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班师》 序 春天就要结束了,薛霁的伤还没有好。 精神上缥缈虚无的感觉有时是很迟钝的东西。好比她曾分明以为,自己来九中教书恍若昨日。一抬头却发现窗外那一簇、一簇苒苒而举,陪伴自己度过初来乍到这了一季的小小春花,眼看着已经有要凋谢的意思了。 薛霁喜欢在闲暇时望着这些招摇芳菲。她们那点不长久的春风中的得意,时常令她陷入一刻美妙赏玩中去。一如自己,它们也是这地方的微小点缀。 轻飔由暖渐燥,白日在它周转无休的四季的铁轨上倦怠如所有人一般缓缓滑行,身后愈拉愈长,仿若空白作业簿上被刻意留下的一行又一行呆刻茫然的横线。 它们本身应当正等着由某个人去填补,哪怕是敷衍几段随手誊抄上来的答案,然而这份作业的主人却留下空白来与纸外的人无声对峙,透着这一层单薄,任谁也能感受到她刻意而为不掩饰的愤懑。这是种孩子气的抗争。 好像真正的孩童求而不得时被父母攥在掌心仍如沙丁鱼般不断挣扎的小手,对她们共同面对的境况无法作出更尖锐的拒绝,心里仍有不甘不在翻搅着,所以最后,将这样无处自我消化的痛苦摆在了一沓白纸上。 今年夏天到来的前兆闷闷涌动在热流中。不安与烦躁亦随之在薛霁心房破出一个小口,暗暗滋生。她开始担忧接下来天气热起来之后自己左手埋在一层层绷带下的伤口会愈合得更慢。尽管这是一道并没有严重到深可见骨那吓人地步的伤口。 它长约八九公分,横亘在薛霁的掌心,一到手心出汗的时候就湿津津地发痒,刺痛如银针一样,细细密密地为她每一个因此失眠的夜晚缝上兜兜转转,离不开这伤痕背后那一起事故的针脚。 她没能听从前辈的规劝,自作主张地选择去挽留一个将要办理退学手续的后进生。这或许是个能上一上本市晚报的教育栏目感人故事——如果不涉及其中种种她无法宣之于口的隐情的话,自可以作许多加工,四处推送。 至于故事后半截什么撞见该生被人缠上,选择搬出道理劝解无果最终动手,最终手被豁了条口子的情节,倒朝着琼瑶或是青春伤感文学之流奔去了。不良少女、成绩“稳定”、老师操碎了心——几乎每一所中学里都会发生的。再也平常不过了。 但是,世界上有许多荒唐事都砸在一个“但是”。她悄寂地萌发了私心,对任何人都不方便提起。 薛霁想陪伴在她身边,即便只是共行一段她成长中最困难的脚程。 从那天傍晚跳下巡逻车抓住她的手腕一刻起,许是源自单纯的好奇,又或者是抱着为人师长想要规束对方的行为,她触碰到了从未行差踏错人生的边际,然后在其面前溃败。 并非出于某种脆弱,她才有这段时间以来显得漫长的愈合与失梦。薛霁是一个坚强的人,尽管在亲友的风评中,她的坚强往往还伴随着固执甚而情感迟钝之类的注解,但并不能改变品质本身。在彻底告别自童年起便奋力追逐的舞台前,伤病虽然算不上家常便饭,却也从未轻言放弃过与自己为伍。她这样心大,仍旧落到如今失眠的境地,不过因为它来得太过尴尬又太过特殊。 她想,等到这伤痕彻底愈合以后,拆开一看,自己的手心一定多了条难看的小蚯蚓。还好因为生在掌心,所以今后还能攥紧手指把它藏起来。她注视着自己的左手半晌后,也尝试照着自己这个想法一点点做了—— 而后因为难以习惯的、又痒又痛的反馈松开手指。好像小时候对世界的危险无有防备,所以被热水或火焰烫伤后那下意识的吃痛反应。 薛霁闭上眼睛。 遇见你之前 和大多数同龄女青年一样,薛霁有个已经参加工作的、同样在适婚年龄的男友。 男女之间的感情接触,于世间总有不少明面上可供参考的良美的标准。归功于一双一生守旧而循规蹈矩地实践了其中良善标准的父母,薛霁在换到这所中学教书以前,就在双方家长的引荐下与秉信见了一面。她听话地穿了一件米黄色的真丝衬衫。临出门前,薛霁却同母亲发生了起微末的口角,最后不过也选择妥协,系上了领口的扣子。 只是为着翻搅的不甘,她问道,“那我的项链呢?” 却不是真的想保留那条银亮亮的蛇骨饰品。在这个小瞬间,它更像是她之于母亲在孩童身份之外的自我,她明知结果的抗争。 这抗议在母亲那里却没得到正面回应。 宋太太看着施淡妆的薛霁,表扬她今天清丽。具体讲,很适合去见相亲对象,赏心悦目又难叫人有什么非分之想,好像把女儿摆进了高高亮亮的安全的橱窗。 薛霁放弃了戴项链出门。 妥协是自始至终她就应该习惯的事,从小到大便是如此。薛霁是这样擅长在父母的言语脸色之间小心挑选出适宜的决策,相权着所有宽慰他们的抉择来为人。 于是她在秉信白净无须的面颊生涩浮现之前便瞬息地平复了这点委屈。 拿适龄青年相亲的说法来讲,他们在老家的咖啡厅第一次约会。秉信是个面容非常素净的颀长的男青年,比她年长叁岁,精挑细选过的、黄金一样的年龄差,似乎男方大个不过分的几岁,便能给她提供许多人生上的指导同生活照拂似的。秉信笑时并不局促,不像之前被介绍来的青年那样不会说漂亮话哄女人开心。诸多尴尬的场景开始回旋,他们唯一一句与夸赞沾边的话依然能同浪漫相隔十万八千里。譬如说:“薛小姐,我真没想到你本人比照片里还要漂亮”。 然后那些她来不及看清楚长相的相亲对象迅疾地埋下头拿发旋对着她,恍若对视的勇气同这句话一同被自己抛掷了。良久,才后知后觉自己言有所失般清了清嗓子,说些“哦不对,怎么该想不到的呢。呵呵。”之类更冷场的话。 她注意到秉信前额的发际线有后退的迹象,与大多数在学校走廊、地铁站与商超擦肩而过的男人别无更多差别。她无法得出结论,这是培养爱情的对象?还是直接跨步,要走进婚姻的人?不知缘何地,脑海中浮现出父亲那张平静至刻板的脸。他下撇的嘴唇和同样后退已放弃补救的发际线,同母亲为某个芝麻小事冲突时吃了嘴笨的亏容忍的模样,空前强大的虚无感便将她吞没。她仿佛已经在这几分钟内结束了他们之间存在可能的婚姻的速览。奔涌在血管中被驮运的青春的残留,行将在二十八岁画上一个呆板的模式化句号。 天马行空“开小差”这阵,她没能绷住,在秉信面前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想起半个月前在家里吃聚餐打包回去的肉蟹煲时佐餐的喜剧电影。微波炉嗡嗡嗡地充当台词背景音。薛霁戴着两只厚厚的隔热手套,站在橱柜旁,眼睛朝餐桌上的iPad瞥去。开放式厨房暖黄色的灯光映得她感觉自己倒像一只螃蟹了。沉腾在画面里操着一口黏糊的东北话对中学时代的暗恋对象道:“给我俩的感情画上一个,圆满的,问号!” 她当时与现在同样笑了。 而如今看来,她连与这种画满问号的感情发生交集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赶进圆满的结局中。 婚姻令她深感遥远。自小时起,薛霁就很少参与玩伴之间你婚我嫁的过家家游戏,长大、而后同某一人组建新的家庭,继而成为某人的父母,这样早已为哪怕孩童所认定的既定流程,在现实真正进行到这一步时,她未能捕捉到一丝激情的游影。 而爱情,这个词跳出来的瞬间,薛霁搅动在咖啡杯中的不锈钢小匙在杯壁碰得叮叮响,像是被按响的电铃。她却依然未知门外站着的是爱情、幸福还是Johnny,丝毫提不起期待或能自婚姻中把它耕耘出来的自信。 这实际的问题和她有没有看过《闪灵》关系不大。 同悦雯挂电话时讲起相亲的事,她根据那一小时回忆所复述的话语平淡如口述某场戏剧的旁白。“然后呢?”她的玩伴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问了好几次,“然后呢?你说什么呢?他是什么反应?”这样的问题,薛霁想一想倒也还能回答,无非是拖出自己因伤病中断的舞蹈生涯和在家庭安排下转为执教的近年经历来敲碎他们之间的沉默,之后无相视地被慨叹才华浪费、青春东流。 她太习惯被这样慨叹了,尽管最开始那段时间很是抵触,把书桌、博物架、书柜和照片墙上的光鲜亮丽的自己通通砸了个稀巴烂。但最后她习惯了。 薛霁在听筒这头叹气,原本不想在并不相熟的人面前提这些,奈何对秉信半晌没有话可接,只能在一方咖啡桌分隔的天堑两端目送咖啡一分一秒变凉,薛霁受不了快被社交沉默绞死。 悦雯终止了对她旁白工作的检阅。 “那你对他有没有感觉?” “什么感觉?”薛霁一只手捏着手机,另一只手提溜着毛巾擦脖颈周围练瑜伽后出的汗。她身后的pad还在缓缓流淌出轻柔的音乐,屏幕中扎着马尾的训练师面带微笑,画外在播放倒计时。 “请跟我一起深呼吸,十,九......” “我擦,你说是什么感觉?” “保持住,七,六,五......” “你问我对他的感觉?我不是说了,看起来是个可靠的人,我妈挺喜欢他。至于我爸,他还没表态。” “我哪里是叫你复述印象啊!我是问你喜欢不喜欢,有没有心动的感觉啊?就像过电的感觉,酥酥的,想看又不敢看那个人的眼睛,简直快要过呼吸,祈求快点结束,又恨不得某一刻变成永远......啊,给我自己都说恶心了,好肉麻。不管有没有成,薛霁你下次必须请我吃饭。” “......二,一。” “真的,我不知道,悦雯。”经历了认真思考,薛霁吐出四个桩子般的字,她伸手把头发向自己的耳轮后面顺,她流汗的素颜有种欧楷式的清丽雅意。这个动作重复了两叁次,好像悦雯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左突右冲一样。她们从小作伴到大,以前经常串门去对方家里写作业,顺便买五毛钱一小袋冰镇的色素饮料来喝。又或者躺在悦雯家老式阳台上一张铺凉席的行军床上互相打扇子午睡,直到后来悦雯爸工作调动,陶家人搬迁去了省会,她们又考上了不同的大学。 她和悦雯,关系好得仿若双生子,名字也好像双生子,却不像成了家里难念的经那种双生子,哪里都要比较。她们从不比较,酷暑时节身上的香波味道除外。数着吊兰叶片入睡的午后,聊完了作业、补习班、学校文艺周汇演和讨厌的可爱的同学,悦雯夸她身上很香,她仔细地辨别一番,说下次可以出借宋太太去上海出差的同事带回的纪念品给悦雯。 “阿姨知道了不会生气?”悦雯的眼睛好像小狗。“不会。”薛霁笃定的神情总给人强烈安全感,即使讲的不是循规蹈矩的事,“我分到小瓶里给你用啦。偷偷地不会有人知道就行。”老居民楼外有被驯养的鸽群噗噜噜地飞来又飞去,悦雯的眼睛好像豆荚:“小雪,你真好。”风吹吊兰,小女孩们化在一起。 心动的感觉,这种话听起来真的非常中学女生夜谈会,也很言情刊。这是什么天真烂漫的校园文女主角会挂在嘴边和闺蜜絮絮叨叨的词语,用来自证总之无关乎相亲故事的心路历程。 陈秉信的样子又浮现出来。 他试探的表情,精心熨过的衬衫,雄脱的额头,白开水般在她眼前流淌到一起。如果说喜欢,不啻是在一干亲朋面前作无济于己的表演。但要说反感,也并没有。不知道全世界那么多有相同遭遇的男女,在被突击问起这问题时,会否也是如此? “那你再和他相处一段时间试试呗。听起来人家还挺有人格魅力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单身。”悦雯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结束了今天训练的薛霁躺倒在瑜伽垫上,一只手捂着脸。 “反正就算这个不行,阿姨肯定还会再帮你物色下一个的啰。”她的语气听起来宛如在谈论连锁超市里马上要被销售员补货的货架,“我看你是一点不懂急阿姨之所急,按阿姨打着灯笼24小时招婿的效率,除非你不喜欢男的才嫁不出去。”最后这句话,就是她从嘴里吐出的果核,径直地抛落到垃圾桶里。 “你是巴不得我明天就嫁出去?” “天地良心,薛霁!”悦雯作不可见捶胸顿足状,旋即语气恶心起来,“我最爱你了。我宁愿你找不到合适的就不要找了,也不要听阿姨那里随便施压两句就稀里糊涂地谈恋爱发生关系又稀里糊涂地结婚,清骏有同事就那样!” ——赖清骏是悦雯的丈夫,她不熟。和悦雯一样弯眉水眼,微微白胖。 正在插科打诨,宋太太站在卧室外敲门嘱咐女儿去厨房帮忙洗待客要用的水果。薛霁有些错愕地煲完电话粥,开门后不免被母亲轻轻数落两句怠懈边幅。 “今天中午小陈和他家里人做客。你爸还特别跟单位请过假也要回来吃饭呢。” 训练软件在iPad屏幕上弹出“恭喜”字样,光是看上去就非常振奋人心。 雀笼 薛霁将眼神向地板投射。半路上看见母亲手指拎着的红色塑料袋里还弯着一条显然是农贸市场现杀回来的草鱼。另一只尺寸更小的袋子两只耳朵在大的这头打了个结,按母亲一贯勤俭节约的消费主张来看,装的是将草鱼开膛破腹后没有留给摊贩的黄澄澄的鱼蛋。 “噢,那我先去洗个澡。” 薛霁关上浴室的门,调完花洒温度,便听到厨房传来母亲将那条滑溜溜的草鱼从塑料袋抛进料理台水池时后者咚的一声。她转身面向用作干湿分离的玻璃。 旧居改造是宋太太这一两年来引以为傲的小成就,她很爱拉着女儿一起收看电视台的旧屋改造节目,风雨无阻,甚至老姊妹的邀约也不能。也是在那时候,薛霁觉察宋太太的“艺术细胞”还蛮多的,看来家里千禧气息浓厚、中西合璧最后不土不洋的装修风格出自她对丈夫的妥协。据说是宋太太伴嫁,雕着游龙戏凤的妆奁台头上悬着每月都要清一次灰的水晶吊灯,田园风格小碎花桌布罩在供奉财神爷的桌子上。薛霁常常心甘地为妈妈的点评投赞成票,振奋力不逊于小时候她被老师监督着压腿压到泪涕满面,宋太太在旁边拍着手鼓励她的样子。 尽管最近因为插进来一个陈秉信而薛霁表现欠佳惹得宋太太不满意,她也清楚这不过也是妈妈爱的一种表现。 她的爱是在涕泪合流吵嚷着再也不要跳舞的女儿面前柔声的安慰,薛霁小时放学后书桌上的江米糖,念大学时放长假深夜到家后早早在浴室准备好的新睡衣和浴巾,永远在手肘近处抽屉里一拉开就能找到的卫生棉。 念小学叁年级时,母亲常常在下班后带薛霁去市体育馆游泳。那时候她还没有从原岗位调离,工作比较清闲,人也年轻,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没有教人看去几缕灰色的远忧。她们在场馆淋浴间冲洗抹过硫磺皂后滑溜溜的肌肤,宋太太从两边腋下扶着她,叮嘱她要站稳,轻轻呵止她的尖叫与嬉闹。她记得深刻,母亲忽然拎起收纳进毛巾和香皂的小篮子讲话,语气非常淡泊:“过几天我们不来游泳。” “因为很不干净?”薛霁囫囵地问。 “对,很不干净。”宋太太囫囵地答。 她从那时懵懂知晓了经期这回事,而后又知晓它终将也会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宋太太看着她的眼神,也像在感慨这种必经: “你还是小孩子,但也轻松不了几年。” 母与女是生命奇妙的矛盾和轮回,她的爱是让女儿的人生并入自己经过的轨迹。 站在马赛克地砖上向外看,这间浴室的新装修风格类似酒店。 隔水胶条外规整地铺了一条吸水毯,视角再上移,是倒映在玻璃中的裸体。水温合适,流在皮肤上释放出的融融暖意沿着她纤长健美的线条向下坠落。水滴只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片刻,旋即便羞惭得如同那一天秉信着迷的目光般簌簌滑落而去。 妈妈在厨房切砍鱼段,菜刀声笃、笃地直响。薛霁的脊柱随着这暴力的拆卸声颤抖起来,好像肌肉在承担记忆中各式样的拉扯挫伤,再成为一截一截,摆盘美观工整的样子。她感到莫名的紧张,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这一餐的来客。 可惜的是不能磨蹭太长时间。不等宋太太来敲门,薛霁便自觉地提起花洒,把水柱喷洒在面前的玻璃上,彻底模糊掉人影好打消已然无用的顾虑。 薛霁把自己修葺一新。 他们两家六个人,在圆形的餐桌旁合围成叫薛霁喘不上气的阵势。她同秉信被簇拥着,他在她旁边施以微笑,她在饭桌上神游天外。直到秉信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用筷子把一块鱼肉挤起来,铺到她的碗里,一边附和着父亲粗浅的饭局政见,严丝合缝到没有她进去插嘴的必要也激不起她的兴致。他们从办公室政治聊到美国总统再到台湾局势,爸爸说群里上有专家发视频解析局势如何如何、X海又在军演,不出X年肯定会直接拿下的。 秉信弯着眼睛说这是功在子孙万代的大事,又说他家里的姑母就住在屏东,往年得闲就会邀请亲戚赴对岸去旅行。家族老小都喜欢逛庙会,虽然不是妈祖娘娘的信徒,但叁年一次烧王船的祭祀煞是壮观,没有错过的理由。他拿出手机分享照片,众人好像击鼓传花,绕了一大圈。 宋太太把画面里的青年递到女儿手里,薛霁放下筷子,一双手捧着看,柔顺的黑发卡在耳后,这模样真的很依人,尤其是她眼角下点着一枚碎钻大小的泪痣,像是印证上帝造人时屈服于自己健忘症的谦逊美德,特意为她点缀的记号,以便今后穿越世界茫茫多各异的面孔还能一眼将她找到,指引她朝命中注定的所爱奔赴。 秉信和照片里一样露出愉快的神气:“喜欢吗?” 然而他并不知晓她柔软黑发下的思绪这才从天外逡巡而返:“谢谢。” 薛霁归还手机,垂着肩膀坐在他身旁,乖巧而无聊,像工艺品店货架上坐着价签的琉璃娃娃。宋太太向她送一个不言自明的眼色,她徐徐从座椅里站起来,沿圈替两边的客人斟酒。他们用的是薛先生收藏的不到成人拇指高的小玻璃杯,白酒度数高,除浅尝辄止之外太容易喝醉失态。薛霁自心底鄙薄父亲的“醉酒培养感情”论,因为她站在秉信旁边时,他开始用眼神刮蹭她沐浴后还有香波余味的手臂,她的手指,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 但是当她抛下拇指酒杯里未散尽的酒花,倏然侧目望着他,想要用这种近乎刺过去的方式予以抗拒时,他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只有耳尖还有一滴红。就算是要抱怨检举,也找不到任何他前一刻用眼神教薛霁深感不愉的证据。他的冒犯和他留影于海峡对面妈祖庙门前的笑容一样,纠结缠绕,有种刺激伤口的湿咸。 “我当时可想要个女儿的。”文太说,眼睛在笑时眯起来,但还是向外射着让薛霁抿住嘴唇不去答话的精明。她是如此不擅长同这样健谈的人纠缠言语,寒暄也好恭维也好,这总让她由衷感到疲倦,宛如凝视着无休止相互奉承的礼节的黑洞。她和陈秉信一样用笑容给自己充门面,剩下的事拜托妈妈去解决。 好像礼尚往来。 宋太太对秉信这样在朝阳产业工作的相亲对象给出了十二万分认可。 到了晚上,一家叁口吃那顿气氛沉闷的剩饭时,她才在言语之间透露出对薛霁木讷表现的不满,薛霁没能组织出半句话去反驳,她的头脑在母亲话锋一转提及秉信时便开始大团大团地分泌空白了——天晓得!坐在一起吃了这样久的饭,他们讲的话,包括寒暄在内却没有超过十句。她的手指捏着筷子在碗里从中间夹断了几粒饱满的籼米。中午烧好了却没有人动过的鱼头呆呆地垒在最上面,翻白的眼珠从眼眶塌陷下去,与她相凝视,有一种和她一模一样的无声的惨相。 “你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那只目光深邃的鱼头被母亲劫掠而去了,盘中的油花轻轻晃悠在生抽色的汤汁上,荡漾着一家叁口的缄默,再被打破:“薛霁。你不是在给我和你爸谈朋友。你是在找对象。” “你始终要明白,日子是你自己过的。” 这话好不合时宜,她在心里想,但未能辩驳出口。 陈秉信文质又在那天变得很占有欲的脸庞在第一次约会后很快地自她头脑中消逝了,比值班生擦去黑板上的板书还要彻底。 事情的后续是,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她同意了秉信从聊天软件里发来的关于下次约会的提议。同大多数父母眼里到了年纪却在人生大事上没有喜人动向的青年男女一样,通过几次接连的、双方父母授意下的约会,他们的恋爱关系就这样平静无波地开展下去了:见面,吃饭,聊天,闲逛,然后在小区楼下的路灯旁道别。 在海洋馆里,她与秉信站在湛蓝闷热长廊的来处,秉信因为发现那片展区一时没有游客而蓦地安静起来。他握着薛霁的手。 他还是先轻轻地叫她薛小姐。秉信的声音,此刻好像濡湿的海绵,吸满了难料分量的憧憬,沉甸甸地坠落在两人之间、薛霁夹着几缕碎发的耳畔,发出啪的一声。 少顷,她还是嗯了一声。这回应带着点未知他目的的疑惑,礼节性的顺应,最后放下肩膀时,她的动作让这个回应变得像一声叹息。她侧过脸去望着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神情放松又充满诱惑力,让相距几十公分的秉信眼中雀跃而起了童稚对甘美的糖饵那般殷切的欢喜。 “小雪,你美得让我无话可说。” 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的一个吻。他闭上眼睛,薛霁却盯着粼粼的热带鱼从头顶游曳而过。她艳羡那些无烦忧的鱼类,纵使生活在一座透明的以飨看客的牢笼中,只要它足够难以触及边界,未来便有了可期待的敷粉,参考着彼此按部就班的一生,抱着欢快的念头随水波游动下去。 “不会很久的,”他说,抱得非常紧,话也是这样子紧,“等我回来。” 她向后撤了半步,抬手掩着额头,在安静为身后忽然窜上来的、挣脱了父母管制的小孩尖声欢笑着打破时,这样子看不出到底是感动、害羞还是别的什么,而她的大脑在前半分钟就速速宕机了。 “等什么?” 他们站得更开了。随团旅行的游客在导游小蜜蜂的带领下好像成群结队涌入海底长廊的沙丁鱼。被各异方言包裹着发射的惊叹与笑声将两个人之间依靠秉信呼喊她名字而建立的联系轻易折断,脆响湮没在有灯光流溢而过的、攒动的人头之中。 在他远远看不到的长廊的尽头,她转过身去面向墙壁,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与诸多电视剧里上演的甜蜜桥段有所不同,她只感觉它就这样经历了未名的所失。 他重新找到她。他们一起穿越人流到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又充裕的场馆出口,陈秉信左右手已经各添了一支流汗的矿泉水。他在薛霁咔咔两声拧开瓶盖时温柔地长话短说,自己叁月份要离开Z市到两百多公里外别处地方上班。 “你可以先告诉我,”薛霁感到短暂的不能挑明的轻松,“直接那样讲,真的很容易让人一头雾水。” “你好像……”秉信在组织着自己的措辞,喉结上下滚动,前所未有地觉得她这样可爱又可恶,有时不解风情就是世上最风情,谁让她生得这样美? 这种话很俗但是好应景,他想:她女人的、风情的美是种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写满残忍的眉眼更是一种拉扯,就连嘴唇沾着水珠盈盈地吐出责怪时都是在娇嗔与恶意地索吻,“缺少罗曼蒂克细胞。” “这是一回事吗?”薛霁游离在他的哑谜之外,他则在她经历了初垦的嘴唇上久久停留。 陈秉信两年前在父母的帮助下买了一台车,当有合适的原因来效劳时,他自然而然地取代了薛霁此前那些朋友的位置替她“劳驾”。为此,他还添置了一种味道特别的香薰。没有开口询问她是否喜欢,他只是两只手紧紧握在方向盘上,用眼角的余光很小心地觑探副驾驶上的她,这样的相处好让他有一种私藏珍宝的欢欣,他将自己对这个似乎共同语言少得有一点可怜的相亲对象的喜欢时时拂拭过她的身畔,并不需要她给太多回应。 对她,他有了自认前所未有的耐心。 “以后你去九中教书我也来接你回家。”到薛霁家小区楼下,他把车载音乐的旋钮向左转,许冠杰也更小声地唱: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贫,是错永不对真永是真。 “我有个大学同学以前在九中教物理,他说那边的小孩很不服管教。和老师顶嘴,逃课打架谈恋爱,什么都有。真不知道伯父怎么替你安排到那里。” 车窗外夕阳的斜照在她脸上镀了一层神女一样的光辉。他想起艺术鉴赏书上面那些大理石的雕刻,明明是质地坚硬的材料却能巧琢出飘漾在肌肤上柔软的轻纱。他不是艺术家,创造不是他的美德,欣赏才应该是。他自认是懂女人的,总心甘赞扬她们的美,但渐渐地这种美德已不足以宽慰他空寂的心。吞吃和霸占虽然是粗鄙的本能,但总归好过寂寞的美德——他应验过这条法则,所以现在它是他的真理。 她好像很累。在空调徐徐送出的气流中,睫毛随睡梦的水流颤抖着,快要抖落精灵翅膀的金粉。他听人家说,睡觉没有到安稳时期眼珠才会像这样转来转去,所以她应该是半梦半醒着,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他悄声放下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结果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小插曲。这插曲也可以看作她在忽然进入快车道的关系的本能畏惧。 吃到她这种事,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秉信稍微责备了自己的心急。 然而秉信遗漏的是,她单方面背弃了彼此之间无言语的约定。他那样愤懑地发觉,虽然明面上他们谁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口,这样形同……不,根本是等同男女朋友式的“劳驾”与“被劳驾”,原本不应该再发生于她和别人之间,但薛霁是这样随意轻佻地在电话那头用叁秒钟同他讲:她不需要他那天过去了。 至于他人是何种程度的朋友,她自认为的交际是多么正常,她简直客气地添油加醋了多少抱歉的客气的辞令,这些都在爆炸一样嘈杂的电流声中速速湮没了。秉信还是把车停到她家楼下。 悦雯 他甚至有一瞬间恨不能同她有一场够剧烈的争吵,好让居民楼里那些只知道看电视剧里编造的热闹的家伙都来好好见识见识她的薄情,但他原自惭的嘴拙的缺陷甚至没能争取到表现机会,那甚至不算吵,只是他单方面的诉怨,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没能得到期待中、期待外的任何回应。 从她的高跟鞋到光洁的小腿,到膝盖然后是纤细的腰身,项链,她故作无辜的还残留着道别时笑意的在他霎时亮起的车灯里暴露无遗的脸。他在十秒钟之内就把从他世界叛逃而出的这个女人透射干净了,为她毫无愧色的样子心肺翻滚、肠肚绞腾。她的两只鞋跟停驻在他汽车面前的水泥地面上,夜晚动中的静寂寂得好像山雨欲来,而薛霁那样清淡的神色,早早地把自己从中解脱而出。秉信倚靠双腿的拖动来到她面前,形容很绝望。 “他是谁?!”秉信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得好像一条在狂吠生人的狗。他太生气太激动,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去调节音量,楼上人家戏曲台咿咿呀呀在唱的“海岛冰轮初转腾”都被盖过了。 老式窗户哗啦啦地在他身后被推得响,薛霁的脸色变得难看。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是有人耐不住寂寞在偷偷看一对陌生的情侣吵架吗?比听戏还积极,哪怕女主角的表情难堪得宛如被涂抹到主食上的罐装橄榄菜。 “……在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他涌起未完全开始便已然获胜的愉悦,但眉头依然蹙着,扮演也好真心也好,能自我投入微醺境地更好,成为苦情的男主角。 “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我的发小和她丈夫回乡下接家里的老人移居,今晚住在市区,所以一起吃顿饭。”薛霁的双拳垂在身体两边,作出防御的姿势,但在对面窗台视角里面,大幕打开,聚光灯打在他们两个人中央,被先发制人的对象连辩解和防御都多了一种心虚而理亏的气质。她把头偏向一边去,眼睛眨动着,为遭受这种简直无稽的质问而发蒙,“我在电话里讲了,秉信,你没有必要......” “什么叫我没有必要?这样伤害我是不是很有满足感?”陈秉信发现自己快要掉眼泪,“既然是你朋友和她丈夫,你明明可以告诉我一起去的不是吗?” 这一刻角色的凄美真是让人沉湎,好像风也凄迷雨也凄迷,朦朦胧胧地拍拂过他的脸颊,这样的时候太适合台词一样讲话,几分钟前还发酵着的愤恨,现在成为了他激声陈词的燃料,噼里啪啦地在陈秉信的嘴里熊熊燃烧。 “我......”薛霁想要辩驳,无所辩驳。悦雯在香味滋滋四溢的烤肉对面用小狗一样的眼睛看着她,问她是不是真的不想让男朋友一起来。清骏端着盘子去小食区夹水果和炸物了,他的手机非常赤裸地放在桌上,悦雯的手边。一条标题为小组赛已订阅直播开始的消息叮叮咚滚进来点亮屏幕,画面里的爱心特效很浮夸,悦雯穿着件鹅黄色羽绒服,有种企鹅样的可爱滑稽,两只手套又厚得好像北极熊熊掌。画面外,还是那个悦雯。 阳光一样温暖和煦的悦雯问她,“小雪,清骏现在不在这里,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和他闹矛盾了?”薛霁旋即咬说没有。不似撒谎的那种。 清骏从人堆里绕回来,脸上有种骑士凯旋的愉快,一只手夹住两支冰淇淋,巧克力酱淋在黄澄澄的香草球上,旁边是粉色的草莓球,两个都圆得憨态可掬。悦雯让她先挑,薛霁则留下她喜欢的味道,自己捏着蛋筒上那层薄纸小口小口地吃,但这样并不能让她方才脱口而出的决断和甜蜜意味的嗔怪沾边。 她们拿剪子把烤盘里的牛肉剪成小段,薛霁把厚厚的面巾纸折在领口做领巾遮挡油花的样子,还是和她们小时候第一次结伴去吃麦当劳的时候一模一样,薛霁仿佛生下来就这样有教养。只有悦雯知道她从不肯在父母面前展露过的叛逆,但那只是小小的不累及人的使坏,西洋画作者藏来藏去的签名。油脂在筋肉分明的肉面密集地爆裂,像大洋环拥中流淌岩浆的火山。 “你们简直不像在谈恋爱。”悦雯讲。 “我只是在相亲。”薛霁指正道,旋即又觉得自己太咬文嚼字。对文字越敏感的人越喜欢胡思乱想,越执着自寻烦恼,她在心里自嘲,“这段时间都很茫然。” “还是没感觉?” “在努力。” “他对你不好?”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那里收了只缅甸玉镯子,又说是被高僧开过光的,玄乎其玄,让她退回去,非说这样拂了人家文太太的面子,要我买新的还礼。” 悦雯当然知道礼尚往来把薛霁夹在中间有多难做,脸上浮现出同情的神色。 清骏坐在悦雯旁边一只一只地剥小橘子,很甜但是有籽,不能一口吞那种。 “他急着想上床。”薛霁闭上眼睛,眉间隆起一座小山,就像那天在香氛环绕的车厢里看见秉信敞开衬衫的胸口有片汗疹时一样。淡黄的皮肤在平坦的胸口上延伸,她想形容,但是有刺在喉,从前没有见过秉信露出那种表情,好像已经看见了淡黄色皮肤下骨骼在咯咯颤抖的魔鬼,“我不明白,悦雯……是不是妈妈收礼的事让他觉得我在暗示?” “有这样的人,”悦雯翻了一个白眼,像是隔空做给秉信看的,“接受礼物,一起吃饭,看场电影,甚至是发个记录生活的朋友圈……随便什么都能被等价替换到上床许可。” “总之,从这之后我就不太想见他。”薛霁对清骏说了声谢谢,手指把小橘子一瓣瓣掰开,举止很秀气。 “自己觉得还没有到那一步,”悦雯的眉间也隆起小山,“就不要给。” 他们的牛肉好了,然后是五花和鸡脆骨。盛过牛肉的空碟在薛霁左手边堆迭,融化的冰晶把生菜小舟一样托举在中央,池水被肌红蛋白染成且腥且暧昧的粉色。用毕饭,薛霁借口去洗手间,履行在电话里的诺言把账结了。临别时悦雯拥抱着她,而后又用一双手捧着薛霁的脸,婚戒的圈轻轻压在薛霁的下颌线上,好像殷切地捧着一株易折的铃兰:“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要告诉我,尤其是如果他对你不好。我和清骏在这边还有朋友的。” “可能某天你会听见我恍然发觉自己不喜欢男人。”想起煲电话粥时悦雯开过的玩笑,薛霁小声地又开了一遍。她可以担保小声到只有她和悦雯能听见,好像以前躺在行军床凉席上能被电风扇嘎嘎聒噪地盖过的耳语。 “那你也要找个对你好的女朋友不是?” “悦雯。”她的声音听起来动容而感激,“谢谢。” 烤肉店门外的冷风双双吹散她和悦雯在室内因闷热缺氧脸上涌起的酡红,她们化在一起。 “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这么久。”她说,“我真的很抱歉,秉信,真的。下次……不会这样了。” 薛霁在白刷刷的车灯里,面容灰落异常。即使是面对面站着,或者是隔着一张咖啡桌坐着,哪怕是海洋馆里相拥亲吻,他们之间也远得好像一个在南半球一个在北半球,传讯的声音快跑断腿。 “我累了。晚安。” 薛霁的鞋跟离开了那两锥地面。单元楼的刷卡机滴滴答答地唱歌欢迎回家。老式单元楼每一层摆着盆栽或晒着衣服的楼道声控灯次第地亮了,暖黄的灯光射在郁郁葱葱的吊兰和印着牡丹的床单上,她精灵一样轻巧清脆的高跟鞋声消失,只有他和那个被撞破后满脸尴尬假装只是在窗台抽烟的大叔照面。 从包里摸出钥匙,她刚想开门,宋太太就循声把门推开,探照灯一样的眼光把她的身体穿透,好像她十四岁初潮时那个早晨一样,让她只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手指绞在一起。楼道灯在身后寂灭时,她听见野猫在身后跳落到二楼自建雨棚的声音,不禁回头一望,夜色十分空落,只剩下电视剧里唱的一出《贵妃醉酒》兀自哀啭: “……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把他们的邻里闹剧活生生衬出了旁观上的诗情。 第二天周末早上陈秉信登门来道歉。但也不知道提着硬包装配色庸俗的保健品和烟酒茶是要给谁道歉。他在客厅里用洪亮儒雅的声音和宋太太薛先生聊天,然后可能过了一个钟头,到了聊无可聊的地步,叁个人钉在沙发上听电视机唱独角戏,父亲忽然说要去取茶具来泡茶,一个缺口打开了,他笑着应诺,自然而然简直天然地走到薛霁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门。他柔声说小雪,是我。可以开门吗? 她无妆饰的素净疲倦的脸死了一秒,在是与非的选择题面前,落入回应是原谅拒绝像撒娇的绝对陷阱。爸爸在房间外烧水,沸腾的水声开在她头脑里,噗噜噗噜。 “我不舒服,秉信。改天再说吧。” 叁月,他们成了母亲眼里苦情色彩强烈的异地情侣。 刚开始,他还和她共同掩饰那场冲突发生过的痕迹,互相问过早晚安。薛霁总是半慢拍,叁分钟或者是一小时。他传来的不痛不痒不远不近的寒暄,常这样亡佚在她叮叮咚咚地驱策她忙碌的信息流中。后来说不上是哪一天就悄声地中断掉了。彼此没有挽回。她不晓得这究竟是关系更进一步后对细枝末节礼仪的亲热舍弃,还是当真在他突然爆发后这段“恋爱”行将结束的象征。 最开始,薛霁只当自己是一叶为深爱自己的父母送进人生下一程那河流的小舟,又如那一枚约会日临出门前被要求系上的扣子,在这件事上没有太多主见就是较好的主见,既然没什么抵触情绪,为什么不继续相处试试看?甚至在当初,比起人家的态度过分冷淡的相处,让她在心里淀出了很多愧疚。 他们沉入尴尬的勉强维系关系的静默里。如同被掷入一枚石子后自然而然从有到无的波纹,一圈一圈减弱地重复着规律的动作,最后归于相遇前互不相扰的平静。 许是因为陈秉信终于和薛霁一样发现很难读懂对方的生活与想法,那过分强势伸出最后被她回绝的占有欲没能痊愈。又过了个把月,她不太看得到培养出感情的期望。 只有母亲一如既往热情地过问着他们的相处。时间长了,薛霁受不了日日拿无话可说来回应,也无法直言自己正酝酿着怎样提分手的事,干脆借口方便新工作,从家里搬出去独居,搁置墙里的烦恼,毅然奔赴工作的烦恼。 因为平日里要找见那个叫云舒的棘手小孩是件顶难的事,毕竟不是回回都能有初相见时逮了个准的好运气。 捕获 这些话是小薛老师在初来乍到和同事们聚餐时听来的。饭桌上的闲言碎语,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送出,才能好好扮演调味佐餐的角色,叫她这样一脸拘谨的新人,也能挤出假扮来的满是好奇的模样,虽不想至情演至人家耳畔,却也要应景地讲一句“还有这样的事?”来充捧哏。 薛霁望着巴掌大镶花纹的瓷碗中间一滩黄汤里横卧的海参,酒楼承接这种大型宴会聚餐,多半是提前烧好了菜到时复热送上来的,而今在众人口舌奔忙的交际中又一次凉下去,表面凝结起一层和汤面一样的黄澄澄的油膜,平白地教人看了没胃口。 好像已经在同僚嘴里一传十十传百过还要复热上来充话头的人家的私事。 云家樵,他们先是这样随意地称呼,随后注意到一旁薛霁带微笑与茫然的面孔,笑而改口说云爸爸,这样薛霁就能在脑子里把这个人迅速划归某学生家长的身份中。这样的指代非常有用,因为接风洗尘后的第二天,她就要和德育办的同僚一同“出击”去逮几个麻烦长得拉清单的学生——逃学的、打架的、钻黑网吧的,乱七八糟。 他们坐在校园保安巡逻用的小巡逻车上,以一种分外滑稽的姿态撵在那群问题少男女屁股后面,直追得孩子们兔子似的向后山窜逃,从高中学部到初中学部是一道刚好可恨的斜坡,巡逻车要载着她、另外两位领导和“劝降”来的扩音器,简直沦如一头不堪重负的孱弱骡子。电瓶骡子一样地惨叫起来,一耸一耸地把他们朝上送,自然如何也追不上脚步轻快、连肩膀上的书包也轻快的孩子们。 一只挂着稀里哗啦小彩片和拳头大玩偶的书包在主人轻盈如风的奔跑里颇有挑衅意味地与金色头发一道雀跃,好像这艘小船逃逸入海时桅杆上招展的风帆。薛霁被身后的椅座推进耸动着肩膀,她抬高下巴好让目光顺利越过驾驶师傅的肩膀,后者遂停落在金色的风帆上。这无怪它不能像蒲公英种子一样于风里信游,把每个“问题”的大概体貌特征做好素描,预防着他们绝无意外的再犯。 只是这颜色在一众有深有浅的黑、或者棕里显得太惹眼,太明丽,太叛逆,在她习惯了做色彩和色彩之外譬如人际交往、情情爱爱的折中算数世界里是如此美丽亦毋庸置疑的异类,好比正有长翅膀胖乎乎的小天使在她耳畔逡巡起来,人人手里都丁零当啷摇晃着警示用的铃铛:是了是了,这家伙稳占麻烦名单头一号。 “那个染了头的是谁?”薛霁听见自己随车左摇右晃的脑袋很小声地问。 巡逻车哐啷一声碾过减速带,连带着车架和她的问题一起归于散架态势。 “云舒!现在代表学部和德育办警告你最后一次,不要把处分不当一回事!” 大家在饭局上说起这个人的时候均有种观摩雨中湿狗跌跤的不屑,男人做到如此地步无疑只剩下在饭桌上被闲聊这点价值。云爸爸家樵,他的名字自带一股知识分子的斯文气,可能家中老父母爱读温庭筠,西溪问樵客,遥识楚人家。和她共事的徐哥如是说:往上数一辈双亲都是尚有头脸的教书匠,退休前在本地数得上号的另一所公立中学传道受业,退休后无缘莳花弄草的生活,为了给独生来败家讨债的儿子补天掏空积蓄,出卖房产。人家上门来要钱,一家老小连同把自己赔进这种绝望生活的女人站在撕烂了春联和倒挂福字的防盗门后面先装死后求饶。 人来人又去,找不到逃遁于无限期失联在电话线另一头的男人,家门口的墙壁只好先遭殃,喷了遮遮了喷上九族下半身的诅咒。讲斯文讲道德的老人受不了这番轰炸,接连撇乱糟糟的尘寰和尘寰里一对母女而去。地方俗序,家逢新丧不贴春联。故而门口的红黏纸自头一次被催债的撕毁之后,再也没找到机会糊一幅新的,空留与近旁粉饰过白得凄惨的墙壁相形凌乱的印记,宛如两条伤痂在人脸上结了壳。 上菜的服务生把手伸到薛霁和徐老师中间。 这不是陌生人的错,薛霁和徐老师保持了相对其他人更为拘谨的距离,确切讲是她梗着脖子,好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鹌鹑在受训。她一时看不见徐老师浓眉下既浑既浊的眼睛,唯余一对预兆他心脏供血不太好的厚嘴唇翕动着,让人想起菜市场摊位水池里游来游去的鲶鱼。 云家樵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这样潦倒。云家是发达过一段时间的,尽管不知道有没有司机开着保姆车接送小孩,有没有请张姨或者王妈把洗手池的水槽揩得光洁如新、显微级地找不出水痕,但可以断定家樵是这段辉煌时期的铸造者:他出身教师家庭,好歹算是书香门第,却无缘同父母那样做到亦文亦博、安心读书,中学肄业后在“社会大学”闯荡,什么生意都倒腾一点,后来奉子成婚,到办事的时候女方肚子大得快挤不进礼服,成了一件被装进婚纱的货物。 徐老师也不知道从那里听到的这些隐私到骨髓的八卦,简简单单两句话就概括了一个人起起伏伏成功跌落的半生,他知道云先生早年在外市做的生意怎样红火,在本地哪个黄金地段买了商铺,仿若这时他们两人正坐在当时云父的酒宴上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 薛霁自肺腑敬佩徐老师的闲侃功夫,顺便从他陈道的时候觉察了似有若无的艳羡。然后他的讲述和这个烈火烹油之家本身的命运一样从中间啪的一声非常清脆地被斩断了,从而与如今她看到的这副模样产生逻辑连接。他说,只可惜云家樵后面给他妻弟吹风吹昏头去搞网赌,自杀的自杀,跑路的跑路。虽然听说最后从各路亲戚那里凑钱把窟窿填上了,但始终是拆东墙补西墙。啊,服务员,帮我换下渣碟。 她把海参夹到嘴里咬了一口,好像吃到砂子,遂目送那条凉透的海参被服务生倒进娄中,在光洁的瓷盘上揩出一痕很油亮的黄。 又是一道减速带,哐啷一声,这次干脆把主任手里攥着的扩音器晃没电了。尽管他还在讲话,音量在瞬间转小就像他被什么东西掐住脖子。 原来是他女儿,薛霁在心里想,脑海已经把那次饭局被同僚们言语棒打过的人名推上反应的浅滩,却又要眼看对方逃遁而去。主任先是在旁边急吼吼拍打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扬声器,而后兜里的手机又叮咚地吵嚷起来,薛霁只感觉自己好像在黄金周坐动物园的观光车。 好在他只用半分钟就讲完电话,放弃了同机器的周旋,转而朝愈跑愈远的背影喊道:你妈妈有过来! 不知道狂奔时爆裂在双耳旁边的风声是如何被这句话盖过的,总之那金色头发的少女停驻在半坡,弯腰用双手撑着两边膝盖,原来刚才狂奔得好像脱了缰的人也会累,躬身时原本在抽条的个子矮下去一些。 书包不再雀跃了,只是在主人背上一起一伏。不像这个年纪一心扑在学业里的同龄人那样把书包背成龟壳,现在它虽然不再是风帆,仍然又轻又薄,风筝似的。薛霁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能让他们费尽周章的人一时被施下定身魔法般越拉越近。 然后在这时,主任在她旁边指挥说:“小薛,你下去稳住她。”他的话里有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或者说旗开得胜,好像他们不是在逮逃学的问题少年而是在当警察出外勤,主人公智擒目标而她从画面中一闪而过什么的。 薛霁叁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然而她一时间不能确定主任下达的指令里“稳住”要做到什么程度,只好一只手悬停在对方起伏的肩膀上,称呼没有说出口。如果有人在旁边围观,想必这一幕看上去很像剧情叁流的口香糖广告或者台湾偶像剧。 她脸上浮现出对这个少女的遭遇有所了解后傻气的犹豫,宛若爱怜,拿不出强硬态度。薛霁未去思考自己是否错放逮住她的机会,而她确是意识到了身后有人追上来,倏然转身,正要上前质问,不料撞见的是张陌生的面孔,一时被踢成个闷罐。 她的疑惧,一点怨气,不得已就范的妥协,在她转过身来时白鸽一样噗噜噜扇动翅膀朝薛霁飞旋而来。 薛霁原以为染着这样招摇发色的女生,再不济也能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角色”。然而云舒全然不是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去迎接的样子,与之照面的是一张清秀又稚气未脱的脸,那受青春期感召而蓬勃生长的女性情态,仍在她留有一丝婴儿肥的面颊上与她乳羔似的懵懂味道纠战得难舍难分。并不明显的双眼皮,眼黑与眼白却是十分分明的。鼻头不尖,乍看上去并不惹眼,甚而有一种浑璞的笨劲。鼻子下的嘴唇不必撅也微微翘起,像英文字母里的M,或者水墨的绘画里峰峦很水润的小山,此刻正没好气地抿着。眼睛朝薛霁的身上、脸上打望。 四射、无拘、直接的打望,将薛霁本就有些被赶鸭子上架故而宕机的头脑搅得天地翻覆,分明是气势一头高一头低,她迷人又锐利的怨埋好像暴雨点一样坠落在薛霁眼潭中孩子气地施虐,却又这样彻底地把满心的委屈暴露,宛若一尾被狩猎后跌伏哀鸣的犊羊。 薛霁忽然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要自己抓住她的手,尽管很是无稽,否则下一刻她就要小人鱼一样变成泡泡飞走了。为什么有理由不去相信?她毕竟如彩云如琉璃。 “你们骗我的,是吧?”她越过薛霁向后试探,确认之后再没看了,“果然。” 夕阳从半高的天幕滑落到楼房盒子肩膀上,把她们一侧脸颊照得发烫。云舒金色头发下光洁额头的皮肤好像牛奶一样白。她的脸上还有两团未散的潮红,微张呼哧呼哧地喘息。薛霁小心翼翼打量云舒,目光飘忽至她脸上,既轻既巧,未留痕迹,如蛱蝶探花。 在巡逻车呜呜地开到终点之前,薛霁没有话可说,默认了她断定的事实。小薛老师试图在心里找到慰安的方法,她想于公于理,没有做错什么,这纸面上的黑白一样分明的是非,不能因为对方露出那样伤情的神色更改分毫,情绪却为二者混溶,搅成蒙蒙的灰。也许是恍惚,看见阳光炙灼下,她像小花草一样失水萎蔫。隔着袖筒,薛霁拿着她的手腕,纤细非常。她的指节都攥着,缩拢进水蓝色的袖口,像冬眠未醒的小动物。这时这刻,宽大得能鼓风的校服快要把埋着头一语不发的少女压垮了。 倔种 主任去隔壁取文件,薛霁和她分列在办公桌对面的两边。办公室的墙上黏着一张方正的蓝底黑字《第九中学教职人员二十四条守则》,旁边挨着装裱精美的草书,左盘右蹙,需要辨别半晌,才能认出写的是“师严道尊”。几溜弯绕的署名好像神龛前袅袅盘桓的残香余烟。 “你是要逃课去干什么?”薛霁问。 另外一班去黑网吧找人的同事在这时走进门,堵塞了薛霁刚刚侧过身想挑起的话头。比起在身旁吵嚷或是卖个笑脸乞求从宽发落的同道中人,云舒缄默到将薛霁衬托出了远超真实水平的威严。直到面对主任,她才好容易开口,但声音有一种明知受骗、选择受骗、最后一点希冀破灭后刀刻斧凿般的麻木,“去找云家樵。” “你找他干什么?” “要钱。” “你怎么知道你父亲在哪?” 薛霁用眼角的余光看她,不愿意让她觉察。潜意识里,薛霁感觉了她空前要强的自尊。一切还恍若在隔日,自己也是做高中学生的年纪,平日千般乖巧,一时犯错了当着师长的面被批评,最难堪的就是被人在近旁盯着,羞惭随之吞没自己。 云舒把嘴唇抿出一道很决绝的、拒绝的线条。许是在抗拒回应这样隐私的问题,许是根本不想承认只留下一个债台高筑风雨中残巢的人是自己父亲。然而在主任听来,无疑是一个轻飘飘的随口撒的谎被戳破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妈会来?”她忽然大声顶嘴,果然没有过意得去被骗这回事。 “你家里的事情学校是了解的。我警告你。不要自作聪明走歪路。”主任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右手捏成拳慢慢砸在桌面上的成绩单,砰砰,炸起两声闷雷。 薛霁有一点近视,学生时代用眼过度导致的。宋太太最听不得人家对艺术特长生的偏见。她享受着在朋友面前讲那句偏偏她家小雪就是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享受看女儿乖顺的侧脸,比水洗过晾晒在阳光下的裙摆还素净。薛霁的人生在二十五岁以前无暇得能同母亲交际圈里所有育儿经编织户的家珍打擂台,然后因跌落舞台受伤而急转直下价值大跌,一直跌落成阿姨叔叔们茶余饭后令人惋惜的谈资:吃青春饭还是太危险了!好好读书不至于的。 这种密密麻麻排布着学号姓名和各科考试结果的A4纸简直是反人类,但对于云舒而言暂时不必抱怨这一层面的麻烦,她的名字同最末端的几个排名挤在一起,细细甄别之下依然不分伯仲,无非是那扎眼的零蛋谁多谁少,越往下看,自然在横向格子里寻到的空白也越多。 零蛋一圈一圈匝在长串拥挤的、约与年级人数持平的大排名中间。从薛霁的角度斜着看过去,像一串从鱼缸里往水面浮动的气泡,白得很有规律。 “李老师调走之前,特别跟我交代过你的情况。”他说,“开学的摸底测试,你还是这个样子。” “我也不过问你到底有没有写过寒假作业了。有些问题现在问出来它没什么意义,你懂吗?哪怕你翻开过,都不至于会在全是原题挪过去的试卷上答个空白。” 学部会根据开学的摸底测试结果重新分班,云舒念高中接近两年,大小轮换过两叁次班级,总之每一回都只往更差的去处跌落而已。 乍一听到“李老师”这称呼,她眼前唤不出什么明晰的影像——是了,上学期她很忙。忙着在叁点一线之间穿梭,好像挤进了滚烫枪管,自妈妈病倒的噩讯在云舒的狭隘世界轰响后,她便被狠狠地发射进比起以往更招人厌的生活,撞得头破血流。 但下一刻,薛霁看见云舒的身体像挨了记耳光似的抽动了一下,仿佛有话要说,有冤欲诉,却卡在喉咙里讲不出来,憋得神情分外苦闷,最后归诸平静,仿佛早已断定自己人微言轻,再怎么说也于事无补了。那是种已结痂的麻木。 “……我就想知道你现在对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晓人之情、动人之礼不比一句发问能拽她回神。 “啊?”她脸上漂浮着无所谓愧疚的茫然,在外人看来简直与没心肝又没脸皮的小混蛋无异。 “真的不想读书,就让你小姨把你接回家。”主任说。这其实算不上一句过分的威胁。哪个调皮捣蛋或者行差踏错的学生没在被拉到办公室批评的时候如此挨过?这样的训斥,目的简直显而易见得像在明牌,摆着台阶给人家下的:无非是低声哑气认了自己的错,讲一句“想念书的”,就能皆大欢喜了。但薛霁未料到的是,提到小姨,这小孩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十分难堪。 “不用找她。” 虽然说的是“用”,语气夹杂着像“要”的哀求。薛霁在旁边静静看她的耳廓由白渐红,眼眶也是。但这种激动,只是点到为止,而后被强烈的孩子的自尊深拥,坚决到没有一丝近似泪光的疑迹出现。 这小孩好像很讨厌姨母,薛霁想。 “你现在到C班了,要好好听薛老师的话。”主任说,“明年高考之前努努力,争取过专科分数线。我说句老实话,为人师长毕竟不会想着害你们。现在国家在技术型人才这块很欠缺,你要是真的明年能往这方向走,你妈妈也会很欣慰。” 他向云舒介绍这学期新来的班主任,后者的眼睛还是钉在那张多数人在其位看了都要脸红的成绩单上,一点也提不起对这位初来乍到冤大头的兴趣似的。 薛霁自被主任提及就侧过身去面对着她,耳边不时飘过他的话,什么“尊重老师”,“摆正自己的态度”,“遇到困难就多请教”之类,注意力却仍然被她头顶那幅师严道尊吸引着,好像这一刻教育史上诸多名满天下的山头都在那些笔迹里显露严肃的面孔注视着她似的,而自己收受了如此棘手的托付,心中不免有几分沉重的责任感得以酝酿。她的目光落在云舒肩膀上,云舒仍然垂着手,袖筒侧面两道靛蓝色竖杠与肥大长裤侧面的条纹衔接成一条深色的静默的河流。 这是条男款的校裤,她正经见到走廊或是楼道里女生穿的款式裤缝线是一道浅蓝色的云纹,青春期的男孩们课间争相追逐去小卖部抢购零食,东边一口袋西边一口袋,上楼时裤子两侧都鼓鼓囊囊的,好像小耗子过了新年。女生们叁五结队,多是两个要好的朋友挽着手在旁边排队,零食也藏在课桌高高垒砌的书墙后面,趁老师忙于板书的微小空隙埋下头往嘴里偷一口。是交了身量相近的小男朋友?薛霁想。 云舒好看。有交往的男朋友自己也没必要意外。 她站在悬吊冷光灯管的办公室里,皮肤在光晕渲染下透露出一种气质脆弱的苍白,很像薛霁读书时班里女生会争相传阅的开本略小于《讲练测》的言情期刊里写真女主角,坐在操场塑胶垫或者趴在干净得过分没有脏话的课桌上凝望镜头,一脸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的情态。云舒比起女孩有过之而无不及。镜头下经刻意设计的摆拍,始终无法摆脱自我投身少女的影子,常常空有形上广受追捧的忧郁惆怅,神却不如眼前的云舒这样,真切有为生活所恼的灰心与叛逆。 “正好我看你今晚只值前两节自习的班,小薛。”主任的指甲在课表上刮出道沟壑。 “嗯,是的,主任。” “你今晚有什么私人安排吗?” “没有。”薛霁原本想说暂时没有,又觉得这话只适合和朋友讲。答领导的话,自然不能模棱两可,把皮球踢回人家脚下去,明明不想,却也有一副自己迁就了对方的样子了——这样微妙的办公室哲学,她只从父亲那里学会了皮毛。 “那今天放学以后就麻烦你带她去把头发理一下,给她提前准两节课的假。” 她看到云舒的眼皮抖了一下,应该是有话要说,但犹豫一阵,仿佛刚才的交锋里已经被主任给揪住了小辫子,故而最后没有话出口。 遇见你以前 “小迪”是她们相聚在一起玩闹时起的外号之一,学生卡上令她格外不满的那张证件照旁边标注的姓名是宫筱迪。女孩子们叫她小迪,好比云舒的外号是云云,若蕾的外号是豆豆。用方言讲出来,热切得好像在弯腰呼唤一条走路摇摇晃晃的小狗。她们在分出高二C班之前就是同班朋友,早过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所以这唤小狗般的亲热十足地天经地义。女孩之间相处,细腻微妙得不输给化学反应。从陌生到熟悉实现了伟大跨越的一步,大概就是到了能亲热地挽起彼此手臂、相黏着下课欢声放学笑语这程度的时候。 回回按照考试结果进行滚动分班的制度固然刀敲斧凿,却不能伤她们的感情分毫——所谓坏事,自然是要一起做的,玩手机时不言自明的帮忙盯梢、晚自习下课后趁鸡飞狗跳的交作业时间相互借鉴然后把符号统统抄变形、1/2最后变成π之类地胡乱糊弄过去,她们暗无天日地好在一处。带着点世人都曾经有过或者将来能拥有的“我今年十六岁”这样幸福的盲目,高二上学期一样暗无天日的期末考试周到来前,最后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一挥手说声“解散”,少女们穿着水蓝色校服从阳光炙烤的胶垫上散开,仿佛浪花自海滩退潮。 她们分享榕树下一块阴凉的石板,柔软的塑料吸管咬在嘴里,可乐途经被压扁的细细甬道,易拉罐里有噗噜噗噜的响声直沿着吸管直跳。忽然有颗篮球脱轨朝她们飞来,小迪的腰倏地直起来,双手接住这枚不速之客朝起哄叫嫂子的人堆扔回去。她转过头和云舒讲话时,脸上还残留着泼给那群好事者的愠怒。小迪有一双猞猁的眼睛,云舒则是“小黄”或者“家财”的。甚而不是宠物犬,她凝视人的模样憨倔又带点招人怜。 “这么说暑假旅行你不准备去咯?” 求亲的蝉趴在她们身后的榕树上吁吁直喘,聒噪刚到了极点又戛然而止,若蕾把手里红豆面包的包装袋撕得刺啦响,她吃一口,复端详片刻云舒无回应缄默的侧脸,然后用湿纸巾擦过的手指小心翼翼掰下半只来递给她。红豆流心裸露开然后柔软地瘫倒在白面包中心。 “我水喝完了。”若蕾替她捋没扎皮筋的披肩黑发,云舒咀嚼时腮帮到额际都一鼓一鼓的,她本来就长着一张倔小孩的脸,现在看上去更是一副在和谁生闷气的模样。她看见一道新鲜的伤疤从云舒的眉角擦过太阳穴,泛起红肿,好像玩具店的搪瓷人偶摔出了裂痕,手指悬停在半边:“诶,咋个弄得?” “用得着说?肯定是她姨父又在家里开演武场。”小迪虽然话这样讲,还是把背在背后的手松了上前来要扶云舒的脑袋,然后和若蕾一起被云舒略带嫌弃地喊痒躲开,“破相了,所以连我请客你去都不情愿?你不是说想去那个室内水上乐园玩冲浪嘛?刚好还可以从你那个家里逃跑几天,多好。” “我要留在姨妈身边。”云舒说,“何况暑假还能挣点钱。” 姨父和姨妈在客厅为小旭上小学的事情吵架。云舒从医院坐公交车回去,习惯性地在楼下盯着野猫磨蹭半晌,看见厨房的灯熄灭了,与往常一样判断他们已经吃完晚餐又洗过碗,快要回房间去看连续剧,才背着书包拉开单元门走进楼道。谁料刚走到叁楼就听见姨父声如雷震地吼叫妻子的名字,好像在天顶布一场风暴,门口的声控灯熄了又亮,和墙上半剥落的“积善人家春意满”一起颤抖、颤抖。 她捏着钥匙隙开门,埋头走进去。塑胶红毯上歪倒着几双拖鞋,茶几上的白瓷缸长满了长短不一的烟屁股,丑得和电视里的海底腔肠动物不相上下,这场景云舒再熟悉不过。云家樵还没人间蒸发那段时间,他拆东墙补西墙,恨不得把叁代以前连过宗的亲戚都从千里之外抬进门来借个叁瓜两枣。更小一些的云舒躲在妈妈身后看他卑微至贱的神色,小手也躲在她的掌心。而后他从她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姨父见她经过,允许空气静滞了几秒。 唯有在这时候,她才稍微感念自己在姨父眼中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这件事不算很坏。进房间时,云舒留着门,耳朵听外面的声响,从择校费到别的乱七八糟款项,都一一地被他用呕吐似的语气扯了出来,云舒倚在开关旁,姨妈开始啜泣,一句话也不讲、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为妻子不能经事的懦弱从脚底腾起叁丈高怒火,又酝酿起一场雷暴,桌椅代为挨踹,在地板上蹭得尖锐吃痛尖叫起来,云舒推门而出拦在姨妈面前,还没来得及出言理论两句,脸便被击打得朝地板旋去,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发痛,就好像遭这天顶劈了道极犀利的炸雷。视觉与意识开始惨叫,寄人篱下的自尊也是如此,她的伤痕像只往外流血泪的眼睛。 “下次他再打人,你和你姨妈直接报警算了。”若蕾一脸忧惧,“不能每次都说算了,这个样子只会把事情越拖越严重。你看那篇《沉默在尖叫》了吗?家暴是很可怕的。” “他以前就被教育过了。”云舒自己伸手轻轻扶着额头,创痂还没来得及结成一具虫茧般的壳,暑天里呆在室外额头冒汗,伤口就一阵阵刺痛,“……可能是这次被他搞懵了,下次会记得报警的。” “对了,你上次不是还说要染头吗?”小迪看云舒一副快要沉入不妙回忆的表情,“金色的?” 她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虽然颜色这回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用得着手势示意的。 “只能等放假了再说。”云舒重新用放下来的头发遮住伤痕,拈着手指把刘海整理得蓬松柔软。过几天等它们再长长一些,就需要在盥洗室对着镜子修剪一阵才能出门了。妈妈不爱看她刘海遮眼睛的样子,这小小工作原本也是母亲代劳的——云舒只需要坐在凉椅上等着听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好。 妈妈总是一面修剪,一面在她耳畔流淌慈爱的絮叨。云舒的头发柔顺又这样爱从指缝乖顺地滑落,黑色富有生命力,她想起从前的自己。做姑娘时洗一次头会累得直不起腰,外婆指着她的鼻子数落她臭美,其实是穷爱美的意思:老人们流传的俗谚说头发难养,专吸主人的气血。她痩得只比竹竿有所起伏,垂瀑长发让她在清贫时候比弟妹平添了种被寄生的美。 她那时欣然接受了外婆的指控,又告诉云舒说自己其实还想和音像店门口老电影海报上《壮志凌云》的美国女郎一样。Kelly McGillis,她这句英文好有磁带味。然而因为当时唯恐被传统的外婆真正“扫地出门”,所以闭上了嘴。云舒与她笑一阵,小碎茬扎到眼睛里,有笑的眼泪有疼的眼泪,母亲埋下头替她轻轻吹。这样漂亮的头发,用作亲密的纪念也不能谓之失格。她从云舒的说到自己的,最后说到合婚夜送给云家樵那一束,母女两个顷刻沉默,剪刀咔嚓咔嚓地响,像在斩断一双平凡夫妻有平凡苦乐的前缘。 “你可以让我小嬢帮你做。”小迪也弄断了一支冰棒。左手倒右手,不论怎么掰都把手掌冻得发痛。若蕾牙齿神经敏感,坐着看她们啜饮粉色断面上草莓味的糖浆。 “谢了,”云舒挤上来一堆冰沙,“但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这件事……我想完全自己来。” “随便你了。”小迪耸了耸肩膀,一副早已习惯了云舒这脾气的模样,“至于有什么别的事,该说就说。” 此时此刻,宫筱迪不免为自己数月前对云舒的许诺深感后悔——尽管身处C班,按理讲老师的批评和惩罚对她而言早应该虱子多了不痒,但头一天晚上传“小纸条”被新来的班主任逮住并课间教育一番也就罢了,毕竟自己并非这起小小风波的“主犯”,不过是受邀加入聊天被簇拥着询问新男友的事而已,这是漫长自习时间里的一点粉色笑料。 可就在十来分钟后,天晓得这云舒今晚是不是中了什么梦魇,借用自己的手机藏在桌盒里发消息也能被老师逮个正着,她慎之又慎的小动作没能逃脱对方的视线,就在云舒的手指还在屏幕上飞快移动敲字时,老师便已堪称飘然而至地站在了靠里窗的这个小小角落,看她的眉头紧蹙,同时也瞥了一眼正想用经典方法扮咳嗽提醒云舒的小迪。后者只得涨红脸颊,活生生坐上针毡。 小迪看向黑板上白色粉笔写就的“薛霁”两个字时,任它们如何清丽飘逸,真好像这小薛老师面不含情、眉不含情、眼不含情却仍然动人的模样,心底升腾起的也只剩下浓郁绝望了。 偷儿 “云舒。” 薛霁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就坐实了她凭借一己逾矩过错在老师面前立下了“投名状”的身份。 上任第一天,被叁番五次地挑战以此“道尊”的“师严”,换在谁头上都是件值得上论坛生活区去发一则匿名吐槽贴的程度,然而小迪暂且还没从她们的新语文老师脸上品出愠怒意味来。 薛霁实在是击碎了太多的刻板印象。和以往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师不同,她讲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走进教室时手上没有“标配保温杯”,还能把小迪于橱窗前心悦过的衣服穿得她见了心中唯余欣赏与当初没有付钱的庆幸。 她把名字写在黑板上,捏着粉笔留电话号码时,讲台下泛起阵微小的喧闹。男孩们从抽屉、书包或者干脆是邻桌抽出本崭新得过分的课本,脑袋冲薛霁埋了又抬。她在起起伏伏的“借支笔”和“给我抄下”的声音里将粉笔头抛回盒子,台下旋即归于宁静,皆等待着她开口似的。 “不论是学习或生活上遇到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在走廊拐角左边第一间。”薛霁的目光朝讲台下轻轻扫过,看见云舒一只手撑着下巴,中性笔被攥着在试卷上走走停停,分外心不在焉,“窗台摆一株吊兰那桌。” 被弃置的绿植垂在薛霁的座位旁,模样了无生机。 她的片刻凝视成了征召其他人也朝云舒看去的吸铁石。少男少女们爱看热闹,总比对着文字发呆有乐趣。 “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请大家继续自习。” 佳琪在课间同她手挽手去卫生间时,朝薛霁的背影努努嘴道:“我们老班好像一个面瘫。” 若蕾拽着她的衣摆要她小声一点,倒也没有全盘否认佳琪对师长的小小非议。 这人不论做什么都淡淡的,不希求他人揣摩她的喜或恼,仿若商超从二楼挂到一楼的巨幅时装海报上全副武装的女郎。“她不老吧,看上去最多25岁。” “习题册是用来自我检查和巩固每天学习成果的,”佳琪故意沉着嗓子说,“下次不要用它传小话,好吗~?” 佳琪拿出vlog达人的拍摄功底无声模仿方才薛霁回应女孩们寒暄的表情,连口型都对得像模像样,就差在眼角点颗痣了。于是她们艰难地挽手憋笑。 “是是,赵老师。我们再也不敢了!” 女孩子们摇摇晃晃,像醉酒后东倒西歪的螃蟹。 薛霁的确好奇云舒此刻深埋的、拒绝与自己发生交流的小脑袋里到底装着怎样的奇山异海,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老师就会对她的诸多叛逆提供上不封顶的宽容。 像云舒这样问题成堆、写进材料都让人看得费劲的孩子,可能会将自己在面对师长指责时又臭又硬的态度当做于同龄人面前卖弄的资本。这样的经历好像少男少女们中间源源流通的货币,就像她自己还在念书时亲历的那样。 所以薛霁换了一种更严肃的语气。 “是要我帮你把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吗?” 她把手轻轻撑在云舒的课后试卷上。 不出所料,连名字也没有填。稍大些的空白处倒是用细腻到认真的笔触点出了一片烟花图案,疏密并济、线条流畅,远远看去好像一株开在纸面上行将摇曳晚风的木棉花。 看来是云舒“合理利用”了自己在讲台上叁言两语自我介绍的那点时间,装作正写写画画试卷的样子。小段小段油墨忽淡忽弄的答题空栏宛如睁圆了要和她对峙的大小眼,看上去无辜非常。 云舒“腾”地从课椅里站起来,手机却仍旧攥在手里,四下有同学发出嘘声,似乎顷刻间全都作了击筑的高渐离,薛霁接下来的话更是一阵凉风吹进易水,搅得好心担忧或坏心嘲弄的一众人不得安宁。 小迪确认自己没有看走眼,她的肩膀在面对云舒这番格外倔强时随一声叹息松懈下来,最终没有同以往那些声如洪钟怒火也如洪钟似的老师一样抽走手机、直接没收到它成块砖头了事,而是让云舒跟自己去走廊里再说。 她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算是掉下来一半,可剩下来那一半能不能平安降落还得仰仗出了这扇门后云舒的表现——她的目光循着云舒耷拉在板鞋两侧轻轻敲动的白鞋带渐行渐远。同样的款式上学期网购回家没能穿到腻味就凄惨开胶,最终被小迪送进了垃圾桶。 “晚自习还忙着发消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并肩站在走廊里,这次薛霁却没有选择面对云舒,只轰炸是在开口抛出这问题前便侧过身去,给她留出摆点彰显厌恶情绪表情的空间也好,酝酿个正经到足以唬住自己的套圈谎言的时间也罢。 远处中学门口刚做完最后一笔生意的小吃摊也收摊了。妻子在前面蹬动叁轮,丈夫还没来得及摘下围裙,在贴着“营养健康羊杂汤”字样的一只只胖铝罐后面慢慢推。 他们生意欠佳,天天为轰炸大鱿鱼和流动饭团断后。标着亮黄色杂粮两个字的招牌插在旁边,从高处看去好像只孤独的七星瓢虫在城市夜晚里流浪,影子缓缓碾过有路灯泄地的柏油马路上一道道彼此间隔开的白线,而后将它们就此留在外人空落落的视线中。 “不是我嘞。”良久,云舒总算开口道,“你想怎么惩罚就怎么罚我,随便你。但是不要没收手机。” “然后我问你到底是谁的,你顽强抵抗不松口,我到大家面前直接质问,最后拎着它的手伸出窗口,于是这支手机真正的主人就会在那时候举手向我自白。”薛霁其实很少在生活里这样,大段又迅速地拿言语朝他人轰炸。 尽管她的语气依然很轻柔,遣词很斯文。 这是快成为她本能的一部分——生活是场驯化。 和母亲或文太太相处时,她常需要扮作的只是个乖顺的捧哏;而当与悦雯聊天时,说是聆听者更合适。 至于秉信,那所有人、包括曾经的她自己期许之中属于情人的对话,最终也不过成了彼此微信里许久时间之前互相寒暄的电子墓碑。他们算哪门子情人?莎翁看了要摇头,汤显祖听了恐怕也直摆手。 云舒却是与所有人不同的。她干脆是一条方从鱼缸里被捞起的,挣扎于掌心的小鱼,话语或轻或重,落在她耳朵里,每进一分她的表情便失落一分。这种鲜活在她被从水氧中生生剥离之后显得格外生动,也让语毕的薛霁回味出自己暗含嘲讽的残忍,继而无声自责一气。 她激活了薛霁从前未有过的主动,也是太容易使自己深感疲累的举措。就好像十多年前捧着小兔子欢天喜地回到家的那种遗失已久的心境。只不过眼前人比起百依百顺的小兔子,倒不如说是只刚被自己反着捋过的小刺猬。 有点扎手。 正当云舒背在身后的手指恐怕就要搅成麻花的沉默时刻,薛霁对着嗡嗡作响的手机上随屏幕骤然点亮的一串号码眯起眼睛,继而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对,是我。”她下意识将右手虚掩在耳边。云舒向后退开一步,条件反射快得好像有隐形教官拿着树枝在她深蓝色的裤筒旁啪地敲了一下。 “我现在在学校……对。周内有晚自习要上班的。不好意思,您看能不能改天?……好的,那到时候我过来……谢谢。” 挂掉电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属于泥土的潮湿腥味。虽然是晚上,不能讲天空的表情看清,但下雨的意思确一点点明确起来,宛如汇聚于天顶迟迟流动的云层。 “好,答应你。下课以后该还就还回去。” 薛霁侧过身环抱起双臂,对着云舒视死如归的模样竖起一支食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后者飞快地瞥她一眼,旋即又把目光移到走廊柱子上的列夫托尔斯泰那。 见她又是一副以为靠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挨过一劫、成功把新老师当软柿子捏了的模样准备随意一鞠躬就转身回教室,薛霁这才和盘托出重点来,语气柔和而坚定: “但如果不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你必须现在就跟老师讲清楚。”停顿片刻,她盯着云舒在走廊灯光下被渲得煞白的脸,然后是那件肩膀已经垮到半条胳膊附近的校服。 真不知道出于计较到何种地步的心态才会买这种根本不合身的尺寸。云舒撑在衣服里,活像只找错了家的小寄居蟹。这身宽松的船帆贴合在她身上,暖意很贫瘠。 为了方便在作业上涂涂写写,她把衣袖一路推到手肘,且细且弱的手臂上挤出两坨泡泡袖,宛如油画里夸张的中世纪贵族。右手手腕套着发圈。 薛霁替云舒把衣袖放下。她向前一步来时,宛若风来。着拉链向上提的手快滑到前襟,眼神落在胸前的玉佩上。这块玉很好,做工也神形毕现。观音端坐莲台、垂眼而视,普渡苦海叁千,宝相既慈既悲。 她为挑拣给文太太的回礼苦恼了好一段时间。悦雯陪着她过眼许多首饰,玉坠玉镯上雕刻着珍禽瑞兽,自然也有佛陀与菩萨。薛霁曾以为这些品玩经历只是徒增而已,她不信佛。宋太太近小半生的每个初一与十五都虔诚地进香茹素,而倘若真有那固执情愿中的慈悲神佛听到了母亲的祈祷,他们原本上算和乐的生活又怎么会登高而坠。 薛霁缠绵于病榻久久不能转醒那段时间,宋太太不顾丈夫反对,日夜守候在爱女身旁为她唱诵《药师经》。他们清清楚楚地在医生面前听完了宣判:“……可以说是摔碎了。现在问跳舞的事谁也不能保证。”那措辞十足委婉,可惜委婉背后不容人抱有一丝幻想,“我们现在应该先争取帮她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质量。” 房门紧闭的单人病房里,宋太太眼泪不停,唱经机的电流也跟着呜呜地哭,诵经声盘桓旋荡:“炉香乍爇,法界蒙熏…… ” 不到一半,薛霁一张无血色的脸仍旧惨如纸扎,宋太太再念不下去。这对和平了半辈子的老夫妻在女儿病榻前吵得眼红声嘶,薛先生既痛恨宋太太事已至此还求诸虚幻的举措,又埋怨她把女儿养病的地方弄得太晦气,两人你来我往,母亲大哭一回。 一直到薛霁和陈秉信相识后,父亲还在饭桌上同年轻人讲起这件事,宋太太当即同丈夫拌了嘴,叫秉信在中间打哈哈一顿好劝。母亲心直口快,要薛先生自己下去庆幸这话没在更早的时候说,否则非得收不了场。薛霁在秉信诧异的目光投来时只好报以浅笑,否则他以为墙上那些曾挂过相框的尴尬又仓促的白印是哪里来的。 她难以数计的、后来干涸在祥林嫂式的叙述里,却真正存在过的时刻,随废玻璃渣和旧酒瓶一同以2毛钱一斤的价格被装上叁轮车,嘎吱嘎吱驶向居民楼外的落日。 后来宋太太带着女儿攀登据传有九百层的石阶去古刹还愿。那时薛霁端跪在蒲团上,眼角余光映出宋太太长久亦虔诚稽首的身影。青烟绕缭,与烛火后似笑非笑的佛陀相凝视的瞬间,从小到大皆懵懂着顺从母与父的薛霁头一回与他们有了莫大的分歧,仿佛已经从那个血肉温暖、血肉模糊的衣胞中彻底出走,第一次不再囫囵地皈依于母亲赋予的旧世界,感受刺激且隐秘。她自此不再信佛。 云舒看着薛霁的模样。明显有所思又要有所问。但最后她一言不发地只是拉好了拉链,将那枚翠绿水润的玉观音掩在外套下,只余两侧细细的红绳,蔓垂过云舒的脖颈。这是云舒的珍惜之物。 薛霁细细拍拂去她外衣上的褶皱与灰尘。 退后一步走时,又恍若风去。 “包括谈恋爱也告诉我。好吗?” “我说了在找人。” “你父亲?” 云舒一脚踢开了一只被踩扁的笔帽。 “他和一个女人在省城暂时同居。” “同居?” “他租的房子旁边有家粉色按摩店。女的就是老板。”踌躇片刻,云舒还是选择了一个更婉转的表达方式。 “那你为什么这样着急,今天就逃课过去?” “她跟我说我爸……云家樵这两天住址又被从前的债主发现,找上门去威胁得很紧,所以他已经在准备收拾行李去外地了。他跑俅我还上哪去要钱?” 说脏话倒也不是很脏,委屈到气极似的,或者是为句首的一时嘴快刻意打上的补丁。 “她既然和你父亲同居,又有什么理由把他的行踪透露给你呢?好好想想,这其中可能没那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理由?” 云舒在薛霁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为难一阵。 这能算谈恋爱?云舒有些尴尬,这算哪门子恋爱。 纯粹是她装成土大款去骗了那个女人而已。 但云舒一时间说不出口。在薛霁面前,看着她那张一时间宽容到好像真能容忍逃学、开小差、满嘴乱骗之类种种劣迹的脸,这个“骗”字反倒变得格外滚烫,光是酝酿着就这般费劲,要灼穿她的心肺。 “自己好好想一想。”薛霁说,然后第二次叫了她的名字,弄得云舒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云舒爱讲方言,不是因为小时候母亲没有归束过自己,只不过这样有种轻松而愉悦的解放感,彼此间保有满满是乡土人情亲近。 但薛霁偏不这样。她的普通话和她的板书一样横平竖直,甚而少了许多书面上的飘逸,不做语音含混暧昧的擅自删漏。 照方言的念法,她就是云苏。霞暖镕金云苏泄玉,是另一番美感。而云舒是薛霁念的,一板一眼,好像已经在心里调出《小窗幽记》来默写过,近似于诗的情趣在她唇齿间流淌。她这样叫她,仿佛早领悟了她姓名的释义。 天空开始下雨,空气濛濛如泪眼。雨丝从空中往下渗。这样的雨不比降生于雷暴的同类有那样摄人的气魄,却独特在柔密缠绵,不动声响地就能把这样天气里所穿的薄长衫润湿。一场晚春小感冒自然也就会悄无声息地来。 薛霁张手把她往走廊内侧靠了靠。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在行程没有跟长辈报备过的情况下,穿着中学校服去异地找人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况且听你讲,你父亲住的地方安保也不会太好。” 从高二年级所处的四楼向方才有小吃车的位置望去,只剩雨丝在寂静伫立的路灯橙黄色的拥抱里好像婚飞蜉蝣般细细密密交错着飘落,留下来过一场的痕迹。 “你还是年纪太小。做事容易考虑不周,爱冲动。” “……用不着你来怪我。” 我又不是不晓得。 云舒又把嘴抿成一道横线,话说得很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意义是哀且屈的,仿佛在薛霁这个“拦路虎”出现之前,就已经有过无数人搬出这套说辞来教育过她,可又从没有一个真正设身处地共她的烦恼。 她讨厌这种悬浮的高高在上的指教,真心讨厌。 但云舒毕竟不学无术,嘴笨舌拙。半晌只能反驳一句“你以为我想”,然后惹人为她的没心肝大发雷霆,最后云舒往往和晾在走廊里的拖把站在一起,有时是两叁节课,而那次是半天。拖把们被取走了,她还在罚站。 拖把们又湿漉漉地回来了,人流自教学楼出口开闸般外涌,天黑得早的月份,校门外夜灯点亮,接送学生的汽车在马路上拥堵成迁徙的甲壳虫队列,每只虫壳下都有一个或半边奔赴热气腾腾晚饭的小家。她总算被唤回办公室。朝老师承认完错误,他这才极不计前嫌而宽容地摆摆手,这一幕熟练得好像他已经排演过一百遍的话剧。 云舒临转身要走时,他宽容、温暖且不容这宽容温暖被质疑与反抗的手忽然好像要特别有安慰意味地放在她的腰上,办公室空无一人,Windows屏保上五颜六色的泡泡在框里蹦来跳去,一屏玻璃窗将他们和室外尚冒热气的车水马龙隔绝开。她抽身说不要的模样惊惶又动人,受到惊吓,好像只气喘吁吁的小羊羔。中年男人有通过A片和实战钻研透男女之事后睥睨小女孩的高深学问,说不要就是要,顶嘴的时候意在撒娇。 因为过分懂得,所以做了个浅尝辄止的决定,不想放任云舒脸上的既惊既娇既羞像没放冰箱的隔夜生菜一样脱水干枯成寻常女孩那种麻木。他粗粝的指茧摩挲过云舒胸前的玉坠,菩萨妙相欢喜,美得地转天旋,美得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后在她快要落泪时把这差劲的、青春不日便要投入工厂流水线的女学生初发育的臀部拍响:这一记理应叫责罚,要她替自己细细地数脑袋上为她烦恼出的白发,追忆他的青春,日后再慢慢挑选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采撷她的青春。 被放走后搭车去医院的云舒两条腿在颤悠悠的公交车上好像筛糠。坐在母亲面前时,云舒校裤下的指印有火在烧。 “云舒,我没有想过责怪你。”薛霁说。 然而还没等到他作蜂还巢,一纸调令便发了下来。 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哪个老朽!他如是愤愤而去。 “听你说完这些我很后怕。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她等待云舒的回应,宛如白杨静植在雨雾中,呼吸是风穿过她枝叶娑娑的响动。云舒别过头,只闷着。 “因为实在是有太多太多针对你这样女孩的犯罪了。” 说“太多”时,薛霁本可以云淡风轻的眉毛显出苦恼: “我只有在担心你。”她用方言讲。 云舒的耳轮在灯光下红得很无保留,像将将出壳,暴露在外的雏鸟: “……她以为。” 停顿。 复朝薛霁依然柔波万顷的面容难能心虚地一窥。 “好嘛,因为……因为她以为……” “薛老师!”走廊另一头远远地响起一小串稀碎的脚步声,马尾辫高高扎起的女孩一路穿过李白、列宁与托尔斯泰,最后停在两人面前,又抬头望了望门口的班号,开口问道:“请问您是C班的薛老师吗?” “我是。怎么了?”薛霁转过身,看着来者一面喘气,一面难费力地把这件事掰碎了往外讲。 “有个自称是你们班云舒姨父的人找她。” “找她做什么?” 马尾辫随着女孩向后指办公室时一甩,看在薛霁身后少女的眼里,好像鞭子啪地一声抽在她脸上。 “说、说云舒偷走好几千块,从家里跑了。” 受人之惠 某一瞬间,云舒真心地懊悔了自己因紧张而模糊的口齿。 她是习惯于骗人的。真话,尤其是这样无异于自我揭露的真话,云舒说得太吝啬。 从面不改色地站在来寻她父亲的债主们面前用童稚的声音讲“我们也在找我爸爸”而云家樵正狼狈地窝在衣橱里那天起,云舒就习惯了抛售自己那份脆弱的可耻心、以诓骗编织一天又一天的生活。 她哪里犯得上歉疚?世上的真话原本就不多。丈夫哄骗妻子,原以为的两叁万块外债却能让试图填补的一家人头破血流,大债还能生小债,借遍亲戚还能卖房。父母哄骗孩子,总温柔地宽慰说,等你长大就好了。仿佛念书、上大学、工作与婚姻是解除所有难捱的痛苦的妙药灵丹。 就连她日日搭车经过的沿线站台广告牌上,也誊写着课后辅导班为焦虑的中年夫妇们精心预备,充满诱惑力的美梦。被豪言许诺的分数涨幅卡在既粗既醒目的边框里,又P在西装革履面带笑容的讲师胸前,衬得人人好像菜场插标卖肉的屠户。 妈妈看着病房窗外绿复又黄的行道树枝头下滚动播放的站台广告,询问她要不要去补习数学。她知道女儿的成绩差劲,数学尤其差劲。云舒坐在输液架旁削苹果,垃圾桶摆在两腿正中,坐姿很拘谨,一点不侵占隔壁床病人拖家带口的空间。 他们叁个人在床边围坐一只保温汤桶吃罢饭睡下,空气中弥漫着楼下食堂饭菜很淡的油腥和护士站电话铃声。云舒差点削到手指,手中的苹果皮断了,啪的一声砸进塑料袋,把上面亮红色的印刷汉字打歪:病人托付生命,医院奉献真情。 她有一双干净好看的手,手背上嵌行着淡青色的血管。皮肤白腻,仿佛古体诗里常提到那种浮着绿蚁的薄如蝉翼的玉盏。美玉既难免有瑕,所以云舒的右手食指点着一颗浅棕色的痣。 “我不要,妈。”她其实是想从学校离开的。除了这件事,她还有别的想说,但在心里忍了又忍,最后任校裤下的指印消退了。她把削过皮的苹果用刀分成小指宽的薄片,坐在母亲的输液架旁,好像挨着一株光秃秃的木棉树。 一直到天黑她将走时,倚在病房门口回头,妈妈说小云你要好好读书。这话说得很无力,她拖着病体,目光落在云舒身上,仿佛正是自己唯一的冀望。 邻床的病友睡醒,枕在床头和家人一起刷短视频,那小男孩很喧闹,吵着要吃和手机画面里一模一样的卡通奶酪棒,父母自然搪塞一番,干脆放声大哭起来,房间吵嚷得直逼菜市场。 云舒站在门口看向妈妈很病气的嘴唇,它们曾经在巨幅的婚纱照里美得动人,如今在她灰白的面容上却宛若翕动的水蛭。她的身体已经成为疾病的跑马场,人生主题变奏再变奏,被拖入脚尖无法触底的泥淖,但她的女儿却是不同的。 只有一十六岁——二八年华,多可爱的年纪,尚未触碰那道长大成人的边际,花儿一样、蓓蕾一般,世界上诸多苦与乐,作为女人过多的注定的沉默的只能在漫长人生中独自品味的伤痛云舒还远没有承受,但好像已经站在了万丈深渊的边缘,所有的美丽与惹人爱都绽放得很赤裸,很无庇护。 她感到前所未有、胜过丈夫不辞而别甚至是被确诊二期时的无力。 室内空调开得很温暖,云舒还没有穿上外套。她又说了一遍:小云,你要好好读书。云舒把头倔强既别扭地转向墙上的《科学洗手法》,她看着女儿春日里疯狂而愉快抽芽的垂柳般的身体,一天赛过一天挣脱童稚趣味、有更难解读神情的脸,还有让前襟白色布料有了起伏的胸脯,语气里多了一丝如泣的哀求:“你在学校要乖一点,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 她一时未能读懂女儿脸上为什么会有一秒钟的阴霾浮现,然后邻床病友的乡下妻子抱着儿子从她们中间经过。他起初还在伏在母亲肩膀上吵闹,鼻涕噗噜噜地朝外淌,妇人哄他不住,火气上涌,啪地一巴掌扇在儿子的屁股上。 他旋即好像被抠了电池的副食店小玩具似的吓愣了,挣扎撒泼亦变成极小声呜呜的哭,暴露在开裆裤外的指印分外刺目,好像有火在烧,哭声极委屈。妇人气还未消,边往门外走边用方言责骂儿子,只一眨眼,云舒已经消失在闹哄哄的门口。速度快得宛如在目击一场惨烈车祸后极慌张地逃离。 公车在站台去去来来。补习班广告灯箱上,行道树的枝头黄复又绿,叁月就来了。 纯粹感情的哄骗成本则是更低廉的。它不需要字据也不需要灯箱。 但当薛霁搬出“只是在担心你”这托词时,纵然可能只是她早已排演过、用来博取信任的话剧,云舒还是如她从心眼里轻蔑过的那粗野女人似的,选择被薛霁的漂亮演绎打动。她努力从嗓子眼里挤出“骗”这个字,不忘自我安慰:总有些事是需要踏过来试错的,而后又和以往许多近在咫尺的机会一样,被突如其来地劫掠而去。 “说、说云舒偷走好几千块,从家里跑了。” 云舒不能看见薛霁的表情,却比从课椅里站起来、无声对峙时更觉察了她身量的高挑。 好像路过一家窗明几净的琴行,小提琴在墙上高悬,灯光温柔,琴漆有一种极诗意的亮光。 她不太懂音乐。 在云家樵还被街坊邻里暗暗称为“臭暴发户”又羡又恨的那段时间,父母把乐器请来放在家里,她跟着态度极和善的老师吃力学了半个月。那位手指纤长的女郎演奏时好像在透过琴键爱抚它的灵魂。云舒不通乐理,会做的只有枕着手臂把自己看入迷。她演示毕,一曲终了,竟然坐在冷气开足马力的宽敞客厅里捋着头发喘气,然后转过头笑眯眯地用普通话讲:“云小姐,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 然而一轮寒暑以后,老师罢别了最初的和善,转而换上抱歉非常的表情,于是云舒的一众奢宾都只好也作了哑巴,最后躺在琴盒或皮卡里接受易主的命运。演奏难成为她这种哑巴的美德,但欣赏是。不知道那时浪费了太多时间与金钱的经历,是否也因为她回回上课都既入迷又出神着无关贝多芬、莫扎特和巴赫们的原因? 说不清了。 她早不是云小姐了。 云舒带着后悔与小小的绝望,幡悟薛霁原来是小提琴的音乐。然而站在橱窗外,她们倏然在这句话的结尾相隔了绝对的壁垒。她几乎快要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跟着薛霁的脚步离开走廊,再杵着两条已麻木的腿走进办公室的了。 高高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是B某班的班委。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想敲敲虚掩上的门,遣自己去寻薛霁的老师却先她一步抱着备课材料拉开门往外走,她旋即很乖巧地接过他手里的教具与玻璃杯,往走廊尽头靠近楼梯口那间教室而去。薛霁心领神会,手放在门上时不忘感激地朝他致谢, 在B某班负责给年级中游的学生授课的同事却在回应她“小事,小事”之余一脸的后生可畏。 云舒甫一迈进办公室,几乎是堪堪露出半边身子,几米开外专提供给老师与家长“家校互通”的沙发处就冲上来个暴跳如雷的身影,一路带他来四楼“找外甥女解决点家事”的保安被这阵仗唬得掏出斜插在皮带里的警棍大声吆喝,但始终动作慢半拍似的,等他的耳光已经快劈到云舒脸上、又被薛霁半道截住,两人僵持不下时,才走上前来要将这中年汉子拉开。 谁知道这个几分钟前才被叁言两语劝住,口口声声说小孩子再怎么犯错自己也有分寸的男人这一巴掌可真是下了十成十的死手,保安伸手去拉扯云舒姨父的工装衣袖,腰间别着的一连串钥匙跟着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却发现他的力气大得出奇,仍鼓着腮帮子和年轻的女老师对峙着,像是不愿当着外甥女折自己的面子。 保安本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在一群天地亲师皆不放在眼里的少男少女嘴里干脆就是个门卫而已,一时将两人拉扯不开,反倒被这个壮硕如牛的男人另一只手向后甩飞,钥匙又是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这回显得老门卫分外狼狈。他只好按通寻呼机让在学部巡逻的年轻同事快来救场,真想不通这看上去身上没有二两肉的女人是怎么接住这炸雷般一劈的。她还一伸手,把那女孩别到身后去了。 “可以,可以!我不读书,还不明白现在的世道已经该学校老师包庇学生偷钱了?” 他一看见薛霁背后的云舒就火从中来,恨不能把这一巴掌顺顺利利地劈到这小贱货脸上——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直接无视妻子的心软,把这个拖油瓶远远甩回她娘家在乡下的亲戚那里去才好。 云舒的姨妈昏头昏脑不会算账,这是他早已包容到不能再包容的妇人可恨的愚蠢。她放任他那赌鬼连襟的女儿住在家里,吃穿用度哪一项不必花钱?这个外甥女是团趴在他身上拍不掉的吸血虫!甚而更过分,她对勉强让自己不至于无归依的家庭毫无感激之情,这是得以印证的—— 云舒身上有种与流浪猫狗难驯野性分外贴切的气质。 她养不家。 她对小旭那一副明显鸠占鹊巢又总爱把不耐烦写在脸上的模样,总还把自己当从前的身份,过得多么金贵似的,刚到学龄的表弟在她用淋浴间时推开门误打误撞进去,她便要极刻意极恶意地趁这点事拿小孩子出气,拽着小旭走出卫生间,把不过六岁的小孩掐得哇哇大哭。 这特质在姨父看来固然是眼中钉级别的存在,但同样在薛霁眼里,又是另一番印象。因为养不家,所以无时无刻看上去不像在流浪。言行举止好像已然事事混不吝,却又透露着且犟且倔的自我防备。 姨父想不通妻子有什么理由不让云舒回县城的随便一所初中念书。 这是他被驳回的大丈夫的持家智慧。 每个月眼不见心不烦给点钱就能解决的事,甚而寄养在弯弯绕绕不知道如何称呼的亲戚家,多个人多双筷子,连这笔小钱也无花的必要。升不上学非是什么亟待兴师动众走动人情的大事,最优解无出于去卫校挂个名,混在一堆这样的小孩堆里。 进入社会没几年就能找到夫家,继而用几十万彩礼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了,如此稳妥、如此划算、如此无可挑剔,然而妻子偏偏就有要固执一回的己见,把云舒送上了高中。 事实倒也摆在眼前。纵使上了高中,也是毕业后来流水线做最枯燥计件工作的货色。一旦过了25岁,连他相交好的最急需成个家的朋友也再不屑接触的。他们当然有一套自己的婚恋逻辑,并在这实用主义至上的逻辑之上搭建了有供有需的婚恋市场: 过了25岁,生孩子便利与否不谈,竟不知道已经被身边多少来了又走、一两年便杳无音讯于人海的同事睡过了,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先不管更高视觉享受层面的“色衰而爱驰”之类,简直无异于走马灯似的拿身体开旅店。 他们能认可且接受这种廉价的慈悲,但若论婚姻就是另一码事:这叫接盘。 于他眼中,妻子的做法无非是让云舒在贬值路上狂奔而已,女人总爱自作幻想色彩浓厚的聪明。 更何况云舒现在已经从小偷小骗发展到这样严重的地步。 “可以说事,但是请您不要动手打人。她也如你所见,”薛霁攥着他的手,生生从半空中掰回到裤腿边。 云舒听出了她作这番见证时语句间很短暂的停顿,仿佛是故意的,要让她清楚听到证明里分明有为她而偏私的谎言,下一招很高明的棋,故意要她的心肺又像那句“是我骗了她”要出口的前一刻似的火烧火燎,故意要云舒在今天已发生过的一次、又一次后,再一次欠下对自己的人情: “......没有逃到哪里去,而是在这里,在学校。她在上晚自习。” 多么风轻云淡,如果擅自加入云舒对她极自我的揣测,又是多么流畅自然。 在空教室巡逻的青年收到传呼机消息叁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来,推开门时却发现疑似原本在矛盾中心相持不下的两人已经归于平和,至少他亲眼所见是这样:沙发上的中年男人卡在一身藏蓝色工服里,脖子既粗既短,有种仿若公牛的野蛮。老师坐在对面,至于那个一看就犯了事却仍有不平之色的女孩,则背着手站在她旁边。 “没什么好说的,”他虽迫于薛霁的压力和云舒隔开,抬手指着外甥女的鼻子却还能做到:“让她把钱拿出来,然后你们学校要怎么处理偷钱的贼就怎么处理,我反正管不了,她已经要翻了天了!” 但是姨父远没有想到,甚至是正准备向她发问的薛霁也没有想到,从进门后便一语不发得好似心虚的云舒,会蒙受“偷”这斩钉截铁字眼的莫大刺激,不止于将这番指控打翻,甚至干脆倒扣了回去。 债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讲一遍。” 名唤小高的保安坐在办公室那张沙发邻座,盯着叁分钟前被外甥女水银泻地般指控一气后面色已难看胜猪肝的中年男人。漆绿的门外站着两道侧面很窄的身影,薛霁走出办公室后随手带上了门。 今晚的雨已经下大了,雨声自迷濛时的悄寂转为可以勉强辨认出敲落到雨棚或树叶上的具象。 “本来就不是他的。我不是偷。”云舒停滞时,仿佛在竭力推敲一个有力到足以说服薛霁这笔钱所有权在自己的字眼,她把那个“偷”字吐得很轻很小声,不留神听就已经被云舒恨恨地咽回肚子里去了,“我是拿。” 她话毕,轻轻觑了一眼薛霁的脸,控制得蜻蜓点水。 但是这说法真的很像撞南墙之前最后的嘴硬陈词。 薛霁有一对自宋太太那里继承而来的眼睛,卧蚕像海平面上高蓄令旁人无法解读深与冷的云翳。她思索时眯起眼睛,它们真的好像不满的上弦月。审视的光亮照泄在云舒脸上。她收起柔情的模样近乎残忍,潮信从海上来了又去,海面在有弦月高悬的天幕下静默了。 “拿?”薛霁没有动怒,但也没有要同云舒兜兜转转玩文字游戏,钻这个字眼牛角尖的意思。轻轻眯起眼睛,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来得严肃,好像要把她的狡黠一网打尽,再无可逃窜去卖弄小聪明的时日。 云舒心里也开始下雨。她本没有理由要在乎薛霁讲话是不是远没有之前替自己整理衣服、拍拍灰尘时那么温柔的。她本没有理由要在乎薛霁快要溢出腔调的质疑,或许又是根本快要被她简直蹩脚的偷换概念弄笑。 没人看见云舒心里有只小狗开始一抽一抽地呜咽,好像隔着病房那扇门蜷坐在地面上,听小姨和妈妈谈起皆以为自己不曾了解的外债与病情那次一样。 姨妈攥着长姐的手,暗黄且松弛的皮肤贴在她手背上,好像握着枯槁。护士进来清脆地喊道江蕙,查体温。五分钟后捏着温度计说你有一点低烧,眉宇间满是紧张。她倒早就习惯神智蒙了层毛玻璃似的白天黑夜。 长辈们一句叁叹的话语悲伤得模糊成玻璃窗上的水雾,讲到一半,对现实境况的无力在门内外砸出两个相差无几沉默的深渊,最后妈妈说还希望能看到云舒长大,老天爷能不能宽限几年。声音干涸得像枯井的回响。 她什么都求,诸天拥有无限慈爱的神佛,鬃发卷曲高鼻深目的上帝和许诺人幸福的基督。 她什么都愿意祈祷,作渺小且麻木期待的信徒,病友说拜某一尊神有用,她便虔诚地留一只蜡面很漂亮的苹果。病友的床还上崭新无褶皱的新床单,白得像圣母像的微笑,她不停愚己,或许只是心意不诚。 如果不是为了云舒,她也能站在这样的惨相之外不屑个中人的痴心。 与云家樵奉子成婚以前,她是竭自己的力受过高中教育的,而后是夜校——名字里原本不是“蕙”而写作“慧”,但出月子不久家樵握着她的手,彼时还美得薄如蝉翼,美得有欲望慢慢涂抹的酥油,既润既红,仿佛他说这句话时她的面孔。他说这个慧字不可爱,改成蕙才好。 她想屈原自沉汨罗江,揽茹蕙以掩涕沾襟浪浪,蕙草是柔软的。于是不再指责他太粗鄙的关于慧的指控,心甘在他身下作无限柔软的自我,她也沾襟浪浪,美得很古典的脸上风雨凄凄:家樵你放过我好不好,家樵。保姆良嫂抱着熟睡的云舒经过,这枚小肉团满月了,每天却仍旧只会吃了睡睡了吃,面目懵懂可爱。 一开始先生说这娃娃像没毛的猴子那样难看,良嫂看见太太装作忙着把为了方便生产而铡成小拇指长短的头发塞进毛线帽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没有出言反驳,连拌嘴也没有。她只是说辛苦你了阿良,我想抱一会儿她。 木质地板的闷响近了又远,良嫂是个精瘦却会来事的乡下女人,不满叁十岁却已经在老家有了叁张嗷嗷待她填补的小嘴,她抱着婴儿站在门口,这很识趣地没有把门敲响,有些罪一日选择受着,就要一辈子受着。 时髦且阔气的欧式装修走廊里悬挂着巨幅结婚照,云太太被丈夫的双臂环绕在胸前,好似十七世纪巴洛克宫廷画中人物,比电视剧女主角多一种母亲的慈悲,肚子在婚纱下膨得像倒扣了一张脸盆。这是她第一次怀孕。 他文化不高,夸人的方法极其笨拙,像叁流编辑为了吃饭瞎写出的爱情电影。他捧着她的脸吃下这番求饶,眼也动容身也动容:“你太漂亮,我在盛华百货的收银台见到你第一眼,就记了你的工牌。忘不了你,你长得好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女主角。”说话像沉默也像,卧蚕积蓄着性感的倦意。 江慧知道世上有分子原子,生老病死有科学、残忍又充满遗憾的铁律主宰而非以神佛的意志为转移,也知道人和动物一样,都由一个个小细胞构成。 所以她也知道笑得这样漂亮哭得这样率性的女儿曾经是自己子宫里最特殊的小小来客,从空白中产生又在她的肉体里长成小人的样子,远比神鬼志异里玄而又玄的魂魄、投胎与轮回更万中无一。 云舒是她生命之河尚且如金沙样奔涌时分蘖而出的支流。家樵永远不懂得这有骨与肉永恒相牵的滋味。他只以为世上众父母的孩子都是随便一场在草甸或席梦思或SUV后排车厢发生的性交的结果,而自己是生命礼炮不可或缺的炮手,尽管这十多分钟轻巧容易,再气喘吁吁也谈不上辛苦,但所有权犹如烙印,生命有它不可逾越的级次:他是创世主更是主人,所以抛掷妻女时仿佛无需过分痛心。 姨妈则抱怨说,老天爷也只会站在云端盯着咱们活遭罪。云舒是以为然的,就像现在:他只在云舒再度坠入辩无可辩双腿麻木的境地时,才这样虚伪哭泣。天上的眼泪与她心中那只淋过雨湿漉漉小狗的眼泪一齐簌簌地从胸中的缺口向外淌,既热既咸。 “你具体拿了多少钱?” 她的遣词在云舒心里擦燃了一株势态很微弱的火苗。 “叁千。” “这已经不算一笔小数目了。”薛霁皱起眉,这表情在云舒眼里不啻是一场传导到心里的微震。 她原本早已对此脱敏,不去留意自己在这些有理也难讲清的师长眼里形象堕落到何种地步,自然也就不会对他们摆出怎样一副表情有所挂念。 “你用到哪里去了?” 云舒没有开口回答。她开始害怕,担怕眼前好像骤然间变得极其遥远的薛霁一回头就把答案对办公室里的男人和盘托出,然后姨父立马扎到医院去找母亲的麻烦。 但此时此刻,薛霁做何感想呢? 是怀疑、是无奈、或是疲倦? “好,云舒。我知道你应该很讨厌被讲道理。” “不写作业、逃学、上课玩手机,我没有按照校规没收或者让你写检讨,并不代表它们不是错,也不代表这是我对你践踏这些规则的默许,只因为我是个不再奉行矫枉过正的人。” “这些事坏吗?它们都是坏事。不过你现在并不清楚它的伤害究竟会在今后什么时刻表现出来,可能是高考,也可能是你进入社会工作以后。它们都是你为现在一时放纵要付出的代价,可惜现在不一定能懂得,我说出来你可能也会觉得是我在哄骗你,你是个倔强的很有自己想法的小孩,这样的错,老师愿意陪你慢慢地改。” “但是偷盗不能算在可以慢慢改的这部分里面。它代表着你的行为,直接对他人造成了伤害。你的小错,或许可以说只是不去选择为善,但偷钱是从恶。从善如登而从恶如崩,对吗?因为它会成为今后你一次又一次逾越善恶边际的捷径。” 薛霁的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得好像在害怕语气再重一分就把云舒融化了。 “我们不要放任自己的一时懵懂铸就缺口,好不好?” 她来时海面上有风来,月轮圆满,水面融溢清辉。 云舒顷刻间自杀式地丢弃了自信,她的手指搅在一起,抬头看一眼薛霁的脸,心中踩空,觉得好像每种情绪都有,均能抽出其丝剥出其茧,总之尽是她斯文的失望。 “我晓得,我当然晓得呀。” 云舒意图紧紧拽住急流中漂摇的水草,她把一双手伸到薛霁面前。 “这叁千块是暑假时我和姨妈还有妈妈做手工赚的。” 仍然干净却不比从前漂亮的手,再不能担起从前恍若漂浮绿蚁、薄如蝉翼的玉盏那般美好譬喻了。 “他从姨妈那里把钱抢走,现在倒说是他的。我拿回来充到我妈医院缴费的卡里去了。” “薛老师。”云舒舌头平平的方言腔调听起来就好像舌尖蘸了白砂糖,可语气却是背道而驰着很苦涩的: “薛老师,我没得骗你。” 只有一枚浅棕色的痣仍旧点在食指上,好像缄默地见证过她如何把自己扎伤、愈合又磨出熟练工那样淡黄色的茧,作一段无声但既冤既屈的自白: “真嘞。”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 ” “这次关机了?” 走出教学楼时雨还在下个不停。薛霁撑起那把李富国搬离时弃置在办公桌角落的黑色大伞,伞架砰的一声张开,银色字身加粗过的文道楷体蕲江丽景大酒店。钢筋铁骨,声音结实得像在淅淅沥沥的雨夜里搭起了一尊帐篷,一处安身的避难所。还好那户嫁女儿的人家烟花放得早。 “她说和姨父吵架,怕他和以前一样气不过又动手,就带着小旭回镇上去堂姨家去了。刚刚接到他电话,可能要去撵她。”云舒把手机还给薛霁,心里依旧是乱糟糟的一团麻,穿不清楚。直看见薛霁心没完全放下的表情,才想起来解释一句:“小旭是我姨夫姨母的儿子。” 本可以直接说表弟的,但云舒实在不剩工夫去厘清这些毫末了。薛霁从办公室抽屉中极自然地抽出信封时那画面还历历在目,粉红的一百元钞票躺在信封里,像被撬开后的蚌肉。用她们的方言形容,那是一登钱。 她数出叁十张来递给男人,用大惑蒙解的语气讲,难怪今天晚上校自律会搜查学生书包里的违禁物品,倒发现云舒一个小孩儿身上揣着这么多现金。 姨父的眼睛从她真丝衬衫的胸口滑到信封口,两手一伸取走了钞票,复清点了一遍才说:剩下的那部分,作为云舒的监护人,他也可以代为保管。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薛霁站起来送客,一老一少两个门卫看没什么情况早先一步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叁人。临别前,薛霁顶恭敬地弯腰要和姨父四手相握,他仓促地把钱一揣兜,匆匆讪笑。薛霁送姨父出门,好像他帮了自己大忙,看不见表情。而云舒还把拳头捏在袖筒里,听断断续续的对话从门缝挤进来。 “……外面雨大,”薛霁说,“我替您约辆车吧。” “不用不用,谢谢老师,谢谢老师,我回头找我婆娘还有点事,不打扰你工作了,太不好意思了……” 姨父走了,带着薛霁从伞架摘下的自己那一把。自习下课铃敲得嗡嗡响,云舒揉着脑袋和办公室墙壁上的《第九中学教职人员二十四条守则》面面相觑,好像当初在一模一样的位置被李富国拽着两只手点评她的玉坠时一样,他一咏叁叹,既文既博,可她如堕冰窟,诚惶诚恐。 “……五、关心爱护学生。严慈相济,诲人不倦,真心关爱学生,严格要求学生,做学生良师益友;不得歧视、侮辱学生,严禁虐待、伤害学生。……七、坚持言行雅正。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举止文明,作风正派,自重自爱;不得与学生发生任何不正当关系,严禁任何形式的猥亵、性骚扰行为。……” 不过几个月,角落柜式空调上下扇动的挡片就已经不再送冷,而是徐徐吐出干燥的暖风,吹乱云舒的刘海。 薛霁在云舒背着书包回到办公室时开好了请假条。她递给云舒笔身掉漆的百乐水笔,食指点在空白处轻轻讲:“这里签你的名字。”她字迹隽秀,好像翩飞在电线间的燕子。每横每划都书写得很清楚。 学生落款就随意许多了。云后面有舍有予,光一个签名就好像在记一场云来云去。云舒的字其实不错,但这种悦目又有种越长大越自我放弃的味道。 “染黑色不比其他颜色费时间。折腾了这么久,先陪你去吃晚饭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薛霁把雨伞朝身量比自己矮小的云舒那侧倾斜着,同背着瘪瘪的书包的她一起朝校门漫步。 值班大爷乍一看云舒还没到放学时间便出现在门口,旋即从蓝色玻璃窗后面的椅子里弹了起来。复发现伞沿下的另一张脸是薛霁,这才替两人把电动门打开一道小口。 云舒先是不语。出了校门,才忽然抬头对薛霁说:“你今天,问了我好多嘞问题。” 云舒的方言还是那样蘸满白糖,这回语调也是轻的。这不是指责,却也不是什么平实的陈述。 薛霁一愣,以为自己踩了未名的雷区。 “怎么了吗?” 雨还是没有往小了下的迹象。载客的出租车从她们所站的路沿驶来,碾过坑洼处的积水,轮胎滋滋地响。倒映在水潭中站台的路牌碎开又合拢,昏橙的夜灯在水面粼粼摇晃,马路对面是类似城中村的扎堆的自建房。 “我在想,”云舒说,“我可不可以也问你问题。” “你问吧。” 电缆在线杆上拉拉扯扯着往小巷尽头延伸,巷口的奶茶铺还开着,等待做今天最后一班下了晚自习的高中生的生意,店员窝在柜台后面公放又吵又闹的卫视综艺,节目音效像粗糙颗粒一样在耳朵里摩擦。 “那个钱明明是你的。为什么要帮我还给我姨父?” 无证经营的外卖店半掩卷帘门,门后是踩在节能灯管冷光上来去忙碌的影子。街面上唯余一家米粉店还开着,头脸窄小得像张麻将牌。摆在门口的多功能灶烧开了一大锅烫粉的骨汤,腾腾地往门面外的大红色招牌冒热气。两个像是老板儿子的小男孩蹲在自家加盖的蓝色不锈钢雨棚下玩陀螺。陀螺噼啪噼啪碰在一起,小孩子涨红了脸在旁边用方言呐喊助威,谁也不让谁。 “你还要上学。如果不还,你的姨父今天能进来闹一回,明天纵使保安已经认识他,能给他拦下来,他还不能在你回家路上堵你,或者干脆在家里动手打你?” 她们走进店面坐下。 偶尔遇上姨妈姨父都要在厂里值班的日子,云舒就带着小旭来这里吃早餐。她胃口很小。点二两粉再要一只小碗,拨出来给小旭,他能吃快一小半。如果不使性子,他并不招云舒讨厌。小旭捧着筷子从灶台来了又去,请老板帮忙烫一烫消毒,眼睛亮亮地说“姐姐,烫好了,给你”的时候,她会轻轻揉表弟毛茸茸的脑壳。 “……这叁千块钱,算我欠你的。” 薛霁差点被这小孩爆棚又分外认真的江湖气逗笑。她的胃口比云舒大些,临了还向老板要了两只鸡蛋。虽然讲普通话,可她全然不似不熟悉当地风物,甚至对吃特色米粉时加一颗水煮溏心蛋进去滋味更好这种细节都一清二楚。因为只需要把米粉在滚汤汆烫熟再加进备好的底料里就能上桌,所以不多时,薛霁的面目就在云舒眼前被热气迷蒙了。她剥好一只白嫩的鸡蛋,递给云舒。 “你现在只要负责好好念书,这就够了。” 炖鸡的鸡油漂浮在汤面,把碗中景致映得黄澄澄。鸡蛋没入碗底时,鸡油托着葱花飘荡散开。 “……还可不可以有一个问题?” “可以。” 云舒将双臂交迭在碗前,透过袅袅上升的热雾,朝薛霁的脸投以凝望,不比今天早前任何时候的打量、试探或是仰视,目光降落在她纤密的睫毛上,而后是卧蚕,一滴泪痣。她有英气的鼻梁,人中沟,最后是嘴唇。 薛霁的确漂亮胜只适合生活在打光下的瓷人。 “薛老师你以前,也染过头发迈……?” 小朋友 “我吗?”薛霁携着筷子的姿势好像对着张空白的纸面悬而不能落笔。 “你连黑色不那么费时间都晓得。”云舒道。 这是一种“此间奥妙,非亲历者不能语”的表情,笃定得可爱。 墙上挂钟的指针堪堪走到八点二十七分,晚上只消自习两节就放学的初中学生要回家了,马路对面有黑头黑脑的人流从摆了六七只橘黄色叁角锥的“交通管制区”向对岸涌来。 “其实我没有。”她如实讲,“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学到的而已。” “朋友。”云舒看上去有点小失望。 “她是我的发小。”薛霁说。目光落在云舒脸上,仿佛因为隔着四个代沟,所以不太自信她能理解比自己早12年出生在普通双职工家庭小孩的童年——发小这个词念起来自有一种古旧气息,好像在说“筒子楼”或“家属院”,而这确实也是她长大成人的地方。 这事具体要追溯到薛霁和悦雯都还在上大学的时候。 悦雯在宿舍自己试着染栗子色横遭大失败,忿忿地在电话里跟薛霁讲她已经忍不住当天下午就要去染回黑色,否则铁定会搞砸和体育部长的初约会。他们订了周末晚上的票去看《暮光之城》,有吸血鬼元素的恋爱片,时间也是很适合情侣的场次。 薛霁则刚排练完主角的独舞部分,上气接着下气在肺叶里拉风箱,汗水沿着脖子向下经过锁骨溜进胸口。她放松身体站着,腾出右手将根部被打湿的黑色长发整个插在指头间向后捋,体态像一尾流云中垂首衔羽的丹顶鹤。 音乐虽然已经停止,休息时间仍然有学生在互相抠细节。腾转旋舞,腰肢带动身体作如穿行于梦幻的洄波。舞台在无言中作他们的承托,画面虽然没有声响,但在无疲倦、激越的青春回旋中被成就为一幅油画。 与薛霁搭档出演情人的易鸿迟踩着点才进门,远远朝她露出很抱歉而憨诚的神色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洄波在石头上敲出脆响,同伴的笑声于耳语中汹涌又于耳语中湮灭:鸿迟,鸿迟,你好像个呆子。 “为什么看这部片?我都不知道你最近转为喜欢Robert Pattinson这种类型的男生了。” 薛霁的声音既湿既柔,仿佛水濡过的直触肌肤的真丝,令听者的耳朵过早就开始犯春困。 悦雯捂着话筒隔着五百公里脸红地讲,因为戚部长身材如此这般、眉眼这般如此,有几分男主的味道。她自认评价男人的条件很苛刻,身材有身材的分数,面貌有面貌的,性格则有性格的。 就好像高中时拉着薛霁在篮球场看男同学带高昂表演性质的争斗,腹肌是一项,技术是一项,帅是另一回大头项,悦雯拎得门儿清,倒是人家卖力想要博取其一丝垂青的薛霁只是抄着手在场边干看。 散场了被悦雯提问,她无疑是冲着好友的面子才极虚假地思索片刻,最后只回一句“我不太懂篮球。” 悦雯挽着她的瘦而有力的肩膀苦笑:“我看你是不懂男人。” 她被贴上的标签是不解风情。 然而电话那头薛霁的声音忽然停了,信号像是死掉几秒地沉寂,然后悦雯听见一个随电流断续的男声分外憨诚地告白道:……特意准备了这些……因为在纳新仪式上见到你就……所以今天我想正式对你展开追求,薛霁……同学。 云舒应当感谢易鸿迟。至少是在心里为他不计后果又自以为是过头,最后惨淡收场的表白遥遥默哀——如果不是他受舍友怂恿,在大礼堂搞停电和蜡烛玫瑰花的把戏,薛霁恐怕都不会对这一天印象深刻,继而过了快十年也没忘记当天悦雯那样一个微末的吐槽。 “那你说的那个发小。她和你,玩得很好吗?” “嗯,差不多可以这样讲。”提到悦雯,她微微一笑。 薛霁起初未能读懂云舒吃瘪的表情,但她在无言中欣赏过了,单纯因为云舒试探失败以后嘴角眼尾都向下一扫,得意与失意都无掩饰地灵动,好像迪士尼片里会绕在主角身边极生动讲话的小动物。薛霁喜欢它们。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薛霁拈着筷子,好像在预备措辞形容这种关系。 小时候,薛霁是宋太太无可置疑的私有物。 她的名字是襁褓中由宋太太拍板决定的,薛先生无非是多提议一句“佩杨”也不错,而后这建议就湮没在小家庭历史的洪流中了。他是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兼具了一个男人寻常到无必要期待的美德与恶习,生平所得最大的两回夸赞一是来自视察的领导,二是讲他很像浓眉大眼的叁浦友和,只不过在宋太太面前说是低眉顺眼更契合。 宋太太不是山口百惠,她同日本女人那种有驯化痕迹的和顺恭良之间泾渭分明。与一百八十余公分的丈夫站在一起时,南方女人尖而刻的气质在她身上表现得不多不少将将好。然而他们又是恩爱的,薛先生心甘牵着她的手在蕲江有佛陀显圣之类传说的古刹山门外留念,那合影确切很像《春琴抄》。 年轻时的宋太太永远是筒子楼女人们里头号穿时髦衣裳的急先锋。她披着方格的呢子大衣牵女儿去舞蹈班,能把蕲江四月份淅淅沥沥的雨天走出港式情歌里的味道。 在母亲的一力主导下,薛霁的大块时间都投喂给了学习和舞蹈练习。而形象与家庭教育两头狠抓的宋太太时刻警惕着容易使一个孩童丧志的可疑玩物,所以薛霁看过的动画片称得上屈指可数。 她料不到在哪里主角会和一干动物甚而是桌椅唱歌、在哪里会有舞蹈,到哪里主角又会迎来命中注定的接吻,尖子生面对荧幕的模样会极难得地可爱得像个痴儿。 也唯有这几次,悦雯把上半身都伸出阳台仰着头叫她的小名,嘴角快要到耳根,从薛霁家阳台沿墙壁向下垂落的藤蔓掩映起她的脸,悦雯妈妈精心养育一年的雪兰在八月迎来花期,绽放得有爆裂又盛大的得意。 花海在烟蓝色中托举着穿吊带短裙的白色的悦雯,悦雯的嘴巴开开合合像喜鹊忙着衔花:快下来看动画片,我拜托表哥帮忙在新华书店的影像区买到的噢。 她们就这样背着宋太太在悦雯家里播了好几次98版《花木兰》和其余种种影片。那类光盘还需要分AB面,放到DVD机里转得咻咻直响,悦雯举着遥控器调进度,从2X到4X,最后8X的速度,角色讲话快得像出演地方卫视的情景喜剧。 她们极小心地在悦雯的书房里发笑,因为薛霁上门时一脸携着一脸令人无从拒绝的干净纯良告诉悦雯妈妈说,她来和悦雯一起研究二中往年的自招考试题目。 到军营演兵那一段,男主角没有穿上衣。二维动画手绘的腹肌方又阔,壮得很夸张,很小女孩的认知之外。 快要升初中的悦雯捂着脸从指缝里观看电视画面,然后躺倒在薛霁深黑色的练功裤上徐徐讲,今天佑宽说他喜欢我。悦雯的脸红扑扑、热醺醺,仍然幼稚,但有来自已泊入青春期异世界的愉快。 薛霁继承了曾在市排球队效力的父亲的基因,她手长腿也长。一时之间,盘着的腿成了乱麻,双臂无处安放以回应悦雯的愉快。 彼时有甚怪异的感觉在薛霁心里跃动,现在想来只是十二叁岁密友间幼稚且不稀奇的占有欲。 不稀奇到恐怕悦雯确实早已忘记这件事。 但当时薛霁轻轻推开她,她起身背对着电视机将玩伴深深拥抱,掏心漉肺地讲了一番真心话:上周末在少年宫看文化周演出,精确到记得在几排几列,那是个好位置,最能观赏薛霁的表演。 光这点安慰尚且不够,于是悦雯发誓,她对佑宽可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虽然年纪小,却是有头脑的。谁知道上中学以后又会怎么样? 她几经熟虑,断定佑宽不比薛霁有才又有趣。 “啊、啊,”悦雯双手合十向她讨扰,“我保证你始终最特殊,好不好嘛。” “我和他又不是一回事。”薛霁讷讷地讲。 连少年人都不是的小孩讲话最不着边际。悦雯两只手轻轻拽着薛霁柔软的耳朵,语气不无遗憾: “是啊,小雪。如果你是男生,我长大一定嫁给你。” 悦雯妈妈敲响房门叫女孩子们休息一会儿准备吃饭,给她们一人送来一杯热乎乎的巧克力冲剂。 “就来了,妈妈。”悦雯一面回答,一面“咻”地一声关上电视,本就在她进门后拉上了窗帘的书房顷刻间更晦暗了,薛霁将试题与作业簿摆成正为她们苦心经营着的造型。 “好了没?”悦雯在身后悄悄问她。 “可以了。” 她捏着草稿纸转过身,嘴唇却倏然迎来一声轻响,悦雯的手抵在门把上,亲过薛霁一次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薛霁想生气,她知道这是悦雯对提到佑宽之后自己情绪不好的代偿。 她知道悦雯十足擅长撒娇,十足擅长讨饶。 犯了错要挨板子打手心,陶叔叔虽看不惯她“竹签还没落到身上,先预备好了怎么直掉猫尿”,却也全然未有对付悦雯的办法,只好日复一日地原谅下去。 在当时薛霁也是这样了。她拉开窗帘,夕阳露在筒子楼天台一排排晾晒的花被子后边,金澄澄的,有一种羞意。 妈妈在门外问:“雯雯,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干什么坏事?”她是随丈夫远嫁而来的苏州人,普通话的气势很温柔地一路塌陷下去。 悦雯这次悄悄话里的请求霸道得像威胁: “小雪,不要生我的气,我们是好朋友。” “有多好?”她依然讷讷地问,像被攫走了早熟的灵魂。 “有多好?” 在云舒身后,老板问,你们是在这吃还是带走?门口的人混着雨声说带走,于是挂钩上的塑料袋稀里哗啦一阵响,把薛霁此刻的无话衬托得更安静了。 云舒垂下眼,捏着筷子把鸡蛋捅得四分五裂。一模一样的汤底,但是和薛霁比起来,她这碗就跟午夜突发的溏心蛋被杀凶案现场一样。 “对不起,薛老师。” “没关系,只是我刚刚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悦雯妈妈是位全职照顾女儿的家庭主妇,面目有一种烘焙坊内刚热气腾腾出烤箱的戚风蛋糕状的暖意和甜美。 她总说自己天底下最喜欢薛霁,待她比亲女儿更胜一筹。平日里远远看见薛霁背着书包从楼下拾阶而上、小白杨一样既挺既直的身影,她就要招呼道:小雪,来阿姨家吃晚饭呀,阿姨给你烧排骨好不? 悦雯哒哒哒踩着新买的皮鞋跟在后面,尖声吵嚷母亲的偏心,可其实也并没有动气,连小孩子的玩笑都不算。的确,悦雯一贯把她当作好到甚而不屑攀比的朋友。 “应该说……”她面颊上浮现出悦雯手指那枚婚戒坚硬且清晰明白的触感,“如同亲姊妹吧。” 那天晚上吃饭时,薛霁摆出一副赔罪的表情,拈了一块红烧蹄髈给悦雯。悦雯一直喜欢不给台阶下地作弄她,偏说自己要吃蹄髈叉。 妈妈拍开她的手柔柔地说小孩子不可以吃蹄髈叉,会错过好姻缘。 十叁岁的薛霁漫看向悦雯吃瘪的样子,似笑非笑,她的眼睛是有明星好整以暇高悬的夜幕。这样的冤家,应该是生下来就会这样惹人恼的。 十叁岁的悦雯猛然振起,从妈妈碗里一抢,赌气似的把它吃掉了。 “我的故事没什么有趣的。”二十八岁的薛霁朝她笑一笑,“现在想来,和我做朋友也是件辛苦的事。” 尤其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从前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交情好一些的,自然也可以算作朋友之列。 但在她出院回家后的某个极普通的一天,人家带着花束和补品上门来探望她。她呆滞在轮椅里,膝盖上放着块可以直接挪用去苏格兰风情餐厅当桌布的绒毯,形容看上去病气未褪,也抗拒了四五次宋太太为自己修剪头发的请求。那副叁魂七魄散落天涯的模样,想必看上去和刚从铁路桥下被搭救出来的拾荒者差不多。 寒暄之后话语越聊越少,都害怕触碰薛霁的雷点似的,只挑一些无害且无聊的闲话来讲,最终是个人也会疲倦,薛霁最终回归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生活。 “但是我不觉得。” 云舒的肩膀在薛霁的视线中松弛下来,本就只是撑着一身校服的身边自此看起来更瘦弱了。 “不觉得?” 云舒的背景中各样式的伞有高有低,摇摇晃晃地被擎在濛濛的风雨里,深沉的条纹或暗格,春飞蓬花蕊一样高调的鲜黄,皆携带着为雨珠浸镀的水色。 “辛苦……和薛老师做朋友,我是说。” 它们被一时间拥塞在学校门口私家车或待客的士的车灯炫过,尼龙面有断有续的条纹和标语在探照中湿湿地发亮,随少男少女的鱼贯成为名师一对一修习班、婚寿宴承接酒店与无偿献血大爱无疆在夜幕中徐徐流动的广告幕。 “然后呢?” “我也想当你的朋友,薛老师。” 这些雨伞原本撑在门外。 实在挤不下了,被“噗”地一声收拢、溅落裤腿一身的水痕,被提溜在手里,滴滴答答悬掉掉地拿进来挨着墙根和桌子腿放下。麻将牌大小门脸的米粉店里,周遭原本安寂的空气像灶台上的热汤一样转为鼎沸。空气开锅了。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薛霁低下头用筷子把鸡蛋夹开,流黄融入骨汤的画面散发出荤膻的暖意,“这自然是可以的。” 父母在等待的空晌里研究试卷上刺目的勾叉以研究纸张后面目不明的孩子,逃学约会的小情侣相对而坐,两支吸管在各自的金桔柠檬里翻来搅去,酸酸甜甜,玩陀螺的男孩没能分出胜负,热哄哄地从她们桌边跑过,把饮料柜旁电视机里的动画片放得隆隆作响。 云舒重新抬头时,薛霁正看着她。那双眼睛却不是探照灯。它们很不为伤害与刺探地亮着。可是她已经开始受不了,因为直觉令她无法回头细细品味薛霁的表情,云舒开始幻视她的似有还无: 她在乎薛霁对自己印象与态度。 从前任凭是谁,那些指责都是飘渺而廉价的,远伤不到她的心肝,故而在一众有周考、月考、大小统考的大把学生成绩需要操心的老师眼里,云舒好像一颗混入米饭中的石子,愈是在唇齿上同她耗费工夫,愈是无济。 所以她油盐不进地躺在教室黑板报“英文天地”的一隅,至少在闯祸之外不为他们招致由眼及心的不快。 但薛霁的似有风来、似有风去,唤起了她早掩埋在父亲躲避的旧衣橱中的自爱与自珍,它们回过头,又好像两根银针细密地扎在云舒身上,令她恨不能将从前某些无稽的过错推倒重来,同时再不能没心肝地承受她的注目,好像恍然幡悟自己是个泥娃娃。 “我去拿支饮料。”云舒把椅子推出一声响,扔下书包朝着饮料柜落荒而逃。 未及半路又折返回来,看见薛霁正将手里雪白的餐巾纸折了一折,很快就要到第二折,方正而工整。 “怎么了,是要单独付钱吗?” “我忘记问,你今天喝凉的有没有关系。” 云舒轻轻坐到她身边,好像坐在榕树下的石板一样。 收留 理发师拢起云舒的头发在掌中。她的头发是一席金灿灿的瀑布,有生命力熠熠闪光的河流。简单洗过之后不再如之前那样蓬松了,像被打捞到夹板上的海鱼。 他用方言问道:“打多短?” “不用太多,”是薛霁的声音,“能扎个马尾那样的长度,正合适。” “不,打到这。”云舒抬手到耳垂,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但是我想把剪下来的头发收起来。” 语毕,她从镜子中看见薛霁埋下头用吸管轻轻喝玻璃瓶里温热的豆奶,手指扶在弯管打结的地方,轻柔安静得像蝶衔花蕊。正如薛霁第一眼见到她时一样,她也始终为对方与寻常人都不尽相同的想法耗费脑筋: 薛霁是这样一个普通的、来这样一所升学率不够出彩的中学教书糊口的青年教师吗? “那样也好。”薛霁捏着浅蓝色的吸管,打量而过后才把话讲出口,不带一点敷衍的味道。 她不是的。她身上有种远比常人强烈的故事感,尽管这形容词十分虚无、做作,但大凡见过她那张在食物升腾起的热雾后欲诉还休的脸,就无法断言她拥有简单直白的过去。薛霁像个艺术家。 虽然此前云舒从没有在生活里真正见过艺术家,但她也就胜在这点无知的可爱。她的世界形容一个天外来客般处处出乎揣测的女人的词汇实在太贫乏,她连遣词造句的一方母境都是贫瘠的,跳出母亲、姨妈、同龄朋友与那些姓名模糊又老气横秋枯萎在人生中后程过客所划定的印象之外,薛霁仍旧哪一类也不是。 她有母亲似的耐性与柔情,能搬出诸多老古董已嚼烂的教条,却又在一通长篇大论前跳跃到云舒这孤零零的一面说,她能理解云舒的烦恼。 对说教、对一摊烂泥式的高中生活。 于是云舒无可抑制地在心中迸发了对她不期许回应的共鸣,她们是殊途同归的“另一种人”。 云舒从前对艺术家的形象是既简单既扁平的,不论是专攻人之五感哪一种,几乎都无意挣脱对自我小世界的沉醉。上至发狂后被割裂的耳朵,下到那样一个平凡午后在冷气开足的房间里为德彪西气喘吁吁,他们所展现的对客观世界中美妙的觉察力和渲染能力,所有这些特点都与薛霁亲切地吻合了。 她在等薛霁的提问,但薛霁偏也好像在等她解释,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别致的默契。 “薛老师,你应该也晓得我妈妈的情况。” 理发师替她把湿漉漉的金色头发绞落又放在一旁的柜子上,宛如堆起一簇秋日的麦垛。 她没有讲,薛霁也没有强求答案。 “大概了解。”薛霁说话时,啜饮的动作骤然停止了。她直起了腰向门外看,然而从云舒在镜中的视角紧跟着观察过去,理发店门外却是没有新鲜事的,不过是彩灯筒在作寂寥的自娱自转而已。 “怎么了?”等到顺便修剪刘海,便只能闭上眼睛。云舒的一双手在围布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似乎有人在找你。”薛霁讲,“看上去是个中年男人。他在街对面来回走,经过门口时就放慢脚步伸着头向这边看。这人举着一把深蓝的条纹伞,我不会认错。” 少顷,她略有遗憾地说: “可惜更细致的地方我看不清楚。” “现在还在?”剪刀在额头上嚓嚓地响。金属贴在皮肤上,凉意刺激人。 她尤其敏感,所以不舒服地微微挣扎了两下。 “不见了。应该是因为是我回看他的动作太明显了。”尽管如此,薛霁仍然朝向外开的玻璃门望着。先前短暂热闹过一阵的人潮已经散了,各色补习班和留学机构的传单从街沿不堪其负的垃圾桶口飘落下来,被七零八落的脚印踩进浅浅的水坑里。 这样既凉既潮的下雨天,在公交站台候车的两叁粒人也恨不能早早挤上一趟归家的胶囊离开了,无非在站台下梗着脖子缩成无话的石像盯手机而已。所以那个穿夹克的男人就显得格格不入。自建房的流浪猫狗也不会选择上街来翻找垃圾箱的时机,他偏偏一趟趟在她的视野中巡逻。不直接打成有所图谋的踩点,都算薛霁在口头上客气。 云舒闭着眼睛。除了要钱的姨父之外,她想不出还有哪个中年男人甘愿冒雨来学校寻自己。至于生父,无疑是对自己这张打开就离不了医药费和生活费的嘴避之不及的。她倾向于是薛霁的误会。 “也许他只是想确认老板有没有空?” 濡湿的碎头发从云舒面颊上滑落,一簇一簇闹得她发痒。 薛霁的手机屏幕亮了亮。她一直等到能彻底断定那男人已经离开才收回目光,解锁进收件箱。是云舒的姨妈发来的,略显吃力的手写输入夹杂着两叁个繁体与白字。 云舒不甘这笔辛苦赚来的钱,如此简单地在一席晚饭间被两杯白酒下肚的姨父关起门来扇老婆两耳光就昧走了。她从姨父房间里取走这笔钱的事成了她和丈夫之间一场单方面骂战的导火索,早在下午,丈夫便打电话质问从车间换出来休息的她对这笔钱的去向是否知情,言辞间已经叁句夹着两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她虽然并未默许过云舒的做法,但当时情况下纵然有嘴也说不清。丈夫当即笃定是她包庇了云舒从家里偷钱,外甥女的一时不忿径直把火烧到了姨母身上。 她对丈夫的暴戾心知肚明,索性在下班后去幼儿园直接接走了小旭,上汽车站搭长途小巴回娘家了。 薛霁的手指在屏幕划动叁两下,再试着从这个号码打回电话去确认至少安危的情况时,那头却呆呆地吐来运营商关于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仿佛担怕再多开一会儿机就要被来电狂轰滥炸,继而抵挡不住心中的怯懦,让多半已经赶到镇上的丈夫得知妻儿的具体位置。 薛霁眯着眼睛思虑了一会儿,并非要从未经他人苦的局外人身份在心里批判她扔下外甥女不管,只是联想到一段时间以前那汤冷羹也越聊越凉的接风宴上,坐镇各路闲话和隐秘八卦中心、眼观六路的同事跟自己分享的云家早已成饭桌谈资的不幸。 …… 那次宴会一直持续到半下午才散。他聊天时醉意上脸,薛霁也推脱不下众人叁番五次的相劝,喝得醉意醺醺然飘旋。徐老师捏着白酒杯,语气十分诚挚地讲述。 云家的老夫妇去世后不多时,为了填补迫在眉睫炮打鼻尖的债窟窿,她们把那幢最后可勉强称之为家的住处抛售了。在那之后,云舒就跟着姨妈一起生活。 “她姨父当时是很不乐意的。”徐老师拿手背遮着半张脸跟薛霁耳语,“据说还因为打老婆被社区上门教育过。” 旧墙一经粉刷,自然再看不出来曾经被瓦片和玻璃碴子书写过何种程度恶毒的诅咒。防盗门两侧创痂般的胶痕也由买主一家贴上了更新更鲜艳的春联。 那再不是云舒的家了。 这座原本生活节奏相对缓慢、交际圈闭塞的中小城市,竟在片刻之内显得偌大却饱和,每一平米都为各有其姓名与幸运、不幸、难念的经的家庭所立锥,高低错落着点亮灯火的低层和电梯公寓甚而是城中村自建房,都散发着无以为一个少女的家的拥挤意味。 薛霁看向镜中的云舒,后者仍旧闭着眼睛。 头发碎屑扫过,她像小猫挨了逗似的把脸皱一皱。 “云舒。”她把手机揣回兜里,走上前扶着椅背。 “……嗯?” 理发师开始替她的头发上黑色染料,云舒眼睛未睁的样子活像尊正静静等待着陶艺匠为自己填色的玩偶。愈欣赏,愈能感受她掩藏在这一刻乖顺之下“精致的淘气”。 “说嘛。” 她像是受不了在本就闭上眼后一片漆黑的缄默里下沉,紧紧揪住薛霁这一声轻唤,语气甚而带着闭上眼不用看到对方表情,所以难得无所顾忌的撒娇感。 “你带了家里的钥匙没有?” 云舒瘦小的身板在皮椅里耸耸肩,镜子倒映出她的冷笑。 “他们只在都要值班,所以不得不让我照顾小旭的时候才舍得给我钥匙。” …… 宴席上,徐老师见她听完后有不忍翻腾的神色,捏着酒杯主动同薛霁的碰了碰:“这杯大哥必须敬你。” 在四面旁听的同事也是面有戚戚,不觉间她的酒杯又满了。杯口荡漾漂沦的泡沫像大家一只又一只盛满惊艳的眼珠,于薛霁拈起酒杯时齐刷刷盯着她不胜酒力后冰消雪融的脸。 在这段暴发户妻离子散的盛大悲剧中,宴会的气氛终于被推向了最高潮: “小薛同志啊,不愧以前是搞艺术的,果真性情中人!” …… “师傅,麻烦去廊桥。” 薛霁拉上车门后将雨伞停靠在自己与云舒腿间,既轻既熟稔地在副驾驶座后面对司机吩咐。 她重新染回黑色的齐耳短发软软地枕在车窗玻璃上,有雨点在敲动,窗外各色店招与信号灯霓虹的光亮折射在雨滴里,汇集为一道又一道残红暗绿的下流的水痕。云舒呵出一团暖气在玻璃上,将窗外的陌生景致悉数模糊。 捷达2000的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蹭出咕咕的响动,云舒滑动在车窗上的指腹也发出咕咕的声音,一远一近好像在唱和似的。出租车逐渐驶离夜间行人稀少的教育园区,车流慢慢汇聚成长队。 薛霁伸手帮她把偶然翘出的一两撮头发捋平顺,然后收回目光,拿出嗡嗡震动几声的手机。 是文太太发的消息,说陈先生的老朋友登门叙旧时送了许多松茸作伴手礼,遂邀薛霁和星期六上家里去尝尝她做的松茸鸡汤。 话到这一头,文太太又抱怨这两天城里的倒春寒实在是来势汹汹,她出门总觉得有风携着冷劲儿往自己脖子缝钻,故而又盘算下用过午饭的时间,让越看越喜欢的准儿媳陪自己上街去挑两叁件适合这样倒霉天气穿的衣服。 最后宣告道,过两天秉颜就要从福建带吉成回来了,老朱留在武夷山照看茶厂生意。 算上秉颜和薛霁这对姑嫂,指不定逛完街晚上回家还能凑个牌局,堪堪是充实的一天。 薛霁拜读完毕,咔地锁上屏幕,闭上眼长吁了一口气。 “怎么了?”云舒转过头,手指暂停在已清晰的纹路半道上。 车厢后视镜上悬挂的平安结被路灯用暗黄色的灯光将影子漫漫投射在她脸上。的士走走停停,流苏也扫来扫去。这看上去很痒,所以薛霁勾起食指从她的鼻梁刮到鼻尖,云舒跟着她的手指沉下睫毛。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头发收起来。” “骗人。”云舒讲。她转回去重新面对车窗。 “为什么这么想?” “我这种事当然用不着你露出那种苦恼的表情。” 薛霁要哄骗她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她亦母亦姊柔波万顷的面目,能让任何出口的敷衍变得春风化雨。而遭遇云舒的揭露时,一双眼又是有明星好整以暇高悬的夜幕。 而当云舒想要同样去做、甚至只是承认做过时,都会感到分外困难。她不免在心里批驳这不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然而那“心如明镜台”的最初还是回不去了。 “真的。”薛霁说,却不点明是哪一层面的真。 云舒画着一个漩涡样的圆圈。 “真的?” “真的。” 食指在纠结中打转到终点,她忽然作罢似的用手背一揩,玻璃瞬间被擦拭得无云无翳。 “我想、”云舒侧过脸,同玻璃中的倒影相悖,朝薛霁看去,“我想周六请你和我一起,去个地方。” 任性 的士抵达薛霁租住的公寓楼下时,云舒已经抱着她干瘪的书包在驾驶室后座里睡着了。 司机在薛霁付钱时习惯性向后一仰,戳开了车顶的夜灯。云舒拧巴在一处的睡颜顿时为光线所刺激,却并没有在这一时间醒转,只颇为不满地闷哼两声,然后偏了偏脑袋,朝向窗外睡去。她匀静的呼吸在玻璃上洒出渐浓渐淡的水雾,像在和谁生闷气似的微微撅着嘴唇。 这别扭的睡姿衬得她的表情别有委屈意味——薛霁理解个中原因,自己没能在第一时间答应她鼓起勇气抛出的邀约。 高中部周日就照例要收假继续行课,她作为“儿媳”,跟文太太又自然是没什么条件可讲。薛霁对这样的无奈深感厌倦,却禁锢其中无法抽身。 对她这样一个年近叁十岁的女人而言,经历过人生前半程中恐为最险的滩头,肉体为意外所折耗过,好像这样的折扣便顺势打在了为人的灵魂上似的,应当对情愿收留自己的夫家由衷感激。 “儿媳妇”叁个字所具有沉重的亲切,好像是十来公斤重的华丽的冠冕,在她远未真正走进事实婚姻时,就欺身而上了。诚然华丽,但这类沉重却更像是专配与躺倒棺中的死人的。 它邀请、诱惑甚而是胁迫着更多像薛霁这样的“超龄”女人缔结一纸婚契,于盛大的感动或者干脆是平静无波中将自己出卖为丈夫忠实的夜灯与免费梦伴,诸多人的余生旋即浓缩得一眼能看到底。 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薛霁业已懂得文太太虽然和母亲比起来是一副好说话许多的样子,可嘴上说着“同你商量件事”,实则不过只是拍板后的颇具人道色彩的通知这一点倒是所去无几的。在治家铁腕上,薛霁宁愿相信她们有聊叁天叁夜而不能尽兴的共同话题。 所以她考量片刻后徐徐问道:“下个星期,行吗?” 可云舒便这样轻易地被薛霁触怒了,许是觉得被狠狠拂了面子,她想问“为什么”,但薛霁刹那间遥远得好像在一个光年之外,只好旋即故作风轻云淡,实则叁岁小孩也能一眼看穿地揣着书包把脖子梗到一旁,只留个又被蹭乱的后脑勺给自己结交的新朋友。 “不去就不去。” 她把“去”很有力地发成了英文字母K的读音,两只“不去”摇身一变成了菜市场里等待下注的斗鸡。这口音便是在本地人里也算老旧且乡土的了,讲在她嘴里却因愤懑而可爱。 云舒不知道,自己活像只缩在水槽角落张钳舞螯的小螃蟹。 薛霁朝司机师傅做了个“我来”的口型,然后轻轻拉开车门,把云舒抱了下来,再用半边身子将车门带上。城北的雨势小一些,只细绵绵地斜飘在车头灯射亮的光束里,薛霁索性便放弃了打伞,快步向小区内走去。 当初为了躲避宋太太关于自己和秉信感情进展的每日“查岗”,她从家里收拾了一些简单行李就搬进了如今这间几十平的公寓,剩下许多东西都是后来房东帮忙添置的。 自然,宋太太也上门来提供过“这个牌子用不了半年”与“不用这床被褥你迟早感冒哭着回家喊妈”式的帮助。薛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背着手跟在母亲背后从小房间的东头转到西头,然后乖乖坐在餐桌旁吃完了她带来的清炖山药排骨汤。临别时变魔术似的呈上自己烤的蛋挞。一只一只队列整齐地列在PVC餐盒里,好像两排紧张接受宋太太检阅的小锡兵。 房东太太在线下见薛霁第一面时,还上演了一出代孙女追星成功的戏码。 尽管那时薛霁已不再同效力艺术团时一样扎着干净利落的发型,房东太太还是在不超过叁眼之内就辨认出这个经朋友在微信介绍而来的年轻租户是她。 她拿着手机在相册里翻找片刻,而后亮出一张陌生小女孩在舞蹈学校长廊里和薛霁十六岁照片的嵌套式合影,妆容是舞台独有的夸张,尚未发育的身板稍一用力就在练功服上浮出一条条肋骨。 “你看,这墙上照片里不就是你嘛!” 薛霁这才很遵社交礼仪地循着房东太太的手看向墙上的自己。且炙热且刺痛的回忆宛如被她恶狠狠砸碎成玻璃碴子的相框似的攥在手机里,再噗嗤一声捅到她心上。 “嗯,都十多年了。”她眯起眼睛笑笑,然而这笑脸比留影里泪流满面捧着奖杯的样子还苦涩。 立式暖风机在客厅角落的书柜旁嗡嗡运作起来,铺满米白色绒毯的地板赤脚踏上去有柔软的暖意。这是宋太太绝无可能允许薛霁在家里施行的任性想法之一,离开父母独居后她反倒飞快克服了打理种种琐碎家务的麻烦,把这点尺寸不大的空间布置得情调融融。 把云舒轻轻放在布艺沙发上,轻如燕雀的女孩堪堪将柔软的沙发压下去一点点凹陷,薛霁摘下她怀里的书包,提溜在手上摇晃两下,手上传来小物件窸窸窣窣的声响。 然而云舒没有转醒的趋势,她便只是将这只书包顺手挂在衣架上,转身捋起袖子去卫生间细细洗过手,而后悄声走到流理台池子前,取出已晾干的电饭煲内胆开始淘米,预备第二天的早饭。 宋太太看望女儿时带来的杂粮从塑料米砖里簌簌倾泻而出,燕麦、薏仁与大米混淆在一处,你我不分。因为一个人居住,薛霁的许多家电与用具都是单人贡额。 如上门检阅她生活的宋太太所言,各庄各件的事物都小小的、少少的,纯色的马克杯出门前洗净了倒立在流理台水池边,面包机旁边挨着的是咖啡机,说明书与食谱迭聚在机器盖子上,面粉、砂糖与牛奶的用量标注精准而清晰,“2盅牛奶“的右下角有铅笔浅浅写了一行“改为2?”。 穿过简单的开放式厨房,漆成白色不留空当的桃木书柜背后是一面极平滑贴着电影《红》的经典侧脸和其他电影海报做装饰的墙。年轻的茱丽叶·比诺什身穿黄色运动外套和流浪汉在废桥上安静依偎,这种黄很像本地因为独特日照而能够在温带丰盛结实的芒果剥皮露芯的颜色。玛蒂尔达抱着绿植盆栽站在里昂身旁,朝向纸面之外,像是已经在问:“人生是否总是如此艰难,还是只有童年这样?” 窗台外栽种于深盆中的芍药没到五六月份的花期,连骨朵也很吝啬地一个不结,淋过雨后的枝叶情态凄凄惨惨戚戚地相互虚偎在一起,绿意却总体仍然大片且浓郁,联结编织着神肖女人的沉静。 她的家好像蜂鸟巧筑于云上、植物纤维分毫毕现的巢穴,有一种心甘于迷你世界中的孤单,没有热恋或热恋破裂路上饮食男女客厅吵架、卧室和好、再餐厅吵架、再餐桌和好的痕迹,宛如从平白中由她房间绒毯下的石砖齐力托升出来了这样一方居所。 预约完成后,电饭煲在流理台上滴滴答答地唱完一支歌,旋即只留显示屏上红色的指示灯常亮。 薛霁按照印象找出采购后闲置在储物柜中的清洁用品放进卫生间,又从卧室的衣柜里抱出一床宋太太于噜嗉中为她添置的厚被褥。走到客厅准备放下时,才发现云舒正拿手背一阵阵揉眼睛。云舒应该是被电器的声音吵醒的,薛霁想。果真还沉浸在刚才突如其来的置气当中,纵使醒转了也没有急着起身来寻她。 “盥洗室在那边。”她侧身指了指,“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云舒方要开口,她又补充道:“我睡客厅,你去卧室睡。”薛霁讲话的腔调好像在叹气。仿佛已料定了对方要提这个问题似的。云舒心里喑喑不平。 不想这才不到半天时间,自己就已经在薛霁心里坐实了这样任性且小心眼的形象,话明明已酝酿到半截的道歉一时间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最终把两只手埋在脱下来的校服外套里,搅成一堆烦恼形状。 “对不起,”云舒听见自己说,“下周当然也行。只要是......你有什么事。” 语毕,她翻身从沙发上坐起,将外套也挂在衣架上。看到熟悉的书包时愣了一愣,但最终动作没有因此停滞,与薛霁擦身而过,朝留着灯的盥洗室走去,房东太太特意在装修时挑选的铁艺灯盏高擎着暖黄色亮光向下铺展,云舒在盥洗池前打开水龙头刷牙,截露出门框的影子且暗且模糊。 薛霁遣着大方得体的措辞回毕文太太的消息,退出聊天窗口后随意上下滑动两下,与秉信那一栏聊天窗口依然停留在许久前他的一句“等我回来再说”。许久未见,这名义上的男友、事实上被宋太太与文太太相与认定的未婚夫,竟然连面目也在薛霁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了。 分手时而是简单的,只要发生在两人之间。然而当它牵扯到两个家庭时,就变得恼人而繁复起来。 她靠在窗台旁向楼下简单打量了几眼,确认那个举止怪异的男人没再出现,然后重新锁定手机屏幕,沙沙两声拉上了窗帘。 秉信打来电话,时间是晚上九点。楼下那对快递站夫妻在看电视。主角念台词的声音原本不大,但地方卫视进违规广告时音量能瞬间爬升几个量级,透过一层单薄的纱窗传进来。 盛赞根治风湿病奇药的声音激越到快要念第二遍问诊热线,然后被遥控器硬生生从中间掐断,转进到另一出上演在豪门深宅里男女主角孽缘纠葛长达六十集的中年肥皂剧。 ——“说你爱我,你不说就由我来说(配乐声)......我爱你,这是我做过最傻的事......每当看到你和她在一起,我的心就不受控制地发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知道你有太多委屈都藏在心底,从来不与别人说,终究是我对不起你......所以即使就这样一直被你误会,我也相信在将来的某一天(配乐高潮声),我会等到你回过头说一声,原来最爱你的人一直是我......” ——“玉儿!纵使犯过太多错,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正妻......!” “小雪,下班了吗?”秉信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顶紧张的作做,真不知是不是文太太到他那儿去用剔骨刀从背后抵着儿子让他给女朋友打的这通电话。 “嗯,晚上打电话是有什么事?” “就不能单纯因为想你所以联系吗?”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然而听起来很像二十年前的欧美情景喜剧最爱用的那种罐头笑声,仿佛连自己也知道她会为突如其来热切送上的殷勤深感不适。 在一起相处几次后,秉信越发心知肚明薛霁是个冷情冷性的人——那天在车厢,他“啪”地一声解开安全带卡扣,后者亦“嗤”地缩回车门上去,彼时虽然他们都还衣衫完备,这声音却无疑是他精神上、至少是作为一个男人精神上对自己的解放了。 可他伸手拥抱着从睡眼朦胧到清醒的薛霁,那感觉却是同从前的女友、学妹甚而是性工作者皆不同的,她不来欲迎还拒那一套,拒便是拒,两只天国似的且柔且温的手掌隔着衬衫扶在他胸口,眼神却冷得像冰块。 他痛恨薛霁的冷情,寻常能轻易拿下恋爱游戏的手段到她这里只会落个适得其反,如果热切地贴近,她也只会如攥在掌心的冰块一般消失得更快而已。他叁十年人生中不多的挫败经验,在薛霁这一槛上陡然攀升。 收受同事的邀请,在面目从前陌生、此后也只可能陌生的卖春女郎身上作对未婚妻的习作时,秉信脑海中亦虔诚如狂热宗教徒地填满了那日薛霁在副驾驶上将他刺伤、又让他膨胀的面目。那是种圣域蒙受侵犯时的抗拒。寻常女人同她比起来便是如此庸俗了:她们是从圣域自甘沦落到案板上的一类人,庸俗到罪恶,庸俗到不配,让发泄转变为一场愈想愈不得、愈不得愈狂想的机械耕作。 母亲、圣女、魔鬼,世上的女人总是能如此分门别类,彼此间又能通过一条纤细的甬道实现相互转化,堪称简洁却高明的法则,昭彰着他为主作宰的冷静的智慧。 “好好,不逗你开心了,我就是听妈说你送了一只玉镯子,她又批评我只知道工作,不会关心人,思来想去这会儿你也应该有空了,就打个电话来聊聊——你在家吗?” “刚回来没多久。” 他停顿的空隙听上去像在烦恼地掸落烟灰,可语气依然是亮色的。 “真羡慕你,小雪,周六能上家里吃饭......妈做的松茸炖鸡一点不比馆子里的差。” “文阿姨要做最拿手的菜式也不一定是因为我。” “什么意思?” “你妹妹不是那时候刚好回蕲江么?” 手机信号似乎遥远了一秒。 “谁?”这次秉信的声音听起来少了许多从容。 “陈秉颜啊。”薛霁回忆片刻,补充道,“还有你妈妈的外孙,吉成.......” “她不是我妈生的。”秉信忽然很鲜见地斩断她的话,“她是我爸和......” 家丑不宜外扬,他截然收声,旋即又煦煦地道:“小雪,相信你理解的,我和这个妹妹关系不太好。她的亲生母亲一直没能从妈那里争强到名分,她十叁岁才被爸从重庆接回家里,前几年又远嫁了,跟我们真正家里的人——交集都说不上深的。她又因为生母的缘故,总同我不太对付。” “所以到时候她好容易见了你这个嫂子,嘴上不把门,说些我的古怪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秉信极安静地等待薛霁回话。 “......那我上次跟你提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看在妈的份上,小雪......”他切切地讲,“我们可以当之前的事都没发生,一切都重新来过。” “看在妈的份上,也看在宋伯母的面上,你说不要,好,我们可以约法叁章,再也不要像上次那回乱来了,我是有分寸的人,真真的,小雪。原谅我。就算你不原谅,也请等我回来,这样就算最后没有缘分,也能给两边老人一个更像样的交代,你说是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盥洗室里的水流声彻底停了。干脆、利落、一丝焦虑。 “四月......月底的样子吧。”秉信的声音听上去老了十岁。 薛霁长舒了一口气。 “好,那我等你到那时候回来。晚安。” 云舒穿着薛霁夏天的棉体恤,衣摆一直垂落到大腿根,从盥洗室里走出来时随她的步伐一浪逐一浪。她的举动像是已经选择同薛霁和解了,表情却没有。昂起头,脸上有一种涤荡后的清丽。 “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书包,薛老师?” “我没有。”薛霁说完一遍,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硬得好像还没从刚才的那通电话里挣脱,所以揉揉太阳穴,把秉信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的旧事全挤在门板后面,“咔”地一声搭上记忆的门舌,坠入更柔和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没有看。” “你想不想看?”她带香波味道的潮水涨至薛霁身前,脖颈上穿着观音玉坠的红线被水打湿后陷成一种热带雨林独有的深红色。 未等到薛霁作出回应,云舒便抿起嘴唇,叁两步奔到衣架处,摘下自己的书包,扯开悬吊着玩偶与小亮片的拉链,掏进它的空瘪肚囊中,拍出一把弹簧刀、一只变形的剃须刀片盒子和一包烟,然后把只剩下一束头发的书包扔到地上,触碰绒毯,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讲完。 这举动是固然任性的、自我的、想当然的,也是不公的。如果人人皆可以如此拿自己的事情同人家强买强卖,那世界上哪里还有秘密可言。即便是顶好的朋友,也会有并不相知的人与事。 然而云舒远不知晓,她此刻展示,而自己也就无从回避的自我,早在许多人酒筷辗转的笑语间被赏玩无余了。这与褪光了一个少女,下筷子品评她的裸体并没有太大分别。 人常常因为无知而显得可恶。 云舒不知道——薛霁想,在这时刻静静俯瞰着她:有些过去是活该缄口不提、被压箱底的; 不知道有些原因追问起来,势必要连根带须地拽出许多身不由己的烂事,又因为人人都身不由己,所以烂得十分稀松平常,能轻易粉碎一个少女对人和事好不容易留存的一丝幻想; 更不知道,在她们原本划定的简单交际范围以内,这样的横蛮很过分,是彗星撞地球一样的僵硬拥抱,好像个社交领悟后进生拙劣且孤注一掷的答卷。 但人也会因无知而可爱。 “真就对我这么好奇啊?” 书里说世上的真话本就不多。 云舒的尤甚。她半天讲出去小半辈子的量,再讲,又恐怕是“大段辩白”,沦入不自知的狡辩中去了。所以她吞没言语,一张脸好像新剥后在沸水里汆烫过的、白嫩的笋芯。 “你好像忘了明天还要上课。”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云舒没有躲闪,“......好吧。” 薛霁想起在咖啡桌前同秉信说起从前种种时他毫无无兴致的样子。他许下浪漫的誓词以爱她,然后对她曾经、现在和将来是怎样的一个人绝无关心。这是爱吗? 那么,秉信或许更爱她错乱中挣开的前襟、身体的诸多部位,到头来不是她自己。 “大概十五年前,旧址在钢铁厂的第二中学有过一座剧院。” “你上中学的时候就在剧院演戏了?” “准确讲,”越是确切地点明,她心中、脸上,就越是澄出情怯,一双手放在虚掩的门扇上。 “是舞剧。” 小雪 宋太太和同行的邻居在楼梯拐角道了声别,然后拎着菜篮绕过弯,刚要迈开腿继续上楼梯时,发现自家门正虚掩着,而门口站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 水灵的白萝卜原是挑拣出来做晚饭的。遇上这小孩,一时间也要把前缀谦让出来给她,徒留烧汤之用了。 她身材偏瘦。截着一头清爽且柔顺的短发,却寻不到什么男孩气,正穿着身水蓝色的校服,抬头细细阅读本月水气账单旁边乱七八糟的狗皮膏药小广告。 女孩手上各举着一支插着打结吸管的玻璃瓶豆奶,又不知道在墙上看见了什么可笑的话,衔着淡蓝色吸管,嘴巴抿成了淘气好玩的弯。 从前薛霁也像这般大时,规规矩矩背着双肩包、站在脚垫差不多的位置,脆生生朝门内叫唤她一声“妈妈,我出门了”的模样还犹在眼前。岁月无情荏苒、如穿如凿,把他们一家的生活都变了样。 养了十来年的芍药一年一季尚且能乖顺地开出年年模样差不离的花,生育二十余载的女儿却不能“犹如此”而“何况是”。 时间步履不停,薛霁也变得比十来岁时更沉默寡言,大多时候对于女儿的想法,宋太太和丈夫只能靠猜。快叁十的人了,恋爱没有恋爱的模样,同小陈两人聊了什么、做了什么,似乎宋太太只要不开口问,薛霁便永远不会同其他人一样藏不住心里那点小喜欢地拿出来分享。 唯等到人家开着车到楼下来闹了场尽人皆知的架,宋太太才知道她忙着自己见朋友,让小陈心里不痛快。 “你拎不清,怎么悦雯这孩子也不懂事。”客厅窗帘外传来秉信按动车笛的声音,像是仍旧在动气。门卫遥控起栏杆,小区门口的窨井盖被轮胎碾压而过闷响两声,随后议论、闲聊乃至电视机的杂音都被夜色吞并了。 宋太太知道他这是走了,薛霁也一副没有多的话可说那模样: “妈,我先进来。” “你们两个都不过脑子。朋友在一处吃晚饭,这不正好带他熟悉?又明明可以好好讲清楚的,偏就要谁也不让着谁,依我看,你俩真是十世修来的冤家,这辈子总算碰上头了。” 薛霁还是老样子,规规矩矩在宋太太眼底下放好高跟鞋,好像小时候被她监督着摆好出门练舞归来的雨靴,然后很脱力地要朝自己的卧室飘去。 薛先生养的小锦鲤在她路过时吓得朝另一头四散,水面在鱼缸彩灯的映照下浪花乍起,波光粼粼。鱼缸顶上悬着薛先生在书法协会挂了名的老同学半个月前送来的墨宝,照顾阅读,从左到右:“家和万事兴”。 “薛霁,今天你是要跟我把哑谜打到底吗?”宋太太的声音不大,远不算轰炸,然而语气同语意却可以划归了,她的肃然很是憔悴:“为什么好好的话你总不情愿讲?” “我在楼下看见他……很烦,不想和他解释。” “那是你从一开始就不用心对待这段感情,”宋太太讲,她当然知道症结所在,一时间不再管这个家由来已久的顾忌道,“我,你爸,两个五十多的人了。小陈,还有你从前舞剧团那些个同事,上门来看过你好几回的小高,你不搭理人家的小易,自己好好数数。人人都指望着你能真正走出来,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你好,可你自己怎么就这样——不争气呢?” “事事你都提不起劲。转业、相亲,我和你爸就这样看你过去多长时间了还是走不出来。我们俩黄土都埋到腰了还能有什么所求?就是你这个样子,爸妈怎么放心?” 宋太太顶挫败地跌坐在沙发上。 “你告诉妈,你到底想要什么呀,你告诉妈妈?” “妈,我没什么想的。” 母女二人无言相峙半晌,楼梯间的声控灯猝然熄灭了,薛霁才开口。她既瘦既高,讲出话来却很反差地有一种小孩在雨天趟了满裤腿泥巴见家长般的惨意。 “我只想你开心。” 薛霁搬出家属院独居后,丈夫同她皆比起从前更觉得寂寞。薛先生站在鱼缸前给锦鲤喂饲料,水面荡波,噼里啪啦跃动得直响,他头也不回地埋怨: “韫馨,我大半辈子没说过几句你的不是。但人家两个小年轻吵架,男男女女谈恋爱那点事,小打小闹的也就去了,小陈第二天不是还上门来道歉?你非得不饶她,又是把自己说得声泪俱下的,还把叁年前的事也摆出来讲,桩桩件件怪她不争气。你是她妈妈,怎么拿刀往女儿心口扎?小雪懂事,不跟你当妈的计较,过两天没事人一样了,你又天天跟她问小陈的事儿。现在倒好,孩子不乐意了,收拾东西走了。” “我不问,你来关心?”宋太太诘问回去,“老薛,你也扪心自问,从她生下来到现在,你又关心过她多少次?” 薛先生关上鱼缸的盖子。几天没有清洗,玻璃已经生出淡淡的一层青苔。 “韫馨,当爸的很多事看在眼里没说,不是不在乎。” “你也就净会说词儿了薛威平。”宋太太说着,懒得再拌嘴,只上厨房去检查自己煨在火上的排骨,“我自己心里有数,过两天还要过去看看她的。” 从前薛霁隔段时间便会清洁鱼缸。但女儿搬离后这磨人的工作轮空,薛先生和妻子也挤不出心情折腾老胳膊老腿,只好放任荒意生长。 “小姑娘,你找谁?”宋太太甫一开口问,这女孩便如梦初醒般浑身一激灵,转过身来朝她说了声对不起,还以为是挡着她这老人家的路了似的,往墙根缩了两步。 “噢,不好意思阿嬷,我在这等人。” 她轻声细语的模样像从前的薛霁,面目上那点儿幼稚的歉意也像。宋太太越看越喜欢,只不过薛霁一双眼睛随自己。不像这女孩,圆溜的又扑棱着闪光,好似一对天生专挑着惹人怜爱的水杏。 “你是等这家里的人?” “嗯。” “我刚好是这家人。是小雪带你来的?” “小雪是……薛霁老师吗?” “我是薛霁的妈妈。薛霁怎么不让你进去坐着等?真是越大越没礼貌,还枉她天天在学校里干诲人子弟的事呢。”嘴上这样说,宋太太仍旧在心里暗暗高兴,“进来坐吧孩子,没事的。” “小雪……” 云舒捏着薛霁进门前交到自己手上的玻璃瓶,恍然听见个亲昵又无可奈何的称呼,不禁悄悄跟着宋太太念了一遍,一时间心里像有绒绒的羽毛在蹭,差点乐出声。 薛霁今早出门时高高瘦瘦的身影近在眼前,她穿了件高领的灰黑色羊绒毛衣,微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检查家里大小电器全部关好的模样不苟言笑,堪堪就是一片雪原,哪里只到“小雪”的地步。 而就在两分钟前,薛霁进门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但云舒彼时想,她不过是进去取几件衣服,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晚她们聊了很久的天,薛霁答应云舒周五放学以后陪她上“一个地方”去,云舒当时已听薛霁讲完在上海彩排受伤又从上海回来复健那段时间的事。 她详略相宜,回忆外滩观光时细一些,咚一声砸到舞台上满脸血的事就遣一句“摔了”以带过。 然而云舒眼神闪烁,一双手臂撑在绒毯上,脑袋就要往薛霁低垂着看手指轻轻拨弄绒毛的脸凑过去,她的神情且诚且真,湿润的发尾叁两地黏在额头,像个未经世事的小野人:“肯定很痛……” 所以简单的带过为薛霁所不忍了,她捋起云舒额际的碎头发,同此前小时候在宋太太面前撒谎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笑道:“没有,一点都不痛的。” “我那时候直接晕过去了。”薛霁说,然后她拇指的指腹在云舒额际滑过一小片凹凸不平的地区。 薛霁眨了眨眼,头向下埋了一些,手指重新摩挲在她的疤痕上:“这是怎么弄的?” 云舒自然不觉得疼,却也不觉得痒。她只觉得烫。从那个烟灰缸砸出的破口到颧骨,再到她的下颌,她的脖颈,她的如月轮般美好的耳轮,她的耳垂,她的眼、鼻。 “……在家里,被打的。” 她讷讷地讲,和盘托出破相背后的事实,然后看着薛霁的表情。 云舒在疾驰而来将自己击中的下一秒倏然自觉承受不能,因为知道薛霁就要像哄真正的小孩一样替她吹一吹。 所以她抢在薛霁的嘴唇更加靠近之前,如蒙伤灼般垂下头与她相错开,抬起原撑在绒毯上的右手遮住那块煞风景的伤痕,掌心有汗水黏着被攥紧的指间带落的绒毛。 就这样,云舒撒下一个与薛霁一模一样的谎,手背下无从看清的表情却和难能讲出真话时的样子差不离: “不痛。” 薛霁忽然答应她的邀约时,云舒两边眼皮都已经肿肿地撑在一起打架,故而听得并不十分清楚。被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她迷迷糊糊地对着门口一棵要关灯的身影问:“真的去?” 直到听见薛霁甘洌平和的“去”,云舒才放心自己被一拥而上的瞌睡虫轰然扑倒,全然没来得及考虑周五如何跟妈妈介绍这“特邀嘉宾”。 今早姨妈来简讯说自己带着小旭这两天暂时不会回来,所以云舒只得继续借宿在薛霁的住处。 一来是没有钥匙,二来她们一时不能确定姨父的状态,故而云舒回姨妈家收拾些衣服以方便换洗的危险想法也被薛霁打消了。 眼看明天就要到星期六,薛霁抹不开时间,所以今晚回公寓前就带她上家里来取一些更适合云舒这样高中生穿的衣服。 用薛霁的话讲,都是宋太太精心挑拣后保藏来压箱底的。出了医院,云舒两只手忙不迭地倒腾一枚圆碌碌的糖炒板栗果,一面吹气一面问:“不会是特别复古的吧?”旋即抬头,却看见薛霁只是为自己越熟越展露的嘴利半苦地笑一笑:“我有那样老?” “当然没有!”云舒终于“咔”地一声掰碎板栗壳,果肉在她掌心黄得且饱满且甜美。她原本还想说:其实我见到你那天直以为你不过二十五岁。 话到嘴边,最后出口是一句糖炒栗子一样的:“给你。” 到今天为止,她已经一连在水蓝色外套里兜兜转转换了两天薛霁的衣服。字母卫衣的衣摆和那晚的体恤一样垂得浪打浪,兜帽堆在后脑勺,两条抽绳从胸前摇来晃去,云舒和她并排走路时喜欢把抽绳提起一边,揪在手里绕圈玩。 她一面绕圈,一面同薛霁一起穿过医院门口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各形色的过客,又穿过老家属院楼下观象棋有语的老头和一堆做游戏的小孩儿。 他们在树荫下排成一列玩写米字。站在队列前背对的小孩飞快糊弄完了点撇横竖撇捺,然后“啪”地一声转过身来,气势要喝断当阳桥:“不许动!” 云舒与薛霁误入这幅顷刻间陷入静止的油画,更糟的莫过于云舒远未料到薛霁在这群六七岁的小孩里颇具人气,两人一眨眼便陷入这样小萝卜头、那样小青菜头水泄不通的“薛姐姐、薛姐姐”包围圈中,真是十万火急。 最后在医院门口买来就剥了一枚的糖炒板栗去而她与薛霁安乐,云舒一只手托着空空如也的牛皮纸袋,茫然的表情好像玛蒂尔达,然后第一次听见薛霁笑得这样愉快。 等待薛霁取东西的过程中,两手不得自由。 云舒只好退而求其次,放任肩膀一松,站在门口研读这面岁数比自己大上不少的墙。后者差不多快担得起一声活化石的称谓。 经过薛家楼下那一户人家时,她看见墙面全被翻新了,干净无痕得好像考试结束时自己的数学试卷卷面。 而当薛霁领着她转个身继续上楼,两人旋即复回到九十年代。 夕阳从老式有镂空雕花的石栏杆空隙很怀旧地透过来,有名姓王侯将相在史书里发光发热,没名气的筒子楼居民与过客就在墙上替自己用钥匙或广告小贴纸留下存在过的痕迹,新旧交替、新旧斑驳: “备案开锁、专业下水道疏通、青少年围棋班” …… “麻将扑克牌神奇透视眼镜、爱之角相亲全城配对、解决您的难言之隐,根治梅毒的福音” …… “薛霁是(超级)笨蛋”。 这下云舒彻底乐了,含着淡蓝色的吸管一抽一抽地笑,带着点她小小的报复心。这全因自己今天上课时替小迪的男友背了一口黑锅。 她原本忙着在语文课本的空白处施工,只是顺道替他俩作了一回言情小说的中转站,却蒙获一万分的不幸,一手捏着那本《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你》、鬼鬼祟祟朝小迪胳膊肘送的模样,恰巧铁证如山地栽倒在薛霁板书完一首《雨霖铃·寒蝉凄切》后转过身来准备开讲的视线里。 最后,任凭她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了谁,也自然逃不开课外书被没收的命运。 然而云舒这次却没有被手指或戒尺嫌弃地一指,再自觉携着课本上笤帚和畚箕旁边耷拉脑袋去插它们的队。 薛霁先是在她桌前一手没费力气地抽走了那本关于女主角早恋、陪睡、打胎、被甩,最后男主角反过来追妻火葬场的言情小说。 及至另一只自由的手要来动云舒摊平的语文课本时,遭遇了她微小的抵抗——大家为此发出窃窃嘘声,然而薛霁半掩在课本后的眼神是平淡依然的,无法挖掘出便于自我发挥的爆点,甚而没有至少能让大家看个热闹的怒气。 “好好做笔记。” 检查片刻,她将课本轻轻放回云舒桌上,好像在放生一尾重归塘堰的小鱼。 云舒一面遮住书页上她盯了薛霁大半节课好不容易快画完的素描小像,一面朝小迪还在不知好歹回头看热闹的男友恨恨地剜了记眼刀。 太——讨厌——了。 “妈妈?”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 “你怎么回事啊,小雪。要回来也不说一声,还让人家小女孩干站在外面等。”宋太太把菜篮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转头招呼云舒道:“快进来吧,孩子。鞋就不用换了。” “我回来拿两件衣服。”薛霁提起手里的书包,也一同放上柜子。 “衣服?你那边不够穿了吗?” 宋太太又上下打量一遍女儿今天的穿着,一面伸出手把薛霁身上的羊毛衫在指尖捻了捻,还好不算单薄。 “噢,不是。”她回答,“学生家里出了点状况,现在暂时住在我那边。她家里的衣物不方便换取,所以我今天下班就回来拿几件旧衣服。” 云舒关上门,颇拘谨地站在薛霁身侧。 然而还未等她做好准备开始自我介绍,宋太太便拉着她的手上沙发去了: “你爸爸有个同学聚会。我原打算今晚做条草鱼,鱼都腌在厨房了。和番茄一块儿烧,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我就老做?现在你妈我只会这个做法了。可是他忽然说不回家,我一个小老太婆,哪里‘消灭’得干净。要不你俩就留下,吃过晚饭再走。薛霁啊,你说呢?”…… 云舒刚想抬头看一看薛霁的表情,只听见她说“那我去洗下手,切几个番茄”,然后便转身去了盥洗室,语气是顶没有办法而柔顺的味道,谁料一转眼自己就手上又被宋太太添了一只既亮既饱满的脐橙,颇有喜意。 “菜全凉了。” 放下手里的筷子,朱铭泉对眼前魂不守舍的秉颜说。 他中午从茶厂回来吃饭,很快两点就要外出同合作商谈事,索性衣服也懒得换,仍穿着那件微粉的衬衫,熨贴得没有一丝褶皱,好像比他小十六岁妻子的皮肤。 铭泉衣冠楚楚,剑眉星目,颇有十来年前台湾小言刊物封面上男主人公插画的味道。他身长肩阔,嘴唇是很有情欲的微丰,同鼻子一样肉感,这点几乎可以令他自持是很有男子气概的。败气氛的只有被香烟熏坏的一口牙。 万幸,铭泉曾经或现在的恋人全不在乎它们的颜色。 皆因只要他想,它们随时可以镀上一层金衣。 然而有女人嫌弃他的想法又老又俗气。铭泉是个彻头彻尾的女性主义者,所以遂她们的意,放任现状去了。于是乎女人愈睡愈多,烟也愈抽愈多。同样是自青少年时代而起的练习,他已驾轻就熟到如同能轻易撕开香烟那道透明的塑封条一般将女伴的衣服抽丝剥茧。 这是铭泉独创的“女性主义”,具体到每个容蓄过他一腔春情的女人身上,非常温柔、非常小情小调,就好比养宠物的人时逢情之所至,便称自己为“巴吉度主义者”或者“暹罗主义者”。 虽然外号是老朱,他真看上去却并不老,至多叁十五六岁。对事业有成的男子而言,这正是顶迷人的时候——财富和社会地位是他魅力的具象。 他阅览过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然而离婚、再婚也各惊人地只有一次。对于婚姻,铭泉是慎之又慎的。 他在茶厂中初遇秉颜,就深深心悦她埋着头在流水线上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好像炀帝南巡或者弘历下江南,风流中带着一点命里注定要选定她的意思。一双素手晧腕翻飞,铭泉的神思也跟着翻飞,他喜欢小女人。 “噢,我上厨房去热一热。” 饭桌中央仅肚皮被动过两叁筷的清蒸鲈鱼淋着一层且薄且细的白葱丝,香炒花蛤一枚枚累迭在盘中,尺寸大得有豪阔而近于浪费的意味,口味很淡。虎皮青椒酿肉的薄芡油光微泛,还有她面前的一小碟素叁鲜,俱悄声地在饭厅柔色的灯光下向上飘弥尽了热气,让秉颜咬着筷子尖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太久了。 “好了,你也别折腾了。”他拉住陈秉颜的手,将她重新带回椅子里坐着。女人身前的小半碗米饭一点动过的痕迹也没有。打上桌起他就开始观察妻子的一举一动,果真发现她一口饭也没吃,单纯拈着筷子在发呆罢了。 吉成与瑞成两兄弟坐在客厅地板上把早教卡片书撕得噗噗响,一会儿不知怎的又争抢起同一本小人书,吵吵嚷嚷叫保姆好一顿哄,偃旗息鼓后被双双带上楼去了。 “秉颜,你是有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她微笑道,“我只是在担心毓秀。你还记得她吗?我们结婚时她还当过伴娘,周五要开刀切子宫肌瘤。我到时候得去看看她。” 铭泉不讲话,只拿眼神在她单薄的脸上灼。 “……周六,还得陪着妈吃顿饭。” “这我知道。去年不也是这样?不论如何都是你的娘家人,于情于理不好推脱的,你是个贤惠女人,怎么也烦恼起这个来了?” 秉颜捏着筷子的手空对一桌荤素搭配的好菜,无论如何也提不起胃口。犹豫片刻,终归不能就这样把他的问题囫囵过去,于是倒像横遭恶心事似的同丈夫一样把筷子放下:“妈这次是为了探人家口风。” “谁?”朱铭泉先是一愣神,旋即又转过弯来,“哦,是你那没过门的嫂嫂吧。”他想起自己这年过叁十而未娶的连襟,从前见面两人拼酒时,朱铭泉没少自这个大舅哥那里听他分享一头扎进脂粉堆里化身狂蜂逐浪蝶的韵事。 “探她什么口风?”朱铭泉拈起一条凉拌秋葵递到妻子碗里,微微一笑:“是不是老人急着要抱孙子,想催促他俩今年就把婚结了?” “真要这么平常倒还好。”秉颜道,“是哥哥在外地惹了事,妈请客上门一是试探她是不知道,二来是想给她打点关于我哥的预防针。妈跟我说,嫂子从前是在歌剧舞剧团干文艺工作的,现在又当老师,转来倒去都是心气高、身子骨傲、张口闭口要自己男人这样讲理、那样忠贞的生计,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看我哥喜欢得实在过分,想着以后两口子不要为结婚前犯的小错闹不愉快,所以才想的这一出。” “你妈真这样说?” “嗯呢。昨晚我哄吉成睡下出来,在饭厅里同她打的电话。”秉颜打心眼里佩服文太太这一点,若只是从寻常两叁句闲聊推断,文太太应当是欢喜且满意这准儿媳的。 可是昨晚讲电话时,字字句句,又好像全然只是乐秉信之乐,而忧秉信之忧了。她只可能是真正全然剔除了自己的好恶,才做到这一点,精巧亦务实地为儿子活着。 “你哥干什么了,犯得上她这样全副武装的。”铭泉把清炒素叁鲜的萝卜丝嚼得嚓嚓作响。 “同事带着他去找小姐,两个人都被拘了。” 秉颜脸色一阵青白,仿佛说出这句话时,也在内心叩问着受继母之邀上门去哄骗那年轻女人跳火坑的自己。 “五天。” 铭泉把蛤蜊壳吐进渣碟时,带着种自高处俯瞰完了一出闹剧后发笑的响亮的滑稽。 “不是你妈去捞人了,就是情节根本不严重。我看你们是有点草木皆兵。” “我以为这已经够……糟心了。”秉颜说。 “糟心?” 铭泉抬头向楼上望了望,确认保姆已经将儿童房的门牢牢关上以后,才继续道: “秉颜,你不应该对你哥哥这样一个要背负社会和家庭两重压力的男人横加苛责。你不知道他是否在女友那里受了挫,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去找外面不干净的女人作贱自己。男人其实也可以是很脆弱的,在这方面,心智和小男孩差不多。” “他们需要爱,需要理解。” “可他这是嫖娼。” 秉颜用一种擎着火柴站在引线旁的语气讲。 “你只会站在女人的角度考虑问题。”铭泉好像吐出一颗钉子,“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的结果,就是活活让人窒息。” 最后,铭泉批评她说:“你今天真是不近人情。” 秉颜是铭泉的第二个妻子,结婚快叁年,他是一贯满意她为人妻母的方式的,却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铭泉心中那秉颜穿着丑得很统一的工作服站在自己面前十足娴静的样子倏然幻灭了。 她原是能凭借这份美丽打破工作服原理、引人注目的,但叁年后的今天,在餐桌上,秉颜的面目在青春流逝、从一粒明珠转为死鱼眼珠子的同时,还失去了她曾经最令他倾倒的清纯可爱。 “那从男人的角度讲他就是可以原谅的吗?” 然后,铭泉在印象里猛然找到一个能解释妻子如此苛求陈秉信行为的理由。他看穿了秉颜似的笑了一笑,好像在原谅她固步自封的愚蠢和欲盖弥彰的小心眼: “没事,我知道,你和你哥哥关系一直不好。” 铭泉一脸的春风化雨。 相对的四目 那模样让她想起被宠物市场摊贩捏着脖颈提溜在手里给顾客拣选的兔子,手脚也会抖一抖。 薛霁小时候缠着携女逛街的宋太太给自己买了一只,一整个星期,小心翼翼地为它清理黏在尾巴毛上的粪粒,反着捋它的软毛,又怀着抱歉的心情拿木梳顺回去。 她拒绝听信串门来拜访的小表兄的“谗言”,甚至为他撺掇自己红烧宠物的行径流了几滴幼稚可爱的眼泪。到母亲当真告诉练完舞回家的薛霁她的兔子病死了那时候,她反倒连哭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宋太太把兔子装在塑料袋里去找花鸟市场的老板对峙,后者表示可以让小朋友再挑只合眼缘的回去养,薛霁被宋太太牵着站在拥挤有臭味的笼子面前,发现黑的白的棕的黄的都有,自己如何努力也找不到它,于是再没有缠着父母给自己买过宠物。 交付自己的感情实在是一件无保障的费劲的事。新的小兔子也好,陈秉信也罢。 “是要染回黑色吗?”她问。 “那个自然。你去教室看看张贴的学生外貌规范,运动短发或者扎马尾。” 主任说“没什么事就先这样”。 云舒在薛霁之前背着手弯腰行了个礼,嘴里像是轻轻嘟囔了一句谢谢老师,但这话出口时她的身子已经连带着脸向后转。因为只提前两节课下自习,按规矩她还需要背着那片空空的书包回去枯坐一个多小时。 薛霁从德育处办公室漆成绿色的门框追出来,这小孩已经叁步并作两步转进楼梯间去了,她起先只是担心云舒东拐西拐又从哪个不知名的矮墙矮洞溜出去逃学,现在心算是勉强放下来一点,便保持着她仍在自己视野中的距离上楼去。傍晚六点二十五,学部的自习铃响得快把途经其下的薛霁耳朵敲落。响铃一次,走廊里除两人脚步响动以外,只有教室里零星的窸窸窣窣。 C班在楼道尽头拐角位置,靠近另一侧的楼梯间,同器材室相邻,故而器材室难免遭殃,门口也堆满了学生们没抽出时间去搬运的塑料书箱。层层迭迭,有一些已经被压坏了盖子,残薄的塑料盖像被撕开的黑黢黢的伤口,随意一窥就能看见被胡乱填塞其中的隐秘。 手账本,明星写真,卷角的课本与练习册,期数不明的英语学习报,还有别的一些薛霁已经辨认不出的精美亦明显无用的玩意。 薛霁远站在后门向窗内看。 按理说,被她接替工作的李老师卸任了,自己提前联系好他老人家安排过的旧班委,趁晚自习时间组织一场班会,大概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轮流组织这四十来号从年级上几个文科班汇流而来的成绩不佳的同学做做自我介绍,也好方便她一边看着名单,一边把一组组方块字同真实面容对应起来。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谁让云舒给自己来了个间接的下马威呢? 她的位置上在教室里侧的角落,身后再没有其他人。平均六人为一个小组,云舒的桌椅从人家背后歪出来,成了条赘附其后的鱼尾。 她走进教室,学生们的目光宛如被磁石吸引的针。大概猜到了她是逃课被抓,不少人一脸看戏的表情。 前桌的小迪见她回来了,侧身伸出缠着发圈的手将自己压在云舒桌上当镇纸的燕麦酸奶拎回去。拧开盖子小抿一口之前撩了撩额际的头发,邻桌男孩倒扶着课本朝她吹起口哨,嘘到半程旁边忽然有人清嗓子,回头就看见后窗站着个脸生却板着的人,口哨余调和将要被唤起的哄闹遂戛然而止。 云舒穿行在两列纷纷埋下的黑色脑袋之间,好像一尾金色热带鱼在她的海域巡游。 课桌上散落着几张像是课后作业的纸张。薛霁原以为云舒好歹会把这些指望不上她做的作业迭起来拢一拢扔进抽屉再发呆,不料她把书包挂在座椅背后,同这滩白纸对峙片刻,然后用叁角函数与世界洋流图如枕席一般,趴在上面睡起了觉。 有几个原本忙于面子工程的女孩觉察了云舒的举动,偷掩着朝窗外的薛霁看,滑溜溜的眼神像是要在她脸上寻到点恼怒神色,彼此间噗嗤轻笑,捋头发时把耳机摘下来藏进袖笼,捏着笔在练习册的作答区画圈圈。这本习题其实是女孩子们的悄悄话簿,比揉搓成团扔来扔去的小纸条光明正大许多。 “后门那个是不是新来的班主任?课表上写的叫什么我忘了” “薛霁?我们是不是学过《滕王阁序》,里面那个” “666” “云云不会是逃课被新老师抓到了吧,SOS” “薛霁身上那件衣服上周我逛街的时候还试过^^,哇幸好没买不然太尬了!!” “所以小迪你们一起去逛街就真的只是逛街啊” “他又不说话我干嘛要讲?我真是服了,他真是什么都不懂,吃火锅的时候你有见过完全不知道牛肉可以涮的人吗” …… 不同颜色不同风格的笔迹在数学题下来来去去,比花里胡哨的群聊还热闹。 薛霁并不恼。 她只是看着这群小孩对着数学习题笑得如花在枝随风乱颤,把手机藏在课本下用食指又拨又划,低声用笔尾捅一捅邻桌的肩膀,笑着接过对方抛掷而来的练习册。 他们在窗外已安谧降临的夜色中延续自己轻巧、无伤大雅的小小喧嚣,好像一坛苹果酒在庭院中沙沙发酵,又让她想起电视节目里忙忙碌碌的小蚂蚁和它们的王国。 周遭与埋着头的云舒之间有一道很分明的泾渭之隔,好像她与薛霁此刻都在这微小又喧闹的开锅对岸。 这会儿下课了,四周的人影走动起来,那被压抑着的玩笑与嬉闹终于有五分钟时间可以敞开,女孩子们手挽手从座位里站起去洗手间,几道水蓝色的云纹从云舒金色的袋前晃悠而过,徒留下阵阵笑声。 她们朝薛霁走来,不用说也知道是刻意,说不定是朋友间的小小赌约,谁第一个跟她成功打招呼就请饮料喝之类的。薛霁回过头,女孩们拿袖口捂着半张脸,袖子外的眼睛笑弯起来,很参差地冲她鞠躬,声音混在一片,像一群簇挤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小喜鹊: “薛老师好。” “晚上好。”薛霁点点头。 小迪笔下那件“上次逛街还试过”的快消品牌长袖衫被她穿得气质温婉,扣子一路系到领口。 即便刚才将C班可称糟糕的晚自习状况饱览,神情也教人瞧不出恼气,眉际平顺得照几分钟前的旧。 愈是这样,愈是教人捉摸不定,没有明面上的喜怒,也就不好研究所爱所恶,这对于某些犯错时刻必要的卖乖或趁机求饶非常必要。 两枚小巧的耳环以薛霁如瀑披散垂肩的黑发作背景摇摇点缀,好像有明星高悬的夜幕,复投影到她看不出吃软还是吃硬的面容上,将将好点在左眼的眼角。 “习题册是用来自我检查和巩固每天学习成果的,”就在女孩子们以为一役结束,准备放闪时,薛霁忽然补充了这么一句,“下次不要用它来传小话了,好吗?” 仍然含混地应承,然后拉着手飞也似的逃窜,跑出好远,她们才心虚地把吐槽捂在彼此耳边悄悄发送,一面提醒练习册的主人下课交作业前把聊天记录清理干净。 走廊由远及近地响起球鞋摩擦地板,后者凄惨啸叫。男孩子路过凭空摆出投篮的姿势,回办公室接热水的老师与身后抱一摞作业的学习委员有说有笑,爱美者对着窗户轻轻捋动刘海直到满意为止。薛霁把目光收回到这份热闹的隔岸。 高中学部楼内侧的窗户,朝散落着几户粉砖黄墙独栋别墅的缓坡而开,更远处则是在夜色中依稀可辨其朱红色题字“寰宇”集团厂区。 这是依山而建的一处住宅区。楼外白天有人结婚,课间时满心好奇的高中生都趴在窗台上扮观礼人,只可惜户主是嫁女儿,宾来客往的热闹只持续了不到半天,再从窗台向外望就只能看见人家院落里委地被碾过的玫瑰花瓣和彩片了。 不想晚上到了这个点,娘家人还为出嫁的女儿放烟花。气派很足的“婚宴礼炮”咚地一声从窗户外的楼下腾跃而起炸破寂静,缀着条绚烂流火的尾巴咻咻鸣叫着扎进夜空,原本已经上课不得不维持安静的学生们叁五爆发出且低且乱的惊呼,为又一个无聊自习夜平白增添的乐趣把眼睛瞪圆。 直到她的肩膀忽然耸动一下,薛霁才发现云舒没有睡着。 她没有睡着,甚至把脸埋进世界洋流的枕席也不是因为困意。云舒抬起脸,选了个与全班人背道而驰的方向,孤零零地拿横亘过鼻梁的一道被手臂压出的红印冲着薛霁,烟花相互簇拥着在高空绽开,夜幕被点缀成群藻斗妍的海床,云舒是一尾在6*7的座位排布中被别扭塞入的,落单到黑板报文化角和扎堆的拖把扫帚旁边的小鱼,而她们远远地对望,中间恰好错过几十双本可能置身其中的眼睛。 薛霁盯着她发肿的眼泡,发觉她没声息地把强揣在主任面前的伤心哭进臂弯,却不能断定云舒只是仍把窗户外的自己当空气,还是有意要拿这样脆弱的神情搏同情分。 虽然自己也曾经是少女,但她猜不透云舒的想法。 她们是完全的两类人,就算出生于同一年在同一个地方念书,也绝无可能有超过你好再见、收发作业之外的交集。对这样挨骂受罚、扁着嘴在教室外站成一溜还是松松垮垮没个正型的后进生,多半只有路过的份。 而教育学在纸上凝结的庞杂的理论在云舒面前好像被托付了去解开高阶方程这样重任的1+1=2,或是捏着笔要作骈文的初开蒙的孩童。她遥遥悬垂在半个大人的脸颊上既伤既疏的眼神并非轻易便能蒙中答案的谜面。 手机在掌心嗡嗡鸣叫两声。 薛霁总算有理由而不是败下阵来心软般的撤离眼神,错开这段四目相对。 是文太太的消息,措辞很客气却又叫她闺女,玉镯戴在手上的照片下面黏着一条“秉信也说你太贴心了,他在外面很想你”。斟酌片刻,薛霁给自己的回复跟了几张上年纪的长辈作善意理解的微笑表情,然后走进教室。 遇见你以前 “小迪”是她们相聚在一起玩闹时起的外号之一,学生卡上令她格外不满的那张证件照旁边标注的姓名是宫筱迪。女孩子们叫她小迪,好比云舒的外号是云云,若蕾的外号是豆豆。用方言讲出来,热切得好像在弯腰呼唤一条走路摇摇晃晃的小狗。她们在分出高二C班之前就是同班朋友,早过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所以这唤小狗般的亲热十足地天经地义。女孩之间相处,细腻微妙得不输给化学反应。从陌生到熟悉实现了伟大跨越的一步,大概就是到了能亲热地挽起彼此手臂、相黏着下课欢声放学笑语这程度的时候。 回回按照考试结果进行滚动分班的制度固然刀敲斧凿,却不能伤她们的感情分毫——所谓坏事,自然是要一起做的,玩手机时不言自明的帮忙盯梢、晚自习下课后趁鸡飞狗跳的交作业时间相互借鉴然后把符号统统抄变形、1/2最后变成π之类地胡乱糊弄过去,她们暗无天日地好在一处。带着点世人都曾经有过或者将来能拥有的“我今年十六岁”这样幸福的盲目,高二上学期一样暗无天日的期末考试周到来前,最后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一挥手说声“解散”,少女们穿着水蓝色校服从阳光炙烤的胶垫上散开,仿佛浪花自海滩退潮。 她们分享榕树下一块阴凉的石板,柔软的塑料吸管咬在嘴里,可乐途经被压扁的细细甬道,易拉罐里有噗噜噗噜的响声直沿着吸管直跳。忽然有颗篮球脱轨朝她们飞来,小迪的腰倏地直起来,双手接住这枚不速之客朝起哄叫嫂子的人堆扔回去。她转过头和云舒讲话时,脸上还残留着泼给那群好事者的愠怒。小迪有一双猞猁的眼睛,云舒则是“小黄”或者“家财”的。甚而不是宠物犬,她凝视人的模样憨倔又带点招人怜。 “这么说暑假旅行你不准备去咯?” 求亲的蝉趴在她们身后的榕树上吁吁直喘,聒噪刚到了极点又戛然而止,若蕾把手里红豆面包的包装袋撕得刺啦响,她吃一口,复端详片刻云舒无回应缄默的侧脸,然后用湿纸巾擦过的手指小心翼翼掰下半只来递给她。红豆流心裸露开然后柔软地瘫倒在白面包中心。 “我水喝完了。”若蕾替她捋没扎皮筋的披肩黑发,云舒咀嚼时腮帮到额际都一鼓一鼓的,她本来就长着一张倔小孩的脸,现在看上去更是一副在和谁生闷气的模样。她看见一道新鲜的伤疤从云舒的眉角擦过太阳穴,泛起红肿,好像玩具店的搪瓷人偶摔出了裂痕,手指悬停在半边:“诶,咋个弄得?” “用得着说?肯定是她姨父又在家里开演武场。”小迪虽然话这样讲,还是把背在背后的手松了上前来要扶云舒的脑袋,然后和若蕾一起被云舒略带嫌弃地喊痒躲开,“破相了,所以连我请客你去都不情愿?你不是说想去那个室内水上乐园玩冲浪嘛?刚好还可以从你那个家里逃跑几天,多好。” “我要留在姨妈身边。”云舒说,“何况暑假还能挣点钱。” 姨父和姨妈在客厅为小旭上小学的事情吵架。云舒从医院坐公交车回去,习惯性地在楼下盯着野猫磨蹭半晌,看见厨房的灯熄灭了,与往常一样判断他们已经吃完晚餐又洗过碗,快要回房间去看连续剧,才背着书包拉开单元门走进楼道。谁料刚走到叁楼就听见姨父声如雷震地吼叫妻子的名字,好像在天顶布一场风暴,门口的声控灯熄了又亮,和墙上半剥落的“积善人家春意满”一起颤抖、颤抖。 她捏着钥匙隙开门,埋头走进去。塑胶红毯上歪倒着几双拖鞋,茶几上的白瓷缸长满了长短不一的烟屁股,丑得和电视里的海底腔肠动物不相上下,这场景云舒再熟悉不过。云家樵还没人间蒸发那段时间,他拆东墙补西墙,恨不得把叁代以前连过宗的亲戚都从千里之外抬进门来借个叁瓜两枣。更小一些的云舒躲在妈妈身后看他卑微至贱的神色,小手也躲在她的掌心。而后他从她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姨父见她经过,允许空气静滞了几秒。 唯有在这时候,她才稍微感念自己在姨父眼中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这件事不算很坏。进房间时,云舒留着门,耳朵听外面的声响,从择校费到别的乱七八糟款项,都一一地被他用呕吐似的语气扯了出来,云舒倚在开关旁,姨妈开始啜泣,一句话也不讲、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为妻子不能经事的懦弱从脚底腾起叁丈高怒火,又酝酿起一场雷暴,桌椅代为挨踹,在地板上蹭得尖锐吃痛尖叫起来,云舒推门而出拦在姨妈面前,还没来得及出言理论两句,脸便被击打得朝地板旋去,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发痛,就好像遭这天顶劈了道极犀利的炸雷。视觉与意识开始惨叫,寄人篱下的自尊也是如此,她的伤痕像只往外流血泪的眼睛。 “下次他再打人,你和你姨妈直接报警算了。”若蕾一脸忧惧,“不能每次都说算了,这个样子只会把事情越拖越严重。你看那篇《沉默在尖叫》了吗?家暴是很可怕的。” “他以前就被教育过了。”云舒自己伸手轻轻扶着额头,创痂还没来得及结成一具虫茧般的壳,暑天里呆在室外额头冒汗,伤口就一阵阵刺痛,“……可能是这次被他搞懵了,下次会记得报警的。” “对了,你上次不是还说要染头吗?”小迪看云舒一副快要沉入不妙回忆的表情,“金色的?” 她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虽然颜色这回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用得着手势示意的。 “只能等放假了再说。”云舒重新用放下来的头发遮住伤痕,拈着手指把刘海整理得蓬松柔软。过几天等它们再长长一些,就需要在盥洗室对着镜子修剪一阵才能出门了。妈妈不爱看她刘海遮眼睛的样子,这小小工作原本也是母亲代劳的——云舒只需要坐在凉椅上等着听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好。 妈妈总是一面修剪,一面在她耳畔流淌慈爱的絮叨。云舒的头发柔顺又这样爱从指缝乖顺地滑落,黑色富有生命力,她想起从前的自己。做姑娘时洗一次头会累得直不起腰,外婆指着她的鼻子数落她臭美,其实是穷爱美的意思:老人们流传的俗谚说头发难养,专吸主人的气血。她痩得只比竹竿有所起伏,垂瀑长发让她在清贫时候比弟妹平添了种被寄生的美。 她那时欣然接受了外婆的指控,又告诉云舒说自己其实还想和音像店门口老电影海报上《壮志凌云》的美国女郎一样。Kelly McGillis,她这句英文好有磁带味。然而因为当时唯恐被传统的外婆真正“扫地出门”,所以闭上了嘴。云舒与她笑一阵,小碎茬扎到眼睛里,有笑的眼泪有疼的眼泪,母亲埋下头替她轻轻吹。这样漂亮的头发,用作亲密的纪念也不能谓之失格。她从云舒的说到自己的,最后说到合婚夜送给云家樵那一束,母女两个顷刻沉默,剪刀咔嚓咔嚓地响,像在斩断一双平凡夫妻有平凡苦乐的前缘。 “你可以让我小嬢帮你做。”小迪也弄断了一支冰棒。左手倒右手,不论怎么掰都把手掌冻得发痛。若蕾牙齿神经敏感,坐着看她们啜饮粉色断面上草莓味的糖浆。 “谢了,”云舒挤上来一堆冰沙,“但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这件事……我想完全自己来。” “随便你了。”小迪耸了耸肩膀,一副早已习惯了云舒这脾气的模样,“至于有什么别的事,该说就说。” 此时此刻,宫筱迪不免为自己数月前对云舒的许诺深感后悔——尽管身处C班,按理讲老师的批评和惩罚对她而言早应该虱子多了不痒,但头一天晚上传“小纸条”被新来的班主任逮住并课间教育一番也就罢了,毕竟自己并非这起小小风波的“主犯”,不过是受邀加入聊天被簇拥着询问新男友的事而已,这是漫长自习时间里的一点粉色笑料。 可就在十来分钟后,天晓得这云舒今晚是不是中了什么梦魇,借用自己的手机藏在桌盒里发消息也能被老师逮个正着,她慎之又慎的小动作没能逃脱对方的视线,就在云舒的手指还在屏幕上飞快移动敲字时,老师便已堪称飘然而至地站在了靠里窗的这个小小角落,看她的眉头紧蹙,同时也瞥了一眼正想用经典方法扮咳嗽提醒云舒的小迪。后者只得涨红脸颊,活生生坐上针毡。 小迪看向黑板上白色粉笔写就的“薛霁”两个字时,任它们如何清丽飘逸,真好像这小薛老师面不含情、眉不含情、眼不含情却仍然动人的模样,心底升腾起的也只剩下浓郁绝望了。 偷儿 “云舒。” 薛霁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就坐实了她凭借一己逾矩过错在老师面前立下了“投名状”的身份。 上任第一天,被叁番五次地挑战以此“道尊”的“师严”,换在谁头上都是件值得上论坛生活区去发一则匿名吐槽贴的程度,然而小迪暂且还没从她们的新语文老师脸上品出愠怒意味来。 薛霁实在是击碎了太多的刻板印象。和以往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师不同,她讲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走进教室时手上没有“标配保温杯”,还能把小迪于橱窗前心悦过的衣服穿得她见了心中唯余欣赏与当初没有付钱的庆幸。 她把名字写在黑板上,捏着粉笔留电话号码时,讲台下泛起阵微小的喧闹。男孩们从抽屉、书包或者干脆是邻桌抽出本崭新得过分的课本,脑袋冲薛霁埋了又抬。她在起起伏伏的“借支笔”和“给我抄下”的声音里将粉笔头抛回盒子,台下旋即归于宁静,皆等待着她开口似的。 “不论是学习或生活上遇到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在走廊拐角左边第一间。”薛霁的目光朝讲台下轻轻扫过,看见云舒一只手撑着下巴,中性笔被攥着在试卷上走走停停,分外心不在焉,“窗台摆一株吊兰那桌。” 被弃置的绿植垂在薛霁的座位旁,模样了无生机。 她的片刻凝视成了征召其他人也朝云舒看去的吸铁石。少男少女们爱看热闹,总比对着文字发呆有乐趣。 “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请大家继续自习。” 佳琪在课间同她手挽手去卫生间时,朝薛霁的背影努努嘴道:“我们老班好像一个面瘫。” 若蕾拽着她的衣摆要她小声一点,倒也没有全盘否认佳琪对师长的小小非议。 这人不论做什么都淡淡的,不希求他人揣摩她的喜或恼,仿若商超从二楼挂到一楼的巨幅时装海报上全副武装的女郎。“她不老吧,看上去最多25岁。” “习题册是用来自我检查和巩固每天学习成果的,”佳琪故意沉着嗓子说,“下次不要用它传小话,好吗~?” 佳琪拿出vlog达人的拍摄功底无声模仿方才薛霁回应女孩们寒暄的表情,连口型都对得像模像样,就差在眼角点颗痣了。于是她们艰难地挽手憋笑。 “是是,赵老师。我们再也不敢了!” 女孩子们摇摇晃晃,像醉酒后东倒西歪的螃蟹。 薛霁的确好奇云舒此刻深埋的、拒绝与自己发生交流的小脑袋里到底装着怎样的奇山异海,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老师就会对她的诸多叛逆提供上不封顶的宽容。 像云舒这样问题成堆、写进材料都让人看得费劲的孩子,可能会将自己在面对师长指责时又臭又硬的态度当做于同龄人面前卖弄的资本。这样的经历好像少男少女们中间源源流通的货币,就像她自己还在念书时亲历的那样。 所以薛霁换了一种更严肃的语气。 “是要我帮你把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吗?” 她把手轻轻撑在云舒的课后试卷上。 不出所料,连名字也没有填。稍大些的空白处倒是用细腻到认真的笔触点出了一片烟花图案,疏密并济、线条流畅,远远看去好像一株开在纸面上行将摇曳晚风的木棉花。 看来是云舒“合理利用”了自己在讲台上叁言两语自我介绍的那点时间,装作正写写画画试卷的样子。小段小段油墨忽淡忽弄的答题空栏宛如睁圆了要和她对峙的大小眼,看上去无辜非常。 云舒“腾”地从课椅里站起来,手机却仍旧攥在手里,四下有同学发出嘘声,似乎顷刻间全都作了击筑的高渐离,薛霁接下来的话更是一阵凉风吹进易水,搅得好心担忧或坏心嘲弄的一众人不得安宁。 小迪确认自己没有看走眼,她的肩膀在面对云舒这番格外倔强时随一声叹息松懈下来,最终没有同以往那些声如洪钟怒火也如洪钟似的老师一样抽走手机、直接没收到它成块砖头了事,而是让云舒跟自己去走廊里再说。 她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算是掉下来一半,可剩下来那一半能不能平安降落还得仰仗出了这扇门后云舒的表现——她的目光循着云舒耷拉在板鞋两侧轻轻敲动的白鞋带渐行渐远。同样的款式上学期网购回家没能穿到腻味就凄惨开胶,最终被小迪送进了垃圾桶。 “晚自习还忙着发消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并肩站在走廊里,这次薛霁却没有选择面对云舒,只轰炸是在开口抛出这问题前便侧过身去,给她留出摆点彰显厌恶情绪表情的空间也好,酝酿个正经到足以唬住自己的套圈谎言的时间也罢。 远处中学门口刚做完最后一笔生意的小吃摊也收摊了。妻子在前面蹬动叁轮,丈夫还没来得及摘下围裙,在贴着“营养健康羊杂汤”字样的一只只胖铝罐后面慢慢推。 他们生意欠佳,天天为轰炸大鱿鱼和流动饭团断后。标着亮黄色杂粮两个字的招牌插在旁边,从高处看去好像只孤独的七星瓢虫在城市夜晚里流浪,影子缓缓碾过有路灯泄地的柏油马路上一道道彼此间隔开的白线,而后将它们就此留在外人空落落的视线中。 “不是我嘞。”良久,云舒总算开口道,“你想怎么惩罚就怎么罚我,随便你。但是不要没收手机。” “然后我问你到底是谁的,你顽强抵抗不松口,我到大家面前直接质问,最后拎着它的手伸出窗口,于是这支手机真正的主人就会在那时候举手向我自白。”薛霁其实很少在生活里这样,大段又迅速地拿言语朝他人轰炸。 尽管她的语气依然很轻柔,遣词很斯文。 这是快成为她本能的一部分——生活是场驯化。 和母亲或文太太相处时,她常需要扮作的只是个乖顺的捧哏;而当与悦雯聊天时,说是聆听者更合适。 至于秉信,那所有人、包括曾经的她自己期许之中属于情人的对话,最终也不过成了彼此微信里许久时间之前互相寒暄的电子墓碑。他们算哪门子情人?莎翁看了要摇头,汤显祖听了恐怕也直摆手。 云舒却是与所有人不同的。她干脆是一条方从鱼缸里被捞起的,挣扎于掌心的小鱼,话语或轻或重,落在她耳朵里,每进一分她的表情便失落一分。这种鲜活在她被从水氧中生生剥离之后显得格外生动,也让语毕的薛霁回味出自己暗含嘲讽的残忍,继而无声自责一气。 她激活了薛霁从前未有过的主动,也是太容易使自己深感疲累的举措。就好像十多年前捧着小兔子欢天喜地回到家的那种遗失已久的心境。只不过眼前人比起百依百顺的小兔子,倒不如说是只刚被自己反着捋过的小刺猬。 有点扎手。 正当云舒背在身后的手指恐怕就要搅成麻花的沉默时刻,薛霁对着嗡嗡作响的手机上随屏幕骤然点亮的一串号码眯起眼睛,继而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对,是我。”她下意识将右手虚掩在耳边。云舒向后退开一步,条件反射快得好像有隐形教官拿着树枝在她深蓝色的裤筒旁啪地敲了一下。 “我现在在学校……对。周内有晚自习要上班的。不好意思,您看能不能改天?……好的,那到时候我过来……谢谢。” 挂掉电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属于泥土的潮湿腥味。虽然是晚上,不能讲天空的表情看清,但下雨的意思确一点点明确起来,宛如汇聚于天顶迟迟流动的云层。 “好,答应你。下课以后该还就还回去。” 薛霁侧过身环抱起双臂,对着云舒视死如归的模样竖起一支食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后者飞快地瞥她一眼,旋即又把目光移到走廊柱子上的列夫托尔斯泰那。 见她又是一副以为靠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挨过一劫、成功把新老师当软柿子捏了的模样准备随意一鞠躬就转身回教室,薛霁这才和盘托出重点来,语气柔和而坚定: “但如果不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你必须现在就跟老师讲清楚。”停顿片刻,她盯着云舒在走廊灯光下被渲得煞白的脸,然后是那件肩膀已经垮到半条胳膊附近的校服。 真不知道出于计较到何种地步的心态才会买这种根本不合身的尺寸。云舒撑在衣服里,活像只找错了家的小寄居蟹。这身宽松的船帆贴合在她身上,暖意很贫瘠。 为了方便在作业上涂涂写写,她把衣袖一路推到手肘,且细且弱的手臂上挤出两坨泡泡袖,宛如油画里夸张的中世纪贵族。右手手腕套着发圈。 薛霁替云舒把衣袖放下。她向前一步来时,宛若风来。着拉链向上提的手快滑到前襟,眼神落在胸前的玉佩上。这块玉很好,做工也神形毕现。观音端坐莲台、垂眼而视,普渡苦海叁千,宝相既慈既悲。 她为挑拣给文太太的回礼苦恼了好一段时间。悦雯陪着她过眼许多首饰,玉坠玉镯上雕刻着珍禽瑞兽,自然也有佛陀与菩萨。薛霁曾以为这些品玩经历只是徒增而已,她不信佛。宋太太近小半生的每个初一与十五都虔诚地进香茹素,而倘若真有那固执情愿中的慈悲神佛听到了母亲的祈祷,他们原本上算和乐的生活又怎么会登高而坠。 薛霁缠绵于病榻久久不能转醒那段时间,宋太太不顾丈夫反对,日夜守候在爱女身旁为她唱诵《药师经》。他们清清楚楚地在医生面前听完了宣判:“……可以说是摔碎了。现在问跳舞的事谁也不能保证。”那措辞十足委婉,可惜委婉背后不容人抱有一丝幻想,“我们现在应该先争取帮她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质量。” 房门紧闭的单人病房里,宋太太眼泪不停,唱经机的电流也跟着呜呜地哭,诵经声盘桓旋荡:“炉香乍爇,法界蒙熏…… ” 不到一半,薛霁一张无血色的脸仍旧惨如纸扎,宋太太再念不下去。这对和平了半辈子的老夫妻在女儿病榻前吵得眼红声嘶,薛先生既痛恨宋太太事已至此还求诸虚幻的举措,又埋怨她把女儿养病的地方弄得太晦气,两人你来我往,母亲大哭一回。 一直到薛霁和陈秉信相识后,父亲还在饭桌上同年轻人讲起这件事,宋太太当即同丈夫拌了嘴,叫秉信在中间打哈哈一顿好劝。母亲心直口快,要薛先生自己下去庆幸这话没在更早的时候说,否则非得收不了场。薛霁在秉信诧异的目光投来时只好报以浅笑,否则他以为墙上那些曾挂过相框的尴尬又仓促的白印是哪里来的。 她难以数计的、后来干涸在祥林嫂式的叙述里,却真正存在过的时刻,随废玻璃渣和旧酒瓶一同以2毛钱一斤的价格被装上叁轮车,嘎吱嘎吱驶向居民楼外的落日。 后来宋太太带着女儿攀登据传有九百层的石阶去古刹还愿。那时薛霁端跪在蒲团上,眼角余光映出宋太太长久亦虔诚稽首的身影。青烟绕缭,与烛火后似笑非笑的佛陀相凝视的瞬间,从小到大皆懵懂着顺从母与父的薛霁头一回与他们有了莫大的分歧,仿佛已经从那个血肉温暖、血肉模糊的衣胞中彻底出走,第一次不再囫囵地皈依于母亲赋予的旧世界,感受刺激且隐秘。她自此不再信佛。 云舒看着薛霁的模样。明显有所思又要有所问。但最后她一言不发地只是拉好了拉链,将那枚翠绿水润的玉观音掩在外套下,只余两侧细细的红绳,蔓垂过云舒的脖颈。这是云舒的珍惜之物。 薛霁细细拍拂去她外衣上的褶皱与灰尘。 退后一步走时,又恍若风去。 “包括谈恋爱也告诉我。好吗?” “我说了在找人。” “你父亲?” 云舒一脚踢开了一只被踩扁的笔帽。 “他和一个女人在省城暂时同居。” “同居?” “他租的房子旁边有家粉色按摩店。女的就是老板。”踌躇片刻,云舒还是选择了一个更婉转的表达方式。 “那你为什么这样着急,今天就逃课过去?” “她跟我说我爸……云家樵这两天住址又被从前的债主发现,找上门去威胁得很紧,所以他已经在准备收拾行李去外地了。他跑俅我还上哪去要钱?” 说脏话倒也不是很脏,委屈到气极似的,或者是为句首的一时嘴快刻意打上的补丁。 “她既然和你父亲同居,又有什么理由把他的行踪透露给你呢?好好想想,这其中可能没那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理由?” 云舒在薛霁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为难一阵。 这能算谈恋爱?云舒有些尴尬,这算哪门子恋爱。 纯粹是她装成土大款去骗了那个女人而已。 但云舒一时间说不出口。在薛霁面前,看着她那张一时间宽容到好像真能容忍逃学、开小差、满嘴乱骗之类种种劣迹的脸,这个“骗”字反倒变得格外滚烫,光是酝酿着就这般费劲,要灼穿她的心肺。 “自己好好想一想。”薛霁说,然后第二次叫了她的名字,弄得云舒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云舒爱讲方言,不是因为小时候母亲没有归束过自己,只不过这样有种轻松而愉悦的解放感,彼此间保有满满是乡土人情亲近。 但薛霁偏不这样。她的普通话和她的板书一样横平竖直,甚而少了许多书面上的飘逸,不做语音含混暧昧的擅自删漏。 照方言的念法,她就是云苏。霞暖镕金云苏泄玉,是另一番美感。而云舒是薛霁念的,一板一眼,好像已经在心里调出《小窗幽记》来默写过,近似于诗的情趣在她唇齿间流淌。她这样叫她,仿佛早领悟了她姓名的释义。 天空开始下雨,空气濛濛如泪眼。雨丝从空中往下渗。这样的雨不比降生于雷暴的同类有那样摄人的气魄,却独特在柔密缠绵,不动声响地就能把这样天气里所穿的薄长衫润湿。一场晚春小感冒自然也就会悄无声息地来。 薛霁张手把她往走廊内侧靠了靠。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在行程没有跟长辈报备过的情况下,穿着中学校服去异地找人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况且听你讲,你父亲住的地方安保也不会太好。” 从高二年级所处的四楼向方才有小吃车的位置望去,只剩雨丝在寂静伫立的路灯橙黄色的拥抱里好像婚飞蜉蝣般细细密密交错着飘落,留下来过一场的痕迹。 “你还是年纪太小。做事容易考虑不周,爱冲动。” “……用不着你来怪我。” 我又不是不晓得。 云舒又把嘴抿成一道横线,话说得很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意义是哀且屈的,仿佛在薛霁这个“拦路虎”出现之前,就已经有过无数人搬出这套说辞来教育过她,可又从没有一个真正设身处地共她的烦恼。 她讨厌这种悬浮的高高在上的指教,真心讨厌。 但云舒毕竟不学无术,嘴笨舌拙。半晌只能反驳一句“你以为我想”,然后惹人为她的没心肝大发雷霆,最后云舒往往和晾在走廊里的拖把站在一起,有时是两叁节课,而那次是半天。拖把们被取走了,她还在罚站。 拖把们又湿漉漉地回来了,人流自教学楼出口开闸般外涌,天黑得早的月份,校门外夜灯点亮,接送学生的汽车在马路上拥堵成迁徙的甲壳虫队列,每只虫壳下都有一个或半边奔赴热气腾腾晚饭的小家。她总算被唤回办公室。朝老师承认完错误,他这才极不计前嫌而宽容地摆摆手,这一幕熟练得好像他已经排演过一百遍的话剧。 云舒临转身要走时,他宽容、温暖且不容这宽容温暖被质疑与反抗的手忽然好像要特别有安慰意味地放在她的腰上,办公室空无一人,Windows屏保上五颜六色的泡泡在框里蹦来跳去,一屏玻璃窗将他们和室外尚冒热气的车水马龙隔绝开。她抽身说不要的模样惊惶又动人,受到惊吓,好像只气喘吁吁的小羊羔。中年男人有通过A片和实战钻研透男女之事后睥睨小女孩的高深学问,说不要就是要,顶嘴的时候意在撒娇。 因为过分懂得,所以做了个浅尝辄止的决定,不想放任云舒脸上的既惊既娇既羞像没放冰箱的隔夜生菜一样脱水干枯成寻常女孩那种麻木。他粗粝的指茧摩挲过云舒胸前的玉坠,菩萨妙相欢喜,美得地转天旋,美得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后在她快要落泪时把这差劲的、青春不日便要投入工厂流水线的女学生初发育的臀部拍响:这一记理应叫责罚,要她替自己细细地数脑袋上为她烦恼出的白发,追忆他的青春,日后再慢慢挑选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采撷她的青春。 被放走后搭车去医院的云舒两条腿在颤悠悠的公交车上好像筛糠。坐在母亲面前时,云舒校裤下的指印有火在烧。 “云舒,我没有想过责怪你。”薛霁说。 然而还没等到他作蜂还巢,一纸调令便发了下来。 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哪个老朽!他如是愤愤而去。 “听你说完这些我很后怕。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她等待云舒的回应,宛如白杨静植在雨雾中,呼吸是风穿过她枝叶娑娑的响动。云舒别过头,只闷着。 “因为实在是有太多太多针对你这样女孩的犯罪了。” 说“太多”时,薛霁本可以云淡风轻的眉毛显出苦恼: “我只有在担心你。”她用方言讲。 云舒的耳轮在灯光下红得很无保留,像将将出壳,暴露在外的雏鸟: “……她以为。” 停顿。 复朝薛霁依然柔波万顷的面容难能心虚地一窥。 “好嘛,因为……因为她以为……” “薛老师!”走廊另一头远远地响起一小串稀碎的脚步声,马尾辫高高扎起的女孩一路穿过李白、列宁与托尔斯泰,最后停在两人面前,又抬头望了望门口的班号,开口问道:“请问您是C班的薛老师吗?” “我是。怎么了?”薛霁转过身,看着来者一面喘气,一面难费力地把这件事掰碎了往外讲。 “有个自称是你们班云舒姨父的人找她。” “找她做什么?” 马尾辫随着女孩向后指办公室时一甩,看在薛霁身后少女的眼里,好像鞭子啪地一声抽在她脸上。 “说、说云舒偷走好几千块,从家里跑了。” 受人之惠 某一瞬间,云舒真心地懊悔了自己因紧张而模糊的口齿。 她是习惯于骗人的。真话,尤其是这样无异于自我揭露的真话,云舒说得太吝啬。 从面不改色地站在来寻她父亲的债主们面前用童稚的声音讲“我们也在找我爸爸”而云家樵正狼狈地窝在衣橱里那天起,云舒就习惯了抛售自己那份脆弱的可耻心、以诓骗编织一天又一天的生活。 她哪里犯得上歉疚?世上的真话原本就不多。丈夫哄骗妻子,原以为的两叁万块外债却能让试图填补的一家人头破血流,大债还能生小债,借遍亲戚还能卖房。父母哄骗孩子,总温柔地宽慰说,等你长大就好了。仿佛念书、上大学、工作与婚姻是解除所有难捱的痛苦的妙药灵丹。 就连她日日搭车经过的沿线站台广告牌上,也誊写着课后辅导班为焦虑的中年夫妇们精心预备,充满诱惑力的美梦。被豪言许诺的分数涨幅卡在既粗既醒目的边框里,又P在西装革履面带笑容的讲师胸前,衬得人人好像菜场插标卖肉的屠户。 妈妈看着病房窗外绿复又黄的行道树枝头下滚动播放的站台广告,询问她要不要去补习数学。她知道女儿的成绩差劲,数学尤其差劲。云舒坐在输液架旁削苹果,垃圾桶摆在两腿正中,坐姿很拘谨,一点不侵占隔壁床病人拖家带口的空间。 他们叁个人在床边围坐一只保温汤桶吃罢饭睡下,空气中弥漫着楼下食堂饭菜很淡的油腥和护士站电话铃声。云舒差点削到手指,手中的苹果皮断了,啪的一声砸进塑料袋,把上面亮红色的印刷汉字打歪:病人托付生命,医院奉献真情。 她有一双干净好看的手,手背上嵌行着淡青色的血管。皮肤白腻,仿佛古体诗里常提到那种浮着绿蚁的薄如蝉翼的玉盏。美玉既难免有瑕,所以云舒的右手食指点着一颗浅棕色的痣。 “我不要,妈。”她其实是想从学校离开的。除了这件事,她还有别的想说,但在心里忍了又忍,最后任校裤下的指印消退了。她把削过皮的苹果用刀分成小指宽的薄片,坐在母亲的输液架旁,好像挨着一株光秃秃的木棉树。 一直到天黑她将走时,倚在病房门口回头,妈妈说小云你要好好读书。这话说得很无力,她拖着病体,目光落在云舒身上,仿佛正是自己唯一的冀望。 邻床的病友睡醒,枕在床头和家人一起刷短视频,那小男孩很喧闹,吵着要吃和手机画面里一模一样的卡通奶酪棒,父母自然搪塞一番,干脆放声大哭起来,房间吵嚷得直逼菜市场。 云舒站在门口看向妈妈很病气的嘴唇,它们曾经在巨幅的婚纱照里美得动人,如今在她灰白的面容上却宛若翕动的水蛭。她的身体已经成为疾病的跑马场,人生主题变奏再变奏,被拖入脚尖无法触底的泥淖,但她的女儿却是不同的。 只有一十六岁——二八年华,多可爱的年纪,尚未触碰那道长大成人的边际,花儿一样、蓓蕾一般,世界上诸多苦与乐,作为女人过多的注定的沉默的只能在漫长人生中独自品味的伤痛云舒还远没有承受,但好像已经站在了万丈深渊的边缘,所有的美丽与惹人爱都绽放得很赤裸,很无庇护。 她感到前所未有、胜过丈夫不辞而别甚至是被确诊二期时的无力。 室内空调开得很温暖,云舒还没有穿上外套。她又说了一遍:小云,你要好好读书。云舒把头倔强既别扭地转向墙上的《科学洗手法》,她看着女儿春日里疯狂而愉快抽芽的垂柳般的身体,一天赛过一天挣脱童稚趣味、有更难解读神情的脸,还有让前襟白色布料有了起伏的胸脯,语气里多了一丝如泣的哀求:“你在学校要乖一点,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 她一时未能读懂女儿脸上为什么会有一秒钟的阴霾浮现,然后邻床病友的乡下妻子抱着儿子从她们中间经过。他起初还在伏在母亲肩膀上吵闹,鼻涕噗噜噜地朝外淌,妇人哄他不住,火气上涌,啪地一巴掌扇在儿子的屁股上。 他旋即好像被抠了电池的副食店小玩具似的吓愣了,挣扎撒泼亦变成极小声呜呜的哭,暴露在开裆裤外的指印分外刺目,好像有火在烧,哭声极委屈。妇人气还未消,边往门外走边用方言责骂儿子,只一眨眼,云舒已经消失在闹哄哄的门口。速度快得宛如在目击一场惨烈车祸后极慌张地逃离。 公车在站台去去来来。补习班广告灯箱上,行道树的枝头黄复又绿,叁月就来了。 纯粹感情的哄骗成本则是更低廉的。它不需要字据也不需要灯箱。 但当薛霁搬出“只是在担心你”这托词时,纵然可能只是她早已排演过、用来博取信任的话剧,云舒还是如她从心眼里轻蔑过的那粗野女人似的,选择被薛霁的漂亮演绎打动。她努力从嗓子眼里挤出“骗”这个字,不忘自我安慰:总有些事是需要踏过来试错的,而后又和以往许多近在咫尺的机会一样,被突如其来地劫掠而去。 “说、说云舒偷走好几千块,从家里跑了。” 云舒不能看见薛霁的表情,却比从课椅里站起来、无声对峙时更觉察了她身量的高挑。 好像路过一家窗明几净的琴行,小提琴在墙上高悬,灯光温柔,琴漆有一种极诗意的亮光。 她不太懂音乐。 在云家樵还被街坊邻里暗暗称为“臭暴发户”又羡又恨的那段时间,父母把乐器请来放在家里,她跟着态度极和善的老师吃力学了半个月。那位手指纤长的女郎演奏时好像在透过琴键爱抚它的灵魂。云舒不通乐理,会做的只有枕着手臂把自己看入迷。她演示毕,一曲终了,竟然坐在冷气开足马力的宽敞客厅里捋着头发喘气,然后转过头笑眯眯地用普通话讲:“云小姐,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 然而一轮寒暑以后,老师罢别了最初的和善,转而换上抱歉非常的表情,于是云舒的一众奢宾都只好也作了哑巴,最后躺在琴盒或皮卡里接受易主的命运。演奏难成为她这种哑巴的美德,但欣赏是。不知道那时浪费了太多时间与金钱的经历,是否也因为她回回上课都既入迷又出神着无关贝多芬、莫扎特和巴赫们的原因? 说不清了。 她早不是云小姐了。 云舒带着后悔与小小的绝望,幡悟薛霁原来是小提琴的音乐。然而站在橱窗外,她们倏然在这句话的结尾相隔了绝对的壁垒。她几乎快要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跟着薛霁的脚步离开走廊,再杵着两条已麻木的腿走进办公室的了。 高高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是B某班的班委。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想敲敲虚掩上的门,遣自己去寻薛霁的老师却先她一步抱着备课材料拉开门往外走,她旋即很乖巧地接过他手里的教具与玻璃杯,往走廊尽头靠近楼梯口那间教室而去。薛霁心领神会,手放在门上时不忘感激地朝他致谢, 在B某班负责给年级中游的学生授课的同事却在回应她“小事,小事”之余一脸的后生可畏。 云舒甫一迈进办公室,几乎是堪堪露出半边身子,几米开外专提供给老师与家长“家校互通”的沙发处就冲上来个暴跳如雷的身影,一路带他来四楼“找外甥女解决点家事”的保安被这阵仗唬得掏出斜插在皮带里的警棍大声吆喝,但始终动作慢半拍似的,等他的耳光已经快劈到云舒脸上、又被薛霁半道截住,两人僵持不下时,才走上前来要将这中年汉子拉开。 谁知道这个几分钟前才被叁言两语劝住,口口声声说小孩子再怎么犯错自己也有分寸的男人这一巴掌可真是下了十成十的死手,保安伸手去拉扯云舒姨父的工装衣袖,腰间别着的一连串钥匙跟着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却发现他的力气大得出奇,仍鼓着腮帮子和年轻的女老师对峙着,像是不愿当着外甥女折自己的面子。 保安本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在一群天地亲师皆不放在眼里的少男少女嘴里干脆就是个门卫而已,一时将两人拉扯不开,反倒被这个壮硕如牛的男人另一只手向后甩飞,钥匙又是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这回显得老门卫分外狼狈。他只好按通寻呼机让在学部巡逻的年轻同事快来救场,真想不通这看上去身上没有二两肉的女人是怎么接住这炸雷般一劈的。她还一伸手,把那女孩别到身后去了。 “可以,可以!我不读书,还不明白现在的世道已经该学校老师包庇学生偷钱了?” 他一看见薛霁背后的云舒就火从中来,恨不能把这一巴掌顺顺利利地劈到这小贱货脸上——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直接无视妻子的心软,把这个拖油瓶远远甩回她娘家在乡下的亲戚那里去才好。 云舒的姨妈昏头昏脑不会算账,这是他早已包容到不能再包容的妇人可恨的愚蠢。她放任他那赌鬼连襟的女儿住在家里,吃穿用度哪一项不必花钱?这个外甥女是团趴在他身上拍不掉的吸血虫!甚而更过分,她对勉强让自己不至于无归依的家庭毫无感激之情,这是得以印证的—— 云舒身上有种与流浪猫狗难驯野性分外贴切的气质。 她养不家。 她对小旭那一副明显鸠占鹊巢又总爱把不耐烦写在脸上的模样,总还把自己当从前的身份,过得多么金贵似的,刚到学龄的表弟在她用淋浴间时推开门误打误撞进去,她便要极刻意极恶意地趁这点事拿小孩子出气,拽着小旭走出卫生间,把不过六岁的小孩掐得哇哇大哭。 这特质在姨父看来固然是眼中钉级别的存在,但同样在薛霁眼里,又是另一番印象。因为养不家,所以无时无刻看上去不像在流浪。言行举止好像已然事事混不吝,却又透露着且犟且倔的自我防备。 姨父想不通妻子有什么理由不让云舒回县城的随便一所初中念书。 这是他被驳回的大丈夫的持家智慧。 每个月眼不见心不烦给点钱就能解决的事,甚而寄养在弯弯绕绕不知道如何称呼的亲戚家,多个人多双筷子,连这笔小钱也无花的必要。升不上学非是什么亟待兴师动众走动人情的大事,最优解无出于去卫校挂个名,混在一堆这样的小孩堆里。 进入社会没几年就能找到夫家,继而用几十万彩礼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了,如此稳妥、如此划算、如此无可挑剔,然而妻子偏偏就有要固执一回的己见,把云舒送上了高中。 事实倒也摆在眼前。纵使上了高中,也是毕业后来流水线做最枯燥计件工作的货色。一旦过了25岁,连他相交好的最急需成个家的朋友也再不屑接触的。他们当然有一套自己的婚恋逻辑,并在这实用主义至上的逻辑之上搭建了有供有需的婚恋市场: 过了25岁,生孩子便利与否不谈,竟不知道已经被身边多少来了又走、一两年便杳无音讯于人海的同事睡过了,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先不管更高视觉享受层面的“色衰而爱驰”之类,简直无异于走马灯似的拿身体开旅店。 他们能认可且接受这种廉价的慈悲,但若论婚姻就是另一码事:这叫接盘。 于他眼中,妻子的做法无非是让云舒在贬值路上狂奔而已,女人总爱自作幻想色彩浓厚的聪明。 更何况云舒现在已经从小偷小骗发展到这样严重的地步。 “可以说事,但是请您不要动手打人。她也如你所见,”薛霁攥着他的手,生生从半空中掰回到裤腿边。 云舒听出了她作这番见证时语句间很短暂的停顿,仿佛是故意的,要让她清楚听到证明里分明有为她而偏私的谎言,下一招很高明的棋,故意要她的心肺又像那句“是我骗了她”要出口的前一刻似的火烧火燎,故意要云舒在今天已发生过的一次、又一次后,再一次欠下对自己的人情: “......没有逃到哪里去,而是在这里,在学校。她在上晚自习。” 多么风轻云淡,如果擅自加入云舒对她极自我的揣测,又是多么流畅自然。 在空教室巡逻的青年收到传呼机消息叁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来,推开门时却发现疑似原本在矛盾中心相持不下的两人已经归于平和,至少他亲眼所见是这样:沙发上的中年男人卡在一身藏蓝色工服里,脖子既粗既短,有种仿若公牛的野蛮。老师坐在对面,至于那个一看就犯了事却仍有不平之色的女孩,则背着手站在她旁边。 “没什么好说的,”他虽迫于薛霁的压力和云舒隔开,抬手指着外甥女的鼻子却还能做到:“让她把钱拿出来,然后你们学校要怎么处理偷钱的贼就怎么处理,我反正管不了,她已经要翻了天了!” 但是姨父远没有想到,甚至是正准备向她发问的薛霁也没有想到,从进门后便一语不发得好似心虚的云舒,会蒙受“偷”这斩钉截铁字眼的莫大刺激,不止于将这番指控打翻,甚至干脆倒扣了回去。 债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讲一遍。” 名唤小高的保安坐在办公室那张沙发邻座,盯着叁分钟前被外甥女水银泻地般指控一气后面色已难看胜猪肝的中年男人。漆绿的门外站着两道侧面很窄的身影,薛霁走出办公室后随手带上了门。 今晚的雨已经下大了,雨声自迷濛时的悄寂转为可以勉强辨认出敲落到雨棚或树叶上的具象。 “本来就不是他的。我不是偷。”云舒停滞时,仿佛在竭力推敲一个有力到足以说服薛霁这笔钱所有权在自己的字眼,她把那个“偷”字吐得很轻很小声,不留神听就已经被云舒恨恨地咽回肚子里去了,“我是拿。” 她话毕,轻轻觑了一眼薛霁的脸,控制得蜻蜓点水。 但是这说法真的很像撞南墙之前最后的嘴硬陈词。 薛霁有一对自宋太太那里继承而来的眼睛,卧蚕像海平面上高蓄令旁人无法解读深与冷的云翳。她思索时眯起眼睛,它们真的好像不满的上弦月。审视的光亮照泄在云舒脸上。她收起柔情的模样近乎残忍,潮信从海上来了又去,海面在有弦月高悬的天幕下静默了。 “拿?”薛霁没有动怒,但也没有要同云舒兜兜转转玩文字游戏,钻这个字眼牛角尖的意思。轻轻眯起眼睛,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来得严肃,好像要把她的狡黠一网打尽,再无可逃窜去卖弄小聪明的时日。 云舒心里也开始下雨。她本没有理由要在乎薛霁讲话是不是远没有之前替自己整理衣服、拍拍灰尘时那么温柔的。她本没有理由要在乎薛霁快要溢出腔调的质疑,或许又是根本快要被她简直蹩脚的偷换概念弄笑。 没人看见云舒心里有只小狗开始一抽一抽地呜咽,好像隔着病房那扇门蜷坐在地面上,听小姨和妈妈谈起皆以为自己不曾了解的外债与病情那次一样。 姨妈攥着长姐的手,暗黄且松弛的皮肤贴在她手背上,好像握着枯槁。护士进来清脆地喊道江蕙,查体温。五分钟后捏着温度计说你有一点低烧,眉宇间满是紧张。她倒早就习惯神智蒙了层毛玻璃似的白天黑夜。 长辈们一句叁叹的话语悲伤得模糊成玻璃窗上的水雾,讲到一半,对现实境况的无力在门内外砸出两个相差无几沉默的深渊,最后妈妈说还希望能看到云舒长大,老天爷能不能宽限几年。声音干涸得像枯井的回响。 她什么都求,诸天拥有无限慈爱的神佛,鬃发卷曲高鼻深目的上帝和许诺人幸福的基督。 她什么都愿意祈祷,作渺小且麻木期待的信徒,病友说拜某一尊神有用,她便虔诚地留一只蜡面很漂亮的苹果。病友的床还上崭新无褶皱的新床单,白得像圣母像的微笑,她不停愚己,或许只是心意不诚。 如果不是为了云舒,她也能站在这样的惨相之外不屑个中人的痴心。 与云家樵奉子成婚以前,她是竭自己的力受过高中教育的,而后是夜校——名字里原本不是“蕙”而写作“慧”,但出月子不久家樵握着她的手,彼时还美得薄如蝉翼,美得有欲望慢慢涂抹的酥油,既润既红,仿佛他说这句话时她的面孔。他说这个慧字不可爱,改成蕙才好。 她想屈原自沉汨罗江,揽茹蕙以掩涕沾襟浪浪,蕙草是柔软的。于是不再指责他太粗鄙的关于慧的指控,心甘在他身下作无限柔软的自我,她也沾襟浪浪,美得很古典的脸上风雨凄凄:家樵你放过我好不好,家樵。保姆良嫂抱着熟睡的云舒经过,这枚小肉团满月了,每天却仍旧只会吃了睡睡了吃,面目懵懂可爱。 一开始先生说这娃娃像没毛的猴子那样难看,良嫂看见太太装作忙着把为了方便生产而铡成小拇指长短的头发塞进毛线帽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没有出言反驳,连拌嘴也没有。她只是说辛苦你了阿良,我想抱一会儿她。 木质地板的闷响近了又远,良嫂是个精瘦却会来事的乡下女人,不满叁十岁却已经在老家有了叁张嗷嗷待她填补的小嘴,她抱着婴儿站在门口,这很识趣地没有把门敲响,有些罪一日选择受着,就要一辈子受着。 时髦且阔气的欧式装修走廊里悬挂着巨幅结婚照,云太太被丈夫的双臂环绕在胸前,好似十七世纪巴洛克宫廷画中人物,比电视剧女主角多一种母亲的慈悲,肚子在婚纱下膨得像倒扣了一张脸盆。这是她第一次怀孕。 他文化不高,夸人的方法极其笨拙,像叁流编辑为了吃饭瞎写出的爱情电影。他捧着她的脸吃下这番求饶,眼也动容身也动容:“你太漂亮,我在盛华百货的收银台见到你第一眼,就记了你的工牌。忘不了你,你长得好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女主角。”说话像沉默也像,卧蚕积蓄着性感的倦意。 江慧知道世上有分子原子,生老病死有科学、残忍又充满遗憾的铁律主宰而非以神佛的意志为转移,也知道人和动物一样,都由一个个小细胞构成。 所以她也知道笑得这样漂亮哭得这样率性的女儿曾经是自己子宫里最特殊的小小来客,从空白中产生又在她的肉体里长成小人的样子,远比神鬼志异里玄而又玄的魂魄、投胎与轮回更万中无一。 云舒是她生命之河尚且如金沙样奔涌时分蘖而出的支流。家樵永远不懂得这有骨与肉永恒相牵的滋味。他只以为世上众父母的孩子都是随便一场在草甸或席梦思或SUV后排车厢发生的性交的结果,而自己是生命礼炮不可或缺的炮手,尽管这十多分钟轻巧容易,再气喘吁吁也谈不上辛苦,但所有权犹如烙印,生命有它不可逾越的级次:他是创世主更是主人,所以抛掷妻女时仿佛无需过分痛心。 姨妈则抱怨说,老天爷也只会站在云端盯着咱们活遭罪。云舒是以为然的,就像现在:他只在云舒再度坠入辩无可辩双腿麻木的境地时,才这样虚伪哭泣。天上的眼泪与她心中那只淋过雨湿漉漉小狗的眼泪一齐簌簌地从胸中的缺口向外淌,既热既咸。 “你具体拿了多少钱?” 她的遣词在云舒心里擦燃了一株势态很微弱的火苗。 “叁千。” “这已经不算一笔小数目了。”薛霁皱起眉,这表情在云舒眼里不啻是一场传导到心里的微震。 她原本早已对此脱敏,不去留意自己在这些有理也难讲清的师长眼里形象堕落到何种地步,自然也就不会对他们摆出怎样一副表情有所挂念。 “你用到哪里去了?” 云舒没有开口回答。她开始害怕,担怕眼前好像骤然间变得极其遥远的薛霁一回头就把答案对办公室里的男人和盘托出,然后姨父立马扎到医院去找母亲的麻烦。 但此时此刻,薛霁做何感想呢? 是怀疑、是无奈、或是疲倦? “好,云舒。我知道你应该很讨厌被讲道理。” “不写作业、逃学、上课玩手机,我没有按照校规没收或者让你写检讨,并不代表它们不是错,也不代表这是我对你践踏这些规则的默许,只因为我是个不再奉行矫枉过正的人。” “这些事坏吗?它们都是坏事。不过你现在并不清楚它的伤害究竟会在今后什么时刻表现出来,可能是高考,也可能是你进入社会工作以后。它们都是你为现在一时放纵要付出的代价,可惜现在不一定能懂得,我说出来你可能也会觉得是我在哄骗你,你是个倔强的很有自己想法的小孩,这样的错,老师愿意陪你慢慢地改。” “但是偷盗不能算在可以慢慢改的这部分里面。它代表着你的行为,直接对他人造成了伤害。你的小错,或许可以说只是不去选择为善,但偷钱是从恶。从善如登而从恶如崩,对吗?因为它会成为今后你一次又一次逾越善恶边际的捷径。” 薛霁的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得好像在害怕语气再重一分就把云舒融化了。 “我们不要放任自己的一时懵懂铸就缺口,好不好?” 她来时海面上有风来,月轮圆满,水面融溢清辉。 云舒顷刻间自杀式地丢弃了自信,她的手指搅在一起,抬头看一眼薛霁的脸,心中踩空,觉得好像每种情绪都有,均能抽出其丝剥出其茧,总之尽是她斯文的失望。 “我晓得,我当然晓得呀。” 云舒意图紧紧拽住急流中漂摇的水草,她把一双手伸到薛霁面前。 “这叁千块是暑假时我和姨妈还有妈妈做手工赚的。” 仍然干净却不比从前漂亮的手,再不能担起从前恍若漂浮绿蚁、薄如蝉翼的玉盏那般美好譬喻了。 “他从姨妈那里把钱抢走,现在倒说是他的。我拿回来充到我妈医院缴费的卡里去了。” “薛老师。”云舒舌头平平的方言腔调听起来就好像舌尖蘸了白砂糖,可语气却是背道而驰着很苦涩的: “薛老师,我没得骗你。” 只有一枚浅棕色的痣仍旧点在食指上,好像缄默地见证过她如何把自己扎伤、愈合又磨出熟练工那样淡黄色的茧,作一段无声但既冤既屈的自白: “真嘞。”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 ” “这次关机了?” 走出教学楼时雨还在下个不停。薛霁撑起那把李富国搬离时弃置在办公桌角落的黑色大伞,伞架砰的一声张开,银色字身加粗过的文道楷体蕲江丽景大酒店。钢筋铁骨,声音结实得像在淅淅沥沥的雨夜里搭起了一尊帐篷,一处安身的避难所。还好那户嫁女儿的人家烟花放得早。 “她说和姨父吵架,怕他和以前一样气不过又动手,就带着小旭回镇上去堂姨家去了。刚刚接到他电话,可能要去撵她。”云舒把手机还给薛霁,心里依旧是乱糟糟的一团麻,穿不清楚。直看见薛霁心没完全放下的表情,才想起来解释一句:“小旭是我姨夫姨母的儿子。” 本可以直接说表弟的,但云舒实在不剩工夫去厘清这些毫末了。薛霁从办公室抽屉中极自然地抽出信封时那画面还历历在目,粉红的一百元钞票躺在信封里,像被撬开后的蚌肉。用她们的方言形容,那是一登钱。 她数出叁十张来递给男人,用大惑蒙解的语气讲,难怪今天晚上校自律会搜查学生书包里的违禁物品,倒发现云舒一个小孩儿身上揣着这么多现金。 姨父的眼睛从她真丝衬衫的胸口滑到信封口,两手一伸取走了钞票,复清点了一遍才说:剩下的那部分,作为云舒的监护人,他也可以代为保管。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薛霁站起来送客,一老一少两个门卫看没什么情况早先一步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叁人。临别前,薛霁顶恭敬地弯腰要和姨父四手相握,他仓促地把钱一揣兜,匆匆讪笑。薛霁送姨父出门,好像他帮了自己大忙,看不见表情。而云舒还把拳头捏在袖筒里,听断断续续的对话从门缝挤进来。 “……外面雨大,”薛霁说,“我替您约辆车吧。” “不用不用,谢谢老师,谢谢老师,我回头找我婆娘还有点事,不打扰你工作了,太不好意思了……” 姨父走了,带着薛霁从伞架摘下的自己那一把。自习下课铃敲得嗡嗡响,云舒揉着脑袋和办公室墙壁上的《第九中学教职人员二十四条守则》面面相觑,好像当初在一模一样的位置被李富国拽着两只手点评她的玉坠时一样,他一咏叁叹,既文既博,可她如堕冰窟,诚惶诚恐。 “……五、关心爱护学生。严慈相济,诲人不倦,真心关爱学生,严格要求学生,做学生良师益友;不得歧视、侮辱学生,严禁虐待、伤害学生。……七、坚持言行雅正。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举止文明,作风正派,自重自爱;不得与学生发生任何不正当关系,严禁任何形式的猥亵、性骚扰行为。……” 不过几个月,角落柜式空调上下扇动的挡片就已经不再送冷,而是徐徐吐出干燥的暖风,吹乱云舒的刘海。 薛霁在云舒背着书包回到办公室时开好了请假条。她递给云舒笔身掉漆的百乐水笔,食指点在空白处轻轻讲:“这里签你的名字。”她字迹隽秀,好像翩飞在电线间的燕子。每横每划都书写得很清楚。 学生落款就随意许多了。云后面有舍有予,光一个签名就好像在记一场云来云去。云舒的字其实不错,但这种悦目又有种越长大越自我放弃的味道。 “染黑色不比其他颜色费时间。折腾了这么久,先陪你去吃晚饭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薛霁把雨伞朝身量比自己矮小的云舒那侧倾斜着,同背着瘪瘪的书包的她一起朝校门漫步。 值班大爷乍一看云舒还没到放学时间便出现在门口,旋即从蓝色玻璃窗后面的椅子里弹了起来。复发现伞沿下的另一张脸是薛霁,这才替两人把电动门打开一道小口。 云舒先是不语。出了校门,才忽然抬头对薛霁说:“你今天,问了我好多嘞问题。” 云舒的方言还是那样蘸满白糖,这回语调也是轻的。这不是指责,却也不是什么平实的陈述。 薛霁一愣,以为自己踩了未名的雷区。 “怎么了吗?” 雨还是没有往小了下的迹象。载客的出租车从她们所站的路沿驶来,碾过坑洼处的积水,轮胎滋滋地响。倒映在水潭中站台的路牌碎开又合拢,昏橙的夜灯在水面粼粼摇晃,马路对面是类似城中村的扎堆的自建房。 “我在想,”云舒说,“我可不可以也问你问题。” “你问吧。” 电缆在线杆上拉拉扯扯着往小巷尽头延伸,巷口的奶茶铺还开着,等待做今天最后一班下了晚自习的高中生的生意,店员窝在柜台后面公放又吵又闹的卫视综艺,节目音效像粗糙颗粒一样在耳朵里摩擦。 “那个钱明明是你的。为什么要帮我还给我姨父?” 无证经营的外卖店半掩卷帘门,门后是踩在节能灯管冷光上来去忙碌的影子。街面上唯余一家米粉店还开着,头脸窄小得像张麻将牌。摆在门口的多功能灶烧开了一大锅烫粉的骨汤,腾腾地往门面外的大红色招牌冒热气。两个像是老板儿子的小男孩蹲在自家加盖的蓝色不锈钢雨棚下玩陀螺。陀螺噼啪噼啪碰在一起,小孩子涨红了脸在旁边用方言呐喊助威,谁也不让谁。 “你还要上学。如果不还,你的姨父今天能进来闹一回,明天纵使保安已经认识他,能给他拦下来,他还不能在你回家路上堵你,或者干脆在家里动手打你?” 她们走进店面坐下。 偶尔遇上姨妈姨父都要在厂里值班的日子,云舒就带着小旭来这里吃早餐。她胃口很小。点二两粉再要一只小碗,拨出来给小旭,他能吃快一小半。如果不使性子,他并不招云舒讨厌。小旭捧着筷子从灶台来了又去,请老板帮忙烫一烫消毒,眼睛亮亮地说“姐姐,烫好了,给你”的时候,她会轻轻揉表弟毛茸茸的脑壳。 “……这叁千块钱,算我欠你的。” 薛霁差点被这小孩爆棚又分外认真的江湖气逗笑。她的胃口比云舒大些,临了还向老板要了两只鸡蛋。虽然讲普通话,可她全然不似不熟悉当地风物,甚至对吃特色米粉时加一颗水煮溏心蛋进去滋味更好这种细节都一清二楚。因为只需要把米粉在滚汤汆烫熟再加进备好的底料里就能上桌,所以不多时,薛霁的面目就在云舒眼前被热气迷蒙了。她剥好一只白嫩的鸡蛋,递给云舒。 “你现在只要负责好好念书,这就够了。” 炖鸡的鸡油漂浮在汤面,把碗中景致映得黄澄澄。鸡蛋没入碗底时,鸡油托着葱花飘荡散开。 “……还可不可以有一个问题?” “可以。” 云舒将双臂交迭在碗前,透过袅袅上升的热雾,朝薛霁的脸投以凝望,不比今天早前任何时候的打量、试探或是仰视,目光降落在她纤密的睫毛上,而后是卧蚕,一滴泪痣。她有英气的鼻梁,人中沟,最后是嘴唇。 薛霁的确漂亮胜只适合生活在打光下的瓷人。 “薛老师你以前,也染过头发迈……?” 小朋友 “我吗?”薛霁携着筷子的姿势好像对着张空白的纸面悬而不能落笔。 “你连黑色不那么费时间都晓得。”云舒道。 这是一种“此间奥妙,非亲历者不能语”的表情,笃定得可爱。 墙上挂钟的指针堪堪走到八点二十七分,晚上只消自习两节就放学的初中学生要回家了,马路对面有黑头黑脑的人流从摆了六七只橘黄色叁角锥的“交通管制区”向对岸涌来。 “其实我没有。”她如实讲,“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学到的而已。” “朋友。”云舒看上去有点小失望。 “她是我的发小。”薛霁说。目光落在云舒脸上,仿佛因为隔着四个代沟,所以不太自信她能理解比自己早12年出生在普通双职工家庭小孩的童年——发小这个词念起来自有一种古旧气息,好像在说“筒子楼”或“家属院”,而这确实也是她长大成人的地方。 这事具体要追溯到薛霁和悦雯都还在上大学的时候。 悦雯在宿舍自己试着染栗子色横遭大失败,忿忿地在电话里跟薛霁讲她已经忍不住当天下午就要去染回黑色,否则铁定会搞砸和体育部长的初约会。他们订了周末晚上的票去看《暮光之城》,有吸血鬼元素的恋爱片,时间也是很适合情侣的场次。 薛霁则刚排练完主角的独舞部分,上气接着下气在肺叶里拉风箱,汗水沿着脖子向下经过锁骨溜进胸口。她放松身体站着,腾出右手将根部被打湿的黑色长发整个插在指头间向后捋,体态像一尾流云中垂首衔羽的丹顶鹤。 音乐虽然已经停止,休息时间仍然有学生在互相抠细节。腾转旋舞,腰肢带动身体作如穿行于梦幻的洄波。舞台在无言中作他们的承托,画面虽然没有声响,但在无疲倦、激越的青春回旋中被成就为一幅油画。 与薛霁搭档出演情人的易鸿迟踩着点才进门,远远朝她露出很抱歉而憨诚的神色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洄波在石头上敲出脆响,同伴的笑声于耳语中汹涌又于耳语中湮灭:鸿迟,鸿迟,你好像个呆子。 “为什么看这部片?我都不知道你最近转为喜欢Robert Pattinson这种类型的男生了。” 薛霁的声音既湿既柔,仿佛水濡过的直触肌肤的真丝,令听者的耳朵过早就开始犯春困。 悦雯捂着话筒隔着五百公里脸红地讲,因为戚部长身材如此这般、眉眼这般如此,有几分男主的味道。她自认评价男人的条件很苛刻,身材有身材的分数,面貌有面貌的,性格则有性格的。 就好像高中时拉着薛霁在篮球场看男同学带高昂表演性质的争斗,腹肌是一项,技术是一项,帅是另一回大头项,悦雯拎得门儿清,倒是人家卖力想要博取其一丝垂青的薛霁只是抄着手在场边干看。 散场了被悦雯提问,她无疑是冲着好友的面子才极虚假地思索片刻,最后只回一句“我不太懂篮球。” 悦雯挽着她的瘦而有力的肩膀苦笑:“我看你是不懂男人。” 她被贴上的标签是不解风情。 然而电话那头薛霁的声音忽然停了,信号像是死掉几秒地沉寂,然后悦雯听见一个随电流断续的男声分外憨诚地告白道:……特意准备了这些……因为在纳新仪式上见到你就……所以今天我想正式对你展开追求,薛霁……同学。 云舒应当感谢易鸿迟。至少是在心里为他不计后果又自以为是过头,最后惨淡收场的表白遥遥默哀——如果不是他受舍友怂恿,在大礼堂搞停电和蜡烛玫瑰花的把戏,薛霁恐怕都不会对这一天印象深刻,继而过了快十年也没忘记当天悦雯那样一个微末的吐槽。 “那你说的那个发小。她和你,玩得很好吗?” “嗯,差不多可以这样讲。”提到悦雯,她微微一笑。 薛霁起初未能读懂云舒吃瘪的表情,但她在无言中欣赏过了,单纯因为云舒试探失败以后嘴角眼尾都向下一扫,得意与失意都无掩饰地灵动,好像迪士尼片里会绕在主角身边极生动讲话的小动物。薛霁喜欢它们。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薛霁拈着筷子,好像在预备措辞形容这种关系。 小时候,薛霁是宋太太无可置疑的私有物。 她的名字是襁褓中由宋太太拍板决定的,薛先生无非是多提议一句“佩杨”也不错,而后这建议就湮没在小家庭历史的洪流中了。他是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兼具了一个男人寻常到无必要期待的美德与恶习,生平所得最大的两回夸赞一是来自视察的领导,二是讲他很像浓眉大眼的叁浦友和,只不过在宋太太面前说是低眉顺眼更契合。 宋太太不是山口百惠,她同日本女人那种有驯化痕迹的和顺恭良之间泾渭分明。与一百八十余公分的丈夫站在一起时,南方女人尖而刻的气质在她身上表现得不多不少将将好。然而他们又是恩爱的,薛先生心甘牵着她的手在蕲江有佛陀显圣之类传说的古刹山门外留念,那合影确切很像《春琴抄》。 年轻时的宋太太永远是筒子楼女人们里头号穿时髦衣裳的急先锋。她披着方格的呢子大衣牵女儿去舞蹈班,能把蕲江四月份淅淅沥沥的雨天走出港式情歌里的味道。 在母亲的一力主导下,薛霁的大块时间都投喂给了学习和舞蹈练习。而形象与家庭教育两头狠抓的宋太太时刻警惕着容易使一个孩童丧志的可疑玩物,所以薛霁看过的动画片称得上屈指可数。 她料不到在哪里主角会和一干动物甚而是桌椅唱歌、在哪里会有舞蹈,到哪里主角又会迎来命中注定的接吻,尖子生面对荧幕的模样会极难得地可爱得像个痴儿。 也唯有这几次,悦雯把上半身都伸出阳台仰着头叫她的小名,嘴角快要到耳根,从薛霁家阳台沿墙壁向下垂落的藤蔓掩映起她的脸,悦雯妈妈精心养育一年的雪兰在八月迎来花期,绽放得有爆裂又盛大的得意。 花海在烟蓝色中托举着穿吊带短裙的白色的悦雯,悦雯的嘴巴开开合合像喜鹊忙着衔花:快下来看动画片,我拜托表哥帮忙在新华书店的影像区买到的噢。 她们就这样背着宋太太在悦雯家里播了好几次98版《花木兰》和其余种种影片。那类光盘还需要分AB面,放到DVD机里转得咻咻直响,悦雯举着遥控器调进度,从2X到4X,最后8X的速度,角色讲话快得像出演地方卫视的情景喜剧。 她们极小心地在悦雯的书房里发笑,因为薛霁上门时一脸携着一脸令人无从拒绝的干净纯良告诉悦雯妈妈说,她来和悦雯一起研究二中往年的自招考试题目。 到军营演兵那一段,男主角没有穿上衣。二维动画手绘的腹肌方又阔,壮得很夸张,很小女孩的认知之外。 快要升初中的悦雯捂着脸从指缝里观看电视画面,然后躺倒在薛霁深黑色的练功裤上徐徐讲,今天佑宽说他喜欢我。悦雯的脸红扑扑、热醺醺,仍然幼稚,但有来自已泊入青春期异世界的愉快。 薛霁继承了曾在市排球队效力的父亲的基因,她手长腿也长。一时之间,盘着的腿成了乱麻,双臂无处安放以回应悦雯的愉快。 彼时有甚怪异的感觉在薛霁心里跃动,现在想来只是十二叁岁密友间幼稚且不稀奇的占有欲。 不稀奇到恐怕悦雯确实早已忘记这件事。 但当时薛霁轻轻推开她,她起身背对着电视机将玩伴深深拥抱,掏心漉肺地讲了一番真心话:上周末在少年宫看文化周演出,精确到记得在几排几列,那是个好位置,最能观赏薛霁的表演。 光这点安慰尚且不够,于是悦雯发誓,她对佑宽可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虽然年纪小,却是有头脑的。谁知道上中学以后又会怎么样? 她几经熟虑,断定佑宽不比薛霁有才又有趣。 “啊、啊,”悦雯双手合十向她讨扰,“我保证你始终最特殊,好不好嘛。” “我和他又不是一回事。”薛霁讷讷地讲。 连少年人都不是的小孩讲话最不着边际。悦雯两只手轻轻拽着薛霁柔软的耳朵,语气不无遗憾: “是啊,小雪。如果你是男生,我长大一定嫁给你。” 悦雯妈妈敲响房门叫女孩子们休息一会儿准备吃饭,给她们一人送来一杯热乎乎的巧克力冲剂。 “就来了,妈妈。”悦雯一面回答,一面“咻”地一声关上电视,本就在她进门后拉上了窗帘的书房顷刻间更晦暗了,薛霁将试题与作业簿摆成正为她们苦心经营着的造型。 “好了没?”悦雯在身后悄悄问她。 “可以了。” 她捏着草稿纸转过身,嘴唇却倏然迎来一声轻响,悦雯的手抵在门把上,亲过薛霁一次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薛霁想生气,她知道这是悦雯对提到佑宽之后自己情绪不好的代偿。 她知道悦雯十足擅长撒娇,十足擅长讨饶。 犯了错要挨板子打手心,陶叔叔虽看不惯她“竹签还没落到身上,先预备好了怎么直掉猫尿”,却也全然未有对付悦雯的办法,只好日复一日地原谅下去。 在当时薛霁也是这样了。她拉开窗帘,夕阳露在筒子楼天台一排排晾晒的花被子后边,金澄澄的,有一种羞意。 妈妈在门外问:“雯雯,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干什么坏事?”她是随丈夫远嫁而来的苏州人,普通话的气势很温柔地一路塌陷下去。 悦雯这次悄悄话里的请求霸道得像威胁: “小雪,不要生我的气,我们是好朋友。” “有多好?”她依然讷讷地问,像被攫走了早熟的灵魂。 “有多好?” 在云舒身后,老板问,你们是在这吃还是带走?门口的人混着雨声说带走,于是挂钩上的塑料袋稀里哗啦一阵响,把薛霁此刻的无话衬托得更安静了。 云舒垂下眼,捏着筷子把鸡蛋捅得四分五裂。一模一样的汤底,但是和薛霁比起来,她这碗就跟午夜突发的溏心蛋被杀凶案现场一样。 “对不起,薛老师。” “没关系,只是我刚刚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悦雯妈妈是位全职照顾女儿的家庭主妇,面目有一种烘焙坊内刚热气腾腾出烤箱的戚风蛋糕状的暖意和甜美。 她总说自己天底下最喜欢薛霁,待她比亲女儿更胜一筹。平日里远远看见薛霁背着书包从楼下拾阶而上、小白杨一样既挺既直的身影,她就要招呼道:小雪,来阿姨家吃晚饭呀,阿姨给你烧排骨好不? 悦雯哒哒哒踩着新买的皮鞋跟在后面,尖声吵嚷母亲的偏心,可其实也并没有动气,连小孩子的玩笑都不算。的确,悦雯一贯把她当作好到甚而不屑攀比的朋友。 “应该说……”她面颊上浮现出悦雯手指那枚婚戒坚硬且清晰明白的触感,“如同亲姊妹吧。” 那天晚上吃饭时,薛霁摆出一副赔罪的表情,拈了一块红烧蹄髈给悦雯。悦雯一直喜欢不给台阶下地作弄她,偏说自己要吃蹄髈叉。 妈妈拍开她的手柔柔地说小孩子不可以吃蹄髈叉,会错过好姻缘。 十叁岁的薛霁漫看向悦雯吃瘪的样子,似笑非笑,她的眼睛是有明星好整以暇高悬的夜幕。这样的冤家,应该是生下来就会这样惹人恼的。 十叁岁的悦雯猛然振起,从妈妈碗里一抢,赌气似的把它吃掉了。 “我的故事没什么有趣的。”二十八岁的薛霁朝她笑一笑,“现在想来,和我做朋友也是件辛苦的事。” 尤其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从前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交情好一些的,自然也可以算作朋友之列。 但在她出院回家后的某个极普通的一天,人家带着花束和补品上门来探望她。她呆滞在轮椅里,膝盖上放着块可以直接挪用去苏格兰风情餐厅当桌布的绒毯,形容看上去病气未褪,也抗拒了四五次宋太太为自己修剪头发的请求。那副叁魂七魄散落天涯的模样,想必看上去和刚从铁路桥下被搭救出来的拾荒者差不多。 寒暄之后话语越聊越少,都害怕触碰薛霁的雷点似的,只挑一些无害且无聊的闲话来讲,最终是个人也会疲倦,薛霁最终回归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生活。 “但是我不觉得。” 云舒的肩膀在薛霁的视线中松弛下来,本就只是撑着一身校服的身边自此看起来更瘦弱了。 “不觉得?” 云舒的背景中各样式的伞有高有低,摇摇晃晃地被擎在濛濛的风雨里,深沉的条纹或暗格,春飞蓬花蕊一样高调的鲜黄,皆携带着为雨珠浸镀的水色。 “辛苦……和薛老师做朋友,我是说。” 它们被一时间拥塞在学校门口私家车或待客的士的车灯炫过,尼龙面有断有续的条纹和标语在探照中湿湿地发亮,随少男少女的鱼贯成为名师一对一修习班、婚寿宴承接酒店与无偿献血大爱无疆在夜幕中徐徐流动的广告幕。 “然后呢?” “我也想当你的朋友,薛老师。” 这些雨伞原本撑在门外。 实在挤不下了,被“噗”地一声收拢、溅落裤腿一身的水痕,被提溜在手里,滴滴答答悬掉掉地拿进来挨着墙根和桌子腿放下。麻将牌大小门脸的米粉店里,周遭原本安寂的空气像灶台上的热汤一样转为鼎沸。空气开锅了。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薛霁低下头用筷子把鸡蛋夹开,流黄融入骨汤的画面散发出荤膻的暖意,“这自然是可以的。” 父母在等待的空晌里研究试卷上刺目的勾叉以研究纸张后面目不明的孩子,逃学约会的小情侣相对而坐,两支吸管在各自的金桔柠檬里翻来搅去,酸酸甜甜,玩陀螺的男孩没能分出胜负,热哄哄地从她们桌边跑过,把饮料柜旁电视机里的动画片放得隆隆作响。 云舒重新抬头时,薛霁正看着她。那双眼睛却不是探照灯。它们很不为伤害与刺探地亮着。可是她已经开始受不了,因为直觉令她无法回头细细品味薛霁的表情,云舒开始幻视她的似有还无: 她在乎薛霁对自己印象与态度。 从前任凭是谁,那些指责都是飘渺而廉价的,远伤不到她的心肝,故而在一众有周考、月考、大小统考的大把学生成绩需要操心的老师眼里,云舒好像一颗混入米饭中的石子,愈是在唇齿上同她耗费工夫,愈是无济。 所以她油盐不进地躺在教室黑板报“英文天地”的一隅,至少在闯祸之外不为他们招致由眼及心的不快。 但薛霁的似有风来、似有风去,唤起了她早掩埋在父亲躲避的旧衣橱中的自爱与自珍,它们回过头,又好像两根银针细密地扎在云舒身上,令她恨不能将从前某些无稽的过错推倒重来,同时再不能没心肝地承受她的注目,好像恍然幡悟自己是个泥娃娃。 “我去拿支饮料。”云舒把椅子推出一声响,扔下书包朝着饮料柜落荒而逃。 未及半路又折返回来,看见薛霁正将手里雪白的餐巾纸折了一折,很快就要到第二折,方正而工整。 “怎么了,是要单独付钱吗?” “我忘记问,你今天喝凉的有没有关系。” 云舒轻轻坐到她身边,好像坐在榕树下的石板一样。 收留 理发师拢起云舒的头发在掌中。她的头发是一席金灿灿的瀑布,有生命力熠熠闪光的河流。简单洗过之后不再如之前那样蓬松了,像被打捞到夹板上的海鱼。 他用方言问道:“打多短?” “不用太多,”是薛霁的声音,“能扎个马尾那样的长度,正合适。” “不,打到这。”云舒抬手到耳垂,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但是我想把剪下来的头发收起来。” 语毕,她从镜子中看见薛霁埋下头用吸管轻轻喝玻璃瓶里温热的豆奶,手指扶在弯管打结的地方,轻柔安静得像蝶衔花蕊。正如薛霁第一眼见到她时一样,她也始终为对方与寻常人都不尽相同的想法耗费脑筋: 薛霁是这样一个普通的、来这样一所升学率不够出彩的中学教书糊口的青年教师吗? “那样也好。”薛霁捏着浅蓝色的吸管,打量而过后才把话讲出口,不带一点敷衍的味道。 她不是的。她身上有种远比常人强烈的故事感,尽管这形容词十分虚无、做作,但大凡见过她那张在食物升腾起的热雾后欲诉还休的脸,就无法断言她拥有简单直白的过去。薛霁像个艺术家。 虽然此前云舒从没有在生活里真正见过艺术家,但她也就胜在这点无知的可爱。她的世界形容一个天外来客般处处出乎揣测的女人的词汇实在太贫乏,她连遣词造句的一方母境都是贫瘠的,跳出母亲、姨妈、同龄朋友与那些姓名模糊又老气横秋枯萎在人生中后程过客所划定的印象之外,薛霁仍旧哪一类也不是。 她有母亲似的耐性与柔情,能搬出诸多老古董已嚼烂的教条,却又在一通长篇大论前跳跃到云舒这孤零零的一面说,她能理解云舒的烦恼。 对说教、对一摊烂泥式的高中生活。 于是云舒无可抑制地在心中迸发了对她不期许回应的共鸣,她们是殊途同归的“另一种人”。 云舒从前对艺术家的形象是既简单既扁平的,不论是专攻人之五感哪一种,几乎都无意挣脱对自我小世界的沉醉。上至发狂后被割裂的耳朵,下到那样一个平凡午后在冷气开足的房间里为德彪西气喘吁吁,他们所展现的对客观世界中美妙的觉察力和渲染能力,所有这些特点都与薛霁亲切地吻合了。 她在等薛霁的提问,但薛霁偏也好像在等她解释,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别致的默契。 “薛老师,你应该也晓得我妈妈的情况。” 理发师替她把湿漉漉的金色头发绞落又放在一旁的柜子上,宛如堆起一簇秋日的麦垛。 她没有讲,薛霁也没有强求答案。 “大概了解。”薛霁说话时,啜饮的动作骤然停止了。她直起了腰向门外看,然而从云舒在镜中的视角紧跟着观察过去,理发店门外却是没有新鲜事的,不过是彩灯筒在作寂寥的自娱自转而已。 “怎么了?”等到顺便修剪刘海,便只能闭上眼睛。云舒的一双手在围布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似乎有人在找你。”薛霁讲,“看上去是个中年男人。他在街对面来回走,经过门口时就放慢脚步伸着头向这边看。这人举着一把深蓝的条纹伞,我不会认错。” 少顷,她略有遗憾地说: “可惜更细致的地方我看不清楚。” “现在还在?”剪刀在额头上嚓嚓地响。金属贴在皮肤上,凉意刺激人。 她尤其敏感,所以不舒服地微微挣扎了两下。 “不见了。应该是因为是我回看他的动作太明显了。”尽管如此,薛霁仍然朝向外开的玻璃门望着。先前短暂热闹过一阵的人潮已经散了,各色补习班和留学机构的传单从街沿不堪其负的垃圾桶口飘落下来,被七零八落的脚印踩进浅浅的水坑里。 这样既凉既潮的下雨天,在公交站台候车的两叁粒人也恨不能早早挤上一趟归家的胶囊离开了,无非在站台下梗着脖子缩成无话的石像盯手机而已。所以那个穿夹克的男人就显得格格不入。自建房的流浪猫狗也不会选择上街来翻找垃圾箱的时机,他偏偏一趟趟在她的视野中巡逻。不直接打成有所图谋的踩点,都算薛霁在口头上客气。 云舒闭着眼睛。除了要钱的姨父之外,她想不出还有哪个中年男人甘愿冒雨来学校寻自己。至于生父,无疑是对自己这张打开就离不了医药费和生活费的嘴避之不及的。她倾向于是薛霁的误会。 “也许他只是想确认老板有没有空?” 濡湿的碎头发从云舒面颊上滑落,一簇一簇闹得她发痒。 薛霁的手机屏幕亮了亮。她一直等到能彻底断定那男人已经离开才收回目光,解锁进收件箱。是云舒的姨妈发来的,略显吃力的手写输入夹杂着两叁个繁体与白字。 云舒不甘这笔辛苦赚来的钱,如此简单地在一席晚饭间被两杯白酒下肚的姨父关起门来扇老婆两耳光就昧走了。她从姨父房间里取走这笔钱的事成了她和丈夫之间一场单方面骂战的导火索,早在下午,丈夫便打电话质问从车间换出来休息的她对这笔钱的去向是否知情,言辞间已经叁句夹着两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她虽然并未默许过云舒的做法,但当时情况下纵然有嘴也说不清。丈夫当即笃定是她包庇了云舒从家里偷钱,外甥女的一时不忿径直把火烧到了姨母身上。 她对丈夫的暴戾心知肚明,索性在下班后去幼儿园直接接走了小旭,上汽车站搭长途小巴回娘家了。 薛霁的手指在屏幕划动叁两下,再试着从这个号码打回电话去确认至少安危的情况时,那头却呆呆地吐来运营商关于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仿佛担怕再多开一会儿机就要被来电狂轰滥炸,继而抵挡不住心中的怯懦,让多半已经赶到镇上的丈夫得知妻儿的具体位置。 薛霁眯着眼睛思虑了一会儿,并非要从未经他人苦的局外人身份在心里批判她扔下外甥女不管,只是联想到一段时间以前那汤冷羹也越聊越凉的接风宴上,坐镇各路闲话和隐秘八卦中心、眼观六路的同事跟自己分享的云家早已成饭桌谈资的不幸。 …… 那次宴会一直持续到半下午才散。他聊天时醉意上脸,薛霁也推脱不下众人叁番五次的相劝,喝得醉意醺醺然飘旋。徐老师捏着白酒杯,语气十分诚挚地讲述。 云家的老夫妇去世后不多时,为了填补迫在眉睫炮打鼻尖的债窟窿,她们把那幢最后可勉强称之为家的住处抛售了。在那之后,云舒就跟着姨妈一起生活。 “她姨父当时是很不乐意的。”徐老师拿手背遮着半张脸跟薛霁耳语,“据说还因为打老婆被社区上门教育过。” 旧墙一经粉刷,自然再看不出来曾经被瓦片和玻璃碴子书写过何种程度恶毒的诅咒。防盗门两侧创痂般的胶痕也由买主一家贴上了更新更鲜艳的春联。 那再不是云舒的家了。 这座原本生活节奏相对缓慢、交际圈闭塞的中小城市,竟在片刻之内显得偌大却饱和,每一平米都为各有其姓名与幸运、不幸、难念的经的家庭所立锥,高低错落着点亮灯火的低层和电梯公寓甚而是城中村自建房,都散发着无以为一个少女的家的拥挤意味。 薛霁看向镜中的云舒,后者仍旧闭着眼睛。 头发碎屑扫过,她像小猫挨了逗似的把脸皱一皱。 “云舒。”她把手机揣回兜里,走上前扶着椅背。 “……嗯?” 理发师开始替她的头发上黑色染料,云舒眼睛未睁的样子活像尊正静静等待着陶艺匠为自己填色的玩偶。愈欣赏,愈能感受她掩藏在这一刻乖顺之下“精致的淘气”。 “说嘛。” 她像是受不了在本就闭上眼后一片漆黑的缄默里下沉,紧紧揪住薛霁这一声轻唤,语气甚而带着闭上眼不用看到对方表情,所以难得无所顾忌的撒娇感。 “你带了家里的钥匙没有?” 云舒瘦小的身板在皮椅里耸耸肩,镜子倒映出她的冷笑。 “他们只在都要值班,所以不得不让我照顾小旭的时候才舍得给我钥匙。” …… 宴席上,徐老师见她听完后有不忍翻腾的神色,捏着酒杯主动同薛霁的碰了碰:“这杯大哥必须敬你。” 在四面旁听的同事也是面有戚戚,不觉间她的酒杯又满了。杯口荡漾漂沦的泡沫像大家一只又一只盛满惊艳的眼珠,于薛霁拈起酒杯时齐刷刷盯着她不胜酒力后冰消雪融的脸。 在这段暴发户妻离子散的盛大悲剧中,宴会的气氛终于被推向了最高潮: “小薛同志啊,不愧以前是搞艺术的,果真性情中人!” …… “师傅,麻烦去廊桥。” 薛霁拉上车门后将雨伞停靠在自己与云舒腿间,既轻既熟稔地在副驾驶座后面对司机吩咐。 她重新染回黑色的齐耳短发软软地枕在车窗玻璃上,有雨点在敲动,窗外各色店招与信号灯霓虹的光亮折射在雨滴里,汇集为一道又一道残红暗绿的下流的水痕。云舒呵出一团暖气在玻璃上,将窗外的陌生景致悉数模糊。 捷达2000的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蹭出咕咕的响动,云舒滑动在车窗上的指腹也发出咕咕的声音,一远一近好像在唱和似的。出租车逐渐驶离夜间行人稀少的教育园区,车流慢慢汇聚成长队。 薛霁伸手帮她把偶然翘出的一两撮头发捋平顺,然后收回目光,拿出嗡嗡震动几声的手机。 是文太太发的消息,说陈先生的老朋友登门叙旧时送了许多松茸作伴手礼,遂邀薛霁和星期六上家里去尝尝她做的松茸鸡汤。 话到这一头,文太太又抱怨这两天城里的倒春寒实在是来势汹汹,她出门总觉得有风携着冷劲儿往自己脖子缝钻,故而又盘算下用过午饭的时间,让越看越喜欢的准儿媳陪自己上街去挑两叁件适合这样倒霉天气穿的衣服。 最后宣告道,过两天秉颜就要从福建带吉成回来了,老朱留在武夷山照看茶厂生意。 算上秉颜和薛霁这对姑嫂,指不定逛完街晚上回家还能凑个牌局,堪堪是充实的一天。 薛霁拜读完毕,咔地锁上屏幕,闭上眼长吁了一口气。 “怎么了?”云舒转过头,手指暂停在已清晰的纹路半道上。 车厢后视镜上悬挂的平安结被路灯用暗黄色的灯光将影子漫漫投射在她脸上。的士走走停停,流苏也扫来扫去。这看上去很痒,所以薛霁勾起食指从她的鼻梁刮到鼻尖,云舒跟着她的手指沉下睫毛。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头发收起来。” “骗人。”云舒讲。她转回去重新面对车窗。 “为什么这么想?” “我这种事当然用不着你露出那种苦恼的表情。” 薛霁要哄骗她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她亦母亦姊柔波万顷的面目,能让任何出口的敷衍变得春风化雨。而遭遇云舒的揭露时,一双眼又是有明星好整以暇高悬的夜幕。 而当云舒想要同样去做、甚至只是承认做过时,都会感到分外困难。她不免在心里批驳这不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然而那“心如明镜台”的最初还是回不去了。 “真的。”薛霁说,却不点明是哪一层面的真。 云舒画着一个漩涡样的圆圈。 “真的?” “真的。” 食指在纠结中打转到终点,她忽然作罢似的用手背一揩,玻璃瞬间被擦拭得无云无翳。 “我想、”云舒侧过脸,同玻璃中的倒影相悖,朝薛霁看去,“我想周六请你和我一起,去个地方。” 任性 的士抵达薛霁租住的公寓楼下时,云舒已经抱着她干瘪的书包在驾驶室后座里睡着了。 司机在薛霁付钱时习惯性向后一仰,戳开了车顶的夜灯。云舒拧巴在一处的睡颜顿时为光线所刺激,却并没有在这一时间醒转,只颇为不满地闷哼两声,然后偏了偏脑袋,朝向窗外睡去。她匀静的呼吸在玻璃上洒出渐浓渐淡的水雾,像在和谁生闷气似的微微撅着嘴唇。 这别扭的睡姿衬得她的表情别有委屈意味——薛霁理解个中原因,自己没能在第一时间答应她鼓起勇气抛出的邀约。 高中部周日就照例要收假继续行课,她作为“儿媳”,跟文太太又自然是没什么条件可讲。薛霁对这样的无奈深感厌倦,却禁锢其中无法抽身。 对她这样一个年近叁十岁的女人而言,经历过人生前半程中恐为最险的滩头,肉体为意外所折耗过,好像这样的折扣便顺势打在了为人的灵魂上似的,应当对情愿收留自己的夫家由衷感激。 “儿媳妇”叁个字所具有沉重的亲切,好像是十来公斤重的华丽的冠冕,在她远未真正走进事实婚姻时,就欺身而上了。诚然华丽,但这类沉重却更像是专配与躺倒棺中的死人的。 它邀请、诱惑甚而是胁迫着更多像薛霁这样的“超龄”女人缔结一纸婚契,于盛大的感动或者干脆是平静无波中将自己出卖为丈夫忠实的夜灯与免费梦伴,诸多人的余生旋即浓缩得一眼能看到底。 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薛霁业已懂得文太太虽然和母亲比起来是一副好说话许多的样子,可嘴上说着“同你商量件事”,实则不过只是拍板后的颇具人道色彩的通知这一点倒是所去无几的。在治家铁腕上,薛霁宁愿相信她们有聊叁天叁夜而不能尽兴的共同话题。 所以她考量片刻后徐徐问道:“下个星期,行吗?” 可云舒便这样轻易地被薛霁触怒了,许是觉得被狠狠拂了面子,她想问“为什么”,但薛霁刹那间遥远得好像在一个光年之外,只好旋即故作风轻云淡,实则叁岁小孩也能一眼看穿地揣着书包把脖子梗到一旁,只留个又被蹭乱的后脑勺给自己结交的新朋友。 “不去就不去。” 她把“去”很有力地发成了英文字母K的读音,两只“不去”摇身一变成了菜市场里等待下注的斗鸡。这口音便是在本地人里也算老旧且乡土的了,讲在她嘴里却因愤懑而可爱。 云舒不知道,自己活像只缩在水槽角落张钳舞螯的小螃蟹。 薛霁朝司机师傅做了个“我来”的口型,然后轻轻拉开车门,把云舒抱了下来,再用半边身子将车门带上。城北的雨势小一些,只细绵绵地斜飘在车头灯射亮的光束里,薛霁索性便放弃了打伞,快步向小区内走去。 当初为了躲避宋太太关于自己和秉信感情进展的每日“查岗”,她从家里收拾了一些简单行李就搬进了如今这间几十平的公寓,剩下许多东西都是后来房东帮忙添置的。 自然,宋太太也上门来提供过“这个牌子用不了半年”与“不用这床被褥你迟早感冒哭着回家喊妈”式的帮助。薛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背着手跟在母亲背后从小房间的东头转到西头,然后乖乖坐在餐桌旁吃完了她带来的清炖山药排骨汤。临别时变魔术似的呈上自己烤的蛋挞。一只一只队列整齐地列在PVC餐盒里,好像两排紧张接受宋太太检阅的小锡兵。 房东太太在线下见薛霁第一面时,还上演了一出代孙女追星成功的戏码。 尽管那时薛霁已不再同效力艺术团时一样扎着干净利落的发型,房东太太还是在不超过叁眼之内就辨认出这个经朋友在微信介绍而来的年轻租户是她。 她拿着手机在相册里翻找片刻,而后亮出一张陌生小女孩在舞蹈学校长廊里和薛霁十六岁照片的嵌套式合影,妆容是舞台独有的夸张,尚未发育的身板稍一用力就在练功服上浮出一条条肋骨。 “你看,这墙上照片里不就是你嘛!” 薛霁这才很遵社交礼仪地循着房东太太的手看向墙上的自己。且炙热且刺痛的回忆宛如被她恶狠狠砸碎成玻璃碴子的相框似的攥在手机里,再噗嗤一声捅到她心上。 “嗯,都十多年了。”她眯起眼睛笑笑,然而这笑脸比留影里泪流满面捧着奖杯的样子还苦涩。 立式暖风机在客厅角落的书柜旁嗡嗡运作起来,铺满米白色绒毯的地板赤脚踏上去有柔软的暖意。这是宋太太绝无可能允许薛霁在家里施行的任性想法之一,离开父母独居后她反倒飞快克服了打理种种琐碎家务的麻烦,把这点尺寸不大的空间布置得情调融融。 把云舒轻轻放在布艺沙发上,轻如燕雀的女孩堪堪将柔软的沙发压下去一点点凹陷,薛霁摘下她怀里的书包,提溜在手上摇晃两下,手上传来小物件窸窸窣窣的声响。 然而云舒没有转醒的趋势,她便只是将这只书包顺手挂在衣架上,转身捋起袖子去卫生间细细洗过手,而后悄声走到流理台池子前,取出已晾干的电饭煲内胆开始淘米,预备第二天的早饭。 宋太太看望女儿时带来的杂粮从塑料米砖里簌簌倾泻而出,燕麦、薏仁与大米混淆在一处,你我不分。因为一个人居住,薛霁的许多家电与用具都是单人贡额。 如上门检阅她生活的宋太太所言,各庄各件的事物都小小的、少少的,纯色的马克杯出门前洗净了倒立在流理台水池边,面包机旁边挨着的是咖啡机,说明书与食谱迭聚在机器盖子上,面粉、砂糖与牛奶的用量标注精准而清晰,“2盅牛奶“的右下角有铅笔浅浅写了一行“改为2?”。 穿过简单的开放式厨房,漆成白色不留空当的桃木书柜背后是一面极平滑贴着电影《红》的经典侧脸和其他电影海报做装饰的墙。年轻的茱丽叶·比诺什身穿黄色运动外套和流浪汉在废桥上安静依偎,这种黄很像本地因为独特日照而能够在温带丰盛结实的芒果剥皮露芯的颜色。玛蒂尔达抱着绿植盆栽站在里昂身旁,朝向纸面之外,像是已经在问:“人生是否总是如此艰难,还是只有童年这样?” 窗台外栽种于深盆中的芍药没到五六月份的花期,连骨朵也很吝啬地一个不结,淋过雨后的枝叶情态凄凄惨惨戚戚地相互虚偎在一起,绿意却总体仍然大片且浓郁,联结编织着神肖女人的沉静。 她的家好像蜂鸟巧筑于云上、植物纤维分毫毕现的巢穴,有一种心甘于迷你世界中的孤单,没有热恋或热恋破裂路上饮食男女客厅吵架、卧室和好、再餐厅吵架、再餐桌和好的痕迹,宛如从平白中由她房间绒毯下的石砖齐力托升出来了这样一方居所。 预约完成后,电饭煲在流理台上滴滴答答地唱完一支歌,旋即只留显示屏上红色的指示灯常亮。 薛霁按照印象找出采购后闲置在储物柜中的清洁用品放进卫生间,又从卧室的衣柜里抱出一床宋太太于噜嗉中为她添置的厚被褥。走到客厅准备放下时,才发现云舒正拿手背一阵阵揉眼睛。云舒应该是被电器的声音吵醒的,薛霁想。果真还沉浸在刚才突如其来的置气当中,纵使醒转了也没有急着起身来寻她。 “盥洗室在那边。”她侧身指了指,“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云舒方要开口,她又补充道:“我睡客厅,你去卧室睡。”薛霁讲话的腔调好像在叹气。仿佛已料定了对方要提这个问题似的。云舒心里喑喑不平。 不想这才不到半天时间,自己就已经在薛霁心里坐实了这样任性且小心眼的形象,话明明已酝酿到半截的道歉一时间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最终把两只手埋在脱下来的校服外套里,搅成一堆烦恼形状。 “对不起,”云舒听见自己说,“下周当然也行。只要是......你有什么事。” 语毕,她翻身从沙发上坐起,将外套也挂在衣架上。看到熟悉的书包时愣了一愣,但最终动作没有因此停滞,与薛霁擦身而过,朝留着灯的盥洗室走去,房东太太特意在装修时挑选的铁艺灯盏高擎着暖黄色亮光向下铺展,云舒在盥洗池前打开水龙头刷牙,截露出门框的影子且暗且模糊。 薛霁遣着大方得体的措辞回毕文太太的消息,退出聊天窗口后随意上下滑动两下,与秉信那一栏聊天窗口依然停留在许久前他的一句“等我回来再说”。许久未见,这名义上的男友、事实上被宋太太与文太太相与认定的未婚夫,竟然连面目也在薛霁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了。 分手时而是简单的,只要发生在两人之间。然而当它牵扯到两个家庭时,就变得恼人而繁复起来。 她靠在窗台旁向楼下简单打量了几眼,确认那个举止怪异的男人没再出现,然后重新锁定手机屏幕,沙沙两声拉上了窗帘。 秉信打来电话,时间是晚上九点。楼下那对快递站夫妻在看电视。主角念台词的声音原本不大,但地方卫视进违规广告时音量能瞬间爬升几个量级,透过一层单薄的纱窗传进来。 盛赞根治风湿病奇药的声音激越到快要念第二遍问诊热线,然后被遥控器硬生生从中间掐断,转进到另一出上演在豪门深宅里男女主角孽缘纠葛长达六十集的中年肥皂剧。 ——“说你爱我,你不说就由我来说(配乐声)......我爱你,这是我做过最傻的事......每当看到你和她在一起,我的心就不受控制地发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知道你有太多委屈都藏在心底,从来不与别人说,终究是我对不起你......所以即使就这样一直被你误会,我也相信在将来的某一天(配乐高潮声),我会等到你回过头说一声,原来最爱你的人一直是我......” ——“玉儿!纵使犯过太多错,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正妻......!” “小雪,下班了吗?”秉信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顶紧张的作做,真不知是不是文太太到他那儿去用剔骨刀从背后抵着儿子让他给女朋友打的这通电话。 “嗯,晚上打电话是有什么事?” “就不能单纯因为想你所以联系吗?”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然而听起来很像二十年前的欧美情景喜剧最爱用的那种罐头笑声,仿佛连自己也知道她会为突如其来热切送上的殷勤深感不适。 在一起相处几次后,秉信越发心知肚明薛霁是个冷情冷性的人——那天在车厢,他“啪”地一声解开安全带卡扣,后者亦“嗤”地缩回车门上去,彼时虽然他们都还衣衫完备,这声音却无疑是他精神上、至少是作为一个男人精神上对自己的解放了。 可他伸手拥抱着从睡眼朦胧到清醒的薛霁,那感觉却是同从前的女友、学妹甚而是性工作者皆不同的,她不来欲迎还拒那一套,拒便是拒,两只天国似的且柔且温的手掌隔着衬衫扶在他胸口,眼神却冷得像冰块。 他痛恨薛霁的冷情,寻常能轻易拿下恋爱游戏的手段到她这里只会落个适得其反,如果热切地贴近,她也只会如攥在掌心的冰块一般消失得更快而已。他叁十年人生中不多的挫败经验,在薛霁这一槛上陡然攀升。 收受同事的邀请,在面目从前陌生、此后也只可能陌生的卖春女郎身上作对未婚妻的习作时,秉信脑海中亦虔诚如狂热宗教徒地填满了那日薛霁在副驾驶上将他刺伤、又让他膨胀的面目。那是种圣域蒙受侵犯时的抗拒。寻常女人同她比起来便是如此庸俗了:她们是从圣域自甘沦落到案板上的一类人,庸俗到罪恶,庸俗到不配,让发泄转变为一场愈想愈不得、愈不得愈狂想的机械耕作。 母亲、圣女、魔鬼,世上的女人总是能如此分门别类,彼此间又能通过一条纤细的甬道实现相互转化,堪称简洁却高明的法则,昭彰着他为主作宰的冷静的智慧。 “好好,不逗你开心了,我就是听妈说你送了一只玉镯子,她又批评我只知道工作,不会关心人,思来想去这会儿你也应该有空了,就打个电话来聊聊——你在家吗?” “刚回来没多久。” 他停顿的空隙听上去像在烦恼地掸落烟灰,可语气依然是亮色的。 “真羡慕你,小雪,周六能上家里吃饭......妈做的松茸炖鸡一点不比馆子里的差。” “文阿姨要做最拿手的菜式也不一定是因为我。” “什么意思?” “你妹妹不是那时候刚好回蕲江么?” 手机信号似乎遥远了一秒。 “谁?”这次秉信的声音听起来少了许多从容。 “陈秉颜啊。”薛霁回忆片刻,补充道,“还有你妈妈的外孙,吉成.......” “她不是我妈生的。”秉信忽然很鲜见地斩断她的话,“她是我爸和......” 家丑不宜外扬,他截然收声,旋即又煦煦地道:“小雪,相信你理解的,我和这个妹妹关系不太好。她的亲生母亲一直没能从妈那里争强到名分,她十叁岁才被爸从重庆接回家里,前几年又远嫁了,跟我们真正家里的人——交集都说不上深的。她又因为生母的缘故,总同我不太对付。” “所以到时候她好容易见了你这个嫂子,嘴上不把门,说些我的古怪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秉信极安静地等待薛霁回话。 “......那我上次跟你提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看在妈的份上,小雪......”他切切地讲,“我们可以当之前的事都没发生,一切都重新来过。” “看在妈的份上,也看在宋伯母的面上,你说不要,好,我们可以约法叁章,再也不要像上次那回乱来了,我是有分寸的人,真真的,小雪。原谅我。就算你不原谅,也请等我回来,这样就算最后没有缘分,也能给两边老人一个更像样的交代,你说是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盥洗室里的水流声彻底停了。干脆、利落、一丝焦虑。 “四月......月底的样子吧。”秉信的声音听上去老了十岁。 薛霁长舒了一口气。 “好,那我等你到那时候回来。晚安。” 云舒穿着薛霁夏天的棉体恤,衣摆一直垂落到大腿根,从盥洗室里走出来时随她的步伐一浪逐一浪。她的举动像是已经选择同薛霁和解了,表情却没有。昂起头,脸上有一种涤荡后的清丽。 “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书包,薛老师?” “我没有。”薛霁说完一遍,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硬得好像还没从刚才的那通电话里挣脱,所以揉揉太阳穴,把秉信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的旧事全挤在门板后面,“咔”地一声搭上记忆的门舌,坠入更柔和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没有看。” “你想不想看?”她带香波味道的潮水涨至薛霁身前,脖颈上穿着观音玉坠的红线被水打湿后陷成一种热带雨林独有的深红色。 未等到薛霁作出回应,云舒便抿起嘴唇,叁两步奔到衣架处,摘下自己的书包,扯开悬吊着玩偶与小亮片的拉链,掏进它的空瘪肚囊中,拍出一把弹簧刀、一只变形的剃须刀片盒子和一包烟,然后把只剩下一束头发的书包扔到地上,触碰绒毯,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讲完。 这举动是固然任性的、自我的、想当然的,也是不公的。如果人人皆可以如此拿自己的事情同人家强买强卖,那世界上哪里还有秘密可言。即便是顶好的朋友,也会有并不相知的人与事。 然而云舒远不知晓,她此刻展示,而自己也就无从回避的自我,早在许多人酒筷辗转的笑语间被赏玩无余了。这与褪光了一个少女,下筷子品评她的裸体并没有太大分别。 人常常因为无知而显得可恶。 云舒不知道——薛霁想,在这时刻静静俯瞰着她:有些过去是活该缄口不提、被压箱底的; 不知道有些原因追问起来,势必要连根带须地拽出许多身不由己的烂事,又因为人人都身不由己,所以烂得十分稀松平常,能轻易粉碎一个少女对人和事好不容易留存的一丝幻想; 更不知道,在她们原本划定的简单交际范围以内,这样的横蛮很过分,是彗星撞地球一样的僵硬拥抱,好像个社交领悟后进生拙劣且孤注一掷的答卷。 但人也会因无知而可爱。 “真就对我这么好奇啊?” 书里说世上的真话本就不多。 云舒的尤甚。她半天讲出去小半辈子的量,再讲,又恐怕是“大段辩白”,沦入不自知的狡辩中去了。所以她吞没言语,一张脸好像新剥后在沸水里汆烫过的、白嫩的笋芯。 “你好像忘了明天还要上课。”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云舒没有躲闪,“......好吧。” 薛霁想起在咖啡桌前同秉信说起从前种种时他毫无无兴致的样子。他许下浪漫的誓词以爱她,然后对她曾经、现在和将来是怎样的一个人绝无关心。这是爱吗? 那么,秉信或许更爱她错乱中挣开的前襟、身体的诸多部位,到头来不是她自己。 “大概十五年前,旧址在钢铁厂的第二中学有过一座剧院。” “你上中学的时候就在剧院演戏了?” “准确讲,”越是确切地点明,她心中、脸上,就越是澄出情怯,一双手放在虚掩的门扇上。 “是舞剧。” 小雪 宋太太和同行的邻居在楼梯拐角道了声别,然后拎着菜篮绕过弯,刚要迈开腿继续上楼梯时,发现自家门正虚掩着,而门口站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 水灵的白萝卜原是挑拣出来做晚饭的。遇上这小孩,一时间也要把前缀谦让出来给她,徒留烧汤之用了。 她身材偏瘦。截着一头清爽且柔顺的短发,却寻不到什么男孩气,正穿着身水蓝色的校服,抬头细细阅读本月水气账单旁边乱七八糟的狗皮膏药小广告。 女孩手上各举着一支插着打结吸管的玻璃瓶豆奶,又不知道在墙上看见了什么可笑的话,衔着淡蓝色吸管,嘴巴抿成了淘气好玩的弯。 从前薛霁也像这般大时,规规矩矩背着双肩包、站在脚垫差不多的位置,脆生生朝门内叫唤她一声“妈妈,我出门了”的模样还犹在眼前。岁月无情荏苒、如穿如凿,把他们一家的生活都变了样。 养了十来年的芍药一年一季尚且能乖顺地开出年年模样差不离的花,生育二十余载的女儿却不能“犹如此”而“何况是”。 时间步履不停,薛霁也变得比十来岁时更沉默寡言,大多时候对于女儿的想法,宋太太和丈夫只能靠猜。快叁十的人了,恋爱没有恋爱的模样,同小陈两人聊了什么、做了什么,似乎宋太太只要不开口问,薛霁便永远不会同其他人一样藏不住心里那点小喜欢地拿出来分享。 唯等到人家开着车到楼下来闹了场尽人皆知的架,宋太太才知道她忙着自己见朋友,让小陈心里不痛快。 “你拎不清,怎么悦雯这孩子也不懂事。”客厅窗帘外传来秉信按动车笛的声音,像是仍旧在动气。门卫遥控起栏杆,小区门口的窨井盖被轮胎碾压而过闷响两声,随后议论、闲聊乃至电视机的杂音都被夜色吞并了。 宋太太知道他这是走了,薛霁也一副没有多的话可说那模样: “妈,我先进来。” “你们两个都不过脑子。朋友在一处吃晚饭,这不正好带他熟悉?又明明可以好好讲清楚的,偏就要谁也不让着谁,依我看,你俩真是十世修来的冤家,这辈子总算碰上头了。” 薛霁还是老样子,规规矩矩在宋太太眼底下放好高跟鞋,好像小时候被她监督着摆好出门练舞归来的雨靴,然后很脱力地要朝自己的卧室飘去。 薛先生养的小锦鲤在她路过时吓得朝另一头四散,水面在鱼缸彩灯的映照下浪花乍起,波光粼粼。鱼缸顶上悬着薛先生在书法协会挂了名的老同学半个月前送来的墨宝,照顾阅读,从左到右:“家和万事兴”。 “薛霁,今天你是要跟我把哑谜打到底吗?”宋太太的声音不大,远不算轰炸,然而语气同语意却可以划归了,她的肃然很是憔悴:“为什么好好的话你总不情愿讲?” “我在楼下看见他……很烦,不想和他解释。” “那是你从一开始就不用心对待这段感情,”宋太太讲,她当然知道症结所在,一时间不再管这个家由来已久的顾忌道,“我,你爸,两个五十多的人了。小陈,还有你从前舞剧团那些个同事,上门来看过你好几回的小高,你不搭理人家的小易,自己好好数数。人人都指望着你能真正走出来,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你好,可你自己怎么就这样——不争气呢?” “事事你都提不起劲。转业、相亲,我和你爸就这样看你过去多长时间了还是走不出来。我们俩黄土都埋到腰了还能有什么所求?就是你这个样子,爸妈怎么放心?” 宋太太顶挫败地跌坐在沙发上。 “你告诉妈,你到底想要什么呀,你告诉妈妈?” “妈,我没什么想的。” 母女二人无言相峙半晌,楼梯间的声控灯猝然熄灭了,薛霁才开口。她既瘦既高,讲出话来却很反差地有一种小孩在雨天趟了满裤腿泥巴见家长般的惨意。 “我只想你开心。” 薛霁搬出家属院独居后,丈夫同她皆比起从前更觉得寂寞。薛先生站在鱼缸前给锦鲤喂饲料,水面荡波,噼里啪啦跃动得直响,他头也不回地埋怨: “韫馨,我大半辈子没说过几句你的不是。但人家两个小年轻吵架,男男女女谈恋爱那点事,小打小闹的也就去了,小陈第二天不是还上门来道歉?你非得不饶她,又是把自己说得声泪俱下的,还把叁年前的事也摆出来讲,桩桩件件怪她不争气。你是她妈妈,怎么拿刀往女儿心口扎?小雪懂事,不跟你当妈的计较,过两天没事人一样了,你又天天跟她问小陈的事儿。现在倒好,孩子不乐意了,收拾东西走了。” “我不问,你来关心?”宋太太诘问回去,“老薛,你也扪心自问,从她生下来到现在,你又关心过她多少次?” 薛先生关上鱼缸的盖子。几天没有清洗,玻璃已经生出淡淡的一层青苔。 “韫馨,当爸的很多事看在眼里没说,不是不在乎。” “你也就净会说词儿了薛威平。”宋太太说着,懒得再拌嘴,只上厨房去检查自己煨在火上的排骨,“我自己心里有数,过两天还要过去看看她的。” 从前薛霁隔段时间便会清洁鱼缸。但女儿搬离后这磨人的工作轮空,薛先生和妻子也挤不出心情折腾老胳膊老腿,只好放任荒意生长。 “小姑娘,你找谁?”宋太太甫一开口问,这女孩便如梦初醒般浑身一激灵,转过身来朝她说了声对不起,还以为是挡着她这老人家的路了似的,往墙根缩了两步。 “噢,不好意思阿嬷,我在这等人。” 她轻声细语的模样像从前的薛霁,面目上那点儿幼稚的歉意也像。宋太太越看越喜欢,只不过薛霁一双眼睛随自己。不像这女孩,圆溜的又扑棱着闪光,好似一对天生专挑着惹人怜爱的水杏。 “你是等这家里的人?” “嗯。” “我刚好是这家人。是小雪带你来的?” “小雪是……薛霁老师吗?” “我是薛霁的妈妈。薛霁怎么不让你进去坐着等?真是越大越没礼貌,还枉她天天在学校里干诲人子弟的事呢。”嘴上这样说,宋太太仍旧在心里暗暗高兴,“进来坐吧孩子,没事的。” “小雪……” 云舒捏着薛霁进门前交到自己手上的玻璃瓶,恍然听见个亲昵又无可奈何的称呼,不禁悄悄跟着宋太太念了一遍,一时间心里像有绒绒的羽毛在蹭,差点乐出声。 薛霁今早出门时高高瘦瘦的身影近在眼前,她穿了件高领的灰黑色羊绒毛衣,微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检查家里大小电器全部关好的模样不苟言笑,堪堪就是一片雪原,哪里只到“小雪”的地步。 而就在两分钟前,薛霁进门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但云舒彼时想,她不过是进去取几件衣服,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晚她们聊了很久的天,薛霁答应云舒周五放学以后陪她上“一个地方”去,云舒当时已听薛霁讲完在上海彩排受伤又从上海回来复健那段时间的事。 她详略相宜,回忆外滩观光时细一些,咚一声砸到舞台上满脸血的事就遣一句“摔了”以带过。 然而云舒眼神闪烁,一双手臂撑在绒毯上,脑袋就要往薛霁低垂着看手指轻轻拨弄绒毛的脸凑过去,她的神情且诚且真,湿润的发尾叁两地黏在额头,像个未经世事的小野人:“肯定很痛……” 所以简单的带过为薛霁所不忍了,她捋起云舒额际的碎头发,同此前小时候在宋太太面前撒谎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笑道:“没有,一点都不痛的。” “我那时候直接晕过去了。”薛霁说,然后她拇指的指腹在云舒额际滑过一小片凹凸不平的地区。 薛霁眨了眨眼,头向下埋了一些,手指重新摩挲在她的疤痕上:“这是怎么弄的?” 云舒自然不觉得疼,却也不觉得痒。她只觉得烫。从那个烟灰缸砸出的破口到颧骨,再到她的下颌,她的脖颈,她的如月轮般美好的耳轮,她的耳垂,她的眼、鼻。 “……在家里,被打的。” 她讷讷地讲,和盘托出破相背后的事实,然后看着薛霁的表情。 云舒在疾驰而来将自己击中的下一秒倏然自觉承受不能,因为知道薛霁就要像哄真正的小孩一样替她吹一吹。 所以她抢在薛霁的嘴唇更加靠近之前,如蒙伤灼般垂下头与她相错开,抬起原撑在绒毯上的右手遮住那块煞风景的伤痕,掌心有汗水黏着被攥紧的指间带落的绒毛。 就这样,云舒撒下一个与薛霁一模一样的谎,手背下无从看清的表情却和难能讲出真话时的样子差不离: “不痛。” 薛霁忽然答应她的邀约时,云舒两边眼皮都已经肿肿地撑在一起打架,故而听得并不十分清楚。被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她迷迷糊糊地对着门口一棵要关灯的身影问:“真的去?” 直到听见薛霁甘洌平和的“去”,云舒才放心自己被一拥而上的瞌睡虫轰然扑倒,全然没来得及考虑周五如何跟妈妈介绍这“特邀嘉宾”。 今早姨妈来简讯说自己带着小旭这两天暂时不会回来,所以云舒只得继续借宿在薛霁的住处。 一来是没有钥匙,二来她们一时不能确定姨父的状态,故而云舒回姨妈家收拾些衣服以方便换洗的危险想法也被薛霁打消了。 眼看明天就要到星期六,薛霁抹不开时间,所以今晚回公寓前就带她上家里来取一些更适合云舒这样高中生穿的衣服。 用薛霁的话讲,都是宋太太精心挑拣后保藏来压箱底的。出了医院,云舒两只手忙不迭地倒腾一枚圆碌碌的糖炒板栗果,一面吹气一面问:“不会是特别复古的吧?”旋即抬头,却看见薛霁只是为自己越熟越展露的嘴利半苦地笑一笑:“我有那样老?” “当然没有!”云舒终于“咔”地一声掰碎板栗壳,果肉在她掌心黄得且饱满且甜美。她原本还想说:其实我见到你那天直以为你不过二十五岁。 话到嘴边,最后出口是一句糖炒栗子一样的:“给你。” 到今天为止,她已经一连在水蓝色外套里兜兜转转换了两天薛霁的衣服。字母卫衣的衣摆和那晚的体恤一样垂得浪打浪,兜帽堆在后脑勺,两条抽绳从胸前摇来晃去,云舒和她并排走路时喜欢把抽绳提起一边,揪在手里绕圈玩。 她一面绕圈,一面同薛霁一起穿过医院门口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各形色的过客,又穿过老家属院楼下观象棋有语的老头和一堆做游戏的小孩儿。 他们在树荫下排成一列玩写米字。站在队列前背对的小孩飞快糊弄完了点撇横竖撇捺,然后“啪”地一声转过身来,气势要喝断当阳桥:“不许动!” 云舒与薛霁误入这幅顷刻间陷入静止的油画,更糟的莫过于云舒远未料到薛霁在这群六七岁的小孩里颇具人气,两人一眨眼便陷入这样小萝卜头、那样小青菜头水泄不通的“薛姐姐、薛姐姐”包围圈中,真是十万火急。 最后在医院门口买来就剥了一枚的糖炒板栗去而她与薛霁安乐,云舒一只手托着空空如也的牛皮纸袋,茫然的表情好像玛蒂尔达,然后第一次听见薛霁笑得这样愉快。 等待薛霁取东西的过程中,两手不得自由。 云舒只好退而求其次,放任肩膀一松,站在门口研读这面岁数比自己大上不少的墙。后者差不多快担得起一声活化石的称谓。 经过薛家楼下那一户人家时,她看见墙面全被翻新了,干净无痕得好像考试结束时自己的数学试卷卷面。 而当薛霁领着她转个身继续上楼,两人旋即复回到九十年代。 夕阳从老式有镂空雕花的石栏杆空隙很怀旧地透过来,有名姓王侯将相在史书里发光发热,没名气的筒子楼居民与过客就在墙上替自己用钥匙或广告小贴纸留下存在过的痕迹,新旧交替、新旧斑驳: “备案开锁、专业下水道疏通、青少年围棋班” …… “麻将扑克牌神奇透视眼镜、爱之角相亲全城配对、解决您的难言之隐,根治梅毒的福音” …… “薛霁是(超级)笨蛋”。 这下云舒彻底乐了,含着淡蓝色的吸管一抽一抽地笑,带着点她小小的报复心。这全因自己今天上课时替小迪的男友背了一口黑锅。 她原本忙着在语文课本的空白处施工,只是顺道替他俩作了一回言情小说的中转站,却蒙获一万分的不幸,一手捏着那本《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你》、鬼鬼祟祟朝小迪胳膊肘送的模样,恰巧铁证如山地栽倒在薛霁板书完一首《雨霖铃·寒蝉凄切》后转过身来准备开讲的视线里。 最后,任凭她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了谁,也自然逃不开课外书被没收的命运。 然而云舒这次却没有被手指或戒尺嫌弃地一指,再自觉携着课本上笤帚和畚箕旁边耷拉脑袋去插它们的队。 薛霁先是在她桌前一手没费力气地抽走了那本关于女主角早恋、陪睡、打胎、被甩,最后男主角反过来追妻火葬场的言情小说。 及至另一只自由的手要来动云舒摊平的语文课本时,遭遇了她微小的抵抗——大家为此发出窃窃嘘声,然而薛霁半掩在课本后的眼神是平淡依然的,无法挖掘出便于自我发挥的爆点,甚而没有至少能让大家看个热闹的怒气。 “好好做笔记。” 检查片刻,她将课本轻轻放回云舒桌上,好像在放生一尾重归塘堰的小鱼。 云舒一面遮住书页上她盯了薛霁大半节课好不容易快画完的素描小像,一面朝小迪还在不知好歹回头看热闹的男友恨恨地剜了记眼刀。 太——讨厌——了。 “妈妈?”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 “你怎么回事啊,小雪。要回来也不说一声,还让人家小女孩干站在外面等。”宋太太把菜篮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转头招呼云舒道:“快进来吧,孩子。鞋就不用换了。” “我回来拿两件衣服。”薛霁提起手里的书包,也一同放上柜子。 “衣服?你那边不够穿了吗?” 宋太太又上下打量一遍女儿今天的穿着,一面伸出手把薛霁身上的羊毛衫在指尖捻了捻,还好不算单薄。 “噢,不是。”她回答,“学生家里出了点状况,现在暂时住在我那边。她家里的衣物不方便换取,所以我今天下班就回来拿几件旧衣服。” 云舒关上门,颇拘谨地站在薛霁身侧。 然而还未等她做好准备开始自我介绍,宋太太便拉着她的手上沙发去了: “你爸爸有个同学聚会。我原打算今晚做条草鱼,鱼都腌在厨房了。和番茄一块儿烧,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我就老做?现在你妈我只会这个做法了。可是他忽然说不回家,我一个小老太婆,哪里‘消灭’得干净。要不你俩就留下,吃过晚饭再走。薛霁啊,你说呢?”…… 云舒刚想抬头看一看薛霁的表情,只听见她说“那我去洗下手,切几个番茄”,然后便转身去了盥洗室,语气是顶没有办法而柔顺的味道,谁料一转眼自己就手上又被宋太太添了一只既亮既饱满的脐橙,颇有喜意。 “菜全凉了。” 放下手里的筷子,朱铭泉对眼前魂不守舍的秉颜说。 他中午从茶厂回来吃饭,很快两点就要外出同合作商谈事,索性衣服也懒得换,仍穿着那件微粉的衬衫,熨贴得没有一丝褶皱,好像比他小十六岁妻子的皮肤。 铭泉衣冠楚楚,剑眉星目,颇有十来年前台湾小言刊物封面上男主人公插画的味道。他身长肩阔,嘴唇是很有情欲的微丰,同鼻子一样肉感,这点几乎可以令他自持是很有男子气概的。败气氛的只有被香烟熏坏的一口牙。 万幸,铭泉曾经或现在的恋人全不在乎它们的颜色。 皆因只要他想,它们随时可以镀上一层金衣。 然而有女人嫌弃他的想法又老又俗气。铭泉是个彻头彻尾的女性主义者,所以遂她们的意,放任现状去了。于是乎女人愈睡愈多,烟也愈抽愈多。同样是自青少年时代而起的练习,他已驾轻就熟到如同能轻易撕开香烟那道透明的塑封条一般将女伴的衣服抽丝剥茧。 这是铭泉独创的“女性主义”,具体到每个容蓄过他一腔春情的女人身上,非常温柔、非常小情小调,就好比养宠物的人时逢情之所至,便称自己为“巴吉度主义者”或者“暹罗主义者”。 虽然外号是老朱,他真看上去却并不老,至多叁十五六岁。对事业有成的男子而言,这正是顶迷人的时候——财富和社会地位是他魅力的具象。 他阅览过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然而离婚、再婚也各惊人地只有一次。对于婚姻,铭泉是慎之又慎的。 他在茶厂中初遇秉颜,就深深心悦她埋着头在流水线上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好像炀帝南巡或者弘历下江南,风流中带着一点命里注定要选定她的意思。一双素手晧腕翻飞,铭泉的神思也跟着翻飞,他喜欢小女人。 “噢,我上厨房去热一热。” 饭桌中央仅肚皮被动过两叁筷的清蒸鲈鱼淋着一层且薄且细的白葱丝,香炒花蛤一枚枚累迭在盘中,尺寸大得有豪阔而近于浪费的意味,口味很淡。虎皮青椒酿肉的薄芡油光微泛,还有她面前的一小碟素叁鲜,俱悄声地在饭厅柔色的灯光下向上飘弥尽了热气,让秉颜咬着筷子尖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太久了。 “好了,你也别折腾了。”他拉住陈秉颜的手,将她重新带回椅子里坐着。女人身前的小半碗米饭一点动过的痕迹也没有。打上桌起他就开始观察妻子的一举一动,果真发现她一口饭也没吃,单纯拈着筷子在发呆罢了。 吉成与瑞成两兄弟坐在客厅地板上把早教卡片书撕得噗噗响,一会儿不知怎的又争抢起同一本小人书,吵吵嚷嚷叫保姆好一顿哄,偃旗息鼓后被双双带上楼去了。 “秉颜,你是有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她微笑道,“我只是在担心毓秀。你还记得她吗?我们结婚时她还当过伴娘,周五要开刀切子宫肌瘤。我到时候得去看看她。” 铭泉不讲话,只拿眼神在她单薄的脸上灼。 “……周六,还得陪着妈吃顿饭。” “这我知道。去年不也是这样?不论如何都是你的娘家人,于情于理不好推脱的,你是个贤惠女人,怎么也烦恼起这个来了?” 秉颜捏着筷子的手空对一桌荤素搭配的好菜,无论如何也提不起胃口。犹豫片刻,终归不能就这样把他的问题囫囵过去,于是倒像横遭恶心事似的同丈夫一样把筷子放下:“妈这次是为了探人家口风。” “谁?”朱铭泉先是一愣神,旋即又转过弯来,“哦,是你那没过门的嫂嫂吧。”他想起自己这年过叁十而未娶的连襟,从前见面两人拼酒时,朱铭泉没少自这个大舅哥那里听他分享一头扎进脂粉堆里化身狂蜂逐浪蝶的韵事。 “探她什么口风?”朱铭泉拈起一条凉拌秋葵递到妻子碗里,微微一笑:“是不是老人急着要抱孙子,想催促他俩今年就把婚结了?” “真要这么平常倒还好。”秉颜道,“是哥哥在外地惹了事,妈请客上门一是试探她是不知道,二来是想给她打点关于我哥的预防针。妈跟我说,嫂子从前是在歌剧舞剧团干文艺工作的,现在又当老师,转来倒去都是心气高、身子骨傲、张口闭口要自己男人这样讲理、那样忠贞的生计,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看我哥喜欢得实在过分,想着以后两口子不要为结婚前犯的小错闹不愉快,所以才想的这一出。” “你妈真这样说?” “嗯呢。昨晚我哄吉成睡下出来,在饭厅里同她打的电话。”秉颜打心眼里佩服文太太这一点,若只是从寻常两叁句闲聊推断,文太太应当是欢喜且满意这准儿媳的。 可是昨晚讲电话时,字字句句,又好像全然只是乐秉信之乐,而忧秉信之忧了。她只可能是真正全然剔除了自己的好恶,才做到这一点,精巧亦务实地为儿子活着。 “你哥干什么了,犯得上她这样全副武装的。”铭泉把清炒素叁鲜的萝卜丝嚼得嚓嚓作响。 “同事带着他去找小姐,两个人都被拘了。” 秉颜脸色一阵青白,仿佛说出这句话时,也在内心叩问着受继母之邀上门去哄骗那年轻女人跳火坑的自己。 “五天。” 铭泉把蛤蜊壳吐进渣碟时,带着种自高处俯瞰完了一出闹剧后发笑的响亮的滑稽。 “不是你妈去捞人了,就是情节根本不严重。我看你们是有点草木皆兵。” “我以为这已经够……糟心了。”秉颜说。 “糟心?” 铭泉抬头向楼上望了望,确认保姆已经将儿童房的门牢牢关上以后,才继续道: “秉颜,你不应该对你哥哥这样一个要背负社会和家庭两重压力的男人横加苛责。你不知道他是否在女友那里受了挫,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去找外面不干净的女人作贱自己。男人其实也可以是很脆弱的,在这方面,心智和小男孩差不多。” “他们需要爱,需要理解。” “可他这是嫖娼。” 秉颜用一种擎着火柴站在引线旁的语气讲。 “你只会站在女人的角度考虑问题。”铭泉好像吐出一颗钉子,“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的结果,就是活活让人窒息。” 最后,铭泉批评她说:“你今天真是不近人情。” 秉颜是铭泉的第二个妻子,结婚快叁年,他是一贯满意她为人妻母的方式的,却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铭泉心中那秉颜穿着丑得很统一的工作服站在自己面前十足娴静的样子倏然幻灭了。 她原是能凭借这份美丽打破工作服原理、引人注目的,但叁年后的今天,在餐桌上,秉颜的面目在青春流逝、从一粒明珠转为死鱼眼珠子的同时,还失去了她曾经最令他倾倒的清纯可爱。 “那从男人的角度讲他就是可以原谅的吗?” 然后,铭泉在印象里猛然找到一个能解释妻子如此苛求陈秉信行为的理由。他看穿了秉颜似的笑了一笑,好像在原谅她固步自封的愚蠢和欲盖弥彰的小心眼: “没事,我知道,你和你哥哥关系一直不好。” 铭泉一脸的春风化雨。 新邻居 隔壁床那带着儿子住院的一家叁口搬走了。 女人收拾东西的动静很小也很利索,他们举家搬迁走那叁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时,江蕙刚结束完这一疗程第叁天的化疗,难受得厉害。 她隐约听见那女人说要上开水间去接水,乘大巴回去的路上丈夫还有一副药要吃的。 丈夫顶平淡而小声地说,吃又怎样,不吃又怎么样?左捱一天右捱一天,还是在等死。他像在说人家的事,然而妻子的声音带着一点克制的哭腔:“求求你发好心,不要再说那些话。” 两夫妻忙毕,坐在床沿一面喘气一面讲话。盘点着说大舅是两万,姨爹是叁万……说小孩还可以托给老人带,说女的怎样考虑改嫁,最后终于很小声地哄抬到了一起喝药的地步,语气很平和,像是在聊老家欠收的庄稼。 一时小孩醒了,沉寂便直直地插进他们嘴里,比灌自己一瓶百草枯来得直截。 江蕙原本想把脖子朝右边拧一拧。她在心里酝酿出一两句道别的话。有轻快的喜庆的,祝福的,对隐痛绝口不提的道别。但她的肌肉与关节的罅隙早积满了铜锈,故而到最后一句话竟也没有讲成。 本来么,这是在医院。受病痛宰割的日子很寻常。 放大讲,这样的憾事好像人人所出生与死亡的大地,穷极一生也兜不出去,最终无非是拿步伐丈量它的维度。 连死别都算不上稀奇,何况这点生离?她与邻床来了又去过的几个病友,都好像生命之河那水面上最毫末而不起眼的浮萍,一时随水而聚,几时因水而散,连他们自己也猜不透。尚且喘着气从彼此身边离开的,都可归功于姑且的幸运,不必将印象定格在最静默且残酷的时刻。 女人带上了病房的门。 未到学龄的儿子牵着母亲的手,纯真愉快的语气与重归安静的房间隔着这扇房门传进来,有种夏天一个雷暴的雨夜降临前,周遭寂寂的感觉,既潮既闷。 他为告别这间绿墙白砖的病房由衷喜悦,而床板上的江蕙眯着眼睛,在他们于长廊中渐行渐远时,有动摇从她的心底上升到眼底,最后逾越而出,悄无声息地在她病恹恹的脸上淌下两条水渍。 她知道,所谓的回家保守观察,其实比一觉醒转看见的、身旁一席没有褶皱的干净床单还要来得残忍。 它的残酷,极精确地匹配着将他们肉体与精神均甩进粉碎机的疾病。其尽头几乎是可预见的,故而过程沦为一场漫长、无从拒绝的凌迟。 这是自己送走的第叁个病友,江蕙在心里计算着,公共汽车在楼下站台停靠时挤出既长既尖的一声叹息。 过了两天,江蕙右手边那张床搬进来一个面容很白净、叁十上下的年轻女人,看上去比她小八九岁。 身量中等。桃花样多情的温柔眼,高鼻梁,嘴唇柔而窄,她生就一副梅花鹿的长相。 长发很黑,是芝麻的颜色,又像玻璃瓶里的墨水,在白炽灯管的照射下,致使人错看出蓝黑色金属样的光泽,宛如幻梦中从天顶倒映到一条河流水底的夜空。然而这样貌美的女郎,对打扮似乎却是不大在行的: 没有化妆,这自然不必讲;一件亮橙色防水面料的冲锋衣,这个不是个走亲民路线的品牌。拉链拉到一半位置,而其中嵌套的竟然是一件长袖的墨绿色格子衬衫,按动纽扣式的,让人看了直不晓得该笑还是应该庆幸她至少没有将纽扣弄错位;衬衫里头是一件活像醒来后没有想起来要换掉的睡衫。她的活法是很倒错的,像个随时会摔倒在马路旁边的醉鬼。 现在是叁月。江蕙躺在床里看楼下公交站台往来的行人换下羽绒外套,套头的卫衣和针织衫各种颜色的都有。人流穿行不息,又或者罐装进公共汽车的车厢里,在城市灰色的天幕下作马路上流动的彩云。然而这个星期,又闹上倒春寒了。长样式短样式的羽绒衣好像下过一场春雨后转夜就长出的菌子。 不论是如何亮眼或平庸的打扮,总归大多保持着“出门见人”之类简单的自信,她的搭配却充满了未意料的随意,像西瓜炒进鸡肉当配菜,蛋糕盖上了辣椒酱,更像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被抚育成人,一朝从家庭出逃后连衣服也不会自己挑的二世祖,秀气里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在生活自理方面的随意。 她一抬手,像是苦恼般将头发向后捋,侧面的五官弧度很流畅,眉毛又细又弯。她站在两人病床间狭窄到可怜的空隙里,与江蕙面面相觑,面颊被房间闷出了酡红,笑道:“噢。还真是有点热。”露出一口攒集很齐整的贝齿,然而笑容里又有几分憔悴的味道。 江蕙默然。眼睛朝左手边的窗户撇了撇。她上去轻轻推开了不到半扇,风于是也很斯文地灌注进来:“谢谢。” 转过身,女人看见江蕙刻意眯着眼睛,于是解读出她不想给自己好脸色看一样的意思,脱下外套拎在手上,又将两条手臂盈盈垂落回身侧,面对江蕙自我介绍道:“我姓沉。”这语气有一种不会甜腻得招人讨厌的小情调,仿佛接下来就要介绍说自己叫佳宜、思悦或者怡婷,尽管最后并没有:“单名郁,是郁金香的郁。” 是郁金香的郁,也是郁郁园中柳的郁、代表忧思的郁。显然不会是父母给的名字——她原本是叫做毓秀的。 “江蕙。”她回应说,“叁点水的江。” 绿心橙皮萝卜一样的沉郁小姐从窗台走回来。路过床尾的病历卡低头一看,睫毛齐齐向下扫,好像云翳在湖面游移的投影,微笑道:“原来是……江上有蕙风如薰,甘露若醴。”像是已经在夸奖说:这真是个很好的字。 江蕙从此在心中断定,姓沉的小姐是个文人。且带着一种从纯粹书中世界走来的憨直,几乎是不谙世事、也不愿意谙世事的,这完全不是卖弄或炫耀自己读过左思的《叁都赋》,只因为在她一以贯之的世界里,所认定的美就是如此,颇有些化用“文以载道”的意思,沉小姐的道就是自己即刻的心,而绝无巧言令色之徒的企图。 听懂了沉郁话里的夸赞,江蕙轻轻回应:“谢谢你,沉小姐。” 这话飘进沉郁的耳朵,她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在偌大的世界中,好像有什么感应经由她们之间产生了,像一把砂糖撒进了棉花糖机,晃悠悠地抛出一缕一缕如虹的柔丝:“不用这么拘谨,叫我小沉就好了。” 江蕙心中怅然,为自己最倾慕文化人,最爱看闲书和进口电影,且已经死透后烂在地里的曾经。 沉郁独自来住院,病因是查出来个不大严重但需要做手术的良性肿瘤。 她还携着一只沉笨旅行箱,拉杆和提手被行李托运牌缠了一圈又一圈:PEK,SHA,CTU,LXA……看上去都挺陈旧,好像自世界各地巡游归来的风幡。她剖鱼似的摊开行李箱,衣服旁赫然很竭力地挤着一摞书,本本封面上都印着名字:《簪花洗剑录》。卷壹贰叁肆,顺序这样排下去,有种毕工毕整的美,像女人的五官。撇是她眉眼的秀丽,横是她唇线的淡淡坚毅。书开本不大,是可以一手举着读来消遣的武侠小说。 这篇故事以前在杂志上连载,江蕙偶然在医院的报刊栏里读到过一期,故而她同沉也可以认书友了。 沉小姐碰见了她的眼神,所以伸手将那第一卷递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翻阅的故事已经在第叁卷。 “从前读过这个故事吗?”沉郁很顺势地问。 “谢谢……只看过一期连载。”她翻开第叁卷的扉页,“那个叫小轶的角色,我记得。” “您觉得她怎么样?” 江蕙垂下双臂,把手上的书放低,头向天花板上悬吊的冷光灯管望着,很若有所思的样子。思考本就是件费人精力的事,而对如今的她而言,讲话也挺费劲:“喜欢。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那样被写死了。” “我以为她能和主角……故事的最后可能结婚生孩子?我不太会讲,不好意思。是隐退?有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结局之类的。” 沉郁看着她,张了张嘴,颜色很深的眼黑在浓密的睫毛下游移。她顺利地心领神会:“叫蕙姐就行。” “蕙姐觉得,幸福就只是和一个男人结婚生孩子吗?” 虽然明知道对方的话不带一点挖苦,曾经以为抓住了生活意义最究极彼岸的自己还是被拖出来戏谑了。 “不,你误会了。我是……”江蕙的肩膀下沉,好像听到这五个字回响似的荡来荡去,整个人就要被压垮了,“是除此之外,如果要找别的话来概括一个接近完美的结局,请原谅,我脑子里还是很空。” “对不起,其实我自己的婚姻是出悲剧。因为这个……甚至在这场悲剧以前,我就已经对爱情抱着怀疑态度了。在爱情上,我是很失语的。” 沉郁垂着手看她,用那种很有慰安实则肯定多少在心里开始鄙夷的语气讲:“我懂的,没关系。” 静默片刻,她用一只手慢慢捂住额头,补充说:“结婚生子,那当然不是全部,怎么可能是?” “请不要讲这么多的道歉。”沉郁再熟悉这类表情不过了,语气甚而有点不满,尽管这不满也是斯文柔和的:“蕙姐,我说的话可能冒犯人了。但是你看上去真的很像在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 江蕙从没有同这样的人相处过:沉小姐好像下午叁点整能把顶楼挂着的一张张白床单晒得既温既干的太阳。 此时此刻,在太阳般绚烂的沉小姐嘴里,她格外体会到自己不长且速朽的人生如何极具反面教材色彩。她忽然无法直视沉郁。这绝不带讨厌的意思,是她的无奈,也是自嘲、自暴和自弃:“对。沉小姐说得都对。” 她像未出嫁时经不起任何玩笑般埋下头去看书,一点争论也不同沉郁起,表情仍然属于那个挨过不幸福婚姻生活的妻子兼母亲。明知自己十来年前行差踏错一步后步步都是错的,真正被人点出时仍旧偷偷地羞惭。 江蕙反思:自己真是个心眼很小的女人。 沉郁好像还有话想说,争辩或是道歉,面目写满了对钻牛角尖一往无前的执着。那是她这样还有漫长时光的要同生活纠斗的人所独有的执着,远不同于江蕙除云舒的事之外都可以“算了吧就这样”的态度。 然而江蕙聊天的兴致已经消弭了。 她懒懒地别了一下头,病气四溢的脸上有对卧蚕高擎起倦意。这举动是有点没礼貌的,可谁能苛责一个快没有几个月活头,纯粹躺着等死的癌症病人做不到彬彬有礼呢? 于是她们好像吵完一架似的各自安静,不再讲话。 书套内扣印着的不是报菜名式呈上头衔而黑成一坨的作者简介,也没有刊印什么照片,只有一行竖着排版的映进她眼底的宋词: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熟稔的字句在她被唤醒的脑海里盘桓:“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她可以接着默出剩下的全部内容,好像要一舒十来年在太太的躯壳中无法排遣的寂寞,回到当初那明知业已不大可能有学继续上,却依然拿腔拿调的女学生身体里去。 一千乃至比一千年更久远时候的诗与词,曾经都是她的青春诗。时移世易,许多曾经不过是她当姑娘时硬拗出的愁,而今也终于一一被实现。 她的病体拖着她朝泥淖里头也不回地扎了个猛子下去,而翻开书时,苏轼还是苏轼。 沉郁很安静地把病房的另一只灯也按开。 自甘沉沦 久别重逢总是格外使人自觉面目全非。 打上学时起,一直到在百货公司上班做收银员,江蕙都没有抛下过自己这点阅读喜好。 自然,她的人生在出嫁后改换了另一副模样。 她怀着孩子结婚,得了对她这样一个先孕的女人“至关重要”的名分,旋即便丢了工作。于是整天只好顶着这样光鲜的名分和良嫂在家里围着孩子转。 那样年轻就意外地初为人母,她自然什么都不懂。甜蜜时心旌神荡,痛苦也可以教她彻夜难眠。 临产在傍晚。她被架在病床中央,充满牲畜性的姿势。她在床上从静默到小声啜泣再到哭出一句我的腰,我的腰好像断了,漫长的过程持续到下半夜,她感觉自己是一只很残破的风箱,出的气一次次要比进的少。 “求你了,家樵,去叫一叫医生。”她眼泪汪汪。 最后看见被护士提在手上又腻又滑的婴儿,被解放的喜悦同更深的苦楚同时砸到头上,她有欲哭而因为干涸无法流出的眼泪,为她此生最爱的小女孩未来不知道要经历的多少翻版与翻版之外的痛苦。 家樵站在她们旁边,表情像在看没有译制的进口电影。他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为什么看这样起劲?明明不好看的啰。”“我控制不了。”“生出来了你不会还在痛?”他虽然像要从沙发站起来,语调却还是困困的。 “痛。”她仍旧眼泪汪汪,“不要叫了。会痛很久的。” 回到家开始哺乳才是噩梦的第二章。云舒把她的乳房咬得一团糟。远未等得到长好,就又轮到下一次喂奶。 方鼻厚唇的阿良跪坐在床下轻轻给她涂药膏,从前经年务农、彼时饱揽家务的手既宽既热,像一张波斯绒毯。阿良一边用叹息的语气讲过来人的安慰话: “太太,是这样的。是会这样辛苦的。” 如愿成为云太太的江蕙不讲话,只觉得自己从胸口碎到了灵魂,这感受远比当初决定走进婚姻甚而是生孩子时都来得更强烈。自深深处有个问题在向外涌,然而快出口时,她又觉得太多余: 阿良,这样的“太太”做着又有什么意思? 阿良捏着她的小腿肌肉问,太太,您有什么不高兴的?一定要说出来,闷在心里的样子教我们都好担心。 她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把“我”虚化成了暧昧包含家樵的“我们”,阿良这样明白,分明是晓得自家太太心中所想的,却只能用这样微不足道的佣人的智慧安抚她。 江蕙在床中央塌下。眼前诸遭事物皆徐徐抬升,己身陷落的过程便不断加剧。 她自我安慰道:这没有什么不好。正如当初与云家樵认识不久后的某个晚上,与他将人伦完满,她一无所知、为时已晚,她状若半推半就、状若欲迎还拒。 她第二天早上第一次吃到有人送上门的早餐,白的是第一次吃到的那种现烤出、有焦香味的吐司和她的大腿,红的是果酱和她的脸,花的是他送的玛瑙项链和她的眼睛。 清贫学生时代摘录的诗歌与工作后微薄的月薪堪堪将她喂养得面黄肌瘦,尽管这面黄肌瘦有面黄肌瘦的美丽,她站在柜台后面,穿着件丑且统一的橙色马甲,依然瞩目得像身量缩小食量也缩小过的梅婷,可终究还是感到不餍足了。书本并不能让她的面目在一昼一夜之间就变得那样红润、剔透、有情和欲流动的光泽。 尽管她与生俱来的聪慧在耳边自问:这与你一直鄙视的那些站在洗头房里外、招徕生计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当初那样起早工作又贪黑上夜校又是为什么? 但她为一丝不挂的家樵紧紧拥抱,好像一脚踏空、坠落到无穷尽的温柔乡,她学着印象里电视上女演员的动作把果酱很优雅均匀地抹在面包上,递到他的嘴边。 她脑海里掣电似的鞭打过一条小说里看来的话,有点无耻,有点无奈:“她们是被迫的,而我是自愿的!”......她在港台电视剧一般幻梦美妙的生活中沉沦了,不必再做朝九晚六的商场员工。 他讲:“我不饿,你吃。”忽而又攥上她的手腕:“我馋别的呢!”于是她又被压倒了。面包掉在床底下的地毯上。他在她身上寻找,一面继续讲:“你旁边工位那个小张......老盯着你的胸口看。你也是的,和他那么亲近。” 她在情迷中错愕:“没有吧,没有吧?”语气弱得不像质疑像求饶。他抵住她:“我看你干脆别干了 ,又辛苦,还不安全。”她想起家里绝无指望可能、初次见面便借了长女男友不少钱去买春的老头,然后是一双弟妹的眼睛。心里头有个什么答案要呼之欲出了,这是她自讨的结局:“家樵,那我家里怎么办?”就是这里了。 他捅进来,介入她简单且紧致的生活:这个好说。你跟着我过,把工作辞了,你家里的事我来照顾。 这没有什么不好,浪漫极了。 串联着一颗颗饱满玛瑙石的项链在她胸脯颤抖、游移,好像吐司上的沾满果酱的树莓。 成为母亲的江蕙用手指把床单捏起一根根褶皱,她心有戚戚,面有戚戚。保姆阿良是她的知己,然而枕边人却不是。 在床边陪着江蕙小口小口地啜鸡汤,家樵忽然讲,你不要再让小云吃奶了。孩子的大名他和老人还在考虑。总之,这不是她应当操心的事。 她捏着汤匙,油花在汤匙中央这一小池湖水里轻轻荡漾,她的心与情也荡漾。然而他继续说:我喜欢你原来的颜色,总是像没用过一样美。语调很轻浮。这一个用字让她坐在床上的身与心齐齐死了至少五秒。嘴巴只会机械地往外吐字:“晓得了。” 她当时明知道这种辛苦不过是麻醉自己。后来的忙与从前的忙,再不具备一种意义,她是名为妻子与母亲的陀螺,被鞭笞着在小小的精致的囹圄中作周而复始的自转。和家樵的感情,好像乳头上的溃口,好了又坏坏了再好。 江蕙生产后不多时,妹妹便辍学去打工了。还在上中学的弟弟对长姐多有仰赖,而她只好仰赖家樵,在这样环环相扣的传递链中,她是最美最至关重要的那一张骨牌。两双四只手掌在丈夫面前朝上伸出来,她和家樵的关系变得比恋爱时更直截更赤裸。 她开始习惯对着相框里母亲的遗像发呆,思考为家庭劳碌而死的母亲是否正因为她的美丽失去生命,然后很长时间不愿意再照镜子,观摩自己继承的这样痛苦的遗产。 家樵倒不在乎江蕙口中揽茹蕙以掩涕却又沾襟浪浪里的蕙草究竟柔不柔软。从最实际的角度出发,他只要娇妻浪上翻浪就好。在床上斯文头一回是新鲜,叁、四、五回就是她挤不出通俗艳词的病。何况她又没有正经念过大学,那副林黛玉似的模样难免透着点穷造作的味道。 于是她多有学习。一面是暮雨霏霏,脸上则“扑天香絮拥凄迷”,红得大彻大悟,像笼屉蒸熟了一只青花蟹。每晚每晚,真好像被牵一张而动全局的骨牌阵,她的真丝的睡袍“哗”地一声从身上掉下去,而从前许多爱好再没有捡起来。 第一次读那篇剑侠故事这天,江蕙举着搪瓷缸,极缓慢地扶着栏杆从医院食堂打饭归来。紫的是洋葱,黄的是大块刀工粗放的茭瓜里几缕肉丝,和汤水一起趴在米饭上,既稀既垮。主打家庭矛盾、婚外恋和一夜情匿名投稿倾诉栏目的杂志是热门,一早被劫掠一空了。回到病房,她一面拈着筷子尖将垂老如丝瓜布的猪肉拣选到餐巾纸上,一面读故事。 可惜那个故事,她也就只看过这么一期。 文章结尾“未完待续”的括号里写着:“作者沉醉因私人原因自本期起无限期请假”。翻到杂志结尾的彩页,是大篇幅展示的《簪花洗剑录》已出版实体书的广告,定价如何如何。江蕙合上杂志,将它摆在自己手边,眼前浮现的是两天前云舒坐在床沿编小手工攒着拿去卖钱的样子。 她的手抚摸过女儿酷似自己的眉尾和耳轮,云舒仍和六七岁时一样,模仿小牛犊拿额角蹭一蹭她的掌心。她们一起为这个游戏发笑。 她看见云舒的手指通红,遂轻轻讲:“今天就先做到这算了。”云舒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她便牵着女儿的手说:“小云。你编得这样好,大家一人买一只,那以后你的生意可还要怎么做呢?”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然而云舒好像当真了似的顿了顿,叫她几乎以为自己劝诫成功了。 云舒讲:“到时候再去做别的也可以。”表情有种流氓式的无畏。小手工,10块一支的泡泡水,拍在地上会既闪光既唱歌的玩具球,穿行在拥塞的马路和人声鼎沸餐厅里售卖的栀子花串,有时应季,则是黄角兰——她竟已样样都卖过。 因为“乖”,云舒的盈余总是不错。 这是个很顶级的对半大女子的评价,以一言蔽过讨喜灵动等诸多特色。云舒的面容像父亲,虽然她对这个生父只有尽情的怨恨。他们一样有惹人怜的让欺骗都变得含情脉脉的情态,就连犯浑时嘴唇紧抿、恨天恨地的模样都像得过分。她乖到世上独一个,也可爱怜到世上独一个,即便小偷小骗也是个动人的小坏种。 “你又装听不懂妈妈的话。”江蕙叹气,“我每次让你收收心认真读书,你就要扯东扯西。” 云舒不回答,攥着手指。 “妈妈知道,你觉得自己不用念书一样可以赚钱,可放在当下这想法太单纯了,你们李老师打电话来说……” “妈。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江蕙以为她小性儿上来要转身摔门离开,然而云舒却环抱住自己,把病号服里占地方的空气挤得不剩多少盈余。 江蕙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拥抱中像败叶在风里颤抖: “李,他……欺负……你了?”中间两个字难受得像从正呕吐的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没有,妈,没有的事。”云舒抽出纸巾在她脸上到处止,“什么都没发生。我走掉了。真的。真的。” 云舒替她从食堂打来晚饭。 黄澄澄的炒鸡蛋比她自己窗口去打饭时多一点。就着地方台鸡毛蒜皮无八卦之孔不入的新闻播报喂毕饭,云舒拎走盛着筷子和调羹的搪瓷缸去洗碗,不多时便回来,开门关门轻得像知道江蕙八点过会病恹恹地开始打瞌睡。 她拉上帘子用热毛巾替母亲擦了一遍身体。 江蕙撑开眼皮,看见云舒正撸起两边的袖子,站在床头柜前把毛巾拧得哗哗响,有种尚且青春,不在乎要出卖多少精力的果决。 云舒背着空瘪的书包离开。 “我走了,妈。你早点休息。有情况一定要给姨打电话。”她还是站在门口,袖子挥一挥,神情平静且乖顺,“没什么的,你别想太多把身体拖垮了。” 然后她关上门,带走了房间里最后一点让人高兴起来的气氛,像熄灭了一盏暖黄色的灯。 有刺在心 云舒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世上焉能有人不爱她的女儿?好的爱,坏的“爱”,她无法预料、不能预警、无从庇佑。 江蕙目送她背着书包搭上公交车,再目送公交车暗红的尾灯驶出四四方方窗台的铝合金边框,然后在病房电视机喧闹的广告声里痛哭了十来分钟。 白天教云舒语文的那位很和蔼的李老师忽然打电话来,这里问问病情、那里关照家境,言辞之间似是而非,好像嘴里含着块鹅卵石,教育大牛讲话的腔调是很高妙的。 江蕙记得他:五十来岁,头顶乌黑不减,谈吐风雅,上过他们小地方晚报的教育栏目,穿着定制的绒西装,和记者站在“老骥伏枥”雕塑前微笑合影,他自然站中间,很有虽到知天命之年,誓要志在千里那意思。 她不知道:李老师偶尔也用笔名“力鐢”投稿一两首豆腐块大小巴巴靠在智趣谜题旁的现代诗,内容一样是似是而非的,上上不去青天,下下不到黄土。像是歌咏爱情,又不屑于女作者样式的“小情小爱”,总得加一点儿浅表的譬喻或含沙射影,好让同样在办公室坐了大半辈子青云未酬的读者会心一笑,合上报纸一同隔空骂一句对象未明的“真就X他X的”,咬牙迸舌大X无形象的假想敌之母甚而母亲之母,继而在灰黄的笑话中极高明地针砭时事了。 她当时不知道:他在她女儿的校裤下正正好臀部的位置留了五个指头印;不知道和妻子相濡以沫叁十年养大了一儿一女的老好人老李那天关下窗户,办公室顷刻间成了囚笼,他有的东西差点要上天、有的则差点急急地就要落地。 她更不知道:大概是五年前……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深深记恨到具体哪一年哪一个月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分哪一秒的。好了,总之,他既作唐明皇,也充白居易。李老师人前师严道尊、传道授业,人后风流倜傥、金枪不倒。 她当时只以为是女儿又闯什么祸了,所以态度低低伏着,快要贴上地面。 然而李老师的关心透着一丝诡异的虚势,他在听筒那头来回躲闪,最后轻飘飘地把话题降落到少女的月考成绩上,她捧着手机听李老师一条条地念,每个数字都好像跳跃着无限冲刺向0的世界末日的倒数。 讲完这两年的高考局势,李老师又用很和她通感的语气讲:“都能理解,况且我自己也有个女儿,虽然好不容易拉扯大现在工作了,但是这些大家都多多少少经历过……咱们做父母的在这种时候最着急了。” 他亦虚亦实的声音从高远的方向飘然而至,镀有一层圣光。自然,也就更让云舒作为坏孩子的坏无所遁形了。 可又是谁在她成长最要紧的关头脱轨、让她就此野蛮生长的呢?江蕙垂下头,好像面颊涌现血红的鞭痕,自觉远没有女儿那样坚强,囚禁了她的选择,并且对她遭受的困难与未来的人生都爱莫能助。 她打电话给妹妹。商量罢,妹妹讲,干脆我们上教育局去举报。可是证据呢,证据哪里找? 她捂着话筒思索,是照片,还是视频? 那人家倒打一耙讲小云勾引他主动当破坏家庭的小叁怎么办? 老骥伏枥还剩的五百里毁于一个十六岁的不检点的女学生,只要他人前低头认错悔悟“那确实是一段不该发生的婚外情”,她女儿的一生就要因此颠覆,怎么办?! 她哑了。为着阻止呕吐的欲望紧紧闭着嘴。云舒小姨在电话那头用狠狠挤出血的声音讲:我想办法给李老师送一些礼物。问题变得豁然开朗好多,是白酒,还是茶叶? 那以后,一直到云舒寒假结束,江蕙再没接到李老师的电话。她每天惶惶地问来问去,云舒的答案都是“放心”。 沉小姐托着护士送来的毛巾与牙杯上盥洗室去了又回。两边的头发都转为卡在耳后,手背挂着晶亮的水滴。洗过脸后,她的容貌更胜此前地素且净。 久病自成良医。 江蕙一早便辨别出,沉小姐与自己这样只差一口气和一个念想吊在病榻上的人不属于同一类患者。故而,她更不情愿同再这女人开口讲话、甚而认个朋友深交了—— 多早晚人没了,有的是伤心去挨。 到傍晚,窗外的雨就下大了。这晚云舒和她姨母都没有上医院来,且没有一点原因。江蕙试着给妹妹打电话,得到的结果却尽是关机。 几番试探后实在无果,只好放弃。 她把手机放在一旁,双手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体,慢慢将床上的两条腿搬下来,朝卫生间挪去。沉郁看见了,要上来搀扶。然而江蕙朝她摆了摆手,于是自己只好又坐回床上,埋头看她的书。 病房里比起从前安静得出奇,门外不时有人走过、有病床推过、有小孩哭闹而过,门内的电视机亮着待机的红色小灯泡,隔一会儿,沉郁便轻轻翻动一张书页,江蕙印象里风格不算平白易懂的文字,她读得又轻又快。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沉郁已经把剧情从主人公落难捋到第一场小高潮,感情线还没有展开。她微微抬手把书页合拢,耳朵朝盥洗室的方向贴着,里面悄寂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沉郁嗅见出了什么事的诡异气氛。 “蕙姐……?”她坐在床上抬起头问了一声,语气依然是柔柔的,却没有得到回应。 看了眼病友在床头迭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其他杂物,这是个即便病了也极讲究体面整洁的女人,整洁得刻意、整洁得过分、整洁得有强烈的仪式感。 沉郁忽而极不安地从垫高的枕头里坐起来,她浑身好像触电又好像在一齐作痛,没有犹豫,按动床头的电铃,而后小跑到盥洗室外的塑胶防滑毯上,隔着磨砂的毛玻璃敲了敲门:“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依然没有应答,还算克制敲击遂变成愈来愈急切的拍门,她的手红了,盥洗室磨砂玻璃挂钩悬着的挂历也被打得噼啪作响,粗劣拼接在一起的香车美女和高楼大厦右下角的几行小字跟着纸张和流苏一样飞来飞去:宜婚丧宜嫁娶,忌上梁忌出行。 护士小袁携着钥匙串来开门时,沉郁几乎要哭了,一双手死命地抓着门把,将盥洗室的门摇得咣咣响: “求求你,快一点,X她……” 沉郁旋即意识到自己的错乱。改口就是封口,封口就是捂住脸,投身从未走出的意图绞死自己的漩涡。 因为小X确切就是这样死的。 小X死于割腕。毫无征兆的自杀,盥洗室反锁的门,一封永远寄不到收件人手里的、困守了小X一生的变态的自我安慰的精神破灭的情书。从救护车到医院,再从抢救室到黑色白花纹的殡仪车,亲朋稀疏的吊唁厅,最后言笑晏晏道“我其实不在意师母说我什么”的小X变成一只在沉郁手里发凉的刻着“斯人宛在”的骨灰盒。一切宛如走马灯般在她面前上演。 看热闹的病友或干脆别的人,乌漆麻黑地在病房门口拄了一大堆却没有搭把手的意思,像梗着脖子的一群乌鸦。 一个人当众失态的模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景,话断断续续哭也断断续续,总能提供给观众一些自我脑补的空间,教男人骗了来捉奸或者是被男人捉奸云云;而当画面的主角是这样美丽的女人,效果自然就更爆炸了。 观众都是顶温柔的,并不期许真的见血或是别的什么刺激画面,惟愿看她掉几下眼泪,便值回挤进里叁层外叁层攒动人堆的代价;认识江蕙的人最先走,不认识的则多等了一会儿故事的男主人公,最后自然也就全散了。 …… “护士说你低血糖问题有点严重,以后不要起身太快,否则太容易像今天这样晕倒了。”沉郁在翻书,哗地一声,书页翩飞时,好像侧目看了她一眼。又好像没有。 “沉小姐哭过了?”她背对沉郁,盯着窗户里的倒影问。 “嗯?我想只是用眼过度。”沉郁用掌根蹭了蹭眼睛。 “噢,那应该是这样。”她很柔顺地下了台阶。她很擅长。 江蕙想,女儿今晚是不会来了。 她心里有讲不出的失落,而后是多年熟稔的自责:这样不反倒轻松一些?天天盼望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跑东跑西,是再自私不过的事。雨这样大、这样重,不知道云舒会不会淋湿头发,回到家又会不会感冒,“书少有一天看完的道理,早一点休息吧。” 她早是个半死的人。动弹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衰朽的零件都在咯咯直响地抵抗。讲真的:她已实在没理由再多贪心一份交情,如此也省得今后让人家体会自己品尝过两叁次的伤心,可对于沉郁的恩情,也没有不言谢的理由。 “今天的事,要谢谢你,小沉。”她的肩膀沉下去,依稀间脑海里回放起盥洗室门外哭腔中一个陌生的人名,欲言又止,止而未绝,“如果……因为我牵扯到了你什么难过的事,我很抱歉。” “我说过了不用道歉。”沉郁的手指掐着书,脸色很白,“我还是关灯吧,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然而一连到半夜也没有人睡着。雨珠在病房蓝色玻璃窗上汇集成一道道冰凉寂寞的水痕,于江蕙的眼睛里倒映出城市夜晚时明时灭流淌的霓虹,极冷极艳地替她虽然浑身发疼,却勉强还活着这一点出面辩护。 她不能断定沉郁为什么接连在床上翻了好几回身,呼吸迟迟不匀净:“不舒服吗,小沉?” “还好,我没事。” “我以为你是疼的。” “叫护士?”黑暗中邻床传来衣服布料和被套摩擦的声音。 “不。不用。”她一改从前跟一句风凉话排遣伤痛的习惯,把剩下的半句“来也没什么大用”咽了下去。 沉默久得像在准备一杯送服苦口心事的温水。 “我以为你……因为我那句话要想不开。”沉郁讲。 江蕙抽动痛胸口笑一笑:“妹妹,你把我想得太脆弱。人哪有这样轻易就寻死的?” “你听见我说的那个朋友,”沉郁顿了顿,“她就是在这么一个,天气差不多的时候走了。她被别人玩弄了感情。你能想象吗?我就算亲身经历再回想,也随时都觉得那只是个梦。就是在同一天中午,我们还一起吃了午饭,聊完她最近喜欢的作家,规划着一切结束后再上亚丁还是九寨沟散心,她甚至在讲自己要怎样给我拍好看的照片,说自己很憧憬那边的海子。我那时想,她已经痊愈了。从那段畸形的感情中走出来了。我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今后的时光我和她可以尽情共度,我们都才二十来岁,有的是美好可以追逐和享受。然后,只过了几个小时。” “他去世后你就像现在这样生活?” “算是吧。”沉郁不否认这其中对自己颓唐过分的判定,“我在那以后只觉得……我没有什么期许了,好的期许。坏的、恶的期许仍然有,如果报复的念头也算?” 这念头是燃料、是灯油,是她讨要一个说法的动力,也是她这样颠倒生活的维系。 “谢谢。”江蕙在黑暗里轻轻说。 “小沉,谢谢你,真的。” 同样的黑暗里,沉郁侧过脸把她看着,像在等一个解释。 “我从前……对爱情的认识真的很肤浅。” 沉郁没有回话,应承或客气,一个字也没有。安谧在两人间狭窄的空间里流动着,静得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 这不是错觉,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沉郁的眼神又在睫毛下闪烁。好像五十年之久,江蕙快要忍不住为自己唐突的话再度道歉时,她岔开了话题。好像在苦笑。 “那蕙姐你呢?总该比我多点期许才是。”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天一个样。”江蕙讲,“我女儿。我多活一天,就多看她一天,不想有什么遗憾。” 花似开却未开时,每一幕都是绝景。 “她一定很像你。眼睛,这儿。”摩擦声窸窸窣窣。沉郁的手指从额角一路比划过眉弓,“很美。很深。” 江蕙很轻松地笑了一声,脸背向她别过去。 “你到时候可以看看。” “什么时候来?” “周五吧。”在沉郁看不见的角度,她的笑容轻轻漾开,又很快地消散了,好像湖心为投掷的石子而泛起的一道道微小的涟漪。 “会来的,她。” 一颗快乐又盲目的子弹 “哇。” 捧着宋太太从书房高高置物架上取下来的照片,一时间,云舒惊得讲不出话,只是两只手紧攥着微微积灰的相框,呆滞片刻,空气中回荡着两叁米开外薛霁清洗鱼缸时那些垫底的小石子不断在她指尖滚动的声音,哗啦,哗啦。 “怎么样,认得出哪个是你薛老师吗?”宋太太从茶几上取来自己的眼镜来慢慢拆开折迭的镜腿。过了知天命这道坎以后,她的眼神就一天花似一天了。 薛霁从前在家时未厌其烦地叮嘱她,妈妈,你要早睡,注意用眼,多补充维生素。我上次买的你有吃吗?具体是ABCDE还是什么的,宋太太早已记不清了,面上却很看不出来地云淡风轻。 母女二人在筒子楼楼顶晾床单,薛霁站在吊绳的那一头,和她一起把床单上牡丹花的褶皱一点点捋平。很多年前老薛单位上发的,他们一家人都恋旧,舍不得换,留了一个去了的冬又一个回还的秋。 宋太太点着头说嗯,嗯,这些妈都知道。然后转移话题,生怕被薛霁逼问得露馅,“又是小陶的朋友从美国邮递回来的?你啊不要总是麻烦小陶,知道的只说是我这个老太婆一天到晚事多,不知道的还以为别个小陶嫁成了我家儿媳妇喔,逢年过节往被你带着往屋嘞钻就算了,连老太婆吃点什么营养品也是她帮到忙这忙那,太难为情咯。” “妈有我还不够,想要儿媳妇?”薛霁往尼龙绳上插木夹的动作像在推一支簪花,晚霞映在她渡走了病气后比起从前浮肿了一些的脸上,暖意融融,移去游来。 “我看你是发癫。”宋太太笑着假意啐了她一口,“我跟你说劳烦别人的事,你又和妈装傻。别个小陶哪和你一样?正经的哟,小雪。她现在是成了家的人,现在是妻,以后早晚还要当妈的,为这点小事就不要总麻烦她了。” “晓得,妈。”风吹起床单一角,楼顶的根根尼龙绳好像在钢筋水泥构筑的海面上挂出了一张又一张远航的彩虹色的风帆,斑斓壮丽又错杂无比。薛霁的声音极明理极平静。 “妈老了。”宋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影子在天台地面上被压缩得更矮更小。自然而然,和盘托出,摆在眼前。 薛霁抬手,手背在鼻尖轻轻一碰,把眼神也带拐开。 宋太太在女儿面前总是一面害怕变老一面情愿服老。 “我想看见过两年,最多叁年,我的小雪也能和小陶一样,穿最漂亮的婚纱,当最幸福的新娘。得不得行?” 她老花了,越来越爱看女儿为自己取这样小件那样小物时有窸窸窣窣声音的瘦高背影。 “像别个嫁女子那样风风光光的,多好。” 薛霁像件艺术品一般的,常让她感到人生最大的光荣和完满,而后心里又涌现一阵未得到满足的声音,她想,她的女儿哪里哪里都值得最好。 “你要是这几年成家,我和你爸到时间退休了,还能多帮衬你们带娃娃。接送啦,辅导作业啦,吃住啦……我看幼儿园就在你们原来子弟小学现在那个附属幼儿园上就行,离家又近,老师也都好啊,我买菜从那门口过,天天一放学,你是没见得!小孩子好像一窝一窝小鸡崽出来一样,叽叽喳喳,好乖的。我当时就给你爸说,等你也生了娃娃,肯定比他们那些还要好看。他说那也要有这个命等得到,你听听!” 薛霁值得她所有的精打细算,大包大揽。从事业到家庭,放到这一毫末的阶段来说,婚姻——也一样。 且绝不可以有任何意外地。 “薛霁,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妈妈说话?” “啊。”薛霁松开手,濡湿的床单在掌心都捏皱了,“要得。” “啥子要得?” “就是都要得。” 夕阳悬在对面一样被尼龙绳吊着的床单后边,露出半张火红的脸,有种落寞又孤单的意味。 宋太太坐在云舒身旁和她一起看这张小心翼翼嵌套在相框里的合影。玻璃从中间碎开了一道裂痕,是薛霁不得已坐轮椅那段时间摔的,但裂痕不割手。它只是破裂了,保有着碎裂的样子,静静地呆在这里。 不留遗憾地亲历过薛霁出生以来所有的模样,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宋太太也亲眼一次次目送回忆中的女儿转身消失在时间的街口,所以她恍惚了,带着一点伤感与怀恋,在小谜题还没被解开的时候说:“十六岁那时候拍的吧,她们剧团接受完领导参观,集体组织去峨眉山旅游。” 宋太太忽然捂着嘴一笑,声音也降下去很多,仿佛故意不要正在忙碌的薛霁听见这坏话一样:“你不知道,薛霁她后面噢,一直嫌弃死这张照片了,说那个时候都讲要早早起床去金顶看云海啦,看日出啦……睡都没睡醒,脸肿得很凶。” “我这个痴女子,从小就俏,就爱美。” 那些为老薛心爱的小锦鲤,也在够到云舒小腿高的红色塑料提桶里游来游去,精神头很充沛,哗啦,哗啦。 “薛……是这个,对不对?”云舒把食指轻轻抵到照片中人的肩膀上,简单的字眼在嘴里有点甜,不想跟着那个尊敬的称呼,觉得好疏远,所以就此打住,最后短得很暧昧。 少女的,薛。 这太简单了。 她在心里飘飘然地想,嘴上却自然不敢这样说:怎么会认不出来。她怎么会把薛霁认不出来。出挑到惹眼的宝蓝色风衣,两只手慵然插在口袋里,左胸前别着一枚货真价实的银质木棉花奖章,长发披肩,和现在一样有自然的微卷。 唇间是一条线,线条是一个淡淡的弯。弯里掬着山岚样飘忽不定的迷蒙,还有一捧乍别月轮的冷。 从小到大没怎么变过气质的扔进人堆里依然招人注意的一张脸,下颌面对镜头也要微微抬着,从眉弓到唇珠都漾动着未居人下的优秀的骄傲,在一张普通的、“到此一游”式的合照中,她如此、如此绝伦。如此,如此迷人。 云舒把手指抵在薛霁十六岁的肩膀上,呼吸慢了,眼神飘了,脑袋也变笨了,笨且自由,无拘无束,开始自作主张地串联起在这个家这张沙发上绝没有理由被串联起的回忆,那天晚上被薛霁从出租车里打横抱起时,陷入怀抱有好像乘电梯那样明知很安全的失重,两条小腿从她结实有力到惊人的臂弯垂下,一步一摇晃,脸杵在薛霁十二年后依然薄薄的肩膀上,输密码时,身体一点一点很小距离地磨蹭。 她有演。不是真的睡着了。 还是那天晚上,额角那眼睛一样的伤痕被抚摸过了,薛霁的靠近太忽然,从鼻子也好嘴里也好呼出的热气已经一瞬间突到了她整个面部,自然是有嘴唇的,她恨恨地把脸别了过去。 而或是今天一起乘公共汽车去医院探望妈妈的时候,放学总是这样,车厢里的人多得过分,云舒在“低海拔地带”,哪里有剩下的栏杆可以扶。 她在人挨人人挤人的铁皮罐头里艰难地岔开腿维系平衡,悄无声息地后悔自己没有同意薛霁那句“打车去算了”的建议,而后听见薛霁叫她的名字,她带着疑惑啊地一声,“可以拉得住我的胳膊吗”,薛霁这样说,攥着栏杆的手从“高海拔地带”往下挪了挪。她拈起一点衣服布料,身体还是摇摇晃晃的,一个紧急刹车都可以把她甩出去。 所以,薛霁低头柔声好气地补充道,站稳。 于是云舒只好搭上了自己的一整只手,也自此搭上了自己一整个人,沿途和薛霁一起在车厢里轻轻摇晃。公车窗外的广告、店招,行人、交通灯,高楼、平矮的自建房,都被驮在世界圆弧形的脊背上,慢悠悠地向后滑去,和车流一起走走停停,红色的刹车灯好像一只只盯着她们眨啊眨的吃惊的眼睛。 云舒抖动肩膀笑起来,薛霁自然感觉到了,所以又低下头把她看着。一点也不用讲话,她们就这样,云舒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为这样奇妙的默契在心里涌动暖流。 “我是笑,刚在想,老师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她的手在薛霁的衣服上渗出汗水,“才能长这么高。” 薛霁仍是把她看着,眼神沉静得像倒悬天穹的海。 “然、然后就看到街上有轧大米康乐果的摊摊。”所以她在海面的倒影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又磕又笑,很小声很私密地,“那个糖,好长一截从机器里轧出来,我想总不可能是吃这个以形补形的吧?越看越搞笑,没忍住就。” 被她过于无厘头的奇怪笑点本身逗乐也好,作为师长对她孩子气的怪话付诸包容也好,薛霁也笑了一笑,然而这回换云舒不讲话了,她重新攥攥紧对方的臂弯,和车流中一闪一闪的红色大眼睛们作没有言语的对视。闹哄哄的车厢前头隐约传来车载媒体滚动广告播放间隙插进来的粤语老歌,她用十分塑料的粤语跟着轻轻哼。 云舒第一次听,是豆豆分享给她的。她们一起把腰猫在课桌下,用一副耳机的两头听,不听数学课。 天空一片蔚蓝 清风添上了浪漫. 心里那份柔情蜜意似海. 无限. 在那遥远有意无意遇上. 共你初次邂逅谁没有遐想. 诗一般的落霞 酒一般的夕阳. 似是月老给你我留印象. …… “嗳,笑啥子迈?” 红色的交通灯亮了,公车停下,斑马线上是行人和各色的电瓶车自行车亦去亦来,今天出晴,风凉丝丝地从车窗外灌进来,很惬意地撩动她打短以后细细碎碎的黑色头发。 “听到了噢。”薛霁回答,然后嘴巴抿成道上翘的线条,有种誓为云舒保密到地底与天边的决绝。 公车发动,她们一起抖一抖,然后摇摇晃晃,笑也摇晃,羞也摇晃。 最后是就在刚刚,只有她和薛霁的客厅,那一句怪话。 脑子串联着,一时间空气也烫沙发也烫。 明明还有一条条锦鲤在哗啦啦游动的水,像煮沸了似的,响得很聒噪。云舒的食指弯曲起来,右手在玻璃的裂痕上捏成拳头。 ——我真是……有病。 可是一刹那的狂喜,曾烟花似的炸开,千真万确地把云舒穿膛。 流星忽然从水桶里跳起来,水声和宋太太抚掌的笑声响在一处:“这可不能说是我主动要你出‘洋相’哟,小雪。” 毕竟,如果不是吃饭时云舒含着筷尖轻轻问出一句“那你以前还跳舞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几乎要将宋太太的呼吸惊得一屏,她也不会在薛霁绣花似的拈鱼刺到渣碟时因为女儿一句“我以前好多照片都丢了”而停下筷子,眼神在这个小姑娘从素净中涌动红润的脸上来了又去。宋太太慢慢说:“其实哪里可能舍得拿去卖废品?我都藏着,在你爸书房。” “嗯,”薛霁的“嗯”一样是轻轻的,低着头,提着筷子,听不出开心,也听不出难过,“那待会儿拿出来给她看吧。” “看吧。”薛霁又喃喃了一遍。 一瞬间,她说“不痛”时脸上无所遁形的、没有释然过的悲伤从云舒的脑海中擦过,奔雷掣电一样,云舒餐桌下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捏了起来,好像恍悟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吃过晚饭,宋太太张罗着去书房取照片,她把两张餐巾纸在洗了碗还沾着水珠的手上颠来倒去,一眼也没有朝又回到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云舒看去,声音在发直。 “我给爸洗一下鱼缸。你们找到了直接看就行。” “我帮你……”云舒腾的站起来。 宋太太像是说了句“这样也好”,便转身进了书房。天已经黑了,做游戏的小孩和下棋的老头都已各回各家,老家属院楼下安静得过分。 在国家支援建设的繁荣时期,这里是移民城市工业心脏的最紧密附属,有一套自洽的运行繁荣的小小系统,是由时代中最光荣骄傲的那群人与其子女构建的、机械零件般运作精密的小社会。 而今一个时代挥手告别了,家属院也和城市中的许多工厂一样,在阔别中老去。 “先用这个把鱼都捞出来,放到桶里。” “噢,好。” “先捞飞白。”薛霁的指尖在鱼缸玻璃上点一点,胆小的锦鲤们旋即被吓得四处逃窜,“它脾气最好。” 尾巴有浅褐色斑点的是流星。肚皮上一团朱红的是沉瑙,背上没有花色的才是飞白。她补充道。 云舒站在鱼缸前两手极僵硬地伸在身前捏着那张网,给不断弹动的锦鲤拍打了一身水渍时,差点被帮了倒忙的薛霁伸手过来替她遮挡住网口。 她一惊,差点没能握住细细的金属杆,向后一个踉跄,这下薛霁原泡在水里的另一条手臂也顷刻里抽了出来,客厅里哗地炸起一声水响,而后噼噼啪啪溅落一地水声。 好像攥回一枚行将被风扯远的风筝,薛霁紧紧捏住了云舒推上衣袖后裸露在外的手臂。她的手指原来是这样纤长。因为早先泡在水里,又是这样冷。她们已经靠得太近了。 “嗯,有,点痛。”云舒缩一缩肩膀,好像猎归图里的那个猎物,嗯得带有气声,哼哼唧唧的。 薛霁终于松开手。然后放任她费好一番力气,把挣扎不断的小鱼一条条地放进塑料桶。哗啦,哗啦。 水下的欢快和水上隔绝。 两人浸淫在只有书房里宋太太动静偶尔传来的安谧里,早习惯了没脸没皮活法的她在害怕,从薛霁在餐桌上过分平静的反应开始,害怕自己过分深入的问题触痛对方心里的伤痕,甚而悔恨自己实在是有够愚蠢—— 她们好像也没熟到那种地步吧,远没有。 然后刚刚又差点帮倒忙。 不会帮忙就自己去一边坐着。 云舒闭着眼睛,在心里用薛霁的声音把这句话演了一遍,以为对方在手上用这样大的力气,是不良心情的转化。 她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骨碌碌地打转,好像小时候干了坏事,譬如把墨水弄到窗帘上了,拿水果刀把桌椅刮伤了之类的时,被父亲从客厅拎着衣服一路拖拽到小房间里,妈妈在外面一阵一阵地敲门,叫他不要打小云。是了,那时候她也像这样,伸着手,把眼睛闭得很紧,等待着掌心一声伴随着灼痛的脆响。 “吓人。”薛霁手里的海绵在玻璃上蹭得直响,咯吱咯吱,不多时,鱼缸里的水就比先前更浑浊了许多。 从前还好,是澄明的。这样一搅,就不得自持了。 “啥子?”她把眼睛隙开一条缝。 “我说你刚刚很吓人。”薛霁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的,有种打官腔一样独特的疏远感。什么理由都能温度骤降得多少参杂责备味道。 “我还以为你要怪我。” 咯吱咯吱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薛霁腾出手,转身面对着她。应该是看见自己刚才在云舒手上留下的红红的指印,叹气声里有读她不懂也有抱歉。 “还疼不疼?” 云舒摇摇头。 “为什么这么想?” “我不该问你那个,”云舒讲,“……不愉快的事。以前。” 然后又一次的,她不讲话了,把云舒安安静静地看着。 “毕竟,我们两个毕竟没得那么好。”玩文字游戏,把“熟”偷偷抠换成“好”,尽管云舒自己也不知道目的。 她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感觉像在呕吐。纠集五脏的,喉咙灼痛的,哪里哪里都很像。 “是吗?” 非常蜻蜓点水地,薛霁这样从她的耳膜点过两个字。 “难道不是吗?”云舒睁开眼睛,低着头,锦鲤在鲜红色水底游来摆去。 这一点也不像洗完了碗会仔细用餐巾纸擦干手指的薛霁,脏水顺着她光洁的手臂向下流淌,从指尖哒哒地滴到地板上。 “乱讲。你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们……”薛霁的话实在是很有斟酌,很经思虑,总之,有一千种一万种不照云舒心意去理解的理由。但是,已经简短得足够像一枚发射而出的子弹,把她击倒在地。 “很好。” 颇有段时间无人打理的鱼缸爱长苔藓,拿海绵蹭掉后都飘进水里,有淡淡的腥味。 未婚夫 她没有见过那样的薛霁: 大概十一二岁,眉眼还没有长开,套着一件土黄色的有蓝色花纹的针织毛衣,皮鞋带金属搭扣,这已经比画面中街口往来人流的普通穿搭精心了许多,身旁站着的是个同龄的、于云舒而言自然陌生的女孩,她们连毛衣的花纹都那样相搭,不过是色系不同,像两个截然不同又有美好交互鸣响的季节。 照片里的薛霁是欲笑而未笑的,面朝镜头,被女孩挽着手臂,这样的亲密有一种痒痒的融融的暖意,她脸上难能地找不见一点不耐烦或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傲气,愉快得近乎平庸。 云舒轻轻拈着嵌套相片的塑料薄膜翻页,在相片背后找见钢笔的笔迹,蓝黑色墨水: “二〇〇□年十月与悦雯摄于新世纪百货市场 霽”。 念书的时候居然喜欢写繁体字?真是好自傲。 所以脑海里又浮现出她没好气的抬高的下颌。说真的,云舒从前顶讨厌这样的尖子生:学校组织升旗仪式,每个星期一,她歪歪扭扭地同上百人站在一起,高中生簇拥而成的人堆总好像冬日里在角落默默发酵的垃圾堆,温暖又有点难以言表的臭烘烘。 就这样站没站相,轮流更换承力的一只脚,很不耐烦地听高高站在台上姓名不具的“学生代表”用尖刻、充满激情的声音念稿子,云舒讨厌她们作为八九点钟太阳欢欣燃烧的激情,还有拿下巴瞧人的骄傲。但如果那个人是薛霁,似乎从前既定的讨厌就轰然塌缩了:悄悄遐想,如果能早出生一些,出生在人人展望新千年的九十年代,或许和她做同学的机会能大一点。 遐想覆灭。她们的成绩差距太悬殊,即便成为同龄人也没可能在一起上学。薛霁一切的一切,都有令她自觉不大可及的门槛。她的优秀,她的美丽,她随时随处谈吐宜人的好脾气,还有高深莫测的眼睛,那双曾经当她在公车上又咬错字又跑调地唱起《最爱》时,极沉静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她从那时开始讨厌薛霁的眼睛了。 它们非常自私地攫取了空气中本来就不多的,云舒可以占据的空间,让她从吊环看到车顶灯箱,再看到老弱病残孕专座亮橘色的塑料凳,窗外晃悠而过的莆田系无痛人流广告,街景慢慢投身向夜晚的拥抱,街道上下班放学的行人奔赴各式的餐桌和各样的床,衣着很鲜亮的外卖员骑在电动车上向城市的每隅每角带去热汤热饭,车轮伴随晚风徐徐送走草在春天尾巴上结出的种子。 她们那时候再没说一句话,彼此相近,那样站着。薛霁永远不可能知道,云舒在她臂弯下泛起过的一丝侥幸。眼前走马灯似的缓缓播放而过的世界越是细琐平俗,像一个不能在书桌上考出未来的有点姿色的年轻女子可一眼看到尽头的人生,她偶然遭遇的新生活就越是显得奇妙。 如果在上个学期结束后没有去听妈妈的话选择继续留校念书,自己这时候应该没缘分和薛霁认识吧? 目光钉在陈旧的钢笔字上。会是在上海,还是在广州,在深圳?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做着月薪几千块出卖劳力的生活,住在廉租房或者厂区宿舍,哪里都随便,反正十个八个年轻女郎挤在一起没有隐私地且生且活,白天在车间,晚上也在车间,当装在防静电服套子里的人。 简单的叁点一线,每个月按时给妈妈转账,偶尔受叁五女伴的相约去大排档吃热气腾腾的羊蝎子火锅,在隔音效果不太好的KTV小包厢里传动话筒一起莫不动容地唱台湾的香港的情歌,如此逃难到大城市去挥霍青春,平白庸常地活到二十五六岁,一笔在老家买房子的首付也攒不够,再如大多朋友口中那样轻松得宛如谈论一笔生意似的把自己嫁掉,最终成为在生鲜超市档口为一两毛钱挑挑拣拣,在公园或者西式快餐厅里进出洗手间都要带个孩子的女人,沦入与家庭的锅碗瓢盆、抽水马桶和电热水器永恒相伴的岁月,煤气电气水费清缴单是世俗为这样一个女人记载的人生流水账。 好像拥有了一个固若金汤合法合理有血有肉的新家,置身其中,它又好像一座牢笼。她搭着薛霁的臂弯。 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家?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她安静地发梦,它应该要有一面开放式的厨房,瓷白色很漂亮的流理台,水池边倒扣着握柄精巧如那女人耳轮的马克杯,布艺沙发,柔软的有点掉毛的地毯,洗护用品从高到低音阶一样排列的盥洗室的铝制架,毛巾米黄色的洗脸,浅蓝色的擦出浴后的身体,纤维一点也不扎人; 镜子被养护洁净得难觅干涸的水痕,拨开凝结的雾气,能一清二楚地把她彼时热腾腾的、白里透红的裸体映照:她的黑色头发,伤痕,偏窄的肩膀两侧各有对称的微微凸起,锁骨,她跟随每一次呼吸起伏、好像也被赋予了生命的上翘的乳房,还有那一刻被水温刺激也好冲洗刺激也好充了血的乳尖,和乳尖旁一颗又小又平的黑痣。 云舒会对着镜子穿上睡衣,在借宿薛霁家的后来几个夜晚,和她互道晚安。她总是比云舒睡得晚,不是在阳台回消息就是在借着沙发旁的夜灯看书。云舒从背后或者侧面轻轻抱她,对她说“薛老师,我要回房间去睡觉了”,一共十二个字,精打细算过,远比一句“晚安”更能拖时间,所以可以一边说一边用她绝对不会注意的、慢慢加大的力度收紧双臂。 薛霁总是懒懒柔柔地回应一声:“嗯,去吧。”因为挨得够紧,所以两个人能同时感觉到振动。云舒睡衫下没有戴内衣的乳房也贴在她身上,振动传来,胸口酥酥的。 家应该是这样。或者说差不离是这样。 它应该是蜂鸟在云上搭筑起来的分毫毕现的巢穴。 又一个夜晚。 她会在倒影面前慢悠悠地刷牙,泡沫涂在水槽里,薛霁讲电话的声音会从盥洗室门外传来,标准的普通话带着股闷劲,不全神贯注就听不清,听清了又会自招烦恼。所以她又一次选择烦恼了。 ——那个人,薛霁说“我等着你回来”那个人,是谁? “是薛霁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宋太太讲,“这孩子从小脾气就怪,她不是交朋友的料,我说哪家小孩愿意和你玩啊?天天嫌弃这个幼稚,那个没劲,也就只有从前住在我们家楼下陶家的女儿,能和她玩到一堆去。” 薛霁正提着塑料桶从盥洗室回来,准备往鱼缸里换清水。 “六七岁的时候起吧,她俩经常一个跑另一个家里串门玩。国家号召节约用水,陶妈妈家刚好买了座很多功能的浴缸,九几年噢!留她在楼下过夜,她们就在一起洗澡。从浴室里向外把门反锁住,名义上洗澡,其实是打水仗。每次都整得很糟糕。我蒸了几个包子上门去给陶妈妈道歉吧,她还捂着脸说害怕自己女儿把薛霁带坏了。哎哟我赶紧说不是不是,你不知道——她本身就蔫坏着呢!” 云舒偷偷趁宋太太不注意时抬头看她一眼,扎起马尾下的碎头发被汗水黏在脖颈后面,没有迟疑,没有停顿,举止和灌注进鱼缸的自来水一样流畅。 那应该只是小时候关系很好的玩伴吧,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谁没有几个童年时代手牵手上下学玩耍闯祸的同伴,后来在各自人生分岔的行迹上不得已渐行渐远呢? 又翻一页,就从秋天来到了夏天。 女孩子们也长大了一两岁,身体已经有了发育,在水洗过的天蓝色的长裙下恰到好处地展示着,青春期小丘样起伏的胸脯衬着布料,布料复衬着细碎的白色花纹。 一人戴一顶帽檐宽得夸张的草帽,丝巾在帽顶系成两个蝴蝶结,很是时髦。但最惹眼的只能是一对裸露在蓬松短袖下交迭的手臂,画面中央的十根手指相握,暧昧到好像用世界上哪一种温馨的闺蜜情谊来解释都太乏力。 宋太太曾一度不以女儿那段时间诸多莫名其妙的欢喜和狂怒为意,在她最开始看来,从二中初中学部直升高中的竞争压力太大了,让进入青春期的女儿把气都撒在了悦雯那个孩子身上。然而这件事的情况很快急转直下。 陶妈妈和宋太太一起在菜市拣选土豆时一脸的忧心忡忡,说老师一通电话打到单位上去拂了悦雯爸爸好多面子,人事方面几个熟人都知道他家雯雯在那样好的公立中学谈了个跨年级的男朋友,什么自尊自爱什么家教通通都碎干净了。 小雪最近也可叫人焦心,宋太太用指甲把土豆皮表面的泥块往下拨弄,总之心思不像是扑在学习上,还学会跟我撒谎发脾气了,我一问学校的事她就把卧室的门关着,我还从她抽屉里翻出来好几本怪书,小孩子学得蛮精的,全部藏在课本和习题册下面,不仔细翻还找不到。 什么怪书?陶妈妈问。 全是外文的,欺负我和她爸爸都看不懂呢。宋太太答。 那也叫怪呀?陶妈妈有苏州口音的普通话在抬高音调时显得既软既娇,说不定是你家小雪自己课外“加餐”的英文资料呢。雯雯要是在学习上有她一半努力,我白头发都能少生几根,真的,韫馨姐。 嗳,你不明白!宋太太把她从拣选蔬菜的人堆里扯出来,神情肃然得像要宣布样大事。外文我看不懂,插图谁能看不懂?我说它怪,就是配的插图很怪,准是黄色小说,不健康得很呢,哪有正经小说画个光溜溜的女人躺在床上自己……的。 陶妈妈纤巧的手指并在一起掩着嘴笑:长大啦。 我给她没收了。宋太太没有一起笑。 啊?陶妈妈的教育手段一贯柔和,没收了? 她上周从剧团排练回来,她爸加班不在。我想是个机会和她谈谈那事了,把那些书拿出来问吧。 怎样? 宋太太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小雪这孩子真是……噢韫馨姐,别哭,没事的…… 我打了她,妹子。我这个妈当得太失败了……当时真的气坏了,我打了她,一巴掌、讲不讲?不讲!两巴掌、交代不交代?不交代!我没有什么要交代的!脖子梗着,硬气得很。叁巴掌、四巴掌,我是在问她吗?我在拿她出气!我那时候真的被她气疯了,妹子。她从没有那么倔过。我说薛佩杨,你□□不要给你爸丢人,我警告你。她还是说没有。我就还是打。我只会打了。她也不叫。 陶妈妈轻轻拥抱着宋太太的肩膀,从上衣口袋里找出卫生纸来给她擦眼泪:小雪那么乖的,怎么会不自爱。 我最后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宋太太崩溃的表情带着疲倦,好像回到了那个雷雨将至的闷热的晚上,摇头风扇嘎吱嘎吱地转,拿老薛旧汗衫改小的背心黏在她背上,她背上是汗水,脸上是眼泪,心里在滴血。我让她跪着。 哎呀。陶妈妈好像喉咙哽住了一样。她只是摇头。 她跟我说,妈,你要是能出气,你打死我。我说你去厨房把敬灶王爷用的那只火盆拿过来。她又不动了。我说快去。她求:你还是打我吧。我还是说快去。不要等你爸回来了让他看到,到时候有你好看,我跟你讲。 你就都给她……烧了呀? 宋太太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看着她自己烧。全部都烧干净了,一本都不剩下了。 她就没有说什么?陶妈妈问。 说了的。宋太太收拾好情绪,重重擤了擤鼻子。 说什么? 对不起,妈妈。 哎呀。陶太太把脸别过去,面对着铁线上一行被屠宰放血后,开膛破肚汆水拔毛一气呵成的白森森的家禽。 她们在嘈杂的农贸市场里一起摇摇头叹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噢。 好在经历完高中升学考后,薛霁就再也没展露过那离经叛道的一面了。 她穿着涤荡得干净非常的校服长裙站在二中门口,双手背在身后。身边站着的人从刚才那张照片上的悦雯变成了叁位西装革履的领导模样男子。 “中间这位是当时的市委书记。左边是小雪她们以前的校长,就是现在教育局那位高局长。过年的时候还和她爸爸有来往。右边是教导主任。这张照片上过晚报的,小雪是二中的优秀学生代表,当时她刚从俄罗斯参加完国际展演回来,圣彼得堡。还接受了记者采访。你记不得自己当初是怎么说的,薛霁?妈妈还记得好清楚哟。” “不记得了。”薛霁的手伸在鱼缸里,衣袖捋得比之前更高,几乎整条手臂都泡在了水面下。她在调整缸底鹅卵石的位置。 宋太太过日子很节俭,这些装饰用的小石头都是她和薛霁去江边散步时提着小桶一枚枚拣选回来的。薛霁挑得没有宋太太仔细,她说妈妈,你就跟真的要在石子滩上拣出一块玉一样卖力啊。宋太太一笑:你怎么知道拣不出?本来就是啊,薛霁说。二十多年以前全世界那么多小娃娃,我还不是生了你这一个乖的。宋太太说。薛霁红着脸闭上嘴,蹲在地上陪母亲慢慢地选。江水就这样一涨一落。 “袖子,薛霁。”宋太太忽然叫她一声,本来是想要提醒,结果适得其反惹得云舒也跟着抬眼看,看见薛霁高高捋起的衣袖口下那条遮不住的纤瘦却有力的手臂,肌肤下恰到好处的薄肌随动作轻微隆起,肌肤上有团洇了又洇的洗过的很淡的墨痕。 虽然竭尽全力洗过了,但那里曾经有过一记纹身。 她的脑子混混沌沌,一阵翻覆,赶紧趁宋太太发现之前收回眼神,假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指甲轻轻抠在相册的塑料膜上。天啊。纹身。出身这样传统的家庭,经受这样严格的家教,有这样拘谨的母亲,而薛霁的胳膊上居然有过一记纹身。她原以为那是有着最叛逆人间行事准则的人才会干的事——比如未来某一时刻的自己。 “这个是红星钢铁厂的老附属二中。”宋太太说。 “啊……”云舒坐在沙发上,抖了一抖,“我看着没有什么印象喃。” 于是宋太太很适时地替云舒解释道,这是原本在厂区这边的老二中——十多年前地震以后被判定成危房,后来在爆破声里夷为了平地,现在新盖的是物流集散中心,只有从前作钢铁厂附属艺术团的建筑还没有拆迁,一直处于半报废状态:那里是薛霁除开少年宫之外初登的另一个舞台。 “那个时候每个月艺术团安排演出,我和她爸爸下班了,就接上小陶一起去看。上初中了,薛霁不懂事,和小陶两个闹掰了,演出慢慢也不在那边,就去得少咯。” “闹掰了?” “我也奇怪,我当时就和雯雯,就是小陶她妈妈,我们两个一起觉得烦恼呢。但是小雪上了高中之后就又变乖了,虽然雯雯还是有谈男朋友的。薛霁和她关系没有小时候那样好,以前碰上放个一天的月假都要一起过,后来不过了。我一问,她就搪塞我,不想,没约,不知道。可是多奇怪?她俩高二的时候,老陶升了官,他们就搬家了。现在她俩都出社会工作,小陶嫁人了,来往又多的。所以我说我女儿就是个烦人精,为了当小陶和她老公的电灯泡儿,把自己未婚夫都甩着不管。小雪,你自己觉也不觉得?” “妈……!” 薛霁“啪”地一声合上鱼缸的盖子,旋即转过身来,刚好把两个眼珠盯着相册发直一句话也不讲的云舒看在眼里,听不出语气是难为情还是讨厌,一提到秉信,原本还算温馨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似的。 最主要的是,她事前并没有把未婚夫的事告诉云舒—— 有什么好说的?这确切是和她跳舞时期毫无关系的私生活。一段一点也没有快乐可言的个人感情,一个既定的,在今年年末、最迟明年开春,就要成为她丈夫的,而她现在正竭力挣脱的男人。 她本不想说,对云舒。 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比如作为师长,她没有必要。比如作为朋友,她只需要说些愉快的话题。但真的就算说了,也没有什么——云舒是她的学生,关系简单纯洁到无与伦比,她是云舒的老师。 一个学生知道了老师的感情生活,她可以在心底藏着掖着,也可以拿出去在私密的夜谈会里当谈资,这些都是可以的,都是可预料的。 一个老师被学生知晓了并不美满的私生活,她有理由生气,有自由让对方不要嚼舌根,这也依然是可以的,可预料的。然而云舒的表情是被抽离了叁魂七魄的呆滞,她自己则慌得差点一脚把水桶踢翻。 这哪里可以。 这哪里可预料。 “水我换好了,等爸回来转告他,记得接下来一星期每隔两天都要往里面用鱼药。”薛霁从盥洗室洗完手出来,又是两张卫生纸,仍然在手里颠来倒去。 她又叫了一声宋太太。 “车钥匙,拿去。你爸上次就在说把车拿给你开,这样你通勤方便。”宋太太总算从主卧出来,“现在还要带着小云一起,就更需要了。” 薛霁接过钥匙,把头发重新放了下来。 她看上去比五分钟前更疲倦,眼神从白炽灯管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游移到“家和万事兴”上,然后是放归茶几的那本淡褐色的相册,没怎么动过的、玻璃杯里飘着一朵朵胖胖菊花的茶水,云舒水蓝色校服外套的衣摆,她白色皮肤下因捏着拳头而浮现出的一枚,两枚,叁枚……骨节。 “我们走了,妈。”她替云舒打开门,门上的风铃被她甩的叮嘤叮嘤直响,后者乖乖跟宋太太道别,从她身前走进楼梯间。 天完全黑了,所以云舒跺了跺脚,踩亮了楼道的声控灯。所以又看一眼,她两只手扶着书包的肩带,是躲闪,是沮丧,是所有这些情绪之和上的故作轻松。 然而嘴角向下,心里有十分,面上就有十分。 好了,到这里停住。薛霁关上门,风一样擦身而过,走在她的前面。 万不可以再看了。 孤注一掷 把书包扔进后座,手扔停留在车门银白色的边框上,直到薛霁已经坐进驾驶室把汽车启动,她们的目光才终于从告别宋太太以后真正意义上地交汇了。 云舒的眼睛有未名的情绪在摇晃,像悬吊秋日枝头的一对招摇水杏。跟在薛霁身后一溜小跑到汽车旁边的过程里,黑色短发被风吹乱了,此刻没来得及整理,有些狼狈。 这小孩是不是长高了?好像有那么一点儿,比几天前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一天一个样,她看着她,只好笼统地把这种悄寂的变化通通归咎给长高。 模糊的成长的指代,正常、美好,最要紧的是,说得出口、想得下去。 她的眼神从云舒的额际下落到鼻翼,然后是嘴唇,站在后座之外的夜色里静悄悄扶着车门的倔强的模样,尽收眼底。只有一小会儿,因为薛霁旋即充作调节座椅姿势的假相。她这样长得正经气质也正经的女人,无事找事忙的心虚模样简直好笑极了。 不必等薛霁的接下来必定充分疏离的话,下定决心。云舒关上车门,把满载旧衣服的书包鼓鼓囊囊地抛弃在后座,自己坐到了薛霁身旁的副驾驶位置,咔地一声,把安全带系得又快又牢靠,像是生怕手上的动作再慢一秒,就要被薛霁从座椅里赶下去似的,然后有点滑稽费力扭着腰伸手把车门够上,伴随一声闷响,只剩下仪表盘一闪一闪的指示灯在薛霁深黑色的眼底映照得发亮,流光溢彩。 薛先生没有摆车内香薰,所以漂浮的是她衣服上香水的残味。 车厢暖黄色的夜灯猝灭,一方面感官上的缺失总能将另一方面放大得格外灵敏,正好比此时此刻,此处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车载音乐暂停在两分十叁秒,多媒体界面上显示的名字一看就是很俗气的网络情歌。方方正正的电子屏把她们两人的脸各照亮一半,云舒斜着眼用余光瞥她,眼睛轮得有一点疼。 她仍是没有说话,放在中控小置物格的手机屏幕叮咚一声被点亮,云舒于是被转移注意力到这方小天地,火机插在一半空瘪银蓝色烟盒的塑料膜里,是她不认识的牌子,连同手机一起,压着一张张收费站和加油站的票据。 看得很光明正大,毫不掩饰。 [→1□□□752□975:到家了吗?] [→1□□□752□975:到家了吗 小雪 妈在问你(微笑)] [→1□□□752□975:我很想你] “老师……你。明天是要和,他?” 她想不通。那个家,根本就没有和另一个男人生活的痕迹。鞋柜里找不出一双男款,洗护品铝架上也一样;洗脸的毛巾原本只有一条,马克杯也只有一支。然后晴天霹雳一样的,尽管作为外人她连失望的资格都没有,仍旧义无反顾地吃味了——晴天霹雳一样的,就这样从宋太太的嘴里好轻巧好有打趣味道地讲出来,薛霁有个未婚夫。 如此一来,电话那头的人身份也就得以确定了。 她把头拧向车窗,看野猫从家属院的墙壁上翘着尾巴一步步走过,然后倏然一跃,只留下月亮寂寞的半张脸。 “不是。” 薛霁两枚拇指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跃动。键盘的声音滴滴答答,看不到内容,但她打了一行字,又使劲摁着删除键嘟嘟嘟地回撤了个一干二净。手指好像有点不听使唤,怎么也敲不出内心的确切想法。要么太冷漠,要么太软弱。她讨厌这样被秉信展开柔情攻势,真正要紧的话题不被涉及。 她打字的声音变得有点暴躁。 [←1□□□752□975:还没,今天有点事。] “……喔。”被直截了当地堵住问题。云舒从车窗的倒影里偷看她,侧面线条一经思索时自己也无意识的皱眉,反而显得更清俊了。 她在为谁皱眉头?不愿意去想了。这问题越是探索就越是自讨苦吃,只好暂时先停留在这样浅显的层面,不多问一个字,一直等到再克制不住,是苦是扎嘴的玻璃渣也要吃。 [→1□□□752□975:一直不回消息,我好担心你(微笑)] 车窗倒影中的薛霁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是放松的意思,攥着手机,另一只手上来扶住额头,指尖在太阳穴打转。 [←1□□□752□975:开车。] [→1□□□752□975:有没有绅士代驾?] 灯光一熄,薛霁锁屏了。 手机被轻轻放回置物格,她却迟迟没有发动汽车。云舒撑着半张脸转过头去把她看着。薛先生自驾西藏那年求来的开过光的金刚结悬吊在中间,五彩的流苏随她们相撞在途中的呼吸轻轻摆尾,好像一尾热带鱼。 “困了吗?”终于,她开口轻轻地问,声音高远得好像从天外传来,被攫取得一点温度也不剩,“困了就先睡吧。” 言外之意好像在说:我会抱你上楼去。这是种很温柔的蛊惑,是她吃不准云舒心情时候会用的顺毛的把戏。 然而从云舒嘴里等到的却不是正面回答。 “是那个悦雯姐姐噢?” “……当然不是。”忽然被提起这茬,难能地,薛霁有点失态,她两叁根手指并拢,指节抵在嘴唇上,有点儿泄气地似笑非笑着,像是看准了自己拿云舒敏锐的观察力没办法一样,她嘴里滑出个很朦胧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她?” 安静,安静得叫人厌烦,好像被掐住了脖子,云舒复播起她的声音,却不想直面薛霁被人窥探到自深深处时这份暧昧和情不自禁。她们绝不是宋太太口中的普通玩伴。至少,那关系对其中一个人而言,是十指相扣过的秘密。 早在看相册时,她就有这样模糊的感觉。 “猜的。” 轻笑的气声。不能确定,太昏暗了。太轻了。轻得像是薛霁欣然接受了这样的说法,然后在自嘲。 “因为我感觉到你很喜欢她。” 睫毛速速向下一撇,薛霁没有评价这是好猜还是坏猜,还是已经让她在心里平复了一万次气急败坏欲望的猜。 然而云舒心里已经有数了。 薛霁一句话也没接着讲,只在车载多媒体上用食指慢慢拨弄着,熟稔地从通篇烂俗标题的文件夹退出,然后点进自己拷贝上来的歌单,单曲循环。 手机又叮咚几声在锁屏界面滚动着同一人发来的简讯,薛霁已经腾不出兴趣去读,但她知道有人会卯着劲偷看。 “他……”云舒果然没有忍住。她一点也不会藏。 “陈。”纠正的声音浅浅的,但如同雷鸣,不啻是雷鸣。 疏远吗?单叫一个字,好像并不疏远。亲密吗?再次提到他,还是这样平静。 她、是、他、的、未、婚、妻。云舒在心里默念这七个字,每扣掉一字,就有种世界末日在倒数的感觉。 他们会结婚,组建一个不再是蜂鸟巢穴的新家,衣架会挂上厚重的大衣,沙发上扔着公文包,床边停泊他的男士拖鞋,马桶圈永远都在被很没体贴劲地抬起,毛巾、马克杯也会变成双人份的,然而已经和自己这个临时住客没有关系。 她是否也会像教自己那样,教他煮饭? 在心里用方言骂了句脏话。 但出口时,云舒的措辞是礼貌的: “陈。陈先生。来短信了。” “我知道。”薛霁说,“坐好。”她不再用那样眼神一闪一闪有光彩明灭的样子看着少女,握着方向盘的姿势像是用了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后背和座椅轻轻一贴,她们出发。 许是因为自己有个稀巴烂的原生家庭,又也许因为再度转徙,也依然只能寄宿在姨母没有幸福可言的屋檐下,她对男婚女嫁、结为姻亲这桩事有着悲观的态度。 “完全没看出来。”她先是试着用小狗的语气讲,饱含骗意的,宛如艳羡新娘似的,“老师都要有丈夫了。” “他现在还不是。”车头灯把水泥地照得惨亮惨亮的。 “以后总会是的吧。然后老师就是陈太太……” “……以后也不一定,小云。”薛霁打断她,歌曲前奏调大了。尽管这是头一次被她叫出小名,那语气是不愉甚而勒令的,薛霁的不耐烦在云舒眼里却好像滋生出枝蔓的葛藤。 再次把面孔沉浸于晦暗中,她享受这一刻病态的狂喜。 ~*涙にならない悲しみのある事を知ったのは* (世间存在着欲哭无泪的悲哀) ~*つい この顷* (我现在才明白) …… “老师不想和他结婚吗?” “也不是……”薛霁扶着方向盘,她们排在一辆银白色SUV后面等着出门。那大叔从右边插队过来,和薛霁有点交情,两人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对她说声谢了,左手夹着支香烟,搭在车窗外,轻轻一脚油门踩了上去。 一阵刺鼻的二手烟飘来,云舒皱起眉头,再往左边看时,薛霁还停留在那问题里似的,喉咙动了动。 夜色里SUV的大红色尾灯把她的苦笑照亮。 “其实是老师你不想结婚,对不对?” 正还准备开口,她们驶至小区新加装的门禁。 门卫大叔搬从铺面的麻将馆来一张塑料椅子,坐在门口捧着叁两尺寸的大碗吃晚餐,加辣的牛肉米粉,他拿筷子直把自己送得大汗淋漓。见到车窗放下后那张脸竟然是老薛家的女儿,他旋即捧着碗筷站起,上前同她寒暄—— 薛霁从十来岁起就顶招家属院里的男人们喜欢,颇有话题性的。 他们在外热情宣扬自己所居的邻里出了个远近闻名的舞蹈新星,言辞之间满是看着或陪着她长大的与有荣焉。在内,话题性就不免要往下叁路靠。但老吴自认是讲原则的人,他不像那群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似的粗俗宣泄这种喜爱。 再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只会和老哥们一起在微信群里慨叹薛家的老姑娘怎么还没有成家。从前心里是真妒忌那不具名的夫婿的,薛霁出事以后,群里惋惜的声音就多一点:感觉不如从前,肯定已经不好嫁人了。说不定这一摔以后生孩子都成问题,顶级货成了赔钱货,造孽。 薛霁全然没机会发现云舒欲言又止的表情,她用很轻松的语气和相熟的门卫打起招呼。 小薛!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吴叔,我回来看看妈,那时候你都没在。 好久没见。你这女子,怎么又变漂亮了好多。 说笑话,真没有,明明是老了。 老爹都还在外面潇洒,怎么你这个当女儿的就说自己老。欸,上次那个小伙子,是不是……好事近了? ——噢对了吴叔,待会儿我爸他聚会回来要是喝多了,还得麻烦您送送他上楼。 她的手如一阵轻风从置物格拂过。 侧过身,轻巧拨开纸盖朝老吴散烟的模样既熟既雅,幽兰色的火苗且跳跃且颤抖,点着了。 这一系列动作,远比少女在学校厕所隔间里那套来得行云流水多了。 好,放心,你慢去,慢去。老吴脸上闪着幸福的光泽。 当啷一声,车轮碾过门口的窨井盖。警卫室慢慢在后视镜里消失,薛霁一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打弯时,她挺直腰背,目光向前远眺,好像水手在寻找远航尽头的岛屿。 ~*あなたへの想い* (对你的思慕) ~*どこまで行ったら止まるのかしら* (要去往何处才能戛然而止) ~*そんな自分を もて余す* (对于那样的自己 我已束手无策) “小云。别靠着窗户,晚上太冷了。” “为什么,人人都要觉得结婚是个好东西?” 云舒的额头在玻璃上贴出一圈圆圆的红印。不能问,不该问,不配问,但是想问。 无言再临。 事已至此,云舒觉得她算是把和薛霁的天聊崩了。 但在彻底被捅破的天空的窗户纸上,那个破洞有更新的光亮投射而来,轻柔朦胧。而她已经说得太多,奋勇争先地,在她们两人这怪异的关系中间,成为捅破她没资格捅破的感情观的那个人。 不能再追问下去。 薛霁开得很平稳。 少女开始在心里酝酿些能把话题岔远的开头,譬如谈谈宋太太今晚烧的菜汤,那清甜的味道,汤面上漂浮点缀着金灿灿的麻油,黄瓜片跟事先炒过一样入口即化,真不知道她们母女为什么都这样手巧。 不,不能聊做饭。 因为宋太太顺势问,那这两天小雪有在家好好做饭吗?云舒捧着巴掌大的瓷碗点头,珍珠米上是又酸又红的去过皮的番茄,那是她们一起做的,好有羞意。 那她有教你做饭吗?宋太太问,女孩子家的,最好还是要自己能下厨才行,以后养活自己养活家人…… 嗯,有,有啊。摆出受教的乖巧的表情,头点得像小鸡啄食。她想到在家里时自告奋勇操作热力釜蒸米饭,淘罢米后又站在料理台前犯起了难。 我倒水了。云舒说,然而迟迟没有动作。 前一晚买来清炖的排骨煨在灶上,火苗在罐身嘶嘶地吐蓝色舌头,空气中飘悬着甘美的肉香。 蒸烤食物用的小巧计时器在她手边一点一点地跳动数字时间,像扑闪的好奇的眼睛。 记得从用之前净水壶里过滤的水。薛霁在沙发看书,是从云舒那儿没收来的《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你》,一目十行。刚从包里抽出这本封面熟悉到令云舒深感羞耻的言情小说时,薛霁一脸“我很有研究你想法之必要”的表情,连她那枚细碎的泪痣都在笑脸上显得分外欠打,且过分在将手举得很高,总之,云舒踮着脚跳了半天也没有够到。 你还要多喝牛奶,薛霁说。 不要,光是每天早上都快吐了。小个子旋即地回绝道。 流理台依然没传来动静。依靠在布艺沙发肩膀上的人转过头,金属框眼镜两支极细极细的镜脚插入她披散而下柔软的黑鬓发,她采纳了云舒的建议,抽空一起去配的——很轻度的近视,从来没给生活带去什么障碍,然而云舒两双手各捧着一支镜脚,掌心在她额际散发着温热,说薛……老师,你这样真的好好看。 是吗? 你看我像是说谎的样子噢? 她笑一笑,于是她们配了:就这副吧。 怎么了?她问,镜片在微微反光,要不要我帮忙? ~*形にならない幸福(しあわせ)が何故かしら重いのも* (无形的幸福何故如此沉重) ~*窓辺の花が咲いた时* (在窗边的花绽放之际) 要——我没有找到量杯啊。云舒扭过头,撒娇一样。 用不着量杯。薛霁走过来,赤脚踩在地毯上,经过窗台一簇簇长势良好的芍药,呼呼卖力工作的暖风机让室内温度很是宜人。云舒穿着她的旧短袖,她则穿着薄薄的长袖衫,手臂遮得严严实实,下面是款式居家极了的灰色抽绳短裤。 来,手指给我。 薛霁稍微弯下腰,在她耳边柔声指导道。 啊?云舒拎着净水壶的右手一晃,就这样哗地倒出去很多。圆润饱满的泰国香米被水柱冲得四散开去,在内胆的漩涡里兜兜转转。薛霁在池子旁做好清洁,然后捏着她的食指,插进水里,刚刚漫过云舒一个指节。再倒,她说。这个姿势,云舒已经在她的怀抱里。她真的很高挑。 水面上升,她握着云舒的食指,用毛笔的握法,能真切感受到她薄薄的粗糙的茧。倒。她发着温柔的号施令。 号施令从“倒”变成“停”,薛霁风一样从她身后消失,那简单衣物不能阻隔其传递的体温也骤然消失了,被像毛笔一样把控的触感亦消弭了。 她走了。 留下一句:以后大概都加到这个位置就行,记住吗? 云舒愣神一秒,后知后觉地回答:噢。嗡嗡工作的扫地机器人撞到她裸足的脚踝,她一吓,如梦方醒,抬起左脚,从小到大都戴在脚踝上串着红绳的银铃铛跟着叮叮响。 扫地机笨头笨脑,调转一个方向,然后又咚地一声撞到橱柜上,再调转,哼着嗡嗡的没头脑的歌开远了。云舒发现自己另外四根手指早不知何时很不争气地从蜷起转为呆呆泡在水下,所以倏地全部抽出来,越甩越麻,越麻越甩。 不能聊这个。得换一个。 譬如聊聊在医院探望妈妈时,薛霁能一口气把苹果皮从头削到尾一点不断的神奇本领。她的谈吐温柔得宜。妈妈用很欣赏的眼光看着女儿的新老师,叁个人度过了愉快的半钟头。不,不能聊苹果,因为彼时是她从身旁靠近过来,又问自己:需不需要帮忙? 云舒想起在厨房的事,深深地自作多情,轰然大窘。索性一股脑把那个未熟透的苹果和能划破伤口的刀都塞到薛霁手里:还是你直接来吧。江蕙看看薛霁又看看女儿,一脸的抱歉:小云,这……怎么好意思麻烦老师。 不麻烦,她很乖的。那半青涩的苹果在薛霁手里,沙沙地转。她抬起头,朝江太太和煦一笑。 ~*はかなく花が散った时* (在转瞬即逝的花散落之际) ~*いいえ あなたに爱された时* (不对 在为你所爱之际) …… 她们竟然已经到这地步,什么都不能随意聊。 音乐嚒?到还是可以插一嘴,只不过她听不懂。 云舒很是惊奇,因为自觉难窥尽薛霁的精神世界。从前以为了如指掌,只当她是一本正经的女老师。如今才发现,那仅仅是薛霁很冰山一角的部分,她远有着宋太太也未能参透的叛逆时刻,掩藏在沉静无波的面容下,由纹身的墨水托载着上浮的sideB,正如此刻会跟着音响里的女声和电吉他一起哼唱的这面。 薛霁好像什么都懂,却又什么都不爱让别人知道。手指伴随着音乐,在方向盘的皮套上把节奏敲动。 什么时候,那里会有一枚戒指在晦暗里闪光呢? “小云,你现在还只是个孩子。”薛霁手指拨弄转向灯开关,响声很清脆,滴答滴答滴答,最后啪地一声随方向盘调转而复位,“等你再长大些,就知道了。而且我……” 为什么要越说越多? 有必要跟她交代自己正在分手这种事嚒,怎么想,都越想越像是在向空洞的无底的深渊中投掷危情饵料。 “我想让你安心留在学校里上课,明年夏天顺利考上大学。”她的话语路转峰回,“这样,也许以后等到了老师这个年纪,你会有比我更多的选择也说不定。” 交通灯亮,一个不太平稳的起步。隐隐约约的,已经快能看到薛霁家电梯公寓的顶楼灯。一枚枚串联的,呼吸般在夜空里闪烁的鲜红色星星。 “到时候,你也可以来找我啊。”她说,“然后直接驳斥我,原来结婚真的不是人人以为的生活灵药。对不对?” 虽然别着头,在脑后,在这小小空间里,云舒还是无法躲避套着皮革的方向盘在她手掌中摩擦的低响。 “我一点也不是想要驳斥你。” “好,不驳斥。”她的温柔像是专供哄叁岁小孩那种。 “老师……和陈先生,不太合拍的样子。” “唔,相亲嘛,就是这样。” “我只是难过,你要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交往,”云舒说,“比起这样,我宁愿看——” 她忽然打住了,像咬到了舌头,又或者这句话本身就是只从她喉咙里爬出的蝎子,蛰坏了她自己,让她嗓子发紧,呼吸也发紧: 我宁愿看你和悦雯姐在一起。 至少相片里那诸多时刻,薛霁的愉快看上去没有掺假。 然而这是什么混账、下流又自暴自弃的话,到底在为了什么私欲,上蹿下跳,好像恨不得拆散两个几乎的家庭。 周五,廊桥旧机关退休人员俱乐部改建的私人电影院生意不错,一时正值散场了,憋了两个小时的恋人带着一对热烘烘红彤彤的脸蛋,相依相偎着从角门出来,往夜晚冷风中无所畏惧地漫步而去。衣摆翩翩,长发也翩翩。 与这晚最后一波人群相错而过,薛霁把车停进花坛旁的停车位里,距离不多不少,卡得正好。 这种时候,她的距离感倒是把持得很好了。 “看什么?”薛霁追问道。 ——这是她此后唯一的机会了吗? “小云?”薛霁钉在驾驶室没有动,也没有开门,影子好像一棵被时光永远停驻在皮革座椅上的树。 电光火石,云舒扯开了安全带,它咻地瑟缩回去,卡扣撞在柱子上,发出焦躁的响声。她几乎是用同样撞的决绝弄开车门,——为自己预留后路似的,计划好了落败的方式似的。 清新空气争先恐后地灌注进来。背对着花坛后仍未散尽的叁两的疲倦的过客,有那阵顺着衣服与肌肤缝隙溜进来的凉风作祟,更是因为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地把自己的嘴唇送到对方嘴唇上,因为拥有黑暗里看不见薛霁表情而兴风作浪的勇气,她的脖颈后浮起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那枚被红绳悬吊的玉坠在她不断刻意加深的主动的吻中摇曳,绿意苍翠逼人,仿若被局促的惊惶的狂喜的呼吸赋予了流动性——否则再也无处追溯时断时续水的声音。 一个远超十叁岁时那枚,真正的深吻。 然后被云舒用力地推开,她重重跌落回椅背,目送对方逃也似的狂奔入夜灯流泻的道路。 …… ~*マンジューシャカ 恋する女は* (曼珠沙华 坠入爱河的女人) ~*マンジューシャカ 罪作り* (曼珠沙华 缔造罪孽) ~*白い花さえ 真红(まっか)に染める* (连纯白的花 也浸染成深红) ~*あてにはならない约束をひたすらに待ち続け* (一味等待着终成泡影的约定) ~*そう 今でも* (是啊 即便如今亦是如此) ~*言叶にならない优しさをひたむきに追いかける* (一心追逐着无以名状的温柔) ~*そう 今でも* (是啊 即便如今亦是如此). 水鸟与鱼 “您好、请问、请问,咳咳咳……” 屈膝站在酒红色地毯漫漫铺设的长廊上,掌根撑着双腿大口喘气,她的肺叶随呼吸于胸膛里一张一合猛地拉风箱。 坚持锻炼也没法帮她回到体力充沛的从前。 那舞蹈无休止的、淹没在掌声中高振双臂的二十出头。 尽管在梦里,她仍然时常梦见自己还是那只在云翳间惬意穿行、羽翼流畅如水如丝的丹顶鹤,啼鸣哕哕。 然而实际总是残酷得好像从天顶降下的一道炸雷,将她从万众目睹中的得意高台狠狠劈落,即便是在梦里也有风声在耳边真切啸过,闻见通体自傲的羽毛起火后被烧焦的苦味。 自然,也教她如今下了出租车穿过车流,淋着雨朝酒楼小跑上这么一段都费劲无比。 肉体成了拖拽在焦急心情的绳索后且行且散架的一辆破马车,哪里都急着要发出灵魂已在它之内过载的声响,从太阳穴到眉弓,俱随着她卖苦力的心脏不断地跳痛起来,连带着眼眶底的眼珠也又肿又热。 估计是因为身上被雨打湿了没来得及弄干,偏头疼的老毛病又不留情面挑在这时候犯,她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捂住眼睛,一面努力把已送到舌头上的话捋直。 “请问下,北江景厅在哪个位置?” 不知道应该责怪把跨江大桥塞了个满当的车流,还是责怪六点半这场从天而降的暴雨,又或者单纯地赖一赖,在家门口磨蹭许久的自己。她迟到了。 …… “你今天不用车的?” 薛先生站在置物架旁,戴着远视镜轻轻护理他心爱的卡座磁带机,右下角的PIONEER标志被擦拭得干净锃亮。 两分钟内,薛霁已经从他面前匆匆路过了四五次。她像是心不在焉,一句话也没回就闪身进卧室,带上门。 家里很安静,红的白的小锦鲤从水草的隙间徐徐游过,水面平得没有一丝波澜,水上,那幅“家和万事兴”依然。老衣橱的门被拉开时咯吱咯吱地直响,衣撑在不锈钢栏杆上轻轻地碰撞,取走又回还。 过了两叁分钟,像是在对镜自视,又像是催促着自己下什么决心,她的声音从卧室门内传出来,既倦既干。 “爸。菜我都择好了。待会儿等妈回来,你千万记得提醒她这些都是我在超市买的豌豆苗,本身已经够嫩了,水烧开后扔进去简单烫两下就要赶快捞起来。否则时候一过很容易烫老掉,妈她最近牙不舒服,没那么好嚼。” 同太太照顾薛霁这么长时间,薛先生已比她抢先接受了女儿的无精打采状态,兀自保持着父亲独特的缄默。每每就算有关心的话想问,常常也还是无从出口。 “嗯,这些你妈妈都知道弄的。” 以宋太太始,以宋太太终的话题最保险。 尴尬是他和女儿独处时的常态,薛先生早已习惯。 他活在她学生时代那一沓生活费的背后,她活在他书房满墙奖状、纪念章和奖杯之中,且大多时候也是一样冷的、无情绪传递的金属。 薛霁不多的几次心绪流露,薛先生也看不明白。 他回忆起曾经妻子出差,遣自己去二中给薛霁开家长会的旧事。 …… 薛先生推掉酒局。他几乎能闭着眼从单位一路沿着马路走到川府酒楼,连皮鞋底都是识路砖花纹的,一点不夸张,却在女儿的学校里迷了路,不知道该去哪个学部。 对着地图扶起额头,老薛完全闹不清女儿到底是该念高一还是初叁,深深的无所适从,难免惹得他自觉困窘,最后干脆放弃找下去,索性就杵在学校的宣传简章布告栏前接连抽上好几支消磨时间的烟,等薛霁放学。 薛先生人到中年仍不改剑眉星目的一张脸写满了知识分子的肃静与事不关己。 自然,像他这样的脑力工作者,在家是比较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记不清女儿在哪个年级念书,这远不能算为父亲的过错:把这样琐碎的劳务加诸父亲身上,简直是种苛责。 更何况昨晚宋太太忙着收拾行李,薛霁更是没讲清楚。 ——高中部招生简章: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自一九七□年建立至今,我校已向社会各界培养输送诸多人才。秉承着肇始一辈相传的薪火,面对着迈入千禧年的全新挑战,我校制定了“定位家乡,面向全国,展望世界”的战略目标,对学生素质与师资力量做到高标准、严要求,誓要为新世纪培养有独立思想、强壮体魄、健全人格的高素质人才,做蕲江顶尖、全省标杆、国内一流的示范性普通高中。 倒也是这样不错。 读到底下几行,薛先生肃静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儿得意的神色,火星殆尽的香烟在他指尖升腾起灰烟,衬得那几丝红光隐隐约约:楼下老陶家的女儿当初成绩没能过线,自己却可着劲也要来二中念书,闹得她爸妈两个上上下下地跑,没少从中间打点关系。择校费揣在口袋里好像烫手的山芋,晚上睡觉做梦都唯恐交不出去。 他听妻子做饭的时候小声说,据说差一分就算多少钱,云云。声音小得跟生怕这小话被抽油烟机抽到楼下厨房去似的。老薛倚在厨房推拉式的门口,一面听闲话,一面在手里把玩从大学同学手上收来的便携磁带机,日本爱华的。十来年前的型号,款式却自有种不落俗套的美。 “还好小雪这方面从不让人操心。”宋太太感叹。 “我们家又不是付不起那一两万择校费。”薛先生讲。 她拎着锅铲猛地走上来,气势汹涌得直把他吓一跳。近一米九的高个子在宋太太面前一个趔趄:“我说错了?” “是是,我们家就照着你这德行,好好玩你的磁带机,继续玩,等到把这屋里全都玩成你的废品站,那才是该担心付不起这一两万的时候。”宋太太讲一句,他就背着手后退一步,好像做错事的学生似的,“老薛同志,你什么时候再加把劲努努力,拿你这堆洋钢洋铁带我们全家奔小康啊?” “谁还没有个爱好嘛。”他笑一笑。 “你说,你祖上可是挑着扁担也闹革命的。两公婆呢,怎么说都正儿八经是□所里的研究员。这么光荣的家庭啊,薛威平。怎么就只生了你这个败家儿子,家底玩空不算,玩成四十多的人了,还成天搞这堆——破铜烂铁。” “哎哎……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啊韫馨。”薛先生赶紧搬出救兵来,“我老薛家不是还有小雪的嘛!薛霁,薛霁多争气啊,你这当妈的舒心,舒心。以后有的是福享嘛。” “那还不是我一个人管的!她要是再敢不听话,我早被你们气跳江了。” “瞧你把话说得!我的女儿还能有不听话的时候?” “她那个——”宋太太话到一半,脸色忽然别扭起来,像是意识到什么不曾对丈夫提起过的隐秘。纠结片刻,还是把薛霁燃烧在搪瓷盆里的“不乖”化作口水咽了下去。如此的丑事……不,单是和“肚脐眼下”沾边的事,就怎么好在家里这样提起。 太、太、太伤风败俗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 “我是说——这个。” 宋太太抢过他手里的磁带机,两条细细的手臂往面前一伸,西南女人的皮肤像打了腻子一样,白生生。 “薛威平,帮我把衣袖码上去。我炒菜了。” 就这样一直到散会,被薛霁在博雅楼下穿行的人流中找到时,她远远地很有规矩地站在门口。 云白色的腈纶衬衣,蓝领口。两颗扣准的不露分毫的扣子。左胸的校徽是印上去的,红黄绿相间。红的是花,绿的是叶,黄的是穗。圈圈绕绕,里头有只振翅的白鸽。汉字下写是大写的拼音。蓝的短袖边。蓝的长裤,侧边各是两道白杠。带子系得极工整而漂亮的迪亚多纳运动鞋,鞋头很白净。 她一只手牵着书包肩带,一只手拿着从A4纸上裁剪下来的、很细的一溜成绩条,把“爸爸”叫得像个礼貌用词。而后小跑上来时,那只手像是要向前送的,神情有一点点期许。 然而站了好半天的老薛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见她上来,便劈头盖脸地埋怨了一通她头天晚上把地址交代得不够清。 薛霁埋着头,一路跟着他的责备说“对不起”,在唱和似的,头点得好像小鸡啄米。 她总是这样,父也好母也好,什么斥责都照单全收。 所以薛先生心软下来,准备换下这幅没好气的面孔再对她说:走吧,你妈今晚出差在外地,想吃什么。 薛霁红着眼眶的模样好巧不巧被陶家小姑娘路过撞见,后者像是在旁边静观已久似的,挪上来想替发小开解两句,情态意外地怯怯。然而彼时薛霁却梗着脖子,好像要把一腔委屈宣泄到她身上似的,恨恨地从嘴里刺出一句: ——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刚好路过看见…… ——噢,你这是路过去教务处吃处分吗? 于是,换她的所有话卡壳了。薛先生眼见着小姑娘们闹教人摸不着头脑的别扭,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口阻止女儿这样没规矩的言语,那陶家小姑娘的眼泪就先大颗大颗没声息地从眼睛里扑出来,簌簌地直往下滚。蓝的领口,白的纽扣,红的花绿的叶金的穗,一点又一点地打湿了。 泪斑在腈纶上晕开,是她没出口就被堵回去的话的形状。 “薛霁!”薛先生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她拧着身体,被拍得小小地趔趄一下,嘴角向下撇着,再抠不出一句话。 “雯雯,你怎么在这儿?妈妈刚跟老师谈完你就跑了。” “陶夫人?” “噢,薛爸爸,你们也在呀!”遇上熟人,陶妈妈刚牵起女儿手后得以放松的神色旋即又尴尬起来,“小雪。” “肖阿姨好。”薛霁侧过肩膀,挽起父亲的手臂。她才十六岁。个子虽然还差薛先生一大截,却已经比面前的母女两人稍微高些了。眼神从头顶垂落下来,把悦雯砸得缩起下巴,好像有多沉重似的。 “爸,我们走吧。” “噢,好,那个,陶夫人,我就……?” “再见,再见,再见。” 此起彼伏的再见。决绝的,迷糊的,尴尬的。 “雯雯。不哭啊。”陶妈妈抽出面巾纸来在她脸上轻轻地点,“老师都跟我讲了,工作不是都做通了吗?你和那个……小宽?都有为彼此的学业好好考虑,都分手了嘛。妈妈真的没有要责怪你,没关系的雯雯。我理解……雯雯!” 她挣开母亲的手,哭着越跑越远。 在薛先生曾百无聊赖吸着烟阅读的布告栏背面,才是原本应该在这个周一公示全年级的那一面展板。 橙黄色背景,加粗的大红色字体,占据好一块排版,很有大操大办的味道。 (喜报)我校校长兼党委书记高□□同志代表市二中全体教师、学生,热烈祝贺我校团委干部、舞蹈社成员薛霁随市歌舞剧团赴俄演出原创剧目《珍珠滩之春》取得中俄双方观众的高度评价及圆满成果。 薛霁同学系我校优秀学生代表,曾荣获二〇〇□、□及□年度市叁好学生、蕲江十大杰出青少年等称号。 二〇〇□年,该生参加由□□文联与□□舞蹈协会联合举办的第十□届“木棉奖”评选并夺得舞剧银奖,受授团体、个人银质木棉花奖章各一枚,我校亦收获剧团方面感谢信一封。这份极具分量的省级荣誉,既是薛霁同学个人实力的证明,更是我校“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高标准人才”这一教育理念的重要实践…… 喜报旁边,小小的角落,早晨抹多了胶水到现在还没干的A4纸显得既唐突又难看,好像一块伤疤。 (通报批评)200□年□月□日,经查处,我校高一(7)班学生陶悦雯严重违反校规校纪、结交外校闲散人员周佑宽并发生恋爱关系情况属实。由校方统一研究决定,给予该生通报批评处分。 只是悲也好喜也好,都被不知道什么人转回去“面壁思过”,既没机会让有的人羡慕,也没机会让他们嘲讽。 …… “薛霁。” 咔地一声,薛先生把海淘来的磁带放进机器。 “啊?”她总算打开了卧室的门。衣服穿了个七七八八,手上的动作仍旧不停:“菜都在漉米池里呢,爸。” 业已退役的轮椅堆在客厅角落的海芋盆栽旁边,被格子绒毯盖得严严实实,有股寿终正寝的味道。 “我是问,”薛先生郑重地抬起头,那神情好像在责备女儿神飞天外的不认真,“你是不是不用开车?” “应该不用。”薛霁埋着头换下一支表,又戴上另一支。纤长的手指在蛇样的金属链条上跃动,心绪却沉重不堪——这个表盘太大好呆气,那个颜色根本不搭。不论如何适应,最终效果都只会显得格格不入。 不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衬她。 带着烦恼劲,她叁两下把腕表从手上抠走。 换好早挑选毕的一身衣服,她走出来。快要到玄关的位置,把脚步停在宋太太心爱的地毯旁,开始挑拣鞋子。 “那个,薛霁。你是要喝酒?”薛先生问,“这才刚调理稳定几天啊,上个星期叁去医院体检,你妈回来不还说秦阿姨嘱咐了你一大堆禁忌事项吗?戒酒戒发物什么的。” “是周五……呃,多少要喝一点的吧,您和妈妈又不去。那样的话,我倒是能借口当你们的司机通通推辞掉。” “我还有工程图纸晚上要检查。反正你自己心里留点数,表达情感适当喝点就行了,别喝醉。在外面喝醉,多的事儿我就不说了,那些都是你妈以前应该教过你的。” “我知道,爸。” 薛先生大手一挥,算表达了对她的许可。 “那我出门了。”她站在玄关,转过身朝客厅微微鞠躬。 然后站在门口,捏住把手,门上的风铃轻轻摇曳叮咚直响,她口袋里的手机也叮咚发响。 [→1□□2□□1□□□4: 送呈诸位阁下台启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谨定于□年□月廿□(□月□日星期□)中午11时略备薄酌,候作婚宴。 席设:蕲江丽景大酒店 北江景厅 新郎赖清骏及新娘陶悦雯 敬邀] 只瞬间,她心里涌上一千一万个逃避出席这场婚宴的理由。 [←1□□2□□1□□□4:好官方。] [→1□□2□□1□□□4: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你讲。] [→1□□2□□1□□□4:那你有过来了吗] [←1□□2□□1□□□4:为什么?] 随便拿头疼脑热或是腰伤复发当借口。悦雯这女人总是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她的。然后托朋友代为携着礼金致意,红包自然和别人的毫无分别可言地躺在一起。最后,她成为登记簿里极普通的,有金额后缀的扁平人名。 应该过了有好几分钟。卡座磁带机已经兀自从《秋桜》唱到了好欢快的《乙女座 宫》。 [→1□□2□□1□□□4:觉得开不了口……] [←1□□2□□1□□□4:为什么?] [→1□□2□□1□□□4:因为从你出事之后一次都没来看过你啊。对不起,小雪。] [←1□□2□□1□□□4:没必要自责。你在新加坡差旅啊,又不是刻意的。] [→1□□2□□1□□□4:快来吧,我真的好想你~今天超紧张的。] 所以现在更不想去了。 把手机攥在口袋里,薛霁从心到脑子都翻江倒海。 最重要的是,可以全然从目睹悦雯结婚这件事中脱逃。 然而它只会给悦雯添堵的性质,又注定了自身萌生在薛霁脑海里那一刹那起必将被否决的命运。 所以一个多小时后,她孤单地站在这片温暖基调的洋流的来去中,好像一尾湿淋淋的冰凉水鸟。 才阔别了家中轮椅和“苏格兰风情桌布”又经历这样一番费劲的跋涉,薛霁恹恹惨白的面孔上涌动出大块血色,汗水把额前的碎发都打湿,拧成小小的一截又一截,而拿走保暖针织帽后努力修剪过的及肩长发好像在错误时间被用错误方式打开了烤箱门的蛋糕,一整个软塌下去,远观近端,都毫无光泽可言。 然而今天出席宴会的造型,已经是她这星期以来花时间在上最多的操心事,尽管沿途踩过大小参差的水洼,西装裤的下摆被积水溅透了,有种邋遢的深色湿意。 清涵捏着手机抬起头,看着她时,嘴里好惊讶地“啊”了一声。忙不迭地站起来就要同薛霁握手,伸出一半又恍悟忘记什么事似的一拍脑袋,侧过身去食指一勾,从众多排列齐整、样式雷同的喜糖里拎起一份,呈递到薛霁面前: “欢迎、欢迎,你就是嫂子的朋友吧?她特地拜托我留在这里等你……” “等我?” “她给你准备了这个,戴在胸口。待会儿要合影的”清涵笑着指一指自己那一枚,小而巧的绣球花簇下写着“新郎之妹”,金粉的字迹,“就像我这个样子。” “好了吗?” “很好看喔。”清涵退后一步,好像有认真品味似的。 “那走吧。” 亮黄色鸢尾在她左胸被走廊空调的暖风微微吹拂着,依然是金粉的字迹,只是称谓非姊又非妹,短得很特别。 「挚友」。 …… “打扰下,同学,我是高二(7)班的陶悦雯。” 背对下课后人来人往嘈杂的走廊,拎着书包。 笃笃,蜷起两根手指,她礼貌性地敲了门。 手指扣在张贴出的新一轮月考成绩单上,密密麻麻的人名与成绩排序在底部被整个年级庞大的人数充斥得很夸张。 悦雯已经看过自己班级那一版本的。 她挤在几百人开外的排名里,要抄录回家给妈妈汇报时不用手抵着随时会看岔行。 这份名单拾级而上,逐渐由排名缩小预留出的空白占据上风,抬头轻轻从上到下数一、二、叁次,到第四个就是薛霁横插在一堆叁字人名里独特的代号。 流风回雪也好,光风霁月也罢——诸多可联想的教人心醉的美景,都被她这个名字轻擦过其中趣味。尽管当初这个字其实是由宋太太勘验过五六本命理学杂志后拍板决定的,仍不影响它既简约隽永,又澄澈得好像分分钟能让人透过字面,看到她本人无表情时那张雪原般冷而洁的脸。 作为重点班的头部生,她真是哪哪都有够惹眼的。 而自己妈妈呢,总是捏着悦雯誊抄着月考成绩的皱巴巴粉红便笺,一脸无奈又温柔地说:雯雯,你什么时候可以像小雪一样努力,好让妈妈省心点呢? 让人欢喜让人忧的成绩单,远远望去好像一座拓印在A4纸上的金字塔,客观,又带着点残酷。 无人回应。环绕一圈,目光越过课桌上层峦迭嶂的书本,最终得以确认教室里的人应该是一下课就全走掉了。方才怀揣来的一腔孤勇,不免显得有点多余。悦雯轻轻踏进教室,朝黑板右侧整齐板书的一溜课表打量。 本周卫生流动红旗:? 值日生:薛霁 钟歆媛 早自习:英语 上午:……下午:……体育(泳)。 原本计划今天放学后找薛霁聊一聊。 她甫一听见下课铃便刷刷整理好了课本,几乎可算得上是从座椅里弹了出来。而现在,悦雯更是抓紧时间从走道尽头的拐角出门,一路逆着踊跃自安全通道下楼抢饭的人流,朝楼下进发。 生怕挪得再慢一点,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熟悉陌生人”就会从游泳馆收拾规整,拎着杂物消失。 那她们一天的生活轨迹,便又岔开了。 薛霁越来越忙碌了——这是陶家叁口在饭桌上割裂地达成的共识。陶妈妈替女儿和丈夫剥出一只又一只弯腰的白灼虾。她自己在厨房系着围裙左突右冲打仗一样时,也和白灼虾似的直不起腰。橘黄色软壳在悦雯手边的餐巾纸上累成了座小山。陶先生难得在家陪妻儿吃饭,但也仅仅停留在吃饭的地步而已。 妻子不开口,他和悦雯之间就隔着条没话讲的天堑。小时候还好,孩子越大他就越无所适从。 毕竟男人是主外的。纵横官场的陶先生如此安慰自己。 陶妈妈就着电视机播放方言栏目时嘈杂的广告背景音,把柔声细语送出口: “雯雯,昨天晚上妈妈看见小雪上我们这边电视台转播的新闻了。” “是她那个剧团吧?” “嗯,听主持人介绍,是全员受邀请去台湾参加了一个展览演出,表演他们独立创作的新剧目。据说好评如潮。” “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学校还是一样宣传得很大力啊,据说等他们回来还会有市上的领导去探望什么的。”悦雯把自己碗里的虾仁拈一半到妈妈那里,“别只顾着剥嘛,你也吃,妈妈。” “小雪她是作为剧团代表出镜接受采访的。”陶妈妈接过女儿递上来的小碗,站起身为她盛菜汤,汤勺在锅壁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几经挑选,上海青碧绿的嫩芯漂浮在点缀着很细碎油光的汤面上,好像蓑笠翁晚钓江上的行船。 陶先生也递上自己的那只。 “是吗?”女儿无语,他便自然而然地搭上妻子的话。 “对啊,年纪这么小,就参与创作,听记者介绍是在编舞上有很大贡献……最主要,小雪还出演女主角欸。我也是看着她从小和雯雯一起长大的。当初她还只有这么一点高。” 陶妈妈伸手在腰间比了比。她的腰很细,然而就是这样细细的单薄的腰身,经历了好几次怀孕、流产,最后是上环。 “有时候训练太辛苦了,她大晚上的一个人乘公车回来,都快走到我们单元门口了还一步一抽嗒嗒地哭。背着那个跟雯雯一样的双肩书包,委屈坏了。我要是韫馨,宁愿少半条命,我也不忍心让孩子去吃这个苦。” “妈妈,”悦雯有点生气,“你又在胡说八道。” “你妈哪里胡说八道了?”陶先生敲着筷子一开口,悦雯又把嘴给闭上了。他倒是想掺和两句,奈何悦雯不搭腔,于是只好继续把脸朝着太太,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我只是舍不得嘛。”陶妈妈笑笑,“毕竟你爸爸过几个月就要调动工作了,到时候我们一家都要搬走,做了十多年邻居,感情深厚也是正……” ——“搬家?” 悦雯把母亲的话从中间打断,眼睛睁得都大了几分。 头一次地,在高一因为谈恋爱被通报批评的事吃了父亲接连好几个耳光之后再不同他讲话的悦雯,目光越过还有饭菜热气慢慢升腾的餐桌,直勾勾向他射来。 陶妈妈也看着丈夫,一脸的“早说了这孩子会这样”。 “对啊,最快下个月,最慢叁个月以后吧。”陶先生其实顶讨厌一张口和女儿讨论的就是这样叫她目光恨恨的事。然而他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题,“本来这事就没商量,单位上的安排。但是你妈妈的意思,说要提早告诉你才对。” 倏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悦雯把自己关进了卧房。在她卧室阳台那疏于打理的,疯长的绿藤的海洋里,她换上白色的吊带裙,腰靠着有凉意的石栏杆,把快一半身子向外探出去。和小时候偷偷邀请薛霁下来看动画片差不离。 楼上卧室的灯是黑的。薛霁在练舞,还没回来。 她要找薛霁聊一聊。 不管薛霁这次用怎么样的态度和她讲话都好。她要。 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一路上,悦雯说得最多的是“抱歉”和“请让下”。 跑出教学楼。声从颊边呼呼灌过,把她的耳朵灌得发疼,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有更强烈的痛感在刺激着她,朝游泳馆的方向,迈开腿在风里狂奔,如疾驰在水底、承受了不能承受之惊的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