些。” “这位是个爱打扮的,听闻每回出门都要装扮一个时辰。” “她不爱读书,日后定是没有话说的。” “武将之女,我身子骨不如她好。” .... 挑挑拣拣,最后把那摞画悉数否了。 月宁恍然,难怪李衍拖到这把年纪都未成亲,眼光着实太高了。 她默默缩回手,乖巧的挨着苏氏坐着,寻常女子,怕是难以入得了李衍的眼。 要相貌好,学识好,还要温顺懂事,能与他谈诗做赋,又能与他琴棋书画,可不是天仙吗。 坐了会儿,齐氏忽然开口打趣:“秦家给我下了邀帖,让我去赴他们老太太的寿宴,真是好大一张脸。” 方才两人私下已说过秦筝的事,此时这副语气,自然是不屑与秦家往来。 苏氏笑:“倒也厚颜给我下了一张帖子,我也没回拜帖,便这么耽误下来。” “若是去,好像是给他们秦家脸面;可若是不去,心里头又发堵,总想去瞧瞧那病了半月的秦二姑娘,究竟是怎样的委屈,下不来床了。”齐氏性子爽朗,说话时仿佛看到秦筝娇娇弱弱的模样,不由拍了下桌案,与苏氏道:“妹妹,这宴席,咱们得去凑凑热闹呐!” 月宁暗暗寻思:你们去便去吧,别再拉着我了。 自打认祖归宗,她才发现高门小姐不好做,连日的席面不止,更有数不完的亲戚要认。 她不太识面,便备了个随身带的小本子,将记不住的人名称谓写下来,届时见了面,也不至于尴尬。 况且,她不喜秦筝,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同她们有往来,何至于为了出口气与她们针锋相对。 多年来在侯府养成的喜欢息事宁人的习惯,此时也影响着月宁举动。 可齐氏与母亲显然不这样认为。 她们在扬州未曾吃过气,此番又是为了月宁被人编排,自然不肯罢休。 如此,苏氏攥住女儿的手,朗声笑道:“后日咱们便去瞧瞧,看她秦二姑娘长了多少七巧玲珑心。” 深夜,京城下了场蒙蒙细雨,夹杂着泥土的腥味扑进窗牖。 裴淮入了梦。 梦中是那飘着雨丝的凉亭,女子婀娜的坐着,纤软的腰身盈盈一握,乌发垂了下来,如同绸缎般顺滑,他伸过去手,搭在她的肩上。 女子仰起脸来,嫩生生的面孔,沁着水汽的眼眸,她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在他俯身向下的时候,女子直起腰身,凑上脸来。 唇瓣温软,沁着淡淡的清香,如同初春之时枝头陡然掉落的玉兰,激的他忍不住一嗅再嗅。 天空亮出一道闪电,明晃晃地自头顶划开白戚戚的光。 他箍着她的双肩,双眸彼此凝望。 只听见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惊雷劈下。 裴淮兀的睁开眼来。 伸手摸向亵裤,冰凉湿透。 他喘着粗气,眸眼登时沁满凉意,抬起手臂横亘在眼皮之上。 第四十一章 夺命 阿念的病来势汹汹, 半夜高热不退,浑身发烫不止,小脸红的异常, 嘴唇发紫,两只小手攥成拳头, 丫鬟已经用温水沾着帕子擦拭过好多次, 仍没有用。 偏偏陆奉御随驾去了城郊汤泉,一时半会儿找不见人。 淮南侯府灯火通明。 永春园内, 长公主急的坐立不安,时而过去摸摸阿念的额头, 时而吩咐下人赶紧去换水再擦,从前陆奉御留下的药丸和了水溶解,喂食过后, 阿念也不见好转,他紧闭着小嘴,用力掰开方能喂进去水。 哭不成声, 只是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裴淮进门, 险些被门槛绊倒,他踉跄着爬起来直直往阿念扑去。 阿念的手很小, 他捧在掌心,感受那灼热的温度, 像猫一样呜咽的哭声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觉得自己眼下像把被拉满的弓, 下一刻就要崩断了。 他低着头, 大口喘息。 呼吸喷在阿念的脸上,孩子圆润许多,眉眼已有他母亲的样子。 若阿念没了, 他也就没有活着的念想了。 长公主唤来府医,对于弱小的孩子,寻常大夫是不敢下虎狼之药的,故而府医用的都是温补药材,即便服用下去,也见效甚微。 第121页 府医擦着汗,哆哆嗦嗦瞟了眼目光阴鸷的裴淮,哪里还敢接话,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道:“殿下,世子爷,老夫无能,还请尽快给小公子请位妙手神医。” 裴淮冷眼扫过他战战兢兢的脖颈,眸底起了杀意。 阿念的手忽然攥住他的小指,闭合的眼睛微微颤了下,他黑眼珠很亮,如今睁开后却像是蒙了一层雾,瞳孔都有些不聚焦了。 侯府的府医当年亦是宫里的奉御,文帝感念长公主恩情,特意封赏给侯府留用,若他都没了法子,只怕阿念凶多吉少。 长公主瘫在榻上,李嬷嬷赶忙扶住她,便听她嘴里不断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浑身汗津津地没了魂魄一般。 少顷,长公主僵直着眼睛,握着李嬷嬷的手腕吩咐:“去小佛堂烧香念经,快去,念到孩子清醒为止。” 李嬷嬷不敢耽搁,掀开帘子就往偏院的佛堂去了。 府医一边拭汗,一边佝偻着身子,心里却在想着,便是陆奉御赶来,恐怕也治不好小公子的恶疾,这病来的迅猛,小公子本就体弱,哪里还能扛得下去。 可裴世子的眼神仿若要杀人,便是给他十条命,也不敢在此时直言相告。 他又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只觉静谧的房中愈发像个蒸笼,烤的他心惊胆战,诚惶诚恐。 裴淮侧了眉眼,沉声问:“若我抱小公子去城郊,可还来得及?” 他是想闯城郊汤泉,去找陆奉御。 府医怔了瞬,很快摇头:“世子,这个时辰,汤泉宫的门肯定关了,何况惊了圣驾...” “我只问你,来不来得及?” 府医咬咬牙,硬着头皮道:“约莫..约莫可能来得及。” “好。” 裴淮起身,拢起阿念的衣裳,将其抱在怀里。 长公主追上去,肃着嗓音问:“你要去哪?!” “去找陛下,求他救我孩子。”裴淮边说边裹紧阿念的衣裳,又仔细包好他的脑袋,他身形精健,三两步下了台阶,吴管家忙去后院牵马。 “坊门已关,你如何去?!”长公主追出门,眼眶通红。 裴淮默了瞬,道:“我去找父亲,拿玉牌出城。” “站住!” 长公主合上眼,而后从腰间取下长公主灵牌,交到他手中,郑重道:“持此令牌,亦可通行无阻,见到陛下后,不得莽撞,即便万分着急,也要顾全侯府。” 裴淮接过灵牌,沉声回道:“多谢母亲。” 他跨马扬鞭,将孩子护在前怀后直奔城门而去。 长公主的令牌是文帝登基后赏赐给她,先帝爷留下的六位长公主中,也只有永安长公主有此待遇。 她自然从未持令牌行特殊权利,今夜,是头一回。 颠簸到城郊时,已是半夜子时。 裴淮叩开大门,守门的内侍认得他,片刻不敢耽误,急匆匆小跑着去回禀寝殿中的内侍,他留在偏殿等候。 不多时,本已寂静下来的汤泉宫,陆续点上灯,而后文帝披着外衫,唤他进殿说话。 裴淮进门就跪下,抱着怀里的孩子低头求道:“望陛下恕罪,是我被孩子的病急昏了头,求陛下准陆奉御为我儿诊治。” 文帝皱着眉,语气中有些不悦:“为了个通房生的庶子,你半夜闯宫?” 裴淮放下孩子,随后咚的一声额头抢地,抬起脸来,可见额上已然泛红。 文帝惊了下,却不动声色地乜着他。 裴淮又要磕,文帝摆手,气道:“你抱着孩子起来回话。” 因着长公主的缘故,文帝待裴淮视若己出,故而对他与对待东宫太子一般,方才见他失魂落魄不成人样的时候,文帝心中是很不高兴的。 先前裴淮与顾家三娘子和离,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谁人不把他当做笑话来谈,可他偏不自知,还在顾三娘子大婚时,堂而皇之去送贺礼。 荒唐的厉害。 “陛下,我儿是我的命,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他去了。”他面色通红,胸口因为急速喘息而起伏不定,幽黑的目光灼灼地望向文帝,就像濒死之人做临终遗言。 文帝嗤了声,斜睨着他怀里的孩子,“你母亲若知道你说的这番胡话,怕是要打死你。” 他饮了口茶,给一旁侍奉的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会意,悄悄下去寻陆奉御来。 裴淮绷着脸,低头看见阿念嘴唇愈发紫黑,心脏仿佛悬在半空之中,被人不断地凌迟,砍杀,他的手在抖,浑身都在发抖。 他低下头,喉咙咕噜出话:“阿念,活下来。” 阿念没有再睁眼,小人像是一捧热炭,烧的只剩下哼哼声。 陆奉御来的时候,连衣裳都没穿好,手里提着药箱,进门对文帝行了君臣礼后,便熟稔地来到阿念身边,掰开阿念的口唇,见他舌头尚好,牙龈也没损伤后,便塞上干净的帕子。 随即,他掰开阿念的眼睛,看了眼后吓了一大跳。 裴淮瞧出他的异常,心脏倏地仿若停了跳动,他苍白着脸,紧张不安地躬下身去,谁知双腿一软,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两手抓住阿念的脚踝,面庞贴着塌沿久久没有抬起。 陆奉御施了针,又用了一剂猛药,做完后他吁了口气,起身朝裴淮解释:“微臣已穷毕生钻研,为小公子行针用药,若天亮时小公子醒来,那他便是又闯过一道难关。 第122页 若他没有醒来....” 裴淮猛地投去森森目光,陆奉御顿了顿,还是说出未完的话:“若是天亮小公子都没醒来,那便是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 文帝叹了口气,本想安慰他什么,可看他面如土灰,茫然无措的样子,文帝拍拍他的肩膀,回了寝殿。 陆奉御自然不敢再睡。 宫女内侍都在偏殿候着,裴淮握着阿念的手,看了眼,又使劲睁大眼睛,揉了揉眼皮,再看阿念。 他脑子嗡嗡作响,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一阵发黑后,咣当一下后脑勺摔在地上。 他失去了意识。 等耳边有声音时,感知也在慢慢苏醒。 他睁开眼睛,恍恍惚惚以为过了许久,陆奉御扶起他,而阿念仍在一旁榻上。 刚刚点燃的沉水香尚未散开,原来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短短一瞬。 他挣扎着站起来,又重新裹好阿念,随即在陆奉御的惊诧下,抱着孩子除了偏殿大门。 汤泉宫后山,有一千两百个台阶,往往有些人会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跪着走完这一千两百个台阶,因为绝望,而寄希望于此。 从前裴淮不信,现下他却背着阿念,跪在漆黑的山脚下。 每一阶都是用青石铺就,夜里起了雾,石阶冰凉湿滑。 裴淮俯下身去,额头触地,虔诚默念:“阿念,活!” 然后起身,上阶,俯身叩地,再念:“阿念,活!” 如此执着往上,伴随着后山寺庙里周而复始的木鱼声,他像是听不见旁的动静,一步一跪,为他背上的孩子,向上天争夺性命。 他想着,爬到山顶的时候,恰好天就蒙蒙亮了。 若阿念活不了,他就抱着他一起跳下来。 没有路了,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裴淮的额头很快被鲜血染湿,麻木的时候根本察觉不到疼痛,他没想到自己速度如此之快,爬到山顶时,天色还暗着。 他便从后背解下阿念,抱在怀里,小人一动不动,酡红的腮颊像是醉了酒,唇瓣摸起来是粗粝的,他抚着阿念的脸蛋,低声说道:“你说阿念不好,我不信,阿念是多好的孩子,吃饱从不闹人,父亲母亲都喜欢他。 你真是好狠的心,舍弃了我,难道连孩子都不肯留给我了么?” “阿念,你睁开眼看看父亲,我给你带了许多好玩的物件,阿念一定会喜欢的。” “别走,行不行?” “阿念,阿念...” 他自言自语着,滴滴答答的水渍落在阿念面上,裴淮又从怀里拿出柔软的帕子,摁在阿念腮颊,轻轻拭去水珠。 站在山脚下的文帝,长长叹了口气,吩咐暗卫道:“仔细别让他赴死。” 天际浮起殷红,朝阳从重重叠叠的云雾间升起,裴淮挡了下眼。 眯着眼睛低下头,阿念仍在睡着。 他笑了笑,把手放在阿念唇边,揉着那可爱的小嘴,腮颊。 慢慢站起身子。 山顶的石头错落有致,临近崖边的地方长满郁郁葱葱的灌木,他抱着阿念走到边角处,余光望向冉冉升起的朝阳。 与此同时,伺机而动的暗卫弓起腰身,随时准备将他捆抱束缚。 裴淮往前走了一步,右脚尖挪开边角。 山顶的风大,吹鼓着他的衣裳发出簌簌响声,他身子一斜,怀里的孩子忽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本已挪出去的脚,骤然收回。 他两手紧紧抱着阿念,神色又喜又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儿不会死!” ....... 下了整夜的雨,清晨起床时,月宁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就像有根刺在扎着皮肉,又疼又麻。 今日要去秦家赴宴,她本是打算装病不去的,可转念一想,母亲应下邀帖去秦家,无非为着给自己撑腰出气,她便是如何不愿掺和,也必须得去露面。 孙成周跟两个丫鬟一并进门,月宁回头,恰好看见托盘中放着面料金贵的衣裳,配饰,还有母亲搭配好的珠钗首饰。 孙成周坐在妆奁旁的案面上,手里握着把檀木折骨扇,随着扇动,扇面散出淡淡的檀香气。 “今儿你就跟在哥哥身后,听闻秦家男女宾不另设席宴,哥哥护着你,千万别跟秦二姑娘那伙人混在一起,她们个顶个的心眼多,还都阴在骨子里,你初来乍到,怕是连人都没认全,省的被她钻了空子。” 月宁笑:“如此,先谢过哥哥了。” 她脸色发白,眼底青色还未褪去,昨夜的雨伴着惊雷,让她屡屡不能入睡,闭上眼,就觉得胸口疼的厉害,翻来覆去都像是被一张网子从头到脚罩住,闷得要喘不过气一样。 “你是病了?”孙成周伸手,贴在她额头,她小脸憔悴,恹恹地像是病了一样,试过额头,倒也放心,可显然昨夜是没睡好的。 月宁喝了口冷茶,丫鬟给她盘好发髻,簪入珠钗。 “只是昨夜又是雷又是雨,有些不大适应。” “江南与京中不同,说起来正是阴雨时节,空气里都湿漉漉的,往后自然就会习惯。”孙成周复又打开折扇,旋了下,把手臂压在膝间,探身上前道:“若不然,你今日便不用去秦家了,横竖我陪着母亲,总不会叫秦二姑娘好看。 你这个样子,还是留在府里补补觉,养精蓄锐的好。” 第123页 月宁摇头,丫鬟捧着煮热的姜汤进门,隔着珠帘就能嗅到辛辣的味道。 “若别的事便也罢了,今日是为我,我肯定要去的。 母亲同哥哥这般护着我,我亦知道轻重,不妨事的。”她端起来姜汤,扇了扇上面飘起的热气,仰起脖颈喝得干干净净。 孙成周笑:“得,那我去花厅等你。” 秦家小厮守在府门口,迎来送往很是排场。 魏国公府的马车刚停下来,李衍搀着齐氏下车后,便瞧见成国公府的马车悠闲地逛到跟前,孙成周从内挑开帘子,看见李衍后,便跳下车来,朝他挑了下眉,又回头看向车内。 丫鬟放好脚蹬,月宁便躬身出来。 日光投下淡淡的光晕,将她藕粉色的衣衫映得分外柔和婉约,发间簪着的珠钗摇曳出弧度,擦着耳耳廓荡到颊边,她提着裙摆,纤细的手臂挽着薄纱,腰间配着一枚雕牡丹花羊脂白玉配饰,行动间如弱柳扶风,腰肢婉转轻盈,落地后,她回身去迎母亲。 苏氏抿着唇角,握着女儿的手下了马车。 李衍道:“姨母安好,阿宁安好。” 孙成周笑他:“还没问我呢。” 李衍挑起眼尾,朗声又道:“周哥儿安好。” 一行人都笑起来。 此时秦家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好些宾客,因为不分席,便都在花厅内寒暄客气,打眼望去,尽是些锦衣华服,珠宝叮当,花厅中穿梭着丫鬟小厮,侍奉茶水果子。 苏氏拍拍女儿的手,道:“瞧吧,秦家茶难入口,果子也是极粗劣的,若不然谁会干坐着聊天,连口果子都不吃。” 孙成周点头附和:“秦家银子匮乏,却还要强装大头,其他地方不好简约,便只能在吃食上做手脚。 低劣!粗俗!” 孙成周瞥了眼不忍下肚的果子,往后一靠,同李衍说道:“三郎,你怎不说话?” 齐氏拿帕子洇唇,闻言也看向李衍,跟着问:“是呢三郎,今儿你格外安静。” 李衍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心平气和道:“说多了,便会渴的厉害。” 周遭一静,片刻后忽然都笑起来。 李衍若是损人,可叫人挑不出错来。 今日秦家拿来招待宾客的茶,喝一口便能尝出不是新茶。 说来也是可笑,去岁今年雨水多,新茶自然也多,便是再节俭,也不该在茶水上省银子。 秦家既然敢这样做,想来是库房真的空了。 当年长女高嫁,带走不少嫁妆,此事还在扬州城传了许久,都说秦家家大业大,不愧是名门望族,如今看来,倒像是打肿脸充胖子。 宾客安静下来,便见主家从外进来,面上沁着笑意,身后跟着二姑娘和三姑娘。 人一出来,孙成周就忍不住促狭:“感情茶水钱都用在两位娘子的行头上了。” 第四十二章 帮我 秦筝今日穿的尤其华贵, 绣百蝶如意绯红夏衫,广袖浮动,隐隐有蝴蝶展翅欲飞的模样, 腰间用滚金边的雪白绸缎束着,悬下雕蝴蝶花样玉佩, 缀着细密的流苏, 百褶裙边缓缓旋开纹路,随着行走宛若莲花绽放。 梳理端庄的发髻上, 簪着嵌红宝石蝴蝶金钗,满头珠翠, 甚是耀眼。 后面跟着的秦三姑娘,亦不逊色,两姐妹光是看着, 便觉得光彩夺目,富丽堂皇。 秦筝忽然抬起眸眼,往宾客席上看来。 月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发现秦筝在看对面的李衍, 她脸上依然泛起红晕,手里头的巾帕微微绞成一团, 看了几眼,秦筝又低下头去, 赧然地随父母向宾客行礼。 席宴上, 众人相互寒暄之后, 也只是草草吃了两口饭菜敷衍了事, 冷菜上的早,热菜来时也已经凉的半透,因是夏日, 仔细着吃不觉得什么,可在嘴里回味时,便总有股奇怪的味道。 月宁偎在成国公夫人苏氏身边,母亲与旁人说起自己时,她会跟着点头微笑,举手投足间谨慎小心。 许是茶水吃的多,她有些想去净室,苏氏本欲陪她,可与对面旧友相谈甚欢,便吩咐孙成周跟着月宁。 兄妹两人离了席,由秦家丫鬟领着走上一条甬道,两侧砌着花墙,凌霄花被晒得枝叶萎靡,擎着蔫儿的花瓣伏在墙头。 临近净室前,孙成周便停了脚步。 月宁与丫鬟继续往前。 出门整理衣裳时,忽听到外头有人窃窃私语,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此处僻静,那些话依稀传进月宁耳中。 “你看她穿的素净,指不定心里打得什么主意。” “还能打什么主意,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恃美生娇罢了,可怜秦二姑娘,白白费心费力装扮的花枝招展,对比之下除了有些浓郁造作,竟没半分胜算。” “坊间传的约莫都是真的,魏国公府都退她的婚了,怎还阴魂不散的缠着。谁不知道,李三郎和秦二姑娘才是天造地设,佳偶一对,生生叫那下作坯子毁了,秦二姑娘性情温和,竟被个赝品气的大病一场,果真是可怜极了。” “小点声,仔细叫她听见针对你去。” “怕她?”那女子不屑地笑了下,“难不成那脸能叫扬州城的郎君都昏了头?什么玩意儿,先是抢秦二姑娘堂录一职,又将人师父霸占着,横竖以为秦二姑娘不敢争不敢抢,她便得意忘形,到底不是养在成国公夫人手底下的,做事真是下作难堪。” 第124页 “你没瞧苏氏护她护的跟眼珠子一样宝贝,还有孙成周,恨不得捧在手心,可别再说了,省的叫人碎嘴传进成国公耳朵里。” “她便是站在我跟前,我也敢.....” 话音戛然而止。 月宁从她们两人身边经过,目不斜视,端正着身子,仿若根本没听到她们方才的议论,半晌,连身影都消失不见。 那两个女子面面相觑,很软就跺脚羞恼。 “你怎的不提醒我。” “我也没看见呐,你不是不怕吗,这会儿倒怪起我来了。” “我哪里是怕,我..我分明是恶心她偷听咱们说话。” 月宁绕过垂花门,闭了闭眼,朝孙成周所在的阴凉处走去。 在印象中,那两个人应是秦筝的手帕交,素日来往亲密,各家又与秦家交好,指望互惠互利,貌似说的最痛快那位,曾求着京城秦大姑娘办过事,仰人鼻息,自然听人吩咐。 孙成周远远看见她,上前迎了两步,道:“秦二姑娘往右拐了过去,我看她神色匆匆,不像安着好心。” “哥哥,这是秦家,咱们不好随意闲逛,快回去吧。” 孙成周伸着脖子往右看,月宁拉着他胳膊,想将人拉回席上,可孙成周看着不使劲儿,脚底却像是长了根,任她用力拉,也纹丝不动。 继而,孙成周把手指贴在嘴边,小声嘘了下:“秦家下邀帖,肯定不单纯是为了让人来吃饭。 秦二姑娘若不然是为着婚事,若不然就是为着出气,前者她是看中了三郎,后者自然是要对付你,她眼下脚步慌乱往暗处园子去了,你说,会不会是三郎被她下了套?” 月宁惊呆,握着他手臂喃喃道:“她一个高门小姐,不至于吧。” 孙成周嗤:“秦家只剩一张皮了,外华内空,就指望卖女儿救急。京中秦大姑娘自身难保,夫君忙着跟嫡长子争权夺爵,到处都要使银子,无暇他顾。 秦大人上峰年前被罢了官,左迁至巴蜀之地,他是热锅边的蚂蚁,急的团团转,偏又没法子自救。 你没看秦二姑娘自己忙着挑选夫婿,恨不能今月就定下人来吗?” 魏国公府的确是上上选择。 豪门望族,有权有势有钱。 长女嫁的是扬州刺史嫡子,位高权重。二女嫁的是扬州城首富,盆满钵满。李三郎早就成为城中贵女竞相追逐的对象,适龄的都在等他议亲,若真能攀上魏国公府,荣华可想而知。 于秦筝而言,李衍是她最合适的夫君人选。 月宁扭过头,见孙成周往右边转弯,便着急的跟过去,小声叫道:“哥哥,不回去与母亲交代一声吗? 哥哥,你等等我。” 她自己不敢乱走,索性拽住孙成周的衣角,跟着他穿过浓密的凌霄花架,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 昨夜下过雨,青石板转宛若浸在明晃晃的雨水中,地面仍是湿的。 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檐下,透过半掩房门的缝隙,他们看见李衍坐在堂中圈椅上。 他今日穿的是雪青色襕衫,墨发仅用一枚玉簪箍住,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两侧,瞧上去斯文干净,只是闭着眼,眉心拱起一道蹙,像是极力在忍耐什么。 孙成周扭头,反手拉住月宁的手腕,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嗓音说道:“你进去守着三郎,别往外走,我跟过去看看秦二姑娘,她究竟想要作甚。” “可是,哥哥,万一她故意引你过去,怎么办?”月宁不肯松手,拉住他不放心地又道:“你别去了,我害怕。” 孙成周笑,伸手拂过她额间,一点:“放心,我心中有数,若探不出原委,最多一刻钟我便回来。你就跟三郎待在这儿等着,千万别乱跑。” 他动作伶俐,弓着腰很快随那身影消失在藤蔓深处。 月宁只得赶紧进门。 吱呀一声。 李衍眼皮跳了下,却没睁开。 “衍哥哥。”月宁逡巡四下,这是一处清雅的偏房,堂中简约质朴,除去一张圈椅一张高案外,便只有几盆矮植放在窗牖处。 往里,是一间放置着罗汉床的小屋,垂着纱帐,因为关了楹窗,故而纱幔搭在地砖处,屋里熏着香,甜丝丝的气味诱的人有些口干。 月宁很快别觉出不对劲儿,这味道,分明有些熟悉。 她脑中闪过被马兴劫持的时候,那房里也熏着这般甜腻的香,四肢都会发软。 她看了眼李衍,他还是端正着身子坐在圈椅上,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手背隐隐鼓起青筋,指腹死死抵住,额头早已浮现出细密的汗珠,他咬着牙,呼吸粗重。 紧闭的眼睛长睫不断颤动。 忽然,他睁开眼来。 浓黑如墨的眼底,晕出淡淡的风/情,似柔非柔,有种书生气的文质彬彬,又有种不同寻常的强势掠夺感,他看着月宁,指骨磨得咯吱作响。 “你先出去。” 他费力地挤出一句话,继而深吸了口气,后脊贴着椅背靠好。 月宁看他模样,知道约莫是中了药。 她离李衍几步远,来不及多想什么,忙去用力推开楹窗,又将房门悉数打开。 房中灌进新鲜的空气,李衍嘶了声,仰起头来,喉咙上下滚了滚,一粒汗珠沿着下颌慢慢滑到颈项,迟迟行走着,最后在他低沉的喘息中,没入领口。 第125页 额头的发湿了,汗津津的仿佛从热水中出来。 尽管月宁离他几步远,可仿佛还能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出来的热气,不断地逼近自己。 她跑到高几前,拿下上头挂着的团扇,远远举起来对着李衍扇,边扇边暗自打气:“再坚持会儿,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扭头又对李衍说道:“衍哥哥,你吸吸新鲜空气,把肺腑间的浑浊吐出来,等会儿哥哥过来,他扶你回去。” 扇面带着恬淡的清香,李衍喉咙发紧,却不敢动弹,他眯着眼,竭力控制住体内那股咆燥的热气,它不停地乱窜奔跑,顶的他脑门发热,脑中一片混乱。 目光所及,皆是恍惚如同覆了薄雾的缠/绵。 便是合上眼时,脑中也会闪现出微启的红唇,明静的双眼,还有那若有似无袭进鼻间的暗香。 他打了个颤。 难堪地咬紧牙关。 “你去门外,快。” 月宁不敢耽误,也知道人中了药后,意识大半是不清醒的,她扔了团扇,忙跑到外面檐下。 李衍似乎在不断吸气,吐气,白净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月宁从发间拔下一支珠钗,尖端很锐利,她对着自己指肚扎了下,没扎破,又猛一用力,钗尖刺着皮肉划开小口,紧接着血珠涌出。 她环顾四下仍未瞧见孙成周,而堂中李衍的情形越来越不好。 月宁思忖再三,握着珠钗走进去,低声与李衍解释:“衍哥哥,得罪了。” 说罢,她抓起李衍的手来,微低下身去,握着珠钗朝他食指指腹用力刺下去,疼痛激的李衍神志醒了半分,他侧脸,见月宁小心拨开他中指,依次又用力刺下去,直到将左手五指全部扎出血珠。 李衍叹了声,面色潮红地倒在椅背上,浑身都是湿汗,黏腻的如同一尾鱼。 他呼吸绵密,哑着嗓音求道:“阿宁,帮我...” 月宁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珠钗不断发抖。 “阿宁,帮我把右手也都刺破。” 清明转眼即逝,脑中很快又被莫名的愉悦笼罩。 李衍绷直了双腿,抬起右手给她。 月宁没有犹豫,低头抓住他拇指,锐利的钗尖扎着他的指腹,很快涌出鲜红的血珠。 一滴热汗沿他面颊滚到下颌,悬了半晌,复又啪嗒一下,滴到月宁手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汗珠热的烫手。 月宁只顿了片刻,低头继续给他将剩余几根手指扎破。 起身时,脸上绯红一片。 清风吹来,她往外站去,看见孙成周蹑手蹑脚折返回来。 心里这才踏实。 “哥哥,你快进去看看衍哥哥,他不太好。” 月宁揪着他袖子,着急的往里瞟了眼。 孙成周纳闷的摸着后脑勺,小声安慰:“刚看见秦二姑娘去小厨房把一壶热茶倒掉,换了新茶。我觉得奇怪,就把那茶末搀到她要喝的水里,秦二姑娘只饮了一盏,就脱了外裳...” 月宁一紧张,揪住他的肉,疼的孙成周轻呼:“我可没看,这不回来了吗?” “衍哥哥想是喝过她的茶,他...他撑不大住了。” 孙成周瞪大眼睛,转身进门,便见李衍面颊如火,呼吸愈发浓烈,本是儒雅斯文的长相,此刻却叫人看着无端想起两个字。 妖/媚。 唇红齿白,眸光含情,他愈是克制,越是让人想要磋/磨。 孙成周二话没说,上前横起手刀在他颈后用力一砍,随即把他搭在自己肩上,佯装醉酒的模样,一同回了席面。 魏国公夫人齐氏眼见儿子不省人事,也不再留下应酬,转而与好友道别,吩咐管家套好马车,准备回去。 齐氏要走,苏氏也辞别。 马车一前一后,相继离开秦家。 因是初一,合该是成国公夫人苏氏上香拜佛的日子。 她拿上抄的经书,换了清淡的衣裳,不施粉黛进入府中小佛堂,月宁也跟着进去,同样素面素衣。 “母亲为我抄经祝祈十几年,每月的初一都要如此么?” 苏氏已经习惯,两人跪在蒲团上,将经文一页页扔到炭盆中,火苗卷起火舌很快吞噬了沁着墨香的纸张。 都是苏氏一字一句抄下来的,经年累月,抄的耳熟能详。 “你走失后,母亲彻夜难眠,只恨自己没把你护好,不知囡囡在外如何受苦。母亲去问高僧要了指引,他让我每月初一抄经祈福,起初是个寄托,后来便离不了了。 母亲曾想,兴许囡囡回来,是母亲诚心所致。” 苏氏红了眼,往炭盆又丢了几张纸。 月宁闻言,低眸默不作声。 “囡囡还小,不会理解为母之心,在走投无路之时,是何等的绝望。” 月宁动了动唇,眉眼轻抬,她望着苏氏,忽然鼻尖微酸:“母亲,我给他生了个孩子。” 苏氏愕然,瞬间想起月宁曾说过,裴二郎将她拘着,生下一个弱症的男孩。 她半晌没想到该说些什么。 末了,将月宁揽在怀里,抚着后背劝道:“你权当做了一场噩梦,囡囡,别想他,不能想他。” 深夜,静的能听见墙角处虫鸣的声响。 月宁抄录了半宿,后来觉得烛光闪烁,方停下笔来,她握着那卷纸,心里头却空落落的。 第126页 母亲叫她不准想他,她也根本就想不起他。 自打生下孩子后,她故意看都不看一眼,连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裴淮抱着孩子,放在她枕边,逗弄着,想要让她瞧瞧,让她心软,她是下了决心不回头的。 她烧着佛经,不似母亲那般有所恳求,她只是单纯想烧一烧,或许,也是为了那孩子能活长久些。 烟火熏得眼睛发疼。 翌日晨起时,眼底还是红的。 孙成周是留在魏国公府一夜,清早骑快马回来的,进府后就直奔月宁闺房,急乎乎地坐在窗楹上,喘着粗气喝了盏茶。 “秦家人疯了,方才我路过秦家大门,看见秦二姑娘的表哥被打的头破血流,扔在大门口,随后秦家就关了门,不准他再进去。” 之前听哥哥说过,秦家有个表亲一直借住在府上,是个爱打秋风的主儿,不上进,又好赌,空长着一副好皮囊,整日游手好闲。 月宁忽然想到什么,惊道:“他,他不会是惹了秦二姑娘吧。” 孙成周蹙眉:“八成是了。” 两人静默了片刻。 孙成周又道:“秦二姑娘自作自受,她把三郎害的惨极,那药没得解,只能行周公之礼。” 月宁绞着手帕,脸红的不敢看他。 孙成周知道这些话不该当着月宁的面说,可还是继续讲完。 “三郎看着书生气,骨头却很硬,你都不知他是怎么捱过来的。” “十指连心,他拿匕首捅了十个血窟窿,那手可是用来握笔的,我瞧着都不落忍,天蒙蒙亮时,药劲儿才缓过来,他都虚透了。 姨母恨得牙根痒痒,对那秦二姑娘的手段不甚厌恶。” 李衍是齐氏心头肉,他自幼便很是省心,不叫家里人挂念,读书习字,待人处事,向来都是拔尖的。 这样一个清风朗月的人,险些就被秦二姑娘糟践了。 听到孙成周的用词,月宁又怔了怔。 “哥哥,我同你商量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经昨日事后,月宁谨小慎微的心思复又卷土重来。 “你说。”孙成周倚着窗框,忽想起来手里还拎着从城东买的糕点,热腾腾的还有热气,他打开,送到月宁眼前:“边吃边说。” 甜而不腻,入口有股莲子的清香。 月宁啜了口清茶,咽下莲子酥后,犹豫道:“书院的堂录一职,我想辞去。” 孙成周一拍大腿,笑道:“我跟母亲早有此意,又怕让你为难,辞去便辞去,那事儿费神又累,我给你去跟淑姐姐说一声。” “哥哥,你听我说完。”月宁咽了咽嗓子,定下心神道:“往后我只去韩山长的课,除此之外,我不再去书院,成吗?” “这有何不可,你说成便成,哥哥在呢。” 孙成周咧嘴笑道,月宁莞尔,低眉抿了抿鬓边的碎发。 “哥哥,你真好。”月宁由衷的谢他,也是真心觉得心安,话音刚落,倒把孙成周弄得不好意思,他嘿嘿一笑,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你有什么难为的事,只管同哥哥讲,哥哥做不得主的,便去求母亲,总有法子的。” 月宁点点头,又吃了一口酥。 她回头看向书案上的话本,转过身来,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上孙成周:“哥哥,我还有一件事,你....” “我答应,一件,十件,百件,都答应。” 魏国公府,李衍塌前。 孙成周瘫在太师椅上,两脚搭在塌沿,歪着头,问:“这事我就指望你了。” 李衍面色苍白,因为药力的缘故,唇色红的骇人,他拿巾帕抹去额头的汗,轻声道:“这是你妹妹的主意?” 第四十三章 若有重逢 秦家府门前 一男子大张旗鼓上阶叩门, 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厮,统共抬了六个箱笼。 奈何他叩了半晌,秦家大门依旧紧闭不开。 过路的百姓认出他来, 各自停驻在旁边开始议论。 “他不是秦家表亲,怎就被拒之门外了。” “林箴, 秦家表公子, 年后便来到扬州城,时不时在秦家小住, 据说是个招猫逗狗不上进的公子哥儿。” “他这是要提亲?同哪个姑娘,不会是秦二姑娘吧?” “秦家哪里会瞧得上他, 听说林家破败,祖上荫封都庇护不了,一群儿孙没有半个成气候的, 都是林箴这等纨绔子。” “难怪被挡在门外,怕是连亲戚都做不成了。” ..... 啧啧声接连不断。 林箴气急败坏的啐了口,已经第二回 叫门了, 前几日被打出门来, 狼狈不堪,若当时脑子清醒些, 便该与他们秦家理论,现下也不晚, 就看秦家要不要脸了。 他是无所谓, 混账名声声名远播, 不怕这一回。 况且, 不是他来强的,是她秦二姑娘主动脱了衣裳,委身于他。 想到那日晌午后的艳/遇, 林箴浑身涌起热流,本就潋滟的眸色愈发嚣张,他起身又走到门前,用力拍了拍,咬着牙根冲里面的管家低声要挟:“若爷的耐心用尽,保不齐在外面说出什么要紧的话来,到时候得罪了秦家,咱们两家做不成亲戚,怕是要做仇家了。” 管家脑子嗡的一响,回头看了眼站在影壁下的秦大人,见他神色凝重,便低声回了林箴:“表少爷,你在我们秦家白吃白喝小半年,这些老爷夫人都不再与你计较,只是你不能再待下去了,你得离开扬州。” 第127页 “离开?”林箴笑起来,狡黠的眸光往里探了探:“我跟你家二姑娘都有了夫妻之实,我离开了,她不是要投井自杀?” 说罢,竟两手一背,悠闲地啐了口唾沫,道:“管家且回去问问表舅,若他打定主意撕破脸,我就搁这儿闹了,到时二姑娘的清誉不保,往后更没得人敢娶她了。 眼下我还肯抬着聘礼来下定,便是念着旧时情谊,你若不应声,我扭头就走,但我可说好了,扬州城风言风语传出来的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提醒!” 在闺房听到林箴如此混账无耻的话时,秦筝正趴在榻上痛哭流涕。 那日晌午,她让丫鬟将李三郎引到偏房,又将下了药的茶水与他喝下去,本想先处理了药茶,正好空隙中李三郎便能迷离动情,她再过去,与他...届时丫鬟再装作寻不到人的模样,引得众人都去偏房寻找,那李三郎便是不想娶,也得娶她了。 没想到,慌乱间自己竟着了道,起来时,身边人不着寸缕,背着脸朝外酣睡着。 她挪着疼痛的双腿,趴过去看人脸的时候,吓得惊慌失色,本该是李三郎的脸,竟变成了林家表哥,她一惯瞧不上眼的登徒子,臭流/氓。 若不是她反应迅敏,丫鬟恐就领着众人当场捉/奸,那时她便是浑身是嘴都辩解不清了。 失贞,这算不得什么。 秦筝哭的呜咽,脑子却快速盘算着往后该如何是好。 把林箴赶出扬州城,若他敢胡说,便...要了他性命,横竖是个浪迹赌场的混蛋,胡乱什么人都能打死。 总不济要嫁给他,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她哭的动容,双肩不断的颤抖,母亲与三娘站在一旁,除了唉声叹气,竟替她拿不准主意。 她抹了抹泪,起身红着眼眶道:“知晓此事的丫鬟,切记都关起来,堵上嘴。” “这我省的,那日看见你和他...”话没说完,她母亲噤声,小心翼翼看她脸色,又道“那日便将人都锁了,等事情过后再去处置,不宜过早。” “母亲,你将林箴请进来。”她拭了拭眼泪,神色坚定。 三娘子惊道:“姐姐糊涂了,让他进来作甚,难不成你要嫁给他?!” 秦筝冷了眼,低声笑道:“你是想让他在门外将我名节都毁了?!” 秦家二姑娘与表兄林箴的婚事,很快在扬州传开。 自然是林箴口风不严,又故意闹得声势浩大,只抬了六箱笼的聘礼,委实落人口舌。 孙成周纳闷,歪在圈椅中剥着葡萄道:“秦二姑娘那样精明的人,能被林箴收到房里?这事儿怎么看怎么古怪。” 月宁正在临字,写了一上午,手腕发酸。 她抬起眼眸,抿了口茶道:“我也觉得古怪,可她还能怎么做呢,总不至于悔婚逃走吧。” 孙成周笑她单纯,高门望户里的腌臜事,他虽没有耳濡目染,可也听过不少,思来想去,约莫是秦筝动了别的心思,自然,在事发之前,孙成周不打算告诉月宁。 他端着青玉莲纹盘,走到月宁跟前,“妹妹同我吩咐的事,似乎也有了眉目。” 闻言,月宁搁下羊毫笔,认真的听他讲。 孙成周剥了颗葡萄,往嘴里一丢:“三郎说....” “哥哥是去找衍哥哥帮忙了?”月宁诧异。 “不成?”孙成周理所当然,“办这事儿三郎比我合适,扬州城一多半的书肆都在他们产业下,有些是淑姐姐的,有些是他在幕后操作。” 月宁恍惚,也不知李衍原来手底下沾着如此多的事务,她还当他同哥哥一般,是个吟风弄月的闲适公子哥儿。 她让哥哥帮忙查一下流传在坊间的话本子,是由哪家书肆在誊抄售卖,又是谁在煽风点火,她想着,既然对方不肯收手,便不能一味地坐以待毙。 这几日的风声没有丝毫消减,话本子流传到伶人嘴中,变成调侃消遣的曲儿,那日她上街买书,恰好就听见有人在唱。 饶是换了名字,亦能听出唱的是她和秦二姑娘的各种纠葛。 “是秦家在搞鬼吗?” 月宁仰着头,对上孙成周的眼睛。 他点头,道:“明面上是秦三姑娘,可你也知道,秦三姑娘草包的很,多半是秦二姑娘想的法子,让三姑娘抛头露面。若是事情败露,且都能推到三姑娘身上。 秦二姑娘可真是一身清白,十分无辜。” “他们书肆可还在卖?”月宁点着手指,摩挲着案面上她为了回击编撰的话本。 “很是畅销,执笔人也换了几波,没完没了。”孙成周看了眼,抱着胳膊说:“他能编,咱们也能,我是这么想的。 找几个笔力犀利的书生,把这故事囫囵还原一番,再放到三郎的书肆中售卖,他那儿的人/流量,可比秦家找的那几家大上不少。” 月宁摇头,继而拿起自己写的,递到孙成周手中。 “哥哥,何必劳烦他人,前两日我闲的很,便将前因后果做了个通俗的故事,写成话本,你帮我看看,哪里需要改动。” 这是月宁强项,且又是她亲身经历,没有谁比她行笔更加合适。 孙成周粗粗浏览一遍,惊道:“妹妹好文采。” 月宁赧然。 “只是不够犀利,比起秦二姑娘诋毁你的程度,你应该写的更狠毒些。” 第128页 “还是实事求是的好,我不指望把她逼成什么模样,只望她听见风声,赶紧收手。” 李衍拿到话本时,同孙成周一般反应。 他原是打算铺开来卖,可孙成周道,伊始给秦家留点颜面,只从两家书肆售卖便好,若秦家还不肯收手,便彻底摊开架势,再无所顾忌。 秦筝那样的性情,又怎会轻易服输,短短五日,小淮河畔传唱的曲目更加繁杂,听得出是由好些人代笔,笔风截然不同,却都是冲着她孙月宁来的。 李衍便也吩咐下去,沿着小淮河一岸,在书肆中全部摆上月宁编纂的话本,她文风有趣,通俗易懂,话本又被小厮尽力吆喝贩卖,不出两日,流言便逆风而转,将矛头对准了秦二姑娘。 更何况有不少书院学生说道,韩大儒很是喜欢孙家二姑娘,时常将她的文章拿到书院赏鉴,其他几个夫子对其更是赞不绝口。 倒是秦二姑娘,听闻当初拜入韩大儒名下,不是靠的文章,而是辗转求到京城长姐那里,由她夫家写了引荐信,这才能够。 谁知道秦二姑娘娇弱,只上了一回课,便主动请辞。 话说到这儿,更有人扒出当时秦二姑娘在书院昏厥的真相,言她是剽窃不成,被韩大儒当场责问,这才装昏躲过一劫,后来哪还有脸去上课,索性辞了。 云里雾里的看客看的热闹,却也慢慢琢磨出究竟。 若秦二姑娘果真无辜,韩山长那般大儒又岂会被束脩所惑,替孙二姑娘隐瞒,单单欺负她秦二姑娘。 束脩丰厚,也不至于叫韩大儒泯灭良心。 时刻关注传言的秦筝气的浑身发抖,短短几日,风向竟转的如此之快。 她便是不痛快,不高兴,也得让旁人更不痛快更不高兴,不过是个外头捡回来的,难为他们都跟宝贝似的捧着,什么玩意儿。 她冷笑了下,有丫鬟进来,面色惶惶地进门绊了下,秦筝不悦,一拍桌案斥责:“规矩都忘了,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么。” 丫鬟咣当跪下,连连叩头:“二姑娘,不好了,表公子死了。” 林箴死在赌场后的一条窄巷,死状极惨,因为那条巷子嫌少有人经过,故而是在死了两日后,才被乞丐发现,发现时,已经有恶犬啃噬,若不是凭着衣着配饰,恐是辨不出来人脸的。 秦筝微微眯起眼睛,心里头仿佛骤然松开,淡声道:“死便死了,值得你大惊小怪么。” 赌场里一早就做了安排,林箴欠了人大笔银子,这是欠债不还,活该被杀。 他的死,倒是能解秦筝的燃眉之急。 外人同情弱者,哪怕她曾经做过什么,只要她眼下是可怜的,是值得悲戚的,那她就占据有利位置。 月宁斜卧在榻上,手里拿着新写的话本,翻开又合上,转而叹了口气,仰躺起来。 书本合在她胸口,打从林箴死讯传来时,她就觉得心惊胆战。 曾为想过,看起来温婉和顺的秦二姑娘,会是如此狠辣果决的角色。 话本子压在她胸口,沉甸甸地像是一块巨石。 孙成周进来,她赶忙坐起身,理了理发丝。 “哥哥。” 孙成周把新出的话本递到她手里,拧着眉头气道:“瞧瞧,林箴死了,秦二姑娘悲痛欲绝,可这与你有何干系,他们竟写的好似是你的缘故,毁了旁人一桩姻缘。” 典型的我弱我可怜,天底下的人都对不起我。 秦筝很会把握人心。 月宁叹道:“哥哥,她为何非要与我过不去呢?” 起先与秦筝对上,无非是不愿因为自己把成国公府拖下水,被世人嗤笑。 原以为秦筝会适可而止,没想到她如此执迷,竟不惜拿林箴死讯做文章。 孙成周睨她一眼,心道: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着李三郎。 他们成国公府与魏国公府的事,他们自己清楚,这门亲事结不成,可好歹祖上往来亲密,总不能因为没有成为亲家,便要断了干系。 可在外人眼中,尤其是有所图谋的秦家眼中,魏国公府有意缔结两家姻亲,李三郎是要迎娶孙月宁的。 秦筝心心念念的郎君,就是李三郎,到手的夫君没了,她能不怨恨月宁? 孙成周抬起眼皮,淡淡笑道:“她也不是跟你过不去,是跟比她好的人过不去罢了。 谁让你长得好看,性情乖巧,文章做得又好,她不过觉得你抢了属于她的风头,心里郁愤。” 月宁低眉:“是我不该张扬。” 孙成周摆手:“你哪里算得上张扬,已然很是低调了。你是国公府的千金,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他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横竖不影响咱们日子。 父亲和母亲常说,只要咱们自个儿觉得高兴,甭管旁人是黑脸白脸,他们愿意生气妒忌,便气死他们。 可不能为了旁人脸色让自个儿不痛快,人就活一辈子,得高高兴兴的是吧。” 月宁愣了下,不敢置喙。 自小跟宋星阑在别人轻蔑的目光下讨生活,两个孩子若不是靠着讨好乖巧,哪里会活得下来。 爹娘去的早,宋家留下少许银钱,他们花的每一分都格外精细,喜欢的东西再喜欢,也得忍着,月宁到侯府做事前,收过最好的生辰贺礼,便是宋星阑攒了许久没舍得吃饭的钱,买来一对珍珠耳铛。 第129页 成色不算好,那时她却很是喜欢,偶尔才舍得拿出来戴。 至于性情,习惯了谨小慎微,便不会放任自己放肆争抢,只消他人不针对不排挤,她便得过且过。 今儿听孙成周这一番话,说的可谓惊天动地。 她愣了半晌,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哥哥,咱们在扬州城,还能横着走吗?” 孙成周哈哈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月宁问的不假,他们成国公府在扬州城,还真是能横行霸道。 当初祖上与魏国公府,都是有军功在身的,先皇御赐的金匾仍在祠堂供奉,那是多少公爵人家羡慕不来的荫蔽。 他们肆意不代表他们狂妄,只是不会为着某些事情委屈自己。 “好妹妹,你横着走竖着走,国公府都能容得下你,国公府能容得下的事,扬州城都能容下。 你且放宽心,她秦二姑娘自找的,本来爹娘觉得此事登不上台面,犯不着出手,可她愈发不知收敛,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那往后不管牵扯出什么难听的事来,她得有心理准备兜着。” “哥哥,你犯不着跟她斗气,”月宁劝他,也是有道理的,“林家虽然破败了,可林箴是林家嫡子,嫡子死了,林家势必要来找秦家问清楚。” 孙成周不以为然,林家便是问清楚了,又能如何,银子就能打发回去,林箴的命不值钱,何况是对四下漏风的林家来说。 秦筝既然敢着人下手,便是算准了林家德行,知道他们不会闹上朝堂,能用银子打发的事儿,都不算事。 “哥哥,算了。”月宁支着小脸,有些不愿应对,“事情到最后,无非有两个结果,秦筝身败名裂,彻底恨上咱们。” “她便是恨了,也只能自个儿恨着,动不得咱们什么。” “一个连表兄都能杀的人,真的狠起来,是不能想象的。” 月宁摇头,“最坏的结果,也是让说书先生,梨园伶人多些调侃的素材,横竖我不听,不管,便不会于我有甚影响。” “你觉得母亲会由着她继续撒泼?” 孙成周说的极是,夜里用膳时,苏氏便提起这事。 言语间尽是对秦筝的不满厌恶。 国公爷雷厉风行,自苏氏下了令,翌日他便寻人封了那几家书肆,断了秦家往外流通的源头。 且不止如此,一连数日,不知从哪冒出好些债主,纷纷上门堵着秦大人逼债,闹得满城风雨,秦家装饰完美的表面被撕扯下来,露出满目疮痍的破洞。 经了百年的贵族成了百姓嘴中的落魄户。 唏嘘声从未断过。 月宁这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反击。 与她小打小闹的回应相比,成国公的动作既快又狠。 秦家一夕崩塌。 魏国公府大姑娘李淑有孕,前头已经有一儿一女,这一胎委实来的突然,刺史府着人去魏国公府走了一遭,李淑不多久便辞去明照书院监管一职,由李家三郎代管。 李衍近日来都浸在书院,便是偶尔回趟魏国公府,亦是披星戴月,困倦至极。 孙成周与他合伙开了六间新书肆,选的位置都是扬州城顶好的地段,此前孙成周手里头有些田产地契,也有酒楼质库生意,大都低调行之。 月底孙成周去苏氏屋里交账簿,看见月宁坐在母亲跟前,替她揉按手腕。 仔细看,月宁的眉眼与母亲极像,眼尾微微往下垂落,瞳仁明亮幽黑,眼底似笼着水光,笑的时候很美,恰如看见门口孙成周进来,她微微弯起眉眼,唤他:“哥哥。” 便是再累也都不觉得什么。 他拖来圆凳,挨着月宁坐下,将账簿摆置在母亲跟前,道:“今年收成好,佃户并未同前几年那般拖欠。 除去扬州,其余三十几家铺子今岁也都是盈利的,只巴蜀之地略有亏损,不打紧。 这是我与三郎合伙一月营收状况,初期自然都是往里贴钱,约莫三月后才有进钱。” 他又仔细禀报了几处贵重宅子赁租情况,如从前一样,禀报完就在旁边等苏氏查账。 趁她查账的光景,孙成周与月宁说起书肆的事。 他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本话本,在她面前晃了晃,月宁瞪大眼睛,伸手便要拿过来看,偏偏孙成周故意逗她,小声道:“哥哥手腕也疼,妹妹帮哥哥也揉一下。” 月宁笑,从桌上捡起他的折扇打在他小臂。 孙成周忙把话本子给她,端起圆形玉盘里的蜜瓜啃了口,冰鉴挨着他,凉丝丝的透着湿气。 “哥哥,这是我新写的话本,你何时拿去誊抄的?”月宁看着熟悉的故事行文,又看着陌生的字迹,见母亲抬头看了他们两眼,复又问道:“你是在书肆里售卖了吗?” 孙成周得意地点了点头:“妹妹写的故事深得城中贵女喜欢,如今念安先生已是她们争相追捧的名人,话本一经上架便立时售罄,好些人都等着看续本。” 月宁面红,柔声道:“哥哥别跟旁人说念安先生是我。” “哥哥晓得,”孙成周嘶了声,“不过三郎知道是你。” 她喜欢写话本子,起先是因为烦闷想要纾解,后来便是因为喜欢,想把脑袋里的故事用笔墨写出,没成想,自孙成周将她的话本推出售卖后,念安先生的名头,一时间传遍江南一带。 第130页 短短两年,念安先生成了贵女圈津津乐道的神秘人物,只要她的书籍上架,提前半月便有人赶去预定,孙成周与李衍又极其擅长营销之道,愈是抢手愈是控制誊抄册数,如今谁若是手里有本念安先生的话本,都能引以为傲。 又是一年落雪时。 江南之地的雪下的不似北地隆重,雪粒子打在屋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雨点落下,于寂静的深夜,那声音显得异常明显。 月宁披着一件厚厚的冬衣,垂着乌发伏在案边,她正提笔写着最近风靡扬州的话本下册,快要收尾时,总是很忙碌。 丫鬟灵玉进门后,站在毡帘处抖了抖肩上的雪,抬眼便瞧见自家姑娘专注地提笔飞快写字。 饶是看了两年,依旧觉得姑娘长相愈发动人,打从在国公府认亲后,姑娘身上有股天然的温婉娴静之气,与相貌完美贴合,若说从前是娇花照水,现在的姑娘浑身透着笃定自信的光芒。 她坐在灯下,白皙如雪的肌肤宛若泛着淡淡的荧光,修长纤细的手指捏着笔杆,每颗指甲都圆润粉嫩,长睫垂下阴影,将那漆黑的瞳仁遮住。 灵玉往手上哈了口气,跺脚跺去雪沫,这才转身往屋里走。 “姑娘,我炖了牛乳燕窝羹,你停下来喝上一盏暖暖身子。”灵玉捧着瓷盏,端到榻上摆置的小几上。 “等我写完这篇。”月宁声音柔柔,跟外头落雪的声音交融在一起,灵玉捏着耳朵,走到房中雕牡丹花纹紫铜香炉前,捏起盖子,加了些许香粉,淡淡的果香混着怡人的甜香,并不冲鼻。 灵玉习惯了她的“写完这篇”,故而在她连续翻了十几页纸后,不得不去重新温了燕窝。 回来时,却见她左手托着腮颊,右手持笔点在砚台上,微垂的眼眸长睫宛若鸦羽浓密,被光火映得半明半昧的小脸,滑嫩如玉,脑袋点了下。 烛火跟着摇曳。 她又歪了歪头,眼看烛信要烫到她手背,灵玉急的喊了声:“姑娘,醒醒!” 月宁怔然清醒过来,那火苗被她动作逼得来回拉扯,好容易稳住细长的身形。 她喝了牛乳燕窝羹,已然没了睡意。 身上披的冬衣很暖,这两年在国公府养护的极好,月事时候偶尔的腹疼也都再未出现,父亲母亲为她寻了好的大夫,调理着身子,又将以前有的细小病症跟着也清除干净。 她推开窗牖,一阵冷寒吹了进来。 灯笼照映下的天空,犹如往下撒了密密麻麻的盐粒子,冰晶透亮。 远处的树木掩映在黑暗之中,泛着冷光的瓦片缀着淡白的薄雪,迎面可见的花墙,雕花空隙间尽是躲避的鸟雀,月宁靠着窗栏,静静地看着幽深的夜色。 在扬州的两年多,是她过的最为安宁的时候。 她折返转身,穿上鹤氅后又带了兜帽,只露出小小的一张脸。 灵玉从案上抱起她提早超好的佛经,月宁接过来,道:“你先睡吧。” 便出了门,往府中的小佛堂走去。 炭盆里的灰烬还在,母亲应是刚走。 月宁依着惯例,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双手伏地,以额贴地叩了三叩后,便拿起厚厚的佛经,放在炭盆中。 她从来都是静默的,只是在看纸张燃烧的时候,脑中总会想起那个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 若他还活着,应当会走路了。 她烧完纸,在佛堂待到后半夜,雪下大了些,将灯笼打湿,本就晦暗的庭院变得愈发漆黑。 秋日皇宫狩猎时,文帝崩逝,早已监国的太子在众望所归中,登基称帝。 诞下皇子的太子妃顺理成章成为皇后,皇后的母族,亦是新帝的姑母一族,淮南侯府权势炙手可热。 淮南侯统领北衙和南衙全部事宜,其子裴淮升任大理寺卿,并赐府居住。 何等的荣耀,何等的风光。 月宁险些踩空台阶,踉跄着扶在长栏上,几乎没有风,只是雪粒子簌簌掉落,打的睫毛濡湿,看东西时,眼前仿佛出现重影。 有些事,任是她刻意不去打听,却总会因为太过张扬而人尽皆知。 比如淮南侯府,那样的风光无限又岂是她不去打探便不会出现在人们嘴中,口口相传的吗? 只要上街,便时常能听到关于淮南侯,关于裴二郎的近况。 冷厉威严,矜贵阴鸷,是个不敢让人逼近的郎君。 如今提到裴淮,月宁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恐惧,或许是国公府给她的安全感,让她信任倚重,不再是一个人时,为人所鱼肉,所蹂/躏的可怜虫。 京中的雪下的很大,边疆进了几百头羔羊,陛下赏给淮南侯府五十头。 夜里小厨房将羊屠了,做了烤全羊,炖羊汤等暖身的肉菜。 膳厅修缮过,比从前更大一些,也方便孩子跑动。 桌上摆的羊汤冒着香气,一个眼眸清亮的男童迈着小短腿跑到桌边,费力地把手垫在圈椅上,使出吃奶的劲儿爬上去,垫着脚,去够膳桌中间的炙羊肉。 便听见一声低呼:“阿念,快下来,摔着了可不得了。” 男童咯咯笑着,回头一面看她一面不管不顾把手伸进炙羊肉的盘中,扯着羊肉弄了满手的油。 长公主走过来,李嬷嬷忙抱起阿念,环在怀里去捉他拿肉的手。 第131页 正巧门外有走路声,抬眼,裴淮裹着浓黑的狐裘氅衣进门,他面色沉静,狭长的眼眸落在阿念身上,冰冷的表情有一瞬的温热。 解去氅衣,他走到长公主跟前作揖。 阿念看见他,便回头张着手要抱。 裴淮素来溺着他,这会儿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圆领织锦蟒服愈发衬的他冷凝如雪,威严肃穆,阿念许是也能觉察出他今日不大痛快,坐在他膝头玩了小半晌,这才识趣地爬下去,跟李嬷嬷和几个小厮在地上滚木珠玩。 “你父亲还在军营?” 长公主见他喝了整碗羊汤,似是许久没用膳了。 “父亲从军营直接去了陆家,刑部有个案子牵扯到北衙的高位统领,他去同陆伯伯了解内情。” 陆文山的父亲仍在刑部任尚书一职,前年做了祖父,时常抱着孙子到侯府与阿念玩耍,两个孩子甚是投缘,每回阿念都要跟着他回陆家去玩。 长公主和裴淮自是不会允许。 阿念的身子虽然大好,可从未离开过自己过夜,更别说要他住在旁人家中。 两人说了少顷家常,裴淮忽然问道:“苏州没来信?” 长公主愣了下,随即神色如常:“倒是没收到。” 说的是梅嫣然一家赴京上任的事。 梅嫣然的夫君今岁升了官,虽不大,却是个肥差,阖家要搬往京城住下,因为梅嫣然添了女儿,如今又怀上孩子,故而表舅来过信,特意与长公主交代了一番。 小半月的光景,梅嫣然与夫君抵达京城那日,天高云淡。 两人带着女儿一同递了拜帖登门,女儿还小,跟阿念差不多的年纪,阿念跟在长公主身后,看梅嫣然费力地被人搀着走上台阶,他张着小嘴,好奇地仰头问长公主:“祖母,她生病了吗?” 他小手指着梅嫣然的腹部,眼睛瞪得滚圆。 长公主揉揉他的脑袋,笑道:“那是有喜,不是生病,姨娘的肚肚里揣着娃娃,等再有两三个月,阿念就能见着了。” 阿念好奇地走过去,“姨娘,我能摸摸吗?” 梅嫣然笑:“那你要轻一点,好不好。” 阿念咧嘴点头:“好。” 他伸手,腹中孩子忽然动了下,吓得阿念一愣:“他不喜欢我。” 随后,阿念走到长公主身后,两只短短的小手抱住长公主的腿,蹭了蹭眼泪:“祖母,他不喜欢我。” 裴淮蹙眉,把他抱起来举到怀里,严肃道:“阿念乖,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祖母喜欢你,祖父喜欢你,父亲也喜欢你...” “母亲不喜欢阿念。”阿念泪眼湿漉漉的,懵懂地看着裴淮。 话音刚落,房中就寂静下来。 裴淮没说话,脸上却不大好看。 冷飕飕的像是冰窟窿一样。 半晌,他把阿念摁进自己怀里。一字一句解释道:“她若是不喜欢你,又怎会拼命生下你。 她是喜欢你的。” 孩子心性,悲伤来的快,去的也快。 不过两块牛乳糕,阿念便忘了方才的事,高兴的跟梅嫣然的女儿拉着手,介绍自己的珍宝。 他宝贝很多,大部分是裴淮买的,裴淮极其溺爱阿念,长公主虽然也疼阿念,却不如裴淮那般放纵。 幸好阿念本性是个乖巧可人的孩子,若不然真不知会被他惯成何等模样。 大抵会是个跋扈嚣张的。 裴淮去往书房看案录,白日虽是晴天,可连日的积雪仍未消融。 房中燃着地龙,如春意盎然,水仙开了花,呈在宽颈瓷瓶中,被摆置在博古架上面。 不多时,有人叩了叩门。 裴淮应声,便看见梅嫣然扶着门框,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表哥好。”她比出阁前胖了很多,许是因为要生子的缘故,脖颈和脸颊足足圆了一番,然气色不错,看起来夫君待她应是好的。 “坐。”裴淮端直着身子,搁下笔墨后,冷眼睨着她的一举一动。 梅嫣然颔首,坐在对面太师椅上。 “何事?” 言简意赅,他这样的气势逼得对方不敢有一丝懈怠,梅嫣然捏着手,早在赴京之前,她便想了许久。 今夜来找裴淮,自然也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兴许表姑母会生气,可她总觉得,表哥是高兴知道这个消息的。 若不然,他又怎会守着阿念,一个通房生的孩子,不肯再娶。 朝堂上不少新贵都有适龄女儿,哪个不巴望着嫁到侯府做大娘子,可偏偏裴淮冷的跟块石头一样,媒婆都得绕着他走。 “表哥,秋日我去了一趟扬州,离开前去渡口,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她咽了咽口水,看见裴淮阴恻恻的目光,不禁赶忙接着说道:“那女子带着帷帽,身边跟着两个丫鬟,行走间帽纱浮动,正巧让我瞥见帽纱下的脸。” “我在侯府住过一段时日,也与她是认得的....” 说到这儿,裴淮的眸光忽然转至狠戾。 梅嫣然僵着身子,硬着头皮继续:“那女子,好像是宋姑娘。” 裴淮倏地站起来。 吓得梅嫣然跟着站起来,局促地绞着帕子。 “表哥,我,我...” “她死了,你不知道?”裴淮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头,抠的掌心流血。 第132页 “我知道。” 梅嫣然点头,又摇头。 裴淮冷冷凝视着她,似要看出个窟窿一样。 “在哪看见的,可看清楚了。” “在扬州渡口,我也并不清楚,只是风掀起帷帽时,远远瞧着像她,我我...”她支支吾吾,本来笃定的心思忽然就不那么确定了。 或许是因为面前人太过强势的压迫,让她有了一丝的怀疑动容。 “你给侯府写过几封信?”不接头不接尾的一句话。 梅嫣然仔细想了想,道:“统共有三封,前两封是跟表姑母回禀我们赴京的时间和事宜,第三封是写给表哥的,里面便是我方才说的话,我....” 母亲从未提过第三封信。 裴淮心下愕然,却面上不显,蹙眉睥睨着紧张不安的梅嫣然,声音一贯的冷漠:“你是想以此换我对你夫家照料。” 虽是在问,可语气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梅嫣然红了脸,知道他很直接,却也没想到会如此不留情面。 她点了点头,颇有些难堪道:“望表哥能多提点郎君几句,他做事本分,性情老实,在苏州还好,进了京,我总觉得他会受人制肘。” “知道了。” 裴淮打断她的话,垂眸望着书页,复又淡声与她警戒:“今夜的事,别叫第三人听见。” 言外之意,是不允告诉长公主。 梅嫣然会意,福了福身,退出书房。 年后裴淮因为一桩案子,要去江南走一趟,临行前,阿念总缠着他不让走,犹如挂件一般吊在他身上。 换做旁人,早就一巴掌拍下来。 裴淮却是不舍得,极尽耐心地哄劝,安抚,又捏着他肉乎乎的小脸保证,不出半月便会回京。 好容易把阿念哄睡,他才匆匆赶往码头。 夜行的船,破冰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响声。 裴淮站在甲板上,迎风而立,身上披着的雪白氅衣鼓起来,墨发随之散了一绺,将那凌厉硬朗的下颌线勾的愈发挺拔。 身上是冷的,心里却燥的发慌。 他像是被引/诱着去往江南,甚至隐隐希望,梅嫣然看到的是真的,是她! 可脑中又有个声音在不断嘲讽,怎么可能,梅嫣然只是为了夫家前途,随便拿个长相貌似的人来迷惑他。 可更多时候,那个声音强健而又执着的叫嚣着。 去吧,去看看。 若不是,横竖心都是死的,硬的,纵使再捅几刀,转着刀柄旋几圈,难道还能觉得疼? 可笑,早就麻木了。 若是呢? 裴淮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比夜色更浓,浓的令人胆寒。 那便再不能离手了。 第四十四章 狭路 上元节前夕, 明照书院学生为送韩大儒赴京,特意办了场谢师宴。 此番韩如非被传召,为的是教习新帝之子功课, 虽只是个孩子,到底看出新帝对长子的倚重之情, 长子出生后, 先帝曾把他抱在怀里,与新帝嘱托, 此子可承重任。 言外之意,是可立为太子。 怕折了福气, 储位便想等孩子大些时候赐封,可见韩如非调遣回京,正正应了先帝的旨意。 酒席上, 韩如非多番受酒,李衍清风俊朗,推杯换盏间为其挡下不少, 可看的出韩如非感慨颇多, 许是酒水缘故,后半夜便与李衍多吐了几句。 他回京城, 恐也得照拂淮南侯府那位通房生的孩子,相传新帝长子与其年岁相仿, 多半要带去宫里陪读的, 除此之外, 还有刑部尚书陆大人的孙子, 三个孩童稚子,怕是不好教导。 李衍与孙成周将醉酒的韩如非送回卧房,出门时, 见月宁带着帷帽等在厅堂中,素手拨弄几案上新插的花卉,几朵绿梅上面挂着新雪,很快在屋中融成一团水珠。 她指腹上沾了一滴,又抬起腕来,将那滴水拨回瓷瓶之中。 孙成周三两步走过去,道:“妹妹,我约了三郎回府下棋,咱们正好一道儿走。” 月宁起身,见两人面色通红,又想起方才在桌上为韩大儒挡酒的模样,不禁笑道:“都这样晚了,不如明日。” 孙成周摆手:“兴致来了,拖一刻都不成。” 如此,两人也都没再骑马,跟着爬上成国公府的马车,来时月宁一人,宽敞舒适,车内铺着柔软的裘毯,摊开摆在小几上的书籍中夹着风干的玉兰花瓣,仿佛还能嗅到花瓣抱香枝头的味道。 月宁坐在里面,手边是孙成周,对面则是李衍。 车子行驶时,两人的酒气跟着散开,月宁蹙了蹙眉尖,拈起帕子掩在唇间。 孙成周阖着眼皮,抱起手臂将脑袋往后一靠,身子贴着车壁酣睡起来,月宁怕他着凉,便把他脑边的车帘往下压住,又见他额间鼻梁冒了汗珠,遂从袖中拿出帕子,仔细给他洇干汗珠。 对面眯着眸眼醒酒的李衍,此时也略微有些发热,他不动声色垂着眼睫,看月宁仔细照顾孙成周的模样,她做事的时候总是很专心,看不到旁人。 嫩白的脸颊浮起一丝酡红,便衬的她眉眼愈发生动,薄光似乎透进李衍的心里,他握了握拳,轻轻呼出酒气。 小几上的书还卷着,他伸手,拿过来看。 月宁做完事,见他清醒过来,不由倒了盏菊花茶,推到他面前:“衍哥哥先喝点茶水,润润嗓子。” 第133页 李衍道了谢,修长如竹的手握住杯盏,将那带着菊花香气的茶水饮净。 “阿宁看的书分门别类,倒是很杂。” 月宁笑:“我喜欢看书,却总是读的快,读不透彻,不像你们,是正经儿看的。” 李衍不置可否。 马车颠了下,车里的熏香很快与他们的酒气混在一起,李衍意识到这味道不好闻,便轻轻挑开自己身旁的帘子,透进来些许新鲜空气。 月宁感激地看向他。 李衍是个君子,待人接物都是儒雅斯文的,可月宁却分明知道,谦逊有礼的背后,是他天生的寡淡凉薄。 他对谁都彬彬有礼,客气周到,却又刻意保持距离,他将人与人之间的界线划得十分清晰,且能理智的权衡利弊,清醒地保持进退有度。 作为哥哥,朋友,都是极佳人选。 马车停下后,月宁唤醒孙成周。 他打了个哈欠,与李衍先后跳下马车,正欲转身去迎月宁下来,却见李衍已然回过身去,抬头,很是自然的伸出手臂,道:“天黑,小心脚下。” 月宁起初以为是哥哥,待看见是他后,略迟疑了下,又怕是自己多想显得矫情,故而搭着他的手腕,走下马车。 父亲母亲已经入睡,孙成周与李衍来到花厅,丫鬟煮了茶,又奉上果子糕点。 汉白玉做的棋盘,美玉雕的黑白棋子,触骨生凉。 孙成周眼睛微红,揉了揉,渐渐也没了睡意。 李衍落座,雪白锦袍勾出峻拔的身子,他抿着唇,执黑子先。 月宁吩咐小厨房煮了醒酒汤,端来时,他们两人杀的酣畅,不同于哥哥的面色急躁,李衍不慌不忙,很快便将落于下风的棋局转到有力局势,最终哥哥将白子往玉盘里一掷,泄气道:“三郎总是这样戏弄人,每回眼看着我要赢了,峰回路转间却又将我杀的片甲不留。 罢了,认输。” 李衍把棋子一粒粒收好,抬眸瞥见等在旁侧的月宁,不禁道:“去睡吧,你熬不过你哥哥。” 刚过完年,又要到上元节,这段时日是孙成周最闲的时候,他与李衍大都会浸在一起,将素日没空做的事,一并都玩痛快了。 月宁眼尾微红,与哥哥嘱咐完后,便回了房间,梳洗后,钻进放有暖手炉的被窝,蜷成一团很快睡了过去。 “有件事,我憋了一年,还是想亲口问问你。”孙成周和李衍仰躺在软塌两侧,各自伸直长腿搭着条半旧的裘毯。 李衍侧了下身子,道:“直说便是。” 孙成周跟着侧过来,冲他眨了眨眼,神秘兮兮问:“你迟迟拖着不肯议亲,是不是看中我们孙家谁了?” 李衍愣了下,旋即轻笑:“是。” 倒让孙成周呆滞了,他支起胳膊,探过去脑袋又问:“不是我吧?” 李衍忍俊不禁,面朝上压着手心躺好,叠起双腿笑道:“我自认没有那般癖好。” 孙成周纳闷:“依我对你的了解,若真喜欢我妹妹,怕是早就提亲了,你拖拖拉拉忍到现在,难不成是有什么顾虑?” 月宁做过通房的事,孙家一直保守秘密,虽她在书院任教时填的名录上是成过婚,可魏国公府主母都不介意,李衍应当也是不介意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孙成周一清二楚,两人自幼跟着同一个夫子读书,李衍少年老成,又极其善于伪装内心,小小年纪端的是和气恭敬,从不叫人瞧出他是真的高兴或是不高兴。 两年多时间,孙成周看得出他待月宁同旁的姑娘不一般,眉眼中的情谊藏不住,喜欢一个人,便是如何克制,都能被瞧出端倪,何况他了解李衍,更了解他每一个微表情后,有着怎样的意味深长。 既是喜欢,又不外露,除非他心里有芥蒂。 孙成周蹙起眉来,暗道:三郎难不成知道月宁的事? 如是想着,他慢慢坐起身来,手指点在案上,观察李衍的反应。 李衍依旧神色淡淡,只是歪过头,对上他审视打量的目光,温润的面孔闪过一丝犹豫,很快恢复平静。 “成周,我的确顾虑重重。” 他合上眼皮,声音低沉却又无比清晰地砸到孙成周耳中。 “然给了自己许久的时间去考虑,还是未能拿定主意,或许是我足够卑劣,或许是我太过圆滑,总想着事情一定要有最完美的走向后,才能开始行动。 对于阿宁,我足够谨慎,却也知道可能会求之不得。” “你绕来绕去,究竟说的是何意思?” 孙成周喝了大盏醒酒汤,颇是不耐。 “后日上元节夜,你帮我带阿宁出来,我有话与她说。” ...... 上元节日,傍晚开始下起小雪,夹着雨珠,丝丝缕缕落在地上,屋檐,还有沿街两侧挂满灯笼的树木,雕栏。打眼往外扫去,尽是明媚如昼的烟火,形状各异的花灯,火树银花,璀璨生辉。 小淮河的河面上,依稀有不少莲花灯顺流直下,饶是这般清冷的天,出门看花灯的人却依旧热闹熙攘,摩肩擦踵。 孙成周弄丢月宁,亦是在十几年前的上元节日。 故而他今夜分外留心,总是跟在她身边不肯走远,有时月宁往脂粉铺子进去,他也跟着一起,唯恐一闭眼,月宁又走丢了。 到了约定的桥头,孙成周把月宁送到拱桥上后,瞥到李衍走来,便找了个说辞,让月宁在此等着,自己抬脚去了前面摊贩处。 第134页 李衍站在桥下,人来人往的热闹中,月宁就站在原地,她身量纤纤,披着一件厚实的狐裘氅衣,兜帽上的雪白绒毛随风浮动,又因空气里飘洒的雪花变得渐渐濡湿黏腻。 她转了个身,似乎在寻孙成周的身影,迎着灯光,半空洒落的雪仿佛镀了层淡淡的光晕,徐徐打在她绯红色的氅衣上,她两手拢在胸前,举起往嘴边哈了口气,又跺跺脚,显然有些着急了。 摆满各式面具的摊贩前,裴淮拿起一青口獠牙的面具,举到眼前,那面具猛一看去很是狰狞骇人,他透过面具的眼睛,冷眸慢慢扫过眼前的光景。 扬州城的热闹与他无关,尽管每个来往的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可他们从自己身边经过时,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他低头,忽然愣住,旋即飞快地抬起头来,扯下面具,目光移到方才扫过的一隅。 万千烟火自桥面轰然窜到半空,绽开无数流光溢彩。 那拥挤异常的桥头,如白昼般明亮耀眼,桥上的人因为烟花而雀跃欢喜,那么多人,他独独看见一道清丽婉约的身影。 绯红色的氅衣,裹着婀娜柔软的身子,纵是带着兜帽,他仿佛能看见阴影中微笑的面庞,她正看向自己。 唇是弯的,甚至向前挪了两步,复又站定脚跟,微微侧着脑袋瞪圆了眼睛,不知从哪刮起一阵风,径直将她发间的兜帽倏地掀开。 露出的 是在他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一张脸! 裴淮脚步虚浮,胸口如同痉挛般抽搐着疼痛,他盯着她的脸,不敢闭眼,那身影清晰的比过每一次在梦中出现的情形,她对自己笑着,眼眸尽是暖意。 裴淮忍不住往前走了步,唇瓣轻颤,吐出的两个字瞬时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月宁。” 隔了那样远,她却听到了似的,欢快地往前迎了几步,顾不得戴上兜帽。 裴淮眼睛被水意晕染,面前的一切仿佛重影一般,他眨了眨眼,又赶忙抬头。 便见一身穿雪白氅衣的男子,自阶下匆匆上去,站在月宁跟前。 月宁仰起脖颈,因被男子挡住,看不清此时她面上是何表情,只见那男子拂去她发间的雪花,又握住她的帷帽边缘,小心翼翼给她戴好,两人对视了片刻,男子似乎说了什么,月宁低下头去。 裴淮浑身僵硬,五指缓缓攥住腰间的佩剑,骨节捏的咯嘣作响,长剑离开剑鞘半寸,薄而光滑的剑刃折出幽冷的光。 裴淮死死望着桥上两人近乎亲密的举动,眸色愈发阴鸷,他想提剑斩了那男子,然后把那该死的人抓过来,问问,问她缘何待自己这般狠辣无情。 可他动弹不得,眸光闪烁的时候,桥头上那两人忽然不见。 指骨噌的一声鸣响,长剑归于鞘中,裴淮这才回过神来,疾步逆着人群往桥头上走,居高远眺,他惶惑地放眼望去,四下都是不断往来的人群,此起彼伏的烟火,哪里还能看见那人。 夜幕被染的璀璨纷呈,裴淮像是疯了一样,穿梭在扬州城的街道,目光如血,阴恻而又执着地扫视每一个身穿绯红氅衣的女子。 整夜,直到临近天明。 他坐在客栈的卧房中,冷冷与藏匿的暗卫吩咐:“去查,是死是活我要看见她。” 成国公府门前,裴淮提着剑在对面盯了半晌,嘴角莫名勾起笑意,浑身却是冷的血液凝滞一般。 成国公府孙二姑娘,魏国公府李三郎,他还送了一把红玉如意,祝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来着。 何其可笑啊! 等了三日,终于等到孙二姑娘的马车出门。 月宁要陪母亲去太清观上香,今儿日头好,又是连日来头一遭晴天,两人坐上马车,路上用了约莫半个时辰,便来到城西的太清观。 太清观香火旺,母亲与一位女冠相识,便在上完香后,让月宁在偏院等她片刻,自行去往斋房找那女冠叙旧。 母亲走后,月宁戴好帷帽,跪在殿中念了少顷祝词,便听见外面隐约有些动静,她侧耳倾听,又仿佛是风吹过翠竹的声响,窸窸窣窣,与那檐上滴答的水声混作一团。 她跪立在蒲团上,双手合在胸口,默默继续念叨。 而此时的殿外,裴淮将将砍晕两个侍奉在外的丫鬟。 踏着青石板路,他缓步登上台阶,曲径两侧的青竹郁郁葱葱,划着他的衣袍弹开弧度,他伸手,将挡在眼前的枝叶拨开,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殿门。 只一眼,裴淮屏了呼吸。 殿内跪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从背影看,纤细柔软,端正乖巧,她时而低头默念,时而抬头对着观像祈祷,风拂过她的衣裳,将那素白的锦衣吹出褶皱,天青色褙子边角绣着金线,拢起的发不时从帽纱下散出,纤腰细的只手可握,她拜了拜,起身的一刹,风撩起帽纱。 露出那洗白滑腻的脸颊。 裴淮眸光幽幽,攥住竹枝的手下意识用力一折,咔嚓一声脆响。 “谁?”月宁警惕地转过身来。 裴淮嗤了声,将这段的竹枝信手仍在脚下,自甬道间从容走出。 帷帽下的小脸,几乎在看见来人的一瞬,变得惨白惊惧。 她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双膝发软,喉咙发干。 而本该守在殿外的丫鬟,双双倒在地上,她想喊母亲过来,可斋房据此甚远,她动了动唇,只觉天旋地转,面前一片空白。 第135页 裴淮停在殿门前,目光流连在那遮着帽纱的面上,反复逡巡,唇角勾起的轻笑慢慢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阴恻恻无法直面的冰冷。 “月宁,”他往前走着,道:“你又骗我了。” 他声色平常,音调丝毫没有起伏,就像在说最寻常的话,可骨子里透出的愠怒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月宁捏着拳头,在他跨进门槛的一瞬,禁不住往后连连退去。 他是个疯子,尽管眉眼极力克制着愤怒,可他眼底的霜冷令月宁无法逼视,她觉得呼吸急促,神经绷的很紧,已经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却在陡然间死灰复燃。 她拼尽全力想要逃开的束缚感,在他伸手去撩她帽纱的时候,兜头而至。 “没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手指停在她的帽纱上,敛着森冷的眸色,他低下眼去,如兽般凝望着愕然惊恐的小脸。 “知不知道这两年多我是如何过来的?” 目光瞬间变得阴戾,犹如薄刃割过月宁的颈项,她想躲,却被他牢牢困在墙壁之间。 “每日每夜,想你。你呢,有没有一刻想过我?” 空气异常的焦灼,风吹动绿竹,扰的人耳畔不得清净,偏偏那粗重低沉的呼吸声带着温热的气息一浪高过一浪的扑到面上。 月宁后脊猛地窜出细汗,手心抠的觉不出疼,她惊慌却又不断去想着逃离的法子,每一个都在转瞬间被否定,脑中的弦绷到了极限,眼看就要断裂。 裴淮抬手拿下她的帷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低哑着嗓音道:“就这般厌恶我,连话都不回了?” “我是毒虫蛇蚁,还是洪水猛兽,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宁愿装死也要避开我?! 我哪里对不起你!啊?你有没有心,为什么就能转身忘了我,忘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交/颈缠/绵?! 你怎么就这么狠?!” 他血液直冲颅顶,双手扣住月宁的肩膀,面容冷厉阴狠,似咬牙切齿的盘问,又像一意孤行的斥责。 月宁挣扎,眸中沁着水意,却不肯与他妥协,“放手!” 裴淮俯下身来,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一点点都没想过我吗?” “没有!”月宁气急,直截了当地回了他的话。 双肩被钳的生疼,他顿了下,忽然又诡异的扯出一抹笑来。 绵密的呼吸声萦绕在两人之间,偌大的殿内,这声音显得很是压抑。 他直起身子,将她往后推开。 月宁后脊撞到墙壁,听见他讥讽的嘲笑:“很好。” “那我也不必对你有什么心软怜惜了。” 月宁拢着衣裳,瞪大眼睛斥他:“这里是道观,你想做什么?!” “天打雷劈我都不怕,道观又能如何!”他松了衣领,居高临下用一种狠戾冷清的目光注视着月宁,凌迟她的每一寸神经。 “你是疯子。”月宁带着哭腔,却不敢大声呼救,她盼望母亲能在此时出现,至少能阻止这疯子的行径。 她已经退无可退,身后便是铜塑的雕像。 而裴淮犹如地狱阴鬼,通身上下笼着可怖的侵略感,他垂着眸,一步一步将她逼到铜像前。 握着长剑的手不断地颤抖,他一咬牙,将剑□□凌空劈向月宁身后的铜手,铜手应声斩掉,咕噜着滚在月宁脚边。 裴淮忽然转过身去,长剑嗡的插入剑鞘。 “你等着。” 第四十五章 你等着 “你等着。” 撂下狠话, 裴淮脚步顿住,微微侧起的面庞满是肃杀,许久, 他似乎嗤了声,旋即提步离开。 月宁晃了下, 惊惧未定, 犹如噩梦初醒之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抬起头,却见本该离去之人忽然折返回来, 几步掠到她跟前,右手猛地钳住她的下颌。 目光冷冽,挟着森森威胁。 “我只问你最后一遍。” “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只要你肯回头, 我可以既往不咎,权当从前之事是你糊涂。我可以不计较你骗我多次,只要你往后安分守己, 老老实实跟着我, 我可以给你名分,甚至让你做淮南侯府世子妃。” “你好好想清楚, 这机会,只此一次。” 狭长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月宁的眼睛, 数年未见, 他脸颊仿佛瘦削少许, 让那本来俊美的面容平添几分薄情之气, 他强压着起伏,用最平静的话来问她。 自认已经是低声下气,卑微可怜。 精瘦的脊梁微微下垂, 将月宁逼到角落中,他近乎停了喘气声,生怕怔愣间错失对面那人的回应。 余光瞥见一抹极快的黑影。 在他愕然的目光下,月宁从后抄起铜手,向他直直砸去。 裴淮本可避开,却不知怎的僵在原地,那铜手咚的砸到他额角,当即鲜血直流。 月宁喘着粗气,看他冷厉的目光浮出笑来,忽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铜手啪的掉在地上。 鲜血沿着他左额角不断留下,滴答在他眉骨间,将那睫毛濡湿,继而划过左颊沿着下颌滴滴答答掉在衣领,地上。 他勾着唇,冷冷睨着惊慌失措的月宁,抬手,抹了把额头,掌心尽是鲜血,腥甜气骤然袭进他的鼻间,他合上眼,唇瓣不断抖动。 少顷,裴淮轻笑出声。 第136页 长眸眼底似酝酿着狂风暴雨,令人不敢直视的压抑铺天盖地袭来,如同一张密密匝匝的蛛网,黏腻的缠裹着月宁,让她不敢挪动脚步。 裴淮缓缓上前,月宁退无可退,两手贴着墙壁被他抵到角落边缘。 他俯身下去,月宁猛地踮起脚尖,想逃,他却伸出大掌自她耳边倏地落在墙上,犹如猛兽捕获猎物,眸眼中沾满血腥气。 “这是你的答案?” 是在问她,语气却是肯定的。 月宁忽的抬起眼来,视死如归的看着他,横竖鱼死网破,这命不要了! “我不跟你回去,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回去你身边。” “这是我的答案,我也只跟你说这最后一次!” 狂放的笑声自她耳畔骤然响起,裴淮身子晃动,眉眼沁出杀意,攥紧的手抬起来,落下去时,又放缓了动作,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月宁的腮颊,乌发,最后慢慢箍在她的细颈。 凉若毒/蛇,月宁挤出一抹笑:“你让我厌恶。” 察觉到颈项的手有一瞬的停滞。 月宁继续嘲他,仿若要说尽心里的憎恨:“若早知会有今日,我宁可你在重活的第一日,就杀了我!” “裴淮早就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我不欠你什么,也不想再被你牵制逼迫,你不必给我机会,对我而言,那是牢笼,是桎梏,是我永远都不愿想的丑陋而可怕的回忆。” “你要杀便杀吧,我再不会回头了。” 再不会回头了...... 裴淮忽然松开手,像是不敢相信般盯着她坚韧倔强的小脸。 “再不回头了?” “那便重新开始,我是不在乎的。” 他慢条斯理掏出巾帕,骨节分明的手摁在左额角的伤处,鲜血洇湿了雪白的帕子,他又拿到手里,擦去每一根指间的痕迹,随后嫌恶地扔到地上。 “我管你愿不愿意,明儿你好好在家等着。” 月宁抬手就要打他,此时裴淮却不如方才那般忍让,凌厉地一把攥住她的细腕,往后狠狠压在墙壁。 剧烈的喘息声,让那嫩白如玉的颈子起伏不定,裴淮的眸光沿着她绣了牡丹暗纹的领口一点点下移,眼尾轻挑,那颗早已承不住撕扯的襟扣“啪”的弹开。 细软滑腻的肌肤霎时无所遮掩。 裴淮眸色转暗。 月宁气急,抬手去拢领口,却被他用另一只手飞快的制住,一并攥在左手掌中,摁倒头顶。 心有多冷,吐出的话便有多么坚硬凉薄。 “等我去成国公府提亲。” “要知道,这么多年了,每回梦里,我都忘不了与你肌肤相亲,翻/云/覆/雨的癫狂模样,你在我身/下哭的梨花带雨,清晰地仿若现下....”他拇指擦在月宁眼尾,将那几滴泪珠抹到发间,人上前,抬腿抵到墙上。 他身量高,几乎垫在月宁腿下。 能觉出那人恨得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却又束手无策的激动。 “这是道观,你不要脸!”月宁双颊绯红,眼眸中漾着浓浓水雾,唇瓣被咬破,上下牙不断打颤。 “不要脸?”裴淮轻嗤,不以为意地伏在她耳边,细密的呼吸喷在她颈项,激出淡淡的战/栗,清香气裹着笔墨的味道,裴淮侧过头来,一字一句冷着声调说道:“不要脸的事儿还没做呢,你倒是着急了。” 他垂下眸,手指挑着那仿若敞开的衣领,微微往外拨开。 浑身血液沸腾着炽热起来。 他喉咙滚了滚。 只觉清风忽起,便见月宁脑袋往后一撤,随即“砰”的一下撞到他额头上。 他嘶了声,手却没松。 抬眼,那绯红的脸上沾了鲜血,愈发衬得肤白如玉。 偏又不肯示弱,挺着肩膀像要吃了自己一般。 裴淮睨着她,看那额头逐渐泛红,微肿,这才松了手,不着痕迹地垂落眼皮,给她拢了拢敞开的衣领,指腹有意无意擦着她皮肤走过,月宁咬着牙,想要自行将衣裳遮好,他却忽然把手覆在自己衣领处,隔着厚厚的衣裳,犹能感觉得那温度火热。 “我倒从来没想过,月宁竟是成国公府的千金,如此,明日我自会将礼单写长一些,亲手奉给成国公和国公夫人。” “我倒要瞧瞧,谁敢碰我裴淮的女人。” 尾音浅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人走后,月宁沿着墙壁缓缓蹲下身去。 她拿起帷帽,重新戴好后后,母亲恰好归来。 苏氏看见路边昏厥的丫鬟,吓得立时疾步赶往殿内,进门看见月宁无恙,又瞥见地上带血的帕子,脸色登时苍白,她忙上前去,握着月宁的手反复查看:“伤哪了?” 因为担心,苏氏的声音略微有些尖锐。 月宁反握住她的手,强忍着哽咽道:“母亲,回车上说。” 马车从太清观离开。 月宁上车后才摘了帷帽,苏氏见状急道:“额头怎的了,怎不与母亲早些说?” 那些血迹已经干涸,凝结在额头与发丝缠绕在一块儿,鼓鼓的,像是被撞了一样。 苏氏拿帕子去擦她额头,又怕弄疼她,担心的连连抽气。 “母亲,那不是我的血。” 月宁灰败着小脸,勉力笑笑,“是他,淮南侯世子裴淮的血,我把他砸伤了。” 苏氏惊得倒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低声道:“他是知晓你的身份了。” 第137页 月宁点头。 苏氏暗骂了声作孽,神色憎恨地小声说道:“他来寻你,必然早就跟了好些时候,知道今日咱们来太清观上香,你这额头的伤,是他打的?” “他想碰我,我没法,便拿头去撞他。” “畜生。” 苏氏恨得浑身哆嗦,复又将月宁揽在怀里,轻拍着安抚:“有母亲在,决计不会让他得逞,你放心,回去咱们找你父兄商量,我就不信他还敢硬来。” 花厅中,月宁额头的伤被处理过,现下已经消了肿。 孙成周一听到裴淮翌日要来登门的消息,忍不住撸起袖子,骂了声:“无赖!” 苏氏沉肃着脸,时而看眼女儿,她失神的坐着,眼里流露出的彷徨悲戚一眼便能看清,虽忍着泪珠,可水盈盈的眸子叫人看了很是心疼。 “囡囡,这些日子你都不要出门,我偏不信他还有什么通天的手段,堂堂淮南侯府世子,竟是个威逼恐吓的混账东西,他敢浑来,便叫你父亲一纸状书递到朝堂。 咱们国公府,也不是个摆设。” 这话极具分量,成国公府祖上有助于社稷,身上背的是显赫的战功,便是陛下要动成国公府,也得找个由头掂量一下。 股肱之臣,牵一发而动全身,素日虽闲散着,可却代表着那一批曾为江山社稷流血拼命的将士。 朝堂不会轻易寒了他们的心。 成国公冷着脸,两手搭在膝上,闻言点头道:“夫人说的极是,我纵是豁上性命,也绝不跟这畜生低头!” 孙成周附和:“放心,哥哥护着你。” 漂浮了一日的心在此刻忽然落下来。 月宁红着眼眶,鼻尖一酸,终是没忍住眼泪,哭了起来。 翌日清早,月宁从榻上爬起来,眼睛红红的,连声音都有些沙哑,她用力冷水扑面,后又拿帕子擦干脸颊,额头上的上几乎瞧不出了。 丫鬟寻来素织糯白色袄裙,伺候她穿好后,又将发髻盘起,簪上攒珠簪,灵玉掀开毡帘进门,手里捧着热腾腾的银耳燕窝羹。 “姑娘,魏国公府的郎君来了,眼下正在花厅与大公子闲聊。我路过时,大公子喊我过去,说是让姑娘用完早膳过去坐会儿。” 月宁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想起上元节夜,李衍与自己说的话。 李衍身量颀长,眉目舒朗,华灯之下的他,眼神里泛着淡淡的柔光,绣着云纹的襕衫勾出君子如璧,人来人往的桥头,他的唇一张一合。 月宁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他便低头,贴着她耳朵重说了一遍。 “阿宁,我娶你做娘子,好不好?” 彼时半空燃着烟火,万紫千红的色彩将李衍的面庞映得明昧不定。 月宁摇头,踮着脚尖与他解释:“不好,我嫁过人了,克夫。” 李衍就笑,随即伸手给她戴好兜帽。 雪片落在两人身上,李衍笑着摸摸她的发梢:“我前几日找人算了八字,我命硬,克不死的。” 他若是知道自己曾给谁做过通房,定也不敢说那妄语了。 外面起了风,月宁穿着鹤氅匆匆来到花厅,进门后摘了兜帽,拂去身上的冷寒,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梅香。 抬头,见屋里高几上新插了几只梅花,旁边搁着仙鹤铜炉熏香,袅袅漫漫的烟雾缭绕氤氲,她嗅了下,只觉得浮躁的心慢慢沉缓下来。 自上元节夜与月宁说了那番话,鲠在李衍心中的结也就不复存在,但凡他做的决定,必然深思熟虑,再三揣摩过了。 经了两年多的时日,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姑娘。 而娶她所要付出何等代价,娶她又能带来几许欢愉,他也认真衡量过,正是因为值得,他才在上元节坦白了心事。 原以为会很平静,毕竟是沉淀过心思的决定,却没想话问出来时,声音是有些发抖且毫无底气的。 他庆幸没让她看出自己的小心,否则她该笑他了。 月宁从外厅进来,糯白色的袄裙勾勒出轻盈纤细的腰身,领口处缝了一圈雪白的兔毛,衬的肌肤胜雪,嫩滑如脂。 她福了福身,走到孙成周身边,坐在玫瑰椅上。 李衍端着身子,通身上下有股清雅的贵气。 “阿宁,方才我与你哥哥说到上元节的事,你若是也欢喜,我便同国公爷和夫人禀明心意,不知这几日过去,你可想的清楚。” 月宁看了眼孙成周,他叩着案面,笑道:“三郎若是成婚,定是个极好的夫君,妹妹不妨仔细想想,莫要错过他,之后遗憾。” 他使了个眼色,月宁看的清楚,分明是让她别介意之前与裴淮通房的身份。 于魏国公府而言,月宁只是成过婚,死了丈夫,身世清白。 李衍同样温和着面庞,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案上插满的百合散出怡人的香味,月宁揪着帕子,心里乱作一团。 李衍知她难为,便又补了句:“阿宁,你若是要嫁我,便什么都不要想,只需告诉我,与我在一块儿,是否欢喜,是否轻松。 至于其他,我都能解决。” 他指的是自己知道月宁是裴淮通房一事。 月宁却不知他已然通晓所有,故而轻轻摇了摇头,婉拒道:“衍哥哥,我把你和哥哥当成亲人看待,你莫要再提娶我,这话让别人听到,是不好的。” 第138页 孙成周叹了声,似乎料到会有此答案,他拍拍李衍的肩膀,示意他算了。 李衍起身,来到月宁跟前,“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不是因为有所顾虑。” 月宁正要点头,外面的小厮急急跑进花厅,喘着气道:“淮南侯世子来了,他进来了。” 话音刚落,裴淮便带着一身凌厉之气,踏进花厅大门。 他眸眼晦暗,浑身散着冷寒的光芒,逡巡一番后,幽眸定在李衍与月宁近在迟只的双手。 李衍骨节匀称的手搭在月宁椅子的扶手上,堪堪像是虚扶着月宁的手臂。 裴淮移开视线,旋即扫到孙成周面上,道:“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何在?” 孙成周上前,挡在月宁和李衍身前,不带惧色:“裴世子不请自来,敢问有何贵见?” 裴淮从头到脚将他打量,末了笑道:“我要说的事,恐怕你做不得主。” “那便说来听听。” 月宁拽了拽孙成周的衣裳,孙成周回头安抚:“别怕,哥哥在。” 裴淮冷笑,将手里的帖子拍到孙成周身上:“我来求娶你家二姑娘,你可做的了主?” 孙成周捏着那厚厚一沓纸,瞟了眼便看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聘礼,他还未开口,李衍便走上前来。 “裴世子,想来你也听说过,我们魏国公府与成国公府,自打在娘胎里时,就定了姻亲。 月宁,是我李衍未过门的妻,怕是要折了你的心意,不成了。” 他不卑不亢,对上裴淮那极具威慑力的目光,犹能侃侃而谈。 裴淮眸光一暗,转头走向月宁,很是诧异地问了声:“你没同家里说我们的事?” 一言出,月宁兀的僵住身子。 见她如此反应,裴淮不禁回身望向温和斯文的李衍,蹙眉:“虽说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可你不知,我与孙二姑娘早已私定终生,非卿不可了。 来迟一步的人,是你李三郎。” 月宁咬着唇,羞怒的站起身来:“你休要胡说。” 裴淮挑眉,反问:“我是不是胡说,孙二姑娘心里会不清楚?” 他目光沉沉,死死凝视着月宁恼怒却不敢发泄的模样。 他甚至想好,若她再敢开口,他就当着李衍的面,揪出两人曾数度缠/绵的旖/旎之事。 不是想鱼死网破么,那就死吧! 左额上的疤痕犹未褪去,他冷森狠戾的表情像是要吞了她。 月宁又气又恼,恨不能再拿起长颈瓶朝他脸上砸去,可还未行动,便觉有只手牵起自己的手。 纤软的手指触到那修长如竹的掌心时,微微缩了下,指尖勾着那掌腹想要划走,李衍垂眸,将那小手紧紧包裹在掌心。 手心湿热,黏着月宁的手背一起微颤。 他稳住心神,再度开口,这一次,却是让屋里所有人,彻底惊住。 “裴世子,如实与你坦白,我与阿宁,早已有了肌肤之亲。” 孙成周愣了瞬,很快扭头看向月宁,月宁亦仰起头来,明眸沁着惊讶,李衍把她护在怀里,手指紧紧握着她的手指。 裴淮阴沉的脸,忽然就透出一抹讥讽,他负手在后,袖中的手指掐进皮肉,却仍面不改色逼问:“哦?如何不让人以为是你的一面之词。” 李衍默了默,然后看着月宁,轻声道:“阿宁后脊,有颗花瓣形状的小痣,我每每望见,都甚是喜爱。” 裴淮身形轻晃,犹难置信的瞪着月宁,又瞪向李衍,面色难看到极致,仿佛蓄了暴风雨一般,阴沉沉的快要撕开浓黑乌云的缺口。 “裴世子,这回儿,你可信了。” 第四十六章 冲突 偌大的花厅, 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自裴淮走后,厅内众人便各自沉默着,脑中无不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裴世子, 这回儿,你可信了。” 一言, 如平地一声惊雷, 骤然砸在成国公府头上。 孙成周站起来,看着李衍, 又扭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月宁,他张着嘴, 耳朵里仿佛只剩下那句话:我与月宁,早已有了肌肤之亲。 李三郎,清风儒雅的男子, 何时就同自己妹妹有了干系,连他都瞒过去了。 他也该清楚知道,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 便意味着两人只能有一个结局, 成婚! 孙成周忽然低头,瞪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舔着唇,上前一步道:“如此, 便该两家坐下来, 商议婚期了。” 话音刚落, 裴淮冷的朝他瞥去搀着杀意的眸光, 他棱角分明地下颌微微低垂,幽眸洇出薄光,闻言怔了片刻, 而后便不知所以地笑起来,笑声让其余几人屏了呼吸。 谁都知道裴二郎阴戾果决,杀伐独断,此时他虽一言不发,可周身上下仿佛能旋出滔天旋涡,冷飕飕的直逼人心。 “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他攥着拳头,额畔青筋鼓的浮出皮肤,星眸轻抿,薄唇略弯,他躬身捡起被仍在地上的聘礼单子,拇指摩挲着上面亲笔题写的物件,悠悠开口道:“若魏国公府同成国公府真能订下婚来,届时我来贺礼,这单子” 他拉长了尾音,目光凝在聘礼单上,忽然眼眸一挑,与此同时,他抬手将那单子压在案上,声音肃沉。 “便留下做你孙二姑娘的贺礼了!” 甩袖而去,清隽冷冽的背影自垂花门消失不见。 第139页 成国公与苏氏就站在花厅后的小院,自然将李衍与裴淮的对峙悉数收入耳中。 待他们走进花厅,目光首先落到李衍牵着月宁的手上。 月宁挣了下,李衍却没松手,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似暗暗使了力气,月宁仰头,李衍沉了沉心思,慢慢放开与她十指交缠的柔荑。 随后,一手撩起袍子,双膝跪在成国公与苏氏面前,声音郎朗如玉。 “姨夫,姨母,三郎卑劣,瞒了你们许久,望姨夫姨母见谅!”说罢,径直扣头,跪下去时,身段犹如青松挺拔。 ......... 却说裴淮出了国公府后,抬脚跨上小厮牵来的马,恍恍惚惚朝着渡口急奔而去,冷风卷起衣裳,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撩开一绺,玉冠松了,往右侧微微倾斜,他却浑然不觉,纵马狂奔。 冷厉地雪片忽然打在他脸上,没入颈子一片冰凉。 他勒紧缰绳,惶然地抬起头,才觉出不知何时,竟下起雪来。 骏马打了个转,又咆哮着打了个响鼻,喷出浓白的雾气,青烟袅袅的江面,有几艘船停靠在渡口。 他反手覆在胸口,仿若听不到心跳一般,有人吆喝着让他闪开,他却置若罔闻,只抬首死死对上迎面失了控的黑马,马上那人惊得又拽缰绳又破口大骂,那马受了惊,根本停不下来,眼看就要撞到裴淮。 谁也不曾看到那长剑是如何拔出。 只听见一声“噗”的响动,黑马骤然抬起前蹄,颈部被割开长长的血口,浓烈的血腥气登时弥散,鲜红铺满莹白。 周遭的人纷纷吓得四散而开,有些大人捂了孩子的眼睛,胆大的看了一眼就赶忙转过头。 黑马挣扎着转了几圈,忽然咣当一下,连人带马摔在地上。 鲜血溢出,犹如冷梅一朵朵盛开。 裴淮居高临下睨着那人那马,冷淡无情的面上,慢慢勾出狠若毒蛇的笑意:“阿念,你母亲不要咱们父子了。” 阿满赶上前来,急唤道:“世子爷,京中来信。” 陛下有要务召他进京,刻不容缓,待裴淮登上返京的客船,甫一站定,便觉五内燥郁,胸口犹如被人攥紧了又骤然用力一挤,压迫感让他不觉呕了下,他合上眼,腥甜的血气在喉间涌动翻腾,他抓着船栏,唇角渐渐滑下猩红的血迹。 阿满看了,吓得忙去给他递帕子,“世子爷,你何苦呢!” 裴淮却不接,只任由着血迹滴到衣裳,心里头的苦涩愈发浓厚翻涌,他仰起头来,寒风吹得手脚冰凉,唯独胸口是炙热的,焚烧的,犹如被打翻了火炉,通红的火炭滋啦炙烤着他的皮肉,让他难受,却无法抓碰。 “世子爷,殿下若看到你这个样子,要心疼坏了,你得珍重自个儿,珍重身子啊。” “你就算不为着自己,也得想想殿下,想想侯爷,还有阿念,他还那么小,若知道你如此作践自己,他...他定是害怕的。” “害怕?”裴淮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余光扫了眼阿满,“阿念害怕我?” 阿满听不出他是何意思,却隐约觉得并不是什么正常语气,像是反诘,讥讽。 “我十恶不赦,活该众叛亲离。我违背诺言,更该天打雷劈,总而言之,我是个不得好死的混账畜生。 是么,阿满?” 他脊背微屈,眸光望向漆黑的水面。 阿满鼻尖一酸,竟不知该回些什么。世子爷打从前两年便换了脾性,不爱笑,也不爱热闹,整个人冷飕飕的不带鲜活气。 然阿满却知道,他心里是好的,待他们下人更是有情义的,虽他冷言冷语,可到底顾念着主仆之意,他母亲在庄子里做事,得了病没人看管,是世子爷指了大夫过去瞧,这事事后阿满才知道。 绿桃和红樱,打小就跟在世子爷身边,绿桃那活泼跳脱的性子,放在旁的主子眼里,是断断活不得几日的,可主子偏就能容得下她。 红樱对世子爷有心思,数次想要献身与他,可世子爷连机会都没给一次,红樱那般聪慧的女子,受了挫却没生出半点怨恨,依旧忠心不二的跟着他。 这样的世子爷,哪里是他自个儿说的那般无耻。 若说他真的有对不起谁,便也只是宋月宁了。 阿满抹了抹眼角,吸着鼻涕想起从前青松堂的事。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世子爷每每折磨了月宁,事后哪次不是自己身心俱疲,两败俱伤。 他是大抵看不懂为了什么,世子爷的心思,分明太深了。 裴淮把着船栏,脑中充斥着李衍说那些话时,与月宁十指交握的场景。 郎才女貌,碧玉天成。 他听闻李三郎的好名声,自各种人嘴里说出的李三郎,无一不是清俊少年郎,儒雅端庄,谦和有礼,恭敬自持。 这样的人,太容易蛊惑人心。 裴淮将脊背又低了三分,只有这般,腹部的疼痛才稍稍好受些。 回京后,他得去同陛下求个恩典。 ...... “三郎,你是说,自打月宁来到扬州城,你就知道她是我成国公府的千金?”苏氏倒吸了口气,捏着瓷盏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孙成周握着折扇,拧眉一同看去。 跪在地上的李衍,神色淡然,脸颊微红。他既然决定说出真相,便知道该承担被鄙夷被斥责的一切。 第140页 “回姨母的话,那年初夏,我与月宁在客船上相遇,机缘巧合落了水,我又将她救到船上,彼时月宁尚在昏迷,我想起姨母说过的话,道月宁后脊有颗....” 没说完,孙成周咦了声,道:“这话你怎会知道?” 女孩身上的特征,事关清誉,母亲是不会告知旁人的,即便李衍如同半子一般。 李衍略低了低头,拱手作揖道:“是我不经意听到了。” 月宁咬着唇,这才明白他缘何知道自己后背的小痣。 “衍哥哥,你既然当时没有说出真相,想来你已知道我的身份,你既然知道我曾给裴淮做过通房,今日又何必说出这番惹恼他的话来。 你该明哲保身的。” 都不是蠢人,在李衍跪下说起初识月宁之时,他们便大都猜到了缘由。 李衍不坦诚,无非是顾虑月宁彼时的处境和身份。 苏氏拢着月宁的肩膀,轻轻拍了下,道:“囡囡,你回房去,这事儿便别听了。” “母亲,我无妨。” 孙成周有些不大高兴,径直就对李衍责道:“三郎,你莫不是觉得我们成国公府非要同你们魏国公府结亲不成?!” “你嫌弃我妹妹,我还嫌弃你呢!” “别把自己捧太高了,说到底,你于女子来说又并不是上佳人选,不懂风情,不温不火,谁若是嫁与你,那得多大的造化。” “呵,我妹妹可没那个福气,盛不了你的深情厚谊!” 愈想愈气,尤其是上元节前夕,李衍郑重其事与他吩咐,让他务必把月宁带到桥头。 他还当李衍是真的喜欢月宁,要不顾一切表露情意,娶她进魏国公府做大娘子。 亏他上赶着帮忙,竟不想李衍都是个计较细枝末节的混账货。 他真是腹内涨得厉害。 李衍一言不发,倒是国公夫人,瞟了孙成周一眼,斥道:“成周,闭嘴!” 孙成周这才收住,不悦地嗤了声,再看李衍时,便是左右挑刺,怎么都不满意了。 “三郎,今日要谢你为囡囡解围,既是权宜之计,那么我们成国公府也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今日也不早了,我便不留你用膳了。” 是要赶客。 李衍跪着,直起身子望着苏氏,言辞恳切道:“姨母,你听我把话说完。” 孙成周上去就蹦起来:“还说什么,赶紧走吧,省的咱们做不成兄弟!”他是想出手打他,一想到李衍竟然嫌弃妹妹,且阻着她回来认亲,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的恼他。 “姨母,我今日说的并非场面话,也并非只是为了替宁妹妹解围,我是真的喜欢她,想与她共度此生,白头偕老的。 姨母,我既然敢说,便知日后要面对何等风波,请你将宁妹妹交给我,我定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只要三郎在,就没人能动得了她。 请你相信三郎的诚心!” 说罢,双手伏地,郑重地跪下去。 苏氏动容,国公爷肃着面色坐在主位,一声不发。 孙成周鼻子里发出哼哼的不屑声,又走过去,拽着月宁的袖口,使了个眼色道:“骂他!” 月宁忍不住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个字,孙成周一看 “忍。” “妹妹,你这性子太柔了,日后嫁给谁我都怕他欺负你。” “那便不嫁了。”月宁声音淡淡,却不像玩笑话。 孙成周愣了下,回头却被苏氏狠狠剜了一眼,他便摸着后脑勺,若无其事坐回位子上,又怕月宁伤心,小声安慰道:“你不嫁人,哥哥管你一辈子。” “孙成周,闭上你的嘴!” 国公爷握着扶手,末了,才慢慢开口问道:“三郎,此事你可与家里商量过?” 李衍拱手又作揖回道:“父亲母亲贤明,三郎尚可做的了自己的主。” 后又补上一句:“何况母亲很是喜欢宁妹妹。” 国公爷点头,温声又问:“你若是娶了囡囡回去,是打算如何待她?” “明媒正娶,风光过门,做三郎的大娘子,日后便要执掌中馈,与我举案齐眉,子孙满堂。” 月宁听了,小脸绯红,将要摇头开口,却被苏氏按住手,示意她再听听。 国公爷面上缓了下,握着扶手的两臂抬起,又落到膝间,思忖片刻又问了句:“你可知囡囡为那裴世子生了一个儿子。” 李衍神色未变:“我所了解的,远比姨夫姨母知道的要多,三郎既开了口,便不惧任何后果。” “好。”国公爷挺起脊背,睿智深沉的眸眼闪过几分祥和,“若是那畜生...裴世子逼上门来,你又待如何庇护囡囡。” 李衍望向月宁,恰好与她视线相织。 月宁眸眼清澈,不妨被他捕捉到情绪,下意识避开他的打量,手心一团湿汗。 苏氏握着她的手,拿帕子一点点为她擦去紧张,又抬手抿了抿她掉落的碎发,自始至终,没有松开她微微发抖的手指。 “魏国公府,祖上有高祖赏赐的金匾。” “好。” 国公爷难得露出一抹淡笑,早年间,魏国公府与成国公府老祖身披战功,为高祖定坤立下汗马功劳,更是成为手握金匾的为数不多人中一员。 两家金匾如今都在各自祠堂供着,百余年来是种荣耀,而从未因着子孙犯事而抬出过一次。 第141页 李三郎的确是深思熟虑,连退路都想好了。 “三郎,你且回去,待我与你姨母问清囡囡的心意,她若是也欢喜,我与你姨母便会同你父亲母亲商议婚事。 可若是囡囡不愿意,我们成国公府也是能养得起自己的女儿的。” 成国公的话分量极重。 月宁眼眶一热,有些不争气的想哭。 苏氏笑道:“可是把你吓坏了。” 许是怕逼得月宁太紧,夜里苏氏并未再询问李衍与裴淮的事,而是早早让灵玉扶月宁回屋休息。 灵玉去小厨房要了热水,回来时,却见月宁坐在书案前,一张小脸白的很不好看,她满面倦色,双眸失了鲜活气,无神地望着烛光,本就纤瘦的腰肢裹着宽敞的中衣,愈发羸弱,如同娇艳的花儿一夜遭了霜打,恹恹的支着下颌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翻开的书卷半晌都没再翻页,跟自己出去时一样,压着笔杆搁在手肘下。 “姑娘,我先去弄点吃食过来,你吃好后再沐浴吧。” 灵玉心疼,转身欲走。 听见身后一声轻叹:“不必,我没甚胃口。” 语气很是疲惫。 灵玉约莫知道与今日裴世子上门有关,他们做下人的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瞧着裴世子与李三郎相继出现,便已然脑补了一场两难争一女的绝世狗血大戏。 傍晚时候灵玉还听到几个丫鬟扒着墙角说私密话,说的便是裴世子雷厉风行,怕是要捷足先登。 又有人说,李三郎近水楼台,必先得月。 可眼下瞧着姑娘心不在焉的慕言,便知其中滋味不甚好受。 灵玉吩咐人抬来热水,将屏风挡好后,便去外屋候着。 月宁滑进水里,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她将乌发笼在脑后,湿哒哒的贴着皮肤,两臂环过双膝,团成小小一团窝在木桶的一侧。 裴淮会就这么罢休吗? 京中的雪远比扬州下的大上许多,纷纷扬扬覆盖着路面,泼洒出一片银白的世界。 一身穿玄色狐裘鹤氅的男子,持鞭急奔,入了宫城后,亦畅通无阻,经过的内侍宫女见状,纷纷垂手躬身,待他走远后,方抬头继续行走。 正是方到京城的裴淮。 直到长玄门前,他才勒停了骏马,翻身一跃跳下来,接着便有内侍接过缰绳,引去喂马司。 笔直挺拔的身影自长玄门疾步走过,鹤氅迎风簌簌,带的两道积雪不断掉落地上,他双眸明亮,入鬓的眉毛微微蹙起,薄唇紧抿,甫一跨过正殿大门,又有宫婢低头去为他宽解氅衣,双手捧着退至外殿。 殿内燃着地龙,烘烤的仿若夏日一般。 新帝披着一件薄衫,内里只着单衣仰躺在软塌上,听见来人动静,只慵懒地斜了眼,便继续将目光落在手中案卷上。 裴淮拱手作揖,声音里夹着外面冰雪的凉气。 “陛下,二郎来迟,望陛下恕罪。” 新帝笑了笑,抬手让他坐在塌前圈椅上,宫婢端来南边上贡的蜜橘,蜜瓜,又捧来新煮的热茶,一并放在裴淮左手边小案上。 “私下无人时,你也不必如此拘礼。” 皇后又怀了身孕,如今正是胎稳之时,新帝从雍德宫出来,看了些许案卷,便得知裴二今夜下了渡口,正往宫城赶。 他把手里的案卷往前一掷,叹道:“这案子从父皇时候拖到现下,也该了结了。” 新帝做太子时,便是个温和寡淡的性子,若不是淮南侯府一路推着他往前走,恐早就数次被晋王拉下马来。 今夜他看的案录是早年间发生在京畿一带,江底沉尸案。 最初是由几个洗衣的仆妇发现,江面飘起来两具面目肿胀辨不清人脸的尸体,后来隔日便会浮上来几具,惊得刑部和大理寺双双着人前去打捞,又从民间请了捞尸队,这一打捞不要紧,足足发现三十四具尸体,有男有女,从验尸官那里得知,这些尸体的年纪都不大,最大的骨龄也只是二十左右。 偏附近一带没有报案的,这事蹊跷,足足压了数年。 前几日有了线索,新帝不放心旁人,便赶忙见裴淮召回京。 “这案子,牵扯到南衙将领,你仔细着查,若非必要,岳丈大人也不必惊动。” “是。”裴淮收好案录,动了动喉咙,忽然起身来到新帝面前,在他错愕的注视下,猝不及防跪在地上。 “二郎,你这是作甚?” 新帝从榻上坐起来,伸手就要扶他。 裴淮不肯,固执跪着回话。 “恳请陛下为二郎赐婚。” 新帝愣了下,随即笑道:“咱们二郎是看中哪家姑娘?御史中丞家的还是左相嫡出?这两家都有意,着人到孤这里打探过口风,你若是...” “陛下,二郎心里,只惦记一人。” 闻言,新帝敛了笑,他约莫知道是谁了,从前在东宫时,听太子妃说起过,裴淮得了个娇娇通房,整日护的跟眼珠子似的,后来娶了大娘子,却是将人冷着,反而把那通房捧在手心,彻底养在了曲江别院。 后来裴淮与顾家姑娘和离,太子妃气的骂了他两天不止。 新帝咳了声:“你可掂量着说话。” “陛下,二郎想娶成国公府嫡女,孙月宁。” “你等等”新帝蹙着眉,摆手问道:“孤记得你那通房,名字仿佛也是这个。” 第142页 “是,她便是成国公府走丢的幼女,亦是我儿的亲生母亲,故而,请陛下为二郎赐婚,让我儿能在母亲照料下成长,求陛下成全。” “二郎,成国公府世代忠良,若孤没记错,他们同魏国公府祖上有亲,好像早年间就定了娃娃亲吧。” 裴淮不置可否,又道:“既然并未成婚,那二郎恳请陛下赐婚,若我能...” “二郎,糊涂了你。”新帝打断他的话,肃声责道:“孙家与李家,为国尽忠,堪称表率,换做旁人,或许孤会帮你下道恩旨,可这事搁在他们身上,孤是万万不能毁人姻缘的。” “二郎,忘了那姑娘吧。” 裴淮心口一紧,凉彻入骨。 “陛下,求你!二郎这一生,除了她孙月宁,谁都不会再娶,求你成全二郎的私心!” “陛下,二郎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一回,只这一回,往后你让二郎做何事,即便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望陛下成全!” “你可真是疯了。” “孤也与你说句实话,你趁早打消念头,死了这份心吧。”他撑额,不愿与裴淮周旋,“别说是孤,便是先帝在世,也不会拿着赐婚去逼迫成国公府和魏国公府,夜深了,回去吧。” 雪片肆无忌惮打落,高墙枝头屋檐,皆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脚底踩出生硬的咯吱声,颀长劲拔的身影被宫灯拉成狰狞的形状。 裴淮忽然顿住脚步,折身往后看去。 皑皑白雪中,只他两道脚印子。 凉薄,冷清。 狭长的眸眼微微眯起,迎着风雪沾上寒气,睫毛被压得几欲抬不起来,水珠凝结,滚进眼底,他勾起唇来,沁出一抹幽冷的寡笑。 四肢冷的骇人,胸口却如烈火焚身,焦躁狂热。 他攥着拳,深深吸了口气,枝头立着的夜枭骤然弹开树枝,将那一抔积雪扑簌簌弹到裴淮头上。 冰冷的雪块瞬间滑至他氅衣之内,与那滚烫炽热的身体相接后,融成水流,沿着精健的皮肤滑滚下来。 甚好,索性他有的是手段! 不肯走明路,那便犯不着用什么好心好脸了。 第四十七章 疯子 半空笼着黑压压的乌云, 寒风咆哮着拍打门窗,呜咽着发出鬼哭狼嚎,数日降雪, 难得在晌午晴了两个时辰,这会儿却又卷土重来, 似蓄积着更为壮阔的暴风雪。 兰雪堂 垂落的毡帘被勾进来的细风顶的来回晃荡, 屋中燃着冷梅香,自雕花香炉上方袅袅溢出银线, 博古架上摆置的白玉花瓶,晨起时被锦春锦兰收拾过, 插入几支迎雪绽放的梅花。 书案擦得一尘不染,上面依旧是裴景昏死前,翻开未读的地方。 有人进来, 帘子从外掀起后,又缓缓放下。 稚嫩的童声响起。 “父亲,大伯怎么还没醒。” 阿念熟稔的从裴淮怀中跳下来, 因为穿了厚厚的衣裳, 小身子圆滚滚的如同团子一般,他爬上圈椅, 去够白玉花瓶里的梅花,还没得手, 就被裴淮从后拦住腰, 抱了下来。 “别乱碰。”说罢, 便拿出帕子, 仔细擦他的手指,眼神一斜,跟过来的阿满忙去撤了那白玉花瓶, 连同新折的梅花,一并扔了出去。 裴淮披着件貂裘氅衣,进屋后自行褪去,放在床前木架上。 阿念挪着小短腿跑到床前,蹬了鞋子就要上去。 裴淮眼疾手快,环过他双肩将孩子抱在膝头,拉过太师椅,坐在床头。 裴景散着发,过分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唇抿着,神情宛若在梦中,眉心拱起一道,修长的手指交叠握在胸口,每一根指头都擦得干净白腻,他手指很瘦,又长,经年握笔的关节处,有薄薄的茧子。 他只着宽松寝衣,绸面衾被绣着冷梅的花纹,与空气里的幽香凝作一团。 阿念抠着裴淮的手指,后仰着脖颈鼓着腮帮子问:“我不能上去摸摸大伯吗?” 祖母和祖父的床他爬得,父亲的床他也爬得,偏偏大伯的床他不能爬。 别说不能爬床,饶是素日想要自己进到兰雪堂的院子,也不成,总有人把他拦着挡回去,大伯的院子之于阿念来说,是个又奇怪又有诱惑力的存在。 裴淮揉揉他的脑袋,决绝道:“不能。” “我只上去看看,不会吵醒大伯的,父亲,好嘛。”他声音软软糯糯,又仰着小脸拽着裴淮的衣裳撒娇,杏眼水汪汪的,黑瞳犹如葡萄一般,见他不准允,阿念又扭着圆滚滚的身子,站在裴淮膝上,两只小胖手捧着裴淮的脸,眨着眼睛又求:“父亲,我就只上去摸摸,肯定不会碰到大伯的。”他嘟着小嘴,说罢就吧唧一口亲在裴淮左颊,沾着湿漉漉的口水,嘿嘿笑着。 裴淮把他扯下来,摁进怀里,冷着脸不容商量。 “阿念听话。” 阿念噘着小嘴,哼哼唧唧往他怀里找了个舒服处,瘫在那儿抠手指。 于阿念而言,父亲每回来都几乎在自言自语,说些听不懂的话,更多时候是沉默,他待不住,偎着那柔软就睡过去。 醒来时,也不在兰雪堂,不是被阿满抱着,就是在祖母的床榻之上。 今日亦不例外。 阿满接过裹好氅衣的阿念,抱在肩上后,锦春合上门,与锦兰一起,退到外院去。 “头上怎的伤了?”瘦白的脸,挟着淡淡的笑,两手搭垂在身侧,寝衣外罩了件薄软的雪青色锦衣,他说完,就重重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第143页 裴淮睨着他,不发一言。 裴景掩着唇,咳得眼泪直冒。 “真是可怜,被打了?” “月宁干的?” “啧啧,你和你儿子都留不住她,委实让我这个做兄长觉得可惜。” 他一本正经讥讽,全然不顾裴淮愈来愈幽冷的眸子。 末了,还附上清爽至极地笑声,混着外头咆哮的风,涌到裴淮耳中,他往后靠了下,斜挑起眉眼盯着裴景因为笑而涨红的脸。 红的不寻常。 像是一股热血透过皮肤乍然翻腾上来,很快,裴景就呕了口血,虚弱的瘫在引枕上,有气无力地盯着裴淮,似乎想勾出抹笑,可看得出牵强。 “大哥还有心思关心旁人。” 裴淮声音暗哑,昨夜自宫里回府,浸着风雪走了一路,半夜就烧了起来,幸好他身子骨一向强健,用了药后,晨起时发了一身汗,退下热去。 “听闻你昨夜去了宫里,可同陛下请旨赐婚了?”裴景不以为然,摩搓着指腹,慢条斯理抿了抿唇角的血,“说起来,你同月宁的缘分,皆是由我而起,你想想,若非我去挑她入府,你又怎会非她不可? 呵,我倒没想到,我弟弟竟是个情种,痴子,若你们有朝一日成了佳偶,少不得要到大哥跟前敬一杯酒,想想,那场景,着实让人期待的很。” 他阴阳怪气,三言两语直往裴淮心窝子捅刀。 他是裴淮大哥,自然知道如何践踏他,如何一击即中的事半功倍。 裴淮的脸色很快攒了戾气,阴恻恻地凝视半躺的裴景。 “啧,瞧瞧大哥,整日躺着,竟把自己躺的脑筋迟钝,状若痴傻了。是不是旨意没请下来,也是,成国公嫡女,哪里由得你硬抢入府,她可不是当初的宋月宁了,看得着,吃不到的滋味,好受么?” 低低的嗤笑,萦在房中久久不散。 裴淮眉眼微臣,旋即从荷包中取出药丸,凉眸一凛,用力撬开裴景的唇,将那丸药塞进去,一顶,药丸沿着喉咙滑入腹中。 裴景面色终于露出憎恨,两手抓着绸被,挣扎着想要抠出来药丸,殷红的眼底尽是想要起身却又颓败无力的疯狂燥郁。 “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对不对?” “能看到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大哥很高兴,我...我即便是死..也能安心...” 他腾空的手踌躇了几下,最终虚弱地掉到床上,气若游丝睁了睁眼皮,嘴唇微张,却没说出话来,又如往常一般,闭了眼睛。 这药的可恨之处便在于此,浑身上下,除了耳朵,旁的都是废的。 他能听到来人的一举一动,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避着他,或者不避他,权当一个活死人。 一个死物,便是议论他,也敢堂而皇之站在他面前。 因为他动不了。 羞愤,耻辱,与当年他坠马后残疾如出一辙。 “大哥,你放心,她既给我生了阿念,便是我裴淮的妻,生是我的,死了也要冠以裴孙氏的名讳。 我们大婚时,自然要来给大哥敬酒,这酒大哥喝不喝的下,便另当别论了。” 正月最末一日,魏国公府要来人。 月宁晨起后由着灵玉给她梳好发髻,簪上珠钗,再穿上秋香色镂金芙蓉花束腰软袄,外罩一件素绒掐金线褙子,下面套的是如意绣云纹百褶裙,收拾妥当后,灵玉自门口衣架上取下绯色鹤氅,给她穿戴整齐。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时不时凝成冰冷的雪粒子,灵玉垫起脚,仔细把兜帽给她戴好,道:“姑娘,走吧。” 她举起伞,从外撑开后,月宁提步往前厅缓缓走去。 齐氏坐在苏氏对面,身后站的是李衍。 今日李衍穿的庄重些,看见月宁进门,微微颔首笑了下。 月宁没看他,朝着两位夫人福了福身,挨着苏氏坐好。 齐氏眉眼抑不住的欢喜,开口便道:“过了个年,月宁竟又好看许多,像你年轻时候,端的是娇花照水,芙蓉秋色,我可真是羡慕你啊。” 苏氏笑:“淑姐儿和凝姐儿环你身侧,你羡慕我作甚,听闻凝姐儿又生了个女儿,回头她办百日宴,我带囡囡过去看小外甥。” “到时春暖花开,你可一定得去。” 齐氏抿着唇,满意的看向月宁,又回头与李衍道:“你成日里阿宁长阿宁短,怎的见了面,又不说话了。” 李衍面上一热,温声道:“母亲,姨母,三郎给你们倒茶。” “妹妹,此番我与三郎过来,想必你知道来意。上回三郎回去便与我禀明心意,说是对月宁动了心思,求我过来替他说说话,生怕晚了叫旁人抢占先机。” 苏氏不动声色地笑笑,余光扫到月宁怔愣的神情,约莫知道她什么意思,便摆手道:“我总觉得囡囡找回来没几日,并不想让她早早出嫁。” 齐氏一听,暗道了声不好,面上却依旧淡定从容,只是回头瞟了眼李衍,接着又与苏氏道:“魏国公府与成国公府左右隔着两条街,吃饭的光景就能回来,何况,你若是惦记月宁,我便让三郎陪着一同住在成国公府。 若不然,你家半月,我家半月,都是自己孩子,怎么心疼都不为过。 再者,我是什么样的人,妹妹一清二楚,若月宁嫁到我们魏国公府,我便敢保证,只会对她比淑姐儿和凝姐儿更好。 第144页 我是太喜欢月宁这孩子了。” 一席话,放低了身段和姿态,又阐明了立场,看得出齐氏对月宁的志在必得。 不怪齐氏心急,李衍熬着不成婚,虽说他们表面上不催促,可背地里却怕李衍有旁的奇怪癖好,担惊受怕好些时日,难得听他主动提起月宁,两家又是世交,不管怎么看,这门婚事几乎板上钉钉。 只要三郎能成婚,哪怕让她再低些身段,都是值得的。 何况月宁不是拿腔拿调的人,对于长辈,她还是知道轻重。 果然,齐氏刚说完,月宁就忍不住起身,福了福礼后,说道:“不瞒姨母,月宁早就把衍哥哥和哥哥当成亲人了。 母亲也说,衍哥哥时常住在府里,她也把衍哥哥看成亲儿子一样,您若是不嫌弃,便也这般待我就好。” 苏氏明白,虽然心里对李衍甚是喜欢满意,可到底月宁心志坚定,若她果真不喜欢李衍,即便阖府认定李衍是最好的归宿,也是无法的。 “姐姐,今日不说这个,我那儿新得了几匹缎子,从波斯国来的,带你过去瞧瞧。” 她支开齐氏,厅里便只剩下李衍和月宁。 “阿宁,我做过不好的事,你介意,我无话可辩。 可对于将来,我是做了最齐全的准备,也愿意为你为我们付出努力和牺牲,你知道,承诺之于我而言,不会因着外物而生出变化。 你是不喜欢我,还是怕裴世子权势滔天。” 李衍问的平和,心里却不甚平静。 说到底,他是骨子里带着骄傲,而这种骄傲又是与生俱来,养尊处优的缘故,许是从未有什么东西费尽心力都得不到,这种落差感会让人执拗,偏激。 李衍心思清明,他想要什么,图的什么,从来都清清楚楚。 正如现在,他只想听月宁亲口回答,告诉他一个答案。 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事关一个男子的颜面。 月宁只是摇头,摇的他有点心烦意乱。 李衍走到她跟前,温润的面孔沁出薄红,嗓音低沉:“阿宁,你看着我的眼睛。” 月宁就抬起头来,对上那双幽黑如墨的双眸,李衍眨了下眼,睫毛似起了风,月宁下意识往后退了步,李衍却逼上前来。 她有点恍惚,然下一刻,李衍只是站在原地,并未有逾矩的行径。 那眸眼清澈却隐约风流,看着月宁时,仿佛有好些话要说,让人无端期待。 月宁淡着眉眼,小声道:“衍哥哥,我不认为你之前做的事不对,换做是我,大概也会同你一般,明哲保身。 我也不希望自己日后的大娘子,身世不清白。 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这种喜欢,是朋友或是兄长的喜欢,你温文儒雅,客气有礼,没有人会不喜欢与你相处,你总是周到的,让人挑不出错来,可也仅仅是止于此,不可能再进一步。 我与你的交情,不至于让你为我筹谋良多。” 她说的字字清晰,李衍却不明白了。 “不是惧怕裴世子的缘故?” “不是。” 李衍心里忽然一空,月宁转身朝他福了福礼,又道:“往后书肆誊抄之事,我也不会再去料理,只让哥哥与你接触。 母亲想要教我管账打理铺子,我想跟着学学,便没大有时间出门了。” 这是想彻底断了来往。 李衍不知是何滋味,他不是死缠烂打之人,却没想到一腔真诚会唤来如此简洁的拒绝。 夜里,苏氏特意来到月宁房中,见她正披着外衣坐在案前看书,不禁叹了声,道:“囡囡,你是不是在怕裴世子。” “嗯。”月宁搁下书,与母亲走到塌前,夜已深,窗外很是安静,枝头鸟雀觅食的动静格外清楚。 这个时节的扬州,冷的就像浸在冰水中,屋里烧着炭火,手脚没多时便也觉得冰凉。 苏氏扯过绸被,与她盖在一起半躺着坐下。 “你心里可喜欢三郎?” 月宁这回没答,她垂着眼眸,双手环过母亲的腰身,将脸靠在她前怀。 苏氏拢着她的肩,轻轻拍道:“相处久了,难免会有些情谊在,有时谁又能分得清楚这情谊究竟是什么。 三郎心眼好,又是知根知底的,你若后悔了,母亲便替你开口。” 月宁道:“母亲不必为我烦心,我曾认真考虑过,若真的没有法子,便去太清观做个清心寡欲的女道。” “不可胡闹。”苏氏揽紧了她,面色紧张。 “若因为生出的一点好感就要对方拼尽全力护我,实则是不公平的。母亲,你不知道裴淮是什么样的人,他....” 月宁顿了下,脑中想的却是前世他们死前,那场烧到天明的大火,将那荒院烧成一片废墟。 死前的裴淮,精神和肉/体都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很难想象在那种逼仄的环境下,他是靠着怎样的意志力才撑到大火烧起。 他近乎扭曲了,死时钳着她的手臂,是要拉她同归于尽的。 可最后不知为何,又将她一把推出门去。 逶迤的火苗烧断了横梁,落下的前一刹,月宁反扑过去,抱住已然昏死的裴淮。 被火烧的滋味,疼的没法用语言描述。 他死过,她也死过。 月宁眼眶微热,“他会用各种手段□□人,他一意孤行,更不会同任何人去讲道理。他想要的,便会不择手段去争,去抢,他疯了...” 第145页 “我总觉得,我会害了成国公府。” “不能这么想,总有好多法子,总有好多条路,我便不信他裴二郎,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 裴淮身侧跟着几个暗卫,皆穿着黑色劲装,精健孔武。 他还是那副轻狂放肆的模样,滚金边的白衣腰间束着天青色绸带,窄袖边沿缠着牛革,脚上蹬着双长靴,瘦却很有力量。 他颔首,转身同那几人吩咐了什么,转眼间,那几人相继消失在视线中。 沉尸案查到金陵城,一早他便暗中走访相关人员,抽丝剥茧又找出几缕头绪,却发现越接近真相,越扑朔迷离。 晌午得了一条新线索,矛头直指扬州秦家。 秦家门庭败落,早就变卖了房产,搬离住处,如今秦大人与一家妻小,都委身在城西一处一进院的宅子中。 查到秦家,倒让他发现不得了的秘密。 秦二姑娘死了的未婚夫,一家时不时去城西找茬,明面上是打秋风,实则每回都能要到想要的东西,单单是为着个死人堵人口舌,未免太小题大做,何况那未婚夫的命,也不值几两银子。 恐怕他们手里捏着的,是秦家了不得的秘密。 长眸一凛,裴淮想着,得来全不费工夫,得为着公务特意去扬州走一遭了。 不出五日,扬州城小淮河里,惊现六具死尸,被打捞上来后,那六人早就泡的肿胀瘀紫,且他们身上所穿衣物也都是提前被扒干净,赤/条/条的不着一物。 只是在其中一人的脚趾上,发现木屑,类似渡口商船所用木料。 然后,魏国公府李三郎,当日便被入了衙门大狱。 第四十八章 闯入逼迫 城西, 桐木大门打开后,有个面向机灵的小厮四下扫了圈,还未出来, 身后人低声嘱咐:“务必把信亲手交给二姑娘,断不能落到旁人手中。” “是, 大人。” 小厮拔腿就往东跑, 身形麻利,不多时便消失在视线中。 被唤作大人的, 正是秦筝的父亲,原按察司佥事秦黔。 他合上门, 本就安静偏僻的巷道,此时更是静的连风卷落叶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切切。 站在树下身穿银白氅衣的裴淮,微侧过身子, 声音冷淡:“叫跟着的人别惊动他,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时回禀于我。” 那人拱手道“是。” 待回去客栈后, 京中来的人忙起身奉上密信。 “主子, 陆大人在教坊司有所发现,应是与沉尸案有关联。” 裴淮进房, 陆文山的信送的急,是用官马连跑数夜疾驰而至, 信中提到了当初为晋王和礼部勾连的慧娘, 自打晋王失势后, 慧娘便一直再未动作, 直至晋王被圈禁,慧娘才小心试探着活动,只是她行事缜密, 尚未露出什么破绽。 此番陆文山信中,说的便是查到与慧娘对接的真正幕后之人。 待看到末尾,信中最后写的正是裴淮疑心那位。 灵州节度使,冯秋。 当年在查安远伯世子马兴时,裴淮曾让陆文山去了趟灵州,冯秋是个左右逢源的笑面虎,前世晋王曾多次派人与他周旋,想借他之力火上堆柴,可冯秋既没有直接拒绝,亦没有动用一兵一卒,甚至在晋王攻城那月,趁机在边境起叛,占得了一席之地后,关门做起安平王。 与此同时,派去灵州盯着冯秋的暗卫相继传来密信,与陆文山所写基本吻合。 冯秋有动作,而京中教坊司慧娘,只是他开启联络的一条支线,早在过去的数年里,冯秋已然将眼线安插在各行各业,如今形成势力,怕是要在边陲煽动风波。 裴淮去金陵时,曾查到一处暗坊,明面上是寻常青/楼生意,暗地里却往各地分发密信,楼里生意红火,男倌女倌都有,每年亦会从各处招揽新的适龄男童女童,于一处教馆中教习数年后,方能进入楼里侍奉客人。 而沉尸案那三十四具尸体,据查,应是那青/楼的手笔,死去的男/女中,有些小的不过七八岁,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岁,多半是从教馆调/教不成,或是失手弄死了,身上的淤青虽然被水浸泡过,犹能看出吃了不少皮肉苦,而且最为令人疑惑的是,那些尸体的拇指食指以及虎口处都有硬茧,骨头被磨得变形,像是长期持兵械训练的结果。 那教馆,与其说在调/教伺候人的玩/物,不如说是在调/教训练有素的战士,至于被抛尸沉江的,或是不服管教被残忍杀害,或是在训练中耐不住严苛倒地身亡,各种曲折,恐怕只有那些残杀无辜的刽子手才清楚。 只是裴淮尚未探清这教馆和青/楼上下线为何人,他便没有轻举妄动,只待合适时机,将大鱼一网打尽。 加之此事莫名牵扯到秦家,秦黔被罢官前,只是小小佥事,而他所得知的消息里,秦黔与教馆和灵州皆有干系。 如此,裴淮到扬州来,却也是顺理成章。 他唤来冰水,阿满早已习以为常,为他布置好床铺,又将换洗的新衣放在屏风后木架上,这才合上门,悄悄退到外头守着。 他们来的动静极小,沿途并未惊动各地官员,而是带着主子与当今陛下在登基前,组织训练的一支暗卫军。 扬州刺史府果真在李衍入狱后,着人去衙门问过话,只是交代狱卒多加照顾李衍,便回去禀告刺史和魏国公府。 第146页 李衍倒是安生,在那般幽冷脏乱的牢狱里,还能不疾不徐提笔算账,面上毫无担忧之色,衣着发冠一丝不苟。 裴淮沉在冰水中,长臂往上摸索着寻到桶沿,复又慢慢浮出水面,皮肤泛着冷光,如他此时沉寂清淡的面孔。 不怪衙门出手迅疾,从小淮河打捞上来的六具尸体,最后经过查证是在李衍名下的商船上抛尸的,那商船沿河流一直往北,是由临城衙门协助拦下,船上的人看见官兵后,或是跳水,或是服毒,竟无一个活口。 县衙哪里还敢轻视,当即把李衍请到狱里,事关重大,便是最后查出李衍无罪,至少也没造成损失,无非登门致歉,好过丢了头上乌纱。 裴淮起身,扯过大巾裹在身上,门外有人叩门。 阿门小声秉道:“魏国公府夫人此时去了成国公府,按照时间来计,约莫有一个时辰了,尚未离开。” “进来说。” 阿满低着头,余光瞥见他森寒阴冷的眸子,便赶忙又低了低身子,道:“成国公夫人把二姑娘也叫了过去,因为在花厅,暗卫不便近距离监听,便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甚。” 裴淮拧眉,瞳底闪出不悦,他边擦水珠,便去够木架上的中衣,刚要够到,却忽然反手扔了回去,厉声道:“拿一套出门穿的衣裳,快!” 他住的客栈特意挑的是与成国公府相近的位置,故而赶去时,只用了一刻钟,却见魏国公夫人齐氏正从正门出来,月宁挽着苏氏的手,将人堪堪送到马车上。 齐氏又挑开帘子,招手唤来月宁。 苏氏虽陪着,可齐氏附在月宁耳上,低语了几句。 裴淮根本听不清。 月宁似乎在犹豫,然小片刻后,就低着头似乎同意了。 魏国公府的马车走后,苏氏拉起月宁的手,又压低嗓音说了几句话,月宁与她相携进了府门,管家从内将门合上。 裴淮看不见,听不到,心内急的惶惶躁动。 灵玉去吩咐小厨房烧水。 月宁坐在书案前,有些神情忧虑,方才魏国公夫人与母亲商议的是李衍被冤一事,如今衙门关着他,无非是有两条证据。 其一是李衍名下的商船,其二是在尸体被发现前两日,李衍恰好出现在小淮河一带,且在小淮河畔的酒楼中,小住了几日。 虽说那酒楼是他李家产业,可联系到那六具尸体死亡的时间,加之抛尸的商船,李衍便成了最被怀疑的那个。 月宁研墨,重重叹了口气。 姨母的意思,是要月宁做李衍的证人,让她承认,那几日李衍是陪她在酒楼散心。而之所以不选孙成周,是因为孙李两家的关系,孙成周极有可能帮李衍作伪证。 换做月宁则不然,一个姑娘家,没有无缘无故拿自己清誉做幌子的,在外人看来,月宁的证词会更有可信度。 月宁也明白,齐氏不只是想要她帮忙捞出李衍,更想借此事将两人婚事做成,可偏偏这话她不好开口,而且看母亲的意思,是明知道如此,却也愿意成全。 灯烛爆开火花,月宁手指冰凉。 扬州没有地龙,单靠房中烧的旺盛的炭炉取暖,她身上穿着软缎掐腰小袄,外面又披了件溜滑的披风,仍觉得脚有些冷。 起身,来到窗前,朦胧的月光投在楹窗之上,淡淡的光影将她白嫩的脸映照的愈发润洁,她拢着披风,听见屋檐上偶有的滴水声。 进了二月,天气却越发严寒。 她知道,母亲是喜欢李衍的,若不然不会在方才不点名姨母的心意,反倒想顺水推舟,成全这桩婚事。 魏国公府想救李衍出狱,有的是办法,委实不该深夜寻到成国公府。 月宁摩挲着脸颊,指尖稍稍有些温热。 她心里烦闷,总觉得像是透不过气来,虽然她也希望李衍少受点罪,早日从狱里出来,可她不喜欢这个法子,总觉得有胁迫的意味。 母亲是为她好,齐氏也是为着李衍好,长辈多半都是为着孩子,她们也愿意相信,从自身角度出发,所看到的的日后要比她们晚辈看的更为透彻,她们选择的前途也比她们晚辈选择的更为睿智。 月宁推开楹窗,虚虚坐窗沿上,帘帐被吹开,轻轻浮动着柔软翩迁起舞,空气里是星星点点的湿冷,她伸开手,才觉出不知何时,竟开始落起雨点。 松散的长发垂在脑后,只别了根素簪在上,额间的发丝很快濡湿,她仰起脸来,惆怅地又叹了口气。 忽听檐上有人说话,狠狠吓了她一跳。 “怎的,李三郎入狱,你不痛快了?” 月宁惊得拢住披风,紧接着就要去关楹窗,没想到那人比她更快,在她手指触碰窗楹前,率先一把按住边缘,往外猛地拉开。 幽黑的眸,清冷的凝视,还有唇角若有似无的讥讽。 他穿的是深色衣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此时就这么站在窗外,一手扒着雕花木窗,一手按在墙壁,狭长的眉眼沁出薄薄的笑意,他本就生的俊美,如今浑身上下笼在阴郁之中,仿佛比之从前多了种邪性,还有说不上的冷/欲。 “来..来人。”月宁几乎是哆嗦着说出这两个字,声音颤颤,像是从嗓子眼滑出。 还未飘远,就被细雨骤然打落。 裴淮笑,身子慵懒的往后一靠,贴在墙壁上与月宁对望。 第147页 “喊吧,你再喊一声,倒省了我登门求娶的繁琐流程。” 从内侧握住雕花木窗的手,瞬间失了力气,月宁闭了闭眼,确认不是做梦后,恐慌很快被强行压制下去,她尽量稳住声线,不想激怒他。 深夜他既能闯进成国公府,便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她掳走,要冷静,要镇定。 她蜷了蜷手指,小声求道:“你放过我好不好,往后我给你立块长生牌,日日烧香祈福,祝你长命百岁,每逢初一十五,都格外抄经祝祷。 你,能不能别跟我过不去,别揪着旧事不放,我们总要往前看的。 是不是?” “如今你过得很好,我听传言说,你与孩子都深得陛下宠爱,韩大儒更是被召唤回京,为孩子教学,你想想孩子,别执迷不悟了,行吗?” 裴淮一声不吭,只用莫名弯起的眉眼看着她,自始至终,似乎根本就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月宁被他看的心中惶恐,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劝道:“孩子若是知道你如此模样,必然会害怕你,他....” “孩子?你还记得你我有个孩子。”裴淮终于收敛笑意,他往前倾身,逼得月宁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趁此空隙,他一手压在窗沿,利落的跳进来。 随后,面不改色,反手从后合上楹窗。 房中静的骇人,噼啪的炭火声异常响亮。 他步步紧逼,眼眸铮亮,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极具讽刺。 “我带阿念给你上了两年的香,以为你死了,我一遍遍告诉阿念,那冰冷的牌位就是你,牌位旁的棺椁里躺的也是你。 又是一场大火,烧的干干净净。 而你呢,绝情到弃我们父子不顾,孤身来到扬州,不仅认了亲,还跟他李三郎有...无妨,你便是同他睡过,我也不介意。” “你今夜过来,难道只是为了踩践我?”月宁竭力忍着羞怒,奈何呼吸越来越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家和孙家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裴淮凛着眸子,转身走到书案前,撩起袍子坐下。 案上是月宁读过的书,还有她手写的话本,上面签着“念安先生”的笔迹。 裴淮抬头,光火下的那张脸如冷玉般湿滑,他发间湿透,身上穿的鹤氅也在往下滴水,到底是矜贵的料子,只湿了外层,内里却依旧干燥温热。 月宁去抢,却被裴淮一手举高,轻而易举避开。 “你们两人,倒是做的一笔好买卖。”他说的是李衍帮月宁出书一事。 “往后他在狱里,你在府里,这买卖怕是也要落空。”正说着,手里的话本已然悬在火苗上,他眯起眼睛,挑衅一般望着月宁。 “着急吗?” 月宁恨得牙根痒痒,思忖了少顷,忽然蹙眉瞪着他:“衍哥哥入狱,是你动的手脚?” 裴淮怔了下,却不否认,只是攥着话本的手略微松了下,火苗立时吞噬了纸张,手写即将完工的续章就此化成灰烬。 “裴淮,你真是卑劣到极致!”月宁声若碎玉,落下的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到裴淮心口。 他凝视着她,不发一语,阴鸷的面孔慢慢浮上冰霜,修长如竹的手指蜷起来,攥的咯嘣作响。 那一张一合的嘴,此时正不断诋毁自己,而他,愤怒烧到了头顶,仅存的几丝理智荡然全无。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你会仗着手里的势力,弄权害人,颠倒黑白,为了一己私利,你竟变成如此可怖的模样,明知李家无辜,却还是昧着良心做下祸事。 当真以为无人能治得了你?” 她抛弃方才的伪装,通红的眼眸写满愤怒与不屑。 “你放心,他会平安无事,也会很快出狱。” “做坏事的人,自然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你且等着,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你且等着!” 你且等着! 原封不动将话还与了他。 等着? 他裴淮还怕她咒骂不成? “做了成国公府二姑娘,底气都足了,敢为了个男人同我对峙。” “很好,听你这般有气力,我便放心了。” “我倒是想瞧瞧,他李三郎怎么就能从狱里出来!” 撂下这句狠话,他堂而皇之从门口出去。 灵玉自小厨房回来,正好就看见一道幽黑的影子穿过宁静的黑夜,如同灵巧的猫,很快消失在茫茫细雨之中。 一日后,李衍出狱。 紧接着,便在晌午传出魏国公府和成国公府过定的消息。 整个扬州城很快传开,李三郎要迎娶孙二姑娘,挑的是大吉之日。 二月初八,宜婚娶,宜生子,宜动土,总之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第四十九章 噩梦 离大婚不过五日, 若放在旁的人家,定是手忙脚乱都准备不及,可此番两家集齐阖府之力, 不仅很快走完六礼,在通知各地亲朋之时, 又敲定宴席小礼等繁琐细节, 算得上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这夜入睡前, 月宁喝了盏安神汤,自打下雨那日裴淮闯入国公府后, 她便落了心病,总是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她。 有时提笔写字,后背阴森森的, 她回头,又看不见人影。 沐浴梳洗时,常常感到后颈冰凉, 抬手去摸, 又是热乎乎的柔软。 她睡不安宁,身形愈发清瘦。 第148页 灵玉给她落下帷帐, 又在床边小案上摆了熏香,四下的窗牖紧紧合着, 而灵玉就睡在外间榻上, 房内有任何动静她都听得到。 淡淡的熏香很快人让她入了梦。 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震天响, 沿街两侧挂满红绸彩缎, 她穿着绣金线牡丹花纹红衣,配凤纹霞帔,发间簪满珠钗宝钿, 缠枝金质宝冠压得她直不起颈来,眼前是摇晃的红绸,随队伍行走隐约能看见自己脚上嵌着明珠的红缎绣鞋,她动了下手,恍恍惚惚掀开遮住视线的红绸。 香车宝马,四角辅以明珠美玉装饰,悬下来的彩缎喜气怡人,她缓缓转过头,听见外面熙攘热闹的人群。 “灵玉。”她启唇,唤了声。 帘子挑起,她想看看外面光景,却被灵玉一把按住帘子,小声笑道:“姑娘别急,等会儿到了魏国公府,让郎君给你掀帘。” “魏国公府?”月宁后背凉浸浸的,脑中空白如洗,她想再唤灵玉,却发现喉咙发不出一丝响声。 “是啊,等姑娘嫁过去,不就是李家的大娘子,郎君的心头肉吗?” “姑娘莫急,上了那座桥,拐过两条街,便是吉时,吉时进国公府的大门,往后便是顺顺当当,夫妻和睦。” “待姑娘同郎君日久天长,举案齐眉后,便是子嗣满堂,恩爱永久。” 灵玉何时如此话多。 月宁急的满头大汗,想去扯下来盖头,告诉灵玉莫要乱说,可愈是着急,愈不得章法,那红盖头晃啊晃,晃得她头晕目眩。 “灵玉,快叫人停车。” 可灵玉仿佛听不见,还在兀自高兴说着话:“姑娘,郎君可说了,待你嫁过去后,必会好好待你,绝不叫你受一点委屈,魏国公夫人也是个极好想与的,她还同咱们夫人念叨,若你们有了孩子,她就养在膝下,不让你受累受苦。 夫人定是个慈善温良的,姑娘命真好。” 四四方方的车内,仿佛一个被封严不透气的蒸笼,月宁被憋得小脸涨红,想去寻找出口却又始终够不到那近在咫尺的轿帘。 濒临崩溃的前一刹,她指尖触到柔软的帘幔,猛地一拽。 铺天而来的明亮映得她下意识抬手横在眼前,待瞳孔渐渐适应了白昼,她才放下手来。 面前站着裴淮。 他身姿挺拔,俊美无俦,浑身上下带着凌厉的压迫感,于聚拢成堆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而他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子,软软糯糯的小脸,与裴淮一同,用审视打量的目光凝望自己。 裴淮笑了下,随后抱着孩子往前走,月宁揪着帕子,屏住呼吸抬眼望着他们逐渐逼近的脚步,直到将她堵到马车里。 裴淮把孩子送上去,理所当然对他说道:“阿念,过去,叫母亲。” 月宁僵住,四肢冰凉仿佛过不去血液。 那孩子明眸如水,粉嘟嘟的腮颊满是疑惑,却听从裴淮的吩咐,果真朝她迈着小短腿一步步走过去,他张开手,似乎想要月宁抱抱,嘴里发出稚嫩的笑声。 “母亲,我要你抱,我要母亲抱。” 然而就在他抵达自己脚边的一瞬,孩子的脸立时换成跟裴淮如出一辙阴恻恻的诡笑,他手里握着把刀,边朝自己左臂比划,边不以为然地自言自语。 “母亲不喜欢父亲,不喜欢阿念,阿念也不想活了...” 他说着,就忽然横起匕首,狠狠朝自己左臂扎下,薄刃割开皮肤,鲜血沿着那藕段一样的小臂不断往下滴落,他还想扎第二刀,月宁扑上前去,刀尖扎在月宁手背,她很疼,却叫不出声来。 只看见孩子莫名其妙的嘟起唇,喃喃道:“母亲,我们一块死吧。” “不!” 月宁尖声喊道,画面陡然一转。 手心温热,抬眸,却是被李衍牵着,他走在前,一路引她往桥头走,边走边欢喜的说着:“阿宁,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只有你我,谁都找不到。 你别怕,跟着我,那地方极美,有山有水,还有大片桃林。你不是喜欢吃鱼吗,我与小厨房学了几道做鱼的法子,你嫁给我后,想吃鱼我便亲手做给你吃。 好不好,阿宁?” 她被拽着,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衣袍上下浮动,天青色绸衣与浮光锦变幻出美轮美奂的色彩。 然而当两人快要冲破透明的罩层,去往那片桃林时,便听见空气中发出倏地响声,紧接着牵她手的人脚步微微踉跄,月宁抬头,看见李衍胸口钉进一根长箭,他面色痛苦,挣扎着想要站立,却捱不住正中心脏的痛。 月宁惊愕的看着他,一点点沿着桥栏滑到地上,他仰起头,五指举到半空朝她唤道:“阿宁,救我。” 而在此时,华灯初上。 裴淮站在对面的街巷中,宝蓝色直裰上绣着的金线滚边泛着冷寒的光芒,眸眼如晦,瞳底漆黑,他如嗜血的兽,唇角轻轻勾起,不疾不徐地笑道:“看见了吗,月宁?” “我说过,这辈子你都逃不出我的手心!” “你想嫁给谁,谁就得死!” 月宁出了一声冷汗,衣裳黏腻地沾着皮肤,她攥着拳,却见那原本杵在远处的人,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自己脚边,居高临下睥睨着自己。 “你还敢嫁他吗?” 月宁手脚抽动,犹如被人从万丈悬崖一把推了下去。 第149页 睁开眼,帷帐四合,房中的熏香似乎燃尽,只余一股清甜的百合香气。 梳洗上妆时,前厅来报,说是李衍来了。 李衍站在花厅中,孙成周坐在左下手位,正掀开那一摞厚厚的礼单对照,边看边不喜的哼唧:“你倒是出手大方,想是用来补偿之前的过错。” 李衍不语,自知理亏,这份聘礼单子是他亲自添的,除去魏国公府该有的分量外,他这些年经营的铺子田产也都入了三成进去,可谓良心至极。 孙成周不太待见他,两人自幼一块儿长大,对方是什么习性,彼此都太过熟悉,正是因为当成了亲人,故而才会在李衍欺骗后,心生不满,而这份不满也不会遮遮掩掩,诸如孙成周,大多会让李衍明白知道自己的情绪和底线。 “能娶到阿宁,是我三生有幸。” 他身形瘦高,背对着月宁,看不见此时的神情,只是单从后脑勺看,便知是清风朗月的温和儒雅。 灵玉暗暗小声道:“姑娘,郎君真是在意你。” 月宁头疼,眼下还惦记昨夜的噩梦,那梦太过真实,犹如真的发生了一般,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以至于她闭上眼,就是裴淮阴晦诡异的笑,李衍受伤濒死的惨状。 她从未见过那个孩子,可梦里的孩子,以极其清晰的面容靠近自己,从眼睛到鼻梁,再到小小的嘴巴,是她就算回避也没法否认的熟稔。 孙成周嗤了声,翻着礼单往案上随手一放,余光瞥见厅外穿着氅衣的月宁,不禁压低了声音与李衍道:“你若是敢欺负我妹妹,我绝饶不了你。” 李衍拱手作揖,认真道:“我若对不住阿宁,你便是取我性命,我也绝无二话。” 听他这般保证,孙成周便起身,来到门口拉着月宁的手腕,将人带进房来。 “手怎么这样凉,下回要多穿点衣裳。”孙成周摸了摸她的手,转头就去取了手炉,塞到她掌中抱着,“三郎拿来了礼单,你自己看看。” 月宁被那礼单的厚度下了一跳,忍不住与孙成周商量:“哥哥,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旁人她不清楚,只是当年淮南侯府办喜事的时候,长公主与淮南侯给顾家递去的礼单,厚度也只有桌上的一半。 故而李家这份聘礼,委实太重。 孙成周扫了眼李衍:“横竖咱们孙家给添上同样分量的嫁妆,不会让三郎吃亏。” 一箭双雕,在场人都明白孙成周话外之意。 晌午成国公府留李衍用了膳,后来他与孙成周下了两个多时辰的棋,最后得胜之际特意让子,孙成周赢得不光彩,也知道李衍是在给自己顺气,便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送李衍出门时,再三询问叮嘱,李衍可是仔细想明白了,若反悔,还有机会。 李衍笑他,说是这辈子都不变了。 孙成周才一拍马屁股,放他离开。 成国公夫人苏氏和国公爷倚着引枕,坐在灯下商议婚事。 此番能结成亲家,不得不说有些艰险。 有些事也是瞒着月宁做的打算。 比如那夜魏国公夫人齐氏乘马车前来求助,在叫月宁出来前,齐氏给苏氏看了一封信,是李衍亲手写的。 信中坦白,让母亲务必拿给成国公夫人和国公爷共鉴。 李衍入狱,实则不必如此麻烦,他可以借助魏国公府的名号,亦可以用刺史府的权力,总之权贵想要脱离困境,有许多条路可走,求到成国公府,并非最好的法子。 可他在信中道,对月宁,对成国公府,他是真心求娶,语气恭敬谦和,却又极力说服国公爷和苏氏,让他们成全他的苦心,陪齐氏演出戏,将月宁逼上不得不选择的十字路口。 苏氏叹了声,国公爷给她揉了揉肩:“咱们不图李家权和钱,只图他李三郎信守承诺,一辈子待囡囡好,夫人,你便别再唉声叹气,既然下了决心,便要好好操持女儿的婚事才对。” 苏氏瞟他:“我只怕替囡囡做错了决定。” 她知道,若非自己推那一把,月宁是绝不会站出来为李衍作证的。 虽然当时只留了几位主审的大人在场,又因他们交情算得上好事后还特意送上婚宴的请帖,可到底是骗了女儿,苏氏心里总有根刺似的。 “放眼看去,不会有人比三郎更适合囡囡了。” 国公爷说完,苏氏不觉点了点头。 夜已深,灯烛轻摇,与外面忽起的风相互照应。 月宁却是睡不着了,今夜喝了安神汤,又在书案前看了好些时候的书籍,却是越看越神清目明,被灵玉哄着上了床,夜半三更仍睁着眼睛干熬。 她这般状态持续到大婚前夜,苏氏亲自到房中给她梳发。 从雕花铜镜中,能看到短短几日瘦下来的小脸,杏眼灵动,雪肤白嫩,只是因为瘦,那双眼睛显得很是楚楚可怜。 苏氏站在她身后,一遍遍念着吉祥话,把那乌黑溜滑的长发梳的油润芬芳,她掌心还有桂花油的味道,甜而不腻,梳好发后,灵玉与另外两个丫鬟开始为月宁装扮。 嫁衣是由城中手艺最好的师父亲自缝制,据说用了九个绣娘,没日没夜赶制出来。珠钗首饰则是由李家二姑娘的铺子提供,用的皆是时兴金贵货。 月宁穿戴好,苏氏与她嘱咐话,说的都是些闺房中的话,自然也有嘱咐她如何应对长辈,应对夫君,过去两年,月宁跟着苏氏与孙成周学了理账,虽然算不得精通,可看账簿和管理庄子不在话下。 第150页 千言万语总觉得说不完,苏氏说的口干,还像不放心似的,拉着她的手努力去想遗落的东西。 月宁挽着她的手臂,笑着安抚:“母亲是忧思而紧张,您要说的话,我都明白。 母亲放心,既然我答应了婚事,便会一心一意,安心做李家的娘子。 我会恭敬,会孝顺,会侍奉长辈,体贴夫君,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 苏氏也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只是忍不住眼圈泛红,又因着李衍还有些时辰才能过来,吉时未到,她便折返回屋,预备梳洗打扮。 灵玉还在房里清点要随行带去李家的物件,她心情很好,脚步轻快的转来转去,时不时拿着个精巧玩意儿问月宁:“姑娘,我觉得这个也好,便收到箱笼一同带去吧。” “姑娘,这本书还带吗,我见你总爱翻看。” “还有这一箱的话本,虽说都是废稿,可还是姑娘熬着夜写成的,若不然带去?郎君既然手底下经营书肆,想来文墨斐然,姑娘可和他谈笔交心。” 说罢,没听到月宁回应,灵玉就自行将那箱笼打包收到要带去的行列中。 月宁有些心不在焉,太过安静了,反而处处充斥着奇怪莫测,依着裴淮的性子,是绝不会在撂下狠话后,全无反应的。 明里暗里总该有些手段,她让哥哥给院里添了几个小厮护院,夜里也加强了守备,轮值守夜的都是精明能干的小厮丫鬟,便是连猫儿经过墙头,也能及时报备。 可一连数日,都未听到有关裴淮的动静。 这让月宁更加忐忑。 李衍来时,恰是踩着吉时进的大门,又在各番拦门后,顺利打点着进到月宁闺房。 他推开门,灵玉拿了赏钱机灵的闪到一旁。 蒙着彩绸盖头的月宁,从下方视线中,看到与自己同样穿着红绸靴子的李衍,只觉身影走近,她手心里便开始冒汗。 李衍探出手来,递到她面前,道:“阿宁,我来接你了。” 月宁看着那骨肉匀称的手,随后将自己的手覆在上面,欢笑声骤然响起,李衍握着她的手,一并出了房门。 所有一切与月宁梦中完全一样。 她在装饰一新的马车里,摇曳着盖头,听见外面吹吹打打的热闹声,人群熙攘的涌动声,脑中烦乱,心绪复杂。 忽然马车猛地停住,她险些跌在地上。 便听见灵玉咦了声。 月宁心脏收紧,忽然想起梦里裴淮与孩子出现的情形,她干哑着嗓子,贴近车帘问灵玉。 “发生什么事了?” 灵玉垫着脚,安慰道:“想是有谁挡了道,前头管家正在与之交涉。” 李家和孙家成婚,提早都已打点过衙门还有途径店肆等等,再加之接亲的路线也是早早规划过,不会出差错的。 故而现下突然出来挡道的,不得不让人多想。 月宁揪着帕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是梦,这是魏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的大婚之日,不会横生枝节的。 果然,没多时,马车又恢复了行走。 灵玉笑着在外头说道:“姑娘你瞧,耽误不了时辰的,咱们定会踩着定好的时辰进门。” 月宁稳了稳心神,暗道自己胡思乱想。 清风吹得那轿帘微微晃荡,轻轻掀开了一角,便在此时,月宁的盖头也跟着随风拂动。 若隐若现的视线中,她看见一人一马,正一动不动,站在左前方。 眸光沁着薄笑,他抿着唇,就那么直勾勾的望向自己。 第五十章 洞房花烛(一) 谁都没看到那马是如何冲到翠顶华车前, 只看见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便是长鞭挥舞,骏马横冲直撞, 从前侧朝着车帘一侧疾驰而去。 接亲的队伍慌忙躲避,赶车的马夫受了惊, 唯恐马匹疯狂暴躁, 便使劲攥紧缰绳,强行让马匹镇定下来, 走在前头的李衍听闻动静,焦急地回过身, 便见那一人一马如亡命之徒直冲马车而去,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他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根本来不及多想便猛地夹紧马肚, 只巴望这马能横跨过人群,将那疯癫之人撞开。 月宁只觉得马车剧烈摇晃,额间的红绸几欲掉在脚边, 她两手抓着车壁, 紧张不安地心在对上裴淮的一刹,犹如血液凝滞。 裴淮纵马奔到马车身侧, 擦身而过时,便见那车内人被颠簸地面色惨白, 露出袖口的一小截腕子, 凝白如脂, 腕上带着一枚鸡血石玉镯, 刺目的红,让他抿起薄唇,眼眸幽冷。 车帘晃得厉害, 红绸终于勾不住发冠,从她面额上倏地滑到脚边。 裴淮侧眸,看清她此时如何瑰姿艳逸,宝冠明珠,盈盈水眸惊恐慌乱,峨眉细长如小山一般,嫣红的唇,微微启开,在看着自己的时候,蹙起的小拢忽的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视死如归的从容淡定。 肌肤胜雪,明媚勾人。 裴淮笑,冲她比了个唇形后,手指拉紧缰绳让那马头往外侧偏开,随即长鞭落下,马匹甩开蹄子,往结亲队伍的对面狂奔而去。 月宁只觉得一阵风自耳边刮过,后脊出了汗,眼下凉湛湛地发寒。 她看的清楚,裴淮走时的警告。 “你等着。” 李衍驰马上前,红衣白面,儒雅的脸孔写满紧张担忧,他弯下身,与月宁问道:“阿宁,可有受伤?” 第151页 此时马车已被稳住,车帘缓缓垂落下来,旁侧许多人皆以看见了新娘子的样貌,纷纷议论那惊鸿一瞥。 月宁口干舌燥,忙一面捡起红绸,一面向李衍回道:“无妨,我没事。” 乐声复起,队伍直直往魏国公府走去。 跨火盆,拜天地,拜高堂,夫妇对拜。 繁琐而又喜庆的仪式过后,喜娘便在“礼成”的喝声中,引领夫妇二人去往新房。 喜房内围满人群,透过红绸,月宁能看见她们各色的衣裙鞋子,还有彼此起哄的推搡。 妇人说着吉祥话,李衍在喜娘的指引下,将月宁的红绸挑开,如花美眷,生动明艳,他看着同样身穿红衣喜服的月宁,白净的脸微微有些滚烫,修长的手指攥了攥,随即与她对上视线。 温暖如风的笑意,让月宁忽然放下心来。 她仰着面,腮颊如同染了胭脂,李衍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内的高兴欢喜,与她一起用了喜面。 柔软顺滑的绸缎被面,撒满了花生栗子红枣桂圆,铺床的妇人嘴里念叨着“一铺金玉满堂,二铺子女成双,三铺幸福安康,四铺龙凤呈祥.....” 月宁微垂着眸,听房内妇人们与她和李衍说着贺语,袖中的手掐着绣着金线的喜服,入耳俱是吉言,入目皆是热闹。 在这样的氛围中,她不觉忘了路途上的意外,全身心沉浸在这欢闹的仪式下,身旁的李衍,自始至终沁着温和的笑,他鼻梁冒出几颗汗珠,同自己一样紧张。 他的手指碰到月宁的衣袖,忽然怔了下,月宁能察觉到他陡然僵硬的身体,不过一瞬,李衍舔了舔唇,悄悄伸出手指,勾住月宁的掌心。 月宁心跳如同鼓擂,起先想要往后缩,复又在李衍的强势下,慢慢接受了他的掌握。 妇人铺好床,笑着说道:“愿郎君与娘子白头偕老,和睦长久,举案齐眉,子孙满堂。” 李衍侧了下身,便有丫鬟递上去喜钱,喜娘眉开眼笑的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相继与几个婆子一并离开。 房中只剩下月宁和李衍,灵玉在外间候着。 月宁大红色交领喜服下,层层渐染的襦裙撒开涟漪,白净如雪的皮肤,此刻迎着微光,仿佛透着莹润的美玉,雾鬓风鬟,宝冠上面的珍珠随着月宁的呼吸轻微摇晃,如同掩映在绯红火热里的珍宝,艳/□□滴。 红唇染上薄光,启开时,似有千言万语。 李衍摩挲着她的掌心,抬起手在自己唇边啄了啄。 如愿看到月宁愈发娇艳的面孔,涟涟如同春日的花儿,散着浓浓的诱/惑。 “阿宁...”他嗓音温润,却不难听出几分干涩,月宁抬起头,自掌心指肚传来的热度仿佛抵达胸口,让她浑身止不住的燥热,脸红。 “我能抱抱你吗?” 月宁愣了下,只觉对面那人热的很,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喷薄而出的呼吸绵密地落在她细嫩的颈项,将那莹白晕出粉红。 她正犹豫的空隙,便被李衍圈在怀里。 很轻,像是极尽细心与忍耐。 掌腹贴着她的发,另一只手圈着她的纤腰,虽有衣物的阻隔,可这样亲密的姿势,仿佛能触到彼此的皮肤。 月宁垫着脚,面颊贴在他宽阔安稳的胸膛,能听见清晰持续的心跳声,这让她莫名信任,依赖。 怀里的人软而香甜,让李衍不忍松手。 到底前厅还有席宴需要应酬,半晌,他拉着月宁的手,将她送到床榻上,眉眼柔和,声音淡然:“你先休息,我应付完前头,便过来寻你。” 月宁赧然的点了点头,见他并未马上离开,而是握着自己的手,十指交叉,彼此的皮肤不断熟悉彼此的温度,纹理,把那本就濡湿温热的掌心摩搓的越发炙热。 末了,李衍弯下身去,又挪到唇边轻吻了片刻,转身,走出喜房。 房中彻底沉寂下来,饶是如此,仿佛还能听见前厅宾客宴饮的声音,窗外贴了喜字的灯笼随风摇曳,廊下被映照的通红一片。 透过树木的光影,落在地上,形成斑驳诡异的碎影。 月宁摘下宝冠,这才觉出肩膀颈子累的酸疼。 宝冠是李二姑娘亲自吩咐珍宝阁的师父打造而成,上面缀着名贵繁复的珠宝,好看之余,难免沉重。 灵玉倒了盏茶,递到月宁嘴边,然后就利落的绕到她身后,给她捏肩宽颈,不多时,月宁便有了睡意,约莫李衍回来还得有些时辰,她便倚着床栏,合眼休憩起来。 却是睡不安生的,只消想着过会儿李衍回来,要与之肌肤相处,洞房花烛,她总是紧张忐忑的。 说起房事,因着裴淮的缘故,月宁并不喜欢,甚至是有些反感。 他每回几乎都是疾风骤雨式的发泄,鲜少顾及她的情绪感受,花样更不用说,总能寻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做法,哪怕彼此互不言语,他也总能在身体上让自己与月宁紧密契合。 只要与他睡过一夜,身上大抵也是没有好样,尤其腰间和胸口,掐的指印比比皆是。 月宁闭着眼,忍不住打了个颤。 房中的炭火很旺,又熏着恬淡的香,很快,她就有些迷迷糊糊。 外头有极小的声响,月宁以为是灵玉,便没睁眼,只是慵懒的打了个哈欠,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少顷,没有听到灵玉的回话。 第152页 月宁心里不知怎的,忽然就冒出个可怖的想法。 她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眸光往斜对面一扫,她吓得猛一哆嗦。 裴淮就站在那儿,倚着门框,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他手里勾着个香囊,挂在食指上,不疾不徐的轻旋,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姿态从容,模样淡定。 沿着他身子往后看,灵玉斜斜伏趴在圈椅上,似乎昏睡过去。 他低垂着眉眼,眸中映着灼灼跳跃的灯光:“戌时一刻了。” 月宁惊得瞪大眼睛,张张嘴,又不敢叫出声来。 “你怎么进来的?” 像是废话,他既能毫无阻碍的进到成国公府,自然也能游刃有余的来到这儿。 果然,裴淮嗤了声,直起身子往床榻走来。 月宁余光往两侧扫了下,拔步床后无处可退,她揪着绸被,想要起身,腿却有点发软。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可知道今夜是我与三郎大婚,我们已经礼成,从今日起我是他李三郎的妻,你不可对我造次。” “造次?”裴淮似听到了不得的笑话,在她惊慌间,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往怀里一带。 月宁被硬生生扯到他怀里。 不同于李衍的温和,他周身上下是逼人的冷寒。 她比裴淮矮了一截,光线被遮住后,阴影落在月宁面上,裴淮笑了笑,而后紧紧搂住她,下颌搁在她的肩窝儿,沉闷发涩的声音溢出。 “我娶一回,你嫁一回,闹够了吗?” 月宁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桎梏中出来,可裴淮力道极大,嵌着手腕的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反剪到身后,衣裳不断摩挲着发出响声,她很着急,又恨愤怒。 尤其在听到裴淮说“闹够了吗”的时候,于他而言,仿佛她只是为着赌气,而并非因为彻骨的心寒恐惧。 手腕相接处的皮肤被攥到发红,她抬脚便要踹他,却在瞬间被裴淮捕捉动机,屈膝压住她的腿,毫不留情的抵到床榻间。 大红喜帐被拉扯着绷到最紧,似承不住两人的重量,艰难地发出布帛裂开的前兆。 月宁后腰悬空,被他摁着往后压去。 面对面能看见他眼中冰冷的嘲讽,似在嗤笑她的不自量力。 他右手抚着她的脸颊,左手抓着她的两只手腕举到头顶,屈膝占据着有利位置,就这么居高临下睨着她涨红愤怒的小脸。 第五十一章 洞房花烛(二)…… 喜烛爆开灯花。 月宁被钳制的失去反抗的力气, 她偏过头,眼眶濡湿,牙齿紧紧咬在下唇, 浑身都在抖动,是愤怒, 更是对于他认知的强烈反驳。 “闹够了, 就跟我走。”裴淮缓了口气,低下头, 两人的距离近到能看清眼睫的浓密,瞳底的人影。 “我娶顾....” “承认自己错了很难吗?”月宁忽然转过头来, 瞪大的眼睛泄出苦笑。 裴淮欲说出口的话鲠在喉间,他拧起眉,粗重的呼吸声渐缓, 狭长的眼眸闪过一丝诧异后,声音如同从胸腔共鸣而出。 “错?你在指责我?” “我待你不好吗?珍馐美馔,珠钗首饰, 衣食住行, 哪里不是伺候的小心翼翼,从青松堂到曲江别院, 你过得不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生活? 你有什么不满足的,我还要怎么对你好, 我还能怎么对你好?!” 门外有路过的下人, 脚步声激的月宁胆战心惊, 此时若有人推门进来, 瞧见这副情形,那她的日子便会无比艰难。 瞥见月宁在意的目光,裴淮冷笑着, 俯身埋进她颈间。 那皮肤白腻如雪,嗅之便让人难以舍弃,唇瓣触碰时,她微微耸动的双肩,无一不刺激着裴淮的感官,他深深吸着气,阖眸沉在那肩畔半晌后。 再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暗哑。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东西,我要你明明白白与我说清楚彼此的误会,要你承认之前对我做下的错事,要坦诚相待,撕开最烂的口子去澄清去解释,我要你低头! 你肯吗?” 空气里是骇人的沉寂。 在她连珠炮一般抛下这些话后,裴淮眼眸转深,肩膀因为剧烈呼吸而不断上下起伏他咬着牙,显然不喜月宁此刻的回击。 “你自然是不肯的。” “若不然,你不会在我想要与你聊当年事的时候,故意含糊其辞,避而不谈,更不会在欺负我后理所当然的转身离开。 你仗的,无非是自以为我对不住你,背弃了你,凭着这些莫须有的指责,你就可以尽情的踩践我,侮/辱我,只要你我不讲清楚,只要误会不被解除,你就能恣意妄为,理所当然的面对我,以受害者的姿态高高在上。 你不需要内疚,更不需要跟我道歉。因为你内心深处已经牢牢扎了根,生了芽,你固执的认为就是我对不住你,我就是该死,无论如何对待我,践踏我,都是我罪有应得。 哪怕在真相揭露之后,你仍不肯对我说一句悔话。 我也曾期待过,盼你某一日能低下头,同我认真说声对不住,我真的等过,可事实证明,我是愚蠢的。” “你永远都不会道歉,我也永远等不来想要的回答。” “如此,你假模假样的对我好,只会让我觉得恐惧,恶心,矛盾的症结存在心里,若不连根拔起,结果只能是长成无法逆转的庞然大物,便是你我现在的样子。 第153页 我死了心,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逃离你,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环境,你却不肯罢休,执拗的想把我拖回去。 你以为这是喜欢,也要强迫我觉得这是喜欢。” 裴淮的眸子愈发森寒,唇角绷紧,面上青筋抽动。 “根本不是。 这是你证明自己从头到尾没有犯错的唯一方式,自私,虚伪,阴毒而又可怜。” “所以呢?”裴淮扯出一抹笑,拇指摁在她眼尾,轻声问。 “所以就要弃了我,转头跟别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至少,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月宁发了狠,挑的话直截了当。 裴淮冷眼睨着她,拇指慢慢擦着那湿润的眼尾摁进发间,他生的俊朗,饶是浑身都是戾气,也只是平添了几丝邪气的美感,让人不敢逼视的压迫感。 “跟你诗词歌赋,下棋谈心就能让你觉得自己是个人,我对你百依百顺反倒让你觉得可怕想逃,不惜甩我冷脸,你不觉得自己荒唐可笑?” 永远都是这样。 月宁气极反笑,即便在她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后,他总能纠缠到旁的事上,对她所在意的问题嗤之以鼻,不屑提及。 “对,我荒唐可笑,那么我求求你,别再跟我计较,放过我吧,行吗?” “你喜欢他。” 这话虽是在问月宁,肯定的语气仿佛已经暗自认定。 月宁怔了瞬,随即点头。 “不是赌气?” “我与他本就自娘胎就定了婚约,自从回到扬州后,他对我百般照拂,很是体贴,平心而论,面对这样一个人,很难做到不喜欢。 与他相处,我很放松,何况父亲母亲也中意他,希望我们能在一块儿,我是真的喜欢他,也愿意同他生...” 裴淮默了片刻,瞳孔的幽暗让月宁戛然而止,生生没有再说下去。 他松了钳制,起身理了理衣袍,而后逡巡着四下通红如火的布置,喜烛烧的噼啪作响,房中摆件但凡能贴红纸的都贴了喜字,楹窗上,花瓶上,圈椅上,书案上,目光所及,是热闹也是吉庆。 回身,又看见满床的红枣花生桂圆栗子,他拎了拎唇,月宁攥着拳,不敢呼吸。 突然,裴淮像被蛇咬了一口,迅速提步往门口走去,仿佛多留一步,他就会生疮溃烂。 月宁倒吸了口气,手肘顿时有些失力,跌在榻上。 她抓着绸被,正要坐起来。 便见裴淮顿住脚步,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诡笑。 他胸口如同烧了把火,瞬间蔓延开来,顶至头顶,让他整个人陷进翁鸣的巨响之中,手指抠进肉里,肌肉绷的僵硬。 在月宁惶惑的注视下,他缓缓回过身,以一种极其冷漠又挟带着挑衅的眼神看向月宁。 “我便等着,你与他是如何花前月下,子孙繁茂。” 撂下话,他猛地拽开房门,紧接着听到咣当响动,人便消失了。 月宁缓不过神,却不断琢磨他临走时留的话是何意思。 直到半个时辰后,灵玉醒转过来,摸了茶水吃了口后,便听见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叩门。 灵玉趴上去问,来人道是郎君回了。 打开门,便见下人搀扶着李衍,好容易将人架到榻上。 门从外合上后,房中的冷冽渐渐回暖。 李衍醉的很是厉害,腮颊上是从未见过的酡红,他闭着眼,似乎觉得有些热,伸手便开始拉扯衣领。 月宁忙吩咐灵玉,却同外头的丫鬟要热水。 一回头,却见本是合着眼的李衍微微睁开眼皮,笑盈盈的望着她。 她将帕子打湿,绞干后去擦李衍的脸,那皮肤滚烫,沾了水后很快干涸,手腕被李衍握住,轻轻摩挲着抱在颈间。 “阿宁,我娶到你了。” 月宁嗯了声,灵玉匆忙端着水盆进来,弯腰去洗了几条帕子,递到月宁手中,她瞧着李衍醉的迷迷糊糊,不由难为地看向月宁。 “姑娘,姑爷今夜还能..还能...”后面的话有些难于启齿。 月宁没回,只是专心给他擦拭完脸,又与灵玉一起,褪去他的外袍,将人盖上绸被。 忙完事后,已经是深夜。 自行去梳洗时,她忽然想起裴淮临走时的那句话。 “我便等着,你与他是如何花前月下,子孙繁茂。” 她扭头看向床榻上的李衍,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会不会是裴淮着人给李衍灌了酒,这念头一旦涌起,就如同毒虫般让她坐立不安。 换了寝衣后,她又不放心的走到李衍面前,伸手去试他的鼻息,见他平稳祥和后,这才走到对面矮塌,撩起绸被躺了进去。 灵玉在外间守着喜烛。 窗外很安静,宾客也已经散去,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的影子,落在两人之间的地砖上。 月宁握着被沿,扯到下颌处遮住半张脸。 像是做梦一样。 半夜喂了李衍两回水,后来便沉沉睡了过去。 月宁睁开眼时,天色将亮,房中的喜烛流尽最后的泪,恹恹地灭了信子。 李衍咳了几声,嗓音明显沙哑,人却还未醒来,只转了个身,朝内继续睡着。 灵玉伺候月宁梳妆换衣,因着今日要去给长辈敬茶,她昨夜也已经想过是何等场面,故而尽早醒来也是不慌不忙,只是想着要为人新妇,不免还是有些不适应。 第154页 灵玉依她挑了支石榴色缠枝牡丹步摇,正要簪入发间,便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道人影。 修长如玉的手往前一伸,灵玉忙把步摇放在他掌心。 他握着步摇,轻轻簪入那乌黑浓密的发间,随后两手搭在月宁肩上,俯下身去。 雕花铜镜中,两人的脸颊都有些微红。 李衍侧过头,唇瓣贴着她的耳垂啄了啄。 酥/麻的感觉让月宁下意识地紧张。 李衍并未做旁的举动,只是握着她的手,将人引着站起来。 她身上的绯红色牡丹双喜字圆领对襟长裙勾出曼妙的身段,窄袖露出皓腕,盈盈似雪,眉眼如画,看着他时,犹如春水荡漾,令人心生欢喜。 “昨夜是我不胜酒力,让你劳累。” “今夜,我必好好补偿,补偿我们昨日该有的洞房花烛。” 一言出,月宁满脸飞红。 他说这般话,却不显得唐突,反而一本正经。 打开门,风将那大红绣鸳鸯纹的帷帐吹得轻盈若飞,露出塌间秋香色绣银丝团花的引枕,还有绣着鸳鸯戏水的绸面衾被。 李衍住处很是别致,虽与魏国公府没有分家,可所处位置在府里的东南角,从整体布局来看,犹如展翅翱翔的鹰隼,清幽却不僻静,淡雅而又脱俗。 丫鬟领着他们穿过重重游廊,李衍的手始终牵着月宁的手。 待终于走到堂前时,李衍侧头与她小声说道:“阿宁,有我在,别紧张。” 毡帘掀开,两人自外同时提步进门。 第五十二章 明珠 魏国公府门庭偌大, 新妇敬茶时,除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便是两位叔伯以及婶娘, 再就是早年丧夫的姑母也来到府上,都是些慈眉善目, 好相与的长辈, 故而敬完茶,她们便拉着月宁说了些家常话, 又各自送了小礼。 李衍的两个姐姐特意从夫家回来,昨日住了一宿, 清早也跟着吃了月宁的新茶。 李淑给月宁带的是几本据说失传的古籍,算是投其所好,李凝则简单些, 打店肆里挑了时兴的首饰面料,一并装了两箱笼,由着灵玉着人抬到私库。 两人瞧着李衍面如春风, 满是得意之色, 不禁对月宁更为喜欢。 魏国公府为了李衍的婚事,操持了多年, 如今尘埃落定,阖府上下都松了口气, 再往后便指望两人能够早些诞下一子半女, 虽巴望着, 却又不敢催促。 谁都能瞧见三郎待月宁是何心意, 恨不能眼睛长在她身上,自进门后,就时不时偷偷瞧她, 生怕叫家里人欺负了去,那小心翼翼呵护的模样,哪里能逃得过长辈的眼睛。 故而不多时,他们便给这对新人留了单独相处的时间。 出了游廊,月宁被风激的打了个喷嚏。 李衍体贴的站在风口,又拉起她的手捧在掌腹中,低头,睫毛扇过手心传来阵阵酥/痒,月宁红着脸,想抽回来,却被李衍摁住。 “我已让灵玉回去拿氅衣出来,虽说快要三月,到底还是冷的,今日风格外凉,你且让我帮你暖暖,我是男子,火气大些。” 说罢,又极其自然的张开手臂,将月宁拢在怀里。 手心里的人,温软甜香,她的手被拉到自己胸口,很是拘谨地缩着没有乱动,蜷曲的手指冰凉而又滑腻,李衍同样不敢乱动,只是觉得心里蔓延出淡淡的冲动,仿佛怀里的人是他最珍视的宝贝,轻一点怕松了手,重一点又怕掐疼了她。 他低着头,下颌抵在柔软的发丝间。 灵玉抱着氅衣过来,恰好就看见他们站在垂花门后,像一对说着悄悄话,忘了时辰的恩爱夫妻,灵玉高兴地走上前,福身笑道:“我当枝头的喜鹊叫喳喳为的什么,原是看见郎君娘子喜不自胜,这才满树的贺喜。” 月宁忙从李衍怀里出来,抿着发丝瞪了灵玉一眼,“我却不知道你何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灵玉吐舌,方要展开氅衣给她穿上,李衍接了过去,温声软语地冲她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月宁抬眸,眨了眨眼问:“去哪?” 问完又觉出不对劲,小声又道:“今儿是我过门头一日,不好随意走动吧。” 国公府会有宾客上门,借着喜庆劲儿看看新妇,有时是需要上前厅伺候茶水的,月宁过门前,母亲曾与她仔细说过,魏国公府人脉简单,府里并没有腌臜不堪之事,便是经常来往走动的亲戚,也都是值得交往的。 也曾交代她,刚过去时,务必谨言慎行,莫叫旁人捉了把柄,私底下议论,自然,母亲是为了她好,毕竟好些人她都不认得,坏了什么心思也不清楚,总归人情往来初初时候做好些,往后的日子也省却不少麻烦。 母亲倒也没有过分担心,她安慰月宁,齐氏这个婆母心眼实诚,嘴快爽利,最烦跟她自作聪明耍心机的人,故而与她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再者说,婚前齐氏下的保证可不是空口无凭,但凡她立了誓,是一定会履行的。 齐氏是母亲的表姐,两人彼此熟悉各自的性情。 月宁知道,方才婆母为她挡了不少话,若不然不会如此顺当。 她垫着脚,为李衍整理了翻起的圆领,犹豫道:“我便在房中候着,若有亲眷上门需要我去见客,婆母也好交代。” 李衍笑,弯腰勾了勾她的鼻尖,随即双手环过那盈盈一握的细腰,和声道:“你要知道,嫁给我李三郎,你依然可以做月宁,可以做念安先生,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第155页 不只是我,还有父亲,母亲,长姐,二姐,整个魏国公府,他们会同我一样,尊重你的想法和决定。 今日我要带你出门,亦是母亲和两个姐姐主动提及的,府里来的亲眷,便由他们代为招待,横竖我是不管的。” 月宁见他眉疏目朗,清隽如风,眼眸好似清澈的江水,满是柔情的望向自己。 她心里动了下,尚未回应前,便觉额间如羽毛落下,轻轻一吻,李衍复又直起身来,右手扣住月宁的左手,若无其事拉着她往前走去。 管家备了马车,李衍先上去,回身又去牵月宁的手,两人对视一眼,面颊皆是红润润的。 马车驶向城东,最终停在百鲜居。 百鲜居临江而建,是城里吃鲜货的好地,月宁当初刚认祖归宗时,李衍便提过此地。 原以为会径直去房间,可没成想李衍拉着她,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小厨房,里面人见来了人,忙低头福身行礼,继而便都走了出去。 灶台上摆着洗好的菜和收拾干净的鱼,灶台下摆着劈开的柴禾,其余调味品悉数搁置在显眼的位置,房中尚且余着清香。 月宁怔愣的看着他:“这也是你的产业?” 李衍已经开始挽袖子,他穿的是天青色交领直裰,腰间系着纯白嵌玉带子,墨发白面,十足的养尊处优模样,无论如何都不像会做饭的。 他捏起盆中浸在水里的青菜,慢悠悠回道:“年初刚购进来,尚在熟悉之中。” 说罢,又抬眸笑着道:“阿宁,帮我系一下围裙。” 他抬起手,眉眼微挑。 月宁边系边问:“为何会想着购下百鲜居?” “为着娶你。” 几乎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月宁的手顿住,抬眼,对上李衍郑重其事的眼神,他笑着,忽然俯下身来,温热的气息来袭,只觉得唇上一热,一软。 轻的仿若点水一般。 眸光沁着说不出的温情,李衍与她挨着极尽,能嗅到发间恬淡的桂花味道,能听到她此时略微有些慌乱的呼吸。 他起身,解释说:“我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才与你开口。” “我既要将你娶到家来,便一定让你过得舒心欢喜,我知你喜欢吃鱼,咱们扬州城的鲜鱼海货便数着百鲜居最好,往后你若是想来,我都会陪你过来。” 月宁不知说什么才是,一时间怔在原地。 像是溪水潺潺的喜欢,她尚且能受得住,可李衍待她分明是如波涛汹涌的海浪,澎湃的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也总是习惯了,旁人待她三分好,便要数十倍的赶忙还回去。 如此,在李衍腌制鱼片时,她亦挽起袖子,准备去清洗青菜,还未伸进水里,就被李衍挡了下,隔开。 “水凉,你看着我做便好。” 他做鱼跟做事一般,徐徐不急,慢条斯理,像提笔写文章时的胸有成竹,约莫有半个多时辰,鱼羹出锅,白白的鱼汤飘着香气,上面缀着葱绿的菜丁做装饰调色。 他洗净了手,给月宁盛了一碗。 房内氤氲的雾气缭绕在两人身侧,此时已经很热了,况且灶中还燃着柴火,两人面上都晕出汗珠,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李衍去支开临江的那扇楹窗,将滚烫的鱼羹挪到案上,两人对面站着,清风徐来,很快便把面上的细汗吹干。 也带走空气里浮躁的热闷感。 裴淮正坐在茶肆的顶楼,余光往外一扫,好巧不巧看见这一幕。 李衍比月宁高出一头,他弯着身子,体贴的伸手去给月宁抿好碎发,又不知说了什么,月宁抬起眼来,手里捧得瓷盏微微一晃,李衍忙帮着扶住。 他的手贴着她的手。 裴淮斜斜睨着那几乎靠在一起的两个人,眼眸幽冷,面容惨淡,就在他耐心耗尽的前一刻。 李衍终于松开月宁的手,转身去往案上盛鱼羹。 回来禀报的暗卫,一五一十详述了两人做鱼羹的整个过程,裴淮一言不发,直到暗卫说完,低头等待命令的时候,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他悄悄抬了抬头,看见原本握在裴淮掌中的瓷盏,被捏碎扔在地上。 鲜红的血液沿着碎瓷片往下不断滴答。 “去告诉魏国公府里的人,没日没夜盯好他们,若出一点差错,便别回来见我。”声音平静而又带着戾气。 那暗卫忙回了声“是”,便刚忙折身出去,越过茶肆的高墙,一路飞檐走壁,身形精健到捕捉不及。 两人在那逼仄的厨房待了许久,裴淮便在对面茶肆盯了许久。 他倚着窗栏,伸出配有袖箭的胳膊,举起来对准在忙着清洗瓷煲的李衍。 一动不动,如同等待觅食的兽,眸中阴森森的满是晦暗。 在月宁走出厨房的一刹,袖箭噌的直直射出,穿过李衍举起控水的瓷煲,“嗡”的一下钉进柱子里。 李衍缓缓转过头去。 与此同时,裴淮冲他笑了笑,抬起的袖箭正对着李衍。 他白衣窄袖,身量修长,只在那这样站着,便有股慵懒的缱绻之感,似不屑一顾,又像嗤之以鼻。 两人目不转睛的对视,虽一字不言,却又知晓彼此现下的想法。 月宁从雅室回来,看见李衍举着瓷煲,面朝楹窗站着。 他身形高,堪堪挡住了对岸射过来的阴戾视线。 第156页 “是看见认识的人了吗?” 月宁站过去,李衍转过身来,一滴水沿着肘腕落到月宁睫毛,她眨了眨眼,正欲再抬头看时,李衍拿出巾帕,盖在她眼上,轻微的擦去那水珠,耐心道:“看见一走商的旧友,方才已经乘船离开了。” 回府已是傍晚时候,下人们正在掌灯。 看见他们回来,纷纷俯身称呼:“郎君,娘子。” 两人一同回去院子,是要换身衣裳去前厅问安。 月宁不敢耽搁,让灵玉找出一身藕荷色圆领掐腰褙子,匆匆换了后,只喝了口茶,便往外走。 李衍却未等在廊下,她正疑惑着,忽然看见远远上空绽开一道烟火。 像是在花厅前的碧湖。 灵玉跑出来,看热闹似的惊道:“打从上元节后,我就没再见过烟火,好美啊。” 她跳了跳脚,扭头与月宁道:“姑娘,今儿是什么日子,这般隆重。” 月宁纳闷,仔细想了想,若真是什么重要日子,母亲在过门前必定会提醒,她想不到,又回头去找李衍,不妨被来人拥进怀里。 却是没有换衣裳的李衍,右手环过她后腰,左手牵起她有点发凉的柔荑,攥了攥,两人一同转身朝向碧湖方向。 灵玉暗自悄悄退下。 夜空幽暗,忽然有万千烟火此起彼伏的升腾绽放,将那靛蓝染成流光溢彩的白昼,炸开的烟火声不绝如缕的传到月宁耳中,她惊讶的看着前方,又扭头看向李衍。 嫩白的小脸亦映得溶溶似月。 “你做的。” 全然的肯定。 月宁声音微颤,夜空不断绽开绚烂的烟花,美的惊心动魄,她攥着李衍的手,仰起的小脸说不清的明媚,让李衍忍不住低下身去,啄了啄那柔软的唇。 他努力压下想要继续侵袭的欲/望,紧紧将她圈在自己身前,氅衣下的两人,隔着衣裳都能觉到彼此的体温。 “你可喜欢?” “好像梦一样。”月宁喃喃,眼神也变得恍惚。 “阿宁,你看看我。”李衍转过她的身子,弯腰与她对视,清润的眸眼装满浓热。 月宁瞪大眼睛,樱唇微微闭起。 “是梦吗?” 月宁正盯着他眼睛看,透过他的头顶能看到碧湖上空依然璀璨绚丽的烟花,一瞬的明亮,一瞬的晦暗。 就在烟火升空还未炸开的前一刻,月宁只觉那人缓缓沉下,紧接着,有些干涩的唇贴到她唇瓣上,碰了下,却未急着离开。 月宁手心满是汗,想要喘口气,李衍忽然拢住她后脑,以从未有过的强势姿态,逼开了那紧闭的齿关。 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是有多久,只知道停下来时,天地仿若都在旋转,夜幕里的烟花映得星辰失色。 而眼前那人,眸色竟比烟花更亮更深。 他握着月宁的腰,喉咙上下滚了滚,在月宁低低喘气的时候,忽然打横抱起她来,通红的面颊浮起一丝躁动。 “阿宁,是梦吗?” 月宁攥着他的衣裳,胸口怦怦直跳。 风拂过面孔,有婢女掀开毡帘,李衍略一低头,抱着她大步走进房中。 轻薄的绣鸳鸯帷帐被吹得猛一颤动,拔步床发出沉闷的低响,月宁后脊落在软滑的绸被上,发髻松开,珠钗散落。 李衍呼吸变得炽热,他跪在月宁身侧,眼中仿佛蓄着浓浓的水雾。 手指抚在那圆领襟扣处,轻轻一解。 露出小片莹润白皙的皮肤。 第五十三章 吃不消 手底下的身体软的似一滩春水, 指腹所过之处,皆变成殷红粉嫩。 李衍呼吸急促,忍不住想要低下身去。 便在这时, 月宁看见他忽然闭了闭眼,支撑的双臂颤了下, 在她猝不及防的注视中, 李衍兀的跌落下来。 月宁已然觉出不对劲,她抚着李衍的脸, 急切唤他,身上的人毫无反应, 如同喝醉一般,鼻息匀促温热,胸口心跳如常。 她推开李衍, 爬起来扯开绸被盖住他。 随后,开了门,吩咐灵玉去找府医。 房中围了满满当当的人, 除去齐氏和国公爷, 大姑娘李淑和二姑娘李凝亦在旁侧焦急的等着。 不多时,大夫便回身去外间写方子。 李淑和李凝拉过月宁的手, 安慰道:“别怕,三郎不会有事。” 虽这么说着, 两人却眉心紧蹙, 眼睛一直盯着昏过去的李衍。 外间的国公爷起身去问, 那府医摆手:“公爷和夫人不必担心, 郎君只是有些疲累,这几日便不要再累着。” 齐氏嘶了声,压低嗓音问:“可是初初大婚, 身子吃不消了?” 府医点头,一面写方子一面捋着胡须笑:“郎君年轻气盛,难免就在房事上失了尺度,此事还是得节制一些,省的熬坏身子。” 齐氏与国公爷双双松了口气。 下人过去煎药的空隙,齐氏特意与月宁坐在一块儿,守在李衍床前。 月宁倒是还好,素净白嫩的小脸看起来毫无虚空的模样,齐氏瞥了眼,看见她颈间留下的痕迹,不禁笑了笑,牵过她的手道:“平日里三郎是个规矩的孩子,我却没想到他在房事上如此如狼似虎...” 月宁瞪大眼睛,回头看看李衍,又看看齐氏,张了张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157页 齐氏拍着她的手,又道:“你莫要被他的架势吓坏,他是耽误太久,一下补过了。” “其实我们没有....”月宁难以启齿。 齐氏却摆手道:“你不用说我都懂。” 都是过来人,何况李衍成婚已然很晚,憋闷了这么多年,难怪这两晚折腾的狠了。 月宁诧异,又不好反驳,只得由着齐氏误会。 府医是在魏国公府做了多年,不会出差错的。 那么既然他诊出来疲乏过度,也就意味着李衍被人暗中用了药。 国公府的下人少说也有百十多个,单从吃穿用度上查,恐怕是没有法子的。 裴淮想往府里安插眼线,必然会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月宁后半夜没睡,便细细想着该如何应对,不能总这么被动受制。 年后新入府的下人要查,今日与李衍接触过的下人也要查,她扶着额,又不知该不该把事情同国公夫人坦白。 后来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时候,自己正枕着李衍的手臂,窝在他胸口姿势很是舒服。 抬头,对上李衍垂下的眉眼。 月宁支着手臂撑起身子,伸手去碰他的脸,见他面容不似昨夜昏过去前那般苍白,便暗暗松了口气。 “吓坏了吧。”李衍摸摸她的头发,笑着道。 月宁眼圈一热,趴在他胸口嗯了声。 泪珠悄悄掉在李衍怀里,湿漉漉的很快透了寝衣。 像是被灼伤一般。 李衍拇指覆在月宁腮颊,为她擦去泪痕后,轻声道:“这事不能与父亲母亲提及。” 月宁抬起头,往上攀住他的脖颈,面与面挨着。 “阿宁别怕,我是你夫君,他若是想对付我,便尽管来好了。” “我在一日,就护你一日周全。” 月宁哽咽:“我怕你会死。” 李衍知道她被吓到了,忙摩挲着那微颤的肩膀,保证道:“不会的,我有你在,定会珍重性命。” 月宁嗯了声,复又伏在他身上,柔软的发丝噌着李衍的下颌,酥酥麻麻。 两人彼此拥着,片刻后,听见月宁低声问道:“你果真再无不适吗?” 她眼眶盈润,柔弱惹人疼惜。 李衍终是没忍住,翻身起来,右臂支着身子,左手从上方挪过去支在月宁左肩,气息急促着乱了节奏。 清澈的眸眼也变得微红起来,他咽了咽喉咙,眼神扫过秋香色襦裙下白皙的皮肤,手指缓缓摩挲着那柔软香腻,方要俯身,便听见有人进来。 紧接着,齐氏哎吆了声,看见两人那般亲昵的姿态,不由背过身去,向后摆手道:“三郎你还要命吗?!” 李衍笑了下,偷偷亲了亲月宁泛红的唇,这才躺回去。 月宁忙起身拢好衣裳,唤了声“母亲”。 齐氏转过身来,看见李衍平躺在榻上,眉眼噙着笑,尽是宠溺之色。 身后跟着的丫鬟端来熬好的汤药,放在床头小几上。 月宁端起来,见李衍已经倚着靠枕坐定,便见瓷碗递给他。 李衍却不接,使了个眼色道:“你喂我。” 齐氏擦了擦汗,觉得这屋里还真是热燥燥的。 月宁赧然,齐氏在侧,她哪里喂得下去,便把碗往李衍手里一送。 李衍的指肚擦着她手心刮过,痒痒的,她忙缩了回来,站在齐氏身后。 齐氏抿唇啐他:“养你这般大,从不知道你是这样不知羞的三郎!赶紧喝完药,母亲有话与你们两个说。” 来时还有些犹豫,方才进屋看见他们两人这般动作,齐氏便觉得国公爷的提议是对的,新婚夫妇,搁在一个屋里无异于天雷勾地火,哪里是说忍就能忍住的。 瞧瞧三郎不知深浅的样子,若不是自己来的及,恐怕又是一番折腾。 当真是干/柴/烈/火,一碰就燃。 李衍仰头喝光汤药后,拿帕子拭了拭嘴角。 齐氏道:“这两日我要去小佛堂诵经,你大姐二姐又要回去夫家,便想着让月宁过去陪我。” 话音刚落,李衍就皱眉。 “母亲,我们成婚才两日....” 齐氏又拉过月宁,“又不是只这两日光景,横竖诵完经就给你送回来,瞧瞧你这小气的模样。” 她这般说了,李衍也不好再反驳,只能眼看着月宁被母亲拉走,偌大的新房里,只剩下形单影只的自己。 小佛堂就在府里偏院中设立,院中清幽,与成国公府一般,栽种着许多桂花,玉兰,这个时节的玉兰已经窜出花苞,白的粉的擎在枝头。 齐氏走在前面,月宁跟在身后。 佛堂内布置简约,供奉的是弥勒佛。 佛像前供奉着几本手抄佛经,经过时,月宁瞟了眼,见是大般涅槃经,字迹清秀,不似齐氏的手笔。 她跟着跪在佛像前,如齐氏一般合手默念了几句经文后,齐氏就拉她起来,坐在斜对面的圈椅上。 丫鬟侍奉着茶水,月宁恭敬的垂首,余光将房内布置粗粗扫了一遍,有张小塌,塌前有春凳,再就是一张誊抄佛经的书案,两把圈椅。 她又收回视线,琢磨着要不要主动开口让齐氏回屋休息。 毕竟知道把她带出新房是为了什么,既然自己来到佛堂,齐氏也就没必要跟她一起在此受罪。 她一个人,累了还好躺躺,若两人一起,少不得都得苦熬。 第158页 如是想着,她就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母亲,佛前供奉的经书有些旧了,我也抄过大般涅槃经,左右今夜不困,我便在这儿帮母亲誊抄一册。” 齐氏摆手:“你这孩子心眼真实,我让你过来哪里是为着抄经,还不是三郎那个不省心的,我是真怕他猛地熬狠了,身子吃不消.... 罢了,不提他,总觉得他稳重,没想到于房事上如此孟浪。” 月宁脸颊绯红,心跳砰砰的宛如要蹦出喉咙。 齐氏爽利惯了,没注意到月宁神色,待觉察到时,才发现那小脸早就跟煮熟了一般,嫩生生的格外娇羞。 齐氏暗道,难怪三郎放纵,月宁这个模样,别说是男子,便是她这个婆母见了都挪不开眼,生的可真是雪肤花貌,我见犹怜。 “母亲回屋睡吧,我知晓母亲的心意。”月宁摸了摸泛红的脸颊,认真道。 齐氏本想推脱几回,又知道房内只一张小塌,她走了,月宁还能睡个整觉,便就起来,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 月宁顿住,听她很是委婉的嘱咐道:“夜里睡觉,把那门栓插好,还有楹窗锁牢,谁叫都不能开门。” 月宁想笑,又见齐氏不放心的样子,忙点了点头,道:“母亲放心,我决计听您的话。” 齐氏满意的笑着离开。 人一走,月宁果然就去插好门栓,又检查了楹窗,皆仔细上了锁。 眼下还无睡意,月宁便自行转了圈,最后拿起案上的经书,又取了纸张,安稳的坐下来誊抄。 簪花小楷写的清秀娴熟,加之有写话本子的功力在,她誊抄的很快,这卷经书她抄过多次,故而很多时候都能默背下来。 抄到戌时三刻,她眼睛有点疼,便去榻上,掀开绸被钻了进去,原是想休憩少顷,没想到眼皮粘在一起,就陷入沉沉的梦中。 沉尸案查到秦家,又发现的那六具尸体,经过推敲,约莫是前几日在秦宅打秋风的林家人。 林箴死后,林家人起初反应平平,后来便忽然跟疯狗一样,死死咬住秦家,据查,秦家已经前后给了多次银子,但这样的人,见了好是不会收手的,之于秦家而言,是个无底洞。 那六具尸体出现后,林家人便再未找过秦家。 能反复多次要挟的,想来是惊天的秘密。 秦二姑娘在表哥林箴死后,就被一顶小轿抬到了都尉府程大人的外宅,成了那年纪足以做她爹的人的外室金丝雀。 现下秦家的开销,多半是来自秦二姑娘,还有少许是京城秦大姑娘,因为秦大姑娘夫君正在忙着争家产,故而也是自身难保。如此秦家的指望便都落在秦二姑娘身上了。 秦黔托人暗中给秦筝送了密信,中途辗转落到刘坦刘都护手中,要知道,刘坦手里握的是整个扬州的兵力,明面上来看,刘坦与秦家并无干系。 那么秦黔忽然与之联络,说明幕后的始作俑者即将浮出水面。 裴淮为查案录,便入住在县衙后院,这两日都是县丞招待,他在扬州早就听过裴二郎的名声,可谓是招待的战战兢兢,唯恐惹恼了他,招至祸端。 裴淮虽年轻,可办起公务根本不分昼夜,比如眼下,都已经戌时三刻了,他仍在点灯熬油,对着扬州历来年的户籍案录不断查证什么。 文书朝县丞比了比手势,县丞悄悄去往门外。 出去后,那文书就鬼鬼祟祟嘶了声,伸手指着外面两个模样妖冶的美人,小声道:“据说世子爷常去教坊司,您这不得投其所好吗?” 县丞蹙眉:“打探的可准确?” 文书得意:“我那侄子在陆尚书府做管事,说是陆家嫡子陆文山常与裴世子逛教坊司,这个时辰裴世子还不睡,想来是枕边无美人,睡不着的。” 听他这么说,县丞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当即便多番叮咛,让那两个女子好生伺候,便使了个眼色,让她们进去候着。 谁知人刚进去没有一刻钟的功夫,就听见压抑且暴戾的一声喊叫。 “滚!” 接着,那两个细腰丰臀的女子拢着衣裳夺门而出,面上吓得惨不忍睹,一看见文书和县丞,就忍不住抽噎起来。 县丞低声叹了句不好,就被裴淮喊进房去。 文书不明白,就问了几句方才房中的情形。 一女子惊慌失色的说道:“方要褪去衣裳靠近,手指还没贴到世子爷身上,就见他忽然抬起头来,凶神恶煞的好像要吃人一般,吓得我们两腿发软,再不敢靠近。” 文书打量她们长相,都是出挑有风韵的,他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 “怎不见刘坦和秦黔十年以上籍录?”裴淮把卷书往前一掷,丢到县丞手边。 县丞擦了擦汗,解释道:“当初下官上任时,库房着过火,又遭过贼,后来发现少了许多官员的籍录,下官已然着人匆匆补录,可那年份久远,着实补不回来。” 他屈了屈膝,汗涔涔的如同雨下。 裴淮乜了眼,又细细与他追问了秦黔与刘坦许多事宜,暗中消化后,这才让县丞离开。 待县丞走到门口,忽听裴淮喊他,那膝盖不由得又是一软,转身诚惶诚恐的问道。 “世子爷还有何吩咐?” 裴淮阴戾着眼神,不耐道:“下回再敢往我身边塞人,我便叫你一辈子都睡不了女人!” 第159页 “是。” 月影婆娑,透过窗纸落在佛堂内的青砖上。 月宁听见有轻微动静,她睁开眼,看见燃着的灯烛晃了晃,又恢复如常,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猫儿在檐上行走。 她坐起来,压出红印的小脸有些惊疑。 “衍哥哥?” 她试探着小声叫道,却没听到任何回音。 寂静的佛堂,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月宁垂眸打量了下衣裳,微微整理好后,便又弯身朝着帘帐外道:“是谁?” 她只是隐约觉得有人,可窗外风声乍起,吹得玉兰嗦嗦作响,不见半个人影,正当她以为是自己多想之时,忽听头上传来瓦片挪动的声音。 不过片刻,便有一道轻盈的影子落了下来。 她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跳咚咚咚如同擂鼓一般,惊慌恐惧让她整个人绷的紧紧地,攥住帘帐的手一动不动。 烛火噼啪一声,紧接着便恢复骇人的死寂。 月宁倒吸了口气,终是颤着手,缓缓掀开帘帐。 正中对上那沉暗阴晦的眸光,她抠着掌心,只觉得脑中嗡嗡乱响。 裴淮冷着眼神,手里拎着一壶酒,就站在廊柱下,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他灌了口酒,随后目不斜视的直直往塌前走去。 每一步脚步声,都像狠狠砸在月宁胸口,她攥着小手,惊惶不安的看着他越来越逼近的身影,如同庞然大物瞬间将自己笼在阴影之下。 “你..你疯了,”她声音干涩,忍不住有些畏惧,“这里是李家佛堂,容不得你胡来。” 裴淮嗤了声,不以为意的撇开酒壶,道:“清净之地做清净之事,不正好合了心意。” “你无耻。” 裴淮掀眸,扫过那煞白的小脸,下一刻躬身将其困在两臂之间,逼得月宁只得往后退去,后背抵在墙角。 她强装着镇定,余光却是去找能用来防身的物件,可惜这是佛堂,除去佛像前那几个木鱼外,便真的没什么利器,她将要从发上拔下簪子,却被裴淮抢先一步,攥住手腕折向身后,簪子应声掉在榻上。 乌发散落,将那惨白的小脸衬的更是可怜。 浓烈的酒气熏得月宁几欲作呕,她被反剪着迫到墙上,裴淮精健颀长的身体只与她隔着柔软的布料,那眸子里的幽暗,让月宁瞬间止了呼吸。 他这般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犹如猛兽盯着爪/牙里的幼畜。 “是不是我认错,你就肯回来。”他声音低沉暗哑,虽是这般说着,面上却没有一丝悔意。 月宁挣了下,毫无作用,她不知道裴淮究竟想作甚,只是恐惧他那幽黑发亮的眼神,是想要吞噬一切的疯狂。 “答我,是不是?” “不是。”月宁磨着牙根,恨他反复无常的行径。 裴淮露出疑惑的表情。 “兴许三年前,我会心软回头。可已经三年了,三年的时间,我足以将过往放下,将你放下,我已经嫁给李衍,便是他的妻,是李家的人。 便是你问我千百次,我只一个答案给你,我们回不去了。” 裴淮松了手,怔愣了瞬间后,那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似醉酒一般,后退着撞在书案上,灯烛被撞的猛一趔趄,掉在地上后咕噜噜地滚去墙边。 第五十四章 圆房 她放下了? 放下他, 放下所有发生的一切,好的,坏的, 都不要了? 裴淮阴恻恻的看着她,明明来之前, 他给自己说好, 低头,就低一次头, 同她认错,满足她那耿耿于怀的愿望。 又能如何? 出够气了, 她就能回心转意。 她不就是要自己服软吗? 可他绷着脸怎么都说不出口,那几个字就含在喉咙,吐不出来, 咽不下去。 甚至在心里埋怨愤怒,他对她不够好吗,为什么一定要逼自己, 逼自己奴颜婢膝的讨好于她, 臣服于她,难道用往后余生去弥补, 去对她千般好万般宠都不行吗? 非得逼他跪下来,承认从前做的都是混账之事?! 裴淮然唇角勾起一抹笑, 踉跄着抵在桌案上, 滚落地面的火烛滴滴答答落了灯油, 罩纱被烧的散出浓烈的气味。 地砖冰凉, 很快冷了烛焰的温热。 月宁慌忙捡起榻上的发簪,攥着举到身前。 裴淮踢开脚边的酒壶,嗤笑道:“你以为你那夫君, 又是什么好人?” 他伸手,指着门外,眼眶通红。 “你以为小佛堂外缘何连一个丫鬟一个小厮都没有,你以为他现下躺在榻上,手执书卷安心养病呐,他远比你想象的要狠,要毒!” “如今这小佛堂四下,都已经埋伏了杀手,是他李三郎暗中花钱买来的杀手,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以我之血换他与你往后余生太/平。” “你当他是什么温文尔雅之辈,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你选他?” “保不齐日后哭都没地儿去!” 他浑身发颤,冷笑着连讥带讽,说完手掌猛地按在案上,喉间涌了涌,腥甜味窜上来后,胸腔中仿佛被人割了数刀,呼吸都会拉扯着生疼。 月宁举簪的手哆嗦着,她转头看了眼窗外,又将视线挪到他身上,此时此刻,她脑筋尚且清楚。 李衍但凡能做到现在的局面,单是个谦谦公子是远不能够的,而这之前,他搭救自己那晚与水匪三言两语就化解开的危局,亦不是只仗着魏国公府的门庭就能轻易了结。 第160页 她早就知道李衍会背负秘密,可她并不介意。 “所以呢?”月宁笑。 似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刺痛裴淮的眼睛,他瞪着月宁,大口喘着气,胃里的酒开始翻涌,与那腥甜混合在一起,顶的他仿佛要崩裂开来。 “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使坏,他不会对你动手,难道只允你作恶,不允我们还击?! 若说有错,亦是你欺人在先,合该受到的惩罚!” 裴淮眸眼愈发冷冽,他唇角勾着,眸底却寒的吓人。 “我要你回头,你却要我死?” 月宁咬着唇,亦不示弱的回瞪过去:“自我嫁入李家那一日起,我就是李衍的妻,我与他做任何事,都是情理之中,你非要横生枝节,非要让我们夫妻近在咫尺却不能...不能同房,便也别怪他人取你性命。” 沉寂的房中发出悲怆的笑,那笑断断续续,像是从胸腔共鸣出来的呜咽。 裴淮捂着胸口,强压住喉间的难忍,一字一句质问:“你不要我...” “难道也不要阿念了吗?!” 孩子是他最后的利器。 果然,话音刚落,月宁的脸又白了三分。 空气仿佛被抽离,两人俱是被压迫着剧烈喘息,每停滞一秒,那压迫感便重重往下一沉,直到迫近临界点,眼看要压碎心脏的前一刻。 月宁缓慢却又坚定的与他摇头:“你根本不知道,生下他的那刻起,我就不要他了。” 巨石落地。 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比空虚的茫然。 裴淮止了呼吸声,艰难且又难以置信的看着她,眸眼充斥着猩红:“就因为我没有同你说声对不住,你就要如此决绝,如此冷血无情?” 月宁简直要被他逼疯了。 不管她怎么说,他仿佛根本就不明白他们两人缘何会走到眼下这步死局。 有些话,等的太久,早就没有必要再去报有执念。 她都走出那困顿数年,他却非要停在原地,不肯出来。 他所执拗的,所眷恋的,所不肯松手放弃的,之于月宁而言,已然成了束缚和桎梏。 “你就那么想成为他的女人?” “是!” 剑拔弩张的对峙,唯独佛像前的明烛还亮着,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的面孔逐渐模糊。 “很好,你当我没你就活不成了? 放心,我会和阿念好好看着你们,看你们是不是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恩爱,我就不信,在时间的磋磨下,他李三郎真就做不出一点错事! 我等着,也相信,迟早你们也会有相看两厌,反目成仇的那一日!” 他咳了声,到底没压下腥甜,噗的吐了出来。 衣领袖口皆沾染了血腥,他横起胳膊,摸抹去唇角的洇湿。 转身时候,脚被绊了下,很是狼狈。 然下一刻,他就提步往前,两手搭上门框。 月宁趿鞋下来,低声道:“我看着你走。” 李衍若是布置了杀手,此时只要他开门,堂而皇之出去,非死也得重伤。 他喝了酒,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裴淮嗤了声,却没回头:“你当我还是那个蠢到平白送命的裴淮,我既敢来,便也能活着出去。” 门打开,月宁不知为何,还是不放心与他一并站了出去。 漆黑空旷的院子里,似乎除了风声便再无旁的动静。 裴淮余光往高墙处扫去,随后跃上树枝,听见咔嚓几声响动后,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月宁吁了口气,被风一吹,才觉出后脊出了汗,冷飕飕的似要钻进骨头。 她在佛堂待了一日多,正好是回门时候。 齐氏与李衍早就备好了回门礼,又着绣功好的绣娘赶制了时兴的春衫,虽还料峭,外头只消披上锦缎披风,倒也不觉得凉湛。 马车内放了炭盆,里面燃的是上好红螺炭,丁点烟都没有。 月宁倚着车壁,双手垂在膝上,被披风掩在里面。 李衍进车后,与她挨在一起,伸手,很是自然把她的手拢在掌中,笑道:“二姐又着人送来东西,唯恐咱们准备的礼太少,我让人加了两辆马车,现下便要回去了。” 月宁垂着眼睫,轻声嗯了下。 她手心有汗,湿漉漉的。 李衍从袖中掏出巾帕,展开她掌心一点点把细汗擦净,又俯下身去,抬头望着她眼睛。 “你心里有事?” 月宁抬眸,细白的手指微微抖了下。 “你我夫妻,若不能为你解忧分担,那我这个做夫君的只会觉得自己无能。阿宁,同我说说,你在想什么。” 李衍手肘压在膝上,很是耐心的仰起头,盯着她的眼睛打量。 “你想杀他吗?” 李衍略微沉默了片刻,随后点头:“原不想告诉你,因为龃龉。我想得太过简单,而他又比我想象的更为难对付,昨夜他潜进府里,着人反杀了我雇佣的那些杀手,尸体都扔到李家码头。” 月宁心情愈发沉重。 “都是死士,善后之后我着人给他们家里都补贴了银子,可仍是...” 他握着月宁的手,低下头去。 再抬起来时,面色已然恢复如常。 “事先没同你商量,是我不对,往后我会改。” “他不会再来了,所以,别杀他。” 第161页 “好。” .... 成国公府的人一早便等在门口,远远看见魏国公府的马车驶来,便赶忙回去禀报主子。 苏氏与孙成周站在门口,见李衍处处小心,体贴入微,不禁在往花厅行走时,私下与月宁问,李衍对她可好,婆家对她可好,又是否受了委屈。 月宁自然答她一切都好。 加之她气色红润,眉眼温婉,又与李衍时不时四目相对,看的出是情谊深重之时。 苏氏心满意足,进了花厅,让丫鬟煮了上好的碧螺春。 晌午用过膳后,孙成周便拉着李衍去了书房。 苏氏总算找到与月宁单独说话的时机。 “我怎听说新婚翌日,你就去了小佛堂,可是你婆母为难你了。” 月宁愣了下,先是以为魏国公府下人嘴严,这般的话不该往外嚼舌根的,后又想,两家早就亲如一家,内里有个丫鬟相识也是正常,许是自己去小佛堂时被看见了,转头就与成国公府通了信。 “不是,就是大夫让衍哥哥休息几日,不好太过劳..累。” 瞧她嫣红的小脸,苏氏反应过来,笑道:“倒没想到衍哥儿那样清雅的人,关起门来还如此孟浪,也怪,到底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你们....” “母亲。”月宁娇嗔了声,实在听不下去,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面上火烧火燎的发烫。 果真是表姐妹,与婆母说的如出一辙。 苏氏握着她的手,又笑着打量她羞红的脸,安慰道:“好了好了,母亲不打趣你了。 只是囡囡你要记得,父亲母亲为你择选的这门亲事,是为了让你后半生有所依仗,因为衍哥儿是我们自小看着长起来的,他是什么样的为人,我们很是清楚。 人总是会在年轻时候犯错,蒙了眼辨不清哪个才是良人,或许会青睐自己喜欢的,或许也会有过那么几年快活时光,可一旦腻了,余生就凄凉了,一腔热忱被浇的透湿,便是想回头,都会满心疲惫。 母亲知道,也许你现下没有那般喜欢衍哥儿,可你要相信母亲的眼光,他是值得你去托付和信任的。” 月宁点头,她知道母亲在点拨自己,好些事只有吃过亏才知道长辈说的不无道理。 夜晚,他们没有回去,就宿在成国公府。 睡前起了风,后来便听到雨点噼啪打在楹窗上,月宁打了个哈欠,坐在妆奁前梳头发。 李衍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寒气,他在门口跺了跺脚,搓着手道:“阿宁,下雪了。” 月宁愣了下,下意识往外看去,起先还是雨点,这会儿竟变成了雪,扬州鲜少会在二月底落雪,合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故而她起身走到半月形楹窗前,方要挑开窗牖,身后环过一人,李衍抖开绵软的披风,将她包在身前,又侧脸啄啄她的唇,这才推开窗牖。 外面很冷,黑压压的云如同沉在院子上空,呼啸的风吹得枝丫胡乱摇摆,花墙上的矮植没来得及收,已经覆上薄薄的雪片。 李衍环着月宁的纤腰,淡淡的香气扑入怀中,他眼眸暗了下,低头忍不住亲吻月宁的耳垂。 卸了耳铛的耳垂,圆润嫩白,滑且软糯,他气息慢慢急促,月宁微仰起下颌,红着腮颊由他动作。 他虽急迫,可动作隐忍克制,生怕弄疼她似的。 月宁很快被亲的头昏脑涨,她被摁着肩膀转过身面朝李衍,身后的楹窗啪嗒合上,惊得院中的鸟雀扑棱着翅膀慌乱逃窜。 李衍双手握着月宁腰侧,往上轻轻抬起将人搁到书案上。 滑落的衣裳掉在肩颈下,月宁仰着脑袋,两手环过李衍的脖颈,细长的手指若有似无的勾着他的皮肤,将那白净一点点逼得通红。 她呼吸有些乱,在李衍右手移到柔软之前,兀的避了下,眸光潋滟,声音不觉染上缱绻呢喃的味道:“大夫说,你要静养五日。” 这话落在李衍耳中,非但没有一丝阻拦的意味,反而让他口干舌燥,热血上涌。 他反手握住月宁的细腕,举起来后又觉得无处着力,便缓缓扣到腰后。 散开的乌发又黑又滑,在月宁往后折腰的时候,那发丝宛若瀑布般垂落,在空中撒开极美的弧度,李衍抚着她后脑,下颌搁在她肩上。 偌大的房间,听得每一丝呼吸都格外粗重。 烛光透过帐纱洒下朦胧的光线,拔步床上,垂落的帘帐晃得剧烈。 隐隐还有帐中人细微的哭声。 倒也不像哭声,只是呜呜咽咽,绵长如许。 李衍后脊尽是汗,然眼眸却清凉炙热。 “阿宁,你看着我。”他声音温润,又怕她太难受,刻意缓了行动,可那人仍红着眼眶,眼尾莹润的溢出水珠。 闻言只是轻哼了声,却是闭眼摇头。 她方才想起了裴淮,仿佛每一次都是为所欲为,他从不顾及自己舒适与否,任意摆弄她,作践她。 一想到裴淮,她就难免的紧张。 她的紧张自然也传给了李衍,让他进退两难。 他抚着月宁的腮颊,虽忍得艰难,可还是耐心的安抚她,等待她。 直到她松缓了情绪,帐纱内的人影复又重叠起来。 或许是屋外的猫叫声,隐隐传到屋内。 李衍面上的汗珠不断滴落在月宁面颊,湿透的乌发铺在枕间,映得那小脸愈发雪嫩娇弱,尤其腮颊浮上的红晕,鼻尖冒出的几颗细汗,鬓边的发丝黏湿后,贴着耳畔打了个卷,悉数被拢到脑后。 第162页 月宁半睁着眼,细白的手指揪着绸被,想压下喉间的声音,却又在李衍往前的一刹,禁不住破开。 她像是深夜中浮在海面的小舟,数次找不到可以依存的岸,身边的帐纱来回摇曳,她想伸手去抓住,去倚靠,然指尖还未触到纱幔,就被李衍握住了手腕,捏在掌中挪到唇边。 温热的气息让那手指蜷曲起来。 后半夜时,她实在承不住了,便背过身去,耍赖般再不搭理李衍。 两人俱是出了一身汗,躺在绸被上湿漉漉的算不得舒服。 李衍怕她风寒,便下了床,去柜中取来一套新的被褥,小心盖到她身上。 随后也钻了进去,从后抱着她。 从前他还笑旁人沉迷于此,甚不上进,可今夜食髓知味,竟有些难以克制。 月宁太好,好到与他契合的完美无瑕。 屋檐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沿着屋脊往北看去,却有一处突兀的漆黑。 不知从哪来的猫弓着身子走到那儿,随后低头,冲着那瓦片喵呜了几声,许是嗅到了什么味道,猫儿很快开始觅食。 走近些能看到,猫围着的那块干净无雪的瓦片上,溅出好些血来,也正是血腥气,招的那猫不肯离去。 阿满被回来的裴淮吓得面如土灰,他穿着玄色衣裳,犹能看到那左侧袖子上被血染得透湿,腥味自进屋后便蔓延开来。 阿满紧张的想起找伤药,可手忙脚乱,碰倒了东西。 “世子,你这是..这是怎么了?”阿满拿着纱布,伤药,想给他上药,可裴淮一声不吭,径直走到塌前,恹恹的躺下后,又横起腿搭在塌沿,浑然不顾被血染湿的衣裳,就那么直挺挺的躺着。 阿满低头,手里的伤药攥的紧紧,世子爷他,周身上下了无生气。 裴淮合着眼,又缓缓睁开,耳中不断起伏着那细密绵长的呼吸声,轻喊声。 像利刃,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血肉。 第五十五章 他好,还是我好 这场雪一连下了多日, 断断续续,虽不算大,可却将扬州城笼在一片银白之中, 屋檐上,墙头上, 已然泛了绿意的枝头上, 积压着重重纯澈的白。 月宁与李衍相继登上马车,去城西寻孙成周。 近日来雨水多, 孙成周去岁又收了几个茶园,眼下正在那儿巡视, 正巧那处幽静风光又好,还有翻新的别院,雨雪天无事, 他们两人便想着过去茶园坐坐。 途径长街时,月宁觉得车内有些闷,便挑起帘子透风。 李衍怕她着凉, 便坐过去, 撩起披风将人护在身前。 月宁靠在他肩膀,日光熹微中, 便悠悠睡了过去。 外头的雪下的淅淅沥沥,半边云彩半边日头, 薄薄的光影穿过掀开的帘幔, 一点点落到两人身上。 李衍低眸, 看见她嫩白的脸上长睫如小扇般投下阴影, 腮颊微红,睡容恬淡。 他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的发,环过肩膀的手收紧。 约莫有大半个时辰, 马车晃出城,路上忽然颠了下,月宁倏地醒来,下意识就往外看了眼。 李衍道:“许是茶园的婆子被雪迷了眼,险些撞到车上,车夫打了把马,正好车轮子陷入坑里。” 月宁闻声看去,那婆子头上裹着棉巾,穿着一身粗布旧袄,显得整个人很壮实,脚底上的鞋浸在雪里,满是泥污。 在此时,那婆子忽然朝她看了眼,只一瞬,月宁却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她。 婆子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往相对方向走去,月宁转过头,却不知道到底在哪见过她,脑中有个模糊的影子,也只是仅此而已。 孙成周正与几个茶农在落满白雪的茶园逡巡,看见他们来后,便将披风在园里抖了抖,提步朝地头的亭子走去。 闲谈中聊到在茶园做事的婆子。 月宁恍了下神,问:“都是从哪找的人?” 孙成周看了眼李衍,复又慢慢回想着登记在册的籍录,道:“几乎都是江南一带采茶炒茶的,茶园主人转卖与我时,这些婆子便都一并转了过来。” 月宁迟疑着,抬眼又问:“有没有京中户籍的?” 经她提醒,孙成周细细思忖了少顷,忽然抬头看向远处。 落雪淅沥地打在亭盖上,孙成周忽然凝眸望向月宁:“今儿刚辞了一个,貌似就是从京城来的。” 夜里,月宁做了个噩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从前,从前的从前。 叛军攻入淮南侯府,烧杀打砸,惊慌逃窜的人被叛军持刀砍了头颅,咕噜噜滚到脚边,鲜血喷溅在雕花木门上,汇聚成堆。 哭喊声,求饶声,大火焚烧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让庄严肃穆的淮南侯府顷刻间沉浸在屠戮火光之中。 遍地尸体,惨绝人寰。 她被宋星阑拽着胳膊,一路踉跄着来到后院。 她怔愣地看着从来都是文质彬彬的哥哥,卸下伪装后的嘴脸,充斥着对权力对富贵的向往,毫不掩饰的卑躬屈膝。 晋王就在院子的黑暗角落里,一张巨型网子朝着即将奔回的裴淮敞开。 他像是地狱爬出来的罗刹,手持长剑冲进后院,头发散乱,目光坚定,浑身上下都是与叛军打斗留下的血痕,进院后,他便疯狂的寻找月宁,在看见她的一刹,眼眸发亮,上前拉住月宁的手,饶是如此狼狈,却仍哑着嗓音安慰。 第163页 “我带你走。” 他身上又冷又湿,那样的天,时值深夜,他唇角惨白,手却拉的很紧。 月宁还未开口,叛军就从暗处席卷而来。 裴淮被踹断了腿骨,踩着头颅压在地上,宋星阑与晋王相继出现,又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一字一句撕开皮肉般嘲讽。 一切都是圈套,是阴谋,是早就为他设计好的修罗地狱。 即便连最信任的兄长裴景,也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悄悄伸出了黑手,宁可鱼死网破也要将裴淮推进无人生还的绝境。 硝烟弥漫的深秋,她求了宋星阑,以死相逼后才得以踏进关押裴淮的废院。 进门前,有个婆子从她身边经过,撞了下。 她痛苦的蹙起眉来,深色衣裳下遮住的伤痕沁出血。 婆子折返回来,自始至终低着头,又从身上取出棉布,伤药,道了声:“姑娘忍着点。” 她指腹上有茧子,身形偏胖,梳拢的头发只簪着一只做工精致的银簪,除此之外并无旁的装饰。 婆子掀开月宁的手臂,看见手腕处被割开的伤疤,抬起头,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扫过月宁僵白的小脸,随后又垂下脸去,很是熟稔的上好药后,重新将袖子放下。 “姑娘,你可莫要辜负了宋大人一片真诚。” 手腕处的伤,是她走投无路,不得不拿自己性命逼迫宋星阑让她见裴淮,她像是笼中鸟,被困得了无生趣,想见他,却又时刻被人跟着,锁着。 而宋星阑亦知道她有何种心思,便以新朝建立为由,避着不肯见她。 婆子转身离开,那时月宁满心都记挂三月未见的裴淮,只想快些推门进去,至于那婆子的脸,她看的不是很真切。 约莫认得在兵/变后,她常出入宋家,是晋王与宋星阑之间的系带。 她伸手,在想要推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轻呼。 “阿宁,醒醒。” 她颤了颤睫毛,低头,便见手边的门不断倒退着离自己远去,那些硝烟亦在此时化作狰狞狂笑的面孔,环绕着她,翁鸣而又重叠出无数诡异的影子。 月宁惊慌的抬起头来。 忽见那影子蓄积成黑压压的云,云中轰隆一声伴着凄白的闪电,猝然朝自己劈了下来。 李衍见月宁陷入梦魇,樱唇轻启不断地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白净的面上浮起细汗,濡湿了枕边的发丝,他握着月宁的肩,忍不住想把她从梦中唤醒。 幽香扑进鼻间,月宁只觉得身子晃了下,兀的睁开眼来。 头上,是李衍紧张忧虑的注视。 她拢着衣裳起身,脑中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撞了自己又给自己上药的婆子,渐渐与去茶园路上碰到的那人重合起来。 虽然时隔许久,那婆子又穿的粗陋,可她凭眼神觉得,是同一个人。 晋王早就伏法,连带势力亦被瓦解,而他手底下的婆子竟然还没受牵连,甚至在远离京城的茶园做了一段时日的工。 委实让月宁觉得骇人。 李衍给她倒了盏茶,亲手喂进嘴里。 月宁倚在他胸前,绞着发丝犹豫该如何是好,无论如何,那婆子既是晋王爪牙,依着裴淮心性,当初是断不会放过她的。 李衍环着她腰,把手扣在她手上,摩挲着那纤纤手指,问:“可是跟日间你看到的婆子有关?” 他向来聪颖,能猜到也不意外。 月宁嗯了声,却没给他解释。关于前世今生,与旁人而言,听上去或许会觉得是无稽之谈,何况,那人那事与李衍无关,若要同他细说,恐会找惹麻烦。 李衍将人往怀里抱了抱,啄在那粉嫩的肩胛骨上,声色如常道:“我或许能帮你。” 月宁低呼了声,转而被他放在榻上,一点点将不久才穿起的衣裳件件剥去,帷帐轻摇,拔步床内散出若有似无的轻叫。 时而压抑,时而破碎。 翌日,月宁托李衍找来一个可靠的画师,是从书肆请来的,当初也为自己的话本画过插页。 她尽量将细节都讲清楚,那画师也很得利,很快便将那婆子的面孔画了出来,粗粗一看,果真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 这画让谁去送都不合适,月宁将画卷了起来,裴淮留在扬州城,且不知要办的公务何时便会了结,只能趁他没走,把画亲自交到他手上。 县丞自那夜被训斥后,便牢牢记得裴淮的警告,断断不敢再往他屋里塞人。 今日清早,却被通禀,说是有个头戴帷帽的寻常妇人,要见他。 县丞起初本欲不搭理的,可远远瞥见那姑娘的身段气度,便将人唤进衙门,想着询问几句。 然姑娘开口,便叫他连连摆手。 “我劝你趁早死了心,咱们那位世子爷,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别以为他多看你一眼,就有机会攀高枝。 瞧着你约莫也是个模样顶好的姑娘,便别做这些腌臜事,省的被人耻笑。” 月宁要见他,自然不敢打着魏国公府的旗号,原想着以最简单的方式混进去,见一面赶紧把画给他,也好当面说清那婆子的身份。 可没想到,县丞一听这姑娘是楼里来的,与裴世子有过几面之缘,今日想来还他东西,便很是坚决的摆手。 不仅不让进门,言语间仿佛避如蛇蝎。 她被挡在外头,手里握着的画卷跟着险些掉在地上。 第164页 裴淮翻了半日的籍录,晌午时候累了,看见那县丞谄媚地走进来,亲自端着后厨炖的鸡汤,放在裴淮面前的条案上。 “世子爷,先歇歇眼睛,喝盏鸡汤补补身子吧。” 裴淮嗯了声,随后咳嗽着拿手掩在唇边,眉眼依旧盯着案卷。 县丞讪讪的坐在一边,想寻些话题打破这尴尬,脑子一转,忽然想起自己早时干的好事,便徐徐道来。 “现下总有些姑娘仗着美貌就生出别样心思,世子爷矜贵俊美,又风度翩翩,不知去了哪儿,叫谁见了,眼都拔不开了,就想着能攀一攀高枝,却....” “你究竟想说什么?”裴淮抬起头,冷冷看着他。 县丞打了个寒颤,忙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抹了把汗后,客气恭敬的答道:“晨时衙门外来了个姑娘,说是跟世子爷在红玉馆是旧相识,我一听,简直一派胡言! 红玉馆在几年前就被查抄了,哪里会是世子爷的旧相识,我猜测约莫是世子爷出门时被她撞见,这才惹得她巴巴上门来,可真是黔驴技穷,可笑可叹。” 他装着大义凛然的正义模样,边说边愤愤不平。 裴淮愣了下,道:“你不知红玉馆是为何被查抄的么?” 县丞瞪圆眼珠,鼓了鼓,没说出话来。 裴淮扔下手里的卷录,起身瞥了眼撇去油星的鸡汤:“是我办的案,不过是由当地官员协理审查。 至于红玉馆,我还真的去过几回。” 县丞听了,双膝不由得软了三分,带着颤音儿问:“那旧相识,不会..不会真的是...” 后面话说不出来,他又抹了抹汗,战战兢兢往早已无人的衙门口看去。 裴淮乜了眼,双手负在身后问:“她什么模样,还与你说过什么?” 县丞道:“她带着过肩帷帽,帽纱厚实,看不清长相,只是从身段气度来看,模样应差不了,约莫是个极美的姑娘。 她...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要来还东西与世子爷。” “下官有罪,若是知道她是世子爷的故交,下官定不会赶她走的...” “赶?”裴淮抓住这字,眉心拱成一簇。 县丞咣当跪在地上,暗道流年不利。 “下官是让她让她...让她识时务些,下官眼拙,下官该死!” 裴淮听得烦躁。 “她有无说要还我何物?” 县丞忙仔细回想,片刻后激动的回道:“她带着一卷画,想来是要给世子爷的。” 一卷画? 裴淮思忖少顷,随后一甩袍子,径直往外走去。 月宁没走,转而去了县衙斜对面的茶肆,她知道裴淮有喝茶的习惯,晌午过后总会喝上几盏。 果然,没多久,便看见他冷厉着神色,出现在茶肆包房之外。 隔着帽纱,裴淮就认出她是谁来。 月宁挑的是沿街包房,窗牖都开着,连门都敞着。 见他进门后冷面沉眸,便也不去多说什么,只把画卷递给他,言简意赅道:“前两日在茶园碰到一个老妇,原是晋王手底下能干得力的婆子,我问过哥哥,她来茶园只做了半月,就犯了错,被辞工撵走。 我与她没有正面接触,也不知她将去何地,只是见她一老妇能在风雪中行走康健,步履从容,想来身子是极好的。 之前她曾给我上过药...” 说到这儿,月宁怕他不明白,解释道:“是在西郊荒院那会儿,我去找你。” 提到西郊荒院,裴淮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帽纱下她的眼睛。 明明看不到,可月宁被他看的下意识垂眸。 “那会儿她给你上的什么药?”裴淮暗沉着嗓音,听不出情绪。 “小伤。”月宁不想回忆当年拿刀威逼宋星阑的场景,且有些事现在说来,徒增叹息罢了。 “她行动利落,虎口处有硬茧,看人时目光锐利,不似普通老妪的模样。这是哥哥从茶园找到的籍契备件,想来应是伪造的。” 她从荷包里取出纸张,食指按着往前推,待只推到中间时,便赶忙收回手来。 裴淮觑了眼,展开纸张后又挑起眉来,目光透过帽纱,落在那纤细的肩膀上,她穿的是件旧衣裳,并不合身,也就意味着,这衣裳不是她的,是她为了混淆视线,穿了旁人的。 这般遮遮掩掩,为的是谁,不用说他也知道。 裴淮摊开画卷,很快将那老妪的样貌刻在脑中,清理晋王余孽时,他已经极尽仔细,里外把那晋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便是连那几间密室,也搜查逡巡过数次。 而这个老妪,根据月宁描述,应是有身手的。 晋王倒台,照理说这些人即便活着,也该畏手畏脚缩在偏院地带,而不是堂而皇之四下游荡。 月宁说完,便准备起身离开。 裴淮叩了叩桌案,道:“若我死了,不正趁了你的心意。” 月宁顿了顿:“我从未想过让你死。” “明明那夜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现在又惺惺作态给我看,你图什么?”裴淮轻笑着,嘴边沁着冷森。 月宁站起来,转身往门口去。 裴淮仍不肯罢休,似乎被惹恼一般,连声音都带了恨意:“你被他压在身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一点点。” 如愿看到月宁脚步僵住,后脊绷的笔直。 第165页 裴淮起身,犹如报复后的痛快袭上心头,他缓步走过去,直到站在距她两步之远的位置。 胸口巨疼。 就像拿了两把刀,一人身上捅了一把。 每上前一步,那刀刃便没过血肉一寸,饶是如此,他仍面不改色地睨着她的反应。 清风吹起她的帽纱,将那厚厚的纱幔撩到肩上。 裴淮站在侧面,视线在看到那截莹白如玉的颈子时,倏地转至幽暗,仿若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平面,蓄着无穷的低气压。 滑腻的的颈项,有两处殷红的痕迹。 裴淮再清楚不过那意味着什么。 曾经,他也在那留过自己的印子,肆意而又痴迷。 他甚至能想象到沿着那颈项往下去的地方,被衣裳遮住的皮肤,胸前柔软若雪的肌肤,还有那盈盈一握的细腰。 曲起的双腿,是如何意/乱/情/迷的缠上那人的腰,又是用怎样白皙的手指摩挲他滚汗的肩颈。 只消想到这些,裴淮心口便好似被猛地戳了数刀,他笑着,眼底却是阴鸷幽冷的邪气。 他伸手,在月宁避之不及前一瞬,指腹触到那抹皮肤,捻在殷红的痕迹上。 月宁浑身起了战/栗。 想要拨开他的手指,反被裴淮一手扯进怀里,下颌死死箍在她纤软的肩膀。 声音晦涩暗哑。 “他好,还是我好?” 如同中了药,他抱着月宁,微微合上眼睛,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又忍不住去想李衍在她身上兴风作浪的场景。 愈想愈热,愈想愈暴躁。 手下的力道下了狠,掐的月宁受不住。 便在此时,他将手挪到帽纱下,双手捧着月宁的小脸,隔着纱,幽眸定定的望向她惊慌失措的眼睛。 “他能让你尽兴么?” 第五十六章 谁欺负你了 他心情不爽, 故而也没心思仔细待她,凭了招惹的心思,无耻的贴近月宁, 捧着腮颊的手指缓缓揉着她滑软的皮肤,后又挪到她耳垂上, 轻/捻/慢/挑, 余光扫着她被激的愤怒崩溃的模样。 心中瞬时解恨许多。 月宁恨极,偏又与他实力悬殊, 门窗开着,茶肆外行走的宾客偶有瞥到两人亲昵举动的, 只看了眼便被裴淮那冷鸷的目光吓得赶紧离开。 指腹不断刺激月宁,让她耳边的皮肤很快泛红。 他从来都知道如何羞辱她,亦知道动她哪里会让她濒临破防, 他听过她被摧残后支离破碎的哭喊,亦听过被侍弄舒坦时婉转怡人的呢喃,哭是为了他, 欢愉也是为了他。 他根本就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她会在另外一个男人身下,做与他才可做的事。 不着寸缕, 肌肤相接,唇齿相碰。 手指的力道几乎让月宁透不过气, 她指甲掐着裴淮的手背, 抠出一条条血痕, 可他仿若没有知觉, 固执的钳住她,逼迫她正视自己。 月宁慌乱地从荷包里去搜寻什么,很快她触到一支极其尖锐的发簪, 随后攥紧了,反手冲着裴淮戳去。 裴淮眼眸凌厉,瞥见那金簪的时候,一掌隔开。 金簪掉在地上,尖利的一端仿佛被刻意打磨过。 来见他,带着这么一支足以杀人的金簪,亏得她用心良苦。 他忽然松开月宁。 月宁忙往后退,脚步紊乱,眼睛却不住去扫地上金簪与自己的位置,方要跑过去,手腕被裴淮握住,摁倒头顶。 随后欺身上去,将人怼到墙壁。 后脊被冷硬的石砖磨得很疼,月宁蹙眉,拼尽全力抬起另外一只手狠狠扇到他脸上。 极其响亮的巴掌声。 在包房内尤其触目惊心。 裴淮顿住,侧开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抬手,抚在那被打红的脸颊,五指慢慢滑落,举到眼前看了半晌。 月宁绷着呼吸,怒目圆睁的看着他。 裴淮忽然勾了勾唇,在月宁惶然的注视下,猝不及防俯身下去,牙齿咬住她的肩,她的颈,将那几点殷红咬破血来。 纤腰盈盈不过一握,裴淮冷着眼眸,以逼人的强势迫她看向自己。 脑中那些令人烦躁生恨的画面不时浮起,那夜雪下的突兀,他就坐在屋檐上,听着房内不时传出的动静。 远处的猫弓着脊背看他,黑夜里的瞳仁亮的如同烛火一般。 那声音穿过屋檐,直直闯进他耳中,让他头疼欲裂,心神搅动。 思及此处,他眸光愈发冷戾,粗重的呼吸喷在她颈处,亦在片刻的停顿下听见她弱弱的哭声。 他抬起头来,盯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瘦削柔软的肩。 往下是被扯开胡乱拢着的衣裳。 他忽然笑起来,目光冷冷望着腰上印着的痕迹,如他所臆想的那般,是李衍给与的,是李衍纵下的。 裙摆下的双腿,绷紧了抵在墙根。 至少在这个时候,她是属于自己的。 不是吗? 为他哭,为他惧,又为他恼怒。 至少恨极了他,往后余生都不可能忘了他。 他笑着,箍住她手腕的手松开,往后退了两步。 月宁低头拢好衣裳,又怕被人瞧见哭过,拿帕子擦去面上的泪痕,将那崩开的衣领胡乱扣好后,又仔细把帽纱罩好。 转身走的时候,磨着牙根恨道:“你哪里都比不过他。” 第166页 裴淮赤红着双眼,唇角含笑。 抬手,抹去齿间的腥甜,又挪到眼前看了看,指腹上勾着薄薄的淡红色,是她血的颜色。 他倒退了几步,末了,后脊靠在墙壁,双腿曲起,蹲坐在地上。 回府前,月宁上了辆马车,灵玉手边备着找好的衣裳。 “姑娘,郎君说傍晚要在府里听戏,请的是扬州城新起来的戏班,据说唱的可好了。” 月宁摘下帷帽。 灵玉愣了下,看见她眼眶微红,面颊上隐隐看出泪痕。 “谁欺负你了,姑娘?” 灵玉知道今日姑娘要去办件隐秘的事,这事连姑爷都瞒着,姑娘还穿着自己的换下来的衣裳,想来要见的人,是个不能露面的。 可姑娘满怀心事去,泪涟涟的回,饶是她一个女子看了都觉得心疼。 “无妨。”月宁就着灵玉递来的雕花小镜,往面上敷了些粉,遮住哭过的痕迹后,又开始换衣裳。 她方要解开外衣,忽然想起被裴淮咬过的位置,不禁面上一紧,哑着嗓子道:“你背过身去。” 四下毡帘早已封死,灵玉乖乖转过身,兀自说道:“姑娘若还伤心,便叫姑爷找人打那个混账一通,给姑娘出出气。” 月宁换的很快,整理完对襟高领后,这才让灵玉回过头来。 两人中途又换了辆马车,起先那辆赶着回了成国公府。 齐氏正在见客,月宁回府后便进屋一直躺着,合了门假寐起来。 傍晚时候,李衍从外面回来,听灵玉说月宁不大舒服,便连衣裳都没换,急急赶到院中,轻推开门,瞥见落地宽屏后,拔步床垂下秋香色的帷帐。 他走上前,以为月宁睡着了,便蹑手蹑脚掀开帷帐,坐在床尾处。 朦胧的光透过薄薄的纱帐,将枕间人映得越发娇娆,乌发铺满绸枕,曲起的身子掩在衾被下,小脸侧朝内躺着。 李衍探手,试了试她额头,又俯下身去,将要亲她的脸,便见月宁颤了下,平躺起来避开了触碰。 “身子不舒服么?有没有唤大夫过来瞧瞧?”李衍声音温润,支着手臂侧躺在月宁身边,捉过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抚触。 月宁摇头,想缩回手来。 李衍不依,反而掀开衾被,褪了外衣与她躺在一块儿。 “我让小厨房炖了燕窝鸡丝羹,过会儿送来,我喂你吃。” “我夜里不想用膳,只想早些睡觉。”月宁窝在他怀里。 李衍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穿的是件略微高领的寝衣,将那如玉般柔嫩的颈子也藏了起来,手中滑腻,心里头就有些冲动。 他伸手,想去探到领口下。 月宁往后退,长睫覆住眸眼,道:“过两日吧,我身子有些疲乏。” 其实李衍本只想亲吻她,并不会趁她生病行房事,可月宁两手抓着衣领,显然抗拒至极。 他没勉强,转而亲了亲她的额头,从肩下穿过手臂,将人抱在怀里。 齐氏听戏,李衍不好不去作陪,何况宾客有从外地过来,专程贺他成婚之喜,齐氏本想让月宁出去见见,可李衍道,月宁病着,为防过了病气给客人,就暂且不让她出来了。 他这般说,齐氏也理解。 只是她心里想的却是,兴许是被儿子折腾病的。 服了府医的药,三郎倒是精神焕发,每日面色崭新,神清气爽的,一看便知在房内讨了好处。 又在数次用膳时,瞥见月宁颈间遮不住的痕迹。 齐氏见状,自是高兴他们和睦,同时也为三郎身子担忧,唯恐他再度失了分寸,把自己累倒。 灵玉送来热水,又将房内关好门窗,以四联屏风挡住浴桶。 待人出去后,月宁才褪了衣裳,跨进水里。 她低头,便能看见颈间被咬噬的痕迹,还有腰间被他用力掐出的印子,月宁不断去搓,想要把那印子全部抹去,直把皮肤搓道泛红,不多时又慢慢恢复成莹白。 那些他留下的痕迹,还是很扎眼的覆在她身上。 她沉进水里,令人窒息的逼仄感能麻木神经,让她焦灼的内心得到一丝缓解。 出水后,她自行取了药膏,往身上涂,上好的伤药,能很快愈合伤口,只是不知要有几日,才能不叫李衍看出异样。 睡觉时,李衍想要亲近她,想抱着她,她都觉得恍惚,不敢分神。 前半夜煎熬的厉害,导致后半夜迷迷糊糊竟然昏睡过去。 李衍听见枕边人逐渐匀促的呼吸声,伸手抿了抿她额前的长发,然后,目光落到她裹得严密的寝衣上。 细长的手指捏着那薄软的衣襟,慢慢掀开,往下拉低。 他呼吸滞住,在看见月宁颈项上的齿印后,瞳仁收缩了下,复又缓缓下移视线,于那温软处,瞥见不是自己的指印,掐的几乎泛紫。 他迅速调整了呼吸,又慢慢把衣裳拢好,扯过衾被盖在她肩上。 下床,从墙边柜子里,找出一个白玉瓶,折返回来。 他抠出一块儿,先是在掌心抹匀,又伸手覆在她伤处,方才能嗅到她皮肤上的药香,也知道她大约涂了什么,只是那药不如这白玉瓶的伤药有用。 李衍将每一处淤青也都细细涂了一遍,眉眼冷静而又克制。 清早月宁睁眼时,身边人已经走了,她摸了摸绸枕,已是凉透。 第167页 灵玉见她起身,便吩咐厨房将膳食端来,都是李衍特意吩咐清淡爽口的饭菜。 月宁吃了几口,便不再动箸。 灵玉去前厅回来,捧着管家着人买回的糕点,高兴的搁在书案边的小几上。 月宁正披着外衣,伏在案上写话本,听见动静只掀了掀眼皮,瞥见那甜而不腻的糕点后,不知怎的,竟又有些饿了。 她停笔,去洗净手,回身时候,听见灵玉絮絮叨叨。 “姑爷跟咱们小公爷是一块儿长大的,性格怎么差这么多呢,姑爷可真真是我见过顶好的人了,细心又不摆架子,虽外面事情忙着,却还总想着姑娘喜欢什么,这不,管家说了,糕点是热腾腾刚出炉的,姑爷命他们赶紧回府拿给姑娘。 这份心意,旁人看了可都要羡慕。” 还要再说,灵玉嘴里被塞了块方糕。 月宁起身走了走,笑道:“你整日姑爷长,姑爷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了多少姑爷的米。” 灵玉瞪大眼睛,咬了口方糕摆手急道:“姑娘怎还打趣起我来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有小厮回来,手里抱着书肆新誊抄的话本。 月宁收下后,翻开来扫了几页,便与其余那几册挨着摆在书架上。 原本和誊抄本,她都留了备份。 这几日许是李衍太忙,多半时候都在外面睡着,偶尔回来,也已经是半夜。 月宁迷糊间能感到他为自己盖被子,又伸手环过自己的腰身,一同入睡。 身上的印子也在修整间悉数退去,夜里沐浴时,她看了不禁松了口气。 然还未出来,就听见推门声。 李衍合上门,怕她受了风,站在门口将外裳脱去,又搓热了手掌,复才来到屏风前。 “你今日怎回来的早?” 月宁小脸泛红,下意识想去够几案上的中衣,手指用力伸过去,却隔着那几案还有几寸的距离。 她懊恼的往外探了探身,忽见一只修长的手在她之前抓起衣裳,侧眸,笑盈盈的说道:“说起来,我也有些日子没洗澡了。” 码头出了些事,他这几日都在那待着,好容易有了喘气的空隙,便推了应酬,回来想着赶紧见她。 不成想,甫一推门,就看见如此香/艳的场景。 他若是能忍住,便不是男人。 何况,顾及月宁的情绪,这数日来他都是极其克制的,他知道月宁去见过谁,又被谁欺负了,可月宁不说,他便不问。 这是他作为夫君该有的承诺。 信任。 眼见着月宁羞赧的沉入水中,李衍不慌不忙,解了衣带,扔到架子上,又将外面的雪青色袍子扔了,最后才是中衣,长裤。 自他进入水中,从后拥住月宁的那刻起。 那水便不断摇晃。 满满一浴桶,地砖上洒出许多香胰。 水声不绝,头发濡湿,浸在水里的发缠在身上,直至水温变凉。 李衍才扯了大巾,将人裹好后抱到榻上,仔细为她擦净身体,又一点点换好寝衣。 他去收拾自己,听见床榻上那人似躺了下去。 回头,果然看见月宁无力地伏在绸被上,尚未擦干的头发黏在脸颊,酡红的腮,潋滟的眸,右手臂枕在耳畔,懒洋洋的望着自己。 李衍走上前,换了条巾帕把她搭在自己膝上,仔细把那湿发一点点擦干。 他动作极轻,生怕扯疼她。 末了,俯身啄了啄那微启的唇,心满意足与她一并躺在榻上。 月宁转过身,小手覆在李衍胸口,仰着脸道:“码头的事都解决了吗?” 李衍笑:“放心,都已经办好。” 月宁嗯了声,软软的腮颊蹭在李衍肩颈处,让他已经消下的火气又慢慢回转上来。 她本是无意,又慵懒的厉害,没成想李衍又将她扶着腰抱了起来。 这一夜,吃了不少苦头。 秦黔与刘坦的事渐渐理清了眉目,与那三十四具沉尸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刘坦有个癖好,尤其喜欢年虽小的孩子,而且男孩女孩都要。 秦黔便与那教馆一起,挑了适龄的孩子,训练好后,送去给刘坦享用。 刘坦下手狠,不几日便消遣一条性命,那教馆更是歹毒的,尸首攒到一起才处置,且从李家走了船,一并往淮河下游抛尸。 原本这事不该拖到现在,只因刘坦和秦黔身后,是灵州节度使,而那冯秋,最是令人头疼的存在。 手握重兵,于边陲拥兵自重,偏又不好处置,先帝曾下旨召他回京述职,可每每圣旨下发,冯秋不是在病中,就是有旁的事情耽搁。 明目张胆的与朝廷作对。 他仗的,无非是朝廷不敢轻易往灵州派兵。 短短几日,月宁画的那婆子的下落也已被探查清楚。 她也同秦黔短暂接过头,同时也与刘坦有过联络,可一直再未动作。 秦二姑娘如今养在外宅,成了程都尉的掌中娇,程都尉敛财,自然在花销上不会亏待秦筝,故而秦家借着秦筝的力,慢慢有了缓和的余地。 裴淮站在码头,瞥见那婆子上了船,不多时,他亦走上甲板。 这船,是回京去的。 留在扬州的暗卫,已经把刘坦和秦黔盯得死死,稍有风吹草动,立时会有音信传回京城。 第168页 而那贪财的程都尉,莫名其妙成了维系灵州与秦家的纽带,若是到死,估计也不知自己犯了何事。 石榴裙下,亡魂向来不少。 长公主许久未见儿子,特意命人在永春园备膳。 阿念认了好一会儿,才迈着小短腿扑进裴淮怀里,糯糯的喊道:“父亲!” 裴淮一把抱起他,颠了颠,仿佛重了许多。 阿念小手捏着裴淮的耳朵,不高兴的说了好些话,最后提到陛下为他们请的夫子,尤其愤愤。 “韩夫子让我们每日都要温课,背书,我连字都没认全,他还要我抄书。 父亲,我能不能不跟太子一起上课了,我太累了,父亲。” 他撒娇一样,在裴淮怀里晃来晃去。 韩如非是个待学业极其严格的人,只是从未教过这么小的孩子,何况一下来了三个。 陆文山那个儿子,完全不像他那般温和好静,整日里只想着翻墙抓鸟,一刻都坐不住,宫里那位太子,更不用提,比阿念还小,可陛下特意请来韩如非,想必是对太子期望颇深,故而韩如非严厉些,不敢懈怠了君意。 “阿念要多读书,父亲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开始启蒙了。累点算什么,我们是男人,不怕累,知道吗?” 他掰着阿念的手指,认真说道。 阿念没讨到好处,没过一会儿就从他膝上滑了下去,自顾自去一边玩。 过了冬,入春后阿念的身体也跟着好转,母亲也不会像冬日那般劳累。 陆奉御便开了药,在阿念难受时,长公主便会取一粒给他服下。 阿念生的俊俏,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日后必然是俊美少年,眉眼如画,皮肤也像他母亲,生的很是细腻。 席间,长公主说起前几日的事。 道陛下与皇后一同归宁过,做的是寻常夫妇的装扮,再有一月皇后就要生产,故而想在临盆前,回母家看看。 陛下去了兰雪堂,与皇后一同看过裴景,说了几句安抚的话。 最后难免扯到裴景可怜上。 当初若不是那场意外坠马,裴景前程不可限量。 断不会像现下这般,不死不活的躺在床榻,动都动弹不得。 夜里,裴淮哄着阿念睡下后,只着春衫便去往兰雪堂,院中的梅树曲折盘桓,于黑夜中如同精健的身影,月光穿过那枝丫,投在他脸上斑驳的光暗。 锦春和锦兰看见他后,双双福身退出门来,照例守在外院。 房中燃着熏香,依旧是淡淡的冷梅香。 博古架上换了插花,是几支新开的芍药,粉的白的掩映其中,花香与冷梅香交缠在一起,淡淡的熏进鼻间。 床榻上,裴景又瘦了些许,面孔很白,细长手指几乎能看出骨骼的形状。 服了药,他睁眼,眸光渗出一丝阴戾。 他启唇,咬着后牙一字一句道:“二郎,你替我,杀了他。” 第五十七章 大鱼 开春后, 下了几场雨,气温越来越高。 宫里清扫路面的婢女见着远处来人,忙躬身避让, 有几个吩咐事儿的内侍认得裴淮,规规矩矩叫了声“世子爷”, 便有人在旁侧引路, 跟着一直往大殿去。 殿内熏着龙涎香,裴淮进门, 看见四方榻上陛下斜倚着引枕睡了,手里还捏着一卷案录, 瞥了眼,正是沉尸案最新密报。 之前曾说与南衙将领有关,去了趟扬州, 又将手握当地兵权的刘坦等人牵查出来,从灵州到扬州,再到京城, 冯秋仿佛布划了一条极其隐蔽而强劲的暗线, 现下是在养精蓄锐,以谋最佳时机, 或是反扑攻城,再不济也能掀起不小的风波, 借机同朝廷要挟银子。 裴淮候了半晌, 榻上那人悠悠醒来, 睁眼, 抬手叫他坐下。 “刘坦手底下有个叫张志亭的,孤且不大担心,前年将将从京里派去上任, 如今也该起到用途了。”他撑着额,瞟了眼裴淮,又道:“那位程都尉既然做了秦黔的帮手,那也不必活了,蠢笨之人杀他都嫌脏了孤的手,便做成遭贼的模样,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那秦家?”裴淮看着向来儒雅温和的陛下,心中生起一抹寒意。 “吞了国库那些银子,死不足惜,便跟程都尉一块儿上路吧。” 茶盏搁在案上,盏盖碰着盏沿发出脆响,罩纱下的灯烛晃了晃,忽然噗的灭掉,而殿中仍明如白昼。 “微臣以为,可先暂且留下秦家的活口。”裴淮起身,拱手作揖。 陛下摆了摆手,笑:“二郎,私下你也不必与孤如此生分。说说你的看法,缘何要留秦黔的性命。” “是。”裴淮依言坐下后,将在扬州发现婆子的事一一与他禀报,又提及那婆子曾在晋王府做事,探查时发现那婆子身份复杂,不禁勾连晋王,还有灵州冯秋由着关联,如今她低调入京,想来是有什么阴谋。 不若待大鱼上钩后,再杀秦黔。 “你怎知那婆子在晋王身边待过?” 殿内有些静,裴淮便抹去月宁,改口说是在监视宋星阑与晋王时,无意中见过那婆子一面,便记下了。 一年岁大点的内侍躬身低头匆匆从外面进来,避着裴淮与陛下低声说了几句话,紧接着,又退了出去。 “二郎,你身边人在门外候着,说是有重要事情要见你。” 他这般说了,那便是应该把人唤道殿内来问。 第169页 裴淮认得,是奉命监视那婆子的暗卫,他凌厉地跪下后,急道:“陛下,世子爷,那婆子不知从哪弄了进宫腰牌,换了装后,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宫。” 他们虽然行动迅捷,可到底不敢在宫里随意攀墙行走,故而只看见婆子进宫,不得不着人一层层往宫里传话,这会儿传到裴淮耳中,那婆子显然不知去了何处。 裴淮蹙眉:“你莫不是让我兴师动众大半夜里搜宫?” 暗卫忙伏下身去,擦着汗道:“属下无能,望陛下世子爷恕罪。” 裴淮看向陛下。 他思忖少顷,随后决绝道:“若要查个拿着腰牌进宫的婆子其实不难,横竖上头都有管事,便一一盘查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保准能揪出来。” 得了话,内侍匆忙去各处传话,果真就开始大张旗鼓找人。 裴淮吃茶的时候,陛下又与他提起北衙之事,话里字间说道淮南侯年迈,曾向他请辞过统领一职,可除了淮南侯,陛下不放心任何人去监管,他是一面心疼老丈人,一面又忧心将将稳固的江山。 “二郎,孤是想着,若有一日淮南侯退下来,孤就要把北衙全权交托与你,如何?” 裴淮站起身来,低头道:“微臣不敢接任。” 陛下笑了笑,不动声色的窥探他的反应,末了朝他扔去个荷包,裴淮反应不及,接到手中。 针线很细致,绣着清雅的兰花,滚边是金线,兰花栩栩如生,下面缀着五彩流苏。 裴淮不解:“陛下何意?” 他啜了口茶,屈起膝盖搭上手后:“北衙的事可以暂且拖拖,只是你如今年纪不小,孤手里三番五次收到拉线保媒的托信,旁人便也罢了,这是御史大夫家的女儿,比你小两岁,名叫仇兰。 孤替你瞧过,是个模样俊俏,品行端庄的娘子,你们两个可以私下见见,改日孤让皇后设宴,就在宫里,若觉得不错,孤当场便给你们赐婚,到时成婚,排场自然不能小。” 裴淮扑通跪下,言辞恳切:“陛下,微臣不想成婚。” 榻上人眸眼清淡,闻言只是轻轻瞥过他的头顶,笑道:“你当孤愿意给你操这份闲心吗? 若不是姑母和皇后时不时叹气,孤不会管你。” “微臣如今这样已然很好,不敢苛求过多,且微臣膝下有子,不便再娶旁人,也不愿委屈了孩子。” “呵!”盏盖被扔到案上,咕噜着滚了一圈,贴着瓷盏落定,“你莫说往后淮南侯府的爵位,要由个通房生的孩子来承继。” 裴淮伏下身:“微臣所有,皆是孩儿所有。” “二郎,你可真是出息了。”陛下讽他,“月中设宴,你跟仇兰见一面。” 裴淮还想拒绝,陛下堵了他的话,道:“若是大郎好好的,孤不会难为你!” 提到裴景,裴淮沉默。 前几夜里,裴景咬牙切齿瞪圆了眼珠,嘴里只有一句话:“二郎,替我,杀了他。” 他甚至用尽全力揪着裴淮的衣领,目眦欲裂的重复念叨:“杀了他,杀了他。” 裴淮以为他疯了,那向来冷血冷静的大哥,像个疯子一样哭笑不得。 裴淮问他:“杀谁。” 裴景与他近在咫尺的对视中,慢慢吐出两个字来。 龙涎香的味道很快把衣裳都染了味道,那内侍在前,外殿有些窸窣的动静,原是侍卫押解着婆子,堵了嘴绑了手脚,就在外殿候着。 裴淮收回回忆,眼见着侍卫提了婆子进来,扔到殿中踹倒在地。 陛下抬手,示意将她的堵嘴布扯下来。 侍卫得令,把那塞得满满当当的破烂布条子取下,那婆子喘着粗气,瞪着眼睛似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你跟冯秋是何干系?” 婆子冷笑,啐了口道:“谁是冯秋,我压根儿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你费尽心机乔装打扮混进宫来,为的什么?” “取你狗命!”婆子说完,眼眶通红的骂道:“若不是你,晋王殿下何故落到被囚禁削爵的地步,晋王府又怎会一夜间崩塌,死伤无数? 呸!” 她骂的尽兴,码完忽然狂笑着,大喊一声:“晋王殿下,老奴尽忠了!” 裴淮意识到不好,然当他冲到婆子面前时,那婆子咬破了嘴里的毒药,顷刻间毙命。 跟了许久的线,忽然断掉,几乎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问题。 裴淮探手放在婆子鼻下,确认没了喘息后,内侍进来赶忙将人抬了下去。 “都过去了这么久了,晋王还有余孽。”陛下蹙了蹙眉,喝下茶漱了口,嫌恶的吐到杯盏中。 在旁服侍的内侍赶紧又换了新茶,将那龙涎香往殿中挪了挪,想冲淡方才的血腥气。 “微臣觉得,这婆子是声东击西,她想保全的绝非是晋王,而是藏在暗处,不为所知的黑手。” “哦?你以为是谁?” 陛下抿着唇,一瞬不瞬的看着裴淮。 “微臣不敢揣测,可约莫与冯秋脱不了干系。” 陛下肩膀一松,往后靠在榻上,“回去吧,夜深了。” 裴淮走到门口,他又提醒道:“别忘了月中要跟仇兰见面...” “微臣不想...” “你若是敢不来,孤便见阿念接到宫里来养着。” 待人出了宫,大殿换了一拨内侍。 第170页 方才还倚着软枕的陛下,俨然换了一副模样,正襟危坐,看着跪在殿中的婆子。 她正是方才服毒自尽的那位,如今嘴角的血迹已经抹去,眼眸如鹰隼般精劲有力,跪下起身时,没有半点含糊,动作很是轻松娴熟。 “奴婢该死,不知何时被世子爷盯上了。”她声音利落,一如她的举动。 陛下笑,“你从前做事何等干脆,怎的现下糊涂了,被人从扬州跟到京城,竟然毫无察觉,若不是孤着人搜出你,恐怕二郎连孤都会怀疑上。” “奴婢罪该万死。” “你死不死的不打紧,先说说孤派给你的差事,可完成了?” “陛下安排奴婢的差事,奴婢已经照做,新易主的茶园与从前茶园主子没有半分关系,自然也不知其中腌臜,只是有些没处理干净的尸体,就在茶园密道中,那新主不知,奴婢以为不足为患。” “你是年岁大了,脑筋也跟着不活络了吗?”那人冷厉的笑,“成国公府孙家,孙成周打小就是心眼多,人脉广,他得了那样大一片茶园,难道就只守着茶庄经营?不做任何改善?” “若要改善,少不得要动土,一旦叫他发现那些尸首,你以为他会如何?” “是奴婢蠢。” 实则并非她蠢,而是孙成周眼光太毒,来庄子几日就瞧出她做活不好,连一日都不多留就辞了她让她离开茶园,便是她想动手,也没有合适时机。 “好了,孤终究念着你忠心耿耿,不会因为此事追责与你,只是往后行动务必小心,若再犯,你知道后果如何。” 能坐上皇位的人,从来不是良善之辈。 即便当初晋王有夺权之意,有争储之心,可眼见着手底下的官员一个个折了,他也不会贸然逼宫,给先帝下毒。 他之所以狗急跳墙,全然是因为扬州城太子给他点了把火,烧的他顾不得周全,围了宫,行此下策后,被先帝囚禁,夺爵,偌大的晋王府也惨遭屠戮。 那把火之所以会让晋王逼宫,是因为太子发现了他与灵州节度使冯秋勾连的铁证,那些证据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行此事宜的人,正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老婆子。 茶园中的尸首,也是当初被灭口的知情人。 “陛下,奴婢觉得,此事其实不必瞒着世子爷,他毕竟是支持您的,他...” 一道冷厉的目光倏地扫来,婆子噤声,打了个冷战后低下头去。 “孤要怎么做,做什么,还由不得你来指手画脚!” .... 兰雪堂 裴景倚着床栏,干巴巴的脸上沁着笑,他伸手,想去抓裴淮的手,却被裴淮轻而易举避开,连圈椅都往后撤了撤。 裴景提不上气,咳了声便觉得脑子嗡嗡直响。 看眼前人时,都像是有了重影一般。 “二郎,你杀他了吗?” 他语气是难得的卑微,抓着绸被的手枯槁修长,嗓音轻颤,眸光可怜兮兮的扫向裴淮。 “我为何要杀他。”裴淮往后躺了下,靠着椅背垂眸对上裴景的注视。 那人怔了瞬,有气无力地干咳着带笑,眼尾都挤出泪来。 “你以为我在骗你?” “大哥骗我何止一次。” 裴景虚脱的喘了几口粗气,随后病秧秧的斜倚着软枕,眉目说不清是恨还是不甘心。 “我们是血亲...” “大哥说笑了,血亲之人不会害他的兄弟,不会害他的侄子,更不会与敌对联合对付向来视他为神明般敬仰的弟弟。 血亲?你试过苦苦撑着不死,只想看到幕后黑手的滋味吗? 哪怕被人打断骨头,腐烂皮肉,哪怕被像畜/生一样碾在地上,碾的脑子里只剩下活着两个字时,还不肯死。 大哥,你有没有试过,被下贱的人退了裤子往头上撒/尿....” 那一幕幕,如此清晰深刻的印在他脑子里,不管过去多久,不管他现下如何风光,他永远都不会忘。 那是耻辱,时刻提醒他别心软的耻辱! 裴景愕然的看着他,裴淮笑,眸眼充红。 他都忘了,前世是如何哄骗自己,从本该南下的船上跳到江里,折回淮南侯府去救月宁。 那时裴淮以为月宁走了,可父亲母亲相继死在河岸边时,裴景却告诉他,月宁没走,她还在侯府。 自己的血亲,清楚知道怎样拿捏自己的短处。 裴淮之所以义无反顾跳下江去,也是因为裴景最后说的这句话。 而他,像个傻子一样,即便重生后也未对大哥的话产生过任何怀疑,若非月宁提到了冷梅香,他还会被大哥从背后捅刀。 要他相信裴景,太难了。 “你看我卑微如狗的求你,是不是很高兴。”裴景摩挲着手指,忽然嘴角拎了拎,以很是柔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裴淮不语。 “你知道他来看过我,是不是?” “他和长姐一起来的,坐了少顷后,长姐便身子乏了,先行离开。 我是个活死人,在他眼中,是断不会醒来多嘴的存在。 二郎,我倒要真的好好谢谢你,若非你给我用了药,我怕是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这双腿,是为什么残废的。” 裴淮抬头,压下面上的惊讶。 “是他,是他背地里下的狠手,害我坠马,又被乱马踩践断了骨头,踩碎了腰椎。” 第171页 新帝小憩了会儿,许是日间看奏疏看的多,累的脑中噩梦不断。 充斥着香味的琼玉阁,是永安长公主的寝宫。 偌大的柔软罗汉床上,帷帐轻轻垂落,床边跪坐着一个人,一个平日被唤作陛下的人。 他小心翼翼捧着永安长公主的手,像是稀世珍宝一般,挪到唇边,细细亲吻。 而想来找姑母陪伴的新帝,就捂着嘴,站在黑漆漆的角落里。 他看见陛下的手一点点撩开帐子,然后一件一件的衣裳从帐内扔出来。 然后,是令人面红耳赤的轻喘声。 那个让他敬仰的陛下,正在帐子里,对自己的妹妹,他的姑母行苟且之事。 姑母彼时已经是淮南侯的妻子,偶尔回宫小住,也是为了陪太后。 琼玉阁本就鲜少宫婢,只是每回永安长公主回宫,陛下都会特意着自己的亲信过去戍卫。 他只当陛下敬重这个妹妹,因为朝堂上下都知道,他能登基永安长公主功不可没。 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父皇,竟然怀着这般肮脏可耻的想法。 他竟然觊觎自己的妹妹! 新帝窝在漆黑的角落里,看父皇宽衣解带,又过了两个时辰,才依依不舍的重整衣装,为长公主也理好了衣裳,悄无声息离开琼玉阁。 翌日清晨,淮南侯到宫中,而他,就躲在漆黑的柜子里,他想看看,若知道实情的淮南侯,该如何与父皇对峙。 他甚至想着,淮南侯决计会与父皇发生冲突。 可是没有! 长公主被下了药,淮南侯到的时候,根本就未醒来。 他看见淮南侯从震怒到慢慢平复心情,再到后来脱了衣裳,甘愿躺在姑母身边,他觉得很骇人,很恶心。 再后来,裴景出生。 他很难不去想,裴景到底是父皇的孩子,还是淮南侯的种。 裴景很出色,开蒙早,读书勤奋,便是在京城王侯矜贵繁多的地带,谁都会赞上几句裴景,何况后来他中了进士,春风得意。 父皇召见他,送了最喜爱的一柄玉如意。 那是连新帝都不曾得到的恩赏,却赏给了裴景。 父皇拍着裴景的肩,温声细语让他上进,眉眼里尽是对裴景的宠溺疼爱,那不是父亲对儿子的爱还能是什么! 他嫉妒的发疯,偏偏还要装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绝对不可能看着裴景一步步爬上高位,在父皇眼中成为足以取代自己的存在的。 他本想弄死裴景,可裴景命大,腿残了都没死掉。 新帝高兴,就如同看见璀璨的明珠忽然被灰尘包围,浸染,再也发不出光芒一样,从此裴景果然断了前程,也鲜少再出门去。 父皇去瞧过他几回,夜夜叹息。 天知道那会儿他高兴成何等模样,他母亲去的早,生怕得不到父皇的喜爱,将那坐了许多年的太子之位丢掉。 一路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Ding ding 铲去了裴景,他觉得铲去了最大对手。 饶是晋王,也比不过裴景在他心里的分量。 内侍轻唤:“陛下,陛下,醒醒,您魇着了。” 睡梦中的新帝磨着牙根抱住自己,又忽然伸手去捉半空中的虚无,内侍看着害怕,便不敢耽搁,小声想要把他唤醒。 新帝打了个哆嗦,凌厉的目光倏地对上内侍诚惶诚恐的眼睛。 内侍慌乱的跪在地上,小声叫着“奴才该死。” 那夜他难得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即便是个活死人,至少不再憋闷了。 ...... 月宁回了趟成国公府,因着母亲与她传信,道哥哥孙成周忽然病了。 也不知是染了风寒还是得了什么偏门的病,从外头回来后,就躺在床上,日夜说着胡话。 请了好些大夫也没瞧出缘由,各自开了温补的方子,吃了两日却是一点好转都没有。 月宁进屋时,苏氏眼眶通红,不过两三日的光景,人憔悴了许多,听见响声,回头看见月宁后,又忍不住低声洇了洇泪痕。 “囡囡,你回来了。” 李衍站在月宁身旁,见状轻轻拂过她的肩膀,柔声与苏氏道:“母亲,你莫急,我已经着人去各处请大夫,扬州城的不成,京里还有,蜀地也有几个专治偏病的大夫,成周身子骨好,你莫要为此累垮了自己。” 月宁上前,从后揽住苏氏的肩膀,“母亲,你去歇歇,我照看哥哥。” 丫鬟端进来水,月宁去洗了帕子,换下孙成周额上贴的。 他浑身火热,嘴里嘟囔着难受,三月料峭,他只盖着穿薄被,身上也是夏日的衫子,皮肉着了火一样发红。 苏氏这两日都没睡好,累的眼珠发干发疼。 “母亲,成周是从哪回来后,生的病。” 李衍给她倒了盏茶,丫鬟站在苏氏后面给她揉肩。 “成周去了好些个地方,你也知道他向来闲不住,三月又正是开始忙的时节,他沿着小淮河一路往东转了圈,少说也得有十几间铺子,两个庄子。” 李衍与月宁换了个眼色,两人替了苏氏,好说歹说让她回房休息会儿。 孙成周身边的小厮得令进门,依着李衍的要求,将孙成周这两日去的地方悉数写了下来,乍一看,很是眼花缭乱。 第172页 月宁也凑上前,忽然指着其中一处庄子道:“我记得茶园附近有这么一处庄子,说是早年间皇家赏下来的。” 不是她多心,而是那婆子曾在茶庄出现过,而过了十几日,哥哥莫名病倒,换作任何人,都会先往婆子身上寻突破。 李衍侧眸:“阿宁是瞧出什么了吗?” 月宁点头:“之前哥哥辞了个婆子,我怀疑与她有关。” 李衍着人请来的大夫就在院子里候诊,足足有十几位,都是在各方数得上名的。 可看了十几个,最后还剩两人的时候,谁也没看出究竟是何种缘由。 月宁起身想去喝茶,只觉得眼前一暗,得亏李衍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才没摔倒。 “阿宁,你去旁边榻上躺躺。” “我等大夫全都诊完。”月宁拒绝,哥哥的高热退下去又反复烧起来,再这么熬下去,即便醒了,人多半就烧的稀里糊涂了。 正说着,便有个身穿素色襕衫的中年男子缓步进来。 他只背着个医箱,身后也没跟什么侍从,肩膀宽厚,腰背挺直,举止从容自若,气度与方才那些大夫都有些不同。 李衍见月宁犹疑,便解释道:“这位是宓先生,当年我初初走商,遇到山匪好容易逃生,却滚落山崖,就是被宓先生所救。 因他常年行走,原是请不到他的,可我又不肯罢休,命人去找了一圈,没成想真的就找来了宓先生。” 他与月宁双双起身,朝着大夫行礼后。 那人好整以暇的抬了手,径直走到床前,从被衾中摸出孙成周的手,搭脉。 月宁紧张的看着他,院中还有一位大夫,若再诊不出什么,即便再去外地请有名的大夫,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就在她等的心焦时,宓先生捋着没几根的银须道:“真是要死的病啊。” 第五十八章 重逢 宓先生道, 孙成周这病,并非是病,而是有人用了极其罕见的药, 下到孙成周日常的饮食里,让他外症看起来像是害了什么大病, 实则不管用什么药来救治, 都不会根除。 换句话说,若一直找不到病根, 他就会日渐枯败,直至死亡。 宓先生去过黔州, 恰好就遇到过这种情形,当地人用土方子,混合六月凌和夏枯草等多味药材, 便能解此症状。 下人拿着方子马不停蹄去抓来药,又去小厨房赶忙熬上,待宓先生查验后, 又喂孙成周喝下。 不过两个时辰, 他的高热便很快退去,被褥下的身子, 也出了许多虚汗。 整个人从通红变得肤色如常。 外头开始下雨,屋里是浓浓的汤药味, 孙成周醒来后, 便吃了一盏粥, 发了发汗, 精神看起来有所好转。 屋内屏退了下人,只李衍和月宁守着,灵玉在外院把风, 这个时辰,苏氏和国公爷还在睡着,雨天从正厅走来需要些时候。 李衍扔给他一瓣蜜饯,孙成周赶紧塞进嘴里,把那格外苦的药味压下去。 月宁坐在床前圈椅上,见哥哥神思清明,便片刻也不敢耽搁,上来便问:“哥哥,当初你为何要买那茶园?” 孙成周见她神色凝重,也仔细回想一番,答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几日同客商喝了酒,听说茶园主子最近急着往外脱手,桌上那几位怂恿我盘下来,趁着当口也好压压价。 我起初没看在眼里,后来亲自去了趟茶园,又因着茶园主给的价格实在划算,便当即过了契据。” “那茶园之前遭过什么事吗?”李衍挨着月宁,站在她身后。 “都是些怪力乱神,哪里能当的真。”孙成周不在意,“说是茶园主接二连三倒霉,迫不得已卖了茶园跑路。” “哥哥你仔细说说。” 如此,孙成周便见茶园主子前后发生的怪事一一道来,无非是半夜闹鬼,平白起火,做事的下人也跟着接二连三病倒。 月宁表情越来越凝重。 “今夜着人去暗中探探茶园。” ..... “那婆子还活着。”裴淮捏着白玉盏,转动其中的清酒,从梁上下来的暗卫道了声是,房中便静的不再有说话声。 裴淮起身,慢慢踱步后,想起裴景说过的话。 谦恭温和的新帝,至少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仁慈,迟早有一日,他会露出帝王的凶残。 新帝对付裴景,是因为忌惮先帝对裴景的喜爱,他怕太子之位会由裴景取而代之,尽管真相并未查明,却不能放任一丝可能被遗漏。 除此之外,他对淮南侯府礼遇有加,尤其在先帝崩逝后,新帝更是将南衙交由父亲监管,手握京城驻防大权,任谁都会生出芥蒂。 “查那婆子身后的秘密。” 单凭一个婆子,是不会做下如此缜密的布局,一定有个成熟隐秘的组织,在暗中联络勾结。 而自裴淮重生之后,已经同东宫达成共识,建立了暗卫组织,为的是给彼时为太子的新帝保驾护航,对抗势均力敌的晋王。 若太子瞒着裴淮发展了另外一股势力,那便意味着,新帝对淮南侯府的信任,至少不像表面上那般坚不可摧。 尤其是淮南侯府还住着一位让他厌恶的裴景。 说不准有一日,待新帝羽翼丰满,手中权势足以抛弃淮南侯府,他会调转矛头,以另外一副嘴脸处置父亲,处置淮南侯府。 第173页 门口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裴淮凌厉的扫了眼,暗卫立时纵身一跃,从掀开的楹窗跃出后,灵巧的避开来人。 阿念打着哈欠,晃晃悠悠扑进裴淮膝间。 裴淮提起他,抱在怀里攥着那温热的小手,外面跟上来的丫鬟忙福了福身,想要接过去阿念。 裴淮摆手,丫鬟便合了门,留他们父子二人在书房中。 “父亲,今日我在雍德宫吃的午膳,皇后姑姑给我特意做了杏仁酥,言生吃了四块,阿瑾吃了两块,我吃了三块。 言生跟吃不饱一样,吃了四块还想再吃,我就把自己的掰了一半分他。” 言生是陆文山的长子,皮肉结实,时常把陆文山气的拿掸子追着打,当初取名是盼着他勤奋读书,儒雅怡静,没想到却是取反了,陆言生除了不爱读书,旁的都很是热情。 虽比阿念小一点,可筋骨强壮,个头窜的飞快,晒得又黑又瘦,全然不似陆文山和顾宜春。 阿瑾是皇后长子,也是打出生就被当做太子来养的。 三人中,他年纪最小,也最乖巧。 “阿念不是最喜欢吃杏仁酥吗?”裴淮托起他,让他站在自己膝上。 阿念咧开小嘴:“我吃三块便好了,言生总是不消停,一会儿就饿,上课时候韩夫子让他默书,没写几个字他肚子就咕噜噜直响。 祖母说过,不让我一次吃太多,我身子骨不好,吃多了会难受。” 阿念不当回事,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在裴淮膝上玩闹。 裴淮却瞬间沉了脸色,手下力道失了分寸,捏的阿念直喊疼。 待反应过来,那小人的脸上挂着泪珠,可怜兮兮的抽鼻涕。 裴淮耐着脾气给他揉了揉:“阿念是怎么忍住的?” 阿念嘿嘿笑着,趴到他耳边小声道:“我嫌药苦不肯喝的时候,祖母跟我说,我若是乖一点,母亲往后就来看我。” 裴淮心里咯噔一下,犹如被人揪着狠狠打了一拳,半晌都回不了血。 阿念瞧不出他情绪,还沉浸在高兴中,把玩着裴淮腰间的坠子又道:“用过午膳后,皇后姑姑抱着阿瑾,陆言生的母亲也去接他回家,只有阿念,是被嬷嬷领回来的。 阿念也想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 还有好些话,他想了想,怕父亲生气,便没有说出来。 那些话不好听,祖父和祖母说过,管不住旁人的嘴说什么,但要记着别为无关紧要的人生气,伤心,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阿念舔了舔嘴唇,还是有点生气的。 有一回他和陆言生去国子监,路过时候听见几个监生议论父亲还有自己,说父亲是个不孝子弟,空顶着世子爷的称号,却不娶妻不生子,平白由着个通房养的孩子登堂入室。 日后淮南侯府怕是无人承继,更会贻笑大方。 阿念很多事情不懂,却也明白他们议论父亲,大都是因为自己,自己的出身。 裴淮仰起头来,慢慢把阿念放在地上,随后走到窗牖前,将那半掩的窗子推开。 月明星稀,枝头的光洒下薄雾,幽静散着淡淡花香的院子里,欢欢不知怎的来了精神,猫着腰四下逗弄阿念带来的笼中鸟。 阿念看了,着急地跺了跺脚,“父亲,欢欢要吃鸟了。” 欢欢看见下阶的裴淮,识趣的喵呜一声,跳上树枝,那侥幸生还的鸟被逗掉了好几根羽毛,恹恹的把着枝干,惊惧的看着四周。 阿念蹲下身,提起鸟笼委屈巴巴:“这是祖母养的鸟,让她知道又要数落我。” “欢欢都吃的这么肥了,还要吃它,太坏了。” 他从地上捡起石子,作势就要打欢欢。 裴淮握住他的手,夺下石子,两人抬头看着横在粗干上的欢欢,它也正有恃无恐的对视他们。 纯白的毛没有一丝杂色,眼珠都跟宝石一般,如今是越发肥硕,比月宁在青松堂时候,足足胖了一大圈,动作还依旧灵活。 欢欢活的,倒像是半个主子,挑食,跋扈,还喜欢惹事。 偏偏裴淮喜欢它,下人也就不敢置喙。 “阿念,你没有母亲。” 声音冷的像是寒潭里捞出来的冰。 阿念眨着大眼睛,不信他:“生我者便是我的母亲。” 裴淮不说话,负手站在旁边。 “她早就死了,生你时候死的。” .... 孙成周出了一身冷汗,却不是因为病,而是被茶园回来的小厮吓得。 本没查出什么异样,可临走时有个小厮踩歪了,一脚踏空掉进个枯井里,这一掉可真是骇人听闻,枯井里有几具烂透的尸体,那小厮胆子再大也被吓得没了魂,摸索着想爬起来时,又推到井壁,误打误撞发现密道,他一回头,就看见密道里横乱躺着不知多少具尸体,有个人的头颅就被他按在寿星,瞪着两个干枯的眼睛看着自己。 派去茶园的小厮都是国公府签了死契且做事稳妥的,即便很害怕,他们还是仔细办完交代的差事,且从一具尸首上发现了皇室才有的凭信。 月宁看着那带有脏污的凭信,不由得胃里一阵翻涌,转过身干呕起来。 那是枚雕刻着特定图纹的铜印。 她曾经在太子妃也就是当今皇后归宁时,从她身边的侍卫身上见过。 其余尸首穿的是当初晋王府的家仆装束,还有几个身形瘦高的,脸上皆带着遮面的口巾,像是阻挡风沙一类的物件。 第174页 三人很快想到当年晋王谋逆,逼宫篡位不成反被太子一网打尽的事来。 而茶园这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就藏着当今陛下曾经丑陋黑暗的手段,若是被揭露出来,无异于给他的贤明摸黑。 孙成周的病,约莫就是为着此事来的。 若新帝想杀人,绝不会只给孙成周下可以救回来的毒,他完全可以直接毒死孙成周,一并将那茶园做成怪力乱神的可怕之地。 可他没有,也就是意味着,他让孙家闭嘴。 不是他不想杀,而是孙家和李家联合在一起,又是朝堂功臣之后,他不想动他们。 如此,茶园的密道便不能存在了。 “哥哥,需得快。”三人都是聪明的,只这一句话,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当天夜里,孙成周着人暗中将存在库房的两桶猛火油带到茶园,又放了些干燥的柴火,点燃后,冲天的焰火很快将茶园烘照的恍若白昼一般。 这场火烧到翌日晌午,密道里的东西化成了灰烬,那茶园一连遭受多番变故,便是连早先的那些个婆子,也不肯继续干了。 扬州城都传,向来精明的孙成周,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样大的一片庄子,权当白扔钱了。 谁都不知道,魏国公府和成国公府这番举动,是在为自家花钱消灾。 新帝得知此事时,正在与裴淮商议灵州一事。 冯秋最近屡屡挑事,有恃无恐的侵占屯田,买进兵器粮草,周遭几个州处境很是被动,甚至有人想同朝廷求援,半路竟被冯秋的人截杀。 想来扬州城的动向,让冯秋不计后果的开始筹划防守了。 “茶园闹鬼?”裴淮捏着白子,拧眉落下后,新帝从容一笑,落下黑子,吃了他大片后防。 “坊间流言向来如此,总是把有些事传的神乎其神。” 裴淮瞟了眼,淡声道:“这大火来的未免蹊跷。” “左右碍不着朝廷。”黑子又落下,逼得裴淮不得不弃子自保。 新帝在东宫时便下的一手好棋,几乎从未输过,能与之对上几盘的人里,裴景算的上一个。 人走后,那婆子从暗处出来,盯着门口谨慎道:“陛下,孙家和李家,要不要...”她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新帝笑,将那棋子一颗颗捡到盘中,“杀的完吗?” 孙家数百口,李家又有数百口,根深叶茂的权贵家族,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既然留着孙成周的命,也就没打算对他们出手,都是顶聪明的人,稍一提点就都明白了。 密道里的事自然不会外泄,除非这两大世族不想传承下去。 “孤想做个好皇帝,少造业障。” 婆子躬身道:“是奴婢狭隘。” “淮南侯那边,是否需要奴婢再深查下去。” 新帝登基后,最怕的便是手握兵权的淮南侯,他与兵部陆尚书又很是交好,若哪一日两人联合起来,少不得是心头大患。 他用淮南侯不称手,可却很是喜欢裴淮。 裴淮年轻,聪明,做事又果断稳当,关键是,他这个人一旦忠心于谁,便是死也不改的性子。 义气的人,最好把控。 “盯着就好,孤这个姑父,心比天大,若想谋逆,等不到我即位。” 能眼睁睁看着先帝占了姑母的身子,却又咽下闷气忠心辅佐先帝的人,说他是愚忠,还是老道诡谲,摸不准。 新帝不敢用这种人。 前头说孙成周犯太岁的流言还未平息,后脚京城来了人,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还有吹打的唢呐声,极其张扬的来到成国公府。 因孙成周大病初愈,拖拖拉拉到了三月底,故而月宁和李衍时不时回到府里小住,今日他们也在,便随着父亲母亲一道去前院听赏。 朝廷惯会清算,战战兢兢过了十几日后,本想着茶园一事快要风平浪静,却没想得来陛下的恩赏,提前有了线人往扬州城送信,也只比今日使官早了半日而已。 他们穿戴隆重后齐齐来到前院,便见门外有一人,手里托着一柄金镶玉的宝剑,通体用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边缘以及剑身以精巧的金丝装饰,剑柄处镂着颗红宝石。 月宁在看清来人后,脑中顿时白戚戚一片,她晃了晃,李衍忙从后揽住她细腰。 这一幕,不偏不巧,正中落到手执金镶玉宝剑的裴淮眼中。 他勾了勾唇,不带情绪的冷声说道:“怎么,我是会吃人还是会杀人,竟叫孙二姑娘吓得面如土灰。” “还是说,孙二姑娘见了我,心里就虚的厉害?” 他一口一个孙二姑娘,话里话外不把李衍放在眼里。 月宁握着李衍的手,喉咙里的恶心感丝毫不减,孙成周咽不下气,手早就攥成拳头,恶狠狠的瞪着一脸冷漠的裴淮,仿佛他再说一句,他就冲上去与他拼了。 李衍阖了阖眼,掌心觉出月宁在让他不要计较时,慢慢平复下来,反手抓住月宁的五指,与自己紧紧合拢一起。 裴淮的眸光,盯着衣袖下看了半晌,遂才移开视线。 “陛下感念成国公于社稷有功,再有半月便是国公爷寿辰,陛下特命我来送上贺礼,御赐宝剑一柄,望国公爷身体安康,寿与山齐。” 好好的祝语,偏他说来有些阴阳怪气。 第175页 国公爷肃着脸谢过皇恩后,便与苏氏站出送客的姿态。 裴淮却不急着走,反而慢条斯理掸了掸衣袖,慵懒的掀开眼皮,就在众人不知他想作甚时,府门外落下一台小轿,紧接着从轿中钻出来个豆丁样的小人,雪白柔软,眼睛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嬷嬷牵着他的手,本是慢悠悠往前走,可却在看见裴淮的刹那,松开嬷嬷的手,蹦蹦跶跶跳了过来,近前,被裴淮一把抱在怀里。 第五十九章 恩断义绝 月宁怔愣在原地, 心口像是被针扎过一般。 她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孩子,亲昵的抱着裴淮的脸,亲了又亲后, 小手抓着裴淮的衣领,小声道:“父亲,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母亲吗?你忙完公务了吗, 可以带我去了吧。” 他声音稚嫩,吐字清楚, 说完就满怀期待的看着裴淮。 裴淮笑笑,伸手掐了把那柔软的小脸, 目光穿过挡在前面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若有所思的落在月宁面上。 月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怀里的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衍看她小脸泛白, 呼吸逐渐急促,遂低声唤了几句:“阿宁,阿宁...” 可她像是听不见, 半晌后转过头来, 目光怔怔的看着自己,白的不正常的脸浮上细细的汗珠, 紧接着,面前仿佛天旋地转, 刺目的白如同闪电般劈开她的心, 将那鲜活瞬间变得凄白一片。 她张了张唇, 看见眼前人惊慌睁大的眼睛, 继而意识失去,悠悠倒在李衍怀里。 成国公府门口 一个小人弯腰去捡地上的石子儿,捡起来放在脚边踢开, 乐此不疲。 他是第一回 出远门,父亲动用了十几辆马车,有几个随行大夫,还有平素里爱吃的爱玩的,自然也少不了韩夫子布置的课业,每逢驿站停歇,他都得赶出来。 花梨木圈椅正对着成国公府的大门,裴淮斜斜靠着扶手,眸色清淡的望着那紧闭的雕花大门。 月宁在眼皮子底下昏厥,阖府都围着她转,虽着急却也没忘了把他们送出府门,想来是极其厌恶和不待见的。 裴淮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日头正盛,肆无忌惮炙烤着身子,还不到四月,江南一带忽然像是褪了层幽冷,通体都热络起来。 府门前栽种着繁茂的树木,枝头挂着花骨朵,落在裴淮身上一半阴凉。 阿念有些口渴,央着裴淮要去喝茶。 他不明白,父亲说好忙完公务便要待自己去找母亲,看他公务忙完了,却故意着人搬来圈椅,大半晌了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侍卫捧来雪蛤干贝粥,喂了阿念一小盏。想去给裴淮也送一盏时,便被他冷冷瞥来的目光吓得退开。 主子心情不悦,任谁都能瞧得出来。 正值晌午,日头挪了地方,对着裴淮的颅顶烘烤。 阿念受不住,早就被他抱到车上,由嬷嬷照看。 成国公府的大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有个腿脚麻利的小厮手里捏着张纸,提步就往东走,隔着国公府没多少路程,斜眼就能觑到。 那是一间药铺。 小厮等着拿药,便听见外面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药铺的门被踹了脚,险些从门框上掉下来。 手里的方子被人从上捏住,小厮急了,扭头就要分辩,却在对上那人阴恻恻的眼神时,止不住打了个冷颤,两指一松,那人趁机捏住拿到眼前匆匆扫了眼。 里头药材有安神补气的,凑在一块儿裴淮却也看不明白。 正巧抓药的掌柜出来,他夹着那纸肃声问道:“是何药效?” 掌柜看了眼小厮,又战战兢兢看了眼满是肃杀的裴淮,他知道成国公府的规矩,哪里敢说出口,只得抹着冷汗哆嗦道:“就是寻常温补的药。” 裴淮笑,笑的人头皮发麻。 就在掌柜的要喘不过气憋死的前一刹,忽见一柄匕首“叮”的一下钻进案面,锃亮削薄的刀刃明晃晃的照出他惊慌恐惧的脸来。 掌柜的腿一软,余光已见那小厮灰白了脸色,同样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裴淮又问了遍。 那掌柜的硬着头皮回了他。 “安胎的方子。” 裴淮喉咙一紧,捏着方子的手指慢慢将其揉成一团,眸眼冷厉,面容说不出的难看。 纸团被他扔到地上。 却说成国公府内,自打府医诊出月宁有孕,苏氏与国公爷倒也罢了,孙成周高兴地恨不能挂两串炮仗在院里放。 只李衍又高兴又隐忍,瞧着月宁尚未醒来,便一直守在床前,半步不肯离开。 苏氏进门时,李衍还拉着月宁的手,听见动静,回头。 两个小丫鬟手里捧着刚炖好的鸡汤,热气直往外冒。 “母亲。”他想起身,被苏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府医道,月宁初初有孕,正是容易气血不足的时候,又加之忧思过度,伤了神,故而才会昏厥。 这几日要尤其注意休养,断不可再费心神,膳食上也开了温补调和的方子,府里向来不缺山珍补品,府医说完,苏氏便命人赶忙炖了鸡汤,又怕火气太大,补得难受,特意加了雪梨在里头。 “你去歇歇。”苏氏见月宁仍睡着,绸被上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手腕,饶是她盼着月宁早日有个孩子,也没想过会如此之快。 第176页 且才两月,何况月宁身形瘦削,不似那容易得孕的人。 此番却也让苏氏安了心,照这样看,他们二人关系必定是融洽和睦的,先前的担忧也随着孩子的到来,慢慢消减。 李衍哪肯走,两人说话间,月宁就醒了过来。 她眉心轻蹙,嗅到屋里的鸡汤味,只觉腹中饿的厉害。 苏氏自然心疼女儿,也知晓有孕时会挑口,故而那鸡汤都是撇了好几次油,很是清淡爽口的。 月宁望着李衍,心里想着昏厥前的一幕。 那对父子齐刷刷看着她,裴淮似笑非笑的眸眼里,是有恃无恐的挑衅,他怀里的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看她。 他张着小嘴,那时月宁便听不见声音了,只能看见他们两人的口型。 裴淮低头,与孩子说了什么,随即孩子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形。 然后她就昏过去了。 她不知方才是如何收场的,也不知眼下裴淮身在何处,是否与父亲母亲还有李衍说了孩子的事。 总之局面,不会好的。 她垂下眼睫,不知该怎么开口时。 李衍似看出她的心思,握着她柔荑温声道:“放心,他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宣完赏赐后,就离了府。” 后面裴淮带着孩子守在府门外的事,李衍没提。 月宁神色惶惶,细指蜷了蜷,李衍探身上前,亲了亲她的腮颊,道:“我都听见你肚子咕噜的动静了,先喝碗鸡汤吧,母亲特意着人为你熬的。” 李衍端着瓷盏,喂到她唇边,两人对视一笑,此间情谊不言而喻。 末了,李衍又体贴的拿出巾帕,给月宁去擦嘴,月宁有些脸红,捏过去自己边擦边笑:“我自己可以的。” 苏氏越看越欢喜,上前拢着女儿的长发,慈着面孔说道:“眼下你可是顶顶金贵的人,可要爱惜自己。” 月宁不解,纳闷的看了看李衍。 李衍压不住的高兴:“阿宁,你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虽然脉象尚浅,可听府医的意思,八/九不离十。 月宁错愕,收回手来往后无意识的靠去,登时陷阱软枕中。 她瞪圆了眼睛,似乎一时间难以接受,李衍捕捉到她眸眼中流露出的担忧,甚至有一丝丝的抵触。 李衍不敢松手,只知道她身子在发抖。 “阿宁,你怎么了?” 被关在小屋里喂药的情形,无比清晰的重现出来,她被逼着喝了药,让腹中孩子受损,让阿念出生便带着弱症。 那么,她现下怀的孩子,又是否会受到那药的影像。 三年多了,约莫无碍。 可万一呢,她舔了舔唇,眼前又是一阵发晕。 “大夫有没有说,孩子健不健康,是不是...” 苏氏忙道:“孩子必定是健康的,你莫要胡思乱想。” 她是知道阿念那孩子是如何被逼着生下来的,可李衍并不知道,李衍只知道月宁与裴淮有个孩子,至于其中波折,他不问,月宁也从未讲过。 月宁捏着拳,慢慢平复下来。 “母亲,我想同衍哥哥说几句话。” 其实自月宁没有露出和他一样的欢喜笑容后,李衍便知其中必然有什么内情。 果然,听到月宁将那时所发生的的事一五一十讲来,李衍也慢慢由欢喜转为凝重。 月宁合上眼,内心烦乱无比。 就好像被人抛到无边的激流中,寻不到浮木,只能任凭水流拍打着自己,推搡着前行。 李衍坐下来,拉过月宁的手,随后倾身往前,用另一只手捧住月宁的脸颊,拇指捻过那滑腻的肌肤,儒声说道:“在一切未果之前,你要好好将养身子,我去找来府医,咱们问问他是如何看的。” 月宁点头。 李衍额头贴上去,与她碰在一起。 五指环过月宁的后颈,指腹擦着那雪肌缓缓摩挲,声音分外让人心安。 “我总觉得,上天不会苛待于我们,孩子不会有事。” 待府医仔细探了针,确认无虞后,便慎重与他们二人保证:“放心,姑娘体内没有任何不妥的迹象,且即便中过药,也已经过去三年之久,对于腹中孩子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只是姑娘要放宽心,不可生气,也不可劳累,先稳过三月,之后我会重新再调方子。” 听得府医话后,两人俱是松了口气,格外打赏了银子,客客气气把府医送出门去。 入了夜,裴淮一行人的车马宿在客栈中。 临睡前,裴淮照例检查阿念诵文。 阿念有些犯困,一篇不足三百字的文章背的磕磕绊绊,好些句子也都颠倒混乱,听得他心内郁结,脸色愈发不好看。 “拿着书,去面朝墙壁继续背。” 阿念瘪了瘪嘴,本想辩解两句,可看着父亲不似往常那么好说话,便识趣的耷拉着小脑袋,乖乖站在墙壁前,开始背书。 背着背着,忽然没了声。 裴淮抬起头,看见阿念趴在地上,小脸枕着翻开的书本,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轻巧抱起阿念,给他脱了外裳,放进热乎乎的被窝中,盖好绸被。 门外侍候的两个嬷嬷进来,裴淮与之交代完事宜后,便下楼,离开了客栈。 灵玉收拾完屋里,便准备去外间睡了,转头看见月宁还在倚着软枕看书,不由掐着小腰,上前一把夺下,放在离床榻远远的书案上。 第177页 故作生气模样:“姑娘不睡觉,我们小公子还要睡呢。” 月宁不困,想来是晌午后昏迷那会儿睡得太多,这个时辰竟然很是精神抖擞。 傍晚用过膳后,李衍便回了魏国公府,因着后日两人就要回去,李衍先行去与父亲母亲道信,顺道将房内布置更换一番,尤其是香料上。 前阵子吐蕃进来少许麝香,各房都分了丁点,也不知有没有人大意,若是落在房中,或是旁的月宁能去的地方熏了此香,那是不好的。 母亲惯爱用香,何况又是新来的顶级当门子,她多半会搀着其他香料一并焚烧。 李衍快速在脑中过了遍,再想不到其他闪失后,没提防,被脚底下的台阶绊了下。 便嘶了声,开始打铲掉台阶的主意。 后来果如了他的愿,将他们所住的院子内,台阶全都铲平铺上青石板,防滑又平整,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月宁被灵玉摁进被窝中,不得不在她离开前佯装假寐起来。 迷迷糊糊间,觉得仿佛有双手抚着自己脸颊,她起初以为是李衍折返回来,便嘤咛一声,侧过身,拂开他的手。 声音柔柔:“别闹。” 白皙的脸,乌黑的发,柔软的令人挪不开手的皮肤,如今随着这孩子的到来,裴淮不得不承认,从前属于他的东西,如今都被另外一个男人夺走了。 她甚至用从未有过的娇嗔对待他。 “别闹。”裴淮语意不明的重复着这两个字,而后便看见床上人惊得往后一缩,仰面睁开眼睛。 “你怎么进来的?”问完又觉得愚蠢,又蹙着眉,警惕道:“谁让你进来的?” “爷想来就来,怎的,你管我?”裴淮冷嗤,搭在床沿的腿微微往上抬了抬,两手压在膝上,笑盈盈的看着已经缩到角落的月宁。 “当年你不肯生下阿念,如今却跟旁人有了孩子,我倒想问问,你有没有心,知不知道阿念每日都在想他母亲。” “你就没有一日梦到过阿念,梦到他抽噎哭泣,抱着欢欢睡着?” “李三郎是有多好,好到你看到阿念都不肯相认,即便近在咫尺,也不敢唤他名字。” “你心真的比石头还硬。” 月宁微怔,随后侧开脸,以沉默应对他毫不讲理的盘问。 明明两人都知道当初为何不愿生下阿念,可裴淮却像是抓到了月宁的短处,偏偏就撇开真相不提。 她不语,裴淮压在心里的窝火便越发胡乱窜,攥起的拳头捏的咯嘣作响。 在听掌柜的说那是安胎的药时,他仿佛真真切切尝到了被再次抛弃的苦涩滋味。 原先还是自欺欺人,那一刻却觉得自己狼狈如同丧家犬一样。 他一手捏住月宁的下颌,逼她与自己对视,目光火热:“阿念他需要母亲,你不能这么无情。” 月宁挣扎,他却捏的极狠,仿佛要捏碎骨头一样。 “你可以去娶大娘子。” 裴淮眼眶通红,语气却依旧强硬挟着逼迫一般:“若我非要让你回去,做他母亲呢?” “不可能。”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月宁指甲狠狠抠着裴淮的手背,终于在他低喘的瞬间,挣脱出来。 白皙的下颌显而易见几个指印。 “你进门之前,便知道我只会给你一个答案。我想我与你已经说得清楚明白,便是你拿孩子来做威胁,我也不回头。 他会有人护佑,可不会是我。” “我有自己的孩子了。” 极其冷绝狠心的一句话,说完,月宁淡淡的对向他,哪怕此时胸口刺疼,呼吸憋闷,可她不敢流露出一分心软的痕迹。 “你把阿念当什么?”裴淮咬牙瞪着她。 声音不大,愤怒却仿佛要顶破天灵盖。 “你哄我生下阿念时,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你我恩断义绝的证据。” 每一个字都清晰清淡,可却震得裴淮颅顶轰鸣,犹如穿肠而过的箭,瞬间刺透他的心脏,让他再无反驳的气力。 他恨月宁,更恨自己当初不够决绝,若在她大婚之日径直抢人,生米煮成熟饭,便是李三郎和成国公府再僵着不放,又奈他几何。 木已成舟,他却还存有妄想。 在她眼里,自己是疯子吧。 为着一个女人折磨自己,寝食难安,不惜带着阿念一路走走停停来到扬州,巴望她能看见阿念的时候心软。 他甚至想过,她一定会心软的。 阿念那么乖,那么甜,京里见过他的人哪个不喜欢。 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启蒙,即便她厌恶自己,也该看在阿念的份上,她得回头啊! “甚好。” 裴淮站起身来,目光移到她小腹,幽眸沁出薄薄的水光。 “如此,我便与阿念也好交代,若他下回再问我找母亲,我便说,他母亲是个心肠狠毒的女子,即便见了面也都不会搭理他一眼,过问他一句。” “随你。” 月宁垂下长睫,绸被下的手死死攥在一起,指甲嵌入掌心。 许久,听见门被打开,冷风趁势灌了进来。 漆黑的夜,裹着花香卷进房中,月宁浑身虚脱一般,只觉后脊凉飕飕的,她失了力,软软的倒在枕上。 回去时候,阿念爬起来要水喝。 第178页 裴淮抹了把脸,从桌上试了试水温后,拿给阿念,又怕他睡眼惺忪拿不稳,便递到他唇边,喂了半盏温水。 阿念却不睡,趴在他膝上喃喃道:“父亲,明日能去寻母亲了吗?” 裴淮喉咙一滞,眼眶又热又酸,覆在阿念头上的手停在半空。 听见阿念又小声嘟囔道:“功课我都背过了,明日我也会听话,可父亲也要说话算数,阿念想见母亲,好不好...母亲,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困极了,说完,小嘴还张着,脑袋已经不清醒了。 裴淮低头,阿念脸上湿了些。 他给阿念抹去,低声道:“她..很好,也很喜欢阿念。” 阿念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把小脸压在裴淮掌中,蹭了蹭,不知梦到什么,小嘴咧起来。 第六十章 乱世前兆 黑云密布, 如同正中压在院落上方,将原本清亮的半空瞬间遮在浓云之下,与此同时, 狂风卷起树枝,剧烈的摇晃拉扯, 屋檐上的鸟雀被吹得无处可依, 四下惊慌逃窜。 要有雨了。 月宁抬眸扫了眼半开的窗牖,身上披着的外衫顺势掉在地上, 灵玉正在院里与几个丫鬟收拾盆景,衣裳, 呼啸而过的风犹如充满掠夺感的猛兽,一点点将唯一的亮光吞下,整个上空, 俱是浓黑如墨的云。 豆大的雨点噼啪打了下来,月宁呕了下,忙端起桌案上的梅子茶喝了两口。 砚台旁, 还有一碟精致的糕点, 并附一盘酸杏,每当恶心时, 便可缓解难受。 她写了一个多时辰,起来走了一圈, 身形依旧纤细, 丝毫看不出腹中已有小生命的迹象。 裴淮此番在扬州城待了已有月余之久, 以素来雷霆手段处置了贪墨官员程都尉, 又以勾结之名连夜间查抄了刘坦刘都护家,秦黔秦宅,还有许多个与刘都护交往甚密的官员, 动作迅速,手段狠辣,用的是自江南都督府增援的官兵。 这一系列大动作让扬州城不少官员暗自担心,尤其是刘都护被查后,他手中的兵权将会落到谁的手中,悬而未定。 话说其中出了些风波,便是在处置程都尉时,他那些娇养的外宅竟有十多处,故而有人闻讯提早收拾了行囊跑路,其中便有秦家二姑娘,秦筝。 便也是些无关紧要的。 这几日,裴淮领军收尾吏治整顿,又将拟好的奏疏以四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与其同时,灵州异动。 月宁站在窗牖前,盘桓的风夹杂着细密的雨点打在屋檐下,青绿的地砖如同氤氲在水雾之中,花草愈发鲜嫩,透过花墙,看见有人撑伞走了过来,随后便看见穿着雪青色襕衫的李衍,脚步匆匆,远远与窗牖前的月宁对上,两人笑了笑。 李衍是从书肆回来,他今日带了几本新售的书,有些文人墨客已经就灵州局势开始各番揣度,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写,便化了地名,编出各种诡异故事,说的有模有样。 月宁读了,不禁嘶了声,道:“冯秋真的敢反吗?” 从前在京城时,时常见裴淮案卷上点到冯秋,每每看见此人名字,他都会刻意停留半晌,月宁也知道,当初冯秋是在晋王登基后,横行边境烧杀抢掠,将附近几个州县都抢了一遍,拥兵自重后,占地为王。 可如今局面大变,晋王被囚,太子顺利登基。 冯秋能有机会再度起势? 李衍拢着她,眉眼凝重:“舆论日益繁杂,却都是在战与不战之间,依我看,冯秋即便不主动起势,亦会被朝廷逼得揭竿而起。” 他顿了下,扫过月宁若有所思的神情,又道:“裴世子在扬州城这样声势浩大的抄了数十个要员的府宅,动静早就传回灵州去了。 冯秋那人性情阴毒,头脑灵活,而朝廷又不愿对他的壮大坐视不理。 如今其实只有一个麻烦” 月宁转过身来,不解:“你是说朝廷在犹豫任谁为大将军,赶赴灵州平叛?” 李衍点头。 新帝登基时日尚短,若要平叛,必然需要从国库中掏出大笔银两,且需得是极其信任的人才可交付兵权,稍有差池,便是将身家性命托付错了。 不仅平叛灵州无望,京中也可能被人趁虚而入。 阿念蹲在地上,笼子里关着着雀儿,红嘴绿羽,胖嘟嘟的身子被喂得滚圆似球。 阿念时不时拿木棍逗弄它,惹得那雀儿不停叽喳,很是不耐烦的爪子伸开又狠狠抓住栏杆。 阿念看着看着,就趴在地上,想去打开笼子。 嬷嬷正端了瓷盏出来,见了忙哎吆一声:“小祖宗,仔细别被那雀儿啄着。” 不由分说,抱起来阿念拍了拍身上的泥,哄道:“念哥儿,你要看雀儿,就让它待在里头,到底是个活物,若被你惹恼了一口咬在咱们嫩乎乎的小手上,还不啄块儿肉去。” 阿念不信,却不顶嘴。 瓷盏里是药,他这几日总犯病,有时候站着就能厥过去。 昨儿在那默书,父亲事务繁忙,却还是坐在对面长条案上,怕他不认真,边审查公务,边抬头盯紧自己。 阿念默了半章,想同他讨价还价时,刚走到他面前,还没开口,就被裴淮瞪了眼。 阿念瘪着嘴,转身回到案前继续默书。 然而刚提起笔,便觉得胸闷短促,一口气没上来,硬生生跌在地上。 第179页 事后他才知道,父亲有多紧张害怕。 随行的大夫全被召了进来,又是扎针,又是放血,配药的亦不含糊,最后辅以陆奉御从前调配好的丸药,吃下去睡了几个时辰,醒来便好了。 睁开眼,父亲眼睛红红的,神情似乎在生气。 阿念那会儿没反应过来,心里还惦记着没默完的半章书,又觉得身子懒,遂小胖手抓着裴淮的衣袖,试探着商量:“父亲,能不能明儿再默,我好累啊。” 裴淮分得清他是真累还是假累,只是被他愈发频繁的病倒折磨的无心无力,又见那白生生的脸蛋满是讨好可爱,便也不跟他计较,由着他耍赖偷懒。 阿念摸到脖颈上多了个黄灿灿的符,他要摘下来看,裴淮却不允。 后来阿念听嬷嬷说,那是父亲一夜没睡,特意去求得保命符。 瓷盏里的药还是满的,也没了刚端来时候的热乎气,嬷嬷见他懒懒的托着小脸,手里捏着平安符像是一肚子忧思一般。 便三步并作两步,去端起药汁,折返回小厨房重新熬煮。 “念哥儿,你得按时服药,等你长大了,身子就好了。” 嬷嬷苦口婆心,哄劝他喝热好的药。 “那我晌午要吃藕粉糕,莲子羹。” “成,小祖宗!你想吃什么,嬷嬷就算上天下地都给你做出来。那你先把药喝了,省的再凉透。” 阿念乖乖捧起碗来,把脑袋往后一仰,咕咚咕咚很快喝完一盏。 抹了嘴,笑嘻嘻的道:“嬷嬷带我出去转转吧。” 今儿裴淮去了都督府,定是没有时间陪他了。 往日出门,裴淮都会吩咐人暗中跟着,故而也都是习惯了的。 嬷嬷不放心,又特意带了药,回想着还要带什么东西时,阿念已经兴致勃勃背着小手往外蹦跶,嬷嬷只得赶紧跟上前去。 扬州城繁华,与京城不同。 多了分软和通达。 街上青墙边上爬满青苔,沿着缝隙蔓延纵横,空气里是潮湿与温凉,眼见四月了,偶尔还会觉得冷。 月宁穿了件薄软的春衫,腰间束着雪白绸带,配了个青缎面荷包,发髻更是简单,拢在脑后插了支芙蓉玉簪了事。 很是清雅脱俗。 灵玉左逛逛,又看看,碰见什么都跟稀奇玩意似的。 “姑娘,你看这个摇摇鼓,转起来叮咚响,喜不喜欢?” 问完又故作一脸严肃的低下身去,像是在征求腹中孩子的意见:“小公子,姨娘给你买好玩的,好吃的,你可要乖乖的,好好地快快长大啊。” 月宁笑着拍怕她的脸,“话儿都让你说了,可真是愈发有理。” 灵玉就去掏银子,付钱的光景,听见姑娘哎呀一声,吓得灵玉忙回头,去看。 却是个腿高的孩子,手里捏着纸鸢,懵懂的仰着头,看看月宁,又看看一脸紧张的灵玉。 追上来的嬷嬷气喘吁吁,赶忙拉住阿念的手,也没看清对面是谁,道了声:“抱歉。” 嬷嬷就蹲下身,仔细检查阿念有无受伤。 阿念从嬷嬷身边探出头,“你是那日昏倒的姨姨,我认得你。” 月宁手里的摇摇鼓兀的攥紧,她想赶紧走,却又挪不动脚步。 偏在此时,阿念又高兴的绕过嬷嬷,走到她身边拽住她的衣角,稚嫩的面孔满是喜欢:“你身子好了吗?” 灵玉不知阿念身世,却认得他是裴世子的儿子,又想到那日他们父子来到国公府,闹得不甚愉快,便忙站在两人中间,就此隔开些距离。 “小公子,我们娘子身体已然好了,多谢你挂怀,只是眼下还有事,便不与你逗留了。” 她看向月宁,月宁却在看着阿念。 阿念眼中如期流露出失望之色。 他低下头,默默转回嬷嬷身边,失落的像是被人遗弃了一般。 月宁心间一软,话不经脑就说了出来:“我还要挑些时候,你若是愿意,便一同看看吧。” 听到这话,阿念高兴的跳着跑到月宁身边,很是自然的牵起她的手,仰头笑道:“姨姨是要买给自己的孩子吗,他多大了,若是同阿念一般大,阿念可以帮忙选选啊。” 他是孩子,自然想不到此时此刻月宁心里是何滋味。 尤其当那柔软的小手牵住自己时,她手指下意识回握住他,那感觉不像是头一回牵,反而有种天生的熟稔。 临近的摊贩都是售卖孩子物件的,月宁原本就是在府里待得发闷,才想到过来瞧瞧,眼下什么都没买。 阿念不松手,牵着她一路往前走,待看到做工精巧的桃木剑时,眼睛发亮,转头望着月宁道:“姨姨,男人是不是都喜欢佩剑?” 月宁被问的怔住。 阿念煞有其事的说道:“父亲约莫是要出去打仗了,我想送他个礼物,让他打完仗就赶紧回来。” 其实也并非裴淮告知他的,只是在阿念睡着时,裴淮不管回来多晚,都会与他说好些话。 有时候阿念睡得不熟,便能听见他说了什么。 比如前几日夜里,他就念叨着,说是过不了多久,他要出去一段日子,让阿念听话,乖,好好跟在祖父祖母身边。 他还说了好些阿念听不懂的,后来便抱着阿念,把他衣裳都弄湿了。 月宁蹙眉,阿念正很是热情的挑选桃木剑,全然不明白出去打仗是何危险的事。 第180页 裴淮还未返京,便已经做好去灵州平叛的准备了吗? 他若是去了,能不能活着回来尚未可说,要知道冯秋不是一个简单的节度使,他在当地扎根几十年,早就深谙当地风土人情,地理险恶,便是作战,也肯定比外来军队更占优势。 “姨姨,这个好看吗?” 阿念垫着小脚,千挑万选选了个雕工极好的桃木小剑,剑柄上还配了坠子。 “好看。” 月宁笑了笑,伸手,轻轻放在他脑袋上。 回去路上,阿念不想松手,忍不住央了声:“姨姨,你能不能请我用个晚膳。” 跟在身后的嬷嬷都知道月宁,好几次想把阿念拉开,又怕伤到他,只能暗自担心,生怕阿念真的跟人家去了,回去后少不得要挨世子爷的骂。 灵玉舔了舔唇,想给姑娘拒了,又咽下去。 后来,便只能看着自家姑娘,右手牵着个蹦蹦跶跶的团子,左手拿着摇摇鼓,一同进了国公府大门。 却说裴淮下了值,没见到阿念,便招来嬷嬷问话,留在府里的只道白日里阿念去街上逛了。 他急的窜出数个不好的念头,待暗卫回来报信,知道阿念竟然跟着月宁回了成国公府,不由攥紧了拳头,连衣裳都没来的换,纵马急奔赶往那去。 成国公府的小厮开了半扇门,从内出来后,看清面前的影子。 映着朦胧灯光,那人面容俊美,却压不住自内而外散发的幽冷气息,他眸光清绝,如同寒潭结冰,是以他看了眼,就打了个哆嗦。 “您是?” 裴淮走近了些,居高临下冷冷睨了眼。 小厮恍然想了起来,结巴着道:“裴世子?” 他穿着件藏青色窄袖锦衣,腰间配着长剑,身形颀长瘦削,自下马后,便气息匀促,行走稳健,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森寒。 “闪开!” 第六十一章 双喜 苏氏虽不喜裴淮, 如今见了阿念,却是舍不得牵连讨厌的。 她着人去做了几道可口的扬州菜,又顾及孩子口味, 特意备了几道甜的糕点。 进门,看见阿念围在月宁膝头, 热络的讲着韩夫子授课时候的趣事。 月宁好些时候没见韩夫子, 便与他多说了几句,阿念却是越讲越停不下来, 尤其说道夫子总让他默书抄书后,憋屈之情溢于言表。 用膳时, 又巴巴想让月宁喂饭。 月宁便拿起箸筷,专挑他点名的菜肴夹到他嘴中,阿念不挑食, 膳桌上的每一道菜几乎都喜欢吃。 转眼就吃了许多,阿念还要,月宁不肯再喂。 她掏出帕子, 擦了擦阿念唇角的油渍, 阿念拉住她袖子,可怜兮兮眨了眨眼:“姨姨, 我还想你喂。” 月宁将要开口拒绝,便听见自门外传来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叱喝。 “过来!” 两人齐齐被吓了一跳, 然后就看见一身煞气的裴淮, 三两步自阶下上来, 走到膳桌前, 不由分说拦腰夹起阿念。 他动作幅度大,阿念的脚踹翻了碗,汤羹撒了一地。 阿念哇哇的哭起来, 边哭边求救。 “姨姨,救我。我不要走,我要姨姨喂。” 一股愤怒直冲头顶,裴淮被气昏了,抬手就往阿念屁股啪啪甩了几巴掌。 月宁站起身来,也顾不得被汤羹澎溅了衣裙,听着那打人的巴掌犹在耳侧,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道:“你何必把气撒到孩子身上?!” 裴淮乜了眼,忽然冷笑着讽她:“我管教自己的孩子,与外人何干。” 月宁被堵了嘴。 裴淮却仿佛忽然来了劲,咬牙切齿不知是笑还是怒:“自小到大,是我照顾的他。 天冷加衣,生病看医,哭闹是我哄得,做错事亦是我来罚他。” 他扫过膳桌上的膳食,反手又打了阿念一巴掌。 “他生来体弱,吃不得你们这般珍馐美馔,你以为你好心,一时半刻的施舍抵得了什么?弥补还是心虚? 你又知道他吃不得什么,吃多了又会如何?若今晚阿念有个好坏,我绝不会放过你!” 月宁也沉了脸,侧过身不再看他们父子。 灵玉就在厅外,闻言也不知该不该上前说话,只是看着那罗刹似的裴世子,脚底有些挪不动。 “父亲,我错了,你别骂姨姨。” 这几巴掌后,阿念反倒咬紧了牙,不再哭了。 自他有记忆起,父亲从未打过他,便是再恼怒,也只罚他面壁思过,何曾像现在这般怒气冲冲。 他再不敢闹,识趣的揪起裴淮的衣裳擦了擦眼睛,又想起什么,攥紧的左手松开一点,露出方才月宁给他擦嘴唇的帕子,阿念自己给自己擦干眼泪,声音还带着哭腔。 裴淮冷冷瞪着月宁,仿佛没听见阿念在说什么。 那眼神冷冽的如要吃人一般,半晌后,急促的呼吸声慢慢转至粗重,他嗤了声,讥道:“收起你的好心,省的被我们爷俩赖上!” 说罢,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月宁倒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惦记阿念被他狠狠打的那几巴掌。 想来屁股是要红肿的。 膳桌下一片狼藉,方才的和谐欢乐全部见了。 苏氏与裴淮迎面撞上,只觉得一阵风倏地刮过,待反应过来,他已经抄着阿念出了月门。 第181页 洗了澡,阿念趴在床上,掰着手指与裴淮说起夜里吃的东西,每说一件,都会格外小心的回道:“父亲放心,我依着祖母吩咐的量吃的,没有用多。” 裴淮从柜中取出瓷瓶,阴沉着脸走到床前,把盖着的绸被往上拨开,眸眼一抬,问:“疼吗?” 阿念笑嘻嘻的回他:“不疼。” 裴淮落下眼皮,伸手将药涂在阿念屁股上,慢慢揉开。 阿念压着小胳膊,扭头冲着他又笑,可两条眉毛皱巴巴的,显然被打红的屁股很疼。 “父亲,是我非要颤着去姨姨家里吃饭,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听到“姨姨”两个字,裴淮稍稍平复的心情立时又波涛横行起来。 他给阿念提起裤子,盖好绸被后,冷声道:“人家不喜欢你,你巴巴跟去作甚?” 阿念以为是那日月宁昏倒,成国公府将他们两人送到门外,不让进门的事。 只轻巧道:“她喜欢我。” 阿念从枕下摸出擦了眼泪的帕子,放在鼻间嗅了嗅,道:“我能感觉出来,她很喜欢我。” 帕子上绣着一对蝴蝶,边角处开着清雅的兰花。 阿念铺在枕上,手指摸着上面纹路,随后把整张脸想往下拉趴。 然还未触到帕子,就被裴淮一把抽了出去。 阿念急的坐起来。 裴淮瞥了眼那帕子后,随手攥成一团起身往屏风后走。 “玩物丧志,快些睡吧。” .... 十月初,京城传来灵州起乱的消息。 冯秋勾结灵州周遭几个将领,以朝廷不给军饷为由,短短数日便占领了庆州会州两地,烧杀抢夺,无恶不作。 百姓叫苦连天,心惊胆战。 冯秋自起势后,便从未吃过败仗,一来是因为他统领边境几十年,有了庞大根基,二来邻州县的官员都认得他,往往攻进城门后,便轻易缴械投降。 六百里加急进了京,新帝面上很是肃重。 朝廷已经往灵州派了五万兵马,不仅悉数折损,冯秋连根头发丝都没伤到。 淮南侯府 长公主吩咐李嬷嬷给阿念盛了玩笋丝鸡粥,看他身板端正的坐在案前读书,读的是孟子,小小年纪,仿佛能看出裴淮幼时的模样。 李嬷嬷催了几回,阿念都状若未闻,直到长公主亲自过去,伸手想拿开他的书卷,阿念握的紧,抬起头用手指比划了一小截,认真道:“祖母,你容我读完这一篇,只有半页书了。” 长公主便无奈的摇摇头,挨着阿念坐在一旁的圆凳上。 从前阿念读累了会偷懒,耍小孩子心性,可最近也不知哪里出了错,阿念起得早,睡得晚,睁眼就先温书,然后就去用膳,直到晌午前,他都闭门不出,仿佛忽然开了窍,也不用等人吩咐,踩着脚蹬自己去翻博古架上的书籍。 为了此事,长公主还特意着人做了两排矮的博古架,专门用来方便阿念取书。 他读的快,却不是囫囵吞枣,遇到不明白的,便让长公主给他讲解,再不明白,就去问父亲。 父亲很忙,往往回府时,已是深夜。 饶是如此,他也总有忙不完的公务,合上书房的门,与那几个身穿甲胄的将军不知在密谋什么。 阿念便只得在上课时请教韩夫子。 三人之中,除了陆言生顽皮捣蛋,时常落下课业外,阿瑾也是很勤恳的。 皇后姑母生了弟弟,最近也不大管的了阿瑾。 待阿念终于看完书后,长公主摸了摸碗沿,只有点余温。 “祖母,祖父这几日怎的也不回来了?” 天下要乱,手握京中驻防兵权的淮南侯自然每日忙的脚不沾地,不是在宫里回禀局势,便是在军营与战士们操/练布兵。 不过两三个月光景,头发全白了。 长公主摸着阿念的脑袋,见他乖乖拖过来瓷盏,也不管那笋丝鸡汤半温,端起来一股脑喝了干净。 “你祖父忙,兴许过几日就回了。” 她以为阿念不懂,可阿念转脸就很是淡然的点了点头:“祖父是为了父亲整兵,若父亲离京往灵州方向平叛,祖父就有喘气的功夫。” 长公主吃了一惊,问:“你这是从哪学来的?” “韩夫子教的啊。” 新帝坐朝,且于今日封裴淮为抚远大将军,明日后率二十万军马直抵灵州,至于粮草供应,则交给了徐家。 徐远父亲从都尉升至粮道,又外放出京,如今正在原州当值,若是冯秋的战马比裴淮更早一日踏破原州城门,局面将会十分焦灼。 徐远和陆文山照例在教坊司等他。 “慧娘清早收拾了东西,瞧样子是打算撤了。” 冯秋已经起势,慧娘留在京中已经没甚用处。 徐远倚着软枕,低声道:“她行囊里可有京畿布防图。” 陆文山和裴淮愣了下,却又很快恢复如常,来往教坊司的武将官员向来不在少数,其中便有掌管京畿布防的几位,慧娘使些手段便能弄到手。 只是或许她察觉出自己被人跟踪,故而始终找不到时机脱手。 向来是要亲自护送图纸出城。 “再跟一程,若果真没有接应的,便就地拿下。” 裴淮咳了几声,原本就精瘦的身形更加细长挺拔,他一口闷了酒,辛辣味入喉,很快沿着肠胃传到四肢,浑身热络起来。 第182页 冯秋占据两州后,听闻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屡次想要携妻儿老小投奔外地,却都被叛军拦在城内,为了钱财,他更是不惜在几日内,一连屠了好几座府邸,男的尽数杀死,女的或是强占,或是变卖,侵占了他们丰厚的家财,以充军用。 好些商贾也遭了罪,米粮惨遭硬抢,稍有反抗便径直杀死。 不仅如此,冯秋怕有援军赶到,更是极其狠毒的断了几处入城的桥锁。 只留下损毁不得的几处官道入口。 但凡有官员与他作对,他便杀鸡儆猴,斩了几十个官员后,便一路畅通无阻。 这个时辰,外面还有唱曲儿的伶人。 教坊司的生意丝毫没有受到战事影响,文人墨客根本就不关心局面如何,且都奔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整日沉浸在销金窟里与那些勾栏女子你侬我侬,撒着大把银子,得过且过的寻欢作乐。 陆文山见他不虞,便转了话术,提到御史大夫的嫡女仇兰。 提到这两个字,裴淮瞪了眼陆文山。 徐远啧啧:“听说仇兰是个坚贞的,即便你推了相见,却还是写了不少诗文,字里行间无不显示对你的爱慕之情。 仇兰也算得上名门闺秀,长相也好,脾气也好,若说缺点,人生在世,谁又没点瑕疵呢?” 后面他本来还想说,何况你还带着个孩子,人家仇兰根本不在意,甚至在面圣时,大度说道,会把阿念记到自己名下。 自然,那会儿她以为两人婚事是板上钉钉了,毕竟陛下赐婚,又特意将她唤道跟前询问再三,别说是仇兰,便是旁人也都这般认为。 谁知翌日裴淮便会驳了赐婚,陛下气的直哆嗦,却也只能罚他去跪宫门,跪久了又怕皇后生气,便着了个内侍让裴淮滚回侯府。 圣旨没能如期下发,御史大夫本不想再同裴淮有甚关联,可仇兰是个认死理的,她觉得裴淮反而更有担当,从他对那死去通房的痴情程度,还有对儿子的重视珍爱上来看,仇兰认定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她无才便也罢了,偏偏跟她那做御史大夫的父亲一样喜欢耍弄文墨,写了好多诗词,明里暗里都能瞧出写的是裴淮。 芳心暗付,可裴淮却日复一日的厌恶起她这番愚蠢可笑的举动。 他斜了眼徐远,冷笑:“你若是喜欢,就娶回家供着,每日给你写上百八十首诗词,省的闲着你。” 徐远下意识看向陆文山。 那人脸上微微一红,咳了声,一本正经道:“我看行。” 徐远连连摆手,以看叛徒的眼神瞪了眼陆文山,瞬间软了态度:“得,是我嘴贱,往后我可不敢说了。” 长公主未睡,支着下颌看阿念在灯下读书。 他小脸泛白,身下覆着一条柔软的薄毯,清俊贵气的面容承袭了裴淮的优点,这么小的年纪,竟有种隐隐叫人称赞的沉稳。 院里的灯笼随风摇曳,地上垂落的枯叶卷到墙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房门吱呀一声,长公主顺势看去。 裴淮穿着紧身玄色衣裳,腰间束着靛蓝色腰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干极了。 进门冲着长公主拱手作揖。 阿念从榻上跳下来,唤了声:“父亲。” 裴淮难得眸间一软,揉了揉他脑袋借势将他提起来,试了试比前几月重了不少,身高也到自己大腿边了。 罩纱下的灯晃了晃,长公主掐着掌心,面色如水:“你若是还有良心,还知道有我有你父亲这个长辈,便要记着,你得活着回来!” 裴淮嗯了声。 抬头,看见长公主悄悄湿了眼眶,怕掉泪,又忙拿帕子去拭眼角。 阿念看看祖母,又看看父亲,最后乖巧的爬上裴淮的膝盖,两只小手环住他的腰身,喃喃道:“阿念等父亲回来。” 他已经没有母亲了,父亲是他唯一的牵挂和倚靠,他畏惧他,却更敬重他。 腰间的玉带窝开一些,阿念皱着小脸看见一抹纯白。 他伸手,捏着那边缘往上拉了下,只看见一只蝴蝶的翅膀,便被裴淮重新摁了下去。 那分明是扬州姨姨的帕子。 父亲说自己玩物丧志,阿念还以为他把帕子扔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自己霸占着。 定是觉得香甜,才占自己儿子的物件。 想到这儿,阿念鼓了鼓腮帮,气呼呼的又去拿了书,跑到灯下默背去了。 大军起拔,浩浩荡荡奔赴灵州。 陆文山也穿上甲胄,与裴淮一同上马,兵部陆尚书和淮南侯裴统领亲自送行,两个老人在看见兵马走远之后,眼眶忍不住湿热,却都咬着牙,不肯低头。 直到将那模糊的身影送的看不见了,这才相约去了酒楼,很是一场大醉。 年底时候,边境战事焦灼,时而传来裴淮得胜的消息,时而又是冯秋辗转占了新城的消息,总归人好好地,故而淮南侯府也都如往常一般,开始筹备年夜宴。 两个儿子,长子尚在病中,虽每日推出来晒晒日头,可那白的病态的面容却没有一丝鲜活气,幼子又身处疆场,每时每刻脑袋都悬在剑上,不定哪一刻就会遭遇危险。 长公主去小佛堂跪了两个时辰,起来时膝盖疼的打不了弯儿。 出门看见影影绰绰的树影,一股悲凉由内而生。 第183页 李嬷嬷搀着她,仔细着台阶。 阿念去了宫里,与陆言生和阿瑾等人侍奉在新帝跟前,与韩夫子共宴,再有一个时辰才会送回府里。 “殿下,当心脚下的石子。”李嬷嬷见她忧思满面,也只她在愁苦裴淮的处境,只是这个时候,即便如何危险,也要说些好话儿来安慰。 “奴婢什么都不懂,却知道粮草供应一直源源不断,那便意味着咱们二哥儿军马充足,谋反的贼子迟早被咱们二哥儿斩了脑袋示众。” 长公主叹气:“你说的容易。” 打裴淮去了灵州,信件便断断续续,常有收不到的时候,如今约莫战事激烈,已经有月余没有他的音信了。 偶尔知晓的一星半点,还是侯爷从朝堂回来,陛下嘴中得知的。 大年夜,魏国公府吃了团圆饭后。 月宁便和李衍一同回了房,今夜是要熬到子时夜半的。 灵玉端来温水,李衍弯下身去,细长的手指挽起衣袖,握住月宁的脚踝,抬头笑道:“我见旁的女子有孕,都会胖上些许,你怎的只圆了肚子,其余各处都还如从前那般纤细呢?” 哪里会如从前,倒也是他安慰自己。 月宁任他握着脚踝,腹中孩子似在打滚,闹得她一阵难受。 “你只诓我就是,当我看不见那粗了一圈的脚踝,一按一个手指印。” “那是你白的缘故,轻轻一捏就有压痕。”李衍握着她的脚踝放进盆里,撩水给她洗脚。 灵玉见怪不怪,笑盈盈的拿来澡巾,道:“郎君说的极是。” 月宁抬眸,唇角微微翘着,右手抚在腹上:“也不知郎君给你偷偷发了多少月例,竟也忘了自己原是孙家出来的好丫头。” 灵玉嘿嘿笑着。 方洗完脚,李衍扶着月宁走了几圈,她这胎怀的不易,腹内又有两个孩子,故而身子重,走一会儿便累的腿疼腰酸。 前期她也有时间写话本子,后面便是想写,也往往坐不住了。 李衍便从书肆找来各种有趣的游记,失藏的古籍,还有精美的画卷来供她打发时间。 夜里月宁尝尝起来,他也跟着一并下床,往往月宁去哪儿,他就跟去哪儿,伺候的无不周到细致。 大夫让准备着,说是没几日便要临盆。 李衍帮月宁褪了衣裳,换了件薄软的寝衣后,又扶着她躺下,把手自然的覆在仍在闹腾的腹部。 熄了灯,月宁听见身后那人轻轻说道:“阿宁,咱们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她亦小声回:“待出生也来得及。” 实在是有些困,熬到子时夜半,眼皮都有沉重,甫一沾上,便觉得睡意如波涛涌来,她难受的哼了声,把手压在脸颊下。 忽然,两/腿/间有热/意涌出,像是破了口的袋子,止不住的往外直流。 她吓了一跳,登时紧紧攥住李衍的手,紧张道:“怕是,要生了。” 李衍惊得弹起来,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朝着门外大喊:“去找稳婆,找大夫过来,快!” 随着一阵兵荒马乱,魏国公府宛若白昼一般,将各院的灯都点了。 齐氏和国公爷相继穿好衣裳,朝着小院疾步走来。 刚走到廊下,便听见里头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齐氏没见着儿子,遂问了侍候的丫鬟。 听那丫鬟说李衍正在床前守着月宁,不禁急道:“三郎真是...” 是什么她也没说出口,只与国公爷就着下人搬来的圈椅,守在廊下等着。 除夕夜,冯秋与一众属下围在炭火前大快朵颐,流着肥油的炙羊肉,搁置成堆的酒,还有大声唱着曲儿的士兵,东倒西歪互相倚着。 这一月来,冯秋可谓被裴淮追着打。 原先有的优势慢慢没了,反倒是裴淮等人愈发骁勇,乘胜追击,丝毫不给冯秋喘息的机会。 他损失惨重,除夕夜只能在会州一处县衙的后院用膳。 外头看守的侍卫严阵以待,院里同他饮酒的这才放下心来,一边骂骂咧咧问候裴淮祖宗三代,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污/秽段子。 几个吃饱喝足的彼此淫/笑着提了裤子走进角门,伴随着吱呀的响声,屋内很快传出姑娘的惨叫。 他们都是武将,下手极狠,更不会顾及被强占姑娘的感觉,尽了兴,恶狠狠啐了句“扫兴”,又剔着牙左摇右晃出来。 然刚走到院里,忽然瞥见半空有黑影闪过,醉意一下没了,那俩将领指着门外,惊慌喊道:“不好,赶紧起来,外头怕是被围了!” 话音刚落,门被咣当踹开,紧接着便有洪水般不断涌进的士兵,以极快的速度将他们重重包围起来。 有一身穿黑色甲胄的人自中间走来,手执一柄长剑,目光倏地落到刚爬起来的那几人身上,犹如地狱阴鬼,幽冷阴鸷。 “冯秋在哪?” 兵败如山倒! 冯秋杀红了眼,虽知道是徒劳,却还是不肯放下卷刃的刀,殊死挣扎。 直到被一柄剑抵住脖颈,剑刃割破他的皮肉时,一股冷寒瞬间自脚底涌到胸口。 手里的刀叮的掉落,他被一步步逼到墙根,退无可退之时。 眸眼中尽是裴淮冷凝的身影。 他想说些什么,却来不及开口。 长剑凌空划出银光,鲜血喷溅的同时,冯秋的脑袋掉在地上。 第184页 接着,兵将齐声高喊:“胜了!胜了!” 接管了布防的兵将,很快将冯秋旧部悉数控制起来,然犹在此时,他们仍记得裴淮军令不到班师回朝那一日,便决不能掉以轻心。 值夜的官兵统共有两拨,为的便是确保驻防安全。 裴淮踢开角门,看见那几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冷眸扫了一圈,道:“走吧!” 都是冯秋从附近百姓家抢来的无辜女子,此时听了号令,忙哆哆嗦嗦拢了衣裳往外跑。 他治军严,手底下没有敢闹事的。 副将着人收拾了房屋,换了床被褥后,就将门掩上。 人刚出去,裴淮踉跄了下,跌倒在地上。 太累了。 闭上眼都是血腥,一连数月,耳边仿佛还盘桓着厮杀的声音,杀人已经成了惯性,他松开剑柄,把手覆在胸口处。 摩挲着,扯出一方沾了血的帕子。 他放在唇边,随后胡乱一摊,用帕子遮了面,昏睡过去。 成国公府得了消息,苏氏与国公爷携着孙成周一同去了魏国公府。 本就是该拜年的时辰,没想到月宁竟在此时发动了。 比预计的早了数日。 却也因为准备充分而有条不紊。 她腹内有两子,生起来定要比一般妇人更要吃累。 苏氏赶到时,看见齐氏离了圈椅,焦急的在门外走来走去,一众下人亦是守在院中,听候吩咐。 苏氏忙往前去,刚走到廊下,便听见屋里哇的几声哭喊。 他们俱是愣住。 紧接着,稳婆高兴冲外头喊道:“恭喜国公爷国公夫人,世子爷,大娘子生了!” 第六十二章 裴二郎的本性 苏氏激动地忍不住落泪, 又听稳婆惊道。 “大娘子生了一对龙凤胎!” “是如意祥和的征兆啊!” 月宁没了气力,恹恹哑着嗓子,看看抱来的两个孩子, 问:“都好吗?” 李衍握着她的手,有些口干舌燥, 不知高兴成什么模样。 “儿子女儿都好。” 话音刚落, 便见月宁翻了翻眼皮,昏了过去。 ..... 朝中收到灵州捷报时, 已是五日之后。 新帝拿着那奏疏,与朝臣分享完胜利的喜悦后, 很快又沉在着哪位官员驻扎灵州愁绪之中。 灵州以及会州等地,官吏空缺良多,尤其是灵州, 被冯秋治理了数十载,许多东西都是根深蒂固,难以拔除的。 有朝臣说, 要选旱吏, 才能震慑四方,更方便往后展开各项事务。 也有朝臣说, 要选武将,为防冯秋余部残存, 唯有武将才能安定平乱。 还有些朝臣说, 此上述几地遭遇战乱之苦, 急需百废复兴, 需得着能在短时间带领百姓不饿肚子,不起内乱的贤臣过去。 新帝以为他们说的都有理,可要他们举荐良臣时, 又个个犯了难。 是以,虽灵州打了胜仗,新帝却不敢贸然将裴淮召回。 他若是这个时候回京,保不齐灵州等地会出什么乱子,山高水远,又是倾国库之财力物力全数供应出来的胜仗,得之不易,丢却是很简单的。 雍德宫 皇后吩咐膳房做了杏仁酥还有桂花糕等甜食,前头韩如非还在授课,已经过了饭点,可因为陆家那个皮猴儿捣乱,连带阿念和阿瑾都跟着受罚。 陆言生站在墙根,小脸通红,常年在外面疯跑,树上吊着挂着,水里游着,大冬天有一回去冰上摸水鸟,结果水鸟没摸到,倒把自己个儿掉进冰湖去了,幸好跟着的小厮拼命,眼疾手快跳了下去,救上来后,冻得直打哆嗦,嘴里还念叨着让小厮给他去弄竹笼子,扣鸟。 生了一场病,若放在阿瑾和阿念身上,少不得要缠绵月余,可陆言生底子好,又皮实,三天后就活蹦乱跳。 偏又不长记性,好容易如了愿,用竹笼子逮了那水鸟,如今就在雍德宫里。 皇后看看陆言生,禁不住摇了摇头,却是一点都没随上陆文山和顾宜春的性情,活脱脱来讨债的。 阿念动了动唇,陆言生朝他使了个眼色,韩夫子正背对着他讲书,讲的是方才让陆言生背的一段,眼看就要讲完,要让陆言生接着背下一段时,陆言生脑子里只记着那水鸟,哪里记得后面是什么。 故而他龇牙咧嘴同阿念和阿瑾求救。 阿念心虚的瞥了眼夫子,见他没有转身的意思,便张开嘴,拿手括在嘴边,道:“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阿瑾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拿手肘捣了捣阿念,夫子转过身来,肃重的面容闪过几许恼怒。 阿念慌乱的低下头,面颊火烧火燎的,心虚害怕。 果然,下一刻,夫子去案上取来戒尺,先是走到陆言生跟前,严厉道:“伸出手来。” 陆言生习惯了,忙把右手伸了出去。 韩夫子气的又道:“右手得留着抄书,伸左手。” 陆言生嘶了声,忙又递出去左手。 只听见“啪”的一记狠响,阿念和阿瑾面面相觑,小脸发白。 反倒是被打的那个,只皱了皱眉,也不求饶,一连受了十记打后,韩夫子才放下手。 陆言生嘿嘿一笑,也不管被打的通红发胀的手掌,挪到屁股后擦了擦,没事儿人一样朝阿念做了个鬼脸。 第185页 韩夫子已经走到阿念桌前,阿念下意识呼吸一滞。 便听夫子肃声吩咐:“站起来。” 阿念乖乖站了起来。 陆言生噌的窜过来,伸出左手挡在阿念跟前,嬉皮笑脸道:“夫子,你打我。” 他知道阿念身子骨弱,真要被打上十戒尺,怕是受不住,何况,这事本来就是因他而起,怨不得阿念,故而他仗义地努了努嘴,又转头跟夫子大义凛然道:“来吧!” 夫子气的抖了抖,他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栽倒无耻小童手中,他虽授课,也只是在致仕后去书院偶尔讲书,更别说收下的弟子,都是千挑万选的人才。 这会儿虽是皇命不可违,可实在被陆家这个公子哥儿气的自我怀疑起来。 明明他授课,都是座无虚席,摩肩擦踵的争着去听去看,哪里会让他像个恶人一般,又打又罚逼着上进。 陆言生可真是把他逼出了恶人面目。 “去墙根面壁,不许吃饭!” 陆言生还想插话,阿念已经认命的伸出左手,喃喃道:“夫子,打吧。” 韩如非举高了戒尺,用了满身的气力。 站在外面瞧着的皇后,不禁也暗暗倒吸了口凉气,想着如何进去解围,屋内的阿瑾和陆言生皆屏住呼吸,惊恐的看着那带着疾风落下的戒尺。 响亮的鞭打声没有,戒尺来到阿念手掌心时,忽然泄了力,似有似无的打在那发白的掌心。 极轻。 几人纷纷松了口气。 阿念舔了舔唇,听见夫子叹气:“回去将孟子抄十遍,明日晨课我要看见。” “是。” 皇后给旁边的嬷嬷递了个眼神,那人会意,赶忙端起已经放凉的糕食缓缓进了屋内,先是与韩夫子福了福身,客气问了辛苦后,这才圆滑中将拖了大半个时辰的课结了。 夫子去外面膳厅用膳,屋中只留下他们三个。 皇后进来,先是看了眼陆言生,陆言生没大事,摸起桂花糕就往嘴里塞,整堂课都站着,太耗体力。 皇后拉过他的手,看见红的发紫的手掌,心疼道:“来人,拿药。” “你母亲傍晚过来接你,不知该难过成什么样子。” 陆言生摇头:“我藏起来不叫她瞧见便是。” 说着就握成拳头,举在半空展示一番,“就像这样,母亲忙着呢,哪里会注意到我的手。” 他呛了口,忙跑到案前端起茶来,一口闷了。 阿念默默拿起一个杏仁酥,轻咬了口,问:“姑母,我父亲还不回来吗?” 从夏天等到秋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在脑子里使劲去记父亲的容貌,生怕自己忘了,可越是努力记,就越记不住。 眼下他对于父亲的印象,只剩下他抱着自己的感觉。 温暖,结实,让人想努力去回抱住。 皇后叹了声,给阿念擦去唇角的渣:“想来立春就能回来。” 正说着话,前朝散了,新帝缓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常服,白衣胜雪,金冠束发,远看如芝兰玉树,温雅清和,近看如沐春风,俊朗高贵。 他先是抱了抱阿瑾,又转头一手搭在阿念肩上,一手抚着陆言生的脑袋,笑道:“方才从内殿扫了眼,阿瑜还睡着,便打算过来瞧瞧韩夫子授课,没想到已经散了。” 他嘴里的阿瑜是跟皇后生的幼子,是整日只知吃喝睡的年纪,而韩如非拖课已经成为常态,他本以为能顺便听几耳。 皇后笑道:“陛下可绕过韩夫子吧,再待下去,怕是要折寿。” 两人默契的看向陆言生。 他正凑在阿念和阿瑾跟前,悄默默说外头那只水鸟如何好看,三人商量着下午上课前,怎么也得过去亲手喂喂。 关于投食,几个孩子露出童真的本性。 新帝允了,三人欢快的蹦跶出去。 皇后坐在塌边,想着阿念的话,不禁担忧道:“二郎去了小半年,听下人说父亲母亲头发都白了,他们睡不安宁,也不愿告诉我。 只是做女儿的听了,心里着实难受。” 新帝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拍了拍:“我何尝不想二郎早日回来为我分忧,可灵州等地不可再生事端,这场仗打的不易,耗去国库半数银子,户部又连报各地内需。 青州瘟疫,齐州洪水,样样都要银子,每日看奏疏看的我心烦,睁眼闭眼都是要钱,除去二郎打的这场胜仗,真是没一样是省心的。” 皇后只得不再追问。 新帝知道她心情,安抚道:“待派去灵州各地的官员拟定下来,过去交接后,我便让二郎回京,定要重重厚赏与他。” 深夜,宫内书房。 穿着干练的婆子站在翻看密信的新帝身边,她是自太后生产之前,便一直暗中保护的,故而陈培尧出生立为太子时,她就奉彼时还是皇后的命令,在她血崩濒死前,立下重誓,誓死维护太子的性命和尊严,凡事更以太子为先。 保护这两代主子,成了她此生唯一的使命。 “你以为灵州之事,这几个官员可否?” 是白日里朝臣举荐出的,尚能入目的几位,都是年轻的朝臣,各有各的性子。 婆子低头快速扫了几眼,在此之前,她已经甄别过这几人的身份,确认都没有二主。 “陛下慧眼,想来已经选定这几人。” 第186页 陈培尧嗤了声,将折子往案上一扔,靠在椅背上笑:“一朝天子一朝臣,父皇虽为我考虑,留了不少老臣辅佐,可毕竟他们手中权势过旺,我又没有君恩赐予他们,心里定是对我不服,且憋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气。 比起他们,我更愿意启用新人,至少在他们爬到高位时,能清楚知道,是谁让他们上去的。” “奴婢为陛下是从。”婆子抿起唇,恭敬的站在一边,“只是有句话奴婢不得不说。” 陈培尧抬手,示意她开口。 “裴世子如今手握重兵,又处在偏远之地,半年光景足以让他收服军心,而京中驻防,又全都倚仗淮南侯,此二人若起了不臣之心,联手....” “你可知这话被淮南侯和裴二郎听到,会是何等后果?”陈培尧漫不经心眯了眯杨。 婆子低头,声音不卑不亢:“奴婢只您一个主子!” “裴世子不仅有兵权,还有钱粮和人心,奴婢认为,陛下需得尽早提防,以做准备,至少先将他手中的兵权卸掉,陛下派在他身边的高副将其实正好可以接手,他...” “你不了解二郎这个人。”陈培尧笑了笑,“二郎是个重情义的,你若是对他委以重任,坚信不疑,他定会不负厚望,绝不背弃。 可若是你明里一套,背地一套,那才是真的逼他谋反。 你且看着,待我召他回京之日,他定会主动将兵符呈上。” 婆子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声道:“陛下英明。” 半晌后,陈培尧忽然不经意问了句:“二郎他会背弃我吗?” 婆子不敢答。 陈培尧起身,走到楹窗前,挑了一角,想起扬州的事来。 天下既已安定,他便要着手做个圣人,若总有把柄在旁人手中,总是不好受的,虽说李家和孙家的嘴够严,可仔细想想,都不如死人的嘴严。 说到底,李衍和孙成周,是不能留活口的。 只是这事儿,他不宜动手,做不好就会落人口舌,尤其是二郎,他聪颖的很,顺藤摸瓜就会查到自己身上。 朝堂之上他离不开二郎,至少在江山坐稳之前,他不会对淮南侯府如何。 那么,便需要一个极其合适的由头了。 楹窗咔哒落下,殿外起风了。 灵州下起雪来,落雪后的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 幽静的夜,这声音显得异常清晰,高大挺拔的身影杵在飘雪的廊下,将那玄色鹤氅染得莹白,玉冠束起的发上,凝了一层层的水雾。 裴淮负手而立,冷凝的面容如刀劈斧砍般俊美,线条硬朗,眼眸如墨,正望着漆黑的远处出神。 经历了血洗,他身上似乎变了模样,多了几分沉稳的气度。 但周身上下依旧是不可让人逼视的威严和傲气。 京中迟迟没有任命官员的旨意,他便不能赶回侯府。 他梦见过阿念,哭着喊他,也梦见他生了病,热乎乎的小脸绷的紧紧,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 还有... 胸口的帕子早就洗不掉颜色,边角也磨得勾了线,那两只蝴蝶绣的精致,如今也暗淡的渗着血迹。 他仰着头,看的眼睛发酸后,陆文山从屋里出来,他明日就要折返京城。 “想阿念了?” 陆文山站在身后,拍拍他的肩,同样是半年,幸好他与裴淮同生共死,若不然这样枯燥疲乏的战事,简直是煎熬。 没有京中繁华,入目皆是尸体,硝烟中燃着的烟火,都不像是做饭煮米的青烟,倒像是幽魂飘荡在地狱。 “你回去后,替我把这东西给他。”是在夜里睡不着时,他亲手刻的木剑。 陆文山笑:“你们父子还真是,他送你桃木剑,你送他小剑,阿念那孩子,日后八成是要拿笔的,你送他这个,不如送他一方好砚。” “那还要你作甚?” 裴淮掀了掀眼皮。 陆文山愣住,少顷笑了起来:“得,回去我就把那没舍得用的端砚给他。” ...... 却说裴淮得到陛下旨意回京那日,据打完仗已有三月之久,同来的还有数十名官员,文官武将皆有。 春闱时他见过,是在破获扬州挟官案后,朝廷选拔上来的官员,年轻也有的是精力。 他与负责驻防的将领交代完后,便率五百兵马,连夜疾驰回京。 过了城门,就有守城都尉上来接他,却不是去宫中拜谒,而是在前面引着路,一直来到城东一处偌大的宅院。 此宅院是以温泉水闻名,当初修建时,刻意围绕温泉眼筑造,耗费时日久,花费巨大。 裴淮凝着眉,右手握紧长剑,一路跟着走到花厅。 抬头,于阶下看到陛下身边的内侍。 那人一看到裴淮,就喜笑颜开,挪着小碎步奔来问安。 “世子爷,咱们陛下体贴你舟车劳顿,特意命老奴守在此处,让您沐浴更衣后,明日再去朝堂拜谒即可。” 裴淮道:“这是谁的宅子?” 内侍忙躬身解释:“是陛下特意赐您的温泉宅院,以做封赏之用。” 裴淮上去,自行看了一圈,那内侍又道:“如此,老奴便回宫复命去了。 世子爷好生休息,养足精神后,待明日陛下召见便可。” 第187页 裴淮从花厅慢慢踱步到卧房,此处清幽雅致,薄纱轻垂,随着微风摇曳着身段。 绯红色的帐子,将那拔步床笼的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他却凭着极好的耳力,听出里面的呼吸声。 右手的剑慢慢出鞘。 他走到近前,左手勾起纱帐一角,往旁边挑开。 内里春/光顷刻间扑面而来。 床上的女人正昏睡着,满头墨发如绸缎般慵懒的铺在金丝软枕上,陷进枕间的小脸嫩白如玉,微张的唇,勾的人喉间微紧。 薄软通透的寝衣松松垮垮挂在肩膀,露出半边白生生的肌肤,腰间的带子似开非开,扯乱了边角,盖在腿上的绸被恰到好处的遮住了最令人遐想的部位。 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自绸被露出,细嫩纤白的脚踝,以及微微绷起的脚趾。 无一不让裴淮口干舌燥。 他晃了晃身子,合眼,又睁开。 床上人嘤咛出声,微醺的小脸透着粉红,柔婉中有股浑然天成的娇媚,手臂横在枕上,雪肤柔软,腮边的发丝湿了,黏腻的沾着皮肤,像是承受完风雨后,柔弱可怜的模样。 剑归鞘,发出凌厉的响动。 床上人却犹如听不到一样,曲折玲珑的身段宛若在雪白绸被上画出的水墨画,让人想要染指。 鬼使神差,裴淮跪立下去,呼吸几乎止住,眸光如火,左手从那雪嫩中穿过,覆在她莹白的脸颊。 似觉到了冰凉,女人舒适的又喟叹出声,将半张小脸都贴在他掌腹之中。 第六十三章 裴二是狼 滑腻如脂, 清香扑鼻。 裴淮的每根手指都在发颤,面前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啊! 掌中人动了下,腰间的绸被顺势滑了下来, 那样薄透的衣裳,根本就遮不住她身体的美好。 目光从如蝶翼般动人的肩胛骨, 再到纤细柔软的腰肢, 最后缓缓挪到她那两条细长微开的腿上。 裴淮深深吸了口气,抬头, 复又狠狠吸了口。 房中不知熏得什么香料,叫人脑子里只想一件事。 占有。 再度低头, 他似在心里下了决定。 然,就在此时,床上的人忽然像做了噩梦一样, 倏地睁开眼来。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相交在一起。 出于本能,裴淮并未避开,反而以一种强大逼人的气势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目光幽暗而又直接。 月宁先是恍惚, 怔愣,似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处, 像是梦里,又像是神志不清时臆想的场景。 瞳仁里是清澈如水的困惑, 她低头, 见自己穿着很是热烈的寝衣, 胸口处绣着一对鸳鸯戏水, 正中将那绮色掩映在绯红之中,翠色枝叶间,那两只水鸟交颈而卧, 艳丽的羽毛沾着水,湿哒哒的与旁侧横出的枝丫勾在一起,细细看去,连它们水下的蹼都缠着。 她缓缓合上眼眸,便觉得好像有双手在她身上肆意行走。 明明皮肤极冷,可内里却热的燥人。 面颊濡湿,细汗淋漓。 枕间颈项贴着滑软的衾被,时而凉入骨里,时而热燥似火,很难受。 难受到拼命咬着唇,却还能发出令人面红的声音。 “阿宁,女儿的名字我来取,儿子便交给你了。” “阿宁,你瞧他们,多乖多懂事,月里都不闹你,乳母也说了,他们吃的好,睡得好,比刚生下来时,足足胖了两斤重。” “阿宁,你别动,我来。” 房中的熏香让她止不住发颤,长睫扑簌簌抖动着,如同细密的小扇投落出温柔的阴影。 她咬着唇,牙尖穿过皮肉沁出血来。 脑中根本没有思考的气力,只是很渴,很热... 想拥抱什么,寻找什么。 裴淮伸手,贴在她额上试探。 月宁嘴里发出嘤/咛,像是被凉到了,哆嗦了下,又慢慢将滚烫的脸颊贴在裴淮掌腹。 那温度恰好弥补了她的难受与焦灼。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点顺着那雪肤来到颈间,黏腻的汗珠不断沁出,手掌下的人,如同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裴淮知道,她被人用了药。 而那人,正是当今陛下。 掌中人一僵。 裴淮垂下眸去,短短瞬息间,他将她瞳孔里折射出的情绪变化收入眼中,惶恐,紧张,继而便是兜头来临的愤怒和震惊。 他一步不动,依旧呈跪立姿势望着她的脸,然后目光微微一斜,看着她几乎悉数敞开的衣裳。 月宁咬着牙根,怒目圆睁,泪珠啪嗒掉下来。 美人落泪,总是美的。 裴淮伸手,被刀剑磨砺出厚茧的手掌粗糙坚硬,擦过那皮肤时,很快变得通红。 他启唇,还未说出什么。 便觉得有个影子从半空急速打来,他没躲,硬生生捱了一巴掌。 身体稳若磐石,反而打人的那个,踉跄着扑在床沿,本就薄透的衣裳撕拉一声被银钩扯开,露出如玉般莹润无暇的后脊。 月宁散乱着乌发,小脸蓄满委屈与憎恶,不管她如何去拢那衣裳,都无可避免的让自己呈在裴淮面前。 冷漠轻薄的眼神里,她自然能看出藏在眸底的赤红情绪象征着什么。 “你无耻。” 声音从喉咙溢出,难以想象是自己发出来的,月宁死咬着唇瓣,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颅顶,继而便像疯了一样朝着四肢百骸快速窜开,她咽了咽喉咙,指尖抠破掌心肉,疼痛让她稍许恢复理智。 第188页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你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待我,只为了发泄私欲,哪怕我拒绝,讨厌,反抗你也不在乎,你要的无非是这具身子,你与那禽/兽有何区别!” 裴淮眸子瞬时冷了,嗤笑一声,斜觑着她涟涟水眸,对上那恼羞成怒的鄙视。 “知道我要什么,便省心多了。” 说罢,他扯了扯领子,右手慢慢搭在天青色绸带上。 月宁倒退着抵在床角,手里揪着的衾被攥的极紧。 “你敢?” 毫无底气的一句驳斥,落在裴淮耳中,显然可笑至极。 他摩挲着拇指,漫不经心挑起眼尾,长眸泄出淡淡的薄光,仿佛无声的嘲笑,视线从她面庞不加掩饰地移到那呼之欲出的柔软,随后便转至幽深,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如石。 月宁又羞又气,脑子里涌荡令人不齿的想法,一面火热,一面严寒,将她本就糊涂的思绪撕扯成怪异的片段,她愈想愈鄙薄自己,却又控制不住的发颤。 就在裴淮冷眼旁观等她反应的时候,月宁忽然脑袋往后一撤,在他来不及阻止的刹那,一头撞到檀木床杆上。 “咚”的一声巨响,裴淮惊得忘了反应。 只看见她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右边额头,顷刻间渗出血来。 裴淮爬上床去,托起她脸颊拧眉看了眼那伤口,索性是她神志不清撞偏了,若是撞到正处,这血怕是止不住。 一想起方才她不管不顾拼死也要保住身子的模样,裴淮就觉得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 他自是知道她如此决绝是为了谁。 也清楚知道在她心里,已然将自己当成想出此等卑劣手段的始作俑者。 她不屑,憎恨,甚至轻视自己。 喉咙涌起腥甜,他压了下去,随后抬步走下床,厉声朝着屋外喊道:“送些纱布和止血的东西进来!” 月宁浑浑噩噩间醒来,鲜血漫过她的眼睫,沿着下眼睑一直流到下颌,她皮肤白,那血就显得异常妖冶,她不知自己这副模样落在裴淮眼中,是不是蠢得可怜。 想死,偏又死不成。 撞柱子竟也撞偏了。 裴淮不言不语,只阴沉着脸倒弄纱布和伤药。 月宁忽然就止不住泪,双手扶面哭起来。 裴淮停了动作,抬头,笑:“继续撞啊。” 他知道,这会儿约莫该清醒一点了,既然脑子清楚,她就该知道自己还有孩子。 她心心念念惦记的自然不会是阿念,扬州城生的那一对龙凤胎,恐怕是她不敢求死的唯一要挟。 虽很笃定,可在等待月宁说话的时候,他手上动作还是下意识有些缓慢。 月宁悲愤的擦去泪,单薄的身子此时此刻有种置之死地的绝望。 “不想死了?”裴淮抠出伤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还是你觉得,能用那双眼把我瞪死。” 轻佻至极。 月宁啐他:“若真能如此,我便是这辈子都烧香拜佛也在所不惜。” 裴淮没生气,拉着她手腕不带怜惜的拖到自己身边,见她仍想反抗,便摁住那脑袋,一条腿抬起径直压在那手臂之上。 “可惜,卜卦的道士说,我是长寿之命。” 轻笑着,他把掌心压在月宁伤处。 他握剑的手粗粝磨人,搓的月宁耳朵生疼,挣都挣不开。 近在咫尺的呼吸喷在她的面上,让本已偃旗息鼓的那抹异样卷土重来。 血液似被点燃了,奔涌着往一处去,她扭动了下,裴淮抬起眼皮,见她杏眸含水,桃腮带粉,殷红的唇角勾着一抹血色,与平时不同,更添几分妩媚娇娆的姿态。 当下,身子也热了一番。 他本就不是君子,也不想做什么君子。 月宁颈项枕着的位置,正是他不能自控的疯狂。 “你...”话未说完,便见裴淮一手扬了瓷瓶,一手抚住她滑软的腮颊,呼吸越来越急促,密密匝匝的让她透不过气。 她想偏开眼,却被他硬掰着面朝自己。 如墨色一般浓黑的眸眼中,是如何都掩盖不住的欲/望,让人心惊胆战的浓烈。 “别,你不能!”月宁惊呼间,裴淮顺势俯下身来,冰凉的唇几乎是撞到她不断反抗的唇上。 嗅到那股血腥气,似受到蛊惑一般,手下愈发失了力道,掐住她双肩摁在自己膝上。 全然不顾月宁的挣扎抵挡。 月宁惶然无力,两只手发了狠地去抠他,掐他,想要推开他。 可脑中一会清明,一会混沌,推他的时候,手臂无力,腿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可若是承受,胸口宛若被人蒙上浸了水的纸,又憋又羞,她陷入自我怀疑和恶心的境地。 恍惚间,被他抱起。 乌黑的发丝如丝绸般在身后撒开弧度,洁白的皮肤从那薄软的缎子中划出,双肩勾着破碎的寝衣,欲落不落的挂在手肘处。 而裴淮,似乎对她的哭喊充耳不闻。 埋首,如饿狼一般侵袭。 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清甜味,如今又被房中的熏香交染,便总叫人闻不够似的,她肌肤胜雪,每到一处便应他而变得嫣粉如花。 从前不觉的别致,饶是生下阿念后,她也生涩的如少女一般,柔弱寡淡,可如今她似枝头已然绽开的花,将那最美好的一面悉数敞开。 第189页 是被谁调/教的,裴淮一清二楚。 那姿态,那声音,那在被亲吻后眼尾微红的反应,无一不再提醒着自己,她也曾像现下一样,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下,辗转承/欢。 只消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月宁不断拍打他的肩膀,推搡他的脑袋,甚至抓着他头发用力往后拉扯,裴淮像觉不到疼痛,抬起眼眸,冷笑着攥住她的手腕。 “你待我,不公平。” 月宁乏了,泪珠簌簌往下直落,说话的声音柔弱沙哑,却挡不住恨意:“你就真的..只是为了羞辱我?” “你真以为,这事我所为?” 第六十四章 裴二郎有的是力气 两人谁都不肯退让, 彼此怒目对视。 末了,裴淮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又抓又挠的疯癫样子, 一路穿过长廊,来到雕花木门后的一处汤泉。 甫一进门, 便被扑来的热气蒸的浑身发热。 他大步走到池边。 月宁忽然觉得身下一空, 随后便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温热水流,她呛了几口, 只觉得要溺死的时候,听见扑通一声响动。 先是一只手臂拦腰横过她的腰间, 接着又感到他两手掐着自己,推至贴满鹅卵石的泉壁上。 雾气缭绕的熏蒸下,两人皮肤都变得绯红似火, 湿软的衣裳贴在身上,比起一/丝/不/挂更令人遐想万千。 月宁剧烈咳嗽着,白嫩的小脸痛苦而又羞恼。 “你..滚。” “孙月宁, 你看清楚我是谁!” 说罢, 裴淮从水中直起身来,精健的身形透过濡湿的衣裳, 显得异常俊美蛊惑,水珠沿着他发间往下流淌, 滴滴答答的掉在肩上, 或滑到肩胛骨处, 漫成细细的线最后狭路相逢, 汇聚在无一丝赘肉的腹部。 他冷厉着面容,眼神却是浓热的。 月宁肺腑被呛得犹如刀割一般,闻言抬起头来, 却见那人居高临下睨着自己,说出的这番话更是不知所以。 “你是什么意思?” 她往上扯了扯衣裳,退无可退,便踮起脚尖尽量让自己与他隔开更远。 周遭是汤泉池子的热气,旁侧还有备好可供沐浴的木桶,摆了六桶热水,落地宽屏上以金线勾勒出层叠堆积的牡丹花,雍容富贵,地上铺着沾了水珠的裘毯,还有两双木屐。 环境是陌生却令人心寒的。 睁眼前,她脑中记得自己正在魏国公府,与乳母身边看过孩子后,然后在灵玉的陪同下回了房,这两日码头事务繁忙,李衍抽不出身,便连着两夜宿在外头,而她只看了几页书,便觉得昏昏沉沉。 再度醒来,衣裳也换了,就躺在那偌大奢华的拔步床上,睁眼对到裴淮的凝视。 裴淮垂下眼皮,望着她起伏不定的柔软,暗哑着嗓音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让你记清楚,今日要你的人,究竟是谁。 不是他李三郎,是我裴淮!” 裴淮! 手指掐住她的下颌,欺身上前后,右腿别开那细长,以不容拒绝的姿势宣泄愤怒。 他合上眼,在亲她耳垂的时候,被她狠狠甩了一巴掌。 随后,他笑了笑,唇凑上去,贴着那秀气的耳朵一字一句要挟:“若不想你那两个孩子死,便乖乖从了我!” 月宁浑身血液霎时如冰冻了一般,虽在温泉池子中,可她僵住,一动不动看着面色阴沉的裴淮,他勾着唇角,修长如竹的手慢慢落在她颈间的领口处,指腹沾到皮肤,月宁眼里又热又湿。 她颤着唇,眼尾的水痕犹如止不住一般,沿着腮颊两侧不断往下掉落。 冷,连心都被冻住了。 衣裳往下拨开,月宁下意识抬手覆在上面。 裴淮余光往外扫了眼,有道黑影探头探脑往里看,他背过身,将月宁挡在内侧。 雾气撩/人,更何况外头隔了数丈远,还有面蜀锦屏风遮挡。 能听见激荡的水声,裴淮嘴里的浪语,其余便都看不清了。 半个时辰之后,裴淮先行离开,却没径直走出池子,而是取了大巾,折返回去将月宁包裹住,又抱进了卧房中。 细雨如丝,黏着屋檐刮成一道道的水痕。 月宁侧躺在床上,看他换了件雪白中衣后,于外侧隔了两掌的距离与自己背向而卧。 她咬着唇,能瞥见他不甚高兴的后脊,绷紧而又僵直。 末了,月宁还是伸出手指,小心戳了戳他的肩膀处。 裴淮没回头,声音冷了:“这会儿不怕我糟蹋你了?” 月宁倒吸了口气,手指抓着衾被边沿,往上拉到下颌处。 方才在汤泉里,他给自己指了指外面窥视的人,继而也没再碰她,只是喘气的时候温度热的骇人。 .... 殿内,浓烈的龙涎香引人昏昏欲睡。 婆子身着劲装从外面匆匆赶回,进殿后跺了跺脚,将伞交给贴身侍奉陈培尧的内侍。 陈培尧正捏着卷案录,翻看当时沉尸案的结案证词,确认裴淮没有查处到旁的细枝末节后,便见案录往地上一掷,不偏不倚打在婆子肩上。 “拿去看完,就烧干净了。” “是。”婆子仔细收好,又将方才在汤泉别院看到的悉数与陈培尧讲了一遍。 “二郎还真是淮南侯亲生的,情种。” 陈培尧冷笑着,端起案上的碧螺春慢慢啜了口,又道:“扬州那边也该有动静了。” 第190页 “口舌已经自城西开始往城东蔓延,不出三日,扬州城都会知道李家大娘子与淮南侯裴世子的风流韵事,两人从前那些瓜葛,也就不是秘密。 再有两日便能收到探子来信,想必魏国公府和成国公府都要乱了。” 丢了李家大娘子,这事骇人听闻不说,即便要寻人,也断不好大张旗鼓去找。 人,他们定是找不到了。 陈培尧倚着软塌,左腿曲起,压在檀木小几边缘。 “你盯好时间,过两日再往外放风,不好太早,也不能太晚,务必把握住两家动向,孙二姑娘在裴淮榻上的事,要恰到好处的传扬开来。 别弄得假了,反而欲盖弥彰,叫人生疑。” “陛下英明。” 这一出借刀杀人,借的的是裴二郎的痴情,杀的是不该知晓陈培尧腌臜的孙李两人。 他既然要做英明之主,便不该让过往见不得人的丑事曝光,死人才最放心。 至于孙月宁,该死的时候,也决不能活。 皇后过来时,婆子从后门溜走。 阿念留宿宫中,与阿瑾睡在一处,睡前又嘟囔着想见父亲,皇后记得前几日的召回信函,仔细掐算也觉得裴淮怕是已经到京了。 “陛下,二郎还没有消息吗?”高髻上簪着牡丹,缠枝步摇垂在两侧,不慌不忙的微微摆动。 陈培尧握着她的手,似在认真思索时辰,“你也别太急了,二郎从边关回来,一路风尘仆仆,难免疲乏,迟个一两日也是正常。” “陛下也真是,他去打仗本就是理所当然,为国效力,陛下赏他汤泉别院作甚,委实太过招摇铺张。” 当初修筑那别院时,就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起初皇后以为是陛下修了想自己享用,顺道在冬日里去小住几日,散心解乏的。 没想到他竟转手赐给了裴淮。 天恩浩荡。 “皇后多虑,二郎是功臣,是悬着一颗脑袋上的战场,别说是一处宅子,便是封他个郡王做做,也无人置喙。” 皇后感激的伏在他胸前,两人是年少有情,即便后来陛下登基后又封了两位妹妹,可对皇后依旧是极尽宠爱和尊重。 后宫之中,皇后地位稳固而又牢不可摧。 阿瑾是太子,出生后便被给予厚望的孩子。 “明儿你带着阿瑾和阿念,回趟侯府,也不必急着赶回宫里,岳丈和岳母膝下寡淡,大郎至今卧床不起,二郎又还未归京,对于他们而言,即便是再热闹的席面,也弥补不了他们想念儿女的心思。” 陈培尧摸着皇后的发丝,语气低沉。 皇后忙要行礼谢恩,又被陈培尧拦住,心里头的感激自然如春水漾漾,细水长流。 温泉别院的卧房里,隔开一个书房,与其说是隔开,不若说那本就是两间房拼凑起来的,因为当中有个木桶大小的天然温泉池,又怕露天冷寒,索性将其用几根精巧的雕花廊柱掩映其间。 月宁站在帐子后,手指捏着一绺,悄悄听裴淮与暗卫的对话。 那人是昨日派出去查信的,身手了得,腿脚便利。 “去扬州的人一旦回来,务必立时回禀与我。” “主子放心,便是主子不说,咱们早些年派在苏李两家的暗卫就一直不曾撤离,但凡孙成周和李衍有何动向,都会有人暗中搭救。” 裴淮清了清嗓子,瞥了眼躲在暗处的月宁。 这种事被当事人听到,绝非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 横竖初衷也只是为了监视,他也从未想过做免费的护卫。 听到便听到,难不成还敢来质问他? 裴淮冷眸溢出淡笑,放下羊毫笔,直着身子冷斥:“倒是把人看到京城来了。” 他说的是月宁。 暗卫缩了缩手,心虚的低下头去。 实则也怪不得他们不利,只是带走月宁的那伙人,不上道,行踪又很是狡猾,他们派去的暗卫又都是男人,哪能日夜监视着姑娘的房子,便是沐浴洗澡换衣时,他们也不敢靠前看,以耳听。 想来贼人是趁了这个时机下的手。 “属下定当严密布防,再不会让此类事情再度发生。” “再有一次,自己提头见我就好。”裴淮睨了眼,轻描淡写道:“那婆子还跟谁走动了。” 暗卫又赶忙将那婆子与旁人接头一事说的详细分明。 裴淮愈听心愈冷,亲手推上皇位的陛下,竟然是头披着羊皮的兽。 “便由着他们行事,切不可打草惊蛇。” “是!” 他想借刀杀人,那么便让他杀! 午后用了膳食,别院的丫鬟送来八宝斋的果子和糕点,味道香甜且摆盘精美。 进门时,犹能听见卧房内摇曳吱呀的声音。 昨夜响了半宿,今日日上三竿才起,草草用了几口饭,两人又回屋去了。 便是再精健的男人,也熬不住这么没日没夜的劳累吧。 更何况,屋里那位姑娘,柔弱的跟花枝一样,风吹过来,雨打下去,三两回就蔫了,她受得住吗? 丫鬟红着脸,与外面那两个小厮忍不住啐了声,将人撵到院里伺候。 屋内,月宁皱眉看着他卖力的摇动床栏,不禁张了张唇,忍不住道:“也不必这般夸张吧。” 裴淮瞥她一眼,幽眸恹恹扫过她。 第191页 月宁当即不敢再开口,只是慌乱的低下头,脑子全是他硬朗的手臂,结实的皮肉,还有黏在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 思及从前,她忽然意识到,其实,也并非夸张。 第六十五章 裴二郎是狗 成国公府 孙成周从外面回来, 进门就拿起越窑瓷盏猛地灌了下去,胡乱擦了把脸,冲着出去找人的那几个小厮低声道:“可有谁嘴不牢靠, 将消息泄了出去?” 为首的那个忙解释:“这断不可能,咱们都是府里老人, 出门之前公子就嘱咐我们把牢了嘴, 哪里敢出去乱说。 只是找二姑娘时,难免动静大, 问的场子多了,保不齐有些人别有用心猜测出来。奴才以为, 兴许流言就是这么来的。” 派出去找人的都是生面孔,签了死契的家奴,生杀都掌握在主子手中, 自然不敢随意泄密,可近几日来,月宁被人掳走的消息传言甚嚣。 更有厉害的, 直接说她不是被掳, 而是甘愿跟着人走了。 只因当初嫁到魏国公府之前,月宁曾与京里淮南侯府世子爷关心亲密, 至于有多亲密,却是各有各的说辞。 难听的话便从这儿开始造谣, 有说月宁幼时走丢后便给裴世子做了小通房, 打小就伺候他吃穿, 早就破了身子, 没了清白。还有说月宁是裴世子养在外宅的姑娘,连个妾室通房都算不上,床上功夫倒是了得, 耍的裴世子不惜跟爹娘犯横。 总之流言愈传愈烈,编排出不少风流韵事。 最后坊间当成了笑谈,只道是裴世子心怀恨意,不知从哪听了自己不要的女人如今转头成为魏国公府的大娘子,嫉恨之下直接去扬州挟了月宁回京,如今就藏在京中某处别院。 “啧啧,那姑娘得有多好看,都给李三郎生了两个孩子,裴世子竟然巴巴又将人要了回去。” “好不好看我不知道,定然在那处是服侍周到的。”那人眼里流露出轻佻的模样,捏着下颌吸了口气,“可真想看看她那细腰长腿,是不是比旁的姑娘更勾魂。” 一言落,引得同行的几个浪子哈哈大笑。 “五郎,小点声,省的叫人听去打你一顿。” 越是这样说,被唤作五郎的男子越得意,仿佛自己的话得到旁人认可,更加肆无忌惮唏嘘:“她既能做的出这般不要脸的事,就不怕别人议论,我怕他作甚,难不成在扬州他李三郎能.....” 话没说完,生生哑了半截。 他瞪着眼珠子,舔了舔嘴,望着一丈开外眸光森冷的男人。 周遭那几个跟着回头,看见来人的刹那皆怂了,默默扭过头去,鹌鹑一样缩在桌子上。 李衍穿着一件雪青色襕衫,长身玉立,面上却不好看,连日来不曾安睡,眼底尽是淤青疲惫,只是方才从城外寻人回来,想喝口茶的光景,就听见这些登徒子嘴里冒出些下三滥的混账话,自己珍爱的人儿被他们贬低踩践,心里压抑的愤怒与焦虑瞬间掩不下去。 他走到桌前,直直看着越发心虚的五郎,乜了眼,又打量着与他一起的那三人,随后淡声问道:“你是做货运生意的从家五郎?” 那人讪讪的摸摸后脑勺,尴尬道:“是我。” 李衍似不经意嗤了声,继而掏出巾帕擦了擦指间的污脏,眉眼清冷,声音却依旧是如往常般清润朗然。 “从今儿起,我李家码头不接你们从家的任何商船,任何货物,若我没记错,从家尚且记在我们码头仓库四件货,一个时辰内,若不去取了,我便将其送到街上,任人取拿。” 他说的四件货,是两船木材,因为常有往来,故而商家有时为了方便便将货物临时堆放在码头,算得上一种默契,却没有契约,多半靠的是人情。 李衍刚说完,从五郎的脸就变了。 他噌的站起来,陪着笑脸躬了躬身道:“三郎,你可别啊,是我猪油蒙了心,不该长这么张破嘴,是我嘴贱,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别跟我计较了,成不?” 说罢,作势要往自己脸上扇。 李衍却是冷冷看着他,没有丝毫要阻拦的意思。 从五郎只得咬了咬牙,啪的一下打瓷实了,复又捂着左脸,陪着好话劝道:“咱们两家常年有生意,你生我气便也罢了,我大伯家的面子总要给的吧,他...” 然后在他们面面相觑中,李衍拂袖而去。 晌午从家就乱了,从家大房恨不能一棍打死从五郎。 两船的木料,人家不让放了,限期一个时辰拉走,且不说没地存放,便是有地放了,往后李家一声吩咐下去,谁敢收他的木料,商行里头都认李家,便是水运沿线匪患,也都看着李家的面子,但凡李家出保的货物,他们都不会动手。 每年李家用了多少银子维系关系,此事表面上看是不让从家放货,实则是要将从家的生意兜头掐死。 从家大郎匆匆去了趟魏国公府,捧了一鼻子灰不说,后来豁出去老脸也没见着李衍,倒是新来的小厮,暗地里给他指了条明道,让他带着从五郎赶紧去成国公府求见。 这不,四月的天,他身后跟着吓得瑟瑟发抖的从五郎,已经在成国公府后门等了半个时辰,连出来招呼的丫鬟小厮都见不着。 孙成周呸了声,打开折扇来回在屋里走来走去。 李衍坐在圈椅上,短短一月,他瘦了一圈,眉眼间也仿若老成许多。 第192页 那日从码头回府,进门本该看见安静等他的月宁,可床上空空,书案前也空空无人,灵玉被药昏过去,醒来也说不出一二。 他便知道大事不好,可来回搜寻了这样久,一点线索都没有,反而这几日来,流言跟柳絮一般肆虐开来。 此事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郎君,从家那两个人不走,还在外面候着。”灵玉端来白玉果盘,愤愤地跺了跺脚,“我去找几个人把他们轰走。” 孙成周瞥了眼:“撵出去!” 李衍抬手,冷声与灵玉吩咐:“你去告诉从大,只说要他从五郎的舌头。” 灵玉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看向孙成周。 孙成周也皱了皱眉,继而摆手:“按三郎说的去办!” 要从大这条舌头,断的是扬州城无数风言风语。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从大会怎么选,闭着眼都能想到,是保全一个胡作非为,成日吃喝嫖赌的庶子,还是保全整个家族生意,恐怕连比较都不用。 果不然,片刻后就有管家来禀,说是从大拿了刀子,二话不说去了从五郎的舌头,从五郎疼的在地上直打滚。 小厮眼下正端着那盘舌头在院外候着。 李衍扫了眼,命人去喂了狗。 ..... “皇上要做英主,可他偏又做过很多肮脏不齿的坏事,为人所知后便想着杀人灭口,可人是杀不完的,他内心深处潜藏的兽性终会不断暴露。 有朝一日他会因为被人拿捏的短处,而逐渐失去评判衡量的准则,若真有那一日,他所杀之人,只消盖上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他的旨意,便是圣意是天意,而你,就是他杀伐的尖刀,助纣为虐的帮手。” 月宁本想静静说完,可她说到中途,难免想到因为她的失踪而给成国公府和魏国公府带来的诋毁,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坐立难安。 裴淮倚着椅背,好整以暇看着她近乎气急败坏的控诉,手里摩挲的瓷盏,慢慢转向内侧,啜了口茶,不疾不徐笑着道:“又如何?” 轻而易举卸了月宁的防备。 是啊,于淮南侯府又能如何? 当今皇后是淮南侯嫡女,长子又是太子,日后要承继大统的。 淮南侯和裴淮手握兵权,新帝便是想分他们权,也难找到合适的人选,且不说陆家,徐家,其余好些将领,哪个没在淮南侯手底下做过事?受过恩惠? 先帝不动淮南侯府,留着他长成大树,新帝便是有心,也在数十年内撼动不了。 她所说的,不过是从道义上没有任何驱使力的抨击罢了。 这种抨击,简言之没有任何要协力! “倒不如直说,你是为魏国公府求一条活路。”他不留情面,直接挑破月宁心思。 月宁没作声,只是眼尾有些红。 裴淮见不得她这模样,胸口又闷又沉,堵得厉害。 遂笑了笑,冷言道:“你求我,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月宁怔了下。 裴淮捏着瓷盏,不动声色打量她的反应。 就在他以为月宁会被气哭时,那人忽然径直跪在地上,忍辱负重一般伏下身去:“求你,救救魏国公府,救救成国公府。” 她颤着双肩,压抑着情绪。 就像忽然砸在裴淮心头一块巨石,让他瞬间喘不过气,手脚缩了缩,指肚像是过不去血,冰凉凉的摁着瓷盏沿。 “咣当”一下,瓷盏掉在桌上,咕噜着洒了茶水。 他起身走到窗楹前,推开那半掩的窗,院中的海棠盛开着嫣粉色花瓣,蜂蝶围绕着枝头飞舞,院中央的一处池子,是牛乳喂养起来的,每日都会更换新鲜牛乳,甜丝丝的香气扑面而来。 可裴淮却不觉得甜,胸腔内像是挤满了苦水,涨得他说不出的难受。 料峭春风,吹得他鼻尖通红,却觉不出冷,只是脑中忽然想起曾经有一回。 侯府的杏花开了,白白的落了一地。 又逢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伞面,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头跟着。 她走的很急,手里的伞因为风吹而略微摇晃,雨珠沿着伞沿儿滑下,雨珠没过伞柄将她白嫩的手浸湿。 裴淮不紧不慢跟着,还在想该如何同她解释。 已然答应了不再去教坊司赌,可今日平白搭救了个姑娘,那姑娘不听劝,巴巴跟着来了府门前,恰好就被出去的月宁瞧见。 回来后,就怎么也不肯搭理自己。 他没撑伞,索性由着雨珠打湿衣裳和头发。 终于,月宁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垂花门前。 绿意葱茏的花墙上,绽开着许多零星粉白的小花,勾缠着雕花墙壁一路攀爬到墙头,又绕回来,拧巴着身子错成扯不开的绿墙。 她穿了件雪白的衫子,外面套着件鹅黄色褙子,水一样涟涟生动的裙子因为她猛然回头,荡开花瓣似的形状。 裴淮有时候也纳闷,为何自己会对这些细枝末节记得如此清楚。 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可以独自拿出来回味咀嚼。 是她和他才知道的事情。 月宁眼里沁着薄雾,也压不住恼怒,到底心疼他被雨淋了,特意等在垂花门。 葱茏的树木将雨丝遮去大半。 裴淮走上前,将她挡在花门后。 第193页 沾了于是的睫毛微微眨了眨,呼出的空气带着温热。 他伸手,去捉月宁的手,月宁脸一红,把手藏在身后,“少用你的脏手碰我。” 方才他就在府门外,解了腰间的荷包递给那跟来的姑娘,好言劝着她离开侯府,姑娘红着脸,又红着眼,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想想那场景,月宁就觉得莫名有些不好受。 裴淮忙把手往身上擦了擦,又递到月宁眼前,笑嘻嘻道:“本就干干净净,谁都没碰过,你可真是小心眼。” 她攥住伞柄,往后退了步,又羞又气:“是我小心眼,二公子大人大量,往后莫要再来招惹我。” 听语气,都要哭了。 可裴淮心里高兴,歪着头去看她扑闪的睫毛,蜷起食指勾在她眼尾的泪珠,“那可不成,我若不来找你,你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去找我的。 月宁,你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招惹他们,回头徐远再让我去教坊司,打死我都不去了。” 月宁吸了吸鼻子,甩开他的触碰,喃喃道:“你是二公子,想去哪,便去哪,岂是我一个丫鬟做的了主的。” 说罢,转身就要走。 裴淮急了,不由分说抓住她的细腕,往怀里一扯。 带着芳香的身子霎时撞到他结实的身上,很软,很香,让人心口兀的一停,又紧接着快速跳动起来。 他哑着嗓音,心慌意乱的箍着月宁的肩,感受她挣扎时绵软无力的反抗,心里又热又燥,却不敢唐突了。 月宁手里的伞掉了,头发丝黏在腮颊,似乎被裴淮的脸色吓得不敢乱动,只得低下头,央求着:“二公子,你别这样。” 裴淮从来都拿她没有法子,他又不舍得松手,只好圈着她,将人翻过身背对着,拥住不动。 春衫本就单薄,隔着衣裳,月宁能察觉到那热的惊人的体温,还有他身体悄无声息发生的变化,她紧张的面红如火,生怕被人瞧见。 一面催促,一面夹着哭声:“你放开我。” 裴淮这才松手,她捡起伞来,逃也似的跑了。 那夜,裴淮一人藏在衾被中,呼吸从缓慢低沉变得热烈急促。 伴随着阵阵雷声,他带着自己去了无往巅峰。 如今她又哭。 却再不是为了他们两人了。 裴淮背对着她,面朝那棵挺拔茁壮的海棠树站立。 月宁以为他会趁机羞辱嘲讽,或是逼迫她做些别的事情,就如初初醒来的第一日,他就跪立在床前,目光如火的盯着自己。 恨不能生吃活吞了一样。 但是她只听见越走越远的脚步声,随后门咔哒一响,裴淮换了朝服,离开温泉别院。 在此处耽搁一日,扬州那边的事态就会一日不得安宁。 若是新帝故意为之,恐怕此时此刻,裴世子掳走人/妇的传言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而当天下人都知道裴二郎强占人妇据为己有之时,也就是新帝借机灭口之日。 待那日来临,李衍,孙成周以及知道新帝腌臜事情的所有人,都会销声匿迹。 而这一切的替罪羊,都会是裴淮。 新帝不会杀他,更不会因为舆论而疏远他,他只会借着形式,张扬自己的仁爱宽容,让裴淮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那便迟了。 月宁坐不住,想出门,又被面无表情的小厮拦住。 那些人的面孔极其冷漠,尤其在裴淮走后,他们便彻底卸下伪装,冷嘲热讽地将人堵了进去:“夫人可别让奴才们难做了,您便在里头等着,世子爷早晚会来瞧您的,急什么。” 都是新帝的人。 月宁心乱如麻,一阵头重脚轻后,赶忙扶着门框站定。 小厮别开眼,有恃无恐的看向门外。 “畜生。” 小厮笑:“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说奴才是畜生,奴才不敢做人,您高兴就好。” 月宁气的又是一阵发昏,只得折返回去。 夜里,裴淮果然来了,却不是自己一人。 他肩上扛着个小人,正睡得香甜。 进屋后,月宁站起来,裴淮将人放在床上,随后解了他外衣,盖好薄衾。 两人来到外屋。 “我可以救他们。” 话音刚落,月宁瞪圆了眼睛,面上又喜又惊,“谢谢...” 裴淮笑,抬头睨她一眼:“先别着急谢我。” 屋外的小厮退到院中,听不到屋内说话。 裴淮随身带来的侍卫挡在门口,个个身穿甲胄,手持兵器,眉眼粗狂,孔武有力,盯梢的小厮便是如何胆大,此时也不敢靠近。 月宁听了他肯搭救,悬在心口的巨石猝然落了下来,也不管他有什么条件,福身行大礼道谢。 “你肯救我夫君,肯救我兄长,便是我们的恩人,这辈子我会为你立个长生牌位,为你抄经祝祷,祈求你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裴淮居高临下看着她。 就这么明目张胆同自己耍小聪明。 乌黑的发拢成一个髻垂在脑后,别着一只素雅的海棠簪子,露出的一截后颈莹白似玉,一绺发丝沿着耳垂没入领口,令人忍不住想窥探其中的芳华。 他向前一步。 月宁看几案他漆底绣如意暗纹的靴子杵在自己眼前,袍尾晃了晃,一只手伸了过来,捏住她的下颌。 第194页 触目冰凉,如寒潭般冷淡的目光一下扑到她眼里。 月宁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杂乱而又紧张,与此同时,对面那人的倨傲模样,也以极其从容默然的姿态,一并投进自己心底。 “总要拿些什么来换吧?” “你说” “是不是?” 第六十六章 怎么陪 月宁被他逼迫的仰起头, 心跳如鼓擂一般。 她闭了闭眼,睁开时是视死如归般的决绝。 “你想要什么?” 裴淮目光淡淡的逡巡着她,从头到脚, 像是凌迟一样。 月宁浑身发冷,却不避讳。 “你能给我什么?” 将话又抛了回来。 月宁的紧张没有逃过裴淮的视线, 他笑了笑, 松开手坐在对面圈椅上。 似乎有的是耐心等她答话。 手指交错在一起,慢慢转着。 漫不经心垂下眼皮, 吹了吹茶水,用茶盏撇去浮沫。 若不是能看到茶盏碰撞盏沿发出轻微的颤动声, 他也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当真不在乎她的回答。 月宁咬了咬牙,捏着手心道:“只要你保住我夫君和兄长, 你便是让我死,我也情愿。” “瞧瞧,为了男人连命都不要了。”裴淮冷笑起来, 茶盏“当”的一声搁在案上, 他敛起最后一抹暖意,徐徐问道:“你以为你这条命, 于我而言有多大用处么?” 他知道自己缘何会说出这般羞辱践踏的话来,是因为嫉妒和憎恨, 因为得不到而产生的扭曲心理。 尤其是她开口闭口的“夫君”二字, 无异于往心窝上捅刀子。 为了一个男人, 向自己不惜下跪求饶。 当初她是如何高姿态, 如何冷漠的对待自己,如今却为了旁人甘愿跪下,甘愿言不由衷的求饶。 可笑而又可怜!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到底还是气急败坏了, 尽管压抑着怒气,可眼眸里晕出的泪花,即便强烈往回收,也阻不住眼眶的微红。 “我要你留下来!陪我!你肯吗?” 话音刚落,四下静寂一片。 罩纱下的灯微微晃着身影,雕花铜熏炉的香线破开一缕,悠悠然倒泻下来,鸟虫在窗外鸣叫,乍起的风吹动檐下的灯笼,摇曳着摆动身姿。 屋内的呼吸声粗重沉缓。 像是猛兽觅食时,刻意压低却又掩饰不住的激动。 半晌,月宁艰难开口:“你要我,怎么陪你?” 裴淮嗤了声,抬腿搭在案上,往后仰去。 手掌拍了拍大腿,道:“过来。” 滑溜的绸衣,绣着青竹云鹤,金线滚着边,通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威严气息。 他凛着眉眼,看她从地上起身。 然后一步步走上前来。 回不了头了,与其低三下四央她回来,他宁愿彻底沦为坏人。 裴淮有时也觉得奇怪,明明前生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对她妥协,道歉,明明她一掉泪,一难过,自己就恨不得跪下身去,向她服软低头,那样容易做的事,这辈子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或许是因为从开始就错了。 从开始就是恶人,而恶人,又岂会跟弱者认输。 他勾着唇,眼眸转暗,直到月宁走到他腿边,纤细的身子绷的僵硬。 裴淮掸了掸袍子,溢出浅笑:“坐下。” 她真的坐了下去,上身笔直,端的跟泥塑佛像一般。 两只手攥成拳,缩在衣袖中。 有条手臂从她腰间穿过,慢慢勾起来往上提了提,裴淮力气很大,几乎单手便将她箍到身前坐着。 俯身,嗅到她发间的清香,甜软。 月白春衫下的皮肤,嫩滑如脂,指腹贴在上面,轻而易举触到中衣内的雪肌,拇指慢慢捻开,能觉到手底下的人压抑着喘息。 身子晃了下,继而似乎刻意咬紧牙关,像在承受磋磨一般。 他嗤了声,大掌覆在身前,一点点击破她情绪的临界点。 他能看清月宁几近咬破的唇,喉咙细腻滑软的哽咽,还有耳朵面颊的嫣粉。 她闭上眼,仿佛接受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也认命一样等待凌迟似的端坐着。 他似在挑衅,又像是在琢磨她情绪的崩溃点,胡作非为的试探。 而不管他如何放肆,月宁一动不动,笃定了跟他无声的对峙。 那皮肤很快燃成绯红,如大朵盛开的花。 从堆叠柔软的衣裳中伸展着藤蔓,于最美的枝头宛然呈现每一片花的娇颜。 裴淮低头,双手沿着她小臂一点点往下,直到指尖触到她的手腕,听到那过于快速且乱燥的心脏跳动,还有因为克制而让自己绷直的紧张。 月宁想跳起来,拢起衣裳,然后把桌案上的书籍全都砸到他头上。 可她不敢。 耽搁一日,扬州便会水深火热一天,她无法确定新帝会以怎样的方式灭口,只知如今裴淮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 不管他想要什么,拿去便好。 只要能保全孙李两家,保全孩子。 就在她以为裴淮要褪她下裙的一刹,那双手忽然将垂落在身侧的衣裳一点点拢起,最后遮住她的肩膀。 随后便是他从后拥住自己,一言不发的靠在她肩头。 第195页 呼吸浓密且又温热,如他手臂和腿上的肌肉,精健的令人头皮发麻。 “你心里装着谁?” 明知故问罢了,裴淮暗自苦笑。 月宁倒吸了口气,她知道,裴淮不会动自己了。 “我的夫君和孩子。” “没我一点位置了吗?” 这话听起来很让人觉得羞耻,裴淮推开她,回身摸起一壶酒,灌进喉咙。 “阿念呢?你说孩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阿念?” 两人把目光投到屋里正睡着的小人,裴淮是从宫里抱回来的阿念,见到他时,韩如非正在授课,阿念高兴的蹦起来,一下窜到他怀里。 在边疆遭遇的困苦磨难,在看见阿念的刹那,都有了释放好依托。 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是阿念需要他还是他需要阿念,但是他清楚知道,阿念若是有三长两短,他也没气力活下去了。 “阿念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月宁狠着心,穿好衣裳后与他隔开距离。 当初既然选择了李衍,她就知道两人再无回头可能。 她不后悔,却难免为今日的局面踌躇。 听到阿念喊她姨姨,高兴的围着他转来转去时,她心里不可避免的自责伤心,可情绪又能如何左右人的决定。 一时的心软只会让彼此更为难。 她福了福身,再次谢道:“你救我夫君和母家,于我们而言是再造之恩,我们定会时刻感念你的恩情,这辈子都....” “去他妈的再造之恩!” 裴淮暴躁的站起来,一脚踹翻了圆凳。 床榻上的小人颤了颤,似乎在睡梦中受到惊吓一般,却没有醒,翻了个身,把自己藏在衾被中,很快又没了动静。 屋内恢复如常,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要知道,上辈子,这辈子,你都欠我的!” “不管你是宋月宁也好,孙月宁也罢,不管你是谁,又是谁的妻,你对于我裴淮而言,永远是错的!” “错的!错的....” 歇斯底里之后,又是两败俱伤的自我怀疑。 裴淮踉跄着,目光幽冷的望着一动不动的人。 如同打了重拳落在棉花上,自己拼了全部气力,却又被对方毫不在意的情绪影响的挫败,可怜。 他歪着头,脑子里一遍遍浮现两人过往的一切。 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是前世仗着淮南侯公子的身份,屡次三番寻她说话,仗着主子的身份,欺负她招惹她,他记着她哭的样子,笑的样子,也知道她恼羞成怒后躲在一旁生气的模样。 唯独,不愿想起这一世从最初到现在,撕扯着彼此自尊沦落到厌恶的结局。 “照看阿念一年,到时我放你走。” ...... 宫宴 徐远给裴淮使了好几次眼色,陆文山都看不下去,戳了戳他的腰,徐远哎吆一声,捂着腰小声道:“你戳我作甚,我是让二郎看看仇兰,她就差眼睛没长在二郎身上了。” 努了努嘴,陆文山也跟着看了眼。 却不像他这般跳脱,只淡声与他道:“我劝你别招惹二郎,没瞧见他心里有事吗?” 扬州的事很快就传到京里,御史们都牟足了劲,开始写折子参裴淮。 尤其是御史大夫仇大人,平素就爱参人,裴淮这事闹的沸沸扬扬,又是强占人/妻的丑事,加之自家女儿总想嫁给裴淮,却又不被他正眼看,故而仇大人多少夹杂着私愤,参他的折子也写的格外重些。 意料之内,折子都被新帝压下来了。 “二郎,你真做了?”陆文山眼睛看着旁处,话却是跟裴淮问的。 裴淮瞥眼,算是默认。 徐远看向陆文山,那样子仿佛再说,瞧吧,我说的都是真的。 陆文山蹙起眉:“你裴二郎但凡要个人,何必闹得满城风雨,悄无声息就做了,这般怀了名声又不讨好,你会昏了头?” “指不定谁在背后使坏。”徐远一语中的。 两人早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只是裴淮不说,他们就装作什么都不清楚。 “徐远,恐怕要你与徐大人写封家书。” “什么?” “我需要粮草供应。” 闻言,两人面色忽然大变,又恐外人看出,便勾肩搭背私语道:“又有战事?” 裴淮捏着杯盏,目光盯着从殿外进来的新帝,沉声“嗯”了下,随后与诸人一同起身,恭迎皇帝和皇后入殿。 死士已经派去扬州,想来裴淮的人很快就能与他们遇到,若京中收不到回信,陛下迟早会怀疑。 首当其冲便是裴淮。 他做的一出好戏,又演的逼真,方才在偏殿时,新帝还拉着他手,意味深长劝他以大局为重。 这女子便以外室的身份养着,想去便去,只是正妻还是要娶的,话里话外还是想让他娶仇兰。 若非知晓他目的,裴淮正要被他的良苦用心感动,只以为他真的是为自己考虑,才会不择手段把月宁弄到京城。 哪怕让自己背负夺人/妻的名声,他也不会在乎。 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要的是贤明,要的是世人敬仰,万人赞美。 代价便是将所有知晓他腌臜的人全部杀死! 若有一日,淮南侯府成为他的阻碍,他也会动手的。 第196页 为人鱼肉,不如主动出击。 “文山,兵部那边...” “我跟父亲说。” 两人都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裴淮与他们二人的默契是自小就有的,他定了定神,又道:“五月赏花宴,便定在那一日。” “好!” .... 回去时,监视的小厮看见他后,殷勤的躬身禀报了月宁和阿念这一日的动静。 裴淮冷面听着,并不搭话,走到檐下,那人讪讪的退了下去。 进门,阿念睡了。 月宁倚坐在床外侧,正低头给阿念盖被子,蹑手蹑脚恐惊醒他一般。 听见动静,她慢慢掀开被角,下床穿上鞋子。 “晚上阿念用了一盏银耳羹,又吃了两块酥,几口青菜,只吃了一块肉片,水喝了不少,还有一碗牛乳...” 裴淮乜了眼,见她像个外人一样回禀着阿念的吃食,心里头莫名窝着一股火气,脱衣的动作也就跟着剧烈起来。 胡乱一甩,竟把那衣架哐当掷倒。 阿念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趴在小手臂上,稚嫩的声音软糯可爱:“父亲,你在生气吗?” 第六十七章 裴二郎这辈子都不低头…… 裴淮背着身, 暗自平息了少顷。 便听见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接着大腿被人抱住,低头, 阿念两手抓着他衣角,睡眼惺忪的仰起脸来。 月宁从后拿来衣裳, 在裴淮抱起阿念的时候, 给他从后披在肩上。 阿念脑袋蹭了蹭,打着哈欠回头冲月宁咧嘴:“其实父亲好哄的很, 他嘴硬心软,只要像这样, 抱着他,抱一会儿,他就好了。” 说罢, 两只小手勾住裴淮的肩膀,使劲搂住后朝月宁示意,可等了好一会儿, 裴淮却不如他愿, 依旧板着脸不虞。 阿念有些着急,脚蹬着他衣角往上爬了爬, 抬头努着小嘴啪嗒亲在他脸颊,裴淮终于绷不住, 将人往上抱了抱, 大掌拍在他屁股, 在房中慢慢踱步。 月宁垂下睫毛, 方要扭头去收拾桌案上的书册话本,阿念忍不住叫她:“姨姨,你下回若是惹父亲生气, 就试试。” “好不好嘛。” 软糯的声音带着窃喜,小手揽着裴淮的后颈,略有些得意的模样。 月宁怔了下。 裴淮的视线恰好投来,似乎有意等她回答。 月宁只得与阿念认真解释:“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可以如阿念一般。” “姨姨不喜欢父亲吗?” 月宁滞住,踱步的裴淮也跟着顿了顿,随后投去审视的目光。 他好像从没听月宁说过喜欢二字。 即便是在前世。 是他一直缠着她,追着她,自以为她对自己好脾气坏脾气是因为在意,是因为与旁人不同,那会儿脑子发昏,见她笑就觉得整日里都是欢愉的。 她不说,他却都懂。 他固执的认为摆在两人之间其实只有一条鸿沟,那便是身份的差异,他无状无为,便自欺欺人觉得即便娶个丫鬟做妻子,父亲母亲亦不会阻拦,只要他足够坚定。 如今,他却是被阿念突然的一句话,点的有点恍惚。 是啊,她有没有像自己喜欢她一样,喜欢过他裴淮。 月宁却没让他等太久,摇了摇头,嫩白的小脸满是笃定:“姨姨有喜欢的人,他是姨姨的夫君,待姨姨很好,我喜欢他,他亦喜欢我。” “所以姨姨可以亲他,却不能亲我父亲?”阿念似懂非懂,确认似的望着裴淮的眼睛。 裴淮却猝不及防合上眼皮。 听见月宁淡声回道:“阿念说得对。” 深夜,阿念翻来覆去,卷着被子拧成了花卷一样。 裴淮佯装睡着,又怕他着凉,在他一动不动时,大手扯了扯被压在脚底的薄衾,往上拉到阿念肩下,阿念的手一把抓住他的手指,随后翻过身来,睁大眼睛看着裴淮。 “父亲,你是不是睡不着?” “睡着了。”裴淮掌腹拍拍阿念的小腹。 阿念爬起来,往他身边靠了靠,又去扒他眼皮。 裴淮只得睁开眼来,把他小手攥住,耐着性子问道:“你究竟想问我什么?” 阿念脑袋往下一放,正好贴在他胸口,小手在那画圈。 “父亲喜欢母亲吗?” 裴淮僵住,整个儿绷紧了,连喉咙都一阵阵发紧,表面上却装着浑不在意,反问:“怎么忽然问这些?” “那父亲先答我好不好?” “喜欢。”裴淮没有犹豫,说完就又合上眼皮,不想让阿念看见他的情绪。 阿念见状,小手抱住他宽阔的胸膛:“母亲离开我们,是她不再喜欢你,不再喜欢阿念了吗?” “不是。”裴淮从后圈住他小小的身子,笃定告诉阿念:“她喜欢阿念,却不再喜欢我了。” “为什么?” “父亲做错了事,让她难过。” “道歉不行吗?”阿念支起身子,好奇的看着他。 裴淮笑,眼眸中充斥着苦涩,他横起胳膊,放在额头上摸摸阿念的小脸。 之于孩子来说,道歉往往很容易说出口,犯了错,使了小性子,一咧嘴笑笑,缠着他或是他祖母说句对不起,谁都会原谅他。 阿念懵懂的忽然叹了声,“父亲是不是不会说道歉的话?” 第197页 打他有记忆来,就没看父亲跟谁服过软,饶是祖母跟前,他宁可跪着受罚,也不说句低头的话。 “我教你好不好?”阿念来了兴致,坐起来伸小手勾住裴淮的小指。 裴淮本不想理会,可阿念执着,干巴巴坐在穿上等他。 他便起来顺手给阿念披上外衣,一本正经与他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女孩子很好哄得,如果生你的气,一定是你哪里做的不好,要想让她理你,首先要懂得服软。比如父亲是母亲,而我是你。”他小大人一样站起来,拂了拂衣裳,两手背在身后。 俨然就是裴淮幼时的模样。 “夫人别生我气了,夫人若生气,倒不如打我两巴掌,何苦闷在心里,自己个儿难受,我也着急。” “你从哪学的?”裴淮愣住。 “陆言生教的。”阿念咳了声,示意他别说话。 “千错万错,是我不该犯错,夫人大人大量,便不要跟我计较,今日我让厨房做了夫人最爱吃的百合粥,夫人若是喝了粥,也好有力气打我不是?” “夫人看这是什么?”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只毛笔,端在手中煞有其事的比给裴淮看。 裴淮将一蹙眉,阿念就单手拿着毛笔,慢悠悠走到他跟前,细声细语道:“夫人且低下头来。” 裴淮依言。 听着阿念絮絮叨叨:“是我特意去珍宝阁挑的珠钗,最衬夫人美貌,哎呀,夫人戴上果然美极了,就像九天玄女下凡,不可方物啊。” 裴淮被他说得没气,发间插着那毛笔,头发都拽的紧紧。 阿念没完,便在此时指导他动作。 “父亲若不生气了,便看看窗外。”他信手一指,裴淮果然跟着看过去。 就在此时,阿念凑上前去,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虽死足以。” 裴淮嗤了声,从发间拔下毛笔,将阿念摁倒衾被中。 肃着脸色没好气道:“往后陆言生再教你这些下/流话,我就捉了你们两人一起打。” “父亲试试好不好?”阿念露出小脑袋,忽闪着大眼睛央求。 小时候房里有个牌位,他模模糊糊记着父亲常带他烧香祭拜,后来父亲去了趟扬州,便将牌位摔烂了,烧成一把灰。 金丝楠木的棺椁也被抬着扔了。 阿念就知道,母亲没死。 既然没死,就能想法子追回来。 “夫子也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父亲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裴淮仰着头躺下,两手压在脑后,默不作声。 “父亲,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是想问她?”裴淮声音冷淡,转过身背对着阿念,“问吧。” “父亲为什么要让姨姨来照顾我,她不是有自己的孩子吗?” “父亲把她留下来,她的孩子怎么办,一定会很伤心啊,我虽然喜欢姨姨,可我更喜欢我自己的母亲。” “父亲,你让她走吧。” 裴淮没说话。 阿念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皇后设的花宴,宴请了城中名门望族以及五品以上官眷,声势浩大,自晨起便有马车络绎不绝的行驶到宫门前。 女子打扮的端庄正式,随行的丫鬟也都出彩,来到长玄门前,便都纷纷下了马车,步行前往花园。 新帝陈培尧今日穿着一袭明黄色常服,他向来儒雅,做了皇帝后平添了几丝帝王的威严肃穆的气息。 婆子从暗处出来,依旧是紧身劲装,她悄悄秉了句,陈培尧微愣,旋即走到屏风处,边整理领口边不动声色开口。 “都死了?” “音讯全无,自打派去扬州后,奴婢便再未收到他们的消息。且奴婢暗中又派人去过,李衍和孙成周都好好的,也都继续寻人,许是因为陛下放出的消息,他们也已来到京城。” 陈培尧蹙眉,几乎立时想到裴淮。 这几日他没有任何异样,如他所愿,收了月宁,亦不反抗为他安排与御史大夫之女的相面。 表面看起来似乎妥协了。 “陆尚书来了么?” “来了。” “陆文山呢?” “这个,奴婢并未看见。” “徐远呢?” “陛下是有什么顾虑?” 陈培尧心中暗道不好,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和不安。 “看好阿瑾和阿瑜,以备不时,将他们两人提到朕跟前来。” 说到底,他不信裴淮会有二心。 皇后是他姐姐,皇子是他亲外甥,他总不至于为了扬州两个外人同自己翻脸。 何况李衍与他有夺妻之恨。 花宴却从头到尾没有发生一点意外。 陈培尧夜里宿在皇后处,先行沐浴换了新衣后躺在榻上,皇后在妆奁前拆卸完发髻后,来到床前。 两人各自吃了盏酒,便双双躺下。 半夜时,陈培尧突发恶疾,等陆奉御赶到之时,已经睁着眼睛,说不出一个字来。 后宫本就没几个妃嫔,皇后与两个才人站在殿内,各自抹泪,她虽看的明白,却不敢在此时开口妄议。 待陆奉御走后,她才私下与裴淮问话。 如今陈培尧的症状,与裴景的如出一辙,若说是病,未免牵强,明明前一瞬他身体完好无损,只是在饮完酒后,忽然就口不能言,手脚僵硬瘫倒在塌。 第198页 裴淮坐在圈椅上,等着外头传来一声暗信,紧接着便见两个暗卫提了那蓬乱头发的婆子进门,摔到地上。 殿内屏退了众人,留下的都是裴淮的眼线。 “姐姐,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谁?” 皇后叩着桌案,先是瞥了眼婆子,随后看向裴淮。 “是他给陛下用的毒。”话音刚落,那婆子骤然直起身来想要扑上前,裴淮眼疾手快,一脚踹到他肩上,将其踹到廊柱摔在地上。 “她是晋王余孽,先前害了大哥,今日给陛下用毒想要逃走时,被我的人撞见。” 婆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早在一刻前她去拿陈瑾和陈瑜的时候,就被裴淮的人毒哑了嗓子,四肢也都提不起力来。 皇后惊得一脸茫然,仔细盯着婆子看了少顷,忍不住斥道:“贼心不死,实属可恶!” “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裴淮着人抱来阿瑾和阿瑜,放在对面软塌上,又找来两人用过的杯盏,呈给皇后看:“今夜阿瑾和阿瑜的吃食里也被下了药,我已经让奉御看过,睡到明夜就醒了。” 皇后根本来不及感伤,她从太子妃熬到皇后,又生下皇子,个中阴诡自然见识许多,她冷静下来,与裴淮商量明日早朝之事。 裴淮便见早已准备好的话术讲给她听,且让她安心,朝堂由他辅政,自然会让自己的外甥阿瑾坐的安稳。 皇后说了好些体己话,后来便去床前守着。 处置完宫中布防,又暗中着急重臣商讨新君即位一事,一连三日,裴淮都着重兵把守城门,宫门。 徐家调来了粮草,已然与军队候在京郊备战。 北衙和南衙在父亲的掌握之下,没有生出异变,兵部虽有意见,可陆尚书到底在兵部待了十几年,手底下的兵如今也都提拔到独当一面的位置,整个拥军上位的过程,看似繁琐,实则步步为营,水到渠成。 阿瑾登基那日,天高云淡,百官齐贺。 同一日,裴淮接管淮南侯手中兵权,正式摄政,掌北衙南衙所有事务。 徐远升京中都尉一职,协管皇城护卫,陆文山入了户部,着手参与钱谷粮运国库储备等重要事宜。 陆文山岳丈顾家,亦跟着摄入朝中要职。 新君更迭有条不紊,阿瑾除去每日需得坐朝之外,剩余时间仍要跟随韩如非与陆言生和阿念一同上课。 军机大事便由辅政大臣裴淮全权处理。 淮南侯府一时间炙手可热,权势滔天。 随之而来的便是忙碌,异常焦灼的忙碌,几乎很难抽出时间去陪阿念, 长公主坐在堂中,早些日子便知道她来了,却没想到她竟在温泉别院住了月余。 故人重逢,难免唏嘘。 堂中人依旧美貌,甚至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韵味。 婀娜动人的身段,白嫩娇美的脸蛋,一举一动间是从容和淡然,到底是成国公府的女儿。 长公主忍不住笑了笑,眼底沁出一丝无奈。 当初本是为长子寻得正妻,后来竟被幼子抢去占位通房,原以为他看中月宁的容貌,没几日就腻了,却没想他放任自己一头扎进去,醉生梦死活的荒唐至极。 她招招手,阿念从书案前起身,走到她跟前唤了声:“祖母。” 长公主看着阿念,叹气道:“夫子布置的课业可都完成了?” “昨儿便写完了,姨姨监督我默书,说我聪明,一字未错。” “很好。”长公主给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上前想要带他出去,阿念却不走,郑重其事看向长公主,问:“祖母不是来看孙儿的吗?” “你先出去,我同你..她说几句话,随后便带你回府。” 阿念转身,走过去扯了扯月宁的衣角,小手挡着嘴道:“我祖母很慈祥温和,别怕。” 长公主心善,若不然当初不会留自己性命。 月宁站在她面前,听见上头淡声叹气:“你坐下说话。” “若早知有今日,我不会放你走。” 月宁咬着唇,能看出长公主比她离开时瘦了些,面容依旧雍容华贵,只是眉宇间的忧虑遮不住。 “我生了他,却做不了他的主,我便是无论如何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变成这幅样子,我是母亲,我心疼他。 你走后,他把阿念看的比我和他父亲都要重,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京城中哪个父亲能做到他这般地步? 为人父母,恨不能为其受罪,受苦,多少夜里,他秉烛不肯入睡,便是身子再好,也禁不住磋磨。” “月宁,我想问问你,即便不为了裴淮,只为了阿念,你可愿意回来,做我淮南侯府大娘子?” 月宁看着她充满期待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 长公主眸中的光瞬时熄灭。 她苦笑着,用帕子洇了洇眼尾:“一早就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却还是不肯罢休,我那可怜又可气的二郎,没福分。” “殿下,即便没有我,阿念也很好,往后也只会更好。” “也许您不理解,可我真的没法回来了,你说过,为人父母,而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有我的家,我的夫君和孩子,自我成婚那日起,我就知道,我与裴淮再无可能。 李衍待我极好,他让我觉得被人爱,被人信任和尊重,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心安,也很幸福,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吵架吵到面红耳赤,他总会找到让人舒适的说话方法,也知道如何体会对方的心情。 第199页 若说大婚那日我有过赌气和踌躇,在婚后与他朝夕相处的每一天里,我只有日复一日的心安和满足,从未后悔,从未想要离开。” “你又怎知,二郎不会为了你去改变?”长公主撑着额头,笑着将目光望向厅外。 裴淮就站在不远处,坚毅挺拔的身躯在料峭春风里显得格外冷寂,他手里攥着剑,眸色如刀,盯着背朝长公主的月宁,一点点把肃杀和森寒渡进温暖的厅内。 月宁道:“他不会为我改变什么,若能改,过去数年他早就改了,不会等到我们两人走到绝路时,生生转了性子。” 一声冷笑自院内传来。 裴淮迈着沉着稳健的步伐走上台阶,那脚步声慢慢逼近时,仿若带着一股压迫,一点点砸到月宁心口。 她低下头,看见他斜觑了自己一眼后,大步走到长公主身前,冷言冷语讥讽。 “母亲当我什么人都要吗?” “为别人生儿育女的女人,冷心冷肺,无情无义,我便是瞎了眼,也不会要她! 我让她留下,无非是为了阿念,母亲莫要想岔了!” “你逼死你自己吧!”长公主气的一拍桌案,剧烈咳嗽起来。 月宁去倒茶,递到长公主手中。 她却是没有生气,只心平气和的站在一旁,好像局外人一般。 裴淮撑着口气,犹自恶狠狠的笑道:“你看看她,你仔细看看她孙月宁,她早就变了,您问也是白问,自取其辱罢了!” 道歉,他这辈子死也不低头不道歉! 月宁转头出去。 长公主站起身来,面上微微鼓了青筋,气的一拳捶在裴淮胸口。 他纹丝不动,依旧冷笑着端直着身子,如青松般傲然耸立。 “二郎,二郎啊,你何苦啊!” 这夜裴淮忽然发起高热,滚烫的身子将阿念热起来。 小手贴在他额头试了试,随后赶紧跳下床,去找月宁。 他烧的神志不清,双拳紧紧攥着,牙关闭合,却是干热,浑身上下都不出汗。 月宁唤人搬来温水,从前的小厮被换成自己人,见到她时都跟主子一样敬重。 她拧干帕子给裴淮擦脸,擦身上,一遍一遍,直到大夫过来,诊脉开方子命人去赶紧煎药。 这个时节的伤寒,最是损人身子。 月宁喂他吃了药,便又依着大夫嘱托,又用温水上下给他擦拭。 阿念巴巴的站在一旁,葡萄似的眼睛蓄满泪水,也不敢哭,只是抓着裴淮的手指,握的紧紧地。 待到后半夜,总算开始出汗,月宁才松了口气。 阿念身子骨弱,她又怕阿念病倒,便喂他喝了些温水,哄着上了另一边的软塌。 “姨姨,我知道父亲不是生病。” 月宁愣住,给他掖掖被角,“阿念想告诉姨姨什么?” “父亲是想念母亲了。” 月宁手一顿,便听见阿念若有其事的说道:“那天晚上,我假装睡了,可是听见父亲在哭,他从来都不哭的,虽然蒙了被子,可我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定非常想念母亲,父亲说他做错了事,母亲不肯原谅他,他很伤心,可却不知道怎么同母亲道歉。 哎,有时候我在想,等我见了母亲,一定要好好与她说说父亲有多可怜,她一定不知道,父亲有多喜欢她。” “姨姨,你哭了?” 泪珠掉在阿念脸上,他爬起来,小手给月宁擦去眼泪,像是说错了话,茫然不知所措。 “姨姨是想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吗?” 很是小心翼翼的语气,他知道,父亲是霸道的,许是觉得他喜欢月宁,便将人强行留在别院,伺候他,照顾他。 阿念不说,可他心里明镜似的。 他总觉得,是自己抢了别人的母亲。 他歪着脑袋,乖巧道:“等过几日,我让父亲放你回去,好不好?” 月宁没忍住,一把把他抱进怀里,声音哽咽着说道:“阿念,阿念...” “对不起。” 第六十八章 裴二郎不要脸 夜半时分, 窗外忽然雷电交加,大雨骤然泼下,狂风吹卷着树枝发出瘆人的呜咽声, 院里那棵海棠被瞬间吹秃了满头嫣粉,扬洒着抛到地上。 跟雨水混成泥泞, 门窗被拍打着, 咔哒咔哒的声音愈来愈急促。 阿念睡着了,偶尔哼唧两声, 不打紧。 出去换水的丫鬟还未回来,裴淮还跟个煮熟的人一样, 浑身发红,倒是不断地出虚汗。 月宁好容易从柜子里扯出一件干净的大衣,费力帮裴淮换好后, 又抱来温热的薄衾,盖在他身上。 这个时候,不能再凉着。 她实在有些睁不开眼, 便走到阿念塌前, 虚虚躺在外沿,一闭眼, 就睡了过去。 裴淮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即便他习惯忍受疼痛, 可此时此刻就像有人拿利刃不断割开他的头骨, 胡乱刺扎, 他吁了口气, 缓缓睁开眼来。 隔着落地屏风,能看见对面榻上依稀躺着个人。 他起身,眼前忽然一黑, 紧接着双臂一软,整个儿跌到床上。 筋骨发麻,浑身虚脱一般,衣裳汗津津地黏在皮肤,透不过气。 烛光被透进房中的风吹得略微摇曳,廊下的灯笼浸了雨水,昏黄的光线骤然变得漆黑暗淡。 第200页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来,狭长的眸子闪过狠戾,他默不作声的从枕下摸出匕首,与方才虚弱无力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赤脚下床,环顾四周后,冷声道:“滚出来!” 凌厉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暴风雨中。 灯烛在罩纱下绵软的燃着,窗户依旧被不断拍打,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存在一样。 月宁睁开眼,就看见他站在塌前,将自己和阿念挡在身后。 几乎立时就反应过来,外面有人。 月宁忙蹑手蹑脚坐起来,抱过阿念护在怀里。 便在此时,门窗相继发出咔嚓的破裂声,几个黑影身形矫健,动作伶俐的翻跳下来,兵器触地,铿锵的声音让人骨头里发寒。 月宁紧紧搂着阿念,捂上他的耳朵,随后朝外面用最大的声音喊道:“来人,来人!” 她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鲜血喷溅在面前,刀剑声擦破耳膜一般,数十人聚在房中,很快将屏风踹到,桌案砍断,明晃晃的剑身直逼自己和阿念而来时,裴淮以极快的速度折返过来,右手攥着匕首将那尖刃瞬间没入黑衣人的喉咙,穿过口鼻窜出的热血带着浓烈的腥味。 月宁顾不得去看,抱着阿念往后避开。 裴淮抬起右腿,一脚将其踹开顺手拔过剑来,两手交握着剩下几人对峙。 几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就见左侧一人冷不防从腰间抽出长鞭,泠泠作响的甩地声如同磨砺着皮肉擦过去,激荡出火花后猛地朝着月宁甩去。 裴淮持剑与另外五人交战之时,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反手握住那鞭子,用力一扯,甩鞭人踉跄着被摔到地上,裴淮闷哼一声,勾过长鞭“啪”的一下直劈她面门而去。 横亘着鼻梁蜿蜒下血迹后,那人痛苦的尖叫着,双手捂着脸哀嚎。 月宁这才知道,这一屋的杀手,竟都是些女人。 待到小厮赶来时,屋中只剩下两个身负重伤却不肯倒下的杀手。 她们似知道求生无望,便欲咬毒自尽。 裴淮冷冷斜觑了眼,平举淌血的长剑,右手朝剑柄猛一击力,长剑脱手而出直直穿过那两人的肩胛,钉在廊柱上。 嘴里的毒药顺势滑出,掉在中间隔开的温泉池子里。 “拖下去,审!” 自打阿瑾登基后,便总有人蠢蠢欲动。 此番这些人,看身手和举动,约莫是陈培尧身边那婆子的人,想来是她死了,她们赶来报仇的。 裴淮身形晃了晃,随后慢慢转过身。 月宁抱着阿念,衣服和脸上都是血,阿念犹在睡着,小脸温热通红,嘴唇微微启开,月宁的手捂在他耳上。 这一瞬,裴淮忽然有些恍惚。 他头又疼了,似乎有股神经在横冲直撞,想伸手敲碎脑壳一般。 他看见月宁惊慌的面容,张开嘴大声呼喊什么。 嗡嗡的声音透过耳膜一点点刺穿神经。 倒下去的时候,楹窗被风吹开,带来冰凉的雨点,豆大的雨珠噼啪砸在窗框上,他阖了阖眼皮,手指向前伸着。 月宁顺着那手指看去,是一方染了血的帕子,边角绣着兰花。 裴淮这一场病来势汹汹,足足卧床半月之后,方才恢复神采。 已是五月底。 朝堂上有陆文山和徐远撑着,他倒难得清闲。 只是阿念最近有些怏怏不乐,长公主怕他生病,便是从入冬以来到开春一直不让他出去游湖,前几日陆言生恰好坐船去护城河玩了一圈,偏还带了好些小礼给他和阿瑾。 虽还没到夏日,可河面上的荷叶已经蔓延开来,且结了许多莲花骨朵,白的粉的都有,陆言生摘了一大捧,分给阿瑾和阿念各自几支。 月宁把那几支花骨朵插了起来,摆在床头小几上,今日起身,有支粉的已经开了。 阿念支着小脸,愣愣的看了好半晌,花/蕊中有只蜜蜂似乎不怕人,弓着身子在里面吃了许久。 月宁给阿念换了件稍微清爽的春衫,月白色襕衫下的阿念清秀可爱,尤其带上雪白方巾后,俨然青团一般粉嫩嫩的。 裴淮从窗外就看见这一幕。 月宁弯着腰,与阿念相视一笑,勾了勾他的鼻子,阿念垫起脚来,亲她的脸颊。 胸口就像挤着几颗酸梅子,越挤越多,让他整个人都泡在酸胀之中,拔不出脚一样。 他进门,阿念探着脑袋看了眼,叫:“父亲。” 裴淮见他小脸耷拉着,不由脱口道:“今日你陆伯伯约我游湖,你....” “父亲,可以带我去吗?”阿念立时蹦跶着跳到他面前,两手抓着裴淮的胳膊,摇了摇,央求道:“陆言生都去了好几回了,带我去吧,好不好?” 裴淮佯装沉思。 等的阿念既着急又紧张。 最后听见一声“那你需得穿多点。” 阿念高兴的说了一堆讨好话,裴淮却很是受用。 “姨姨也去好不好?”阿念转过头去拉月宁,月宁摇头,给他穿上一件披风后,边系带子边解释:“姨姨在家里等着阿念回来,给你□□吃的杏仁酥。” 阿念知道她在找说辞,遂鼓着腮帮子不肯松手:“我想让姨姨去。” 月宁自是顾及的,如今的裴淮与阿念,出门满京城的人几乎都认得,若身边冷不防出现个女子,定然会很是扎眼,少不得被人议论。 第201页 她到底是魏国公府的大娘子,理应保全夫家颜面。 裴淮冷眼瞧着她,不动声色地捏起瓷盏啜了口茶。 阿念缠人的很,把月宁磨得没有一点脾气,又寻不出借口,只得看向裴淮,裴淮却视若无睹,转开视线不搭理。 阿念都要哭了。 裴淮嗤了声,不知从哪找来一帷帽,扔到案上语气不明的说道:“守好你的忠贞。” 顾宜春看见裴淮身边带了姑娘时,忍不住与陆文山互相看了眼,见陆文山同样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便小声道:“那姑娘不会真是...” 陆文山握住她的手,往身后带了带道:“你权当不知道。” 言外之意,真是那个人了。 顾宜春虽震惊,到底在陆家执掌中馈多年,已然历练出经验来。 看见两人手里领着阿念,便笑盈盈的迎上前去,回头喊陆言生过来招呼。 陆言生跟猴子一样,噌的窜到阿念身边,二话不说嘿嘿笑着就领他往船尾去。 月宁穿着件天青色春衫,外面罩着绣芙蓉暗纹褙子,纤腰袅袅,不盈一握,垂下的帽纱一直遮在肩膀下,她也看见了顾宜春。 比从前丰满许多,能看出在陆家过的很是幸福,脸上的欢喜是挡不住的。 裴淮与陆文山私下问了几句朝堂上的事,转头瞥见敷衍了事的月宁,正端着身子坐在舱内,且故意挑了个隐蔽的角落,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有人。 她也不同顾宜春说话,仿佛局外人一般在那消磨时间。 裴淮不是没见过她与外人逢迎客套的模样,李家孙家往来颇多,应酬也多,虽然她鲜少坐席,可每回也都恭敬客气,周到万分,便是不认得的人也都装出一副熟络的模样,哪里是现下这冷冰冰不近人情的疏远。 顾宜春坐了片刻,亦觉得有些尴尬。 天又飘起雨丝,她便赶紧借口出去看陆言生和阿念。 空旷的舱内,只剩下月宁一人。 她起身,欲把那半扇楹窗合上,裴淮坐到她对面,伸手挡了她的动作。 如今的裴淮,通身上下有种逼人的威严感,天生带着的矜贵挟着几分傲气,此时此刻让月宁觉得很是逼仄。 “你若是这个态度,保不齐我就反悔了。” 他笑着,眉眼间冷若寒潭。 月宁蹙起眉,问:“你哪里不满意?” “满意?”裴淮嗤了声,不以为然的摩挲着修长的手指,若有所思的抬起长眸,盯着她清亮的眼底。 “至少我没看见你的诚意。” 月宁不想与他辩驳,索性别开视线看着河面。 裴淮恼怒,却又不愿在她面前展露出自己因为嫉妒产生的无理取闹,卑微可怜的想要博取同样的对待。 “你对阿念,有像对你那两个孩子一样用心吗?” 月宁扶额,“你可知我有多久没有见过我那两个孩子,他们自生下后,就一直由乳母带着,李衍怕我劳心,多半时候是他在照顾孩子,我几乎没有亲手伺候他们吃穿,何谈用心? 你也不必讥讽我,既然当初我说过那话,今日也不会反悔。至于阿念,我只能是对不住,你说我心狠也好,无情也罢,我就是这么个人。” 话音刚落,船晃了下,迎面驶来两艘商船。 月宁心烦的扶着额,不再与他逼视。 裴淮大掌掐着腿肉,才压下汹涌翻动的心绪。 两船交会时,月宁忽然怔住。 而那商船上的人,亦在此时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雪白色儒衫,系着嵌玉腰带,比从前瘦削许多,眉眼却更加平和沉稳。 月宁站起来,眼眶湿热,她扶着楹窗,唇瓣微微颤抖着。 裴淮沿着她视线看去,恰好看到李衍半边身子探出船栏,目光灼灼的盯着同样殷切的月宁。 他心里登时凉了下来。 伸手,一把扯过月宁,将人半抱着拥到身前。 微风徐徐,夹着雨丝不断打在月宁帷帽上,帽纱沾了水,湿哒哒的贴着面颊,她想掀开来,看看李衍,可手被裴淮摁着,一并拢在胸口。 李衍的目光含着悲痛和隐忍,他抓着船栏,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似要掉下船来,有人从后抓住他的衣裳,道了声小心。 李衍踉跄了两步,再回头时,那船已经走远,唯独河面上荡开层层涟漪,雨丝没入水面很快没了踪迹。 月宁失了力,又恼又怒的冷笑着掰开裴淮的手指,“非要逼死我是吗?” 让李衍亲眼目睹自己的夫人,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消失的这几个月,本就说不清,如今更加百口莫辩。 她还回得去吗?! 愤怒如同烈火烧的月宁浑身发抖,发颤,她瞪着若无其事的裴淮,咬着牙根往后退了步:“你如愿了。” 就在裴淮品味她这话何意之时,便见月宁绝望的闭上眼,硬生生往后倒了下去。 他反应不及,奔过去想要抓住她衣裳的时候,只扯下一片衣带,随即便见月宁扑通一声坠入护城河里。 他双手撑着窗框,翻身一跃跟着跳了下去。 他水性不算好,摸索着去寻那人。 可月宁却如一尾鱼,倏地避开他的大手,转而朝着相反方向拼命挥动手臂。 他忽然就缓过神来,她哪里会去寻死,她有孩子有夫君,如今这番举动无非是做给自己看的,她是想是求生求救。 第202页 想迫不及待追上李衍,远离自己! 裴淮想笑,浑身发冷发寒。 旋即,他敛起面上柔和,长臂一挥,追逐而去。 他身姿颀长,即便水性不如月宁,却还是在她靠近商船的前一刹,伸手捉住了她的脚踝。 在水底,他能看见月宁几近崩溃的挣扎,反抗。 不断溢出的水泡向上涌出河面。 她憋着口气,想去踹开裴淮的桎梏,可他握的很紧,往后轻而易举将她拉回身边,左臂圈住她的细腰,在她即将触到那船的时候,将距离倏地拉远。 一点点,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 她扭过头,疯了一样张嘴咬在裴淮肩膀。 裴淮嘶了声,可大抵比不过心里的凉寒,任由她狠狠咬着,头也不回将人从河里捞上来,扛着阔步走进船舱。 阿念跟着跑来,还没跟进门去,便见裴淮一脚把门踢上。 咣当一声巨响。 阿念惊住。 待反应过来,听见屋内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急的趴在门上,小手拼命敲打门板,边敲边喊:“父亲,父亲,你别做坏事!” 第六十九章 终章(一) 裴淮疯了! 进门把月宁往榻上一扔, 旋即便去扯她衣裳,湿透的衣裳贴着两人的身子,轻而易举被他扯开, 布帛撕裂的声音让他理智全无。 满心满脑都是她不顾一切想要逃开自己,追寻另外一个男人而去的画面。 嫉妒, 愤怒还有很多难以名状的情感让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只知道浑身上下的血液叫嚣着, 疯狂乱窜,若不做点什么, 他恐要没命。 月宁踹他,像在狼牙下负隅顽抗的羔羊, 手边能够到什么,便抓起什么,去砸他, 咬他,如疯妇一般。 裴淮冷眸睨着她,单手擒了她的双腕后压在头顶, 散出森森冷寒。 “他李三郎又是个什么东西, 你怎知他是全心全意待你,他若对你有所隐瞒, 欺骗,你又待如何?” “世上谁人没有秘密, 他不说, 我不问!” “那又如何!” “所以, 你对旁人都能宽容大度, 唯独我...你是不准备用善心了。” 两人气息紊乱,却无一不是怒目圆睁,声嘶力竭。 月宁眼眶通红, 决绝看向他,不发一言。 门外忽然听见一声急急地喊叫:“阿念,阿念...” 裴淮登起身跳下床去,开门前回头看了眼手忙脚乱整理衣裳的月宁,继而开门出去,反手带上门。 夜里,阿念悄悄睁开眼皮。 裴淮守在床前,面色憔悴,眼神微红,他握住他的手指,认真的说道:“我下回不敢了。” 裴淮抬起眼皮。 阿念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道:“当时..我怕父亲做错事,这才装病的。” “父亲若还生阿念的气,阿念真的要伤心难过,阿念伤心难过,少不得身子不好,到时真的倒下,父亲定会后悔。 故而,为了不让父亲后悔,你就别生阿念的气了,好不好。” 同陆文山和顾宜春待了两个时辰,裴淮便深切知道陆言生教阿念的那些荒唐话,是从哪里来的。 陆文山看起来文质彬彬,不解风情,实则一旦对上顾宜春,就如同变了个人,什么下作话都说得出,放低身段不说,好些房里才能说出来的话他也说的一本正经,偏顾宜春很吃他这一套,两人磨合好,成婚许久倒也不曾红过脸。 裴淮冷言冷语,给阿念盖好被子,“放心,父亲从不后悔任何事,若你死了,父亲就去陪你。” 当真是说的冷酷无情。 阿念惊了,张着小嘴冷了半晌后,委屈的挤出两滴泪来。 裴淮心如刀绞,眼下根本顾不上同他说些软话哄着,就好像一团黑雾兜头将他笼在其中,喘不过气,看不清人,想出去,又双腿无力,连胸口都憋闷的如被攫住一般。 深不见底的泥潭,看不见边际,也了无生趣。 浑浑噩噩过了几日,这日阿念在院里蹦跶,听见外面有马车行驶的隆隆声,便飞快的往外跑去。 小厮紧跟其后。 斜对面的宅院,不知何时被人赁了下来,此时屋主正在收拾物件,几个箱笼陆陆续续搬下来,小厮丫鬟还有粗实婆子手脚很是麻利,不多时,那些东西便都妥当的搬去院内。 瞧着物件,像是个读书人家。 阿念愣神的时候,月宁从后面走来,给他披上一件雪白披风,问:“课业可完成了?” 她知道韩如非的性子,也知道这两日阿念有所懈怠,虽每日都读书,却不见纸张落字。 阿念拉着她的手,软声软语求道:“姨姨,你看我手指都磨出来血泡了,今日能不能不写了。” 食指和中指间,果然看见鼓起的泡,可习字便是如此。 月宁自小就见宋星阑昼夜苦读,每每都是天不亮就起来默书,写字,手上长了茧子又从不吭声,他很能吃苦,故而如今写的一手好字。 “阿念写完后,姨姨帮你揉手腕好不好?” 阿念勉强同意,两人正欲转身回去时,听见身后朗声唤她。 “阿宁!” 后脊僵住,月宁恍惚的听见李衍的声音。 手掌里的小人比她反应快,抬头盯着日光下的男子打量了半晌,又看看发怔的月宁,小声道:“姨姨,他好像认识你。” 第203页 阿念已经不记得李衍了。 沐着暖暖的光,他慢慢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月宁的心口,她鼻子酸了下,眼眶也跟着有些温热,下一刻,人就被他抱在怀里。 是久违,且令人心安的感觉。 阿念仰着脖子,默默松开月宁的手,往后退到门口。 他似乎有种意识,被他霸占了数月的姨姨,要离开了。 月宁不愿闭眼,尽管酸涩的厉害,她生怕这是一场梦,醒来时除了枕边湿润,所有皆是梦境。 手指触到李衍的体温,她颤了下。 李衍摩挲着她的发丝,左臂环过那柔软的身体,箍在纤腰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似极力压制着紧张和激动,他抚着她的发,下颌贴着那耳侧一遍遍重复:“阿宁,是我,是我。我是三郎,我来寻你了。” 月宁抽泣着,眼泪打在他衣裳上。 哽咽的声音努力想要解释,可一开口,喉咙就难以遏制的发紧。 “夫君,我只是..没有与他。” 李衍握着她的肩膀,俯身落下唇来,温和而又克制的亲吻,将月宁的忐忑悉数吞没。 他用这种举动向她证明,他信她。 阿念捂着眼睛,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去看。 穿过两人的不远处,裴淮坐在高头大马上,清隽靛蓝的锦袍勾出精健的体魄,他冷冷乜着对方,随后面不改色的拍了下马背,悠悠然来到院门前。 李衍听见身影,急促的呼吸倏地止住,右手攥住月宁的手指,将人护在身后。 “你买的宅院?”裴淮目光清浅的略过月宁红润的唇,扬鞭支着对面尚在收拾洒扫的庭院,神色轻薄。 “赁的。”李衍不卑不亢,饶是在裴淮欺人的注视下,亦如往常般坦荡从容。 骨节分明的手牵着月宁,面上温和。 裴淮冷嗖嗖的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随即翻身下马,慢条斯理收起鞭子,却不是往自家门口走,反而去了李衍赁的那处。 走到门槛前,回头阴恻恻的笑道:“李三郎,你过来。” 瞥见月宁警惕的目光,裴淮嗤了声,大步跨进门去。 李衍低头,亲了亲月宁的额发,轻声安慰:“他若想杀我,不会暗处动手,你放心,我们只说几句话。” 月怔了下,慢慢放开手,李衍跟着进了对面的院子。 裴淮从不做腌臜阴诡之事,他的狠辣和无情都是明目张胆着来,他也从不介意旁人如何评判他,从前说他荒唐,现下说他狼子野心,当上辅臣后意图篡权夺位,胁迫个小皇帝为非作歹,他不会因为这些杀人,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与陈培尧不同的是,陈培尧想做明君,便寄希望于灭口,斩尽所有不利于自己的言论,明面谦和,实则禽/兽,很多人在他手底下活不了。 而那些事之于裴淮来说,向来不会是压在心头的沉重,所以很多人在他手底下便能好好活着。 李衍合上厅门,耳畔急急劈下一道劲风。 他晃了下身,旋即避开攻势,后脊当的一声撞在门上。 尚未来得及喘息,便见裴淮单手去擒他的手腕,每每要抓住之时,李衍总能化解开来,避开猛烈的攻势后,将身形瞬间移开。 裴淮紧追而上,挺拔的身躯很是凌厉的劈下手刀,径直朝着李衍面门。 李衍面不改色,往后压腰悬着身子堪堪避开,迅速挪动脚步闪到廊柱后躲避,两人的呼吸声逐渐粗重,脚下动作也跟着层层反复。 两人互不出声,你来我往。 与裴淮的狠戾不同,李衍出招多半以柔克刚,保全为主。 裴淮右脚踢到案上新置的长颈玉瓶,玉瓶倒在桌上,里面插着的芍药兀的掉在地上,花瓣散落,玉瓶打了个旋儿,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裴淮左手弯腰向前,信手挑了下,那玉瓶又直立起来,不过一瞬光景,地上的芍药也被他踢了进去,稳稳插进玉瓶口。 李衍到底不是行伍中人,约莫一刻钟后,硬生生捱了裴淮一拳。 打在胸口,他闷哼出声,倒退着抵在墙壁上站定。 裴淮收势,上下打量着他,冷声笑道:“原以为李三郎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内里竟是高手,也不知那人知道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李衍轻笑,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不疾不徐稳了口气。 “世子若是想让阿宁知道,又岂会单独与我动手。” 裴淮嗤了声,又听李衍道:“何况,我与阿宁之间,更不会因此而生出嫌隙。” 这句话落下,裴淮脸上就有些幽冷。 同是男人,自然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李衍自看见裴淮的第一刹,就知道他心里有月宁,从前还不知月宁在他心里是何重量,可随之与之接触,便能清晰觉察到,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月宁。 高傲如他,竟也会拿着孩子去做要挟。 能做到如此地步,想来不仅仅是喜欢了。 可那又如何,他李三郎即便无能,也不会把自己的妻子拱手与人。 即便他位极人臣,权势滔天。 横竖博一条命而已。 今日看见月宁,心里所有顾虑悉数全无,他至少知道,月宁一直在等他。 都值了,也没甚好怕的。 “你可真是狂妄。” 裴淮瞥了眼四下布置,负手走到窗楹前,推开,满池的莲花已然含苞待放,红鲤游曳着觅食,风景极好,只是看起来很是碍眼。 第204页 “你就不想知道,她被我掳走的这些日子里,究竟有多少日是宿在我榻上,又有多少日是与我肌肤相亲的吗?” 李衍微不可查的愣了瞬,然抬头后是果决的眼神:“她是我的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接纳,只要她选我,我就护她周全。 这是成婚之日,我与她的保证。” 裴淮冷冷觑着他,末了,一脚踢开门,拂袖而去。 夜里,月宁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个古怪的梦,梦里边裴淮攥着她的手低头哭泣,一个男人三更半夜的哭声并不让人好受,屋里静谧,夹着缕缕风声与那哭声一并钻入耳中,让她想睁眼劝劝,可又困乏无力。 饶是在梦里,她也不断安慰自己,别怕,就凭着他哭吧,哭够了,自己就能安睡了。 可裴淮却没完没了,大掌捧着她的脸,温热的泪珠啪嗒啪嗒掉在她脸上,很湿也有点痒,她想伸手拂去,可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 很不真实。 暗哑的嗓音递到她耳朵里,却是一句晦涩的话。 “月宁,对不起。” 肯定是梦了。 月宁后半夜就慢慢恢复如常,卷着衾被翻了个身,再未听见什么旁的动静。 清晨起来后,她还觉得奇怪,既觉得那是梦,又不放心,仔细检查了枕巾和自己的脸颊,确认没有泪痕后,这才穿上衣服去往院里。 阿念正在树下看书,见她出来,小脸一红,高兴的跑过去。 “你父亲呢?” “进宫了。” ..... 裴淮的确进了宫,却不是一个人,马车上还有面色苍白的裴景,攥着手指,薄唇紧抿,雪青色的袍子下,身形枯槁。 脑袋随着马车的晃动不断颠簸,直到过了长玄门后,他悠悠吐了口气,溢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二郎,这世间从没有重来一说,可昨夜我想了许久,也思索过,若你我真能重来,我会不会还像今世这般对你,想不明白,想到天明都没想出答案。” 裴淮冷着嗓音,面容清淡:“重来一回,你也不会放过我。” 裴景愣住,旋即捏着袖口上的纹路,若有所思道:“或许你说的对,我一个废人,哪里舍得放过四肢健全,又深得众人喜爱的你啊。 我在地狱,必然也要把你拉到脚底下踩着,你说得对,我便是死,也不放过你。” 陈培尧躺在榻上,寝殿内熏着龙脑香,似乎想要去除某种难闻的气味,殿内摆了数个熏炉,进门后不会觉得好闻,只会觉得有些呛。 裴淮从后推着裴景,自打进殿后,他就表现出异常的兴奋。 袖口已经被他扯得开了线,指甲掐着皮肉,目光着急的往屏风后的床榻看去。 裴淮命人戍守,自行去往佛殿,这几日都有高僧讲经,他去上了柱香,为裴景留了单独与陈培尧相处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陈培尧寝殿燃起大火,熊熊火势直冲天际。 裴淮仰着头,随后从高僧手里接过三炷香,拜过后,亲自插进香炉中。 皇后带人赶过去时,寝殿已经烧得没法靠近。 猛火油沾了木材,瞬间拔高了火焰,肆无忌惮吞噬了寝殿里的一切。 透过火光,裴淮看到帘帐倒落时,缠绕着裴景撕扯烧灼,而裴景大笑着,一动不动面朝殿外。 颤动跳跃的火苗中,一道横梁咔嚓砸了下来,将他狠狠砸进烈焰之中。 来之前裴景求过裴淮,求他死前成全自己,让裴景亲手了结了仇人。 与之作为回报的是,裴景吐露出猛火油出处,早年间,裴景曾在鄜州和延州两地买下几处庄子,庄子偏僻贱卖,可地底下物产丰富,其中尤其以猛火油为多。 昨夜,裴景抓着他的手,时而哭时而笑,末了与裴淮凝重的叹道:“二郎,我也想重新来过啊。 我这辈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从云端跌到泥潭深处,所有人都等着看我笑话,我知道不该恨你,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啊。 你痛一分,我心里便好过一分,当这条路走到黑的时候,我早就不想回头了。 二郎,二郎,你要相信,我曾是个兄长,也曾真心对待过你的啊!” 六月的天,晨起时是晴的,晌午忽然上了云彩,没多时便下起豆大的雨点。 噼啪砸在脸上。 裴淮牵着阿念的手,看那马车逐渐驶离巷口,视线迷蒙,雨雾缠绵,他不肯闭眼,仿佛这一刻是人生最末的尽头。 阿念拽了拽他的衣袖,仰头小声道:“父亲,咱们回家吧。” 马车拐了弯,再听不见一丝响声。 裴淮合上眼,神经疼的仿佛被拉到极致,即将崩断。 阿念看他这个样子,忽然想起曾经有一晚。 半夜时分,父亲走到月宁床前,伸手点了她的穴道,阿念不敢出声,瞪大眼睛缩在被子里,看他缓缓跪下身去。 那是他第一回 看到父亲哭的那般悲怆,他握着月宁的手,泪水决堤一般涌下,憋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对不起”,后来便不知道怎么了,说来说去只有这三个字。 父亲向来自尊,可那夜他狼狈的可怜极了,跪在床前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却迟迟等不来对方的原谅。 阿念不明白,父亲若想道歉,为何非要选在半夜,还非要点了月宁的睡穴,不让她听见。 第205页 而最匪夷所思的是,父亲走之前,很是缜密的擦去自己留下的印记,转身时候,似换了个人,决绝而又高傲的离开,仿佛哭的悲恸那个根本就不是他。 那一瞬,阿念忽然意识到,姨姨不是姨姨。 她是他的母亲。 多年后的某一天,阿念南下去扬州访友,从渡口下船时,看见一个身穿绯红色夏衫的女子,明眸皓齿,眸光潋滟,簪着珠钗的乌发柔软顺滑,她坐在一处悬挂着藕色纱幔的亭榭中,手里捧着本书,案上搁着几册话本子。 她读的认真,根本就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那是个长相极为俊雅的男人,眼底皆是柔情,从后圈住女子的双肩,凑上唇,很是小心的吻在她的额头。 女子侧了侧脸,殷红的唇瓣溢出恬淡的笑,她回应了一个亲吻。 如羽毛般,淡淡的洒在男子脸颊。 阿念忽然明白父亲最后的决绝,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曾说过,此生绝不再踏入扬州半步。 阿念知道,扬州太美,而这份美,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见之伤,触之痛,思之伤神伤肺。 第七十章 终章(二) 转眼便至中秋 香炉里的熏香已然燃尽, 剩下些许清甜的味道,月宁散着乌发,小脸沉在软枕中, 修长的手臂如莹润美玉横在额间,她的腮颊微红, 樱唇轻启, 露出薄衾的半截后背布着点点痕迹,犹如一条绝美的雪缎上点缀着海棠花。 她闷哼了声。 觉出李衍的手自她腰际缓缓上移, 指腹温热,不疾不徐将那薄衫勾着领口往下褪了褪, 俯身落下一个吻。 只觉满面清香,便又有些克制不住。 月宁咬着唇,反手覆上李衍有些过热的手背, 嗔道:“天都快亮了,我好困,便先歇下吧。” 李衍笑, 随后支着左臂半躺在枕上, 勾了勾她的肩,道:“那你且睡着, 我看看你。” 月宁恼他,往上将薄衾整个儿蒙在头上, 睡意来袭。 可腰上麻酥酥的, 惹得她颤了下, 既想拒绝又忍不住曲起腿来。 一夜几乎未眠, 偏又起得早,为了预备晚上团圆宴,月宁需得同婆母商量帮持, 那两个小人也不消停,左一声母亲,又一声父亲的缠着他们,时而拿着兔灯疯跑,时而偷吃贡桌上的果子。 看着他俩的嬷嬷忙的脚不沾地,婆母齐氏这两年格外宽松,尤其眼见着孙儿孙女活泼懂事,儿子媳妇孝顺和睦,再者,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婆家从未苛责,她便觉得人生很是得意,心里高兴,对别人亦是格外宽容。 月宁正被孩子们缠着教写字帖,本是在长条案上,后来不知怎的,那俩小人相继趴在地上写起对仗来。 齐氏格外喜欢孙儿孙女,孙子深哥儿皮了些,平素里爱带着妹妹在院里窜跑,可皮肤约莫随了月宁,任他们在外头疯上一整日,都白嫩水灵。孙女荫姐儿性子与三郎一样,端庄稳重,很有主见,如今年纪小,却也隐约看出脾气秉性,比起深哥儿,可真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月宁,你去歇着,我与两个嬷嬷瞧他们便好。”齐氏弯着眉眼,摆手吩咐下人送来糕饼瓜果,又将温好的银耳羹亲手放在小盏上。 月宁道:“哪里会累着,母亲仔细身子,为了中秋宴,您忙前忙后半月多,最是应该休息的。” 齐氏知道说的是客套话,可她听着就是很受用。 人往往如此,你待我好些,我亦会用真心待你,怕就怕心里肠子拐弯太多,自以为聪明,实则都摸得透透还要各怀鬼胎。 月宁做母亲后,与苏氏很像,温婉贤淑,内敛安静,虽说不喜应酬,到底三郎喜欢,两人独处时候,也几乎没有红过脸。 齐氏从前还担心,三郎的性子冷,便是成婚后,恐也说不得那些孟浪之话,想是不会讨娘子欢心的,却没想,打从娶了月宁,他像是变了个人,什么甜言蜜语张口即来,有时候根本不避讳他们,唯恐旁人不知他如何宠妻。 齐氏与魏国公,苏氏与成国公的夫妻关系都很是和睦,耳濡目染中,李衍与孙成周自然就知道疼爱妻子,呵护孩子。 荫姐儿脸上沾了墨汁,胡乱抹了把,半边小脸花了,深哥儿哈哈笑起来,不算完,使坏的拿笔又给荫姐儿勾了几道,荫姐儿虽然沉稳,可到底是三岁多的孩子,两人很快急了眼,一人握着一支笔,朝着对方甩墨点子。 周遭的人无一幸免,衣裳上都沾了墨点,可他们两个不做罢,起来追着跑,追着洒。 月宁蹙了蹙眉,想去捉住深哥儿,可他跑的比兔子还快,故意绕着桌案跑,根本捉不住。 “深哥儿,快停下来,我真的生气了!” 月宁拉着荫姐儿,拿帕子给她去擦脸,糊的黑漆漆一片,白净的小脸花猫一样,月宁没法,只得与嬷嬷道:“劳您带她下去洗洗。” 深哥儿却不停,得意的跑去院子,跟猴儿一样窜到树上。 “母亲,你等我给你折枝金桂。” 说着,当着爬上去,伸手去探桂树上的花,他身量小,可趴着的树枝很细,月宁惊呼一声,似乎听见树枝断裂前的声音,正欲过去接他。 便见有道黑影比他更快,在深哥儿掉下来的前一刻,稳稳把他接在怀里。 “父亲。”深哥儿眉眼弯弯,揪着李衍的衣裳高兴的举起金桂枝子,“你看我给母亲折的花,好看吗?” 第206页 李衍本想责他,可想了想,又不忍,只得象征性拍了拍他屁股,肃声道:“下回就去默书,听见没?” 深哥儿点头,李衍把他放下来,他就迈着小短腿跑到月宁跟前,讨好似的仰起头,垫着小脚给她金桂枝子。 月宁纵然生气,也发不出火来,揉揉他的脑袋后,佯装愠怒道:“快去找赵嬷嬷洗洗小脸,然后跟妹妹一同去默书,就默《庄子》,整篇默三遍。” “得令!” 深哥儿不记罚,又是个好相与的,纵使闯了祸,父亲母亲责罚,他也老实听着,也不顶嘴也不讨饶,横竖罚完又就忘了。 李衍给月宁松肩,宽慰道:“你昨夜写文写到子时,晌午便回房好好睡一觉,省的夜里赏月你睁不开眼。” “哪里得空睡,母亲和哥哥让我回去一趟。” 月宁握着他的手,两人并行回房。 李衍咦了声:“我陪你回去?” 两家隔着不远,坐马车半个时辰便到。 月宁笑:“你若跟着去,深哥儿和荫姐儿岂不要翻了天?你在家便好,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回去看看嫂嫂,约莫是有喜了。” 李衍叹:“那我下回得给成周备份大礼,他可真是老来得子。” 月宁禁不住笑起来,“哥哥若知道你这般说他,定要过来寻你说理的。” 除去月宁收拾的东西,李衍又特意命人从小厨房取了山参燕窝花胶等名贵补品,一并多加了个箱笼。 哥哥娶得是金陵城通判之女,两家祖上有往来,后来哥哥代父亲去通判家送礼,无意中遇到嫂嫂,当即看对眼,回来后便让母亲赶紧说亲,这事定下来,成了婚,两人相敬如宾,和美恩爱,嫂嫂是个能干的,时常都与哥哥出去巡店。 母亲虽急着催孙子,却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得私底下着急,明面上如常。 如今嫂嫂有孕,母亲又高兴又紧张,唯恐哪里伺候不周到,这才叫她回去,询问她有孕时挑不挑口,又是如何养胎,吃的什么方子。 月宁一一详述后,又留在家里用了几盏茶,怕出门晚了,便匆匆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许是因为昨夜没睡好,路上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马车半路停下,晃得她惊了瞬,支着额头的手落空,登时醒转过来。 “大娘子,前头似是官家开道,我们暂且避一避,等他过去再走。” 月宁道了声好,伸手,挑起车帘顺势往外看去。 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京城徐远。 只是一左一右分别有两个七八岁的少年,左侧的眉目舒朗,清隽文雅,通身上下有股遮不住的贵气,右边那位精瘦健康,皮肤略黑些,眼眸清亮机灵,行走间不断地打量人群,看举手投足,应也是豪门望族。 月宁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这两人,仿佛一个是陆言生,一个是当朝太子陈瑾。 她把视线移到陈瑾腰间,果然看见裴淮赠与的环佩,底下缀着一条翠绿穗子,随着少年郎的骑行不断晃动。 后面紧跟着一辆马车,毡帘落下,瞧不见里头的光景。 月宁心跳如鼓擂,她把帘子往上掀开,眉目紧紧盯着即将愈行愈近的马车,便在此时,马车上的的毡帘被一支皙白修长的手指挑起,紧接着,露出一张俊美怡人的少年面庞。 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眸,挺拔的鼻梁,唇红似朱,或许是因为皮肤过于白皙,那唇色显得异常红润,少年生了张极其蛊惑人心的脸。 他抬起眼来,直直对上月宁的眼睛。 倏地,瞳底露出欢喜。 修长的手指攥着帘子,半边身子几乎站了起来,他看着月宁,神情是难以言说的激动,两侧围观的百姓彼此议论。 “这是谁家少年郎,小小年纪便生的唇红齿白,日后长大还了得?都说扬州出美人,也不知这少年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啧啧,你可看清楚了,这行人是官家护送,打京城来的,瞧着身段气度,怕是公侯子弟。” “必然了,满扬州城的公子哥儿哪个我没见过,当真没几个有他们这等气度和派头,尤其是乘马车那位,像是染疾,你瞧他病秧秧的,若不然前面两个骑马,他乘马车。” “可惜了,生的俊美无俦,却是个有疾的。” “你可惜什么,人家又用的着你去可惜,啧啧。” 几个人互相促狭,当做笑话来调侃。 月宁睨了他们几眼,心中竟有些抑郁。 少年的眼眸通红,直到马车错过去,那行人往相反方向拐了弯,车夫才赶着马,重新回到主路。 刚想走,月宁忽然叫住他。 “调头,跟上他们。” 百鲜居 后厨自然都认得月宁,见她进来后,纷纷行礼唤道:“娘子安。” 月宁问:“那白衣小公子点的是何菜?” 主厨忙回她:“清蒸鲥鱼,说是要尝尝鲜。” 鲥鱼并非这个时节最好的,可月宁喜欢吃,她扫了眼案板上刚去掉脏污的鲥鱼,自行取来配菜,温声道:“你们忙,只是这道菜,我亲手来做。” 前厅,裴念端坐在桌前,将将服了药,喝了几口茶后,胃里的不适才压下去。 此番跟着徐叔叔到扬州,也是千百般求了父亲,这才能与陆言生和阿瑾一同,借着巡视的由头赏玩。 第207页 徐远来是公务,裴淮也想借机让他带陈瑾历练一番,毕竟坐朝多年,陈瑾很多事情似懂非懂,到了实处,也能省去不少口舌之力。 裴淮不想裴念跟来,一来是担心他的身子,二来中秋将至,他是想留裴念在身边,与永安长公主和淮南侯一同过节,可孩子非要走,他留不住。 陆言生逛了一圈,终于折返回来,指着窗外的画舫笑道:“待会儿咱们便去船上用膳,我都打听过了,百鲜居的老板就是那些画舫的主子,掌柜的停在码头的那艘画舫得空,我也与他说好,片刻便会过去。” 陈瑾皱眉,看了眼裴念:“你身子骨好,能折腾,可你也得想想阿念,一路舟车劳顿,能安稳坐下吃顿饭,你何必非得坐船,赶明儿包一天,你坐个够。” 陆言生是消停不了的,听了话后,撅起嘴争道:“阿瑾每次都帮阿念,哪回都不帮我,我可生气了。” 他抱起胳膊,气鼓鼓的合上眼。 没听见反应后,不得不悄悄松开右眼皮,不料被默不作声的两人捉个正着,他也不觉得跌面,笑嘻嘻站起来:“成,那就明日坐船。” 陈瑾哼了声,坐在主位上。 饭菜很快上来,只是那道清蒸鲥鱼,最末端上来。 裴念夹了两箸,慢条斯理咽下鱼肉,陆言生吃的飞快,想要伸手再去夹时,陈瑾咳了声,给他使了个眼色。 满桌的菜,裴念几乎都没动箸,只是喜欢这道鲥鱼,陈瑾瞧得出来,可陆言生是个粗心的,陈瑾怕他吃完了,裴念没的用,便低声道:“你不是最爱吃甜吗,这道桂花甜酥都给你了,别吃撑。” 陆言生会意,两人便都避着那道鲥鱼。 中途,裴念出去。 陆言生趴在陈瑾跟前问:“你有没有觉得阿念不对劲?” 陈瑾白了他一眼:“你才知道。” 后厨 裴念站在门口,月宁站在灶台前。 裴念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开口,他笑笑,忽然走上前来,温声唤道:“姨姨。” 月宁鼻子一酸,忙低头拿帕子抹了把脸。 “你走后,我很想你。” 每天每夜的想你,可我不敢跟父亲说,怕他伤心,可我又怕自己忘了你的模样,只能在睡梦中一遍遍勾画,告诉自己,那是母亲。 月宁伸手,拂过他的脑袋,声音有些哑:“我也想你,阿念。” 她轻轻抱着他,泪珠这才掉下来。 裴念闻着久违的香气,香气她曾经全身心的照顾过自己,爱护过自己,便满足的松开手,道:“今儿是中秋,姨姨不回去陪家人吗?” 月宁看他出挑的眉眼,拔高的身形,与在别院时截然不同,裴念褪去了稚嫩,如今浑身上下多了股少年郎的清隽气度。 “你在扬州待几日?”月宁看着他,舍不得错开那眉眼间的真诚。 “许是两三日,又或许是七八日,不一定,看徐叔叔忙到何时。” “阿念,今夜你可愿随我回去赏月?” 裴念望着她,在梦里勾画过无数遍的眉眼如今近在咫尺,他却有些打退堂鼓了。 门口传来一声喊叫。 “阿念,去啊,带我一块儿!”陆言生进来,站在裴念身后戳了戳他的胳膊,笑嘻嘻的看向月宁。 “姨姨,我和阿瑾跟着,成吗?” 又怕月宁不答应,忙补了句:“我们不捣乱,绝不捣乱,好不好,姨姨?” 陈瑾为陆言生的自来熟感到头疼。 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温和的笑意:“好,你们都来。” 裴念对中秋没甚印象,唯独是他八岁时候在扬州的那一夜,在魏国公府,有圆月,有母亲,还有兄弟姐妹。 团子似的深哥儿熟稔的握着他的手,要带他去看从墙角捉的蛐蛐,荫姐儿气呼呼的追着深哥儿满院跑,很乱,却很热闹。 祖父和祖母待他很是关爱,可每回中秋,父亲待不了多久便去书房坐着,自然,怀里抱着只肥嘟嘟的欢欢。 裴念知道自己生来便有弱症,也知祖母祖父和父亲为了他的身子不惜请过天下名医诊治,虽不能痊愈,可服着药丸亦不会伤及性命。 他没甚不满足的,甚至感恩自己生在如此幸福的家里。 他喜欢每一个人。 他也珍惜活着的每一日。 .... 裴淮睡过去前,正在书房查看案卷,后来欢欢压着他的膝,一蹦跳到案面上,拿他手臂做枕头,发出呼噜呼噜的睡梦声,不知怎的,他竟也跟着昏睡过去。 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睡着。 有风拂过他的脸,痒痒的,头发丝勾在脖颈,他侧身,听见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走路声。 睁眼,欢欢不知何时走了。 右手边的案卷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庄子》,他拧眉,拿起来翻了两页,胸口憋闷的如同被人攥住。 忽的站起身来。 环顾四下,虽是书房,却是多年前的布置。 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微风轻柔缓和,将花房里的香气吹进门来。 深秋时节,下了场雨,屋檐下的青石板砖油润的仿若画里一样。 裴淮推开门,几乎止了呼吸声。 凌霄花早就败了,枝叶却依旧繁茂,缠绕着花墙呈现出葳蕤的姿态。 第208页 红樱抱着一筐红螺炭从池子边走来,绿桃蹦跶着去追蓝眼珠的猫儿,分明早就落水溺死的猫儿,活灵活现的出现在青松堂。 裴淮低头,触到院墙的冰凉。 手指倏地一颤。 清亮的天空湛蓝如洗,李嬷嬷急匆匆过来传话,道长公主晌午让他一同用膳,见他愣着,又催了催,随后便又往兰雪堂方向去了。 裴淮的目光一点点略过院中每一处角落,垂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得颤抖。 他深吸了口气,随后提步往花园走去。 库房的孔妈妈拿着一串钥匙,将将与小厮吩咐完事,看见他忙福身行礼。 裴淮瞥了眼,脚步未停。 开的正盛的墨玉后,有几个新买的丫鬟正在管事的跟前训话。 裴淮霎时间面容苍白,他震惊的看着背对自己的人。 手指掐进肉里,疼的他仍分不清,到底是在做梦,还是...诡异的重生回来了。 管事的听见动静,看见裴淮后,与那一排丫鬟吩咐道:“快与二公子行礼。” 一行人转过身来,齐刷刷福了福身。 透过重重声响,一道清丽微弱的声音浮现耳畔,裴淮望着她,盯着她,像是怕她忽然不见一般。 “你..你是....” 管家见他盯着的那人,便招手让她出来,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低着头,温软的发丝垂在胸前,长睫如扇,小脸沁出薄薄的细汗,她略微抬起脸来,轻声答道:“奴婢月宁。” 裴淮僵在原地。 半晌,如梦初醒一般。 那行人却已随管家往永春园去了。 裴淮浑身血液像是逆流一般,烧灼着神经让他无暇思考,不知站了多久,他缓了口气,目光沉沉地望向已然消失在月门处的人,开口喃喃了一声:“月宁..” “月宁...” 第七十一章 平行世界(一) 李嬷嬷从外头进来, 瞧着佛龛内的熏炉烟雾袅袅,蒸的人皮肤衣裳都有股淡淡的檀香气,案上搁置着缠枝青莲纹白瓷盘, 盘中是瓜果糕食。 永安长公主便跪在蒲团处,手里攥着一卷佛经, 垂眸念念有词, 眼前的香炉里烧的只剩灰烬,她捻着佛珠, 身姿端正,没睁眼却淡声问道。 “二郎呢?” 李嬷嬷觑了眼门外, 想到方才光景,不由得压低嗓音道:“二哥儿来了趟永春园,喊着月宁一道出了门。” 长公主愣了下, 手中串珠捻到掌心,睁眼:“二郎带月宁出门了?” “是,我听管家讲, 二哥儿是要去京郊马球场打球, 约的是陆公子和徐公子。” 李嬷嬷搀着长公主起身,又道:“外头有些阴天, 奴婢没敢拦着,只是不知二哥儿何时与月宁熟络的, 奴婢眼拙, 若说错了, 殿下莫要斥责。” 长公主瞥她眼, 坐在圈椅上轻声道:“你有话不必掖着,整个侯府我只你一个贴心人罢了。” 李嬷嬷这才把心里的顾虑说出来。 她年纪大,经事多, 一眼就能瞧出二公子眸眼里的神采,看着月宁时,是强烈的占有欲,虽压制着,可喜欢哪里藏得住,耳根子都是红的。 “二哥儿怕是想要了月宁。” 长公主蹙眉:“人不是大郎挑回府的么,他凑什么热闹。” 李嬷嬷笑:“年轻郎君的心事,就像这天气一样,捉摸不透。” .... 月宁初到侯府不过月余,今日本与雪禾在永春园当值,谁知裴淮进去坐了半晌,走时就二话不说,拽着她胳膊往外走。 雪禾跟上来,却被他冷言冷语斥责回去。 若是坐车也还好,他竟同管家要了匹马,那马是跟她一块儿进的侯府,比她还矜贵,听说是西域来的,浑身皮毛油润水滑,四肢见状粗长,马鬃梳的如同流云一半,漆黑的骏马,打着响鼻不紧不慢的嚼了两口干草。 她是头一遭这般打量裴淮,二公子生的俊美,可眉眼间有股冷峻肃杀之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淡漠寡淡,浑身写着生人勿近。 她暗自思忖,也想不出究竟拉她过来作甚。 便在此时,他又径直走过来,凉凉的眸子盯着她面庞看了少顷,随后在月宁的惊呼声下,双手握着她细腰,将人轻而易举抱到马上,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便撞来一人,却是裴淮翻身跃上马来,手臂穿过她左侧腰肢,握紧了缰绳。 少年的气息带着浓浓的阳刚之气,温热而又绵密的喷在月宁耳畔,她缩了下手指,想往前挪开距离,可脚没有着落,马还是晃动的,她是第一回 上马,心里怕的不行。 “二公子,天要下雨了。” 言外之意,不宜出门。 裴淮果然抬头看了眼天,阿满急匆匆冲出来,手里挂着两件蓑衣,管家格外多备了辆马车。 他没回答,似乎不愿与月宁说话似的。 很是冷漠的往前靠了靠,伸手一拍马背,骏马登时扬开蹄子,甩起浅薄的尘土后,径直疾奔而去。 月宁几乎被颠的隔夜饭要吐了,小脸蜡黄,肺腑间有股闷气顶在喉头,好容易在京郊勒住缰绳,裴淮伸手将她抱下来。 原本月宁还想硬着头皮说声谢谢,可喉咙顶的厉害,她提起裙子就往旁边树下跑去。 先前没见过裴淮,只是坊间关于他的传言不少,大都是说他年少有为,平易近人的,城里的姑娘很多都想嫁给他做娘子,若不是因为侯府门第高,那门槛早就踏破了。 第209页 可月宁却不觉得尽然,她甚至觉得此人有些莫名其妙。 亲切中带着疏离与刻意,她下意识的不想靠近。 后背被人拍了两下,月宁歪过头,看见裴淮依旧冷淡的样子,对上目光,他咳了声,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递给她,话都懒得说。 月宁没敢接,自己吐成这副模样,怕是要污了他那名贵的绢帕。 她从腰间取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唇角,道:“多谢二公子。” 裴淮瞥了眼,绢帕攥成一团,似乎在生气。 此处原是徐家马球场,最近修葺一新,拆了两个庄子扩了场地,虽是深秋,地上的草还不见黄。 月宁约莫知道他带自己来的目的,别家公子身后也都跟着几个丫鬟,多数是为主子捧着衣裳,吃食,鞍前马后伺候的。 裴淮外面罩着件靛蓝色披风,月宁跟在他身后,暗想,待会儿他进场,自己是服侍他脱衣,还是等他脱下来,交到自己手中。 她正想着,不妨前头那人忽然停住脚步,她就没来得及收住,一头撞在他后背上,素簪勾住他绣着银线暗纹的披风,一时间动弹不了。 月宁当即有些心慌,又怕他责备,红着小脸求道:“二公子,你别动,我自己来。” 裴淮没转身,却能感觉到有只手颤悠悠的摩挲着头发,有时候摸不准,指肚会擦过披风,然后倏地逃走,跟受惊的兔子一样。 他心里鼓了鼓,手指解了披风系带,挂在手臂,然后转过身来,道:“别动。” 月宁简直要哭了。 昨日还被雪禾等家生子拦在一处刁难过,话里话外讽她不自量力,谄媚殿下,她们都是侯府老人,又抱团喜欢欺负新来的,而被调到永春园长公主身边的月宁自然成了她们眼中钉,肉中刺。 便是她们几个,除去雪禾和另外俩模样俊秀的,其余都在旁处做事,哪里有月宁的好命。 跟着长公主月例也比旁人高出许多。 这样的扎眼,让她战战兢兢不敢与任何人作对,她是来赚钱补贴家用的,若是被赶出府,哪里找的到比侯府更好的差事。 她已经每日都谨小慎微了,偏今日被二公子挑出来伺候,还没开始呢,就惹上祸事,周遭已经过去好几个郎君和丫鬟,他们瞥来的目光,更像是针扎着月宁让她愈发不自在。 越是心急,越是手忙脚乱。 头顶垂下阴影,她低着睫毛,偷偷拿手捂住眼角。 裴淮略微低头,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将丝线从她素簪上解开,头发有些乱,毛茸茸的翘着。 裴淮站定,喉咙上下滚了几番,然后平开掌心,覆在那乌黑的发上,往下捋了捋。 月宁浑身僵住。 裴淮似乎没有意识到不妥当,甚至细心的拿手指把那勾缠在珠花上的头发丝捡出别进钗下,两人挨得很近。 月宁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近在咫尺的心跳声。 她舔了舔唇,默默挪开脚步,低头道:“奴婢蠢笨,把二公子的披风扯坏了,赔...” 裴淮把手背在身后,面不改色的看着她。 天起了风,有些阴凉,乌云笼在半空,虽然黑压压的,一时半刻却落不了雨。 “你穿着吧。” 怪他着急,走时没看清她身上穿的单薄,京郊风又大,不比院里暖和,她又清瘦纤细,简直一阵风家就能吹走似的。 “不成,这不合规矩。”月宁着急的摇头,连连后退几步。 身后传来打趣声。 “吆,二郎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了!”徐远的声音,由远及近。 陆文山跟着瞥了眼,看见月宁的时候,忍不住跟着促狭:“是个美人胚子,难怪二郎脸和耳根子都红了。” 若是放在前两世,裴淮定要矢口否认的。 可如今,他却听着分外受用。 见状,陆文山与徐远面面相觑,互相捣了下,笑道:“二郎,快些,我们在场内等你。” 两人走远了,徐远又使坏的回头来喊道:“小心你的魂儿没了!” 月宁哪里听过这些放浪言辞,登时小脸又红又热,恨不得根本人没来过,她又往后退了两步。 还没站定,那人就拎着披风欺身过来。 月宁抬头,望见裴淮闪着星辰的眸眼,如同染了浓墨,对视少顷后,他就不动声色的覆下眼皮,只是手下动作不停,将披风往后一展,顺势遮到月宁身上。 披风是暖的,还有他佩戴香囊的味道。 月宁局促不安的想要拒绝,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由分说系上带子,随后转身,大步走进马球场。 这一场球,月宁看的心不在焉。 旁边的女眷此起彼伏的呐喊,多半都在为裴淮助威,听得人心惊肉跳。 她一个丫鬟,身上披着主子的披风,就像偷穿贵人衣裳而又不合体似的,她默默咬着唇,手指揪着帕子坐在一隅,唯恐叫人发现。 一场球打完,偏徐远是个嗓门大的。 喝了口冷茶,伸手一指月宁所在方向,笑着高喊:“二郎,那小丫头是哪来的?” 裴淮的视线往前一递。 月宁忙低下头,恨不能用脚抠出个洞来钻进去。 被人如此堂而皇之的打量,尤其是徐远说完,周遭那些为裴淮助威的女眷纷纷投去刀子般的目光后,她就愈发坐立难安。 第210页 在裴淮三人走到身边时,她噌的站起来,顾不得与之说什么,紧张的咽了咽喉咙,然后在裴淮的注视下,转身往旁侧的甬道走去。 陆文山笑,却不言语。 徐远不罢休,戳着裴淮的咯吱窝使了个眼色:“赶紧追呀,姑娘都跑了,你再这么坐下去,没戏。” 裴淮斜觑了眼。 就在陆文山以为他会斥责徐远的时候,裴淮兀的站起来,然后追着月宁离开的方向,不多时没了踪迹。 两人看着那精瘦的背影离开,不由得愣在当场。 “这是我们二郎?”徐远捏着下颌骨,皱眉表示怀疑,“中邪了吧!” 月宁也没走出多远,她只是觉得浑身出了大汗,约莫是太紧张不安,刚站在风口处吹了少顷,一扭头,就见那人站在不远处。 目光幽怨的看着自己。 这让她更为恐慌,那眼神含着太多意味,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却也不敢跑,就杵在原地,身上的披风迎着风胡乱飞舞。 纤细的腰身只手可握,恬淡柔美的面庞沁出薄薄的香汗,露出的一截腕子莹白似雪,可她那戒备的状态,表明了,你再靠近一步,我就会跑的意识。 裴淮没动,脑中忽然想起阿念说过的话。 他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仔细问明白,此时此刻再去回想,难免吃力,尤其是在细节上的把握,分寸太难拿捏。 有时候,不说话比说错话要好。 故而他一声不吭,就那么静静与之对视。 “你...” 月宁微微抬头,以为他要吩咐话。 裴淮打量着她身上衣着,又逡巡可以夸赞的东西,忽然盯着那耳垂,稀里糊涂道:“耳铛挺好看的。” 月宁摸了下润白珍珠耳铛,柔声道:“原是小玩意儿,不值钱的。” 她动作小心,看的出对耳铛很是珍重。 正是这番动作,让裴淮忽然想起来,好像是宋星阑送她的礼物。 他有些想咬掉自己舌尖。 可又不能表现的小气,故而背过身,重重咳了两声,再回头,一脸不屑道:“方才是我看走眼了,仔细看看,还真是粗劣低质。” 话音刚落,月宁的脸噌的更红了。 乌云愈压愈重,马车往河边走时,已经隐隐开始飘雨丝。 细若牛毛,冰凉凉的打在脸上。 车内还算宽敞,月宁坐在与裴淮对角的位置,整个身子绷的紧紧,连呼吸都压低了。 车内没有熏香,只在四角悬着驱虫的香囊,淡淡的艾草气不时涌进鼻间。 裴淮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俊美的面上线条分明,如刀刻一般,是年少英气的俊朗。 月宁偷偷瞟他,不同于大公子的文弱,二公子身上有股干净阳光的味道,虽然他整日加起来没同自己说过十句话,可骨子里应是正直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 “好看么?” 他忽然启唇,轻飘飘问了声。 月宁捂着脸,有点想哭。 就像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揭穿。 裴淮睁开眼来,狭长眼眸露出淡淡的水光,他探身上前,不知从哪找出一对海棠花耳铛,就放在掌心,玉雕琢的耳铛,成色极好,饶是月宁匆匆瞥了眼,亦知道它贵重。 “是我说错话,惹你生气,你若恼我,便只管骂我就是,别憋在心里。” 话一出,月宁惶恐极了。 裴淮却努力回忆阿念教他的话术,很是认真的往前又靠了靠,捏起那对海棠花耳铛郑重道:“你若是不生气了,便收下这对耳铛,权当我与你赔礼,你..” “可喜欢?” “二公子,我是哪里做错事了,还是说错话了?”月宁满心满脑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在永春园出了岔子,他这才想拿东西把自己打发出去,毕竟是侯府公子,做事不会赶尽杀绝,这会儿还给自己留退路呢。 裴淮眯起眼睛,心道是不是哪句话忘了说。 月宁咬着唇,豆大的泪珠悬在眼底,瞧着让人心烦意乱。 他叹了声,不由分说拉过她的小手,把耳铛放在掌心。 再抬头,月宁泪珠啪嗒掉在他膝上,滚烫滚烫的似要把他烧灼一般。 如此,他心里就更乱了。 虽乱,却也努力克制着脾气,只定着神,用一种很是平静的目光望着月宁。 月宁瞧他那直愣愣的眼神,不禁抹了下眼尾,低声哭道:“二公子,我若是哪里做错了,你只管骂我罚我,只求你别赶我出府。” 裴淮蹙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哥哥有心疾,做不得重活,阖家生计都靠我养着,我会小心伺候,求你,别辞了我。” “我几时说要辞了你?” 裴淮没好气的反问,叹了声,转头掀起帘子,把脑袋凑到外面透气。 他发现,自己仿佛失去正常说话的能力,一旦面对月宁,就像闹别扭却又不得不去哄着一样。 心里不自在,面子抹不开。 月宁抽噎着,通红着眼眶小心翼翼看向他。 车外的雨丝斜斜落下,打在他脸上,睫毛上,徐远骑着马,噔噔噔的折返回来,低头歪着脑袋往车内看了眼,瞥见月宁红扑扑的小脸,通红的鼻尖。 “二郎,你怎么欺负人家了?” 裴淮瞪他。 徐远哈哈笑起来,慢悠悠跟着车往前走。 第211页 时不时扭头打量把脑袋压得低低的月宁,待到下车前,他故作神秘的劝道:“二郎嘴硬心软,他若是说了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今儿本没想来钓鱼,可二郎说了,有人喜欢吃鱼,非要拉着我和文山过来作陪,其实这是多此一举,何必呢? 扰了你们清净不是?” “哎,哎,二郎你还不让人说了怎么的?” 裴淮放下帘子,耳朵一阵火热后。 他喝了口茶,见月宁把耳铛放还到小案上,心里又是一阵发堵。 他捏起来,索性躬身走到她跟前,将人困在一隅之间。 弯腰,月宁攥紧了手掌,感觉耳朵上一热,那对珍珠耳铛被他取下来,信手扔到软塌上,月宁怕丢了,想去捡。 裴淮却不给她机会,俯身下去,把那对玉石雕琢的海棠耳铛戴在月宁圆润的耳垂上。 指腹擦着她皮肤,酥酥麻麻。 裴淮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像在思索什么一般,忽然伸手指向车外,道:“那是什么?” 月宁扭头,裴淮飞快的贴上唇去。 面颊濡湿,月宁惊得睁大眼睛,身子好像化成一股春水,暖融融的动弹不了。 裴淮亲完,装作若无其事的跳下马车,与徐远陆文山拿了鱼竿,去往湖畔亭榭中。 月宁捂了捂脸,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又快又乱。 像是做梦,她忍不住掐了把腮颊,疼痛让她找回一丝真实,素手挑了车帘一角,亭榭中面朝湖畔的那人,慢条斯理抛下鱼线,身姿挺拔的站在太湖石上,风吹得他锦袍簌簌鼓动,轻软的雨丝朦胧勾出淡淡的烟雾。 周遭的景致极美,像是浸润在水墨之中,那人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月宁忙松开手,拿起车上的披风,弯腰下了马车。 第七十二章 平行世界(二) 李嬷嬷听见珠帘响动, 回头,裴淮进来,他穿着一件银白色鹤氅, 里面的锦衣束着革带,颀长劲挺的身形晃了下, 径直走到里屋, 目光不着痕迹的逡巡一周。 似乎没看到想见的人,眸眼里尽是失望。 长公主笑, 倚着软枕瞥去淡淡的调侃:“你这般急匆匆过来,想必不是寻我的, 你也不必再找,人不在永春园。” 裴淮被戳中心事,不自在的别开眼, 坐在圈椅上摩挲着手指,稳着声线道:“她去哪了?” 原是试探,没成想儿子竟不避讳, 倒让长公主吃了一惊。 当即, 她坐直身子,神色凝重的望向裴淮, “二郎,你可莫要胡来, 你是什么身份, 她又是什么身份, 值得你这般惦记?” 裴淮站起身, “母亲,我也与您交个底。” 长公主揪着帕子,不悦的睨他一眼。 “我见她第一眼, 就喜欢,您若是同意,往后我娶她,给您生孙子。您若是不同意,我就去庙里剃度,出家当和尚。” “你敢!” “总之我认准的人,到死都不变。” ..... 月宁回了趟家,哥哥正在厨房做饭。 青烟袅袅,从小院里不绝如缕的飘起,因为下过雨,空气里尚且温润濡湿,像是被洗的透净,呼吸间让人神清气爽。 月宁在院里择菜,宋星阑端着木盆出来,从她手里接过菜,坐在一边的矮杌上。 他面色白皙,总是有股文弱病气感,十指生的好看,长年累月的握笔,能看出他右手磨出好些茧子。 他低着头,去掉黄叶后把菜悉数放进木盆里,淡声说问道:“侯府可有人欺负你?” 月宁笑,挽起袖子同他一道择菜,“怎会呢,侯府里的人都很是热情客气,哪里会欺负人,哥哥别担心。” 宋星阑手一顿,抬头瞥她。 月宁有双很是好看的杏眼,明亮莹澈,看着人的时候总能不觉陷进去,白嫩的皮肤豆腐一样,浸在水里的双手,被冻得有些发红。 宋星阑捏着她的手腕,把她提起来。 “是哥哥窝囊,为了考取功名,让妹妹出去做事养活。” 月宁最见不得宋星阑自轻自贱,在她心里,宋星阑不只是哥哥那么简单,他如父如母,虽说身子弱,可每每都会把月宁护在身后,不叫她受委屈,便是家里做菜做饭,也都是他来操持。 父亲母亲去的早,可宋星阑那会儿也不过是个孩子,街坊邻居有些人明里暗里说着可怜话,仿佛他们不定哪一日就死了,没有倚仗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前途。 月宁懵懂时,是宋星阑捂住她的耳朵,告诉她什么都不要听,无关紧要的人不要在乎,偶有孩子成群结队欺负月宁,身子瘦弱的宋星阑也会立时冲到前面,尽管寡不敌众,他还是歪头大喊:“月宁,快跑。” 这样好的哥哥,眼看着就要春闱考试,若因为钱银耽搁了,那她才会觉得委屈。 “哥哥,你觉得你会高中吗?” 宋星阑愣了下,手指却用了力:“旁的不敢保证,若说读书十几年,高中是必然的。” 月宁咧嘴笑道:“哥哥高中后,会照顾我吗?” “自然,你是我妹妹,拼尽全力我都会顾你的。” “那便是了,眼下看起来我给人做奴婢,实则是为了咱们往后的好日子,我与侯府签的契约又不长,等哥哥高中做了大官,我就专心在家里享清福,好不好?” 月宁给自己画了张大饼,看起来欢喜无忧,可宋星阑心里难受的紧,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咳了几声,胸口很疼。 第212页 月宁待到傍晚才回,进门时看到裴淮与管家坐在亭榭中,她便福了福身,急忙往永春园去,今夜她当值,需得好好准备一番。 人走后,裴淮鼻底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因为太轻,故而管家也不确定方才是不是他弄得声响。 “二公子,外头风大,再说,这事让阿满盯着便好,你赶紧回屋暖和暖和吧。” 管家搓了搓手,这个时候已经有些冷了,尤其到傍晚,秋日的凛冽就愈发明显。 裴淮借着清点马匹的由头,坐在当口一个多时辰,再这么吹下去,没病也就吹病了。 果然,夜里裴淮就咳了几声,半夜时候,竟然发起高热。 长公主也被惊动了。 月宁站在外屋,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大夫正忙着写方子,雪禾从小厨房端来燕窝,进门睨她一眼,随后趾高气扬的掀帘走进里屋。 “姑娘,你就照着这个方子去拿药,然后按照我写的来煎药,一日三次,两日便可根除。” 月宁接过方子,府医想了想,怕她不认字,便对着方子细细问来:“有不明白的吗?” “没。”他写的仔细,月宁浏览完,将方子收好,正要出门时,又听见帘子被掀开,紧接着,雪禾出来。 脸色比进去时难看很多。 “殿下让你进去。” 说罢,一把扯过月宁手里的方子,气呼呼的走出虎门去。 长公主心疼儿子,虽然不喜儿子与月宁接触,可今夜他高热还犯浑,咬牙切齿闭着眼,只让月宁进去伺候,还大放厥词,说是旁人喂药他也不会吃,横竖就是仗着生病作威作福。 人都走了,屋里很安静。 伺候呸的两个小丫鬟都回了房,绿桃临走时朝她眨了眨眼,低声道:“你可是二公子点名要的,需得仔细服侍。” 门咔哒合上,静悄悄的屋内连呼吸声都听得明明白白。 阿满送来汤药后,月宁搁置在床头小几上。 裴淮望着她,眼神因为生病而变得迷离起来。 “二公子,先喝药吧。”月宁试了试外面,温度正好。 裴淮本想自己个儿坐起来,可念头刚有,又被他立时打消下去,只蹙了蹙眉,面色痛苦的吟了声。 月宁忙去扶他,手刚碰到裴淮的胳膊,就觉出那人浑身肌肉紧绷,她慌张的松开手,低头道:“我去喊阿满和红樱。” 裴淮一把拽住她手腕,思忖要说什么才不会吓到她。 可瞧她浑身发抖的模样,似乎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只得松开她的手腕,用恹恹的语气慢悠悠说道:“你别怕我,我又不会吃你。” 说完,舔了舔唇,半睁着眼眸看着她警惕的样子。 裴淮终是靠自己坐起来,一口气闷了一碗苦涩的汤药。 他是故意病的。 白日里吹得那些冷风不足以让他生病,他回青松堂后,便一会儿泡冷水,一会烤热炭,来回折腾了许久,又踹掉被子,任凭窗外的冷风一阵阵吹到身上,这才病倒的 他也知道母亲心软,有时候只要拿自己身体跟她抗衡,她多半都会同意。 人是留下来了,可总得说些什么才好。 裴淮其实仔细想过前前世与月宁相处的日常,可要他腆着脸装傻,装若无其事,又极有难度。 可他又很清楚的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强了。 人若是走了,就真的走了。 怕是连阿念都不会存在。 “你会写字么?” 冷不丁一声问,月宁先是想了想,继而答道:“认得几个字而已。” 骗子。 裴淮默默说了句,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我教你写字如何?”他就要下床,月宁忙摆手阻拦。 “二公子,你莫要折煞奴婢,奴婢是做粗活的,不用学写字。” 裴淮状若未闻,趿鞋后披了件外裳就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抬眸,冲着月宁道:“你过来。” 月宁着实不知自己何时惹到的裴淮,只是他非要执着的教自己写字,根本都无法推辞。 平心而论,落在纸上的字铁画银钩,筋骨强健,就像他这个人,清隽硬朗,每一个字都像是有他的魂魄在其中。 月宁不自觉将他的字与宋星阑的做了比较,越看越觉得字由心生。 哥哥的字端正而又秀气,许是因为先天有心疾的缘故,他的字多少有种悲怆的遗憾感。 “认得吗?” 裴淮不知她在想什么,可看得出,她走神了。 他心里自然不高兴,又不敢胡乱讥讽,便故意扯开话题,指着刚写的两个字。 “裴念。” 月宁有些怔愣,念出来后,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裴淮点了点头,一本正经收起纸来,也不做解释。 “往后你会知道他是谁。” 明明高热该卧床休息的人,偏要强撑体力教月宁写字,月宁装也装的费力,勉强写了半页纸后,总算熬到快天明了。 雪禾过来换她,她只恨没有长八条腿,逃也似的离开了青松堂。 后来,她就刻意避着裴淮走,唯恐再被他盯上。 她总觉得,二公子似乎有什么怪僻,行为古怪,心性古怪,总之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偶尔的一个举动,能让月宁心惊胆战许久。 第213页 比如,那日打马球,他忽然亲了自己。 世家公子哥爱玩,瞧着谁好看就动手动脚,月宁暗暗鼓了鼓气,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堕落的。 半月后,傍晚时分,外面已经黑漆漆看不清人影。 得知哥哥来了,月宁从永春堂一路往外疾走,出门,看见宋星阑站在梧桐树下,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月宁提起裙摆,唤了声“哥哥。” 宋星阑很瘦,过分单薄的身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尤其这样冷的天,他只穿了件半旧的素色襕衫,里面的层层中衣都是穿了数年,有些磨损的,脚上的鞋子也不御寒,他在树下冻得脸愈发苍白。 只是看见月宁时,宋星阑面上一喜,上前一步走出黑影。 “怎不多穿几件?”他说完,就迎风咳了几声。 今儿是月宁生辰,宋星阑起了大早,难得去集市上买了鱼,做了四菜一汤,他习惯了为月宁庆生,故而从晌午等到傍晚,房梁凉的透透,已然没什么食欲。 这才巴巴来倒侯府,想着亲手把贺礼给她。 月宁笑嘻嘻的眯起眼睛:“哥哥还说我呢,自己都穿的这样单薄,若是生病了,可怎么好。” 说着,她忽然从背后拿出一个包袱,高兴的递到宋星阑怀里:“我用月例买的,哥哥穿上后就不冷了。” 是件青灰色棉衣,月宁垫着脚给他整理着衣领,末了,满意的笑道:“好了,轮到哥哥了。” 她把手往前一伸,目光灼灼的看着宋星阑。 宋星阑抿着唇,从怀里掏出一枚木簪,簪头缀着青色珠花,简约别致。 “我亲手做的,珠子是从母亲旧物上拆卸下来,我想着你喜欢绿,贺礼不值钱,待我以后...”他局促,捏着簪子的手微微颤抖。 “真好看。”月宁拿过来,“我一定好好保管。” 宋星阑眼眸里忽然燃起光亮,他看着月宁明如灿烂的笑,然后往前走了步:“我帮你戴上吧。” 远处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压着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 裴淮挑起帘子,看见站在梧桐树下的两人。 宋星阑捏着发簪,正欲给月宁戴上,而月宁微微躬身,细嫩的脖颈露出一截,梧桐树下,他们倒有心情。 裴淮笑了笑,探出头叫:“月宁!” 月宁回身,惊讶的张了张唇:“二公子?” 裴淮跳下马车,名贵的衣裳带着特有的香气,他生的俊美,穿着这身华服更显金尊玉贵。 宋星阑往后退了步,无意识的低头,目光逡巡在两人截然不同的靴履上。 与这样的人站在一起,简直是自取其辱。 他有些想离开,裴淮显然不让他如愿。 “这位是?”拉着长音,消磨宋星阑最后的意志。 月宁不觉往宋星阑身边走了步,“我哥哥。” 裴淮眉眼沁着冷玉的颜色,打量宋星阑的时候就像在打量一个待价而沽的物件,这是世族子弟惯有的优越感。 宋星阑慢慢抬起头,指甲陷进肉里,唇角却慢慢勾起。 “宋星阑。” “哦,”裴淮敷衍的回应,随后转到月宁身边,“找你有事?” 他看着月宁的眼神,让宋星阑觉得很不舒服,就像揉进说不清的情意和欲/望,是男人才会看懂的侵略感。 “今日是我妹妹生辰,我来看看她。” 宋星阑不卑不亢站着,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 “你怎不早些与我讲,我都没给你备好贺礼。”似乎很是惊喜,裴淮摸索荷包,又反手从腰间摸出一枚羊脂白玉雕的玉佩,毫不吝啬的取下。 宋星阑腰间牙关,笑意渐渐冷却。 裴淮轻巧的拉起月宁的手,把玉佩放在她掌心:“权当贺礼了。” “太贵重,不合适,请二公子收回。” 如同烫手山芋,月宁连着退了好几步,避之若浼的样子。 裴淮瞬间有些冷眼,伸出手往前一推:“不过一块玉佩,算不得什么贵重玩意儿,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带你去库房随便挑。” 推拉间,那枚木簪啪嗒掉在地上。 也不知怎的,裴淮一脚踩在上面,细长的簪子咔嚓断成两截。 上面的珠花被碾的面目全非。 “这是什么?” 裴淮面露嫌弃,木簪与他精致华丽的鞋子相比,显得很是廉价。 宋星阑面色已经很是灰败,攥着的手负在身后。 “回头该好生说说吴管家,门口都打扫不净。” 月宁俯下身,从泥土里捡起木簪,小心翼翼包在帕子里,解释:“是我掉的东西,不关管家的事。” 她看了看宋星阑,知他心里定然难受,便收起木簪,走过去小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宋星阑面前挤出笑来。 忽然,在月宁猝不及防之时,宋星阑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这动作小时候他们常做,可自打两人长大后,宋星阑便没再如此亲密过。 故而月宁觉得有些突兀。 裴淮早就暗了眸色,脑子里不断回旋着经书上的经文,一遍遍安抚自己,莫要动怒,三思后行,不该说的不会说的先别说。 倒也有用,至少在宋星阑走之前,他没冲上前去掐断他的脖子。 第七十三章 平行世界(三) 何况今日也不是月宁的生辰, 重来一回,裴淮清楚知道,这只是月宁被捡到宋家的日子。 第214页 当初那拐子领着月宁和一众孩子一路北上, 辗转卖掉好些个男童,模样俊俏的女童她也有着打算, 京城最好的妓馆, 最喜欢收年岁不大容易调/教的女童,等到梳拢之日, 往往叫价千金,赚得盆满钵满。 在所有孩子里, 她最喜欢月宁,故而路上牵的紧,留在最后出手, 许是没谈拢价钱,便在京城多耽搁了一日,就是这一日光景, 让月宁跑了。 宋星阑捡到她时, 那粉色襦裙早就变得脏兮兮的,小脸抹着灰, 只能看见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瞧着身段气度, 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他给月宁洗了脸, 便留下当妹妹养着了。 实则, 那会儿宋父宋母的身子已经不好, 说不定哪日就没了。 宋星阑领回月宁,不只是可怜她,更想为自己找个伴。 自然, 这都是前世裴淮暗中查探出来的。 可身后那人,现在一无所知,还握着木簪当宝贝一样珍重,一步三回头,唯恐那病弱的哥哥半路栽倒。 裴淮烦躁不安,顿住脚步后站在原地等她。 月宁便将脚步又放慢许多,隔着两丈远时,温顺恭敬的站定。 有些事,他既希望月宁记得,有些事,他又不希望月宁记住。 他愿她记得两人曾经有多美好,却不敢让她连带着想起那些肮脏。 裴淮很明白,他应该循序渐进才对。 “你过来。”他声色淡然,站在树下的影子里,浑身散着冷冷的寒气。 月宁问:“我能听见吩咐,二公子就这般说吧。” 裴淮咬咬牙,忍住去捉她手腕的冲动。 “你去湖心亭等我。” 撂下这句话,裴淮便阔步往小库房方向走去,吴管家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院里开始掌灯,月宁把帕子收起,放在腰间的荷包里,她不知裴淮让她去湖心亭作甚,只是湖心亭那边人少,夜色又黑,他们孤男寡女过去,被人瞧见,免不了议论。 月宁想了想,便转身回去永春园。 长公主正准备用膳,月宁去了趟小厨房,徐妈妈炖好燕窝羹,给她时笑盈盈的扫了眼她的脸,道:“姑娘可小心点,夜路难走,省的磕着绊着。” “谢妈妈提醒。” 月宁多少听出徐妈妈话里的夹枪带棒,徐妈妈一心想让女儿雪禾做青松堂的主子,刚进侯府时,就听见丫鬟私下议论,说是只要好看的姑娘进府,徐妈妈眼睛就瞪得锃亮,恨不能把灶下灰抹她脸上,省的迷糊两位公子。 雪禾是好看的,只是她的好看张扬外放,且无所顾忌,叫人一眼就能瞧出心机。 月宁弯腰进门,只见迎面走来一人,余光瞥到他蹬着的靴子,便认出是青松堂的二公子。 她往旁侧走去,将燕窝羹放在膳桌上,随后与其他几个丫鬟站在一处。 李嬷嬷经过时,特意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注视。 月宁暗暗捏着手心,唯恐二公子说出什么狂悖之言。 然越害怕什么,越会发生什么。 长公主唤她近前侍奉,在她布菜时,不经意的问了声。 “你家中还有个兄长,据说中了举子,来年便会科考。” “是。” “倒是个有出息的。”长公主抿了口燕窝,眉眼温和的看向月宁,“那你也是认字的?” 月宁不知她话里意思,只是敛着呼吸回道:“认得不多。” “你父母既已不在,想必日后说亲都得让你哥哥做主。” 月宁手一顿,柔声道:“奴婢年纪还小,不想过早嫁人。” 长公主笑,“日子不禁过,有些事还得早做打算。” 虽是冲着月宁说的,可月宁却觉得,长公主这话是在提点站在对侧的裴淮。 那人攥着拳,似乎没甚耐心。 “母亲,你别吓坏她。” 他只是要人过去,免得来回在永春园转悠,再者说,离得近,也容易日久生情,他对她好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会叫她心甘情愿喜欢自己。 从前不也是这么来的吗? 可长公主方才这番话,说的委实过早。 凭是谁听,都会觉得别扭,像是不珍重对方,又不是挑个物件,选个晓事丫鬟,三言两句就打发到青松堂。 他都听着不痛快,何况月宁。 “我正好缺个侍奉笔墨的,你若愿意,就随我去青松堂。”说完,又顾虑月宁此时的需求,补了句:“月例比在母亲身边高出一成,那些洒扫的活也用不到你,每日给我研墨整理案录便可。” 受宋星阑影响,月宁是喜欢舞文弄墨的,自己书房里多少经史子集,游记野史,分门别类的书籍定然有一样是她喜欢的。 总好过在母亲跟前端茶倒水的好。 故而,他觉得月宁没甚可挑剔的,完全可以立时点头谢恩了。 又怕自己过于轻浮被月宁小瞧了,裴淮点着膳桌,只用余光悄悄打量她的反应。 月宁慢慢跪下身去,双手伏地:“谢二公子抬举,可奴婢见识粗陋,能为殿下侍奉茶水已经感恩戴德,万不敢肖想其他。” 裴淮被堵了,不怒反笑,一撩袍子,面上无光的走了出去。 去往厢房准备睡下时,裴淮身边的阿满过来唤她,让她务必去趟湖心亭。 阿满身边还有两个小厮,饶是月宁百般不情愿,也只得跟着过去。 第215页 湖心亭夏日赏荷,冬日赏雪,秋日树木凋零,除了刺骨的冷寒,月宁真不知大半夜来此有何意义。 阿满与那两个小厮退到外院。 月宁搓了搓手,仰头环顾四周,天黑的发蓝,偶尔能听到夜枭的叫声。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银光沿着水面噌的窜到高处。 啪的一声巨响,绽开万千绚烂。 紧接着又有烟火陆续充至高空,流光溢彩,明如白昼。 鼻间尽是烟火气,月宁一眨不眨看着满空莹亮,那种美是令人震撼的,好像一片澄净的缎面骤然翻涌着繁花似锦,时而明亮,时而灰暗,五彩缤纷的烟火此起彼伏的窜到高空,在近乎惊叹的期待中,开出一朵盛于一朵的花瓣形状。 耀眼,也令人窒息。 裴淮在暗处看着她,慢慢踱步上前。 她的鼻尖冻得通红,可眼睛里的光火甚是好看。 樱唇微微张着,流露出惊讶与欢喜。 他走到她身边,并肩站着,用难得的温和声调说道:“我送你的...生辰贺礼。” 月宁扭过头,圆圆的杏眼不断因为烟花呈现出不同颜色,她望着裴淮,一时间忘了退后。 忽然,她想起什么,急促呼吸着避开他的注视。 “二公子,你究竟..想要什么?” 裴淮默默咽了咽嗓子,这种情境中,其实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凭着一腔冲动任意妄为。 尤其是看着她嫩红的唇,明亮的眼,白白净净雪团一样的皮肤,他就想抱抱她,亲亲她,告诉她,他是真的喜欢月宁,每一刻每一天,看见时喜欢,不见时想念。 他庆幸自己还有机会,至少现在的月宁,什么都不知情,只要他别松手,别着急,她总会朝自己走来的。 如是想着,裴淮心口如同暖流化开,缓缓朝着四肢涌动。 “我就想让你高兴,不想要什么。” 月宁咬着唇,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裴淮没逼她,只是低下头,轻声询问:“你可喜欢?” 月宁抬起脸来,半空的烟花还在不断绽放光彩,噼啪的响声让她有短瞬的迷蒙。 她想点头,又觉得点头未免让人误会,便僵着脚步,不言不语。 裴淮却觉得,她不说话,便是默认,遂上前捉住她的手,握在掌中,温热的气息让月宁登时忘了呼吸,她想扥开,可裴淮握的力道适中,看似没用力,却叫人挣不开。 “有句话我想告诉你。” 心跳砰砰砰的快要跃出喉咙。 两人彼此目光明亮,于半空交缠在一起。 月宁的手指蜷了下,勾到裴淮的掌心,他闭眼,身体烫的厉害。 连声音都哑了。 “你到底到底想说什么?”月宁整张小脸都红了,一面是害怕,一面是紧张,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想娶你当娘子。” 说好不急的。 裴淮面色潮红,说完就更不敢松手了,他怕月宁被吓跑。 事实上,月宁被惊得有些发懵。 根本就动弹不了腿。 她张着小嘴,半晌才“啊”的一声,像是做梦一样,眼神里俱是糊里糊涂的不相信。 “二公子,你认得我是谁么?” 裴淮点头:“宋月宁。” “那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原本月宁是想提醒他,两人门第相差甚远,可裴淮却立时想到她的真实身份,不由有些做贼心虚。 “我是丫鬟,你是侯府二公子,我不做通房,也不做侍妾。” “谁让你做通房做侍妾了。”裴淮忽然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口一放,两人几乎面对面贴在一块儿,他身上的阳刚之气迎面扑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眼光如火,气息粗重。 他小心翼翼伸长手臂,环过她的腰身后,触手可及的柔软清甜,让他忍得很是难受。 脑中不该想的,该想的,都混作一团悉数涌来。 “你仔细听着,我要你做我的娘子,日后八抬大轿进门,风风光光迎娶,绝不叫你受一点委屈。” 月宁很震撼,这比梦还不真实。 就像一个路人忽然跑到自己面前,说着非她不娶的鬼话。 她能信,自然不信的。 可她能反抗过一个身强体健的男子吗,自然也是不能的。 于是她定了定神,答道:“你若要娶我,便去同我哥哥商量,他同意,我便嫁,他不同意,我便也不同意。” 裴淮嗤了声。 宋星阑对月宁打的是何主意,他清清楚楚,早就超越了兄妹之情,且妄想有朝一日妹妹变夫人,他能同意? 月宁似乎有些着急,可怜巴巴的小脸都要哭了。 裴淮忙松手,压下心中燥郁,不得不点头道:“好,明日我就去问他。” 索性他知道宋星阑贪图何物,他能给的,远比晋王能给宋星阑的还要多。 ...... 宋星阑半晌没有回应。 裴淮冷眼睨着他,若非为了娶月宁,他根本就不会看他一眼。 一个为着权贵拼命往上爬的无耻之徒。 “你为何给我这些许诺?” 当中还有淮南侯和兵部陆尚书的举荐书,单是凭这两样,即便不科考,亦能平步青云,何况还有别的许多贵重物件。 堆积在质朴破败的宋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第216页 “这不都是你想要的?”裴淮坐在对面方椅上,天生便有的倨傲带着一股鄙薄,直直望向坐在书案前的宋星阑。 他没反驳,因为裴淮给的东西太过让人拒绝不了。 其实他是准备做晋王门生的,也做好了卑贱如蝼蚁的准备。 那条路其实看不到尽头,却充满了诱惑,一旦事成,他就是辅佐晋王登基的功臣,虽有风险,可日后的富贵权势想想便觉得极具冲击力。 裴淮既然找来,难保他不知其中内情。 可宋星阑亦知道,若无条件,裴淮怕是不会拿正眼看他。 “裴二公子要我做什么?” 裴淮乜了眼,堂而皇之掸去衣袍上的褶皱:“我要月宁。” 宋星阑怔住。 裴淮起身,走到他面前,挺拔的身形如青松般俊朗:“我要你,亲手把她交给我。” 两人目不斜视的彼此看着对方。 宋星阑面色过于白皙,打眼就能看出自幼带着病症,修长的手指瘦的能看出骨头和筋脉,他深吸了口气,而后凛眉靠向椅背。 “我若不允,你又待如何?” 裴淮嗤笑,似听到什么自不量力的言语。 他负手踱步,又慢慢转过身来,“你最好想清楚,我既能给你机会,也能拿走你所有指望!” 宋星阑心中生出一丝惊惧。 面前人明明年纪同自己相差不多,可气势却有种老练阴沉的霸道,像是把一切掌在手中,亦能翻云覆雨的狠辣。 他莫名垂下眼皮,手指不断摩挲着扶手。 古朴的家具早就呈现出衰败的迹象,饶是跟随他多年的书案圈椅也已经修了再修,房中的帐子,洗到发白发透。 屋里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只是那一架一架的书籍了。 宋星阑闭上眼,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 裴淮斜觑着他的反应,不紧不慢的走到架子前,信手抽出一本书,正是《庄子》,翻开两页,听见身后人终于有了回应。 “你能娶她?” 裴淮用一种废话的眼神看着他,将书往案上一掷,“不只是娶她,还会跟她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宋星阑挤出一个笑,像是讥讽。 “长公主和侯爷会答应?” “有些事,我不必与你交代,你要做的,你能做的,就是把月宁亲手交给我,然后,走你的平步青云。” 宋星阑敛起面上的最后一抹笑,声音带着急喘,像是濒死的人忽然有了一丝生气,他跟着起身,淡声说道:“好。” 窗外起了风,卷着落叶啪的一声拍向窗户。 宋星阑眸光略去,与那渐沉的夕阳交融,冬日未到,却比往年都要冷了。 第七十四章 平行世界(四) 宋星阑病了有些时日, 长公主仁慈,准她回去探望。 临走前,李嬷嬷特意命小库房的人取出一些补品, 让月宁带着回去,没推辞掉, 待回家打开后, 月宁着实吃了一惊,里面旁的便也罢了, 还有一根挺粗的山参,根须茂盛, 想来是不便宜的。 宋星阑倚着凭几,只抬眼看了下,便见目光挪到书卷上。 “哥哥, 你好些没?”月宁走过去,摸摸小几上的茶水,已经冷透了。 她皱着眉, 把冷茶倒进房中的花盆中, 又去看炭炉,这才发现, 炭火早就熄灭,只剩下毫无温度的灰烬。 整个屋子跟冰窖一样, 待得久了, 浑身都寒浸浸的。 “先别忙, 坐下, 我有话与你说。”宋星阑刚开口,又剧烈咳嗽了几声,咳得面红耳赤, 脑袋嗡嗡直响。 病的这些日子,他虽身子不舒坦,可更多时候胸口憋闷,心里难受。 月宁转身,却没回来,只是把炭炉旁的干柴塞进去,试着点火,今日风往屋里倒灌,好容易顺了气,月宁脸上都是脏污,她也顾不得什么,抱来一盆炭,一块一块夹进炉灶里,又怕压灭火苗,在那盯着不动。 “我身子不打紧,只是前几日裴二公子来过...” 听到裴淮的名字,月宁果真不自在的怔住。 她的反应没能逃过宋星阑的眼睛,想来裴淮过来之前,已经与月宁说过自己的想法。 “他来作甚?”月宁脸颊有些热,难免想起那夜满空绽放的烟花,还有裴淮牢牢握住自己的手。 她咬着唇,不敢回头。 宋星阑搁下书,披着外裳走到月宁跟前,微微歪头,瞧见那如花瓣一样鲜嫩的面孔。 捡到她时,脸涂得跟小花猫一样,软糯可爱,转眼就长成这般可人的模样,一颦一笑都能让人跟着情绪波动。 宋星阑也说不准自己是哪一日动了别样心思,只知道不想让旁人看见月宁最好的一面,这种想要藏起,私占的心理,不同于哥哥对妹妹,更像是男人对女人。 “他向哥哥求娶你。” 月宁慌乱的看向宋星阑,小脸一阵红一阵汗,着急的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根本就没想到,裴淮真的同哥哥说了。 她原先以为,他只是玩笑话,过了新鲜劲就忘了,毕竟门第相差悬殊,他喜欢自己,大多也是喜欢自己的长相,长公主无论如何不会应允他娶自己为妻,最好也不过是个妾室,通房。 她不喜,也不愿意。 “哥哥怎样答他的。” 她知道哥哥聪颖,不会推她进去,可还是免不了担心。 第217页 “他诚心诚意,与我承诺会娶你过门,举案齐眉,我便答应了。” “哥哥,你糊涂。” 月宁气愤,将那炭炉盖子往上一扔,气鼓鼓的走到床前:“他是不是要挟你了?” 宋星阑笑:“侯府家风严谨,岂会做那般无耻之事。” 月宁小脸拧巴着:“那他是不是贿赂你了?” 宋星阑平复下来,而后认真回答:“是,他许我高官厚禄,我自以为合适,便一口答应下来。” 月宁瘪了瘪嘴,泪珠蓄在眼眶不停打转。 青松堂的猫又丢了,绿桃翻遍每一个角落,还是没能找到。 不多时,裴淮便拎着一只湿漉漉的猫自垂花门走来。 那猫冻得直打哆嗦,浑身的毛都黏在身上,结了细细的碎冰。 “二公子,它掉水里了吗?” 裴淮嗯了声,拿帕子擦去手上的水珠。 有人想让它死,它又哪里活的过明日。 绿桃去给猫洗了个热水澡,擦干后裹着厚厚的毯子抱在怀里,这猫矜贵,还是从波斯国带来的物种,两只眼睛碧绿如同明珠一般,黑夜里看尤其漂亮。 月宁奉命给兰雪堂送裘毯,走到半道便遇上了裴景。 他穿着一身雪青色锦衣,膝上盖着厚厚的狐裘,乌发用玉冠束起,显得清风儒雅,温润如玉。 只是他处境不大好,半边轮椅陷在泥泞中,似乎试探了许久,轮子卡的一动不动。 “劳你帮我推出来。” 听见动静,裴景回头看了眼,很是客气的开口。 月宁忙把装有裘毯的匣子放到花墙上,从后面推着裴景往前转,好容易才脱离了泥泞,双手却是脏的不好去抱匣子。 她只得使劲用帕子擦手,生怕把那雪白的裘毯弄脏一角。 裴景问:“是母亲让你过来的?” “是,殿下让奴婢给大公子送条裘毯,说是宫里赏的,又厚又暖和,过几日天变凉,正好能用得上。” “替我谢过母亲关心。” 裴景伸手,月宁取下匣子,端到他跟前。 “到处找你不到,原是在这躲清闲。”一道冷冷的声音自垂花门传出,裴淮睨了月宁一眼,而后便顺理成章牵起她的手,不悦的说道:“不是让你去青松堂等我吗,是没听到还是故意不去?” 月宁想挣开,可他攥的牢固,遒劲的手指如黏在上面一样,横竖甩不开。 裴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忽然眯起眼睛轻笑。 “二郎还真是没变。” 裴淮带月宁去的地方是青松堂小厨房。 厨房里有个木桶,听见啪啪的打水声,月宁禁不住凑上前看了眼,只见木桶中有几尾新鲜的青鱼不停地想要蹦出来,地面湿了大片。 灶台的案板上备着青菜和作料,还有几把磨好的刀。 裴淮一本正经的咳了声,然后松开她的手,刚想低身去摸青鱼忽然又直起腰来,把两只胳膊伸到月宁面前。 “帮我挽起袖子。” 这都还没沾水,完全可以自己来。 月宁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反抗,依言小心翘着手指给他挽起衣袖。 “听说你喜欢吃鱼...” “哥哥连这个都告诉你了?”月宁难以置信的低呼,指甲刮过裴淮的皮肤,勾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二公子,我不是有意的,”月宁怕他翻脸,便把手往前一伸,“要不然你还回来,也划我一道。” 裴淮瞥了眼,继而把手指举动她胳膊上,指腹慢慢贴近,在与那莹润皮肤相接的刹那,弯起眉眼冲她笑了笑,信手一抹,滑腻如脂。 他转身,从木桶中摸起一条鱼,放到大木盆里准备收拾。 这活儿他没做过,只是觉得自己拿过刀,打过仗,杀鱼自然不在话下。 “二公子,要不然让厨子进来吧。” 月宁都看不下去,那条鱼被刮得皮肉翻开,鳞片四溅。 连裴淮自己的脸都不曾幸免,沾着几片银光闪闪的鳞片,手里的鱼还胡乱蹦跶着打滑,已经第三次从地上捡起来了。 裴淮哼了声,垂着眼眸继续跟鱼计较。 “我不喜欢吃鱼了,二公子,真的。” 月宁怕他不信,言辞凿凿的劝道:“您放过那条鱼吧。” 实在太残忍了,画面触目惊心,落在裴淮手里的鱼,死都死的比别的鱼要难看,要备受煎熬。 是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创伤。 有时候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次次逼近死亡,恐惧来临时,又眼巴巴活下来。 “不,你喜欢吃。”裴淮认真剖解。 月宁很是拒绝。 杀鱼都这般费力,若真的做了鱼汤让自己喝,她敢吗? 她不敢。 她珍爱生命,还想多活几年呢。 “二公子,我有些恶心想吐。” 月宁硬逼着自己呕了两下,想以可怜博取裴淮的同情。 那人提着刀就走上前来,看她小脸发白,不由低声询问:“是生病了吗?” 月宁摇头:“大概闻不得鱼腥气,我想回去。” 又骗他。 裴淮可记着李三郎从杀鱼到做鱼,月宁一直守在旁边的场景,那会儿可没见她闻不得鱼腥气。 “那你去门口等着,一会儿我做完喂你喝鱼汤。” 绿桃经过时,还悄悄冲她弯着眉眼,说她有福气,青松堂的丫鬟小厮哪个都没喝过二公子亲手煲的鱼汤,这事传出去能够月宁吹嘘好些年。 第218页 月宁拉着绿桃的袖子,可怜兮兮问:“你觉不觉得,二公子是故意想折磨我。” 绿桃忍不住笑:“有人想让二公子折磨,想破了脑袋都没得逞,你得知足。” 红樱瞥了眼,扯着绿桃的袖子离开。 走远些,还能听到红樱低声说话。 “你若管不住自己的嘴,等主子生气,真就发落了你。” “好姐姐,你就别吓唬我了,咱们主子嘴硬心软,哪里舍得发卖我这么伶俐的丫头。” “多嘴。” 两人打小就在青松堂伺候,是一等大丫鬟,吃穿用度都比旁的姑娘好上一大截。 月宁坐在方杌上晒太阳,没多久,就闻到小厨房里传来浓烈的烟火气,还有烧焦饭菜的糊味。 她欲进去,裴淮从里面跑了出来,面色忧虑,拦着她不让探身去看。 “我带你出去吃鱼。” 说罢,也不管月宁答没答应,拉住月宁的小手直往月门而去。 月宁没甚胃口,尤其与裴淮待着时,总是防备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故而只夹了几箸鱼肉,便借口吃饱了,站在一旁候着。 回府后,裴淮又默不作声去了书房,后来又拿着一卷纱布和伤药来找月宁。 彼时月宁正准备歇了,可他很有毅力的敲门,敲得雪禾拿白眼珠子狠狠剜她。 月宁不得不穿上衣服,无奈的走出门。 阿满见状,从外合了书房的门,自行站的远远的。 裴淮把双手伸到月宁面前,软着语气说道:“为着做鱼,手指肚都破了,你帮我包扎一下。” 像是耍赖的孩子。 月宁叹了声,拿起伤药给他开始涂抹,都是些刀痕,左手也就罢了,右手指腹也有刀痕,这就很难不让人起疑了。 “二公子,你右手握刀,是怎么切到手指肚的。” 被她戳破,裴淮也不觉得难堪,只是隐隐有种高兴的心情。 就像使了好大力气,终于让冷面冷心的人回心转意,看他一眼,那种复杂的心态没法用语言表达。 他面不改色,毫不脸红的回道:“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月宁忍不住笑起来。 杏眼弯弯似盛着一枉清水,裴淮咽了咽喉咙,便觉得身上又有些热燥。 “包好了,我回永春园了。” 她半分不带流连,打着哈欠想要出门。 裴淮哪里肯依,在她手指触到门框时,一下挡在她面前,后脊贴着门框,面朝月宁气息紊乱的站着。 “你说话不作数了。” “什么?”月宁不解。 “你哥都答应了,你怎还不点头?” 月宁脸上一热,伸手就去拉门。 裴淮侧过身子,将门栓挡上。 “他答应了,你就去娶他,横竖不是我应下的。” 裴淮蹙眉,双手登时摁在她肩上,喉咙干哑着将人反过来压在门上。 月宁低呼了声,就看见他双眸微红,神色焦急的注视着自己。 她有些慌乱,想避开裴淮的注视。 那人忽然吁了口气,手臂穿过她左侧压着门框,脸颊几乎贴在她的耳朵处,似乎情绪甚是低落。 “你怎么就不信,我是真的想娶你。” 第七十五章 平行世界(五) 雪禾送来一壶热酒, 进门时瞥了眼小脸通红的月宁,心中郁愤难平,搁下后, 又转头换了张缱绻温柔的面容,冲着裴淮道:“二公子, 我娘亲手酿的果酒, 温了少顷,眼下喝正好。” 裴淮若有所思的看向那壶酒。 雪禾眼眸含春, 身穿一件不合时宜的薄软衣裳,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皮肤, 用意显然可知。 裴淮走到案前,嗅到酒壶里的别样气味,不禁暗自嗤笑。 雪禾还真是不消停。 “回去吧。” 雪禾轻笑, 与月宁递了个眼神:“我在这儿伺候就好,你回去歇着,省的明儿殿下让你值守, 你再打瞌睡。” 月宁如临大赦, 然还没踏出一步,就听见裴淮不轻不淡的声音。 “你走, 月宁留下。” 雪禾惊得眼珠瞪大,张着嘴愣了半晌, 屋外的阿满探头道:“雪禾姑娘, 天黑夜路难走, 给你盏灯提着。” 再不情愿, 雪禾也不好纠缠,只得不甘心的咬咬牙,瞥了眼那壶特意加了药的果酒, 耷拉着脸离开。 裴淮眉尖微挑,从雕花木匣中取出两个瓷盏,慢条斯理倒了两盏果酒,应是夏日里存的梅子酿成果酒,此时轻嗅,有股恬淡的香气,倒是醉人。 “抿一口?” 他举起瓷盏,别有用心的盯着月宁。 月宁摇头:“我不会喝酒,怕是会醉。” “果酒哪里会醉人。”说罢,自行饮下一盏,把空杯倒朝下展示给月宁看,然后又端起另一盏,递给月宁。 “尝尝,极好喝。” 月宁被盯得浑不自在,鬼使神差接过他手里的酒,小口啜了下,便放在一边,道:“现下我能离开吗?” “好喝么?”不答反问,裴淮转到案前,捏起月宁喝剩的,一并饮下。 雪禾约莫不知深浅,加的有些多了,两杯酒下肚,很快腹中便热燥燥的起了兴致。 他捏着拳,额间青筋跳了下。 再看月宁,便觉得那人恍惚站在灯影中,朦胧的如同罩了层纱,又软又香。 第219页 月宁揉了揉额头,眼前有些发昏。 对面的人影也渐渐迷离,她扶着雕工细致的书架,轻轻摇了摇头。 “醉了吗?” 声音缥缈的不甚真实,月宁想去寻找,想去定住那位置,可她只看见一黑漆漆的庞然影子,如同密不透风的巨网,将她笼在一隅之中。 身子一轻,有双坚硬的手臂打横将她抱起来。 随后,脊背触到柔软的绸被,唇瓣溢出轻呼。 身上的皮肤跟着起了战栗,纤白细长的手指覆在颈项,似乎急着去扯开束缚,很热很紧,她口干舌燥的舔了舔唇瓣,急的哼了声。 裴淮面上通红,却依旧能克制住举动。 他居高临下望着月宁,纤细香莹,润白如雪。 精致的发鬓微微松散,有股慵懒的情/趣。 “月宁,你醉了。” 月宁伸手,去抓他。 裴淮任她揪住自己的衣领,轻而易举被拽到她面前。 紧闭的双眸倏地睁开,水盈盈的眼底如同泛起雾气,柔媚撩人。 裴淮长相俊美,又是在如此静谧怡人的书房中,逆着光影,下颌线条仿若神明一般,狭长的眸,入鬓的眉,挺拔的鼻梁下,是微微勾起的唇。 月宁忍不住摸在他的喉咙,指腹沾上,便觉得通身被点燃了一般,跟着软成一枉清水。 她曲起膝来,交叠摩挲,很是渴望他的触碰,靠近。 脑中时而清明,时而迷糊。 她知道不该动手,可残存的理智哪里抵得过他不加防备的逼近,领口被扯开,月宁望着那劲朗的肩胛骨,颤抖的手指慢慢贴上。 “我没醉,我只是有点晕。” 话音落,只见裴淮解了帐子,继而双膝跪在她身体两侧,内里的呼吸声浓重剧烈。 账外的灯火重重,窗外的寒风凛凛。 月宁伸出手臂,反被裴淮握住了柔荑,拉着手亲在唇边。 暗哑的嗓音犹自淡定:“你需要我?” 月宁迷茫的望着他,那脸极具蛊惑性,目光灼灼,俊美无俦,隐约间,身体好像出了层汗,让她脑中轰隆一声炸开。 她难受的闭上眼,随之而来的,是倾身下来的裴淮。 唇贴着那小巧的耳垂,又问了遍。 “要我吗?” “要我帮你吗?” 月宁哼了声,贝齿咬住唇瓣,尚存的一丝理智让她极力想睁开眼看清来人。 裴淮掌腹握着那截细腰,徐徐缓缓问她:“月宁,我是裴淮。” 月宁几乎要哭了。 她捉不到裴淮的冰凉,浑身又热的厉害,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肩膀抖着滚了泪珠。 “你欺负我。” 软软的声音溢出。 “我哪里会欺负你,你看清些,是你抓着我不放,月宁,月宁?” 故意俯下的肩,唇与她的小脸擦着划过。 身下人忽然咬着牙,抬起头来,一把挂在他颈上,细细吻来。 唇香如脂,似三月杏花开时的恬淡,让裴淮心中兀的一晃。 他向来就不是什么君子,这等时候必然忍不住的,只是有些话他要说完,省的睁眼后,某人气急败坏,推到他头上来。 “我好看么?” 他勉强从月宁唇中找回声音。 月宁含糊的点头,气息紊乱去寻那错开的位置。 裴淮嘴角笑意深沉:“月宁喜欢我,所以想要我的身子,是不是?” 月宁羞于回答,埋头凑在他颈间。 裴淮却不依不饶,捧起那细润的小脸非要逼出答案。 直到掌中人羞涩的嗯了声。 他才长长吁了口气,反客为主,手指穿过乌黑的发梢,抹去沾着汗珠的一绺。 “月宁,你可要记清楚了,是你招惹我的,是你毁我清白的。” 他薄唇翕动,看着早就迷迷瞪瞪的小人,手指抚上她的腮颊,将那抹碎发理到耳后。 窗外似有微风吹起,吹卷着枯叶噼啪作响。 月宁将要哭出来。 裴淮疼惜的安抚,不断在她耳畔说着好话,有的没的缱绻不断,唯恐再度吓着她,连动都不敢再动。 指腹擦着她的眼尾,描摹着那宛若水墨勾画的眉眼,渐渐地,声音低沉,转成点点温和。 ..... 翌日清晨,月宁很是疲乏的睁开眼来,只觉得仿佛被什么咬过似的。 她难受的翻了个身,骨头都疼,低嘶了声,小脸压在枕上。 忽然想起昨夜喝得那盏梅子酒,之后自己就不对劲了。 她记得,她仿佛与裴淮坐在榻上,彼此恭维.. 神志瞬间醒转,月宁摸到什么,登时吓得缩了回来。 卷起绸被,拥着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看清,里头还躺着个人。 他好像还在睡梦中,俊容含着慵懒,似乎听到月宁的低呼声,只抬手揉了揉眼睛,随后露出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眸,惺忪着鼻音道:“早~” 月宁没法冷静。 她裹着绸被,悄悄打量了下自己的身子,有几处印记,何况腿间还是疼的。 她有点惶然,看看裴淮,又看看自己,半晌没有出声,整个人陷于惊愕之中。 脑子空白一片。 “我..你...你对我..还是我对你做了什么?” 语无伦次,牙根打颤。 裴淮一脸坦然,支着下颌抬头看她:“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第220页 记得什么? 月宁诧异的努力回想,忽然脑中闪过一个诡异的画面。 “你要我吗?” “要。” “是你招惹我的啊,月宁。” “嗯。” 她倒吸了口凉气,目光呆滞的凝视平心静气的裴淮,牙齿咬到舌尖,疼的她怔愣了瞬。 “你缘何不拒绝,缘何要跟我...”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只是觉得很难堪。 裴淮直起身来,盖着的绸被滑到腰间,露出白皙而又精健的皮肉,宽肩窄腰,肌理分明,墨发松垮披散着,愈发衬的人矜贵从容。 是骨子里带着的桀骜。 “你总是抱我,我推拒过,又怕伤到你,且你凑在我耳边时,总说我好看,我是男人,本就喜欢你,那种状况,我是没法拒绝的。” 月宁脸上兀的通红,她结巴着避开视线:“你先穿好衣服,我们..我等等再说。” 裴淮闻言,轻巧勾起床下的衣裳,不紧不慢的往身上套,只是余光始终盯着月宁,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唇。 心情甚好。 “其实,这事不怪你。” 他站在地上系了腰带,扭头认真道:“或许,是那梅子酒的缘故。” 月宁忍不住红了眼眶,边穿外衫边低头掉泪,这会儿想明白了。 约莫是雪禾自己用的梅子酒,误打误撞叫她喝了,不只是她,还有裴淮。 谁都不想发生昨夜的事,所以,她该怎么办? 腿一软,裴淮忙扶着她圈在怀里。 月宁的泪珠就打在他手背上,委屈的连鼻尖都红呼呼的。 “月宁,我娶你,好不好?” 一日都不想等了。 裴淮抚着那嫩白的小脸,低头面向她氤氲着水雾的杏眼。 月宁仰着头,满是惊讶的眸眼中倒映着裴淮决绝的面容。 他啄了啄她的脸颊,温声道:“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月宁。” ..... 侯府闹了三日,终是以裴淮如愿以偿收尾。 长公主气的咽不下饭,淮南侯急急从军营回来安抚,本想狠狠打一顿的,可瞧着儿子瘦削苍白的脸,又不忍,扬起的掸子失了力道,抽在裴淮后背。 三日后,裴淮命人去宋家送了聘礼,浩浩荡荡二十几个箱笼,蔚为壮观到行人夹道相望。 月宁的户籍身契本就没有送去官府,故而直接合了八字,匆忙定下日子。 下月初六便要大婚。 对于裴淮来说,许多事都得心用手,毕竟早有计划。 只是大婚一事,他忙的脚不沾地,凡事都亲力亲为,唯恐哪处做的不合适,不得体,虽然累,可心里高兴的要紧。 转眼半月过去。 裴淮去宋家探望,虽说婚前不宜见面,可他每日每夜都去,总觉得是场梦,怕一睁眼,万事落空。 今儿日头好,湛蓝的天空如洗过一般。 宋家院墙下,种着两棵梅树,眼下开了花,浅浅的嫣粉色零星点点。 月宁从屋里出来,花瓣飘落在她肩膀,或许她看见了,故而伸手去接,粉红的花瓣呈在掌心中,叫人心情跟着好起来。 “可用了午膳?” 月宁抬头,看见裴淮从外进来,穿着一袭玄色鹤氅,劲拔的身形笔直如松,日光投映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柔色。 进门,走到月宁跟前,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 他的手很热,包裹着月宁的冰凉。 “用过了。” 月宁很好奇他对自己的熟稔,也怀疑过他是不是认错了人,把自己当成某个旧相识,才会在见了几面后,忙不迭的定下婚事。 她甚至猜测,那人是裴淮的求而不得,而自己恰好与她长相相似。 故而虽定了婚,月宁总觉得是偷来的。 不踏实,不真实。 “等咱们大婚后,就去扬州。” 月宁疑惑,“为何要去扬州?” 裴淮笑,却不答她:“等去了,你自会知晓。”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月宁剥着蜜桔,抬起眼来望向对面的裴淮。 摊开的书卷上,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压在书页,小指划过边角,虚虚往下压住,裴淮投去一记融融凝视:“不是喜欢。” 月宁屏住呼吸,又听那人很是坦然的说道:“是痴缠。” 侯府二公子的大婚,惊动了整个长安城。 圣上恩赏,东宫主婚,太子妃和长公主皆在人前流露出对月宁的喜爱。 纵是有许多人议论,说他裴淮荒唐,娶个于仕途根本无益的破落户之女,也不敢在明面上多一句嘴。 大婚之后,裴二宠妻的名声愈发出名。 今儿骑着快马去城郊捕鱼,明儿乘着月色去往平康坊的店肆买果子,还得包好了回家后仍有热乎气,再有一日便是夫人去赴宴,裴二紧跟不放,那谨慎的模样生怕有人欺负他娘子。 这种闺房之事,向来传的迅速。 待蔓延的无休止时,两人正坐上南下的游船,准备去往扬州城。 第七十六章 平行世界(六) 三月春暖, 白日里的温度很是怡人,只到了金乌西沉之际,又有些凉寒, 月宁支着雪腮看外面渐黑的景致,还未察觉到冷意, 身后人就用披风将她笼罩起来。 长臂圈着她的腰, 一同坐在窗牖边。 第221页 月宁微微脸红,成婚时日不久, 她还是有些戒备。 虽然裴淮极尽所能的对她好,可她总不觉得踏实, 便也虚虚应付着,他笑她也附和,他不高兴, 她就尽量避着些。 总归举案齐眉,和和美美。 临出行前,哥哥还去侯府看她, 给她带了几本喜欢的书籍, 都是在家时没看完的续,现下寻来想必也费了不少力气。 如今哥哥在国子监任职, 气度上比从前更加沉稳从容,两颊也有了肉, 他书生长相, 只那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 现下看来, 很是俊美。 她抱了抱哥哥,知道哥哥落了泪,成婚前两人闹了通不愉快, 成婚后虽然谁都没再提起,可是横亘在心里的嫌隙一日没挑明,一日就有疏远。 她低着头,与哥哥道了歉。 哥哥本想摸摸她的脑袋,又抬头瞥见甲板上神色不虞的裴淮,便改而垂下手去,弯腰冲她笑道:“别怪哥哥。” 那会儿她不明白,到扬州后,因着机缘巧合见到成国公夫人,月宁才依稀知道哥哥那句话是何意。 她弄湿了衣裳,偏又在更衣时被成国公夫人看到,偏还看到后背的那颗小痣,认定月宁是她早些年间被人拐走的孩子。 那会儿,月宁都有些懵了。 成国公夫人抱着她哭,雍容华贵的女子不断的去抚摸她的手指,看她身上有无伤处,末了,只剩下无语凝噎。 月宁震惊之余,自然疑惑这种种恰到好处。 就像有人循序渐进的安排,事无巨细的水到渠成。 深夜时候,裴淮抱着她入睡。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下银辉,柔软的纱帐内,她仰起头,手指抚在他的腮颊,声音柔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裴淮捉住她的手指,挪到唇边亲了亲:“你不高兴么。” 说不上不高兴,只是觉得虚无缥缈,明明是切身实际发生的,总让她捉摸不透,仿若置身事外洞若观火。 尤其今日苏氏抱着她痛哭之时,她就像在梦里,虽也震惊也惊讶,可更多的是惶惑不安。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国公府的姑娘,我娘会是国公夫人,我还有个哥哥。 我不姓宋,而是姓孙。” 其实她还有很多话,比如,为什么裴淮只见她一面就说喜欢,是不是他惦记着旁人,有个心头白月光。 她也不敢问,怕问出来就没了退路。 裴淮握着她的小脸,捧到自己跟前。 他的眼睛很深邃,叫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月宁,不管你是谁,要记得,我都喜欢。我喜欢你这个人,无关其他,你不必与我客气,不必拘着自己,我要你尽兴,也要你自在。 你喜欢做什么,只管去做,别管旁人说什么,随心就好。 你高兴,我才会高兴。” “可是,为什么?” 月宁终究没忍住,郑重其事看着他。 与其稀里糊涂的承人之好,不如明明白白哪怕真相是坏的。 她实在受不了自己跟傻子一样被人护着,瞒着,每日每夜的忐忑与焦虑,她是要问清缘由的。 “不为什么,你是月宁,足够了。” 裴淮想含糊其辞,月宁抬手挡住他的唇。 目光有些防备。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 “我跟她长得很像,她去哪了,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裴淮掌心贴在她肩膀,轻轻合上眼睛,“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姑娘,我做错了事,让她难过,生气,不论如何都不肯原谅我。 我以为我完了,可一睁眼,我看见了梦里的姑娘,月宁,你若问我心里有谁,不管你信不信,从始至终,都是你。 只有你。” “梦里的她..我为什么不肯原谅你。” “是我不好,是我太坏了。”裴淮声音逐渐低沉,低的连情绪都跟着沉落。 “那你往后会对我好些吗?”月宁捧着他的脸,杏眼弯弯,沁着淡淡的水光。 裴淮心头一软,将人拢在怀中,几乎要嵌进骨里。 右手从枕下摸出一柄匕首,慢慢打开月宁紧攥的小手,将匕首放在她掌心,又从外包着合上。 冰冷的铁器让月宁怔了下。 雕着兰纹的刀柄镶着两颗宝石,刀鞘上面是缠枝花纹。 裴淮拔出匕首,握着她手腕举到半空。 刀刃光滑如镜,薄刃锋利到吹毛可断。 冷冷寒光投映出两人的面庞,月宁蹙眉,余光扫到裴淮肃穆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颤。 “若我欺负你,你便用这把匕首杀了我。” 月宁手一松,匕首险些掉落,裴淮不慌不忙合上刀鞘,继而重新放回枕头下。 前世有多少次,他想拿出匕首径直捅死自己,手臂上的每一道疤痕是他犹豫过后的证据。 他有阿念,不敢死。 连解脱都不能够。 若这一回他还要惹她生气,离开,不若死了算了,省却往后余生的折磨。 月宁贴在他胸口,半晌无言。 扬州的花朝节,城中女子多半盛装打扮,烧香祝祷后便三五成群,约着去踏青赏花,或是曲水流觞,弹琴鉴诗,街头巷尾可见许多头戴鲜花的女子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今日成国公府设宴,为的是寻回走散多年的千金。 第222页 众人开席后,国公夫人苏氏便领着月宁一一与各方宾客知会,因是男女同席,故而也没有戴上帷帽遮掩。 宾客听到动静,一扭头,瞧见落地宽屏后缓缓走出一女子。 一身绯红色绣百花广袖襦裙,肩披越罗披帛,纤纤细腰挂着一枚宝蓝色荷包,下坠鹅黄色流苏,单是这身段,便觉得定是个美人。 再往上瞧,白白净净的小脸略施粉黛,清透莹润,杏眼桃腮,樱唇娇艳,梳着坠马髻,从旁只插着一枚牡丹花簪,辅以攒珠玉钗装饰,乌黑的发衬的小脸愈发怡人。 席上静了半晌,听见惊讶声后,又慢慢恢复喜气。 这桌,裴淮对面坐的是魏国公府世子,李衍。 清润如玉,谈吐间令人如沐春风。 裴淮扫过他同样缠在月宁身上的视线,捏起瓷盏抿了口。 阿满低下身,虽小声,却足够让桌上的人听见。 “公子,夫人说过会儿要去花厅与国公夫人说几句话,叫咱们别急。” 果然,李衍顺势看来。 裴淮不动声色的抬起头,对上他清清淡淡的目光。 他忽然有些后悔,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原是想让月宁认祖归宗,知道自己并非宋星阑的妹妹,保持些该有的距离,再而也让她知晓自己是成国公府的千金,免得往后患得患失。 可现下呢,患得患失的人反倒是他自己。 从睁开眼看见她的那一刹,其实他已经在如履薄冰,谨慎小心了。 有时候他也觉得是梦,可明明抱在怀里的感觉如此真切,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哪里是在梦里才能看见的真实。 亭榭下避雨,暗卫传来消息。 道京城那人在他离京后,便有了行动,一如他料想的那般,那人进了宫,借口不适,便在东宫歇息。 “大公子与太子殿下前几日下棋,后来不知怎的,太子殿下深夜染了风寒,陆奉御过去诊治,道是有人下毒。 东宫宫女内侍皆遭到盘问审查,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也在陛下授意下前去调查,至今尚未查出根源...” 裴淮听暗卫说完,不禁看向无边的湖水。 点点雨珠落下,将那湖面如同笼罩在薄纱之中。 硕大的鲤鱼偶尔跳出,或许是水底憋闷,亭榭四下也围来一群花色鲤鱼,久久盘桓在亭榭周围不肯离去。 此处有喂食的痕迹,这些鱼长了记性,是在等着人投喂。 裴淮捻着手指,轻声道:“盯好晋王,前朝不乱,便由着大哥去做。” 他从不觉得裴景不对,谁害了他,他本就该找谁报仇。 天经地义的。 只是他也再不会相信裴景,毕竟他曾执拗着要自己生不如死,卑贱如狗的残喘,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也不知是谁害死的自己。 他不如意,便要他裴淮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并痛苦。 伤天理。 “属下觉得,大公子似乎想取而代之。” 犹豫再三,暗卫还是不敢隐瞒。 裴淮想过,故而听了也并不意外,毕竟他知晓前世,也知自己极有可能是当今陛下的孩子。 陛下对母亲是何种态度,定然也会爱屋及乌,将宠爱转移到自己身上,凭他的才学和聪颖,要想博得陛下喜欢,实在是太容易了。 况且在他坠马残废前,陛下就时常亲自查阅他的课业,也曾让他与当今太子共同受课,从前他不知仇人是谁,一心只想弄死自己。 可前世他亲耳听太子说起坠马始末,也知晓陛下对母亲生出的别样心思,他焉能不起妄念,之于他那般清高倨傲的人来说,他一定会费尽心思拿回他想要的一切。 大哥病入膏肓,早已疯魔。 从皇宫到淮南侯府,一个个哪里还有正常人。 个个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看顾好太子妃的胎,别让大哥动她。” “是。” 从前长姐入东宫多载无孕,后来多亏母亲故友彭氏的妙手调理,重来一回,裴淮自然要提早动手,免得后头没了机会。 若真让大哥或是太子中的谁继位,那才是重蹈覆辙。 他们斗他们的,他却是不能冷眼旁观置若罔闻的。 晌午过后,裴淮在亭榭中做了约莫两个时辰,月宁也未过来寻他。 他心里觉出不妥,便起身撑着伞往花厅走去。 苏氏拦住他,眉眼温婉,像是在打量他的长相品貌。 末了,开口道:“囡囡吃了几口酒,有些醉,我让人扶她到房里睡下了。” 裴淮嗯了声,瞥见国公爷和孙成周都在花厅坐着,便知道许是要探听什么。 他亦坐在下手位,看起来规规矩矩,斯文矜贵。 头一眼,苏氏是喜欢的。 方才也问过月宁,道她在侯府做事时,没受什么委屈,而且当初裴淮娶她,可是轰动京城,连扬州也得了消息,贵眷圈里谁都想知道那个没甚家世的姑娘,究竟有何本事,能让侯府二公子豁出命去娶她。 却没想,那姑娘会是自己的女儿。 当真是造化弄人。 苏氏抿了口茶,笑盈盈说道:“我听月宁说,二郎待她极好,半分委屈也无,我心里是感激二郎的。” “夫...母亲见外了。” 裴淮颔首,礼数上不出差错。 第223页 苏氏满意:“既已认了亲,日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初初寻回女儿,虽然她已经嫁给裴淮,成了侯府娘子,可到底不舍得她离开,总想着多留些日子。 只是这话她们开口不好,还得裴淮主动提。 闻言,国公爷亦捋着胡须,目光齐齐看向裴淮。 孙成周摸起一颗桂花糕,塞进嘴里。 面上不显,心里却猛地想起成国公府和魏国公府早些年定下的亲事。 若没有裴淮横插一杠,兴许李衍就是自己的妹夫。 可这谁又能说的准,若没有裴淮,妹妹何时认祖归宗都不一定。 都是命。 如是想着,他也没甚意见。 “月宁与父亲母亲才将见面,若立时分开,是我不讲道理了。若父亲母亲不嫌弃,我们便留在扬州小住一段时日,又或许往后父亲母亲想见月宁了,可去京中侯府团圆,总之,咱们是一家人。” 得了保证,国公爷和苏氏都松了口气。 孙成周也缓和了面色,道:“我为妹妹备了份嫁妆,虽然没赶上你们大婚,可总归是我的心意,自然,我这一份与爹娘的分开,当年若不是我没看顾好妹妹,她也不会被人拐走。” 嫁妆单子很长,裴淮扫了眼,便拱手替月宁谢过。 孙成周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待谁都很客气,前世他可从未用这般语气同裴淮说过话,别说是他,整个国公府都恨不得一棒子把他撵出去。 听见门响,裴淮回头。 月宁从外面进来,清润白净的脸上,眸眼映着浅浅的光,不知是不是裴淮的错觉,那眼神看他的时候,似乎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待他想细细看时,又发现那杏眼弯弯,丫鬟打帘,月宁走进门来。 住在成国公府的几日,月宁都与苏氏住在一屋,每每裴淮想去亲近,都没有合适时机。 好容易魏国公府办了场马球会,说白了是为李衍相看。 既然成国公府的女儿嫁人了,李家也得向外头透信,省的都以为李衍还是孙家的准女婿。 只是在马球场上出了意外。 李衍的马匹不知怎的,忽然像是得了疯症一样,甩开周遭小厮的护卫,直冲球场外的树林而去。 一众人被吓得惊慌失措,待有人骑马追出去时,这才纷纷回过神来,各自骑了马,直往李衍消失的方向追去。 苏氏与月宁使了个眼色,月宁忙去搀着齐氏站定,方才只顾着看惊马,倒忘了齐氏就在邻桌,此时脸色发灰,似乎听不见旁人说甚,只急急提着衣裙往前去。 “你莫着急,成周也跟过去了,想来一群人能拉得住那疯马。” 苏氏安慰。 齐氏叹了声,手脚冰凉发软。 “马怎么就疯了呢,明明都是家养的...” 月宁没出声,咬紧牙关看向远处。 密林深处,李衍拽着缰绳一路狂奔。 数次险些直直栽下马来,前方路愈发陡峭难行,可马匹仿若未察,横冲直撞朝着荆棘丛抬蹄就跑,树枝勾着李衍的发,把手背的皮肤撕扯出一条条血痕。 再往前去便是深渊,如若马匹停不下来,以如此快的速度,即便跳马也很是危险。 孙成周与裴淮一前一后,他看见裴淮弓腰从马肚处抽出一根箭羽,随后两手松开缰绳,然速度不减,弓箭拉满,后脊挺拔如松。 孙成周倒吸了口气。 忽见弓弦倏地射出,他紧张的看向远处狂奔的疯马。 箭羽破空,拉出一道刺耳的鸣叫后,疯马被射中颈部,骤然失了控制,扬起的蹄子甩开后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李衍跟着侧倾下马,被重重砸进灌木丛中。 一群人蜂拥而上,不多时便抬着李衍出了林子。 裴淮冷眼看着他们离去,收弓勒紧缰绳缓步朝前走着。 这夜,月明星稀。 裴淮坐在案前,听见廊下传来走路声,门开,月宁穿着一件绯色披风站在那处。 明眸皓齿,盈盈动人。 裴淮起身,便见月宁手里拿着伤药纱布,没说话,走到他面前后,垂着眼眸,从瓷瓶中取出伤药。 声音淡淡:“伸手。” 回来时,众人都围着李衍,却无人注意到裴淮手臂手背全都被荆棘划破,月宁看见了。 伤口不深,却很细密,沿着手背一直勾扯到小臂。 裴淮笑,另一只手去捏了捏她的腮颊,不以为道:“这点小伤,明儿就全好了,不必担心。” 月宁抬眼,裴淮愣了下。 那眼神说不上的怪,比之从前好像多了几分从容淡定。 他心里跳出个骇人的想法,手掌兀的收紧。 试探着,侧着脑袋问道:“月宁,你在担心谁?” 月宁顿了下,手指擦过伤处,继而又恢复如常,把纱布绑在手腕处,似轻飘飘说了声:“你觉得呢?” 裴淮血液有些发冷。 这语气,这态度。 月宁放下伤药,转而绕过屏风去洗手,裴淮慢慢跟过去,却不敢靠太近,他的唇在抖,双手死死抠着掌心。 他不是没想过,月宁也会记起从前,可他尽量让自己忘记这个事情,只要他不记得,他们两个就能重来。 可月宁现在,是记起来了吗? 裴淮心中一阵悲鸣。 第224页 月宁忽然转过头来,弯着眉眼冲他嗔怒道:“下回你若是再让自己受伤,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裴淮眼眶一酸。 月宁蹙起眉头,捏着擦手的帕子走来,给他擦了擦眼尾:“做错事还不让人说,跟个孩子一样。” 她声音温软,热乎乎的气息喷吐在裴淮面颈,垫起的脚尖忽然往前晃了晃。 却是被裴淮一把抱进怀里。 下颌抵在她肩膀处,弓着身子,双手紧紧环过她的细腰,几乎将人半提起来。 声音似在呜咽,月宁想看他,裴淮却不让,只抵住那肩胛骨颤着喉咙。 “裴淮,你弄疼我了。” 月宁低呼一声,那人略微松了下,小心翼翼放手,随后转身快步走到屏风后,横起胳膊胡乱擦了擦眼尾。 寂静的房中,听得见外面清风缓缓吹过屋檐的簌簌声,花草的香气扑鼻而入,衣裳被卷起裙角,挟着久违的清甜一并涌入怀中。 月宁从后抱住裴淮的腰,那人僵了下,双手垂着没有动弹。 直到那小脸贴在裴淮后脊,透过薄衫,能感觉到她的温热后,裴淮忽然难以遏制的流下眼泪。 他拼命对自己说,不许哭,可眼泪沿着腮颊滴落,滴在月宁圈在全面的手指上。 “谢谢你。”月宁反手贴在他胸口,似要安抚一般。 谢谢你救了李衍,不顾一切救了他。 裴淮笑,握着她的手问:“谢我什么?” 他装作毫不在意,然而僵硬的躯体骗不了人。 月宁转到他面前,小脸微红,眼眸清亮,她踮起脚来,在裴淮圆睁的眼睛瞎,亲在他唇上。 柔软芳香。 将那薄唇晕出热度后,她仰起头来,又啄了啄他的腮,继而是他的鼻尖,眼尾,直到那人浑身颤抖,眸色如水,月宁吁了口气。 垂下眼睫时,只感到裴淮忽然打横将她抱起来。 疾步而又小心的来到床前。 后背触到绸被,月宁勾着裴淮的颈,尚未松开时,听见他气息紊乱的呼吸声。 长眸染上欲/色,被灯光映得分外蛊惑,月宁启唇,凑在他耳边小声道:“谢谢你这么喜欢我。” 谢谢你一直喜欢我。 疾风骤雨般的吻,在话音落下时,在月宁每一处皮肤绽开。 纱帐压在身底,扯开最大弧度后撑不住两人的重量,撕拉一声从半截扯断,悠悠然覆在裴淮身上。 四角垂着的香囊,有艾草和蒲兰的香气,一阵一阵钻进鼻间。 窗外的虫,霎时止了鸣叫。 与那乖巧的风,一同聆听屋内的声响。 精雕细琢的拔步床,绸被掉落在地上,一半勾在月宁腰间,一半与那春凳绕在一起,纱帐内,人影重重。 月宁望着浑身是汗的裴淮,小脸透着红润,微微避开他的用力。 他忙了许久,睡去时,手指还紧紧握着月宁的指节。 月宁趴在枕上,乌黑的发丝凌乱的铺开,手指蜷了蜷,裴淮握的很紧,跟着环过她的手腕,压在下颌处。 她歪过头去,看着他熟睡的面容。 睫毛落下淡淡的黑影,挺拔的鼻梁,入鬓的长眉,俊朗而又细腻的皮肤,唇紧抿着,呼吸声匀促低沉。 月宁想起今日李衍马匹疯狂时的场景,那一刹,她忽然像是置身在梦里一般。 无数画面像潮水一般翻涌着滚来。 让她一时错愕,根本就难以分辨今夕何夕,今朝何朝。 梦里的她,与裴淮决绝的撕裂。 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他毫无尊严的捉回去,明知是囚笼,却还在笼底奢望他能低头。 在后来的后来,她嫁给了扬州李三郎,为他生两个孩子。 夫妻和睦,恩爱和美。 最后的最后,她就像漂浮在空中的鬼魂。 眼看着裴淮拿着把匕首,一刀捅入自己的心口,鲜血四溢。 她想去找纱布为他堵住伤口,却怎么也够不到裴淮的手。 那人一动不动,目光似乎穿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唇瓣渐渐失了血色,与那乌青的脸变成灰扑扑的颜色。 她听见微不可查的一声呼唤:月宁,月宁。 裴淮醒了,掌腹贴在她后颈,轻轻揉了揉,面上挂着细汗,眼睛亮的如同夜空里的星辰。 月宁闭上眼,他凑过来,亲在她的眼皮。 双手自他腰间划过,她紧紧拥着他,用微弱地声音说道:“幸好....” 裴淮嗯了声,问:“你说什么?” 月宁笑,呼吸喷在他的肩窝,却不肯再答。 清风伴着细雨,牛毛般洋洋洒洒飘在屋檐,像是破了水墨的天青色霎时染开一片,将那白墙黛瓦描摹的愈发灵动秀气。 湖里的鱼蹦跶着跃出水面,几只彩蝶被雨沾湿了翅膀,无力地挂在廊柱上,亭榭下的棋盘忽然被风吹得乱了布局,黑子和白子交换着盘桓到桌角处。 有声音自缥缈处传来:“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