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有喜》 分卷阅读1 《寡妇有喜》作者:宁寗 1. 寡妇 这刘家寡妇实在长得好。…… 年节过后,冰破雪融,春雨落了几遭,漫山遍野的绿意肆意生长起来。 几个妇人围在溪边浣衣,在屋里憋了一个冬天,哪还管溪水冻手,刚凑在一块儿就叽叽喳喳没个消停。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粗人,长平村又是个边陲小村,四面环山,消息闭塞,天高皇帝远的,从前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村里的闲言,家常的琐事。 但近日却又有些不一样,这还要从村东头那王家小子前阵子打京城托人送来一大箱子东西说起,这王家小子离开村里也有五六年了,当初只说出去闯闯,谁知道一出去便彻底没了音讯,都道他死在外头了,没想到那王卓竟然入昌平军打了胜仗,如今封了个什么游击将军。 村人也不知游击将军是个什么职位,但听将军两个字,就觉得定是个在军营里威风凛凛,领着不少兵的大官。 仔细看去,便可见一个穿着桃红袄子的姑娘被围在粗布麻衣的妇人中间,得意洋洋的模样,正是王卓的妹妹王竹儿。她身上的衣裳还是用她哥哥王卓寄来的其中一匹尺头做的,按她自己说那可是京城里卖的上好的料子,只有大户人家的姑娘才用得起。 妇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争相去摸,皆艳羡不已,那布料触手生滑,穿在身上想想就知道多舒服。 王竹儿滔滔不绝地说着王卓跟着定国将军何等风光。夏国骚扰大骁边境多年,长平村虽然闭塞,但是那位两年前打退夏国蛮夷,收复三州的定国将军的威名哪家不知哪家不晓,那可是整个大骁的英雄。 妇人们听说王卓是跟着定国将军做事的,顿时精神抖擞,越听越来劲儿,光是想到和王卓是同村的,就觉得面上有光,恨不得四处吹嘘。 正说着,打东边行来个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上来便问:“各位婶婶,可看见姝娘姐姐了?” 妇人们面面相觑,少顷,其中一人指着山的方向道:“我好像看见姝娘背着篓子往山里去了,兴许是去采药。” “多谢张婶了。” 有好事的妇人问:“春桃,你找姝娘做什么,难道村里又有谁病了?” “没有没有。”春桃犹豫了一下,才答,“姝娘姐姐家里派人来传话,要她回去呢。” 听闻此言,妇人们相互交换了眼神,虽不言,心底都有了数,春桃一走,庄婆子首先道:“秦佃户那个黑了心肠的,怕不是又要逼着姝娘嫁人。” 张大娘跟着啐了一口,随声附和:“要说姝娘摊上这种爹娘兄弟,也是倒了大霉了,从前还有刘猎户他们护着,如今见姝娘没了倚仗,是愈发过分了。” 说起这个刘家寡妇秦姝娘的事,众人另打开了一个止不住的话匣子。 长平村的人都当秦姝娘是寡妇,可若是细究,其实也算不上,其中弯弯绕绕真要说起来,只怕是一天一夜都讲不完。 姝娘本是邻村一佃户家的女儿,十二岁时家中兄长要讨媳妇,那人家的彩礼要得多,可是佃户家家徒四壁,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姝娘她娘就托人给姝娘说亲。 说亲自然只是表面话,谁都知道,秦家其实就是要将姝娘给卖了。 佃户家仗着姝娘有几分姿色,且在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能干贤惠,扬言只要肯出三两彩礼,当即就能把人领回去。 这三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普通农户辛苦一年怕还赚不上二两银子,都交去了吃穿用度,往往兜比脸还干净,哪还会有余的,故就算是有心的,都教这笔钱吓得退避三舍。 毕竟这姝娘再勤快再漂亮,娶回家也就是用来干活做饭生孩子的,而且多个人还多份口粮,漂亮又不能当饭吃,实在不值得这些多银两。 也有人家上门同秦佃户讨价还价的,都是自信满满地来,耷拉着脸回去。有急了眼的,说秦佃户这般要求,姝娘怕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了。秦佃户冷着脸不理,整个人掉进钱眼子了,仍是死咬着这三两银子不肯松口。 如此耗了半个月,还是没个结果,周遭的人反而更加好奇,一个个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看哪家人傻钱多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没曾想不过几日,原本愁眉苦脸的秦佃户忽就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有心人一问,果然是姝娘的事定了,又问是哪户人家,秦佃户还得意洋洋道是长平村刘猎户家的儿子。 村里人大惊,向来知道秦佃户对姝娘狠,心情不顺动辄打骂,如今竟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分卷阅读2 。 谁不知道长平村刘猎户家只有一个儿子,但这个独子刘淮早在七岁时就在镇上走丢了,虽至今生死未卜,但村里都当他是个死人了。一时间流言纷纷,都以为这刘家是要买了姝娘给他那儿子配冥婚。 到了成亲那日,十里八乡凑热闹的将刘猎户家堵了个严严实实,倒是没看见棺材牌位,只见姝娘蒙着红盖头,在喜娘的指引下,抱着公鸡拜了堂。 自此,姝娘担着刘淮媳妇的名头,生生守了活寡。 直到一年前,刘猎户夫妇相继离世,独留姝娘一人住在了刘家空荡荡的院落里。 正说道间,只见小溪对面,春桃跨过木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梳着妇人发髻,戴着蓝头巾,背着竹篓的年轻女子,正是秦姝娘。 离得近了,她勾唇轻笑,同妇人们招呼。 她这不笑还好,一笑可让溪边众人看愣了神。 可不怨村里那么多男人惦记,要说这刘家寡妇实在长得好。 没来刘家前,秦姝娘虽眉眼生得不赖,可因佃户家活重又不给吃饱,未免有些面黄肌瘦。可自打嫁入了刘家,刘家夫妇将这些年没能给刘淮的爱都转嫁到了姝娘身上,是真心将姝娘当亲女儿疼,处处拣着好的给她,也不舍得让她干重活。 四年下来,姝娘逐渐张开了,身子跟抽条的杨柳似的,高挑纤细,皮肤养得白皙透亮,姿容愈发出众。鼻梁高挺,眉若远黛,尤其是一双秋水剪眸笑起来流光溢彩,顾盼生姿。 原本裹着臃肿的冬衣也看不出姝娘的身姿,可如今天儿热了,轻薄的春衫一换,随风裹出姝娘细柳般的腰肢,盈盈一握,连带那胸脯鼓鼓胀胀,竟比去岁入冬前还要丰腴几分,挤得那一身衣裳明显小了尺寸。 见一身布衣荆钗的姝娘将众人目光都吸引了去,王竹儿心中不爽利,扁了扁嘴,旋即笑着提声道:“姝娘,我看你这头巾戴了好些年都旧得发白了,我那里还有做袄子剩下的边角料子,不如你拿去,做个头巾正好。” 姝娘只笑了笑:“不用了,你那些料子金贵,还是自己留着,做个帕子也好,我这头巾还能戴呢。” 王竹儿本想向姝娘炫耀,顺势膈应她一番,没曾想姝娘说话间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嫉妒的意思,王竹儿顿觉得没趣,转念一想,自己跟一个寡妇置什么气。她往后是要被哥哥接进京城过好日子的,不像姝娘,一辈子都得在这偏僻的村子里种地苟活,多可怜啊。 如此想着,王竹儿心里好受了许多,不再理会姝娘,转而继续叨叨起她哥哥王卓送来那些好物什。 离溪边远了一些后,春桃忍不住轻哼一声:“你瞧她那幅嘴脸,得意得跟什么似的。” 姝娘淡然一笑:“她哥哥为国尽忠,现在当上了将军,她高兴也是难免的。” “姐姐你心真大,她一向嫉妒姐姐你长得比她漂亮,你难道看不出来,刚刚她就是故意向你炫耀呢!” “你呀你,可别说了。”姝娘提了提背篓,她向来不在意这些,“与其嚼这个口舌,不如多绣两块帕子,学做两道菜。”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去,还没入家门,就见一辆骡车停在刘家院门口,秦老三从车上跳下来,急匆匆道:“姝娘,你赶紧回去吧,你爹昨夜上山砍柴,不小心摔了下来,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秦老三还没说完,春桃就皱眉扯了扯姝娘的衣袖,姝娘低头笑了笑,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哪里不明白,这只怕又是她爹娘使得什么伎俩。 自打刘母去了,刘家无人以后,秦佃户就时时起这种心思,对外说是看她年纪轻轻太可怜,心疼她,其实就是仗着是她亲爹,想再卖她一回。 “摔下来请大夫看看就是,三叔来找我做什么。”秦姝娘绕过秦老三,往院子里走。 “你这是什么话,姝娘,那好歹是你爹,他伤得可重了,流了好多血,现在躺在床上动都动不得,他就想见你一面呢。” 姝娘放下背篓,唇角轻扬,像听到什么笑话。 秦佃户可从没在心里把她当成女儿,就是真要死了想见的也不会是她,在他眼里,院子里那头耕地的老牛和下蛋的母鸡都比她来得金贵。 “我还是不去了,打我从娘胎里出来我爹就不待见我,没看见我倒还好,若是见着我反被气死了怎么办。” 见姝娘默默挑出竹篓里的药材,不为所动,秦老三急得直冒汗,他可是提前收了钱的。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邻户的篱笆门一开,孙大 分卷阅读3 娘从里头走出来,劝道:“姝娘,你就回去看看吧,这过年你也没回去,今儿是上元节,正好回家和你爹娘聚聚。” “娘!” 春桃正要说什么,孙大娘瞪她一眼,将她拉到身后,继续语重心长道:“不是大娘爱管闲事,大娘是为你好,要是你爹真出了什么事儿,就你娘那张厉害的嘴,随便叨叨两句,这不孝的名头压下来,这十里八乡的唾沫都能把你淹死。” 姝娘闻言,手上的动作一滞。 孙大娘这话说得不错。长平村和周遭几个村虽是贫瘠,却尤为重孝,她倒不怕自己名声变臭,可现在她到底是刘家媳妇,断不能因此给刘家抹黑,教她公婆担上没教导好儿媳的罪名。 “是啊,而且姝娘你不是会医术嘛,正好去给你爹治治。”见姝娘略有动摇,秦老三连忙趁热打铁。 姝娘思量半晌,“好吧。” 正好趁着这次回去,彻底和她爹娘说清楚,断了他们的念想。 “那我先去同我师父说一声。” “来不及了。”秦老三唯恐姝娘转头反悔,忙拉住她,“再耽误下去,只怕要天黑了,天黑后这山里的路可不好走,而且看这天儿,夜里怕是要下雨的。” 姝娘犹豫了一下,她师父是个游医,两年多前来到长平村的,虽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但也有一炷香的脚程,确实耽误工夫。 她想了想,只能麻烦孙大娘和春桃为她师父送两日的饭,又回屋取了些东西,背上竹篓,坐上了秦老三的骡车。 姝娘走后,春桃忍不住对孙大娘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要姝娘姐姐回去做什么,为啥还要劝她,你这不是害她嘛。” “小孩子懂什么,不就是让姝娘嫁人嘛,怎么就是害她了。”孙大娘有些心虚地撇开眼。 在劝姝娘回家这事儿上,孙大娘承认自己确实有私心,她就是盼着姝娘早些嫁出去。 倒也不是讨厌姝娘,像姝娘这样勤劳能干,一手好厨艺不说,还会些医术的孩子哪个不喜欢,可谁让她那在镇上开铁匠铺的儿子大成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姝娘。若让姝娘给她当女儿她千百个愿意,但绝不能做媳妇。 且不说姝娘这在村中公认的寡妇身份,就是她那跟水蛭一样吸血,胡搅蛮缠的爹娘和大哥,谁受得了,若真让姝娘进了门,那边三天两头来闹,哪还有安生日子过。 “娘,你说他们不会对姝娘姐姐做什么吧?”春桃还是不放心。 “亲生的女儿,还能害死她不成。”孙大娘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底气不足,若说一点也不担心姝娘那定是假的,但一想到她那个死心眼的儿子大成,孙大娘还是狠了狠心,像是安慰自己般又添了一句,“何况姝娘如今算是刘家的人,若她真不愿意嫁,他们也逼不了她不是,担心什么。” 春桃皱着眉,又忧心忡忡地往姝娘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 骡车在山路上颠簸,好歹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秦佃户家,秦佃户正好端端坐在院子里,姝娘也不意外,下了骡车,进门就问:“爹,你伤哪儿了?” 听着姝娘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又瞥见她眼中淡淡的嘲意,秦佃户怒从中来,当即喝道。 “你个死丫头,怎么着,还真盼着老子摔死不成!”说罢,抄起院子里的一把笤帚就要砸过来。 秦母方氏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动静,忙跑出来拦住秦佃户,“孩子他爹,这姝娘好容易回来,你这是作甚么。” 方氏凑近秦佃户耳畔,轻声嘀咕了一句:“昨晚不都说好了嘛。” 秦佃户听闻此言,冲姝娘冷哼了一声,这才罢休,丢了笤帚,大步进屋去。 秦佃户这暴躁性子,姝娘已是见惯不惯,在秦家十二年,她可以说是在秦佃户的拳脚辱骂下长大的,只是她没想到今日方氏竟然会出来拦。毕竟从前她被秦佃户打的时候,方氏只会在一旁看着不吭声,要不就索性躲进灶房里去,姝娘开始只当她娘是害怕不敢拦,后来才明白方氏是故意不拦。 因为只要秦佃户在姝娘身上出够了气,她就不必再受那份皮肉苦。 寻常娘亲对孩子疼爱还来不及,哪舍得让孩子这样挨打,可姝娘自小便看出来了,方氏眼里只有姝娘的大哥秦升,姝娘就是个没用的赔钱货,所以就算姝娘被打死了她也不会心疼。 “姝娘,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方氏迎上来,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 分卷阅读4 姝娘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不适应,淡淡地喊了一声娘。 方氏以为姝娘还在生气,跟她赔好话:“姝娘啊,你也甭怪我们骗你,要不是你一直不肯回来,我们也不至于出这种主意。我和你爹就是想你了,今天上元节,我们一家人好好聚在一起吃顿饭。” 两人进了灶房,姝娘扫视一圈,只见灶台上除了半个窝头,空空如也,连片菜叶都看不见,哪里是准备好好吃饭的样子。 方氏也意识到什么,窘迫道:“地里的活忙,还没来得及准备呢,娘去摘点菜,再去问你三叔家换点肉......” “不用了。”姝娘像早就料到了一般,放下背篓,从里头取出一小块腊肉,一把新鲜的野菜,一株春笋和用油纸包着的不知道什么吃食。 “呦,你都带了呀。”方氏尴尬地笑了笑,作势要捋袖子,“那娘给你打下手。” “娘你出去休息吧,这顿饭我来做就好。”姝娘利落地剥起了笋壳,神色冷漠疏离。 方氏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装作无意般慢慢踱了出去。 2. 逼迫 你嫁给谁都是老子说了算! 待方氏一走,姝娘才舒了口气,只觉自在了许多。虽是母女,可方氏对姝娘不亲近,二人自然没什么感情,甚至不如姝娘的婆婆周氏。 周氏善良温柔,从不对姝娘大声说话,姝娘进门后,周氏会给她缝漂亮衣裳,用余料做绢花,还会教她做菜和女红。 外人都说姝娘嫁进刘家守活寡可怜,但姝娘却不这么认为,虽然刘淮不知死活,可能给刘猎户夫妇做儿媳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虽然后来公婆相继得了重病去世,但她在刘家四年过得依然比在娘家的十多年快活太多。 剥完笋壳,姝娘将笋和腊肉都切成片。腊肉是过年时没吃完的,至于笋,是她午后上山采药时,顺带采的,昨晚落了场雨,没想到林间的笋一夜间冒了头,她便掘了几株,原想着给她师父尝尝鲜的,倒是让秦佃户他们先吃着了。 她先将笋在水中焯过一遍捞起后,去了苦味,才在锅里下了些带来的猪油,炒起了腊肉,腊肉炒香后,放入葱姜和辣椒,最后才将焯好的春笋倒进去,炒熟后调味起锅。 做完一道春笋炒腊肉,姝娘将野菜焯了水切碎,去院里摸了两个鸡蛋,混着面粉搅匀,又摊了几个野菜饼。 打姝娘炒腊肉开始,喷香的味儿就顺着窗子飘出去,香了周遭不少人家。村里普通农户一年都吃不上一回肉,此时闻到这味儿都忍不住拼命咽起了口水,只想去瞧瞧秦佃户家究竟做了什么好东西。 屋里的秦佃户也早就闻到了味儿,光是闻着,口水就快掉下来了,待姝娘将菜端上桌,他才冠冕堂皇地凑上来扫了一眼,可瞧见盘里的腊肉,脸却一沉。 恰逢方氏从外头进来,一进门看见秦佃户阴沉沉的脸色,再看桌上的菜,顿时明白了,在秦佃户发火前,赶忙道:“孩子他爹,你看我们姝娘多懂事,回趟娘家,还不忘带菜和肉回来孝敬我们呢。” 秦佃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理所当然道:“白吃了老子十几年的饭,带点东西回来也是应该的。” 他一屁股坐下,不客气地对姝娘道:“去,给老子舀碗酒来。” 姝娘没说什么,转身回了灶房,打开角落里的瓷罐,正准备舀酒,酒勺被人夺了过去,抬头便见方氏笑嘻嘻道:“娘来,娘来。” 方氏今日表现得太过热络,惹得姝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与她争抢,放开手,起身走到灶前,打开那个油纸包,将里头的元宵下到沸腾的水里。 待她将煮好的元宵端出去时,秦佃户就着菜,碗里的酒已没了一半,那张嘴还在砸吧砸吧地嚼动。 秦佃户这辈子也不是没吃过肉,可没想到春笋和腊肉还能炒出这样的滋味,腊肉咸香有嚼劲,散发着淡淡的烟熏香气,配上新鲜脆嫩的笋片,入口带着丝丝辣味,好吃得舌头都快咬掉了。 夹了两筷子春笋炒腊肉,秦佃户又看向那野菜饼,饼两面被煎得金黄酥脆,还撒了芝麻,看上去十分诱人,他扯了半块,一口咬下去野菜独特的香气混着饼香扑鼻而来。 姝娘放下碗径直坐下,秦佃户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许是因为心情好难得没有破口大骂,继续边喝酒,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放在从前,姝娘要是在用饭的时候出现在饭桌旁,秦佃户怕是早就一巴掌扇过来了。 分卷阅读5 在秦家,姝娘从小就没有上桌的资格,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只能在灶房里待着,等爹娘哥哥都吃完了,她再出来收拾碗筷,拣些残羹剩饭。 当然,能有剩饭都还算是好的,很多时候,姝娘只能看着空空的盘子饿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她就跑到山里去找野菜或者果子吃。 甚至嫁进刘家后,姝娘仍是如此,还记得嫁进刘家的第二天,吃午饭时,她照例躲进灶房,想等公婆吃完了再出去,没曾想过了一会儿周氏和刘猎户却焦急地找到了她,问她为何不去吃饭。 听姝娘回答说在家时一直都是这样,周氏红了眼眶,心疼地抱住她,从那以后,姝娘才知道,原来她也是可以上桌吃饭的。 那一盘春笋炒腊肉被秦佃户霸占着,方氏虽然馋,但也不敢去碰,只敢舀了个元宵往嘴里送。 刚入口嚼了两下,便惊喜地睁大了眼,这元宵是黑芝麻馅的,但里头又不止黑芝麻,方氏连吃了好几个,赞叹道:“姝娘,你这元宵做得可真香啊。” 姝娘抿唇笑了笑,这元宵原是为她师父准备的,自然做得十分用心,里头的馅料除了芝麻,还有花生和瓜子仁,碾成粉后,用猪油捏成团,能不好吃嘛,而且元宵出锅后,她还特意在上头撒了一些干桂花呢。 秦佃户原觉得元宵哪有肉好吃,可看方氏吃得那么香,也忍不住舀了一个,最后甚至连碗里没什么滋味的汤也喝光了。 见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姝娘放下碗,正色道:“爹,娘,我这回来是有要紧的事跟你们说。我既然嫁进了刘家,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往后你们莫要再跟我提改嫁的事。” 秦佃户酒足饭饱,本心情极佳,可听到姝娘这话,顿时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他们刘家都已经死绝了,谁还稀罕你给他们当人当鬼的!” “爹!”姝娘忍不住反驳道,“我公婆虽不在了,可我夫君指不定在哪处活着,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呢!” 方氏惊了惊,没想到姝娘居然敢跟秦佃户顶嘴,没出嫁前,姝娘一直都是言听计从的,在秦佃户面前畏畏缩缩,连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才嫁过去几年,不但模样出众了,厨艺变好了,甚至连性子都彻底变了个样儿。 “姝娘啊,虽说当初你的确是以刘家儿媳妇的身份嫁进去的,可这十多年了,按理这刘淮该回来早就回来了,到现在都没个踪影,只怕……”方氏顿了顿,“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吧,你公婆都已经没了,刘家那些家产都拿去给你公婆瞧了病,你自己守着那两间屋子,下半辈子该怎么过呀!” “我会些医术,女红也还过得去,平日里给人看看病,缝些衣裳,也能赚几个钱,不至于过不下去。”姝娘语气坚定道,“若我夫君真的回不来了,我便替他一辈子守寡。所以爹娘,往后莫要再打让我改嫁的主意,我是万万不会离开刘家的。” 秦佃户猛一拍桌,“什么叫打你的主意,你是老子生的,你嫁不嫁,嫁给谁都是老子说了算!” 方氏忙拦住秦佃户,唯恐他忍不住动手,“姝娘啊,你爹他都是气话,他就是担心你,你真不愿意那就不嫁,只要你高兴,什么都行,他爹,你说是不是?” 她心急如焚地拽了拽秦佃户的衣摆,同他挤眉弄眼使眼色,少顷,才见秦佃户觑了姝娘一眼,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这算是应了? 姝娘秀眉微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秦佃户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她这般态度,按理秦佃户就算不是打,嘴上也会骂得很难听,哪会轻易放过她。 她又看向方氏,便见方氏仍是笑眯眯的,也不提刚才那茬,只道:“你大哥那屋我昨晚便收拾出来了,反正没人住,今晚你就住在那儿吧,你好容易回来,住两天再回去吧。” 姝娘在秦家没有单独的屋,十二岁出嫁前都是挤在灶房角落的一块木板上睡的。她一走,连那块木板都被劈了做柴,这四年来,她只回过一两次秦家,来了也不会留宿,因为她知道,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这次回来,她原还想着方氏会让她在哪儿将就一宿,没想到居然大度地让她住她大哥秦升的屋,这让姝娘多少有些意外。 秦升那屋是他成亲前新盖的,姝娘去屋里的炕上坐下,忽得觉得有些讽刺,盖屋的钱还是刘家娶姝娘的聘礼,也就是姝娘的卖身钱。 不过,她大哥秦升在这屋里住了没两年,他那新娶的媳妇就在生产时一尸两命没了,秦升好赌,方氏本就是为了让他收心才为他娶的媳妇,没想到人没了,秦升越发 分卷阅读6 没个正形,整日跑到镇上吃喝嫖赌,欠下了一屁股债。 债主追上门,扬言要卸了秦升一条胳膊,砍他一条腿,秦升吓得连家都不敢回,如今也不知在哪儿躲着呢。 夜里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姝娘倚在炕头看了会儿医书,正准备睡下,便见方氏端着个碗进来,关切道:“夜里凉,莫要冻着了,你这被褥够不够厚,若不够厚,我便再换一床来。” 若此时来人是周氏,姝娘定不会对这样的举止感到意外,可方氏不同,从小到大,姝娘从未受过她的关怀,那对姝娘来说是一种奢侈,是她自小到大都在渴望而得不到的东西。 姝娘放下医书,竟颇有些不知所措,“娘,你不必忙了,我不冷。” “你渴不渴,喝点热水。”方氏将碗递给姝娘,在炕沿坐下来,看着她喝了两口后,突然拉起她的手,慈爱道,“姝娘,娘最近想想,总觉得愧得慌,对你也没你大哥好,你不会怪娘吧?” 姝娘愣了一愣,说不怨那定是在骗自己,尤其是在嫁进刘家,有了周氏那么一个好婆婆后,姝娘经常在想,若她投生成刘家的孩子该有多好。 她没正面回答方氏的话,只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娘不必太放在心上。” “你不怪娘便好,娘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方氏喜笑颜开,“你打小便懂事,自然明白,爹娘就你大哥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对他好些,你也就一个大哥不是,往后他好了,还不是能帮衬你,说到底,爹娘也是为了你好。” 听着方氏话里话外不离秦升,姝娘垂眸没有应答。 见姝娘略有不喜,方氏顿了顿,忙将话锋一转:“哎呀,这窗怎么开着,夜里风大,可禁不住吹。” 方氏说着,起身闭上了南窗,还轻轻推了一把,确保关牢了,“那娘走了,你早些睡吧,也累了一天了。” 姝娘点了点头,朱唇轻抿,生硬吐出一句:“娘,你也早些休息。” “诶。” 眼见着方氏关上了门,姝娘原本酸涩的心头忽得有些暖融融的,虽然她自认为早就对秦家人失望透顶了,可当方氏对她说出那些窝心的话时,她不得不承认她心底还是有点高兴的。 毕竟那是生了她的亲娘啊,十月怀胎,母女感情到底是不同,或许真像方氏说的,她对从前的事感到愧疚,打算从今往后好好对她了。 姝娘想,若真是如此,她也不介意慢慢接受方氏的。 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沉入梦乡,睡得迷迷糊糊间,姝娘只觉浑身热得慌,口干舌燥,正想起来喝口水,却听“吱呀”一声响,似是门窗开合的声音,她睁开惺忪的双眼,在一片黑暗中,隐隐约约看见床畔一个模糊的影子。 姝娘一个激灵,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是贼吗? 不可能会是贼,秦家穷得叮当响,连老鼠都不来偷粮,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谁!” 来人没有回答,见姝娘醒了,猛然扑上前想要擒她,姝娘反应快,一个翻身跳下了炕。离得近了,姝娘清晰地看到,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形。 为何她的房中会出现男人! 姝娘想逃出去,可奇怪的是门怎么都推不开,她只得放开嗓子大喊:“爹,娘,救我,爹,娘......” 房里的男人扑了个空,又转而向门的方向来抓姝娘,黑暗中,姝娘只听见那人粗犷而轻浮的声儿。 “小娘子,别跑了,没人会来给你开门,你爹娘收了我的钱,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乖一些,今晚还能少吃点苦头。” 这是什么意思...... 姝娘脑中一片空白,心像是瞬间沉到无底的深渊里,她知道秦佃户和方氏对她狠,却不想他们竟然用这种下作法子,将她关起来任人羞辱,以此逼她妥协就范。 她拼命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疯狂打转,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摸着墙慢慢往角落里移动。 她不能坐以待毙,谁也不会来救她,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屋里的男人在一点点逼近,姝娘凭着记忆,终于在男人扑过来的一瞬间,摸到背篓,她眼疾手快地弯下腰,抓起篓里的东西,猛然向前一挥。 在屋外抵着门的方氏听着姝娘的求救,眉都不抬,只盼着男人快些成事儿,可没过一会儿却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方氏吓得一个哆嗦,背 分卷阅读7 上的力道一松,下一刻门就被砰得撞开了。 姝娘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从里头跑出来,方氏哪能让她跑了,回过神正要去抓人,却被一道寒光晃了眼,定睛一看,只见姝娘手上举着一道锋利的镰刀,刀刃上还淌着鲜红的血,顺着刀身往下滴落。 “啊!” 方氏吓得面色惨白,两只脚跟定住了一般,望着姝娘跑进雨幕里仓皇逃走的背影,一时忘了去追。 姝娘光着脚,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迷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跑进山里,她知道如果她不跑,一定会被秦佃户和方氏抓回去,被迫嫁给那个男人。 山上湿滑,又恰逢那么大的雨,换做旁人定要在林中迷了方向,可姝娘却对这林子很熟悉,因她幼时常来这里找果子和野菜吃的。 所以她也知道山上有一躲避之处。 她循着记忆摸索了一阵,果然在山腰上找到了那座杂草丛生的破庙,这庙比先前更破败了,屋顶漏雨,雨水顺着破洞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霹雳啪啦地砸在地上,但幸好只有东侧,西侧屋顶完好,尚可躲避。 姝娘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还未松一口气,却听门外传来脚踩在杂草树枝上吱嘎的声响,越来越近,姝娘浑身一凛,顿时握紧了镰刀。 可不待她藏身,已有一人穿过雨幕而来,是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 “别过来!” 姝娘浑身颤抖,举着镰刀,对着门外吼道。 才踏过门槛的男人身子一僵,沉默片刻,一道清冽低沉的声音在姝娘耳畔响起。 “外头雨大,可否容在下在此躲避片刻?” 3. 相救 她的亲生爹娘却只想着如何卖了她…… 虽不曾看清那个闯入她房中男人的脸,但姝娘可以确定并不是眼前这人,看身形,来人生得高大魁伟许多,且听声儿也不像,那个企图轻薄她的男人说话的声音粘腻恶心,只怕姝娘这辈子都不能忘。 庙内漆黑,伴着外头稀里哗啦的雨声,姝娘的心也如擂鼓般狂跳不止,虽来人说他只是避雨,可人心难测,善恶难明,姝娘才吃了苦头,实在不敢轻信与人。 她抿唇没有回答,只是高举镰刀继续警惕地盯着来人。 站在门口的沈重樾剑眉微蹙,面对如此情境,到底有些莫名,他不过如往常一般,在这思原县附近的山村中找寻,却不想突逢大雨,好容易遇到这座破庙,谁知一进门便见一女子将一把锋利的镰刀对准了他。 因常年习武,沈重樾的五感远胜于常人,故纵然是在没有光的破庙里,他也能将女子的状况大致看个清楚,只见女子光着一双脚,浑身抖得跟筛笠一般,单薄的里衣已被雨水透湿,紧贴在皮肤上,长发披散凌乱,可谓一身狼狈。 看这模样装束,很像是睡至一半,遭遇什么,仓皇逃出来的。 一把镰刀根本伤不了沈重樾分毫,可面对眼前惊惧害怕,再禁不得任何刺激的女子,沈重樾立在原地,到底没有动。 二人僵持之间,庙外赫然传来说话声,夹杂在雨声中虽不清晰,但姝娘认得出那是方氏和秦佃户的声儿,她顿时警觉起来,也不管门口站着个男人,环顾四下,慌乱地掀起供桌上那块破破烂烂的黄布。 沈重樾眼见姝娘将自己藏于供桌之下,紧接着,外头的说话声愈发清晰起来。 “没用的东西,看个人都看不住,还把那赵掌柜给伤了,要是找不到人交差,我们都得完蛋!” “哎呦,他爹,可别说了,我也没想到她竟然能跑啊,这雨这么大,看来看去,也就这里能躲了,那死丫头肯定躲在这儿!” 说话间,一男一女披着蓑衣进庙来,两人一抬头便看见站在门口的沈重樾。 方氏和秦佃户对视一眼,皆没想到,这庙中居然还有人。 两人在破庙中环视一圈,没有看见姝娘的身影,碍着眼前这人也不好直接在庙中搜寻,沉默片刻,还是方氏先开口道:“这位小哥,方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跑进这儿躲雨啊?” 供桌之下的姝娘打从方氏和秦佃户进来,就拼命捂住了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出声教他们发现,此时听方氏问话,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 她与那男人素不相识,那人并没有帮她的理由,定会告知方氏她的下落。 忐忑之际,姝娘却听一道沉冷的声音坚定 分卷阅读8 道:“不曾看见。” 方氏显然不信,继续道:“小哥,你不知道,我和我家这口子,在找我那闺女呢,小姑娘和我们闹了脾气,一气之下跑上了山,我们不放心,这才找了来。” “废什么话!”秦佃户显然没了耐心,“还不快找!” 方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站在眼前的沈重樾,犹豫片刻,便没再管他,直接在庙中各处搜寻起来。 秦佃户急着要将姝娘找出来,方氏何尝不急,毕竟这事可是关系到她那心肝一样的儿子秦升呢。 今晚放进姝娘房里那男人是镇上寿材铺的赵掌柜,三十好几了,原配刚死了两年,先前在街上一眼看中了姝娘,便托人来说亲。 赵掌柜的聘礼给得不少,足足出了六两银子,比当年刘家给的多一倍。方氏怎么想都觉得这亲事好,有了这些银子,秦升的债就能还了,也不必继续在外头风餐露宿,躲躲藏藏,一想到眼珠子一样的儿子在外头吃苦,方氏就心疼不已。 至于姝娘,能嫁给这样的人续弦,可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就是死脑筋,刘家人都死绝了,还想着给那个见都不曾见过的刘淮守寡,要不是她死活不同意,方氏也不至于听了媒婆的法子,让姝娘毁了清白,到时候不得不嫁。 为着姝娘那犟脾气,她那药下的分量可不小,没曾想还是给这丫头跑了。 听着外头翻找的动静,姝娘缩起身子,拼命往供桌里藏。 惴惴不安间,她依稀感觉到有人逐渐靠近。 姝娘心头一凛,下意识紧握镰刀,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她知自己恐是藏不住了,她甚至能想象若被寻到带回去会是个什么结果,可她仍不想认命,再一次像牲畜一样被她的亲生爹娘卖给别人。 这一次,她许是不会那么幸运,再遇上像刘家那么好的人家了。 姝娘绝望地等着黄布被掀起,却见一道亮光倏然透进来,照亮了供桌下的一小片地方,黄布上映出一人坐在供桌前的影子。 秦佃户和方氏将庙中前后都寻了个遍,仍没寻到姝娘,转而将目光落在了佛像前的那张供桌上,那是这个庙里最后可藏身的地方,可那个先前就在庙中的男人不知何时拣了一些枯木,盘腿坐在了供桌前,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 方才漆黑一片看不出来,如今借着火光,秦佃户夫妇二人才将此人看了个清楚。 只见男人约摸二十上下的模样,眉深目阔,两人也不知如何形容,反正是十分俊俏。那人一身衣衫虽被雨水浸透,可单瞧材质纹样,便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 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供桌正好教那人挡了个严严实实,方氏心里焦急,可看此人的气度和穿着,就怕是县上哪家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可不敢惹,只得用手肘顶了顶秦佃户。 秦佃户在家中虽是个厉害的,可搁在外头也不过是个遇着里长也要卑躬屈膝喊老爷的软骨头,原以为这人就是个来避雨的普通农户,可此时看清了,秦佃户心底便有些打怵。 “他爹,六两......”见秦佃户止步不前,方氏忙提醒道。 想起藏在家中的那一大笔钱银,秦佃户霎时清醒过来,虽说他家那小子是个混账东西,可到底是他唯一的种,日后还指着那小子给他秦家传宗接代的。 有了这笔钱银,指不定还能再给秦升讨一房媳妇,到时生个大胖孙子,就算日后两腿一蹬,也有脸去见祖宗。 这般想着,秦佃户的怯意顿时消了大半,他佝偻着背,扯开唇一笑,露出一嘴黄牙和满脸沟壑,低声下气道:“公子,可否......” 他尚未说完,却见那人倏然抬首看来,分明没有言语,可眼底的冷冽如三九天最烈的风让秦佃户从头寒到了脚,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声儿卡在喉咙里竟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有事?” 沈重樾收回目光,看似无意般拿起身侧的长剑,一寸寸仔细擦干剑鞘上的雨水后,缓缓抽出剑身。 剑身与剑鞘摩擦发出钝钝的声响,利刃散发的寒光闪了秦佃户的眼,他僵在原地,双手止不住微微发颤,总觉得下一刻那柄长剑就会架在他的脖子上,刷地卸了他的脑袋。 “没......没事儿,我家闺女应当不在这儿,我和我家老婆子再去别处寻寻,您歇息着,歇息着,我们便不打扰了......” “他爹......” 方氏显然 分卷阅读9 还不死心,正想说什么,被秦佃户狠狠瞪了一眼,半拖半拽地出了破庙。 这寻姝娘的事儿小,毕竟人终究在那儿,能逃到哪里去,还不是得回刘家的,可若惹得庙里这人不高兴,指不定性命难保。 逃也似地跑出好远,想起那把寒光四射的长剑和那人冰冷摄人的眼神,秦佃户摸了摸脖子,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直到外头彻底没了二人的动静,缩在供桌下的姝娘才舒了一口气,虽不知她那爹娘为何没有搜这供桌底下,可她勉强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四面的寒风掀开布幔,从桌底钻进来,姝娘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方才淋了雨,身上的感觉还不强烈,可如今一股子灼热自小腹蔓延而上,说不出的痒意似有无数虫蚁啃噬一般,姝娘浑身酥软,知自己是中了招。 定是她娘方氏为了逼她就范,给她的茶水有问题,终究是她傻,对她娘还心存侥幸,觉得她会悔改,如今再去想,今日她娘对她的那些好,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罢了。 方氏替她关窗,也根本不是怕她冷,而是想彻底断了她翻窗逃跑的后路。 姝娘死死绞住双腿,可那感觉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反而像潮水般泛滥开来,想起秦佃户与方氏的所作所为,姝娘委屈地鼻尖泛酸,低泣声混着娇媚的□□忍不住从唇间漏了出来。 想到外头有人,她忙捂住自己的嘴,羞耻感一阵阵涌上心头,渐渐的眼前模糊,竟连意识都有些恍惚了。 姝娘靠着仅存的意志,自供桌下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往漏雨的东侧而去。她想得简单,既然觉得热,叫雨淋一淋应当就会好受了。 她跪伏在雨中,然难受的滋味一点也没缓解不说,还教人拽住衣领拎了回去。姝娘知道是庙里那个男人,可待那男人一放手,她便重新冲进雨里。 如此几回,沈重樾剑眉微蹙,不知这人发得什么疯,他彻底失了耐心,一把将人提起来,丢到了火堆前。这次,女子没跑,她双眼迷离,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般,抱住沈重樾结实的手臂不放,她将半个身子贴在上头,面色潮红,呼吸灼热,口中喃喃着:“我好难受......” 沈重樾在军中多年,兵将们围坐在一块儿说的那些荤话,他听过不少,也曾听说,那些花街柳巷的老鸨为了对付新来的不听话的姑娘,会使些腌臜的手段。 看女子这模样,大抵是中了类似的药,他正欲推开她,女子却已快一步松手,眼中带着几分惊惧,似乎在努力维持最后一丝理智,可才站起来,她便脚一软,跌倒在沈重樾的怀里。 沈重樾本不想管,可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媚得发酥的声儿带着几分哀哀的悲泣,“救救我......” 都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可想而知这药下得有多重,若再不纾解,只怕会有危险。沈重樾思量片刻,欲推开她的手收了回来,嗅着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他喉结微滚,贴着女子耳畔,声音压抑低哑。 “冒犯了......” 翌日,姝娘醒来时,便瞧见外头隐隐的天光,天将亮未亮,该是卯时上下。她坐起来,眼前有一堆烧黑的木材,身上还盖着一件宽大的男子衣袍。 零碎的记忆涌入脑海,姝娘慌乱地环顾四下,并未看见昨日那个男人,可他的剑还在,想是暂时出去了。 姝娘急切地起身,然只走了几步,又快步返回来,一把扯下供桌上的那块黄布,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到底不能这样出去,可那人的外袍想也是金贵之物,她不好拿走,便只能用这块破布将就一下了。 也不管有多脏,她将那布披在身上,拾起镰刀,逃也似地离开。 4. 将军 定国将军 幸得对周遭的山路熟悉,姝娘忍着腿上的疼痛,行了一个多时辰,算是顺利回到长平村。 孙大娘正在院子里喂鸡,抬头便见一人披着块破黄布,一瘸一拐地靠近,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姝娘。 “哎呀,姝娘啊,你这是怎么了?”她放下碗,急切地跑上前,“你不是回娘家了嘛,这脚怎还伤了?” “孙大娘。”姝娘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没事儿,只是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罢了。” 孙大娘上下打量着她,显然不信,“这跌了一跤怎么还......” 姝娘唯恐她追问,忙打断道:“这伤口还挺疼的,耽误不得,我这便回屋上些药,您忙着。” 分卷阅读10 说罢,快步跨进院子去。 春桃听见外头的说话声,高高兴兴地跑出来,恰好看见姝娘狼狈的身影,“姝娘姐姐怎这幅样子,是不是那边又欺负她了,娘,我就说别让姝娘姐姐回去,你偏不听!” “我怎晓得会变成这样。” 瞧着姝娘这幅模样,孙大娘心里比谁都不好受,毕竟还是她劝姝娘回去的,虽说她盼着姝娘早些嫁人,可也没希望她吃苦遭罪,她转头对春桃道,“屋里有两条鱼,你拣肥的那条给姝娘送去,顺便问问她出了什么事儿。” 春桃诶了一声,折身跑回去。 姝娘进了屋,生火在灶上烧了热水,正准备擦洗身子,无意间往脖颈上一摸,忽得发现她的平安符不见了。 那平安符还是她婆婆周氏生前亲自教她绣的,姝娘一直贴身戴着,万分珍惜,也不知是掉在了何处。 莫不是丢在了那破庙里…… 姝娘咬了咬下唇,又想起昨夜的事儿。 虽未经历过□□,但姝娘好歹学过些医术,自然明白昨夜那男人并未夺了她的清白,而是另用了其他羞人的法子替她解了药。 光是想着,羞耻感便如潮水一般漫上来,姝娘都不敢去回忆,药力之下,她变得那般不知廉耻,伏在男人宽阔的肩头哀哀地求他多碰碰她。 姝娘撩了把水泼在脸上,双颊红得似能滴出血来,昨日她意识不清,记得的场景都是支离破碎的,甚至连男人的脸都未看清。她虽感激那人救了她,并未趁势占了她的身子,但往后,还是莫再相见的好。 她是刘淮的媳妇儿,但却与旁的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实在愧对待她极好的公婆。 简单地擦洗换了身衣裳后,姝娘从橱柜里取出药膏,处理左腿上的伤口,这伤是她昨夜趿拉着鞋逃上山时被树枝石块划伤的,昨日身子难受没有发觉,今早走了那么一大段山路,原本凝结的伤口复又裂开来。 方处理完,便听门被轻轻扣了两声,春桃拎着个木桶进来。 “姝娘姐姐。” 春桃掀开里屋的布帘,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却是忍不住惊呼一声。 只见姝娘坐在炕上,裙裾掀起,露出的纤细雪白的小腿上有一道一指长的伤口,周遭一片殷红的血迹,血虽已凝结,但看起来依旧可怖,不仅如此,原本光洁的皮肤上还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划痕。 “姐姐,你怎伤成这样了!”春桃心疼地红了眼,不由得愤愤道,“你同我说,是不是你那爹娘又欺负你了!” 姝娘放下裙摆,“没什么,真的只是摔了而已。” “我不信,那姐姐你的衣裳是怎么回事儿,还一大清早自己走回来!” 看着春桃不问出真相便不罢休的模样,姝娘苦笑了一下,佯作轻松道:“唉,不还是那些事儿嘛,我不愿意,我爹气得慌,吃多了酒,大半夜发酒疯,骂骂咧咧将我赶了回来,我连外衫都没来得及披。天儿实在是冷,这不回来的时候路过间破庙扯了块布披上。” 姝娘没说实话,一则说不出口,二则昨夜的事儿终究是不光彩,毕竟她在村人眼中就是个寡妇,不是她信不过春桃,只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就算那闯进屋里的男人没有得逞,她的名节也算彻底毁了。 “真的?” “真的。” 春桃到底是个孩子,心眼不多,好糊弄,听姝娘语气这般坚定,狐疑地看了她半晌,便也信了。她向来不喜欢姝娘那丧了良心的亲爹亲娘,听姝娘这么说,不由得气从中来,当即碎碎地咒骂起来。 姝娘无奈地笑了笑,转而看向春桃脚边的木桶,“你这是拿了什么来?” “小虎子昨儿个运气好,在旁边的河里捞上来好几条鱼,我娘看着新鲜就用一盘点心同他换了两条,要我送一条给姐姐吃。” “这我怎么好收,你快拿回去。”姝娘忙拒绝道。 “没事儿,哥哥不在,我和我娘也吃不完,再说了这鱼养不长,姐姐就当替我们分担了。”春桃自顾自地在外屋灶房寻了个盆,把鱼倒出来。 姝娘颇有些过意不去,赧赧道:“你和孙大娘替我照顾师父,我还未答谢,反倒拿了你们的鱼......” 提起这事儿,春桃一抬眉,似是想起什么,“对了,忘了同姐姐说,昨日我娘教我给贺老……贺爷爷送饭,他老人家一听说你回了娘家,都不曾同他告一声 分卷阅读11 ,当即便不高兴了,饭都没动两口呢。” 姝娘抿了抿唇,垂眸看向盆中的鱼,“也怪我,是我食言在先。待会儿我去哄哄他便是。” 春桃走后,姝娘处理了那条鲈鱼,又从家中取了些食材放入篮中,沿着河下游而去。 姝娘的师父名叫贺严,自称是个游医,是两年多前来到长平村的。他性子古怪,几乎不与村人来往,常喜欢坐在溪边垂钓,一坐便是一整天,闲时才上山采采草药,虽是大夫,看病却要依他的心情,非大病不医,非重病不治,有时就算诊金出得再高也无用。 他医术虽好,村里人多是不喜他的,觉得他根本就是个没本事的庸医,极少人找他瞧病,可姝娘知道,贺严不是什么恶人。 刘家夫妇心善,打听说贺严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搬来,便隔三差五让她端些小菜过去。后来刘猎户去山中打猎,不意从悬崖上掉下去,若不是贺严毅然出手相助,只怕刘猎户被抬回家后不久便失血过多去了。虽说其后不到一年,刘猎户还是因脏器有损,药石无用,逐渐衰竭而亡,可贺严的这份恩姝娘不会忘。 姝娘拜贺严为师也是巧合,她本也没这个心思,直到刘猎户死后,有一日她端了碗自己烧的酱烧茄子过去,贺严大快朵颐后突然问她,可要同他学医。 自此,姝娘便跟着贺严学识文断字,医术针灸。 推开院门,姝娘熟门熟路地进去,唤了声“师父”,屋中无人应答。 她掀帘而入,便见一人躺在里屋的藤椅上,许是听见动静,刷地放下手中的书,将身子背过去,姝娘哭笑不得道:“师父,我回来了,早饭可用过了?” “吃什么早饭。”藤椅上的人轻哼一声,“这上元节徒弟都丢下我一人走了,我这糟老头子饿死算了。” 姝娘晓得贺严就是同她置气,但这事儿的确是她不对,毕竟她一早便答应贺严陪他过上元节的,可却一声不吭回了秦家,难怪贺严不高兴。 “是徒儿错了,昨日不该丢下师父一人,孙大娘刚好给了我鱼,我这就给师父做午饭去。” 见贺严没动静,姝娘无奈地笑了笑,径直进了灶房。 孙大娘给的鱼个头不算小,姝娘掂了掂,只怕有两斤重,这鲈鱼的鱼背肉厚,为了让鱼熟得更快,姝娘熟练地开完背刀后,才将盐和料酒均匀地抹在鱼身上。 按摩片刻,静置去腥后,她又在盘子底下放上切好的葱片和姜段,将鱼搁在上头,放入烧开的锅里蒸。 趁着蒸鱼的间隙,姝娘从篮中取出面粉,又着手准备起另一道春饼卷合菜。 这做春饼的面团最是讲究,若揉不好了,只怕最后做出来的春饼不够软也没了嚼劲。姝娘将一碗热水倒入盆中烫面,将面粉揉成团后放在案板上,继续用手腕的力道去揉,直到面团表面光滑,没了坑坑洼洼,才将它放置在一旁醒一醒。 另一头的锅中蒸汽沸腾,已传来淡淡的鱼香,姝娘掐着时辰掀开盖儿,小心翼翼地倒掉盘中的汤水。 这乡野之人,做菜并不那么讲究,能入口就行,故而姝娘从前根本不知这些个诀窍,许多做菜的法子还是贺严教她的。 贺严性子古怪,就算住在草庐里穿着烂衣裳他都无所谓,可唯独好美食,他云游四海,不知尝过多少佳肴,这舌头早已被养刁了。 姝娘头一回在贺严面前蒸鱼时,没有倒掉底下的汤,还被贺严嫌弃了一番,他告诫姝娘往后蒸鱼务必要将这汤去了,因这汤满是鱼腥味儿,只会破坏鱼的鲜美。 倒完汤,姝娘拣出盘底的葱姜丢弃,从凉水里捞出泡好的葱丝铺上,将滚烫的热油浇在上头,随着滋滋的声响,鱼香似炸开一般在屋内蔓延开来。 听到里屋藤椅挪动的声响,姝娘了然地笑了笑,在盘里倒入调好的酱汁收尾。 做好清蒸鲈鱼,姝娘将切好的菜蔬下锅煸炒了一番,又擀了面,烙了饼,将配菜卷进饼中,完成了第二道春饼卷合菜。 她将两道菜端上桌,摆好碗筷,便见贺严背着手慢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时不时地瞥一眼饭桌,却不说话。 姝娘深知贺严好面儿,脾气又犟,当即自责又委屈道:“师父,是徒儿错了,您瞧,徒儿特意做了您最爱的鱼,您好歹给徒儿一个赔罪的机会吧。” 贺严皱了皱眉,这台阶都已经递了,就算是为着这一口吃的,他也不至于不低头。 他顿了片刻,抬脚神情勉强地挪向饭桌,“看在你往日表现好 分卷阅读12 的份上,行吧,便给你个机会。” 姝娘喜笑颜开,进灶房给贺严打了一大碗米饭,出来时,便见贺严已夹了一筷子鱼肉,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 鲈鱼蒸得恰到好处,毫无腥味不说,肉质紧致,嫩滑入味,蘸上咸香的酱汁,鲜味在口中久久不散,回味悠长。 见贺严微眯着眼一脸享受,姝娘明知故问道:“师父,徒儿这鱼做得可有长进?” “还算过得去吧。”贺严口是心非地又夹了一大筷子,“倒是将我嘱咐你的记牢了。” 除了倒掉蒸好的汤外,姝娘还汲取了先前的教训,没有将酱料直接浇在鱼身上,这清蒸鲈鱼吃的便是一个原汁原味的鲜,酱料渗入鱼肉反会破坏了这份鲜美,使鱼的口感大打折扣。 见贺严吃得高兴,姝娘往他碗中夹了一个春饼卷合菜,“师父,您尝尝这个。” 这卷在饼中的有豆芽,韭菜和木耳,都是时令的菜蔬,姝娘特意将饼擀得又薄又小,贺严一口一个,又香又有嚼劲的饼加上爽脆可口的合菜,让贺严吃了一个仍觉不过瘾,连夹了两三个。 一餐用罢,贺严脸上的不快已彻底消散,他靠着椅背,无意间低头一瞧,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 “丫头,你脚怎了?” 虽姝娘掩饰得好,可贺严到底是个大夫,细看之下哪里看不出端倪。 “没怎么,就是回来得路上不小心扭着了。”姝娘眼神闪躲,收起碗筷,给贺严端了杯桑菊银花茶。 但贺严可不像春桃那般好糊弄,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可还能猜不到是谁干的嘛,他将脸一板,顿时厉声道:“是不是你那爹娘又打起了你的主意,那两个天杀的,老夫这就去找他们算账去!” “师父,您别……”姝娘拦在前头,“您去一闹,也不过气着您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那就告到县衙去!”贺严怒容满面,咬牙切齿道。 姝娘苦笑着摇摇头,她也恨极了秦佃户和方氏,可仗着“爹娘”二字,姝娘便奈何不了他们。虽说“初嫁由亲,再嫁由身”,可那也得是她夫家娘家都没了拿主意的人,如今她公婆去了,夫家没了尊长,她的婚姻大事便只能任凭秦佃户做主。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告到县衙去,秦佃户也大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驳,而且秦佃户这人贪财还不要脸皮,届时将事实一扭曲,只说是请人来做客,是姝娘会错了意,到头来他们落了个干净,那晚的事传出去,难堪的只会是她。 “师父,您就别管了,您都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没必要为了我的事儿,气坏了身子。” “什么叫你的事儿!你既是我的徒弟,我自然是要管你的。”贺严正要迈出去,却被死死拽住了衣袖 见姝娘眸中含泪,哀求地看着他,贺严心一软,旋即长叹一声道:“丫头,可要随我离开这里?” 姝娘愣了愣,虽知贺严是游医,根不在此,迟早要离开的,但她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师父,您要走了吗?” “前几日得了信,家乡有一旧友患疾,我得前去治疗探望。”贺严顿了顿道,“左右这里也没有让你留恋的人了,刚好我那家中还置有几处薄产,够我们师徒二人糊口,你可愿跟我走?” 姝娘缓缓松开手,垂眸略显失落,“师父,您不是不知道,我不能走。” 她不肯走的理由贺严自然明白,姝娘是个念恩的人,这刘家夫妇没了,刘淮这么多年下落不明,刘家后继无人,已然成了绝户,她是怕自己走后,刘家就彻彻底底消失在长平村了。 “你这犟丫头!” 贺严无奈地看着她,却不再劝,周氏过世还不过一年,姝娘深深惦记着刘家人,她的脾性他很清楚,怕是磨破嘴皮子也劝不动的。 “师父,你何时走?”姝娘低声问道。 “三日后,那边儿有些急。” 姝娘点点头,眸光黯淡,“那这两日,我先帮您将行李收拾起来。” 看着姝娘转身进屋的背影,贺严眉目紧蹙,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此时,思原县一处僻静的小院里。 冯长踮着脚,焦急地在院门口徘徊,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道路两边探。 直到瞧见一匹棕色的骏马从东侧驶来,他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快步迎上去。b 分卷阅读13 r “爷,你可算回来了,你这三日未归,小的不知有多担心呢。” 来人翻身下马,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疏朗的面庞来,他将缰绳递给了冯长道:“不过是山路难行,多废了些时日。” 见自家主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双元青的绣靴连带衣摆裤腿满是泥污,根本看不出本来颜色,想是昨夜那场暴雨所致,冯长启唇正想说什么,却听沈重樾问道:“这几日,可有人来过?” “倒是无人拜访,只是有两封给爷您的信,快马加鞭送来的,小的已放在爷的书房了。” 沈重樾神色微动,忽得加快了步伐,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诶,爷,可需小的备水沐……” 冯长话音未落,沈重樾的身影便已拐了弯,消失在门洞里。冯长在原地站了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出去,怕是谁都不会相信,如今住在这么一个小县城平平无奇院落里的,正是那位因两年前与夏国一战而家喻户晓的定国将军。 5. 身世 他根本不是老镇南候的血脉!…… 冯长是真不懂他家主子,自两年前老镇南侯去世,他家主子接替镇南侯之位以来,便整日心事重重。为老侯爷守孝一年后,不知为何突然带着他来到这思原县。 开始时冯长只当沈重樾是来游山玩水,可他家主子一抵达便终日往府衙处奔走,如此几日后,忽又不知生了什么兴致,与他交代一声,十天半个月的牵着马离开数日,再风尘仆仆地回来。 这主子的事儿做奴才的也不敢置喙,冯长虽跟随沈重樾多年,可碍着沈重樾性子沉闷,到底没开口询问,只看着沈重樾偶尔愁眉紧锁的模样,心底难免生了些许猜测。 冯长是家生子,爹娘都是在侯府做事的,打小便住在府内,比外人更清楚里头的情况,自然也记得他这位主子并非一开始便在镇南侯府的。 镇南侯府原有一世子,正妻萧氏所出,却在八岁时不幸夭亡,萧氏悲痛欲绝,几番寻短见被救后,便变得疯疯癫癫。 此后一年,老镇南侯忽然从外头领回来一个孩子,八九岁的模样,与已故的世子生得有六七分像。 而原本疯癫的萧氏在见到这个孩子后,便将他错认成了自己的亲儿,疯疾也日益痊愈。 这个孩子便是他如今的主子——沈重樾。 老侯爷并未向众人解释沈重樾的身份,只对外称将他认作养子。府中奴仆虽表面上不敢多言,可私底下难免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猜忌鄙夷,毕竟他不但像极了故世子沈重岚,也与老侯爷有几分相像,令人不得不怀疑沈重樾的来历。 京城的世家贵族最重血脉,庶出已是低微,私通所生之子则更是卑贱。 流言蜚语如不见血的刀,再加上众人异样的眼神,沈重樾在侯府的那几年,虽锦衣玉食,实则过得并不如意,直至十五岁时他忽然向先帝请旨远赴边塞,而后六年间频频告捷,一路荣升至此。 虽如今京中再提起沈重樾,无人敢轻视置喙,可冯长觉得他家主子大抵还是对自己的身世有所介怀,才会在继承侯位后如此惴惴不安。 冯长低叹一声,牵着马入了后院,忽得脚步一滞想起什么,他懊恼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嘀咕了一句“怎把这事儿给忘了”。 那厢,沈重樾阔步入了书房,拿起桌案上的两份信笺。上头那封来自镇南侯府,他只瞥了一眼,便缓缓放下,却在看到底下那封的字迹后,双眸微张,迫不及待地拆开。 信上不过寥寥几字“朱诚已于三年前病逝,无果”。 放下信笺,沈重樾剑眉微蹙,扶额沉默了半晌,才拿起那封来自镇南侯府的家书,家书为沈老夫人亲笔所写,字里行间不过老生常谈,无非是催促沈重樾早些回京罢了。 若让旁人瞧见,只道是祖母对孙儿的一番担忧关怀,可在了却真相的沈重樾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他勾唇苦笑起来,沈老夫人又怎会对他有所关怀了,不过是担忧他久不在府,教人看出端倪。 要说为何,只因他根本不是老镇南候的血脉! 沈重樾知晓这个荒唐的事实还是在两年前,老镇南侯在重病时,遣散众人,将他单独唤到榻前,同他道了真相。 病榻上的老镇南侯气若游丝,磕磕绊绊地告诉沈重樾,自己当年是如何在思原县附近的山路时,遇到了他。彼 分卷阅读14 时沈重樾脑袋受了伤,一连昏迷了好几日,醒来时什么事儿都记不得,老镇南侯虽极力寻找他的亲人,却始终无所获。 当时老镇南侯急着回京,但又见沈重樾生得像极了自己过世不久的亲儿,一时怜惜,不忍心丢下不管,才将他带回了镇南侯府,视作养子照料。 回忆间,房门被轻扣了两声,冯长的声音传来。 “爷,沐浴的水小的已经给您备好了。” 冯长在外头等了半晌,见沈重樾推门出来,赶忙道:“爷,还有一事儿,小的记性不好,方才没想起来。” “何事?” “前日,爷刚走,就有人送来个姑娘,说是见爷身边也没个手脚利落的婢女,让她来伺候您的。” 这小院儿里除了冯长,就几个杂役和厨娘,冯长也曾向沈重樾提过买两个婢女回来,但被沈重樾否了。 冯长滑头,哪里听不明白,来人的意图可不只是送个婢女这么简单,伺候二字说得好听,可怎么伺候,在哪儿伺候便是另一回事儿了。 “但爷放心。”冯长接着道,“小的按爷的吩咐,没有收,给退回去了。” 沈重樾一如既往,淡淡“嗯”了一声,便算是应了,提步往卧房而去。 冯长抿了抿唇,一路跟在后头,行了一阵沈重樾头也不回道:“有话直说。” 被看穿心思的冯长讪讪地笑了两声,“爷,您来这思原县也有大半年了,这县太爷也不是头一回给您送人,您也不能一直不收吧,何况您身边也确实少个知冷知热的,小的瞧着前日那姑娘还挺漂亮的。” 他话音刚落,便见沈重樾微微侧首,用余光觑了他一眼。 冯长呼吸一滞,吓得闭上了嘴。 沈重樾本就生得高大魁伟,再加上统帅十万昌平军在疆场上御敌多年,光是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爷恕罪,是小的逾矩了。”虽知沈重樾并非恼怒之下便滥罚奴仆之人,可冯长依旧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沈重樾没说什么,径直进了主卧。 盯着闭上的隔扇门,冯长实在费解,他家主子二十有三,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收个姑娘入房,也是正常,怎就到了这般年纪,不肯纳妾,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听说在边塞那么多年一次也未召过军妓。 虽说因沈重樾如今的身份,京中想嫁给他的世家贵女趋之若鹜,可坊间也不乏莫须有的传闻。冯长跟随沈重樾多年,虽知他并无那般癖好,可也纳罕他家主子怎就对姑娘不感兴趣。 思忖间,冯长忽得双目微张,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不成,他家主子在那一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厢,冯长正琢磨着如何治他家主子这隐疾时,屋内的沈重樾褪下外袍,却见一枚红色的平安符从袖口滑出来。 他拾起平安符,拿在手上细细摩挲,平安符用料虽粗糙,可绣工却佳,一角更是绣有两片精致的竹叶,他剑眉微颦,总觉得有几分眼熟,细想之下却是头疼欲裂。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在思原县周遭寻了大半年,他怕不是寻疯魔了,甚至想在一个陌生女子遗留的平安符上寻找有关身世的蛛丝马迹。 他一夜未眠,今早天未亮,便想着去寻些野果和干净的水,回来时却发现昨夜那姑娘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他的外袍和这枚平安符。 沈重樾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在战场多年,手上沾染的鲜血无数,可昨日听见那个女子无助的哭声,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在镇南侯府最难熬的那几年,竟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虽是为了救人,可他到底坏了那位姑娘的清白,原想着若她让他负责,他便将人带回京城,若她不愿,就给她些钱两,左右无人知晓此事,她大可以再嫁。 他垂首看向那件外袍,昨夜那姑娘就是裹着它,身子软得如一汪春水,柔弱无骨的手臂缠在他僵硬的身躯上,哭泣低吟。 沈重樾并非重欲之人,可想起昨夜那旖旎的画面,呼吸却霎时重了几分,他一手提起装着凉水的木桶,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6. 汤药 我婆母从前也常煮红枣鸡蛋汤喝…… 三日转瞬而过,是日一早,姝娘为贺严收拾了行李,原想送到镇上便回去,可到底是舍不得,索性一路送到了县城坐马 分卷阅读15 车。 贺严只说他的家乡在北边,具体在何处他没有明说,姝娘也不好问,只是想着北面冷,就多为贺严备了几身厚衣裳。 将两大包行李放上车后,姝娘又递上一个食盒,“徒儿为师父做了些点心,您留着路上吃。” 贺严早便闻到了香气,一路上没少瞥这食盒,但碍于面子不好开口问,此时才风轻云淡道:“这是什么呀?” “葱油饼,师父您一贯喜欢咸口,我一早起来也来不及准备繁复的,便割了把葱,给您烙了几个饼。” 这饼虽有些凉了,可贺严掀开盒盖,一股子饼香混着葱香仍扑面而来,看着表面金黄酥脆的葱油饼,贺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目光盯着食盒怎也移不开了。 这贺严的心思姝娘哪里看不出来,她忙提醒道:“虽是您爱吃的,但您莫要贪嘴,一下子都给吃光了。您忘了,上回您就是这般,吃起来便没个节制,最后还给吃积食了,难受了好几日呢,您好歹是个大夫,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听姝娘喋喋不休地嘱咐着,贺严也不打断,待她说完了,才一脸嫌弃道:“晓得了,晓得了,絮絮叨叨,这旁人瞧见,还以为你才是我师父呢。” 贺严这玩笑没能逗乐姝娘,打姝娘知道贺严要走,心头便一直滞涩难过。虽说姝娘早已做好贺严随时会走的准备,可临别时仍免不了失落。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贺严嘴上厉害,姝娘跟他学医时也被他痛骂过两回,可跟着贺严学医的这些年多来,姝娘打心眼里将他视为亲人看待,尤其是刘家夫妇接连逝世后,若不是有贺严在,只怕姝娘不会这么快缓过来。 见姝娘垂眸,神色黯淡下来,贺严也逐渐敛了笑意,正色道:“我走了以后,你莫要荒废学习,平素多练练字,看看医书,等下回再见我可是要考你的。” 听见这话,姝娘蓦地抬起头,惊喜道:“师父,您还会回来吗?” 贺严愣了愣,一时语塞,知姝娘会错了意,此番既决定回去,便不会回来了。可他不能回长平村,不代表再也见不到姝娘,他一早便打算好了,过个一年半载,等姝娘对刘家的执念淡了,他再派人来接她。 他可舍不得这唯一的小徒弟,不但人聪慧机敏,是学医的好苗子,而且在做菜方面也是一点就通,就冲着她那格外衬他心意的厨艺,他也得将她接到身边去。 “怎么,不想再见到我了?” “自然想见到师父的,我还要继续跟着师父学医呢。”姝娘脸上的阴霾烟消云散,“徒儿还可以给您养老。” 姝娘这话是真心话,贺严底下无儿无女,这日子必定寂寞难熬些,等贺严下次回来,若愿意留在长平村,她定会让他好好过个晚年。 “你给我养老?”贺严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你这小丫头平素连诊金都不肯收,只靠着做针线赚些钱银,老夫可不想跟着你挨饿受冻。老夫家中有山珍海味可食,有奴婢侍从可差使,怎样,可愿跟着老夫走?” “师父就算是想让诓我随您同去,也不必扯这般谎。”姝娘扁扁嘴,哪里会信他的话,若贺严真出自于富贵之家,又怎会甘心窝在长平村这等穷乡僻壤,还不若先前说的有几分薄产来得可信。 她旋即望了望天色,颇有些不舍道:“时辰不早,师父还是早些动身吧。” 贺严沉默地看着姝娘,虽是一副妇人打扮,可姝娘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命苦心思还单纯,他走后便更没人护着了,他放心不下,最后又交代了一句:“丫头,往后你那爹娘来寻你回去,莫要心存侥幸再上当,若他们来闹,也不必留情,那等畜生不如的赶出去便是!” 姝娘眼眶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徒儿知道了。” 马鞭一扬,看着载着贺严的车消失在眼底,姝娘追着跑了几步,到底没忍住抹了眼泪。 长平村离县城远,来时便费了三四个时辰,送走贺严后,姝娘便匆匆赶往城门口坐车。 方走到一卖肉的摊肆前,便见一妇人走路晃晃悠悠,忽得向前扑去,姝娘眼疾手快,忙一把将人扶住。 “这位大婶,您没事儿吧,可是哪里不适?” 那妇人几乎站不住,声音虚弱道:“没事儿,就是突然有些头晕罢了。” 姝娘同路边馄饨摊的小贩打了声招呼,将妇人扶坐下来,缓了好一会儿,妇人青白的脸颊才恢复些许红润。 “大婶,您可还好?” 分卷阅读16 “多谢姑娘了,我就是老毛病,总时不时头晕,不打紧。”妇人往东边的街巷指了指,“我姓王,就在前头巷子的小院子里做厨娘,姑娘唤我王婶就是。” 姝娘见妇人面容憔悴,说话时声儿也低低的,像是十分乏力疲惫,不由得道:“我略懂些医术,王婶若不介意,可愿伸手让我探探脉。” “这......”王婶显然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片刻,才道,“那便麻烦姑娘了。” 姝娘细细探过,见妇人脉虚兼涩,舌苔也有些发白,又问她平素是否易生虚汗,畏寒肢冷后,轻笑道:“无妨,王婶你只是有些血虚罢了,可是平素活多,过于劳累了些?” “倒不是活多,我那主家是个厚道人,平素也只要照例煮了三餐便可,从不为难于我。”不知想起什么,王婶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是我命不好,我家那口子三年前得了病,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这吃药的钱可不便宜,我晚上回了屋便没闲着,除了照顾我家那口子,还给人缝缝衣裳什么的,想着多赚份钱也是好的。”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天底下到底是贫苦之人居多,他们也不求日子多么富庶,可常常连最平常的健康安宁都成了奢望,深陷泥沼,只能挣扎着往上爬,刘家夫妇相继得病离世时,姝娘深深经历过这般无助,此时听着多少泛起几分感同身受的辛酸。 “王婶,这挣钱的事儿虽要紧,可你也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这血虚虽不算大病,但也得及时去治才是。” 王婶摇了摇头:“哎,哪儿还有闲钱看病吃药啊。” “这病若不吃药,食疗也可。我婆母曾与我说过,她从前也有此病,常煮红枣鸡蛋汤喝,疗效倒是不错,王婶也可试试。” 红枣鸡蛋汤对王婶这样的厨娘来说,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的菜,只是她多少有些不信,“这汤喝了当真有效吗?” 姝娘点点头:“红枣有补血益气,健脾开胃之效,您煮时还可加些姜片,当然,若能在里头添些枸杞或是首乌便更好了。但您也得注意着,莫太劳累,不然纵然喝再多汤也是无用的。” “诶,我记住了。”王婶拉起姝娘的手,感激不已,方才没看仔细,听姝娘提起婆母才发现姝娘已为人妇,喊“姑娘”二字多少有些不太合适了,她讪讪地笑道,“我这儿受了你这么大的恩,还不知你的名姓呢。” “王婶叫我姝娘便是,今日也不过举手之劳,您不必记在心上。”姝娘站起身,“我住的长平村离这有些远,若再不走,只怕赶不上回去的牛车了。” 又连连道了几声谢,王婶才看着姝娘背上竹篓渐行渐远,望着女子窈窕的背影,她不禁心叹,也不知怎样的男人,这般有福气,能娶到姝娘这样生得俏丽又心善的媳妇。 她挽起菜篮,望了望当顶的日头,脸色一变,哎呦了一声,快着步子拐进前头的巷子里。顺着巷子走了百余步,便见一朴素的小院儿。 才从后门踏进院子,等了许久的小厮孟义急匆匆道:“王婶,你上哪儿去了,冯总管那儿都催了好几回了,你若再回不来,我可顶不住啊。” 王婶抹了抹额上的汗,歉意道:“我遇上些事儿,这才迟了,这便给公子做饭去。” 去井边打水净手后,王婶跑进灶房,着急忙慌地从篮中挑出几样熟得快的食材。 幸得她伺候的主人家是个好脾气的,她做什么便吃什么,几乎没点过菜,平素也从不对她做的菜挑三拣四。王婶做饭也有十来年了,动作利落,洗菜切菜下锅翻炒,约莫两刻钟便烧完了三菜一汤。 王婶往外头喊了一声,想让孟义将饭菜送去,转头看见架子上搁着的红枣,忽得想起姝娘说能治血虚的红枣鸡蛋汤来。 刚巧篮中还余一个鸡蛋,王婶便摸了四五颗红枣,切了姜片,煮在一块儿。 这汤都煮上了,孟义还是不来,王婶出去瞧了瞧,没看见他的影子,不知上哪儿去了,王婶急得直跺脚,喊了两声,也不见孟义答应。 倒不是她不愿亲自去送饭菜,只是那主人家看着金贵,就怕她满身的油烟味还有被热气蒸得汗津津的狼狈样儿,惹得主人家不高兴。 王婶是大半年前才进这院子做活的,主人家是位年轻的公子。院儿小,王婶曾撞见过几回,但没敢太仔细瞧,只记得那公子生得挺拔威仪,清雅矜贵,一看就是富户出生。 王婶犹豫了一会儿,觉得总不能一直让公子等着,便想着回屋换身衣裳再去送。 然在她换衣的间隙,早已等得心焦的 分卷阅读17 冯长沉着脸迈进了灶房。 这饭他都传大半个时辰了,却迟迟未送去,虽说沈重樾并未催促,可冯长觉得院里这些人许是仗着他脾气好,才敢这般松懈怠惰,他冷着脸正打算责骂两句,却见灶房空无一人,灶台上放着几道菜肴。 “这不是烧好了嘛,怎没人送去,惯知道偷懒。”冯长嘀咕了两句,将菜放进托盘中,正要出去,又见锅中热气蒸腾,以为里头也是为沈重樾备的菜,没多想,取了个碗将那红枣鸡蛋汤盛出来,匆匆往书房而去。 7. 酒醉 对身世的执念如蠹虫般蚕食着他 书房外的墙角处,一株亭亭玉兰花开正盛,偶有几束花枝探进窗来,润白的花朵随风摇摇颤颤,暗香袭人。 沈重樾却无心欣赏这番春光,他坐在雕花红木桌案前,案上展着一张思原县的舆图,图上好几处都用朱笔做了标记,皆是沈重樾这半年来去过的地方。 自从知晓自己非镇南侯所出,沈重樾如释重负之外,另一桩事却逐渐在他心中郁结,甚至于夜不能寐。太医署医正在为他诊治后,捋着长须,只道了一句——将军之疾在心不在身。 沈重樾知晓自己的症结在何处,镇南侯去后,对身世的执念便如蠹虫般蚕食着他。如今他虽已在京中立足,可他仍想知道自己真正的家究竟在何处。 若如镇南侯所说,他是在思原县附近寻到他的,那他的亲人当是在思原县或是周遭一带。可许是因当初头上受伤,他始终记不起小时候的事,只记得醒来后不久,被老镇南侯带进了府。 为了解开心结,他来这思原县已半年有余,起初他想在县衙专管册籍文书的架阁库寻一寻他入侯府的天成十六年前后,可有人家丢失八九岁的孩子。 然巧的是,就在五年前,有人不意打翻油灯纵使架阁库走水,天成十四年至天成十九年六年间的档案文书尽数被烧毁,此事上报朝廷,还牵累了不少人,当时负责架阁库的管勾和守当官都遭贬职流放,连县令都被罚俸两年。 既无法从册籍档案入手,无奈之下沈重樾只得另辟蹊径。思原县下共有九个镇,镇中又有十余村,且地域重峦叠嶂,山势延绵,沈重樾跋山涉水,走了不少地方,只想着若他真出生于此,大抵会对他生活过的地方有所印象,指不定能想起什么,只可惜大半年过去,仍然一无所获。 除此之外,他也曾试图派人去找当年随老镇南侯一同前往思原县的管家和两个家仆,但两个家仆皆称老侯爷带回沈重樾的那日,他们并未随老侯爷出行,是故并不清楚。至于年迈归乡的管家朱诚,他派去寻找的人前几日来信说,朱诚已于三年前病逝。 至此,其中两条可查的途径都断了。 沈重樾看着舆图上剩下的没用朱笔标记的几处,抬手揉了揉眉心。 冯长端着饭菜进门,“爷,饭来了,您先吃饭吧。” 沈重樾将视线从舆图上移开,起身移到了外间的圆桌前,望着一桌的饭菜,忽得看着其中一道问道:“这是什么?” “这……这是将红枣和鸡蛋煮在一块儿,外加了些……生姜。” 冯长有些惊讶,他家主子平素吃饭从不多说,好像吃什么都无所谓,今日却突然问起来。他一时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形容,他也觉得奇怪,厨娘怎会想到做这样的菜,毕竟这道菜怎么瞧着都不像是能下饭的。 浓重的甜腻味混着姜味儿萦绕在鼻尖,沈重樾盯着这道汤,心底忽得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他素来不喜甜,可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看着沈重樾剑眉紧蹙的模样,冯长低下身道:“爷,您若不喜欢,小的就将这菜给您撤了。” “不必。”沈重樾又抬手舀了一勺,双唇轻抿,似是在细细品尝。 分明是头一回喝这道汤,可沈重樾总觉得这滋味似曾相识,就像是从前喝过一样,但任凭他连喝了小半碗,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心口就像是被羽毛挠着,氧意丛生,想抓又抓不着,催人心肝的烦躁。 他放弃般放下汤匙,又随意用了两口饭,便让冯长收了碗筷。饭后,他自架上取了本书,欲读书静心,然随手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未看进去,自见着那碗汤,躁意便以燎原之势搅得他心烦意乱。 “冯长。”沈重樾唤了一声。 冯长自院外跑进来,“爷,您有何吩咐?” “拿些酒来。” 冯长怔了一下,他哪里 分卷阅读18 看不出沈重樾今日心绪不佳,可往日遇着这种情况,他家主子都只会在院子里打拳或是练剑发泄,从未说过要喝酒,他不由得劝道,“您真要喝呀,可酒伤身。” “拿来!”沈重樾沉声道。 冯长踯躅了片刻,到底不敢违逆,听命去取了一小坛酒,然不到一炷香便被饮尽。 “再去拿几坛来。” 冯长又从酒窖往返了好几回,心叹他家主子哪里是喝酒,分明是灌酒,寻常人哪有这种喝法。 这喝酒消愁向来是自欺欺人,看来今晚他家主子是不醉不休了。左右也劝不动,冯长索性悄悄退出书房,准备吩咐厨娘去煮些醒酒汤。 可许是酒量极佳,两坛烈酒下肚,沈重樾依旧是神色如常,丝毫不见醉意,只身上的阴郁气愈发浓重起来。 直到第三坛酒见了底,沈重樾才隐隐有些发晕。两年与夏国一战后,外人只道他沈重樾飞黄腾踏,继承镇南后之位不说,幼年又曾在当今圣上身边做过伴读,深得明祁帝信任,在朝中风头一时无两。 可即便有再高的地位与权势,在沈重樾眼中亦是无物,不明身世的他只觉自己像无根的浮萍,飘飘摇摇,没有归处。 沈重樾大手一扫,开了第四坛酒,饮下一半,愈发昏沉迷糊起来,他以手支额,眸光一瞥,便见袖口露出红色的一角。 取出一看,正是那日在破庙的姑娘留下的平安符。沈重樾用指腹摩挲着右下角的几片竹叶,那股熟悉的感觉复又升起,他拼命回想,却是头疼欲裂。 沈重樾捂着额头,俊朗的眉眼拧在一块儿,抄起酒壶又猛灌了几口,少顷,终是酒意上头,醉伏在桌面上。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和手上平安符的竹叶刺绣极其相像的花纹,在他眼前跳跃闪烁,伴随着年轻女子柔和的声音。 “娘亲手绣的平安符啊,定能保佑我们阿淮平平安安……” 画面一转,一碗和今日饭桌上一般无二的汤却被装在粗瓷碗中,搁在了简陋的木桌之上。 孩子清脆的声儿响起,“娘,你这是煮了什么好吃的,是不是故意藏着不给阿淮,阿淮也想尝。” 一只小手舀了汤送进嘴里,随即便听他呀了一声,“好辣啊。” 周围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傻小子,那是你娘的药……” 画面再次隐去,意识在现实和混沌之间拉扯,越来越来的场景如雪片般扑面而来,真实却又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沈重樾幽幽地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 8. 归来 此处可是刘义刘猎户的家?…… 惊蛰一过,雨水渐丰,山雾间绿意盎然,连陌上的桃花都开得愈发繁盛起来,姝娘将晒在院中的笋干翻了个面,抬头望了望天色。 前两日下了好几遭的雨,地面泥泞不堪,她便躲在屋中没出去,今儿万里无云,日头也不大,姝娘背上竹篓,琢磨着上山采药,再寻些新鲜的香蕈回来煮汤喝。 还未走到后山,便见田垅边一人迎面而来,她下意识想避,已然来不及了,来人嗓音尖利,高喊了她一声。 姝娘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讪笑着答应,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 李婆子笑得满脸褶子,一把拽住姝娘的手,唯恐她跑了似的,“姝娘啊,婆婆先前同你提起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姝娘秀眉微蹙,早便猜到李婆子要说这个,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定定道:“那日,我不已同李婆婆说得很清楚了,姝娘是刘家的人,就是死了这条命也是刘家的,今生绝不再嫁。” 见姝娘态度这般强硬,李婆子一张老脸微微耷拉下来,显然不大高兴。 她也是村中的老人了,村里多少男男女女都是她牵线搭桥促成的。前一阵儿,村里的赵木匠找上她,偷着塞了一两银子,恰恰说起了这姝娘的事儿。 李婆子本就是见钱眼开的人,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收进袖中,拍着胸脯同他打包票。 没曾想,姝娘油盐不进,跟块顽石一样硬,李婆子使劲浑身解数都劝不动。赵木匠见久久无果,前几日上门没好气地说,若李婆子再说服不了姝娘,就要把那一两银子收回去。 “姝娘,婆婆也是为了你好,你怎就不体谅婆婆这颗心呢。”念着那一两银子,李婆子收起面上的不悦,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我听说你爹娘那儿也在为你打 分卷阅读19 听婚事,但他们你也不是不晓得,为你寻着的人大抵不合你心意,但赵木匠就不一样了,都是同个村的,知根知底,虽说年岁大了那么一些,可人敦厚老实,也还是头婚,这般好的条件可再难找了。只要你肯答应,凭婆婆这张嘴,还怕说服不了你爹娘嘛。” 李婆子不知道,她说得再多也无用,姝娘不是傻子,早就看出她和秦佃户夫妇是一丘之貉,根本就是想利用她谋财。 她摇了摇头,作势要走,“我心已决,李婆婆不必再说了。” 见死活劝不住姝娘,李婆子心一急,嘴快道:“你这丫头怎死脑筋呢,那刘淮早就死了,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在外头发迹后,回来娶你嘛!” 姝娘步子一滞,蹙眉看向李婆子,她说话向来轻声细语,性子再柔不过,可此时一双潋滟的眸子里敛着几分锐利,让李婆子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垂下眼,平白生出几分心虚来。 “我老婆子也不是这个意思。”李婆婆顿了顿道,“姝娘啊,也别嫌我老婆子的话难听,老婆子是过来人,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我就是关心你,怕你年岁大了后悔。身边没个倚仗的男人,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将来无人送终,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炕头多可怜啊。” 这话打着关心的名头,可着实不怎么好听。 “李婆婆是不是为了姝娘好,姝娘心里清楚,可我也不想害了您啊。”姝娘唇角微扬,不急不怒,“我不是同您说过,我婆婆临走前是叫我发过毒誓的,若此生改嫁,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可这事我其实只同您说了一半,我婆婆还说了,若是有人强逼着我改嫁,那人定也会儿孙死尽,不得善终。” 周氏自然不可能让姝娘发这样的誓,这不过是姝娘撒的一个谎罢了。从前念着和李婆婆是同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闹得太难堪,可如今都教人欺负成这样了,姝娘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在刘家呆的这些年,无论是刘猎户夫妇还是贺严都曾告诉过她,莫要太过软弱,不然只会教欺负你的人变本加厉。碍着孝道二字,她拿自己的亲爹亲娘没法,可这个一心只想从她身上捞钱的李婆子她没道理一忍再忍。 “你......” 李婆子哪儿听不出姝娘这话里的意思,两片干皱的嘴唇颤啊颤,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恰在此时,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急急的呼唤,只见孙二牛家的媳妇月兰端着个肚子,气喘吁吁地快步走来。 “姝娘,姝娘......可算寻着你了。” “这是怎么了?”姝娘扶住月兰,“你这六个月的肚子,可禁不住这么走。” “我,我婆婆......”月兰急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我婆婆从树上摔下来,伤着了,你快去帮忙瞧瞧吧。” “你别急,莫要动了胎气,我这便跟你去。”姝娘回头看了一眼李婆子,见李婆子冷着脸,淡淡道,“那李婆婆,姝娘先走了。” 方才姝娘那一番话,二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赵木匠的事儿也定是没戏了,李婆子望着姝娘离开的背影,想起方才的话,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装什么贞洁烈妇,还不是因为年轻不知事儿,没尝过男人的滋味。要是尝过了,怕不是整日腆着脸去要。” 李婆子想起那一两银子就肉痛,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尖酸刻薄,带了些泄愤的鄙夷,说了一句还不解气,她继续碎碎骂道:“现在挑三拣四的,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再过些年熬成了黄脸婆,看谁还愿意娶你!” 她冷哼一声,将脚边的石子踢得老远。 那厢,姝娘随月兰去了赵二牛家,二牛他娘正躺在炕上,左脚脚踝肿得老高,见月兰回来,急切道:“你这孩子,大惊小怪,我就是扭伤了脚,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小心孩子。” “娘我没事儿,您快让姝娘看看吧。” 姝娘将月兰扶坐下来,转头去看二牛他娘伤势,她抓着红肿的右脚微微动了动,二牛他娘便痛得嘶了一声,姝娘不禁笑问:“大娘这是做什么去了,怎还从树上摔下来了?” “可别说了。”二牛他娘还未开口,月兰先道,“我娘她不听劝,偏要去院中那棵香椿树上摘椿芽,这不脚一滑,就从上头摔下来了。” 姝娘顺着敞开的窗往外望,果然看见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香椿树,枝桠的顶端抽出稀稀疏疏的红色嫩芽来。 “今年这天儿暖得早,椿芽也抽得比往年早些,我这不是想摘点下来尝尝鲜嘛。”二牛他娘说得起劲,一 分卷阅读20 时都忘了脚上的疼,“这香椿不管是炒蛋,还是凉拌,都好吃得紧,我方才摘了不少,姝娘你回去时记得带些回去啊。” “好好好,您这嘴馋,可差点出大事儿。”姝娘哭笑不得,“幸好没伤着骨头,只是扭着了,我回去捣些药,大娘敷上几日便好,不过这几日大娘可得好生在屋里养着,莫要到处乱跑了。” 一听好几日不能出去,二牛他娘顿时激动道:“这可不成!我若在屋内养着,谁给月兰和二牛做饭呢,地里的活不是也得耽搁了。” 月兰忙道:“地里的活有二牛呢,这做饭还有我不是,您啊就是太担心我了些,什么都不让我做,村里多少人临盆前都还在地里干活,我哪有这般娇气。” “你不懂。”二牛他娘反驳道,“你这是头胎,且身体底子也不好,哪能跟那些打小下地的农妇们比。” 这事倒也不怪二牛他娘当心过度,月兰嫁进赵家都快五年了,先前总也不怀,虽说二牛他娘和月兰的婆媳感情还算融洽,可因着这事儿,二牛他娘到底心有芥蒂,后来还是姝娘帮忙调理了身子后,月兰的肚子才有了动静。何况赵家一脉单传,月兰肚子里的可是二牛他娘的宝贝金孙啊,可不得处处仔细着。 正说话间,月兰忽然捂着肚子“哎呦”了一声,二牛他娘吓得一个激灵,不顾伤腿差点从炕上爬起来。 “怎了,怎了?” 姝娘也吓得不轻,正要去探月兰的脉,却见月兰轻抚着肚子,眸光温柔:“没事儿,就是孩子调皮,踢我了。” 孕妇到了一定月份会胎动的事儿,姝娘在书上见过,却没亲眼瞧过,一时好奇不已。月兰见姝娘目光灼灼地盯着,笑着同她招招手,“姝娘,可要摸摸看?” 姝娘愣一愣,重重点了点头,月兰拉着姝娘的手,放在凸起的小腹上。下一刻,姝娘只觉有什么透过肚皮与她的掌心碰撞了一下,顿时惊得收回了手。 从前只觉得有趣,可亲手触碰后,姝娘心头忽得泛起一丝奇妙的滋味。 “如今这月份还小,还算听话,想我怀二牛的时候,到了八九个月,可劲闹嘞,晚上都睡不踏实。”二牛他娘笑道,“说来,要不是有姝娘你,也不会有这个孩子,往后待这个孩子生下来,定要认你作干娘的。” 干娘...... 姝娘反复回味着这个词儿,未免有些心口泛酸,她是极喜欢孩子的,只可惜这辈子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咧嘴笑道:“大娘这话纵然是玩笑姝娘也是记下了,日后可莫要反悔。” 自月兰家出来,姝娘又跑了一趟贺严的屋,捣了草药给二牛他娘送去,二牛他娘执意给姝娘诊金,姝娘没要,她便让月兰塞了不少香椿和荠菜给她。 虽说今日没能上山采药,也没能摘着香蕈,可得了这大半筐子的野菜,也能捣鼓出几道好菜来。姝娘想起贺严最是喜欢香椿炒蛋和香椿拌豆腐了,下意识往贺严的住处拐,然走了几步便停下步子,虽贺严已离开好几日了,然姝娘总是忘记这事儿。 夕阳西落,暮色四合,几家炊烟升起,姝娘背着竹篓的身影,原轻快的步子不知不觉沉了起来,她踩着地上狭长的影子,想起月兰一家其乐融融的模样,忽得觉出几分孤寂。 从前每回她从山中捡柴回来,周氏都会做好饭,在院门口等她。后来,刘猎户和周氏不在了,贺严也会在他屋里等她过去做饭。 可如今,似乎没人在等她了。 姝娘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像是鼓励自己一般笑了笑。 无妨,这种日子她总会习惯的。 小径两边,长着几棵野桃花,已零星开了好几朵,姝娘边赏花便琢磨着,待花开得再盛一些,她就摘一些,酿两壶桃花酒埋在院中的那棵大槐树下,等贺严回来了,再挖出来喝。 如此想着,姝娘的心情好了许多,含笑间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马嘶。 长平村这地方,耕地拉车的牛倒是能看见几头,马却是少,姝娘下意识回头望,只见一人男人牵着匹马走在后头。 男人是个生面孔,大抵弱冠之年,模样俊俏,身材魁伟,一身衣袍虽剪裁利落,却不是乡下人惯着的粗布,他周身气度不凡,一看便是清雅矜贵之人。 姝娘草草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的一刻,只见男人剑眉微蹙,回看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怪异。 她没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走,可走了一阵,身后哒哒的马蹄声却不停。 分卷阅读21 村中的大小岔路不少,怎么着也不可能同路这么久,想起秦佃户那事儿,姝娘一颗心悬起来,忽得生了警惕,脚步也不由得快了几分。 进了刘家院门,她方要松一口气,转身却见那男人牵着马正立在院门外,神情惊诧。 可很快,他面向姝娘,微微颔首,嗓音低沉醇厚。 “敢问,此处可是刘义刘猎户的家?” 9. 弟媳? 许是错认了吧 姝娘没答,只抵着院门防备地看着来人。 她本以为是秦佃户那厢又派了人来,可看这模样实在不像,且男人口中问起的并不是她,而是他已故的公公刘猎户,自打刘猎户死后,少有人再提起他了。 当姝娘打量院外人时,院外人亦在打量她。 自那日酒醉醒来,零星忆起童年往事后,沈重樾欣悦之外,也生了几分忐忑。虽想起了父母的名姓及家住何处,可因在沈老夫人面前发过誓,恐一时难与父母相认。 不过很快,这份忐忑便被另一种急迫压了下去,连绵几日的雨停后,沈重樾纵马疾驰来到了长平村。 那些酒醉后想起的事,隔着十几年的浓雾,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在看见村口那棵似曾相识的歪脖子枣树后,沈重樾才勉强有了些许实感。 他循着记忆,一路沿着泥泞的小道而上,却见路旁一赏花的女子回首冲他望了一眼,那女子背着一个竹篓,布衣荆钗,用一副蓝头巾裹住发髻,再普通不过的农妇打扮。他本没在意,可在看清女子的模样后,却不由得愣了神。 因这女子实在像破庙那夜他遇到的姑娘。 可那女子却似乎并不识他,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转过了头。 他本没有跟着女子的打算,却不想蜿蜿蜒蜒绕了半晌,竟和这女子停留在了一处。 沈重樾往院中望了一眼,确认此地是他幼时居住过的地方无疑,可为何到了这个时辰,院中一片冷清,不见他爹娘的身影。 难不成,刘猎户与他母亲周氏早已搬离了此地。 “敢问刘猎户夫妇可住在这里?”见眼前的女子久久不答,沈重樾又问了一遍。 姝娘站在原地,许久,才迟疑道:“此处便是刘猎户的家。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沈重樾沉默半晌,“在下姓沈,刘猎户曾对家父有恩,此番前来便是应家父的遗言来向刘猎户报恩的。” 报恩? 姝娘秀眉微蹙,“不知是何恩情?” 倒也不怪她疑心重,只是遇过了秦佃户那事,她难免不多留个心眼。 院外的男人听罢微微抿唇,旋即面不改色道:“十余年前,家父被困山中,幸得刘猎户相救,才得以脱困。这份恩情,家父一直铭记于心,只可惜始终没有机会报答。家父逝世前,特意将此事托付于我,嘱我定要还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嫁进刘家这几年,姝娘可不曾听刘猎户说起过这桩往事,但见这位沈公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煞有其事的模样,实在不像说谎。 说来也是,刘猎户心善是出了名的,乡里乡亲谁有个难处,他都会尽力去帮,兴许这位沈公子说的这桩陈年旧事对刘猎户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并未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提起。 姝娘垂眸思索了半晌,看此人并不像是什么可疑之人,来者是客,也不能让人一直站在院子外,她打开院门,指了指院中那简陋的石桌石凳,“公子先坐吧。” 沈重樾微微颔首,将马系在外头的树上,缓步进了院子。 他环顾四下,院子大致还是那个模样,却又与记忆中不尽相同。东面添了一间新屋,两间向北的老砖房墙面变得发黄斑驳,院中那棵槐树也高大葱郁许多,连角落里开辟的菜地也是原先没有的。 姝娘将竹篓放下,沏了碗热茶,再端出来时,便见沈重樾负手站在那棵大槐树下,不知在看什么。 “沈公子,喝些热茶。” 沈重樾回过神,折身在石凳上坐下,甫一坐定,便听姝娘娓娓道:“沈公子来得不巧,奴家的公爹早在两年前便去世了,婆母也在一年前因病跟着走了,只怕如今刘家已无沈公子需要报恩的人。” 沈重樾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滞。 打看见姝娘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他心底便隐隐生了几分不好的预 分卷阅读22 感,可真正听见他的亲爹亲娘皆已逝世的消息时,仍如头顶炸了个惊雷。 没想到他在思原县寻了那么久,到头来物是人非,阴阳两隔,终究是一场空。 “原是如此……”沈重樾看似语气淡淡,垂在袖中的手却止不住握拳,少顷,他才问道,“不知他们二老葬在何处,在下想代家父凭吊一番。” 姝娘见沈重樾神色凝重,言语间似乎真的对刘猎户夫妇的死感到惋惜难过,对他的戒心也稍稍放下了些。 她指了指东面的群山,“奴家的公婆葬在离这几里远的山上,不过今日天快黑了,沈公子若真想去,奴家明日再领公子去。” 公婆? 方才没有注意,再听到这个称呼,沈重樾倏然抬眸。 看眼前这女子的年纪也不过是十五六岁上下,既是公婆,那这个女子当是刘家的媳妇。难不成,刘猎户夫妇在他失踪后不久又生下了一个儿子。 若真是如此,那他岂非还有一个胞弟。 思量间,只听女子又道:“今日不早,公子可要用过晚饭再走?” 沈重樾本没有那个打算,但一想到或许还能见着其他亲人,点头道:“那便麻烦小娘子了。” 姝娘愣了愣,她不过按例客套一句,不曾想眼前这位公子竟答应下来。这下可好,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她当真是自讨苦吃。 她一个寡居的妇人,若让人瞧见和一个男人单独呆在一块儿,指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姝娘咬了咬唇,顿时有些犯难。 “不麻烦。”她勉笑道,“奴家姓秦,沈公子唤奴家姝娘便是,公子稍等片刻。” 姝娘快步出了院子,转头敲了隔壁孙大娘家的门,寻了个由头将春桃喊出来后,又去找了住在另一头的小虎子。 小虎子是庄婆婆的孙子,今年八岁,他阿娘生他时难产没了,他爹狠心把小虎子丢给他奶,出村后再没回来,小虎子是庄婆婆好容易用羊奶一口口喂大的。 姝娘平日里常将自己做的吃食分给他,一听说有鸡吃,小虎子同庄婆婆打了声招呼,二话不说也屁颠屁颠便跟来了。 三人回了刘家,春桃一眼看见院子里的人,惊得双目圆睁,她贴近姝娘,悄声道:“姝娘姐姐,这是谁啊?” “一位姓沈的公子,说是他父亲曾受过我公公的恩,此番是来报恩的。”姝娘解释道,“毕竟是客,我想留他用饭,但又不敢和他单独待着,就喊了你和小虎子来。” 春桃不由得深深舒了口气,乍一看到这人,她还以为是刘叔刘婶那个走失十多年的儿子回来了,看年岁似乎也差不多。她转头瞄了眼姝娘,见姝娘压根没往这处想,顿时连自己都觉得荒唐。 也是,村里人都说姝娘姐姐那位名义上的夫君早就没了,除非见了鬼,不然又怎会突然出现呢。 姝娘走到沈重樾跟前道:“这两位是奴家的邻居,奴家先前便叫了他们一同吃饭,公子不会介意吧?” 不管他心里介不介意,姝娘想着人都叫来了,他也不至于让她撵了人走。 沈重樾摇摇头,他越过春桃和小虎子往外头望了一眼,“小娘子的夫君还未回来吗?” 姝娘朱唇微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的事着实有些复杂,何况眼前只是个外人,似乎也不必详尽说予他听,她沉吟片刻,只道:“奴家的夫君不在这儿……” 这话说得含糊,若是不在这儿,是在哪儿,何时会回来。 沈重樾剑眉微蹙,虽有万般疑惑,可到底不好再开口问。 姝娘从水缸里打水净了手,扯下晾在廊下竹竿上的一块粗布系在腰间,将本就纤细的腰肢勾勒得盈盈一握。 沈重樾望着姝娘的背影,若有所思。 方才没怎么瞧仔细,如今再看,就越发觉得姝娘和他在庙中遇到的姑娘生得像。 无论是那双水灵的眼睛还是婀娜的身段。 可姝娘是妇人,似乎已嫁入刘家好几年了,但那位他在庙中遇到的姑娘却像是未嫁的。 他缓缓收回视线,眸光晦暗不明。 许是错认了吧,毕竟这人可是他的弟媳...... 10. 得知 叫什么……阿淮 姝娘烧柴煮了热水,吩咐春桃从鸡 分卷阅读23 窝里抓只鸡杀了。 这事儿对从小帮着孙大娘打下手的春桃来说倒不难,只是她替姝娘有些可惜,姝娘养的鸡都是用来下蛋的,等鸡蛋攒的多了,就去和左邻右舍换些需要的物什或者拿到镇上卖,不到逢年过节都舍不得吃。 春桃左挑右挑,才在一众养得羽毛油亮的母鸡里挑了只相对瘦的,拎了桶热水,到角落里放血拔毛。 小虎子也不闲着,蹲在灶房门口帮着姝娘择菜洗菜,洗完了,还跑到灶前昂着头问:“姝娘姐姐,还有什么活要做的?” 姝娘塞了两块昨日剩下的桂花糕给他,指了指门口的杌子,“不用了,洗了菜就行,你到一旁吃点心去。” 小虎子盯着香喷喷的桂花糕咽了咽口水,硬生生忍住了,他摇了摇头,“我奶说这世上没有白吃的东西,我要多帮姐姐干点活,才能吃这鸡。” 姝娘听罢,颇有些唏嘘,小虎子自小没有爹娘,比旁的孩子懂事许多,今日要是不让他多干点活,只怕这饭他还吃不安心,姝娘随手递给他个竹箩筐,“去院子里帮姐姐摘两根茄子和辣椒来,再挑些晒好的笋干。” 小虎子唉了一声,接了竹箩筐,蹦蹦跳跳地去了。 春桃那厢将处理完的鸡交给姝娘,姝娘用凉水炖上,正切着香椿芽,偶一抬头,只见窗外,那位沈公子正蹲在地里帮小虎子一起摘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听说这大户人家的公子生来娇贵,整日捧着圣贤书,焚香品茶,最不喜欢沾染脏污,没想到这位沈公子倒是不拘小节,没半点架子不说,还帮着一起干活。 倒是有些不同。 姝娘的手脚快,过了大半个时辰,菜便端到了外头的石桌上,她赧赧道:“乡野之地都是些粗茶淡饭,沈公子莫要嫌弃。” 沈重樾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荠菜炒鸡丝,香椿炒蛋,清炒笋干,酱烧茄子,还有一道党参炖鸡汤,虽是素菜居多,但色泽分明,香气扑鼻,教人垂涎欲滴。 这般菜色,虽不能与山珍海味比,但实在称不上是粗茶淡饭。 “小娘子谦虚了,多谢小娘子款待。” 春桃和小虎子憋着口水乖乖坐在一旁,虽都馋得不行,但也晓得待客的规矩,等沈重樾动了筷子后,才迫不及待地去夹菜。 沈重樾随意夹了一筷子香椿炒蛋,入口却是愣了一下。 三餐于沈重樾而言,始终不过是用来裹腹,无所谓好吃与否,在边塞打仗时也常风餐露宿,所以沈重樾对吃向来不太讲究,能下咽就行。 可这道看似不起眼的香椿炒蛋,鸡蛋鲜嫩,椿芽爽脆,炒得恰到好处。 沈重樾舀了一勺鸡汤,鸡汤油而不腻,入口鲜香浓郁,还带着几分淡淡的药香,回味悠长,鸡肉更是炖得软嫩滑爽,不老不柴,许是自家养的土鸡,咬起来肉质紧实,十分有嚼劲。 他抬眸看向姝娘,见她吃饭时细嚼慢咽,举止端庄婉约,丝毫没有乡野之人的粗陋不说,还做得一手好菜。 他爹娘倒是为他那弟弟寻了一个难得的好姑娘,只是不知他那弟弟如今去向何处,竟撇下妻子在家独自一人。 沈重樾收回视线的一瞬,正与偷偷瞥他的春桃目光相撞,春桃心虚得埋下头,一个劲儿往嘴里送饭。 待几人吃完,天色也暗了下来,村里人家大多舍不得用油灯,入了夜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姝娘早料到这般情况,既留了饭,今晚大抵还是得留宿。 她这儿自然不可能留个大男人过夜,便塞了个灯笼给小虎子,让小虎子领着那位沈公子去贺严屋里暂住一宿。 春桃见二人走远了,才忍不住对着姝娘嘀咕:“姝娘姐姐,我怎觉得这位沈公子有些怪。” “哪里怪?”姝娘笑道,“长得怪?” “那倒不是,这沈公子长得倒是俊,就是……”春桃凑近耳语道,“你不知道,吃饭的时候他偷着看了你好几回呢,指不定是对你图谋不轨。” 姝娘愣了一下,旋即掩嘴笑出了声,一看那位公子便是富贵出身,哪里会看得上她,“你还会开这般玩笑呢,最近倒是没白读书,连‘图谋不轨’都学会了。” 春桃扁了扁嘴,“我说的是真的!” 她听人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看着正经,实则花花肠子最多了,她家姝娘姐姐生得这般好看,就是教人瞧上了也不稀奇。她可得替她哥哥提防着些,毕竟她可盼着姝娘姐姐往后当她嫂子的 分卷阅读24 。 那厢,黑漆漆的小道上,一点微渺烛光投下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小虎子提着灯笼,时不时摸摸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连打了好几个饱嗝。 “你叫小虎子?”跟在后头沈重樾突然道,“你可知那小娘子的夫君如今身在何处?” “小娘子?”小虎子转过身,“公子说的是姝娘姐姐吗?” 沈重樾点头,“那位小娘子的夫君你可曾见过?莫非是出门行商了?” 小虎子犹豫了一下,头一眼看见这位沈公子,他就觉得这人生得又高又大,跟座小山似的,冷冰冰不好接近,可方才这人还主动帮自己摘菜来着,应当是个好人,他答道:“我没见过姝娘姐姐的夫君,他们都说姝娘姐姐是寡妇。” 寡妇! 沈重樾心下一沉,莫非连他那位弟弟都已不在人世了。 “那位小娘子的夫君是因何故没的,也是病故吗?” “那倒不是。”小虎子想了想,“我记得我奶跟我说过,姝娘姐姐那夫君,好像是小时候走丢了,已经好些年了,但刘叔刘婶一直觉得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沈重樾薄唇微抿,越听越发觉得不对劲,他倏然止住步子,沉声道:“那刘猎户夫妇究竟有几个儿子?” 小虎子眨眨眼,抬头看着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只有一个啊,就是姝娘姐姐那夫君,叫什么……阿淮。” 11. 祭拜 不像是来祭拜素不相识之人…… 沈重樾一夜未眠,听见屋外破晓的鸡叫,起身在院子里打了套拳,在水缸里舀了两勺凉水喝后,沿着昨晚的路去了刘家。 天将亮未亮,晨光破开浓雾,在山峦间露了个头。 未至刘家院子,隔着围篱,沈重樾远远见姝娘拿着个小碗站着鸡窝旁,一边撒着谷子,一边嘴上发出“咕咕咕”的声响,让鸡围拢过来。 她穿着一件陈旧却干净的粗布衣裳,戴着蓝头巾,未施粉黛,可一张脸仍是光洁白皙,娇俏好看得紧。 沈重樾剑眉微蹙,驻足看了她半晌。 乍一听说姝娘是刘家的媳妇时,他下意识以为刘猎户夫妇在他之后又得了一子,却不想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荒唐。 眼前的女子并非他的弟媳,而是刘猎户夫妇在四年前给刘淮娶的媳妇! 在沈重樾的记忆里,刘猎户夫妇再仁厚不过,他不明白,他们为何要为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将姝娘娶进门,白白耽误她的大好年华。 姝娘喂完饲料,躬身从鸡舍里摸出两个鸡蛋,放回灶房里后,又抱出一堆干草,走出院门。 虽说是来喂马的,可姝娘看着这匹高头大马,实则有些怵得慌。 那位沈公子带来的马体格健壮,浑身毛色黑亮,它高昂着头看过来,一副威风凛凛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品种。 她犹豫着上前,那马忽得一个响鼻,喷出些许热气来,姝娘吓得步子一滞,僵着身子,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远处观望的沈重樾见此情形,眉宇不自觉舒展开来,缓步上前。 姝娘听见动静,转头看清来人,柔声唤道:“沈公子,起得这般早。” 沈重樾轻轻点头,行至她身侧,“要去山上祭拜,定是要起早的。” 见他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干草,姝娘讪讪一笑,“奴家见公子这马,从昨日到现在不曾进食,只怕是饿了,就拿了些干草来,也不知它吃不吃。” 她与那马隔着几步远,抱着干草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努力不流露出惧意,抬手撩了撩碎发,露出耳下一点红痣来。 沈重樾不经意瞥过,眸色微动,旋即暗沉了几分,“这马颇有些认生,我来喂就好。” 他接过干草,同姝娘道了声谢。 姝娘不由得松了口气,“公子还未吃早饭吧,我给公子煮碗面。”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公子吃辣吗?” 沈重樾答:“会吃一些。” 姝娘这才放心地进灶房忙活起来,她掀开灶台上一个倒覆的碗,取出昨日剩下的鸡胗鸡肝切片。 这乡野地方,能吃到 分卷阅读25 肉食十分难得,所以往往杀只鸡,里头的鸡心鸡胗鸡肝什么的都舍不得丢,做得好了,也是一道美食。 不消两盏茶的工夫,她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杂面来。 还未坐下,沈重樾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带着些许辛辣,瞬间将胃口吊了起来。凑近一看,堆着鸡杂的面上浮着一层红油,还有翠绿的葱花点缀在上头,色泽诱人。 他提起筷子嗦了一口,面条筋道,汤汁麻辣鲜香,刺激着味蕾。他突然明白姝娘为何要特地问他吃不吃辣,这面虽说不上特别辣,可若是平素完全不吃辣的只怕是受不了。 但这辣又是面的精髓,带着丝丝的麻,在舌尖缠绕盘旋,回味无穷,若是清汤,多少少了几分滋味。沈重樾原也不吃辣,可在边塞时,军中大厨是西南人,常做辣食,久而久之,也就能吃辣了。 捞完面,沈重樾鼻间渗出些许汗珠,可他还是忍不住,端起碗喝光了汤。 看着空空的碗底,沈重樾反应过来,垂眸低咳了一声,姝娘装作没看到他的尴尬,浅笑着默默收了碗筷。 饭后,两人往东面的山上去。 姝娘背着竹篓,走在前头,步子稍稍有些快,和沈重樾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 沈重樾似察觉到她的心思,也刻意放缓了步子,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说话。 正是春耕农忙之际,乡里人起得都早,经过田垅时,地里干活的几人远远瞧见跟在姝娘背后的陌生男人,不免停下动作,暗暗交换着眼神。 姝娘照常打招呼,见他们不问什么,也不主动说,只大大方方径直走过去,反惹得村人面面相觑。 刘猎户夫妇的坟修在半山腰上,山路陡峭难行,姝娘本担心沈重樾头一次爬这山费力,放慢步子,时时留心着,没曾想沈重樾爬得丝毫不费劲,甚至连喘都没喘一下,反倒是姝娘因着脚上的伤还未好全,爬到一半便有些脱力。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想着缓一缓,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的眼前,掌心宽厚粗糙,指腹上有不少陈年老茧。 她顺着手掌往上看,沈重樾不知何时到了她前头。 姝娘抹了抹额上的薄汗,没伸手,只笑着摇了摇头,撑着继续向上爬。 谁知刚踏出去,倏然脚下一滑,姝娘来不及稳住身子,就被拉住手腕往前一扯,待意识过来,半个人都跌进了男人怀里。 抵住胸膛的手清晰地感受到坚实的触感,姝娘像被烫着一般,吓得猛退几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忙四下眺望,确认无人才松了口气。 “多,多谢公子。” 沈重樾望着姝娘小心谨慎的模样,神色颇有些复杂,“小娘子还是走前头吧。” 姝娘点点头,瞥了眼沈重樾健壮的身子,面上烫得厉害。 一炷香后,两人才爬上半山腰。 半山腰上还算空旷,只刘猎户夫妇一座坟,一眼便可望见。坟冢上很干净,几乎没有杂草,想是有人经常来清理。 可空旷归空旷,多少有些荒凉,上山的路也难行,沈重樾剑眉微蹙,不明白他爹娘为何选择葬在此处。 他停在墓前,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蓦地有些恍惚。 隔着十六年的岁月,许多幼时的记忆都已模糊,纵然知道坟冢内是他的亲生父母,可物是人非的唏嘘终究大过感伤。 姝娘从竹篓里取了瓜果摆上,抬眸看去,只见沈重樾凝视着墓碑,虽面色平静如水,可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却蕴着难以言喻的思绪。 “沈公子。” 沈重樾转过头,便见一双酒杯递到了眼前,姝娘浅笑道:“这是我公爹生前最喜欢喝的酒,您敬他一杯吧。” 杯中酒水澄清见底,沈重樾记得,刘猎户生前最喜高粱烧,每回他打猎回来,周氏都会给他备上。 火辣辣的酒水入喉,再配上下酒小菜,对刘猎户来说是再惬意不过的事。 沈重樾微微颔首,接过杯盏,抬手缓缓将一杯撒在坟前,另一杯一饮而尽。 饮罢,他掀开衣袍跪下来,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姝娘以为他大抵会说什么,可他从头到尾都没开口,只默默望着墓碑跪着。 姝娘秀眉微蹙,相拦又不好拦,多少觉得有些奇怪,就算是为了报恩,似乎也不必如此,看起来不像是 分卷阅读26 来祭拜素不相识之人,而是家中亲眷。 可转念一想,这位沈公子的父亲故去不久,如今完成了亡父的遗愿,面对亡父的恩人,难免有诸多感怀,要说的话想必都在心中说了吧。 日头逐渐升上来,小半个时辰后,沈重樾才站起身,同姝娘下了山。 再次经过田垅,已是午饭时候,不少农妇挎着篮子来给自家男人送饭,姝娘正与地头拐出来的张氏狭路相逢,她不闪不避,笑盈盈道:“张婶,来给叔送饭啊?” “是啊。”张氏说着,往姝娘背后望了一眼。 方才就听说姝娘跟个男人上山去了,此时果见她身后有一个衣着不凡,又高又俊的男人,眼神顿时暧昧起来,张氏装作不经意问道:“哟,没见过这位公子,这是谁呀?” 地里干活没干活的,听到张氏这问话,一时都竖起耳朵,注意这厢的动静。 姝娘等的便是她这句,张氏平素虽热心但是嘴碎,姝娘看中的就是她的嘴碎,她刻意提声道:“这位是沈公子,沈公子的父亲与我公爹是故友,是来看望我公爹的,这不,我们才从山上祭拜回来。” 张氏听罢,长长地“哦”了一声,颇有些失望,“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姝娘你......” 姝娘抬眉,佯作不懂,“我什么?” “没什么......”张氏尴尬地一笑,又有一搭没一搭地攀扯了两句,怏怏地走了。 那些从田间地头投来的视线也跟着收了回去。 沈重樾看着姝娘的背影,眸光倏然变得复杂,这世道不善待寡妇,女子独自过活,不仅仅是辛苦,还要防备各种恶意与猜忌。 两年前与夏国一战虽大获全胜,可仍有无数将士战死疆场,大骁不知有多少妇人一夜间失了丈夫。 即便朝廷拨发了抚恤金,但那些没了倚仗的寡妇也多拿不到这笔钱,被叔伯婆家占去的事常有,平素受尽欺辱不说,连温饱都难,为了活下去,很多都选择了二嫁。 姝娘虽有些不同,可顶着“寡妇”的名头境遇应当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然他在破庙初遇她的那晚,她又怎会是那般狼狈的模样。 三月的天虽然算不上热,可从山中往返一趟,难免有些口干舌燥,回到刘家,姝娘便煮了碗银花甘草茶递给沈重樾。 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姝娘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如今这坟前也去祭拜过了,她想着这沈公子了了心愿,是时候该离开了。 她已尽了待客之道,他若再不走,为难的是她,毕竟她这身份,实在不好与一个陌生男人单独相处着,短时还能解释,时间一长只怕有嘴也说不清。 姝娘也不好直接下逐客令,想了想,委婉道:“都到这个时辰了,沈公子可要吃了饭再走?” 沈重樾端着茶碗,看着姝娘那双潋滟的眸子,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家父在世时,时常念起长平村附近的好风光,曾说若有机会,定要在此小住一段时日。” 忽得说起这个做什么? 姝娘微微拧眉,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那沈公子旋即一字一句道:“在下想代家父完成心愿,只怕还要在此叨扰一阵。” 12. 劈柴 姝娘倏然想起破庙那夜 沈重樾要在长平村小住的事,姝娘还未发愁,春桃倒是先激动不已,乍一听说此事,气呼呼就找了上来。 姝娘看了会儿医书,正坐在炕上做女红,灵活的手指捏着针在缎面上游走,含笑听春桃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早就说了那个沈公子图谋不轨,姝娘姐姐你偏不信,说是来报恩的,如今都住下来了,你可得防着些,可别被他那副俊俏的面皮给骗了。” “这富家公子什么姑娘寻不到,哪会贪图我。”春桃这些话,姝娘只当玩笑听,“或许只是想着这附近山水好,一时兴起罢了,等过两日倦了自然会回去。” 春桃也希望如此,“那这几日姐姐莫不是要多做一份饭菜?” “我不做。” 见春桃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姝娘咬断线头,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待春桃走了,姝娘从灶房里提出个篮子,冲在河边和一群孩子玩的小虎子招了招手。 b 分卷阅读27 r   “你把这些送到贺爷爷屋去,交给沈公子。”她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饴糖递过去,又和他嘱咐了几句。 跑一趟就有糖吃,小虎子当然不会拒绝,爽快地接过沉甸甸的篮子就往贺严的屋去了。 沈重樾听见敲门声,本以为是姝娘,打开一看,就见小虎子笑着把篮子举到他面前,倒豆子一样将姝娘嘱咐的话说了一遍。 “沈公子,姝娘姐姐让我给你送这个来,她说她这一阵忙,恐怕你得自己煮饭了,灶房的缸里有米,油盐酱醋都有,只是生火的柴要麻烦你自己劈。” 竹篮子里满满当当装着不少新鲜的菜蔬,几根芦菔和茄子,还有一大把葱,韭菜和香蕈。 沈重樾知道,姝娘大抵不是没时间而是为了避嫌才让他自己做饭。 他蹙眉接过竹篮,将门敞开,对小虎子道:“进来坐会儿吧。” 小虎子从前就很好奇贺严这院子,可碍于贺严看起来凶巴巴的,一直没敢踏进去。这下有了机会,把院子看了个遍,但除了晒着药材,好像也没什么,小虎子逛了一圈,反而被搁在堂前长凳上的一把剑吸引了去。 沈重樾把送来的菜放到灶房,刚走出来,就看见小虎子惊讶地张着嘴,吃力地捧着那剑,剑身已从剑鞘里抽出一半,寒芒四射。 他伸手夺过,沉声道:“这不是孩子该玩的东西。” 小虎子非但没被他凌厉的语气吓着,反而两眼发光,期待地看着沈重樾,“沈公子,你练过武吗?能不能教教我怎么使剑?” 沈重樾将剑收进屋,转头看向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孩子,“你练武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能当大将军啊!”小虎子顺手抄起墙边的笤帚就开始比划起来,越说越激动,“你不知道,我们村的王卓哥哥跟着定国将军打了胜仗,如今也封了将军,听竹儿姐姐说,王卓哥哥现在可威风了,往后我也要当那么威风的人,入昌平军,跟着定国将军打仗。” 王卓...... 沈重樾想了半天,才想起昌平军里好像有这号人物,似乎是他的副将唐云舟的下属。 没想到,竟和他同是长平村出身。 他看向小虎子比笤帚柄粗了一点手臂,皱了皱眉,“当将军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就算是定国将军也有做不到的事。” 小虎子憧憬定国将军已久,容不得任何人说一句不是,他嘟着嘴,不高兴地反驳,“谁说的,听说定国将军不仅会杀敌打仗,还很有才学,会文会武的。” “会文会武又如何。”沈重樾轻声嘀咕了一句,看向灶房的方向,蹙眉有些犯难,“还不是不会做饭......” 姝娘每日都教小虎子往贺严那屋送菜,她原以为这般荒僻的乡野地方,沈重樾至多只能忍上三日,可足足五日过去了,那厢仍然毫无动静。 她探了探小虎子的口风,问那沈公子可有对他抱怨过什么,小虎子摇摇头,还兴高采烈地告诉姝娘,沈重樾教他习武蹲马步的事儿,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等到了第七日,却是姝娘先忍不住了。 沈重樾占的是贺严那屋,屋内虽没什么值钱的物什,可却专辟了一个书房,里头笔墨纸砚齐全,还收了不少医书。她手头上的几本都已看完了,连平日练字用的纸张都所剩寥寥,是时候去取一些。 为防与那位沈公子遇着,惹人误会,姝娘唤来小虎子,让小虎子在次日未时前后将沈重樾拉到溪边摸鱼去。 第二日到了时辰,姝娘便匆匆往下游而去,在离贺严那院子有段距离的地方,远远观察了一会儿,确认里头无人,才推门进去。 院子中空空如也,姝娘进了堂屋,原晒在外头的几样药材果然都在这儿摆着呢,想是小虎子按她的吩咐收起来的。姝娘摸了摸药材,又在鼻尖嗅了嗅,见晒得正好,分门别类地收进药柜里。 处理完药材,姝娘才转身进了书房,将带来的医书放回去,又从架上挑了两本没看过的,用干净的布巾裹着,放进竹篓。 正想着再从贺严那张简陋的书桌上拿些没用过的纸,姝娘一低头便瞥见放在正中的纸和摊开的一本医术,纸上写的正是医书上的一个药方,想是那沈公子闲来无事抄的。 她只看了一眼,目光就移不开了,那纸上的字遒媚劲健,笔锋凌厉,颇有气吞山河之势,所谓字如其人,姝娘不由得想起沈重樾那淡漠的眉眼和沉默时周身略带压迫的气息来。 分卷阅读28 这字当真是好看,浑然天成,别具一格,也不知多久才能练成这样,姝娘羡慕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收回来。 该拿的东西都拿了,她本想直接回家,可路过灶房,步子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拐了进去。 不给那沈公子送饭,而是直接送食材,除了避嫌,姝娘其实还有旁的私心。富贵人家的公子哪里会自己下厨,想来做饭一事定十分艰难。 这吃不好,住不好,也没娱乐消遣,估计没过几日,就会生了回去的心思。可这沈公子竟连住了七八日都不走,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难不成,那沈公子的厨艺其实还不错? 姝娘满腹疑惑,在灶房里巡视了一圈,可见角落的竹筐里堆着大把大把还没吃完的菜蔬,灶台上还摆着一些生肉,忍不住秀眉紧蹙。 前两日她送的食材多是自家院中采摘的,但后头小虎子每回来还篮子,都会递给她几钱银子,说是沈公子给的。那沈公子还让小虎子传话,若她不拿这钱,往后也不会收她的食材。 姝娘没法,只得收下,然后每日变着法子在篮子里多添些肉食。 她随手翻了翻,那竹筐里甚至还有她四天前送来的鸡蛋和前日送来的两根芦菔。 食材还剩下这么多,这几日他到底吃的是什么? 姝娘掀开灶台上那口大锅的锅盖,却是愣了一下,里头还有没吃完的米饭,米饭尚且温热,可许是煮的时候放少了水,僵得根本没办法入口。 放下锅盖,姝娘又转向灶房中间的那张小方桌,上头放着几个覆着盘子的小碗,她一一掀开,秀眉蹙得越发紧了。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几个装着菜的碗挨在一块儿,入目无一不是又焦又糊,黑乎乎的一片,辨不出本来面目。姝娘抱着一丝侥幸,伸手拣了一块像是白菜的东西,在嘴上沾了沾,咸得根本咽不下去。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那沈公子便是靠着吃这些熬过了这几日? 看着那些难以下咽的吃食,姝娘忽得生了几分愧意,那沈公子丝毫不抱怨还给她送钱,反观她,为了不动声色地逼他走想尽了法子,倒显得有些自私了。 姝娘望了望外头的天色,想着去溪边摸鱼,没一个时辰也回不来,干脆从竹筐里挑了些菜蔬,捧到井边去洗。 回到灶房,正欲蹲下来生火,才发现能烧的柴禾不多了,她只得再起身出去。 还未走到门口,姝娘听到一阵细微的水声,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忽得拐了进来。 来人一身灰黑的棉布长衫,裤脚湿透,鞋面上尚且沾着泥污,他拎着一个木桶,在看到姝娘的一刻,同样止住了步子。 姝娘怔在那里,颇有些手足无措,没想到他竟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重樾身上的长衫还是她师父贺严的,他借衣裳前特意让小虎子询问过姝娘,姝娘是知道的。她想着他师父生得也不矮,沈重樾应当能穿,可没想到这衣衫穿在沈重樾身上到底还是小了。 不过换了这件朴素的棉布长衫,沈重樾那股子清雅矜贵,高不可攀的气质似乎弱了许多,反添了几分平易近人。 二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少顷,姝娘才垂首,眼神飘忽道:“奴家今日有空,想着收了公子的钱,来给公子做顿饭。” 沈重樾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多谢小娘子了。” “那......奴家先去劈柴。”姝娘还未说完,就逃也似地往院子里走。 “我去吧。” 她还未走两步,沈重樾高大的身形就挡在她前头,“麻烦小娘子处理了这桶中的鱼。” 不待姝娘反应过来,木桶就已不由分说被塞到了她手中,她低头一看,桶中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甩着尾,打得水花四溅,很是新鲜。 她望向沈重樾阔步往院中走的背影,只得将木桶拎回去。 她随意捞了一条,熟练地取了菜刀在鱼头上猛拍了几下,将鱼拍晕后,才去鳞破肚处理干净,正思忖如何烹煮,就听见外头传来劈柴的声响。 从灶房的小窗往外望,恰好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场景。 只见那沈公子背对着她,将柴禾放在木墩上,高举起斧子迅速劈下,柴禾从中间裂开,瞬间断成两截。随着流畅利落的动作,他身上有 分卷阅读29 些小了尺寸的衣裳被绷紧,宽阔的肩背和手臂上坚实的肌肉线条显得格外明显。 不知为何,姝娘倏然想起破庙那夜,那个救了她的陌生男人用一只有力的手臂扣住她的腰,她伏在那人的胸膛,感受到的也是这般健壮坚实的身体。 那场景在脑中一闪而过,姝娘面上霎时飞上两片红霞,烫得快要烧起来,她暗暗嘀咕了一句“不害臊”,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13. 鱼汤 只要小娘子做的,都可 许是想起那夜的事,姝娘切菜的时候颇有些心不在焉,沈重樾抱着劈好的柴禾进来时,她微微让了让身子,眉目低垂,一眼都不敢瞥过去。 沈重樾在灶膛前的小杌子上坐下,做饭他虽不行,可常年风餐露宿,生火这事儿倒是难不倒他。 姝娘将香蕈切成片,转头见灶火燃起来了,才开口问:“沈公子,这鱼你想怎么吃?” 沈重樾抬头看了眼砧板上那已处理干净的鲫鱼,答:“我不懂做菜,小娘子随意吧。” 这倒不是谎话,这位沈公子的厨艺,姝娘方才已领教过了,煎煮蒸炒的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恐怕也不知道要做成什么样。 她抿了抿唇,往角落的竹筐里看了一眼,灵光一现,“做芦菔鲫鱼汤可好?” 虽是春芦菔,比不上冬日的,但做出来的芦菔鲫鱼汤依旧味美,不仅如此,还有润肺止咳,消积化滞的功效呢。 沈重樾将手中最后一根柴禾塞进灶膛,站起身,淡淡道:“只要小娘子做的,都可。” 姝娘下颌微扬,看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忽得耳尖发热。 分明这话没什么,至多是对她的肯定罢了,可入在姝娘耳中,不知为何,像在心湖里投了个石子,泛起丝丝涟漪。 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只觉心头暖融,好似还有羽毛挠着,微微发痒,陌生得很。 她忙垂首遮掩,待沈重樾出了灶房,鼓动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这做鲫鱼汤,不比别的汤,奶白的汤色才是精髓,可若想汤色发白定是要下油锅的。 姝娘将鲫鱼在滋滋作响的油锅里煎到两面金黄后,才倒入热水焖煮,约莫过了一炷香,再将切好的芦菔丝放下去。 芦菔丝她提前汆过水,去了些许辛辣味儿。 待再掀开锅盖时,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已熬得同奶一样白,若不是散发着鱼香,只怕真被当成奶了。 浓郁的香气飘到屋内,正在换鞋袜的沈重樾动作一滞,表面风轻云淡,低头时喉结却微微滚了一下。 很快,两道菜便被端到了堂前的木桌上。 摆完碗筷,姝娘转去收拾了灶台,在井边净了手,回到堂前时,沈重樾恰好从屋内出来。 姝娘用湿手抓着襦裙两侧,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公子用饭吧,奴家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伸手去拿倚在角落里的竹篓。 “等等。”沈重樾喊住她。 他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将手掌大的锦囊递给姝娘,“小娘子今日来给在下做饭,这是感谢小娘子的。” 看着那表面凹凸不平的锦囊,姝娘不必打开便知道里头是什么。 她不接,只道:“公子收回去吧,做一顿饭而已,不必谢的。公子先头给的那些钱银,奴家还未使完呢,奴家隔三日才去镇上交绣品,不能保证日日给公子买肉送来。” 这位沈公子每日都让小虎子给她送几钱银子,连送了十几日,姝娘用不掉,已攒了不少。这会儿这么大一个锦囊,只怕里头都能有一两了吧。 若不是知道这沈公子生于富家,大抵不明菜米物价,她都要觉得是故意给她送钱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公子可能不知道,这米面相对便宜,菜蔬也多是我自家院中的,要不了那些银两,公子给的实在有些多了。” 沈重樾像是没听见一般,伸出的手却是不收回去,“这是往后半个月的,一次给小娘子,也省了麻烦。里头不仅是食材的钱,还有衣裳和借住此地的钱,若是住在镇上的客栈,恐怕这些都还不够。小娘子不收的话,在下只怕也没脸继续住在这儿了。” 他用最风轻云淡的语气说着威胁的话,教姝娘一时为难起来,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分卷阅读30 毕竟沈重樾是客,按理这钱是不该收的,毕竟住和穿都是现成的,姝娘并没损失什么,顶多是吃食麻烦些。 迟疑间,姝娘只觉身后的背篓一坠,竟是沈重樾趁她失神将锦囊丢了进去,他也不给她开口拒绝的机会,直接道:“春日暗得早,小娘子早些回去吧。” 事已至此,姝娘也不好再将钱捞出来,她踯躅了片刻,稍显无奈地点了点头,“明日奴家再教小虎子送菜来,公子可有什么想吃的?” “那就......”沈重樾思忖了一下,“尽量多放些肉食吧......” “好。”姝娘笑着答应,折身出了院子。 看着姝娘走远后,沈重樾才回屋用饭。 桌上虽只有两道菜,可鲫鱼肥硕,光是那道芦菔鲫鱼汤就用了个大汤碗装,饶是两个人都够吃。 鲫鱼汤浓郁奶白,沈重樾舀了勺鱼汤送进嘴里,鲜香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鱼肉浸满汤汁,口感饱满,连芦菔丝都是爽脆清甜。 他连舀了几勺鱼汤后,又去尝了另一道素炒香蕈。 没有旁的食材,只有被切成片的香蕈与咸香的酱汁炒在一起,点缀了些葱花。虽是简单,可香蕈独特的香味依旧让人垂涎欲滴。 一口咬下去,吸饱了酱汁的香蕈滑嫩爽口,丝毫不比鲫鱼汤差。 就着这一汤一菜,两大碗米饭下肚,沈重樾只觉神清气爽。 虽战时也被迫吃过草皮树根,可他没想到自己做的菜能难吃到这种程度,每日都得强吞才能咽下去。 如今吃了姝娘做的菜,他头一回觉得,家中有个会厨的着实是好。 那头,姝娘回到家,拿出背篓中的锦囊,打开一看,不由得惊了惊。里头都是碎银,她将将颠了颠,只怕能有二三两。 这么多银子,不止是肉,就是买几头牛都够了。 这沈公子出手倒是阔绰。 不过如今见了沈公子那境况,她也不可能再送食材让他自己去做。姝娘想着既是拿了钱,她索性便当一回厨娘,往后直接让小虎子送烧好的饭菜过去。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坐着骡车去了镇上,买了一大块猪五花和牛肉,烧了一荤两素,交给小虎子。 小虎子掀开篮子上盖的布,一看是做好的,忍不住笑了,“姝娘姐姐,你若再送食材,沈公子可就真受不了了,你不知道他烧出来的菜,啧啧,真的很难吃......” 姝娘在小虎子鼻子上刮了一下,“你既然知道还不同我说,害我还一直以为那沈公子会些厨艺呢。” 小虎子扁着嘴,面露委屈:“这可怨不得我,是沈公子不让我说,他说你若知道会为难的。” 姝娘微微愣了一下。 她本以为是那沈公子碍于面子才不肯说,原是因为她,她试探道:“我的事你同他说了?” 小虎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支吾道:“那沈公子问我,我就……姝娘姐姐,我是不是不该说的?” “没事。”姝娘摇摇头,“就算你不说,他迟早也会知道,这在村子里又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她有些奇怪,若是如此,那沈公子只怕早就看出她在撒谎,根本不是因为忙,而是为了避嫌故意送去食材。 可既然知道,他为何不生气,还给她送钱呢。就算是心地善良,对她的处境有几分同情,也没必要这么破费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话姝娘也是听过的,那沈公子白白给她送钱,若不是傻,难道是有所图。她思忖了片刻,旋即朱唇微扬,清浅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 定是她疑心太重。 14. 打猎 瞧出几分她公爹刘猎户的影子……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姝娘都照例烧好了菜教小虎子送去,因几乎每餐都要做一道荤的,她也跟着享福,尝了好些一年都吃不上一回的肉。 临近清明,天儿愈发热了起来,连飘了两日的小雨后,姝娘在地里用短竹竿搭了架子,正准备种丝瓜,就听外边传来呼唤声。 抬头便见小虎子在院外冲她招了招手,身后还跟着一人。 灰色的棉长衫,黑色的麻布鞋,一身装束再质朴不过,可偏偏浑 分卷阅读31 身不俗的气度无论如何也掩不住。 两人已好几日未见了,姝娘轻轻冲他点了点头,沈重樾也点头回礼,神色淡然,一贯的沉默寡言。 “这是上哪儿去了?”姝娘提声问道。 小虎子答:“梅婶婶家的二姐姐要成亲了,我刚替我奶送完衣裳。” 小虎子的阿奶庄婆婆是长平村有名的制衣老手了,村里但凡买了好料子怕做坏的,都会出些钱托给庄婆婆,其中也不乏让庄婆婆做嫁衣的。 姝娘看过庄婆婆做的嫁衣,针脚细致,刺绣精致,虽比不上那些大户人家穿的,可在姝娘眼里也是极其好看。想她当初出嫁,方氏找了件旧红衣,草草改了尺寸,蒙上盖头,就将她塞进了花轿,故而看见那嫁衣,姝娘多少有些艳羡。 不过小虎子是去送衣,那他...... 姝娘将视线落在小虎子身后,小虎子立刻会意,解释道:“沈公子来长平村这么久了,我顺便带他在村子里逛逛。” 听见这话,姝娘颇有些惭愧,这沈公子分明是刘家的客,可她除了第一日算是好生招待外,为了避嫌,之后便没怎么管过,还不如小虎子。 “进来喝碗茶吧。”姝娘放下手中的箩筐,“走了这么一段,也该口渴了。” 小虎子当然不会拒绝,诶了一声,蹦蹦跳跳就进来了,沈重樾也跟着缓步进了院子。 姝娘入屋泡茶,屋外两人刚坐下,忽得有人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姝娘”。 她从灶房探出头,就见两个背着弓箭的村人进来,正是陈猎户和钱猎户。 “陈叔,钱叔。”姝娘出门相迎,“你们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陈猎户答道:“姝娘,你先前给我的那伤药可还有多的,那个止血的疗效实在是好,我想同你买一些。” 姝娘打量了这两人的行头,便知是要上山打猎去了,“有的,我刚巧又做了一些,我给你们去拿。” 她从屋中取了伤药,陈猎户作势要给钱,被姝娘推了回去,“这伤药不值什么钱,您若要给,反是见外了。” 说罢,她又有些奇怪道:“孙叔今日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山中猛兽多,故而长平村的猎户常是结伴上山打猎,再将卖出猎物的钱平分,她公爹刘猎户在时便是如此,常是村中四人一同上山,再一同回来。 陈猎户和钱猎户对望了一眼,最后还是钱猎户无奈道:“老孙那婆娘临盆也就这两日了,离不开人,这趟左右是去不了了。” 姝娘不禁担忧起来:“那就只有你们二人前去吗?这山中到底危险。” “那也没法。”钱猎户叹了口气,“前两日下雨也就罢了,今日天好,怎能不上山,家中老人孩子,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 “是啊,我家那老三,过了年也该娶媳妇儿了,可聘礼还没着落呢......”陈猎户无奈地摇摇头,忽得感慨了一句,“若是你阿爹还在就好了。” 陈猎户话音刚落,钱猎户忙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冲他使了个眼色。 听他们提起刘猎户,姝娘神色黯淡了几分。 在长平村一众猎户里,她公爹刘猎户的身手最好,一把弓箭在手,可谓百发百中。他们常说,跟着她公爹一同上山打猎,最是安心,遇着豺狼虎豹都不怕。她公爹走后,村中的猎户便经常念起他。 “你们想要身手好的,沈公子就很厉害,要不让他陪你们一起去?”原本默默坐在一旁不出声的小虎子忽然出声。 陈猎户和钱猎户不由得看向沈重樾,这长平村说大不大,有一位富家公子特意来刘家报恩的事早就传遍了。 虽不曾见过,但看沈重樾通身气度不凡,当就是村人口中说的那位。 “小虎子,别开玩笑。”姝娘看向沈重樾,歉意道,“孩子随口说的话,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这深山中危险,哪能说去就去的,何况是不明这山中情况的人。 沈重樾没应声,只静静打量着陈钱两个猎户,打他们一出现,他便觉得有几分眼熟。虽眼角生了细纹,比当年苍老了许多,可他依稀想起幼时,他们二人就常和他爹刘猎户一起上山,打猎回来后,她母亲周氏烹煮了猎物,几人还一同在他家院中喝酒,算是他父亲的好友。 他默了默,倏然道:“我随你们一起去。” 姝娘 分卷阅读32 一惊,以为他是抱着游玩的心思去的,劝道:“这深山中猛兽众多,公子没去过,不知情况,那里实在危险。” 沈重樾丝毫不为所动,淡然道:“我会武,弓和长剑都使得还行,应当没什么问题。” 陈猎户在一旁听着,眉头皱得紧,虽说这位沈公子愿意陪他们一起去,可他心中到底是没底。毕竟这位沈公子看着壮实,还说自己练过武,可听说大户人家很多练得是花拳绣腿,看着唬人,实际顶不了什么用处,指不定到时候遇着危险还会拖累他们。 钱猎户虽与陈猎户想法相似,却又有些不同,身手不好又如何,多个人还能壮个胆不是。 见姝娘又要劝,钱猎户忙道:“这位公子要去,那便去呗。我打猎十来年了,遇着狼和熊瞎子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公子只当去玩玩。” 陈猎户正想说什么,钱猎户拉住他,凑近嘀咕道:“姝娘的客人,难得来一趟,不好拂了人家的意,是不是。” 陈猎户抬头看了姝娘一眼,又硬生生把喉间的话咽了回去。 两厢没了意见,沈重樾站起身问道:“何时走?现在吗?” 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既无要入深山的紧张忧虑,也无前去游玩的激动兴奋,好像就是去吃顿便饭一样平静,看得钱猎户着实愣了愣。 “要入山,自然要趁早。”钱猎户笑道,“虽说公子是陪我们去的,可也得带上家伙啊,公子有趁手的武器没?” 不等沈重樾回答,小虎子就先喊道:“沈公子带了一把剑。” “剑?”钱猎户皱了皱眉,“但这打猎哪里有用剑的。” 姝娘在一旁听他们说着,知沈重樾这趟是铁了心,非去不可了,“若是弓的话,倒是有一把。” 她转身进了西屋,不一会儿果真提着一把沉甸甸的弓,拎着箭袋出来。 “呦,这不是你爹生前用的弓嘛。”陈猎户讶道,“没想到搁置了这么些年,姝娘你还保存得那么好啊。” “毕竟是我爹的遗物,这弓他已用了十来年了。”姝娘低头感慨地看了一眼,才将弓递出去,“弓弦松了,奴家年前才拿到镇上托人调过,公子试试可还能用?” 沈重樾握在手上,粗粝的手指在弓臂上一寸寸拂过,骤然停在弓尾的划痕处,眸色深了几分。 这似乎是他五六岁时调皮划上去的,犹记得周氏当时抓了他,还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两下,之后更是常拿此说事笑他。 没想到,隔了十余年,还能在这里找到他切切实实生活过的痕迹。 沈重樾向后退了一步,两脚开立,将弓举向空中,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拉弦,做射箭的姿态。 姝娘仰头看着,竟从沈重樾背光的身影里瞧出几分她公爹刘猎户的影子,不单是高大的身形,连眉目都有些许相似。 她怔愣在原地,随即觉得荒唐不已,摇摇头,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定是这日头灼人,迷了眼,才让她生了这般错觉。 看愣神的不止姝娘,还有两个猎户。 这弓上虽没搭箭,可从沈重樾干净流畅的动作来看,显然不是什么新手,原还有些担忧的陈猎户心安了不少,看样子这位沈公子应是有点功底的,到时候上了山也能少顾忌他几分。 如今这弓也有了,沈重樾背上箭袋,与姝娘辞别,刚踏出院子,便听身后一声急切的“等等”。 他侧身回望,只见姝娘跑进灶房,出来时怀中抱着一个包袱,“这上了山,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里头有几个蒸好的窝头,还有一囊袋水,公子留着山上吃。” 她将包袱塞进沈重樾手中,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公子没打过猎,若是遇着猛兽,莫要冲动,可别想着与它较量,能逃便逃,到底是性命要紧。不单是猛兽,山中还有不少毒蛇虫蚁,也是要小心的......” 她一说起来便有些止不住,偶一抬头就撞进沈重樾如漆黑深邃的眼睛里,他的眸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静静落在姝娘脸上,听她喋喋不休地讲着,没有一丝不耐。 喉中的声音一凝,姝娘面上滚烫,倏然觉得有些别扭,忙垂下头去,再开口连舌头都打结了。 “总,总之,公子要处处当心。” 沈重樾盯着她绯红的双颊,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好,我答应小娘子,定会平安回来。” 姝娘应 分卷阅读33 声,胡乱地点了点头。 小虎子好热闹,说要送他们到村口,也随着三人一同走了。 姝娘扶着门框往外望,直到几人的身影看不见了,她仍是站了一会儿。将脚从门外收回来的一刻,她步子一滞,忽得察觉到底是哪里别扭。 从前她公爹刘猎户上山时,她婆婆周氏为他送行,也是这般事无巨细,殷殷嘱咐着,每回他们二人就站在这个院门的位置。 方才她和沈公子那场景实在像极...... 姝娘咬了咬唇,心绪烦乱,她拾起放在石桌上的箩筐,秀丽的眉眼蹙紧。 她是刘家的媳妇,哪能同旁的男人这么亲近。 看来往后她还得注意些,莫再做出像今日这样的糊涂事儿。 15. 担忧 望着空无一人的小路尽头怔愣着…… 用完午饭,姝娘对着西窗练了一个时辰的字。 幼时整日被秦佃户和方氏逼着干活,自然没有机会读书认字,还是拜贺严为师后,贺严亲自教她的。她学得勤,悟性又好,如今一年有余,随便一本医术都能流畅得读下来。 可唯独这字,难以一蹴而就,实在需要多练练。 姝娘对着字帖抄写了十来张,回头翻看,却是秀眉蹙起,怎么看都不大满意。虽说这字还算得上端正,可笔锋间缺了几分力道,瞧着软绵绵的,就像是病弱一般,没有气势。 她轻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那日在贺严书房看到的字,遒劲有力,自成一格,令人过目难忘。 由字及人,姝娘抬眸望向外头的天色,不免担忧起来。 西窗正对院门,陈猎户又住在村子东面,每次从山中回来必要经过门前那条路。虽笔下不停,可她匀了心思时时留意着,并未见陈猎户回来。 虽说猎户在山中过夜也算常事,可村中几个猎户年岁大了,怕在夜里遇到危险,这些年不管有没有收获,都会在天黑前回来,到底是性命要紧。 姝娘在锅中蒸上糙米饭,再出去看时,已是暮色四合,一轮红日在山峦间散尽余晖,将半边天都染成了霞色。 她朱唇紧抿,面上虽还算平静,可步子已忍不住迈了出去。 她将手搭在院门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小路尽头怔愣着。 孙大娘从屋里出来,恰好瞧见这幕,喊道:“姝娘,你看什么呢?” 姝娘身子一颤,似是吓了一跳,她转过来,眼神飘忽,支吾道:“没什么......我就随便看看,大娘吃完饭了吗?” “还没呢,这不正准备吃嘛。”孙大娘反问,“你可吃了?” 姝娘随意点点头,又忙摇头,“没呢,不过我那饭也该蒸熟了,我去瞧瞧。” 说罢,快步入了屋。 孙大娘看着姝娘心不在焉的样子,纳罕地皱起了眉,回屋就问春桃:“姝娘近日可是出了什么事,我怎瞧着她心事重重的?” 春桃正在灶房盛饭,她仔细想了想道:“应当没有吧,姝娘姐姐那爹娘快有一个月没来骚扰她了,我看她这阵子心情倒还挺好的。” “咦,说也奇怪。”若不是春桃提起,孙大娘还没发现,“姝娘那爹娘居然那么久没来闹事了,自打你刘叔刘婶走后,他们可是隔三差五没个消停,花招百出的。原还有姝娘那师父帮着,我本以为姝娘师父走了,他们该变本加厉才是,不曾想竟没了动静。” “许是想通了也说不定。”春桃从灶房将饭端出来,笑道,“娘,那不是好事嘛,若是如此,姝娘姐姐不就能顺利成为我嫂子了。” 孙大娘剜了春桃一眼,厉声道:“别胡说,你哥快回来了,这话到时可不能在你哥面前提,听到没?” “为什么呀。”春桃不悦地撇撇嘴,“分明我哥也喜欢姝娘姐姐,娘你为何不同意。” “我说不行就不行。” 孙大娘拉下脸来,态度坚决,她这女儿到底是年岁小,想得太天真了些,就姝娘那爹娘,怎么可能突然改了性子,那种贪财抠搜的,指不定是安静一时,正准备憋个大的。 她一个早年丧夫的妇道人家,好容易将一儿一女拉扯大,也没啥奢望,就想儿子大成能娶个贤惠媳妇儿,生两个娃,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姝娘虽好,可若过门后尽是乌七八糟的事儿,实在是受不住。 b 分卷阅读34 r   隔着院子的那厢,姝娘就着一碟子年前腌的泡菜,草草用了晚饭,见天色彻底暗下来,便知沈重樾几人大抵是打算在山中过夜了。 看月朗星疏,也没下雨的迹象,她心稍安了些,明日一早应当就会回来了吧。 在炕上辗转了一会儿,姝娘终究没有睡意,她索性爬起来,点了油灯,倚着炕桌做起了绣品。直到过了子时,油灯彻底燃尽,她才不得不躺下。 姝娘睡得不大安稳,许是白日在沈重樾身上瞧见了刘猎户的影子,竟连梦中都出现了两年前的场景。那一日深夜,刘猎户被几人合力抬回来,衣衫被鲜血浸得通红,他双目紧闭,四肢无力地垂着,好似已经没了呼吸。 她猛然睁开眼,后背透湿,竟惊出一身冷汗。 隐隐天光从窗子透进来,屋内的陈设也逐渐清晰,姝娘正想起身喝口水,就听门板被拍得啪啪响,外头传来急促而慌乱的喊声。 “姝娘,姝娘......” 是陈猎户的声音。 姝娘心一提,匆匆套了外衫,趿着鞋就跑去开门。 万千混乱的思绪在脑中闪过,她第一反应便是那沈公子出了事,不由得懊悔当时怎么也得阻止他去。 推开门,借着朦胧的晨光,姝娘一眼便瞧见沈重樾被染红了半边的衣衫,她脑袋一片空白,吓得倒吸一口气。 16. 上药 用指腹小心翼翼为他抹药的触感,…… 姝娘还未开口问,却被陈猎户抢了先,“姝娘,你快救救老钱!” 她这才发现沈重樾背上的钱猎户,他面色苍白如纸,闭着眼气息微弱,垂下来的左臂可谓血肉模糊。 “这是怎么了!快,快进去。”见此情形,姝娘也顾不了许多,毕竟人命要紧,她将人放进里屋,让钱猎户平躺在炕上。 伤口位置的衣袖已被撕开了,像是已经上了药,姝娘随手抄起针线筐里的剪子,剪开钱猎户的左边袖子,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来,看这清晰的齿痕,显然被什么猛兽咬的。 不待姝娘问,陈猎户就已在一旁,碎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出。 原是今日收获颇丰,他们二人起了贪心,想趁机多猎些回去,便比往常多拖了些时候。到了日暮下山时钱猎户恰好在林中看见一头鹿,想也没想独自追了上去。 陈猎户和沈重樾没喊住他,眼见他消失在密林里,只能循着他离开的方向找寻。天色暗得极快,人还未找到,就只听林间传来一阵惨叫。 待他们寻到钱猎户时,都不免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惨白的月色下,钱猎户被一头饿狼扑倒在地,被死死咬住了左臂,挣脱不得。 陈猎户正欲上前搭救,便见低矮的灌木丛掩映间,好几双阴森森的眼睛散发着蓝绿色的光,伴随从喉间发出的低低的嘶吼,贪婪地锁住他们。 是狼群! 饶是陈猎户这样的老猎户见此情况,也不免脊背发凉,他双腿软得厉害,瞬间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听着钱猎户痛苦的□□,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一枚羽箭穿风而过,径直射穿了撕咬钱猎户那狼的喉咙,一箭毙命。 那狼的最后一声惨叫未止,便有燃烧的火把被猛然扔在前头的平地上。狼畏火,藏在灌木丛中的几头狼,顿时被吓得连连后退。 趁此间隙,沈重樾一把将受伤的钱猎户背在背上,对陈猎户喊快走。 三人朝着山下跑,几头狼在身后紧追不舍,见跟得近了,沈重樾抽出箭,拉弓转身就射,几乎箭箭命中。 同伴接二连三死伤,剩下的几头狼不由得生了畏惧,到了半程便不再追。 钱猎户伤得厉害,夜间漆黑不好赶路,三人逃脱了狼群的威胁,在附近的山洞躲了几个时辰,近寅时见钱猎户仍不醒,才匆忙下了山。 想起昨夜的事,陈猎户虽心有余悸,但仍一个劲儿地夸赞沈重樾,说他箭法出神入化,若不是他在,只怕他们早就成了那群狼的腹中食。 姝娘默默听着,敬佩之外,不免有些臊的慌,先前她还担心沈重樾来着,没曾想他竟有这般身手,是她看走了眼。 她检查了钱猎户的伤口,虽咬得深,但因提前上过药,血好歹是止住了,不然他怕也难以撑到这儿,如今这般气若游丝的模样,大抵是失血过多后有些虚弱。 姝娘用干 分卷阅读35 净的布条包裹住伤口,转头在纸上写了什么,递给陈猎户,“麻烦陈叔照着这药方去我师父那屋把药材取来。” 陈猎户往那纸上瞄了一眼,尴尬道:“姝娘,先别说抓药,就是这字,我也不认得啊......” 一时慌乱,姝娘竟是糊涂了,长平村人多是睁眼瞎,哪里看得懂这上头写的什么药材。可如今钱猎户这情况,她也离不开。 姝娘想了想,只得朝沈重樾的方向看去,那厢触及她的眼神,不待她说,主动道:“我去吧。” “那便麻烦公子了。”姝娘递出药方,又道,“这上头的药材都还算寻常,公子若不识得,就去喊小虎子,我都教他认过的。” 沈重樾淡淡“嗯”了一声,阔步出了门。 姝娘望着他的背影,少顷,杏眸微微眯起。 日头一升,钱猎户受伤的事儿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平村,钱猎户的媳妇乔氏带着最小的两个儿子抹着泪便找来了,伏在炕头号啕大哭,连带着不少村人都跑来刘家凑热闹。 钱猎户服了药,脸色已好看了许多,本想躺在炕上好好缓缓,没曾想直接被乔氏母子三人给闹醒了,他皱着眉头,看着门外挤了那么多人,觉得没面,哑着嗓子教乔氏别哭了。 乔氏见他醒来后一副虚弱的样子,一时哭得更凶了,好一会儿才消停。刚哭完,听陈猎户说起山中发生的事儿,她当即抓起袖子抹了眼泪鼻涕,拉起两个小儿,站到沈重樾面前,作势就要跪下。 沈重樾一手拦住她,自然没让她跪成,乔氏又说了好些感激的话,还说有空要好好招待他。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见钱猎户说话有了气力,总占着姝娘这地儿也不是事儿,乔氏就喊了村里的几个身强体壮的后生,合力将钱猎户抬了回去。 钱猎户走后,围观的村人也相继涌出了刘家,原吵吵嚷嚷的院落倏然安静下来,沈重樾见势也不好继续叨扰姝娘,正想跟着离开,却被喊住了。 姝娘走到他面前,秀眉紧蹙,温婉的声儿里透着几分担忧:“公子的伤可还好?” 沈重樾神色微动,正想回答“无妨”,却见姝娘的视线已落在他的左后腰上。 他半身衣衫都被钱猎户的血染红了,盖住了受伤的地方,再加上摸黑奔逃,刮擦横枝斜杈,衣衫难免破损,若不细看,确实不易察觉。 “如何伤的?”姝娘问道。 沈重樾轻描淡写道:“逃跑时,那狼闻着血腥,发了狂,扑向我背上的钱猎户,我下意识侧身挡了挡,便......” 便被那狼的利爪给挠了。 分明受了伤,还装作安然无恙,想是怕钱猎户知晓,心下更有负担。 姝娘从前只当沈重樾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少言寡语,高高在上,颇有些不好接近,却不想他竟是这般细致入微,心地善良之人。 倒是她狭隘了。 “小伤而已,我看我住的那屋里便有些伤药,回去上一点便好。” 沈重樾语气轻松,可姝娘听着心情却愈发沉重起来,她好歹是大夫,如今病人就在面前,她却还碍着男女大防,左右为难。 若真不管,哪还有资格被称为医者。 “这位置不好上药,还是让奴家来吧。”姝娘指了指外屋那张方木桌,“公子坐,奴家去取药来。” 沈重樾本想说不用,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何,吐出一个低低“好”字。眼看着姝娘掀帘进了里屋,他迟疑了一下,最后在离大敞的屋门最近的位置坐下。 不一会儿,姝娘捧着瓷罐出来,微微别开眼,鼓起勇气道:“公子将上衣敞了,让奴家看看伤口。” 说罢,她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待声音停了,她深吸一口气,方才将视线投过去,不由得怔忪在那里。 入目的背脊宽阔结实,肌肉线条流畅,可奇怪的是上头满是新旧深浅,像蜈蚣一般狰狞的疤痕,凌乱交错,似乎是被刀剑所伤。 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应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就算是习过武,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姝娘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对这个所谓的沈公子一无所知,只知他家中行商,却不知具体做什么生意,又来自哪里,家住何处。 她也不好问,将视线挪向左后腰,却是双眸微睁,她原以为沈重樾这般淡然,伤口大抵是真的不严重,可瞧见那清晰的抓痕处 分卷阅读36 ,皮肉裂开,仍在渗着丝丝鲜血。 这该有多痛! 姝娘喉间一哽,不敢想象,他到底是怎么忍着,还表现得若无其事的。 沈重樾背对着姝娘,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觉姝娘为他上药的动作极其轻柔,好似对待一件脆弱的瓷器,只要力道重一分,就会碎裂一般。 他的确没说谎,这种伤对在刀山火海中淌过,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反之,相对于伤口的疼痛,姝娘用指腹小心翼翼为他抹药的触感,更让他难熬。 因常年干活,姝娘的手上生了一层薄茧,破庙那夜,被药催得神智迷乱的姝娘,就是用这双纤细却略有些粗糙的手,不时摩挲着他的肩背脖颈,惹得他喉间干渴,燥意丛生。 随着姝娘的指腹顺着伤口由上及下,沈重樾不由得挺直脊背,呼吸凌乱,浑身都开始发僵。 他一直不知道,姝娘到底是真的没认出他,还是假装不认得。 他之所以选择留下来,一则是想为刘猎户夫妇尽一份迟来的孝心,虽不能长期留在此地为他们守孝,可这些日子,几乎每日他都会晨起上山看望他们,让他爹娘多瞧瞧等了十几年的儿子。 除此之外,便是因为姝娘。 他没想到会在长平村看见破庙那晚的女子,更没想到她竟是刘家的媳妇儿。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他已隐瞒了自己刘淮的身份,若是连破庙那夜的事也同姝娘隐瞒...... 毕竟两人有了肌肤之亲,按理他应当对她负责,若姝娘真的只是没认出来,他是否该稍作提醒,沈重樾剑眉紧蹙,少顷,终是下了决心。 “小娘子,可否记得......” 他话未说完,却被外头一声激动的“姝娘”打断,转头便见一个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的男人正站在门口。 在发现屋内赤着上身的沈重樾后,男人面上憨厚的笑容凝滞,手中的包袱啪嗒一下落了地。 17. 错意 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 姝娘看向门口的男人,怔愣了一下,随即唤道:“大成哥。” 许大成这才回过神来,他拾起地上的包袱,尴尬地笑了笑,余光瞥见桌上的伤药,试探地道:“姝娘,有病人啊?” “嗯......是啊。”姝娘摸了摸鼻子,也不明白自己缘何会有些心虚,忙将话锋一转,“大成哥,你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这不明儿便是清明了,就搁置下了铺子里的活,提前回来了。”许大成紧捏着包袱,视线频频落在沈重樾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重樾看在眼里,会意地站起身,“药也上完了,小娘子既然有客,在下便告辞了。” 他利落地穿好上衫,还未走到门口,就被姝娘喊住了。 她拿起桌上的药罐,塞到沈重樾手上,“公子这不算小伤,这几日莫要沾水,早晚各上一回药,晚上记得早些歇息,伤才能好得快。” 细细嘱咐完,迟疑半晌,她又道,“明日是清明,奴家打算做些青明团子和乌米饭吃,公子若有兴趣,可与小虎子一同来。” 自沈重樾来长平村,除了第一日,这是姝娘头一回主要邀请他来吃饭。 他薄唇微扬,轻轻点了个头,道了声“好”。 姝娘目送沈重樾出了院子,转头便见许大成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他抿了抿嘴,踌躇了片刻,问道:“那公子是谁啊,我似乎从没见过。” 许大成是隔壁孙大娘的儿子,在覆水镇上盘了个铺子,打铁为生,大多数日子都在铺子里待着,逢年过节才回来,不认识也难怪,姝娘便将前因后果同他讲了。 “原来是刘叔的客人啊。” 听姝娘简略地说完,许大成提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了下来,因是女大夫,姝娘这些年看的多是村中的妇孺,极少给男子看病,所以在姝娘屋里看见沈重樾时,他才不免惊了惊。 而且,看姝娘与那位沈公子说话,虽是客气疏离,可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但具体怎么个微妙法,他也说不上来。 许是他多想了吧。 “大成哥来找我,是有什么 分卷阅读37 事儿吗?”姝娘问道。 许大成这才想起他来的目的,忙将手上的包袱递给姝娘。 姝娘疑惑地解开一看,里头裹着十余枚长短不一的绣花针和一把崭新的剪子。 “我想着你平日做绣品,大抵是需要这些的,正好趁着清明回家,给你带来。”许大成笑嘻嘻地挠了挠头,说话间还有些赧然。 这些东西姝娘确实需要,她默了默,道了句你等等,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将手上的布帕子递给许大成,“大成哥,这里头有一钱银子,我也不知够不够,若不够,我再去取些。” “我不是要钱。”许大成忙摆手,“姝娘,这是送你的。” “那可不行。”姝娘一把将布帕子塞进许大成手心,态度坚定,“你若不收,这些东西我也不能要了。” 许大成开铁匠铺辛苦,赚来的钱不仅要付铺子的租金,还要养活母亲和妹妹,着实不容易,她不能平白占人家便宜。 更何况,以她的身份,这事儿若传出去,就怕惹人闲话。 见许大成捏着帕子不知所措,姝娘又笑着添了一句,“往后这绣花针和剪子,我还要同你买的,到时候,大成哥记得给我便宜些便是。” 许大成闻言,这才生了笑意,重重点了点头,可他也知道姝娘不肯白收是因为避嫌,心底多少有些失落。 他暗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让姝娘转变心意,答应做他媳妇儿啊。 翌日天未亮,姝娘就晨起捣了艾草汁,蒸了几个青明团子,同酒水、瓜果一起放进背篓里,去刘猎户夫妇的坟前祭拜。 爬上山时,已过了卯时,姝娘瞧见坟前有一些烧尽的纸灰,而且坟冢上异常干净,一根杂草也无,便知有人来过了。 也不知是谁,大清早来此祭拜。 姝娘只疑惑了一下,没有多想,毕竟她公婆生前人缘好,村里会有人前来祭拜也不意外。她将贡品摆出来,上了一炷香,磕了几个响头,又跪在坟前碎碎地说了些话,才起身下山去。 回到家后,姝娘撩起浸在杨桐汁水的糯米看了看,见泡得差不多了,便取出来,放进了蒸笼里。 乌米饭刚蒸上,小虎子便小跑进来,大老远就喊道:“姝娘姐姐,我来吃青明团子和乌米饭啦。” 姝娘透过灶房的窗子往外望,见跟在小虎子后头的沈重樾也缓步进来,唇间不自觉泛起淡淡的笑意,拿起灶台上早就备好的青明团子就端了出去。 她将盘子搁在外头的石桌上,顺势问:“公子的伤可好些了,还疼得厉害吗?” 沈重樾答道:“小娘子的药极好,早便不疼了。” 姝娘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指盘中的青明团子,“甜咸我都做了,这圆的是豆沙馅的,略有些扁的我在里头放了马兰炒笋丝。你们喜欢什么便拿着吃,乌米饭在做,还要过一会儿呢。” 那青明团子油绿如玉,色泽诱人,小虎子上来就抓了个咸馅的,这甜的青明团子倒是见多了,咸馅还真没怎么尝过。 馅料里不止马兰和笋丝,还有切碎的香檀和豆干,一口咬下去,散发着清淡艾草香气的糯米皮儿混着咸香的馅料,滋味丰富。 小虎子塞了满嘴,囫囵吞下后,连道好吃。 姝娘用余光瞥向沈重樾,见他尝了个豆沙馅的,虽神色如常,但紧接着又从盘中拿了一个。 对下厨的人来说,最大的犒劳无疑是吃的人对菜肴的肯定和赞赏。 姝娘眉宇间透出几分欢悦,这才满意地折身回了灶房。 沈重樾不是个喜甜的人,可尝了这青明团子后却有些意外,糯韧绵软却不粘牙的外皮下裹着的豆沙馅儿甜而不腻,吃完后,唇齿间满是清香,回味悠长,竟让他忍不住伸手拿了第二个。 院中的两人大快朵颐间,外头突然喧闹起来。 原是春桃拉着许大成,正往刘家走来,她边踏进院子,边喊道:“姝娘姐姐,我和我哥来玩儿了。” 跟在后头的许大成稍显别扭,可见姝娘出现在灶房门口,脸上登时露出一丝傻乎乎的笑。 “来得正好,你们若不来,待会儿我也是要送青明团子去的。”姝娘又从里头端出一个盘儿来,“你们再等等,乌米饭刚蒸上,一会儿便好了,你们先坐。” 姝娘说罢,转身从廊下提了个木桶,往院子 分卷阅读38 的角落里走。 小虎子随口问了一句:“姝娘姐姐,你干嘛去?” “灶房的水缸里没水了,我去打两桶。”姝娘答。 “可要帮忙?” “我帮你吧。” 两道几乎同样发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出声的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气氛倏然变得微妙起来。 姝娘在沈重樾和许大成间来回看了一眼,轻笑道:“不必了,打水而已,我还提得动。” 这些活她打小便干,都已经习惯了,哪儿需要人帮忙。 待姝娘走远了,春桃在石桌底下暗暗踩了许大成一脚,努努嘴,冲他使劲打眼色。许大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忙起身去帮姝娘。 见沈重樾将视线落在许大成身上,春桃担心他也跟去,忽得开口道:“沈公子,你在长平村住了一个多月了吧,打算何时离开?” 春桃的心思昭然若揭,沈重樾不至于看不出来,他顿了顿,凉声道:“再过一阵吧。” 那厢,姝娘将水桶提上来,快至井口,忽得伸出一只大手,帮了她一把。 喉咙里的“公子”二字正欲吐出,转头看见许大成,姝娘慌忙闭牢了嘴,连她自己都有些奇怪,为何下意识觉得来帮她的会是那沈公子。 “多谢大成哥。”姝娘扯起嘴角有礼地笑了笑。 “谢什么,都是邻居。” 许大成拎起水桶,两人并肩往灶房走。 一路上,许大成几次张嘴欲言又止,也不知该和姝娘聊什么,眼神乱瞟,便瞥见石桌上的青明团子。 “我想起刘婶在时,每回清明,就常做青明团子给我和春桃吃。后来你进了刘家,刘婶还亲手教你怎么做青明团子呢。” 孙大娘一家并非一开始就住在长平村,是后头搬来的,孙大娘的丈夫病逝后,她被叔伯排挤欺负,一气之下就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了这里。 为了维持家用,孙大娘晚上织布,白天拿到镇上去卖,许大成和春桃便托周氏照顾着,自然也与周氏很亲。 “是啊,我记得我头一回做青明团子怎也做不好,废了不少糯米粉呢。” 听许大成提起周氏,姝娘说话间脸上不由得泛起柔和的笑意。 而这笑靥恰好被沈重樾看了去。 春桃见沈重樾的目光始终随着姝娘游走,心下不喜,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倏然问小虎子:“哎,你觉得我哥和姝娘姐姐相不相配?” “相配?”小虎子咬着青明团子,懵懵懂懂道,“什么相配?” 春桃本也没指望他回答,顺势向沈重樾看去,“公子觉得呢?” 沈重樾沉默不语,只静静望着走进灶房的两人。 想起姝娘方才那个发自内心的笑,他忽觉心口似压了块大石,略有些滞闷,至少她从未对他这般笑过。 或许,姝娘就是因为有心悦之人,才会在破庙那夜后仓皇逃跑,不愿让他负责的吗? 他的眸色如晕不开的墨,愈发黑沉起来。 若是如此,她能和喜欢的在一起,也好。 18. 喜宴 若她的夫君当年没有走丢 许大成在长平村的这两日,常往刘家院子里跑,孙大娘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清明一过,她便将许大成赶回了镇上。 长平村这地方地处偏僻,村里的人家拢共也就二三十户,各自熟悉得很,凡是有些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多会跑去帮忙。 梅婶家的二女儿芽儿要出嫁了,芽儿她爹梅阿大恰巧是钱猎户的表兄,听闻沈重樾在山上救了钱猎户,感激不已,亲自到贺严那屋请沈重樾去喝喜酒。 沈重樾本不大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可奈何盛情难却,不好推拒,当日到底还是由钱猎户领着去了。 “来,沈兄弟,你坐这儿。”钱猎户热情地将沈重樾引到酒席桌里最好的位置。 沈重樾听到这称呼,微一颦眉,正色道:“钱叔您与我父亲是同辈,万不可这么喊我。” 钱猎户也是想与沈重樾亲近才这般喊的,可想想确实也不能乱了辈分,他哈哈笑了两声,“也对,就是不知你的名字,不晓得该怎么称呼你。” 分卷阅读39 “是我疏忽了。”沈重樾抿了抿唇,沉默半晌道,“我名唤沈重,钱叔直接唤我名姓就是。” “那往后我就叫你阿重了。”钱猎户自顾自做了决定,在沈重樾肩上重重拍了两下,豪气道,“阿重你救了我的命,往后若有要帮忙的,只管喊我就是。” 钱猎户与沈重樾东攀西扯了好一会儿,被梅阿大喊去帮忙。他一走,周围一帮蠢蠢欲动的便尽数往这桌围拢过来。 前来吃席的村人早便听说了沈重樾的事,原觉得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好亲近,大抵和其他富贵人家一样,眼高于顶,瞧不起他们这些泥腿子,但又听说他冒死救了钱猎户,便对他多少有些改观。 更何况是这般有钱又生得俊的公子,不少家中有适龄姑娘的妇人都难免对他起了心思。 还是向来好事的张婶大着胆子先开口道:“听陈猎户到处说公子箭术非凡,上山打猎那日,杀了好几头狼呢,公子以前也打过猎?” 沈重樾看向突然搭话的张婶,思忖了片刻,答:“算是吧。” 虽不是为了生计而打猎,可他参加过几次皇家围猎,应当也算吧。 见沈重樾答话时神色温和,没有丝毫不耐,张婶高兴地继续问道:“公子身手这么好,想是家中专请人教过吧,还不知公子家住何处,做何生意啊?” 坐在周遭的村妇们一时都提起了神,纷纷竖起耳朵。 “在下住在江南一带,家中做些珠宝和布匹生意。” 沈重樾这话半真半假,若真要论起,他家就在长平村,他是长平村人,可他毕竟不能这么说,但做珠宝和布匹生意却不是什么假话。 他虽未亲自打理那些铺子,可少有人知,京城最大的珠宝铺云碧阁便记在他的名下。 这事说来曲折,云碧阁明面上的掌柜肖云碧,曾因年老色衰被丈夫休弃,心灰意冷欲投河自尽时恰好被沈重樾救下。沈重樾见她可怜,便予了她百两银票做盘缠好回娘家去。 可没想到肖云碧是个极有能力的女子。 她用沈重樾给的钱,盘下了一间铺子,这间铺子后来便成了深受京中官妇贵女,甚至于王公贵族追捧的云碧阁。 肖云碧是个念恩之人,待沈重樾从战场上回来,她执意将整个云碧阁奉上,说若不是沈重樾当初相救,她早就死了,也绝不会成为今日名满京城的云碧阁掌柜。 沈重樾对这铺子倒是不敢兴趣,可终究抵不过肖云碧态度坚决,便遂了她的意,连带着把他名下其他铺子都交给肖云碧帮着打理,其中就涉及一些香料、布匹生意。 听说沈重樾家中是卖珠宝和布匹的,张婶的双眼顿时亮了,这敢情好啊,都是自家东西,往后定然不缺穿戴。 其余村妇的激动之心可不比张婶少,见这位沈公子一句句答了张婶的话,也不似表面那么看起来严肃,一时不免得寸进尺,七嘴八舌起来。 “不知公子如今年岁几何?” “公子家中是否已经有了妻妾,可有孩子啊?” “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 这帮子妇人叽叽喳喳跟个麻雀似的,吵闹不已,惹得沈重樾微微蹙眉,可也不好无礼地喝止她们,只得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正当他快受不住的时候,忽得横空伸出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将一个茶壶搁在桌上,紧接着婉约明亮的声儿在沈重樾耳畔响起。 “各位婶婶,唠了这么些时候,想是也口渴了吧,都喝些茶。”姝娘将澄黄的茶水倒出来,一碗碗地分过去,“这茶里我加了些晒干的柰花(茉莉),当是比寻常茶水更清香一些。” 张婶接过去,仰头饮了一大口,果真如姝娘所说,花的淡雅香气和茶的清新甘甜融合在一起,回味悠长,唇齿留香,她忍不住赞叹道:“呦,可真好喝。” “张婶若是喜欢,我那儿还有些晒干的柰花呢,回头给您送去。”姝娘笑道。 听闻这话,其余妇人都跟着讨要,姝娘唇间含笑,一一应下了。 见众人一时忙着喝茶,没再顾上他,沈重樾不免松了一口气,抬首便见姝娘用余光偷偷瞥过来,四目相撞间忽得冲他轻轻眨了眨眼。 沈重樾愣了愣,知姝娘是特意为他解围,便回以感激的笑。 那厢,漫天的锣鼓唢呐声儿响起,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已到了 分卷阅读40 梅阿大家门口的小路上。 新娘子芽儿嫁的是北面村子一户姓姚的人家,那家就一个儿子,穷虽穷点,可人老实敦厚能吃苦,梅阿大看上的便是这点。 来迎亲的姚家小子教村里人闹了一会儿,分了些铜钱喜糖,才见着了从闺房中出来的新娘子。 芽儿在梅阿大夫妇面前磕了头,说了一通感念养育之恩的话,嘤嘤地哭了一遭,才被喜婆领着出了门。 霹雳啪啦的炮竹声里,姝娘在人群最后远远望着芽儿上轿,看着她蒙着绣有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穿着庄婆婆亲手制作的嫁衣,心口忽得泛上几分酸意。 她当初加入刘家,并无新郎官来迎亲,一顶花嫁就抬着去了,她不是抱怨,只是有些遗憾,没能举行一个完整的婚礼。 周氏生前常与她提起刘淮小时候的事儿,她始终觉得,若她的夫君当年没有走丢,定也会像今天的新郎官一样,用那般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接她上轿。 沉浸在想象中的姝娘并不知道,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人始终将视线锁在她身上。 她虽一直看着前头浅笑着,可沈重樾还是从她潋滟的眸子里瞧出旁的情绪。 姝娘是如何嫁进刘家的,沈重樾也听小虎子粗略地说了,如今见姝娘流露出几分羡慕和失落,便知她果然还是希望嫁得如意郎君,而不是在刘家守活寡的。 沈重樾垂眸,薄唇紧抿。 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送走了新娘子,梅阿大夫妇便招呼客人入席开宴。 这乡下地方虽不大讲究,可有些事儿还是得按着规矩来,男女不同席,各自分了几桌。 姝娘等各位叔伯婶娘和长辈们都入了座,才挑了地方坐下,方一坐定,就见村中几个妇人簇拥着王竹儿过来了。 那王竹儿一身桃红的小衫,还特意描了眉,抹了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若再来早些,只怕能将新娘子的风头都抢了去。 “竹儿,这儿有座,坐这儿来。”这桌的几人冲王竹儿招招手。 王竹儿一眼便瞥见了姝娘,她下颌微抬,傲得跟孔雀似的,端着一副姿态走来,不偏不倚正好坐在姝娘旁边。 她捏着帕子,刚想炫耀一番身上衣衫的好料子,对桌一人却倏然入了她的眼。 分明穿得也是粗布麻衣,可那男人神采英拔,清俊疏朗,实在不像是寻常的农家人。 “那是谁啊?”王竹儿掩唇,悄声问身侧人。 听闻是来刘家报恩的富家公子,她瞟了一眼姝娘,略有些不高兴。 怎又是和她秦姝娘有关系的男人,从前便是如此,自姝娘嫁进长平村,便时时抢她的风头,分明之前,她才是村里生得最俏丽的姑娘。 王竹儿不悦地扁扁嘴,随即挺直了脊背。 不过情况如今不一样了,这村里谁不高看她一眼。 “真是可惜,以后我怕是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席了。”她显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道,“我哥哥前几日来信,说再过半月,就派人接我和爹娘去京城呢。” 王卓要接父母妹妹进京的事儿王竹儿已经念叨了一个月了,村里人想不知道都难,登时就有人问:“你哥在京城住的院子终于修好了?” “修好了。”王竹儿叹声,“说来也不叫修,就是将里头整理整理,没办法,那宅院实在是太大了些,一时半会儿整理不完。其实我哥哥也不是很喜欢这种大宅子的,打扫都不方便,可是那定国将军实在看中我哥哥,说什么都要将这处宅院送给他呢。” 邻桌,清晰地听到“定国将军”几字的沈重樾握着竹箸的手一滞,蓦然抬起头。 19. 来信 沈重樾草草扫了一遍其上的内容,…… 村里的人听王竹儿时时炫耀她哥哥在京中的待遇,耳朵都快生茧了,虽心中厌烦,可碍着王竹儿一家今非昔比,再加上也有攀附的心思,一听王竹儿这么说,不免都开始曲意讨好。 只听张婆子啧啧了两声道:“你哥哥打小啊气力就比寻常孩子大些,又听话又孝顺,我早便觉得他将来会出息,也难怪定国将军那么喜欢你哥哥,这往后竹儿你去了京城,莫不是也能见着定国将军?” 王竹儿余光瞥见沈重樾那厢看过来,得意地扬了扬眉,“应当是能见着的吧,听说还是定国将军见我哥哥思念家人,主动提出让他 分卷阅读41 把我和爹娘接过去的呢。指不定等我们到了京城,将军还会召见我们呢。” 沈重樾缓缓放下竹箸,剑眉不自觉蹙起。 对桌那姑娘说得眉飞色舞,有鼻子有眼的,但总觉得跟听戏一般。 她口中提到的人分明是他,却又不是他,毕竟他全然不知自己还做过那些事。 “竹儿我可真羡慕你,居然还能见着像定国将军这般的人物。”村西头的袁家姑娘一脸艳羡,“往后跟着你哥哥在京城,想必也能许个好人家吧。” “那肯定呀。”张家嫂子忙附和,她冲王竹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我们竹儿生得这般标志,指不定就被将军看上,做了夫人呢。” “哎呀,嫂嫂您可别胡说。” 王竹儿垂眉,脸上害羞,可面对众人的奉承,心底的喜意却掩不住,她偷着往身侧看去,但见姝娘淡然地往嘴里送着菜,一点也不在乎的模样,唇角不免又耷拉下来。 她倏然问道:“姝娘,你想不想去京城,见见那定国将军啊?” 此话一出,那厢的沈重樾复又抬首看来。 姝娘不是不知道王竹儿心性幼稚,向来针对于她,她转头轻笑道:“我哪有竹儿你这样的福气,那定国将军和当今陛下一样,都是天边上的人物,哪是我这样的人轻易见得着的。” 这番话对王竹儿来说很是受用,她当即露出笑颜道:“也不一定,这天底下的事儿说不好,指不定日后你就见着了呢。” 她客套了两句,便不再为难姝娘,继续和其他人唠起她哥哥在京城的风光事迹来。 姝娘平静如水,夹了一筷子炒三丝,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却不知对桌的沈重樾盯了她看了好半晌,神色若有所思。 席后,村人各自散去。沈重樾与姝娘同路,便一前一后走回去。 两人间原隔着一些距离,可不知怎的,姝娘只觉走在前面的沈重樾忽得放缓了步子,很快就与她并肩而行。 亏得这条路上人烟稀少,姝娘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才稍稍安下心来,抬头试探地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沈重樾默了默,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须臾才道:“小娘子很想见定国将军?” 这话可给姝娘问懵了,她倏然想起席上对王竹儿说过的话,知沈重樾误会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非亲非故的,奴家见那定国将军做什么,奴家就是不愿费力同竹儿置气争吵,才说出那番话哄哄她而已。” 听姝娘解释罢,沈重樾眼底的窘意一闪而过,他低咳一声道:“那定国将军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他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一双眼睛,一张嘴的寻常人罢了。” 自定国将军将夏军打得节节败退,逼得夏国不得不归还占领的大骁领土以主动求和后,姝娘在众人口中听到的多是对定国将军的赞叹与敬佩,甚至将他传得神乎其神,却很少听人这么评价那位将军,多少有些意外。 可偏偏这话姝娘很是赞同,她轻叹道:“是啊,哪有什么三头六臂,大骁的安宁都是万千将士用命换来的,战场上生死难料,想必定国将军与夏国拼杀的每一战定都十分不易吧。 ” 沈重樾脚步微滞,低眸看去,便见姝娘秀眉微颦,娇艳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唏嘘,刹那间他只觉胸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般,狠狠震颤了一下。 两年前他从边塞归京,世人只道他战绩卓然,风光无限,殊不知他一路攀上高位,中途不知路过了几回鬼门关。朝堂上更是有人忌惮他手握兵权,生怕他功高盖主,起不臣之心。 却无人关怀他一句,道一声“辛苦”。 听多了恭维奉承之语,见惯了世态炎凉,他已然麻木不仁,却不想在远离京城的一个荒僻村落,从一个根本不识得定国将军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好似能对他曾受过的苦感同身受一般。 一刹那,沈重樾觉得自己好似从冰冷寂静的虚空中落下,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脚下踏实的触感和四面的暖阳,让他重新有了为人的切实感受。 姝娘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沈重樾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灼热如炬,看得她面上发烫,羞窘不已。 “公子,公子?” 她唤了两声,沈重樾才回过神,他顺着姝娘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回到了住处。 “那奴家便告辞了。”姝娘低了低身子,离开的脚步略有些仓 分卷阅读42 皇。 沈重樾望着那个绮丽的背影,在原地立了许久,却听天际传来一阵雄浑的鹰啸。 他抬首望去,便见一只鹰隼展翅盘旋在屋宇上空,他微微眯眼,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嘹亮的口哨,那鹰隼就如得令一般自苍穹直冲而下,又忽得放缓速度,稳稳落在沈重樾的手臂之上。 瞥见那鹰隼右羽翼处的一道伤疤,沈重樾确认这便是“朔风”不错。 战时,军中驯养了几只鹰隼以作传信之用,多死于敌军之手,后大败夏国,剩下的两只便被沈重樾带回了京城,交给他的副将唐云舟喂养。 这鹰隼只听命于他和唐云舟,可如今其中一只出现这里,便意味着唐云舟就在附近。 果然,他从绑在鹰隼右腿的指节宽小木筒中,扯出一个小纸卷。 沈重樾草草扫了一遍其上的内容,眉目低垂,眸色越发深沉起来。 20. 送别 姝娘望着小路尽头,只觉得心空落…… 谷雨时候,最适宜播种移苗,埯瓜点豆,村里的农户们抢着时令,躬身在田间地头忙活不已。 姝娘本打算去月兰家给她探脉,还未出门,就见月兰挺着近八个月的肚子,已慢腾腾地踱过来了。 “你怎还自己过来了,你身子不便,我不是说了我会过去的。”姝娘忙上前搀扶月兰。 “嗨,哪有那么娇贵,生产前多走走,反比整日躺在屋里的好,听说到时还能生得顺一些。” 这话姝娘倒是无法反驳,只要不过度,适量走动确实有利于生产,她将月兰扶进屋里,细细为她探了脉,又询问了几句道:“孩子和你都很好,你可真是有福气,怀孕这几个月他也不怎么闹你。” “我也觉得自己有福气。”月兰笑起来,“二牛和娘都这么照顾我,若不是他们体贴,我怀孕这几月哪会过得这般舒服。” 她抚着肚子,目光柔得如水一般,脑袋低垂,露出发髻上一枚好看的桃花木簪来。 姝娘的目光瞬间便被吸引了去,这木制的桃花簪虽不算贵重的东西,但雕刻精致,簪尾的几朵桃花连枝带叶,栩栩如生。 见姝娘将视线落在上头,月兰伸手摸了摸簪子,有些赧赧道:“可好看?这是二牛特意买给我的,为了买这簪子,他连着好几个月连去镇上的骡车都舍不得坐呢。” “好看,甚是好看。” 姝娘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将视线收了回来。 送走月兰后,姝娘望了望日头,转而走进灶房,她掀开桌上一只盖着的小盆,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盆内是她昨晚煮好的茶叶蛋,教汤汁浸泡了一夜,碎裂的蛋壳表面已然成了褐色,里内的鸡蛋想是也彻底入了味儿。 这煮蛋的茶叶是姝娘自山间采的野茶,叫村中会炒茶的老人帮着炒了。 有话说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的茶叶,芽叶肥硕,色泽翠绿,香气怡人,最适宜采摘品尝。 姝娘本想打水泡壶茶,无意间瞥见她随手插在粗瓷小瓶里几朵牡丹花,正是牡丹盛放的时候,山上总能瞧见一两株,并不稀奇。而且牡丹能入药,丹皮更是一味能清热散瘀,去痛消肿的好药材。 可今日不知怎的,瞧见那清艳的白色牡丹,姝娘倏然想起月兰的那支木簪来,竟鬼使神差地取出一朵,走到水缸前,对着缸中模糊的倒影,将花枝别在耳际。 姝娘不是不爱漂亮,她和寻常女子一样,也想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一些,可到底不允许。 从前刘猎户夫妇在时,她还能少忌惮几分,但如今她这身份,又是孤零零一人,唯恐衣着艳些就教有心人说她不守妇道,卖弄风情,存着勾引人的心思。 故而她也不敢多加装扮,平日里甚至连朵花儿都不敢戴。 沈重樾走到灶房门口时,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水缸前,女子面容娇美,低眉含笑,用青葱玉指捏着一朵盛放的纯白牡丹别在耳际,潋滟的眸光里盛着细碎的笑意,细长的眼尾上扬,流露出丝丝媚态,美得不可方物。 他呼吸微滞,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水缸前的姝娘只觉灶房内的光线忽得暗了,抬眸一瞧,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杵在门口。 “公,公子。” 她羞红着脸 分卷阅读43 ,不想自己方才那丢人的模样教沈重樾看了去,慌不迭地花藏在背后。花朵受了震颤,簌簌落下几片雪白的花瓣,掉落在地。 沈重樾看着姝娘这副受惊的样子,面露歉意:“是在下冒失,突然叨扰,吓着小娘子了。” 姝娘垂着眼,摇了摇头,声若蚊呐:“公子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沈重樾沉默了一瞬,才缓缓道:“在下是来同小娘子告辞的。” 听到“告辞”二字,姝娘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声音中带着几分慌乱:“公子是要走了吗?” 这话出口,姝娘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这沈公子本就是为了父亲的遗愿,才在长平村小住的,就是要走了也很正常。 想一开始,她可是日日盼着他走的,如今他真的要走了,她该高兴才是。 “在下有些要事要处理。”沈重樾顿了顿道,“三两日后便回来。” 原还是要回来的。 不知为何,姝娘沉重的心一时又落了下来,连唇间的笑意都深了些,“公子何时走?奴家给您送行。” “事情有些急,马上就得走。” 沈重樾往院外看了一眼,姝娘循着他的视线,便见那匹被系在树旁的黑马,他是牵着马过来的,看来一开始便打算同她道别后直接离开。 已近正午,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头顶,可姝娘的午饭还没来得及做呢,沈重樾自然也还没吃。 她提议道:“公子要不吃了饭再走。” 沈重樾摇头,“不吃了,我早些去,还能早些回来。” 他说这话时,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姝娘脸上,一刹那,竟让姝娘生了他是为了她才想早些回来的错觉。 可姝娘自认清醒,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不知道沈重樾要去哪儿办什么事儿,但光从长平村到最近的镇上便需大半个时辰,空着肚子可不行。 她想了想道:“公子且等等。” 姝娘走到桌前,打开那个小盆,从里头夹出五六个茶叶蛋,滤了汤汁,用油纸包了两三层后,递给沈重樾,“饿着肚子赶路到底没精神,时间急奴家也准备不了什么,这茶叶蛋是昨夜煮好的,原打算午间热一热给公子送去,如今正好可以给公子留着路上吃。” 其实以沈重樾的骑术,快马加鞭,只需小半个时辰便能到达思原县,就算是回去吃也来得及,可他没说,还是郑重地接过纸包,同姝娘道了声谢。 姝娘送他出了院门,看着他翻身上马,张了张嘴,也不知说些什么,末了,只干巴巴吐了一句:“公子路上小心。” 沈重樾点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姝娘,春风拂过,裙裾飞舞,将她的身姿勾勒地愈发纤细如柳。 他剑眉微蹙,忽得道了一句:“小娘子着实太瘦了些,平日记得多吃点肉食。在下定会早些回来。” 姝娘微愣,还未回过神,只见沈重樾勒紧缰绳,轻夹马腹,一声洪亮的“驾”后,黑马如闪电般疾驰而出。 很快,羊肠小道上只剩下了一道飞扬的尘土,姝娘望着小路尽头,只觉得心好似被挖了一块,空落落的。 这滋味,陌生得很。 她扯开嘴角安慰自己般笑了笑,难过什么,如今那沈公子走了,她反倒清闲,不必时时往镇上跑,也不必费尽心思给他做菜了。 可不是好事嘛。 21. 猜测 莫不是藏了女人吧 思原县的小院子里,冯长正想去后厨同王婶交代一声,让她晚间添两道下酒菜,就听后院的马厩里传来动静。 他疑惑不已,自沈重樾离开之后,这马厩便没再用过,是谁会在那儿。 冯长拐过屋角,不由得睁大了眼,激动地唤了一声:“爷,您回来了。” 自沈重樾上回离开到现在,已近两月,这两个月间他一点消息也无,若不是知道他家主子是什么人物,只怕他早就担忧地跑去报官寻人了。 沈重樾给马喂着草料,淡淡地应了一声,旋即问:“唐云舟呢?” 冯长答:“唐爷前两日便到了县上,如今正在您书房呢。” 沈重樾提步往书房走,冯长跟在后头,碎碎道:“说来,这唐爷可真是料事如神,他说您这两日就会回来,您还真就回来了。” 分卷阅读44 冯长打量着沈重樾身上这件颇有些不合身的灰色棉袍,疑惑地蹙了蹙眉,到底忍不住问道:“爷,这段日子您去哪儿了?” 沈重樾止住步子,微微侧身,并不答他,转而道:“去备些水,我一会儿要沐浴。” “诶。”冯长应声,想到他家主子的性子,只得将心中疑虑硬生生咽了下去。 书房内的唐云舟老远便听到了屋外的动静,他大咧咧地靠在椅子上,待沈重樾阔步踏进来,调侃道:“呦,我们沈大将军这段日子游山玩水,过得可还惬意?” 沈重樾冷冷瞄了他一眼,“何事?” “这大半年未见,你不与我好好叙旧,还对我如此态度。”唐云舟埋怨归埋怨,还是利落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丢给沈重樾,“为了给你送这信,我从京城赶过来,可是一路跑倒了三匹马。” 这封信笺的表面很普通,可在封口处描了一个独特的纹样,这是专属于当今陛下的标志,沈重樾拆开来,将信扫了一遍,正色道:“京中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誉王那厢近日倒是安静,只是太后寿辰将至,到时诸位王爷必定要进京祝寿,想必正因如此,陛下才急于让你回去。” 唐云舟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长宁王回来了。” 长宁王? 沈重樾神色微动。 长宁王此人,沈重樾算不得熟悉,只从前进宫伴读时,远远见过几回,似乎是端肃严峻之人。 因曾祖父贺彰随高祖皇帝推翻前朝□□,有开国之功,便被赐以异姓王位,世袭罔替。 前几代长宁王都曾袭承先祖遗志,领兵征战,为大骁开疆辟土,可传到这一代,如今这位长宁王却是弃武从医,钻研起了医术。 一开始京中众人皆看不起这位凭着闲散爵位混日子的长宁王,直到他凭自学的医术,治好了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 当初若不是他在,先帝的身子根本捱不过几年。 “不是说长宁王在云游四海嘛,怎会突然回来?”沈重樾问道。 “自然是被太后叫回京的。”唐云舟把玩着桌案上的湖笔,懒懒道,“你又不是不知,长宁王的母亲是先帝的姑母庆安长公主,他与先帝、太后自小长在一块儿,感情自然也不同一般,想是为了陛下,太后才寻了个借口将长宁王请回来了。” 沈重樾垂眸思忖了片刻,先帝驾崩前为防太子年幼,佞臣当道,威胁皇权,特意下旨将先斩后奏的权力交给了长宁王,托他辅政于幼帝,后当今陛下羽翼渐丰,长宁王便以云游之名,离开了京城。 太后这招倒是厉害,特意将长宁王唤回来,只怕是想借机震慑那些怀有不臣之心的人。 他抿了抿唇,将信笺点燃后丢进架上的铜盆里,单薄的纸很快被火焰吞噬成灰。 见沈重樾一言不发,转身出了屋,唐云舟喊道:“哎,你上哪儿去?” “沐浴。” 唐云舟扁了扁嘴,无趣地将笔丢在桌上,嘀咕了一句“臭性子”,旋即也负手出了书房。刚走到门口,冯长恰好从他眼前经过,手上还握着个纸包。 “冯长。”唐云舟叫住他,“拿着什么好东西呢?” 冯长答:“没什么,想是爷落在马上的,里头好像是什么吃食。” 一听是吃的,唐云舟的眼睛顿时亮了,快步上前,凑近了,果然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他夺过纸包打了开来,见是几个平平无奇的茶叶蛋,不由得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还以为是什么肉呢。 可架不住这茶叶蛋太香,唐云舟吞了吞口水,猛地一拍冯长的背道:“走,吃蛋去。” 冯长有些犹豫,“唐爷,可这是我家爷的东西,擅自吃了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几个蛋而已,又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唐云舟无所谓道,“更何况,就算真是什么稀世珠宝,你家爷也不放在眼里啊。” 其实冯长也被这茶叶蛋的香气馋得不行,想了想,觉得唐云舟这话似乎也没什么错,何况这蛋都凉了,他家爷若想吃,大不了让王婶再做一锅便是。 他笑了笑道:“如今这天热了,这蛋放久了确实容易馊啊。” “是啊,这不得赶紧吃嘛。” 见两人一拍即合,唐云舟伸手勾了冯长的脖子,快步就往大堂去了。 分卷阅读45 沈重樾沐浴更衣后,倏然想起什么,然到了马厩,掀开套在马背上的小袋,却发现里头空无一物。 他这马性子烈,旁人难以接近,一直是冯长在打理,定是他取走了里头的纸包。 沈重樾在后院转了一圈,没寻着人,绕回到前院,便听堂屋传来笑声。 唐云舟嘴里还嚼着半个茶叶蛋,见沈重樾踏进来,含糊不清道:“阿重,你这茶叶蛋不错啊,哪个摊上买的,赶明儿我再去买几个吃吃。” 沈重樾不答,将视线落在桌面上,一桌子的碎蛋壳,就没看见个整的。 他眉目微沉,“全吃了?” 唐云舟理所当然道:“嗯,统共就五个,分了冯长两个,剩下三个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呢。” 听唐云舟提到自己,还握着半个蛋的冯长心虚地手一抖,见沈重樾面色寒凉,他将手缓缓伸出去,颤巍巍地问道:“爷,要不......这半个给您?” 反应总比旁人慢一些的唐云舟这才感受到沈重樾的不悦,他啧啧两声,略显嫌弃道:“不是吧你,也忒小气了,几个茶叶蛋而已,大不了等回了京,我让珍馐阁最好的大厨给你做一大锅送去。” 沈重樾薄唇紧抿,凉声道:“信也送到了,你何时走?” 唐云舟皱了皱眉,“什么意思,陛下的旨意都下来了,你不同我一块儿回去?” “我还有些事要办,暂时还回不去。”他淡淡留下一句,转身出了堂屋。 唐云舟目瞪口呆地望着沈重樾的背影,得亏明祁帝深信于他,这事若换做旁人,只怕当即就得以抗旨不遵论处吧。 这位定国将军,在某些方面,当真是极为任性。 一旁的冯长却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思忖半晌,忽得问道:“唐爷,你说我家爷在外头呆了那么久,莫不是藏了什么女人吧。” 唐云舟愣了一下,旋即放声大笑起来,“女人?你说他?” 他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我给你打包票,就你家主子那冷淡性子,就是遁入空门都比有了女人的可能性强,要是有一天,他真从外头领了一个女人回来,我当即就跪下叫他一声爷爷。” 冯长:“......” 22. 拥抱 她猛然伸出手,哭着紧紧抱住了他…… 晨起时,姝娘觉得有些头疼,想是昨夜窗未闭紧,夜里受了凉,这算不得什么大病,姝娘取了紫苏和姜,煮了碗紫白姜汤,一口喝下。 喝完药,她打水净了手,回灶房忙活起来。 姝娘揉粉做了面,又切了从院中采的豆角和发好的豆芽,煮了一大盆子的豆角焖面。煮好后,她熟练地从橱柜中取了一大一小两个碗,将面夹出来装在里头。 她端着大碗,正要像往日一般让小虎子送去,在跨过门槛却是倏然止住了步子。 从做饭到装碗,一切都太过自然了些,以致于姝娘都没想起来,沈重樾离开了。 她朱唇轻抿,呆呆地望着碗中的面,她已经习惯了在做饭时多做一份,应该说是一大份,男人胃口大,这点量还是要的。 可如今不必做了,不知为何,她心底生不出丝毫庆幸,反多了几分失落和迷茫。 姝娘放眼望过去,甚至觉得屋外的小院子都寂静空旷地可怕,一瞬间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低叹了一声,想这一大碗面也不好浪费,索性送去了小虎子家。 小虎子开门见是姝娘有些惊诧,又见姝娘捧着个碗,疑惑地眨眨眼问:“姝娘姐姐,你不会忘了沈公子暂时不在吧。” 被小虎子看穿的姝娘尴尬地笑了笑,“这不还没习惯嘛,多做了这一大碗面也不好浪费,想着你喜欢,便给你送来了,你吃过早饭没?” 小虎子胃里空空,被这一大碗豆角焖面香得直吞口水,他摇摇头道:“还没呢,我奶不舒服,说要多睡一会儿,现在还在屋里躺着,我刚准备烧些热水给我奶喝。” “婆婆不舒服吗?”姝娘担忧道,“哪里不舒服?” “她说有些累,没力气,可能是这两日活做得太多了吧。” 庄婆婆已近天命之年,虽说疲乏劳累搁在老人身上也算常见,可姝娘不放心,还是让小虎子领着进了庄婆婆的屋。 庄 分卷阅读46 婆婆正躺在炕上,见姝娘进来,想坐起身,被姝娘给拦住了。 “婆婆躺着就好,我给小虎子送面来,听说婆婆身子不适,就进来看看。” “我没事儿,就是太累了,睡一会儿便好。” 她虽说着没事,但姝娘瞧着,庄婆婆声音微弱,呼吸欠畅,实在不像是单纯累的。 她给庄婆婆把了脉,秀眉不由得蹙了起来,“婆婆除了累,可还有胸痛,气短的症状?” “还真有。”教姝娘一提醒,庄婆婆捂了捂胸口道,“这几日这儿也不知怎的,总有些闷疼,说话时也喘不上气儿,还老是出冷汗呢。” 姝娘让庄婆婆张开嘴,见她的舌质绛红,舌质胖而且便有齿痕,结合她身上的病症,心下大抵有了数。 “姝娘姐姐,我奶不会患了什么恶疾吧?”小虎子带着哭腔,忐忑地问道。 庄婆婆忙道:“呸呸呸,我能得什么大病,你这孩子,净瞎说。” “是胸痹。”姝娘答。 胸痹这病,的确不算小病,若是发得急,患疾之人极有可能暴毙。 姝娘不愿说谎,但也不想让这祖孙两太过担心,只道:“婆婆这症状不算太严重,我开几贴药,婆婆在屋里好好休息一阵,莫要劳累,应会好上许多。” 听得这话,庄婆婆吊起的心才算落下来,她自己的身子她其实自己清楚,这把岁数了,有些病痛很正常,甚至有可能随时撒手而去,可她放心不下小虎子,若她走了,这孩子孤零零一人在这世上,吃不饱穿不暖,还被人欺负该如何是好。 就算是为了这个,她也得拼着多活两年。 她拉起姝娘的手,殷殷道:“能治就好,丫头啊,我这身子便拜托你了。” 姝娘看着庄婆婆满鬓白发,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期愿,她忍不住心头泛酸,重重点了点头。 从庄婆婆房里出来,姝娘去贺严那屋取药,打开药柜,倏然发现药方里很重要的一味黄芪所剩不多。这药一日需服两贴,今日吃完便不够了。 恐怕还得去采挖些。 姝娘亲手为庄婆婆煎了药,送去给她服下后,已近正午。她回家吃了两口已经坨得不像样的豆角焖面,便取了锄头,背上竹篓进山采药。 黄芪这味药材倒不算多难找,现下又是采挖的好时候,只是挖时因根太深颇有些费时费劲,姝娘身子本就因风寒有些不适,爬到半山腰上才挖了两三株,便有些气喘吁吁。 她寻了个还算干净平坦的地方,背靠着树坐下来。 可还未休息一会儿,周遭突然暗下来,姝娘只觉额上传来点滴凉意,一抬头,天上已是密聚的乌云,如巨大的黑色布幔般沉沉压来。 山中的天气变幻莫测,彼时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就可能风云突变。 姝娘来得急,没带蓑笠,四下又无处躲避,她依稀记得这附近似乎有个山洞,趁着雨势不大,她连忙往山洞的位置赶。 然不消半刻,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密地砸在林间,发出霹雳啪啦的声响。 姝娘全身淋了个透,虽已快入立夏,可山中寒凉,雨水渗入衣衫仍旧冷得彻骨。 骤风暴雨迷得姝娘睁不开眼,根本看不清前路,脚下更是泥泞湿滑,姝娘好几回都差点滑倒,走一步都十分困难,只能紧紧抓住一旁的树干,防止自己滚落山坡。 在这荒寂的山中,她连声救命都喊不出。 自刘猎户夫妇离世后,姝娘头一回感到如此无助。 她记得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那时她方才十二岁,刚嫁进刘家不久,想着多干点活,就背着篓子进山拾柴禾,好巧不巧遇了大雨。 后来,是刘猎户进山寻她,便走便喊,最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她,给她披上蓑衣,等雨小了,将吓得不轻的她一步步背回了家。 可如今刘家夫妇走了,她师父也离开了,村中想是不会有人再惦记她,来寻她。 失落间,姝娘的脑海中忽得闪过一张脸,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怎会想起那人呢! 分明他们的关系也算不上多么密切。 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特意来救她呢! 她无奈地笑了笑,可方才勾起唇角,滚烫的眼泪就 分卷阅读47 混着雨水流下。 她盲目地在林中走,已辨不清方向,更不知如何是好,身子被雨水砸得越发冰冷难受,强烈的无助与孤寂感掺杂着恐惧,如深渊一般将她往下拖拽,在连着滑倒几次后,姝娘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绝望之际,在哗啦啦的雨幕中,她恍惚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 她本以为是错觉,却听那声儿带着焦急,愈发清晰起来。 “姝娘,姝娘......” 姝娘止住哭,她记得这个声音,可按理那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说了他三两日才能回来,可这才过了一日呢。 她竟然因为想着那人以至于生了错觉嘛! 她还来不及否定自己的猜测,便有一人身着蓑笠,陡然出现在她眼前。 虽教斗笠遮住了脸,可姝娘还是凭着身形一下认出了他。 泪意霎时随着无尽的委屈汹涌而上,她艰难地开口,声音都带着几分颤:“公子......” 她话音未落,沈重樾已移至她的面前,麻利地解开身上的蓑衣,牢牢披在了她身上。 他神色凝重,用半只有力的手臂环着她,两人靠得极近,姝娘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 温暖得令人安心。 正当沈重樾准备给她戴上斗笠时,姝娘猛然伸出手,哭着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23. 高烧 捏住姝娘的下颌将双唇贴了上去 沈重樾身子一僵,可听着姝娘的抽泣声,到底没有动,只举着斗笠为她挡住头顶的雨水。 姝娘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着。 此时的她就像是溺水的人忽得抓住了一根浮木,已顾不上什么世俗礼法,只想给心头满溢的无助和恐怖寻一个宣泄之处。 任姝娘抱了一会儿,沈重樾才道:“雨这么大,一时恐怕下不了山,我们需先找地方暂时躲避才行。” 姝娘从他怀中退了出来,方才的恐惧很快被羞意和尴尬所取代,她垂着眼,也不知向来矜持的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只是看见他出现,手臂就那么不受控地抱上去了。 她讷讷地点了点头,这才发现沈重樾将唯一蓑笠给了她,她目露诧异,正想说什么,沈重樾察觉她的意图,提前堵了她的话。 “你穿着吧,淋个雨对我而言没什么大碍。”说罢,他环顾四下,将话锋一转道,“我来过这儿,这附近是否有个山洞?” “嗯,好像还在上头。”姝娘晕晕乎乎的,只觉眼前的景物都在晃,“不过我有些记不清了。” “没事,我还记得。”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听在耳中,让姝娘觉得无比心安。 雨势已没方才那么大了,沈重樾自然地牵住姝娘的手,一步步小心地往山上攀爬。 姝娘像教人抽了气力一般,浑身软绵绵提不起劲儿,此时她只想快些停下来休息,顾不得许多,连路上好几回沈重樾半抱着她过了难走的地方,也想不起什么男女大防。 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二人才终于寻到了半山腰上那个约摸只有一人高的洞口。 洞内足足有半间屋子那么深,角落里堆着些干柴,甚至还有一些脏破的衣物、锅盆碗碟什么。 不单单是长平村,周遭的几个村子里,也有不少经常上山打猎采药的,为了方便上山的人躲避雨雪或是过夜,也不知是谁特意准备了这些。 沈重樾扶着姝娘在铺着干草的地方坐下,替她解下蓑笠和背篓,见她面色略有些苍白,蹙眉问:“可还好?” 姝娘浑身酸痛不适,但还是摇了摇头,“就是有些冷,公子可否帮我从那儿拿一件厚点的衣裳吗?” 沈重樾点点头,挑了一件还算干净的厚棉衣盖住姝娘。 可姝娘身上还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就算这棉衣再厚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沈重樾抿了抿唇,转身从角落里抱来干柴,在姝娘面前堆成堆后,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将火燃了起来。 “湿衣穿在身上容易着凉,你还是将衣衫脱了为好。”沈重樾说罢,将身子背了过去。 姝娘望着沈重樾宽厚的背影,一张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分卷阅读48 她不是不信沈重樾的为人,可是即使沈重樾背对着她,只要一想到眼前是个男人,她便脱不下手。 踌躇许久,到最后,湿衣贴在身上的粘腻难受到底胜过了内心的挣扎。 姝娘一手用棉袍小心翼翼地遮掩着,一手解开衣衫系带,将透湿的外衫,里衣和襦裙脱了下来,只留了贴身的小衣和中裤。 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沈重樾才缓缓转过来,盘腿坐下。 姝娘颇有些窘迫地缩起身子,可见沈重樾脱下外衫,始终将视线落在眼前的篝火上,并未向她投来一眼,才不由得松了松神。 一时,两人谁都不言语,弥漫在洞中的气氛略有些尴尬。 还是姝娘先忍不住开口问:“公子为何在山上,你不是过两日才会回来吗?” 沈重樾沉默了半瞬,缓缓道:“不是什么大事,办完便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张婶,说看见你往山上去了,我见这天色似乎要下雨,便取了屋里的蓑笠上山寻你。” 他说得风轻云淡,却是将自己如何快马加鞭从思原县赶回来,和听说姝娘还在山上时的慌乱省略得一干二净。 “原是如此……” 今日若不是沈重樾,姝娘不知道自己在雨中会困多久,会遭逢怎样的事。 “多谢公子相救。” 她声儿逐渐低下去,身子愈发冷得难受,可呼出的气却是滚烫的。姝娘眼前发晕,连意识都有些模糊,她晓得自己大抵是因为淋了雨,此时风寒加重,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风寒这病,若能发一身汗便能缓上许多,姝娘用身上那件脏棉袍拼命裹住自己,可不但得不到一丝温暖,寒意就像钻进骨子里一样,冻得她直打哆嗦。 沈重樾烤干了自己的外衫,正欲递给姝娘,抬眸便见姝娘闭眼倚着洞壁,面色苍白,额上满头大汗。 她秀眉紧蹙,一副极其难受的模样。 沈重樾察觉到不对劲,几步跨到姝娘身侧,背手在她额上一探,果真烫得惊人。 “姝娘,姝娘。”他急声唤道。 姝娘眼睫微颤,却不睁开,朱唇张阖,吐出一些模糊的字眼。 “娘……我冷……好冷。” 她伸手环抱住自己,身子颤得厉害,甚至于说起了胡话。 高烧不是小事,沈重樾就曾见过偶染风寒而丧命的人,他顾不上许多,掀开姝娘身上的棉袍,用自己的外衫将姝娘裹得严严实实,让她躺在草堆上,再将棉袍盖牢。 做完这些的沈重樾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再次冲进了雨幕里。 回来时,他的手上多了一把草药。 沈重樾并不知这个草药叫什么,只从前在军中时,见过有将士用这个草药煮水,对退烧有奇效。 他架锅煮了汤药,将姝娘扶起,然即便将碗沿贴在姝娘嘴边,她依然紧抿着唇不喝,任凭药汁顺着唇角流入脖颈。 沈重樾剑眉紧蹙,捏着瓷碗的手紧了紧,可到底不忍心强灌姝娘,他盯着碗中褐色的汤药看了半晌,忽得下了决心般仰头饮了一口,捏住姝娘的下颌将双唇贴了上去。 苦涩的汤药顺着姝娘被撬开的唇齿流入喉中,看到她有了吞咽的动作,沈重樾方才松了口气,复又照样喂了几回。 只余下最后一口时,他看见靠在他臂弯里的姝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双纤细的藕臂揽住他的脖颈,朱唇微张,倏然轻咬住了他的下唇。 24. 传言 指不定这两人早就已经厮混在一块…… 沈重樾脊椎一麻, 虽然知道这只是烧迷糊的姝娘无意的举止,可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他仿若被勾了心魄, 蓦然按住姝娘纤细的后颈,忍不住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 他只觉姝娘的身子似一汪水一般软下去, 才略有不舍地缓缓放开她。 跳跃的火光在洞壁上投射出两人相依的剪影, 姝娘一双眸子半眯着,被咬红的朱唇微肿,泛着潋滟的水光, 松松垮垮的外衫领口下落,春光乍现。 望着眼前旖旎的场景,沈重樾的呼吸不禁沉了沉,喉间干渴,燥热难言,脑中绷紧的那根弦几欲断裂。 许是教晚风钻进了领口,半坐着的姝娘忽得打了个寒颤,又旋即低咳了两声。 分卷阅读49 这两声低咳回荡在空旷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却是让沈重樾蓦然清醒过来。 他眉目紧锁,面上浮现几分懊恼。 姝娘是个病人, 尚且发着高烧,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对这样的姝娘做趁人之危, 禽兽不如的事。 他拢了拢外衫的领口, 用棉袍裹住她,环抱着还在微微发抖的姝娘在干草堆上躺下。 感受到温暖的姝娘,下意识往热源处缩了缩, 不多时,药效起,身子也被棉袍捂出了汗。自觉舒服了许多后,疲累的姝娘终是沉沉睡去。 翌日,姝娘是被洞外嘈杂的鸟啼声吵醒的,她睁开眼,便见一张俊朗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姝娘下意识以为自己在做梦,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是一样的场景。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腰上横着一只沉重的手臂,思绪混乱的姝娘终是缓缓反应过来,双唇微张,几欲惊叫出声。 为何她会和沈公子抱在一起! 姝娘努力回想,可对昨晚的记忆,始终有些模糊不清,只记得沈重樾救了在山中突逢大雨的她,紧接着她发了高烧,身子冷得彻骨,极其难受,后来连意识都开始恍惚了。 她低头看了看棉袍下宽大的丝质衣衫,这分明是一件男子的衣裳。 衣衫底下除了那件桃粉的小衣,未着寸缕。 姝娘秀眉微颦,隐隐觉得这幅场景似曾相识,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见面前的沈重樾忽得睁开了眼。 两人离得极近,姝娘甚至能看清沈重樾藏在左眉角极小的一点黑痣。四目相对间,她屏住了呼吸,尴尬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在她无措之时,一只粗糙的大掌落在她的额间,低沉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退烧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他说话的语气风轻云淡,眸光中又透着隐隐的关切,让姝娘忍不住愣了愣。 她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问,昨夜他们究竟发生了何事,有没有...... 姝娘到底问不出口。 沈重樾起身,默默拾起姝娘放在篝火旁的衣裙递给她,自己则走出了洞外。 烘了一夜,这衣裙早已干透了。 他虽未说什么,但姝娘明白他的意思,红着脸,将衣裙换上了。 她无意间瞥过去,便见篝火上架着一口锅,锅内有些草药,姝娘自然认得,那是车前草。 车前草有清热解毒之效,想是昨夜那沈公子特意煮给她喝的。 看着这草药,姝娘不禁有些羞愧,她昨夜发了高热,若不是沈公子在,她许是连命都没了,又怎能用那种龌蹉心思揣测沈公子呢。 他抱她,许也是迫不得已,她隐约记得她昨夜一直在喊冷。 定是那样的!沈公子可是正人君子啊。 约摸一柱香后,沈重樾从外头回来,手中捧着一大把的野枇杷。 姝娘将叠得方方正正的外衫还给他,赧声道:“昨夜……多谢公子。” 沈重樾接过衣衫时的神情颇有些微妙,他静静看着姝娘,沉默半晌,从喉间挤出一个低低的“嗯”异。 他将外衫穿上,取来干净的水冲洗了枇杷,递给姝娘。 自昨日午间吃了碗焖面到现在,姝娘便一直没进过食,几个爽口清甜的枇杷下肚,才隐约觉得有了气力。 沈重樾用余光瞥过去,只见姝娘默默咬着枇杷果,丰润的双唇被汁液染得水灵灵的,他垂首,眸色不由得深了几分。 他不知姝娘为何没有问昨晚的事,可即便她问了,他也不知如何作答。 若说他们真做了什么,论起来,其实也没有。可要说没有,他又确实对姝娘起了肮脏的心思,甚至差一点没有忍住。 如果姝娘想起喂药的事,又会如何看待他。 坐在一侧的姝娘并不知沈重樾那些迂回曲折的心思,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估摸着此时该是巳时上下。 庄婆婆今日还得服药,她需得早些回去才行。 等沈重樾也吃完了手中的枇杷,姝娘便提出下山去。 因昨日刚下过雨,山上的路泥泞难行,湿滑不堪。俗话说,下山总比上山难,姝娘虽已退了烧,可风寒还未好透,浑身酸软无力,扶着树干下山时甚至于几 分卷阅读50 次踩空。 若不是沈重樾掺住她,只怕真从陡峭的山坡上滚落下去了。 待到达一处还算平坦的地方,沈重樾弯下腰,忽得道:“上来吧,我背你下去。” 姝娘杏眸微张,正要拒绝,却听沈重樾又道:“若让你自己走,恐怕两个时辰都到不了山脚。” 这话倒是没什么错,不过百步的距离她就已走得气喘吁吁,以这个速度下山,只怕还得费半天的劲。 可…… 从前她年岁小,她公爹刘猎户背她下山也无可厚非,但这沈公子毕竟是个外男。 昨日她不清醒,与他诸般亲密已是逾矩,今日实在不该继续犯错。 光是瞧着姝娘那副神情,沈重樾便知她在思忖什么。 “若是不愿让我背,我也可抱你下山。” 姝娘诧异地看着沈重樾淡然地说出这般让人的话,一时羞得眼都不敢抬。 可避讳归避讳,仔细想想,她若执意要自己走,耽误时间不说,多少显得有些愚蠢。 她搅着双手,咬了咬下唇,终是艰难道:“背……背吧。” 沈重樾唇角泛起似有若无的浅笑,他低下身,让姝娘趴在上头,一下就将她背了起来。 除了她公爹刘猎户,姝娘哪还教旁人背过,更何况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伏在一个男人宽阔的背脊上,她僵着身子动都不敢动,心下更是直犯嘀咕。 也不知她沉不沉。 从这里下山还有一大段路,沈公子背着她,若是累了只怕也不好说出口吧。 然姝娘并不知她这些担忧根本不存在,打背起姝娘,沈重樾便觉她轻得过分了些。 从前便觉得她瘦削,如今背在背上,软绵绵的身子轻飘飘的好似没有重量一般,甚至不如他初入军中时曾驮过的沙袋。 沈重樾暗暗想着,无论如何,得让姝娘平素多吃些肉食才好。 他步履轻松,不消半个时辰,就背着姝娘下了山。 甫一到山脚下,姝娘生怕教人看见,忙示意沈重樾将她放下来,红着脸同他道了声谢。 两人并肩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很快便到了贺严那屋。 遭了昨日那雨,两人的衣衫鞋底都沾染了泥污,十分狼狈,少不了是要洗洗的,姝娘对沈重樾道:“奴家先回屋换身衣裳,一会儿再过来取药,顺便给公子将饭菜送来。” 沈重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最后,只低低道了声“好。” 姝娘背着竹篓回家去,虽身上还有些不适,可步子却没来由得轻快。 她暗自琢磨着,今日虽没有肉食,可种在院中的胡瓜和芦笋都可以采摘了,凉拌也好,清炒也罢,当也能捣鼓出几道好菜。 然还未走到刘家院前,姝娘只觉前头有些喧嚣吵闹,她疑惑地缓了步子,便见张婶迎面而来,看见姝娘,她忙慌慌张张快步跑过来。 “姝娘,你怎才回来,你家中出事了!” “出事?”姝娘蹙了蹙眉,“出何事了?” 张婶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前头又跑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婆子,咋咋呼呼道:“呦,回来了呀,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她二话不说,拽了姝娘就往刘家走。 走近了,姝娘才发现,刘家院门外密密地围了不少村人,正聚拢在一块儿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喜庆的唢呐乐声不时从里头传开,婆子将姝娘拉进去,只见院前停了顶花轿,还有四个抬轿的轿夫和一群摇头晃脑吹奏着喜乐的人。 这显然是一个迎亲队伍。 姝娘心下一咯噔,生了不好的预感,往院中一瞧,果见秦佃户和方氏正坐在石桌旁。 方氏本一副焦急的样子,见姝娘回来了,脸上霎时浮现笑意,上前拉住姝娘道:“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怎现在才回来。” 她上下打量着姝娘这一身脏兮兮的衣裳,略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怎弄成这样,快去洗洗,将衣裳首饰都换上,今儿可是你的大喜日子。” 姝娘沉默不言,一双眸子冷得似冰,她盯着方氏看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们又要做什么?” 方氏的笑意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 分卷阅读51 原样,她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道:“怎这幅态度呢,爹娘还会害你不成,我们就是心疼你,不想你为这刘家守一辈子活寡,便为你寻了门好亲事。”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呢,旁人修一辈子,也修不来小娘子你这样的福气啊。”一旁的喜婆帮腔道,“那可是镇上何员外家的二公子,家缠万贯不说,人生得顶儿俊俏,先前在绣花铺子外瞧见小娘子,便对您喜欢得紧,难得他不嫌弃小娘子您是二嫁,还想用正妻的礼儿来迎你入门呢,哪家纳妾有这么大的排场,多有面儿啊,你说是不是。” 何员外家的二公子? 纳妾? 姝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本以为自上回后,秦佃户夫妇大抵该死心了才是,却不想他们变本加厉,如今直接将花轿抬到刘家门口,欲卖她做妾。 “娘。”姝娘冷笑了一声,看向方氏,“这一回,你们又是用多少钱卖的我?” 听得这话,方氏怔愣了一下,不由得面露心虚。 那何家二公子的确是财大气粗,派来媒人一开口就是三十两聘礼。 三十两啊! 方氏觉得自己不吃不喝一辈子都攒不下这么多钱,相比之下,先前那位赵掌柜出的六两聘礼,实在算不得什么。 说来,那夜姝娘用镰刀伤了那位赵掌柜的手臂后,赵掌柜如何也不罢休,说除非他们将姝娘弄来,不然就将他们告到官府去。 秦佃户夫妇原本还欲想法子让姝娘嫁过去,可次日午夜,他们睡得正酣,就被几把明晃晃的大刀架了脖子。那几人黑衣蒙面,威胁秦佃户夫妇不许再为难姝娘,否则便要了他们的命。 浓重的杀气吓得秦佃户夫妇差点尿了裤子,为着性命,哪里敢不答应。 翌日起来,又听说那寿材铺的赵掌柜昨儿个起夜遇了鬼,整个人都变得神神叨叨的,顿时觉得邪门的紧,这才没敢再来寻姝娘的麻烦。 可前几日媒人上门,一听说有三十两,方氏和秦佃户夫妻二人顿时死都不怕了,连那些穿着黑衣的人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姝娘重重咬着这“卖”字,周遭围看的都听见了,方氏尴尬地笑了笑道:“什么卖不卖的,你这丫头,话怎说得那么难听呢,何二公子能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嫁过去吃穿不愁,指不定还能穿金戴银的,我们都是为着你好。” 为着她好? 这世上最没脸说出这话的便是他们。 从前她念着秦佃户夫妇是她的父母,不敢妄加忤逆,可他们又是怎么对她的。寻常父母会对孩子做出下药的事,甚至帮着旁人玷污女儿嘛! 姝娘不吭声,默默走进灶房,出来时手上多了把笤帚,她凉声道:“你们不必痴心妄想,今日这花轿,我定是不会上的。你们若不愿自己走,就休怪我亲手将你们赶出去!” “死丫头,说什么呢!”始终坐在一旁沉默不言的秦佃户猛一拍桌,“有你对爹娘这么说话的嘛,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花轿你不想上也得上。” 他们这么多人,难道还能奈何不了一个丫头怎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快到手的三十两银子飞了。 “您若是想来硬的,好啊。”姝娘嘲讽地看着秦佃户,“信不信今日就算将我塞上这花轿,抬到那儿也只会是一具尸首!” 她这话语气强硬,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就像是在秦佃户的这把火上浇了油,他气得猛一抬手,作势就要往姝娘脸上甩。 眼看那巴掌就要落下来,姝娘未来得及躲,横空伸出一只手臂,倏然抓住了秦佃户,许是力道过大,痛得秦佃户呲牙咧嘴,当场哇哇直叫起来。 “哪个混蛋......” 秦佃户抬头看去,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跟座山一样杵在前头,那人面色沉冷如冰,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落在他身上,透出一股无形的威压让他喘不过气。 那人重重甩来他的手,将姝娘护在身后,沉声道:“姝娘既不愿,为何要强逼她嫁。” 秦佃户总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见他穿着一身灰黑的旧棉衫,只以为是村里哪个管闲事的。 “我是她爹,我想要她嫁哪个干你何事,我告诉你,那可是镇上的何员外家,何员外是我们县太爷的连襟,你若敢干涉这门亲事,信不信县太爷一发话,就把你下了大狱去。” 秦佃户一副得意嚣张的模样 分卷阅读52 ,跟自己就是县令似的。 这何员外与县令的关系,姝娘也听说过一些,她不愿沈重樾因自己遭了灾祸,忙拉了拉他的衣袖劝道:“公子,这是奴家自己的事,公子还是莫要再管了。” “若他所说为真,就不只是你的事了。” 沈重樾不为所动,他蹙眉看向秦佃户,眸光沉冷阴鸷令人不寒而栗,“县令又如何,若高岐那厮,敢滥用职权,欺压百姓,我便上报朝廷,治他一个渎职之罪。”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沈重樾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县令老爷的名讳。 且他一字一句,浑身气势摄人,不怒自威,怎么看着都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姝娘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重樾,不由得怔忪了片刻,连秦佃户都吞了吞口水,双腿发软,忽得觉得没了底气。 这人看着衣着普通,可难不成比县令老爷还厉害,认识朝中不得了的人物,毕竟方才姝娘喊他“公子”来着。 秦佃户心下打鼓,却听方氏忽得“啊”了一声,看着沈重樾结结巴巴道:“你不是,你不是那个......” 见秦佃户还没认出来,方氏凑近在他耳畔悄声提醒道:“那夜,破庙......” 秦佃户顿时恍然,怪不得觉得眼熟,这人不就是姝娘逃跑那夜,他们在破庙里遇到的男人嘛。 就是因为他,他们才会放弃在庙中寻找姝娘。 可就算不搜,他们也知道,姝娘大抵就藏在那供桌底下。 方氏见姝娘依赖地躲在男人身后,两人十分熟稔亲近的模样,心下不免生了猜测。那晚下在姝娘水中的药剂量不小,药力发作,孤男寡女躲在那破庙中,难保不发生什么事儿。 指不定这两人早就已经厮混在一块儿了。 方氏双眼一提溜,忽得笑盈盈道:“姝娘啊,你若早已有了心上人,又何必瞒着爹娘呢,这位公子我们先前便是见过的,当时以为你们是偶遇,原是在那破庙中相会啊。” 姝娘疑惑地颦眉,不知方氏在胡说八道什么。 什么心上人,什么私会,还有破庙...... 破庙! 她杏眸微张,倏然意识到什么,抬眉向沈重樾看去,正逢沈重樾也向她看来,他神色平静,眸光中透露出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似是在证明她的猜想。 姝娘只觉一道惊雷劈下,脑中一片空白。 是他,那晚在破庙救了她的人居然是他! 方氏故意用破庙试探姝娘,见姝娘面露震惊更让她加深了自己的怀疑。 如今有这个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公子在,何家的事大抵是不成了,可那事不成,不代表他们就什么都捞不着啊。 秦佃户很快也意会了方氏的那番话,两人不谋而合,他亦换了张面孔,好声好气地问道:“姝娘,怎不同我们介绍这位公子,你若有了好归宿,爹娘又怎会拦你呢。” 听到这番话,一旁的喜娘却是不干了,“秦家大哥,你说什么呢,今日我可是替二公子来迎亲的,你怎还撮合起小娘子和旁人来了。” 秦佃户不理会她,转头对着沈重樾道:“不知公子家住何处,做什么营生?与我家姝娘相识多久了?” 他点头哈腰,谄媚讨好,全然没了方才的猖狂跋扈。 姝娘从震惊中缓过来,冷眼看着秦佃户这副可笑的模样,“爹,我与沈公子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刘家的客人罢了。你们不必多问,也休想打他的主意。” “住嘴。”秦佃户狠狠地瞪着姝娘,“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若不是这死丫头三番两次忤逆不配合,死活不肯嫁人,他们也不至于至今家徒四壁,债务累累。 他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似有风声划过,一柄锋芒逼人的长剑已贴住脖颈,在脆弱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方氏尖叫出声,跪地直喊:“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沈重樾如墨般漆黑的眸子透着隐隐的杀意,他开口,冷冷吐出一个“滚”。 秦佃户咽了咽口水,被这股逼人的气势吓得两股颤颤,忽得想起那几个黑衣蒙面的人警告的话来,一个猜测在心中冉冉升起。 难不成那晚那些人是眼前这个男人派来的! 那他不是上 分卷阅读53 赶着来送死嘛。 秦佃户越想越怕,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滚,滚,这就滚,公子手下留情,莫杀我,莫杀我……” 他连滚带爬地往外逃,方氏也慌慌张张跟在后头,然还未跑出几步,却听身后传开一声“等等”。 姝娘向前走了几步,环视了一圈人群,定定道:“姝娘想请在场的叔婶伯姨们做个见证,今日姝娘在此正式与秦荣夫妇断绝关系,自此之后,我便与秦家再无任何瓜葛,亦不再是秦荣夫妇的女儿。” 她师父说得对,若他们再敢来扰,赶出去便是,就是因为她懦弱胆怯,才教秦佃户和方氏仗着爹娘的身份,一再得寸进尺。 今日她若不下决心与他们断个干净,只怕日后又是无休无止的闹剧。 方氏难以置信地回过头,高喊道:“姝娘,你说什么呢,断绝关系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 “我如何说不出口。”姝娘毫无畏惧,“就算是生养之恩,就凭这些年你们在我身上得到的也足够了。为了不让你们叨扰我公婆,我出嫁后偷偷给你们的银钱难道还少吗?” 且不说她自小挨了多少打,她那大哥秦升好赌,欠下一屁股赌债,其中不知多少是姝娘进刘家后,彻夜不眠,借着微弱的烛光赶绣品还的。 “爹,娘,这是姝娘最后一次这么喊你们。”她强咽下胸口泛上的泪意,神色果决,“往后,你们若再打我的主意,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秦佃户气得脸上的肉都在颤,这世上父母与儿女断绝关系的有,却是没见过儿女主动要与父母一刀两断的。 这要传出去,他秦佃户就是十里八乡的笑话,这张老脸要往哪儿搁! 他正欲破口大骂,可转眼瞥见沈重樾阴寒凌厉的目光,再大的火也给生生憋了回去。 周遭投过来的目光四异,嘲讽的有,鄙夷的也有,长平村的人谁不知道秦佃户的为人。 秦佃户和方氏遭不住村人的指指点点,一句都不敢再说,缩着脖子当即灰溜溜地跑了。 何家派来迎亲的喜娘,见秦佃户夫妇逃了,那小娘子有人护着,没丝毫上轿的意思,无奈地跺了跺脚,也只得离开了。 一场闹剧罢,停留在刘家院外的村人上前安慰了姝娘几句后,也纷纷散了去。 原本闹哄哄的院子霎时静了下来,只余下姝娘和沈重樾二人相对而立。 一股凝重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少顷,见沈重樾向前迈了一步,姝娘忍不住往后退。 “那晚的事......” “奴家有些累了。”姝娘低着头打断他,“公子可否让奴家独自静静。” 沈重樾薄唇紧抿,虽有些话要说,可他知姝娘如今定是心乱如麻,亦不想逼她太紧,轻轻应了声“好”。 沈重樾走后,姝娘回屋沐浴换了身衣裳,简单地做了两道菜让小虎子送去,又嘱咐他按药方为庄婆婆抓药熬煮。 方才经历了那一遭,她身心俱疲,也生不出什么胃口,草草用了两口饭,便在炕上躺下了。 然身子再累,她仍是辗转反侧,心绪烦乱如麻,无法入睡。 但这份烦乱并不是因着秦佃户夫妇,而是因为那沈公子。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那夜在破庙中救了她的会是沈重樾。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认出了她! 怪不得他来长平村的那一日,在路上遇到她,会露出那般怪异的表情。 姝娘将头埋进被褥里,一想到沈重樾曾见过她那般放浪的模样,万般心绪翻涌,又羞又恼。 对于庙中发生的事,姝娘始终心有芥蒂,可如今知晓了真相,不知为何,那份芥蒂竟又转变为了隐隐的庆幸。 庆幸那晚的人不是别人,是他。 在凌乱交杂的思绪里,姝娘终究是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她久违地见到了刘猎户夫妇。 她看见自己背着竹篓从山上回来,灶房里的周氏笑着出来迎她,刘猎户正在角落里劈柴,问她今日又采到了什么好东西。 一切和刘猎户夫妇还在时的那几年一模一样。 周氏端了碗水同她喝,忽得对她道:“淮儿在屋里念书,你将我刚煮好的酸梅汤给他送去。” 分卷阅读54 梦里的姝娘自然而言地应了一声,像是习以为常一样,接了酸梅汤,往东面的那间新屋而去。 推开房门,只见对着西窗的桌案前坐着一人。 “夫君。”她脆生生地唤道。 明媚的日光透过窗子打进来,那人一身灰色的长衫,背对着她,看不清模样,可在听见姝娘的呼唤声,他转身站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 看着眼前颀长挺拔的身影,逐渐清晰的眉眼,姝娘愣住了。 “山上好玩吗?” 那人含笑揉了揉她的头,眼眸漆黑似墨,指节分明的手掌勾起她的下颌,俯身靠得越来越近。 姝娘猛然惊醒,双颊绯红,烫得都快要烧起来。 那唇齿相触的温热太过真实,让姝娘觉得仿佛是真的经历过一般。 这不是姝娘头一回梦见刘淮,虽然她并不知道刘淮生得是何模样。 可自打她嫁进刘家,便常听周氏说起刘淮幼时的事。 听说刘淮打小便极其聪慧,过目不忘,三岁就能将千字文倒背如流,五岁即能作诗,破格进了镇上的学堂,很得先生喜欢。周氏还说,以刘淮的才学,将来定能考取功名,为他们刘家光宗耀祖。 姝娘想象过刘淮的样子,谦逊有礼,勤勉好学,定也会对她极好。 豆蔻年华之时,姝娘也有过少女的缱绻心思,做过关于刘淮的梦,只是梦中她的夫君永远只有一张模糊的脸。 可为何这一回,她却看清了他的模样。 但是谁不好,偏偏是那沈公子。 姝娘将脸埋在膝间,想起梦中的那个吻,心如擂鼓,怎也静不下来。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纵然再傻也不得不承认,那沈公子在她心里,大抵和旁人有些不同。 姝娘紧咬着唇,直将下唇咬得通红。 她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她是刘家的人,纵然她公婆已经不在了,也断不能做出对不起他们的事。 一觉过后,姝娘的风寒好了许多,浑身的气力也回来了,她洗了昨日的脏衣裙,在院中晾晒时,见隔着围篱的另一头,孙大娘和春桃不知在争执什么。 “大娘,春桃。”姝娘唤了一声。 孙大娘抬头看过来,有些勉强地牵起笑,敷衍地诶了一声,折身回了屋。 姝娘疑惑地蹙眉,转而看向春桃。 春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奔姝娘而来。 “怎了?”待她走到跟前,姝娘笑着问道。 春桃迟疑了一会儿才答:“姝娘姐姐,你今日若在村中听到些不好的话,莫要放在心上。” 不好的话? 姝娘仔细回想了下,她应当也没做什么,为何会传出不好的话呢,“春桃,出什么事儿了,你便同我直说吧。” 春桃叹了口气,旋即愤愤道:“也不知村里哪个烂了舌头的,说姝娘姐姐你......你贪慕虚荣,所以才看不上先前那些亲事。还说你早就勾得了那沈公子,与他厮混在了一块儿。” 姝娘惊了惊,“这话是何时传出来的?” “就昨日午间,你爹娘走后不久,这些话就不知从哪儿传了出来。”春桃扁了扁嘴,“昨日那沈公子帮你,又全然一副不怕那县老爷的样子,村里都在说,沈公子家中不简单,指不定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还说,你早便看出来了,表面装得一副疏离有礼的样子,兴许早就爬了......” 后头的话太过龌蹉难听,春桃实在说不出口。 这长平村的人,虽是淳朴,可免不了爱嚼口舌。整个村子也不过三十几户人家,不消一日,谣言便传得沸沸扬扬,还有鼻子有眼的,连她娘都信了几分。 “这些定都是他们胡说的。”春桃安慰姝娘,“我知道姐姐的为人,你和沈公子是不是清白,我还不清楚嘛。” 姝娘沉默着,并未应她。 那些传言的确是假的,可若说清白,搂也搂了,抱也抱了,她和沈重樾之间实在算不上多清白。 她勾唇对春桃轻笑了一下,“无妨,让他们说去吧。” 嘴长在他人身上,她止不住他们说,便 分卷阅读55 只能装作听而不闻了。 春桃走后,姝娘心不在焉地蹲在院中摘芦笋,摘了满满一篮子,正要进屋去,却有人快她一步,将篮子提了起来。 姝娘抬首看见沈重樾的脸,蓦然想起昨夜荒唐的梦,她低眉掩下眸中思绪,佯作平静地唤了一声“公子”。 “身子还可难受?”沈重樾问道。 姝娘摇摇头,“多谢公子关心,今早熬了碗姜汤喝,好多了。” 两人一问一答,听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沈重樾看得出来,姝娘今日在他面前更加拘谨了。 分别靠得近,可姝娘却像是在二人之间立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生生挡在外头。 沈重樾心中滞闷,少顷,缓缓道:“昨日来不及同你说,我只能在这里呆上两日,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明祁帝已下了密旨宣他回京,他即便再任性,也不可能耽误太久。他之所以再赶回来,就是想与姝娘好生道个别。 只不过如今,他改主意了。 姝娘听到他要走,下意识以为他很快又会回来,问道:“公子这回要走几日?” 沈重樾沉默不言。 不是几日,太后寿辰在一月之后,没有两个月,他不可能回来。 姝娘从他的反应里意识到什么,心微微沉了沉。 看来他是真的要走了,彻底离开这里。 “公子住了有一段时日了,家中定是十分惦念,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她说得又轻又慢,言语间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去留。 沈重樾蹙了蹙眉,蓦地道:“姝娘,你可愿随我一起回去?” 姝娘杏眸微张,少顷,眸光逐渐黯淡下来,她摇了摇头道:“公子若是为了那庙中的事,还请公子忘了吧,姝娘并不需要公子负责,姝娘只想守着刘家好好过日子。” 周氏走了以后,她便在心中发了誓,不管刘淮回不回来,她都要替他们守在这里。 一辈子。 沈重樾本以为姝娘对自己守活寡的事多少是有怨言的,但见她说这话时目光真挚,不由得五味杂陈。 他不知姝娘究竟为何要如此执着,但似乎害了姝娘的正是他和刘家。 他垂在袖中的右手不自然攥紧又松开,低沉的声里透着几分无奈:“你若不愿,我不会逼你。” 他顿了顿,忽又突兀道:“明日县城有一场庙会,当是十分热闹,可要随我去看看?便只当是......送送我。” 姝娘愣了一下,没答,旋即微微撇开了脸。 沈重樾了然。 若不是朝中事态紧急,他断不会就此回京,更何况是离开那么久。 想到要分别两月,他连与姝娘相处的最后一日都不愿放过,才会突然提出去逛庙会。 可到底是他一厢情愿。 沈重樾提步离开,快走到院门口,蓦然听身后的姝娘低低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只见姝娘一副踌躇的模样,看着他,吞吞吐吐道。 “庙会......有趣吗?” 25. 情动 没错,他为何要忍! 寅时四刻, 外头的天尚且黑沉沉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姝娘起身推开门,借着清冷的月色, 只见刘家院外,已有一人一马在等着她。 姝娘不免有些诧异, 她自觉起得够早了, 可不想那人比她还要早, 就像是一夜未眠,一直在此处候着她一般。 她取了包袱,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院门。 这个时辰, 村里人几乎都还未起,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树木草丛中的此起彼伏的虫鸣,姝娘看着眼前牵着马的男人,又低头瞧了瞧身上的包袱,总觉得这模样跟私奔似的。 她抿了抿唇,慌忙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什么私奔!她不过就是去送送他罢了,就跟当初送她师父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姝娘走上前道:“公子, 久等了。” “不久,我也才到。” 姝娘望见沈重樾身后那匹高大壮硕的黑马, 握着包袱的手不由 分卷阅读56 得紧了紧。 自长平村到县城,路程不短, 而庙会又在白日, 想要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免不了要早起赶过去。 她既要同去,定是坐沈重樾的马最快。 见姝娘颦眉, 面露怯意,沈重樾淡淡道:“别怕,墨溯虽性子烈,却极通灵性,你与我同骑,他不会伤你。” 这马原是叫墨溯。 虽听沈重樾这么说,可姝娘到底还是害怕,立在原地不敢接近。 迟疑间,忽得有一只大掌牵住她的手,缓缓往墨溯额上探去。 有趣的是,那原本昂着脑袋,高傲神气,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骏马,忽得低下头,温顺地贴住了姝娘的手掌。 姝娘怔了怔,方才的恐怖顿时烟消云散,她动作轻缓地在它额上抚摸了两下,不由得勾唇笑起来。 一旁的沈重樾盯着她昳丽的笑靥看了一会儿,趁她不备,一把掐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了马上。 身子骤然腾了空,姝娘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沈重樾已稳稳坐在了她身后,攥紧缰绳,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姝娘将背脊挺得直直的,浑身僵硬,唯恐与身后的男人有所接触。 看着姝娘这幅小心拘谨的样子,沈重樾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墨溯跑得快,你若觉得害怕,只管抓紧我便是。”他俯下身,低沉的声儿在姝娘耳畔响起。 话音方落,沈重樾猛地一夹马腹,墨溯当即以离弦之势飞奔而出。 姝娘顺势往后倾,纤瘦的背脊霎时紧紧贴住了沈重樾的胸膛。她是头一回坐马,颠簸起伏的感受和两边飞快倒退的风景,令她又惊又怕,吓得一下转过身,闭着眼紧紧揪住了沈重樾的衣襟。 沈重樾低眉,便见姝娘依偎着他,一双秀丽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娇小可怜。 他不由得匀出一只手,将姝娘往怀中搂了搂,顺势将速度放缓了些。 因姝娘太过害怕,沈重樾不敢像从前一样,马不停蹄地往县城赶,中途寻着平坦干净的地方,停下来歇息了两回。 歇息的时候,姝娘打开包袱,取出昨晚做好的桂花米糕递给他,两人便作早饭吃了。 因一路走走停停,原对沈重樾来说,只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最后生生走了一个半时辰。 待他们进了县城,天已大亮,路两旁的铺肆小摊叫卖声此起彼伏,已是十分热闹。 沈重樾在巷口跳下马,对姝娘道:“前头便是我租住的院子,我们先歇歇脚,再去庙会也不迟。” “好。” 姝娘应声,往四下打量了一番,隐隐记得自己似乎来过附近,没想到沈公子便住在此处。 沈重樾牵着马入了巷子,拐了个弯儿,停在后院门口重重敲了两下。 开门的是小厮孟义,见是自家主子,恭顺道:“爷,您回来了。” 沈重樾低低“嗯”了一声,问道:“冯长呢?” “冯总管以为您午后才会回来,这会儿出门办事儿去了。”孟义答。 沈重樾点了点头,却不进门,反而转身将坐在马上的姝娘小心翼翼抱了下来。 孟义这才发现沈重樾带了个女人回来,他张大了嘴,顿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自打他来到这院中,只见过上赶着往这儿送的女人,就没见过他家爷自己带回来过。 沈重樾将马牵进去,经过孟义时,吩咐道:“端两杯茶水送去书房。” “诶,诶。” 姝娘跟在沈重樾身后,见孟义一直□□裸地盯着自己瞧,虽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有礼地笑着,微微冲他颔首。 她这一笑可不得了,孟义一时看傻了眼,愣在原地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两人走远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上茶的事儿,忙跑到灶房冲了两杯热茶,往书房的方向去。 方走到院中,便迎面遇到了刚回来的冯长。 冯长见他端着茶盏,问道:“这是上哪儿去?” “爷吩咐我送茶去书房。” “送茶?爷回来了?”冯长往托盘中看了一眼,疑惑道,“上茶便上茶吧,上两杯做什么,你是不是忘了,唐爷昨儿个就回去了。” 分卷阅读57 孟义神秘兮兮地一笑,靠近冯长,压着声儿道:“冯总管,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来个女子呢。” 女子! 冯长猛然一惊,忙问:“什么女子?多大岁数?生得是何模样?” “看年岁也就十五六,漂亮,实在是漂亮。”孟义摇着头,啧啧了两声,“虽说穿得简陋了些,可笑起来实在好看,这县上想都找不出几个能跟她比的呢。” 这冯长最忧心的便是他家爷的终身大事,他还曾一度怀疑他家爷是不是有些难言的隐疾,可如今听说他带了个女子回来,不免又好奇又激动。 他夺过孟义手上的托盘,丢了句“我去送”,步履匆匆往书房去了。 书房中,姝娘正站在桌案前,举着沈重樾闲暇时抄写的文章看,怎么瞧,都觉得他的字赏心悦目,忍不住问:“公子是如何练的字,可否传授奴家一二?” 沈重樾并无什么秘诀,说不到不过一个“勤”字,然看着姝娘殷切的目光,他却道:“你若想学,我可亲自教你。” 这话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 姝娘面上的笑意一滞,缓缓垂下头,不再言语。 屋外忽得传出“咚咚”两下敲门声,沈重樾转头便见冯长正贼头贼脑地往里望。 “进来吧。” 得了应允的冯长笑盈盈地进了门,他分明可以把茶水放在外间的圆桌上,可偏偏低着腰进了内屋,直将茶盏端到了姝娘的手边,边打量着她边道:“姑娘喝茶。” 姝娘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方才听孟义说,他还不信,如今自己亲眼看见,冯长不得不承认,他家爷带回来的这女子实在秀丽可人,唇似樱桃,目若点漆,说话时更是温温婉婉,似清风拂面,让人舒心不已。 也难怪他家爷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见冯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姝娘瞧,沈重樾剑眉微蹙,沉声道:“还不出去?” 沈重樾这神情冯长再熟悉不过,一看便知他家主子此刻十分不悦,他可不想遭罪,赶忙退了出去。 但还未跨出门,又被喊住了。 只听沈重樾道:“去雇辆马车,我们一会儿要出门。” “爷要上哪儿去?”冯长问道。 沈重樾淡淡答:“逛庙会。” 庙会?他家爷何时对这种事儿感兴趣了。 冯长疑惑间,只听姝娘突然道:“那地方离这儿不远,走着去也可,公子便不必破费了。” “雇辆马车罢了,算不得什么破费。”沈重樾道,“你身子刚好,又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马,应是很累了,等走到那儿,只怕就没气力逛庙会了。” 冯长颇有些目瞪口呆,他拼命擦了擦眼,再三确实眼前说话的是他家主子。 跟了沈重樾这么多年,虽说他家主子面对那些京中贵女们也算有礼有度,可不曾对哪个女子说过这般贴心关怀的话。 他忙跟着附和了一句:“爷说得对,这马车是要雇的,要雇的。” 说罢,笑容满面,喜滋滋地快步出了书房,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先前他还为他家爷发愁,担心他真打算清心寡欲,做一辈子和尚,现在看来,他家爷那颗木头做的心也是会跳的,只是没遇着对的人罢了。 欣喜间,冯长突然想起唐云舟来,心下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这唐爷怎就提前一日回京了呢,若他不走,指不定就能看见今日这幅场景了。 一想到唐云舟发过的那个誓,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实在想看看唐云舟知道这事儿后的表情。 不过没什么关系,若不出意外,唐爷那声“爷爷”应还是有机会叫的。 一刻钟后,冯长雇的马车便停在了院门口。 沈重樾扶着姝娘上了车,往城西而去。 除年节时候,思原县一年中还有两次庙会。 未出嫁前,隔壁家与姝娘年岁相仿的姐姐每次逛庙会回来,都会带回大包小包的吃食,然后笑容满面地同她描述那里有多热闹,多有趣,一度让姝娘对县城的庙会向往不已。 可那时家中有数不完的活儿要干,秦佃户和方氏也不会同意让她去玩,便一直没有机会。 分卷阅读58 后来嫁进刘家,周氏也说起过年后带她进城逛庙会去,那时姝娘高兴地连做梦都在数着日子,可未等县城到过年,刘猎户那厢便出了事儿。 再后来,刘猎户夫妇都走了,姝娘也再没起过逛庙会的心思。 坐了没多少工夫,马车缓缓而停。 姝娘被沈重樾扶下来,只见眼前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沿街的铺肆鳞次栉比,卖吃食和小玩意儿都有,甚至还有杂耍和庙戏,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姝娘愣在原地,一时看迷了眼,心道那邻家姐姐果真没有说谎。 “先去买些吃食可好?”沈重樾问道。 姝娘的眼正巧移到了行人手中拿着的琳琅满目的吃食上,她赧赧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刚走过去,她便教一股甜酸的香气儿吸引了,仔细一瞧,是些蜜饯干果,蜜枣,桃脯,梨干,山楂什么都有。 糖本就金贵,这种腌制出的蜜饯,对穷人家来说,更是奢侈的零嘴,姝娘虽很喜欢这些,可也只逢年过节才舍得买一小包。 她偷着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迟疑间,只听沈重樾突然道:“每样都给我来一些。” 他掏出一锭碎银丢过去,那小贩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应声,用勺子舀了不少,整整装了两大纸包。 沈重樾摊开纸包递到姝娘面前,见她略有些惊诧地看过来,淡然道:“看着倒是不错,便忍不住多买了一些,尝尝?” 姝娘犹豫着拣了一小块桃脯放进口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连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 “公子也尝尝?” 沈重樾看着姝娘眸中闪烁着的欢悦的光,唇间泛起浅笑,问道:“这么多,该尝哪个好?” 他本随口一问,姝娘却认真思索了起来,从里头挑了一块梨干,“要不,公子尝尝这个?” 她甫一抬头,便撞进沈重樾灼灼的目光里,这才发觉自己的右手高举着,这副姿态,像是要喂给他一般。 姝娘的心不由得停滞了一拍,还来不及收回手,忽觉指尖温热,那块梨干已然消失不见。 沈重樾直起身子,轻轻嚼了两下,风轻云淡道:“还不错。” 愣在原地姝娘耳根发烫,少顷,猛然将右手垂了下去,五指拽着衣裙无措地摩挲着,少顷,她才结结巴巴道:“前头......再去前头瞧瞧吧。”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连步子都有些凌乱。 沿途沈重樾又买了不少吃食,姝娘一开始只当他喜欢这些,后来才发现他根本不吃,买的东西多半入了她的肚子,这才逐渐反应过来。 似乎只要她多看一眼的,沈重樾都会买下。 她生怕他再花费,连眼都不敢再斜,忙往另一个方向拐。 街边有演杂耍的,姝娘凑在人群中本只是随便瞧瞧,却看得越发津津有味起来。 她本就生得养眼好看,四下有些不老实的,不时将眼睛往这处瞟,更有甚者直接挤了过来。可还未接近,就教站在姝娘身侧的沈重樾一记凌厉的眼神吓得退了回去。 站了一会儿,姝娘便觉双腿有些发酸,一转头,正与沈重樾四目相对。 看着他眼底隐隐的笑意,她不禁羞愧起来,看沈公子对庙会的兴趣泛泛,反倒是她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左看右看,觉得什么都新鲜,沈公子陪了她近两个时辰,虽嘴上不说,心底定觉得十分无趣。 “公子,我们回去吧。”姝娘提议道,“奴家有些累了。” 沈重樾不可能不依姝娘,点头道了声好。 马车还停在原地,两人并肩往回走,路过一个小摊时,却听那摊贩高喊了一声。 “小娘子,可要挑挑有没有心仪的首饰?” 姝娘转头看去,便见那摊肆上摆着花样繁多的簪钗璎珞,煞是好看。她目光停留了一瞬,可转念想到什么,冲那小贩歉意地笑了笑,忙继续往前走。 但她没走成,因沈重樾已止住了步子,指着其中一支淡粉的牡丹花簪道:“这个如何卖?” 姝娘惊了惊,不想自己方才不过盯着那支簪子多看了一眼,就教沈重樾发觉了。 “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小贩夸赞道,“这支绒花簪可不一般,用的可都是上好的蚕丝线,这可是门费时费 分卷阅读59 劲的手艺活,那些匠人花好几个月的工夫才能做出这么一支,您瞧瞧这花儿做得多灵动,多真啊......” 小贩说得天花乱坠,无非是看着沈重樾衣着不凡,想多要价,可话未说完,一锭沉甸甸的纹银就凌空抛了过来。 “可够?”沈重樾问道。 “够,当然够。”小贩笑得合不拢嘴,他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一双眼睛再毒不过,他一早就看出来,眼前这男人就不是个小气的,他转头对姝娘道,“小娘子真是好福气,你家夫君出手阔绰,见你喜欢便给你买,平日里定十分疼惜你吧。” 夫君! “我们不是......” 姝娘羞红着脸,见小贩误会了,正欲开口解释,沈重樾已伸手将那支牡丹花簪插在了姝娘的发髻上。 果然与她极衬。 牡丹本是富贵雍容之花,可簪在姝娘头上,趁着她娇美的面容,活脱脱多了几分清丽脱俗。 打上回在灶房,无意间撞见姝娘偷偷对着水缸将牡丹花别在耳边,他便一直将此事记在心上。 他觉得,姝娘大抵是喜欢这些饰物的。 而这也是他本就该给她的! 姝娘的确是喜欢,可就凭这价钱,她便不能收。 她将簪子取下来,递还给沈重樾,正色道:“这东西实在太贵重了些,公子还请收回去吧。” 沈重樾看了一眼,却不动,“我并无旁人可送,你若不要,就丢了吧。若觉得还入得了眼,便只当……留作念想。” 说罢,提步往前走。 姝娘停在原地,脑中不断回旋着“念想”二字,眸光倏然黯淡下来,攥着簪子的手不自觉握紧。 回到小院时,已过申时。 姝娘下了马车,却不进院子,站在门口,对沈重樾道:“公子,奴家......似乎该回去了?” 在车上时她便想好了,这庙会也逛了,现在去城门口,应还能坐上回去的骡车。 她本就是怀着送他的目的来的,如今多相处了一日,也该够了。 沈重樾没言语,只眸色沉沉地看了她半晌,“今日晚了,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在这儿住一宿,明早我派马车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转头对冯长道:“吩咐人收拾一间空房出来,再让厨房今晚多做两道好菜。” “诶。” 冯长应了一声,麻利地退下去办事儿。 “等屋里收拾好了,你先去休息了一会儿,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会有人来喊你。”沈重樾柔声对姝娘道。 他安排地有条不紊,细心周到,没有给姝娘任何拒绝的余地,姝娘暗自纠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放弃了挣扎,点点头。 她想着左右都已经在县城了,多留一宿也无妨,听沈公子说他是明早回去,届时亲自送了他再走,便只当是善始善终。 姝娘在屋中小憩了一会儿,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冯长就来喊她用饭。 到了地方,沈重樾已在大堂等了,落座后不久,便有两人进来上菜。 一人是姝娘早上见过的孟义,而另一个是粗布麻衣的妇人,虽她始终垂着头,可姝娘觉得隐隐有些眼熟,待她走近了,试探着喊道:“王婶?” 王婶被喊来上菜,本就有些拘谨不安,生怕行差将错丢了差事,可忽听人喊了自己一声,不由得抬起头。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姝娘,惊讶道:“你不是……” 沈重樾在两人间来回看了一眼,“姝娘,你和王婶认识?” “先前在路上偶遇,算是见过一面。”姝娘解释完,转头关切道,“王婶,你身子可好些了?” 王婶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姝娘,听她问起,顿时感激道:“好多了,多亏你先前教我的方子,我喝了一阵的红枣鸡蛋汤,便再没头晕难受过。” 红枣鸡蛋汤! 沈重樾神色微动:“那汤是你教王婶做的?” 姝娘点点头:“是啊,王婶有些血虚,常头晕乏力,奴家便告诉她这方子,简单又费不了什么银钱,奴家的婆母也是靠这方子治好的。” 见这主家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王婶的 分卷阅读60 胆儿也大了起来,笑道:“哎呦,说起这红枣鸡蛋汤啊,老奴头一回煮便闹了笑话,不曾想竟被冯总管错端到了公子这儿……” 听王婶说罢,沈重樾抬眉,目不转睛地看着姝娘,眸色深沉中又带了点难以言喻的东西。 姝娘被他盯得不自在,声若蚊呐地问:“公子,怎么了?” 沈重樾轻笑了一下:“没什么。” 王婶将菜一样样端出来,八宝酱鸭,糖醋荷藕,素笋尖,排骨冬瓜汤……很快堆了满桌。 瞥见角落的那个小壶,沈重樾蹙眉道:“缘何会有酒?” 这酒是冯长特意备下的,这两人相对坐着,干巴巴地吃饭有何意思,所谓小酌怡情,这酒当是需要的。 不过他不能说实话,只笑,“这是青梅酒,小的喝过,酸酸甜甜好喝得紧,便想着拿来给主子尝尝。” 王婶也跟着道:“公子,这是老奴去年自己酿的,挑的都是最新鲜的青梅,现在喝正好,而且这酒不醉人。” 现下正是青梅成熟之时,姝娘记得自己去岁也为贺严酿过一坛子青梅酒,可无奈贺严嘴馋,方才放了三个月,就忍不住偷偷喝了去。 她连一滴都没喝到,一直觉得可惜呢。 她拿起酒壶为沈重樾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奴家闻着倒是香,喝一些当也无妨。” 见姝娘没意见,沈重樾抬手挥退了冯长几人。 空旷的堂屋中一时寂静下来,姝娘垂首抿着杯中的酒,不知该说些什么。 仔细想来,认识沈重樾近两月,她却依旧对他不甚了解。 只知他家中从商,做的是珠宝和布匹生意还是旁人问出来的。他从未说过自己家住何处,年岁几何,可有妻妾儿女…… 想到此处,姝娘心头略有些滞闷难言。 罢了,何必再问呢。 她暗暗苦笑了一下。 想是往后也见不着了。 人忘性都大,待过个三五年,想必她就会将他彻底忘了,届时等她师父回来,她便给她师父养老,而后安安稳稳地在刘家过一辈子。 她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还欲再倒,却被一只大掌给按住了。 “这可是酒……”沈重樾提醒道。 “奴家当然知道。”姝娘扯开唇角笑起来,“王婶说得不错,这酒当真不醉人,清甜可口,实在好喝。” 沈重樾默了默,将盛酒的陶壶移到角落,“别喝了,你身子刚好,喝酒伤身。” 可她才喝了一杯呢。 姝娘惋惜地望了一眼酒壶,无奈夹了一筷子脆嫩的素笋尖放进嘴里。 吃了半截,姝娘只觉面上越来越烫,眼前的筷子现了重影不说,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起来。 分明只喝了一杯,怎还有些醉了! 她努力撑着,可撑了一会儿,到底有些撑不住。姝娘站起来,身子都在发软,只得歉意道:“公子吃着,奴家有些乏了,先回房休息。” 她欠了欠身,出门的步子轻飘飘地跟踩在棉花上一样。 姝娘不曾沾过酒,可分明先前她看贺严喝,三杯青梅酒下肚,依旧神色如常。 不是说这酒不醉人嘛,怎得后劲这么大。 她循着记忆往后院走,脚下也不知绊着了什么,猛然一个踉跄。 可未等着她摔着,身子已被扶住。 看着姝娘双颊绯红,眼神迷蒙,一副醺醺然的样子,甚至连路都走不稳了,沈重樾剑眉微蹙,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姝娘只觉自己落在了绵软舒适的床榻上,一双手落在她的额上,轻柔地撩开她两侧的碎发,粗糙的指腹时不时划过脸颊,酥酥痒痒。 她向外侧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那张清俊的容颜,蓦地唤道。 “夫君。” 沈重樾动作一滞,微微眯起眼,“你喊我什么?” 姝娘半坐起身,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像是撒娇一般,又唤了一声。 “夫君。” 她的声儿婉转动听,绯红的双颊似染了胭脂一般,一双潋滟的眼眸泛着氤氲的雾气,含笑间眼梢上挑,流露 分卷阅读61 出淡淡的媚意。 沈重樾喉间微滚,推开她的手道:“姝娘,你醉了,我给你倒杯水来。” 他正欲起身,姝娘向前一扑,一下搂住了他的脖颈,沈重樾害怕姝娘摔下床,忙伸手回抱住了她。 “你别走,阿爹阿娘都走了,连你都不要我了吗?” 姝娘鼻尖泛酸,不知这话究竟是对刘淮说的,还是对沈重樾说的,可谁教梦中的刘淮生着沈重樾的脸。 既是梦,说什么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姝娘带着细微哭腔的声儿在沈重樾耳边盘旋,他到底是个男人,温香软玉在怀,不可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这人是姝娘。 他僵着身子,想将姝娘推开,却听姝娘用朱唇贴着他的耳畔,尾音上挑,又柔柔地唤了一声“夫君”。 这声夫君缠绵婉转,教沈重樾脊椎一麻,横在姝娘纤细腰肢上的手臂倏然用力。 他不知姝娘这声夫君究竟喊的是谁。 姝娘虽是刘淮的妻。 但,他就是刘淮。 直到方才他才知道,原来让他想起往事的那道红枣鸡蛋汤,正是姝娘教王婶的。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连上天都在撮合他们。 沈重樾眸色沉沉,声音中都带着几分隐忍,他低哑道:“姝娘,我忍不了。” 姝娘迷茫地眨了眨眼,勾唇笑起来,“你为何要忍?” 她话音方落,只觉天旋地转地一下,整个人便跌入了柔软的衾被间。 气息相交,唇上传开温暖的触感,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腰间,缓缓抽开了她的衣带。 姝娘微微眯着眼,只见那双紧紧锁住她的眸子漆黑幽深,就像是藏着一只冲破禁锢后的野兽,泛着疯狂而又贪婪的光。 沈重樾嗅着姝娘颈间淡淡的馨香,呼吸凌乱沉重,妃红的缠枝莲绣花床幔缓缓而落,掩住一室旖旎。 没错,他为何要忍! 他是姝娘的夫君,姝娘本就是他的。 谁都不能夺走! 26. 承诺 这分明是要强夺有夫之妇啊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探进来, 透过床幔照亮了拔步床的一角。 姝娘双目失神,拥着衾被缩在角落里,其内未着寸缕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一只大掌撩开床幔, 迟疑着向她伸来。 姝娘颤着声儿,慌乱地喊了一句:“别过来!” 她将视线转向霜白的褥子, 一片泥泞, 上头点点猩红, 如雪夜绽开的梅花,她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竟犯下了这样的荒唐事。 沈重樾坐在榻边, 薄唇紧抿,看着慌乱害怕乃至于不知所措的姝娘,心下愧意丛生,毕竟是他趁着姝娘酒醉不清,夺了她的清白。 “昨夜的事......是我之过。”他不知该安抚女子,须臾,只定定道,“姝娘,我会对你负责, 娶你为妻。” 姝娘垂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被褥里。 她很清楚, 昨夜她虽醉了酒,可此事不全是沈重樾一人之责。是她不清醒, 将梦与现实混为一谈, 也是她勾着他没让他走,她做出这番举动在先,又怎去苛责他没能坐怀不乱, 不失君子之礼。 如今沈重樾意欲对她负责,娶她为妻,可...... “公子玩笑了,奴家已为人妻。”她强忍着鼻尖酸涩,一字一句道,“此生又怎能再嫁旁人。” 沈重樾垂在袖中的手倏然握紧,像是在隐忍什么,许久,艰难地吐出一句:“你难道要等他一辈子,他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这事姝娘如何不知道!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刘淮死了,指不定在十几年便已经死了。村里所有人都认定她是寡妇,只有她仍傻傻地守在那个院子里,替她公婆等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可那又如何...... “那是奴家自己的事。”她双肩微颤,在眼眶中打转的泪霎时决堤而下,“奴家已做了对不起夫君的事,不能再继续对不起公婆和刘家。” 她伤心的抽泣像针一般密密地扎在沈重樾的心上,他甚至 分卷阅读62 想要差点脱口而出,告诉姝娘他的身份。 可他不能说,不仅因着他发过的誓,更是为了往后能彻底摆脱镇南侯府,再光明正大地告诉姝娘真相。 他伸手想要抱她,却见姝娘陡然往后一缩,连个被角都没让他碰着。 她哀哀道:“公子先出去吧,算是奴家求你。” 沈重樾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少顷才缓缓收回来。 “我让后厨备些早饭。” 姝娘没有吭声,直到听见门扇合拢的声音,才不由得松了身子,伏在衾被上放声哭出来。 后院那厢,冯长在姝娘那间客房门口张望了半天,见许久没有动静,心下窃喜,脚步轻快往后厨去了。 昨儿个夜里,他可是亲眼看见沈重樾抱着姝娘进去的,而后一宿没出来,想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哼着小曲踏进灶房,打听道:“王婶,你不是同那姑娘认识嘛,可知她家住何处,家中情况如何?” 王婶将馒头放上蒸笼,不答,反迟疑着问道:“冯总管,我昨日就想问了,公子和姝娘是何关系啊?” “这还看不出来嘛。”冯长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压低声儿道,“两人昨夜可都睡在一屋了。” “这......这......”王婶猛然一惊,结结巴巴道,“可姝娘都已经嫁人了,他俩这不是......” 王婶到底不好把私通这等难听的话说出口,更何况姝娘这般良善的人,她实在不能将这样腌臜的事同她联系在一起。 “嫁人!什么嫁人!”冯长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姑娘已经嫁人了!” 王婶沉默了片刻,轻叹了口气,“是啊,上回我遇着她,她亲口对我说她婆母什么的,不是嫁人了是什么。昨儿吃晚饭的时候,她不也提了嘛,冯总管难道没听见。” 冯长仔细回想了一下,恍惚记得姝娘在说起红枣鸡蛋汤的时候,是说了什么婆母,而且她梳得也是妇人的发髻。 只是他太替他家爷高兴,乃至于都没怎么注意。 难怪他家爷一声不吭消失了这么久,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敢情是藏了个已婚的小娘子啊。 没曾想他家爷居然好这一口。 冯长震惊间,就见沈重樾从不远处走过来,问道:“早饭可做好了?” “快了,一会儿就给您端去。”王婶答道。 沈重樾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返回来:“王婶,等饭好了,麻烦您去唤姝娘一声。” “诶。” 王婶愣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还有......”沈重樾看向冯长,“再去备一辆马车。” “爷的意思是......” 不待冯长多问,沈重樾已折身往自己房中而去。 冯长与王婶对望了一眼,被这一连串惊得说不出话,看来他家爷这是要将那小娘子一并带回京城啊! 王婶这厢备好了早饭,按沈重樾的吩咐去喊姝娘,可在门口喊了半天都没听见回应。她疑惑地推开门,屋内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姝娘的身影。 她匆忙跑去堂屋禀报,恰好在摆早饭的孟义听罢道:“小的方才来的时候,好像看见小娘子往后门的方向去了。” 他话音未落,沈重樾已疾步出了堂屋。 姝娘背着包袱,从后院的门进了巷子。 不告而别的确有失礼数,可她现下心乱如麻,实在不知该如何和沈重樾道别。 左右他今日都要离开了,等她回了村子,也不会有村人知道昨夜发生的事。 虽双腿酸疼难受得紧,可姝娘还是强忍着,拼命加快步子。 眼见要拐出巷子去,她只觉手腕一紧,却是被人骤然拉住了。 姝娘一慌,回过头果然见到了沈重樾。 “你要上哪儿去?”他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怒意。 姝娘微微撇开眼道:“自然是回长平村去。” 沈重樾剑眉微蹙,抓着姝娘的力道却不敢太重,他努力放轻声调:“姝娘,跟我走可好,我定会好好待你。” 姝娘拽了拽手腕挣脱不开,她带着细微的 分卷阅读63 哭腔道:“公子放奴家回去吧,你昨日亲口说过,今早会让奴家走的。” 沈重樾看着姝娘红肿的眼睛,到底不忍让她哭。他沉默半晌,缓缓松开手。 姝娘转身欲逃,却觉身子一轻,竟是被打横抱了起来,耳畔,沈重樾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回去可以,让马车送你回去。” 沈重樾抱着姝娘阔步绕到前门,将她小心翼翼地放进车厢里,他用指腹轻柔地擦掉姝娘脸上的泪水,低声细语道:“别哭了。” 听着沈重樾温柔的嗓音,姝娘抬首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忽得苦笑起来。 “昨夜的事,是姝娘有错在先,公子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此互不干扰,可好。” 沈重樾一双幽深的眼眸愈发漆黑如墨,不想姝娘的态度如此坚决。 就在方才,在找到逃跑的姝娘时,他甚至生了将她强行带回京的念头,可下一刻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到底不想让她害怕。 他知道,如今的姝娘心底一定很乱,她一个良家女子无故丢了清白,换成任何人,都会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许他需得给她些时间,让她冷静冷静。 “姝娘,我有要事要办,必须得回去。”他神色坚定地同她保证,“至多两个月,我定会回来接你。” 姝娘没有看他,也没有答话,只默默垂下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句“这两月好好照顾自己”,车帘掀起又落下,车厢里只余下了她一人。 姝娘将头倚在车壁上,疲惫地闭上眼。 沈重樾站在院外,看着马车逐渐驶远,直到不见了踪影,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身后的冯长,好几次张嘴又闭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原以为他家主子和那小娘子大抵是你情我愿,可听说姝娘竟然偷偷跑了,不由得大吃一惊,敢情还是他家主子一厢情愿啊。 “有话就说吧。”沈重樾蓦地凉声道。 被看穿的冯长呵呵笑了两下,斟酌着开口:“爷,我听王婶说,这小娘子似乎已经嫁人了......您和小娘子这事儿,若是让她夫君知道,只怕不大好吧。” “夫君?”沈重樾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便是她的夫君!” 望着沈重樾转身入院的背影,如遭雷击的冯长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 好家伙,从前没看出来,他家爷这般霸道,这分明是要强夺有夫之妇啊! 27. 京城 毕竟不是沈家的种,无法与沈家一…… 马车在路上行了一个多时辰, 时而颠簸,时而平稳。 姝娘靠着车壁睡得迷迷糊糊间,便听“咚咚”两声响, 车夫在外头喊道:“小娘子,已经到了。” 姝娘背起包袱, 掀开车帘往外一瞧, 果真到了长平村村口。 她小心翼翼下了马车, 对车夫微微颔首,道了声谢。 依稀快到正午,姝娘望了望头顶的日头, 寻思着往偏僻的小道走,别教人瞧见。 可方才走了几步,便听一旁有人唤了她一声,姝娘闻声看去,才见村口那棵歪脖子的大枣树底下站着个人。 姝娘看着她,神色冷淡地唤了声“李婆婆”。 李婆子望了眼马车驶去的方向,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她笑盈盈地问道:“哟,姝娘啊, 你这是到哪儿去了,怎还坐着马车回来的?” 李婆子那德行姝娘不是不知道, 这话压根不是来关切她,而是来讽刺她的。 长平村的人多家贫, 舍不得坐这般宽敞舒适的马车, 每逢去镇上和县城,都会选择坐几个人挤在一块儿,就几块破木板拼成的, 颠簸不已的骡车。 可她不但坐马车,还是早上回来的,实在可疑。 “昨日去县城办了些事儿,晚了便宿在那儿,所以今早才回来。”姝娘身心俱疲,不想同她斗嘴,淡淡道,“我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 也不等李婆子答应,姝娘转身便走。 见姝娘这般态度,李婆子冲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暗骂了一句“装什么清高”。 姝娘回到家中,烧水擦了身,便回到屋内躺下,她本以为自己心烦意乱,应是睡 分卷阅读64 不熟,可谁知沾了炕就沉沉睡了过去。 接连几日,姝娘一直有些提不起神,怏怏不乐,几乎没怎么出过门,只回来的次日,去了刘猎户夫妇的墓前磕了几个头,跪了一个多时辰。 这日午间,她正坐在炕上做绣活儿,便见春桃敲门进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的了?又是哪个惹了我们春桃不高兴?”姝娘问道。 春桃坐在姝娘身边,一双腿晃悠了半天,终是开口,“姝娘姐姐,我又听见他们说你坏话了。” 姝娘绣花的手一顿,淡淡笑道:“这回又是说我什么的?” “前几日,姐姐是不是去了县城?有人看见你早上坐着一辆马车回来,手上还拿着不少东西。”春桃顿了一下,“她们说......说姐姐你是与县城哪个富家公子有染,做了......人家的做了外室。” 姝娘静静地听着,内心泛不起一丝波澜。 这个“有人”怕就是李婆子,传言的内容倒也与姝娘猜的一般无二,恐怕上回她与沈公子那传言也是李婆子传出去的,许是对她再三拒绝婚事那事儿对她心生不满,才会报复于她。 姝娘放下绣品,抬头问春桃:“我熬了些绿豆粳米粥,你可要吃?” 见姝娘淡然不为所动,春桃忍不住道:“他们这般说你,姝娘姐姐你不难过吗?” “难过啊。” 难过归难过,但她也无话可说,她虽不是如传言那般做了人家的外室,但却是真的与那沈公子有了首尾。 “正是因为难过,多吃些喝些,心情才会好不是。” 姝娘说这话时分明笑着,可春桃却觉得她眉宇间拢着淡淡的愁云,根本是在强颜欢笑。她想让姝娘高兴,思索了半天,忽得道:“那沈公子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姝娘微微一愣,片刻,低声道:“应该吧。” “那可太好了,他走了,姝娘姐姐便不必每日费心费力给他做饭了不是,省了多少气力啊。” 春桃不但替姝娘高兴,还替她哥哥高兴,那沈公子走了,姝娘姐姐的爹娘也不会再来扰,没了后顾之忧,她哥哥将姝娘姐姐娶回来不是指日可待。 姝娘努力牵起唇角,轻轻说了声“是啊”,像是在回应春桃,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天,最后姝娘盛了碗绿豆粳米粥,让春桃端走了。 春桃走后,姝娘去院中摘丝瓜,就见小虎子手上抓着个纸鸢,满头大汗从院前经过,还唤了她一声。 姝娘问道:“这是放纸鸢去了?” “嗯。”小虎子抬起袖子抹了把汗,“可我跑了半天都没放起来。” 看小虎子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姝娘冲他招了招手,“进来喝碗水,我还煮了绿豆梗米粥,喝不喝?” 小虎子点头如捣蒜,蹦蹦跳跳进了院子,随手将纸鸢搁在石桌上。 姝娘端来绿豆梗米粥给他。 过了立夏,天儿热得极快,绿豆性寒清热,这个时候喝正好,又是晾凉的,姝娘在里头加了冰糖,甜丝丝的好喝又解暑。 见小虎子呼噜噜喝了个光,姝娘轻笑起来,余光瞥见那纸鸢,视线一下被吸引了去。 那纸鸢上画着一只展翅的鹰隼,眸色锐利,气势凌人,根根羽毛分明,活灵活现就跟真的一般,可见作画之人的功底之高。 “这是沈公子画的。”小虎子道,“先前我和村中的平儿,二牛他们一起玩儿,他们嫌我自己糊的纸鸢太丑,我就寻了沈公子,让他在我的纸鸢上画画。沈公子这画画得太好,到现在二牛他们都羡慕我呢。” 提起沈重樾,小虎子眸光黯淡下来,他失落道:“姝娘姐姐,沈公子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他就只教我扎了马步,还没真正开始教我功夫呢。” 姝娘摸了摸他的头,“谁知道呢,可能会,可能不会吧。” 见姝娘一直盯着那纸鸢看,小虎子犹豫了半晌,将它拿起来递到姝娘手边,“姝娘姐姐,你若喜欢这个纸鸢,便拿去吧。” 看着小虎子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姝娘摇了摇头,“你自己留着吧,我不需要。” 她需要的只是忘了那人,若留着他的东西,只会徒增念想。 等时间久了,那人留下的痕迹渐渐淡去,甚至消失 分卷阅读65 ,她便也会彻底将他忘了吧。毕竟她再明白不过,这日子,也不是缺了谁就过不下去的。 与此同时,京城镇南侯府。 正门上朱红烫金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个小厮站在正门前的石阶上候着,向着路的尽头望眼欲穿。 不多时,只听一阵急促凌乱的马蹄声响起,越来越近,为首的男人身骑黑马,一身赭色衣袍尤为显眼,他拉紧缰绳,在镇南侯府门口骤然停下。 两个小厮恭恭敬敬上前道:“侯爷,您回来了。” 听到“侯爷”二字,沈重樾微微蹙眉,没有应声。 等他翻身下了马,其中一个小厮又道:“老夫人已在花厅等您许久了,小的这就领您过去。” 沈重樾没理会他,越过那人,径直去了花厅的方向。 候在花厅外的几个婢女,远远看见沈重樾,边高喊着往里头禀报,边打起帘子迎他进去。 沈重樾进了屋,躬身行了一礼道:“祖母,樾儿回来了。” 沈老夫人端坐在花厅的主位上,微微抬眉,语气不冷不热:“在外头都快大半年了,终于知道回来了。” “再过一阵便是太后寿辰,作为臣子,自当回来祝贺。”沈重樾淡淡道。 “哼......”沈老夫人将手中的珊瑚珠串往桌上一拍,“你这话的意思,若是太后不过寿,你便不回来了是吧。” 沈重樾不答,屋内谁也不敢吭声,气氛霎时压抑沉闷起来。 过了半晌,只听一个婉转的女声骤然响起。 “外祖母,表哥好容易回来,说这些做什么,您不是特意吩咐了膳房备了好菜嘛。” 沈老夫人身侧,一个穿着月白花罗长衫,着藕色织金百褶裙,杏脸桃腮,明眸皓齿,约摸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子柔声安抚道。 “罢了。”沈老夫人叹了口气,拉了女子上前,对着沈重樾道,“你两还未见过吧,这是玉黎,你三姑姑家的老幺,方才及笄,来我这儿住一阵,见见世面。这孩子认生,往后你还需好好照拂她。” 井玉黎往前走了两步,福了福身,柔柔唤了声“表哥”。 沈重樾轻轻地瞥了她一眼,微一颔首,便算打了招呼,他转向沈老夫人道:“孙儿还要去祠堂拜过父亲,先退下了。” 沈老夫人点点头,“今日还是你母亲的忌日,我在她院中设了灵堂,你别忘了去祭拜。” 提起老镇南候夫人,沈重樾神色微变,少顷,才低低应了声是。 过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晚膳时候,沈老夫人派人去寻沈重樾一同来用膳。 可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是沈重樾在半个时辰前便离开了镇南侯府,往将军府的方向去了。 沈老夫人听罢蹙起眉,面色沉冷下来。 她对沈重樾的不满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毕竟不是沈家的种,无法与沈家一心,如今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便愈发不把她和沈家放在眼里,照这样下去,她早晚把控不住他。 沈老夫人转头看向井玉黎,牵起她的手,眉目慈祥道:“你表哥就是太忙,这回没能与他一块儿吃饭,但往后多的是机会。” 井玉黎羞赧地点点头,她早便听说了她这位将军表哥的威名,今日见了他,更觉他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来镇南侯府前,她母亲便与她细细嘱咐了,如今沈重樾后院无人,她又是近水楼台,需得好好抓住机会。 也不是她自傲,可井玉黎觉得这事儿十拿九稳,她父亲虽只是地方府尹,可过两年便要升迁来京城,到时少不了封个侍郎什么的。 更何况她的姿容也不算差,在家中时,来提亲的都快踏破门槛了。 只要她多在她那表哥面前露露面,要不了多久,他定会觉出她的好,到时那侯爷夫人的位置还不是她的囊中之物。 28. 喜脉 这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 入了芒种, 麦子将收,稻子待种,所谓人误地一时, 地误人一季,长平村的农户们忙得不可开交。 好容易熬过了农时, 端午又近, 家家都备起了艾叶菖蒲, 包起了粽子。 姝娘自炕上醒来时,外头天光大亮,她揉了揉眼, 不免懊恼今日又起晚 分卷阅读66 了。 她惯不是贪觉之人,因从前的习惯,每日天不亮便起,可最近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疲惫,提不起劲儿,甚至因困倦连午后都开始歇晌。 姝娘瞧了一眼身侧绣花篮子中的几个小香囊,心想着许是近来做香囊熬得太晚,才至于早上醒不过来。 左右也无人苛责,懒便懒吧。 天儿愈发热得厉害, 姝娘就着水,随意吃了两个窝头, 又在房中练了会儿字,日头逐渐升起来, 屋内闷热得愈发受不了, 姝娘这才出来,捧着木盆,准备去河边浣衣, 让河风吹吹兴许还能凉快许多。 她带上几个绣好的小香囊,到了河岸边便见十几个妇人围在一块儿,边浣衣边唠嗑,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 可乍一看见姝娘,原本热络的气氛忽得沉静下来,妇人们对望一眼,神情微妙,纷纷垂下头去。 姝娘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径直走到钱猎户的媳妇乔氏面前,递了两个小香囊给她道:“钱婶,这是我亲手做的香囊,里头放了些朱砂,艾叶,石榴花什么的,用来驱虫正好,你拿回去给二宝和三宝用吧。” 乔氏没接,反笑得有些尴尬,“这我怎么好拿的,姝娘你收回去吧。” “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现在天热虫蚁多,我就是前几日瞧见两个孩子的手臂上被咬的不轻,随手缝的。” 听姝娘这么说,乔氏才勉强道了声谢。接了过去。 周遭浣衣的都时不时用余光往这厢瞄,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看着却见姝娘突然走了过来,大大方方道。 “这香囊我多做了一些,各位婶娘婆婆们若觉得有用的话便拿去吧。” 话虽这么说,可姝娘也不等她们自己来取,伸出手一一都分了去。 那些妇人们自然不会不要,姝娘这避虫的香囊多有效她们都清楚,毕竟去岁她也做了许多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不管是搁在床头还是戴在身上,都不容易遭那烦人的虫蚁咬了。 只是这东西虽小,拿在手上终究有些滚烫,谁让不久前她们还凑在一块儿嚼姝娘的口舌呢。 可如今过了这一个多月,哪里见姝娘身边出现过什么男人,也没见她怎么出村去,那说她做了人家外室的传言分明是在瞎说。 村里的好几个妇人都觉得对不住姝娘,可道歉的话又说不出口,此时见姝娘不计前嫌,主动与她们搭话,越发觉得脸上滚烫,臊得慌。 还是张婶先开口道:“姝娘,我家刚巧做了绿豆糕和糯米饭,你若想吃,直管到我家去。” 她话音未落,身侧几人忙跟着道。 “我家也腌了咸鸭蛋。” “冬瓜你吃不吃,我家地里的冬瓜好摘了,今年的都长得可大可好了。” “……” 姝娘冲着她们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多谢各位婶婶了,姝娘有空便去。”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又围着唠了几句,妇人们才各自散开来浣衣。 姝娘蹲在河边,搓着脏衣裳,心下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香囊是她一早就想好了要给的,只是顺便借着这个机会缓和和村里这些妇人们的关系。 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在长平村的时日还长,没必要闹得太僵,她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听过那些个难听的传言,日子也能过得顺当些。 这厢正在浣衣,却听人群中不知是谁忽得喊了一声。 “芽儿回来了。” 姝娘抬头看去,便见梅阿大家的芽儿穿着一身粉嫩娇俏的衫子,唇间含笑,面若桃花,站在梅婶身侧,含羞带怯地走来。 她嫁去邻村姚家也有两月了,除了出嫁后三日回门,这还是头一遭归宁。 乔氏上下打量着芽儿,啧啧了两声,忍不住调侃道:“看看芽儿这副好气色,你那夫君平素应该没少疼爱你吧。” 芽儿还是新妇,哪里听得这样的荤话,红着脸不言,退了几步害羞地躲到梅婶身后去了。 “都嫁人了,脸皮怎还这么薄!这晚间蒙了被子可如何是好。” 乔氏说罢,众人都哄笑起来。 “哎呦,可都别说了。”梅婶偷偷往芽儿身上瞥了瞥,冲乔氏打眼色,“小心给吓 分卷阅读67 着。” 张婶反应最快,顿时一惊一乍道:“呦,难不成……好事啊,好事,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可不是嘛,前阵子就喊累,再加上月事没来,我就觉得八九不离十。昨儿个去镇上买东西,顺带去找大夫瞧了瞧,果真没错。” 梅婶笑盈盈地说罢,忽又自己捂了嘴,懊恼道:“你看我这,不兴说的,不兴说的,你们聊着,我们就先回去了。” 她打完招呼,拉着芽儿匆匆走了。 梅婶这话虽说得半遮半掩,但能懂的都懂。一般妇人家肚子里有了娃娃,按习俗,前三个月都是不好光明正大向外说的,就怕留不住。 毕竟是好事,姝娘会心一笑,打心底里为芽儿高兴,然下一刻,她洗衣裳的手蓦地停了下来。 姝娘回想着梅婶方才的话,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越发觉得不对劲。 疲累……月事没来…… 仔细想想,那晚后,她心头一直很乱,再加上是头一回经历那事,以至于根本没想到要去喝避子汤。 而且这一月多,她也的确还没来过月事。 姝娘越想越怕,忙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会这般巧的,她月事本就不准,一直调养不好,有时候近两月才来一回,何况就算是疲惫困倦,也不一定是因着那个呀。 虽在心里努力说服着自己,可姝娘还是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抱着木盆心绪不宁地往家走。 回了刘家,她将木盆搁在院外,也没心思晾晒,只有些神情恍惚地进了屋。 在炕上呆呆地坐了半天,姝娘才缓缓垂眸,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她是大夫,想要知道自己是否有孕又有何难。与其在这里担惊受怕,只要探一探脉便能知晓真相。 姝娘踌躇了许久,咬了咬牙,终是将右手搭在了左手手腕上。 少顷,姝娘杏眸微张,眼中微弱的光陡然黯淡下去,她难以置信地怔在那里,抬起手,缓缓落在小腹之上,万般心绪翻涌交缠。 这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她在村中不少妇人身上探出过这个脉象,再熟悉不过。 是喜脉! 姝娘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有当母亲的机会,可不曾想,孩子竟会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到来。 但在震惊之后,姝娘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孩子不能要! 她当即站起来,快步往贺严那屋去。想起从前在书上看过的落胎药方,她在屋里翻找了片刻,发现里头的药材恰好都有。 姝娘迅速生火燃起炉子,熬药煎汤,一个时辰后,倒出来一碗乌黑浓稠,泛着浓重苦腥味的药汁。 一切都做得利落果决,可当姝娘端起汤药,方才凑到嘴边,却如何也喝不下口了。 她分明很清楚,这个孩子和芽儿的孩子不一样,若他被生下来,只会成为世人口中的野种,被羞辱唾骂,一世抬不起头。 但只要这一碗汤药下去,要不了多久,肚子里还未成型的孩子便会化为一摊血水,一了百了,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虽然再清楚不过,可姝娘端着汤药的手微微地颤着,如何也凑不到嘴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汤药上氤氲的热气逐渐消散,碗壁也凉下来。 姝娘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她猛一下狠心,张口正欲将汤药一饮而尽,便听院外有人高喊了一声。 她受了惊吓,手一斜,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汤碗从手中倾倒下去,碎裂成片,乌黑的药汁四溅。 许是听见动静,院外人循声跑进来。 姝娘定睛一看,认出是村里梁三哥家的媳妇,只听她气喘吁吁道:“姝娘,你快去看看,月兰要生了。” 月兰临盆的日子就在这两日,要生了也很正常,但见梁三嫂子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姝娘颦眉问道:“稳婆找了吗?” “找了!”梁三嫂子急得都快哭出来,“可孩子胎位颠倒,是脚朝下的。稳婆正在顺胎位,叫我赶紧把你喊去呢。” 妇人生产如同闯鬼门关,更何况是难产,自小姝娘不知看过多少因此一尸两命的,她匆匆取了药箱,和梁三嫂子往月兰家赶。 月兰家外已围了不少人,二牛扶着他哭得泣不成声的娘,正担忧 分卷阅读68 地站在门前张望。 产房内不时传开断断续续的痛呼声。 见到姝娘,二牛他娘一把拽住她道:“姝娘啊,你一定要救救月兰和孩子,一定要救救他们呀。” “大娘先别急,定会没事的。”姝娘没时间安慰二牛他娘,疾步就往产房里去。 月兰躺在炕上半眯着眼,满头大汗,先头就已阵痛了好几个时辰,这下再加上难产,她已渐渐痛得没了气力。 姝娘忙从药箱里取了参片塞进月兰口中吊着,转头问稳婆:“胎位正得如何了?” 稳婆同样是急出了一身汗,“正胎位哪有那么容易,还需得一会儿,可怕就怕这小娘子撑不住啊!” 姝娘用帕子细细擦了月兰额上的汗,连连唤了她几声,月兰费力地转头看向她,气若游丝:“姝娘,若......若我不行了,你当得努力保住我的孩子,别......别顾及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姝娘不由得气从中来,“月兰,你听着,如今孩子还在你的腹中,你需得努力撑下来,若你出了事,这孩子也活不成。” 她取出针包,用针灸刺激穴位,稳婆则帮着月兰正胎位。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兰精神越发不济,稳婆忽得喊道:“胎位正过来了,小娘子再加把劲儿,孩子就快出来了。” 听到这话,月兰才精神了一些,捏着姝娘的手一下下咬牙使劲儿,终于在一个时辰之后,将孩子生了下来。 稳婆剪了脐带,在孩子屁股上拍了好几下,才听见嘹亮的哭声。 这哭声中气十足,一听便是个健康的小子。 稳婆给孩子擦拭了干净,包进襁褓里,递给姝娘,忙出门报喜去了。 “是个儿子。”姝娘将孩子递给月兰看,月兰脱了力,累得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牵起唇角笑着,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姝娘将孩子抱在臂弯里,仔细瞧着,刚出生的小娃娃又轻又软,没有骨头一般,姝娘看着他皱皱巴巴又红通通的脸,忍不住伸出去逗他, 可谁知刚碰着孩子的小手,他便下意识反抓住她的拇指,死死不放,看着那粉嫩嫩的小拳头,姝娘的心像是被猛击了一下,鼻尖泛酸,一股难言的滋味泛上心头。 门被推开了,月兰的婆婆和夫君疾步走进来。 二牛没看孩子,眼圈通红,径直往炕边去了,二牛他娘则抹了抹眼泪,往月兰处看了一眼,见她睡了,便伸手来抱孙子,边哭边念叨。 “哎呦,真乖,上天保佑,我们赵家有后了,我们赵家有后了......” 姝娘看着眼前的场景,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她将熬好的汤药递给月兰服下,在炕边守了小半个时辰,见月兰没什么大碍,同二牛嘱咐了几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刘家。 因方才帮月兰接生,她衣衫上沾了不少血渍,姝娘想着擦洗擦洗换身衣裳,在角落的樟木箱子里翻寻时,忽得有一物露了出来。 她动作一滞,缓缓拿起那支淡粉的牡丹花簪。 那日早上她准备逃跑时,其余什么都没带走,却忍不住拿走了这支簪子。 只因为他说过的那句“留个念想”。 姝娘将簪子贴在胸口,还能想起方才被孩子握住的手的触感,柔软清晰。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孩子被生下来。 刚出生的小娃娃可爱得紧,会笑,会蹙眉,会挥舞手脚,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 姝娘忍得辛苦,可热泪到底冲破眼眶汹涌而出。 她突然不想打掉腹中这个孩子了,或许失了这次机会,这辈子,她便再也做不了母亲。 她也想看着他慢慢在她腹中长大,长到会调皮地踢她的肚子,她也想看看他生得什么模样,会更像她还是那沈公子。 余生太长,若能有一个孩子陪着自己有何不好。 一定会有办法,她一定能想出办法,将孩子好好生下来。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皇宫御书房,沈重樾颇有些心不在焉地落下一子,垂首淡淡道:“陛下棋艺高超,是臣输了。” 明祁帝无趣地挥了挥手,示意内官将棋盘撤下,语气颇有些不满: 分卷阅读69 “阿重,你在敷衍朕。” 沈重樾起身拱手,“臣不敢。” 自从沈重樾这次回京,明祁帝明显察觉到他的异样,在太后寿辰之上,一身浓重沉寒的戾气不说,言语间旁敲侧击更是毫不留情,吓得那些心怀不轨,本就害怕这位手握兵权的定国将军的诸王灰溜溜回了封地。 不可否认,沈重樾是他身边最好的剑,睿智且锐利,不可多得。 可他这次办事,虽处置得极好,但雷厉风行的样子全然不像他一贯沉稳的作风。 “你这离开了大半年,可有寻到自己想寻的东西?”明祁帝问道。 沈重樾非镇南侯亲子的事,明祁帝一早便得知了,可他并不在乎这些,沈重樾立下的赫赫战功只是他自己的,与他是不是镇南侯的人并无关系。 将镇南侯之位传给他也不过是想为他的身份添彩罢了。 沈重樾抬眸,轻轻点了点头,“臣不仅寻到了,还有意外之获。” “哦?”明祁帝一挑眉,“所以你才急着想回去?” “是。”沈重樾承认道。 他躬身冲明祁帝郑重地行了一礼,“恳请陛下,准许臣再回去几日,那里有对臣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明祁帝沉默了片刻,见沈重樾态度诚恳,终是松口,“三日后,参加了宫中的端午之宴再回也不迟。” 沈重樾剑眉蹙起,本欲再说什么,到底还是生生咽了回去,谢恩告退。 明祁帝望着沈重樾离开的背影,多少有些头疼,他猜想沈重樾口中所说的“重要的东西”大抵是他的亲生父母。 两人自小相识,他知沈重樾是个极其重孝之人,不免担忧他这位大将军一朝解甲归田,回家侍奉双亲。 换做旁人还能以俗物相诱惑,可沈重樾不同,他清心寡欲,视金银美色为无物,更不在乎什么权势地位,说弃便能弃。 碍着沈重樾如今对外的身份,他也不好将他亲生爹娘接进京城来。 这样的人,该如何将他长久留下? 明祁帝倚在檀香木椅上,不由得犯了难。 若他还有在乎的东西便好了。 大太监苗盛一路送沈重樾出宫,看着这位定国将军阴沉的脸色,是一声都不敢吭。 分明陛下都已应允将军回去了,他怎还如此不高兴呢。 他当然不知道,沈重樾如何高兴得起来,他只想当即快马加鞭赶回去找姝娘,可一想到还要再多等上三日,心下顿时躁意丛生。 苗盛跟在沈重樾背后,盼着赶紧将眼前这尊大神送出宫去,可还未到宫门口,迎面便遇上了另一尊大神。 他硬着头皮上前道:“奴才见过长宁王。” 沈重樾亦停下步子施礼,先前太后的寿辰上,他便已见过长宁王。 “下官见过王爷。” 贺严深深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径直略过他往前走。 走了一阵,他蓦地问身侧的小黄门:“镇南侯成亲了吗?” 小黄门听见贺严开口,吓得一个激灵,不知长宁王为何要问这个,迟疑片刻才答:“奴才记得……似乎没有。” 贺严又问:“可有婚约?” “不曾听说。”小黄门摇头道。 贺严听罢,微微垂下眼,若有所思。 他由小黄门领着,很快便到了御花园,御花园中有一隐月湖,湖中建有一亭。 亭中正有人赏景饮茶,见贺严前来,她端笑道:“上好的黄山毛峰,这可是今年才进贡的新茶,你且尝尝。” 宫人替贺严倒了茶水,便见那汤色嫩绿,清澈鲜亮,贺严举起杯盏放在鼻尖嗅了嗅,茶香馥郁不散,入口更是醇香怡人,淡淡苦涩后还有回甘在舌尖蔓延。 轻啜了一口茶后,他瞥见桌上摆的桂花糕,便捏了一块放入嘴中。 “如何?”太后问道。 “茶是好茶。”贺严顿了顿,“但这桂花糕着实差些意思,远不及我家丫头做的好吃。” 太后已不是头一回听贺严提起这个所谓的“丫头”了,她大抵知道那是贺严在外头收的徒弟,可不免有些好奇。 分卷阅读70 毕竟贺严性子古怪,能被他收做徒弟的,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姑娘。 “天天喊着你那丫头好,你倒是同我说说那孩子的事儿。”太后笑道。 “我家那丫头有何好说的,你往后见了不就知道了。”提起姝娘,贺严便有些止不住,“不过那丫头单纯,甚至有些傻,或是因着从前日子过得苦,凡是对她好些她就对人掏心掏肺,我刚教她学医时,她连字都不识,我责她两句,她还傻乎乎冲我笑呢......” 看着贺严说话间上扬的眉宇,太后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为了他们母子和朝局的安宁,贺严可谓牺牲了自己的大半辈子助她,她平生没对不起任何人,却对贺严满怀愧意。 如今见他这副欣悦的模样,心下再安慰不过。 “这般惦念,回京时怎不把她带回来?”太后调侃道,“不会是人姑娘不愿同你回来吧。” 贺严面上的窘意一闪而过,他嘴硬道:“哪是她不愿同我回来,我只是想等京城这厢安排妥当了,再将她接来。” 不止如此,等姝娘来了京城,他还要为姝娘安排一桩好婚事。 京城的寻常男儿可配不上他家丫头,需是个有担当,能护得住她的人才可。 29. 发现 都是些妇人用来安胎的药材。…… 天还未亮, 姝娘便强撑着爬起来,背上竹篓,坐村口的骡车去了镇上。 镇上的绣花铺子刚开门不久, 看清来人,刘掌柜不由得诧异道:“姝娘, 这才过了几日啊, 你怎这么快就来交货了?” 姝娘笑着答:“近日手头空闲, 就做得勤了些。” 她从竹篓里取出了包袱打开,将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绣品递给刘掌柜。 “您看看,可还能用?” 刘掌柜随意翻了两下, 他认识姝娘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姝娘交的绣品向来是针脚细密,花样好看,最得客人喜欢,没什么好仔细检查的。 “三块帕子,两块扇面。”他拨了拨算盘道,“就按先前的价,二百文可好?” 姝娘点点头,这刘掌柜是个厚道人, 也不欺她,给的价钱虽不算太高, 可放在这覆水镇也算公道了,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她只与刘掌柜交易。 见姝娘没意见, 刘掌柜记了账, 掏出银钱给她。 姝娘也没数,小心地收进荷包里,抬头问道:“掌柜的, 最近可还有要做的绣活?” 刘掌柜道:“暂且没有了,前一批的都还没卖完呢,需得再过几日。” 姝娘忙追问:“最快什么时候能有活?” 见她面色略有焦急,刘掌柜忍不住问道:“姝娘,你很缺钱吗?” 上回见姝娘这样,还是她婆婆生病的时候,那时为了挣药钱,她也是没日没夜地做活。 姝娘暗暗搓着手,声若蚊呐道:“近日手头确实有些紧。” 她的确很需要银钱,她想过了,若想留下腹中这个孩子,定不能在村中生产,教村人发现。 她得趁着显怀前离开,这离开的由头她都已经定好了,只说是她师父那厢喊她去的,等几个月后带着孩子回来,就说这孩子是她路上捡到的。 这世上贫苦百姓太多,日子过不下去,抛弃孩子的并不在少数,只要她自己瞒牢一些,不要露馅,让村人相信这话也没那么难。 可棘手的是,出门少不了要用银钱,虽说先前沈重樾给过她一些,凑起来也有好几两银子,但毕竟在外头,吃住都要开销,更何况是好几个月,她得趁着离开前,多攒点银两才是。 “姝娘,你若真急需用钱,我可以先借你一些,这针线活细,莫要劳累过度伤了眼睛。”刘掌柜生怕姝娘熬坏了眼往后就做不了绣活了。 “不必了,多谢掌柜。”姝娘感激地笑了笑,“我再想想办法吧。” 她折身出去,方走到门口,就教一个高大的身影给挡住了。 姝娘转而往右边走,可那人也跟着移到了右边。几次下来,姝娘便知此人是故意的,她没抬头,也不想多生事端,干脆侧身贴在门边上,让那人先行。 然那人却不走,反一步步向姝娘逼近,姝娘心生警惕,忙往铺子内猛退了几步。 她抬眼 分卷阅读71 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天青色绸缎长衫,约摸二十上下,面容俊俏的男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眼神里□□裸的不怀好意。 见姝娘茫然又警惕地打量着他,那人问道:“小娘子不认得我吗?” 姝娘哪里认得此人,她求助般往刘掌柜的方向看去,刘掌柜也是才回过神,忙走出柜台迎道:“何二公子,您怎么来了!” 何二公子? 姝娘隐隐觉得这称呼有些耳熟,倏然想起这人不就是那个何员外家的二公子,秦佃户和方氏逼她嫁的人嘛。 她不敢多加逗留,趁着这人与刘掌柜说话时,慌忙往外走,谁曾想刚跨出门外,就被人倏然拽住了手臂。 “小娘子走这么急做什么,你我难得遇见,不如好好说说话。” 姝娘拼命挣脱那何二公子的手,提声喊道:“公子请自重!” 本就是在热闹的街巷上,她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不管是闲逛还是摆摊的都纷纷将视线往这厢投来。 何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户,在镇上开了不少铺子,何家二公子整日在自家铺子间穿梭,游手好闲,街上许多人都是认得他的。 何二公子何焱到底还是要脸面,忙将姝娘松开,柔声道:“小娘子莫怕,在下不过是想请小娘子去附近的醉仙楼吃顿饭罢了。” 吃饭? 姝娘怎么瞧着都觉得不像,被骗了那么多回,她再傻也该长了心眼。 “奴家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二公子莫要为难奴家。奴家还有事儿,得先回去了。” 何焱看着姝娘未着粉黛却依旧昳丽的面容,仍是不依不饶:“小娘子不就是来交绣品的嘛,这绣品都交完了,应当没什么事儿了,等吃完饭我再派人送你回去便是。” 姝娘哪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她往街对头望了望,抿抿唇道:“奴家还要去趟铁匠铺,公子不知道,那铁匠的家刚巧在奴家隔壁,昨日隔壁家的大娘还特意托我带话给他儿子呢。” 不待何焱开口,姝娘接着道:“何家是大户人家,公子也是君子,想必不会做逼迫奴家的事。” 姝娘福了福身:“那奴家便先走了。” 她这一连串话轻飘飘地将何焱架在“君子”的名头上,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姝娘走远。 看着那窈窕绰约的背影,何焱站在原地,面色逐渐阴沉下去。 打从几个月前在绣花铺子外看见姝娘,他便打定了主意要拿下这个娇美的小娘子。原还庆幸这小娘子的爹娘是贪财的,几十两银子就能让他们乖乖将人送上门。 不曾想迎亲的队伍都到那儿了,抬回来的竟然是个空花轿。 都是一群废物,怎就连一个娇弱的小娘子都对付不了。 姝娘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了一阵,径直踏进对街的一个小铁匠铺里。 正在“砰砰”挥着锤子的铁匠许大成随意地抬头问:“买些什么?” 待看清来人,他不由得满目惊喜:“姝娘,你怎么来了?” 姝娘往外头看了一眼,确认那何二公子没有跟来,这才松了口气,她牵起笑,对许大成道:“我来镇上交绣品,刚巧有些渴了,想同大成哥讨碗水喝。” 往日姝娘也常来镇上,可每回都不会来他的铺子,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进来。 “喝水?好,好,我这就是去倒。”许大成激动地放下手中的活,掀帘进了后屋,不一会儿,端了一大碗水出来。 他在店里环顾了一圈,见没有可坐的地方,歉意道:“姝娘,要不你到后头喝水去?” 姝娘摇摇头,指了指塞在角落里的一个小杌子,“我就坐这个吧。” 许大成明白姝娘是在避嫌,怕教旁人看见了惹出闲话,便帮她把小杌子放在门口。 姝娘坐在上头,对着街角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喝着水,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才缓缓站起身。 她将碗递给许大成,感激道:“多谢大成哥,我得去趟药铺,便先走了。” “又去买药材啊?”许大成问道。 许多药材都不是山中采得到的,若是有缺姝娘常会到镇上的药铺来买。 姝娘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知道许大成误会了 分卷阅读72 ,但没开口解释。 她的确是来买药的,只不过买的不是旁的,是安胎的药材。她身体底子不佳,这胎还未坐稳,还是喝些药保着为好。 见姝娘才坐了一会儿便要走,许大成多少有些惋惜,毕竟难得有和姝娘相处的机会,他顿了顿,最后只道:“那你一人小心些。” 姝娘微微颔首,出门往药铺的方向去了。 可她并未发觉,在她身后始终跟着一人,看着她进了药铺又出来,不久后,自己也走了进去。 药铺的掌柜显然认得此人,谄媚地笑迎:“何二公子,您来买药啊?” 何焱倚着柜台,慢悠悠地问:“掌柜的,方才出去的那小娘子买的什么药啊?” “这......”毕竟是客人的私事,药铺掌柜本不愿透露,可瞧见何焱那冷冰冰的眼神,吞了吞口水,到底不敢招惹他,“也没什么,就是些莬丝子、续断、白术什么的。” “哦?”何焱又问,“这些药材有何功效啊?” “就是,就是......”药铺掌柜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都是些妇人用来安胎的药材。” 安胎! 何焱陡然一惊,那小娘子好端端买那么多安胎的药材做什么。 莫不是身怀有孕了吧! 他之所以一路跟过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抓住姝娘的把柄,好以此威胁她,不曾想竟得知了这样一个荒唐事。 先前小娘子一副忠贞不屈的样子,怎也不肯嫁他做妾,却暗自与旁的男人私通,乃至于珠胎暗结。 惊诧逐渐转为愤怒,何焱自觉受了侮辱,垂在袖中的手倏然握紧,其上青筋绷起。 他可是何员外家的二公子,县令老爷的亲外甥,一个低贱的小寡妇,既然敢耍弄于他,他定要让她和她那奸夫付出代价! 30. 沉河 那何二公子是铁了心要害死姝娘…… 昨夜落了场急雨, 雷鸣电闪甚是吓人,不过只下了半个时辰便停了,第二日醒来, 仍是艳阳高照。 姝娘早起做了碗面,还特意在上头卧了个鸡蛋, 吃过后便坐在炕上, 靠着窗做绣活。 她时不时用手轻轻去抚摸小腹, 虽然腹中的这个孩子悄无声息,甚至还未成型,可只要知道他在里头, 姝娘就觉得心安不已。 她绣完了一方帕子,正想着歇一口气,却听外头倏然嘈杂起来。 姝娘透过窗子往外看,便见五六个人不由分明踢开院门,径直闯了进来。 她不明所以,忙下炕去,可还未出屋门,那几人便冲进来,打头一人问道:“你就是秦氏?” 姝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这人她认得。 “里长大人,不知……” 不待姝娘说完, 里长挥手一示意,身后一个高大的男人粗暴地扯住她的手腕, 就往外头拽。 姝娘生怕伤着孩子, 不敢挣扎,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去。 那人将她拖到院中,便见院内立着一人。 甫一看见那何二公子, 姝娘杏眸微张,心下顿生了不好的预感。 何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角泛起一丝讽刺的笑,却不说话,只抬眸看向里长。 这两人本就是串通好了的,里长会意,当即大声呵斥道:“大胆秦氏,不知廉耻,竟敢与人私通,怀上孽种!” 姝娘猛然一惊,不知里长是如何知晓此事的,可转而看见何焱那神情,心下大抵猜到了几分。 她暗暗掐着手心,抬着头,佯作镇定道:“奴家不明白里长这话是何意思,为何不由分说就给奴家定了这等大罪。” 这厢动静不小,很快将村中大半的人都吸引了来,听到里长说的话,众人面面相觑,皆惊诧难言。 少顷,还是陈猎户先犹犹豫豫地上前:“里长大人,是不是弄错了,姝娘一直住在村中,我们都是知道的,这一阵子哪里见过她和什么男人来往?” “这种苟且之事自然是偷偷摸摸,哪好教你们发现。” 何焱冷哼了一声,他往一旁瞥了一眼,里长身后旋即走出个人来,姝娘定睛一瞧,不由得浑身瘫软下去。 不只是她,在场很多人都认得, 分卷阅读73 这是镇上医馆那位有名的孙大夫。 “若想知道她有没有身孕还不简单,一探便知。” 连大夫都提前带来了,姝娘明白这何二公子是铁了心的要坐实她的罪名。 她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教人按住了,孙大夫也是被逼无奈,他慢吞吞地上前仔细探了姝娘的脉后,禀报道:“何二公子,里长大人,这位小娘子的确是喜脉,看脉象,已快有两月了。” 周围传开一阵吸气声,再看姝娘抿着唇,面色惨白如纸,便知此事千真万确。 那李婆子也挤在围观的人群中,因先前的龃龉,她早对姝娘心怀不满,再加上传了两次闲话都没彻底败坏姝娘的名声,此时见姝娘怀孕之事败露,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 “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李婆子露出一副尖酸的嘴脸,扯着嗓子道,“我早便说了,她就不是个老实的,整日里搔首弄姿,卖弄风骚,就想着勾引男人,我看她肚子里的孩子啊,八成就是那个什么沈公子的……” 听得这一番话,人群中渐起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少村人的目光都变得锐利起来,带着几分轻蔑,一下下剜在姝娘身上。 里长指着姝娘,大义凛然道:“好你个秦氏,竟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今日我就代乡里人,代刘家,处置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 他高喝一声:“去,取猪笼来!” 姝娘身子猛然一颤。 这是准备要将她沉河啊! 沉河的情景她是亲眼见过的,那时她尚且只有五六岁,据说同村的一个年轻寡妇因耐不住寂寞,和隔壁一个书生有染教人发现,被她婆家人绑住手脚,塞进那猪笼里,当着全村人的面沉入河中。 那时她虽小,可也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寡妇彻底沉入河水前,一双流着泪的眼睛盯着众人,是多么痛苦绝望。 姝娘面露恐惧,捂住小腹,拼命地往后退,才退了几步,忽得发现那何焱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侧。 他微微凑近,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娘子,若你答应往后跟了我,我就想办法让他们放了你,连你腹中的孩子我也会好生对待的,如何?” 他本想让姝娘和她那奸夫都付出代价,可打听了一番,疑似姝娘奸夫的那人似乎已经不在这儿了。 像姝娘这样的姿色可不多见,他还未尝过滋味,就让她就此殒命实在可惜。 不如养在外头,随他的心意疼爱玩弄,岂不快哉。至于她腹中那个孩子,方才那话就是哄骗她的,等人到手了,一碗红花灌下去,永绝后患。 本以为姝娘被逼到这般绝境上,不可能不答应,却不想她却嗤笑起来,冷眼看着何焱道:“休想,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畜生。” 何焱平生哪里被人骂过这样难听的话,他气得双目圆睁,见猪笼已被抬来了,对着里长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几个高壮的大汉作势便要去抓姝娘,却听姝娘高喊了一声:“你们谁敢动我!可知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 姝娘不愿向何焱这种人低头,但她也不想死,她的孩子还未出生,她不能就这样任由他们淹死。 手脚都颤着厉害,姝娘几乎站不住,可还是要拿出气势震慑住众人。 她这话还当真将那几个大汉唬住了,一时没敢再上前。 “他认识京城中的大人物,上一回,大伙都看见了,他可是连县令老爷都不怕的。”姝娘努力使自己表现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他说过会回来接我的,你们觉得等他回来,发现我出了事,会轻易放过你们吗!” 姝娘不知沈重樾会不会回来,也不知沈重樾究竟是何身份,可如今走投无路的她只能想到这法子了。 气氛略有些僵持,毕竟里长带来那几人谁心里都没底,若这小娘子的情夫真连县令老爷都不怕,那岂不是根本不把何二公子放在眼里。 真将这小娘子沉了河,到时倒霉的可就是他们了。 “呵,都走了快两个月了,还说什么接不接的,指不定人就觉得你新鲜,厌了便不要你了!”李婆子的声音骤然响起,“什么不怕县太爷,他也就是嘴上一说,哄骗哄骗你,这话你也信!” 原也有些忐忑的何焱听得这番话,那股傲慢的气势顿时又回来了。 没错,这小娘子就是怕死,故意吓吓他们罢了,若他那奸夫真是什么 分卷阅读74 了不起的人物,哪会在这种穷乡僻壤待那么久。 他也试着去查过那人的身份,可几乎查不到任何线索,换句话说,“沈重”这人根本不存在。 指不定那人改换姓名就是为了骗色,如今对姝娘腻烦了,又不想负责,索性寻了个借口跑了。 何焱朝里长看了一眼,里长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何焱在背后撑着,他又有何可惧。 “管他是什么人物,与寡居的妇人通奸,甚至于珠胎暗结,能是什么好东西,就是天皇老子来了,老子也照样绑了他沉河!”他气势汹汹对那几个壮汉道,“再愣着小心我收拾了你们!” 几个壮汉这才大着胆子上前,姝娘到底抵不过男人的力气,即使费力挣扎,也很快就让他们用麻绳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被用布条封住嘴前,姝娘看见从远处跌跌撞撞跑来的春桃,她正欲冲向她,却被村人一把被扯住了。 春桃哭得泣不成声,冲拉住她的村人大吼:“你们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为何不救姝娘姐姐,为何不救她,姝娘姐姐那么好,她给村里人看病,何时收过你们一文钱诊金和药钱,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 围观的村人皆心虚地低下头,谁也不敢上前,姝娘虽对他们好,甚至对他们有恩,可他们都看出来了,那何二公子是铁了心要害死姝娘。 何家家大业大,还是县太爷的亲眷,谁人敢惹,现在为姝娘出了头,指不定一家子都要跟着遭殃。 虽对不起姝娘,可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在姝娘死后,为姝娘多烧些纸钱,祈愿她来世投一个好人家。 姝娘看着诸人冷漠的面孔,唇角泛起一丝悲哀的笑。虽不免心寒,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强求别人为自己拼命。 她还记得幼时同村那个被沉河的寡妇,她一直想不通那寡妇究竟做错了什么,分明她是个好人。 姝娘四岁那年的冬日,饿得受不了,冒着雪跑出门找吃食时,是那寡妇偷塞给了她一个窝头,嘱咐她赶紧吃,莫让人看见。 可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在不到双十的年纪,被永远沉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她还曾看见,那位与寡妇私通的书生,在几个月后考完乡试回来,跪在河岸边哭得不能自已。 而所谓私通的证据,不过是寡妇藏在枕下的,书生写给她的一封问候的信笺。 姝娘并不后悔认识沈重樾,她反倒觉得很庆幸,这辈子还能尝过心悦的滋味。 她实在有些想他,他说过他会在两个月内回来,她不是不信,只是并没有期待,她一开始便下定决心,即便他回来了,她也不会跟他走。 姝娘连嘴都被布条紧紧捂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默默地流泪。 可她现在真的很想见他,很想,很想! 绝望地看着眼前即将套上来的猪笼,她害怕地闭上眼,却只听几声惨烈的尖叫,再睁开眼时,面前立了个黑衣的男人。 她心下一喜,可仔细一看,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 而且,这人她全然不认得。 但见那人将她护在身后,定定道:“谁敢动我家夫人!” 31. 归来 姝娘,我回来了 那几个原本按着姝娘的大汉四仰八叉, “哎呦哎呦”地躺在地上痛嚎。 众人惊诧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一时都回不过神。 毕竟谁也不认识这人。 只见这个约莫弱冠之年的年轻男人面容秀气,手握一柄长剑, 身着利落的黑色长衫,高大挺拔。 他剑眉紧蹙, 回身飞快用剑划开姝娘手上绑着的麻绳, 扯掉她嘴上的布条, 关切道:“夫人,你没事吧?” 看着姝娘哭得红肿的双眼,程棋自责不已, 他不过只懈怠了一会儿,却不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若是他晚来一步让姝娘出了什么事儿,只怕真会被他家将军要了小命,更何况如今姝娘还身怀有孕了。 姝娘听着程棋口中的“夫人”二字,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喊的是她吗? 不待程棋开口解释,那厢的里长愤怒地吼道:“哪里来的家伙,赶紧滚开,这不是你该管的闲事!” “ 分卷阅读75 这是我家夫人。”程棋沉声道,“我家主子命我好好保护我家夫人, 又怎会是闲事!” “夫人!”何焱挑眉不屑道,“这么说, 你是那个姓沈的奸夫派来的?” 一听是沈重樾的人,姝娘目露惊诧, 黯淡的眸中这才恢复了些许光彩。 程棋显然对何焱这称呼不大满意, “何二公子是吧,奉劝你好生说话,莫要侮辱我家主子, 不然......” 何焱先是对程棋这警告愣了愣,而后放肆大笑起来,“小子,这招方才这小娘子已经用过了,你休想再让我们上当。你家主子真这么厉害,怎不亲自来救,还是说那姓沈的不过是你们使的障眼法,你才是这小娘子真正的奸夫!” “休得胡说!”程棋怒道。 何焱冷哼一声,转而睨着眼嘲讽地看向姝娘:“倒是没瞧出来,小娘子私底下这是勾搭了多少男人,只怕都可比得那千人枕万人骑的青楼妓子了吧。” 他嫌弃的表情就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事物:“原以为小娘子是个心性高洁的,却不想竟这般放荡无耻,早知道当初我抬什么花轿过来,直接上了小娘子的炕,你还不是一样乖乖伺候我......” 他一字一句,皆是对姝娘无尽的侮辱,边说还边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令人作呕。 姝娘听在耳中,不由得面色煞白。 可不待他说完,忽有凌空一箭,破风而来,径直穿透了何焱的右肩,鲜血顿时伴随着他的痛呼声飞溅而起。 见何焱捂着重伤的右肩痛苦地倒下去,姝娘抬眸,透过重重人群,望见刘家院外,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骑在马上的人。 为首的面容清隽沉冷,似凝着万年不化的冰霜,他手握一柄长弓,望着何焱的眼神里带着浓重的杀意。 然在触及姝娘的眼神后,那冰霜瞬间融化成水,柔若春风拂面。 他飞速地翻身下马,将弓箭扔给身后一人,疾步踏进院中。 人群自然地让开了一条道,眼前那张面孔分明还是村人们认识的那位沈公子,却又有些不同。 他身着靛青长袍,眸光锐利,行走间身子挺拔如松,周身气势凛冽摄人,甚至让人不敢轻易抬头直视。 他停在怔忪的姝娘面前,低声道:“姝娘,我回来了。” 本就强撑着的姝娘看了他半晌,缓缓伸手落在他的脸上,在感受到温热的触感后,她勉强牵起一丝笑,眼泪顺势而下,周身气力像被抽走了一样,双腿顿时瘫软了下去。 沈重樾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程棋拱手,冲沈重樾行礼道:“将军。” 将军? 村人们面面相觑,这沈公子不就是个商人吧,怎又成了什么将军。 那厢倒在地上的何焱还在痛嚎,他指着沈重樾愤愤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何员外的儿子,我的姨丈可是思原县的县太爷,你敢这么对我,我让我姨丈把你下到大狱去,我让你死无全尸......” 沈重樾淡淡瞥了他一眼,垂首看着怀中姝娘紧闭着眼,唇色苍白的模样,不由得剑眉蹙起,他没理会那还在大放厥词的何焱,转身进屋去,将姝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炕上。 不多时,只听外头的嘈杂声更响了些,沈重樾阴沉着脸,为姝娘掖好被角,起身出了屋。 方走到门口,便有一人快步上来,笑得谄媚:“侯爷,你怎来了,怎不提前跟下官说一声,下官好做准备啊。” 沈重樾一眼都没看他,反看向瘫在那儿,被鲜血染了半身的何焱,淡淡道:“你虽没来迎,可你这外甥倒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思原县县令高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几步走到何焱面前,抬手就打了下去,骂骂咧咧道:“你这混蛋,平素就教你爹惯坏了,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姨丈,姨丈......”何焱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指向沈重樾,“我的肩,都是他......” “他什么他,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高岐猛踢了何焱一脚,“这可是定国将军,也是如今的镇南侯!哪是你这臭小子能随便喊的。” 高岐这话一出口,不止是何焱,在场所有的长平村人皆是目瞪口呆。 大骁只有一位家喻户晓的定国将军,若不是这事儿是由他们县太爷亲口说出来的,他们压根不会信,他们时常挂 分卷阅读76 在嘴上的那位定国将军如今就站在他们面前。 更荒唐的是,其实他们早就认识他了。 气氛顿时一片诡异的安静。 何焱旋即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到了沈重樾面前,猛磕了几个头,吓得语无伦次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不知道,小人......小人......将军饶命啊。” 沈重樾看着脚下不停求饶的何焱,只觉得聒噪非常,他冷冷瞥向高岐道:“把他带走,别扰了我夫人休息。” “诶,诶。” 高岐向身后的衙役招招手,他们立刻上前将何焱架起来拖了出去。 沈重樾没空管外头的一片乱象,再次转身进了屋,坐在了炕边。 姝娘睡得很不安稳,梦中的她仿佛缓缓沉入一片深水之中,甚至连绝望的挣扎都没有,只能看着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开始挥舞双手,可怎么也浮不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水面越来越远,窒息感愈发浓重,无尽的黑暗像血盆大口逐渐将她吞没,连一声“救命”都发不出来。 姝娘不由得惊叫一声,猛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屋内黑沉沉的一片,只有角落里泛着一点昏黄的灯光。 “姝娘,姝娘。” 手倏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耳畔有人轻声唤她。 听见这低沉醇厚的声儿,姝娘一抬眼便看见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面容,她霍地坐起来,一下扑进了那人宽阔的怀里。 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回来了。 而且她也没死,她还活着,孩子也好好地活着。 沈重樾看着姝娘微微颤抖的身子,心口跟着发疼,却也只能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她。 “姝娘,抱歉,我来晚了。” 姝娘不言,只将脸紧紧贴在他身上,掐着他衣襟的手逐渐收拢。她很怕,却又说不出那种怕,可只要靠着这个男人,就没来由的安心,感觉那份恐惧在渐渐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沈重樾才感受到姝娘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他将姝娘重新放回去,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起身出了门。 程棋已在门外候了一阵儿了,见沈重樾出来,底气不足地唤了声“将军”。 沈重樾凉声道:“你便是这么保护夫人的?” 程棋不敢辩解,低头道:“是属下失职,请将军责罚。” 他是在沈重樾离开思原县的当日收到保护姝娘的命令的,他连夜赶到了长平村,始终隐在暗处默默观察姝娘。 其实昨日,姝娘去镇上时他便察觉到了何焱的鬼鬼祟祟,可想着沈重樾很快就会抵达,就没向他禀报此事。 今早更是,他怎么好说出口,就是因为姝娘烧的那碗面太香,他闻着腹中饥饿难言,趁着姝娘绣帕子的间隙,想着去寻些吃的,没想到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出了大事。 “回京后,自去营中领罚。” 程棋知沈重樾说这话算是放过了他,拱手道:“多谢将军”。 沈重樾抿唇沉默下来,他清楚,他其实并没有资格苛责程棋,此事责任在他,姝娘本应是由他来保护,若他当初坚持将姝娘带走,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将军,那何焱该如何处置?”程棋问道。 “不止是何焱,思原县的风气都该好生整顿一番了。”沈重樾顿了顿道,“去查查,高岐这些年同那何家都做了哪些勾当?” 这思原县地处偏僻,远离京城,按那何焱所说,在这个地方,就是高岐这个县太爷一手遮天,只怕欺压百姓之事不在少数。 当今陛下推行廉政,贪污更是抄家流放乃至于斩首的重罪,既然要查,就得削株掘根,彻底查个清楚。 程棋点了点,应了声“是”,正欲退下,只听沈重樾又道。 “特别是那个何焱......” 沈重樾的脑中盘旋着他那些侮辱姝娘的话,眸色顿时沉冷如冰,令人不寒而栗。 “一丝一毫,都要彻彻底底地查清楚。” 程棋忍不住屏呼,自两年前与夏国一战后,他都不知多久没见过他家将军的这幅样子了。 明眼可见他家将军怒气之重, 分卷阅读77 他这意思看来是想让那个何焱死也死得明明白白啊。 32. 身份 还能成为正妻不成 姝娘一直睡到翌日天蒙蒙亮才醒,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却被困住,颇有些动弹不得。 她望着头顶那张清隽的面容, 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嘴边不自觉泛起浅淡的笑。 许是因为被他揽在臂弯里安心异常, 昨夜惊醒后她便再没生过梦魇。 凝视了他好一会儿,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 想抬开他落在她腰上沉甸甸的手臂,可方才抬了一半,那手臂反一个用力, 将她搂得更紧了。 “醒了?”耳畔响起低沉醇厚的声,“身子好些了吗?” 姝娘抬眉撞进沈重樾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稍显赧赧地摇了摇头。 “不难受了。” 一觉醒来,她浑身的力气都恢复了许久,本也不是生病,只是因昨日的事儿太突然,再加上她身怀有孕,身子较往常弱些,以至于惊吓过度才会昏厥过去。 她话音刚落, 只听从某处忽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姝娘懵了懵, 下一刻一张脸臊得通红,躲在沈重樾的怀里, 头也不敢抬。 沈重樾扯唇笑起来, 问道:“饿了?” 姝娘低低应了一声,自昨日到现在,她已经隔了很长时间没进食了。 “是有些饿了。”姝娘将手缓缓抚上小腹, “他也饿了。” 看着姝娘这动作,沈重樾微微一愣。 姝娘有孕的事,程棋在昨日便已禀报给他了,说实话,相对于惊喜,他的第一反应更类似于庆幸。 有了孩子,他与姝娘之间便有了再也切不断的牵绊,他也不必再愁如何让姝娘心甘情愿地同他回京。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自私,可他忍不住不那么去想,突然多了个孩子,高兴之余,对他来说始终有些不真实,因为无法亲眼看见,更像是飘浮着的空中楼阁。 相比于还未出生的孩子,他无论如何先想着的都会是姝娘。 “我昨日问了大夫,听说妇人怀胎极其不易,他可有闹你?”沈重樾问道。 姝娘摇头,“他很乖,也不闹我,我除了有些累和嗜睡外,没有任何不适。” 她见过村中许多刚有孕的妇人,闻不得一点荤腥,常是吐得昏天黑地,什么都吃不下,难受得紧了,还跑来哭着央她开一个止吐的汤方。 可姝娘一点没难受不说,胃口还好得很,用老人们的话来讲,这都是福气。 看着姝娘说话间连眼眸都透着温柔的笑意,沈重樾这才稍稍放下心,问她:“想吃些什么?” 他这语气实在像极了姝娘从前托小虎子每日去问他的话,姝娘听着,忍不住同他玩笑:“公子是要亲自给我做吗?” 沈重樾沉默了一下,才答:“你若是想吃的话,倒也不是不可。” 他正经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下定决心赴死的悲壮,姝娘愣了一下,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敢做,就是为着孩子她也实在不敢吃啊。 “公子的好意,姝娘心领了。可我向来吃习惯了自己做的东西,还是亲自下厨得好。” 说罢,她起身下炕,利落地梳好凌乱的发髻,推开门去,却见门口一人抬着手,一副作势欲敲的模样。 见门开了,他笑道:“将军,夫人,这菜和肉我都已经赶早从镇上买回来了,正想问问你们何时起来。” 这人姝娘还记得,就是昨日从那几个大汉手中救了她的人。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夫人,属下姓程,在将军手下当差,您叫我程棋便是。”程棋主动介绍自己。 姝娘有礼地一笑,默默记下他的名字,冲他道了声谢,然下一刻却倏然懵了懵。 将军…… 她应当没有听错吧。 她茫然地转头看向身后的沈重樾,接收到她疑惑的目光,沈重樾淡淡地对程棋道:“你先下去吧。” 程棋看到姝娘那神情,意会到什么,应声拱手退下。 分卷阅读78 “有一事,我还未来得及同你交代。”沈重樾斟酌着,不知该如何解释为好。 “公子不是商人吧?” 沈重樾迟疑间,却听姝娘蓦地笑道:“其实我早便看出来了。先前就觉得公子不像,公子给我买菜的钱银实在多得过分了些,都说商人精明,我就想着哪有公子这般不会精打细算的商人啊。” 何况那时,沈重樾就算面对秦佃户的威胁也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说出要将县太爷的事状告陛下的话,姝娘便知道他的身份定不简单。 沈重樾笑了笑,他那时之所以给姝娘钱银,也不是精不精明的事,只是想给她罢了。 “我的确不是商人。”他轻描淡写道,“我十五岁便开始从军打仗,后来立了功便被陛下封了将军。” 姝娘的反应倒也还算淡然,毕竟将军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几年前那一战后陛下封赏了不少人,他们长平村中不就有个游击将军嘛。 她天真地抬起头问道:“公子既也是将军,是不是也跟着定国将军做事?” 沈重樾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她,少顷,才缓缓道:“姝娘,其实……我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定国将军。” 姝娘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杏眸微张,站在原地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沈公子方才说了什么? 他就是定国将军! 姝娘脑中一片空白,双唇嗫嚅了半晌,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是真的?” “你不信?”沈重樾问道。 姝娘垂了垂眼,少顷又抬眸看向他,定定道:“我信!” 昨日的事儿闹成那样,他都能平安地将她从那位嚣张的何二公子手中救下来,再看程棋和此时守在院门外的几人,一看就训练有素,身手不凡。 他这身份也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只是姝娘多少觉得有些恍惚,自两年多前那一战后,大骁边境复归太平,这定国将军的威名便也逐渐传了开来,姝娘不知听了多少关于定国将军的真真假假的传闻。 那定国将军对姝娘来说,就像戏本里的人物,触不可及。但现在这个戏本里耳熟能详的人物却突然跳了出来,活生生站在了你面前。 姝娘的心情只可用“凌乱”二字来形容。 她偷偷抬眼去打量沈重樾,看了一会儿,忽得笑出了声。 “笑什么?”沈重樾蹙眉疑惑道。 “公子和传闻中的实在不像……”姝娘掩着嘴道。 “哦?”沈重樾问:“哪里不像?” “他们都说,定国将军生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才会使数万夏军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姝娘顿了顿,“但公子生得……” 她一抬眸便见沈重樾微微挑眉,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面上一烫,哪好意思继续往下说,转而道:“我腹中饿得厉害,还是赶紧去煮些吃食吧。” 望着姝娘快步往灶房去的背影,见姝娘并没有因他隐瞒身份而不悦,沈重樾的一颗心才算松了松。 姝娘踏进灶房时,程棋也在,只不过正望着灶台上的食材兴叹。 姝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得惊了惊。 三五种菜蔬和一大块的猪肉、牛肉就这么摊在了灶台上头。 菜蔬都是用麻绳绑着一捆一捆的,肉食的量也多得吓人,尤其是牛肉,姝娘毛估了估,该是有五六斤重。 见姝娘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食材看,程棋试探着问道:“夫人,是不是还不够啊?若是不够,我这就再去买些。” “不必了。”姝娘忙摆手,“足,足够了。” 她看着这么多的肉食着实有些犯难,如今天儿热,菜蔬也就罢了,新鲜的肉放不了半日便要生味儿,该做什么好呢! 她想了想,对跟着进来的沈重樾道:“公子,吃牛肉面可好?” 沈重樾点点头,“你喜欢都可。” 姝娘又问程棋:“程公子可喜欢吃面?” 程棋没想到姝娘还会问他,颇有些惶恐道:“属下万万当不起夫人这声公子,夫人直呼属下名字就可。属下自己会解决饭食,夫人不必费心。” 程棋这一声声的“夫人”喊得姝娘面红耳赤,可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道:“做个面而已,费不了什么力 分卷阅读79 气,既然都要做了,一同煮了反倒省了麻烦。” 听得这话,程棋才迟疑着拱手道:“那……那便麻烦夫人了。” 姝娘笑道:“在外头坐一会儿吧,面很快就好。” 程棋没敢应声,因为他眼看着沈重樾默默走到灶膛前生起来火。 虽然知道他家将军不是京城那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但上司都开始干活了,他这个下属总不能真的坐在外头悠哉游哉地等吧。 “将军,让属下来吧。”程棋上前道。 沈重樾头也不抬,熟练地点燃一把稻草塞了进去,“出去坐着吧。” 程棋往姝娘那厢看了一眼,见也没插得上手的地方,为难地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出去了。 姝娘割下一小半牛肉,煮熟去了血水,再切成小块,同香料一起炒了,加水煮成臊子。 趁着炖牛肉的工夫,她取出橱柜里的白面,和水揉成团,擀平后切成细条。 等臊子煮完了,再将面条下到热水中煮熟再捞上来。 她取出面分在五个碗里,除了其中一个碗小些,其余都是大碗,在面里加了咸淡后,她便将牛肉臊子浇在上头,撒完葱,她转头问:“公子吃香荽(香菜)吗?” 香荽气味重,虽然姝娘喜欢,可不少人都吃不习惯,甚至闻都闻不得。 沈重樾点点头:“我都无妨。” 姝娘便在面上撒了一些,撒完了,她往外头喊道:“程公子,面好了。” 程棋快步进来,光是看着那面就觉得饥肠辘辘,他保护了姝娘近两月,每日都在暗处看着她炒菜做饭,被香味馋得直泛口水还得强忍着,如今终于可以尝尝姝娘的手艺,不免有些感动。 姝娘往院门口望了一眼,“外头两位小哥想必也饿了,程公子不如将他们叫进来一起吃吧。” 程棋犹豫着看向沈重樾,见他并没有什么意见,才冲院门的方向喊了两声。 那两个小卒对望了一眼,才迟疑着走过来。 姝娘指了指其中两碗道:“葱和香荽我还未放,你们按着喜好自己加便是。臊子也多得很,我煮了一大锅呢,你们吃完了就再来舀。” 两个小卒暗暗吞了吞口水,却没敢动,直到沈重樾说道:“夫人既然这么说了,你们就吃吧。” 他们这才应了声“是”,同姝娘道:“多谢夫人。” “也不好一直站着,去里头的堂屋吃吧。”姝娘提议。 始终观察着沈重樾脸色的程棋,赶忙拒绝:“不必了,我们三人在院子里吃就行,我们都喜欢凉快些。” 看他家将军瞬间蹙起的眉头,显然是不愿意他们打扰他和夫人吃面。 程棋面上笑嘻嘻的,心里却暗暗嘀咕。 正好,他不愿意,他们还怕与他同桌咽不下去呢。 程棋既然都这么说了,姝娘点点头,正准备端着面去大堂,有人却快她一步,将两碗滚烫的面都端了起来。 “我来。” 姝娘轻轻笑了笑,跟在沈重樾后头进了堂屋,两人相对而坐吃起了面。 姝娘饿得实在有些狠了,虽不至于狼吞虎咽,可也只埋着头尽顾着吃了。 “慢点吃。” 沈重樾静静地看着她,忽而伸出手,往姝娘唇边而去,姝娘下意识往后缩,可也只微微一退,便不再动作,垂着眼任由沈重樾用指腹擦掉了沾在她唇边的一点汤汁。 沈重樾薄唇轻抿,满意地一笑。 他明显感觉姝娘不像从前那般疏离有礼地对他了,她立在两人之间那层看不了的帷帐仿佛在逐渐消失不见。 姝娘终是开始对他敞开心房。 而此时坐在对面的姝娘红着耳根,也在悄悄抬眸看他。 经历了昨日那一遭,她知道自己的有些固执是时候该放下了。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她一个寡妇的身份却怀了身孕,若想活下去,便只能依附眼前这个男人。 只幸得她算不上无可奈何,她本就是心悦他的。 既再也回不了头了,又何必再躲躲闪闪,顾虑良多,大大方方喜欢他便是。 她其实并不在乎他是何身份,商人也好,将军 分卷阅读80 也罢,就算只是个寻常农户,在姝娘眼里,他都只是她欢喜的人,是她腹中孩子的爹。 又有何不同呢! 姝娘虽吃得比往日急些,可到底比不上院中三人吃得快,几筷子下去随着嗦嗦嗦的声响,一大碗面很快就见了底。 程棋算是明白,他家将军为何放着那些京城贵女们不要,偏偏看上了这种乡野荒僻地方的小农妇。 像这般生得好看,又心底纯善,一手好厨艺的姑娘,换作他,他也要啊! 程棋吃完了面还有些意犹未尽,这面条筋道,牛肉也炖得软烂,点缀上香荽和葱,这滋味实在又香又好吃。 三人仰头喝光了汤,坐在一个圆桌上面面相觑,对望了一会儿,像是忽然达成了某种共识,趁着屋里的人不注意,做贼似的偷摸着进了灶房,连舀了好几勺臊子吃。 等姝娘端着碗回到灶房时,那装着牛肉臊子的盆空空如也,几乎连一滴汤汁都没剩下。 她本欲收拾碗筷,程棋却冲进来,坚持不让姝娘动手,姝娘拗不过他,只得放手交给她,提步往外走。 方走出灶房,就听有人高声唤她,姝娘闻声看去,只见乔氏,张婶和梅婶被那两个小卒拦住了,正焦急地站在院门口张望。 “姝娘。”张婶喊道,“我们来看看你。” 姝娘抿了抿唇,对那两个小卒道:“没关系,都是同村的,放她们进来吧。” 两个小卒这才放了行。 待乔氏三人进了院,姝娘才发现她们手上提着不少东西,甫一走近,便作势将东西递给姝娘。 张婶道:“你昨日受了惊,我们来看你也没什么好带的,就是些自家地里的莴笋,还有昨日我家那口子捉到的鱼,肥着呢。” “我这就一个养了几年的老母鸡,你别嫌弃。”梅婶道。 乔氏也将手中的东西拿出来,“这是孩子他爹去打猎时挖到的野山参,大补的。” 姝娘没接,只默默站在原地。 见她们时不时往屋内瞥,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们三人之所以带了这些来,就是为着昨日的见死不救,怕沈重樾报复,“请罪”来了。 果不其然,只听乔氏先道:“姝娘啊,昨日……我们也是没办法,那何家势大,又横行跋扈,我们实在是不敢冒险,孩子他爹昨日想冲出去,教我给拦住了,他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若他没了,我们全家还怎么活。都是我的错,你若要怪,只怪我一人便是,别牵连到孩子他爹啊……” 乔氏说罢,张婶和梅婶也半抹着眼泪,边哭边求起来。 昨日的事,姝娘虽也明白他们的难处,可若说完全不怪他们,那定是假的,但她也不能因此冲他们发怒。 谁活着都不易,理解到底胜过怨言,她缓缓道:“你们不必说了,我明白的,你们放心,不止是我,公……将军也不会抓着此事不放。” 得了姝娘的承诺,乔氏几人这才有些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连连道谢。 姝娘客套道:“来都来了,几位婶婶不如进里头坐坐,喝杯茶?” 她们忙摇头,知道沈重樾就在里面,哪里敢坐,只道家中有事儿,赶忙告辞离开了。 她们送来的那些东西,都搁在了石桌上,姝娘扫了一眼,才发现其中一个篮子里塞了件男子的粗布衣裳,显然不是送来给她的,不知是谁,许是方才太紧张,才将此物错留在了这里。 姝娘提起那个篮子,忙快步去追。 几人还未走远,没走不久很快就看见了她们的背影。 她正欲开口唤,前头的说话声顺着风缓缓飘入她的耳中。 “……也不是我见不得姝娘好,就是觉得姝娘可怜,别看她现在母凭子贵,能跟着那将军去京城,等到了那儿人生地不熟的,又是个没倚仗的农妇,还能成为正妻不成,估计到最后顶多也就是个人人可欺的妾……” 33. 嫁衣 我们成亲吧 姝娘木愣在原地, 大抵认出这是张婶的说话声,她止住步子,没再往前, 反折身退了回去 她虽气恼,但也不得不承认, 张婶说的这一番话, 多多少少言中了她的担忧。 她只是个寻常的农女, 无依无靠,还是个寡 分卷阅读81 妇,任谁看着都配不上大骁赫赫有名的定国将军。 姝娘眼眶发热, 鼻尖一阵阵泛酸,都被她强忍了回去。 待回到院中,进屋便见沈重樾坐在桌前,俯首不知在写些什么。 察觉到姝娘进来的动静,他不动声色地搁下笔,抽出白纸盖住了正在写的东西。 见姝娘凝眸看着自己,面上没了方才的神采,沈重樾蹙眉问:“怎么了?” 姝娘抿了抿唇,缓缓走近, 嗫嚅半晌问:“公子,你家中可已娶了妻妾?” 若不是方才张婶那一番话提醒, 她都忘了问,毕竟沈重樾的身份不同于旁人, 权高位重, 又到了这般年纪,就算是有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沈重樾沉默了半晌,勾唇轻笑道:“自然有。” 听得这话, 姝娘的心猛然一坠,纤长的手指一下捏紧了衣衫。 果真如此嘛! 也不知那家中主母是个怎样的人,脾性如何,往后会不会磋磨苛待她。 若是个性子强的,她和腹中的孩子只怕往后都没安生日子过了。 见姝娘的眸光陡然黯淡下去,沈重樾微微慌了慌,忙道:“我的妻子不就是你嘛,不然我让他们唤你’夫人’做什么。” 他本只是同她打趣,却不想姝娘的反应如此之大。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前,“姝娘,我只有你一人,现在是,往后也是。” 姝娘眨了眨眼,即使听了这话,心口的酸涩也一点没有退下去。 沈重樾将她小心翼翼地揽在怀里,贴在她耳畔柔声问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虽坐在屋内,可屋外的动静沈重樾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乔氏一行来过。 而正是在她们走后,姝娘才会变得这般沮丧落寞。 姝娘摇了摇头,不言语,只将脑袋贴在他的怀中。 听说有孕后妇人的情绪会变得极其敏感多变,可沈重樾也清楚,姝娘不是无缘无故就闹脾气的人。 他怀抱着姝娘有些单薄的身子,垂眸若有所思。 因昨日睡得实在有些多了,午后,姝娘也没歇晌,在炕上坐了一会儿,便见春桃来了。 沈重樾就站在院中,眼神一示意,两个小卒就放了行。 春桃从前见着沈重樾都是一副不喜的模样,今日从他身边走过,胆怯又恭敬地行礼唤了声“将军”。 姝娘透着窗看着,颇有些哭笑不得,待春桃进了屋,不由得道:“你何时对他如此客气了?” “姝娘姐姐,你可别打趣我了。”春桃可笑不出来,“我哪晓得他就是什么定国将军,往日我可没少嫌弃他,若他记仇随便安个罪名给我,该如何是好啊。” 春桃这烦恼纯粹多余,姝娘伸手将她拉到炕边坐下,微微敛了笑意,神色郑重道:“春桃,昨日,多谢你……” 听得这话,春桃不禁红了眼,她垂下头低低道:“姐姐别谢我,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若不是将军来得及时,指不定你就……” 想起昨日的事,春桃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怕。 姝娘拍了拍她的手,虽然昨日春桃什么都做不了,可只是那般义无反顾地冲过来,就让她万分感动了。 她还记得春桃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甚至会想,如果她就那样死了,又会有多少人像春桃这般为她流泪。 少顷,春桃抬手揉了揉眼,牵起唇角道:“别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儿了,姝娘姐姐,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跟着将军去京城了?” 姝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应该吧。” 原本她还想着在外躲一阵,等生完孩子再回来。可如今这情况,她已不可能继续在长平村住下去了,唯一的路便是跟着沈重樾走。 想到这儿,姝娘的心底便有无尽的愧意涌上来,她到底没能替公婆好好守着刘家,没想到她婆婆过世才一年有余,她便要心狠地弃刘家而去。 春桃没看出姝娘的异样,反晃着腿,露出向往的表情:“听说京城热闹,可大可好玩了,那里好吃的也多,先前就听那王竹儿整日叨叨,说京城有家酒楼……” 听春桃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说着,可相比于她的期待,姝娘更多的是迷茫。 分卷阅读82 她没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思原县,繁华的京城于她而言,更像是在遥不可及的天边。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适应那里的生活,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亦不知道会不会有许多人存着和张婶一样的想法看她。 担忧,不安,混乱……诸般情绪就像是团乱麻搅在一块儿,充斥在她的心间。 春桃一说便有些止不住,又与姝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见天色不早才起身离开。 沈重樾自院外进来时,姝娘正靠着窗,呆呆地望着春桃离开的方向。 “让那丫头陪你一块儿去京城可好?”他倏然道。 姝娘抬头望过来,迟疑半晌问:“这样可以吗?” 沈重樾点点头:“只要她家中父母同意就成。我看那丫头似乎也很想去京城,多带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便只当去玩玩,等过一阵儿我再派人将她送回来。” 姝娘这才扬眉笑起来,她从炕上下来道:“我这便去春桃家,亲自同她说这事儿。” 望着姝娘出门的背影,连步子里都透着轻快欢悦,沈重樾不由得勾起了唇。 姝娘心思重,又因着性子,不轻易与人说道。京城路途遥远,她离乡背井,难免心有忐忑,身边能有个熟悉的人说说话想来会好上许多。 姝娘欢喜地出了屋,还未出院门,就瞥见门口的小路上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小虎子。”姝娘唤了一声。 见被发现了,小虎子挠挠头,向姝娘走近。 “姝娘姐姐。” 他不时斜着眼往院子内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姝娘看穿他的心思,笑道:“沈公子在里头呢,你上回不是说,你有些想他了,正好,进去看看他。” 小虎子踌躇着没动,他的确想沈公子了,可是现在沈公子不是沈公子了,变成了定国将军。 虽然他一直很仰慕定国将军,可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怕,反而不敢靠近了。 “我,我不去了,我不是来找沈公子的。”小虎子摆摆手道,“我是来找姝娘姐姐你的,我奶让我叫姝娘姐姐过去。” 庄婆婆叫她过去? 姝娘蹙眉担忧道:“婆婆身子又不舒服了?” “那倒没有,先前喝了姐姐你给的药,她已好了许多。”小虎子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何,她就只说让我来喊你。” 虽有些疑惑,姝娘还是应声道:“好,我这便过去。” 小虎子看着姝娘往他家的方向去,却没跟上,仍然站在原地,不时往院子里望。 没一会儿,屋里走出个人来,小虎子猛地一惊,拔腿要跑,却被喊住了。 他转过身,便见沈重樾冲他招了招手,小虎子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走过去,结结巴巴喊。 “将,将军。” 沈重樾低低“嗯”了一声,问:“这阵子有没有偷懒,扎马步了吗?” 听得这话,小虎子猛点头,一下精神了起来:“扎马步了,我听你的话,可是一日都没落下。” 说罢,他当即叉开双腿,沉身扎了一个马步,看见沈重樾满意的目光,他忽得信心倍增了,啥也不怕了,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沈重樾道。 “将军,你觉得我往后能跟着你一起打仗吗?” 沈重樾没答,只道:“光会武可不够,你还得好好读书才行。” “嗯,嗯。” 小虎子一双眼睛都亮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厢,姝娘进了庄婆婆家的院子,还未开口喊,便见庄婆婆从里头走了出来。 “姝娘,你来了。” 姝娘点点头,“婆婆,小虎子说您有事找我。” “嗯,你随我来。”庄婆婆冲她一示意,“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东西? 姝娘颇有些不明所以,庄婆婆也未欠她钱什么的,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她呢。 掀帘随庄婆婆进了屋内,就见庄婆婆在一个掉漆的简陋木柜前停下,她打开柜子,从里头取出了一个包袱递给姝娘。 “这是你婆婆生前留下的。”见姝娘满脸疑惑, 分卷阅读83 庄婆婆解释道。 一听是周氏留下的,姝娘微微一愣,她忙将包袱放在一旁的炕桌上,伸手小心翼翼地解开。 入目是一件大红的衣裳,上头似乎绣着许多精致的花纹,姝娘似有所觉,微微颤着手,将衣裳拿了起来。 待衣裳垂落抖开,上头的鸳鸯和祥云纹完整地呈现在了姝娘眼前。 这赫然是一件嫁衣。 她婆婆周氏为何会将此物留给她! 在姝娘震惊的神情中,庄婆婆缓缓道:“你婆婆在离世前几月,忽得抱着一匹红色的尺头和几钱银子寻上我,道自己许是命不久矣,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 她顿了顿道:“她知你性子倔,有些话说了你也不一定会听,就嘱咐我说若你有一日有了心悦或是想嫁的人,便将这件嫁衣交给你,他们没法送你出嫁,这只当是她和你公爹能为你尽的最后一份力……” 姝娘紧紧抱着这件嫁衣,她从不知道这些,虽周氏离世前确实同她说过,让她改嫁离开刘家,可她一直觉得她是刘家的媳妇,就该为着公婆未了的心愿继续守着,等着一个不知道何时回来,会不会回来的人。 “在你进刘家前,你婆婆曾对我说过,她是在你们村偶然见过你的,觉得你可怜,才会和你公爹商量,用留给阿淮的聘礼娶你过门。”庄婆婆低叹了一声,“她还说,不管阿淮回不回来,他们只当是带回来个女儿,等你长大了,便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以爹娘的身份送你出嫁……” 姝娘听得这话,胸口的酸涩之感如潮水一般涌上,想起从前和刘猎户夫妇的种种,她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入刘家,若没有刘猎户夫妇,她不知自己如今会变成怎样,又是在哪里受磋磨。 他们待她视如己出,让她感受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暖,就冲着这份恩情,她也得用一生来还。 庄婆婆抱住姝娘,轻轻拂着她的背:“姝娘,你别觉得太愧疚,你公婆他们也是盼着你嫁人的,往后跟着那个什么将军走了,就好好过日子,你活得好了,他们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 一年多前,周氏拿着钱和尺头来寻她时,她还尚且有些不能理解,如今看姝娘哭得泣不成声,才明白了周氏的良口用心。 她送姝娘的不仅是这件嫁衣,更是想要解开姝娘的心结,让她彻彻底底地放下。 他们不需要姝娘为刘家牺牲,他们想要的是她毫无负担地去过她该过的日子。 姝娘伏在庄婆婆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止,双眼哭得通红发肿,她怕让沈重樾瞧见担心,一时没敢回去,坐了好一阵儿,才抱着嫁衣起身回了家。 那两个守院的小卒不知去了哪里,姝娘一路进了院子,借着如水的月光瞧见院中那棵大槐树底下立着一人。 犹记他第一次来刘家时,便也像这样立在这棵大槐树下仰望。 姝娘缓步走到他身侧,“公子很喜欢这棵树吗?” 沈重樾眸色深沉,唇间的笑意里透了几分姝娘看不懂的东西,许久,他只道。 “这棵树生得很好。” 姝娘也抬头望向树冠,“听我婆母说,我夫君的名字便来源于这棵树。” 她从未在沈重樾面前提过刘淮的事,可今日或是执念放下了许多,竟忍不住开口提了。 “都说槐树寓意着科第吉兆,我公婆希望我夫君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便想为他取单名一个’槐’字。” 说到此处,姝娘蓦地轻笑了起来,“可后来,我夫君出生,有个路过的算命先生说他命里缺水,于是我公婆便将’槐’改成了同音的’淮’,给他取名叫刘淮。” 沈重樾静静地看着姝娘,这个故事他远比她更加清楚。 刘猎户夫妇当年的期许并没有落空,他确实成了朝廷命官,只不过不是科举取士,而是在战场上拼杀了整整六年,以武将的身份,荣登高位。 可他恨只恨,如今光耀的不是刘家的门楣。 “姝娘。”沈重樾蓦地唤了她一声。 姝娘侧过身,对他莞尔一笑,娇颜在朦胧的月夜下显得越发昳丽。 沈重樾一字一句道:“我们成亲吧。” 34. 回京(修) 她也没料到沈重樾身边竟突…… 分卷阅读84 沈重樾想过了, 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带着姝娘走,他需得当着众人的面给姝娘一个名分,告诉他们他对姝娘是认真的。 姝娘杏眸微睁, 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她抱着嫁衣的手微微收紧, 沉默片刻, 抬首望着沈重樾道:“公子打算何时启程回京?” 沈重樾愣了一下, 没想到姝娘会突然问这个:“等我们成完亲便回去。” 姝娘抿了抿唇,她知道沈重樾为何突然提出成亲的事。 她缓缓道:“我们可否去我公婆墓前拜堂成亲,我想让他们来为我们做见证。” 她并不需要以成亲的方式来向旁人证明什么, 毕竟日子是她自己过的,但她很想让她公婆知道,她寻到了良人,往后会过得很好。 沈重樾点了点头,“好。” 他本就打算在离开前去他爹娘坟前祭拜,如今由姝娘提出这个想法,再好不过。 两日后,姝娘早起沐浴,为自己梳妆打扮, 到了吉时由庄婆婆扶着出了门。 甫一出去便有一双温暖的大掌,执了她的手。 姝娘听见耳畔喜乐声倏然奏起, 隔着盖头诧异道:“公子......” “既是成亲,该有的, 都得有。”沈重樾淡淡道。 只是很多都来不及准备, 待回了京城,他再给姝娘一个完整的婚礼。 姝娘勾唇笑起来。 因嫁衣繁琐,姝娘又怀着身孕, 他特意教程棋备了辆马车,将姝娘抱了上去。 到了那山脚下,再将她抱下来,一步步背上了山。 到了刘猎户夫妇坟前,沈重樾将带来的贡品一一摆出来,扶着姝娘缓缓跪了下去。 “阿爹,阿娘。”姝娘方才说了一句,便喉间一哽,“姝娘要走了,你们放心,他是个好人,也会对姝娘好的......” 她如今的心情,相比于再嫁的儿媳,更像是初嫁的女儿,来与爹娘分别。 姝娘说到一半,眼泪簌簌而下,终究是再难说下去了。 沈重樾默默看着她,拿起酒壶斟了酒,将酒水缓缓撒在了坟前。 他此番回到长平村,虽刘猎户夫妇皆已过世,无法让他再继续侍奉跟前,可他们却留给了他一件最宝贵的东西,那便是姝娘。 沈重樾心中喊的虽是“爹娘”,出口却只能是“伯父”,“伯母”。 只听他郑重道:“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生对待姝娘,此生不离不弃,绝不负她!” 她是他们留给他的妻,往后也会是他的命! 而后,他们对着天地,对着墓碑拜过,又对拜过后,便算成了礼。 无媒无宾又如何,他们拜对了天,也拜对了高堂,往后就是真正的夫妻。 沈重樾缓缓揭开姝娘的盖头,不由得怔忪了一瞬。 略施粉黛的容颜展露,眉弯如柳,唇似朱砂,染了胭脂的双颊绯红如花,娇艳明媚。 沈重樾从怀中摸索了一会儿,蓦地取出一物,递给姝娘。 姝娘疑惑地展开那张薄薄的纸,草草读过后,不由得杏眸微张。 “这是婚书。”沈重樾笑看着她,“以此为证,往后余生,你便是我的妻。” 她沉默着看了沈重樾好一会儿,将婚书小心翼翼地贴在胸前,终盈着泪光粲然而笑。 回了刘家,姝娘换下了身上的嫁衣。院子里,程棋和两个小卒正忙着收拾回程的行李。 姝娘本也没什么好带的,她在空荡荡的屋内环顾了一圈,才有些不舍地出去,给屋门落了锁。 刘家院外,自奏起喜乐起便围了不少村人,姝娘将钥匙交给了隔壁的孙大娘,嘱托道:“这两间屋的钥匙便交给大娘保管了,院子里还有些菜没收,麻烦大娘替我收了吃了,莫要浪费。还有,我公婆的墓,也烦请您有工夫时,去清扫清扫,偶尔替姝娘上柱香。” 孙大娘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道:“姝娘啊,我这人有时候理不清,若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莫要同我计较。春桃那孩子年纪还小,跟在你身边若说错做错什么你多包涵。” “大娘放心。”姝娘笑道,“我一定像待亲妹妹一般好生对待春桃。” 正说着,便见 分卷阅读85 春桃背着包袱,喜笑颜开地跑来,身后跟着的许大成还替她拎了不少东西。 围观的村人俱是一脸艳羡,不乏有村里的姑娘酸溜溜道:“春桃,真羡慕你,可以去京城玩,跟姝娘关系好就是不一样,如今姝娘是将军夫人了,你也跟着沾光,不像我们这些人这辈子都见识不到京城的繁华。” “怎的。”春桃扬着下颌道,“我就是沾了我姝娘姐姐的光,你若有光可沾,你也沾啊!” 她这一句话霎时堵得那姑娘哑口无言。 孙大娘忙拉住春桃道:“死丫头,到了京城,可记得收了你那冒失性子,别乱说话,好好跟着你姝娘姐姐,莫要给她惹麻烦,记住了没?” “记住了,记住了。”春桃道,“娘,你平日也小心些身子,等我玩够了便回来。” 孙大娘听得这话,不免红了眼睛,平日虽“死丫头”“死丫头”地骂着,可心底到底有些舍不得,但春桃难得有去京城见世面的机会,绝不可这么错过了。 许大成也看向姝娘道:“姝娘,春桃就拜托你了,这丫头调皮,你多费心。” “大成哥,你客气了。”姝娘道,“我还要谢谢春桃呢,有她在,我这一路才不至于太无聊。” 许大成憨厚地笑起来,可笑到一半,就僵住了。 只见姝娘身后倏然走来一人,看他的眼神沉冷如冰,像要吃了他一般。 许大成不禁打了个寒颤,自打知道沈重樾便是定国将军,姝娘还怀了他的孩子时,他便知自己无望了。 也是,姝娘这般美貌的女子,确实该嫁给一个配得上她,也护得了她的男人。 毕竟往后若再出现一个何二公子,他真的无法保证有能力护得住姝娘。 沈重樾轻轻搂住姝娘,视线却一直落在许大成身上,眸色深邃漆黑,像是占据了领地的野兽在警告企图靠近的同类一般。 少顷,他才柔声道:“姝娘,我们该走了。” 说罢,一把将姝娘抱上了马车。 一直站在一旁默默不言的小虎子抽着鼻子,忽得问:“将军,姝娘姐姐,你们还会回来吗?” 姝娘愣了一瞬,再次抬眸不舍地看向她住了整整五年的刘家院落,目露悲伤。 她既嫁作了他人妇,往后只怕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然沈重樾揽住姝娘的手紧了紧,“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听着沈重樾异常坚定的语气,姝娘诧异地看向他。 那话听起来,并不是在安慰她,更像是沈重樾自己下定的某种决心! 一月半后,京城定国将军府门前。 冯长有些为难地看着眼前窈窕的女子,斟酌了半晌道:“表姑娘,这天儿热,您还是进去吧。” 正值三伏天,天气闷热难言,光在日头底下站了一会儿,就能活脱脱晒起一层皮来。 井玉黎任由婢女为她打着伞,里头的小衣都已透湿了,她直直望着路的尽头,动也不动,“不必了,这表哥想是很快就会回来,我还是在这儿等着为好。” 冯长热得满头大汗,井玉黎不进去,他也不好进府去,只能跟着熬。 他在心底长叹了一声。 他家主子前阵子命人购置了不少女子用的物件,可也不知哪个嘴碎的奴婢将此事传了出去,闹得如今满城风雨。 京中不知多少贵女做梦都想坐上这将军夫人的位置,可他家主子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不少小官为了巴结他家主子而送来的美人无一不被完完整整地送了回去。 左右他家主意后院一人也无,再加上他替镇南后守孝的三年丧期还剩半年,京中那些适龄的贵女本还算安心,但不知突然从哪处冒出一人,不知身份,不知相貌,只知那定国将军一掷千金,前几日差点搬空了京城最有名的脂粉铺,掩月斋。 一时不仅是那些贵女,连京中几位重臣都开始警惕起来,唯恐沈重樾看上的是对家的女儿,毕竟沈重樾权高势重,他的婚事很有可能改变如今朝中的局势。 不少人偷着来将军府一探虚实,冯长实在是不堪其扰。 而这位镇南侯府的表姑娘,也不知如何得知他家主子今日要回来,早早便来门口等了,怎么劝都不走。 此时,井玉黎掩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捏着,她也没料到沈重樾身边竟 分卷阅读86 突然出现了女子。 她派人去查过了,那女子应当不是什么京城中人,毕竟沈重樾大半年都不在京城,先前也只回来了两月,而且除了镇南侯府、将军府、皇宫及演武场外,哪里都没去。 反而他再次匆匆离京的举动有些蹊跷,看来那女子应是他在外头认识的,此番沈重樾备置了这么多东西,应是为那个女子入府所准备。 井玉黎多少有所不齿,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会随便与外男有所牵扯,还被带回来,想必是什么有手段的狐狸精,使计将她那表哥勾了去。 可她外祖母亲口说过的,她往后才是将军府和侯府的女主人,这位置谁也抢不走。 思忖间,随着跶跶的马蹄声,路面上震动起来,很快一辆马车出现在了尽头。 来了! 井玉黎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今日,她就要摆出这女主人的架势来,震慑震慑那狐狸精。 让她知道往后府里做主的到底是谁! 35. 好奇 那姑娘是哪家的闺秀? 马车在将军府门口缓缓而停。 车帘掀开, 先是从车上跳下来个小姑娘。 井玉黎凝眸打量着,这小姑娘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身子都还未完全长开呢, 生得也没有多出众,至多不过用“清秀”二字来形容。 只见那小姑娘落地后, 用新奇又欣喜的眼神打量着四下。 井玉黎面上霎时露出不屑的笑来, 原以为是什么倾城色, 原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罢了。 这有何难对付的。 井玉黎正庆幸间,只见车帘再次掀开,沈重樾的脸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表……” 她惊喜不已, 正欲迎上去,却又倏然止了步子。 只见沈重樾的怀中正牢牢抱着一物,等他小心翼翼地下了车,井玉黎才看清,那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从头到脚被一件男子的长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似乎正熟睡着。沈重樾下车后,还将她脸上的披风扯了扯,像是在替她遮光。 看着沈重樾似捧着珍宝一般动作轻缓小心,落在怀中人身上的眸光更是柔似春水, 井玉黎不由得怔住了。 她虽和沈重樾没见过几次面,可也知道, 他一向不苟言笑,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她心下有些慌乱, 顿时明白过来, 沈重樾抱在怀中那个才是外头传的“小狐狸精”。 井玉黎稳了稳心神,上前福了福:“玉黎见过表哥。” 然沈重樾看都未看她一眼,只径直从她身侧走过去, 对着冯长道:“青山苑里都收拾好了?” “按爷的吩咐都收拾好了。”冯长恭恭敬敬地应答,“邱总管安排的几个婢女也已在房中等了。” “好。”沈重樾点点头。 眼看他要入府去,井玉黎一慌,急声喊道:“表哥!” 沈重樾这才回过头看她,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努力辨认眼前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谁。 “你怎么来了?”他低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悦。 “玉黎听外祖母说表哥今日回府,特意来迎接表哥。”井玉黎答。 沈重樾打量着她这身装束,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的,不由得剑眉微蹙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下天热,晒久了容易中暍,早些回去吧。” 井玉黎正欲说什么,沈重樾已吩咐冯长道:“将表姑娘送回去。” “表哥……” 井玉黎想跟着进府去,却被冯长一脚拦在了前头。 冯长笑呵呵地问:“表姑娘是坐马车来的?要不要小的派车送您回去?” 看着沈重樾的身影在照壁前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井玉黎咬了咬下唇,愤愤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沈重樾穿过前院,入了一道垂花门,便进了青山苑。 主屋前已有几个婢女围坐在廊下等了,见沈重樾进来,忙起身施礼,打起帘子迎他进去。 沈重樾将姝娘轻轻地放在榻上,给她盖上薄被,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沉 分卷阅读87 沉的呼吸,便知她是真的累了。 姝娘到底有孕在身,虽说他顾及姝娘,一路走走停停,本只要大半个月的路程整整走了一个半月,可到底路上颠簸,她底子又弱,难免疲累难受。 他理了理姝娘耳畔的碎发,正坐在榻旁静静看着她,便听外间的门被轻轻敲了敲。 有人隔着竹帘低声道:“将军,宫中派人来传话,陛下宣您马上进宫。” 沈重樾沉默了一瞬道:“知道了。” 他深深看了姝娘一眼,才略有些不舍地缓缓站起身。 屋外,候着几个婆子和婢女,沈重樾对为首的一个婆子道:“嬷嬷,劳您费心了。” 汪嬷嬷应声,“将军您放心,老奴一定好好照看夫人。” 沈重樾点点头,余光瞥见站在门边,拘谨不知所措的春桃,吩咐道:“派人带这丫头去住处,再在府里逛逛吧。” “是。” 目送沈重樾离开后,汪嬷嬷正欲着手安排起来,却见原已走出垂花门的沈重樾又折返回来了。 “将军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汪嬷嬷疑惑地问道。 沈重樾抿唇嗫嚅半晌,“也没什么……” 然顿了顿,还是道:“她才来将军府,尚且不熟悉,你们别都守在里头,让她醒来后吓着。” 汪嬷嬷愣了愣,旋即扯唇笑起来,他家将军原是对夫人放心不下。 “是,老奴知道了,老奴都会安排妥当,将军尽管放心。” 沈重樾低低“嗯”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姝娘幽幽醒来,感受到身下柔软的被褥,她便知自己已到达了将军府。 在马车上时,她困乏不已,本只想靠着车壁小憩一会儿,却不想沉沉睡了过去。 她抬眼打量着四下,透过海棠红的绣花牡丹床幔,依稀看清了屋内的布置。 她缓缓坐起身,正准备下榻,却听见一阵珠玉碰撞声,有人快着步子进来道:“夫人,您醒了。” 入目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她含笑望着姝娘,伸手来扶她。 姝娘张了张嘴,正不知该如何称呼她,那老妇人主动道:“老奴姓汪,跟了将军十余年了,在侯府时便是负责照顾将军的。” 那便是沈重樾身边的老人了。 听到这话,姝娘不由得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汪嬷嬷”。 汪嬷嬷笑了笑,方才姝娘睡着,她不好来扰,现下细看,不由得心叹姝娘生得真的是俏丽,不仅如此,性子还温温婉婉,待人谦和有礼。 怪不得能将她家将军那颗冷硬的心给融化了。 姝娘抿唇问道:“将军去哪儿了?” “陛下突然召见,将军入宫去了,想是很快便会回来。”汪嬷嬷解释罢,又道,“夫人饿了吗?可要吃些点心。” 姝娘不由得摸了摸小腹,这阵子饿得快,汪嬷嬷这么一说,确实觉得腹中空得慌,她微微颔首道,“嗯,麻烦您了。” 汪嬷嬷笑起来,“不麻烦,夫人尽管吩咐便是。” 说罢,她向屋外喊道:“都进来吧。” 话音方落,四五个小婢子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琳琅满目的点心很快就摆了一桌。 姝娘惊诧间,只听汪嬷嬷道:“夫人,这些人都是将军派人伺候您的,您往后尽管差遣便是。” 说着,她指了指其中两人:“这是风荷,这是袭月,都是贴身伺候夫人的。” 风荷和袭月冲姝娘福身施礼,姝娘颇有些不知所措,她从前过得都是苦日子,哪儿经历过这些,更别提被人伺候了。 虽不习惯,可她也清楚,她头一日入府,不能轻易露了怯,教人看轻,便努力将面上的慌乱藏起来,佯作淡然地点了点头。 她侧身问汪嬷嬷:“随我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去哪儿了?” “夫人问的是春桃姑娘吧。”风荷答道,“奴婢方才带她在府内逛了逛,许是路上太累了,如今正在屋里睡着呢。” 姝娘怀着孕赶路辛苦,春桃也不容易,路上一直在照顾她,累也是难免。 “夫人赶紧吃吧。”汪嬷嬷道,“老奴也不知您喜欢什么,就让厨房每 分卷阅读88 样都做了一些,您挑着喜欢的吃便是。” 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吃东西,姝娘还是头一遭,可她也不好开口让她们出去,只得硬着头皮挑了一块水晶凉糕放进嘴里。 腹中那个小家伙虽不闹她,可却是个胃口大的,姝娘饿得厉害,糕点一入口,也不在乎被多少人围着了。 此时,皇宫御书房。 大太监苗盛为屋内二人奉了茶,便听明祁帝突然道:“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你身边有女人了?可是真的?” 苗盛一听,瞬间机敏地竖起了耳朵。 这种传闻他最是爱听了。 沈重樾轻啜了一口茶,挑眉淡淡道:“陛下还关心臣的家事?” 明祁帝笑了笑,旁人的家事他可不关心,可他这位大将军的,实在感兴趣得很。 “你是定国将军,又是大骁的镇南侯,你的家事指不定与国事息息相关,朕如何不关心。”他顿了顿道,“所以此事为真?” 见明祁帝铁了心了要问出真相,沈重樾默了默,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臣确实已娶了妻。” 娶妻! 苗盛拿着拂尘的手抖了抖,众所周知,这将军三年的孝期还未满,如何娶的妻! 明祁帝亦是惊了惊,他瞥向苗盛道:“你先出去吧。” “是。” 苗盛明白接下来的话大抵不方便他听,躬身退下了。 “你私自成亲了?”明祁帝蹙眉道,“此事只怕沈老夫人不会同意。” “她不同意便不同意吧。”沈重樾丝毫不为所动,“臣都已经写好了婚书,届时送去官府还望陛下通融。” 这自行缔结的婚书一般被称为私约,民间私约盛行,可京城的达官贵族,皇亲国戚间却不认私约,认为那只是男女苟合。 只有将婚书送去官府,得了官府的承认,才算有效。 明祁帝无奈地笑道:“这是要让朕来当这个恶人啊!” “臣不能不娶她。” 见沈重樾这副坚定的神色,明祁帝便知那个女子对他来说很重要,他不禁好奇起来。 “那姑娘是哪家的闺秀?” 能吸引沈重樾这般淡漠的人,想必是个格外出众的女子,指不定是思原县哪个大户人家娇养在闺中,才貌双全,蕙质兰心的姑娘。 “她并非富贵人家出身。“沈重樾看穿了明祁帝所想,“她父亲是个佃户,她自小在乡野地方长大。” 明祁帝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是个寻常的农女?” 他愈发纳罕了,那这个农女可不是一般的有本事。 “有空,带她进宫来,让朕见见。” 他倒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农女能让他这位大将军不顾一切地娶了她。 然明祁帝方才说完,便见沈重樾站起身,冲他拱手道:“陛下,请恕臣不能答应。” 不过是见一见罢了,怎就不行了! 明祁帝蹙眉佯怒道:“怎的,还怕朕抢了你的夫人不成。” “臣不是这个意思。”沈重樾风轻云淡道,“内子有孕在身,只怕不太方便。” “咳,咳,咳……” 恰好啜了一口茶的明祁帝猛地一噎,疯狂咳嗽起来,动静之大惹得苗盛都跑进来查看。 他木愣地看了沈重樾好一会儿,目露惊叹。 “阿重,你可以啊!这才走了多久,就要当爹了。”他激动道,“这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苗盛!”明祁帝往外喊了一声,“吩咐御膳房,备一桌好菜……” “陛下。”沈重樾打断他,缓缓道,“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可内人头一日进府,想必心中定然不安害怕,臣想早些回去陪她。” 一想到可以回去见到姝娘,沈重樾唇边泛开淡淡的笑意,也不待明祁帝准许,他兀自道:“那臣便告退了。” 明祁帝怔怔地望着沈重樾离开的背影,想起他方才那个笑容,好一会儿,忽然唤道。 “苗盛。” 苗盛忙应声:“陛下有何吩咐?” 分卷阅读89 明祁帝抬眼望了望窗外。 “今早这日头是从哪儿升起来的?” 36. 克制 他眸光深邃幽暗,藏着几分克制忍…… 点心吃到一半时, 春桃来了。 姝娘冲她招招手道:“坐下来同我一起吃点心?” 春桃站在一旁,忙摇了摇头:“不了,姐姐你吃吧, 我,我站着就好。” “怎么了?”见她这副拘谨的模样, 姝娘疑惑地问道。 春桃抿了抿唇, 看了看四下候着的几个婢子, 缓步上前,在姝娘耳畔低声道:“我阿娘说了,虽是将军让我来的, 可我不能真把自己当客人。如今都进府了,哪能真的白吃白喝,只当是来侍候你的。” 姝娘愣了一愣,“可……我答应了你娘,会像妹妹一般对待你的。” “没事儿,能来京城我已经很开心了,我阿娘说人得知足。”春桃笑道,“这样也免得我笨手笨脚惹了麻烦,让旁人尽说道姐姐你的不是。” 听到春桃这一席话, 姝娘不免有些感动:“那你晚间睡哪儿?” 春桃指了指风荷,“就和这个漂亮的姐姐住一屋, 那屋可比我家中那屋大多了,晚上还能同这个姐姐一块儿说说话呢。” 风荷是大丫头, 安排的屋子是两人一间的, 虽比不上青山苑的屋子大,可也是极为宽敞舒服。 春桃活泼又嘴甜,“姐姐”“姐姐”地喊个不停, 惹得风荷喜滋滋的,哪里会不喜欢她。 风荷道:“夫人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春桃的。” 姝娘感激地一笑,又拉了春桃的手:“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同我说,别拘着。” 春桃重重地点了点头。 天色逐渐暗下来,府中的奴婢依次点起了灯,屋内依旧亮如白昼。 沈重樾阔步进了院子,开口便问:“夫人呢?” 袭月含笑看着他答:“夫人在里头沐浴呢。” 沈重樾缓缓步入主屋,婢女们瞧见他,欲出声行礼,他抬手一示意,几人顿时明了,悄悄退下了。 里屋断断续续传来“哗哗”的水声,隔着半透的鸳鸯刺绣屏风,他隐隐瞧见那浸在木桶中婀娜的身影,如瀑的长发遮住了半个背脊,一双纤细的藕臂时不时高举木瓢往身上泼水。 沈重樾眸色暗了几分,却见那身影突然停下擦洗的动作,半侧过身抬手去扯一旁架上的干布巾,然那架子到底离得有些远,她尝试了几次仍是够不着。 无奈之下,姝娘只得站起来,企图跨出浴盆去取布巾,可正欲抬脚,便有一人自屏风后拐进来,扯下布巾递给她。 “将军……” 看清来人,姝娘怔了怔,红晕霎时自脖颈蔓延到了耳根,她又羞又窘,猛然缩起身子重新钻回了水里。 沈重樾将布巾搁在木桶边的小凳上,神色也略有些不自然,“水快凉了,快些出来吧。” 姝娘声若蚊呐地“嗯”了一声,眼见沈重樾出去了,才迅速抓了布巾擦干身子,换好了衣裳。 外屋,沈重樾连喝了半盏茶,都压不住某处泛起来的燥热,闭上眼,脑中尽是白花花的一片。 他稳了稳呼吸,随着珠帘碰撞的琳琅声,抬眼便见姝娘从里头出来。 一身银红的花罗暗纹长衫,底下搭着霜白的桃花刺绣百褶裙,行走间娉婷袅袅,因方才沐浴完,她全身似散发着氤氲的水汽,玉肌更是吹弹可破。 虽说四肢和腰身还是一样细,但因有孕后吃得比从前多了,看起来仍是丰腴了不少。 从前就知道姝娘生得精致秀丽,如今换上合身的好衣裳,便越发衬得她明艳动人。 沈重樾微微失神间,风荷袭月几人端着饭菜进来了,她们利落地布置好晚膳,又在沈重樾的示意下鱼贯而退。 见姝娘几乎没怎么动筷,沈重樾蹙眉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很好吃。”姝娘垂眸道,“只是先前已吃了不少点心,现下还不算太饿。” 沈重樾又问:“这青山苑住着可还习惯?” “嗯。”姝娘点头,“汪嬷嬷安排得都很好。” 虽姝 分卷阅读90 娘面含笑意,可沈重樾看得出她仍是有些拘谨,毕竟离开住了十几年的家乡,来了这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难免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明日,邱管家会带着你在府中走走,你先熟悉熟悉,等晚些时候再接手府中的事务。” 姝娘听得这话,惊诧地抬眼。 “害怕了?”沈重樾问她。 “没有。”姝娘摇头,定定道,“虽不懂那些,但我尽力去学便是,想来总能学会的。” 沈重樾牵了姝娘的手,“若觉得辛苦,不必勉强自己,还有我在。” 姝娘冲他淡淡一笑,既已入了府,便没了退缩的道理,她从小到大最不怕的便是吃苦,从前没有学的机会,现下能学些东西再好不过。她也不想整日无所事事,直等着人伺候。 她偷着抬眼看了看沈重樾。 朝廷上的事她虽一窍不通,可她也想尽力做好份内的事,为眼前这个男人分忧。 晚膳后,坐着消了会儿食,姝娘垂在袖中的手却开始略显忐忑地摩挲起来。 来京城的这一路上,因她怀孕难受,夜间几乎都是春桃陪她一起睡,照顾她,毕竟女儿家心细,照顾得也周全。 可如今到了将军府,他们不免要睡在一处,毕竟是夫妻了。但除了思原县和刘家那一晚,他们再没同床共枕过。 两人对坐着,她眼看着沈重樾默默喝下了几盏茶,不一会儿,蓦地站了起来。 姝娘心一紧,却见沈重樾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下来。 望着姝娘下意识闭上的双眼,嗅着她身上勾人的淡淡馨香,沈重樾顿了顿,原要落在姝娘唇上的嘴却倏然转了方向,在姝娘光洁白皙的额上落下一吻。 他眸光深邃幽暗,藏着几分克制忍耐,柔声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置,得先去书房了,你记得早些歇下。” 姝娘怔愣了一瞬,缓缓点了点头,目送着沈重樾出去。 踏出屋门的沈重樾喉结轻滚,迎面而来的晚风没有一丝凉意,丝毫缓解不了他的燥热。 在院外候着的风荷和袭月见他出来,眼神颇有些诧异。 “书房有公事要处置,你们先好生伺候夫人歇下。”沈重樾嘱咐道。 “是。” 待沈重樾走远,袭月忽得用手肘顶了顶风荷,悄声道:“喏,看见了没?” “看见什么了?”风荷疑惑道。 袭月露出嘲讽的笑来,“将军宁愿去书房都不愿和她同寝,想是内心里对她嫌弃得紧。” “你怎么这么称呼,什么’她’,那可是夫人。”风荷斥道,“何况将军只是去书房处理公事罢了,你别胡说!” “处理公事,也就你信。” 袭月懒得再同风荷说道,她家将军守孝未满三年,丁忧期间哪会有什么公事在身,都是借口罢了。 再说那什么“夫人”,她可都从那个叫春桃的粗野丫头口中得知了,她们只不过是穷乡僻壤出身的农家女而已。 甚至还不如她呢。 夫人?她也配! 姝娘翌日醒来时,床榻的一侧空空如也,她颇有些落寞地问风荷:“将军昨夜没回来吗?” “回来了。”风荷答,“只是回来得晚,夫人已经睡下了,今早不到卯时将军便起身去演武场了。” 姝娘的心这才放下了些,由婢女伺候着更衣梳妆后,便听人通传说邱管家来了。 邱管家冲她行礼后道:“夫人,将军吩咐老奴带夫人在府中逛逛。” 姝娘抬眸打量着,这位邱管家皮肤黝黑,约摸四十出头,脸上有一道极长极深的疤,一看就是刀剑所伤。 她虽心下一惊,却没表现在脸上,只道:“麻烦邱管家了。” 春桃与风荷陪着她一块儿,姝娘逛了一路,有春桃叽叽喳喳地同她说话,但也不无趣。 逛了一圈下来,姝娘发现,将军府虽大得出奇,家仆却不多,府中的大多数院落甚至都空着,院子里落叶满地,无人打扫。 邱管家看出姝娘的疑惑,解释道:“将军先前没有妻妾,后院就一直没有人住。再加上将军向来节俭,自陛下赐下这座宅子,便没怎么加以修缮。” 姝娘点 分卷阅读91 点头,只听邱管家又道:“夫人若有什么想法和主意,尽管吩咐老奴便是,往后这府中修整,采买还有仆役的调动这些都凭夫人做主。” 姝娘自小长在那偏僻地方,身边多是些大字不识的农户,从未接触过这些,连字也是前年由贺严教着才开始认的。 如今听邱管家说着,发现她要管理的事务比想象的还要多,还要复杂,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邱管家将她领到府中花园的一个小亭前,有一个三十好几的妇人忽得上前冲姝娘福了福身。 “夫人,这是老奴的内人。”邱管家介绍道,“她是负责管理府中奴婢的,夫人往后若有这方面的疑惑,只需问她便是。” 他顿了顿道:“老奴还有些事务没有处理完,便先退下了。” “好。”姝娘应声道:“今日多谢邱管家了。” 邱管家退下后,顾氏走上前,“夫人逛了一路怕也是累了,奴婢命人备了茶水和点心,您去亭中歇息歇息。” 姝娘不想顾氏竟想得这般周到,有孕后,她身子大不如前了,以往翻山越岭都不在话下,现在走了这么一段便有些吃不消,她谢过顾氏,由春桃半扶着在亭中坐下。 待姝娘吃了茶,歇过神来,顾氏才缓缓同她道出府中的情况。 “因将军常年不在府,加上三四个杂役,和一些家仆的子女,如今府中大抵只有三十余人,在俸禄上的开支算不上太大,这是账本,夫人您瞧瞧。” 顾氏将账本递给她,姝娘没看过账本,也压根看不懂,可光瞧着上头的数目便觉得心肝颤。 她平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可听顾氏语气这似乎算不得什么,她稳了稳心神,知道现下和长平村时浑然不同了,她得学着适应习惯才行。 “府中事务不少,一时定也难以上手。”顾氏看出姝娘的难处,安慰道,“夫人别急,慢慢学便是。” 姝娘感激地一笑,“那便劳烦邱婶了,我这人学得慢,还望邱婶到时莫要烦我才好。” “夫人说笑了,奴婢一定尽力。” 顾氏越看姝娘越喜欢,从前府中没有女主人时,他们替她家将军担忧不已,后来听说将军有了女人,又犯愁将来的夫人是个性子跋扈,难伺候的。 毕竟那些达官贵族家的主母多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瞧不起他们这些奴仆。 如今见了姝娘,实在庆幸,能遇着这般宽厚心善的夫人,真是他们三生修来的福气。 此时,将军府门外。 冯长正欲出府办事去,远远便见两匹骏马往这厢而来。 骑在前头的显然是他家主子,待辨认清楚后头那人,他挑眉,神色不由得微妙起来。 “阿重,你到底应我一声啊,外头传你金屋藏娇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唐云舟跟在沈重樾身后,锲而不舍地问着,他从演武场一路跟到了这儿,就是想求个真相。 万年铁树开了花,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事儿吗? 他打心底觉得这不是真的,可沈重樾只对他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并未正面答他。 这越发让他好奇起来,今日若没个结果,只怕晚上连睡都不安心了。 沈重樾任他在耳边聒噪,自顾自在将军府门口停下,唐云舟忙也跟着下了马,要知道有没有,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可方才落地,一抬头唐云舟便愣住了,他缩起脖子正欲躲闪,便听那厢提声喊道。 “唐爷,您来了!” 37. 赌约 他总觉得沈重樾是在耍弄他 唐云舟缓缓抬起头, 便见冯长正含笑看着他。 他身子一抖,总觉得那笑意味深长,甚至有些瘆人,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刚翻下马的人作势又要爬回去。 “都跟我到这儿了, 你不进去看看?”沈重樾忽得转头道。 “我……”唐云舟瞥了眼冯长, 又转头看向目光沉沉的沈重樾, 颇有些骑虎难下。 少顷,他咬了咬牙道:“去,当然去了。”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一路走一路张望, 最后跟着沈重樾在花厅坐下。 很快,有奴婢进来上了茶水,这期间沈重樾神色如常,也不主动开 分卷阅读92 口。 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唐云舟终是耐不住道:“你喊我进来到底是为着什么?” “不是你想进来的嘛。”沈重樾轻啜了一口茶。 唐云舟挠了挠头,他是个粗人,没兴致与沈重樾玩这般周旋的游戏,直截了当道:“所以传闻是不是真的?” “什么传闻?”沈重樾挑眉。 “坊间都说,你从外头带了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回来, 如今就藏着这府里呢。” 沈重樾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假的。” 唐云舟愣了一瞬,旋即一拍大腿, 激动地跳起来,“我就说嘛!” “我一直觉得这传闻不可信!我还不了解你嘛, 就你这冷淡性子, 还能干出这种风流事儿,我先前还跟冯长打赌,若你有一日带个女人回来, 我就当着你的面喊你一声’爷爷’,现在好了……” 他话音未落,冯长从外头走了进来,禀报道:“将军,夫人来了。” 沈重樾点点头,“请夫人进来。” 夫人! 唐云舟当即愣在原地,什么夫人!这将军府里哪里来的夫人。 他瞠目结舌间,已有一个袅娜的身影缓缓踱步进来,她踏过门槛,轻瞄了唐云舟一眼,略有些赧赧看着沈重樾道:“你有客人呀……” 唐云舟惊悚地看着柔和的笑意从沈重樾脸上泛开,只见他招了招道:“姝娘,过来。” 待那女子走到他身侧,他还同她介绍道:“这是我的副将,唐云舟。” 姝娘福了福身:“奴家见过唐将军。” 唐云舟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诶……诶……” 沈重樾丝毫不关心唐云舟此时的混乱,转头问道:“姝娘,你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姝娘答:“我听他们说你回来了,我正巧在试着做藕粉桂花糖糕,就想来问你吃不吃。” “嗯。”沈重樾点点头,“我也正巧有些饿了。” “那你等一会儿,我很快便做好送来。”姝娘说罢,又转向唐云舟,低声道,“唐将军若不嫌弃,也可尝尝奴家的手艺。” “不嫌弃,不是……”唐云舟语无伦次道,“多,多谢夫人。” 姝娘莞尔一笑,施礼退下了。 她方一退出门外,唐云舟便怒瞪向沈重樾,愤愤道:“你个骗子,你不说传闻是假的吗?” “传闻当然是假的。” 沈重樾不慌不忙:“她不是什么不明不白的女子,而是我娶的夫人,我也没有藏她,而是光明正大地将她带了进来。” 唐云舟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被气得喉间一哽。 他总觉得沈重樾是在耍弄他,可一时又找不出证据来。 “哼,骗子,大骗子!” 他气得甩袖要走,冯长忽得拦在他前头,笑嘻嘻道:“唐爷,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唐云舟步子一滞,又听身后的沈重樾淡淡开口:“我方才好像听见有人说打了个什么赌……” 被前后夹击的唐云舟额上冷汗直冒,他咬着牙,暗暗发誓。 往后再也不一时嘴贱,跟这一对黑心主仆玩什么打赌了。 厨房那厢,几个大厨和厨娘都有些惊奇又惶恐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正在忙活的将军夫人。 他们其中也有在别的大户人家做过活的,可偏生没见过有哪个主人家会亲自来厨房这种地方。 毕竟厨房烟熏火燎,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夫人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生怕教油渍脏了好衣裳。 但见这位新来的夫人,处理食材的动作麻利干净,显然是做习惯了的。 “可有牛乳?”姝娘蓦然抬头问道。 “有,有。”徐大厨取来清早才新鲜送来的牛乳递给姝娘,犹豫道,“夫人,还是让小的来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 姝娘将牛乳倒入混有藕粉、面粉的碗中,搅拌均匀。 这牛乳金贵,姝娘以往虽从贺严处听过这个糕点,但一直没能做成,如今有了机会,就想亲自试试。 分卷阅读93 她取来纱布,将混合成的粉细细滤过一遍,再加了适量的蜂蜜和干桂花搅匀,在一个大碗底下抹过油后,才将食材倒进去,放进笼屉里蒸煮。 大抵过了两刻钟的工夫,便有甜香顺着滚烫的蒸汽弥漫在整个大厨房里。 “好香啊!”春桃惊叹道。 姝娘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正欲抓了湿帕子开蒸笼,徐大厨忙快一步拦在她前头:“别,夫人,这烫得很,小的来,小的来。” 听闻这夫人都已怀了身孕,他只是个小小的厨子,若她腹中的小公子出了什么意外,他可承担不起。 徐大厨打开蒸笼,将滚烫的碗取出来,藕粉桂花糖糕的香气扑面而来。 并非那种甜腻的香,香气中混着淡淡的桂花味儿,清新好闻,令人垂涎欲滴。 待放凉一些,姝娘将碗倒扣过来,取出糖糕,切成片装进了两只盘中,她将其中一个盘子伸向徐大厨道:“您尝尝,我做的可还入得了口。” 徐大厨颤颤巍巍地取过一块,颇有些惶恐,原还思忖着即便真的不好吃,他也要尽力夸赞几句,可那糖糕一入口,徐大厨便愣住了。 这糖糕清甜不腻,软软糯糯,一口下去,满嘴的桂花味和淡淡的牛乳味,唇齿留香,回味悠长。 “唔……”徐大厨嘴里嚼着糖糕,含糊不清道,“夫人……这可……可真好吃!” “好吃便好,你们都尝尝。” 姝娘笑了笑,将糖糕分给众人。 袭月迟疑着拿了一块,看周围的几人赞叹不已的样子,心中难免不屑,还以为是他们在故意奉承。 然将那藕粉桂花糖糕放入口中后,她眸光一亮,很快就将手中不大的糖糕吃了个干净。 她不得不承认,这滋味确实不错。 可那又如何! 她在心里不服地嘀咕,谁家正经夫人会亲自下厨,果然是乡下地方出来的,没旁的本事,才会喜欢在厨房捣鼓这些没用的玩意儿来讨将军的欢心。 做完糖糕,姝娘端着盘子往花厅去,还未到地方,远远看见沈重樾正站在花厅外,与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说话。 沈重樾剑眉紧蹙,面色不虞,可那家仆仍是喋喋不休,少顷,他似是恼怒地对那家仆低声呵斥了一句什么,那家仆才垂下头,稍显畏惧地施礼转身离开。 姝娘止步望着一会儿,问身侧的风荷:“那是我们府中的人吗?” 风荷仔细瞧了瞧,答:“那不是我们府里的,好像是镇南侯府的人。” 镇南侯府! 姝娘倏然想起来,沈重樾除了定国将军的身份,还承袭了镇南侯之位。 可不知为何,他至今对镇南侯府的事只字未提。 “将军,和老夫人的关系不大好吗?”姝娘大胆猜测道。 见风荷抿唇沉默下来,姝娘便知晓了答案。 “将军和老夫人的关系好不好奴婢不敢乱讲,只是,将军特意下了令,命府中的仆从都不许称他为’侯爷’……” 姝娘听罢,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头, 难不成他不但与沈老夫人不和,还很厌恶镇南侯这个称谓? 她思忖间,花厅门口的沈重樾已然唤了她一声。 姝娘暂且抛开疑虑,扯起唇角往沈重樾的方向走去。 镇南侯府的那个家仆,在与姝娘擦肩而过时不由得顿了顿步子,回头打量她。 然触及那厢沈重樾警告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忙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他快步出了将军府,上了门口的马车,回了镇南侯府。 甫一落地,都没喘口气,又不停歇地往沈老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沈老夫人见他一人回来,不由得拧眉道:“他没同你一起来?” 家仆章顺掌心都在冒冷汗,“没,没有,侯爷说他今日要有事,暂且还回不来,后日再来向您问安。” “要事!他能有什么要事!”沈老夫人冷哼了一声。 章顺一时没敢接,他想了想才道:“老夫人,小的在将军府里见到了一个女子。” 女子…… 沈老夫人一时没有反应 分卷阅读94 过来,还是她身侧的冯嬷嬷提醒道:“莫不是外头传的那个,昨日表姑娘不还来同您哭诉嘛。” 原是那个…… 外头传言沸沸时,沈老夫人还不信,没想到昨日让井玉黎去迎接沈重樾,真的发现他带了个女子回来。 她问道:“那女子长相如何?” 章顺想起方才瞧见的玉貌花容,觉得也不好夸得厉害,只委婉道:“略有几分姿色。” 冯嬷嬷顺势补充道:“将军府里的也传话来说,说是那女子只是农户出身,不过,似乎有孕了!” “什么!” 沈老夫人捏着檀香木珠串的手猛然一紧,眸底闪过一丝慌乱。 她万万没想到,她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如今都教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给搅黄了。 见沈老夫人反应激烈,冯嬷嬷忙道:“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指不定是因为贪慕虚荣,才使了手段,勾了侯爷,凭着腹中的孩子入的府。” 沈老夫人没吭声,沈重樾纳多少妾收多少通房她都不在乎,不过现下还不能有孩子,不然只怕日后的事不好处置。 她原打算若沈重樾后院有了人,便暗自使些手段让那边先怀不上。 可事情的发展着实太超出她的预料,毕竟她以为以沈重樾那般冷淡的性子,指不定最后不娶,或者娶了她安排的人。 可没想到他带来的女子竟已经有人身孕。 沈老夫人用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暗暗下了决断。 无论如何,为了镇南侯府,她决不能坐以待毙。 38. 带走 将夫人接去镇南侯府了 沈重樾今日回来得晚, 托人带了话,让姝娘先吃晚膳,不必等他。 风荷便提早了一些时候, 让大厨房上了菜。 姝娘用过后,沐浴换上了寝衣。虽已到了立秋, 可还未过暑热, 今日只在府中走了一圈, 便起了一层薄汗。 白日姝娘几乎一直在跟着顾氏学如何打理府内中馈,也算勉强摸着了一些门道。 也能试着做主决定一些事了。 府内的几个院子,除了青山苑, 几乎都荒废着。 其实按理,她作为将军府的主母,该是与主君分开,另辟一个院子的。可沈重樾似乎从一开始便没这个打算,回京城前就教人把青山苑重新修整了一番,多置了一个妆台和橱柜,两人的东西都放在了一个屋。 姝娘与顾氏商量后,觉得还是得清理出一两个院子来,万一往后来客留宿也不至于太匆忙。 她本就身怀有孕, 一天下来,虽做得不是什么体力活, 可到底还是有些疲惫。 沐浴完,姝娘便走到西面的花梨木桌案前提笔练字。 在长平村时, 纵然再忙, 她也会抽出时间来练字,但自打启程来京,她已有好一段时日没有练了。 姝娘是极喜欢练字和看书的, 幼时去割猪草,经过村子里的学堂时,每每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便走不动路,后来跟着贺严开始识文断字后,凡是她师父架上能看的书她都不愿放过。 所以,练字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休息和放松。 姝娘全神贯注间,并未发现有人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直到一道狭长的影子盖住了宣纸上的光,她才微微抬眸看去。 看清来人,她愣了愣,旋即红着脸快速将纸张抽走,藏在背后。 “藏什么?”沈重樾轻笑,“又不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姝娘垂着头,声若蚊呐道:“我写得丑,怕你笑话。” “我也不是没看过你写的字。”沈重樾瞄了一眼她背在身后的纸,也不去抢,只道,“我教你练字可好,上回你不是说想学。” 在思原县的那个小院子里,姝娘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她不曾想沈重樾竟然还记得。 见姝娘轻轻点了点头,沈重樾绕到她身后,取下架上的笔放在她的手中,帮她矫正了握姿后,沾了墨,往空白的宣纸而去。 沈重樾的手掌宽厚,几乎将姝娘的手都拢在了里头,随着他手腕的扭动,那遒劲有力的字很快呈现在姝娘面前。 b 分卷阅读95 r   凝神观察了一会儿,透过他运笔的轻重起落,姝娘稍稍领悟了些什么,她仔细地瞧着,试图从这竖横撇捺间掌握更多运笔的诀窍。 沈重樾微微垂下眼,便见姝娘将视线落在纸上,神色认真。 他抿唇轻笑了一下,殊不知,学的人心无旁骛,教的人却是心猿意马。 此时,姝娘的背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不需俯身,便能嗅到姝娘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不似寻常香膏那般浓重呛人,如花香却比花香妩媚勾人。 他眸色晦暗,呼吸不由得沉了几分。 姝娘盯着纸张,秀眉微蹙,忽得生出些疑惑,正想开口询问,方才转过头,只觉身子被轻轻一扯,下一瞬人已跌坐在沈重樾的腿上。 下颌被微微抬起,她还未反应过来,炙热的呼吸已落在了她的唇上。 按在她后脑勺上的手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开始时,姝娘有些不知所措地揪着他的衣襟,任凭沈重樾占据她的气息,后来才试着缓缓放松身子,将一双藕臂缠在了他的脖颈上。 许是教姝娘这迎合的动作一激,沈重樾横在姝娘腰肢上的手臂骤然收紧,姝娘只觉被人猛然攫取了呼吸,喘不上气,她蹙起眉头,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沈重樾蓦然清醒过来,忙将她放开,抬眸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姝娘双眼迷蒙,微微娇喘着,双颊似飞上两片氤氲的红霞。 他喉结轻滚,抬手用指腹抹过姝娘泛着水光的朱唇,哑声问:“很难受吗?” 姝娘哪好意思答,她微微垂眸,瞥见寝衣上的墨点,赧赧道:“衣裳脏了……” 方才沈重樾的举动太猝不及防,她来不及松手,笔尖的墨便甩在了衣衫上。 那坠落的湖笔现在还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青砖地上。 沈重樾笑起来,“脏了再买便是,正好快入秋了,不如明日去京城的绸缎铺去看看,做几身厚点的衣裳。” 听得这话,姝娘抿了抿唇,迟疑了半晌,忽得在沈重樾耳畔低声道:“我今日草草翻了账簿,发现你每年的俸禄,堪堪抵了府中家仆的支出,往后,还是节省些为好吧……” 沈重樾微愣了一瞬,万万没想到姝娘竟以为他很穷,一时不知是不是该夸姝娘勤俭持家好还是告诉她真相好。 “你不必担忧,我有钱……”他顿了顿道,“我立了那么多战功,陛下的赏赐定然也不会少,有空了,可以让邱管家带你去库房看看。” 每年,光是肖云碧的云碧阁,盈余都有几千两,加上那些香料布匹店,将军府的库房里至少还有万余两。 不过他怕这数目吓着姝娘,还是等往后有机会再慢慢同她说道。 姝娘这才松了口气,听说府中没有主母时,开销并不大,但她来了以后,除了衣料首饰外,还添置了不少贵重物件,不由得有些忧心。 毕竟她听顾氏说,府中大多数的仆役都是边境战死将士的家眷,见他们无依无靠,沈重樾便将他们招进了府。 不仅是吃食待遇,连俸禄都比寻常府邸高上许多。 “邱管家也曾是你手下的兵吗?”姝娘忽得好奇地问道。 “嗯。”沈重樾点点头,“他在三年前的一场战事里,教敌军砍了手臂,虽救得及时,可刀口太深,已然伤了经脉,再握不起刀剑,之后我便让他回京,托他帮我打理府中事务。” 他轻描淡写地对着姝娘讲述着此事,似乎觉得不值一提。可姝娘静静看着他,却忍不住勾唇笑起来,眸光灿若星辰。 外头都说定国将军是青面罗刹,冷血无情。可姝娘觉得她的夫君分明是肝胆相照,重情重义之人。 见姝娘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沈重樾好容易缓和的呼吸又沉重起来,夏衣本就单薄,姝娘靠在他身上,大好的春光就在他眼前摇晃。 手臂倏然抄过姝娘的膝窝,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将姝娘打横抱了起来,跨过大半个屋子,缓缓放在床榻上。 “我一会儿叫人进来给你换身衣裳,你早些睡,别等我。”沈重樾低声道。 姝娘不问也知道他要去书房,她还知道他为何要去书房了,方才坐在他腿上时她都感受到了。 到底是女子,她不好说挽留的话,只默默点了点头,目送沈重樾出了屋。 听到门扇开阖的声响,姝娘望着帐顶,若有所思。 分卷阅读96 翌日一早,邱管家照沈重樾的吩咐安排了一辆马车,送姝娘去绸缎铺子。 虽昨夜沈重樾说了他有钱,可姝娘还是没敢大手大脚,挑了两匹中等价钱的尺头,量身后还嘱咐裁缝务必将腰的尺寸做大一些,毕竟肚子大得快,若一下穿不上了便可惜了。 从绸缎铺子出来,天色还早,春桃建议再去附近逛逛,几人便去了附近的茶楼,叫了点心来吃。 楼里热闹,底下还有说书的,姝娘是头一遭吃,不免听得津津有味,待听完一段,出了茶楼,外头已密密地下起了雨。 马车停的地方离茶楼有一段的距离,一时根本过不去,这雨势也全然没有停的意思,风荷道:“夫人,奴婢先去前头把马车喊来。” 说罢,抬手遮着头就冲进了雨幕中。 春桃和袭月陪姝娘在原地等着,可不一会儿,只听春桃忽得“呀”了一声,慌乱道:“我的荷包不见了?” “什么荷包呀?”姝娘问。 “我阿娘给我缝的荷包。”春桃有些着急,“可能掉在里头了,姝娘姐姐,我先去寻寻,你们记得等我一会儿啊。” “好。”姝娘点点头。 那荷包是春桃从家中带来的,她表面上虽眉开眼笑的,可私底下也一定有些想家,才会将她娘给的那个荷包看得那么重要。 春桃跑进茶楼后不久,便有一辆马车缓缓徐徐在门口停下。 那不是将军府的马车,姝娘以为是来茶楼的客人,微微往一侧让了让,却见一个婆子蓦然掀开车帘看向她。 “可是住在定国将军府的小娘子?” 姝娘愣了愣,须臾才反应过来那婆子问的是她。 她微微颔首,疑惑道:“不知……” “我家主子是镇南侯府的老夫人,想请小娘子过去,小娘子上车吧。” 镇南侯府的老夫人…… 那不就是沈重樾的祖母吗?缘何会请她过去? 她迷茫地看向袭月,袭月只道:“奴婢认得,那是镇南侯府的冯嬷嬷,确实是老夫人身边的人。” 姝娘踌躇了一下,这事太突然,她也不好就这么跟着去了,思忖了半晌道:“奴家今日毫无准备,只怕这么前去有失礼数,不如等明日奴家准备周全了,再亲自登门拜见老夫人。” 冯嬷嬷不想姝娘竟委婉地拒绝了她,她蹙了蹙眉道:“老夫人宽厚,不讲究这些,小娘子直接去便是。” “可将军说好要与奴家一同用晚膳的,奴家不好这样爽约。”姝娘又道。 “这有何难,不还有个丫头嘛,让她回去禀报一声便是。”冯嬷嬷顺势看向袭月。 姝娘也转过头,同袭月打眼色,可袭月像是全然没看见一般,反笑着对她道:“夫人放心去,奴婢回去一定好生同将军禀报,将军定不会怪您的。” 她这话一出,着实让姝娘愣住了,一时没了办法,她迟疑着站在原地,却听马车里忽有人道:“怎的,推三阻四,是看不起我这老太婆嘛!” 这声音苍老中带着几分威仪,透过她说的话,姝娘哪能判断不出了此人的身份。 只是她没有想到沈老夫人竟然就在车中。 “老夫人说笑了,姝娘不敢。” 毕竟是沈重樾的祖母,是长辈,她都已经这么说了,姝娘若再推脱,只怕得担上一个狂妄无礼,目无尊长的罪名。 她嘱咐袭月一定要好生告知沈重樾后,还是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马车驶走后,春桃才捏着荷包从茶楼出来,没看见姝娘的身影,她疑惑地问:“姝娘姐姐呢?” 袭月望着雨幕,没搭理她。 春桃又气又急,正欲再问,将军府的马车到了,风荷从车上跳下来,左右环顾后,也急切地问袭月姝娘的去向。 袭月这才道:“方才老夫人经过,将夫人接去镇南侯府了。” 风荷陡然一惊:“你怎没拦着,出门时,邱总管都嘱咐了要将夫人好生带回去。” “我能怎么办!”袭月扁扁嘴道,“我就是个奴婢,而且最后是夫人自己上的车,又没人绑她。” “都是你!” 春桃急得快哭出来,她冲袭月大吼了一声,转头作势就要往雨里冲,风荷 分卷阅读97 忙拉住她,“你去哪儿?” “去把姝娘姐姐追回来!” “春桃,你冷静冷静,现在哪儿追得回来,而且镇南侯府你也进不去。”风荷定了定神道,“快,我们回府去,让邱管家去找将军!” 此时,远去的马车上,姝娘拘谨地坐着,看着眼前捻着檀木珠,双目紧闭,看都未看她一眼的沈老夫人,心下忐忑不已。 沈老夫人看似四五十的年岁,脸上漫布皱纹,可浑身凛冽的气势却不减。 姝娘思忖着,像这般侯爵之家的老夫人定是觉得她出身卑贱配不上沈重樾,才会将她寻来,欲为难于她。 很快,马车缓缓停下,外头雨已然停了,姝娘跟着沈老夫人下了车,抬头便见鎏金的“镇南侯府”四个大字。 她惴惴不安地跟在后头,在府里弯弯绕绕,才到了沈老夫人的院子。 沈老夫人由冯嬷嬷扶着在主位上坐下,喝了一盏茶,晾了姝娘好一会儿才道:“坐吧。” 姝娘抿了抿唇,随意挑了个位置。 “叫什么,如何认识将军的?”沈老夫人又问。 “奴家叫姝娘……将军来我们村中小住,偶然结识的。”姝娘说得模糊,不好道出自己以往的身份。 沈老夫人抬眼望过去,这才细细打量起姝娘。 柔媚娇俏,稍显怯怯的样子我见犹怜。想必便是凭着这份姿色才勾得了沈重樾。 沈老夫人颇有些不屑,看沈重樾平日一副清高的样子,不曾想也就是个沉溺美色的俗人。 “倒是个乖巧的,往后要好好在将军身边伺候。” 姝娘怔住了,愿以为沈老夫人定会贬低嘲讽她,可不想却听见这样一番话。 “我这回喊你来也不为别的,就想看看我那向来性子冷淡的孙儿到底喜欢上了什么样的女子。”沈老夫人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看你像是个安分的,我便也放心了。” 这话听起来就跟寻常祖母关心孙儿没什么两样,姝娘不由得微微放下了警惕。 难道沈老夫人其实是个善解人意的…… “樾儿在边境呆了整整六年,与我相处的时日也不多,关系难免生疏。”沈老夫人低叹道,“我虽关心他,但也不知从何下手,你在他身边呆着,想必比我了解,不如同我说说。” 姝娘有礼地笑了笑:“老夫人想知道什么,姝娘一定知无不言。” “好。”沈老夫人满意地颔首,“这也到了晚膳时候,也不好让你饿着,边吃边说吧。” 她冲冯嬷嬷眼神一示意,冯嬷嬷立即退下准备晚膳去了。 很快,外屋便布置好了一桌饭菜。 姝娘跟着沈老夫人落了坐,已不如方才那般紧张了,心下猜测或许沈老夫人与沈重樾不和,真的只是有些细小的结解不开罢了。 毕竟是亲祖孙,连小虎子和庄婆婆都还会有些磕绊呢。 她含笑扫过桌上的菜肴,下一瞬唇角却迅速垂落下来。 山楂糕,凉拌五行草,薏苡仁冬瓜排骨汤,还有蟹肉羹…… 姝娘悄悄瞥向对面笑容温和的沈老夫人,不仅指尖发凉,甚至连全身血液都瞬间冷了下来。 39. 誓言 对着天地起誓,自然为真 圆桌上共置有八道菜, 其中四道里都放了易使妇人小产的食材。 尤其是那道蟹肉羹,若不是姝娘曾做过。根本看不出来这是蟹肉做的。 寻常百姓吃蟹,哪会那么讲究, 蒸熟后拗开就吃,没那么多花样。 还是从前贺严要求, 姝娘才耐着性子把蟹黄、蟹肉都挑出来, 照他所说煮了碗蟹肉羹给他。 姝娘咬了咬唇, 可若说沈老夫人是故意想害她滑胎,却又有些奇怪。 就说那道凉拌五行草,五行草又叫“长命菜”, 是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野菜,从前吃不饱的时候,不少村人都拿它来充饥。 沈老夫人明明清楚她出身乡野,还将这道菜堂而皇之的摆出来,难道不怕她知道这菜有滑胎的危害嘛。 思量间,冯嬷嬷已舀了一汤碗的薏苡仁冬瓜排骨汤搁在她手边。 “小娘子尝尝,这汤厨 分卷阅读98 房炖了好些时候,应当已是极其入味了。” 姝娘强笑着看着那汤,虽说不管是山楂、五行草还是薏苡仁和螃蟹, 若不食过量不至于滑胎,可姝娘不敢冒险, 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好,难保这汤下去不会难受见红。 但沈老夫人就在眼前看着, 姝娘不好直接拒绝, 一双眸子暗自转了转,还是将碗端了起来,佯作要喝的样子将汤匙凑到唇边。 然还未张口, 姝娘忽得露出一副难受的模样,将汤碗猛然放下,捂着嘴,低头对着桌角的方向干呕起来。 “呦,小娘子这是怎么了?”冯嬷嬷明知故问道。 姝娘抚了抚胸口,一脸歉意道:“老夫人恕罪,姝娘今日胃中着实不适,只怕是吃不下了。” 沈老夫人缓缓放下碗筷,抬眸看向姝娘,“若是不适,不如叫个大夫来看看吧。” 说罢,她正欲抬手示意冯嬷嬷,却被姝娘制止住了。 “不必了,有一段时日了,只是小病,没什么大碍。” “一段时日。”冯嬷嬷提声惊诧道,“小娘子莫不是有了吧!” 她话音刚落,沈老夫人也露出一副惊骇的模样,她看着姝娘问道:“可是真的?” 有孕这事不可能瞒得住,沈老夫人教大夫过来一探脉便知,姝娘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几个月了?”沈老夫人又问。 “三个多月了……” 姝娘始终观察着沈老夫人的反应,却见她淡淡“嗯”了一声道:“樾儿这人责任心重,你如今身怀有孕,也怪不得他将你带了回来。”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默默低头用膳没再多言语,也没逼姝娘吃什么。 姝娘心下忐忑,虽没有吃这些菜,也算逃过一劫,可她总觉得沈老夫人的态度有些怪异,具体的怎么个怪异法,她也说不上来,只是端坐在沈老夫人对面,打心里觉得不舒服。 约摸一炷香后,婢女收拾下碗筷。 等沈老夫人坐着喝茶消了会儿食,姝娘才起身道:“天色晚了,姝娘不便打扰老夫人休息,这便告辞了!” 她微微福了福,沈老夫人却不应,抚着手上的翡翠镯子慢条斯理道:“那么急做甚么,你好容易来一趟,再说将军府离这儿也不算太远,待会儿我遣人送你回去便是。” 姝娘垂在袖中的手不安地捏着,听得这话,只得继续坐下来。没一会儿,便见沈老夫人搁下茶盏,瞥了眼她小腹的方向。 “你腹中的孩子是镇南侯府的长孙,到底不同一般。” 沈老夫人微一抬手,冯嬷嬷便会意将她扶了起来,“走吧,你既跟了樾儿,如今又怀了身孕,务必得去祠堂向先祖告慰一番才好。” 听着沈老夫人不容置疑的语气,姝娘迟疑了一下才应,起身无奈地跟在了后头。 外头的天逐渐暗了下来,祠堂内外都燃起了烛火。 沈老夫人跨进祠堂,恭恭敬敬地燃香拜过后,插入了正中的紫金香炉里。 她微微侧目,对姝娘道:“你跪下。” 望着眼前众多的先人灵位,姝娘也不好不敬,只得缓缓屈膝跪在了蒲团上。 沈老夫人旋即提声道:“列祖列宗在上,沈氏第九世孙沈重樾在边境征战了数年,虽建功无数,可始终未娶妻生子,为沈家传宗接代,为我心中所患,而今他有了子嗣,实为欢喜之事……” 沈老夫人一字一句,言辞恳切欣慰,似乎真的对她有孕之事高兴不已。 可想起方才那几道菜,姝娘秀眉微蹙,正纳罕着沈老夫人究竟是何意时,却听她猛然将话锋一转。 “只是……他三年孝期未满,便怀孕生子,实在罪孽深重,大逆不道!” 沈老夫人回过头,看向姝娘的眼神骤然沉冷如冰,“樾儿心软,定不愿下手处置于你,既是如此,为了保住镇南侯府的颜面,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当。” 姝娘心下一颤,便见一个奴婢走进来,手上还端着托盘,盘中置有一碗,浓烈的药味儿很快在祠堂中弥漫开来,姝娘不必猜都知道那是什么。 沈老夫人是想光明正大堕了她腹中的孩子。 冯嬷嬷同另一个婆子暗暗打了个眼色,两人作势便要拿了姝娘,可还未扑过去,却见姝娘快一步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 分卷阅读99 跑去。 他们眼看着姝娘一把抄起烛台,站在了那香案前,喝道:“别过来!” 沈老夫人霎时面色大变,怒吼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胆敢如此放肆!” 姝娘如何不知道,这里是祠堂,是祭拜先祖英烈的地方,可她也不想,让这里成了她腹中孩子的葬身地。 看着沈老夫人这副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的模样,姝娘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打一开始,沈老夫人就知道她有了身孕,却故意装作不知,从晚膳上的那道菜开始,便是她设的局。 若姝娘并不知晓那几道菜肴有问题而吃了下去,导致滑胎,沈老夫人全然可以称自己无意不知情。 可若姝娘不吃,便必然要承认自己身怀有孕的事,沈老夫人就可以以孝期生子,大逆不道为由公然拿掉她腹中的孩子。 而且,若那几道菜没能致她小产,而仅仅只是见红或不适,得到的也依然会是第二种结果,沈老夫人请的大夫想必就候在府中,等着探出她的喜脉。 总之,无论如何,所有的罪名都只会落在姝娘一人身上。 她根本没给姝娘留一丝退路! 而沈老夫人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忍痛打掉自己的亲孙儿,这般行为传到外人耳中,不仅无可指摘,还会被人赞叹顾全大局,令人尊重敬佩。 沈老夫人执掌镇南侯府数十年,练得的深沉心计,根本不是涉世不深的姝娘斗得过的。 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她只能这么做,她不是真的想烧祠堂,只是想拖延时候,等沈重樾来救她。 就算姝娘只是虚张声势,沈老夫人也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她想了想,放缓声儿道:“你莫要那么冲动,我也不是不许你往后再生孩子,只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作为孝期子,他生下来只会遭人耻笑。等这孝期过了,你再生我绝不会拦着。” 姝娘扬起嘲讽的笑,抬眸看向那碗汤药。 “老夫人莫要欺负姝娘见识短,姝娘学过医,自然也闻得出,那碗中加的红花的量有多重。” 红花活血化瘀,是味好药材,可对有孕的妇人来说,这等剂量的红花下去,且不说往后还能不能生育,小产后血崩极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沈老夫人蹙了蹙眉,却是没想过这个低贱的农女还懂医术。 她冷哼一声,“我能允你进府,已经是对你最大的恩赐,你莫要不识抬举,以你的身份,连给樾儿做这个通房都不配,今日就算我真的私下处置了你,也没人敢说我一句不是。” “我并非他的通房。”姝娘定定地看着她,“我是他的妻!” 此话一出,不仅沈老夫人愣了,连祠堂中的几个婆子婢女都面面相觑。 这小娘子怕是疯了不成,平白做的什么梦! “我还疑惑你为何不惜做出这样的事也要保住腹中的孩子,原是想母凭子贵,一步登天。”沈老夫人不屑地笑了笑,“别妄想了,就算你生下是个儿子,也坐不上这将军夫人的位置。” “她与我拜堂成亲,缘何不是我的夫人!” 沈老夫人话音未落,便见祠堂门已然被推开,几个家仆想阻止沈重樾反被邱管家踢翻在地,如何也拦不住。 看见那令她安心的身影,姝娘方才浑身一松,缓缓放下手中烛台。 沈重樾阔步跨进祠堂,看都未看沈老夫人一眼,径直越过她,上前一把将姝娘抱了起来,朝外走去。 “丧期娶妻怀胎,你就不怕遭天下人唾弃嘛!” 沈重樾步子倏然一滞,他将姝娘缓缓放下,抬头看向邱管家,嘱咐道:“将夫人好生带回去。” 姝娘秀眉紧蹙,担忧地牵住他的手。 “放心。”他柔声道,“你先走,我一会儿便回去。” 看着邱管家带着姝娘走远后,沈重樾才折身回返。 “都下去吧。” 屋内的几个婆子奴婢先是不动,而后看了看沈老夫人的脸色,才福身退了下去。 “你当真娶了她?”沈老夫人凉声问。 沈重樾目光坚定:“我们在她爹娘坟前拜了堂,对着天地起誓,自然为真。” “对着天地起誓,这算得什么!”沈老夫人嗤笑道,“无媒无聘,又无我 分卷阅读100 的准许,谁会承认你们是夫妻。” 沈重樾低眉静静地看着沈老夫人,锐利的眸光中带着化不开的凉意,他忽得勾唇,似是自嘲一般笑起来。 “若您觉得发誓算不得什么,那当年您逼我在这祠堂中发过的毒誓,是不是也可以不作数,祖母!” 40. 过往 姝娘是他的命 沈老夫人怔愣了一瞬, 眼神略有些飘忽道:“这两件事怎可相提并论,娶了这么一个无家室无地位的乡野女子为妻,你也不怕遭全京城耻笑。” “她是何出身, 又与我何干,我娶的只是她这个人罢了。”沈重樾冷然地看着沈老夫人, “您以为我不知道, 你为何想要堕了姝娘腹中的孩子吗?” 在沈重樾凌厉的眼神下, 沈老夫人手心泛起了冷汗,然她还是端着气势,定定地与沈重樾对视:“我自然是为了你好, 孝期娶妻生子,是何等耻辱之事,我都是为了保全你的名声和颜面!” 看着沈老夫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沈重樾勾唇轻笑了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若让旁人听见,还真以为是祖母关怀孙儿而做出的无可奈何的举动。 “您是为了我吗?”他淡淡道,“您既担忧我不愿留在这镇南侯之位上,又担忧我野心过重,将姝娘生下的孩子, 扶上世子之位,混淆沈家血脉, 不是吗?” 被戳中心思的沈老夫人面色一白,她抿了抿唇, 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若我当初对你不信任, 又怎会坚持让你袭承镇南侯之位。”她振振有词道,“我担忧的是那个女子,本就是乡野出身, 见识浅陋,保不齐早就被京城的繁华所迷,你莫要被她那柔弱的表象所骗,她就是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方才甚至还威胁要烧了这个祠堂……” “她若出了事,今日烧了这祠堂的便会是我!” 沈老夫人话未说完,沈重樾已是忍无可忍,沈老夫人怎么待他不好他都不在乎,毕竟他曾受过镇南侯府的养育之恩。 可姝娘不行,姝娘是他的底线,谁都不可触及。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又凭何受此侮辱,反倒是他将她带回了京,搅进了这场浑局里。 “你!” 沈老夫人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沈重樾平日虽对她态度冷淡,可从未没有说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那个女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变成如今这样,忤逆尊长,执迷不悟!待往后你在她身上栽了跟头,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她狠狠一甩袖,作势要走,却听身后沈重樾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对镇南侯之位并没有兴趣,姝娘腹中的孩子也不会和镇南侯府有丝毫瓜葛。还剩下五年,烦请祖母好生遵守约定,勿要干涉孙儿的生活。还有……” 他面色沉冷如冰,令人不寒而栗,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莫再动她,不然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沈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半晌,捏了捏手中的檀香木珠串,旋即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重樾抬眉望向眼前如山的牌位,眸色愈发深邃漆黑起来。 两侧烛火明灭晃动,照在那些冰冷的牌位之上,似有幽风自院中吹过,草木树丛摇晃,发出如鬼魅般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人胆寒。 沈重樾犹记得,十一岁那年头一回遭老镇南侯夫人鞭打便是在此处。 从那之后,这里便成了年少时的沈重樾最惧怕的地方。 初入府时,沈重樾过得并不艰难,反备受老镇南侯夫人孙氏的疼爱,那时的孙氏因丧子神智不清,将他认作自己已经过世的儿子,悉心照顾。 八岁的沈重樾也很喜欢孙氏,他失了过去的记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能有一人对他如母亲一般关怀备至,令他温暖万分。 他知道自己只是镇南侯府的养子,甚至相信外间传言,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老镇南侯的私生子,打心底对孙氏怀着一份愧疚,为了能让孙氏高兴,让孙氏接受自己,他昼夜不歇,拼命努力地读书,只为了能听到孙氏一声夸赞。 然这一切在他十一岁那年彻底变了。 一日,他自学堂回来,孙氏忽得用异常冰冷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即便他喊母亲,孙氏也对他不理不睬,在路上见到他,也会立刻转身而去。 沈重樾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以为是自己学习不够刻苦,惹得孙氏不喜,便更加 分卷阅读101 拼了命地去努力。 直到有一回,沈重樾比往常起晚了一刻钟,孙氏便以此为由将他带到了祠堂,命他罚跪了两个时辰。 那之后,孙氏对沈重樾的责罚就愈发变本加厉。孙氏甚至几次将他重重鞭打后,锁在祠堂一天,不许任何人给他送去饭食。 就是从那时开始,躺在蒲团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沈重樾,在幽深的夜里,望着那眼前密密麻麻的牌位和呼啸的风声,对祠堂越发恐惧害怕起来。 而他最心寒的,莫过于他被孙氏虐待的事,老镇南侯分明一清二楚,却佯作不知,也没有阻拦,反而担忧孙氏虐打养子的事传出去,有损她的名声,拼命将此事压了下去。 沈老夫人亦装作视而不见,甚至助纣为虐,威胁府中家仆谁也不许将此事外传。 沈重樾在镇南侯府被折磨了整整四年,直到十五年那年终是忍不住向明祁帝请命,远赴边疆。 旁人都当他是去送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逃命,逃离那个比战场更可怕的地方。 六年间,沈重樾几乎没回去过,甚至连孙氏病故,他也没有回京送葬。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在生生死死间闯了无数次,才终于爬上了如今这个位置。 但最可笑的是,镇南侯临终前才告诉他,他并非沈家的子嗣。 而当年的孙氏在清醒后却固执地以为,沈重樾就是老镇南侯在外风流生下的孩子,即使老镇南侯告诉她真相,她也不肯相信。 甚至到后来,孙氏越发疑神疑鬼,觉得她孩子的死与沈重樾有关,老镇南侯故意害死了她的孩子,就是为了李代桃僵,让沈重樾成为世子。 为了泄愤和报仇,她才会开始不停地折磨虐待沈重樾。 沈重樾虽不能原谅孙氏那些年的所作所为,可一想到她或许是因为他私生子的身份而对他抱有不满,至少觉得可以理解,可得知自己根本不是老镇南侯的血脉,过往的一切就变得异常荒唐离谱起来。 也是在得知真相后,沈重樾才起了与沈家彻底断绝关系的念头。 而那个机会,在老镇南侯过世后,很快便来了! 其实以沈重樾的身世,按理他不可能继承镇南侯之位,但与夏国一战后归来,他名声大噪,虽在外是老镇南侯的养子,可京城中人皆以为他是老镇南候的血脉。 老镇南候死后,被封为定国将军的沈重樾继任老镇南侯一位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老镇南侯底下除了他以外,再无一子。 当然,若在沈家的嫡系族亲中寻一人过继到老镇南侯名下,也不是难事。可沈家适龄的男子,不是软弱无能难承担大任之人,便是整日眠花宿柳不求上进之辈。 亦知晓沈重樾非沈家血脉一事的沈老夫人眼见这爵位无人继承,便将沈重樾叫到跟前,求他暂且担负这镇南侯之位,待日后族中有不错的孩子,过继到他膝下,到时再寻个由头将这世袭罔替的镇南侯之位还予沈家。 说是求,可沈重樾明白,沈老夫人不过是仗着那些年沈家对他的养育之恩,逼迫他答应此事。 沈重樾思量再三,到底是应下了,沈老夫人想借他如今的地位维持镇南侯府的体面,他也正好借此机会还了对沈家的恩,与沈家两清。 十五岁以前,他的衣食住宿都是镇南侯府给的,也是镇南侯府送他去京城最好的学堂念书,甚至将他送进了宫给当时的太子做伴读。 这些都是他要还给镇南侯府的。 他们养他七年,他便还他们七年。 七年后,便与沈家恩断义绝! “将军,该回去了?” 冯长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沈重樾久久不出来,便进来喊他。 沈重樾在祠堂中环顾了一圈,那么多年,祠堂几乎没变,可他早已没了当初的那份恐惧害怕,他缓缓转过身,阔步往外走去。 等回到青山苑时,姝娘已然睡下了,虽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可到底因着有孕疲累不堪。 沈重樾脱下外衫,在榻上躺下,正欲伸出手。姝娘一个转身恰好滚进了他的怀中。 环抱着这个绵软馨香的身子,沈重樾并未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只垂下头,在姝娘的发间轻轻落下一吻。 耳畔,又响起两年前沈老夫人逼他发的毒誓? “……若违背誓言,将自己真正的身世 分卷阅读102 与旁人说道,便教我妻离子散,不得好死……” 当初发誓时,沈重樾并未多想,甚至觉得七年间,他定不会娶妻,这个誓言也不会应验。 可姝娘却成了那个意外! 怀中人蠕动了一下,像猫儿一般在他胸前拱了拱,沈重樾含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然下一刻眸光却深邃复杂起来。 妻离子散,不得好死…… 他不敢冒险说出真相,如今他有了姝娘,姝娘腹中有了他们的孩子。他有了家,也有了软肋,他很怕一旦将自己的身份说出口,誓言就会成真。 姝娘是他的命! 他赌不起,亦不敢赌。 此时,长宁王府。 贺严正斜靠在小榻上看医书,然翻页时却忽得一蹙眉,倒吸了口气。 他沉黑着脸,盯着被纸张割破后,流出血珠的指腹,若有所思。 小厮夏易端着茶盏进来,顺着贺严的视线看去,不由得惊了惊,“王爷,您的手!小的这就去拿药来……” “慌什么。”贺严嫌弃道,“小口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两日便会好。” 听贺严这么说,夏易也不再坚持,毕竟以他家王爷的医术,他自己的伤自己还不清楚嘛。 “王爷,您的茶,还有点心。”夏易将东西端出来,搁在榻上的小桌上,“厨房那儿照您的吩咐,又将桂花糕重新做过了,您尝尝?” 夏易紧盯着贺严,看他捏起一块放入口中,大气都不敢喘,这已经是半个月以来,厨房第八次改做这桂花糕了,他家王爷在穿着住宿上不讲究,可偏偏一张嘴刁得很,也不知这回他家王爷会不会满意。 忐忑间,只见贺严将眉头一皱,夏易便知又失败了,他正等着看他家王爷这回又要如何折磨府里的厨子,却听贺严忽得问:“我回京城多久了?” 夏易愣了一下,“回王爷,快有小半年了。” 才过了小半年! 贺严又抬手看了看指腹上的伤口,少顷,暗自喃喃:“是不是该提早将那丫头接回来……” 41. 重逢 姝娘你怎就成了将军夫人! 入了伏, 天儿热得厉害,日头一出,屋子里便闷得受不了。 姝娘是被热醒的, 身上起了层薄汗,粘腻得难受, 她口干舌燥, 微微睁开眼, 迷糊地望着帐顶开口道。 “风荷,可否给我倒杯水来?” 她话音刚落,床榻微微一动, 姝娘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去,沈重樾已然起身下了榻。 姝娘不禁诧异起来,往日这时候,沈重樾早就去演武场了,为何今日还未走。 疑惑间,沈重樾已端了水进来,撩开床幔递给姝娘,姝娘喝完了, 才抬头问:“将军今日不去演武场吗?” “去。”沈重樾接过空杯,搁在榻边的矮凳上, “只是迟些。” 他静静地看着姝娘,低声道:“昨日, 是不是吓得不轻?” 姝娘抿了抿唇, 垂眸没有回答。 沈重樾半揽了姝娘在怀,愧疚道:“是我的错,早就该告诉你, 不要与镇南侯府有所牵扯。” 对昨日之事姝娘仍心有余悸,虽不明白沈重樾为何会与沈老夫人闹到不愿往来的地步,可就算沈重樾不说,她也再不敢去镇南侯府了。 她很纳罕沈重樾与沈老夫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见沈重樾并未有解释的意思,到底不好问,许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沈重樾蓦然道:“姝娘,等往后时机到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看着他真挚的眸光,姝娘点了点头,勾唇笑道:“等什么时候你想告诉我了,再说给我听吧。” 沈重樾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握拳,其实姝娘越理解他,他越觉得愧疚。 他顿了顿道:“我想过了,你一人出去只带着几个奴婢到底不安全,难保不会发生如昨日那样的事,所以我挑了个人来保护你。” “谁啊?”姝娘好奇地眨了眨眼。 “是个你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 若是能保护她的, 分卷阅读103 又是她识得的,姝娘只想得到一人。 “是程棋吗?” 她从长平村来京,这一路上都是程棋护送的,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姝娘改口,不再唤“程公子”了。 “不是。”沈重樾摇头,“程棋本就是在外头办差的,只是当初他离长平村近,我才命他来保护你。” “那是谁!”姝娘诧异道,除了程棋,她实在QQ群7.3|95|430|5.4〉想不到旁人了。 沈重樾没答她,只将她放开,起身换了衣裳,“他大抵午后便能到,你到时就知道了。” 见姝娘抿唇看着他,一副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却又得不到满意答案的难受模样,沈重樾戏谑地一笑,提步出了屋。 他走后,风荷、春桃等人才端着洗漱用具进来。 姝娘草草在她们之间瞥了一眼,虽心里大抵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但还是到底忍不住问:“袭月呢?” 春桃和风荷对望后,扁了扁嘴,不悦道:“昨儿晚上就被邱管家连夜撵走了,留着她做什么,要不是她,姐姐你也不会被那什么老夫人带走。” 风荷知道姝娘心善,她生怕姝娘觉得这惩罚太过,忙道:“袭月私下里性子便不好,还爱嚼口舌,就算不是因着这事儿,早晚也会闹出祸端来,被赶出府的。” 毕竟是一块儿处过事的,风荷也不好说得太难听,其实风荷早便看出来了,袭月何止是性子傲,野心也不小,她早就对将军打起了主意,甚至妄想做将军的妾,享荣华富贵呢。 姝娘想起昨日袭月说的话,她就算再傻也知道袭月是故意的。姝娘虽心善,但不至于对要害自己的人还表现出宽容和大度。 她微微颔首道:“嗯,我知道了。” 看着姝娘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对此事并不在意,风荷的心才安了安。 因起得迟,用过早膳已近巳时,天儿一闷热,人也跟着提不起劲儿来,姝娘便寻思着煮酸梅汤来喝。 酸梅汤解暑提神,健脾开胃,这个季节喝再好不过,她命厨房备了些乌梅、甘草和陈皮,洗净后泡了一个多时辰, 而后,再用纱布将这些材料都裹在里头绑好,下锅先用大火煮开,再用小火慢慢熬,将水都熬红了,加冰糖和少许蜂蜜,最后撒些清新好闻的干桂花。 其实这酸梅汤中,若能置些山楂,滋味就更好了,可因为姝娘有孕,吃不得山楂,便没有放。 姝娘煮了一大锅子,待晾凉了,用壶装着,命风荷分去给府内的家仆喝。 喝到酸梅汤的家仆们都惶恐感动不已,毕竟谁家的主母会亲自下厨,还想着府里的下人的。 待姝娘坐着喝完一碗酸梅汤,便有婢女跑来禀报,说沈重樾派来保护她的人到了。 姝娘惊诧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毕竟沈重樾说过,那人午后才会来的,一想到那是她认识的人,她便怀着几分好奇,想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她快些步子往花厅而去,还未进门,远远便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厅中。 那人似乎耳力极好,她还未靠近,就察觉到了动静,转过来躬身冲她行礼道:“属下见过夫人。” 姝娘站在他面前打量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人生得有些面熟,忽得脑中灵光一现,惊喜道:“王卓大哥!” 王卓懵了懵,他还未来得及介绍自己,夫人怎就知道了他的名字,还叫他“大哥”? 他偷偷抬眼望去,瞧见眼前这张娇媚可人的脸,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眼前的人是谁,还不待他认出来,一旁的小姑娘也诧异地“啊”了一声。 “还真是王大哥,这都多少年未见了。”看王卓一副疑惑的样子,春桃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春桃,你不认得我了,从前我和王竹儿吵嘴,还是你劝的架呢。” “春桃!” 王卓双目圆睁,又缓缓向眼前的女子看去,不确定地问:“是……是姝娘吗?” 姝娘点点头,“将军今早与我说,来保护我的是我认识的人,我还想不到是谁,原是王卓大哥你啊!” 王卓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离开家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姝娘才嫁进长平村不久,春桃也还是个孩子,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然会在此遇见。 “可……不是……姝娘你怎就成了将军夫人?”王卓 分卷阅读104 难以置信道,“还有春桃……” 当年还不及他腰的小丫头,和他妹妹一样,也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此事,说来话长。”姝娘看王卓大汗淋漓的样子,想是骑马赶来将军府时热的,她笑道,“我刚巧煮了些酸梅汤,王卓大哥不如先喝一些,解解渴,我再慢慢同你解释。” 王卓愣了一愣,刚想说“好”,忽得想起姝娘如今的身份,他忙恭敬道:“多谢夫人。” “我们都是同个村的,王卓大哥不必这般客气。”姝娘抬了抬手,示意风荷去取酸梅汤。 姝娘这副姿态让王卓着实愣了愣,想当初他离开长平村时,姝娘还是个有些胆小唯诺的姑娘,想是从前在娘家被打怕了,说话都不敢大声,可如今她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还真有几分主母的气势。 他眨了眨眼,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这和他认识的姝娘是同一个人。 想是备受将军宠爱,才会这样笑靥如花,红光满面。 此时,京郊揽月湖畔,云晚亭。 三五家贵女围坐在一块儿,吟诗作对,赏景喝茶,几块糕食下了肚,也不知是哪家贵女忽得开了话匣子。 京城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来消息最是灵通。 昨晚镇南侯府那一场风波闹得不小,虽事后沈老夫人下令让府中家仆不许将此事外传,可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消一张不牢靠的嘴,次日一早消息便能传遍整个京城。 “我也是听人说起,说将军与沈老夫人闹得不快,甚至都在祠堂吵了起来,那场景实在吓人得很。”其中一个蓝衣贵女道。 “可是真的?”另一个青衣贵女显然不大信,“将军向来性子寡淡,不喜言语,又怎会突然与老夫人争吵呢?” 那蓝衣贵女迟疑了片刻道:“听闻似乎是因为昨日,沈老夫人带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还怀了身孕……” 此话一出,亭中贵女俱是一惊,沈重樾带回来个女子她们都是知道的,但得知并非京城贵女,他们便都放下心来,左右就是那定国将军放在身边伺候的,能有什么大不了,顶多也就是个贵妾,等往后主母进了门,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可不曾想那个女子竟然怀了身孕。 然沈重樾三年孝期未过,怀胎生子乃是大逆不道,会遭人唾骂之事! 她们不敢再随意谈论,忽都转头看向坐在一侧默默不言的井玉黎。 那蓝衣贵女笑道:“这事我们都只是道听途说,哪里有井姑娘清楚,毕竟井姑娘就住在镇南侯府中,还是将军的亲表妹,定对此事的经过一清二楚吧。” 昨日镇南侯府中乱成一片,井玉黎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还偷偷派了婢女前去查探,不曾想那个女人竟然怀了身孕,他表哥还如此袒护那个女人。 她缓缓放下手中茶盏,低叹了一声,面露忧愁。 “我本也不想说这些,可实在替我表哥叫屈,他平素最孝顺我外祖母不过,昨日却因我外祖母要堕了那个女子腹中的孩子而忤逆于她。听闻那个女子出身乡野,大字不识,就是个粗俗人,按理我表哥怎会看得上她,定是她使了什么腌臜手段才将我表哥迷得晕头转向……” 42. 温情 到底是吃葡萄还是吃她 听井玉黎说罢, 现场的气氛沉寂了一会儿,少顷,才听那青衣贵女问:“既能迷得将军, 想必那女子定生得十分貌美吧?” 这貌不貌美的,井玉黎哪里知道, 她又不曾见过, 沈重樾回京的第一日, 她虽前去迎接,可那女子被披风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容颜。 “这事儿, 我也不好说道,毕竟没打过照面。”井玉黎顿了顿,以帕掩唇道,“只是有些奇怪,她整日在府中藏着,不愿出来,也不知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一心直口快的贵女道,“或是生得见不得人吧。” 亭中余下几个贵女纷纷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应她, 毕竟自小受过教养,太难听的话不好摆在明面上讲, 心底却是暗暗窃喜。 她们当中不少人都曾起过嫁给沈重樾的念头,毕竟要找到一个年岁适当, 相貌不凡, 又在京中有权有势的男人实属难得。 当今陛下虽未立后,却椒房独宠越贵妃,旁人根本没有机会, 而若能嫁给沈重樾,不仅能成为正妻,还会是将军夫人和侯爷夫人。 再者,以沈重樾 分卷阅读105 的身份地位定也能扶持她们的家族。 至于她带回来的那个女子,乡野之人罢了,估计将军很快就会腻烦了她。 待她生下孩子,大抵在府中也呆不久了。她们又有何好担心的,如今该忧愁的应是那个女子才是。 然她们并不知道,她们等着看笑话,那个本还愁容满面的姝娘反站在将军府院子里,兴致勃勃地看着府中下人开垦一片荒地呢。 这片地在将军府的角落里,原本上头零星种着几株杜鹃,可却在去年冬天的寒潮里硬生生给冻死了。 邱管家原是与她商量该重新种些什么好,姝娘却忽得生了主意,起了开垦菜园种地的念头,左右这块地偏僻,也不会影响花园的美景。 听到姝娘这话,邱管家饶是愣了愣,但还是听命遵从了。 趁着今日密云遮日,天气还算阴凉,他遣了四五个家仆,拿着锄头准备先掘出了冻死的几株杜鹃,再挖土开垦菜园。 他们都是没做过这种活的,难免手脚笨拙,不会用巧劲儿,挖得乱七八糟,春桃在一旁看不下去,还亲自跑上前指导。 姝娘其实也想去,可乔氏在一旁看着,毕竟姝娘有孕在身,他们唯恐那锄头不长眼,伤了她。 “这是在做什么?”耳畔忽得响起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周遭家仆忙停下手中的活施礼。 姝娘侧首望去,疑惑道:“将军今日怎的……” 沈重樾一去演武场往往都是一整日,到晚膳时候才回来,可这会儿还未过末时,他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今日空闲,看着他们训练完了,便提早回来了。”沈重樾又抬首看向眼前的一片空地,“这是要种什么?” “我见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便想着开辟出来,当个小菜园子。”姝娘抿了抿唇,迟疑地问,“是不是不大好?” 姝娘打心底有些忐忑,毕竟哪个富贵人家会在府邸中开田种地,做寻常农户才会做的事,她没有提前跟沈重樾说过此事,到底担心他不喜,觉得丢人。 瞥见姝娘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摩挲着,沈重樾猜出她所想,“为何不好,往后能吃到自家种的新鲜菜蔬,再好不过。” 他又问:“你打算种些什么?” “丝瓜,豆角,苦瓜……”见沈重樾并不介意,姝娘高兴地解释道,“都是耐热的作物,现在这个时候种再合适不过。” 看见姝娘说话间眸中亮闪闪的光,沈重樾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京中复杂,而姝娘从前过的日子单纯,刚来京城便遇到了那么多的污糟事,他其实一直很担心,害怕姝娘适应不了京城的生活。 可如今见姝娘喜悦,心才放下了一些。只要姝娘不离开,不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毫无条件地答应。 春桃在那头指挥了半天,颇有些灰心丧气地走过来,对着姝娘叹道:“唉,照这个进度,只怕入了秋,苗和种都播不下去。” 姝娘拍了拍她的肩,“急什么,慢慢来便是。” 她话音未落,却见沈重樾忽而挽起袖子,拎起一旁多余的锄头就往地里而去。 “左右闲着,我也一起干吧。” 地里干活的几个家仆眼看着他们将军就这么下地挥起了锄头,惊得舌桥不下,忙道:“将军,你别,脏,让小的们来吧。” 沈重樾手上的动作不停,只淡淡道:“不必,都干自己的活,不然夫人的菜明年都种不上。” 听得这话,几个家仆顿时恍然大悟,忙埋头继续苦干。 原都是为了他们夫人,这点夫妻间的小情趣,他们还是莫要阻止得好。 姝娘远远看着,冲春桃暗暗打了个眼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过了小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带来了一大壶的凉茶。 因沈重樾常年练武,身子比旁人强健许多,这活干得也是又轻松又快。主子在旁边都不喊累,几个家仆更是不敢,跟着沈重樾的步子不停地挥着锄头,虽进度确实快得吓人,但他到底不是沈重樾手下的兵,经不住这么折腾,一个个都快累虚脱了。 “先别干了,过来喝口茶水。”姝娘提声喊道。 她这一喊犹如救命一般,让几个家仆都松了口气,但他们也不敢直接走,拄着锄头,迟疑地看向沈重樾。 直到听见沈重樾的一 分卷阅读106 句“去吧”,才逃也似地离开,接过风荷和春桃递过来的凉茶,仰头“咕咕咕”一饮而尽。 沈重樾也放下锄头,缓步走过来,姝娘见他满头大汗,忙上前用帕子替他擦拭。 他生得高大,姝娘踮着脚才能碰到他的额头,见姝娘有些吃力,沈重樾主动弯腰,低下身子。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姝娘都能听见沈重樾在干活后有些急促低沉的呼吸声,看见他被汗湿的衣裳裹出的强健有力的身材。 四目相对后,姝娘双颊一红,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倏然轻笑出了声。 沈重樾颇有些莫名,“可是我脸上沾了什么泥污?” 姝娘摇头,“没有。” 她可不敢告诉沈重樾,她是想起从前刘猎户下地干活时,周氏给他擦汗的情景。那时她虽不说,心底却是顶羡慕的,如今自己也这么做了,不免觉得有些奇妙。 见姝娘只抿唇笑,却不告诉他缘由,沈重樾被弄得心痒痒,抬手在她鼻尖轻轻刮了刮。 几个家仆都累得不轻,待他们喝完凉茶,姝娘不忍心让他们继续干活,便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了。 沈重樾满身是汗,衣衫下摆和鞋面上都沾了不少的泥污,回了青山苑,便开始沐浴更衣。 待他出来,姝娘正坐在小榻上吃葡萄。为了保证新鲜,葡萄原都是藏在冰库里的,可念着姝娘有孕,不能吃冰的,风荷都是提前拿出来,等放到不大冰了,再给姝娘吃。 思原县附近几乎无人种葡萄,姝娘也没吃过,如今见着这稀罕玩意儿,不免有些珍惜。 沈重樾拐出屏风,便见姝娘用那双纤细修长的手一点点剥开葡萄皮儿,指尖很快被染上了紫色的汁液,她朱唇微张,没将那葡萄一口吞下,而是慢悠悠地咬下了一半。 葡萄丰沛的汁液瞬间迸开,将她的朱唇染得水灵灵的,末了,姝娘吃下另一半葡萄,还伸出小舌舔了舔唇瓣。 沈重樾眸色幽深,立在原地凝视了一会儿,才掀开珠帘走进去。 姝娘听见动静,抬眸看他,“将军,吃葡萄吗?” 沈重樾没答,只缓步走到她前头,在姝娘猝不及防间忽得低身扣住她的后颈,将唇附了上来。 许久,他才将她放开,眼眸里掺着浅淡的笑,还不忘评价。 “很甜。” 姝娘的双颊绯红如霞,舌尖微微发麻,垂首不敢看他,片刻后,她才瞥向手边那碗葡萄,问道:“将军还吃吗?” 屋内静了一瞬,姝娘没有听到回答,她疑惑地抬头,腰肢已被托住,小榻微微晃了晃,整个人都顺势倒在柔软的褥子上。 她听见沈重樾的声儿带着几分隐忍的低哑在她耳畔响起。 “当然吃……” 屋内的温度倏然热了起来,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沈重樾才起身,拿起干净的布巾,为大汗淋漓的姝娘擦洗。 姝娘浑身跟煮熟的虾子一般红,全程用手捂着脸,看都不敢睁眼看。 其实,姝娘对他们怀上孩子的那夜记忆并不深,她到底是再保守不过的女子,方才两人在榻上闹了一遭,虽然沈重樾碍着她有身孕没来真的,可她依然觉得很羞人,更何况现在还是白日。 沈重樾为姝娘换了衣裳,瞥见她脖颈上如绽放梅花般的点点红痕,燥意如潮水般上涌,几欲按捺不住。 可他到底不想伤了姝娘。 见姝娘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侧躺在小榻里头,沈重樾抿唇笑起来,知她是羞的。 “明日,我带你去京城逛逛可好?”他问道。 姝娘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可你明日不还要去演武场吗?” “不去,明日只陪你。” 沈重樾本就在孝期,其实并无公事要办,平日去演武场,也只是因他先前离开太久,那些将士过于懈怠,才不得不好好操练他们一番。 他其实早就该带着姝娘去外头逛逛,毕竟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只有带出去了,别人才知晓。 “京城有一家酒楼叫珍馐阁,味道还算不错,明日我带你去吃。” 姝娘这才转过身来,抿唇点了点头,可她下一刻,她似是想到什么,唇间的笑意又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 分卷阅读107 情绪变化,沈重樾蹙眉问她。 “我想起我师父了。”姝娘神色黯淡,“他向来最喜欢吃美食了。” 虽说姝娘离开长平村前,特意写了封信留给贺严,还嘱托小虎子和孙大娘,若她师父回来,一定要写信通知她。 她本说好了要给他师父养老的,如今只怕是要食言了。 “你若担心,等你师父回来,我便派人将他接来京城,可好?”沈重樾道。 “可以吗?”姝娘迟疑了一下,压低声儿在沈重樾耳边道,“我师父的性子略有些古怪,我怕他对你的态度会有些不敬。” 沈重樾毫不在意道:“他是你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我娶了你,他就算对我严厉一些,也是应该的。” 姝娘这才笑着点点头,将她师父一人放在长平村,她到底不放心,毕竟他师父没有子嗣奉养,也没什么钱银,更不愿靠替人看病来养活自己。 再加上他这人嘴刁,吃什么都讲究,可对其他的事却是一点都不上心,姝娘是真的担忧他会不会饿着,冻着。 还是按沈重樾说的,以后将他接来,在身边仔细照顾得好。 43. 维护 谁敢动我夫人 因昨日沈重樾说过, 要带姝娘去外头逛逛,姝娘天未亮便起来了,去厨房动手亲自做早饭。 从前贺严教过她不少做菜的法子, 可是因没钱买不到食材,大多数的菜姝娘都不曾尝试, 如今有了机会, 她自然不愿放过。 她命徐大厨取来醪糟、牛乳和白糖, 先是在牛乳中加入少许白糖,小火熬上一会儿,待放凉了挑出奶皮。 再用细纱布将醪糟滤过一遍, 去了里头的米沫,只留下汤水,将它倒入牛乳中,搅拌后静置,待上头的浮泡都消失干净了,再放进笼屉中蒸煮约一炷香的工夫。 最后在上头撒上一些干果仁和桂花。 这道白若凝脂,甜香满溢的糖蒸酥酪便做好了。 姝娘统共做了四碗,一碗是给沈重樾的,另三碗给了春桃、风荷和徐大厨, 没给自己留。毕竟里头有醪糟,就算放得不多, 可姝娘毕竟身怀有孕,沾不得酒。 她将糖蒸酥酪和徐大厨做好的杏仁酥、牛肉饼一块端去了青山苑。 沈重樾正在院中练拳, 见姝娘过来, 忙接过她手上的托盘,道:“这些事往后交过下人来做就好。” “我既自己能动手,又何必差使他们呢。”姝娘笑了笑道, “何况,你往日匆匆便走了,我也难得给你做早膳。” 两人进了屋内,姝娘指了指那道糖蒸酥酪,“我还是头一回做这个,你且尝尝。” 沈重樾端起来舀了一勺送进口中,却是剑眉微蹙,见他这般反应,姝娘忐忑地问道:“不好吃吗?” “很好吃。”沈重樾挑眉问,“这是酥酪?” 姝娘点点头,“似乎是叫这个名儿。” 她也记不清了,菜谱记得清楚,菜名却只记得个大概。 沈重樾迟疑了半晌,问:“这道菜是谁教你做的?” 这道糖蒸酥酪口感细腻爽滑,入口即化,确实是人间美味,沈重樾曾经吃过,而且只在一个地方吃过,那便是宫中。 从前在明祁帝身边伴读时,他也有幸跟着尝了不少宫廷美食,其中一道便是这糖蒸酥酪。 “是我师父教我的,他说这是他云游四海时偶然得知的一道菜。”姝娘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沈重樾摇摇头,“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应当是他想多了,这虽是宫廷菜,可不代表这菜谱不会流传出去,或许是御膳房的人将方子外传的也说不定。 早膳罢,婢女将碗筷收了下去,姝娘坐着消了会儿食,才由风荷和春桃伺候着开始更衣梳妆。 毕竟是要外出,少不了是要好好拾掇一番的,平日里姝娘在府中穿得大多朴素简单,今日风荷特意给她挑了一身艳色的,茶红的缠枝葡萄花绫长衫,搭着木槿紫的织金绣花裙。 风荷给姝娘盘了个好看的随云髻,正待给她戴上白玉发簪时,却被姝娘伸手给拦了,她指了指妆匣中的一支簪子道:“就它吧。” 沈重樾在外头坐了半晌,才见姝娘掀帘出来,他抬首望去,不由得 分卷阅读108 双眸微张。 他起身走到姝娘面前,缓缓抬手在她的发簪上拂过,“为何戴它?我应当还买了更好的给你。” 姝娘摸了摸发髻上那支淡粉的牡丹花簪,垂眸莞尔一笑,“这不一样……” 这一支在思原县的庙会上花了几两银子买的簪子,无论是花样还是做工都没有妆匣里的那些好。 可这是沈重樾送给她的第一支簪子,她很是珍惜。 沈重樾明白姝娘的心思,他牵起姝娘的手道:“走吧,马车已经在外边等了。” 京城最繁华的便是东街,她们要去的也是东街。风荷曾对姝娘说过,京城最大的酒楼、赌场、布庄等几乎都坐落在此处。 思原县到底不能和京城比,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大骁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上回出府,姝娘也只草草在附近逛了逛,这回和沈重樾一块儿出来,坐在马车上,她时不时偷偷掀帘往外张望,不免觉得新奇又有趣。 大抵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巷子里缓缓停下,沈重樾先下了车,而后才将姝娘小心翼翼扶了下来。 姝娘甫一抬头,发现他们正好停在了一个后院门口。 她疑惑地问:“将军,这是什么地方?” “就是个铺子。”沈重樾答,“我与这铺子的掌柜是好友,此番就是想带你来见见她。铺子还未开张,我们只能从后门进去。” 姝娘点了点头,便见随他们一块儿来的风荷已上去敲了敲,没一会儿,一个伙计模样的人开了门,见到沈重樾,惊诧不已,忙施礼道:“将军,您怎么来了?” “你们掌柜的呢?”沈重樾问。 伙计答:“掌柜的在楼上呢,她才刚起,这厢应是在用早膳。” “好。”沈重樾道,“先领我们进去吧。” “诶。” 伙计将后门敞开,熟门熟路地将几人迎进来,显然是对沈重樾很熟悉了,只是在瞥见姝娘时,他微微愣了一下,不过很快面色又恢复了平静。 他将众人引到一楼的堂屋坐下,又差人上茶,而后才问:“将军是要上楼去,还是小的将掌柜的喊下来。” 沈重樾思索了一下,转头对姝娘道:“我毕竟来得突然,没有提前说,还是亲自上去同她打声招呼为好。” 姝娘应声后,他又道:“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很快便下来。” 说罢,他才提步上了楼。 姝娘坐着喝了一两口茶,便见那伙计凑过来,“铺子已经开张了,夫人不如同小的去看看?” 因为是从后院进的,不知前头的情形,姝娘好奇地问:“你们这儿是卖什么的?” “我们这儿是云碧阁,是卖珠宝首饰的。” “云碧阁!”春桃伸手拉了拉姝娘的衣袂,倏然激动道,“姝娘姐姐,去看看吧,我听府里的人说这家铺子可是京城最好的珠宝铺子,许多珠宝首饰可是难得一见呢。” 姝娘到底拗不过春桃,去便去吧,只是看看也无妨。 她和风荷、春桃两人由伙计领着来到了铺子里。虽方才开张,可里头已有了四五个客人了。 伙计问:“夫人想看着什么?镯子,璎珞,发簪,耳饰都是有的。” 姝娘无所谓,反正她也没有买的心思,“都好,随便拿给我看看吧。” 店里共有五个柜台,其中三个都围了人,伙计望了一圈,指了指最右边靠门的那个柜台,“夫人不如看看耳饰?” 姝娘点点头,到了那边柜台,伙计在底下摸索了一会儿,捧出一个花纹精致的木匣来,打开匣子,里头又有好几个方方正正的木盘。 他依次将木盘在姝娘面前排来,里头琳琅满目,皆是各种式样的耳饰。 金银皆有,还有珍珠的,玛瑙的,翡翠的,看得姝娘眼花缭乱。见姝娘看愣了神,伙计了然地笑了笑,捏着丝帕从里头取出一件耳环。 “夫人看看这个?” 姝娘定睛一看,那是对不大的耳环,上头先用金丝缠绕成花叶的模样,又在中间镶嵌了一颗绿松石,华丽中不乏雅致,煞是特别。 “这是金累丝镶绿松石耳环,夫人若是喜欢,可试戴看看。” 这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 分卷阅读109 姝娘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不买又何必要试戴呢。 “姐姐你便试试嘛。”春桃劝道,“我觉得这对耳环很是配你。” 姝娘凑近她耳畔,压低声儿道:“这东西想来不便宜,还是罢了。” 她平素也不常戴配饰,买回去也是浪费钱银,这钱还是留着用于府内平时开销的好。 她声儿虽低,可还是教人听了去,站在隔壁柜台的一个女子旋即暗暗嘀咕道:“买不起还偏偏到这儿来,也不知害臊。” “喂,你说谁呢,谁说我们买不起。”春桃顿时气愤地要与那位姑娘理论。 风荷忙拉住她,冲她摇摇头。 姝娘也不想同那人争吵,像这般有些钱银便开始洋洋得意的人她看得太多,与她们争辩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想着沈重樾差不多也该下来了,她对风荷和春桃道:“我们回去吧。” 然姝娘还未走出一步,便教一人拦住了步子,她顺着那双乌黑的皂角靴往上看,便见一个瘦削的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小娘子若是钱没带够,在下可帮忙代付。” 姝娘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必了。” “别走呀。”那男子拦在姝娘前头,“先前没看过小娘子,想是最近才嫁来京城的吧?” 云碧阁中的其他几个客人听见动静,都往这厢望过来,有认得那位男子的,不由得对姝娘生出几分同情。 这位可是刑部尚书的亲侄子董六公子,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整日眠花宿柳,可偏偏不爱那些稚嫩的姑娘,反而喜欢调戏有姿色的妇人。 多少穷苦人家的妇人被他蒙骗,甚至遭他欺辱,可碍着他叔父的身份谁也不敢告官。 此时,这位董六公子正盯着眼前的美娇娘不放,他可是许久没能在京城见过这般姿色的女子了。 这个妇人虽穿着不凡,但发髻上的那支牡丹花簪却劣质得很,做工也粗糙。 按他以往的经验,想是京城哪家小商户或是富绅家中娶的新妇,穿了最好的衣裳,就是为了来云碧阁长长见识,所以才只看不买,因为买不起。 这样的女子他遇到过几个,再了解不过,她们大多虚荣,只要他用些钱银勾引两下,很快就会乖乖上了他的榻。 可惜,姝娘只是冷眼看着他道:“奴家与公子并不相识,还请公子自重。” 见那董六公子又要拦,春桃喝道:“走开,你干什么呀!” “好凶的丫头。”那董六公子只是没皮没脸地笑,“小娘子别误会,在下只是好心,不然小娘子只当是赊账,待日后有机会再还给在下。” 这都是他用惯了的法子,毕竟只要还有牵扯,哪用愁再见面。 姝娘抿了抿唇,盯着那人看了半晌,忽得道:“公子最近可有去看过大夫?” 那董六公子愣了一下,旋即勾唇笑得灿烂,“小娘子这是在关心我?放心,在下身子向来强健,你自不必担忧。” “哦?可奴家觉得不然。” 她风轻云淡地看着那人的脸,一字一句道:“眼圈发黑,面容苍白,甚至有些白中透青,依奴家所见,公子已经病入膏肓了。” 董六公子听罢,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小娘子莫要诓我,我好端端站在这儿,无病无痛,怎就病入膏肓了。” 但见姝娘神色认真,似乎并不像撒谎的样子,他顿了顿,笑意渐散,又不确定地问道:“真的?” “公子若还想多活几年,还是听奴家的劝。”姝娘肃色道,“莫要再食那些虎狼之药,平素节制些,再吃着韭菜、猪腰好生补补……” 她话音刚落,铺子里瞬间响起低低的笑声,连未经人事的春桃和风荷都听懂了这话,红着脸拼命憋笑。 那董六公子顿时觉得颜面全失,他何时被人这般嘲讽过,不禁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喝道:“贱人,满口胡扯什么,信不信本公子现在就将你办了,让你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他作势就要去扯姝娘,隐在暗处保护的王卓见势正要动手,却见一个横空飞来的茶盏猛然砸破了那人的脑袋。 冰冷的声音带着杀意骤然在铺中响起。 “谁敢动我夫人!” 44. 请柬 邀您 分卷阅读110 去十日后在府中举办的赏花宴 那茶盏正巧砸在董六公子的额头上, 淋漓的鲜血与盏中的茶水混合而下,还有零星茶叶沫子沾在他的脸上,极其狼狈。 董六公子被砸得头晕眼花, 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怒目望去, 正欲大发雷霆, 却是瞬间傻了眼。 他就算再瞎, 定国将军还是认得的,两年多前,与夏国一战大捷后, 昌平军奉明祁帝之命班师回朝以受封赏,从德胜门一路驶向皇宫时,万人空巷,百姓夹道欢迎,好不热闹。 当时沈重樾骑在一匹精神抖擞的黑色骏马上,行在队首,英姿飒爽,格外惹眼。 “将,将军……” 他看见沈重樾提步往姝娘走去, 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这是风流错了地方, 踢到铁板了呀! “小,小的不知, 真的不知, 这位小娘子是您的人!要不然小的也不敢……” 虽然听说,这定国将军的确从外头带了个女子回来,可谁都没见过, 哪里知道这个小娘子就是沈重樾藏在府里的人呢。 沈重樾蹙了蹙眉,似乎很不喜董六公子说的话,“她确实是我的人,但也是我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 此言一出,铺子里顿时响起一阵阵的吸气声,甚至有人压低声儿在那儿嘀咕“不都说是妾吗。” 听到这话,姝娘垂在袖中的手骤然收紧,回京的这半个月来,姝娘几乎一直待在府中没有外出,沈重樾也严令吩咐府内下人不许随意说道,所以外间的传闻她是不知晓的。 如今亲耳听见,心头难受在所难免,但并没有到想委屈落泪的地步。不管是不是真相,世人最爱的便是嚼口舌,企图从他人之不幸中获得点滴满足和欢愉,借此来安慰自己。 她尚在长平村时,便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姝娘垂首沉默间,便觉有一双温暖的大掌牵住她,指腹微微用力像是在无声地传达什么。 姝娘明白,他虽不善言辞,可也在用他的方式保护她,既堵不住悠悠众口,他便将她带出来,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给所有人看。 “哪家的?”沈重樾冷觑着董六公子。 “京,京城董家的。”董六公子颤颤巍巍道。 董家? 沈重樾微微蹙眉,他常年不在京,对京中状况并不算太清楚,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董家是哪个。 “刑部尚书是你的……” 董六公子咽了咽唾沫,低声道:“是小人的叔父。” “哦?”沈重樾微微挑眉,“你叔父既是刑部尚书,想必你应对大骁律法很是熟悉吧,那你可知当众调戏良家妇人,该当何罪?” 沈重樾说话时语气起伏虽不大,可声音沉冷如冰,字字句句就像是个巨石层层压在那董六公子身上,令他喘不过气。 “按大骁律法,应当……应当……”那董六公子结结巴巴间,触及沈重樾凌厉的眼神,忙道,“应当杖责八十。” “既是如此,那你是要本将军亲自送你去府衙,还是自己走着去?” 那董六公子面上沾着血污,浑身抖得跟筛笠一般,哪儿还会不识相,“小的自己去,自己去。” 不知何时从暗处走出来的王卓冲沈重樾微微一颔首,将手中剑鞘朝外,正对着那董六公子,他有礼地笑道:“那公子请吧。” 说罢,半“押”着董六公子去了。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姝娘问沈重樾:“那位董公子真的会去府衙受八十杖的刑罚吗?” 八十杖?可太便宜他了! 沈重樾没答,只抿唇道:“你放心,我相信府尹定会秉公办理此事。” 他拉起姝娘重新到那柜台前,问:“方才看上什么了?” 还不待姝娘回答,那伙计抢先将那金累丝镶绿松石耳环向前一推,“夫人方才看中的便是这副耳环。” “既然喜欢便带走吧,我记得你妆匣中的耳饰也不过十来副而已,着实少了些。” 沈重樾正欲让伙计把耳环包起来,却被姝娘拦住了,只见姝娘附耳问:“将军不先问问价钱?” 见姝娘一副担忧的模样,沈重樾不免觉得好笑,虽说有这般替他持家的娘子实属他的福气,可…… “是我来 分卷阅读111 迟了。” 沈重樾方想解释什么,却听铺子一隅蓦然传来女子轻柔婉转的声儿,姝娘闻声望过去,便见一个娉婷的女子袅袅行来。 她看起来大抵二十出头,铅丹色的折领衫子裹着曼妙的身姿,面若桃花般娇艳,分明笑得温婉,周身却散发着一股牡丹睥睨群芳的傲。 她款款走来,低身施礼:“将军,夫人,是云碧来迟了。” 见姝娘有些茫然,沈重樾介绍道:“这位是云碧阁的掌柜肖云碧。” 姝娘不由得怔愣了一下,听沈重樾说这家铺子的掌柜是他的好友时,她理所当然地觉得应当是个男儿,可没想到竟是个女子! 肖云碧瞥见那摆出来的木盘,笑道:“都是夫人自家的东西,夫人若是有看得上眼的只管让伙计包好,拿去便是。” 此言一出,不单是姝娘,连铺子里其余几位客人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这云碧阁何时成定国将军的了! 肖云碧接着道:“方才我在后头也听见了,是云碧的错,不该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给夫人添麻烦。夫人不如去里头喝口茶,吃些点心,权当云碧赔罪了。” “这哪是掌柜的错。”姝娘忙道,“那便麻烦掌柜的了。” “夫人可别这么说,今日将军带您前来,不就是来选首饰的嘛。”肖云碧有意无意地往那几个客人中瞥了一眼,提声道,“这铺中卖的都配不上夫人,云碧还留着更好的给夫人挑呢。” 听见她这话,方才还嘲讽过姝娘的几人眼神飘忽,不免有些心虚起来。 肖云碧嘱咐伙计将那对耳环包起来后,便领着姝娘几人往楼上去,边走还边与姝娘解释。 这一楼虽也设了柜台,摆了些不俗的珠玉首饰,但都称不得上品,将将打发那些喜充场面的官家妇人和姑娘,而真正好的往往不会摆出来。 待遇到了合适的买家,再引上楼。 几人上到了二层,在其中一屋落座。屋内幽静,四面置了几个博古架,上置青瓷古玩,中间一副桌案兼几张梳背椅,案上的紫金釉香炉檀香袅袅,气味幽淡且不张扬,沁人心脾。 肖云碧冲身旁的婢子一示意,那婢子便往内间去了。 只听里头几道细微的落锁声响过,婢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三层紫檀嵌螺钿梅花纹妆匣出来,搁在案上。 肖云碧随手拔下发髻间的一支小钗,往那锁眼一捅一转,“吱呀”一声,妆匣便开了。 她将三层抽屉都展开来,那些在灯下熠熠生辉的珠玉首饰顿时在姝娘眼前排开,差点没闪花了她的眼。 春桃也忍不住“哇”了一声,惊诧完忙红着脸捂住自己的嘴。 “这都是上品。”肖云碧将妆匣往她前头推了推,“这几副头面都是将军先前就命云碧备好的,夫人看看可有中意的?” 姝娘迟疑着转头看向沈重樾,只听他道:“这铺子是我托肖掌柜代管的,其实我才这家铺子的东家,你只管选便是,这些东西日后都用得上。” 他不能一直将姝娘关在府中,她是将军夫人,若要适应如今的身份,往后的应酬和宴席定不会少,总需要些体面的首饰。 他虽不说,可姝娘大抵也明白他的意思,便也不再扭捏,指了指其中一套碧珠头面。 “这个煞是好看。” “夫人倒是好眼光。”肖云碧夸赞道,“这套头面里的碧珠是塞外的一个商人卖予我的,像这般澄澈没有杂质,成色极好的碧珠实属罕见。” 肖云碧抬手一示意,那婢子将妆匣拿了下去,很快又捧了一个比先头那个小一些的妆匣来。 “一套头面都装在里头了,还有夫人先前看上的那副耳环,夫人走时直接带走便是。” “多谢肖掌柜。”姝娘微微颔首。 不得不说,看着肖云碧这一番大气利落的举止,姝娘着实是敬佩又羡慕。她性子软,做许多决定常是犹豫不决,若她也能像肖云碧这般便好了。 “夫人不必谢。”肖云碧道,“其实将军底下有好些铺子,都是我帮着打理的,若夫人有空,可常来云碧阁,我也能带着夫人去各家铺子里瞧瞧。” 姝娘望了沈重樾一眼,见他点头,勾唇笑道:“那再好不过。” 又坐着喝了一会儿茶,沈重樾才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去珍 分卷阅读112 馐阁用午饭,这便告辞。” 肖云碧福了福身,将他们送出了门。 恰逢王卓从府衙回来,他在沈重樾身边耳语了两句,沈重樾心下了然,微微颔首。 珍馐阁和云碧阁离得并不远,在马车上坐了没一会儿,便到了珍馐阁门前。 伙计出门来迎,王卓下马问道:“可还有厢房?” “客官们来得不巧。”伙计道,“正是饭点,最后一间厢房就在刚才被订出去了,客官若不嫌弃,二楼还剩下几个位置。” 王卓走到马车旁,正想禀报,却听马车内姝娘的声音响起。 “二楼便二楼吧,左右不过是来吃个饭罢了。” 她方才说完,沈重樾掀帘跳下车,又将姝娘小心翼翼扶了下来。 那伙计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忽得认出了眼前人,惶恐地迎上去,“将军,小的该死,一时没认出将军来。” “你方才说二楼还有空桌?”沈重樾道,“领我们去吧。” “这……”伙计犹豫起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这时,听见动静的珍馐阁付掌柜也迎了出来,一脸谄媚地笑道:“将军来了,您厢房请。” 沈重樾剑眉微蹙,“方才不是说最后一间厢房已经订出去了嘛,缘何还有厢房。” 付掌柜一双眼睛提溜了一下,答:“哦……那厢只是派人来告了一声,也不知何时过来,自然是将军优先。” 那订了厢房的只是个翰林院五品的侍读学士,哪里有这定国将军地位高,无论如何,他自然是先紧着眼前这位大将军才是。 姝娘看在眼里,打心底不喜这位掌柜的作派,他拉了拉沈重樾的衣袖道:“毕竟是人家先订好的,不能占了去,还是坐在大堂吧,还敞亮些。” “好。”沈重樾也正有此打算。 自姝娘开口,付掌柜便偷着看了姝娘好几眼,但到底不好开口问,只恭恭敬敬领着他们进去了。 甫一踏入,正在一楼大堂用膳的客人纷纷将视线投了过来,原还有些嘈杂吵嚷的酒楼霎时安静了下来。 他们中许多人都是认得沈重樾的,可惊的不是看到他,而是看到他身后的那个女子。 沈重樾金屋藏娇的事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只差没被编成故事拿到茶楼里说了。 可传得再热闹,却少有人见过她带回来的这个女子,难免惹得不少人心生好奇,如今这传闻中的人物露了真面目,他们哪能放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从四下投来的目光像潮水一般向姝娘涌来,她垂下眉眼,下意识退了步子,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倏然挡在他前头。 “将军,您想坐在哪个位置,东面和西面都还有余位。”付掌柜问道。 沈重樾刻意将声音提了提,“找个角落吧,我夫人喜欢安静点的地方。” 和堂中众人的反应一样,付掌柜闻言怔了怔,惊得双眸微张,深深看了姝娘一眼,许久才回过神应了声“是”。 他将几人领到二楼东面靠窗的一个角落,过程中,一楼众人的视线都随着这厢游走,直到人看不见了,底下才轰然响起比方才更吵嚷的声响。 姝娘落坐后,看了眼站着的风荷、春桃和王卓三人,“要不,你们也一起坐下来?” 三人对望了一眼,都极其一致地摇了摇头。 王卓道:“夫人,你和将军一块儿吃便好,不必管我们。” “去吧。”沈重樾瞥向隔壁那张空桌,“都去那儿坐,想吃什么自己点便是,夫人这厢还有我。” 站着的三人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了声“是”。春桃闻着酒楼中弥漫的菜香,其实早就忍不住了,只是沈重樾不开口,她也不好意思。 这会儿沈重樾同意了,她兴高采烈地同风荷和王卓坐在了一桌,点菜的时候还真一点没留情。 待菜上了桌,姝娘蓦然开口道:“那肖掌柜……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虽然知晓沈重樾与那肖掌柜之间应是没有什么,可见沈重樾与那肖掌柜熟稔的样子她心底多少有些疙瘩。 沈重樾放下筷箸,似笑非笑地看着姝娘,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不答,反问,“你猜那肖掌柜如今年岁几何?” 见他这般问 分卷阅读113 ,姝娘随意猜了一个,“二十……二?” 沈重樾摇头。 “二十五?” 见他又摇头,姝娘以为是自己猜大了,随口道:“难道她与我同岁?” 沈重樾轻笑出声,“我不知具体年岁,但估摸着大抵有三十好几了。” “三十好几!”姝娘惊了惊,可那肖云碧怎么瞧着都不像是这个岁数的人。 看着姝娘因疑惑而蹙起的眉头,沈重樾将当年肖云碧被夫家抛弃,欲投河自尽,却被他救下的事一一道出。 姝娘听在耳中,微微张大了嘴,没想到肖云碧还有这么一段经历,不由得叹道:“这与我见到的肖掌柜实在大相径庭。” “人总是会变的。”沈重樾薄唇轻抿,看着姝娘的眼神忽得有些意味深长,“你方才问我那肖掌柜的事,真的只是出于好奇?” 被看穿的姝娘怔愣了一下,旋即微微垂首,颇有些赧赧地笑了笑。 她这一笑,可将二楼那些本就频频将视线落在此处的人给看愣了,他们不得不承认,沈重樾带回来的这个女子实在生得美貌。 一身茶红的衫子衬得她皮肤白皙如玉不说,眼眸似一汪清潭,潋滟着璀璨的光,含笑间眉眼上扬,樱桃般的唇紧抿着,看得人心间生痒。 怪不得这向来不近女色的将军都会沉沦于她,换作旁的男人,这般姿色,谁不喜欢。 他们原是因着好奇才往这厢看,可这会儿却是彻底移不开眼了。 然就在他们看得兴致勃勃之时,一道凌厉的目光如刀一般倏然投来,吓得他们背脊发凉,忙垂下头去夹菜,一声都不敢吭。 大抵小半个时辰后,用完午饭,两人又在附近的铺子里逛了逛,才回将军府去。 因逛得有些累了,上了马车后不久,颠簸间,姝娘便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时,沈重樾已抱着她入了青山苑。 见沈重樾薄唇紧抿,眉目似有些舒展不开,姝娘忍不住问了一句:“将军怎么了?” 自珍馐阁出来后,姝娘明显感觉沈重樾有些不悦,可这份不悦又不是对着她的,就好像自己在生自己的闷气一般。 沈重樾确实是在生闷气,本就是他自己要将姝娘带出去的,可蓦然想起在珍馐阁中,那些男人落在姝娘身上赤裸而惊艳的目光,心头便滞闷地难受。 他视线下移落在姝娘平坦的小腹上,忽得道:“姝娘,你这肚子何时才会大?” 姝娘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很认真地答他:“按理四个月后,肚子便会眼见着大起来,估计应该快了。” 听到这话,沈重樾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让姝娘知道,他是为了不让旁的男人看她,才会问出这样的话,会不会笑话他。 可他就是不想姝娘被别人用那般觊觎的目光瞧着,他甚至一瞬间真的生了将她藏在将军府一辈子的念头。 当真是疯了! 姝娘看着沈重樾越发灼热的目光,颇有些无措,见他缓缓垂首,下意识揪紧衣衫,闭上眼,却只感受到蜻蜓点水般的一下。 她睁开眼,只听沈重樾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置,便不能陪你吃晚膳了,我会早些回来。” 姝娘木愣地点点头,目送沈重樾出去。 沈重樾前脚刚踏出了屋,汪嬷嬷后脚便进来了,她就候在外间,里头的说话声她可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下不禁又无奈又想笑,她家将军有多不善言辞她是知道的,再加上这新夫人单纯,对男人心思不了解,两人可真凑到一块儿去了。 见汪嬷嬷进来,姝娘好奇地问:“嬷嬷是有什么事儿吗?” 汪嬷嬷笑着将手中之物递给姝娘。 “夫人,午后赵国公府送来一封请柬,邀您去十日后在府中举办的赏花宴呢。” 45. 打脸 太后和长宁王来了 快到戌时, 沈重樾才从外头回来,见主屋还敞亮着,疑惑地蹙了蹙眉, 问守在外头的婢女:“夫人还未歇下?” 婢女答:“夫人正在屋内等您呢。” 沈重樾闻言阔步榻进去,果见姝娘坐在榻边, 正倚靠着床栏打盹儿呢。 往日这时候, 她早 分卷阅读114 就已经睡下了, 为何今日还坐着等他。 沈重樾放轻步子走过去见她似乎已经睡熟了,一手揽住姝娘的肩,一手从她膝窝处抄过, 正欲让她躺下时,姝娘却醒了过来。 “将军……”她双眼迷蒙,声音中还带着几分含糊。 “为何还不睡?”沈重樾低声问她。 姝娘抬头揉了揉眼,坐起身子,“方才你走后,汪嬷嬷拿了封请柬来,说是赵国公府送来的,邀我去十日后府中举办的赏花宴。” “你不想去?” “倒也不是不想去。”姝娘顿了顿,面露难色, “只是我从未去过这样的地方,多少有些忐忑, 便想问问你,那赵国公夫人是怎样的人?” 沈重樾笑了笑, 摸了摸姝娘额边被床栏压出的浅浅印子, “你不必担忧,那赵国公夫人是太后的亲妹妹,我从前在宫中见过数次, 她是个良善之人,性子温和,定是出于好意才邀请的你。” 赵国公夫人会邀请姝娘,说实话,沈重樾也有些意外,他先前虽向明祁帝提过,想让姝娘在外露露面,明祁帝也答应过他,会让太后在中秋宴时将姝娘邀去。 他本以为姝娘先去的会是宫中的中秋宴,不曾想却是赵国公府先送来了请柬,也不知是不是太后授意。 姝娘这才放下心来,毕竟先前经历过沈老夫人那事儿,她难免不多留个心眼。 “对了。” 她倏然想起什么,趿着鞋起身下榻去,没一会儿便拿这一本书册回来,递给沈重樾。 “这是方才汪嬷嬷给我的,她让我先别看,等你回来了,再同你一块儿看。” 什么书,还这般神神秘秘的。 沈重樾面露疑惑,抬手草草翻了翻,然下一刻双眸微张,却是“啪”地将书合上了,他神色颇有些不自然,片刻后才问道:“姝娘,汪嬷嬷将这书给你时,可有说什么?” 姝娘想了想道:“她只说这是难得的好书,你应当会喜欢。” 看着沈重樾略奇怪的反应,她纳罕道:“里头到底写了什么?” 她虽是好奇,但一直记着汪嬷嬷的话,没有翻来开看。可是看那蓝色的封皮,装订地极好,应该是什么珍贵的书吧。 沈重樾不答她,反紧紧捏着那书不放。 反正这字他是一个都没看见,色调鲜艳的画倒是有不少,且画工精致,平心而论,的确是一本难得的“好”书。 沈重樾掩唇低咳了一声,他作势欲将书收起来,“这书晦涩深奥,的确不适合你,改日我再在书房里挑几本好的给你读。” 姝娘却是被他激起了好奇心,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书,连让她看一眼都不肯。 趁沈重樾起身之际,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倏然扑上去,伸手去夺沈重樾手上的书。 沈重樾本想躲避,可又怕伤着姝娘,便任由姝娘扑在他身上,可谁知鞋跟却被脚踏猛然一绊,整个人顺势向后倒去。 过程中,他还不忘扶了姝娘一把,没让她完全倒在他身上。 手中的书自然而然被抛了出去,书页摊开,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了床榻一角。 姝娘无意抬眼看去,却是怔忪了一下,滚烫的热意瞬间从双颊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她仓皇地收回视线,可垂首一瞧,才发现自己正半坐在沈重樾的身上。 这姿势简直与那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大抵是他俩还穿着衣裳。 看姝娘羞得面红耳赤的模样,沈重樾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坐起来,一把将姝娘抱到腿上,转身拎起那书,在姝娘面前晃了晃,调侃道:“可要随我一同看看?” 姝娘推开他,钻进床榻里头,掀起衾被从头到脚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没一会儿,她依稀听见外边传来一声低笑,旋即是门扇开阖的声响,又过了一阵,屋内响起了水声。 姝娘便知是沈重樾开始沐浴了。 她自然知道他为何急着沐浴,也清楚他这段日子忍得有多辛苦。 她在书中看过,其实,怀胎过了三月后,只要小心一些也是可以做那事儿的。 姝娘朱唇轻咬,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将眼睛闭上了。 这事儿,她怎么好意思跟他提。 分卷阅读115 因决定了去赵国公府赴宴,姝娘便请汪嬷嬷教她一些最基本的礼仪规矩,听说这些达官贵族家最是严苛,坐卧行走都是有讲究。 姝娘生怕到时出了差错,给沈重樾这定国将军丢人,一点也不敢马虎。 虽只学了十日,但因姝娘刻苦,等到了赴宴那一日,已将将学出了个模样来。 风荷为姝娘搭了几身衣裳,姝娘选了一套素静的,鹅黄的云纹花罗长衫搭着霜白的花鸟裙。 “夫人,您这肚子可大得着实有些快!”风荷一边伺候姝娘穿衣,一边感慨道。 春桃也道:“是啊,真奇怪,好像不知不觉突然就大了。” 姝娘摸了摸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抿唇而笑。 的确是有些快! 先前沈重樾还问她来着,没想到才过了十日,原本平坦的肚子,便似吹了气一般微微鼓了起来。 虽然穿着宽松的衣裙,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可姝娘摸着这肚子,才真正感受到腹中孩子切切实实的存在。 待梳妆完,姝娘便由风荷扶着往出府去了。 毕竟是女眷们的聚会,王卓自然不可能进去,沈重樾便托汪嬷嬷陪她一道。 春桃自知那不是寻常地方,万一她笨手笨脚出了意外便麻烦了,便没有跟去。 赵国公夫人那厢一大清早便派马车过来了,汪嬷嬷将她扶上了车,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赵国公府。 姝娘没想到,赵国公夫人竟等在国公府门口,亲自来迎她。 那赵国公夫人大抵四十余岁,的确是慈眉善目,看上去十分和善。 姝娘低身向她行礼,却被她给拦了。 “将军夫人身子不便,便不必多礼了。” 赵国公夫人牵着姝娘的手,好生打量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 她在京城活了这么多年,听过的传闻成百上千,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她还是有数的。虽外头将姝娘传得十分不堪,可她如今瞧着,分明是个温婉好看,且恭而有礼的女子。 沈重樾从前当太子伴读时,她在宫中见过几次,虽有些冷漠木讷,却不至于看走眼。 “这园中都已布置好了,你头一遭来,我怕你生疏,便亲自来接你。”赵国公夫人道。 姝娘福身道了声谢,赵国公夫人笑道:“谢什么,你家将军不放心,前几日便找上了国公爷,说是托我在宴上好生照拂你呢。” 沈重樾吗? 听得这话,姝娘微微有些诧异,可分明这几日,沈重樾见她规矩练得辛苦,甚至说过让她不必去也可的话。 赵国公夫人似乎看出姝娘所想,笑得意味深长:“这男人的心思哪会轻易露给你看,他呀甚至恨不得亲自来陪你呢。” 这厢谈笑间,赵国公府花园中,已霎是热闹。 不少穿红着绿的官妇贵女们围坐在一块儿,言笑晏晏。 其中不乏有消息灵通的,早便听说了藏在定国将军府的那女子今日也要来,方才赵国公夫人忽得起身,想来就是接她去了。 先前沈重樾带着姝娘去酒楼,还称她为夫人的事,一时传得可谓沸沸扬扬。外头都说沈重樾是被美色迷昏了头,才会在孝期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儿。 听闻那女子生得美,那日但凡是在酒楼看到过她的,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在场的官府贵女却大多不信,这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们可都坐在这儿呢,论家世,论地位,那女子还能比得过她们去。 “井姑娘,听闻你表嫂今日也要来?”一贵女忽得笑着对坐在角落里的井玉黎道。 井玉黎的家世算不上多好,可她素来张扬,凭着沈重樾表妹的身份,从前常隐晦地表示她将来是要当将军夫人的。 可如今这夫人的位置教旁人占了去,她们虽看不起姝娘,但也没忘记对井玉黎落井下石。 井玉黎强忍下心中怒火,当然听得出这话中的嘲讽之意,她端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她会来,我本想着在这等宴席上应是遇不到她的。” 她这话一出,旋即有人笑着接茬,“也是,怕也只有国公夫人心善,才会请她来吧。” 这话虽半遮半掩,但在场听见的人都懂其中的意思 分卷阅读116 。 姝娘非官宦之家出身,甚至连寻常的书香门第都不是,想来定是个目不识丁,举止粗俗的,哪家愿意请她去赴宴,不是丢人嘛。 正说着,却见几人拐过一排郁郁葱葱的桂花树,忽得出现在了花园尽头。 为首的自然是赵国公夫人,只是她身侧还携着一个女子。众人虽不言,却都提了精神,顿时将双眼放亮了些,暗暗往那厢瞟。 只是到底离得有些远,再加上那女子垂着头看不清楚容貌,只能看见她略显丰腴的身姿,衣衫都盖不住的玲珑有致,确实是勾人得很。 不免有人猜测,她莫不是就靠着这妖娆的身段…… 然这念头才浮起来,便见那女子走近后,蓦然抬起了头。 整个花园一时仿佛被噤了声儿,只能听见草木花丛间此起彼伏的蝉鸣。 那女子虽打扮得素静,可却一点没将她的美色压下去,面上无妆,唇不点而含丹,眉不化而横翠,一身鹅黄色的衫子衬得她肤色白皙如玉,霜白的花鸟裙在微风中摇摇曳曳,动人心弦。 “想必你们都还未见过吧。”赵国公夫人介绍道,“这是定国将军夫人,也是镇南侯夫人。” 姝娘冲众人微微一颔首,举止落落大方,有礼有度,竟看不出什么错处。 园中的官妇贵女们,互望一眼,谁都没说话。 赵国公夫人牵起姝娘的手道:“来,同我一块儿去那儿坐吧。” 说罢,拉着她往园内其中一个凉棚行去。 花园中用竹子搭了三五个凉棚,再在上头盖上席子遮阴,棚下摆放了些桌椅,备了不少瓜果点心。 甫一坐下,便有一妇人倏然看向姝娘,开口问道:“想来将军夫人到京城也近一个月了吧,我还是头一遭见着您呢,不知将军夫人是出身于哪个高门大户,家住何处啊?” 站在姝娘身后的汪嬷嬷眉头一皱,知那妇人根本是明知故问,正想替姝娘解围,却听姝娘大大方方道:“您误会了,我住在思原县底下的一个小村子里,父亲也只是寻常佃户,并非大户人家出身。” 姝娘说这话时坦坦荡荡,没一点遮掩的意思,似乎觉得此事并没什么好丢人的。 那妇人原想着若姝娘支吾心虚,她还能借此暗讽她一番,可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赵国公夫人趁势问姝娘:“你们村子定是山清水秀,景致不凡吧?” 姝娘点点头,“山水景色确实不错,闲暇时我还常上山采药去。” “采药?”赵国公夫人颇有些诧异,“你还会医术?” “会一些,我拜了一个游医为师,只是学得时日不长,算不得多么精通。” “那也厉害。”赵国公夫人像是想起什么,忍不住笑道,“还记得从前啊,我想随长宁王学医,我母亲愣是不肯,说什么女儿家,多做点女红,学那玩意儿做什么,我至今都觉得可惜呢。” 长宁王? 姝娘来京城不久,对京城的许多王公贵族都不大了解,听赵国公夫人这话,难道那个长宁王也是学过医的? 她思忖间,只见一个婢女匆匆而来,在赵国公夫人耳畔低语了几句。 赵国公夫人面色微变,忙对众人道:“有贵客前来,我先去迎接。” 说罢,快着步子往东边走了。 姝娘坐得近,方才那婢女的声儿虽压得低,但说的话她都听清楚了。 那婢女分明说:“……太后和长宁王来了……” 姝娘疑惑地转头问汪嬷嬷:“长宁王是……” 汪嬷嬷还未开口,姝娘身侧一个年轻的蓝衣妇人解释道:“长宁王的先祖曾是开国功臣,因母亲是长公主,他自小便与先帝和太后一块儿长大。不仅如此,长宁王还有一手好医术呢。” 说起医术,姝娘不由得贺严来,竟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师父的医术也很好。”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毫不掩饰的低笑,只见方才为难她的那个妇人道:“将军夫人真会玩笑,长宁王的医术世所罕见,哪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游方大夫可比的……” 姝娘朱唇微启正欲说什么,却听一声响亮的“表嫂”,她抬眸看去,便见一个身着紫衣的姑娘笑意盈盈地走来。 然姝娘并不认得此人,听她唤 分卷阅读117 “表嫂”,大抵猜出这人是沈重樾的表妹,可镇南侯府那厢,除了沈老夫人,她谁也没见过。 “这是沈老夫人的外孙女,将军三姑母的幼女。”汪嬷嬷在姝娘耳畔道。 姝娘冲井玉黎微微颔首:“原是表妹,这还是头一遭见吧……” “哪是头一回啊!”井玉黎道,“表嫂随表哥回来的那日,玉黎可是去将军府迎的你们,只是那时表嫂睡着了,未见着我罢了。” 她冲身后的婢女打了个手势,只见那婢女端了一盘点心上来,正搁在姝娘面前的桌案上。 “听闻太后知晓国公夫人今日设宴,特意赏了这些点心,这可都是御膳房做的,外头绝对吃不到。”井玉黎笑得柔和,“表嫂想必从未见过这样的点心吧,我见表嫂这桌没有,特意送来给您尝尝。” 汪嬷嬷听到这话,不由得蹙了蹙眉,这表姑娘面上是好心送点心来,实则是暗暗在贬低嘲讽姝娘低微的身份。 可若姝娘不吃,便是弗了她的好意,不给她面子;可若吃了,就真趁了井玉黎的意。 汪嬷嬷思量片刻道:“表姑娘好意,我家夫人心领了,只是我家夫人最近……” “胃里不适”这四个字还未出口,汪嬷嬷却惊诧地看着姝娘伸手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井玉黎唇间泛着淡淡的得意,“表嫂觉得味道如何,若是觉得好吃,不若多吃两块,指不定日后便再也吃不着了。” 姝娘秀眉微颦,像是在细细品味这道糕点,许久,她倏然抬头道:“这点心我曾吃过的,还是亲手做的呢。” 46. 百合酥 不输御膳房 井玉黎先是怔愣了一下, 旋即勾唇笑起来,笑意里掺着些许不屑:“表嫂在说些什么?这点心可是宫中赐下的,你不是住在偏僻地方吗, 怎也不可能吃到这个吧。” 姝娘不慌不忙道:“这道点心是叫松子百合酥吧?” 井玉黎没想到姝娘居然还真知道,她想了想, 复又笑起来:“是叫这个名儿, 莫不是表哥先前从宫中带出来, 给表嫂尝过?” 不待姝娘回答,有一贵女趁机冷嘲热讽道:“就算太后或陛下将这个点心赐给将军,夫人您有幸吃到了, 也不一定会做吧,这可是宫中的秘方,夫人您又是如何得知的?” 又有一妇人道:“就算是为了面子,这般海口夫人还是莫要轻易说出口的好,不然到最后可不好收场。” 她说罢,花园内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汪嬷嬷有些担忧地看向姝娘,生怕她难过,可见姝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浑不在意这些嘲讽。 她缓缓道:“这点心我大抵在一年前吃过, 还记得做的法子呢,若是现在做应当还做得出来。” 她话音未落, 便听一声尖细的通传倏然响起。 “太后驾到!” 原还嬉嬉笑笑的众人顿时大惊失色,忙蹲下身去施礼问安。 幸得姝娘先前学了些规矩, 这会儿才不至于出错, 她将头垂得低低的,很快,便听见温和中略带了些苍老的声儿道了句:“都起来吧。” 姝娘这才由汪嬷嬷扶着起身, 她悄悄抬眼探去,便去赵国公夫人前头又站了一个老妇人,容貌与赵国公夫人有六七分相像,面目柔和,只是眉眼之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敢随意造次。 只见太后缓步而来,笑问:“这是在聊什么,哀家老远便听到了你们的笑声。” 人群中一时寂静无声,片刻后,一刚刚才嘲讽过姝娘的妇人上前道:“回禀太后,臣妇们正在谈论您赐下的点心呢,将军夫人说,她不仅吃过这点心,而且还会做呢。” “哦?”太后面露惊奇,“是哪道点心?” 井玉黎忙将那盘点心端给太后看,“是您赐下的松子百合酥。” 太后瞥了那点心一眼,转而扫过众人将视线定在姝娘身上,今日来参宴的她大多见到,只姝娘看着眼生,再看她的年岁和细看之下微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便知是她要找的人了。 “将军夫人。”太后启唇问道,“她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姝娘几步上前,施了个礼,“是,臣妇确实会做这道松子百合酥。” 她说话时神色淡然如常,太后一时分辨不出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分卷阅读118 毕竟那松子百合酥不但是御膳房特有的点心,而且听说复杂难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 想着姝娘出身乡野,碍于颜面说些夸大的话也可以理解,太后不想太过计较此事,正欲替姝娘盖过去,却听井玉黎又道:“太后不知,将军夫人怕我们不信,还说要亲自做给我们看呢。” 太后蹙了蹙眉,哪里看不出镇南侯府这位表姑娘是在刻意为难姝娘,只是她这话一出口,太后已不好将此事一翻而过了。 “将军夫人真要做这道菜?只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做不出来吧。” 姝娘从容不迫道:“回太后,这道菜倒是不难做,只要有食材,至多只需小半个时辰,便能做好。” 太后本有心维护姝娘,可见姝娘这般自信不疑,似乎一点也不惧怕,也只能随她去了。 若真能做好了,让众人瞧瞧她说得是不是真的,于她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那你便试试吧。”太后想了想,转头对赵国公夫人道,“你遣个人领她去,她要什么食材,都给她备齐了。” “是。” 赵国公夫人点点头,对身侧的婢女嘱咐了几句,那婢女便走到姝娘前头,领着她去了府内的厨房。 待姝娘走后,太后笑着对众人道:“想来这将军夫人还需要一些时候,你们都别拘着,各自说笑吃喝便是。” 那厢,婢女将人领到了大厨房,对里头的一位大厨嘱咐了几句,转而对姝娘道:“将军夫人,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府中的方大厨便是。” 姝娘微微颔首致谢,只听方大厨恭恭敬敬地问道:“夫人需要些什么?小的都给您拿来。” “可有面粉、松子、白糖、冬瓜糖和芝麻?”姝娘问道。 方大厨想了想,“这其他都是有的,只是这松子……还需派人去买,应当很快就能买回来。” “好。”姝娘应道,“那我先和面便是,多谢方大厨了。” 方大厨手脚麻利,很快就命人将姝娘要的东西给她备好。松子还未到,调不了馅儿,姝娘就只能先和酥面和油水面。 这揉面还是个手艺活,酥面和油水面虽都在面里加了猪油,可两者的区别便是油水面里头加了清水,换成了稀猪油。 且这两块面团的软硬程度需揉得一致,才不会影响后续的起酥。 姝娘将揉好的油水面捏成小团,便见方大厨派去买松子的下人回来了。 趁着将冬瓜糖和蜜枣切碎的工夫,姝娘让汪嬷嬷和风荷帮着把松子仁都剥出来,再用刀面将松子仁碾碎,将所有馅料都倒在一块儿搅匀。 接着,姝娘将揉成小团的油水面和酥面捏在一块儿,再将馅料牢牢包在里头,最后拿了个把小刀,小心翼翼在面团上划着。 这划的深浅也有讲究,若划得浅了,油炸时面皮便无法展开,若划得深了,里头的馅儿又会露出来。 好一会儿,姝娘才将几十个面团都划了刀,三刀刚好分成均匀的六瓣。 最后一步便是油炸。 姝娘倒了一大锅猪油下去,待猪油融化且开始微微冒起热烟后,她才将面团一个个放下去。 因为揉进了两种不同的面团,形成了不同的层次,所以那面团放下去后,被划刀的地方很快往外展开,里头一层层的酥皮也被炸了出来,恰如片片花瓣一般炫丽洁白。 “哇。”风荷忍不住惊叹。 待糕点开花后,姝娘又炸了一会儿,才将点心捞出来,摆在盘中。 松子百合酥正是因它形状神似百合才得名,姝娘又用筷子沾了红曲,画龙点睛般,在百合酥中间点了一点。 这道被炸得略微有些金黄,中心一点红,外观好看的松子百合酥便做好了。 花园那厢,井玉黎见姝娘久久不回,不免心中泛起得意。 她原看着姝娘那般神色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心内不免直打鼓。 可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还未做出来,只怕是做不出来,正在着急犯愁吧。 井玉黎不屑地笑了笑,她可别到时候仗着自己有孕,说自己身子不适,草草将此事逃过去。 她正想着,便见姝娘携风荷、汪嬷嬷款款而来,风荷和汪嬷嬷手上各端着一个托盘。 井玉黎心下咯噔 分卷阅读119 了一下,很快众人的目光都陆续向姝娘那厢投了过去。 姝娘在太后跟前微微福身道:“太后娘娘,臣妇已将这松子百合酥做好了,您请尝尝。” 说罢,风荷走上前屈膝将糕点奉到了太后眼底。 坐在一侧的赵国公夫人笑着对太后道:“您瞧,将军夫人做的这点心,多好看呀,倒是一点也不比御膳房做的差。”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正欲伸出手去,内官忙在她耳边道:“太后娘娘,还是让奴才先尝尝吧。” 入太后口中的东西,向来是要宫中的小黄门先试过毒的。更何况,这糕点好看虽好看,也不一定好吃啊,可不能让太后这般尊贵之躯吃着难以入口的东西。 这东西虽然已经奉上了,但姝娘打心底有些不安,毕竟她自己做的东西自己吃还好,如今奉给太后吃,也不知合不合她的口味。 忐忑间,只听太后道:“不必了。” 说罢,她用筷子夹了一个松子百合酥,轻咬了一口。 一时园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盯着太后的反应看,园内寂静无声,太后咀嚼酥皮的松脆声显得格外清晰。 少顷,太后吃完了一整个百合酥,才缓缓放下筷子,她神色自若,瞧不出任何起伏,只淡淡道:“都分给她们尝尝吧。” 风荷退下去,和汪嬷嬷二人绕着园子走了一圈,将点心都分了。 姝娘做了不少,足够园里的官妇贵女们每人各分一个,甚至还有剩的。 众人拿着还有余温的松子百合酥,互望之间一时竟有些茫然,毕竟这太后的态度模糊,也未说这东西好不好吃。 可糕点好闻的甜香味儿已然散了开来,勾得人口中流涎。 好不好吃的,吃了不就知道了。 她们抱着怀疑的态度,一入口却是愣了。因不同于太后赐下的那些,是刚炸出来的,那松子百合酥还带着余热,一咬下去,便开始扑簌簌地掉酥,里头的馅料更是丰富,蜜枣,冬瓜糖,芝麻还有脆脆的松子仁,吃完后口齿留香,余味不散。 赵国公夫人那厢已然夸赞了起来,“不曾想将军夫人还有这样的手艺,这松子百合酥,外皮酥脆,内里馅料甜而不腻,比之御膳房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太后也勾唇笑起来,“的确不错。” 她抬眸看向人群,忽得道:“井家姑娘,你觉得如何,你这表嫂可有撒谎?” 忽然被太后点着的井玉黎身子一颤,缓缓站起来,强笑道:“甚是好吃,是玉黎没见识,不知道原来这道菜竟还在那么偏僻的乡野地方流传。” 太后收回眼,柔声问姝娘:“这道菜你是从何得知的?” 姝娘答:“是我师父,他是个游医,却又好吃,曾经云游四海,尝过大骁各地不少美食,这道菜的做法便是他教我的。” 太后微微颔首,宫里倒是没有御膳房菜色不外传的规矩,指不定是哪个御厨不小心传出去的。 但听姝娘提起她师父是学医的又好美食,她不免想起一人来,对身后的内官道:“剩下的百合酥,送去给赵国公和长宁王尝尝。” “是。” 内官应声,端起盘中剩下的七八个百合酥就往赵国公的书房去了。 此时,书房中,赵国公正对着眼前的棋局颇有些愁眉苦脸。 “王爷,您都下了五局了,左右下官也赢不过您,您不如先休息休息。” 贺严将棋子丢回棋盒中,往椅背上一靠,嘟囔了句“无趣”。 赵国公望着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长宁王,甚是无奈,正想着是不是该命人上些点心时,便见太后身边的内官踏进门来。 “见过王爷,见过国公爷,太后命奴才送些点心过来。” 待家仆将棋盘撤了下去,内官才将点心摆在桌上。 贺严瞥了一眼,“御膳房做的松子百合酥?” “是松子百合酥。”内官答,“只不过不是御膳房做的,才出锅呢,您尝尝。” 不是御膳房! 贺严生出了些好奇,拿起一块送进嘴里,嚼了两口,不由得眼眸一亮。 他啜了口茶,很快又吃一块,满意地对赵国公道:“你府中最近又请了新厨子?手艺倒是不错,不如就送给我吧。 分卷阅读120 ” 赵国公略有些茫然,他怎么不知道府中哪个大厨还会做这道点心,他疑惑地看向内官:“这点心是国公府的厨子做的?” “不是国公府的厨子。”内官答,“是定国将军夫人做的。” “谁?”贺严惊道,“沈家那小子成亲了!” 贺严这反应倒是在赵国公的意料之中,这位长宁王平日几乎一直待在府内,不是捣鼓吃的,就是捣鼓药草,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晓得京城发生了什么。 “王爷你常居府中,可能没听到外头的传闻。大抵半个多月前,定国将军从外头带了个女子回来,而且听说两人已私自拜堂成了亲。” 听着这事儿,贺严蹙了蹙眉,略有些不悦地嘀咕:“好容易看上一个,怎还教人占了去。” 他又拿起一块松子百合酥咬了一口,却是倏然愣了愣,拿开仔细一瞧,里头隐约还放了些蜜枣。 他不由得想起了姝娘,在百合酥里加一些切脆蜜枣的法子他曾教过姝娘。 然下一刻,他笑着摇摇头,姝娘怎么可能会在这儿呢,她一定守着还刘家那屋,不是上山采药就是在屋里绣花,攒着钱琢磨着给他养老呢。 左右他已派人去了长平村,顶多一两个月,便可将姝娘接进京城来,届时再为她挑一个好夫婿吧。 一刻钟后,内官捧着空盘子回到了花园,禀报道:“太后娘娘,长宁王都吃完了,他让奴才问您,可还有多的,他还未吃够呢。” 太后无奈地笑起来,“哪还有余的,若真要吃,我一会儿让御膳房做了给他送去。” 说罢,她冲姝娘招了招手道:“过来。” 姝娘走到太后跟前,太后忽得取下手中的翡翠珠串亲手给她。 “长平王这人嘴刁,若能让他满意,便证明你这道点心做的着实是好。哀家也很喜欢,这是赐予你的,你身怀有孕还要做这么多点心实在辛苦。” 姝娘略有些惴惴地接过珠串,谦逊道:“太后娘娘过奖了,臣妇的厨艺不佳,承蒙太后娘娘不嫌弃。” “你这厨艺可快比得上宫中的御厨了,若能开家酒楼,必定生意红火。”太后玩笑完,又道,“虽还有一个多月,可哀家想邀你去宫中的中秋宴,你可愿意?”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宫中的中秋宴不同于寻常宴席,能参加的除了宫妃,便是那些诰命妇,可姝娘出身低微,甚至连诰命都没有,居然能得太后亲自相邀! 不仅是一些官妇投向姝娘的眼神中略带了些嫉恨,坐在一旁的井玉黎垂在袖中的手更是不由得捏紧,这女人哪来这么好的运气,什么便宜都让她占了! 有何了不起的,能做出那糕点又如何,又没有人看着她做,指不定是谁在背后帮的忙。 姝娘微微怔了一会儿,旋即才低身施礼道:“多谢太后。” 太后满意地笑着颔首,虽前几日明祁帝特意来永寿宫,托她邀这位将军夫人来宫中的中秋宴,可她也不能随便答应了,总得亲眼看过是个怎样的女子才可,所以才让赵国公夫人办了这场赏花宴。 如今见过了,觉得甚是不错,不仅相貌好,还是个心眼实在的。 沈重樾为国征战那么多年,立下战功无数,满足他的那些小要求,让他这身份低微,饱受非议的夫人在众人面前有颜面,若这么做能使朝堂安稳,又有何妨。 47. 决定 你夫君有钱,只管败家便是 快出伏, 这天儿也没先前那么热了,院子头一声鸡鸣响过,王家大娘便起身喂鸡做早饭。 虽然他们夫妻两和王竹儿被王卓接进了京城, 也住上了比先前大了许多的院子,还请了几个婢女和杂役, 但干了一辈子的活, 她到底不习惯人伺候, 这每日的早膳还是要自己做的。 她刚蒸好馒头,从灶房出来,就看见王竹儿打扮得光鲜, 和身边新雇不久的婢女梅儿正欲出门去呢。 “你又要去哪儿!”王大娘喝道。 “这不快要入秋了,我去绸缎铺子,订两身厚一些衣裳去。”王竹儿道。 “哎呦,你这个败家的死丫头。”王大娘拉住王竹儿,“不许去,前日买胭脂,昨日买首饰,今日又要买衣裳,你哥哥好容易挣的俸禄都教你花费了去, 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你哥哥嘛。” 王竹儿不以为然 分卷阅读121 :“娘, 我打扮得漂亮些,不是给我哥哥长脸嘛, 而且哥哥不是说了, 他最近没在演武场,转去将军府做事了,俸禄定也比从前高了, 日后再得将军提拔,指不定还能为你娶来高门大户家的姑娘做媳妇儿呢。” 她顿了顿,转而嫌弃地指了指角落里的鸡窝,“还有这个,我们都已经在京城了,你别再养什么鸡了,让人瞧见,丢不丢人!” “丢人,丢人,丢什么人!”王大爷板着脸从屋里出来,“我们王家祖上都是庄稼人,你不也是我们种田养鸡,一点点拉扯大的,别如今见你哥当了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官就忘了你的本!” 王竹儿不高兴地一甩袖子,转头见王卓从西屋出来,忙上去撒娇,“大哥,我不过是想买些东西,你看,爹娘又训我!” 王卓有些头疼,他离开家四年多,没想到再见时,从前只是有些娇气的亲妹妹变成了这般任性的性子,他低叹了一声道:“竹儿,别再惹爹娘生气了,你这般大手大脚,着实有些过分。” “我哪里过分,就是苦日子过多了,如今进了京城,想过得好些。”王竹儿忽得凑近王卓道,“大哥,你不是说你如今在将军府做事嘛,有机会能不能让我见见将军。” 听得这话,王卓将眉头一皱,“你要见将军做什么?” 王竹儿早就想见到定国将军了,她在长平村时夸了那样的海口,可入了京才知道,他哥哥虽然也是昌平君的人,但却是副将唐云舟的手下。 先前她还苦恼,可他哥前一阵儿居然转而开始替将军做事了,这般好的机会,她怎能错过。 只是她不能这么说,“我从前在村里时就听了好些关于将军的传闻,对他实在是仰慕,就想见上一见。” 王卓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警告道:“竹儿,你莫要动不该动的心思,将军如今有了夫人,不是你能觊觎的。” “可外头不都说那个女子是因为有孕才进的府,没什么了不起的嘛。”王竹儿扁了扁嘴,略显不屑。 “胡说什么!”王卓呵斥道,“你知道将军夫人是谁嘛,我们都可是同一个村的,你怎能这般诋毁她。” 同一个村的! 王竹儿愣了半晌,无论如何都想起不出是村里哪个姑娘,毕竟长平村未嫁的姑娘里,她可是最漂亮的。 “谁啊?” 王卓本不想同她说的,可被她一气,就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没答王竹儿的话,提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哥,到底是谁啊?”王竹儿在身后锲而不舍地喊道。 此时,定国将军府。 姝娘打算今日出门,可奇怪的是一向准时的王卓却迟了,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才见他匆匆跑进来。 “夫人恕罪,属下来迟了。” 看他这副气喘吁吁的样子,春桃忙递了盏茶给他,“王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家中出了点事儿……” 王卓迟疑了半晌,忽得放下茶盏,跟姝娘请罪道:“夫人,是属下之过,今日差点同竹儿透露了您的身份。” 姝娘和春桃对望了一眼,缓缓道:“无妨,你不必放在心上,左右她早晚也会知道我的身份。” “是啊,是啊。”春桃附和道。 可在王卓面前虽是那么说的,等上了马车,春桃终是憋不住道:“要不是王卓大哥提起,我都快将那王竹儿给忘了。还记得在村子里的时候,她多傲,在你面前可炫耀了不少吧,如今要是得知你成了将军夫人,心里一定很气。” 说罢,春桃还幼稚地拿起个引枕拍了两下,“气死她,气死她。” 风荷忍不住笑起来,“你就同她这么大仇?” “可不是嘛,我俩自小就不对付。她动不动便哭哭啼啼的,说我欺负她,结果村里人都说我霸道,我娘可少没因此打我。”春桃想起往事,气得牙痒痒,“姐姐你说,王大哥这么好的人,怎就摊上这么一个妹妹。” 姝娘忙去捂她的嘴,眼神往外头一示意,“你轻点声,王卓大哥还在外头呢。” 春桃这才噤了声,姝娘勾唇笑了笑道:“你不喜她,我又何尝不是,日后不来往就是。” 说话间,马车缓缓停在了云碧阁门口。 肖云碧已在门口等了,见姝娘掀帘出来,将她小心翼翼地扶下马车。 分卷阅读122 “肖掌柜久等了。” “夫人客气,昨日夫人托人带消息来时,云碧可是高兴不已。”肖云碧笑道,“夫人是要先去店中喝口水,还是现在就随云碧去各家铺子中瞧瞧。” “还是直接去吧。”姝娘道。 她今日来,就是想来看看,肖云碧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究竟是如何将那么多铺子的生意打理得如此风生水起的。 肖云碧颔首,“绸缎铺子就在附近,夫人若是不介意,可以走着去。” “好。” 那些铺子挨得都近,姝娘随着肖云碧一路走着,连逛了四五家,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东街好些家喻户晓的铺子,都在沈重樾名下。 怪不得那日,沈重樾说他有钱。 原来,还不是一般的有钱! 姝娘想着,她明日或许真的得去将军府的库房看看,里头的钱银到底是怎么个惊人的数目。 见姝娘走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累了,肖云碧便命画室的伙计上了一壶茶,两人在画室里间坐下。 方才坐了一会儿,便听对街传开一阵吵闹声。 姝娘透过敞开的窗口,恰好看见对面的珍馐阁门口围了一群人,此时并非吃饭的时候,应当不是店内的客人。 只见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女子在店内伙计的阻拦下,冲着里头吼道:“付申,你个小人,我爹都病成那样了,你把从我家抢去的都还回来……” “这是怎么了?”姝娘疑惑地看向肖云碧。 肖云碧轻叹了一声,“夫人才来京城,可能不知道,原先京城最大的酒楼并非珍馐阁,而是离他不远的玉味馆,如今珍馐阁的付掌柜还是玉味馆华老爷子的徒弟呢。” “那为何后来……”春桃忍不住猜测道,“不会是那个什么付掌柜学成后,就开始自立门户,将玉味馆给比下去了吧?” “确实是学成后自立门户,不过……”肖云碧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丝鄙夷,“那付掌柜做的实在是绝,竟用高价,将原先玉味馆中的大部分厨子都挖了去,甚至连帮工都没放过。玉味馆一时没了厨子可用,生意日渐冷淡,华老爷子便去了珍馐阁质问,谁知却被那付掌柜气得病倒了,至今还在榻上躺着呢。” “天呢,怎还有这样的人!”春桃气愤道。 “这事儿应当京中不少人都知道,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去那珍馐阁用膳呢?”姝娘问。 “知道又如何。”肖云碧摇了摇头,“去那儿的都是食客,很多人都只是冲着那菜的味道去的,玉味馆倒了以后,他们也只能去珍馐阁,哪里会管那掌柜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刚才说完,便见付掌柜恰好从酒楼里出来了,他抬手就往那姑娘的脸上扔了两张银票,神色嚣张。 “小师妹,你可别说师兄我没帮你,这钱都已经给你了,这数目,不说买药吃饭,就是用来给师父入殓也足够了吧。” 华庆嫣任由银票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怒目看着眼前的付掌柜,低吼道:“付豫,你个欺师灭祖的畜牲,你会遭报应的!” “遭报应?”付掌柜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我连师父的身后事都提前替你们安排好了,我这般贴心的徒弟,哪里去寻!” 说罢,付掌柜上下打量了华庆嫣一番,唇边忽得浮现不怀好意的笑。 “小师妹,师兄我好心劝你一句,你一个女子,该怎么活,玉味馆就算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不若到师兄这儿来,师兄会好好疼爱你的……” 不得不说,他师父这个老年女这些年生得越发出挑了,原先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都成了清丽可人的大姑娘了,这等姿色,与其落入别人的手,不若让他先消受一番。 “呸。”华庆嫣啐了他一口,“做你的梦去!” “不识好歹!” 付掌柜面色一沉,同伙计抬手示意,伙计立马连拖带拽将华庆嫣往远处一丢,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头一回了。 姝娘缓缓收回视线,垂眸神色显出几分凝重。 肖云碧看出她的心思,安慰道:“夫人不必太过担忧,那玉味馆关门时,付掌柜本想买下来,可我却快他一步,从华老爷子手中拿到了地契。而且,这楼现在还空着,我也没赶他们走,他们父女两如今还在楼上住着呢。” 姝娘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低声问肖云碧:“那楼买下来,你想做 分卷阅读123 何用?” “那华家在京城的酒楼开了几十年了,招牌响亮,我本想着在老爷子的帮助下将玉味馆重新开起来,可最近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肖云碧虽未说完,但姝娘大抵明白她的顾虑,毕竟两家隔得并不远,若继续做酒楼,无疑是要与珍馐阁一较高下,但都是相似的味道,如今珍馐阁又做得如火如荼,早就习惯了珍馐阁的客人恐怕一时不会选择来玉味馆。 与珍馐阁硬碰硬,生意并不好做。 见姝娘垂眸深思着,肖云碧迟疑道:“可那珍馐阁的掌柜实在可气,云碧真的很想帮那华家父女一把,毕竟云碧也是苦过来的,只是这生意难做,何况云碧也丝毫不懂做菜的事,便想问问夫人……” 姝娘明白肖云碧的言外之意,做生意并非做善事,若这酒楼经营不起来,只怕最后血本无归。 肖云碧虽有意冒一次险,却还是想征求姝娘的意见。 “我明白了。”姝娘正色道,“容我回去与将军商议一番,明日必给你答复。” 申时前后,沈重樾回到青山苑,便见姝娘对着一桌饭菜,正愣愣地坐着。 他剑眉微蹙,疾步上前道:“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姝娘看着他满目担忧,少顷,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旁的春桃心直口快道:“将军糊涂了吧,我姝娘姐姐便是大夫,缘何还要再请个大夫来。” 风荷忙用手肘顶了顶春桃。 姝娘示意让她们都退下,待人都走了,才似下定决心一般看向沈重樾:“将军,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见姝娘神色认真,沈重樾在她身侧坐下,专注地听着她讲。 姝娘抿了抿唇道:“肖掌柜买下的东街那座楼,我想重开成酒楼。” 沈重樾微愣了一下,“为何突然生出这个想法?” 姝娘将今日在珍馐阁外的所见所闻告诉沈重樾,沈重樾沉思了片刻道:“姝娘,我需同你说实话,你若只是同情他们而重开酒楼,只怕……” “不是。”姝娘摇摇头,“不全是,我虽是同情,但确实也想试试。” 她低眸,略有些赧赧道:“其实我在长平村时,便想过往后要开一个小饭馆。” 那时贺严刚走,她暗自琢磨着如何多赚着钱,能好好让贺严安度晚年,但她又身无长处,医术学的时间不长,也算不上太精通,便想着开个小饭馆,既能赚些钱,也能让他师父吃着好吃的,简直一举两得。 不过那时,都是姝娘自己想想,如今有机会,她不免有些跃跃欲试,肖云碧都能将云碧阁打理得有声有色,兴许她也行呢。 见姝娘眸中闪着光,沈重樾便知她是认真的,“既然你想试,那便试呗。” 姝娘抿了抿唇,仍有顾虑,“可……若是亏损了……” 恐怕不是一星半点。 “怕什么。”沈重樾抬手揉开姝娘紧皱的眉头,风轻云淡道,“将军府库房里的银子都是你的,你夫君有钱,你只管败家便是。” 48. 贵客 “陛,陛,陛,陛,陛……”…… 沈重樾既爽快地答应了此事, 姝娘便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翌日一早,她便派人将华庆嫣请到了将军府。 那华庆嫣直愣愣地站在花厅中央, 双手搅着衣角,颇有些不知所措, 心下更是直打鼓。 虽她也听肖掌柜说过, 玉味馆虽是她出面买下的, 但真正的东家却是定国将军,如今被请到了将军夫人面前,不免猜测, 莫不是这将军夫人见他们父女两白在楼里住着,心下不喜,预备将他们赶出去了。 看华庆嫣一副拘谨不安的样子,姝娘道:“华姑娘不必拘着,快些坐吧,这站着也不好说话。” “是……” 华庆嫣慢悠悠地贴着椅子边坐下来,方才坐定,便听姝娘道:“自肖掌柜买下玉味馆也有一段时日了,我预备着将这楼重新开起来。” 一听此话, 华庆嫣心道“果然如此”,与其等人赶她走, 还不如她自己利索些,尚能给自己留份颜面。 她站起来, 冲姝娘施礼道:“庆嫣明白了, 这段日子承蒙夫人收留,只是……夫人可否多宽限些时日,待我们父女找到了落脚之处, 定会马上收拾行李搬出去 分卷阅读124 。” 姝娘微微愣了一下,一旁的春桃已然憋不住了,“这位姐姐怕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家夫人的意思不是赶你走,她准备重开玉味馆呢!” 华庆嫣惊诧地抬起头,发懵的样子好似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姝娘笑起来,“华姑娘,我没有开酒楼的经验,所以才请你过来,毕竟你们华家是厨师世家,招牌也响亮,在这方面定十分精通,这酒楼要开起来还需你们父女帮忙才是。” 见姝娘神色认真,语气诚恳,华庆嫣才确定她并不是在说谎。然惊诧过后,华庆嫣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们父女俩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重开玉味馆,可哪有那么容易。 “夫人,不是庆嫣泼您冷水,只是当初,那付豫走时,可是将我们华家菜尽数学了个干净,还将不少精通华家菜的大厨带走了,就算玉味馆重开,没有了可用的厨子,也很难再现当年风采。” “这些事儿我也是想过的。”姝娘抿了抿唇,旋即定定地看着华庆嫣道,“所以若想赢过珍馐阁,这华家从前所有的菜色只怕都不能用了。” 华庆嫣闻言惊了惊,“可……那还算什么华家菜呢!” 他们华家一直以来就是靠着几道经典的菜色才得名的,可如若那几道菜都没了,就算玉味馆重开也没了意义。 姝娘明白她心中所想,也明白这等厨师世家有他们自己的坚持,可眼下这形势,坚持反而得不到太好的结果。 “说句让华姑娘不快的话。”姝娘道,“依我所见,这华家的招牌并不单单是由几道菜来决定的,毕竟万事不会一成不变,能顺势随势而历久不衰才是真正的华家菜。” 华庆嫣随了她父亲华老爷子,性子有几分固执,可如今听了姝娘这话,心底竟生出些许动摇。 见她垂眸若有所思,姝娘道:“华姑娘若是觉得我这话中还是有可取的地方,不如回去同令尊商量一番,再做决定。” 华庆嫣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微微冲姝娘点了点头。 她走后,春桃贴在姝娘身侧问:“姐姐,你说她会不会答应?”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姝娘低叹了口气,“就只能先等等了。” 姝娘本以为她至少要等上三五天的,没曾想第二天华庆嫣便上了门。 一见着姝娘,作势便要跪下来,姝娘忙让风荷将她扶住。 只听华庆嫣含泪道:“昨日,庆嫣回去后将夫人说的话如数转告给了父亲。父亲哭得不能自已,他说夫人说得不错,若再固执下去,往后华家的招牌只会荡然无存,那才是真正对不起列祖列宗。夫人既愿倾力助玉味馆再开业,庆嫣和父亲感激不尽。” “华姑娘和令尊愿意助我便好。”姝娘笑着将她扶坐下来,“我如今身怀有孕,到底不方便,许多事都管不了,也就只能同你讨论讨论菜色,及早定下来便是。” 虽是这么说的,可这事做起来到底不是那么容易。 钻研一个新鲜好吃,又能留得住人的菜色,实在有些难。 为了早日定下菜色,姝娘一日要与华庆嫣琢磨着烧几十道菜,甚至反复修改同一道菜,可往往从中选不出一道来。 每日光是试菜,也吃饱了。 到了第四日,风荷、春桃,甚至连王卓看着出锅的菜都有些面露苦涩,这菜纵然再好吃,也架不住日日这么吃啊。 姝娘命徐大厨将菜舀出来一大半,剩下的又装了个小碗,看着几人为难的样子,笑道:“今日不必你们试吃了,自有人帮忙。” 说罢,她吩咐一婢女道:“将这菜送到堂屋去。” “府里来客了?”春桃疑惑道,“谁啊?” 是哪个倒霉蛋接任了他们的活。 此时的堂屋中,唐云舟正拍着沈重樾的肩,兴高采烈道:“阿重,这娶了媳妇儿就是不一样了啊,都知道请我来吃饭了,不错,不错,有长进。” 沈重樾淡淡道:“今日菜足够,你尽管吃便是,不必同我客气。” “客气?对你我怎么会客气呢。”唐云舟一屁股在坐下,望着满桌的菜,吞了吞口水,“这回又是您夫人做的菜?她手艺实在是好,先前在思原县吃过的茶叶蛋我至今都忘不了呢,今日可有口服了!” 看着他举箸大快朵颐的样子,沈重樾微微抿唇,笑而不语。 然才过了 分卷阅读125 不到一个时辰,腹中塞得已是满满当当的唐云舟摸着鼓起的肚子,打着饱嗝,看着还在源源不断上来的菜,对沈重樾拂了拂手道:“够了够了,你今日怎这么客气,宫宴也没你这个排场吧,菜都堆了满桌了,叫你夫人不必上了,她一个有孕的妇人,多辛苦啊!” 沈重樾举起杯盏,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抬眸便见姝娘往这厢走来,忙起身去扶。 “你怎么来了?” “徐大厨的菜都烧得差不多了,我便来看看。”姝娘走进堂屋去,冲唐云舟微微颔首,“唐副将觉得这菜的口味如何?” “甚好,甚好。”唐云舟笑意吟吟道。 姝娘又问:“那……和珍馐阁比呢,可有哪道菜能胜得过他们的?” 唐云舟微微懵了一下,“为何要与珍馐阁比?” 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姝娘疑惑地转头对沈重樾道:“将军没告诉唐副将,今日请他来,是来试菜的吗?” 姝娘这声儿放得虽低,奈何唐云舟耳力极佳,一下就听了去。 “试菜!”他看向沈重樾,“你不是说请我来吃饭的吗?” 沈重樾面色不改,反问道:“这菜你没吃吗?” “我……”唐云舟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请他吃饭”! 敢情他就只是沈重樾带来试菜的工具? 唐云舟突然觉得,自己方才一番感动的说辞好像都喂了狗! 姝娘好像看出些什么,微微掩唇笑了笑,对唐云舟道:“想是将军没有说清楚,姝娘打算近日重开玉味馆,这几日正忙着试菜呢。听闻唐副将您吃过不少美食,也是珍馐阁的常客,便想请您来尝尝,看看这菜可还过得去。” 姝娘语气诚恳,让唐云舟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菜吃都吃了,所谓吃人嘴短,总得认认真真评价两句。 “这菜味道的确是好。”唐云舟实话实话道,“不过这菜与珍馐阁的相比,总觉得少了些特色,就怕轻易被人学了去。” 唐云舟这话说得中肯,这也是姝娘和华庆嫣所担心的,那付掌柜卑鄙,能偷得了一次,保不准会偷第二次,得需钻研些特别的菜色才行。 “多谢唐副将,姝娘明白了。” 沈重樾似笑非笑的看了唐云舟一眼,“明日,再来吃饭?” 唐云舟一记眼刀飞过去,揉了揉自己涨得难受的肚子,“吃什么吃,老子要消食去。” 他大咧咧走出堂屋,恰好在院子里与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唐云舟皱着眉正欲发火,低眸便见一个清丽的小姑娘手中端着个小碗,正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抱歉,公子,是小女子没看路。”华庆嫣说罢,歉意地福了福身。 那低柔婉转的女声落在耳中,唐云舟满腹的火气登时烟消云散了。 他挠了挠头道:“没,没事,是我走得太快才撞到了你。” 华庆嫣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人,询问道:“公子是来试菜的吗?” “试菜?对,对,是来试菜的。”唐云舟傻乎乎地笑了笑。 “今日这菜做了不少,公子吃了那么多想必胃里定涨得难受。”华庆嫣将手中的小碗递过去,“公子能帮忙试菜,小女子不胜感激,就想着拿些山楂果来,好让您消消食。” “姑娘想得真是周到,我这肚子正好涨得慌呢。”唐云舟边夸,边随手拿了个山楂果,扔进嘴里,一口咬下去,酸汁四溢,酸得他牙都要掉了,可唐云舟还是努力保持微笑,睁眼说瞎话道,“挺,挺甜的啊。” “甜的?” 华庆嫣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笑得略有些傻憨的男人,秀眉微蹙,“可这山楂果得是酸的才能达到消食的效果啊!要不,小女子再去拿些更酸的来?” 已酸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唐云舟挣扎地摆了摆手,“多谢姑娘,不,不必了。” 小半个时辰后,姝娘再次回到厨房时,春桃忙迎上来问:“姝娘姐姐,可是有哪道菜定下来了?” 姝娘摇摇头,“这菜都太普通,只怕还得继续寻特别的。” “还要特别的?”春桃有些垂头丧气道,“可怎样才算特别呢?” 她们都试了那么多菜了,她明明觉得都很好 分卷阅读126 吃啊,怎就不行了? 何止是春桃,姝娘也很犯愁,这第一道坎就迟迟过不去,之后的路又该怎么走。 姝娘在厨房中扫了一眼,问道:“风荷呢?怎没看见她。” “风荷姐姐有些不舒服,她让我同你告个假,回屋休息去了。”春桃解释道。 听闻风荷生病了,姝娘担忧道:“可要紧?要不我开个药方,晚些让人煎了送去。” 春桃忙替风荷拒绝,脑袋摇得同拔浪鼓一般,“你可千万别送药去,或是昨夜天冷,被子又薄,着凉了吧。你不知道,风荷姐姐和我一样,有多怕苦东西,那苦药哪里喝得下去。” 说罢,她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若是随便吃些好吃的,就能治病该有多好。”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春桃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却让姝娘脑中蓦然闪过一道光,霎时茅塞顿开。 她愣了一下,旋即惊喜地笑起来,“就是这个!” 心下有了主意,姝娘和华庆嫣一块儿研究了几日,这酒楼的新菜色便算是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玉味馆的开业正准备进行地如火如荼。其余一些关于酒楼的事,多是肖云碧在打理,毕竟她懂得多,这楼里的修整,桌椅的添置,还有伙计的招揽都交给了她。 当然,除了烧菜的大厨。 玉味馆未关门前,还是有几个大厨的,付豫也曾用高价聘过他们,但他们多鄙夷付豫那副嘴脸,誓与玉味馆共存亡,直到玉味馆倒后,才不得已离开另谋生计。 华老爷子自从得知玉味馆有望重新开业后,人都精神了不少,亲自写信托人将从前那几个忠心的徒弟一一寻了回来。 终于在忙活了大半个月后,玉味馆准备正式开张了。 开张前夜,姝娘正坐在案前抄写,手中的笔却蓦然被抽了去。 “夫人,该睡了。”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她耳畔倏然响起。 见沈重樾高举着笔,姝娘急着站起身伸手去夺,“明日酒楼便要开业了,这都是先前没整理完的,只剩最后一些了,今日还早呢,我抄完便好。” “不许抄了。”沈重樾抬手将笔往博古架的最高处一搁,躬身将姝娘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下,让她侧躺在了床榻上。 他抚了抚姝娘日渐明显的肚子,将脸微微一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怀着身孕?” “我没忘。”姝娘垂眸心虚道,“只是明日酒楼开张,略有些担心罢了。” 沈重樾在姝娘对面躺下,将她搂进怀里,“这酒楼的事我帮不上忙,要不我去找一些人明日去光顾玉味馆。” 听得这话,姝娘忍不住同他玩笑,“好啊,将军去寻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明日来给我充场面。” “大人物。”沈重樾微微挑眉,“我不算大人物吗?” 姝娘困意上头,反驳的声儿都带着几分慵懒,“将军是东家,那不一样……” “怎的,我不能给你长脸?” 沈重樾拂了拂姝娘的额发,还欲再说什么,却听怀中人的呼吸逐渐绵长均匀起来。 他勾唇笑了笑,待姝娘睡熟了,蹑手蹑脚地下榻,拿起搁在博古架上的笔,坐在了檀香木桌案前。 次日一早,姝娘一直睡到快巳时才醒,洗漱后吃了些早膳,便往玉味馆而去。 她是从后院进的门,进去后,便一直在厢房中坐着,一则是因为身子不便,二则毕竟珍馐阁的人都是见过她的,她不好出面。 临近吉时,外头响了一阵鞭炮声和敲锣打鼓声,好不热闹,又过了一会儿,便见华庆嫣推门进来了。 “如何?”姝娘问她。 华庆嫣摇了摇头,“方才门口虽围了不少人,但多是看热闹的,看完热闹不是散了,就是往前头的珍馐阁去了。” “没事,才第一日。”姝娘安慰她,“再等等,待会儿就让揽客的伙计继续按定好的说。” “好。”华庆嫣重重一点头,又出去了。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珍馐阁的伙计着急忙慌地跑进厨房,对那付掌柜道:“掌柜的,外头……外头……大事不好了。” 付掌柜白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做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有话慢慢说。” 分卷阅读127 伙计稳了稳呼吸,才回:“原等在我们店外的客人,都往那新来的玉味馆去了。” “怎么回事儿!”付掌柜将眉头一皱,“方才不还说那里没人嘛。” 伙计解释道:“那玉味馆的说什么开张第一日,每桌都白送一道菜,在外头等着吃饭的一听,觉得不吃白不吃,便都跟着去了。” 付掌柜听罢,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还以为使了什么好手段,原来是靠着这个拉的客人。 “随他们去,他们也只能拉拉我们店门口的客人了。”付掌柜浑不在意道,“换了新东家又有何用,华家的招牌早就倒了,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 此时,姝娘坐在厢房中,听着外头逐渐喧闹的动静,便知她与肖云碧计划的第一步成了。 玉味阁重开,许多人都抱着怀疑,只有让他们亲自来试试,才能知道菜色的好坏。 门倏然被敲了敲,姝娘以为是华庆嫣,便让风荷去开门。 然门还未完全敞开,唐云舟的大嗓门就先传了过来,“夫人,属下来给您捧场了。” 唐云舟进来后,姝娘才看见跟着他身后的慢慢悠悠的沈重樾,不由得笑道:“将军,这便是您请来的大人物?” 沈重樾笑而未答,他正欲说什么,却见华庆嫣匆匆跑了过来,对姝娘道:“夫人,外头来了个客人,说要见见您。” “见我?”姝娘诧异道。 “他明说了要见我们这酒楼的老板娘。”华庆嫣抿了抿唇,“而且,他带了好些下人,像是极不好惹的样子。” 听了华庆嫣这话,唐云舟像吃了炮仗,顿时火冒三丈道:“莫不是来闹事的,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 姝娘神色忧虑地看了沈重樾一眼,沈重樾淡然道:“无妨,我也跟去看看。” 唐云舟被华庆嫣领着,就往一楼最里边那间厢房去了,定睛一瞧,门口果然守了两个人。 看那两人的身形架势,显然是练家子。 见唐云舟冲过来,那两侍从眸光一凛,下意识握住剑柄,正想出手阻拦,瞥见跟在后头的沈重樾的眼神,又默默将手放了下来。 感受到眼前二人瞬间消散的杀气,唐云舟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临到门口,觉得毕竟是客人,深吸了口气,还是将自己那暴脾气给敛了。 走进厢房,便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正背对着他,面窗而立。 他清了清嗓子道:“是老爷您想见我们家夫人吗?” 那人手中的折扇摇了摇,先是不动,而后才缓缓转过身来。 在看清那人面容后,唐云舟如教人定住了身,瞬间不动了,沈重樾却是气定神闲地在他身侧站定,冲那人微微颔首。 少顷,唐云舟才似反应了过来,两片嘴唇不自控地颤着。 “陛,陛,陛,陛,陛……” 49. 满意 朕送你一份礼物 对面的男人勾唇笑了笑, “唐爱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近日口舌生疮,连话都说不清了。” “陛, 陛下。” 唐云舟吓得手心冒汗,差点没当场跪下。 他确实该改一改自己鲁莽的性子了, 就差了那么一点, 他就冒犯了当朝天子。 还好, 小命还在。 他偷偷用余光瞥向神色从容的沈重樾,心想着这家伙莫不是早知道,再或者皇帝不会就是他请来的吧。 正思忖间, 却听沈重樾道:“陛下能来,是小店之幸。只是臣不知,陛下传内人来此所为何事?” 前一阵,沈重樾确实偶然在明祁帝面前提过姝娘准备重开玉味阁一事,却并未邀请明祁帝前来,他并非这样的性子。 不过看当时明祁帝的神情,显然是很感兴趣,因而方才听了华庆嫣的话,他便隐隐猜到了是他。 明祁帝慢条斯理地坐下来, “自前一阵太后从赵国公府回来,便在朕面前好生夸赞了一番将军夫人的厨艺, 朕甚是好奇,听闻将军夫人的酒楼今日开张, 便想着来凑凑热闹。” 他顿了顿, 又道:“只是朕不知该点什么菜,就想着请夫人前来,或是能给些好的建议。” 连唐云舟都听出明祁 分卷阅读128 帝这话里的拐弯抹角, 店中负责点菜的伙计都是提前学过的,同样给得了他建议,想见人直说便是,偏偏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沈重樾默了默,只道了一句“是”,应声退下。 过了约摸半炷香的工夫,明祁帝抬眸便见沈重樾牵着一个女子进来了。 那女子一身月白的长衫和藕红的绣花罗裙,裙下的小腹微凸,已显孕态。 她垂眸低身施了个礼,恭敬道:“妾身见过毕大人。” 毕大人? 正在喝茶的明祁帝微微一愣,呵,这不但是瞒了他的身份,连姓都给他改了呀。 “夫人多礼了。”“毕大人”瞥了沈重樾一眼,低咳一声道,“本官不过是受将军之邀,来尝尝夫人这里的菜色,还需麻烦夫人好生为本官介绍一番。” “大人客气了。” 姝娘微微抬眉打量着眼前这位“毕大人”,看年岁,也就稍比沈重樾大上一些,模样儒雅隽秀,但仅仅只是坐在那儿,周身便是掩不住的威仪。 看沈重樾对他恭敬的模样,想来是朝中的哪位重臣。沈重樾的身份已然不低,可眼前这位年纪轻轻便能位极人臣,实在不简单。 姝娘不敢马虎,忙命伙计将先前抄好的菜单拿上来。 寻常酒楼,都是将菜名写在木牌上,再挂在大堂中。可姝娘觉得不方便,便将菜名都写下来抄在了纸上,让伙计拿给客人选。 明祁帝在菜单上扫了一眼,上头约摸二十几道菜,有荤有素,只让他惊奇的是,每道菜名之下竟用略微小一点的字描述了菜的疗效。 这倒是新奇。 收到明祁帝投来的询问的眼神,姝娘抿唇笑了笑,“大人许是对玉味馆还不了解,玉味馆与旁的酒楼不大一样,我们这儿的菜可以说都是药膳。” “药膳?”明祁帝微微挑眉,“难不成这些菜中都放了药材。” “是,也不是。” 她这模棱两可回答足够吊起了明祁帝的好奇,只听姝娘娓娓道:“所谓药膳,并不仅仅指在菜中加入了药材。万物皆可入药,只是药膳将食物作为药物,或让食物与药材共同烹饪,寓医于食,既美味又能养身。” 明祁帝说罢,微微颔首,看向姝娘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欣赏。原听说他这位大将军新娶的夫人是个出身乡野的女子,便觉得她大抵是个没读过什么书,见识不深的。 可方才这一席话,倒是让他对姝娘另眼相看,看来浅薄的人反而是他了。见到姝娘头一眼,便打定了沈重樾是被美色所迷,但如今再看,兴许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因时而食最是妥帖,现下入秋不久,天渐寒凉干燥,最适宜吃些滋阴补虚,润肺清咳的菜。”姝娘提议道,“公子不若尝尝店中的荷叶蒸乳鸽,银杏鸡丁和腔骨萸药汤。” 前两道菜明祁帝倒还能想象出大致的模样,只是这最后一道…… 他忍不住问道:“不知这腔骨萸药汤是一道怎样的菜?” “这腔骨萸药汤是将山茱萸,山药和枸杞放在纱布包中,与猪腔骨炖煮而成。”姝娘解释道,“山药补益肺脾,益气养阴,山茱萸又是滋补肝肾之药,极适宜初秋时令凉燥伤阴的调补。” 明祁帝听罢,觉得倒是有些意思。 “那夫人所说的菜都各来一样吧。”说罢,他又低头指了指菜单上的一道莲子百合煲和芋丝饼,“还有这两道。” “是。”伙计一一记下,接过菜单,应声而退。 姝娘偷着看了沈重樾一眼,见他默默点头,才对着明祁帝有礼道:“菜很快便上来了,大人稍等片刻,楼中还有些事情要忙,妾身便先退下了。” 明祁帝颔首后,姝娘才缓步退了下去, 待回了厢房,姝娘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她已经尽力稳着呼吸不露怯了,也不知刚才做得好不好。 正想着,却听门“吱呀”一声,沈重樾推门走了进来。 “将军不陪着毕大人吗?”姝娘疑惑地问。 “一会儿再去。”沈重樾道,“先来看看你。” 姝娘略有些忐忑地绞了绞帕子,迟疑了半晌,问道:“将军,我方才可有给你丢人?” 沈重樾抿唇轻笑:“为何丢人!为夫今日的面子可都是夫人帮我挣的。” b 分卷阅读129 r   姝娘微微愣了一下,心下泛起喜意,旋即腆红着一张脸道:“我,我去后厨看看,莫生什么差错。” 大半个时辰后,听闻那贵客已经用完膳了,姝娘才带着伙计又回到了厢房。 扫了一眼桌上吃得还算干净的几道菜,姝娘才心满意足地命伙计上前,撤下盘碟碗筷后,奉上了一壶茶。 “大人尝尝,这是楂术茶,里头搁了山楂,白术,神曲和花茶,膳后饮上一杯,消食化滞。” 酒足饭饱的明祁帝颇显惬意地端起饮了一口,这茶带着花的清香和极其浅淡的药草味,入口微酸,余味却带着回甘,在觉得饱腹油腻之时来上一杯,十分清口。 又小坐了一会儿,明祁帝才起身,同贴身侍从一示意,见那侍从似是要去结账,姝娘忙让伙计拦了他。 “毕大人能来,已是玉味馆之幸,今日又是开张第一日,这一顿便当是我家将军请大人的,若是饭菜有不合口味的地方,还请大人包涵。” 言罢,姝娘又让伙计将手中的纸包递给明祁帝的贴身侍卫,“这是梨膏糖,是玉味馆自己熬煮的,这糖养阴生津润燥,是亦食亦药的止咳佳品。” 明祁帝看了看那纸包,又看向姝娘,朗声笑起来,“朕……正巧本官近日有些咳嗽,夫人这般客气,本官这一趟白吃又白拿的,看来往后得多来才是。” 姝娘低身道:“玉味馆随时恭候大人!” 因姝娘身子不便,沈重樾没让她送出门,自己一人亲自送的明祁帝。 为防太惹人注目,明祁帝只坐了辆寻常的马车,停在偏僻的后巷。 沈重樾一直将他送到了马车旁,躬身施礼道:“臣恭送陛下。” 明祁帝笑了笑,“你那夫人当真是个不错的女子,你可知朕今日为何要来见她?” 沈重樾稍稍抬眸,只听明祁帝接着道:“朕一直很好奇,能让你锲而不舍地向朕替她求诰命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如今见了,才多少有些理解你,只是……” 明祁帝低叹了一声,神色中带了几分沉重。 “阿重,朕是天子,你需得明白朕的难处。” 沈重樾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臣明白。” 因他孝期娶妻怀子一事,御史参他的折子都快堆满御书房了。要不是明祁帝压着,只怕那些视他为眼中钉的早已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 “不过……”明祁帝在沈重樾肩上拍了拍,旋即将话锋一转,“今日受了你夫人这么好的招待,朕也该有所回报,不如送你一份礼物。” 见沈重樾抬眼看过来,明祁帝似笑非笑道:“但不是现在,还得再过一阵,不过朕相信,你定会喜欢这份大礼。” 说罢,他将手中折扇一收,几步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而动,明祁帝斜靠在引枕上,打开纸包,拈了一块梨膏糖放入口中。这糖虽口感甜如蜜,却不腻不粘,松酥适口,滋味着实不错。 他满意地笑了笑,如今外间所疑,不过是那将军夫人低微的身份,再加上孝期怀胎一事,才至于外间流言纷纷。 加封诰命一事确实有些困难,却也不是完全做不到,身份低微并非什么太大的事,毕竟沈重樾也不是镇南侯府的血脉,不依然凭着自己的本事荣登高位。 到时,让哪家收这位将军夫人做义女,等沈重樾孝期一过,应他所求,风风光光办一场婚事,诰命的事便无人再敢有所异义。 不过,既要与镇南侯府门当户对,又要有权有势,让人不敢置喙……这位将军夫人的“新”娘家只怕是不太好寻。 开张第一日,玉味馆赚的钱银比姝娘想象的多了许多,除却每桌都送的那道莲子百合煲,和其他菜钱,药材钱外,大抵还余下几十两。 姝娘已经很满足了,高兴之余,还从中掏了几两银子分给几个厨子和伙计买酒吃。 第二日,因没有送菜,玉味馆的人虽没有前日多了,可却有了几个回头客,接下来几日,玉味馆的名气传开去,人也一日比一日逐渐多了起来。 过了五六日后,姝娘便没再日日去玉味馆了,菜的做法几个厨子们都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了,再加上还有华庆嫣和肖云碧在,她不去并没什么大碍。 毕竟,姝娘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 中秋临近,为宫中夜宴的准备也迫在眉睫。 分卷阅读130 先前为了去赵国公府赴宴,姝娘勉强学了些规矩,但也只将将学出了个模样,可这回是宫宴,容不得有丝毫马虎,姝娘便趁着剩下的十几日将最重要的几个规矩同汪嬷嬷都学了。 期间,绸缎铺子也派了人来给姝娘量了尺寸,姝娘快有五个月的身孕了,肚子日见大起来,先前的尺寸已完全不能用了,衣裙也得重新做过。 这日,姝娘早起练了会儿字,并未同汪嬷嬷学规矩,而是径直去了厨房。 她命徐大厨备好青菜,面粉和鸡蛋,笑着对春桃道:“今日吃面可好?” “姝娘姐姐亲自做吗?”春桃问。 因怀着身孕,平日事务又繁杂,姝娘已经很少自己亲手做菜了,就是偶尔有些想吃的,也只是遣人吩咐徐大厨一声。 “嗯。”姝娘点点头,“我还要好一会儿。你和风荷先去青山苑等吧,我做好了便过来。” 春桃犹豫了一下,反是风荷道了声“是”,将她给拉走了。 等了大抵一炷香的工夫,姝娘才回到青山苑,春桃抬眼望向姝娘身后的婢女,却发现她端着的托盘之上只有一碗面。 “怎么只做了一碗?”春桃疑惑道。 姝娘将碗端到她面头,笑意吟吟地看着她,“傻丫头,你不记得了,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生辰? 春桃懵了懵,若不是姝娘提醒,她还真将此事给忘了。 “我记得从前在长平村时,你娘就常念叨,她是在中秋前生的你,我便也记下了。”姝娘把面往春桃面前推了推,“快些吃了,凉了便不好了。” 这长寿面姝娘还是头一回做,做面的法子还是请教徐大厨的,因为碗里的面得是一整根不能断,下面时还得边抻边下,费了她好大的劲。 春桃刚夹起来嗦了两筷子,可瞥见上头卧着的一个荷包蛋,蓦地嘴一憋,眼泪跟珍珠一般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怎么了?”姝娘忙用帕子给她擦眼泪,蹙眉道,“这么难吃啊?怎还吃哭了……” “不是,面好吃。”春桃摇摇头,抬手抹了把眼泪,抽抽噎噎道,“我想我娘了,每年我生辰,她都会给我做面,再在上头卧一个我最喜欢的荷包蛋。我走了这么些日子,也不知我娘一个人过得好不好……” 姝娘轻轻抱住她,安慰道:“你若是想你娘的话,待有空了,我同将军说一声,将你送回长平村去。” 听得这话,春桃的抽泣声瞬间就止住了,她从姝娘怀中出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行,我才来了不到两个月,还没玩够呢,怎么能这么快回去,那可太亏了。” 看着她这瞬间转变的表情,姝娘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起身往内屋去了,再出来时,手中捧了个红漆的长木匣子。 “这是前几日,我去云碧阁时,特意为你挑的。”姝娘将长木匣子递给春桃,“你瞧瞧,可还中意?” 春桃疑惑地打开,然在看清匣中之物时倏然怔了怔,里头赫然是一支山茶花的玉簪。 玉质洁白无絮,上头花朵雕刻得栩栩如生。 她一双杏眸微张,有些不确定地问姝娘:“这个……是给我的吗?” 姝娘笑着颔首,“我算了算,过了这个生辰,你便及笄了,听说女子及笄是有个笄礼的,但我十二岁便嫁了人,全然不懂这些,便也只能送你个簪子了。” 她很感激春桃,到了京城后,姝娘一度觉得很茫然无措,若不是有春桃在她身边同她笑闹,她定没那么快就适应京城的日子。 春桃一双眼睛亮莹莹的,作势又要哭,姝娘忙止住她,“都是大姑娘了,可不兴这么哭哭啼啼的。” “来,我给你戴上。”姝娘取出匣子里的簪子,抬手给春桃戴上。 风荷也将屋内的铜镜拿了来,摆在春桃面前给她瞧,见春桃对着镜子,不停地摸着头上的簪子,她忍不住笑道:“好看!戴在你头上呀,特别好看!” “待会儿再看。”姝娘指了指桌上的面,“再不吃这面都要坨了。” 三人嬉笑间,却听婢女来报,说邱管家来了。 邱管家被领进来后,对姝娘道:“夫人,外头有个姑娘,说想要见您。” “姑娘?”姝娘问道,“生得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分卷阅读131 “那姑娘大抵十五六岁的模样,她说她姓王,和夫人是同个村的,甚至还叫出了夫人的名讳。” 听到“姓王”,姝娘和春桃对视了一眼,不可能猜不到门口的是谁。 她想了想道:“就说我不在,让她回去吧。” 姝娘话音刚落,春桃立刻拉了拉她,“要不让她进来吧。” “你不是讨厌她吗?”姝娘笑起来,“怎还想让她进来。” 春桃是讨厌王竹儿,但她也有自己的思量,她凑近姝娘道,“姝娘姐姐,就算你这么说,也不是办法,我太了解王竹儿那人了,这次说不在,她下次定还会来的,而且她既然能说出你的名字,必是确定了你就在这儿,就算骗她搞错了也没有用。倒不如让她进来,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姝娘听在耳中,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便吩咐邱管家将人带进来。 大抵一盏茶的工夫,一个身着豆绿长衫的姑娘就被领着踏进了青山苑。 姝娘定睛一瞧,不出所料,果真是王竹儿。 她喜眉笑眼,双眼正一刻不停地打量着院中的边边角角,面露惊叹。 婢子将她带进屋内,乍一看见主位坐着的人,她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高声唤了声“姝娘”,一副重逢的惊喜模样,作势便要扑上来。 在长平村时,王竹儿向来是不怎么待见她的,如今这副热情的样子,还真让姝娘有些不适应。 她正欲躲闪,却见春桃猛然拦在了她面前,没好气地对王竹儿道:“你干什么!冒冒失失,我姝娘姐姐还怀着身孕呢。” 见到眼前人,王竹儿怔忪了一瞬,旋即沉下脸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如何不能在这儿。”春桃微微抬起下颌,得意道,“是将军特意请我来,让我来陪姝娘姐姐的。” 王竹儿蹙了蹙眉,先前他哥哥不小心透露了将军夫人的身份,她忍不住好奇,这一阵都偷偷在将军府附近的小道上等,没想到还真给她发现了那将军夫人的真面目。 可她没想到,这人居然是姝娘! 王竹儿看着春桃对她一副厌恶警惕的样子,强忍下心中怒气道:“我不想同你吵,今日我就只是来看姝娘的,与你无关。” “来看姝娘姐姐?”春桃冷哼了一声,“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信吗,从前在长平村,你对姝娘姐姐如何,你自己还不清楚嘛。” 王竹儿抿了抿唇,她怎这么倒霉,偏生遇到这个臭丫头,两人根本就是天生的冤家。 “我从前怎么了?我也没打骂过姝娘,你别血口喷人。”王竹儿不但佯作不知,还对着姝娘掩帕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来京城不久,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方才听说姝娘你也在这儿,不知有多么高兴呢,而且听说我哥哥就在将军底下当差,可真是巧。” “是挺巧的。”姝娘淡淡道,“竹儿你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王竹儿道:“能有什么事儿,就是想来看看你罢了。” 她有什么好看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道理姝娘还是懂的。 “既然没什么事儿,还是早些回去吧,王叔王婶定然十分担心你。” 王竹儿没动,她瞥了一眼春桃,忽得掐着声儿,带着哭腔道:“姝娘,我们都是同一个村的,你不能厚此薄彼呀,对春桃那么好,却急着赶我走啊。” 春桃被王竹儿那声儿激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一个寒颤,长长地“咦”了一下。。 “春桃是我的妹妹……”姝娘话说了一半,意思却是很清楚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竹儿,“将军昨日同我说过,他今日午后便会回来,只怕一会儿就要回来了,所以我才会劝你早些回去。” 王竹儿眼前一亮,将军快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才好呢。 她方才在将军府看了一圈,这儿可比她住的那个小院子不知道大了多少去,而且她还瞥见了春桃头上的发簪,一看就不是便宜的。 若她也能被将军看中,是不是也能住这么好的院子,穿好的,戴好的。 光是想着,王竹儿的心里便美得紧,好似人已经住进来了一般。 “姝娘,我只是想同你们多呆一会儿,就一会儿。”王竹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平素一人实在冷清得很,就再坐一 分卷阅读132 会儿便走。” 春桃扁扁嘴,同姝娘耳语道:“还真是死性不改。” 姝娘轻叹了口气,“那便再坐一会儿吧。” 一会儿别后悔就成…… “唉。”王竹儿笑得兴高采烈,抬眸毫不遮掩地在屋里张望打量。 坐了大抵一炷香的工夫,只听外头婢女突然道了声“将军”,王竹儿将脊背一挺,忙站起来跟在姝娘后头。 她垂着头,少顷,听见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蓦地问道:“这是谁?” 她抑制住满心激动,缓缓低身施礼道:“小女子王竹儿见过将军。” 甫一说完,她便迫不及待地抬眸,可只一眼,她就怔愣在那里,红润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50. 吃味 慢慢撩开他的衣襟 王竹儿又抬眸瞧了一眼, 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毕竟生得这般俊朗的男子不多,她不会那么轻易就给忘了。 可为何这人会在这里, 他不就是个商人嘛。 王竹儿想象过自己与将军初见的场景,今日甚至好生装扮了一番, 希望将军能一眼就瞧上自己。 可她万万没想到, 这位定国将军会是自己曾见过的人。 看王竹儿这副表情, 姝娘便知她认出来了,当初在长平村,芽儿的喜宴上, 两人是见过的。 “这是王竹儿,王卓大哥的妹妹。”姝娘介绍道,“今日是特意上门来寻我的。” 沈重樾淡淡看了王竹儿一眼,他本对这张脸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可听姝娘说是王卓的妹妹,才隐约想起什么。 不过这场上反应最惊诧的不是王竹儿,而是跟在沈重樾后头进来的王卓。 “竹儿!”他蹙眉看着屋内人,“你怎么在这儿!” “大哥……” 看到王卓,王竹儿心下一惊, 支吾道:“我,我在家中闲得无趣, 听说姝娘在这儿,便想着来找她说说话。” 闲得无趣! 她这话听在王卓这个亲哥哥耳中实在蹩脚, 她整日里往街上跑, 直到傍晚时分再跟婢女二人提着大小包裹回来,分明忙得紧,倒是不见她有多闲。 王卓肃目看着她道:“别在这儿胡闹, 快回家去,还有莫再随口喊夫人的名字,实在无礼。” 无礼? 王竹儿心下不屑,都是长平村出来的,她姝娘也就相貌比她生得好了那么一点点,凭什么就能当将军夫人,而她连买几尺的缎子都要扣扣索索的。 见她站着不动,王卓拉了她的手臂就往外扯。觉得教这么多人看着没面儿,王竹儿抽泣了两下,硬挤出几滴眼泪来。 “大哥,你别这样,你弄疼我了。”她作一副嘤嘤哭泣的模样惹人生怜,眼神时不时地往后瞟着。 闹了一会儿,姝娘终忍不住道:“王卓大哥,要不今日你就和竹儿一起回去吧。” 再这么下去,只怕还要再闹上大半天呢。 她方才说完,便听沈重樾忽得凉声道:“王卓,你这妹妹倒是有些意思。” 听沈重樾说到她,王竹儿精神一凛,挣扎的动作都放轻了。 王卓放开王竹儿,拱手道:“家妹不懂事,让将军看笑话了。” 王竹儿也跟着幽幽施礼,“将军恕罪,小女子就是想与姝……夫人叙叙旧,这才胡闹了些。” 她本有些担心,可看沈重樾平淡的反应,心下不免松了松,毕竟在长平村两人也不过见了一面,他应当不怎么记得她。 “叙旧……谁知道呢。” 春桃忍不住在角落里嘟囔,她声儿虽不大,但在空旷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竹儿面露尴尬,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她便委屈道:“春桃,我也不知在村里时如何惹了你,让你对我这般有敌意,我确实不善言辞,若有让你不高兴地方,你别太同我计较。” 沈重樾听罢忍不住蹙了蹙眉,抬眸看向她,“不善言辞?我怎记得上回见到你时,你的嘴倒是挺伶俐的。” 王竹儿身子一颤,她稳了稳呼吸,“将军莫不是认错人了,竹儿今日是头一次见将军……” 分卷阅读133 “哦?”沈重樾的眼神略有些沉寒,却不与她争论,只淡淡道,“那许是我错认了,我只隐隐记得当时在长平村,有一个女子说过,我极其看中她的哥哥,就算她哥哥不喜欢也要强送她哥哥一座大宅……不过,奇怪的是,这些事我都没有做过。” 看着王竹儿愈见苍白的脸色,沈重樾继续道:“而且,她野心似乎还不小,有意入我这宅子,做这后院的人……我口中的这个女子应当不是王姑娘你吧。” 姝娘颇有些诧异地看向沈重樾,他并非那种斤斤计较的性子,王竹儿随口说的这些夸大的话,按理他不会放在心上,可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了口,有些奇怪。 她想得没错。 沈重樾确实对王竹儿说的这些话不甚在意,可他在意姝娘,想起王竹儿曾经意图羞辱姝娘的话,和今日显而易见的别有用心,他便不想放过她。 “竹儿你……” 王卓瞠目结舌地看着王竹儿,光是听着那些话便替她感到羞人,他以为王竹儿也就爱买些珍宝首饰来充场面,不曾她竟什么话都敢乱说,甚至借着他的名义在村中如此肆无忌惮。 他忙跪下来请罪,“将军,是属下对妹妹教导无方,若有让将军不悦的地方,将军责罚王卓一人便是。” “起来吧。”沈重樾道,“此事与你无关,将你妹妹带走。” 王竹儿紧咬着唇,一张脸苍白如纸,她不想曾经说的那些大话,就这么被沈重樾点破,在众人面前□□裸地被羞辱。 她埋着头,被王卓带了出去。 甫一踏出将军府,王卓正欲斥责她两句,却见王竹儿倏然抬头,怒瞪着他。 “哥,你怎如此不中用,你若争气一些,说不定我早就做了哪家的官太太,锦衣玉食了,也不必这般费力来讨好秦姝娘这种人,让她处处压上一头。” 王卓怔怔地看着王竹儿,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竹儿,你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我说错了吗?”方才被羞辱的怒意似潮水般涌上来,王竹儿发了疯地高吼道,“我差秦姝娘什么了,她就是个寡妇,臭寡妇!当初一副贞烈守节的模样,如今连孩子都有了,指不定是用什么不要脸的手段勾引了将军,她……” 她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脸被猛然打偏到一侧,耳畔“嗡嗡”地响,王竹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侧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卓。 “哥,你怎能打我!” 王卓的掌心同样疼得厉害,他不想自己的妹妹竟成了这般满目虚荣,不分是非的模样。 他强压下心里的不忍,眸光坚定道:“京城不适合你,明日,我便送你回长平村去,好好反省反省!” 翌日,王卓同沈重樾告了几日假,亲自将王竹儿送出了几十里外后,才返回来。 可没曾想,那日王竹儿在将军府门口吼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很快姝娘“寡妇”的身份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在府中待了几日,见规矩也学得差不多了,姝娘就动身去了趟玉味馆。 正是午饭时候,玉味馆中人满为患,姝娘方才坐了一会儿,便见华庆嫣推门进来道:“夫人,厢房有一位贵客,特意托伙计问,我们这儿可否根据病情来定制药膳。您不在,我也不好明确答她,她已连着来了好几日了。” 姝娘问:“那贵客是何模样?” 华庆嫣想了想道,“看衣着打扮,像是哪个高门大户家的妇人,年纪还挺轻的,不过她头上戴着幕篱,看不清长相。” 既能连着来好几日,想必定是十分急切之事,见一见也无妨。 姝娘想了想道,“那你便将她喊来吧。” “是。” 华庆嫣退下去,没一会儿又回来,“夫人,那贵客说她的事有些隐秘,不好直接同夫人见面,希望夫人能撤了下人,再在屋内摆一道屏风,她才好与您说道。” “什么事儿啊,还隐秘成这样。”春桃听罢,忍不住道。 “想必是真的有不好说的隐情吧。”姝娘对华庆嫣道,“就听她的,教人搬一道屏风过来。不过我既撤了人,她也只能一人进来。” 华庆嫣将姝娘的话传达给了那厢,那厢很快便同意了,待屋内布置完毕,只听门扇“吱呀”一声响。姝娘透过屏风看去,隐隐约约见一个身影用幕篱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等那妇人 分卷阅读134 坐下来,姝娘才道:“我听说夫人来玉味馆,是特意来求药膳方子的?” “是。”那妇人答,“只要能治病,这方子无论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妇人的声儿里带着几分急切,姝娘不由得问出心中的疑惑,“夫人可有去看过大夫,是吃了药没有效果?” 听到这话,那厢半天没有动静,许久才道:“并未去看大夫……” 姝娘蹙了蹙眉,这便有些奇怪了,何病不去看大夫,却想着法子来求药膳。 “不知夫人得的是何病?” 对面没答。 姝娘顿了顿,又问:“或者,夫人是替谁求的药?” 那厢依旧沉默不言,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妇人低着头,也不知在纠结些什么。 姝娘颇有些无奈,这大夫看诊还得望闻问切,她一看不见,二摸不着,又如何替她开方子。 “夫人若是不说,我这儿只怕是不好办。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您不妨直说便是。” 那妇人犹豫了半晌,终是攥了攥掩在袖中的拳头,似下定决心般道:“我与我家夫君虽年岁差得大,可婚后十几年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得还算舒心,然自去年起,我夫君便开始疏远我,夜间也不再愿意与我同榻了……” 这故事…… 实在像极了姝娘曾听过的男人一朝富贵,另有新欢,便开始嫌弃糟糠之妻,说来肖云碧不就是被这般抛弃的嘛。 她顿时对这妇人生出几分同情,“我虽心疼夫人的处境,但……此事我也无能为力。” “心疼?”那妇人倏然激动道,“不,我并不需人心疼,他未做错什么,他也是没办法。” 姝娘越发不懂这妇人的心思了,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还在替她夫君辩解,她抿了抿唇,问道:“夫人到底是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求药了……”那妇人咬了咬牙道,“他并非不愿意与我同寝,只是怕我失望……但我们夫妻十几年,我早便知道了,他是觉得丢人,不好说出口……” 这话说得太模糊,姝娘仍有些半懂不懂,直到那妇人说道:“我想为他治病,但也知他好颜面,不能明着端了汤药给他,前几日听说了玉味馆的药膳,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我来,就是想问问掌柜您可有治……治房事不和的法子。” 姝娘愣了愣,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敢情是她误会了。她双颊滚烫,耳根红得快要滴血,幸得隔着屏风,那厢看不出来。 少顷,她才低咳一声道:“这事儿……我倒是不曾遇着过,恐还得回去查一查医书,钻研一番,夫人需得等上几日。” 听得此言,妇人感激不已,“那便多谢掌柜的了。” 她走后,春桃走进来,绕过屏风,见姝娘双颊绯红如霞,纳罕地问道:“姝娘姐姐,你脸怎么了?怎这么红,莫不是哪里不舒服?” “热,热的。”姝娘说罢,以手为扇,敷衍地摇了两下。 热的? 春桃疑惑不已,西窗开着,眼下又快到中秋了,天气分明凉快得紧,怎么会热呢? 回到将军府后,姝娘翻了翻架上的几本医书后,便去了厨房,命家仆去买了些莬丝子、杜仲、山药,用来炖鸡汤。 春桃和风荷在一旁新奇地看着,她们二人谁也不认识草药,只觉得这么些药材放下去,定是道好汤。 风荷问道:“夫人,这里头的药材都是做何用的呀?” 这话姝娘可不敢真的答,毕竟眼前是两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哪能明着告诉她们的。 她只赧红着脸,声若蚊呐道:“都是滋补的药材,如今入了秋,易身子亏虚,是该好好补补的。”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炖鸡汤需用小火慢慢熬,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 姝娘由风荷扶着沿着花园慢慢踱着步,先前种的一些胡瓜,丝瓜,已生得十分茂盛,胡瓜的藤紧密地缠在竹架上,上头已开了好几朵黄灿灿的花儿。 想是再过一阵儿便能有脆爽的胡瓜吃。 拐出了花园,姝娘便见前头的小道上冯长正急匆匆地往侧门的方向赶。 姝娘喊住他,然冯长却在看见姝娘的一刻面色大变。 “这是上哪儿去?”姝娘问。 分卷阅读135 “府外有些事……”冯长迟疑了一下,“小的急着去办,便不打扰夫人了。” 见他神色有异,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姝娘对风荷道:“跟上去瞧瞧。” 风荷领命退下,再回来时,略有些踌躇地在姝娘耳畔说了什么。 姝娘心下一颤,垂眸抿了抿唇道:“去看看吧。” 此时的将军府侧门外,恰停了一顶蓝色的轿子,从轿上下来的女子,面对冯长的驱赶,仍是坚定道:“我是刘大人送来伺候将军的,都还未将军一面,如何能走。” 冯长显然已经对此事习以为常了,也不同那女子扯皮争吵,只风轻云淡道:“姑娘不肯自己走,也可,那就按从前的规矩,给您带轿子’请’出去。” 他一抬手,将军府几个身形壮硕的家仆作势便要动手。 那女子半退着步子,正欲叫喊,便见一人被扶着从侧门出来了。 冯长听见动静往后看,霎时惊慌失措起来,“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姝娘扫了一眼眼前的场景,佯作不知地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 还不待冯长搪塞过去,便见那女子却抢先一步,边施礼边道:“夫人,奴家是兵部的刘大人送来伺候将军的。” 冯长急着解释道:“夫人莫要误会,她是自己来的,并非将军的意思。” 姝娘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朱唇红艳,媚眼如丝,身姿丰腴婀娜,举手投足间透着掩不住的妖娆。 她忍不住问道:“你既知道这个家中有主母,为何还要来伺候将军?” 姝娘出生乡野,不甚懂那些高门大户家的规矩,也不明白那些女子好端端地为何要上赶着将自己送给男人做玩物,看她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仿佛还以此为荣。 姝娘打量那女子时,其实那女子也在打量她。 早便听说定国将军带了个貌美的女子回来,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分明怀着身孕,然凸起的小腹却一点没影响她的容貌姿态,反让她浑身泛着一股柔和的气息,软若一汪春水,令人移不开眼。 只是看这位将军夫人的模样也就十六七岁,怎就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 听见姝娘问的话,那女子觉得有些可笑,她理所当然道:“这男人三妻四妾最是正常,更何况是将军,少不了需要几个女子为他生育子嗣的。” “可将军并不想要你。”姝娘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那女子勾唇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都还未见过呢,哪能说得这般笃定。 指不定见了就喜欢了。 送她来的刘大人先前也是往将军府送过人的,可惜被当场退了回去。可前几日,这将军夫人原是寡妇的事儿传了开来,一直想着如何讨好定国将军的刘大人忽得茅塞顿开。 不论是他,还是旁的一些人,原先送去将军府的都是干干净净的姑娘,难怪将军不喜欢。 这将军定是有独特的癖好,就如前阵子刑部侍郎那个被下了大狱的侄子,不就好妇人嘛。指不定将军喜欢的也是□□,毕竟经历过人事的妇人更懂风情。 而她正是因为前些年丧夫,又生得貌美,才被刘大人挑中了送来。 她自信道:“夫人可能不知道,这男人口中虽不说,但哪个不想左拥右抱。如今夫人身怀有孕,想是不大方便,将军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夫人不好总让将军忍着吧。” 那女子暗暗转了转眼,忽又道:“不过夫人放心,奴家也不是来同您抢将军的,奴家反倒是来帮您的,有奴家在,夫人只管安心坐胎便是,不必担心再有人来勾引将军。” 听了方才姝娘问的两句话,女子觉得姝娘大抵是个没什么心机,甚至是有些傻的,想必她随便说两句,便能哄骗住她。 她只等着进府去,却见姝娘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得道:“你想是搞错了什么,不管将军同不同意,我定是不会同意的,我如今是将军府的主母,决定这些的权利还是有的。” 说罢,她看向冯长道:“将人’请’走吧。” 冯长愣了愣,片刻反应过来,“是,是。”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但姝娘没再听,径直折身进了门,也没再管门外的吵嚷。 过了一会儿,冯长小跑着赶了上来,斟酌了半晌,对姝娘道:“夫人,那人真的是自己 分卷阅读136 来的,将军洁身自好,除了您以外,一个女人都没有,从前但凡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叫小的赶出去的……” 姝娘的脚步倏然一滞,旋即转头似笑非地看着他。 冯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微张着嘴,脑中闪过三个字。 完蛋了! 果然,只听姝娘道:“所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一个时辰后,沈重樾回到青山苑,还未进屋,便见桌上摆着饭菜,可却没有人。 正疑惑间,风荷掀帘从内屋出来,施了个礼。 “将军。” 沈重樾颔首,“夫人休息了?” 风荷回:“许是今日去了玉味馆,有些累,夫人方才吃了晚膳,已经沐浴歇下了。” 沈重樾轻手轻脚地进屋去,透过珠帘隐约看见姝娘背对着她,侧躺在床榻上。 “夫人给将军留了晚膳,已放了有一会儿了,可需端去让厨房再热过。”风荷问道。 “不必了。”沈重樾收回视线,“我随便吃点就是,你下去吧。” 风荷应声而退,方走到院中,差点与春桃迎面而撞,她忙伸手稳了稳春桃手上的托盘。 “这是拿了什么来?”风荷问。 “厨房刚刚送来的,姝娘姐姐炖的鸡汤。”春桃看着汤盅,为难道,“不过她好像喝不了这道汤了,怎么办啊?” 风荷笑道:“送去给将军呗,正好将军也在用饭,反正是滋补的汤,谁喝不都一样。” 春桃觉得有道理,就顺势将汤送了进去。 这么好的鸡汤,可不能浪费了。 一柱香后,沈重樾用完晚膳,待下人收了碗筷,便见冯长站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往里望。 沈重樾往里间瞟了一眼,唯恐吵醒姝娘,索性起身出了屋,在院中的一棵玉兰树下站定。 “何事?” 冯长苦着脸道:“将军,小的不是有意的,是真的没想到夫人会看见……” 等冯长断断续续将事情说完,沈重樾眸色冷下来,只道了一句,“自去领罚。” 说罢,快步回了屋。 然至珠帘前,他又骤然慢了步子,站了一会儿,才缓缓撩开竹帘,轻着手脚靠近床榻。 果然,近了便听见姝娘略有些紊乱的呼吸,她根本没睡。 沈重樾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搭在了姝娘瘦削的肩上,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 姝娘性子温婉,似乎从未在他面前生过气,这似乎还是头一次,他不懂哄人,想了半天也只能干巴巴地问出这句话。 在床榻上躺着的人没有动,也没有答,沈重樾薄唇抿了抿道:“他们要送人来,我拦不住,但从未收过,也没让她们踏进过将军府一步……真的!” 见姝娘依旧不吭声,可双肩却微微颤动起来,沈重樾的心猛地一提。 他往榻内移了一些,正想看看姝娘的脸,却见姝娘倏然将身子转了过来,在他猝不及防间抬手压住他的肩,将他一下按在了床榻上。 瞥见姝娘脸上淡淡的笑,沈重樾倏然反应了过来。 他将脸一沉,佯作生气的模样,“胆子大了,都敢骗我了。” 姝娘赧赧地笑了笑,换作从前,她哪会做出这样的事,可今日到底让那女子的话给激着了。 她支着手肘,半趴在沈重樾宽阔结实的胸口上,咬了咬唇道:“将军,我方才看书了。” “嗯?”沈重樾挑了挑眉,“看了什么?又是医书?” 姝娘摇了摇头,她眸光潋滟,朱唇半咬着,松松垮垮的寝衣下露出大好的春光来。 沈重樾看在眼里,喉结轻滚,觉得一股子燥热如潮水般涌上来,不知为何,钻心噬骨,比往日更加难耐。 只见姝娘微微瞥开眼,旋即声若蚊呐道:“是那本……那本汪嬷嬷给的书。” 说罢,她用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沈重樾胸口打着圈,慢慢撩开了他的衣襟。 “将军,可要试试?” 51. 缱绻 我会努力把握着分寸的 沈重 分卷阅读137 樾稳了稳呼吸, 倏然抓住姝娘不安分的手,凝眸看了她一会儿。 姝娘向来是含蓄内敛之人,先前不过是瞥了一眼那避火图, 就羞得不能自已,今日又怎会无缘无故这般主动。 他剑眉微蹙, 低沉的声里带着几分凉意, “是不是今日那人说了什么?” 姝娘微微低眸, 答:“没有……” 见她这个细小的动作,沈重樾不需猜,便知她在撒谎, 他扶着姝娘坐起来,“那人可是说了羞辱你的话?” 姝娘摇头,少顷,只问:“将军会纳妾吗?” 沈重樾怔了一下,看着姝娘的眼睛,定定道:“不会,我此生只你一人。” 姝娘勾唇笑了笑,她并非因为不信他才问出这话,“我和将军既是要相互扶持一世的, 将军待我好,可我也想为将军做些什么。” 说罢, 她又缓缓将身子倾过去,伸手去撩沈重樾的衣襟, 这手上的动作虽大胆, 可双颊却红得快滴出血来,声儿更是低得快听不见了,“我知道将军难受, 姝娘只是想帮帮你……” 沈重樾没再拦,只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不怕伤着孩子?” “其实,足了三月后,当是没什么大碍。”姝娘咬了咬唇,“只要,小心……” 她话音未落,最后一个“些”字便已被眼前人吞吃入腹,沈重樾按着她的后颈,不似先前那般激烈,动作缠绵柔和,更像是在细细品味一块甜美的糕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棠红的绣花床幔外,一盏烛火噗呲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沈重樾用指腹抹去姝娘眼角的泪花,看着她半眯着双眸,神色迷蒙,哑声道:“姝娘,唤我一声。” “将军……” “不是这个。”沈重樾薄唇轻抿,“还记得思原县那一晚,你叫我什么吗?” 姝娘闻言杏眸微张,自改嫁后,她便再未将这个称呼宣之于口,一则是因羞赧,二则一想到她曾用这个称呼唤过别的男人,心底便有些过不去。 但日子总要过的,她不可能永远站在原地往回望。 她凝视着沈重樾,许久才恍若释然地一笑,柔柔地唤了声。 “夫君。” 姝娘悦耳婉转的声儿落在沈重樾耳中平添了几丝勾人的媚意,他脊椎一麻,脑中的弦骤然崩断,再也忍耐不住。 他将姝娘骤然抱了起来,放在了腿上,一边缓缓抽开姝娘薄衫上的系带,一边俯身在她耳畔道:“我会努力把握着分寸的。” 姝娘将一双藕臂缠在他的脖颈上,低头嗅着他发间幽淡的青松香,低低“嗯”了一声。 一炷香后,芙蓉帐暖,满室散发着一股旖旎的气息。 翌日,姝娘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外屋的风荷听见动静,没让春桃进去,反让她去拿早膳,自己带着几个婢女,端着水盆进去伺候。 “夫人醒了。” 风荷扶着姝娘起了身,为她整理松散的寝衣时,余光瞥见她玉颈上如红梅般的点点痕迹,忙赧着脸将眼睛移开了,几个小婢女上前收拾替换被褥,一个个更是羞得连脖颈都发红。 “将军一早便出去了。”风荷伺候姝娘更衣梳洗,“他临走时吩咐,说夫人昨夜累了,让我们莫要扰着您休息。” 正说着,恰逢春桃端着早膳进来,开口便道:“姝娘姐姐莫不是昨夜没睡好,今早才起得这般迟?” 姝娘掩唇,不自在地低咳一声。 “倒也不是,只是昨夜睡得有些晚了……” “睡得晚了?”春桃不解道,“可分明昨夜你用完晚饭,便早早睡了呀,难道是一直睡不熟?那可真是可惜了,早知道我就该喊你起来,喝了那汤的。” “汤?”姝娘问道,“什么汤啊?” “就是你昨日从玉味馆回来后炖的鸡汤啊!姐姐你怎忘了。”春桃笑答,“想是滋味甚好,将军倒是将那道汤喝得甚是干净呢。” 莬丝子炖鸡汤! 姝娘这才想起来,昨日教那女子一闹,她竟是给忘了。 怪不得,怪不得沈重樾昨夜…… 姝娘恍然大悟,她咬了咬唇,顿时羞得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待用完早膳,汪嬷嬷来了,她见 分卷阅读138 姝娘气色红润,也没有特别疲累的样子,方才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关切道:“夫人可有哪里不适?” 听见这话,姝娘愣了一瞬,才回过味儿来,红着脸垂眸摇了摇头。 “那老奴便放心了。”汪嬷嬷欣慰不已,“看来将军还是知晓轻重的。” 想着昨夜的场景,姝娘搅着帕子没答话,她原是想帮帮沈重樾的,可怎么瞧着,更像是在折磨他呢。 碍着她是双身子的人,沈重樾昨晚的确只真的来了一回,后头一回,还是姝娘用旁的法子帮他的。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燥得厉害,到了半夜里,姝娘睡得迷迷糊糊间,只听见原环抱着她的沈重樾起身出了屋,很快,屋外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水声。 姝娘意识到他或许是用院中的水缸在冲凉,她听了一会儿,可直到她忍不住困倦复又睡过去了,外头的水声儿都没停下来。 方才听了春桃的话,她才倏然明白过来,原是那道鸡汤害的! 汪嬷嬷看着姝娘这副羞涩模样,接着道:“虽说这夫妻相敬如宾是好,但时不时地也得添些情趣,老奴觉得,夫人平素若愿花些小心思,便能让将军高兴,日子也能过得更和美。” 姝娘虽是二嫁,可前一回其实算不得数,故而夫妻相处这些事儿她自然是完全不懂的。 如今有人愿意教,她自己很是乐意,当即诚恳道:“敢问嬷嬷,姝娘该如何做?” 汪嬷嬷笑了笑,“其实没什么难的,您得空了,给将军绣个荷包,做双鞋什么的,将军疼爱夫人,夫人做什么他定都喜欢。” 做鞋啊…… 姝娘暗暗琢磨着,先前在长平村时,她的鞋虽都是自己做的,可却从未给男人做过鞋,也不知能不能做好。 相比之下,似乎还是荷包更容易些。 犹豫间,她倏然想起她婆婆周氏曾在给她公爹刘猎户纳鞋底时说过的一句话。 若是让男人穿上女人亲手做的鞋,往后一辈子便都跑不出那个女人的手掌心了。 她忍不住勾唇嫣然而笑,对汪嬷嬷道:“姝娘手笨,这做鞋的事儿,还需汪嬷嬷教教我才好。” “夫人若不嫌弃老奴,老奴自然愿意教。” 汪嬷嬷忙笑着应声。 未时过后,沈重樾从外头回来,踏进青山苑,便见姝娘坐在小榻上,听见动静,匆匆把手中之物往身后藏。 “藏什么呢,我可都看见了。” 他从容地伸手将那东西拎出来,见是两片鞋垫子,尺寸又不像是女子的,问道:“你要为我做鞋?” 姝娘见他明知故问,扁扁嘴,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将军坐上来吧。” 沈重樾被姝娘半拉着在小榻上坐下,却见姝娘倏然拿起了针线笼里的一根细绳,忽得低身要去脱他的鞋。 他霎时面色一变,略有些慌乱地将右脚往后一缩,强笑着问:“这是要做什么?” “我量了将军的几双鞋,但尺寸多少有些不同,便想着或许亲自量量为好。”姝娘解释道。 沈重樾拦了她,“你身子不便,待会儿我自己量便是。” 姝娘迟疑了一下才答应,“那将军记得,脱了足衣再量,才能量地更准一些。” 沈重樾低低“嗯”了一声,看向姝娘微微凸起的小腹,将手轻轻覆在上头,问道:“今日,腰可有难受?” 姝娘闻言微微瞥开眼,声若蚊呐道:“就是稍稍有些发酸,旁的并无难受。” 沈重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忽地附身在姝娘耳畔道:“看来昨日让你在上头太久了。” 他口中喷出的热气吹得姝娘耳根发烫,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将军,天还亮着呢……” 沈重樾不以为意,将姝娘抱到膝上,两人亲昵了一会儿,他才道:“明日便是中秋了,头一回入宫,可害怕?” 姝娘摇摇头,“规矩我都学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会小心着不出错。” “你毕竟身怀有孕,太后想必也会多体谅你几分。”沈重樾道,“我会让汪嬷嬷陪着你,你不必太战战兢兢,苛求自己。” “嗯。” 姝娘倚在沈重樾的胸前,低低应声,虽口上不言,可心下暗暗希望,明日的宫宴能安稳度过才好 分卷阅读139 。 此时,皇宫御书房。 大太监苗盛躬身进来禀报:“陛下,长宁王来了。” 明祁帝从叠累的奏折间抬起头,见一人慢悠悠进了御书房,忙起身相迎。 “皇叔来了。” 贺严是长公主之子,与先帝虽是表兄弟,可贺严应先帝遗诏辅政多年,明祁帝唤一声“皇叔”并不为过。 “臣参见陛下。”贺严淡淡施礼。 “皇叔不必多礼。”明祁帝转头吩咐道,“苗盛,上茶,再让御书房上些糕食来。” 苗盛应声而退,明祁帝与贺严相对在御书房东侧的圆桌上坐下。 “不知陛下特意宣臣来此有何要事,臣那草药还晾在院子里没收呢。”贺严略为不耐烦道。 明祁帝颇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位皇叔从来都是这种性子,我行我素,天塌下来眼都不会眨一下。 他也不同他绕弯子,直截了当道:“皇叔膝下无子嗣,想必定然无趣,可有意愿收一个义女?” 自那日从玉味馆回来,明祁帝细细想过了,最适合那将军夫人的“娘家”,便只有长宁王府了。 长宁王无妻妾,无子女,就算收了一位义女,府中不会生出什么波澜,再加上他手握重权,将军夫人有了这个靠山,谁敢再置喙她一句。 “义女?”贺严蹙眉道,“陛下这是想在臣身上打什么主意?” 明祁帝笑起来,“皇叔误会了,皇叔可还记得前一阵,赵国公府的赏花宴上,您吃过的百合酥?” “嗯。”贺严应声,旋即反应了过来,“是沈家那小子的媳妇儿?” “皇叔猜得不错。”明祁帝道,“那将军夫人出身不高,又是孝期怀胎,外间争议颇多,可沈重樾却坚持要为她请诰命,此事,到底有些难办……” 贺严轻啜了口茶,抬眼看向明祁帝,“可臣并无此意,陛下还是另寻他人吧。” 打一开始,明祁帝便没想过此事会容易,他不慌不忙道:“那将军夫人不但厨艺好,似乎还懂些医术,往后当是帮得了您几分,您不若再考虑考虑。” 听见还会医术,贺严微微挑眉,可放下茶盏,却仍是神色坚决道:“陛下不必说了,臣对此事实在无意。” 他起身告退,离开前还不忘撂下了一句:“陛下方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臣虽无子嗣,可日子过得并不无趣,更何况,臣还有一个徒弟信誓旦旦地要给臣养老呢。” 他这颇显得意的语气令明祁帝微愣了一下,旋即望着贺严离开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待贺严出了御书房,他将苗盛召进来,吩咐道:“明日,你去玉味馆点些招牌菜,给长宁王送去。” “陛下的意思是?”苗盛问。 明祁帝意味深长地一笑,“朕觉得,以宁王那张挑剔的嘴,怎么着也不会放过那么合自己心意的厨子吧。” 52. 察觉 定是姝娘,定是他家那个傻徒弟!…… 正值中秋, 院中几株桂花开得正盛,沉甸甸压了满枝,入目皆是一片璀璨的金黄, 馥郁的桂花香气盈了满屋,沁人心脾。 姝娘早起看了会儿书, 又跟着汪嬷嬷温习了一遍宫中的规矩, 待到巳时四刻, 才同春桃风荷一块儿去了厨房。 灶台上放的食材是昨日便吩咐下的,糯米,莲藕, 桂花还有几只肥美的螃蟹等,正好能做几道应时的菜肴。 桂花糯米藕,山药老鸭煲和葱姜焗蟹。 风荷和春桃帮着姝娘打下手,姝娘先将莲藕切开一头,再将洗净的糯米用竹筷子塞进藕孔中。 塞的时候也得注意些量,不能塞太紧以免蒸煮时糯米膨胀会使藕被撑裂,亦不能太松,防止后头切片时糯米漏出。 待糯米塞好后,便用细竹签将切开的那段藕重新连起来, 放入加了红糖、红枣、冰糖的汤中煮,大火煮开后, 再用小火慢慢熬。 趁着煮藕的工夫,姝娘又着手准备起另一道山药老鸭煲。 鸭子味甘性凉, 还有补肺益脾, 养阴益气之功效。现下又是食鸭的最佳时节,是鸭肉最为肥嫩的时候。 她将鸭肉焯水后,冷水下锅煮, 放入葱姜和料酒、八角等,等油花浮现在汤的表面,再加入 分卷阅读140 去皮切块的山药,炖至酥软。 最后一道葱姜焗蟹则相对省时一些。 金秋菊黄蟹肥,那蟹一切下去便肥到流黄,姝娘先将切好的螃蟹下入油锅中炸至断生,再在另一口锅中加入葱姜爆香,倒入酱料,用清水煮开后,放入炸好的螃蟹,大火烧至收汁,再撒上香葱段,便可以起锅了。 肥美的螃蟹裹着浓香的酱汁,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等鸭肉和蟹都出锅装盘后,姝娘才将炖了一个时辰的藕捞出来,切成薄片,浇上糖桂花。 徐大厨那厢也炒了几道素菜,各做了几十个豆沙、黑芝麻馅儿的酥皮月饼。 姝娘命人将酥皮月饼分给府内的下人们吃,留下几个端上了餐桌。 她将春桃风荷都拉坐下来道:“今日过节,但我晚间要去宫中赴宴,不能同你们一起过,便趁着午膳做几道小菜,便算是提前庆贺了。” 春桃本也不是姝娘的什么奴婢,说坐便坐了,反而是风荷有些惶恐拘谨地坐在那儿,搅着手对姝娘道:“夫人,奴婢是下人,不好与您同桌进食的,怕是要坏了规矩。” 姝娘毫不在意道:“如今这屋内就我们三人,就不必守规矩了,风荷,你平素照顾我,定十分辛苦,今日是中秋,正是团圆日,你便只当是家人间简单地吃顿饭。” 风荷的身世,姝娘是听邱管家说过的,她家中父母过世得早,是兄长将她一手拉扯大的,兄妹二人感情甚笃,可未等送她出嫁,她哥哥就被强征上了战场,自此一去不归。 风荷那时年岁小,一人孤苦伶仃,无亲无故,又没有依靠,几欲活不下去,幸得邱管家得知此事,将她接进了将军府,才让她有了个安身之处。 早已是孤儿的风荷听了姝娘这番话心下一阵暖意,鼻尖泛酸,不禁红了眼眶, 她强忍着点点头,“多谢夫人。” 姝娘笑了笑,夹了一个桂花糯米藕给她。 螃蟹性寒,姝娘有孕吃不得,就只喝了些鸭汤,吃了点素菜和月饼。 饭罢,青山苑的婢女们便都开始忙碌起来,伺候姝娘沐浴更衣,上妆打扮。 姝娘用的胭脂和口脂是肖云碧特意为她寻来的,都是用天然的花草研磨调制而成,抹在脸上对腹中的胎儿并无什么危害。 参加宫宴的衣裳是一件粉白的缠枝葡萄纹花罗长袄,搭着湖蓝的织金百褶裙,清雅中不失大气,配上姝娘的这副浅淡的妆容,竟显出芙蓉出水般的韵味来。 姝娘之所以选这一身,本是为着这浅色不显眼,可秋日的衣裳厚了,两层料子一裹,光是这肚子,就足以吸引目光。 待她收拾妥当了,沈重樾才自演武场回来,男子整理着装到底不如女子那般繁琐,不消一柱香,沈重樾便已独自穿戴齐整。 马车已在外头等了,今日宫宴,朝中不少重臣及家眷都会前去,宫门处盘查尤为严谨,将马车一辆辆查下来,极其费时,故而虽是晚宴,也需早些前去。 沈重樾牵起姝娘的手,蹙眉道:“手怎这么凉,可有哪里不适?” 姝娘摇摇头,“只是想到要进宫,稍稍有些紧张罢了。” 她出生在乡野之地,京城对她而言就像是在天边儿上,她更是想都不敢想,有一日居然能参加宫宴,就跟做梦一般。 “别怕。”他手上的力道重了重,“只当是去宫中逛逛,很快便回来了。” 沈重樾一把将姝娘抱上了马车,然正准备上车时,却是身形一晃,忽得面露痛苦,抬手捂住了头。 姝娘见他久久不上来,秀眉微蹙,掀开车帘往外望,见沈重樾还站在原地,疑惑道:“将军怎么了?” “没什么。” 沈重樾抿唇轻笑了一下,旋即跨上了马车,“到皇宫还有一会儿,先睡会儿吧。” 姝娘点点头。 沈重樾利落地拿起车上的引枕垫在姝娘腰后,让她半倚在自己身上,低眸看着姝娘阖眼小憩的模样,若有所思。 自打在思原县想起部分往事后,他已许久不曾头疼了,可方才不知为何忽又头疼欲裂。太医院院正曾对他说过,他之所以会失忆,正是因幼年脑后的伤,而当年这伤救治不及时,耽误了时候,才会致头疼之症。 沈重樾原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可没想到竟突然又开始疼,他抬手摸了摸脑后的一道伤疤,剑眉紧 分卷阅读141 蹙。 莫不是旧伤复发了…… 那厢,长宁王府。 小厮夏易正苦着脸看着自家王爷悠哉游哉地翻弄着院中的草药。 “王爷,这陛下命人送来的饭菜都快凉了,您真的不吃啊?” “吃什么吃!”贺严拿起草药放在鼻下嗅了嗅,冷哼了一声,“你当我不知他的心思,他就冲着我嘴刁这点想来拿捏我,我可不上当。” 夏易不由得低叹了一声,只怕这天底下除了太后,也就只有他家王爷敢这么对当今陛下了,不但对陛下送来的东西瞧都不瞧一眼,甚至还如此不屑一顾。 他转身回到堂屋,看着一桌子的饭菜,摇着头直叹可惜。 要不是陛下赐下的,待会儿他定是要趁着菜被撤下偷偷去尝上两口的,可来亲自送菜的苗盛公公特意嘱咐过他,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主子尝上一尝。 夏易琢磨了一会儿,忽得眼珠子一转,掀开其中一道的碗盖,将汤直接端了出去,站在院中边以手扇风边道:“哎呦,可真香,这样的汤啊拿去倒了,实在是可惜,这道好像叫什么青鸭煮汤羹吧,看这青头鸭多肥啊,里头还搁了些青芦菔和陈皮呢……” 夏易说完,见贺严无动于衷,微微一拧眉,只得去拿第二道菜。 “这是栗子仁焖鸡,里头除了栗子仁,还有些……核桃仁,杏仁……” 他叽里呱啦地说得起劲儿,余光瞥见贺严忽得抬眸看了过来,心下一喜,觉得事有盼头,赶忙又去拿第三道菜。 “这叫,这叫……”夏易努力回忆着苗盛同他介绍过的菜名,“这叫淮药肉麻圆,里头放了淮山药,黑芝麻……” 他话音未落,便见贺严蓦然放下手中的药材,疾步走了过来。 “王爷您终于想用膳了?” 夏易喜笑颜开跟在后头,却见贺严来到圆桌前,却是将盖在菜上的盖子一一掀开,拿起筷子,随便尝了几口,顿时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玉味馆是沈重樾的夫人开的?”他转头问道。 夏易微微愣了一下,瞧着贺严身上骤然凛冽的气息,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结结巴巴道:“苗,苗盛公公是这么说的,王爷不知道,如今这新开张的玉味馆在京中声名鹊起,堪比珍馐阁呢。” “那女子叫什么?来自何处?”贺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里急切。 “这……”夏易为难地看着他,“这小的便不知道了。” “那就去查,给你一个时辰,给本王通通查清楚!”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哪里来得及! 夏易正想开口说什么,就被贺严身上散发的浓重怒气吓得一个哆嗦,哪里还敢再有异议,忙应声往外跑。 近一个时辰后,他才气喘吁吁从外头跑进来,一进屋便见贺严坐在凳上,面色沉冷如冰。 夏易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心想着若他再迟来一些,恐怕真会被他家王爷给撕了。 “王爷……查……查到了。”不待贺严问,夏易就喘着粗气禀告自己查到的结果。 “如今那将军夫人,听说是定国将军自思原县回来时带回来的人,不过外头并不清楚那将军夫人的名字,只知她似乎姓秦……”夏易努力地回想,“哦,对了,前一阵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那位将军夫人曾是个寡妇!” 听得此言,贺严双眸微张,刷一下站起了身。 姓秦,出身思原县,又是个寡妇…… 世间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定是姝娘,定是他家那个傻徒弟! 打上回在赵国公夫人吃到那个松子百合酥时,他就该起疑心,除了姝娘,谁做的百合酥会这般合他的口味,谁做的药膳会几乎道道与他曾教授过的一模一样。 见贺严脚步匆匆往外走,夏易忙喊道:“王爷,您要去哪儿啊?” “定国将军府!” 将军府? 夏易脑子一转,忙上前制止贺严,“王爷,您是要去找将军?您是不是忘了,今日宫中举办中秋宴,这会子,人只怕都已经进宫了!” 贺严脚步倏然一滞,旋即转了方向,边走边沉声道:“回房,给本王更衣,本王要进宫!” “诶,王爷,您方才不是说您 分卷阅读142 今日不去了吗?告病的话小的刚让人传进宫呢。”夏易已被自家主子这道举动闹得晕头转向。 他家王爷不是素来不爱这种宫宴嘛,说是众人竞相围在他前头恭维讨好,吵吵嚷嚷的模样实在令人厌烦。 夏易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看着他家王爷气冲冲的背影,忍不住腹诽了一声。 好家伙,这要是手上拿把刀,只怕都会被误以为是要去砍人的吧! 53. 相见 见过长宁王 姝娘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间只听有人在耳畔低声呼唤自己,睁开眼便看见了沈重樾。 “快进宫了。”沈重樾撩开姝娘额间的碎发,柔声道, “宫内不得行车,我们需得下车了。” 姝娘点点头, 透过车帘瞥见外头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恐已过了寅时。 沈重樾先行下了车, 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姝娘打横抱了下来。甫一落地,姝娘便觉四面八方的目光顿时围拢过来,如火一般, 烫得灼人。 她下意识想低眉,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抬眸直直看向那些上前与沈重樾打招呼的官员。 “下官见过将军。”一个长须的官员冲沈重樾一拱手,继而看向姝娘,“想必,这位便是将军夫人吧。” 姝娘冲那人微微颔首,只听那人又道:“夫人果真如外间传言一般,美貌不凡啊!” 看着那官员盯着姝娘时□□直白的目光,沈重樾剑眉微蹙, 略有不喜,不再理会那些官员, 转而牵起姝娘的手道:“我们走吧。” 穿过冗长昏暗的宫门门洞,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飞阁流丹, 雕梁画栋,分明是黑夜,可无数灯盏如坠落的星火, 将整座宫殿映照得金碧辉煌,大气磅礴。 姝娘不由得看愣了眼,定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今日的夜宴摆在福安宫中,时辰还早,沈重樾正欲牵着姝娘往福安宫去,却见明祁帝身边的大太监苗盛快步过来了。 “将军,陛下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见沈重樾迟疑着看了姝娘一眼,苗盛接着道:“来参宴的官眷都先去太后的德寿宫了,将军夫人想必也得拜过太后才可。” 姝娘瞧出沈重樾神色中的担忧,宽慰道:“将军去吧,太后亲自邀我来今日的宫宴,无论如何我都是得去拜过的。” 沈重樾默了默,才点头道:“好,待我从御书房出来,立马便去寻你。” 苗盛看着他略有些犹豫不舍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发笑,忙道:“将军放心,老奴会让小顺子领将军夫人前去的。” 沈重樾仍是不动,只用余光瞥向苗盛身后那个小黄门。苗盛常年混迹在深宫中,可是个一顶一的人精,顿时会意道:“小顺子,还不快带着将军夫人去德寿宫。” 小顺子愣了一下,旋即连连应声,上前恭敬地对姝娘道:“夫人,走吧。” 姝娘抿唇笑了笑,给了沈重樾一个安心的眼神,才折身同汪嬷嬷一起走了。 苗盛陪着沈重樾站在原地,见他不动,他也不好催,直到那厢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才笑意盈盈抬头道:“将军,我们可以走了吗?” 沈重樾方才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苗盛跟在他后头,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看这么牢做什么,还怕被旁人抢去怎的! 另一边,姝娘由小顺子领着一路往德寿宫而去,因路途稍有些长,汪嬷嬷扶着她,沿途关切了好几回。 姝娘都只是摇了摇头,虽多少有些喘,但幸得平日里走得多,身子倒没什么大的不适。 大抵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德寿宫门口,小顺子同门口的宫婢交代了一声,转而对姝娘道:“夫人,奴才只能送到这儿了。” 姝娘颔首道了声谢,由那宫婢领着进了德寿宫内,她将姝娘带进一个屋中,放眼望去,里头坐着的皆是一些妇人。 众命妇看见婢女领进来一个生面孔,原疑惑不已,可不等她们费心去猜,光是瞧见那隆起的小腹,眸底便流露出些许鄙夷。 果听那宫婢道:“将军夫人来了。” 屋内坐着的命妇们都暗暗打着眼色,却是谁都不站起来,像是全然没听见一般。 姝娘 分卷阅读143 也不在意,只跟着那宫婢的步子寻个地方落坐。 可还未走到那位置上,一只手横空伸出来,虚虚挡了姝娘一下。 姝娘抬眼看去,便见一四十上下的妇人含笑看着她道:“将军夫人怎能坐这儿呢,您是镇南侯府的人,当是要与沈老夫人一同坐的才是。” 她此话一出,众命妇们霎时都将视线往屋内一角瞥去。 沈老夫人闻言不为所动,只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少顷,才懒懒抬眼看来。 “萧夫人说笑了,我从未替我家樾儿主持过什么婚事,镇南侯府里也不过只有我这个老太婆而已。”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姝娘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 也是了,毕竟这位将军夫人可是定国将军无媒无聘,私自娶的。这般婚事,说得不好听些,就是苟合。 今日能唤她一声“将军夫人”,已是给足了她颜面,不然就凭她这身世地位,哪里配得。 屋内虽无人接沈老夫人的话,可一个个眼神中带刺,像藏着冰碴子一般向姝娘投过来,令人心间生寒。 汪嬷嬷怕姝娘伤心,暗暗捏了捏姝娘的手臂安慰她,却见姝娘不疾不徐地上前几步,同沈老夫人一施礼道:“祖母这话倒是见外了,姝娘与将军是向官府交了婚书的,既得了官府承认,如何不算夫妻?” 此言一出,一阵低低的抽气声响起,不少官妇心下震撼,本以为他们二人是做不得数的私约,没成想竟连婚书都过了官府。 孝期成亲,乃是大逆不道,寻常情况下哪里能使婚书入档官府,众人一时心下了然,看来这定国将军背后定有人在暗暗帮扶。 至于是谁,只有脑子的都能想得到。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那些本等着看笑话的官妇们被姝娘轻飘飘的一句话堵得闭牢了嘴。 若还想要小命,谁敢去接她的话,毕竟说她作假,就是说官府作假,若说官服作假,那就是对陛下不敬。 就连角落里的沈老夫人都只捏着手上的菩提珠串,面色沉沉地瞪着姝娘,气怒却不敢多言。 气氛沉闷间,却听一道尖细的声儿通传道:“太后驾到。” 众人忙起身施礼,姝娘身子笨重,由汪嬷嬷扶着才勉强低下身去。 可膝盖方才一曲,便有一双柔软的手将她扶了起来,慈和温柔的声儿在耳畔响起:“一月多不见,将军夫人这肚子大得着实有些快啊。你身子不便,就不必多礼了。” “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笑着颔首,在主位落座。 此时,御书房内。 明祁帝看着眼前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沈重樾无奈地唤了一声:“阿重?” 沈重樾这才直直看过来,拱手问:“陛下说完了?” 明祁帝忍不住低笑道:“那些命妇也不吃人,再者,她许是不若想象中那般柔弱,你不至于时时担心吧。” 沈重樾没答话,那些命妇虽不吃人,却比食人的虎更加可怕。只消一张嘴,就能让一人轻易声名俱损,甚至于身败名裂。 从来都是止不住的闲言最为伤人! 他面色沉重,顿了顿,又道:“陛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臣的?若是没有,臣便先告退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苗盛匆匆忙忙从外头跑进来,对着明祁帝耳语了什么。 明祁帝霎时眸色一亮,旋即笑着对沈重樾道:“看来朕先前承诺你的大礼,很快便要兑现了。” 沈重樾蹙眉,颇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明祁帝。 明祁帝站起身,却是在沈重樾肩上拍了拍,继续同他卖着关子,“走,随朕去赴宴,只怕待会儿你还得好好谢谢朕。” 苗盛跟在两人背后出了御书房,心下直嘀咕。 先别说谢不谢的,就长宁王那杀气腾腾的模样,可别出事才好。 德寿宫中,太后与众命妇说了会儿话,才起身一同往福安宫去。 队伍的最后头,方才头一个出来为难姝娘的,被唤作萧夫人的妇人忽得努努嘴,低声同身侧人道:“你瞧瞧瞧瞧,我惯是没见过有哪个有孕的妇人,怀着五个月的肚子,从背后瞧着腰肢还那般纤细的,一点不像是有孕的人,这般容貌身段,怪不得能将将军勾引了去。” “ 分卷阅读144 谁说不是呢。”身侧那夫人应声,“那么多世家贵女给将军挑选,偏生要了这个出身乡野,上不得台面的。先前我还费解,近日却是明白过来,原是这个曾有过经验,狐媚的手段的足,才能把将军给伺候得服服帖帖,那些世家贵女们自是比不过。” 萧夫人很是同意,他的夫君好歹也是从三品的光禄寺卿,她家有一个刚及笄的夭女儿,相貌品行俱佳,原是打算着等沈重樾孝期一过,将她嫁进定国将军府的,没曾想竟被人捷足先登。 若是个公主、郡主亦或是身家高于他们的贵女,便也就认了,毕竟沈重樾在京中炙手可热,不知惹得多少人起了心思,可谁能想到最后得逞的会是个乡野寡妇呢! “我瞧着将军也不过图一时新鲜,这女人生完孩子,少有身材不走样的,到时她连个唯一的资本都没了,惹得将军嫌弃,看将军还会不会要她……” 萧夫人正说着,却觉有一人忽得站在了她身侧,那人身形高大,她甫一抬头看去,却不由得愣住了。 只见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色沉冷如冰,周身散发的威仪令人胆寒,不仅如此,那落在她身上的眸光里就像是藏了把利刃,欲将她碎尸万段。 萧夫人双腿一软,忙颤巍巍行礼问安:“见,见过长宁王……” 听见她这话,众命妇也转身跟着施礼。 姝娘走在队伍前头,被人群遮挡着,却是看不清那长宁王的脸,她不曾见过长宁王,只先前听过他些许传闻,知道他擅医书还好美食,与她师父一样。 见众人都低身,她也跟着低身,连头也没敢抬,然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周遭的命妇起来。 姝娘正疑惑间,一双黑靴忽得停在了她的眼底,略有些低沉苍老的声儿带着几分隐忍的怒气旋即在她耳畔响起。 “几个月了?” 54. 护短 听不得一些说臣弟子不好的话…… 姝娘听在耳中, 只觉这声无比的熟悉,但怎么可能呢,她师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少顷, 她才大着胆子缓缓抬眸看去,沿着那双黑靴, 和一身华奢的衣袍往上, 便见一张阴沉着的脸, 那人额间的细纹因蹙起的眉目而变得愈发明显,一双黑眸锐利如鹰,紧紧锁在她的身上。 姝娘杏眸微张, 霎时怔愣在那里,喉间像哽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遭的氛围变得有些奇妙起来,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见长宁王站在那将军夫人面前,面色不佳,便以为是那将军夫人做了什么招惹长宁王的事儿。 后又见那将军夫人抬头惊慌失措的模样,众人心下更是笃定,不少人暗自窃喜, 只等着看场好戏。 紧接着,便听长宁王忽又沉声问了一句:“怎的, 不认识我了?” “这是怎么了?” 听见后头的动静,太后由宫婢扶着折身往这厢而来。 见此场景, 太后同样疑惑不已, 虽听明祁帝说了,他有意让贺严收姝娘作义女,可这事儿应当还未成, 但看贺严面色不虞,就像是与这位将军夫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她在贺严和姝娘之间来回看了一眼,旋即将视线定在贺严身上,笑问:“倒是不曾听见你还与将军夫人相识啊?” 毕竟是中秋宴,不管什么事儿都不好闹得太难看,太后用玩笑的语气问姝娘:“将军夫人这是与长宁王有什么误会吗?” 听得此话,心思各异的众人都幸灾乐祸地将目光落在姝娘身上。 姝娘抿了抿唇,又盯了贺严好一会儿,才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艰难地从喉间发出声儿来。 “师,师父?” 她话音未落,便听贺严厉声喝道:“还记得我是你师父!你可倒好,我不过离开了半年多,你就......” 他这声突如其来的高喝吓得姝娘一个哆嗦,本就屈膝低着身,重心一歪,差点没能站稳。汪嬷嬷见势忙去扶姝娘,可已有一双手快她一步,将姝娘稳稳扶了起来。 可扶归扶,贺严嘴上仍是不饶人,“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教你长些心眼,瞧你这肚子,至少也有五六个月了,敢情是我刚走你便教那臭小子骗了去,早知道我回京时就该将你一并带回来的......” 事情转折得太快,太猝不及防,听贺严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会儿,周遭的命妇及宫人们才从震惊中缓过 分卷阅读145 味来。 他们当是没理解错吧! 徒弟?这位出身乡野的将军夫人竟是长宁王的徒弟! “她便是你常挂在口上的丫头?”太后也逐渐明白过来,不禁笑道,“没想到竟还有这般巧的事呢。” 面对眼前的场景,姝娘却颇有些笑不出来,她偷着打量了贺严好几眼,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他师父竟然就是长宁王,怪不得上一回在赵国公府听到关于长宁王的事,她会觉得两人如此相像。 可怎么会呢!她那个穷得还要她来养老的师父怎就突然成了长宁王! 她偷眼看时,贺严恰好也看过来,姝娘教他凌厉的目光一慑,忽得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将头垂了下去。 此时,一个小黄门步履匆匆跑到太后跟前行了个礼。 “何事?”太后问道。 小黄门答:“回太后娘娘的话,陛下见您迟迟不到,派奴才来看看。” “你告诉陛下,哀家与诸位夫人很快便到。” 小黄门应声快步往福安宫回禀,太后转身对贺严道:“今日中秋,你与徒弟团圆,实是幸事,不过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有些事宴罢再说也不迟。” 贺严没言语,只从喉间发出一个个低低的“嗯”字,便算是答应了。 太后和长宁王走在最前头,姝娘紧跟其后,后边一群命妇盯着姝娘的背影,眼神却有些不同了,诧异,惊慌,难以置信乃至于忐忑不安。 许多人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个小小的乡野寡妇,竟是长宁王的弟子! 小黄门回福安宫禀报后,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只见一声尖细的通传,殿中众臣皆起身行礼问安。 沈重樾一眼便见到了跟在贺严身后的姝娘,姝娘亦是。 见太后和她师父都各自往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姝娘步子一转,正欲前去与沈重樾同坐,然才走了两步,就听前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去哪儿?” 姝娘定住步子,还未答话,又听贺严沉着脸不容置疑道:“过来!” 姝娘迟疑着看了沈重樾一眼,她相信以贺严的性子,若她不从,指不定会当场将她拉走,毕竟是宫宴,不好这般闹。 她低叹了一口气,对汪嬷嬷耳语了几句,只能随着贺严走了。 那厢的沈重樾见此情形,心下纳罕,正欲起身,便见汪嬷嬷快步过来,对他道:“将军,夫人说她想与师父叙叙旧,让您不必担忧。” “师父?”沈重樾惊诧地看着姝娘在贺严身边落座,反应得极快,“长宁王便是姝娘的师父!” 惊讶的何止是沈重樾,偌大的福安宫中,几十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那大着肚子的定国将军夫人缓步跟在长宁王后头,在他身侧落了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家眷的将方才在宫道上发生的一切悉数道出,没带家眷的,则开始四下打听究竟发生了何事,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交缠在一起,福安宫中霎时变得喧嚣吵闹起来。 坐在正上首的皇帝亦听太后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心下不免惊奇,他原想着让长宁王认这将军夫人做义女,可没想到这将军夫人竟是长宁王云游在外时认的徒弟。 这可比巧合还巧,毕竟临时认义女这事儿太过刻意,如今这将军夫人成了长宁王名正言顺的爱徒,谁人再敢看低。 明祁帝当即举起酒盏道:“中秋佳节,长宁王又遇重逢之喜,看来,朕理应敬长宁王一杯。” 姝娘抬头看向那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稍稍惊了惊,因明祁帝实在像极了先前去过玉味馆的“毕大人”。 “毕”即“陛”,难道这毕大人便是明祁帝。 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沈重樾,对面的沈重樾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冲她微微颔首。 姝娘便知自己猜对了。 先前她就猜到那位“毕大人”身份尊贵,远在沈重樾之上,如今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倒还算平静,全然没有得知她师父的真实身份时来得那般惊诧。 明祁帝说罢,太后也跟着道:“长宁王今日可不止一喜,如今将军夫人身怀有孕,想是很快便能为你生下一个徒孙了。” “多谢陛下,多谢太后。”皇帝太后敬酒,贺严自然不能不回,他举起酒盏,却不见多么欢愉,“只是臣感受不到哪里有喜, 分卷阅读146 臣这个人护短,听不得一些说臣弟子不好的话,方才恰巧听了许多,如今心中生怒,实在喜不起来。” “哦?”贺严向来心直口快,明祁帝也不会生气,只笑了笑道,“不知是哪位夫人说的玩笑话惹了长宁王不高兴?”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群臣心下惴惴,人人自危,一想到自己曾多少在私下嚼过这位将军夫人的口舌,不禁额间冒汗,脊背发凉。 尤其是那萧夫人,总觉得长宁王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上,像是警告一般,吓得她手脚发凉,坐都快坐不住了。 她知道若是她再不起来承认此事,只怕要累及自家夫君,她双股颤颤,少顷,才起身缓缓走到殿中跪下。 “回陛下,是,是臣妇……” 明祁帝不认得萧夫人,由苗盛提醒后,才道:“原是萧大人家的夫人,夫人这是说了什么,惹得长宁王这般不高兴?” 萧夫人咽了咽口水,哪里敢说实话,只颤颤巍巍道:“臣……臣妇……臣妇只是见将军夫人身怀有孕还这般貌美,便不由得说了两句嫉妒的话,不曾想竟让长宁王听去,惹得长宁王不高兴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那厢贺严蓦地来了一句:“只是如此?” 他的声儿沉冷,像是化不开的冰雪,寒到了骨子里,光是听着便教人胆战心惊。 萧夫人身子猛地一颤,面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了,她明白要是他不说实话,只怕下场得会更惨。 她咬着唇,少顷,才道:“还,还有,臣妇听信了外头的传闻,诋毁了将军夫人……是臣妇不知分寸,乱嚼口舌,陛下恕罪,长宁王恕罪。” 说罢,在殿中重重磕了两个头。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气氛沉闷压抑,一时谁也不敢出声,片刻后,才听明祁帝开口。 “萧夫人言语不当,冒犯侮辱将军夫人在先,惹得长宁王不悦,朕若不惩你只怕是说不过去。” 明祁帝想了想道,“夫人便自去江州静安寺,躬身省过吧,萧大人觉得如何?” 光禄寺卿萧城见此忙上前跪在了自家夫人身侧,道:“谢陛下宽厚,臣定会牢记此过,往后定会好好教导府内家眷,谨言慎行,不乱嚼口舌,惹是生非。” 萧夫人虽也跟着恍恍惚惚地谢恩,心下却知自己这辈子完了,大骁有不成文之规,那便是犯了大错的官妇会被送到江州静安寺反省,说是反省,其实就是被关在那儿,余生只能与青灯古佛相伴。 其实,萧夫人明白,她单纯只是嚼了个口舌罪不至此,可偏偏她运道不好,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很快,萧夫人被带了下去,此事罢,明祁帝抬手吩咐宫人进膳,笙歌起,舞姬鱼贯而入,宴会这才开始热闹起来。 可经历了方才那一遭,众人心下都明了,方才的事不过是长宁王利用陛下杀鸡儆猴,做给在场所有人看。 姝娘也看出来了,她往贺严碗中夹了一筷子鱼,低声道:“师父,谢谢你。” 贺严冷哼了一声,手却伸出去默默将姝娘眼前的蟹羹移开了。 看着贺严一边生她的气一边又忍不住关切她的模样,姝娘觉得颇有些好笑,方才还有些不确认,可现在她深信不疑,眼前这个就是她嘴硬心软的师父没错了。 她抬眸往对厢看去,正与沈重樾眼神相撞,姝娘知道他一直在担忧自己,便用帕子微微掩唇,冲他打着口型。 沈重樾认出姝娘说的是“放心”二字,抿唇回之一笑。 两人遥遥对望间,沈重樾只觉一道锐利的目光忽得直刺过来,他顺势看去,只见长宁王沉着脸看着自己,眼神中带着□□裸的警告。 方才的事沈重樾很感谢长宁王,他也承认他做不到像贺严那般为姝娘出气,可看着贺严投过来的目光,他心下总隐隐有些忐忑不安。 贺严收回视线,用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对姝娘道:“不饿吗?还有工夫看有的没的!” 姝娘无奈道:“师父,那是我的夫君……” “什么夫君!”贺严啜了口酒,沉声道,“我承认了吗?” 坐在高位上的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蓦地笑出了声,她身侧的许嬷嬷忍不住问:“太后娘娘在笑什么?” “若哀家记得不错,今日应当是中秋吧?”太后问。 许嬷嬷颇有些莫名,“自然 分卷阅读147 了,今日外头的月亮可是又圆又亮。” “哦?”太后挑了挑眉,“哀家还以为是要七夕了,方才还看见这牛郎织女被王母阻拦,隔着银河可怜又无奈地遥相对望呢?” 一个时辰后,筵席罢,明祁帝带着群臣在殿外赏了会儿月,便遣散了众人。 姝娘始终跟在贺严身后,一路出了宫门,终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沈重樾的身影。 可还不待她寻到,只觉一双熟悉而温暖的大掌蓦地牵住了她的手,姝娘微微转头,便见沈重樾含笑看着她。 “将军。”姝娘勾唇笑道。 沈重樾一直默默跟在姝娘身后不远处,只是碍着贺严在没有上前,现下见筵席罢,也出了宫,才准备带姝娘回去。 听见姝娘这声呼唤,贺严转过头来,蹙眉看着沈重樾。 沈重樾冲贺严拱手道:“今日多谢长宁王为姝娘出头,天色已晚,下官先带姝娘回去,改日再去长宁王府正式拜会。” “回去?”贺严眉目沉沉,“回哪儿去?” 沈重樾牵着姝娘的手握紧,定定道:“自然是回将军府去。” 贺严冷笑了一下,凝视着沈重樾道:“小子,我贺严的徒弟,不是那么好骗走的!要回去姝娘也只能跟我回长宁王府!” 不少参宴的大臣与其家眷都还未离开,听见这厢的争执,都不免停下步子纷纷将视线投了过来。 沈重樾薄唇紧抿,终于知晓自己方才的不安来自何处,“长宁王,姝娘是您的徒弟不错,但她也是下官的妻子!如今还怀着下官的孩子,您不能将她带走。” “妻子?”贺严拉住姝娘,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沉声道,“我既当姝娘是我的徒弟,也视她为我的女儿,你想娶她,先掂量自己配不配!” 周遭听到此话的都不免暗吸了口气,万万没想到,只不过一个中秋宴的工夫,那出身乡野,曾为寡妇,被众人认为配不上定国将军的将军夫人,摇身一变,反变成了定国将军高攀不起的人物。 贺严接着道:“这一阵,我听过多少关于她的闲话,你既保护不了她,便没资格带她走!” “师父……”姝娘垦求地看着贺严。 “闭嘴。”贺严没好气道,“你这没出息的丫头,三言两语就教人给骗走了,谁都行,就这小子不行!” 贺严作势要将姝娘拉上马车,却无论如何也拽不动,因沈重樾将姝娘的另一只手牢牢牵住了。 碍着姝娘有身孕,贺严也不敢硬拽,只低喝道:“放手!” 沈重樾自知理亏,无法反驳,因贺严方才说的并没有错,他确实没有保护好姝娘,可无论如何,这手决不能放。 “王爷说得不错,下官确实配不上姝娘。”他顿了顿道,“但恕下官不能放手!” “你!”贺严震怒。 姝娘见形势不对,忙动了动手腕,对沈重樾道:“将军,你就放开姝娘吧。” 姝娘知道,贺严已不是她印象中在长平村时衣着简朴,性子古怪,好吃馋嘴的师父了,他是长宁王,也是被先帝赐了先斩后奏之权,被众臣忌惮的摄政王,无论权势还是地位都在沈重樾之上。 与贺严硬碰硬,沈重樾根本不占任何上风。 “姝娘……” 听到这话,沈重樾似有些难以置信。 “别担心,我师父不会伤我,你便只当我与他一同去住两天。”姝娘解释道,“我也有好久没与师父见面了,确实有好些话想说呢。” 沈重樾听得这话,皱了皱眉,却仍是不放手,姝娘生怕他惹火贺严,一时挣扎的动作大了些,却是将自己弄疼了。 听见她吃痛低低地“啊”了一声,沈重樾心下一提,顿时将她放了开来。 贺严顺势将姝娘拉走,送上了马车,姝娘掀开车帘往外看,对沈重樾道:“将军,我等你来接我。” 沈重樾重重点了点头,下一刻车帘便被一只大手猛然拉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垂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握拳,其上青筋绷现。 这一幕幕看得围观的众人瞠目结舌,简直比话本上说要还精彩。看着有些落寞地站在那儿的沈重樾,他们突然有些同情起这位定国将军来,好端端的,怎么就被“棒打鸳鸯”了呢! 分卷阅读148 55. 双胎 那小子真有本事,竟一下让你怀了…… 姝娘坐在马车上, 见贺严靠着引枕闭眼小憩,知晓是在生她的闷气,便也没开口同他搭话。 马车摇摇晃晃开了一阵, 大抵行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 夏易候在长宁王府门口, 见贺严掀帘出来, 忙伸手将他扶了下来。 他张嘴正欲说什么, 却听贺严忽得对着他身后的一个小婢女说道:“去,将姑娘扶下来。” 姑娘?什么姑娘? 夏易疑惑间,便见车帘再度被掀开, 一张清丽的容颜忽得出现在他眼前。 他愣了一下,脑中旋即闪过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想法,待人被小心翼翼扶下了车,瞧着那隆起的肚子,夏易整个人更是混乱不堪。 “这,这……”他震惊地看向贺严,几乎快要哭出来,“王爷,这是哪位啊?” 他家王爷威名一世, 可别到最后落得晚节不保啊。 贺严不答,只吩咐道:“准备一间干净的院子给姑娘住, 再找两个伶俐点的丫头好生伺候着。” 说罢,提步往府内而去。 “师父。”姝娘忙唤了他一声。 贺严停住步子, 头也不回道:“今日晚了, 早些休息,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姝娘蹙眉, 只能无奈地看着贺严离去的背影。 夏易迟疑了一下,才上前道:“姑娘请随小的来。” 他示意身侧的婢女扶住姝娘,一同往府内而去。 夏易在前头领着,走到半路上,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听姑娘唤王爷’师父’,不知我家王爷与姑娘……” 见这个小厮面善,又像是贺严深信的人,姝娘也不隐瞒,解释道:“我与师父是在长平村认识的,也是有缘才让他收了我做徒弟,今日恰巧又在宫宴上遇上了。” 贺严在外有个弟子的事,夏易是知道的,每回厨房的饭菜不合口味,他家王爷都要念叨一回他那个聪明能干,一点就通的小徒弟。 不过他家王爷的小徒弟不是个乡野女子吗,怎就在宫宴上遇到了呢? 夏易视线向下,疑惑地看向姝娘的肚子,姝娘会意道:“我是随我家夫君前去宫中赴宴。” “哦……”夏易恍然大悟,原是嫁来了京城,可为何不回家,反被他家王爷带回来了呢?难道她嫁的是什么不起眼的小官,遭他家王爷嫌弃了。 倒也没什么不可能,毕竟他家王爷也不是干不出这种事儿的人。 夏易改了称呼,恭敬地问道:“不知夫人嫁的是朝中的哪位大人啊?” 姝娘浅笑答:“我家夫君你当是认得的,他姓沈,是大骁的定国将军。” “将,将军?” 夏易面色一变,慌慌张张地向姝娘施礼,“是小的看走了眼,姑娘原是将军夫人!” 姝娘在离贺严的主院不远的地方住了下来,夏易找来伺候她的婢女,是两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不过手脚倒还算麻利。 伺候完姝娘梳洗后,其中一个叫喜儿的丫头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姑娘,这是王爷特意吩咐人煮的,说是安胎的药,他让您赶紧趁热喝了,莫坏了药性。” 姝娘端起来,凑近轻轻嗅了嗅,药方与她配给自己的大致相同,但又多添了几道药材。她不由得勾唇笑了笑,她师父就是表面上生气,实则对她关心得紧。 她将汤药一饮而尽,伸手摸了摸小腹,只是不知她师父何时才会放她回去。 翌日,姝娘起得早,起身后头一件事,便是去了长宁王府的厨房。 一路走下来,姝娘发现长宁王府虽比将军府还大,可却比将军府更加寂寥,沿路都遇不上两个人。 可待姝娘到了厨房,却反是惊了惊,不免在心中感叹,果真是她师父了! 王府的厨房不仅比将军府的大了两倍不止,厨灶用具格外齐全,里头还聘了七八个来自天南海北的厨子。 一听姝娘要亲自下厨,几个厨子打量着她一身好衣裳,又瞥了瞥她的肚子,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 虽说夏易昨晚便吩咐下去了,说这位可是长宁 分卷阅读149 王的弟子,还是定国将军夫人,需得好生伺候才是。 但身份尊贵归尊贵,长宁王可是出了名的嘴刁,要让他满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自打长宁王回到京城后,府内几乎每两个月就会换一轮厨子。 姝娘似乎看出他们在想什么,笑道:“各位忙活便是,我只是想给我师父亲手做顿早膳罢了。” 厨子们面面相觑,也不好劝什么,这位夫人既愿意,让她捣鼓去便是,只盼她不要在长宁王那儿吃到苦头才是。 姝娘没多说什么,只自顾自在一旁揉起了面,揉完面,又调起了牛肉馅,在牛肉末里加了姜末,盐,胡椒和花椒水,揉和摔打,到肉末彻底吃尽了水,再添了点香油搅匀。 馅料调好后,姝娘将面擀薄后涂上油酥,再放入牛肉馅和葱花、香料,拉开面,将饼一个个卷起来压开,在上头涂上油,醒过后放在油中煎至两面金黄。 浓烈的香味弥漫开来,惹得不少厨子频频往这厢看。 煎完牛肉饼,姝娘又利用厨房里卤好的豆腐,做了两碗咸豆花。 她手脚麻利,不消半个时辰,便做完了两道早膳,姝娘解下腰间围布,冲几个厨子笑了笑,命婢女端上早膳,往贺严的院子去了。 还未走到院门后,草药的清香便迎面而来,姝娘一跨进去,看见眼前的场景,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见偌大的院子里,密密地摆着几十个高高低低的架子,架子上搁着层层箩筐,上头晒着各式各样的药材。不止如此,院中原应种满花木的地方,全都开辟出来成了药田,姝娘放眼望去,好些都是耳熟能详的草药。 姝娘原觉得自己在将军府的花园种菜已是够离谱了,没想到贺严竟直接将一整个院子都当成药庐来用。 她拐过三两个架子,便见一个身影正躬身检查晾晒着的草药,他用手随意抓起一把,放在鼻下轻嗅,辨别着好坏,神色专注认真。 “师父。”她轻声唤道。 贺严头也不抬,只从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姝娘一惯知道她师父的脾性,倒也见怪不怪,只让婢女喜儿端着托盘往前头站了站。 “师父,你还未吃早膳,想必也饿了,徒儿煎了些牛肉饼,做了你喜欢的咸豆花,您赶紧趁热吃吧。” 见贺严无动于衷,姝娘又道,“徒儿已许久不曾见过师父了,今日难得给师父做顿早膳,您便只当赏个脸,吃上两口吧。” 贺严这才缓缓将脸转了过来,低咳了一声,提步往屋内而去。 姝娘勾唇笑了笑,跟在后头,将托盘中的早膳都端了出来摆在桌上,又夹了一个牛肉饼放进贺严的碗中。 贺严端着姿态,片刻后,才抬手夹起牛肉饼,然轻咬了一口后,却是微微一挑眉。 这饼煎得时候正好,不焦不老,外皮轻薄酥脆,一口下去,酥皮簌簌而落,浓郁的牛肉香顺着丝丝热气散开,牛肉软烂有嚼劲,汤汁鲜香丰富,咀嚼间在口中飞溅开来。 一见贺严这神情,姝娘便知他心下满意,任他就着咸豆花吃了两个后,才开口问道:“师父,你何时才能消气?” 贺严懒懒抬眼看向她,又看了看她的肚子,问道:“那小子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我知晓你的性子,你既决定为刘家守节,轻易不会改变,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那小子算计你的?” “没有,他并未逼我……”姝娘慌忙摇头,“师父,我和将军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 贺严放下筷子,“怎的,那小子也云游四海?怎就大老远恰好跑到思原县,又正巧遇着你了?” 若说巧,倒也不算巧,姝娘省了各中细节,将自己与沈重樾如何相识相悦之事娓娓道出。 当听到秦佃户夫妇后头又来纠缠,贺严剑眉微蹙,“早知道,当初就该命人直接下了狠手……” 他暗自嘀咕着,姝娘没听清,问道:“师父在说什么?” 贺严淡淡道:“没什么。” 当初离开思原县时,他一直放心不下姝娘,担心那秦佃户夫妇再打姝娘的主意,就派了几个人深夜潜入秦家威胁了一番。 只是这事,姝娘也不必知道。 余光瞥见姝娘停下了筷子,贺严转头看了一眼,不由得沉声道:“才吃了半碗豆花,半个牛肉饼,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双身子的人!” 分卷阅读150 姝娘低眸看向隆起的小腹,无奈道:“实在不是徒儿胃口不佳,只是这肚子大得有些快,着实不敢吃多了。” “六个月后,肚子大得快也正常,但也不能太克制着吃食。”贺严指了指剩下的半个饼,不容置疑道,“吃了!” 姝娘抿了抿唇,却道:“师父,我还未到六个月呢,才不过五个多月的身孕罢了。” “五个多月?”贺严盯着姝娘的肚子看了半晌,忽得肃色道,“将手伸出来!” 姝娘颇有些忐忑地缓出手,可等了好一会儿,见贺严仍闭着眼切脉,面色沉沉,眉头越皱越紧,心下呼呼直跳,不安地问道:“师父,可是我的孩子有哪里不好?” 贺严睁开眼,看着满脸愁色的姝娘道:“好,好得很,只是你这一胎恐会比旁人怀得更加辛苦!” “为何?”姝娘疑惑道。 分明她腹中的孩子再乖巧不过,到现在几乎没闹过她,她也不曾孕吐难受过。 贺严舀了一勺咸豆花送进嘴里,低哼道:“那小子还真有本事,竟一下让你怀上了双胎!” 听得这话,姝娘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拽住了贺严的衣袂,微微颤着声儿道:“双胎!师父的意思是我腹中有两个孩子!真的?可为何我自己诊不出来呢?” “你要能诊出来,还需叫我师父吗?” 在肚子大到看出端倪前,不论一胎怀了几个孩子,脉象探上去其实都差不多,若不是经验老道的医者,寻常大夫根本诊不出来, 贺严看着姝娘激动的模样,泼了她一盆冷水,“莫高兴得太早,等月份大了,有你苦头吃的!一会儿,我写个药方,往后你便照着我开的方子服用。” 姝娘重重地点点头,她将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小腹上,一想到里头有两个孩子,唇角便止不住地上扬。 现下她只想将此事告诉沈重樾,想必他也会同她一样高兴。 正想着,却见夏易从外头跑进来禀报道:“王爷,将军来了?” 姝娘顿时精神一凛,然却听贺严定定道:“不见,让他回去!” “师父……” 贺严用不争气的眼神看着姝娘,“我才离开不过半年,你这心就已经全偏向别的男人了。你才在这儿呆了一日就想着带你回去,想得倒美!” 贺严再明白不过,这太轻易得到的东西男人都不懂得珍惜,要想带姝娘回去,那小子至少也得过了他的考验才行。 三个时辰后,长宁王府正门外。 冯长抬头看看天色,终于忍不住道:“将军,您都等了那么久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沈重樾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过申时了。”冯长劝,“将军,别等了,王爷都已明说了不见您。” 见沈重樾沉默不言,冯长在心下低叹了一声,看来今日只怕等到天黑都回不去了。 他正郁闷间,却听沈重樾忽得道:“走吧,不等了,回去沐浴更衣,明日再来。” 冯长愣了一下,昨夜他家将军可是一宿儿未眠,他原以为今日他家将军若见不着夫人只怕是不罢休了,没想到居然这么痛快。 着实有点奇怪…… 不过也好,左右他也不想继续陪沈重樾吹着寒风儿,两腿发酸地继续等了。 夜间,两个小婢女伺候姝娘梳洗后,端来了安胎药,姝娘仰头一饮而尽,可放下汤药时,姝娘却倏然一皱眉,捂住肚子低低“嘶”了一声。 “姑娘怎么了?”喜儿忙上前询问道。 片刻后,姝娘才慢慢直起身,冲喜儿投去安心的笑。 “没什么。”她将手覆在小腹上,轻柔地抚摸着,“也不知哪个小家伙,突然踢了我一脚。” 这还是姝娘头一次那么明显地感觉到里头的动静。相比于当初在长平村看到月兰胎动时的不可思议,亲身感受到胎动后的姝娘只觉一股乱窜在全身的战栗,激动得难以言喻。 光是回想着那股感受,便鼻尖发酸,眼眶微微湿润起来。 她站起身,忽得道:“屋内闷得慌,你们不必跟着我,我想独自一人去院内走走。” 喜儿取来一件披风给姝娘披上,“外头凉,姑娘莫要吹着风。” 分卷阅读151 “嗯。”姝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缓步出了屋。 月凉如水,分外凄冷,姝娘扶着腰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缓缓坐下。 过了中秋,夜风迎面吹来也多了几分寒意,她伸手将披风裹紧,抬眸望着头顶的圆月,突然有些想沈重樾了。 怔愣间,姝娘只觉面颊一热,抬手摸了摸,竟是一片水泽。 她眨了眨眼,有些纳罕地看着掌心的泪水,分明心底也没有那么难过,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落,手中的一方帕子很快便湿透了。 她抽了抽鼻子,却听院子一角忽得传来动静,她心猛地一提,警惕地站起身往那厢看去,却见一人幽幽从暗处走了出来。 乍一看清那人的脸,姝娘不禁低呼了一声,屋内的喜儿听见动静,登时紧张地跑出来道:“姑娘,怎么了?” “没,没什么。”姝娘心虚道,“就是瞧见一只老鼠窜过去了。” “老鼠?”喜儿四下张望了一下,忙跑进院里,将姝娘小心地扶进屋去,“姑娘还是早些睡吧,莫再教那老鼠吓着了,明早奴婢就教人来赶老鼠。” 姝娘坐在床榻上,点点头,“好,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人无妨。” “这……”喜儿犹豫道,“可王爷嘱咐了,姑娘身怀有孕,让奴婢们看好姑娘的。” “没事儿,下去吧,我夜里最不喜人守着,不然怕是要睡不着的。” 见姝娘如此坚持,喜儿才勉强答应:“那……奴婢们就睡在耳房,姑娘若有什么事儿,喊奴婢们一声,奴婢们定能听见的。” 姝娘微微颔首,镇定地等着两个婢女从屋内出去后,才急匆匆起身往院子里探看,然院内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她咬了咬唇,眸光倏然黯淡下来,许是方才天黑,再加上思念过度,才至于看花了眼。 毕竟这深更半夜的,沈重樾又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儿呢! 她失落地垂眸,折身回了屋,缓步踏进内间,蓦一抬头,却是愣了。 “找什么呢?”沈重樾站在床榻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找到老鼠了吗?” 姝娘怔忪着看了他一会儿,鼻尖一酸,脚步还未动,人已被沈重樾轻轻揽在了那双结实有力的手臂里。 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姝娘的眼泪一时流得更凶了,她揪着沈重樾的衣襟,哽咽地唤了声:“将军……” “不过一日未见,怎哭成这般。”沈重樾抬手抹了姝娘的眼泪,蹙眉道,“怎的,长宁王欺负你了?” “自然没有。”姝娘拉了沈重樾的手往下,覆在她凸起的小腹上,噙着眼泪,抿唇笑道,“是他们欺负我了,我虽从前听过,怀了孩子,性子是会变的,不曾想他们还真惹得我爱哭了,怎也忍不住。” 沈重樾轻笑了一下,低身将姝娘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旋即在她身侧躺下,少顷,他才反应过来。 “他们?” 姝娘咯咯笑起来,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将军,师父说,我怀的是双胎……” “双胎!” 姝娘原以为他会高兴,可却见沈重樾盯着她的肚子,剑眉蹙起,满目忧色。 少顷,问道:“若是两个孩子,你的身子可还受得了?” 听得这话,姝娘怔了一下,她伸手勾住沈重樾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心下顿时暖意丛生,纵然在这个时候,她的夫君头一个想到的总还是她。 “怎会受不住,这世上也不止我一人怀了双胎,你放心,我定会平平安安将他们生下来。” 姝娘忍不住畅想起将来,含笑问道:“将军,你说,这两个孩子,该叫什么好,’沈’这个姓应当是不难取名吧?” 姝娘看不到,沈重樾在听到这话后,唇间淡淡的笑意一僵,旋即消散了。 许久,才听他答:“现下月份还小,取名的事儿,晚点再想也不迟。” 沈重樾拉了拉衾被,柔声对姝娘道:“早些睡吧。” 他将下颌抵在姝娘头顶,将她往怀中搂了搂,微微低眸,面色沉重,若有所思。 此时,镇南侯府。 睡在外屋的冯嬷嬷忽听里头一声惊呼,忙趿着鞋往内跑去,掀开床帐,只见沈老夫人满头大汗,一副惊恐的模样。 分卷阅读152 冯嬷嬷将沈老夫人扶坐起来,伸手替她顺着背,轻声问道:“老夫人,可是魇着了?” 沈老夫人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忽得拉住冯嬷嬷的手道:“我先前交代给你的那事儿,你确定做得万无一失吧?” 冯嬷嬷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哪件事,她重重点头道:“是,那事儿奴婢确定万无一失,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沈老夫人这才心安了一些。 “老夫人,奴婢给你倒杯水去。” 冯嬷嬷起身后,沈老夫人抬眸看向不远处的玉观音像,努力定了定神。 怕什么,他们镇南侯府可是曾在先祖时立下过大功的家族,又怎会轻易在一夜之间倾覆呢。 梦,究竟只是梦而已。 没错,他既久久没查出端倪,当初的事应当处理得万无一失了。更何况,十五年了,他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想是再也不会想起来了。 绝不会想起来了! 绝不能! 56. 偷情 分明是正经夫妻,怎跟偷情似的…… 日光透过窗棂打在床沿上, 照亮了半室。姝娘醒来时,下意识往身侧看,却见榻旁空空如也。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 屋外的两个小婢女听见动静,忙推门进来伺候。 姝娘见两人神色如常, 便知她们应当没有发现。 也是, 说出去, 谁会相信,堂堂定国大将军,竟然会在深更半夜翻王府的围墙呢。 更衣洗漱后, 姝娘照例做了早膳给贺严送去,贺严正在王府花园的凉亭中喝茶,甫一瞧见姝娘,开口便道:“你今日的心情倒是很不错啊。” 姝娘心虚地笑了笑,“许久不曾与师父相聚了,徒儿如何不高兴。” 贺严低哼了一声,“我困着你不让你回去,昨日不还对我幽怨地很。” 他轻啜了口茶,转而道, “听下人说,你昨晚教院中的老鼠吓着了, 一会儿,我让夏易将我隔壁那个院子收拾出来, 午后你便搬过去吧。” “不, 不了。”姝娘忙拒绝,“现下这个院子我很是喜欢,更何况收拾新的院子也麻烦, 不过是老鼠罢了,从前在长平村时,蛇虫鼠蚁多得很,没那般娇贵,就不必搬了。” 昨晚入睡前,沈重樾是对她说过的,他今夜还会再来,若是换到了离她师父更近的地方,只怕一不小心便漏了馅,他们还如何偷着见面。 见姝娘态度这般坚决,贺严略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正想说什么,却见夏易匆匆跑进来,看了眼姝娘,又转向贺严,无奈道。 “王爷,将军又来了……” 贺严的神色毫不意外,“他倒是清闲,整日在我王府门口杵着,都快杵成门神了。跟他说,本王不……” “将军说您若是不见他,也可。”贺严尚未说完,夏易已快一步打断他,“但是他不放心夫人身边没有伺候,说他今日送来的两人无论如何您都得收下。” 姝娘闻言看向贺严:“师父,我先前在将军府都教她们伺候惯了,您不见将军,但至少得让两个婢女进来吧。” 贺严迟疑了一下,才勉强答应:“行行行,进来便进来吧,我们这偌大的长宁王府不至于连两张嘴都养不起。” 夏易领命下去了,不消一炷香,很快便领着两个女子回来,她们缓步走到贺严跟前,恭敬地低身施了个礼。 正是风荷和春桃。 “见过长宁王。” 风荷也就罢了,姝娘还真没见过春桃还有如此拘谨乖巧的时候,看着她生疏又有些别扭地行礼,不禁掩唇笑起来。 两人施完礼,见前头许久没动静,春桃忍不住偷着抬眼看去,却恰好与贺严视线相撞。 一瞬间,她杏眸微张,旋即想都没想,伸手指着贺严道:“贺老头!” 亭中众人惧是一惊,尤其是长宁王府的下人,他们呆了如许年,从未听谁这么喊过他家王爷,风荷吓得心肝跳,忙抬手捂住了春桃的嘴。 贺严剑眉紧蹙,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许家的疯丫头?” 他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姝娘,不悦道:“她为何会在这儿?” 姝娘笑 分卷阅读153 着解释:“当初来京时,将军怕我人生地不熟的,不习惯,这才把春桃一并带了来。” 贺严凝视了春桃一会儿,抬手指了指风荷,“这丫头留下。” 说罢,又转而指向春桃,一脸嫌弃道:“这丫头,吵死了,送回去!” “为什么呀!”春桃委屈地扁扁嘴,“我也能好好照顾姝娘姐姐的,凭什么就送我一人回去。” 姝娘就是料到了这般情况,才故意没跟贺严说春桃的事儿。在长平村时,因贺严的性子,人人都对他避而远之,唯独春桃偏不怕死地往上闯,每回跟姝娘去贺严那屋,就叽叽呱呱说得不停。 贺严向来不惧什么,可唯独对春桃这张嘴毫无办法,每回她来,都宁愿躲到屋里去。 当真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 “师父,你就让春桃留下吧。有了她,我还能热闹些。”姝娘道,“她也会些厨艺,平日里还能帮我打打下手呢。” 贺严不说话,上下打量了春桃一眼,许久,才勉为其难道:“留下可以,闭牢了你那张嘴,若吵得我头疼,就送你回去!” 春桃听得这话,低身施了个礼,俏皮道:“多谢长宁王。” 一炷香后,风荷和春桃兴高采烈地同姝娘回了院儿。 “中秋那日,我见姝娘姐姐没有和将军回来,吓得魂都快没了,想问又不好问,后来才知道姐姐你居然来长宁王府了。不过我更没想到,贺老头居然就是长宁王,你说我们长平村这是积了什么德呀,又是将军,又是王爷的,一个个,尽往我们那穷乡僻壤钻了。” 姝娘看着春桃这副喋喋不休的样子,笑着问:“知道我师父便是长宁王,你就不害怕?” “怕,不过就怕了一下就不怕了。”春桃收拾着带来的行李,无所谓道,“仔细瞧了瞧,姝娘姐姐你这师父除了衣着光鲜了些,不还是那个模样嘛,板着个脸,脾气古怪,一点也没变,我为何要怕他呢。” 风荷含笑在一旁默默听着,忽得从包袱里摸出一物来,递给姝娘,“夫人,这是奴婢想着夫人可能需要,从将军府带来的。” 姝娘定睛一看,正是她为沈重樾纳了一半的鞋。 若不是风荷带来,她差点给忘了,她还有双给沈重樾的鞋还未做完呢。 姝娘摸着鞋面道:“谢谢你,风荷。” 春桃瞥了瞥外间两个婢女,在姝娘身侧坐下,伏在她耳畔道:“姝娘姐姐,将军说了,今晚戌时,让你等他。” 姝娘听了这话,不知怎的,面颊一红,他俩分明是正经夫妻,怎的这么一说这么像是教下人互传消息,暗通款曲,私下偷情一般呢! 当夜,快近戌时,风荷便笑盈盈地对喜儿和另一个婢女道:“两个妹妹辛苦了,今晚我家夫人就由我们二人来伺候便是,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儿一早再来同我们交换,这样大家都能省力些。” 教风荷三言两语轻轻松松地一哄,两个小婢女就满心感激地回去了。 不消半刻钟,春桃和风荷只听屋内传开姝娘低低的笑,她俩对视了一眼,便知沈重樾已不知何时悄悄溜进去了。 内屋,姝娘倚在小榻的引枕上,方才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扶着腰想下来喝口茶,就被倏然抱了回去。 “想要什么?”沈重樾问道。 姝娘答:“我有些口渴了。” 沈重樾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边,看着姝娘饮完,才道:“我孝期将尽,很快便要回兵部上值,近日有些事要准备,恐会来晚一些,莫要等我,早些休息便是。” 姝娘点点头,“将军既然忙,便不要日日在王府外等着了,如今天儿愈发地冷了,莫要吹了风,着了凉。” 听了这话,沈重樾觉得颇有些好笑,他也不是女子,怎会吹个风便轻易着凉,倒是姝娘担忧过度了。 他伸手接过空的杯盏道:“我若不来,只怕你师父就更不会将你还给我了。” 沈重樾知道,长宁王就是存了考验他的心思,若真的不想将姝娘交给他,只怕连门外都不会让他呆着,若他连这点都做不到,如何名正言顺将姝娘接回去呢。 姝娘听了这话,眸子暗暗一转,忽得起了戏谑的心思,她将身子前倾,半靠在沈重樾身上,冲他扁了扁嘴道:“将军,若我师父真的不放我走了,你会不会背着我另娶她人?” “胡说什么。”沈重樾在 分卷阅读154 姝娘鼻尖轻轻刮了一下,“我的妻儿就在这儿,我缘何要再娶旁人。” “那可说不准,毕竟你也不能每日都翻墙进来。”姝娘继续同他玩笑,“不过也无妨,若往后你厌了我,另娶了旁人,我便让我师父寻个比你更好的,同两个孩子一同嫁过去。” 沈重樾听罢剑眉微蹙,眸光旋即黑沉下来,凉声道:“你敢!” 见他当了真,姝娘蓦地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臂摇了两下,“可不敢,我若另嫁,还真怕将军你提着剑,将我那新夫君当场给砍了,我可不愿再做一回寡妇!” 听到“寡妇”二字,沈重樾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姝娘,你不是寡妇,从来也不是。” 许是沈重樾的神色太过认真,姝娘微微怔了一下。 两人相视之下,一瞬间她竟觉得沈重樾幽深的眸光里蕴着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那些东西恰如一块搬不动的大石沉沉地压着他。 她开口正欲询问什么,却听外头春桃忽得提声道:“王爷,您来了。” 姝娘猛然一慌,忙伸手推了推沈重樾。 门外,春桃正半阻半拦地挡着贺严的去路,“王爷,都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怎还不去休息呢?” 贺严冷冷看了她一眼,“才戌时,晚什么晚,姝娘呢?” “姝娘姐姐在里头呢,她正准备休息,您还是别去打扰了吧。”春桃道,“她如今怀了双胎,极易困倦,现下已是累得不行了。” 贺严瞧着屋内灯火通明,哪里像是准备休息的样子,他狐疑地看了春桃一眼,不顾阻拦,抬手一把推开了屋门。 只见姝娘自内屋走出来,见到他,面露惊讶地唤了声:“师父!” 贺严淡淡点头,暗暗在屋内四下打量了一番。 “师父怎突然想到来看徒儿,徒儿刚准备歇下呢。” 贺严负手慢悠悠在屋内逛了一圈,旋即抬眸看向姝娘,“我就是来看看,看看昨夜这院子里老鼠会不会跑进屋里来。” 他眸光如鹰般漆黑犀利,看得姝娘心下一虚,只能以笑掩饰道:“白日里,夏易都教人来看过了,哪还有什么老鼠。” “是吗?”贺严晃悠到西面的书案前,却是停了下来,他指了指上头摆着的棋盘道,“丫头,过来,同我下上一盘。” 一听贺严要下棋,姝娘慌了慌,她偷着将目光往上瞥,搅着手上的帕子道:“师父,都这个时辰了,要不我们明日再下,明日徒儿定陪师父下个痛快。” “明日为师有事,不在王府。”贺严自顾自坐下来,打开棋盒,不容置疑道,“过来,才戌时罢了,虽说是要早睡,但也不必睡得太早。” 见姝娘仍是不动,贺严挑眉道:“怎么,连一盘棋都不愿陪我这老头子下了?” 姝娘这才不情不愿的挪过去,贺严把白棋往前一推,“你执白先行,我再让你十个子,莫要说我欺了你。” 姝娘暗叹了口气,余光有意无意地往梁上瞥,面露烦愁,看来只能快些将这盘棋下完了。 她虽这么想着,可对面的贺严好似能看出她的心思一般,今日落子格外得慢,每一步都要斟酌好半天。其实以姝娘的棋艺,下不到二十手就能落败,原本要不了一刻钟的棋,硬生生被贺严拖了近半个时辰。 姝娘心下焦急,但也不好催,待一局棋罢,她唯恐贺严还要再下,忙抬手掩住嘴,佯作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贺严深深看了她一眼,问:“困了?” 姝娘迟疑了一下,知贺严这人吃软不吃硬,摇摇头,“不困,若师父还想下,徒儿还可以陪师父下一会儿。” 贺严听得这话,撇了撇嘴,果将棋子放下了,“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姝娘这才松了口气,见他站起身缓缓往门外走去,也一步步跟在后来,走了一半,却见贺严步子一滞,又转了回来。 她心顿时一提,僵笑道:“师,师父,还有什么事儿吗?” 贺严将视线缓缓而下,落在她的腿上,淡淡问:“腿肿了?” 姝娘愣了一下,才微微点头,“午后才发现肿了起来,不过肿得并不厉害。” “到了这个月份,倒是正常。”贺严忽而低咳了一声,提声道,“这腿肿啊,夜间在腿下放个枕头,明日一早当会好上许多。” 分卷阅读155 他双眼微微垂着,分明像是对姝娘说的,却看都未看姝娘,“明白了吗?” 听着贺严这洪亮的声儿,唯恐她耳背听不见似的,姝娘颇有些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徒儿,明白了……” 待耐着性子看着贺严走出院门,姝娘忙冲春桃打了个眼色,将屋门锁了起来。 她走进内屋,轻唤了声:“将军。” 下一刻,有细微的灰尘自房梁上簌簌而落,一人已然立在了姝娘面前。 “将军,我师父走了。” 沈重樾点了点头,却是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姝娘纳罕地一蹙眉,以为他是当了这会子梁上君子,心下不高兴了,迟疑地问道:“将军怎么了?” “无妨。”沈重樾面上牵着浅淡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只是房梁窄小,在上头蹲了半个时辰,腿……麻了。” 一个月后,钦安殿外。 宫道上,赶来上朝的群臣看着走在前头身姿高大挺拔的一人,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毕竟,这可是定国将军三年孝期满,重返朝堂的第一日。 这一阵,关于他那位将军夫人与长宁王的事在京城可是传得沸沸扬扬。谁都没想到,那个出生低微的乡野寡妇,居然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众臣谈论得火热间,便见一人忽得快步上前,立在了沈重樾身侧,拱手道:“下官见过将军。” 沈重樾止步,低眸看了那人一眼,辨认了半晌,才认出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陈习懿。 这人是当今首辅林乔的门生,性子倨傲张扬,因沈重樾与首辅向来政见不和,从来是不会主动上前与他招呼的。 “嗯。” 事出有异必有妖,沈重樾淡淡应声,正欲提步离开,果听那陈习懿又道:“将军看起来面色不佳,难不成是因为夫人的事,忧思过度,才至于此。” 他这话一出,周围不少看好戏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陈习懿眸中带着微微的嘲讽,谁人不知,这一个多月来,沈重樾每日都跑到长宁王府门口,一站便是一整日,但至今长宁王仍是闭门不见,不愿将将军夫人放回,可见心下定是厌极了他。 沈重樾闻言剑眉微蹙,“陈侍郎何意?” “下官只是佩服您,竟如此深谋远虑,一早便将长宁王的弟子留在了身边。”陈习懿叹息道,“只是可惜,没想到您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被长宁王的睿眼识破,损兵折将,什么都没捞着,将军心下是不是十分惋惜?” 周围看热闹的面面相觑,虽不少人心中都存着这样的想法,但不是谁都敢说的,如今见陈习懿说出了口,心下实则也在跟着幸灾乐祸。 “我惋惜与否与陈侍郎无关吧。”沈重樾冷笑了一声,“陈侍郎慎言!” 沈重樾本就是习武之人,又常年在战场搏杀,只消将面色一沉,一身戾气便散了开来。 陈习懿只觉一股子凉意攀上背脊,顿时被压得喘不过气,他吞了吞口水,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没错,他沈重樾就算从前再得明祁帝恩宠又如何,如今得罪了长宁王,哪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怕是风光不久了,又有何惧。 他笑道:“下官也是关心将军,与其整日在王府门口无望地候着,不如早日另做打算,不至于到时候下场太过凄凉,是不是……” “谁凄凉?” 陈习懿话音未落,便听一道浑厚的声音在身后乍响。 他惊了惊,一转身,就见贺严面色沉冷地看着他。 “下官见过长宁王。”陈习懿惶恐地施礼。 沈重樾也跟着徐徐施礼。 贺严在他和沈重樾之间来回看了一眼,“这是干什么呢?” “下官……”那陈习懿暗自转了转眼眸,“下官听说了将军与长宁王您的事,正在劝将军好生同您赔礼道歉呢。” “哦?”贺严凝视着他,少顷,问道,“小子,你是哪家的?” 陈习懿听贺严的语气缓下来,不由得心下一喜,忙自报家门:“下官是户部侍郎陈习懿,是首辅林大人的门生。” “户部侍郎?还是林乔的门生?” 分卷阅读156 陈习懿点点头,觉得自己果然赌对了,如今长宁王厌恶沈重樾,按先前的态度,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向着他的。他正等着从贺严口中听到些许夸赞,却只觉头顶猛然一痛。 抬眸望去,竟见贺严举着笏板,怒气沉沉地看着他,低声吼道:“林乔是瞎了吗?怎的收了你这么个蠢货!” 57. 生产 将军,我想是要生了 陈司懿懵了懵, 旋即只听贺严的骂声如潮水般劈头盖脸,铺天盖地而来。 “你一个个区区三品官,当众斥辱上级, 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 傲慢不逊, 目无尊卑, 林乔平素便是这般教你的!” 群臣皆驻足往这厢瞥,面露诧异,不是说长宁王对沈重樾很是厌嫌嘛, 为何竟这般出面维护。 “长宁王息怒。”陈司懿两股战战,几欲跪下来,“下官……下官……下官只是同将军开个玩笑。” 他心虚地抬眸看向沈重樾,却见沈重樾冷淡地回他一眼道:“陈侍郎或是没有开玩笑的天赋,本将军最厌的便是有人拿本将军的夫人来开玩笑!” 提到姝娘,贺严身上的怒意肉眼可见地又添了几分。 陈司懿只觉这两人立在前头,跟两座大山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一双手跟筛笠似的抖个不停。这下,他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这长宁王心底分明早已认定了沈重樾,他自己嫌弃可以, 可却容不得旁人半分欺凌和看低。 气氛僵持压抑间,只见一人碎步至陈司懿身侧, 冲贺严拱手道:“下官见过长宁王。” 来人一身绯色仙鹤纹官服, 赤白两色绢大带,革带,佩绶, 约摸不惑之年,正是当朝首辅林乔。 贺严瞥了他一眼,凉声道:“林乔,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好门生?” 林乔闻言,并不做辩解,只直直面向陈司懿厉斥道:“孽障,你这是做了什么糊涂事,还不快向长宁王和将军赔罪。” 陈司懿忙低身拱手道:“请长宁王,将军恕罪,是下官愚昧,一时口快,未经深思,若有得罪长宁王,得罪将军的地方,还望两位大人宽宏大量,莫要跟下官计较。” 他话音刚落,林乔紧接着道:“是下官平素教导无方,往后定警戒门生谨言慎行,今日匆忙,等有空,定教司懿宴请一番,好好向长宁王和将军赔罪。” 林乔的态度谦卑恭敬,贺严也不好再发火,只冷哼一声,扬袖而去。 贺严走后,林乔抬眸对沈重樾微微颔首,沈重樾也淡淡地点头回应,旋即提步离开。 “老师……弟子只是想……” “闭嘴!” 陈司懿话未说完,便被林乔打断,林乔狠狠剜了他一眼,低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因方才殿外发生的事,早朝时钦安殿的氛围有些奇怪,原以为长宁王会与定国将军针锋相对,不曾想却是首辅一党无意中惹怒了长宁王。 从前朝会长宁王总是静默听着,并不多言,然今日只要觉得林乔进言不当,就会毫不客气,出声反驳,相比于群臣的兢兢战战,敛声屏息,坐在龙椅上的明祁帝暗暗勾起唇间,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时辰后,朝会散去。 群臣相继出了宫门,沈重樾从冯长手中接过缰绳,方才翻身上马,便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他的身侧,车帘一掀,露出贺严的脸来。 “长宁王。”沈重樾坐在马上,冲贺严拱手道,“方才多谢王爷替下官解围。” 贺严面露不屑,“你想得未免太多了,本王可没这个工夫特地替你解围,只是不想那般蠢货大清早来碍我的眼。” 他顿了顿,突然道:“会喝酒吗?” 这话转得太快,沈重樾怔了一瞬,点点头,“下官酒量尚可。” 贺严抿了抿唇,少顷,低咳一声道:“姝娘说了,今日要做卤猪蹄给本王下酒,不过……本王一人喝酒也无趣……” 沈重樾登时会意,“若王爷不嫌弃,下官可陪王爷喝上一盏。” “嗯……”贺严沉默了一瞬,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也可,便只当是你对本王的答谢了。” 骑在沈重樾身后的冯长默默看着这幕,扁了扁嘴,忍不住腹诽。 这长宁王也是,邀去吃饭便吃饭吧,还放不下面子,偏要寻这么些借口。 分卷阅读157 不过他也替沈重樾高兴,熬了这一个月,他家爷可算是熬出头了! 宫门口,群臣眼看着沈重樾骑马随着长宁王府的马车远去,不由得瞠目结舌。 看来,长宁王府和定国将军府这亲,是攀上了呀!如此一来,只怕这朝局形式,又要变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长宁王府门口,长宁王府的两个守卫见贺严和沈重樾一同回来,亦是一脸茫然。 其中一个还悄声问夏易:“今日这将军,我们拦是不拦呢?” 夏易抬手就是一个脑瓜蹦,“拦什么拦,蠢,看不出来人是王爷亲自请回来的嘛。” 说罢,他扯起笑容迎上去,“王爷,您回来啦。” “姑娘呢?”贺严问。 “姑娘正在厨房张罗着给您准备午膳呢。”夏易说些,瞥了眼沈重樾,“可要小的去跟姑娘说一声,让她多备一些。” 贺严没答,可看向他的双眼里写满了三个字,“你说呢”,夏易会意地一笑,“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沈重樾跟着贺严穿过前院,进了花厅,婢女上了茶,两人相对而坐,一时谁都不说话,一股尴尬的氛围在空气中蔓延。 干坐了好一会儿,还是贺严先受不了,“别装了,想去看姝娘就去吧。” 沈重樾也不与他客气,爽快地起身同贺严拱手一施礼,提步就出去了。 然还未走出花厅,就见姝娘迎面而来,沈重樾当即加快步子,伸手去扶她。 姝娘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因怀的是双胎,肚子堪比寻常孕妇七八个月的,不知道的,怕是误以为快要生了。 “将军。”看见沈重樾,姝娘忍不住笑起来,可余光瞥见正坐在花厅内的贺严,她将眼稍一垂,忽作了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一月未见,你看起来怎有些瘦了。” 沈重樾微怔了一下,反应却快,“我倒是未瘦,只是你这肚子大得着实是快。” 春桃在一旁拼命咬唇憋着,迫使自己不笑出来,几个时辰前还在一块儿,还偏要说什么一月未见,这两夫妻大白天的好容易见个面,怎还要这么辛苦地演个戏呢。 花厅中的贺严看着院中的感人的“重逢”场景,默默地啜了口茶,面无表情。 一个多时辰后,姝娘命府中大厨做的菜肴依次摆了上来,她如今身子笨重,无法亲自下厨,都是吩咐厨子们按她的法子来做的。 除了几道家常的菜蔬外,便是姝娘昨日同贺严说的卤猪蹄。 这般重油的东西,姝娘一般不会做给贺严吃,可所谓“春夏养阳,秋冬养阴”,秋季适当进补些倒也没什么大碍。 那卤猪蹄是先用冰糖炒出糖色,再加香料和酱料熬煮的,整整炖了近两个时辰,不但颜色红润有光泽,而且炖得软烂劲道,撒上小葱花,香气扑鼻勾人。 见贺严一副垂涎欲滴却还在强忍的样子,姝娘笑着用筷子夹了一大块猪蹄放进他碗里道:“这是师父的,只有这么多,莫要贪吃了。” 说罢,她又在贺严和沈重樾的杯中倒了酒,闻着清淡的酒香,贺严抬眉问道:“丫头,这是什么酒?” “这是桂花酒。”姝娘道,“这酒清香好闻,还不醉人,最适宜师父这般贪嘴的人喝了。” 贺严闻言低哼了一声,“你哪是怕我喝多,是怕我灌醉了谁,让你心疼吧。” 姝娘与沈重樾对视了一眼,笑而不答,“师父,菜快凉了,您快吃吧。” 贺严纵有满肚子的牢骚,教这美食一堵,便也堵住了。 一餐罢,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忽得对夏易道:“午后,喊上几个下人,将姑娘的行李收一收。” 姝娘闻言筷箸一滞,难以置信抬眸看向贺严,“师父的意思是……您愿意放我走了?” 贺严挑眉道:“怎的?不愿走?” 说实话,他还真不想这么早放人,可若再让姝娘待在这儿,他王府的围墙只怕都快被某人踏破了。 “自然愿意。”姝娘忙道,“毕竟我这孩子也不好生在这里。” 贺严侧眸看向沈重樾,“小子,看在姝娘腹中孩子的份上,我就暂且饶过你,不过,若你对姝娘不好,下一回,我绝不会再将她交给你了。” 沈重樾起身对贺严施了一礼,“下 分卷阅读158 官谨记,此生定不会负了姝娘。” “嗯。”贺严点点头,旋即看向夏易,“去,准备点炮仗去。” 炮仗? 夏易不明所以道:“王爷,府中有什么喜事吗,您要炮仗做什么,这将军和夫人不是要回去了吗?” “回去怎么了?就兴人家归宁庆祝,不兴回府庆祝的?”贺严振振有词道,“还不快去准备!” “是,是,小的这就是准备。” 姝娘掩唇笑了笑,回去草草收拾了些东西,半个时辰后,就在从街头放到巷尾,喧天的爆竹声中坐上了回将军府的马车。 贺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消一日,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她这个将军夫人被定国将军大张旗鼓地从长宁王府接回去了。 甫一回到青山苑,姝娘便沉沉地睡了一觉,待翌日起来,婢女来报,说是华庆嫣来了。 自打被贺严带回长宁王府后,她已许久不曾听过玉味馆的消息了,但见华庆嫣进来时满面红光,姝娘便放了心,知晓这玉味馆应当没出什么事儿。 “许久未见,夫人这肚子大得着实有些快啊!” 华庆嫣开口第一句同昨日汪嬷嬷、邱管家见着她时说的话一模一样。 姝娘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眸光温柔,“我怀的是双胎,自然比一般妇人的肚子大得更快些。” “双胎!”华庆嫣惊得舌桥不下,“庆嫣也是听说过,却是不曾亲眼见过,夫人这是福气满盈,好事成双啊,定是能生下一对健康聪慧的孩子的!” “借你吉言了。”姝娘莞尔一笑,问道,“这一个月来,玉味馆可还好?” 华庆嫣点点头,“好,亏得有夫人深谋远虑,如今一切都好。” 姝娘蹙了蹙眉,听她这话,当是发生过什么事儿了,她试探道:“那付掌柜是不是来找你们麻烦了?” “倒也不是,就是故技重施罢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华庆嫣娓娓道,“前阵子他见我们的几个主厨挖不动,便打起了几个帮厨的主意,可没想到我们的帮厨也根本不上他的当,他便请了人故意来我们楼里点菜,把我们的几道招牌菜都给学去了。” “哦?他学会了?”姝娘半倚在小榻上,接过风荷剥的橘子送进嘴里,饶有兴趣地听着。 “学了,但学了个四不像。”华庆嫣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的菜本就是药膳,若是里头搁了药材,都是按着您写的方子往里添的,可他付豫哪里懂那些呀,故而那些菜尝着顶多也就是味道像罢了,里头的药材放得随心所欲,乱七八糟,很快便吃出了事儿。” “啊!”春桃闻言惊道,“不会吃死人了吧?” 姝娘拿起书卷在春桃额上轻轻打敲了一下,“别胡说,我添在菜里的几味药材都温和得很,哪会吃死人,顶多也就是吃坏肚子罢了。” “夫人说得不错。”华庆嫣接着道,“也不知他们将哪位清火的药材放多了,惹得那一桌子的食客都窜了稀,第二日便去那珍馐阁门前闹了,付豫赔了不少钱银,也不敢再做我们那些菜了,而且这事传出去后,他们的生意可谓是一落千丈,大不如前了。” 姝娘垂眸笑了笑,当真是恶有恶报,那付掌柜从前做的下作事儿,恐怕总有一日会全部报回到他身上。 但现在那珍馐阁还未至经营不下去的地步,难保那付掌柜不会再来闹事,姝娘关切地嘱咐道:“华姑娘,若那付豫再来欺负,你尽管派人来府上寻我或是寻肖掌柜便是,不必惧怕。” 华庆嫣点头,忽又咬了咬唇,缓缓道,“夫人不必忧心,倒也不怕他付豫再来做什么……唐副将几乎每日都来,每回有理不清的客人,他都会出手相助的……” 瞧着华庆嫣这副低眸赧赧的模样,姝娘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她想了想,随即顺着华庆嫣的话道:“那再好不过,毕竟店里有了麻烦,我再派人来帮你到底费工夫,远不如唐副将就在你身边,时时照应的好,是不是?” 华庆嫣从喉间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红晕从脖颈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姝娘抿了抿唇,同春桃、风荷两人对视了一眼,皆心照不宣地笑了。 离开的这一个多月里,种在将军府花园的好些菜蔬都已成熟了,姝娘命家仆采了一波,又重新种了新的下去,等待着开花结果。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又是两月,天儿已彻底冷了下来。 分卷阅读159 外头天寒地冻,姝娘也不便出去,就只能整日呆在被金丝炭烧得暖融融的屋子里。 因肚子大得太快,入了冬后,厚衣已新缝制了三回,姝娘也终于感受到了,贺严口中所说的,月份大了以后,要吃的苦头。 不禁是肚子太大行动不便那么简单,连带着整日里腰酸背痛,根本睡不好觉,亦翻不了身,甚至过不了白日里每半个时辰便去小解一回。 开始时,姝娘还算心平气和,可连着被折磨了一个多月后,尤其是透过里屋那面海棠纹铜镜,瞧见自己大得吓人的小腹底下及大腿根部密密麻麻,如蜈蚣一般丑陋恶心的纹路后,她脑中绷着那根弦骤然断开了。 她常会在梦中惊醒,莫名其妙止不住地开始哭,没了胃口,饭菜也难以下咽,更是神思敏感,经不住任何风吹草动。 沈重樾自孝期过后,重新上值,便经常极晚回来,天不亮又起身去上朝,姝娘一日里也见不到他多少时候。 但她心底很清楚,沈重樾其实也很辛苦,当值一日回来,见她浑身酸痛得睡不着,他便也不睡,为她轻缓地揉腰,又去捏浮肿的双腿。她夜半哭醒,他便抱着她哄一整夜,直到将她哄睡为止。 她白日还可小憩,可沈重樾却是连日连夜地熬着,并无一句怨言。 在她有孕近九个月的时候,沈重樾忽得不去上值了,姝娘睡醒瞧见他,着实吓了一跳,瞧了瞧外头敞亮的天色问:“将军不去上朝吗?” 沈重樾笑着摇了摇头,“你快生产了,我放心不下,便同陛下告了假,待你生完了,我再回去上值。” 姝娘听了这话,又莫名其妙地鼻尖发酸,她抽了抽鼻子,努力支着身子想要起来。 “可是想小解了?”沈重樾问。 姝娘赧赧地点了点头。 沈重樾浅笑着掀开衾被,将她抱坐起来,动作间,中衣撩起,露出姝娘细纹漫布的小腹来。 姝娘一慌,忙将中衣往下拉了拉,见沈重樾将视线落在那处,她带着哭腔道:“你别看……丑……” “不丑。”沈重樾说着,伸手在她高凸的小腹底下摸了摸,“这是你因为我受的苦,哪里会丑。” 姝娘眸中蓄泪,抽抽噎噎道:“将军,师父说,这纹路往后大抵是无法全消了,你会因此嫌弃我吗?” 沈重樾蹲在姝娘面前,眸色温柔地看了她一会儿,忽得道:“你若担心,那我现在就在自己脸上划上一刀,待我破了相,你会嫌弃我吗?” 姝娘愣了一下,摇了摇头,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有空说这些有的没的。”沈重樾用指腹抹去姝娘眼角的泪花,“憋的住?” “憋不住了……”姝娘扁着嘴委屈道。 沈重樾将姝娘小心翼翼地抱起来,送到屏风后,问:“可需我帮你?” 姝娘忙拒绝,红着脸道:“我自己来……” 沈重樾颔首,在屏风外候着,待姝娘从里头出来,替姝娘换好衣裳后,才喊候在外头的风荷等人进来。 “我瞧着今日将军在,姝娘姐姐的心情都比往日好上许多。”春桃看着姝娘笑意满面,忍不住调侃道。 风荷也笑起来,边伺候姝娘洗漱,边问道:“夫人今日要吃些什么早膳,奴婢吩咐厨房做去,待会儿您便和将军一起吃。” 久久未听到姝娘回答,风荷抬眸却见姝娘眉头紧蹙,将目光缓缓下落。 风荷顺着姝娘的视线看去,只见那裙摆处湿了一片,水渍以极快的速度蔓延,甚至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啊!” 春桃见状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外间的沈重樾闻声跑进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姝娘道:“怎么了?” 姝娘看向他,面上强牵起一丝笑,“将军,我想是要生了……” 58. 姓氏 怎么会姓沈呢 姝娘破水得太猝不及防, 一时整个青山苑的人都慌了去。 春桃更是噙着眼泪,哭哭啼啼道:“这......这怎么办呀?” “莫慌,这一时半会儿的孩子还生不下来。”姝娘深吸了口气, 转头对沈重樾道,“将军, 扶我到榻上去。” “好。”沈重樾点点头。 分卷阅读160 姝娘被扶着在床榻上躺下后, 又吩咐人拿了个软枕过来, 垫在她的身下,以防羊水流得太多太快,伤了腹中的孩子。 “风荷, 那边的桌上有催产的药方,你命人去抓药煎煮。” “春桃,帮我去厨房端些早膳来,生孩子是力气活,这早膳还是得吃的。” 姝娘有条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原本乱作一团的众人都开始井然有序地忙活起来。 牵着她的那只大掌力道重了重,姝娘抬眸便看见沈重樾略有些苍白的脸色,屋内的几个人里,沈重樾看似是最镇定的, 可只有姝娘知道,他的手冷得同冰一样, 心下比谁都紧张害怕。 若说怕,姝娘也怕, 可现下这局面, 若是连她都慌得大喊大叫,可真就乱得不可收拾了。 贺严是在一个时辰后,下了朝匆匆赶来的。 他连朝服都来不及换, 一入将军府,便快步进了青山苑。 “师父......” 姝娘额上泛着冷汗,见到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贺严颔首,在榻前坐下,替姝娘把了脉后,又问一旁的稳婆:“如何了?” 稳婆答:“这催产汤已喝下去了,方才开始疼,还需几个时辰呢。” 贺严闻言,神色平静地看向姝娘,“脉象倒还算稳定,午膳想吃些什么?” 一旁的春桃听到这话却不淡定了,她带着哭腔道:“姝娘姐姐都疼成这样了,你怎还有心情问这个呢!” “小丫头懂什么,她离真正开始生孩子还早着呢,这会儿不多吃一点,待会儿可真就没气力了。”贺严不待姝娘回答,径直对风荷吩咐道,“命厨房将参鸡汤炖上,再煮几个鸡蛋。” “是。”风荷应声退下。 姝娘抬手拉了拉贺严的衣袂,却是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说话,贺严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不敢说罢了。 俗话说这生孩子就是“儿奔生,娘奔死”,等同于闯一遭鬼门关。多少妇人折在上头再也没能醒过来,姝娘作为大夫再清楚不过。 贺严向来不是会安慰人的性子,也从没说过安慰人的话,可此时见姝娘咬着唇,痛得直冒冷汗也没吭一声,不可能不心疼。 他笨拙地牵起姝娘的手拍了拍,语气轻松道:“怕什么,你师父在呢,以我的医术,能出什么事儿。” 听了这话,姝娘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她抽了抽鼻子,许久,从喉间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 到了午时前后,厨房将炖好的鸡汤送了来,可姝娘已然疼得吃不下了,连试图去拿汤匙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沈重樾将姝娘半抱起来,一勺一勺喂给她,才勉强吃下了半碗。 姝娘倚在沈重樾胸前,只觉疼痛如潮水一般一阵阵涌上来,坚强如姝娘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将军,好疼……” 沈重樾放下汤碗,沉眸看向稳婆,言语中透着几分焦急而生的愠怒:“还不能生吗?” “这……不是老身不让夫人生,实在还差些时候啊!”稳婆也很无奈,她已检查了好几回了,可过了近三个时辰,也才开了约摸五指,这速度都已算是快的了,稳婆劝道,“夫人再忍忍,就快了。这女人生孩子啊,都是这么过来的,待孩子生下来了,这些痛便也忘了。” 姝娘低眸看向自己凸起的肚子,感受着里头的动静,将牙咬得更紧了些。 稳婆的快着实没快到哪儿去,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差不多开到了十指,姝娘才正式开始生产。 帮不上忙的都被贺严赶了出去,屋内就只剩下了两个稳婆,汪嬷嬷和几个婢女。 里头的痛呼一声接着一声,可谓撕心裂肺,连婢女端出来的水盆都是血红血红的。 春桃听着里头的声响,哭得不能自已,不管不顾地就要闯进去,被贺严一把扯住了。 “你别拦着我,我要去看看姝娘姐姐。” “大姑娘家的,去什么去。”贺严低喝道,“姝娘生孩子正忙,可没时间听你哭闹,不许去添乱。” 春桃低哼了一声,瞥了眼贺严手边的茶壶点心,不满道,“姝娘姐姐在里头受苦呢,你居然还有心情吃喝,亏你也吃得下。” 贺严扫了春桃一眼,没理会她,余光瞥向一直默默不言的沈重樾,只见他整个人 分卷阅读161 绷直僵硬地望着屋门,剑眉紧蹙,薄唇紧抿,双眼一眨不眨,垂在袖中的手握拳,其上青筋迸起。 贺严轻啜了口茶,看了一会儿,缓缓收回视线。 屋内的痛呼声忽高忽低,很快便渐渐弱了下去。春桃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看向贺严道:“这是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屋门一开,风荷快步从里头跑出来。 沈重樾面色一变,猛然站起身,“夫人如何了?” 风荷小喘了口气,急慌慌道:“已能看见孩子的头了,胎位倒是正的,只是方才夫人痛了太久,现下没了气力,使不上劲儿啊……” “本王方才吩咐的汤药可煎好了?”贺严问。 “煎好了。” “将汤药给姝娘服下,再在她口中含一块参片吊着。”贺严吩咐道。 “是。” 风荷福身退下,很快便将汤药送进了产房。她照贺严的话,给姝娘喂了汤药,又在她舌中放了一块参片,便见姝娘幽幽睁开眼。 “夫人,您再坚持坚持,孩子的头就快要出来了。”风荷握着姝娘的手,强忍着眼泪道,“很快就结束了……” 稳婆也提声喊:“夫人,您照着老身的话做,用力啊夫人!” 姝娘只觉浑身软绵绵的提不上一丝力气,分明是冬日,可汗已透湿了脊背,发丝粘在脸上,绣花枕头上更是濡湿了一片。 可听到“孩子”二字,她又不知从哪儿借了气力,咬着牙,随着稳婆的喊声拼命用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姝娘只觉有什么从身下滑了出去,痛意顿时减退了一半,她迷迷糊糊地看见汪嬷嬷从稳婆手中接过去了什么,下一刻,一阵嘹亮的哭声骤然在屋内响起。 “是个姑娘……”汪嬷嬷喜极而泣道,“夫人,是个姑娘……” 那一声啼哭就像是晨光划开黑夜的一片混沌,姝娘的眼泪如决堤般落下来,抽噎间,只听稳婆又道:“还有一个呢,夫人再加把劲儿,就快了,就快了。” 姝娘咬着唇强迫自己清醒,再次拽紧了榻前的系绳,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另一个孩子也呱呱落了地。 周身的疼痛似是一下子消弭了去,姝娘甚至来不及看孩子一眼,身子就已沉得难以动弹,倦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姝娘只想要休息一会儿,可一闭上眼,便瞬间跌入漆黑的深渊之中。 她仿佛看见自己走在一个开满遍地红花的地方,尽头处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她隐隐觉得那身影有几分熟悉,不由得小跑了几步,匆匆喊道:“爹,娘……” 尽头处的两人缓缓转过身,对她着粲然而笑。 正是她公婆刘猎户和周氏,他们抿唇不说话,可一双柔和的眸子里又仿佛蕴着千言万语。 然最后,周氏只抬手朝姝娘挥了挥,示意她回去,旋即两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爹,娘,别走……” 姝娘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可任凭她怎么喊,刘猎户夫妇都没有回头,只离她越来越远,很快便消失不见。 姝娘追着追着,地上绚烂的红花逐渐开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一条探不出深浅的河流。 她正欲一脚踏进河水中去,却见对面刘猎户夫妇再次出现,皱着眉对她摇了摇头。 姝娘迟疑了一下,却听身后忽得传开呼唤声,混着婴孩的啼哭,一声急过一声,她折身回望,又回头看了眼刘猎户夫妇,缓缓将踏进河的半只脚收了回来。 眼前的光倏然变得万分刺目,姝娘睁开眼,只觉身子酸软无力难受得紧,可较之从前又轻松了许多。 “姝娘?姝娘!” 她微微转眸看去,只见沈重樾形容凌乱,神色憔悴,眼底一片青黑,正噙着笑如释重负般看着她。 姝娘动了动,只觉手背湿漉漉的一片,再看向沈重樾发红的双眼,心下明白了什么。 她张张嘴,却因过度用嗓,只能发出沙哑难听的声儿,“将军……我睡了多久了?” 她瞥向窗棂外大亮的天色,可她分明记得当时她生产完外头已然天黑了。 “一天一夜了。”沈重樾低声答完,又问道,“可还有哪里难受?” 姝 分卷阅读162 娘摇了摇头,眼神越过沈重樾在屋内环顾了一圈,略有些焦急道:“将军,孩子呢?孩子还好吗?” 她话音刚落,只刚外屋一声低低的“吱呀”声,春桃探头探脑地往里厢看了一眼,见姝娘醒了,激动道:“姝娘姐姐,你终于醒了,你可担心死我了。” 春桃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眼泪紧接着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她这一嗓子,顿时将站在院子里和隔壁的几人都吸引了来,屋内一时挤满了人。 汪嬷嬷和乳娘紧跟着进门,姝娘瞧见她们怀中抱着的孩子,忙示意沈重樾将她扶坐起来。 “一个姑娘,一个公子。”汪嬷嬷将孩子递给姝娘看,“夫人真是好福气,一儿一女正巧凑成一个好字。” 姝娘小心翼翼将其中一个抱过来,细细端详着,刚出生不过一日,两个孩子都是满脸通红,眉眼皱皱巴巴,再加上未足月,瘦小得同小猴子似的,着实不大好看。 可纵然如此,姝娘只是看着,心下便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来。 “将军,这便是我们的孩子……” 沈重樾瞥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见沈重樾情绪低落,姝娘不由得蹙眉道:“将军怎么了?” “想是有些累了。”汪嬷嬷忽得道,“将军也去休息一会儿吧,隔壁那院子,老奴已教人收拾出来了,将军快有两日没睡了,左右这儿还有我们呢。” 沈重樾道:“无妨,我不累。” 姝娘听罢却是一惊,忙推了推沈重樾:“将军快去睡吧,我已无碍了,你一直守在这儿,我反倒是不安心。” 沈重樾迟疑了一下,这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他走后,汪嬷嬷在姝娘身侧坐下,悄声道:“夫人也别怪将军对孩子态度冷淡,您不知道,您生完后晕过去,将军有多担心,他看都未看孩子一眼,不吃不喝的,一直在床前守着您呢。” 汪嬷嬷也是怕姝娘多想,毕竟沈重樾这人不善言辞,看起来像是不喜欢两个孩子似的,其实沈重樾也不是不在乎孩子,只是更在乎姝娘罢了,因而看姝娘产后昏迷,心底多少对两个孩子有些怨怪,这才冷淡了些。 姝娘沉默了一瞬,旋即对汪嬷嬷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没事嬷嬷,我都明白的。” 春桃也道:“可不是嘛,分明长宁王都说了,您只是太累,并无什么大碍,将军也不听,就是坐在床前不肯走呢。” 提及贺严,姝娘问:“对了,师父呢?已经回府了吗?” “没呢。”风荷端着排骨粥进来,“长宁王虽不像将军,在您床前候着,可也没离开将军府,一直等着您醒呢。这粥啊,也是他吩咐等您醒了,让您吃下补补气力的。” 春桃忍不住笑起来,凑近姝娘耳畔道:“姝娘姐姐,你别看你师父平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日你生产后昏迷,他隔两个时辰便要跑来青山苑问我一回,着实是烦死了。不过他没将军那么能熬,毕竟年岁大了,现下正在菡萏院歇息呢。” 正说着,姝娘怀中的孩子蓦然哭了出来,这个开了嗓,那个也跟着哭,姝娘手忙脚乱,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哄。 亏得有汪嬷嬷和乳娘帮着,好一会儿,才让两个小家伙安静了下来。 见姝娘一副慌张无措的样子,汪嬷嬷安慰地笑道:“夫人莫担心,这哄孩子的法子都是慢慢学的,老奴往后都会教给您。” 姝娘点点头,对汪嬷嬷感激地笑了笑。 昏迷醒来后,姝娘又在床上躺了一两日,才能自由自在地下地去,卸下了腹中的两个大包袱,她整个人都轻盈了不少,就是低下头能瞧见自己的脚尖她都觉得高兴。 因外头天寒地冻,不便出去,姝娘又在月子里,就只能整日在烧着金丝炭的屋里呆着,虽沈重樾每日要上值去,不能陪她,可有两个孩子在,日日哭声不断,倒也不显无趣。 只这日,将军府蓦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邱管家来报时,姝娘着实懵了一下,一时拿不定主意,还是与汪嬷嬷商量了一番后,觉得毕竟是长辈,人都到门口了,不能赶回去,教人以此大做文章,拿了将军府的短,便只能让邱管家将人请进来了。 待人进了屋,姝娘幽幽福了福身,有礼道:“祖母,这外头天儿这么冷,您怎么来了?” 沈老夫人往内间的一张小木床上瞥了一眼,淡淡道:“既是樾儿的孩子 分卷阅读163 ,我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说罢,提步便往里屋走去。 “风荷,上茶。”姝娘吩咐了一声,忙跟在了后头。 沈老夫人自顾自在小木床边坐下,手搭在床栏上,懒懒往里头瞥了一眼。 两个小家伙刚刚喂饱了奶,拍出了奶嗝,这厢正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到处看呢。 “这是两个男孩?还是……”沈老夫人问道。 姝娘答:“一男一女,是对龙凤胎。” “龙凤胎……”沈老夫人闻言轻笑了一下,看向姝娘的眼神颇有些意味不明,“你倒是好福气,都说生孩子是过鬼门关,你不但平安生下了双胎,还得了一儿一女,这运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姝娘抿唇笑了笑,没答话。 少顷,只听沈老夫人又问:“孩子都叫什么名儿啊?” “男孩叫敏言,女孩叫敏瑜,都是我师父起的名儿。” 她和沈重樾虽想了许多,但一直挑不到满意的,最后还是请贺严来定夺的。 “不愧是长宁王……”沈老夫人伸手轻柔地在孩子脸上摸了摸,眸中却没有一丝慈爱,只听她缓缓道,“秦敏言,秦敏瑜,着实好听得紧。” 秦…… 姝娘微一蹙眉,强笑道:“祖母这是何意?这是将军的孩子,自然要随将军的姓。” “呦,你还不知道吗?樾儿难道没同你说吗?”沈老夫人抬眸,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先前樾儿可是在镇南侯府的祠堂发过誓的,说这两个孩子将来与镇南侯府无关,既是如此,又怎么会姓沈呢?” 59. 猜想 会不会真的不是镇南侯府的人 姝娘闻言懵在那里, 她从未在沈重樾口中听过这事。虽说沈重樾与沈老夫人关系不佳,可再怎么样他都是沈家的人,敏瑜和敏言是他的孩子, 自然也该是沈家的子孙。 她死死搅着帕子,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旋即勾唇笑道:“祖母是在同孙媳开玩笑吧?” 沈老夫人慢条斯理地举起一旁的拨浪鼓摇了摇, 幽幽道:“怎么会是玩笑呢, 我这人从来不开玩笑,虽说这两个孩子是樾儿的血脉,按理也该姓沈, 可毕竟樾儿是发过毒誓的,我就算再不舍也不能拿樾儿的性命开玩笑。” 她语气平静如水,丝毫听不出什么痛心不舍,姝娘甚至隐隐觉得她在窃喜。 姝娘想了想,将心下猜测问出了口,“是您逼将军发誓的吗?” 沈老夫人抬眸似笑非笑地瞄了姝娘一眼,“我缘何要让他发这个誓,自然都是樾儿自愿的。我原想着你该是知道此事的,没想到樾儿居然没同你说。” 她放下拨浪鼓, 由冯嬷嬷搀扶着缓缓站起身,“倒也无妨, 左右你都要知道的,早些知道还能早作准备, 毕竟这孩子总得有个姓嘛。” 姝娘狠狠咬着下唇, 几欲将下唇咬出血来,她猜到沈老夫人突然上门定没有什么好事,可绝对猜不到会是这样。 片刻后, 她蓦地抬起下颌,定定地看着沈老夫人道:“您是因为先前祠堂之事,对我心生厌恶,才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我的,对吗?” 除却这个理由,姝娘实在想不出别的合理的缘由了,能想到的唯有在她怀孕时,因沈老夫人试图堕了她腹中的孩子,为了自保,她不得已以火烧祠堂来威胁沈老夫人放过她,想必自那回后,沈老夫人心底已恨极了她。 此言一出,沈老夫人眼眸微眯,却是轻笑了一下道:“你想得未免太多了些吧,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可是长宁王的弟子,我这个老婆子哪里敢随便厌恶欺辱你,更何况这是樾儿自己的决定,我如何左右?” 她话音刚落,便听门刷地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雪花扑进来,沈重樾剑眉微蹙,神色略有些慌乱,他喘息未定,甚至没来得及掸落身上的积雪,就疾步跨进内屋去。 他看了一眼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姝娘,又转而看向沈老夫人,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沈老夫人闻言稍一颦眉,“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的祖母,是你的长辈,我来看看孩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的声音一时大了些,将躺在小木床里的敏言吓着了,小小的眉眼顿时拧在一块儿,下一刻哗地哭了出来,原安安静静的敏瑜听到这声,旋即将嘴一瘪,也开始跟着扯些嗓子大哭。 分卷阅读164 乳母和姝娘忙一人抱起一个哄着,哭声此起彼伏,屋内顿时乱做了一团。 沈重樾冷眸看向沈老夫人,强掩下心中怒气,一字一句道:“祖母,这里怕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祖母移步花厅。” 沈老夫人回身厌恶地瞥了眼哭个不停的两个孩子,眉头顿时蹙得更紧了。 她微微扬着头,提步走出屋门,随沈重樾去了将军府花厅。 甫一在花厅站定,沈重樾抬手撤了所有下人,面色沉冷如冰,声音里更像里掺着冰渣,令人不寒而栗。 “您对姝娘说了什么?” 沈老夫人自顾自在一旁的梳背椅上坐下来,右手的菩提佛珠慢慢捻着。 “只是将该告诉她的,告诉了她。”她淡淡抬眸看了沈重樾一眼,风轻云淡道,“你不是说了,这两个孩子与镇南侯府无关,既是如此,她自然也该知道此事,知道这两个孩子永远都不会姓沈。” 沈重樾的面色愈发沉寒起来,垂在袖中的拳捏紧,语气中掩不住的怒气,“你为何要说这些!” 那日,他缘何要在祠堂说这样的话,沈老夫人很清楚,可姝娘不清楚,她并不知道他不是镇南侯府的血脉,所以才不想他们的孩子认错祖归错宗,姓了旁人的姓。 想必乍一听到这话,姝娘心下定十分慌乱不安。 “怎的,你还想瞒着她,可又能瞒到何时去?”沈老夫人扬起嘲讽的笑,“人都是贪得无厌的,若她生的是两个女孩,此趟我便也不会来了……” 沈重樾一人发了誓又如何,她提防得了一个,却未必防得了另一个,毕竟姝娘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低微卑贱,她能任意左右的小寡妇了。 她不明真相,野心勃勃,想将生下的男孩扶上世子之位也未可知。可即便只是可能,沈老夫人也必须将姝娘可能泛起的希望彻底扼杀。 沈重樾凝视了沈老夫人半晌,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融着浓重的讽刺与嫌恶。 “祖母,你未免太看得起这镇南侯之位了。”他忽得嗤笑了一声,“您视作珍宝的东西,我毫无兴趣,姝娘自然也不会有兴趣,还望您往后莫要疑神疑鬼,毕竟,并非谁都像您一样稀罕这些无用的虚名!” “你!”沈老夫人霍然站起身,一时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忙抓住椅背稳住自己的身子。 “还剩下不到五年,不管祖母想让谁接任这个镇南侯之位,都与我无关。如今我还念着镇南侯府的养育之恩,唤您一声祖母,可待我卸下镇南侯之位,往后见面,怕也只能称呼您为’沈老夫人’了吧,还请您好自为之。” 沈重樾冷眼看着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沈老夫人,不再多言,提步正欲离开,却听沈老夫人蓦地低吼道:“你觉得等你公开了身世,那个女人还会似现在这般对你一心一意吗?” 他步子倏然一滞。 沈老夫人接着道:“若她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镇南侯府的贵公子,而是一个不明身世,甚至有可能出身贫寒卑贱之人,她还会对你温柔小意,言听计从吗?” 见沈重樾怔在那厢不动,沈老夫人心下得意,正欲再说什么,却见沈重樾背对着她沉声道:“我的妻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不需旁人提醒挑拨。还有……祖母身子弱,受不得累,往后再不必辛苦来将军府探望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外纷纷扬扬的雪幕中。 等在花厅外的冯嬷嬷见势忙跑进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沈老夫人,担忧道:“老夫人,您没事吗?” 沈老夫人捏着冯嬷嬷的手,紧抿着唇,整个人气得发颤。 都是那个女人的错!若是没有那个女人,她何至于乱了最初的打算,甚至到如今变得如此拿捏不住沈重樾。 沈老夫人长呼了一口气,试图将怒气压了下去。 只幸得沈重樾想不起往事,若他记得以往,恐怕是要与她,与镇南侯府闹得不死不休。 此时的青山苑。 姝娘和乳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将两个孩子重新哄好了,哭了这一遭,敏言敏瑜都哭累了,沾了柔软的被褥很快便打了几个大哈欠睡了过去。 春桃一想起方才的事,仍是心中忿忿不平,“那沈老夫人什么意思,怕不是来刻意膈应姐姐你的,这是将军的孩子,不姓沈那能姓什么?” 她声音大了些,姝娘见好容易睡过去的敏言皱了皱眉,一副又要醒的样子,忙伸手竖 分卷阅读165 在唇间,示意春桃噤声。 春桃慌忙闭了口,但还是将嘴翘得老高,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 姝娘将小被往上拉了拉,盯着两个孩子的睡颜,眸光如春水般柔和,可想起方才的事,她的神色又陡然黯淡下去。她不知道沈重樾到底有没有在镇南侯府的祠堂说过那话,但看沈老夫人言之凿凿,并不像是说谎。 可沈重樾为何要那么做呢? 难道他根本不愿承认这两个孩子…… 这个念头在姝娘脑中一闪而过,但很快便被她甩了出去。 她的夫君,她再了解不过,沈重樾并非那样的人,打她来到京城,他便一直在努力保护她和孩子。 他那么做,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汪嬷嬷将姝娘这副失落黯淡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她随意寻了个由头,默默将春桃、风荷和屋内一众婢女都遣了出去。 “夫人。”待人都走后,汪嬷嬷凑近姝娘低声道,“这镇南侯府的事奴婢也不好置喙,可是将军自小便是由我带着的,我最了解他的性子不过,他会说出那种话,或是与老夫人闹不快,说出的气话也不一定。” 姝娘抬眸看向汪嬷嬷,有一个疑问已在她心底藏了很久了,今日有机会,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嬷嬷,将军与沈老夫人的关系为何如此得……” 汪嬷嬷闻言长叹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将军之所以与沈老夫人不亲,想是将军当年进府得晚,又是谣言纷纷的,再加上那时世子也过世不久,老夫人心存芥蒂,才会对将军亲近不起来吧。” 进府得晚?谣言?世子? 姝娘听得云里雾里,沈重樾不该就是世子吗?为何前头还有个过世的世子,难道沈重樾曾经有个哥哥,还有进府得晚,他并非一开始就住在镇南侯府的? 汪嬷嬷似乎看出姝娘的疑问,她一拍脑袋道:“呀,老奴都忘了,过了十来年了,这些事儿早已没什么人记得了。” 她沉默了一瞬,面露感慨,想是在回忆过往,好一会儿,才娓娓道:“将军并非从小住在镇南侯府,而是在八岁的时候被老侯爷领回来的,彼时将军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事情前后原委复杂,姝娘静静地听着,越听心下越吃惊,这些事都是她从未听说过的。 她原以为老镇南侯膝下只沈重樾一个孩子,他自小便封了世子,后来名正言顺地承袭了镇南侯之位。可没想到原来沈重樾的身世居然这般坎坷波折。 “所以,将军是老侯爷的私生子了?”姝娘问道。 “应当是吧。”汪嬷嬷道,“虽说老侯爷从未亲口承认过,始终对外称将军是他的养子,但因将军乍看之下与过世的世子眉眼间有那么几分想像,外头一直以来都是将将军视为老侯爷的亲子。” 姝娘缓缓垂眸,秀眉微蹙,听了汪嬷嬷讲的这番话,总觉得其中有几分怪异,至于具体哪里怪异,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不管感情好不好,寻常祖母甚至于□□母,对自家的血脉都是很看重的,可方才看沈老夫人的眼神态度,不管是对敏言还是敏瑜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亲人的疼爱与在乎,甚至对他们姓什么都无所谓,仿佛是外人一般。 外人…… 甚至有个荒唐却又很契合的念头自姝娘脑中闪过。 老镇南侯既是从未承认过,那沈重樾会不会真的不是镇南侯府的人! 60. 满月宴 带着一身奶香气上朝 这个想法只在姝娘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她给否了。 怎么可能呢!子嗣血脉是大事, 容不得一点混淆,若沈重樾真的不是镇南侯府的人,又怎么会承袭镇南侯之位。 见姝娘沉默思量, 汪嬷嬷斟酌了半晌道:“有一事,老奴在心中藏了快十年了, 当时无能为力, 一直觉得对不起将军。夫人如今是将军最在意的人, 老奴想来这事儿也该让夫人知晓。” 汪嬷嬷的神情认真严肃,似乎并不是什么随便的小事儿,姝娘直了直背脊, 正色道:“嬷嬷但说无妨。” “夫人既然知道了将军是老侯爷的私生子,那自然也清楚他并非侯爷夫人所生。”汪嬷嬷缓缓道,“自己的孩子方才过世不久,又来了一个与自己的孩子生得那般像的男孩,将军刚进府时,神志不清的侯爷夫人错认了人,的确对将军疼爱有加,可到后头,她的病逐渐痊愈, 便也变了态 分卷阅读166 度......” 说到此处,汪嬷嬷的眸中闪过一丝悲痛, 姝娘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握紧,试探得问:“老镇南侯夫人是不是对将军做了什么?” 汪嬷嬷沉默了一瞬, 点了点头, “开始时,许是碍于将军要隔三差五进宫伴读,也只是寻些莫名的由头, 让他在祠堂中整宿整宿地罚跪。后来陛下登基,将军不必进宫了,夫人便下手越来越狠,越来越肆无忌惮......” 她哽咽了一下,才接着道:“老奴记得将军十三岁那年,有一日深夜,又被夫人喊去了祠堂,一宿没有回来,老奴以为又是罚跪,便在屋内一直等着。谁知第二日,将军......将军是被人抬回来的,浑身是血......背上更是被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因为过了一夜,老奴请来大夫给将军处理伤口的时候,才发现那干涸的血早已将伤口跟衣裳黏在一块了......” “要想上药,只能先把衣裳和伤口生生分开,老奴看着都疼啊......”汪嬷嬷终是忍不住痛哭出来,“但当时才十三岁的将军即便是痛晕过去,也咬着唇一声都没有吭......老奴一直都想不通,将军那么好的孩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才会在镇南侯府的那几年里,不止一次得被夫人鞭打责罚,年纪轻轻要频频受这样的折磨......” 光是听着汪嬷嬷的讲述,姝娘便觉得心口疼得慌,她满心以为沈重樾自小养尊处优,定过得很好,却不想他也曾和她一样,经历过那无尽的人间烈狱。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花,压下汹涌而上的酸涩,递了块帕子给汪嬷嬷。 “那这事,就没有人管吗?” “谁管呢......老侯爷分明知道,或是因为心下对夫人愧疚,也怕坏了夫人的名声,就没有插手,老夫人则是为了镇南侯府的威名,逼府内所有知晓此事的下人都闭牢了嘴。”汪嬷嬷擦掉眼泪,低叹了一声,“将军先头一直是打算科举入仕的,可无奈入仕后不得分家,若是当年有人管,他也不至于为了想逃离镇南侯府而选择远赴边塞......” 边塞之地战事频发,错综复杂,随时会丢了性命,旁人避之不及,沈重樾却毅然决然前去。 为国尽忠报效的一腔热血未必没有,但若让他变得连那个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战场都无所惧,可想而知,那个自幼摧残他身心的地方究竟有多可怕! 入府以后,最开始是因出身而频频遭受鄙夷异样的目光,后来又是主母的磋磨鞭打,还有战场上一次又一次的拼死搏杀,死里逃生。 沈重樾能有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背后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血泪,只有他自己清楚。想到他曾受过的苦,姝娘以手捂唇,终是忍不住埋头低低地哭出了声。 她并未察觉,不知何时,屋门被轻轻地推开,汪嬷嬷抬眸看了一眼,背手抹了把泪,起身悄然退下了。 哭泣的姝娘只觉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环抱住了自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身子前倾,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伸手环抱住了他,手掌小心翼翼地覆在他的脊背上。 在长平村时,她见过他满是伤痕的脊背,如今想来,上头或许不止是战场上受的刀剑伤,还有年少时,无数落在他身上的鞭子留下的鞭痕。 沈重樾半蹲在姝娘跟前,一下下,动作轻缓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孩子一般,片刻后,他启唇,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姝娘耳畔响起。 “可是她说了过分的话?” 姝娘知道沈重樾口中的“她”指的是沈老夫人,她摇了摇头,只将一双藕臂缠得更紧了些。 “姝娘,关于孩子的姓……” “真的是将军不想让他们姓沈吗?”姝娘抬眸打断他。 沈重樾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那便不姓沈吧。”姝娘噙着泪勾唇笑起来,“只是个姓罢了,代表不了什么。” 沈重樾微微愣了愣,他原以为姝娘大抵会追问此事,却不想姝娘语气果断,却连一句都没多问。 “姝娘……”他沉默半晌,眸光坚定地看着她,“我只能告诉你,我根本无意于这个镇南侯之位,过不了几年,我便不是镇南侯了。我们的孩子也会有最适合他们的姓!” 姝娘看着沈重樾信誓旦旦的模样,点了点头,她想或许沈重樾是因从前的事厌极了镇南侯府才会做出这般决定,可无论将来他作何打算,她都需得相信他。 毕竟,她是他的妻,是与他结发执手之人。 分卷阅读167 若连她都不信他,又有谁会愿意站在他的身侧呢! 关于孩子的姓氏,那之后,谁也没再提起过,就好像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姝娘带孩子辛苦,很快便也顾不上此事了。 虽然乳娘说敏言和敏瑜比她带过的孩子都要乖上许多,可再乖也架不住有两个,一旦吵闹起来,着实让人头疼得紧。 寻常官宦人家的主母生下孩子,都是由乳娘来带的,可姝娘不一样,她自小长在乡野,总觉得自己的孩子当然该养在自己手里,由自己亲自喂养才是,沈重樾也没有反对,只说随她的心意。 可毕竟是两个孩子,姝娘又尚在月子里,没那般精力同时照顾,晚间便只留其中一个在房里,过几日再换另一个过来睡,也不偏了谁。 但这般大的孩子深夜里都是要闹的,一晚上至少要醒两三回,姝娘常常是才睡下不久,便又让孩子的哭声吵醒了。 她只幸得有沈重樾在,才不至于太疲累,他睡在床榻外侧,孩子一哭,他便起身抱过来放在姝娘身侧喂奶。 好几次,姝娘忍不住困半途睡过去,沈重樾都会默默待孩子吃完了,熟练地拍出奶嗝,再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回床榻边的小床里。 一段日子下来,不单是姝娘,沈重樾看起来也是清减了许多。毕竟他要早起去上朝,晚上断断续续起身折腾几回,加起来根本睡不了几个时辰。 姝娘觉得不是法子,便委婉地提出让沈重樾搬到隔壁院子去住,夜间清净,也能睡个好觉。 沈重樾却只淡淡回了一句“既是夫妻,便没有分房的道理”。 虽说是这个理,可在京城待久了,其实姝娘多少也晓得,那些王孙贵族,和诗书官宦之家,规矩甚多,甚至因着一些忌讳,月子里是不可同房的。 像沈重樾这般从她有孕到坐月子,始终与她同榻而眠的人寥寥,更别说晚间还帮着照料孩子,若是传出去,只怕教人笑话,毕竟这是妇人们才做的事。也不知他每日带着一身娃娃的奶香气去上朝,群臣们私下里会如何议论。 即便如此,他仍是坚持,姝娘心下感动,思来想去,到底退了一步,托汪嬷嬷又寻了一个靠得住的乳娘来,隔两日才将孩子抱过来照顾,也使得沈重樾夜间能睡个好觉。 一月转瞬而过,为庆两个孩子的弥月之喜,沈重樾在将军府置办了满月宴。 当日,姝娘和汪嬷嬷帮着敏言和敏瑜换上了大红的新衣,敏言棉衣上绣的是福禄纹,敏瑜的棉衣上绣的则是石榴纹,皆象征着多子多福,上头一针一线都是这一月里汪嬷嬷和风荷帮着姝娘一块儿缝的。 许是知晓今日是好日子,两个孩子格外乖巧,大清早醒来吃了奶也没睡,一直躺在小床上咯咯咯地笑。 姝娘刚吃完早膳,外头通传说肖云碧来了。一进门瞧见两个孩子,肖云碧便喜欢得不得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将贺礼送到姝娘手上。 姝娘打开那酸枝木的小盒,里头赫然是两枚小巧的长命锁。 “这是云碧亲自画了图让工匠做的,一份薄礼,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这两枚长命锁做工精细,背面雕着一些吉祥的花纹,正面则分别刻着一个“言”字,一个“瑜”字。 姝娘道;“你这话说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长命锁这东西寓意祛灾去邪,是能保佑孩子平安的好东西,可却是不能由爹娘来送给孩子的,需得旁人来送,而肖云碧这份礼,正恰恰送到了姝娘的心坎上。 姝娘将敞开的盒子递到肖云碧眼前,笑着道:“既是你送的,便由你亲自给他们戴上吧。” 肖云碧听得此话,自然再乐意不过,她从前便想着有个孩子,只可惜一直没能怀上,如今独身一人,往后想是也没这个机会了。 她心下感慨,拿起长命锁,相继给两个孩子戴上。 “肖姨的长命锁,你们可还喜欢?” 姝娘拨了拨锁上的铃铛,逗弄着他们,听到铃铃的声响,两个孩子挥舞着手脚,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一笑口水就顺着脸颊往下流,糊得半脸都是。 “哎呦,小祖宗们呀。”汪嬷嬷忙用棉帕去擦。 围看着的众人都忍俊不禁,屋内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连下了几日的雪,今儿却难得出了日头,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当真是老天帮忙。 分卷阅读168 为了今日的酒席,玉味馆还特地关张了一天,华老爷子自打玉味阁重开后,身子日渐好转,如今已是恢复如初了,听说是姝娘的孩子满月,便激动地提议要亲自掌厨,负责满月酒的席面。 巳时过后,宾客相继到场,开席前,那些朝中重臣都由沈重樾在花厅应付,而官妇家眷们则围在后院,一并由姝娘招待。 因外头严寒,姝娘为所有到府的女眷们都奉上了红枣姜茶暖身,待到了时辰,再一并往前院入席落座。 快走到前厅的时候,姝娘却意外瞧见一人,那人一身碧色袄子,白缎裙,冲她低身施了个礼,噙着笑脆生生唤道:“表嫂。” 姝娘面色一白,可众女眷就在身后,她也不好沉了脸,只得强笑道:“表妹怎么来了?” 井玉黎满脸理所当然,“表嫂这话说的,这可是玉黎的表侄和表侄女的满月宴,玉黎自然不能不来。” 论起来,井玉黎是沈重樾亲姑姑的女儿,按理也是该请的,自然不能怪她不请自来,不然指不定还会被旁人指责将军府礼数不周。 “表妹来得正好,我和将军原也想着请你来的。只是听闻你近日身子不佳,天儿又寒,怕你病情加重,便没能递上请柬。”姝娘已不是先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子了,在京城这一阵,她多少也学得了几分圆滑,她笑着问,“表妹不会怪罪我们吧?” 井玉黎露出一副诧异的神情,“玉黎怎不记得自己生病的事,表嫂怕不是听错了吧,生病的分明是我外祖母呀。她那日从将军府回去,也不知怎的,突然就病了。” “啊……”姝娘装傻道,“原是祖母病了!我还想着,她老人家今日怎还没有来呢。” 不同于井玉黎,沈老夫人的请柬,姝娘是派人递了的,毕竟是孩子们的□□母,不能不请,虽说她也没觉得沈老夫人会来。 她顿了顿道:“这天儿冷,禁不住风吹,表妹也别继续站着了,赶紧就坐吧。” 井玉黎不动,少顷,忽得提步向姝娘身后走去,“这便是我的表侄和表侄女吧?” 她倾身想问看看汪嬷嬷怀中的敏言,汪嬷嬷霎时防备地向后退了一步,井玉黎笑道:“嬷嬷这是做什么,玉黎只是想瞧瞧,也不会害了他们,玉黎喜欢他们还来不及呢。” 她往后瞥了一眼,婢女会意上前,递上了一物,井玉黎将手中的锦盒打开,自顾自将其中一枚平安扣挂在了敏言脖颈上,问道:“表嫂,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们都叫什么名儿啊?” 姝娘淡淡看了她一眼,答:“这是男孩,唤敏言,女孩唤敏瑜。” “真是好名字。”井玉黎掀开敏言的襁褓看了一眼,“眉眼也生得像极了表哥!” 她放开手,旋即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姝娘道:“怎么瞧着都应该是我表哥的孩子没错,玉黎也不知祖母是不是开玩笑,竟然对玉黎说这两个孩子不姓沈!” 她话音方落,周遭顿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来,姝娘就知道井玉黎不会平白无故前来,原是在这厢等着她呢。 今日来客众多,倒是她疏忽,竟让井玉黎混了进来! 井玉黎这圈套下得好,若姝娘沉默,便是认了她这话,可若她反驳,这两个孩子就真姓了沈。 姝娘咬了咬唇,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一个低沉苍老的声儿幽幽传来,“本王的孙儿、孙女呢,怎还不抱过来给本王看!” 61. 册封 册封永嘉郡主 众人抬首望去, 便见贺严身披大氅,大步流星而来,愣了一下后, 忙低身施礼。 “见过长宁王。” 贺严敷衍地一抬手,径直走到汪嬷嬷和乳娘身侧, 掀开襁褓, 相继逗了逗两个孩子。 “师父, 您来了。”姝娘道。 “嗯,在宫里待了一会儿,办了点事儿, 就来迟了。来,让爷爷抱抱。”贺严伸手抱过敏言,“几日不见,小家伙们长得真快,竟又重了。” 说罢,他抬首眸光锐利,有意无意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井玉黎身上,沉声道:“都立在这儿做什么, 这么冷的天,想冻着本王的孙儿孙女不成!” 说罢, 他提步就往前厅而去,方才还口齿伶俐, 笑容满面的井玉黎这厢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众女眷跟在贺严和姝娘后头, 虽仍对方才井玉黎所说之事心有疑惑 分卷阅读169 ,但亦是谁都不敢吭声。 前厅里,群臣见贺严前来, 纷纷施礼,倒也不意外,毕竟姝娘是他的徒儿,他来参加两个孩子的满月宴,再合理不过。 只其中有眼尖的,一下就认出了跟在贺严身后的苗盛,苗盛是明祁帝身侧的大太监,他既来了将军府,莫不是带了陛下的什么旨意来。 万千猜测才上心头,下一刻只听贺严道:“今日是本王两个徒孙的弥月之喜,本王也不能空手而来,故特意带来一份贺礼。”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苗盛几步上前,取出一物展开,用尖细的声儿高喊道:“陛下有旨!” 见圣旨犹见皇帝,厅内众人顿时齐刷刷跪成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秦氏姝娘性行温良,淑德含章,克娴内则......即日起即为长宁王贺严之女,册封永嘉郡主,赐良田千顷,黄金万两,钦此。” 苗盛收起圣旨,含笑低身双手奉予姝娘,“郡主,接旨吧。” 姝娘心下震惊,久久缓不过来,她抬眸看向沈重樾,又看向贺严,见贺严对她微微颔首,才头脑发懵地起身接旨。 “将军,郡主。”苗盛又恭敬道,“陛下政事繁忙,遗憾不能亲临祝贺,吩咐奴才备了一些贺礼,亲自送来。” 说罢,他朝外拍了拍手,一群小黄门依次端着锦盒、托盘进来,很快珠玉珍宝和丝绸布匹就丢满了角落。 “里头不止是陛下的贺礼,还有太后给公子和姑娘的。”苗盛恭敬地施礼道,“这差也办完了,奴才便告退了。” “多谢苗总管。”沈重樾看向冯长道,“送苗总管出去。” 冯长忙答应,他是老滑头了,这其中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已默默吩咐人去备了一大包的银两。 苗盛走后,厅下众人才算缓过味来,连看向姝娘的眼神都变得非比寻常辟开,先前虽都知晓姝娘是贺严的徒弟,但徒弟这身份,非亲非故,到底代表不了什么。 然这圣旨一下来,姝娘往后便是贺严名正言顺的女儿,长宁王府的姑娘了,有了封号,那些官妇贵女往后见着她,都得尊称一声郡主。 底下原还对姝娘出身抱有几分偏见的女眷们面面相觑,其中就数井玉黎的脸色最难看。 “丫头,这贺礼你可还喜欢?”贺严一副神色得意的样子,直等着姝娘来夸。 “喜欢……多谢师父……” 姝娘点点头,一时喉中哽咽,自在长平村时与秦佃户夫妇断绝了关系,她便一直觉得没有娘家了。 可如今她成了御封的永嘉郡主,她师父便是她名义上的父亲,长宁王府就是她永远可倚靠的娘家。 看姝娘双眼泪盈盈的,一副感动的模样,贺严反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一声道:“虽说以我的岁数,当你的祖父也绰绰有余,可你既喊我一声师父,便也没有再大一个辈分的道理。” 他旋即看向汪嬷嬷怀中抱着的敏言,提声道:“本王膝下无子,如今唯你一个女儿,往后你若不再生育,本王可就要让这小子姓了贺,继承本王的爵位了!” 他语气带着几分玩笑,却让底下一些女眷顿时恍然大悟。她们原还对井玉黎的话疑惑不已,想着这两个孩子若不姓沈,莫不是将军不肯认,现下才发现是一场误会。 那沈老夫人想是因长宁王欲让小公子改姓,才会被气病的。不过,若这小公子真能继承长宁王之位,镇南侯之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严轻飘飘的一句,便解决了姝娘心头之忧。 姝娘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只听贺严又道:“还不开宴?听闻今日掌厨的是玉味阁的华掌柜,本王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尝尝他的手艺了!” 沈重樾道:“这便开宴,长宁王请上座。” 贺严点点头,负手随沈重樾往厅内去,满月宴随即开宴。 大抵大半个时辰后,宴席才散了场。 姝娘在照看孩子,沈重樾便亲自将贺严送出去,及至门口,他躬身深深冲贺严行了一礼。 “今日,多谢长宁王相助。” “不必,就算你不来求我,这道圣旨我迟早也会去要。”贺严瞥了眼沈重樾,问道,“你究竟是何打算,为何不愿让两个孩子姓沈?” 沈重樾沉默不言,少顷才道:“恕下官不能告知缘由。” 见沈重樾面色略 分卷阅读170 有沉重,贺严低哼了一声,他虽对沈重樾了解不深,可也知他并非无理取闹之人。 “不愿说便不说吧,好像本王稀得知道似的,若不是清楚你对姝娘还算真心,今日这烂摊子本王可不愿替你收拾。” “多谢长宁王体谅。” 贺严转头欲上马车,余光却瞥见沈重樾忽得眉头一皱,身形晃了一下。 他抬起的步子又倏然收了回来,“怎的?哪里不舒服?” 沈重樾摇头,“无妨,只是近日有些头疼,陈年旧疾罢了。” “陈年旧疾?”贺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伤在哪儿了?何时伤的?” 他言语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沈重樾不能不答,抬手在脑后一摸,“大抵八岁之时,伤在此处。” 贺严绕到沈重樾身后,拨开发丝,恰好能看见一道一指长的疤痕,看疤痕的模样,像是磕碰伤,伤口还不浅。 “如何伤的?”他蹙眉问道。 沈重樾薄唇轻抿,片刻后才答:“不记得了,伤了以后,便失了些许记忆,太医院尹院正曾为下官诊疗过,言此伤耽搁得太久,误了时候,只怕很难再痊愈。” “这种伤怎会痊愈不了。”贺严听罢不屑道,“太医院那群废物说的话你也信,等我回去开个药方,服上十几贴,定教你药到病除!” 沈重樾闻言又要谢,贺严忙将他拦住了,他低咳一声道:“你既是姝娘的夫君,便是一家人,别总谢个没完没了的,听着就头疼!” 他步子矫健地上了马车,忽又掀开车帘道:“一会儿我就派人将药方送来。” 沈重樾又拱手行了一礼,看着马车远去。 纷纷雪片忽又飘扬而下,他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想起贺严方才说的“一家人”这几个字,忍不住唇间微勾。 从前,“家人”与他而言,是再奢侈不过的东西,尤其是在得知刘猎户夫妇死后,他更是一度空虚迷惘,不知所措,可如今娶了姝娘,有了孩子,家的气息竟是越来浓重起来。 任冬日料峭的寒风刮在脸上,沈重樾也没感到一丝严寒,反而心头温暖熨帖。 可下一刻,不知想到什么,沈重樾脸上的笑意顿散,他拧眉望向漫天的雪花,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满月宴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年节。 办完满月宴没有几日,春桃忽得对姝娘提出了回村的事儿。 自她来到京城,已有半年了,现下年味愈重,春桃也越发想念她娘,她觉得在京城也玩得够久了,无论如何,这年还是得回去和她娘一起过的。 姝娘虽然舍不得,可也知道,春桃的家在长平村,她总是要回去的。就命人备了好些东西,让春桃一块儿带回去。 上好的绫罗绸缎,珠玉首饰和几百两银票。 春桃看着这些东西瞠目结舌,连连拒绝,姝娘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这是给你添妆的,你如今及笄了,想是离嫁人也不远,到时我远在京城,定是吃不着你的喜酒了,能做的也只是给你添些嫁妆,你若不收,我心下定会十分难受。” 听了姝娘这话,春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点了点头。 春桃回村的那日,姝娘冒着大雪一路送到了城外十里亭,春桃哭得跟泪人似的,紧紧抱着姝娘,抽抽噎噎道:“姝娘姐姐,我这一走,山高水远的……许是再也没机会回京城了……我真的好舍不得你。” 姝娘的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掉,她安慰道:“怎会没机会,往后你若想我了,就托人捎信给我,我派马车过去接你便是。” 春桃点点头,又转而拉住风荷,哭哭啼啼地说了会儿话。 趁着这个间隙,姝娘摸了摸眼泪,走到马车旁,对王卓道:“王卓大哥,春桃就拜托你了。” 去长平村路途遥远,春桃又是个姑娘家,姝娘放心不下,就托王卓陪着春桃一同回去。 “夫人客气了。”王卓道,“正巧我也要回去,顺道罢了,竹儿还在村子里,我也得去看看,若她真改了性子,我就接她回来,毕竟一家人总得要在一块儿过年的。” 那厢,春桃与风荷话别完,红着眼走过来。 姝娘殷殷嘱咐道:“春桃,这一路上,你要听王卓大哥的话,莫要任性,知道吗?” “我哪儿任性了。”春桃赧赧地瞥了王卓一眼,“ 分卷阅读171 我不向来很听王大哥的话嘛。” 王卓笑着道:“夫人放心吧,春桃一向很乖,我这一路怕还需她照应我呢。” 他把春桃扶上马车,也紧接着坐在了车夫身侧,“夫人赶紧回去吧,外头天冷。” 春桃掀开车帘,不舍地看着姝娘,她强忍住眼泪,扯开唇间对姝娘道:“姝娘姐姐,你一定要与将军好好的。” 姝娘颔首,看着马夫扬鞭而起,马车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了雪幕中。 风荷终于忍不住哭起声来,对姝娘道:“夫人,往后奴婢是不是真的见不到春桃了?” 与春桃在一个屋里住了小半年,这两人早已情同姐妹,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会见到的。”姝娘喉间发哽,“定会再见到的。” 平日里叽叽喳喳,说得最是热闹的春桃走了以后,青山苑里的人一时都不大习惯。 姝娘虽心下难过,但两个孩子眼见着大起来,一日比一日灵活,一日比一日会闹,她焦头烂额,压根没有去想春桃的工夫,很快便也缓过来了。 她在京城的第一个年是同贺严一块儿过的,姝娘提出这事儿时,沈重樾倒也没意见,除夕那日爽快地和她一起抱着孩子去了长宁王府。 姝娘亲自下厨置了一桌好菜,向来挑嘴的贺严自然满意得不得了。 吃完饭,他还轮流去抱两个孩子,给了不少沉甸甸的押岁锞子。 姝娘与沈重樾夫妻二人,陪着贺严守岁,在长宁王府过了一晚,次日才回将军府去。 这孩子可谓一日一个样儿,到近四个月时,敏言和敏瑜的眉眼已然长开了,养得又胖又白,手臂肥嘟嘟一截一截的,用汪嬷嬷话说,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白面年糕呢。 两个小家伙虽是龙凤胎,却又生得有些不大一样,全然不怕认错,敏言的眉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扬,敏瑜则生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大得跟葡萄似的。 且性子也不同,敏言沉静,吃了奶就喜欢安安静静地躺着,眼睛时不时转来转去,敏瑜则爱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挥舞着手脚,活泼得不得了。 姝娘光是每日看着两个孩子,心下便觉一阵满足。 转眼又是阳春三月,这日晚间,沈重樾自书房处理完政事回来,推门进了内屋,便见姝娘和敏瑜躺在一块儿。 姝娘躺在外侧,将孩子护在里头,敏瑜像是方才喝完了奶,正平躺着呼呼大睡。 沈重樾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起来,裹上小被,递给了候在门口的乳娘。 再进屋想给姝娘盖上衾被时,稍一低眸便见从她松松垮垮的衣衫里泄出的一片春光。 生产完后的姝娘比先前丰腴了许多,凑近了,身上也不再是先前那股类似花木的馨香,而是淡淡的乳香味,却愈发勾人心弦。 沈重樾喉结轻滚,呼吸沉了几分,到底没忍住。 姝娘睡到半厢,只觉得身上有些发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沈重樾半抱着她,双手颇有些不老实。 “将军……”姝娘面颊发烫,推了推他,忍不住娇嗔道,“我……我还未沐浴呢。” 照顾了一日的孩子,她累得出了不少汗,如今身上定是十分难闻。 沈重樾停下动作,眸光灼灼地看着她,哑声道:“那便现在洗。” 说罢,他起身出了屋,很快便有几个婢子拎着热水进来,动作麻利地安排好,又埋着头鱼贯而出。 见那厢准备好了,姝娘正欲下榻,却觉身子一轻,却是沈重樾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将军不让我沐浴了?”姝娘忙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声若蚊呐道。 “是要沐浴。”沈重樾低首,温热的气息喷在姝娘耳上,他轻笑了一声道,“莫要浪费水,不若一起洗吧。” “诶……”姝娘未来得及反对,就已被沈重樾抱进了绣花屏风后。 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姝娘算是明白,这男人的话不可信,沐浴什么的不过都是由头罢了。 被沈重樾用宽大的男袍裹着放在榻上时,姝娘累得一个手指都不想动,心叹从前上山采药都没这般累的。 开始两回,姝娘只当是沈重樾素了太久所致,可后头没完没了,她才算是知晓,她有孕那时,沈重樾到底是有多节制小心了,也亏 分卷阅读172 得他能憋那么久。 姝娘懒懒瞥过眼,见沈重樾拿着寝衣过来,正欲帮她换上,霎时心下一惊,纤手一下拦住沈重樾道:“将军……可否先把灯熄了?” “怎么了?”沈重樾挑眉问。 姝娘抿了抿唇,抬手落在小腹上,蹙眉迟疑道:“不好看……怕你嫌弃……” 生下孩子后近四个月,因亲手照料,每日疲累不已,姝娘的腰腹几乎恢复如初,只上头还有些许细纹。 虽姝娘用了贺严调配的药膏,已是淡了许多,可到底还能看出痕迹。 沈重樾拉开姝娘的手,掀开长袍一角,露出姝娘平坦的小腹来,他勾唇对姝娘笑了笑道:“哪里不好看,若枝条一般,若再描上花,定是一副极美的画。” 说罢,他当真用手指细细描画起来,惹得姝娘一阵战栗,只不过他原落在小腹上的手很快便移到了别处。 灯盏确实应姝娘所求熄了,可黑暗中,她搂着男人的脖颈,剩下的只有求饶。 折腾了半宿后,姝娘觉得,她似乎真的多虑了…… 翌日,姝娘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腰肢酸痛不说,连腿都有些发软。汪嬷嬷和几个乳娘都心照不宣,没抱着孩子来扰她,任她好好歇息了一日。 趁着这一日空档,姝娘终于将拖拖沓沓做了大半年的鞋给收了个尾。 晚间沈重樾回来时,姝娘将鞋拿出来,蹲下身作势欲给他换上,却让沈重樾给拦了。 “我自己来便是。”他面色颇有些不自在道。 想起上回沈重樾也是这般,不愿让她碰他的脚,姝娘扁了扁嘴,玩笑道:“将军脚上莫不是有什么秘密,才这般藏着掖着不让我看。” 沈重樾面上的笑意僵了一瞬,“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不想麻烦你罢了。” 然他一闪而过的表情变化到底没能逃过姝娘的眼睛,她垂眸暗暗咬了咬下唇,旋即自嘲般轻笑了一下。 是啊,许是她多心了!她也不是没见过沈重樾光脚的样子。 这脚上能有什么秘密呢! 62. 惊觉 沈重樾曾说过的话漏洞百出,疑点…… 谷雨过后, 初雷乍响,雨水渐多。 姝娘种在将军府花园一角的莴笋、韭菜和胡瓜水灵灵的,长势极好, 待到成熟了就摘下来直接送去府内的厨房,无论是凉拌还是炒菜皆美味不已。 天儿也逐渐暖了起来, 两个孩子的厚衣换成了相对轻薄的绢罗小衫, 连胃口都比先前大了太多。 姝娘幸得请了两个经验丰富的乳娘, 轮流喂奶才不至于奶水紧缺,若只有她一人,养两个孩子, 只怕是招架不住。 不过长到了四个月,除了乳水,两个孩子也能适量吃些米糕、米糊什么的。 姝娘隔三差五会亲手去厨房做上一些,在锅里搁上几把米熬得极其粘稠,然后放温了,用小勺舀最上面一些汤糊糊喂给敏言敏瑜喝。 他们虽还不能吃多,可头一回尝到除乳水外的其他食物,用还未长牙的嘴,呡着勺子倒是吃得很高兴。 这日, 姝娘抱着孩子坐在小榻上,方才喂了两勺, 便见敏言扭开身子,怎么也不乐意喝了。 姝娘用棉帕子擦了擦敏言的嘴角, 拉着他的小手逗弄了一会儿。 “怎的了, 这几日娘亲没陪你睡,都与娘亲生疏啦!” 正坐在一旁给孩子们缝小衫的万乳娘闻言,不由得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小公子哪是为着这个,想是因爹爹每日抢了自己的粮,不高兴了吧。” 万乳娘是个三十好几的妇人,底下都育了四个孩子了,本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平头百姓,开的玩笑也难免直白露骨些。 可姝娘面皮薄,听到这话,一时臊得双颊通红。 万乳娘先前也在旁的官宦人家做过活,可没有哪家的主母像姝娘这般好脾气,全然没有架子的。 她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夫人与将军感情这般好,可有打算再继续生啊?” 姝娘微微愣了一下,少顷,实话实说:“现下还不知道呢,生这两个小家伙着实不容易,想起那日的场景,到底还有些怕。” 对要不要再生的事,姝娘始终有些犹豫,毕竟她是真的喜欢孩 分卷阅读173 子,但沈重樾的态度却是异常坚定,他不欲姝娘再吃一回苦头,为此还特意去寻了贺严,要了男子喝了也能避子的药方,同房前都会先喝上一碗。 这事儿,还是姝娘命风荷去煎避子汤时,听府内负责煎药的小厮说的。 “生不生的倒也无妨。”汪嬷嬷道,“毕竟谁家有我家夫人这般好的运气,一胎就儿女双全了呢。” 万乳娘听罢,忙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奴婢当乳娘这么多年,鲜少见夫人这般一生便是龙凤胎的,一儿一女已是圆满,就是不生了想也没什么遗憾。”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 姝娘勾唇笑了笑,将敏言递给汪嬷嬷,转而抱过敏瑜,换了个小勺,继续喂起米糊来。 这怕归怕,但日子还长着,很多事儿都说不准,指不定往后就又想要了。 午后,敏言和敏瑜被乳娘们抱去歇晌,姝娘却是因早间起得迟,并无睡意。 难得有闲暇,她在屋内的书架上挑了挑,却是挑不出想看的书来,想着沈重樾曾说过若有要看的,尽管去他书房便是,就同风荷道了一声,独自往将军府东面去了。 沈重樾的书房,姝娘没去过两回,毕竟是他处理政事的地方,姝娘不敢随意打扰,只依稀记得书房很大,里头的书架子整整齐齐摆了五六排,上头各类书籍琳琅满目。 书房离青山苑不近,她在将军府弯弯绕绕好一会儿才到,甫一穿过垂花门,远远便见一人怀捧着一大摞的书籍纸卷,推门出来。 “冯长。”姝娘认出他来。 冯长撇过头,从高叠的书籍间露出脸来,“夫人,您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来寻些书看看。”姝娘看向他手上的东西,“这是什么书?是要拿到哪儿去?” “都是些翻烂了的旧书,昨夜将军吩咐小的找人将书好好修补一番。”冯长艰难地躬身道,“那夫人慢慢看吧,小的就先出去了。” 姝娘颔首,可还未走进书房,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就将冯长手上的一些纸卷吹落满地。 “哎呦。” 冯长将书籍放下,忙满院子地去捡,姝娘微微垂首,便见一张纸卷恰好落在了她的脚边,她低身拾起来,展开细细一瞧,却是微微凝眉。 这虽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舆图,可姝娘从上头蜿蜒的山脉走势认出来,这是思原县的舆图! 可奇怪的是,上头除却长平村及周遭两三个村子外,其余地方密密麻麻用朱笔涂了不少圈。 “夫人。”冯长看着她手上的纸卷,“这是将军回京时自思原县带回来的,许是无用了,昨夜他吩咐小的拿去丢掉。” 自思原县带回来的…… 时隔一年多,姝娘都快忘了,沈重樾最初来到长平村是为替老镇南侯报恩的。 “这上头用朱笔做了标记的地方,都是将军去过的地方?”姝娘问道。 冯长往图上瞥了一眼,挠了挠头,“应当是吧,小的也不知将军具体去了何处,只记得那时,将军隔一阵儿便会出去,一去便是好几日,再风尘仆仆地回来。” 姝娘微微颔首,想是那时为了寻她公爹刘猎户的住处,才会找得这么辛苦,只是……为何沈重樾不去官府查户籍呢,那样应当更快一些。 “将军当时有去官府吗?”姝娘问。 冯长愣了愣,旋即惊诧道:“夫人如何知晓的,将军当时还真的去了,只不过查了几个月始终无果,便也放弃了。” 姝娘疑惑地问:“这府衙还会有查不到的户籍吗?” “户籍?”冯长略有些莫名地看着姝娘,不解道,“夫人怕是弄错了吧,小的记得将军当时查的并非什么户籍……” 官府的人曾带来过消息,那时沈重樾恰巧不在,还是冯长帮忙传的话,他回想了一会儿道:“似乎是十几年前在思原县丢失的孩子。” 丢失的孩子…… 姝娘怔忪在原地,心下一股奇怪又别扭的感觉油然升起。 她总觉得似乎有哪处不对,难道沈重樾翻山越岭要寻的并非她公爹刘猎户,而是十几年前在思原县丢失的孩子。 可他寻孩子做什么。 姝娘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她咬了咬下唇,攥着舆图的手 分卷阅读174 骤然握紧,旋即疾步出了院子。 “诶,夫人,您去哪儿啊?您不看书了吗?”冯长看着姝娘离去的背影,疑惑不已。 那厢,姝娘秀眉紧蹙,脚步愈发急促起来。 先前没未觉得不对,现下回想,才发现沈重樾当初对她说的话可谓漏洞百出,疑点重重。依汪嬷嬷所讲,沈重樾应当与老镇南侯的父子关系并不好,甚至于对老侯爷怀有几分埋怨,既是如此,他又为何会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跑到离京城那般远的思原县去,只为替老侯爷报恩呢。 但,若他在此事儿上说了谎,那他去刘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青山苑中,风荷见姝娘气喘吁吁地回来,不免诧异道:“夫人,您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随便瞧了瞧,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便回来了。”姝娘稳了稳气息,随口道。 风荷没怀疑,只麻利地倒了茶水,递到姝娘手边,“夫人莫不是怕公子和姑娘醒得早,不放心,才走这般快的?” 姝娘扯开唇间笑了笑,没答话,方才喝完茶,镇定了些,便听一阵清脆的珠帘碰撞声后,是汪嬷嬷掀帘进来了。 “夫人。”她担忧地看向姝娘,“老奴方才从耳房的窗子里瞧见夫人急慌慌地进来,莫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嬷嬷不必忧心。”姝娘默了默,旋即看向风荷道,“晚间我想喝归戟羊肉汤,你去同厨房吩咐一声,让他们尽早熬上。” “是,夫人。” 风荷应声退下后,姝娘才笑着转头看向汪嬷嬷。 “嬷嬷,您不是说过,打将军进了镇南侯府,便是您一直伺候着。”她强忍住心下翻涌的情绪,尽量使自己表现得神色自若,“如今我既嫁予了将军,不免想知晓更多关于将军的事。” 这也是人之常情,若能让姝娘与沈重樾感情日浓,汪嬷嬷觉着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她笑着问道:“夫人想知道什么只管说便是,老奴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姝娘垂眸思量半晌,才徐徐开口道:“将军既是老侯爷的私生之子,那他……可否提过关于生母的事?” “这个……”汪嬷嬷想了想,摇头道,“不瞒夫人说,将军进府时,许是因头上的伤,先前的事儿一概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姝娘暗暗搓了搓手指,紧接着问,“那嬷嬷可知萧,将军进府时大抵是几岁,先前又住在哪儿呢?” 见姝娘面露急切,汪嬷嬷以为她是关心沈重樾所致,不疾不徐地答道:“老奴记得,将军进府时大抵是八九岁的模样。至于先前住在哪儿,老奴似乎听侯府老管家提过一嘴,似乎叫什么县来着……” 姝娘屏着呼吸,手中直冒冷汗,定定地看着汪嬷嬷拧紧眉头,努力回想。 少顷,只见汪嬷嬷忽得眉目舒展开来,提声道:“哦,叫思原县!” 她话音方落,却听一声清脆的落地声,茶盏砸在青石地板上,瓷片瞬间碎裂,茶水飞溅。 63. 发现 刘淮,对吗? 汪嬷嬷瞧了一眼满地的碎瓷片, 抬眸见姝娘面色惨白,不由得上前关切道:“夫人,您没事吧?” 姝娘木愣地坐在原地, 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神, 强颜欢笑道:“无妨, 一时手滑罢了。” 汪嬷嬷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会儿, 才柔声问:“夫人是不是有些累了,这午后也未小憩,要不您先歇息一会儿?” 姝娘胡乱地点点头, 心绪烦乱如麻,似网一般丝丝交错缠绕将她骤然束紧,甚至让她生出几分窒息之感。 “嗯,或许是得歇息一会儿。” 片刻后,风荷打厨房回来,听汪嬷嬷说起方才的事儿,命婢女收拾了屋内打碎的茶盏后,伺候姝娘睡下。 从未时一直到酉时,一个半时辰, 姝娘始终躺在榻上,只是单单闭着眼, 并未睡熟。 她又哪里睡得熟…… 打得知沈重樾是八九岁时,从思原县被带进京的, 一个荒唐的想法便一直回旋在她的脑中, 久久不散。 暮色四合,彤云向晚,一轮弯月悄然爬上树梢, 天色暗下来,屋内的光也逐渐被黑夜侵蚀殆尽。因姝娘在歇息,风荷没有掌灯,又过了好一会儿,外屋忽有昏黄灯光从绣花床幔透进来,在榻内的光洁墙面上 分卷阅读175 隐约映射出一个侧躺的婀娜剪影。 感受到有人靠近,姝娘秀眉一蹙,稳了稳呼吸,将双目闭得更紧了些。 沈重樾自然知晓她未睡,他轻着手脚往榻内探了探,见姝娘闭着眼,不欲打扰她,正想离开,袍角却倏然被一双纤手拽住了。 他动作一滞,少顷,再次俯身过去,问道:“风荷说你躺了许久,可是哪里身子不适?” 姝娘没答,却忽得坐起身来,一把揽住了沈重樾的脖颈,垂首将脸深深埋下。 沈重樾微愣,姝娘向来羞赧,像今日这般主动抱他,作出如撒娇般的举止更是少见。 他唇边的笑意微敛,大掌轻轻抚了抚姝娘的头,柔声问:“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姝娘只无言地抱着他,许久,才缓缓放开手,她潋滟的眸子里泛着泪光,哽咽地唤了一声:“将军……” “嗯?”沈重樾用粗糙的指腹抹去姝娘眼角的泪滴,“可是敏言和敏瑜调皮,惹你不高兴了?” 姝娘摇了摇头,细细端详起眼前这张脸,分明还是那熟悉的清雅隽秀的面容,可姝娘怎么瞧着,都觉得陌生不已,眼前的男人好似戴着一张虚假的面皮,假面之下是她不想,也不敢去直面的秘密。 “将军……”她又唤了一声,却更像是在喊给自己听,借此来麻痹欺骗自己。 望着姝娘眼中深切的悲意,沈重樾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不知为何,莫名生了几分惶惶不安,他蹙眉抱住姝娘,遒劲有力的双臂用劲,仿佛一松手,怀中人便会消失不见一样。 翌日,姝娘起得极早,说是起来,不如说是几乎一宿未眠。 沈重樾更衣洗漱完,正欲出门去上早朝时,便见姝娘坐在妆匣前,对镜怔愣着,一动不动。 他走近,俯身对姝娘道:“若还困倦,不如再去歇息一会儿。” 姝娘勾唇笑了笑,强打起精神,“不困了,今日还打算着给敏言敏瑜蒸着米糕吃,一会儿需得去厨房准备呢。” 沈重樾伸手拿起妆匣里的螺子黛,忽得道:“我今日给你画眉可好?” 丈夫给妻子画眉,本是风花雪月,缱绻旖旎之事,然姝娘却一点心情也无,反伸手挡了挡,“将军还需去上朝,不如改日吧……” “不急,我快马加鞭不消一刻钟便能到宫里。” 见沈重樾坚持,姝娘不好继续阻拦,便随他去了。 沈重樾的动作很轻,姝娘盯着那面海棠纹镶宝铜镜,看着他用螺子黛缓缓描摹,描出的眉形如柳枝般细长,望若远山般氤氲,衬得姝娘一双眸子愈发潋滟明亮。 “可还过得去?”他问道。 姝娘扯唇强笑:“好看,将军画得这般娴熟,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从前常常替旁人画呢。” “我只你一人,又怎会去替旁人画眉。”沈重樾定定地看着镜中的佳人,神色认真,似是承诺一般道,“姝娘,往后我也像今日这般,时常为你画眉,可好?” 姝娘侧眸,沉静地凝视了那绣着鸳鸯戏水的银红帐幔好一会儿,才低声回。 “好……” 沈重樾离开后,风荷才端着早膳进来,乍一瞧见姝娘的眉毛,忍不住道:“这是将军给夫人画的?真好看,将军对夫人可真好。” 姝娘闻言敷衍地笑了笑。 是很好,姝娘承认,作为夫君,沈重樾再体贴入微不过。 只是…… 姝娘低叹了一声,秀丽的眉眼间染上几丝黯淡的愁色。 若她佯作不知,这般平静的日子还会继续,亦什么都不会发生,她的夫君或也会时而为她描眉,二人相敬如宾,也终会相携终老。 可,她真的能不介意此事吗? 姝娘抽开妆匣,从里头取出一支淡粉的绒花牡丹花簪来,放在手中端详着,片刻后,她抿了抿唇,似是下定决心般抬眸对风荷道:“晚膳时我想与将军小酌几杯,你命人去备些好酒。” 无缘无故,喝酒做什么? 风荷虽心有疑惑,还是应声道:“是,奴婢这就是准备。” 她折身欲走,却又被喊住了,转头只见姝娘蹙眉斟酌了半晌道:“记得,这酒越烈越好!” 兵部事务繁杂,沈重樾快过酉时才回,彼时已是夜 分卷阅读176 幕沉沉,他以为姝娘大抵用过晚膳了,可进了主屋才惊诧地发现,姝娘正端坐在那里等着他。 “将军回来了。”她起身笑着相迎。 沈重樾扫了眼一桌的菜肴,蹙眉问:“我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为何不先吃?” “左右我也不饿,还是等将军回来一起吃的好。”姝娘伺候沈重樾换下官服,“今日,我还让厨房做了好些菜呢。” 见姝娘眉眼含笑,全然没了晨起时的黯然,沈重樾心中松了松,换好常服,在桌前落座,余光瞥见那一小坛子酒,问:“今日是什么好日子?怎想起喝酒了?” 姝娘眸子暗暗转了转,在沈重樾的酒杯里倒满酒,“今日敏瑜头一次翻身了,难道不是好事吗?” 沈重樾愣了一下,旋即薄唇微抿,“是好事。” 他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却是剑眉紧蹙,他抬眸看向姝娘道:“这酒,是否太烈了一些?” “是吗?”姝娘凑到鼻尖嗅了嗅,佯作不知,“我也只是让他们随意取了一坛来,或是他们没留意,不过既是开封了,便多少喝一些吧,莫要浪费。” 沈重樾点点头,却是伸手夺过姝娘手中的酒杯,“这酒烈,你喝不得,给我吧。” 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姝娘垂了垂眼,心绪颇有些复杂,可再抬眉时,还是神色自若地重新替沈重樾斟满。 “将军尝尝这道香酥小黄鱼,是极好的下酒菜。” 沈重樾深深看了姝娘一眼。 “好。” 吃到半餐,壶中的酒也已少了一半,见沈重樾依旧神色如常,姝娘垂在袖中的手不安地搅动着。 风荷分明说了,这酒三杯即醉,为何半壶下肚,仍不见沈重樾有丝毫醉意。 她作势又要去倒酒,却被一只粗粝的大掌按住了,她心猛然一跳,抬头看去,只见沈重樾面露疲惫,低声道:“不可再喝了,有些醉了,我可否先去休憩一会儿。” “嗯。”姝娘点点头,未多说什么,只屏息看着沈重樾起身入了内屋。 紧接着,她将风荷喊进来,待桌上的残羹冷炙都被收拾干净后,退了屋内所有下人,轻手轻脚地走至榻前。 沈重樾正躺在床榻上,呼吸绵长而均匀,似乎睡得很沉,姝娘试探着低低唤了一声:“将军……” 床榻上的人没有丝毫动静。 姝娘这才大着胆子在床尾坐下,是或不是,只需亲自去查验一番,便能水落石出。她不信,世间真会有如此多的巧合。 她伸出手去,可又在半空中倏然停了下来,手指蜷缩,紧握成拳。 若不是还好,可若是呢?她又该怎如何是好? 姝娘心下矛盾纠结,她咬了咬唇,深吸了口气,片刻后,还是再次将手缓缓伸了出去。 她边观察着沈重樾的动静,边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右脚,解开足衣,稍稍低头看去。 一瞬间,浑身的血液似被冻住了一般,眼眸随之睁大,姝娘微张着嘴,却是惊得一声都发不出来。 只见那脚底赫然出现一枚铜钱大的红色胎记,胎记像极了一朵梅花,不止如此,一道浅淡的伤疤自胎记中间划过,将花朵一分为二。 周氏曾对她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我家阿淮啊,打生下来脚底便有一个胎记,别家长了胎记的孩子都嫌弃难看,但我家阿淮胎记的形状就跟朵花儿似的,反是好看得不得了。可是他调皮,六岁的时候光着脚去河边玩,教石子划了脚底心,刚巧把胎记的位置划破了,留了一道长长的疤呢……” 姝娘收回的手颤得厉害,连带着浑身都在发抖,她心下百感交集,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沈重樾怎么会是……怎么会呢…… 她不愿相信,可沈重樾曾在长平村说过的那些话,在刘猎户夫妇前露出的异样的悲痛,看向刘家院中那棵大槐树时露出的念怀目光。 还有几个月前,沈重樾的那句坚定的“你不是寡妇”,都在印证着一切。 她的确不是寡妇,因她的夫君根本就没有死! 姝娘抬眸看向沈重樾的熟睡的面容,倏然觉得一切都变得可笑起来,她曾经那些对刘家,对刘淮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原来都是没有必要的存在。 她背手摸了摸眼泪,站起身撩开珠帘,小跑出 分卷阅读177 去。 门扇开阖的声响在寂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片刻后,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眸,眼底一片清明。 翌日一早,风荷起身伺候两位主子,方才走到主屋门口,便见沈重樾已穿戴齐整,自里头出来。 “将军。”她唤了一声。 沈重樾淡淡点头,顿了顿,问道:“夫人昨夜睡在哪儿了?” “夫人在耳房,同公子和姑娘睡在一块儿呢。”风荷答。 沈重樾看向耳房的方向,眸色黑沉如墨,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末了,只低声道了一句:“好好伺候夫人。” “是……”风荷看着沈重樾离开的背影,疑惑地蹙眉。 昨夜她眼看着姝娘红着眼从主屋跑出来,方才又见沈重樾那副神情,不免心生猜测。 将军和夫人莫不是起了争吵? 可她昨夜一直在屋外候着,将军喝醉很早便躺下了,她也并未听见任何争吵声啊,着实有些奇怪。 半个时辰后,耳房传开一声孩子的啼哭,紧接着又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哭声。过了大抵一炷香工夫,耳房门开了,姝娘的双眼略有些发肿,神色憔悴苍白,她抱着刚吃完奶的敏言,对风荷道:“简单收拾些我和孩子们的衣裳物件,午后再命人去备辆马车。” “夫人,您要去哪儿?”风荷不解地问道。 姝娘用棉帕子擦了擦敏言的嘴角,“回长宁王府去。” 傍晚,沈重樾自兵部回来,还未至将军府门口,便见冯长气喘吁吁地跑来,“将……将军,夫人带着公子和姑娘去长宁王府了。” 沈重樾闻言面色一变,旋即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快马加鞭赶往长宁王府。 一盏茶后,骏马在王府门口停下,他翻身下马,疾步往府内而去。 可临近姝娘住的院子,他的脚步却又倏然缓了下来,最后停滞在了垂花门前。 风荷刚巧出了院子,乍一看见沈重樾,登时欣喜地指了指道:“将军,您来了,夫人在里头呢。” 沈重樾沉默地点了点头,复又阔步踏进去。 风荷折身看着沈重樾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心下只希望她家夫人和将军早些和好才是,她实在不明白,两人分明那般恩爱,什么天大的事儿能让一向性子柔和的姝娘一气之下回了长宁王府。 屋内,眼尖的万乳娘瞥见沈重樾的身影,笑着对姝娘道:“夫人,将军来了……” 姝娘抱着敏瑜的动作一滞,转过头便见沈重樾进来,她微微瞥开眼,将敏瑜交给了万乳娘。 “乳娘,你带着孩子们先出去吧。” 万乳娘应声,和另一位乳娘抱着孩子退了出去,还不忘替二人掩上了门。 姝娘坐在原地未动,只抬眸与站在门口的沈重樾四目相对。 一时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姝娘沉了沉呼吸,掩在袖中的手蜷起,她直勾勾看着眼前人,忽得轻笑了一下,眸露荒唐,用确信的语气一字一句道。 “刘淮,对吗?” 64. 忆起 模模糊糊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涌出来…… 屋内一片寂静, 只风拂过窗外的芭蕉,发出簌簌的声响。 姝娘见沈重樾薄唇紧抿,平静地站在那里, 没有流露出丝毫疑惑和惊诧,便知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股酸涩之意汹涌而上, 姝娘闭了闭眼, 又努力将泪意压了下去。 虽脑中混乱得厉害, 可姝娘到底不是无理取闹之人,甚至不必沈重樾解释,她都能通过汪嬷嬷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 明白为何他在外十余年都不曾回刘家。 姝娘猜测他许是遭遇了什么,受伤失了记忆,才会被老镇南侯带回去做了养子,可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回到长平村的沈重樾却不愿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是为了不失去他的镇南侯之位,还是害怕旁人知晓他这位定国大将军根本不是高门贵子,而只是出身寒微的贫贱之人。 若是初识,姝娘兴许还会这么想,可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她何尝不知道沈重樾的为人。 他若贪慕虚荣,当初只管将她弃下, 再娶一位温雅贤淑的贵女,又何必冒着纷繁的非议, 坚持将她带回京城。 分卷阅读178 “将军, 为何要欺瞒于我?” 少顷,姝娘才听到略有些沙哑的声儿从她喉间挤出来。 沈重樾沉默了片刻,才似如释重负般缓缓道:“因当初受伤, 八岁前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直到老镇南侯逝世,才告诉我,我是他自思原县救回来的孩子。我痛恨沈家曾对我做过的一切,为了摆脱沈家的束缚,还清那些年的养育之恩,我向沈老夫人发了毒誓……” 毒誓…… 姝娘抿了抿唇,道出心中猜测:“那誓言可是与我有关?” 沈重樾凝眸看着她,未答,仿佛说出口,誓言便会成真一般。 姝娘顿时心下了然。 “我并未打算欺瞒你一辈子。”沈重樾眸中闪着几分歉疚,“姝娘,还剩下四年,四年过后,待我还清对沈家的恩情,便会恢复刘淮的身份……” 那也是他不愿他们的孩子姓沈的理由! 沈老夫人千方百计阻止两个孩子姓沈,沈重樾同样不稀罕,他始终想着摆脱镇南侯府,一朝带着他和姝娘的孩子认祖归宗。 姝娘看着他,心绪交错复杂,着实不知该作何表情。除了“荒唐”二字,她实在想不出旁的词来形容此事。 她或是该高兴的,因为她二嫁的夫君便是村人都以为她早已过世了的亡夫,她算不上是改嫁,亦不算是什么寡妇,因她从头到尾嫁的都是同一个人! 然这事说出去,谁信呢,简直比那话本子里编的还要离奇。 见姝娘蹙眉沉默不言,沈重樾低声道:“姝娘,我方才的话句句为真。” “我知道。” 姝娘抬眸看向他,幽幽低叹了一声,“将军可否先回去,给我一些时日,让我一人好生静一静。” 沈重樾站在原地,许久,才低声道:“好。” 姝娘眼看着沈重樾离开,却没有起身相送。她能理解他的苦衷,可若说她完全不怨,那定是假的。 想起往事种种,她就似喉间哽了一根长刺,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清楚,若她自己无法想通,过不了心上这个坎,就直接跟沈重樾回去,便会永远在心底留下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好一会儿,风荷抱着敏瑜进来,递到姝娘怀中,迟疑着问:“夫人,您和将军……” 看沈重樾神色黯然地离开,风荷便知这两人并未的事儿还未过去,这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她们这些下人的日子自然也过得好些,如今夫人像是在与将军呕气一般,不愿与将军回去,她当然也跟着替他们难受。 “没什么事儿,我就是在将军府闷得慌,想着来陪陪师父罢了,过几日便会回去。”姝娘拿起拨浪鼓逗了逗敏瑜,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就几日而已……” 那厢,沈重樾步履沉重地踏出长宁王府,上马前,又深深回望了一眼。 姝娘不善伪装,演技更是拙劣,昨夜她劝他喝酒时,他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依她所愿佯作酒醉,当发现姝娘脱去她的足衣时,他就明白是姝娘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他本欲阻拦,可倏然想起他当初发的毒誓只是不能说,若是姝娘自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便不算是他违了誓。 他知晓姝娘是在难受什么,不仅是因当初二嫁时对刘家深深的愧意,更是因这些日子以来频频因寡妇身份为人嘲讽。 倘若他一开始就表露身份,她或许不会经历这些,即便当初心悦于他也不必痛苦挣扎,不会经历差点被沉塘之事,也能心甘情愿地跟他来到京城,过和美安逸的日子。 纵然她再如何理解他,心底留下的伤终究磨灭不去,一时定也难以接受他的身份。 他想过告诉姝娘真相后的结果,可只要姝娘能够原谅他,他愿意一直等! 一柱香后,沈重樾方才抵达将军府,便见一人策马疾驰而来,定睛一看,正是明祁帝身边的贴身侍卫。 只见那人翻身下马,行色匆忙,拱手对沈重樾道:“将军,陛下急召!” 大太监苗盛领着沈重樾入御书房时,已值深夜,明祁帝正静坐在桌案前,愁眉紧锁,神色凝重。 “陛下。”沈重樾躬身施礼。 明祁帝抬眸看向他,转而拿起案上的信递来,“居庸关急报,你看看。” 虽知 分卷阅读179 晓深夜被召,定非好事,可沈重樾接过信后,仍是忍不住面色一变,只见信封一角带血,抽出信笺,干涸发黑的血液染皱了半张纸。 他草草扫了一遍,问:“陛下,这是何时收到的信?” “半个时辰前。”明祁帝以手扶额,“十几日前,豫城有人里应外合,在深夜大开城门将夏军放入,攻占全城,烧杀掳掠,城内百姓死伤无数。此信笺是一守城将士冒死送至居庸关的。” 豫城在大骁西南,是重要的关口之一,豫城沦陷敌手,其东茹州防线弱,更是危在旦夕,若任凭夏军向南长驱直入,迟早威胁大骁帝京。 明祁帝顿了顿,又道:“下令袭击豫城的,正是夏国曾经的八皇子,如今的新帝。” 沈重樾掩在袖中的手握紧,眸光陡然锐利起来,他在边关守城十余年,自然知晓这位夏国新君,甚至曾与他正面交锋数次,知那是个阴鸷狠厉,手段毒辣之人! 夏国分明有储君,他以八皇子的身份如何登基为皇,可想而知。 果不其然,只听明祁帝叹声道:“夏国新帝弑父杀兄,登基次日,排除异己,血洗朝堂,且看他登基不过几日,就骤然对我大骁出兵,可见早有谋划,若不阻止,只怕……” 此话之意已十分明了,沈重樾拱手上前,直截了当问道:“陛下想让臣何时领兵出征?” “此事刻不容缓。”明祁帝眉目紧锁,指节在桌案扣了扣,发生沉闷的声响,他定定地看着沈重樾道,“三日后!” 翌日,沈重樾上完早朝,便前往演武场练兵。 唐令舟亦听闻了出征在即的消息,忍不住骂骂咧咧道:“你说这夏国皇帝发什么疯,老子这好日子才过了三年多,又要上战场去,老子还打算着明年娶媳妇生娃呢,这下可好,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一说。” 沈重樾静静听着,沉默不言。 唐令舟说得不错,夏国将士皆虎狼之师,这三年间养精蓄锐,粮草充足,又有那般好战的君王,已不似从前一样好对付。 战场上本就是生死难料,豫城已破,茹州朝不保夕,此行只怕凶多吉少。 见沈重樾剑眉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唐令舟不由得懊恼地拍了拍嘴,心下直骂自己说错了话。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沈重樾已是有妻儿的人了,到底难像从前那般无牵无挂,在战场上肆意拼杀,生死无惧。 他抬手一勾沈重樾的脖颈,笑嘻嘻道:“哎呦,死不死的,往后再说,谁知道呢。趁还活着不得快活些,这大后日便要出征了,去了边关能有什么好东西吃。走,午膳我们去玉味馆。” 沈重樾被唐令舟半拉半扯地去了东街,正是街市最繁华的时候,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两人在玉味馆门口勒马而止,华庆嫣瞧见,登时自柜台后跑出来,欣喜地看着唐令舟道:“唐副将,您来了。” “嗯。”唐令舟笑道,“华姑娘,今日多备几道菜,我要和将军一块儿吃。” 华庆嫣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沈重樾,忙恭敬地唤了一声:“将军。” 沈重樾微微颔首。 “庆嫣这就吩咐厨房给两位准备好酒好菜去。” 华庆嫣快步跑进玉味馆,唐令舟和沈重樾二人紧跟其后。 然才跨上石阶,身后响起一阵混乱的叫喊,街上倏然骚动起来。 沈重樾折身一看,便见一匹受惊的马正拉着车厢横冲直撞,人群尖叫着慌忙躲闪,不远处,一个三四岁小童站在原地无措地啼哭着,眼看马车就要撞上来。 电光火石间,沈重樾快步上前,一把抱过孩子,疾驰的马车恰从他身后擦过。 一刹那,他只觉这场景十分熟悉,随着剧烈的头痛,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涌出来。 他仿佛看见自己躺在地上,满目鲜血,一辆高大的马车停在他的眼前,车夫打扮的人走到他身侧,看了他半晌,颤着声儿道:“爷,小……小的好似撞到人了……” 车夫话音刚落,一双缎面的绣靴倏然出现在他眼底,那人蹲下身,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忽得双眸微张,唤了一声。 “岚儿?” 回想起往事的沈重樾同样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因那人的模样,与过世的老镇南侯一模一样! 分卷阅读180 65. 质问 可沈家欠我的,我是否也该千倍万…… 唐令舟挡下了发狂的马, 一回头,便见沈重樾抱着那孩童,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重, 阿重……” 他唤了好几声,才见沈重樾倏然抬头, 却是面色沉冷, 眸光锐利如刀。 唐令舟微一蹙眉, 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沈重樾将那男童放下,低声道:“你将这孩子好生送回去,我还有些事儿, 就不与你一块儿吃饭了。” 这好端端的,怎得突然要走。 “诶,你去……” 他还来得及问完,便见沈重樾倏然翻身上马,猛夹马腹,往东面疾驰而去。 华庆嫣见两人久久不进来,出门查看,却只见唐令舟一人茫然地站在原地。 “唐副将,将军呢?”华庆嫣疑惑地问。 唐令舟挠了挠头, “也不晓得那小子怎么了,像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儿一样, 突然就走了。” 他猜得不错,对沈重樾来说, 的确是刻不容缓的大事。 沈重樾一路疾驰,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抵达了镇南侯府。 侯府守门的家仆乍一看清来人甚是意外,还忍不住愣了一下, 才上前恭敬地问道:“将军,您怎么来了?” “老夫人呢?”沈重樾凉声问。 “老夫人刚用完午膳,这厢应是在屋内坐着呢。” 家仆话音刚落,便见沈重樾阔步往侯府西面而去。 “将军,将军。”那守门的家仆连唤了几声都唤不住,见沈重樾面色不善,忙挤了挤眼,同身侧另一个家仆使了个眼色。 那家仆会意,抄府中小道,快步跑去沈老夫人院中禀告。 西院,沈老夫人正坐在一张花梨木梳背椅上消食,方才端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茶水,便听外头传开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幽幽抬眸就见她院内的一个小婢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老……老夫人……” 见她这副模样,沈老夫人不悦地蹙了蹙眉,一旁的冯嬷嬷忙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何事?”沈老夫人搁下茶盏,沉声问。 婢女稳了稳呼吸,福身施礼,答:“老夫人,将军来了。” 沈老夫人闻言与冯嬷嬷对视了一眼,皆有些意外,以往她派人去将军三请四请,都难得见沈重樾露一次面,今日他竟会主动前来。 “将军能来,那是好事!”冯嬷嬷道,“还不快去吩咐厨房备些将军爱吃的点心!” “是。” 那婢女应声退出屋外,边走边在心底琢磨,从前将军便很少来,就算来了也不见得老夫人多么热情,她虽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几年,但着实不清楚将军爱吃的点心到底是什么。 小婢女前脚刚走,沈重樾后脚便踏了进来。 沈老夫人头也不抬,只轻嗤了一声,“可真是稀客,定国大将军平素事物繁忙,难得见您主动来看我这个糟老婆子。” 见沈重樾站着不动,冯嬷嬷笑着打圆场,“将军既然来了,不如喝盏茶。上好的黄山毛峰,那可是老夫人时时盼着您来,特意为您留的呢!” 沈老夫人对此话并未否认,只将眸子往身侧的座椅上一瞥,语气傲慢道:“坐吧。” 沈重樾眸色沉冷如冰,定定地看了沈老夫人好一会儿,才道:“不必了,我今日前来,只是有一事,想要问问沈老夫人。” 听见这个淡漠疏离的称呼,沈老夫人双眸蹙起,方才抬首直视沈重樾。 “你唤我什么?”她沉声道,“怎的,还未从这爵位上退下来,便已想着摆脱镇南侯府了!” 面对沈老夫人显而易见的愠怒,沈重樾不为所动,一双幽深的眸子漆黑如墨,流动着无声的情绪,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不过庶民出身,唤您一声’祖母’,反是我高攀了,我这等卑贱之人,哪里配得上镇南侯这金贵的位置。” 沈老夫人凝视了沈重樾一会儿,虽觉得今日的沈重樾有几分怪异,可自打他当年从边塞回来,就一直对她这个“祖母”不冷不热,现下这番态度,倒也没什么好纳罕的。 分卷阅读181 “你知晓就好。”沈老夫人面色缓了缓,“若不是你父亲当年救了身受重伤的你,带回了京城,恐怕你早已死在那荒郊野外,就算活下来,也定坐不上今日这位置,镇南侯府对你的这份栽培之恩,你需得牢记才是。”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吹开浮叶,轻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所谓养育之恩大于天,纵然之后你交出这镇南侯的位置,也莫要彻底与镇南侯府断了关系,到底沈家这镇南侯之位世袭罔替,哪是你那个区区将军之位比得了的,毕竟等你年老了,这位置也交不到孩子手中,若将来将军府败落,镇南侯府也能帮衬几分。你我当了这十几年的祖孙,我虽素来脾性不好,可自然也会替你多考虑几分,你觉得我说的,是或不是?” 其实对与沈重樾闹僵一事,沈老夫人多少有些后悔,可她过惯了高高在上的日子,向来心高气傲,自不愿向沈重樾这般身份的人低头。 能说出这番话,在沈老夫人看来,已是她极不容易的妥协与讨好。 沈重樾没道理不服软。 “您说的对……” 少顷,听沈重樾回话,沈老夫人满意地勾唇一笑。 然唇角还未全然勾起来,便听他接着道:“这沈家的恩我自然会报,可沈家欠我的,我是否也该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沈老夫人呼吸一凝,只见沈重樾周身戾气浓重,眸光锐利如鹰,死死定在她的身上,一股寒意瞬间自脚底蔓延而上,令她汗毛直竖。 她以为沈重樾是还在介怀先前被老镇南侯夫人鞭打惩戒之事,定了定神道:“你母亲都去了那么多年了,你何必再对那些小事耿耿于怀,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试问谁家孩子未被父母责罚过,她当初那么做想来也是怕你走上歧途,为了你好。” 沈重樾似是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忍不住轻笑出声,能将老镇南侯夫人对他的欺辱虐待扭曲成父母对孩子的良苦用心,怕也只有沈家人这般自私自利的人做得出来。 “为我好?”他冷眼看着沈老夫人,“当年用马车撞伤我,趁我失忆,将我带回侯府,甚至还反以救命之恩相挟,老夫人觉得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吗!” 他一字一句,声调越发高扬,端坐着的沈老夫人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她手猛然一颤,茶盏几欲跌落在地。 “你是如何……”她惊诧地脱口而出,却又猝然忙止住了声,到底是掌管了镇南侯府几十年的人,沈老夫人很快便冷静下来,反将面色一沉,厉声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父亲对你如何,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我自然清楚。”沈重樾道,“我被鞭打时,他永远只会冷眼旁观,若我当时死了,想必他也会无声无息,撇清此事,草草将我下葬。当年的事究竟如何,您应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我头上的伤为何会因耽误治疗而迟迟不愈,难道不是他发现我失了记忆,才故意不为我治疗,以便将我骗回镇南侯府嘛!” 沈老夫人心虚地撇过眼,“你当年不过八岁,头上受了那般重的伤,就算如今想起来,也不一定为真,怎能凭着那么莫须有的记忆,便污蔑了你父亲的清白。” 沈重樾知道,沈老夫人就是仗着他没有证据,死咬着不肯松口。 与沈老夫人争执并无意义,他薄唇紧抿,少顷,淡淡道:“沈家养我,亦害了我,恩仇两消,我与您的誓言自然也作废了,这个镇南侯之位,我还予您,自此,便与沈家一刀两断。” 他说罢,提步欲走,却听身后一阵低吼:“孽障,你发什么疯!是想害死镇南侯府嘛!” 沈重樾脚步微滞,却未回头,“镇南侯府会如何,我不知晓,也管不着,可就算我愿意继续当这镇南侯,您的如意算盘怕也打不响了,我便要出征南下,也不知能否活着回来……” 他沉默片刻道:“还望您好自为之……” 沈老夫人看着沈重樾离开的背影,双脚发软,浑身颤得厉害,几欲栽倒在地,幸得被冯嬷嬷一把扶住了。 完了,全完了,他们沈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打她那爱妻成瘾的逆子非得将这个酷似她死去孙儿的孩子带回来时,她便该竭力反对,将人送回去,也不至于后来一错再错,造成今日这荒唐局面。 沈老夫人跌坐在梳背椅上,左手蜷缩握紧,猛一用力,檀香木珠串断裂,圆珠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她缓缓垂首,眸中闪过一丝狠厉,既要出征,最好便战死在哪儿,永远都别再回来。 不论如何,都不能任由他 分卷阅读182 辱了镇南侯府的威名! 那厢,沈重樾回到将军府,当即召来冯长。 他把一封信笺交予他,嘱咐道:“快马去运州将此信转交给程棋,嘱他务必去思原县查清此事。” “是。”沈重樾的嘱托,冯长向来也不多问,他接过信笺,迟疑半晌道,“将军,您要出征的事想必夫人还不知晓,您……” 沈重樾明白他的意思,剑眉微蹙,须臾,低声道:“你下去吧。” 冯长躬身施礼,听命退下了。 长宁王府,姝娘洗漱后换了寝衣,将方才吃饱的敏言抱上了床榻。 她已连着两日,轮流与孩子们同睡了,今日她照顾的是敏言,敏言性子安静,不似敏瑜那般闹腾,吃了奶水心满意足后,便望着帐顶乖乖地躺着,时不时高兴地挥动手脚,咯咯地笑。 姝娘斜躺在敏言身侧,熄了屋内大半的烛火,在幽暗昏黄的灯光中,哼着往日从周氏口中学来的小调,哄敏言睡下。 哼着哼着,小家伙双眼惺忪,上下眼皮打架,很快便微张着嘴沉沉睡了过去。 姝娘勾唇看着,却渐渐凝了声儿,伸出手指在半空中勾勒着敏言的眉毛和薄唇,不得不说,还真与沈重樾有几分相像。 连听着这小曲儿就极易熟睡的习惯都与沈重樾幼时一模一样。 想起沈重樾,姝娘心底微微揪了一下,却已没前几日那般难受了,她轻叹了一声,缓缓闭上眼,因为白日的疲累,没过多久,便也沉入睡梦中。 晚风自床缝里钻进来,薄纱飘舞,一只大掌悄无声息地掀开床幔,欲落在姝娘的脸上,却在半途生生止住,又缓缓收了回来。 睡在里侧的敏言用两条肉嘟嘟的腿不安分地踢了两下,衾被被踢开,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外头,沈重樾倾身将衾被往上拉了拉,替他盖好。 目光前移,沈重樾用指腹虚虚在姝娘青丝间拂过,他张了张嘴,到底没忍心将她唤醒,也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起出征的事,告诉她或许这次他无法活着回来。 他凝视了姝娘半晌,忽得低身,在她额上蜓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睡梦中的姝娘只觉额上发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鼻尖仿佛还萦绕着熟悉的气息。 她陡然清醒过来,坐起身慌乱地四下张望,又拂开床幔,赤着脚跑下榻去。 里间的窗扇虚掩着,在风中摆动吱呀作响,姝娘徐徐行至窗前,教夜间的凉风一吹,不由得低咳了两声。 凄清的月色如霜般落下,姝娘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心下隐隐有些失落。 66. 出征 我定会平安回来 正值春夏之交, 冷热失常,许是因夜间风凉,在窗前站了好一阵, 姝娘翌日晨起便觉有些头疼,想是风邪入体, 染了寒症。 她慌忙命乳娘将敏言抱走, 写了方子, 令风荷去煎了药,本以为服下后会好些,可熬到午后却是起了高热, 躺在榻上周身酸软无力,头疼得厉害,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午后,得知此事的贺严亲自去给姝娘把了脉,蹙眉道:“夜间太过疲累加风寒入体,难怪你会病倒。” 他改写了方子,交给风荷,嘱咐道:“一天早晚服两贴,隔一个时辰用凉水给她擦一擦身子, 直到退烧为止。” 姝娘无力地咳了两下,哑着嗓子道:“多谢师父……” 贺严替她掖了掖被角, 嘴上嫌弃道:“身子本就比旁人弱,又非要坚持自己带孩子!那两个小家伙, 让乳娘带着就是。这段时日, 你好好歇息歇息。” 姝娘抿了抿唇,没回话。从前夜里和孩子们一同睡,都是有沈重樾在身边帮着的, 省了她不少力。如今沈重樾不在,夜起喂奶,她自然也不敢随意睡过去,一折腾便是半个多时辰,一晚上还得起两三回。 她哪知身子这般不中用,才熬了不过两宿,竟然就病倒了。 贺严坐在床畔,沉默了半瞬,忽得沉着脸问:“那小子这两日没来?” 姝娘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微微瞥开眼道:“将军忙……” “是挺忙的……”贺严低声喃喃,又迟疑着看了姝娘一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好好歇息吧。” 末了,他只淡淡道了一句,起身出了屋。 分卷阅读183 风荷照贺严的吩咐,打来凉水,给姝娘简单擦了擦身,而后低声问道:“夫人,您晚膳想吃些什么,婢女让厨房给您做。” 姝娘只觉胃里难受不已,别说吃了,恶心之感哽在喉间,似乎随时会往外冒,她抚了抚胸口,试图使自己舒服些。 “随便煮些清淡的粥食吧。” 风荷点点头,只听姝娘又问:“敏言和敏瑜可还好?” 毕竟她这病是要传人的,两个孩子莫要因着她染疾才好。 “夫人放心,都好着呢,若公子和姑娘有不舒服的地方,奴婢便立刻禀告长宁王去。” 姝娘这才放心地闭上眼休憩,虽说方才用凉水擦过身,可躺了没多久,滚烫的热意又从深处涌上来,流窜到四肢百骸。 抽走了她所有气力不说,身子更像是被重物压住一般,沉如磐石,动弹不得。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听见风荷端着热粥进来,唤了她两声,却是未唤醒,只能将粥搁在床头的矮凳上,出去了。 那粥也不知搁了多久,直到氤氲的热气彻底散去,凉透后浓稠凝结。 睡梦中的姝娘只觉喉中干痒,忍不住咳了两声,她抿了抿唇,忽得有一双手将她半个身子撑了起来,下一刻,青瓷杯口抵在了唇上。 清冽甘甜的水入了喉,姝娘才觉清醒了些,她没睁眼,却是努力抬手拽住了那人的衣袍,口上喃喃道:“将军……” “我在。” 低沉而又熟悉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 姝娘缓缓睁开眼,静静地望着他。 沈重樾靠在床头,将姝娘半抱着怀里,见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含笑问:“不生我的气了?” 姝娘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不知为何,心安了许多,声若蚊呐,“倒也不是生气……” 更像是幽怨,毕竟因为他的欺瞒,她多少吃了些苦头,可怨过了,想起他对她的好,还有他那些年经历的事,便觉得没什么了。 她的夫君还是她的夫君,从始至终都是! 不管他是不是刘淮,都只是她欢喜的人,那刘淮的身份,也只是为这一切锦上添花。 “姝娘。”沈重樾将衾被往上拉了拉,“我要离开一段时日。” 离开? 姝娘秀眉微蹙,轻声问:“可是陛下派了什么差事要将军去办?” “算是吧……”沈重樾默了默,到底不想欺瞒姝娘,“夏国进犯,已攻下了豫城,如今边关形势严峻,陛下命我率兵出征。” 听到“出征”二字,姝娘身子陡然一僵,她拽着沈重樾衣襟的手握紧,虽什么都未说,可眸光却猛烈震颤着。 “怕什么。”沈重樾猜出姝娘心中所想,他拢住姝娘略有些发凉的手,安慰道,“我曾在战场上呆了六年,都平平安安回来了,这回定也能凯旋而归。” 他虽在战场上拼了六年,可何来平安一说,光是凭那满身的刀剑伤,姝娘便能猜到他闯过多少回阎罗殿,多不容易才活下来。 姝娘咬了咬唇,心下不安得紧,可到底也只能对着他缓缓点了点头,问道:“将军何时走?” “后日一早。陛下亲自送大军出征。” “后日!”姝娘惊讶道,“为何那般急?” 干涩的嗓子一提声,她登时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沈重樾抚着她的背,又喂了一口水给她,“此事刻不容缓,耽误不得,能给三日整顿,已是陛下厚恩。” 急成这般,边关形势可想而知,姝娘心下压抑不住得怕,胸口酸涩上涌。 她强忍着眼泪,唯恐沈重樾看出来,只转身揽住他的脖颈,佯作平静道:“明日,我就和孩子们一起回将军府去。” 沈重樾将大掌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低声道:“好。” 吃了贺严的两贴药,翌日起来,姝娘已感觉好了许多,只浑身绵软没有气力,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 沈重樾索性将姝娘抱了起来,一路出了长宁王府,抱进了马车里。 旋即,他转身对前来相送的贺严躬身施了一礼道:“下官不在的这段时日,还要劳烦长宁王您替下官照拂姝娘和孩子们。” “我的徒弟和徒孙我自然会照顾 分卷阅读184 。”贺严瞥了沈重樾一眼,冷哼道,“可是你的发妻和子女我可不替你照顾一辈子。” 沈重樾早已习惯了贺严这般迂回婉转的说话方式,他拱手道:“是,下官明白。” 他转身欲走,却听贺严又叫住了他,一回头,便见一物迎面飞来,他眼疾手快地抓住,摊开掌心,是一个精致的白玉瓷瓶。 “上好的金疮药。”贺严低咳一声道,“金贵着呢,就这么些,省着点用。” 他唯恐沈重樾又要谢,不耐烦地拂了拂手,催着他上了马车。 姝娘病未愈,到底不敢与敏言敏瑜接触,便让乳娘抱着他们上了另一辆马车,行在了后头。 汪嬷嬷和邱管家看见姝娘回来,很是高兴,尤其是汪嬷嬷,不过几日未见,就对两个孩子想念得很,轮流抱着怎么都不肯撒手。 姝娘身子还未好全,在颠簸的马上一坐,浑身跟散了架一样难受,可她不敢休息,沈重樾明日便要出征了,她一刻都不愿浪费。 甫一踏进将军府,她便命风荷吩咐厨房备一桌好菜。 自己则回了青山苑,收拾起沈重樾的行囊来,她也不知该带着什么,只想着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便整理了不少厚衣裳叠好放进樟木箱里。 沈重樾走进屋内,只见衣橱大敞着,姝娘正躬身挑选着他的衣裳。 余光瞥见沈重樾进来,姝娘勾唇笑道:“我听说茹州这地方因为地处偏南,虫蚁颇多,若教它们咬上一口,指不定是要疼痒上好几日的,我在将军的行囊里放了两瓶药粉,都是防虫蚁的,将军记得抹……” 因还病着,姝娘声音不大,还略有些沙哑,可却仍是强撑着喋喋不休地说。 沈重樾突然想起在长平村时,他随钱猎户等人入山打猎前,姝娘也是这般殷殷嘱咐,心下忽得升上一丝暖意。 “这些事交给下人们来做就是。”他上前按住姝娘的手,眸色温柔地凝视着她道,“姝娘,等我回来,我们便回长平村去住上一阵,可好?” 姝娘愣了一下,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也想阿爹阿娘了,到时候,我们便带着敏言敏瑜一同去,领到他们墓前看看,他们泉下有知,定会高兴的。” 两人含笑对视着,谁也不愿去想横在这美好畅想之间残酷的现实。 若回得来的话…… 厨房今日的饭菜做得格外丰盛,姝娘没什么胃口,只因着沈重樾勉强动了几筷子,喝了小半碗汤。 晚膳后,沈重樾去了耳房陪两个孩子玩儿,姝娘在风荷的伺候下沐浴梳洗,换上了寝衣。 大抵一个多时辰后,沈重樾才从耳房回来,他向来性子内敛,虽不宣于口,可姝娘知道,他大抵对两个孩子有所不舍,也不知方才抱着他们时心底在想着,说些什么。 姝娘不敢去猜……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感受到一双手环住她的腰肢时,又强打起精神,往沈重樾宽阔的怀中靠了靠。 可下一刻,她倏然想起什么,忽欲坐起身,又被沈重樾按住了。 “若要喝水,我帮你去倒便是。” 姝娘摇了摇头,“将军先睡吧,我去做会儿绣活。” “都这个时辰了,做什么绣活。” 瞧着姝娘略有些浮躁不安的模样,沈重樾将她揽进怀里。 他知道,姝娘眼下心底一定很乱,这一整日都不过是在强作镇定罢了。 沈重樾遒劲有力的手臂令姝娘不得动弹,她挣扎了两下,只得在他耳畔无奈道:“我想给将军做个平安符,我动作快,只需一个多时辰便可,定能赶在天亮前做出来。” 与其说是去做平安符,不如说姝娘单纯想为沈重樾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她只是想方设法欲令自己觉得放心罢了。 “不必了,我已有你做的平安符了。”沈重樾闻言笑起来,他放开姝娘,忽得起身下榻去,在东面的箱橱中摸索了片刻,很快又返回来,右手握拳,似乎拿着一物。 姝娘撑着身子坐起,沈重樾已将那物递到了她的眼前,姝娘定睛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枚红色的平安符,一角用金线绣着两片精致的竹叶,颜色样式都眼熟得紧。 “这是……”姝娘诧异地看向沈重樾,“当初丢了的时候我还觉得可惜,原是被将军你捡去了。” 分卷阅读185 “你那日一早从破庙逃跑,将这个平安符落下了。”沈重樾眸光灼灼地看向姝娘,“倒是多亏了你这个平安符和那碗红糖鸡蛋汤,才让我想起了回家的路……” 沈重樾将当初翻山越岭寻找刘家的事和他恢复部分记忆的前因后果同姝娘娓娓道来。 姝娘略有些难以置信,兜兜转转,她和他命定的夫君依旧被指引到了一起。 她接过那枚平安符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心下感慨万千,“兴许冥冥中,是阿爹阿娘在保佑我们,才能让我和将军在破庙遇见,被将军救下。” 姝娘抬手将平安符挂在了沈重樾的脖颈上,哽咽道:“这是阿娘亲自教我绣的平安符,它能让将军想起往事,定会保佑将军战无不胜,凯旋而归。” 沈重樾垂首看了眼那平安符,在姝娘青丝间落下一吻,贴在她耳畔似承诺般道。 “我会回来的,定会平安回来的!” 两人相拥而眠,心情皆有些沉重,姝娘将脸埋在沈重樾怀中,眼角止不住地渗出泪来,她没多少睡意,可因着病体的疲惫,即便不愿,一闭上眼也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姝娘只看见熹微晨光撒在海棠红的床幔上,身侧空无一人,她心下猛然一惊,忙翻身坐起来。 风荷端着早膳进来时,便见姝娘鞋也未穿赤着脚跑下了榻,急忙道:“夫人,您病未痊愈,可不能不穿鞋在这么凉的地上走!” “将军呢!”姝娘慌乱地问。 “将军……”风荷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您睡得沉,将军便没叫醒您,一早就走了,想必此刻……大军快出城门了。” 姝娘脑袋空白了一瞬,低喊道:“立即备马车。” 想起沈重樾临走前的嘱咐,风荷本想阻止,可斟酌片刻,还是听命去备车。 赶车的家仆速度虽快,可仍是没有赶上,大军已然出了城门,唯余城内不少前来相送的人跪地掩面,哭得痛彻心扉。 整座京城如黑云笼罩般压抑沉闷,因为他们知晓,也许这一去便是诀别,再无归期。 姝娘咬了咬牙,提着裙裾,快步跑上了城楼。登上楼顶眺望,却只能看见漫天飞扬的尘土后隐隐的黑影,感受到万人齐踏的地面微微颤动。 她不住踮起脚张望,却仍是什么都看不到,尝试了许久,终是绝望地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 风荷心疼地给姝娘披上披风,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将军说,他也不愿让夫人来送他,他怕看到夫人哭,或许就下不了决心上战场了。”风荷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姝娘,“奴婢想着夫人不来这一趟,应也不会死心,便没有立刻把信拿出来,这是将军写给您的。” 姝娘微颤着手拆开信笺,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后,如珍宝般将信抱在怀中。 她站起身,抬眸看去,大军已没了踪影,漫天尘土飘散,翠绿的远山和苍穹融会成画,不见边际。 她似是自言自语般呢喃:“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67. 决心 我想去帮他! 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格外热些, 只消在外头站上一刻,就能活脱脱晒下一层皮来。 姝娘没敢抱着孩子们出去,最热的一个多月里, 她都教家仆在屋内置上冰块儿,把四面的竹帘子都打下来, 以保持里屋的凉爽。 自沈重樾离开近三个月了, 七个月大的敏言和敏瑜已能自己稳稳地坐在小榻上, 用长着一两颗乳牙的小嘴捏着米糕啃,碎屑掉了满身。 姝娘和两个乳娘及汪嬷嬷一同坐在青山苑的主屋里做针线活,乳娘和汪嬷嬷缝的是两个孩子贴身的小衣及入秋的外衫, 姝娘手上的则是一双黑靴。 光看款式大小,便知是为谁做的。 先头为沈重樾做的那双鞋拖沓了许久,现下这双姝娘忙里偷闲,日夜赶工总算是快做完了。 身在军营,日日操练,这鞋定是比平日坏得更快些,姝娘打算着待鞋做完了,便托往京城带消息的人送去。 她边缝边在心里琢磨着,下回捎去给沈重樾的信中该写些什么, 是写敏瑜这些日子牙痒得难受,总爱去咬袖口, 将袖子咬得湿淋淋的,还是敏言夜里睡觉总四肢朝下趴着睡, 张着嘴怎么都推不醒。 汪嬷嬷见两个孩子吃得差不多了, 分卷阅读186 用棉帕为他们擦了嘴,抱起来让婢女们清理了小榻。 转头见姝娘神色专注,她忍不住调侃道:“我们将军骁勇善战, 这边关频频捷报,如今豫城也夺回来了,指不定等夫人做完了鞋,都没必要派人送去了呢。” 姝娘抬眸跟着笑,一个没注意,却觉指腹上一阵刺痛,忍不住倒吸了口气,细细一瞧,竟是教尖锐的绣花针扎破了皮肤。 她盯着指腹上滚出的血珠,没来由得眼皮跳了跳,心下升上几分不安。 “呀,夫人没事吧?”汪嬷嬷担忧道。 “没事儿。”姝娘将手指放进口中抿了抿,“是我太不当心了。” 她话音方落,便听外头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风荷拂帘进来道:“夫人,邱管家命人来传话,说是唐副将来了。” 唐云舟! 姝娘和汪嬷嬷对视了一眼,皆有些惊讶,唐云舟此时应当是在豫城,缘何会上京城来呢。 “将唐副将请到花厅去。”姝娘道。 风荷领命出去后,姝娘好生整理了一番仪容,才起身前往花厅。 甫一见到唐云舟,姝娘不由得惊了惊,不过几个月未见,唐云舟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双颊凹陷消瘦不说,下颌布满了青黑的胡渣,风尘仆仆,邋里邋遢,全然没了先前的神气。 姝娘心下一咯噔,忙上前唤道:“唐副将……” “夫人……”唐云舟站起身,冲她拱手一施礼道,“属下奉将军之命,来送急报,方才出宫,顺便替将军给您送信。”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搁在了茶案上。 姝娘无心去理会那封信笺,反而很在意到底是什么重要的急报,会需要一个副将亲自来送。 她抿了抿唇,试探着问:“豫城的形势,还好吗?” 见唐云舟闻言面色沉重,泛不起一丝笑意,姝娘疑惑不已,可前一阵传来的消息,分明是沈重樾率兵赶走了夏军,豫城已被夺回,可为何他会是这番表情。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姝娘不安地问。 唐云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原以为夏军已尽数逃出,可不想他们歹毒至此,眼见豫城守不住,便留下几人在城中传播瘟疫……” “瘟疫!” 姝娘不由得惊了惊,她是大夫,自然知晓这瘟疫的可怕之处便是极强的传染性,在豫城这么一个小城中,一旦瘟疫蔓延开来,谁都逃脱不掉。 “可知是何瘟疫?”她问道。 唐云舟绝望地摇头,“不知,若是知晓,豫城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般。一旦染上那瘟疫,开始时只是发热咳嗽,像极了风寒,可只消十几日,人便会咳血衰竭而亡。” 姝娘听得心惊肉跳,提及瘟疫,她倒是听说过麻风,瘴疫等疫疾,都与唐云舟口中描述的不像,自发病到死去,十几日,实在是太快了些! “城中瘟疫肆虐,大军便只能驻扎在城外。”唐云舟低叹一声道,“阿重不忍,就派了两个军医前去,谁知没过多久,两个军医便也先后染疾丧了命。” 姝娘听在耳中,面色凝重,如今城内一片乱象,城外受伤的将士也急缺大夫医治,想必夏军就是想以此举,令豫城不攻自破! “唐副将便是为了此事进京的?” 唐云舟点点头,“豫城百姓不能不管,阿重写了信,让我呈给陛下,想让太医署派几个御医前去平复疫情。” 他顿了顿道:“只是……太医署的御医们大多年迈,受不住路途颠簸,就怕这路上耽搁,陛下再三挑选,也只能派给我两个年纪稍轻一些的御医……” 说这话时,唐云舟眉目紧蹙,愁容满面,他说得简略,可姝娘猜想,豫城如今的状况大抵比她想象得还要糟。 唐云舟坐着喝了口茶,忽得将目光落下了给姝娘的那封信笺上,迟疑了半晌问:“夫人……不打开来看看吗?” 给人送信,哪有催人当面拆开来读的。 姝娘狐疑地看了唐云舟半晌,才将视线缓缓落在那信笺上,上头的“姝娘亲启”四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少顷,她才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拆开,抽出里头的纸张来。 许是在唐云舟怀中放久了,信封连带着信纸都已发皱,姝娘展开信纸,只草草扫了一眼,便觉 分卷阅读187 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这是什么……” 姝娘颤着声儿看向唐云舟,手一松,信纸从指尖滑落,飘落在地。 信的最上头,赫然是“和离书”三字。 唐云舟双唇紧抿,低叹一声道:“阿重说,等你按了手印,便将此信送到府衙去,府衙自会认了此事。将军府库房里的所有钱银和他名下的几间铺子都归你所有,若……若他没了,你带着孩子们搬去长宁王府也好,或是另外买一个宅院也好,余生定也会过得富足……” “我不想听这些。”姝娘颇有些激动,甫一出声,眼泪便似决了堤般簌簌而下,“到底是为何,他分明说了让我等他回来的!” 唐云舟默了默,“他说……他说他不想你成为真正的寡妇!” 姝娘微愣了一下。 真正的寡妇,旁人兴许不明白其中之意,可姝娘却很清楚。 她抽了抽鼻子,背手抹了眼泪,一把拾起地上的和离书,递给唐云舟,眸光坚定道:“劳烦唐副将替我送还给他,便说他既娶了我,是生是死,这一世我都是他的妻,就算替他守寡我也愿意!他拦我不得!” 唐云舟看着递到眼底的和离书,却是没有接,他站起身,拱手道:“夫人的话属下会带到,只是这信我既已送达,便没有重新带回去的道理,属下明日一早就要带着两个御医出发回豫城,这就告辞了。” 说罢,他不待姝娘回应,阔步出了花厅。 姝娘紧紧捏着那和离书,几欲捏皱成团,她在原地坐了许久,复又将那和离书展开看了一眼,旋即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咬了咬唇,将守在门外的风荷召来道:“去备一辆马车,我要去长宁王府。” 风荷虽不知姝娘要做什么,可她向来也不多问,应声下去安排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便停在了长宁王府门口。 贺严正在房里翻医书,见姝娘推门进来,疑惑地道:“怎突然来了?” “豫城的事,师父听说了吗?”姝娘直截了当地问。 贺严愣了一下,点点头,“听说了。” 姝娘缓步走到桌案前,沉默了半晌,忽得抬眸,神色坚定道:“师父,我想去豫城!” 听到这话,贺严面色倏然一变,他蹙眉低喝道:“是不是傻了!瞎闹什么,那地方岂是你一个弱女子可以去的。” 姝娘并非瞎闹,她再了解沈重樾不过,若不是真的觉得生还的希望渺茫,他不至于托唐云舟带了和离书给她。 “师父。”姝娘哽咽道,“我想去帮帮他……” 贺严猛一拍桌案,站起身,厉声道:“不许去,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两个孩子!” “我没忘……”姝娘抬眸凝视着贺严,“徒儿今日前来,就是想将敏言和敏瑜托付给您。” “托付给我?”贺严冷哼一声,“怎的,若那小子死了,你要随他一起去死,把两个孩子留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姝娘摇了摇头:“您放心,徒儿不会做傻事,若他没了,徒儿会将他亲自带回来,可……若我也没了,这两个孩子就只能托付给师父了。” 她勾唇笑了笑,眼泪却倏然滴落下来,“反正师父身体康健,至少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有您在,定能保证他们安然无恙,将来两个孩子指不定还能替我孝敬您呢……” 贺严转过身,眼睛快速眨了眨,低声不屑道:“谁需要他们孝敬。” “师父……” 姝娘唤了他一声,倏然退后几步,在青石板上跪下来,重重磕了两个响头,“是徒儿不孝,不能好好侍候您,还总给您添麻烦。可是师父,徒儿实在不能坐视不管,他已没了旁的家人,除了我,再没有人会站在他的身边了,我不愿坐等着,等着旁人给我带来他的消息……” 她顿了顿道:“若……若徒儿没有那般好的运气,下辈子,下辈子徒儿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说罢,她起身决绝得离开,然还未踏出门槛,便听身后一阵低喝。 “站住!” 姝娘步子一滞,微微侧过身,只见贺严走向桌案,倏然拿起一本书籍,远远地丢给她,沉声道:“这是我云游时写的书,其中记录了我沿途听过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疫疾,不知是否有用,但好过你白白去送死!” “多谢师父……”姝娘 分卷阅读188 捧着书哑声道。 贺严撇过头没去看她,可一垂首双眼却不知不觉红了。 是夜,姝娘收拾起了行囊,风荷和汪嬷嬷都默默地一起帮忙收拾。 “就整理些简单素朴的衣裳就行,一些没必要的重物都不必带去了,路上不方便。” 风荷听着姝娘的吩咐,垂眸收拾着,可收到一半,她蓦然用手捂住嘴,身子微颤着,忍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见她如此,汪嬷嬷也不禁转头暗暗抹起了眼泪。 姝娘放下手中的衣衫,强笑道:“都怎么了,我就是去看看将军,指不定很快就随将军一块儿回来了。” 风荷和汪嬷嬷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可从姝娘这般急急忙忙的模样,大抵猜到了几分,定是边塞发生了什么。 “夫人……”风荷哭得泣不成声,“您就不能不去吗?您要是走了,公子和姑娘怎么办,将军府怎么办?” “敏言和敏瑜,我已托付给了师父。”姝娘红着眼缓缓道,“你们若有什么事,只管去长宁王府寻长宁王便是,至于将军府,我未来前,邱管家也打理得很好,你们不必忧心,我都跟邱管家交代过了。” “夫人……” 风荷不知该怎么劝,她只怨自己不是春桃,不能像春桃那般肆意大胆,拽住姝娘不让她走。 在一旁抹了会儿眼泪的汪嬷嬷知晓若此番不让姝娘去,到时沈重樾真出了什么事儿,她定会伤心欲绝,后悔不已,便哽着声儿安慰起姝娘来。 “夫人放心,公子和姑娘有我们呢,等您和将军回来,定能看见他们被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嗯,多谢嬷嬷。” 姝娘收拾完,便让乳娘抱着两个孩子进主屋睡。 沈重樾不在的这段日子,姝娘夜里都和乳娘们一起照顾孩子,不过一次只抱一个孩子进来,今日却是让敏言敏瑜同她一起睡,万乳娘则睡在了外间的小榻上。 姝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孩子,倏然体会到了沈重樾出征前的心情。 她只想看着,能多看一眼是一眼,生怕这一眼便是最后一面。 敏言敏瑜今夜分外乖巧,没怎么闹,姝娘却几乎一夜未眠,约摸寅时前后,天还没亮,她便起身下榻梳洗。 谁知正欲出门时,原一直安安静静躺着的敏瑜却蓦地扯着嗓子嗷嗷大哭起来,连带着敏言也被吵醒,屋内一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间几乎响彻了小半个将军府。 姝娘的步子滞在那里,她不忍心,转身回来,抱着敏瑜轻轻拍背哄着,却如何也哄不好,她抽开系带,解了半边衣裳,敏瑜却是别过脸,连乳水都不愿意去吃,只用小手死死拽住姝娘的衣襟不肯松开。 听着孩子们的哭声,姝娘也忍不住跟着落泪,耽误了大抵一刻钟,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她咬了咬牙,将敏瑜一把塞到了乳娘怀中,理了衣裳,疾步跑了出去。 身后的哭声变得愈发撕心裂肺起来,每一声都哭得姝娘心疼不止,她不敢停下步子,怕一停,她又会转身去抱他们。 将军府外,邱管家已为她备好了马车,他没多说什么,只对姝娘道:“夫人放心,无论如何,老奴这一辈子都会好好侍奉公子和姑娘的。” 姝娘感激地点了点头,“邱管家,将军府便拜托你了。” 邱管家冲她低身一拱手。 姝娘往府内看去,仿佛还能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她忙放下车帘,命车夫快马加鞭去了唐云舟的住处。 唐云舟正欲去城门口和两个御医汇合,甫一看见背着行李下来的姝娘,不由得惊讶道:“夫人,您这是……” 姝娘定定道:“唐副将,我随你们一同去!” “夫人莫要开这般玩笑!”唐云舟沉声道,“豫城如今混乱不堪,连那两个御医都避之不及,并非夫人想象的那般简单,夫人根本是去送……” 他话未说完,姝娘却明白他的意思,“我心意已决,若唐副将不让我去,恐怕我只能偷偷跟去了,而且唐副将是否忘了,我师从长宁王,多少也算是个大夫。” 见姝娘这般坚持,唐云舟拗她不过,还真怕她自己偷着去豫城,手无寸铁,半途上出什么事儿。 他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夫人上来吧。” 他将姝娘半扶着上了 分卷阅读189 马,自己翻身坐在了前头,猛夹马腹,一路赶往了城门。 唐云舟选的这条路恰好经过了东街,天将亮未亮,大多数铺子都还未开张,街上清冷一片。 他在玉味馆前,倏然一拉缰绳,促使马慢了下来。 他往紧闭的门口深深望了一眼,本欲就这样离开,却听里头一个悠扬婉转的女声骤然从里头传了出来。 “爹,您晚膳想吃些什么,嫣儿去给您做。” 听到这声儿,唐云舟身子一僵,目光霎时定在那厢不动了。 姝娘看出他的心思,提议道:“唐副将,不如进去同华姑娘说两句话吧。” 唐云舟果断地摇了摇头,他笑着收回目光道:“不了,华姑娘是个好姑娘,若我有幸回得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并未说下去,可姝娘却心知肚明。 他顿了顿,转而对姝娘道:“夫人,我们走吧,赶路要紧。” 姝娘低低“嗯”了一声,坐在颠簸的马上又回首望了一眼紧闭的玉味馆大门,心下五味杂陈。 骏马方才疾驰过不久,那厢,玉味馆的门被推开,华庆嫣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深深吸了口气,她不知想到什么,唇间忽得泛起浅淡的笑意。 她近日都在跟着她爹练习厨艺,待唐副将回来,她定要让他好好尝尝她做的菜! 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68. 疫疾 她好想他! 豫城形势一刻不得耽误, 为了快些到达,唐云舟和几个小卒皆用骑马的方式,载着姝娘和两个御医赶往豫城, 披星戴月,马不停蹄, 终于在二十几日后到达了边关。 临近城门, 唐云舟将姝娘从马上扶下了, 道:“营中还缺军医,夫人不如跟我一道儿去军中吧。” 他此话一出,在场的两位御医相互对视一眼, 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谁人不怕死,更何况他们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若不是陛下有令,他们也不愿意到这个瘟疫泛滥的地方来送命。 原以为他们两人中,定有一人能被派去军中,逃过一劫,可谁知半路杀出个将军夫人。 她是个弱女子,这个活命的机会,他们定是要让出来的。 姝娘朱唇微张, 正欲说什么,却听城门口一阵喧闹, 她闻声看去,便见两个守城的将士拼命拦住欲逃出城门的三五个百姓。那几人蓬头垢面, 面露惊恐慌乱, 口中喃喃:“放我出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唐云舟默默看着, 他低叹一声,对姝娘解释道:“阿重唯恐逃出去的百姓将疫病带出,到时大骁举国上下疫疾泛滥,恐一发不可收拾,便强令所有豫城百姓留于城中,不得外逃。” 两位御医看着这一幕皆面色发白,甚至站在城外,甚至都能隐隐听到城内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头的状况有多惨烈可想而知。 姝娘不可能不怕,只是她此番前来,就是帮着来平复疫情的,她抿了抿唇道:“唐副将,我既来了,自然是要进城的。” 唐云舟倏然一慌,“夫人!” “我来了豫城的事不必告诉他,平白让他担心罢了。”姝娘笑了笑道,“他守着城门不破,我便尽力替他护着这城内百姓。” 姝娘的话令唐云舟哑然,更让两个御医面上发烫,稍微年轻一些的林太医上前道:“我随将军夫人一同去,我并未成亲,父母也自有兄弟姊妹照顾,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但施太医家中还有妻儿,就让他随唐副将去军营吧。” 施太医闻言,眸中含泪,感激地低身冲林太医一拱手。 姝娘从行囊中取出两条干净的布巾,递给林太医,两人用布巾蒙住口鼻,由唐云舟带到了城门前。 “这是京城来的大夫,领他们进去吧。” 守卫应声,姝娘方才走了两步,就被唤住了。 折身只见唐云舟神色凝重道:“夫人,您一定要平安!” 姝娘沉默了一瞬,旋即重重点了点头。 守卫领着二人进了城,在穿过冗长的门洞时,边走边道:“将军特命人将他在城内的府邸辟出来,充当了疫堂,现下所有发病的百姓都被送去了那里,两位大夫需记牢了,这疫堂有人把守,一旦进去,就不可再出来……除非……” 分卷阅读190 除非死了被抬出来。 穿过幽暗冗长的门洞,眼前倏然开阔起来,立在城门口,姝娘和林太医都不禁愣了愣。 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一片清冷,各色杂物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似教人劫掠过一般,一阵风拂过,扬起纯白的纸钱漫天飞舞。 守卫步履未停,带着两人一路去了疫馆,还没踏进去,绵绵不绝的痛苦□□和低泣就从里头飘了出来。 拐过影壁,姝娘便见两人抬着一个竹架子与他们擦肩而过,架子上蒙了白布,一只苍白的手自布中伸出,无力地垂落,掌心甚至还沾着未干涸的鲜血。 姝娘秀眉微蹙,稳了稳心神,继续往里走,然看着眼前的场景,却不由得杏眸睁大。 放眼望去,偌大的庭院中,用草席铺地,一排排躺了近百个人,那些病患面色苍白如纸,躺在地上痛苦哀嚎,时不时有人半坐起身子剧烈咳嗽,咳着咳着便吐出一地猩红的血来。 隔着脸上的布巾,姝娘都能闻到空气中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浓重的血腥味,便溺味,还有药味儿……混杂在一块儿,极其难闻。 那守卫见怪不怪,面不改色地领着两人进了堂屋,对着一个正蹲着看诊的年轻男子唤道:“顾大夫。” 见那人闻声看过来,守卫将姝娘和林太医领到他面前道:“这是将军从京城带回来的御医,皆医术了得,是来帮您的。” 听闻是御医,顾歧却丝毫没流露出恭维讨好之态,他瞥了林太医一眼,旋即将目光落在姝娘身上,蹙眉道:“怎还有个女人……” 他不耐地指了指西面,“那厢还缺人手,请两位去那儿吧。” 见他这般态度,林太医想说什么,却被姝娘扯了扯衣袂,“林太医,我们走吧。” 林太医犹豫了一瞬,微微颔首,两人方才转过身,便见那顾大夫暗自嘀咕道:“京城是没人了嘛,随便派个女人来,不如直接说任我们自生自灭得了……” 姝娘回首望了一眼,见那顾大夫眼底泛青,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屋子西侧,有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帮忙照顾病患,许是听见了那顾大夫方才说的话,她起身凑近姝娘道:“夫人别介意,我兄长也是因这病久不得治,眼看着一个个得丧了命,心烦意乱才会说出这般话。” “顾大夫是你兄长?”姝娘问。 小姑娘点点头,“我叫焕儿,我和我兄长是在这豫城开医馆的,城中原还有好几个大夫,不是跟着染病死了,就是趁着苗头不对,早就携家带口逃了,现下就只剩我大哥和其余两个大夫了……” 焕儿话音方落,忽得有人急急唤了她一声,喊她过去,焕儿慌忙站起来,走到一个角落里,蹲下身在那个病患鼻息和脉象上探了探,旋即黯然地垂下眸子摇摇头。 很快,便有人抬着竹架子进来,连人带草席子一裹,盖上白布,再抬出去。 姝娘看见焕儿呆呆地望着那人被抬出去后,熟练地低头在系在裙腰上的麻绳上打了一个结。 “这是在做什么?”姝娘问她。 “每日被抬出去的人太多,怕自己忘了。”焕儿苦笑道,“这样就能知晓今日走了几个人,夜里再去翻簿子,将这些人的名字从上头划去,方便对得上。” 她语气异常平静,就像是在做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记录的活,或是这一阵见过了太多亡故的人,一颗心痛苦得都快要麻木了。 见姝娘目露悲意,焕儿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一般道:“放心吧,这些人会被送去给隆恩寺的高僧超度,然后被埋在寺庙后山,那儿风水好,下一世定能投个好胎……” 纵然焕儿这样说,姝娘也笑不出来,如今亦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她问焕儿:“你们先前都用了哪些药方,就没一个有效果的吗?” 焕儿叹声道:“倒也不是说全然没有效果,只是顶多让他们减轻些痛苦,多拖上三五日,最后的结果都变不了!” “可否将药方拿给我看看?”姝娘问。 “药方在我屋里,这就去拿。”焕儿起身出去了,姝娘在屋里查探了一遍病患的病情后,她又拿着药方回来,递给姝娘。 “下面几副药方都没什么用,最上头这两张都是服用后有疗效的,咳血的次数明显少了,烧也退了下去,只是撑不过多久,又开始重新发热咳血。” 姝娘喊来林太医,二人对着药方比对 分卷阅读191 过一遍,商量着替换了里头的两味药材,对焕儿道:“明日开始,试试这个药方。” “好。”焕儿没有什么异议,如今这状况,无论什么方子都是死马当活马医,不管成不成,都得去试试。 姝娘一直在疫堂照顾患疾之人,约摸过了亥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休憩之处,那里离安置病患的屋子远,是个极小的院落,想是从前给下人们住的,里头就一张木榻,两把长凳而已,稍显简陋。 姝娘倒不介意,她是过过苦日子的人,眼前这些,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她打水擦了身,换了衣裳,甫一沾到榻,便沉沉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姝娘都重复着白日照顾病患,夜间还要钻研医书的日子。 为了不让自己被传染,姝娘用特别的草药剁碎了浸泡布巾和衣裳,晾晒干了分给疫堂内所有大夫和帮忙照顾病患的百姓用。 她和林太医接连换了好几个方子,可虽让病发得慢了些,但还是避免不了病患吐血衰竭而亡。 姝娘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被抬进来的人,没过几日就又悄无声息地被抬出去,只余下地上一滩未干的血渍,很快又有新的病患占据了那个位置,周而复始,毫无例外。 整个疫堂,堪比人间炼狱。 在这般压抑窒息,每日都是痛苦□□的环境中,姝娘甚至几度心生绝望,只能靠想着正在城外与敌军拼杀的沈重樾,和远在京城的两个孩子,勉强支撑着。 在她来到豫城大抵一个月后,一日天未亮,焕儿忽得拍响了她的门,焦急道:“夫人,我大哥和林太医吵起来了,您快帮忙去劝劝吧。” 姝娘拖着疲惫的身子爬起来,套上外衫,拉开门问:“出何事儿了?” 焕儿拉起她,边走边解释:“我大哥令人将那些重病的都抬到了一个屋子里,说是先救治那些病症轻的,林太医不肯,便与他争执了起来,两人吵得凶,这厢谁都不肯让谁呢!” 还未走到前院,便听激烈的争吵声从那厢传开。 “你放任那些重病的,等同于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你是大夫,怎么能作出这样残忍的事!”姝娘认出这是林太医的声音。 “你以为我愿意吗?”紧接着,顾歧低吼道,“如今城中药材紧缺,若是都救,指不定都得死,不如先救那些症状轻的,或许还能救回几个,我做的难道有错吗?” 姝娘疾步至院中,便见林太医和顾大夫争得面红耳赤。 “若还有救呢,若他们还有救呢,你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心!”林太医气得浑身颤抖。 “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太医懂什么!”顾歧不屑道,“你们只会一味假好心,到现在了,还不是一人都未救下,你们若真有本事,就自己去照顾,自己去将那些濒死的人给救回来!” “你!”林太医被气得喉间一哽,胸口上下起伏。 两人争执间,忽听一轻柔婉转的声儿响起。 “我去吧……” 林太医和顾歧都齐齐看向姝娘,林太医担忧地唤了一声:“夫人……” “无妨。”姝娘勾唇笑了笑,“那儿总归是要人去照看的,谁去都一样。” 顾歧深深看了姝娘一眼,冷哼一声后,嘀咕了句“瞎费功夫”,转身进了屋。 对于顾歧的这个决定,姝娘责怪不了他什么,他在这个疫堂待得时间比她更久,送走的人自然也比她多得多,他并非狠心,这只是在理智之下作出的最无奈和悲哀的判断。 所有重病的人都被顾歧派人抬到了东面一个院子里,只留下一两个人照顾。 相比于外头轻症的人,这厢患疾的病人皆面色苍白,双眼空洞,形容枯槁,极其费力地喘息着,想必所有看见这番场景的人,都不会相信,他们还能侥幸活下来。 姝娘心头滞得难受,她在屋内查探了一圈,忽有一双布满皱纹的手艰难地抬起来抓住了她的裙裾。 “大夫……” 姝娘垂首看去,便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婆婆气若游丝道:“大夫,我是不是快死了……” 听见这话,姝娘倏然鼻尖一酸,她不忍说实话,只蹲下身柔声安慰道:“不会的,婆婆,我会尽力救你的,你定会好起来的。” 那婆婆缓了一口气,费力地扯开一丝笑,“那就好,那就好,老婆子我……还未活够呢,我还……还想看看 分卷阅读192 我那未出世的曾孙呢……” 姝娘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她怕她一开口,盘旋在眼眶里的热泪就会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承认,她再自私不过,最开始来豫城,她单单是为了沈重樾,为了她的夫君。 作为大夫,她并无拯救苍生的大志,她只是个俗人,有的只是儿女情长,然来到此处以后,看着上百个活生生的人,变得毫无气息地离开,就这般永归黄土,她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想出法子让他们活下去。 她不想这些人就这样化成焕儿那条麻绳上冰冷的绳结,连个姓名都道不出,可他们亦有父母亲人,在家中执着而期盼地等待他们回去。 姝娘试着改换了药方,虽又拖了些时候,可婆婆和屋内其他病患的病情依然日益严重起来。 不过五日,就接连有六七个人被抬走掩埋。 夜间,姝娘几乎没有歇息,只在昏暗的灯光下,翻来覆去研究贺严给的那本医书,少顷,她又将书册翻回到某一页,将视线落在一处,咬着唇,定定地看着。 里头能试的药方她几乎都试了,除了一个,那药方中有一味药姝娘不敢轻易尝试,因那药药性烈,用得好了,或能救人,可用不好,就是一味彻头彻尾,能随时致人丧命的毒药。 姝娘迟疑了许久,一直没敢下决心用。 可按那婆婆的情况,似乎也在这一两日了。 姝娘轻叹了口气,翌日天未亮,就按书上的方子稍作调整煎了药。 婆婆已病得几乎说不出话,人本就瘦削,不过几日,两颊枯瘦,眼窝凹陷,远远望过去,整个人如同一具骷髅一般可怖。 姝娘只轻轻一用力,便将人抱坐起来,迟疑了一会儿,在她耳畔问道:“婆婆,我煎了碗药,只是这药药性烈,我也不知是否有效,就怕……您,愿意喝吗?” 靠在姝娘怀里的婆婆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儿,只能撑着气力,上下点了点头。 临到快死了,只要能抓住一线希望,其余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姝娘这才敢用汤匙,一勺勺喂给婆婆喝,可她几乎连吞咽的气力都没了,喂半勺流半勺,一碗的汤碗,只勉强喝下去小半碗。 扶着婆婆睡下后,姝娘几乎一整日都守在她身侧,晚间又努力喂了一回汤药。 她没回房中睡,夜里取了根薄被在婆婆身侧倚着墙闭眼歇息,却毫无睡意。 她好想他! 她来到豫城已一月有余,因整日忙碌,几乎没有工夫去打探城外的消息,只零星听说,夏军来势汹汹,昌平军打得十分艰难。 姝娘抬眸望向窗外的圆月,始终浮躁悬起的心难得平静了一些,可垂眸瞧见一动不动的婆婆,又紧张地伸出手去往她的鼻下探去,直到感受到微弱的气息,才缓了口气。 一夜间,她反复这样的动作,直到过了子时,才忍不住靠着冰冷的墙面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耳畔萦绕着叮叮当当的瓷碗碰撞声响,她努力地睁开眼,只见焕儿扶着婆婆正在喂她喝米油。 见姝娘醒来,她诧异道:“夫人,可就奇怪了,昨日看这个婆婆像是熬不到今日早上了,我连抬架子的人都喊来了,没想到过来一看,这婆婆气色竟是比昨日好了些。” 听得这话,姝娘慌忙抬起婆婆的手,把了把脉,脉象果真比昨日平稳了许多。 可她不敢高兴得太早,因这段日子以来,并非未见过这般情况,又是回光返照也不一定。 她继续给婆婆服同样的汤药,直到第三日,见婆婆咳血的次数少了,也渐渐有了说话的气力,才大着胆子给屋里其他病人用,并且托焕儿将这个药方带给林太医和顾大夫,特别嘱咐了要注意那位药性烈的草药,万不能添多。 婆婆年迈,身子底本就弱,恢复得自然也慢些,屋内有些年轻力壮的,喝下药三四日,便能教人搀扶着下地了。 见他们身子渐好,姝娘又开了补血益气的方子,帮他们养着。 原死气沉沉的疫馆,终于有了欢声笑语,那些半只脚踏进黄泉路又被硬生生拉回来的病人都忍不住跪在姝娘面前磕头,连声道谢。 大抵过了十日,婆婆也能坐起来自己吃些东西了,她颤巍巍地端着汤碗,喜极而泣,哭了好一会儿,才拉着姝娘的手道:“多谢秦大夫,若没有您,只怕这厢我已经在地下和我家那老头子团聚了。” 分卷阅读193 “婆婆不必谢的。”姝娘道,“我是大夫,都是我应当做的。” 虽姝娘蒙着布巾始终看不清脸,可通过她的发髻,婆婆知晓她是已嫁的妇人了,忍不住问:“先头疫疾横行,城里的人都只有逃出去的,我听秦大夫的口音,不像是这里人,缘何会特意进城来?” 姝娘笑了笑,答:“我家夫君就在城外,听说豫城疫疾闹得厉害,我不放心,就来看看。” “原是如此。”婆婆以为姝娘的夫君大抵也是被征兵了,“你们都是好人,你家夫君也有幸,能娶到你这般好的媳妇儿。” 焕儿刚巧端着汤药进来,听见两人的对话,惊诧道:“原来夫人您的夫君也在昌平军中啊……” 自打进疫馆,姝娘便没表露过身份,焕儿跟着林太医喊她“夫人”,也只知道她已嫁了人。 “嗯。”姝娘点点头,顺势问道,“焕儿,如今城外战况如何了?” 焕儿眉头一皱,抿唇没有说话,见她这番神情,姝娘顿时心下一沉,少顷,果听她道:“不大好,大军本驻扎在豫城六里外,可这几月来夏军屡屡进犯,竟将昌平军足足逼退了三四里,现在城内人心惶惶,都说这豫城只怕又要不保……” 姝娘闻言面色沉重,她忍不住问道:“夏军便如此厉害?那将军呢,将军骁勇善战,不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吧?” “将军……” 提及沈重樾,焕儿的神情忽得有些微妙,她迟疑了一会儿,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却听背后有人蓦然喊了她一声。 姝娘抬眸看去,恰见站在门口的顾歧。 顾歧喊的虽是焕儿,目光却落在了姝娘身上,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直直冲姝娘走来。 姝娘疑惑间,便见顾歧在她面前止住步子,旋即拱手低身冲她行了个大礼,诚挚道:“顾某脾性不好,前一阵冒犯了夫人,特来向夫人陪罪!” 姝娘见状忙去扶他,“顾大夫不必如此。” 顾歧继续歉意道:“顾某迂腐,只因夫人是女子而轻蔑看低,实在愚昧无知,此番若没有夫人,全豫城的百姓定难幸免于难。” “顾大夫抬举我了,若没有顾大夫的坚持,只怕很多人都撑不到现在。” 姝娘说的是真心话,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般勇气在这样随时可能丧命的地方撑下来而不逃。 “顾某答应过将军,除非顾某死了,定不会放弃那些染疾的百姓。”顾歧自责道,“可顾某食言了。” “将军……”姝娘略有些诧异,“是将军将此事托付给你的?” “是啊。”一旁焕儿笑道,“夫人不知晓,将军曾救过我和我兄长,对我们有恩。” “外间的传言都不过无稽之谈。”顾歧咬牙切齿道,“将军心系百姓,他的为人我们兄妹俩很清楚,他定不可能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通敌叛国。”姝娘心下猛地一颤,“到底是何传言?” 焕儿看了顾歧一眼,缓缓道:“也不知是谁在城中话说八道,说是将军勾结夏军,才会使向来战无不胜的昌平军连连败退,更有甚者,说这场疫疾就是将军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制造的……” 69. 笃信 定会来救她 通敌叛国那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 不论是谁在城中传这般闲话,想必都不只是单纯想抹黑沈重樾,陷他于不义, 恐怕是想祸乱民心,使城内动荡不安。 姝娘压下心头慌乱, 佯作镇定道:“这话是何时开始传的?” “大抵五六日前。”焕儿回想道, “突然就在城中大肆传扬起来。” “豫城的百姓都信这话吗?”姝娘问。 焕儿与顾歧对视一眼, 垂眸皆沉默不言,姝娘一时心下了然。 人性便是这样,或许乍一听并不信, 可待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煞有其事后,他们便会心生怀疑,最后在身侧大多数人笃定的情况下,跟着坚信此事。 他们就似路畔随处可见的杂草一般,虽扎根于土,生命顽强,可大多数只能跟着风左右飘荡,没有主见, 人云亦云。 姝娘秀眉蹙紧,垂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万分不安。 她再明白不过,那些看不见流言才是能令堤溃船倾的最可怕的存在。 因着那 分卷阅读194 道药方, 疫馆大多数的病患都得了好转, 但也有一部分人耐不住药性,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过了大抵半个月,城内的疫疾形势好转, 可城外紧张的战况依旧令城内百姓人心惶惶。 疫馆的管束松了许多,不少人痊愈离开了,姝娘在疫馆呆了近两个月,总算是缓过神,有了充足的时间休憩,疲累的身子终于提起了劲儿。 她依旧在东院照顾那些重疾的病患,婆婆已止了咳,教人扶着也能在院中走上一圈,可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躺着休养。 见姝娘坐在她身侧缝制短靴,婆婆笑着问:“秦大夫,这是给你夫君缝的?” “是啊。”姝娘笑道,“待他打完仗回来,这鞋子想是也做的差不多了。” 虽蒙着脸看不清表情,但见姝娘微微弯起来的眉眼,婆婆便知她和她夫君平素感情定然极佳,“看秦大夫的模样,大抵也有十六七了,可有孩子了?” 提及孩子,姝娘的笑意一僵,眸中染上几分伤感,她颔首道:“嗯,我有一儿一女,是对龙凤胎,算起来,该是有九个月了。” 九个月! 婆婆有些惊诧,不想姝娘的孩子竟还这般小,甚至还未断奶,要弃下还不满周岁的孩子来这般疫疾横行,朝不保夕的豫城,可想而知下了多大的决心,她拉起姝娘的手含泪沉默了一会儿道,“一生便是龙凤胎,秦大夫是个有福气的人,待这仗打完,秦大夫就能和夫君孩子团聚了。” “嗯。”姝娘重重地点了点头。 正与婆婆话家常,却听屋内一侧,三五个人聚在一块儿,窸窸窣窣地说着,断断续续的声儿传过来,飘进姝娘耳中,令她神色一变,不禁侧首望去。 “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可看这形势,只怕豫城又要破......先前还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没想到将军会做出这样的事......” “当真是人面兽心,听闻这城中的疫疾就是将军故意命人传播的,不然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他夺回豫城后爆发了疫疾呢。”那厢一人旋即提声咬牙切齿道。 “是啊,分明就是他有意将豫城再次拱手让给敌军,指不定早就与那夏贼串通一气,到时城里的百姓多染疾而亡,教夏国大军轻易破了城,他也能以此为借口,轻易逃脱干系......” 这群人将莫须有的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引得屋内其余人的神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他们正说得义愤填膺间,却听“砰”的一声清脆的落地响,一只瓷碗被骤然砸落在地,碎片飞溅,几人转头看见,便见姝娘面色发白,眸光凌厉,死死地看着他们。 “若无将军以命守城,你们觉得染上了疫疾还有机会痊愈吗?将军真有心要你们死,又何必用这般委婉的方式,还从京城请来御医为你们医治。”她在屋内众人巡视了一圈,“你们染疾的这段日子,治疗的药草还有衣物粮食,哪个不是将军想方设法运送进来的,扪心自问,他可有一点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有理有据,不大的屋内顿时鸦群无声,方才还在嚼沈重樾口舌的众人听得面红耳赤,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 “现在战局紧张,城中本就人心惶惶,你们听信这般传言,中伤大军主帅,不正中了夏军下怀。”姝娘站起来,沉声道,“若再让我听见有人说将军的不是,也不必继续在这疫馆治疗了,这疫馆本就是将军的府邸,忘恩负义之人,不配呆在这里!” 屋内众人听得这话,面面相觑,皆闭牢了嘴。 方才带头传流言的一人,愧疚地对姝娘道:“秦大夫,您莫要生气,是我们愚昧,往后定不会再传这样的话了。” “是啊,是啊......”其余人忙跟着附和。 姝娘没有言语,她强忍着眼泪,快步跑出了屋。 她的夫君是怎样的人,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纵然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他也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她断不能忍受有人以这样的流言侮辱诋毁于他! 接下来的几日,城外的昌平军与夏军交战不敌,退得离豫城城门愈发近了,兵戈交刃之声不绝于耳,甚至夜半时常能听见城外军营中骤然响起的哨声,似乎夏国会随时撞破城门闯入,疫疾过后,整个豫城压抑的气氛有增无减。 如此持续了大抵十日,是夜,姝娘还在睡梦中,便被门外急促慌乱的敲门声吵醒。 焕儿在外头连声唤道:“夫 分卷阅读195 人,夫人,快起来!” 姝娘坐起身,甫一抬眸,便从半敞的窗子里望见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嘈杂的声响此起彼伏,混乱不堪,她草草穿上外衫,推门问:“外头怎么了?” “快,夫人快随我去府衙躲避。”焕儿着急忙慌地拉着姝娘转身就走,边走边道,“夏军快闯进来了,唐副将怕大军抵挡不住,命城内所有百姓都去府衙后院的地库躲避。” “唐副将?”姝娘愣了愣,“为何是唐副将下的令!将军?将军怎么样了?” “将军……将军出事了......” 焕儿来不及解释太多,她将姝娘拉出疫馆,一把推上了停在门口的牛车,上头已坐了好些人,“这车是去府衙的,夫人你先去,我还要帮着哥哥一同安置里头那些病患,我不能不管他们。” “焕儿......”姝娘还欲再问,赶车的将鞭子一扬,牛车倏然往前驶去,焕儿已疾步折身回了疫馆,连个背影都看不见了。 姝娘在车上猛拍了两下,扯着嗓子喊:“小哥,停下,快停下,我要下车!” 赶车人却是不理会她,扬着鞭子直直往前行,姝娘回头见离疫馆越来越远,咬了咬牙,骤然从车上跳了下去,赶车的人一惊,忙将车停了下来,厉声喊了一句:“发什么疯,命都不要了!” 姝娘崴了脚,忍痛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回跑,疫馆的庭院中,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姝娘一路往东院去,便见顾歧和焕儿,同林太医和其他两位大夫,正在安置几个并未痊愈,只能躺着的病患。 “夫人,您怎回来了?”焕儿瞥见她,惊诧道。 姝娘定定道:“这里还要这么多病患,你们都不走,我也不能走!” 顾歧张嘴想说什么,却听从城门处传开“砰”得一声巨响,他顿时慌乱地吩咐道:“快,把剩余几人都抬到后厨地窖去。” 姝娘忙上前帮忙,后厨地窖从前用来储存一些菜蔬什么的,地方还算大,能勉强容纳二十几人,底下也有通风的地方。 “焕儿,将军到底怎么了?”待所有人都下了地窖,姝娘拉着焕儿急切地问道。 焕儿抿了抿唇,几欲哭出来,“昨日,将军带了一队人马去追击夏军,却被夏军埋伏,炸毁了山谷,将军和近五千精兵被困在了里面,如今生死未卜。” 姝娘闻言腿一软,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得被焕儿一把扶住了。 “你没事吧夫人?” “没事儿......”姝娘唇色发白,喃喃自语道,“没事儿,一定会没事的!”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动静愈发得响了,二十几个人挤在昏暗的地窖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勉强能看清彼此的脸,令人紧张窒息的气氛在地窖中蔓延。 蓦然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倏然在头顶响起,姝娘甚至听见有人喊道:“搜,搜出来全都杀了,一个都不可放过!” 夏军闯进来了! 姝娘感受到焕儿发抖的身子,忙一把牢牢牵住了她的手,可她自己却连呼吸都在颤抖。 姝娘很怕,没有人不怕死,她还有两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她还没有听他们唤她一声娘亲,她还想看着她的敏言敏瑜长大,看着他们成家,她还有太多的心愿尚未完成! 她不想死! 她死死咬住唇,直将唇咬得发白。 心中一遍遍唤着那人的名字,她相信他定安然无恙,定会来救这满城的百姓! 来救她......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城门口,或是因她殷切的期盼,一人的心骤然疼了一下。 那人手持一柄带血的□□,一身银白铠甲,骑在高大的黑色骏马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因他突然出现而难以置信的夏国兵将。 似天降一般的昌平军已将夏国士兵重重包围在内,插翅难飞。 他眸色寒沉如冰,分明眉间无怒,却有一身摄人的杀气萦绕,令人不寒而栗。 他薄唇轻启,冰冷地吐出一字。 “杀!” 70. 相聚 半年未见,你瘦了 那厢, 几人在地窖里藏了许久,却听外头倏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分卷阅读196 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焕儿压抑着哭声, 害怕得抱住了姝娘。 姝娘摸了摸她的头, 听着那些动静,同样心惊肉跳,有几个躺在地上的病患甚至都忍不住低低哭出声来, 口中喃喃“完了,完了”。 没过多久,一道火光倏然从地窖口的缝隙里钻进来,旋即只听“吱呀”一声响,光线骤然穿透漆黑的地窖,照得众人都睁不开眼。 绝望以如潮水般漫上所有人的心头,他们以为迎接他们的当是冰冷的刀剑,却听打开地窖的人问道:“果然在这儿,你们可还好?” 顾歧离地窖口最近, 他凝眸看清了那人的穿着,俨然是大骁的士兵, 顿时激动道:“好,好......” 那士兵往后一招手, 顿时来了三五个人, 或拉或抬,将地窖里的人都带了出来。 姝娘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已是蒙蒙亮, 看样子大抵是寅时前后。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放眼望去,地上虽已不见尸首,但林木草丛间满是淋漓的血迹。 “外头如何了?”甫一出地窖,姝娘迫不及待地问道,“将军......” “将军回来了。”那士兵面露喜色,“夏军本以为攻占豫城志在必得,不想被将军来了招瓮中捉鳖,如今他们伤亡惨重,只怕一时不敢再来进犯大骁。” 听得这话,姝娘才深深松了口气,吊着的一颗心落下来,她鼻尖一酸,捂住嘴,眼泪无声,簌簌而下。不止是她,从地窖中出来的人因着劫后余生,都不由得喜极而泣。 焕儿哭了好一会儿,含糊不清道:“我就知……将军会回来,一定……回来救我们的。” 姝娘点点头,可下一瞬却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焕儿问道。 姝娘垂眸看了眼脚踝,方才危在旦夕,她没有心思顾及,现下才感觉到脚踝处火辣辣的疼。 焕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姝娘沾满尘土,脏兮兮的裙裾下高肿的脚踝,“呀,夫人这是怎么了?” 姝娘讪讪地一笑,“方才从牛车上跳下来时,不意扭伤了脚。” “看起来伤得不轻。”焕儿紧张兮兮地拉起姝娘,“走吧,夫人,我给您上药。” 焕儿拉着姝娘去了前堂,原先躺满病患的堂中空空荡荡,只剩了几张桌椅。焕儿拿来药箱,仔仔细细给姝娘上了药,见姝娘面上含笑,忍不住道:“夫人很快便能见到夫君了,是不是很高兴?夫人您平复了疫疾,您夫君又跟着将军打了胜仗,立了大功,此番定也能得高升。” 姝娘抿唇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实在想极了他,可方才打完,城内定一片狼藉,有许多事儿要处置,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 她话音方落,便听院外顾歧惊喜的声音骤然响起,“将军!” 姝娘闻声顿时脊背一僵,侧首望去,便见一人穿着银白的铠甲阔步跨进来,在与她对视的一刻倏然止住步子。 天将破晓,朝霞满天,晨光打破混沌,照在他的身后,似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一刹那,姝娘满心满眼,甚至于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那一个人。 顾歧快步赶上来,见沈重樾的目光落在堂中的姝娘身上,忙介绍道:“将军,这是秦大夫,此番若不是她,只怕豫城的疫疾难以平......” 他话音未落,身侧人已疾步跨进堂中,他剑眉紧蹙,面色沉冷,将视线缓缓落在姝娘缠了布带的脚踝上,蓦地蹲下身沉声问道:“何时伤的?是谁伤的你?这里这般危险为何要来!” 姝娘定定地凝视着他,她看出他在生气,可即便生气却仍不忘记关心她。她本以为重逢的一刻,她定激动万分,可真正见到他,她却比想象中平静太多。 姝娘朱唇轻抿,眼前却模糊起来,她缓缓伸出手,落在沈重樾略有些憔悴的脸上,哑声道:“半年未见,你瘦了......” 沈重樾面上微僵,愠色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尽数碎裂,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幽深的眸子泛起似有若无的水光,他骤然起身一把将姝娘揽在了怀里。 他抱着她的力道极大,仿佛在确认她的平安无事,即便隔着冰冷坚硬的铠甲,姝娘也能感受到他的后怕。她浅笑着将一双藕臂攀上他的背脊,抬首贴上他的侧脸,纵然粗短的胡渣扎得她的面颊有些疼,心底却感受到这半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 站在一旁的焕儿惊得舌桥不下, 分卷阅读197 她纵然再傻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她没想到姝娘竟然是将军夫人! 她不至于那么没眼色,打这两人抱在了一块儿,她赶紧垂下头默默退了出去,顺便将院中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顾歧也给拉走了。 两人抱了一会儿,姝娘忍不住推了推沈重樾,声若蚊呐道:“将军,你这铠甲膈得我难受。” 沈重樾这才放开她,他打横抱起姝娘,问:“你现下睡在何处?” 姝娘指了指方向,沈重樾一路抱着她回去,他用脚踢开门,环顾了一圈,在看到屋内简陋的摆设后,不由得蹙了蹙眉。 他将姝娘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替她褪了鞋袜和外衫,盖上衾被。 “我那院子太久无人居住,只怕早已积满尘土,待教人收拾过,你再搬过去。” “云舟受了伤,城内还有不少事务等着我处置。”他微微沉下脸,在她鼻尖一点,“待我晚间回来,再同你算账。” 听闻唐云舟受伤,姝娘担忧地问道:“唐副将怎么了?” “守城时不意自城门上摔下来,左腿骨折。”沈重樾不悦道,“就算那小子没受伤,光就隐瞒将你带来这里一事,恐怕今日也只会剩半条命。” 说罢,沈重樾将衾被往上拉了拉,“睡一会儿吧。” 姝娘点点头,眼见着沈重樾出了屋,才倏然想起他方才说的要同她算账的话,她翻了个身,不满地扁了扁嘴。 他要算账,她还有账未同他算呢! 虽这般想着,可心一卸下来,这些日子以来堆积的困倦终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没一会儿,姝娘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很快便陷入梦乡之中。 这一觉睡得姝娘格外舒服,再醒来时,眼前暗沉一片,只一道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个小角落。 又是夜晚,她这是睡了整整一个白日嘛,姝娘循着光亮看去,便见沈重樾已脱了沉重的铠甲,身着便服,手捧纸卷,坐在一张破旧的方桌前。 似乎感受到她的动静,他转头看过来,低声问:“可饿,我让人送了些点心过来。” 被这么一问,姝娘顿觉饥肠辘辘,十几个时辰没吃过东西,还真有些饿了,她掀开衾被下了榻,临至桌前,沈重樾将装着糕点的瓷盘往她面前推了推。 姝娘咽下两块糕点,偷偷用余光去瞥他,口中喃喃:“你不是说要同我算账吗?” “吃完再算。”沈重樾低着头淡淡道。 “好啊,那我便先同将军好好算算。”姝娘在袖中摸索了半晌,拿出一张纸来,拍在桌案上,“我并未同意,将军凭什么轻易选择与我和离。” 沈重樾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掩唇低咳一声道:“当时,形势所逼……” 形势所逼…… 姝娘气道:“你便不怕,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真就按了手印把这和离书送去府衙。” 见姝娘沉眸同他置气的模样,沈重樾伸手将她拉坐在腿上,抿唇笑道:“不怕,我知你定不会答应此事。” “那你缘何还……”姝娘一出声,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般稀里哗啦地落下来,“难不成是故意戏耍我?想惹我伤心嘛!” “我哪里舍得让你伤心。”沈重樾抬手用指腹轻轻抹掉姝娘的眼泪,耐心解释道,“战场上生死难定,朝堂上更是波云诡谲,若我死了,难保没有有心之人扭曲事实,强加罪责于我,到时只怕会连累你和孩子们,但只要有这封和离书在,想必长宁王定能想到办法帮助你们脱身。” 姝娘抽泣的动作一滞,惊诧地看着沈重樾。在豫城的这段日子,流言有多可怕,姝娘不是没见过,沈重樾通敌叛国的罪名张口便来,若他真战死沙场,到时死无对证,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她没想到,沈重樾写下这封和离书时,还有这般周全和长远的考虑。就算是身陷绝望,他也在想着如何让她和孩子们平安地活下去。 “可还生气?”沈重樾贴在她耳畔问。 见姝娘摇了摇头,沈重樾倏然沉声道:“但我的气还未消!” 他将姝娘微微拉开,令姝娘直视着他,神色认真道:“你分明知道豫城是何状况,为何要来?你难道忘了我们还有孩子,若你也出了事,他们该如何是好,你可知云舟同我说你在城里时,我……” 声音戛然而止,沈重樾顿了顿,旋即深呼了一口气,平复自己愈渐激动的情绪。 分卷阅读198 战后,听唐云舟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姝娘此刻就在城中时,他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冷了下去,各种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穿过,最后变得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不知道若姝娘出事了,他该怎么办。 从前的沈重樾连死都不怕,但现在的沈重樾有了旁人碰不得的软肋和底线,那便是姝娘,他容不得她有任何闪失。 “我们是夫妻,我们是夫妻不是嘛。”姝娘直直凝视着他道,“将军想要保护我,可我亦想帮助将军,什么都好,我做不到,做不到只能无奈地坐等着你的消息。” 沈重樾望着姝娘异常坚定的眸光,心下一动,他始终想将姝娘永远庇护在他的臂弯之下,不受风雨吹打,可他也知道姝娘不是莬丝花,没有那般柔弱怯懦,远比他想的更加坚韧果敢。 此番若没有她,沈重樾不知道城中的疫疾何时会消,与夏军的鏖战还要拖上多久。 “抱歉,不该对你生气。”他抚上姝娘消瘦了许多的面颊,柔声道,“姝娘,这段日子,多谢你了……” 听得这话,姝娘终是忍不住鼻尖一酸,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经历过的恐惧与绝望,她埋在沈重樾怀里,嗅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放声大哭起来。 在沈重樾面前,因着依赖,她总是能展露自己最柔软和胆怯的一面。 哭罢,她伏在他肩头哽咽道:“将军,我好想敏言和敏瑜……” 沈重樾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待捷报传回京城,很快,我们便能回去了。” 他搂着姝娘的力道紧了紧,垂首,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却晦暗了几分。 待回了京城,一些拖了许久往事,似乎也该痛痛快快做个了结了! 71. 状告 臣要状告老镇南侯 捷报自豫城传至京师, 明祁帝大喜,命沈重樾等人回京以受封赏。 战后的豫城百废待兴,沈重樾没有立刻回去, 而是着手安排起豫城事务,到正式启程回京, 已至第二年春, 离姝娘来到豫城, 足足过了六个月。 临别之时,焕儿拉着姝娘的手哭泣不止,姝娘安慰她道:“往后也不是见不着了, 到时你和你兄长大可去京城看望我和将军。” 焕儿点点头,依依不舍地送姝娘上了马车。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姝娘何尝心里好受,可她怕焕儿看见她哭更加伤心,等放下车帘,才忍不住抹了眼泪。 马车一路出了府邸,经过街市时却愈发嘈杂喧嚣起来,沸声喧天,姝娘疑惑地将车帘掀开一个小角, 便见两侧豫城百姓夹道相送。 战后不少出逃的人都陆续回到了这里,挺过了战乱与疫疾的豫城不复姝娘一开始看见的萧条荒凉, 道路两侧,铺肆小摊林立, 重获生机。 人群中不乏姝娘曾救治过的熟悉面孔, 见她将视线投过来,有人在搀扶下当街跪下同她深深磕了一个头。 姝娘认出,正是她当初救下的那个婆婆。 她忙放下车帘, 捂住唇,却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最开始来豫城的她满心想的都只有沈重樾,她只想快些解决疫疾,和她的夫君一起回去,与孩子们团聚。 可来到这里半年,那些与豫城百姓共生死的记忆萦绕心头,竟生出几分浓重的悲伤与不舍。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喧嚣声渐远,姝娘忍不住车帘回望,漫天尘土中那高大巍峨的城门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沈重樾放慢速度,行至姝娘车旁。 姝娘眸中含泪,缓缓收回目光,抬首与他对视着,两人没有开口,一切却在不言中。 姝娘在心中暗暗想着,若她此生还有机会回来,希望不再是因疫疾和战乱,看到的也只有豫城的喧嚣与繁华,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若是豫城如此,大骁想来定也是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大军一路南上,跨山渡河,历时一个半月,才终于踏上京城的地界。 在离京城只余几十里的地方,因天已黑,大军就地驻扎休息,可姝娘早已等待不及,从五六日前开始,夜里她就已因焦急激动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沈重樾看出她的心思,是夜,他用披风将姝娘裹得结结实实,抱她上马,趁着夜色快马加鞭赶去了京城。 天方破晓,风荷早起干活,便见一人穿着几 分卷阅读199 乎盖住全身的黑色披风快步进来,她顿时一惊道:“谁?” 来人将兜帽一摘,唤道:“风荷,是我!” 风荷定睛一瞧,却是愣住了,她红着眼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哑声问:“夫人,真是你吗?” 姝娘重重点点头,“是我,我和将军回来了。” 听姝娘说罢,风荷往后看去,果见沈重樾也紧接着缓步踏进了青山苑。 “敏言敏瑜呢?可还好?”姝娘急切地问。 “好,好,大姑娘和二公子都好得紧。”风荷连连点头,“他们今儿醒得早,哇哇哭着说饿,汪嬷嬷煮了米粥,现下正在屋里喂呢。” 姝娘闻言,忙快些步子往耳房去。临近屋门,便听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从屋内传出来,她倏然止步,强忍着泪意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推开隔扇门。 汪嬷嬷以为是风荷,便没有回头,直到听万乳娘激动地唤了一声“夫人”,才猛然转过身去,双手一颤,差点撒了手中的米粥。 “夫,夫人!” 汪嬷嬷将米粥放下,难以置信地站起来,快步上前拉住姝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仿佛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大半年了,你们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她顿时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嬷嬷,我们回来了,回来了。”姝娘搂住她,两人相拥着狠狠哭了一遭。 两个乳娘为这般氛围感染,都忍不住鼻尖发酸,拿着帕子开始抹眼泪。 屋内弥漫着一片哭声。 坐在榻上的两个小家伙虽不明白为何汪嬷嬷和乳娘要那般伤心,但见她们哭,也止不住扯着嗓子嗷嗷大哭起来。 那厢的哭声盖过她们欢喜的哭泣,姝娘这才放开汪嬷嬷,抬眸看去。 敏言和敏瑜都一岁多了,两个小家伙长了个子,眼神动作都灵活了不少,已全然不是姝娘离开时的那个模样。 她快步上前抱起一个,虽变了样子,可姝娘依旧一眼就能分辨出两个孩子,她哄着怀中啼哭不止的敏瑜哽咽着不住地说道:“娘回来了,娘回来了……” 两个孩子都已认人了,姝娘离开了大半年,对他们来说已是极其陌生,敏瑜一开始在姝娘怀中不安地挣扎着,直到她靠近姝娘胸口,嗅到她身上的气息,却是瞬间止了哭。 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忽而怔愣着看了姝娘片刻,肥嘟嘟的胳膊扑腾了两下,小肉手旋即死死地拽住姝娘的衣襟不肯放。 在离开京城后不久,姝娘便回了奶,早已没了乳水,身上也没了从前的奶香气。看着敏瑜如此反应,姝娘不知敏瑜是不是认出了她,但看着她不肯放开衣襟的手,想起当初离别时的场景,心下一疼,将孩子牢牢拢在了怀里。 沈重樾上前抱起敏言,敏言还同从前一样性子相对静许多,不需人哄,哭了两嗓子便也不哭了,只傻愣愣地微张着嘴,与沈重樾大眼瞪小眼。 见姝娘一家团聚的场景,汪嬷嬷和风荷感动不已,方才止住的眼泪,一瞬间又忍不住决堤般涌了出来,一方帕子被哭得透湿。 待到午时前后,沈重樾用了午膳,又匆匆出了城去,毕竟大军不可无帅。 大抵又过了一两日,沈重樾才挟昌平军浩浩荡荡地进城,姝娘没出门去看,彼时她正在青山苑兴致勃勃地看敏言敏瑜略有些摇摇晃晃地走路。 后来听冯长讲,那日京城可谓万人空巷,几乎全城百姓都涌去德胜门迎接,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大军进城后,沈重樾又进宫觐见了明祁帝,直到天黑后才回来。 他踏进青山苑时,姝娘正与两个孩子一同睡在榻上,相比于敏言端正的睡姿,敏瑜睡得七歪八倒,下半身直接挂在了姝娘身上。 沈重樾立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勾唇浅笑,心下似有融融暖意流淌。 那些在战场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日子仿佛都成了过往,此刻他的妻,他的孩子都在这里,光是看着他们,似乎连时间的流动都变得宁静而安逸。 他将敏瑜轻轻抱起来放回去,姝娘感受到动静,警醒地睁开眼,发现是沈重樾,才不由得松了口气,低声唤道:“将军。” 沈重樾眸色柔和,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他轻笑着开口。 “姝娘,我回来了……” b 分卷阅读200 r   姝娘眉眼微弯,她伸手搂住沈重樾的脖颈,贴在他耳畔,用略有些撒娇的语气道:“嗯,我等你好久了。” 沈重樾环抱着姝娘,感受着那娇软温暖的身子,旋即抬眸看着睡在榻上孩子们。 直到这一刻,他才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他真的回家了,回到那个不必提心吊胆,没有战乱纷争,令他舒适温馨的家。 翌日,宫中派人前来送旨,请姝娘和沈重樾同赴庆功宴。 汪嬷嬷和春桃为姝娘好生打扮一番,申时前后,她才随沈重樾坐着马车去了皇宫。 甫一到宫门口,便见一人负手站在那儿,面色严肃沉冷。 姝娘微怔了一下,忙疾步跑上前,激动地喊道:“师父!” 贺严冷哼了一声,蹙眉不悦道:“回来好几日了,都不记得来看我,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师父呢!” “怎会。”姝娘拽了拽贺严的衣袂,讨好道,“敏言敏瑜缠着我,一时走不开,徒儿才没马上去看师父,若没有师父先前给我的那本医书,徒儿指不定早就死在那场疫疾里了,是师父救了徒儿这条命呢。” 贺严面色缓了缓,可气仍未消,“你倒也不必给我戴高帽,活不活的都是你自己的造化,不过也好,你能活着,我剩下的日子也不必替那两个小家伙烦愁了。” 姝娘笑了笑,知贺严的性子就是这般别扭,关心却又不直说,“师父,明日我便去长宁王给您做饭可好,现下这香椿芽长得旺,您不是爱吃香椿炒蛋嘛。” 以美食相诱这招在贺严这里可谓屡试不爽,果然,贺严听见“香椿炒蛋”四个字,顿时喉间微滚,他低咳一声,故作嫌弃道:“你爱来不来……” 说罢,快步往前走。 姝娘知晓贺严这就算是消了气,怎跟孩子似的,她噗嗤一声笑出声,转头正欲对沈重樾说什么,却见他看着远处,目不转睛,一动不动。 姝娘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那厢,沈老夫人正从马车上下来,许是沈重樾的目光太锐利,她抬眸望过来,却是微一蹙眉,这两人对视间,一股微妙的气氛在空中流动着。 关于当年的事,早在豫城时,沈重樾便已将前因后果悉数同她道出,姝娘低眸见沈重樾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拳,心下一疼,伸手拢住了他。 沈重樾侧眸看来,眼底的戾气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强笑着对姝娘道:“走吧。” 姝娘点了点头。 庆功宴照例设在福安宫中,甫一踏进去,便有不少朝臣前来恭维讨好,沈重樾面色如常,只始终不冷不淡地应对着。 过了大抵一炷香的工夫,明祁帝至,庆功宴正式开宴,歌舞觥筹过后,明祁帝便开始封赏此次豫城大捷的功臣,沈重樾自然是头等大功。 明祁帝龙颜大悦,毫不吝啬道:“沈大将军此番夺回豫城,大败夏军,守疆卫土,功不可没,想要什么封赏,尽管开口便是,朕都会满足于你。” 这样的好事不是什么人都有,一时,殿中群臣都向沈重樾投去艳羡的目光。 他们正猜想着这位定国大将军到底会求什么封赏时,却见沈重樾自座位上站起来,行在殿中跪下,抬眸神色坚定道:“臣无意封赏,臣只望陛下应允,容臣辞去镇南侯一位。”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喧哗,镇南侯这爵位世袭罔替,向来都是身死后传与嫡子,从未听说过有人中途辞去爵位。 明祁帝微微挑眉,明知故问道:“沈大将军这是何意?好端端的为何要辞去镇南侯之位?” 沈重樾沉了沉呼吸,凝视着上首的明祁帝,提声一字一句道:“因臣并非老镇南侯的血脉,亦非沈家的子孙。” 坐在角落里的沈老夫人闻言面色一白,几欲慌乱地站起来,紧接着,只听沈重樾道:“臣要与镇南侯府撇清关系,亦要状告老镇南侯拐骗稚童,放任虐行,买通府衙杂役纵火,烧毁架阁库文书!” 72. [最新] 大结局 从始至终,唯他而已 整个福安殿内鸦雀无声, 群臣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殿中才零零碎碎响起交头接耳的声响。 沈重樾曾被对外称是镇南侯府养子一事, 他们倒还记得,本以为那只是老镇南侯掩人耳目的把戏而已, 却从未想过他真的不是沈家的血脉! 不止如此, 他竟然还要状告老镇南侯, 而且这桩桩罪 分卷阅读201 名都令人费解。 拐骗稚童?放任虐行? 还有买通捕役在架阁库纵火,这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罪! 明祁帝蹙了蹙眉,旋即正色道:“状告老镇南侯一事非同小可, 大将军切不可胡言。” “臣并非胡言。”沈重樾神色认真,当着殿中数十人,提声将自己自八岁被拐的经历娓娓道来。 殿中众人皆听得瞠目结舌,不想沈重樾身世背后还有这般曲折悲惨的经历,坐在上首的明祁帝微张着嘴,将“惊诧”二字演绎地淋漓尽致,他在殿中搜寻可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一处角落,“此事不能但听一人之言, 沈老夫人,沈大将军所说可为真?” 沈老夫人身子一颤, 旋即面不改色地站起来,于殿中跪下, 义正辞严道:“陛下, 臣妇从未听说过此事,镇南侯府世代忠良,亡儿生前虽在朝堂建树不多, 可人品清正,绝不会做徇私枉法之事!” “哦?”明祁帝挑眉道,“在朕眼中,老侯爷的确是高风亮节,光明磊落之人,所谓空口无凭,沈大将军可有什么证据?” “臣有证据!”沈重樾斩钉截铁道。 听得这话,沈老夫人身子倏然一僵,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可她很快镇定下来,微微挺了挺背脊,佯作泰然自若。 “臣当年在山路上被老镇南侯的马车所撞,四野空旷,并无人看见,但后来老镇南侯曾带着臣去附近镇上的一家医馆求医,那曾救治过臣的大夫如今就在宫外。” 明祁帝抬手道:“带进来。” 守在殿中的侍卫领命退下,不消一炷香便带了个进来,那人大抵知非之年,衣着素朴,他略有些拘谨恐慌地重重磕了两个头道:“草,草民范大治拜见陛下……” “不必害怕,你只需如实回答便是。”明祁帝道,“范大治,朕问你,大抵十七年前,可有人带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来找你诊治,未及诊完就带着孩子离开的?” 范大治知道,他就是因为知晓此事才会被带来京城的,他吞了吞口水,缓缓答道:“草民记得,那人是入夜后敲的门,且穿着举止不俗,他抱着个约摸只有八九岁大的男孩说让我瞧瞧,那个男孩的脑袋像是磕在了什么上头,后脑有一道极长的伤口,血流不止,我给他止了血,足足等了两日才见那孩子醒来,可许是因脑中的瘀血,醒来后他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草民当时劝那位贵人在医馆多留两日,说脑中留有瘀血,若耽搁久了,只怕那孩子永远都记不起来不说,恐还会落下头痛的毛病。但奇怪的是,那位带他来的贵人听闻此事,却是丝毫不见担忧,反而不顾草民的阻拦,直接命人将孩子带走。因草民后来也时常想起那个被带走的孩子,不知他后来如何了,所以即便过了十几年,依旧对此事印象极深,至今没有忘却。” 群臣听闻此言,皆面露震惊,姝娘坐在一旁,听这人细细描述当年之事,心下似堵了块大石,滞塞难过。 刘家夫妇当年寻遍了整个思原县都未找过刘淮,若他们知晓,他们捧在手心如珍似玉的孩子被肇事之人拐骗回去,不仅没好生对待,反对他鞭打虐凌,该是怎般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胡言乱语!”沈老夫人怒目看向那范大治,“无凭无据,光凭你一张嘴随口编造,甚至连名姓都不知,就想污了我儿的清白嘛!” 虽范大治说得仔细,但事实的确如沈老夫人所说,空口无凭,就算他真的记得有这件事,那人也不一定是老镇南侯。 明祁帝略一思索道:“此事确实不可尽信,沈大将军可还有旁的证据?” “有!”沈重樾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不疾不徐道,“老镇南侯当初拐骗臣一事,年数太长,臣已虽寻不到物证,可烧毁架阁库一事,却是人证物证齐全!” 听到这话,沈老夫人拢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 不可能! 此事她当已派人处理干净,怎么可能还有所谓的人证物证! 她屏住呼吸,在心中拼命安慰自己,沈重樾顶多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或者是在伪造证据罢了。 很快明祁帝便依沈重樾所言,命宫人将一人领了上来。 那人一撅一拐,左腿已没了一半,右腿也只能勉力支撑着,拄着杖极艰难地进来,甫一看见沈老夫人,他眼冒怒火,几欲上前将人撕碎。 在明祁帝的询问下,那人跪在殿中,将自己的身份和所犯之罪一一道来:“回陛下 分卷阅读202 ,草民本是思原县府衙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捕役,大抵七年前,忽得有人以十两黄金为赠,托草民去秘密销毁天成十六年前后的档案文书。草民一时见钱眼开,答应了此事,借着职务之便,趁管勾和守当官不备,偷偷溜入……不过草民本无意纵火,只是听见外头动静一时慌乱,才想着左右都是要销毁,便将附近的灯盏打翻,造成失火的假象……” 当年思原县府衙架阁库走水,烧毁了府衙不少重要的户籍文书,此事闹得很大,殿中不少人都还记得,可万万没想到那居然不是意外。 “草民说的句句属实。”那捕役磕了两个头道,“草民利欲熏心,犯下如此大错,明白自己罪无可恕,可草民不想看着那些想害死草民的人逍遥法外。当年架阁库出事后,那买通草民的人怕惹祸上身,便让草民跑得越远越好。可就在四年前,那人忽又寻上了草民,以商量为借口将草民约到荒郊野外,意图杀人灭口,草民跳下悬崖摔得双腿尽残,才勉强保住了一命。” 明祁帝问道:“你可知来买通你的到底是何人?” 那捕役重重地点点头,“草民知道,当初买通和欲杀了草民的都是镇南侯府之人!” 沈老夫人倏然激动起来,可她并未对那捕役发怒,却是转向沈重樾厉喝道:“就因当初你母亲对你严苛了几分,你就心怀不满,牢记于心,今日甚至不惜以杀人这般罪名来诬陷你父亲!” 沈重樾冷笑了一下,“买通人销毁文书一事的确是老侯爷派人所为,可若是四年前的话,老侯爷早已亡故,沈家真正想要杀人灭口的究竟是谁,您不是很清楚嘛!” 沈老夫人刷地面色一白,那捕役紧接着道:“陛下,草民有证据,有证据能证明此事是镇南侯府的人所为!草民幼时家贫,略会些小偷小摸,那日草民依稀看出那人起了杀心,就趁他不备,偷走了他身上的物件。” 他麻利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大太监苗盛见势上前,忙接过东西,确认无害后才呈给皇帝。 明祁帝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木制腰牌,正面雕着镇南侯府四个大字,翻过来后,上头赫然用笔写着“何行”二字,墨虽有着褪色,但上头的字依然很清晰。 明祁帝低眸看向沈老夫人,问道:“何行此人?老夫人可识得?” 沈老夫人心下猛然一颤,此事她不可能欺瞒得了,只得如实道:“启禀陛下,何行乃是镇南侯府的家仆,也曾是我儿的贴身小厮,现下早已离开镇南侯府了!” “既是你镇南侯府的人,为何他的腰牌会出现在这小小的捕役身上?”明祁帝抬手将那腰牌丢到了沈老夫人眼前,冷哼一声道,“您是否又想说,此物是大将军故意伪造以陷害于您的!” “陛下,臣妇和镇南侯府冤枉啊!”沈老夫人忽而转身,激动地伸出手指颤颤巍巍道:“忘恩负义!你个忘恩负义的孽障,镇南侯府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便是如此回报我们的吗!” 沈重樾神色冰冷地看着她,“老夫人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吗?镇南侯府的养育大恩,我着实承受不起,若没有镇南侯当年私自将我带回去,我又怎会生生与我爹娘分离十数年,乃至于他们念了一辈子,到死都没等到我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右手握紧成拳,其上青筋暴起,他咬牙一字一句道:“你镇南侯府欠我的,又该如何还!” 他声量不大,可眸色凛冽如刀,浑身怒意似燃着混混烈火般遮掩不住,殿中一片沉寂,众人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沈重樾向来内敛,姝娘从未见过他这般盛怒的模样,他虽表面平和,似乎对刘猎户夫妇的逝世感触不大,可却只是把这些年与父母亲人生离死别之痛深埋于心罢了。 此刻仇人在前,那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再也忍耐不住,姝娘的心似也跟着他一块儿疼起来,她侧过头,死死咬住下唇,可眼角还是不免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坐在明祁帝下首的贺严听了许久,心下感受比在场不少人都复杂许多,他是知晓刘家一事的,却没想到沈重樾居然就是那走失多年的刘淮,就是姝娘那个所谓的夫君。 始终一言不发的贺严蓦然开口道:“既然此事与那何行有关,将他抓来盘问,就可知真相,陛下,您说是不是?” 明祁帝等着就是这话,“长宁王说得不错,沈老夫人既然觉得自己冤枉,不如将那何行带来,是非曲折,一问便知!” 沈老夫人没再言语,她眸色逐渐黯淡下来,倏然跌坐在地,不再喊冤挣扎。到了这个份上,她哪里还看不出来,陛下有意维护沈重樾,两人一唱一和,今日这一出只怕也是他们提前商议好的 分卷阅读203 ,不然缘何会有那么多人出面作证,想必那何行也早已被抓至宫门外,只等着明祁帝传唤。 再闹下去,不堪的只有她和镇南侯府。 见沈老夫人这番绝望的姿态,众人便知再不需什么证据,沈重樾所说的一切皆是真的。 明祁帝顺势道:“既然沈老夫人不需人作证,便是默认了此事……杀人灭口一罪,朕念在老夫人年事已高,不再严惩,免你牢狱之苦,可老镇南侯虽已逝,他过往所做的一切却不可当无事发生。” 他顿了顿道:“即日起,褫夺沈家世袭的镇南侯之位,沈家一众皆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在朝为官!” 沈老夫人难以置信地抬眼,震惊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明祁帝,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双耳所听到的。 她愣了许久,忽得唇角微勾,疯疯癫癫地仰天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她忽得睁大眼,激动地伸手要去拽沈重樾,却被两个小黄门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她疯狂挣扎着,口中不住地大吼:“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毁了我们沈家!当初我儿带你回来时,我就该一把将你掐死,你这个祸害,祸害......” 不待明祁帝吩咐,苗盛忙冲两个小黄门打了个眼色。两个小黄门会意,费力将发了疯的沈老夫人拉了出去,范大业和那捕役也随即出了殿。 一场闹剧罢,整个福安殿中沉寂得可怕。 “今日是庆功宴,众位爱卿莫要被无关紧要的事损了心情。”少顷,才听明祁帝笑道,“我们大将军得胜归来,还未受封赏呢。如今你既辞去了镇南侯之位,不若朕再赐你一个更好的。” 明祁帝垂眸思索半晌,旋即看向沈重樾道:“便封定国大将军沈重樾为定国公,赏黄金千两,丝绸百匹。爱卿,可还满意这个封赏?” 沈重樾怔了一瞬,伏身施了个大礼,“多谢陛下!” 明祁帝笑着颔首,却听身侧的太后突然道:“这豫城一战大将军固然该赏,可陛下是不是还忘了一人?” 听得此言,明祁帝反应了一瞬才笑起来:“太后说得不错,此番豫城大捷,又哪里少得了将军夫人的一份功劳!” 倏然被明祁帝提到的姝娘,略有些惶恐地上前,立在了沈重樾身侧。 “豫城疫疾横行,若无将军夫人,只怕会有更多百姓染疾而亡,将军夫人此番同样功不可没,正如太后所说,也该好好赏赐一番。”明祁帝道,“说来,有一物大将军同朕求了许久,朕确实该将此物赏赐给将军夫人。” “如今大将军已为定国公,将军夫人自然也该得一个诰命。”姝娘惊诧地抬起头,便听明祁帝提声,“将军夫人秦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即日起,赐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姝娘怔愣了一瞬,直到感受到手被轻轻一碰,才回过神来,忙下跪谢恩。 她方才起身,便听贺严忽而道:“陛下,臣今日才知,臣这小徒弟与定国公原真是天作之合。” 他甫一出声,殿中众人都往他的方向看去,只听贺严自顾自道:“先前京城都在传,说我这徒儿不过是个乡野寡妇罢了,他们恐是不晓得,我这徒儿嫁的本就是刘家之子,这人就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呢,又怎么能算是寡妇呢!” 明祁帝倒是没听沈重樾说起过此事,今日甫一听见,也不免吃了一惊,诧异道:“长宁王此言不错,这可真是天作之合,将军和将军夫人此乃命定之缘啊!” 殿中群臣也唏嘘不已,不想原来将军夫人这寡妇不算寡妇,二嫁嫁的还是同一个人,当真是一段曲折离奇,缠绵悱恻的故事,简直比那茶楼里的话本子还要精彩。 姝娘知道,贺严这是在帮她解释澄清,落座后她远远冲贺严感激地笑了笑,贺严却是别扭地一下撇过了眼。姝娘无奈地看向沈重樾,沈重樾也垂眸看来,两人对视间,他暗暗牵住姝娘的手,牢牢拢在了掌心。 庆功宴过后,沈重樾和镇南侯府的事很快在坊间被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感叹沈重樾身世的曲折,也跟着痛恨沈家人卑鄙无耻,冷血无情。 沈家被贬为庶民后,很快便需搬离镇南侯府,可就在他们离开的当日,冯嬷嬷收拾好行李,转头去请沈老夫人时,推门却见三尺白绫晃动,矮凳被踢翻在地,至于人,也早已没了气息。 冯长匆匆将这个消息递来青山苑时,姝娘正与沈重樾一同在喂两个孩子吃饭,她抬眸忧心地看了他一眼,却见沈重樾面色如常,将汤匙递到敏瑜嘴边,一句都没有多问,只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分卷阅读204 姝娘不知沈重樾现下是何感受,是解恨,还是感慨,可确实如他的态度一般,不论沈家人如何,都与他们再没有关系了。 夏雷滚滚响过几遍,天儿又逐渐热了起来,这是姝娘在京城过的第三个夏。 沈重樾被封为定国公后,明祁帝又赐下一座更大的宅子,只是姝娘已住习惯了将军府,两人便商量着没有搬。 花园角落里的那片菜地已生得十分繁茂,她还命人在里头搭了个遮阴的草棚子。在地里摘了瓜,当即便能冲洗了,边吃边在棚子底下乘凉。 自打从豫城回来后,姝娘托人往长平村稍过几次信,但都没有等来春桃的回音。春桃今年十七了,按理也该许了人家,就是不知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会不会待她好。 姝娘时时惦记起这事儿,寻思着待沈重樾闲下来,两人也该带着孩子们回乡一趟了。 是日,姝娘正在厨房给敏言敏瑜煮绿豆汤喝,便见风荷急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夫,夫人……来了……回来了……” “回来了?”姝娘笑道,“谁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风荷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却听一个熟悉的声儿惊喜地唤道:“姝娘姐姐!” 姝娘循声看去,不由得怔愣在那里,厨房外,那个笑靥如花,如暖阳般灿烂的小姑娘不是春桃是谁! “姝娘姐姐,我回来了!”春桃跑上前,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姝娘。 “春桃……你怎会……怎会……怎就突然回来了呢。”姝娘有些高兴得语无伦次,她旋即扁了扁嘴,佯怒道,“都不提前同我说一声,又不是不识字,我同你写了那么多信,也不见你回上一封,你可知我有多伤心!” “对不起嘛,姝娘姐姐。”春桃歉意道,“我就是想给你个惊喜!” 姝娘叹了口气,抬手刮了刮春桃的鼻子,“走吧,天这么热,站在这儿作甚么,我们去院子里说。” 她转头吩咐徐大厨帮忙看着绿豆汤,拉着春桃的手就往青山苑走。汪嬷嬷看见春桃,亦激动不已,抹着眼泪嗔怪她这么久都没怎么来信,当真是没良心。 坐在小榻上的敏言和敏瑜,好奇地睁着大眼睛打量着春桃。当初春桃离开京城时,两个孩子才不过满月,现下无人扶着都能走得很好了,还能含糊不清地喊几声“爹”和“娘”。 春桃甫一见着两个孩子,便伸手想要抱他们,敏言和敏瑜对她不熟悉,一开始都扭着身子躲,但春桃向来会逗孩子,不消一炷香的工夫,便已同孩子们玩在一块儿了。 不一会儿,厨房煮好了绿豆汤送来,姝娘倒了一碗,送到春桃眼前,问道:“春桃,你同我说实话,此番突然回来,真是来看我的?” 春桃垂下眼,心虚地喝了一口汤,声若蚊呐道:“的确是来看姐姐的,只不过……只不过此行主要是见我未来的公婆。” “未来的公婆?”风荷惊诧道,“春桃,你许人家了,哪户人家啊?” 一向大大咧咧的春桃扭捏着不说话,姝娘却是猜到了几分,要见未来公婆还需要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 “王卓大哥同你阿娘求亲了?”姝娘问道。 春桃睁大双眼,吓得差点跳起来,难以置信道:“姝娘姐姐,你如何知晓是王大哥的!” “这还用猜嘛,你只差写在脸上了。”姝娘忙追问,“说说,你俩到底是如何好上的?” 风荷和汪嬷嬷也好奇地凑近来听,好几双眼睛定在她身上,惹得春桃面上发烫,羞得都不敢抬眼,“哎呀,就是先前王卓大哥送我回长平村,这一路上孤男寡女的,时日一久聊着聊着就……” “就怎么这?”风荷挑眉道,“干柴烈火了?” “说什么呢!”春桃抬手娇羞地拍了拍风荷的胳膊,支吾道,“就……就心生好感了呗,后来他送我回家,也未与我断了书信往来,再后来他就随将军打仗去了,好一段时日都没消息。直到两个月前,他突然又开始写信于我,我在回信中说……说我娘正托媒人给我说亲,他一时急了就……” “就急急忙忙赶去长平村,同你娘提亲,唯恐你被旁人抢了去,是吧?”姝娘接着她的话道。 春桃满脸通红,“姝娘姐姐,可别打趣我了……” 见她这副模样,姝娘和风荷、汪嬷嬷都忍不住放声笑起来,笑闹了一会儿,风荷突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道:“可那王卓不是 分卷阅读205 有个妹妹,向来与你不对付的吗?” “啊,她呀……”春桃无所谓道,“先前王大哥将王竹儿接回京城过了个年,又将她送回去了,她日日担忧她哥哥真将她放在村里不管了,有一回偷偷在河边哭教我瞧见,便安慰了她几句,现下常随我一同上前砍柴采药去,性子倒也改了许多。怕什么,往后我可是她嫂子,还怕治不了她嘛。” 姝娘抬头在春桃额上敲了两下,“给你能的!” 因春桃突然回来,姝娘也没准备,索性带着她和风荷一道出门,直接去了玉味馆吃。 姝娘忙于照料两个孩子,已好些日子没来这儿了,玉味馆对面的珍馐阁在年前便已倒闭关了门。 那付掌柜也算是罪有应得,自食恶果,见珍馐阁因上回客人吃坏肚子一事,生意日益冷淡下去,就起了恶念,派人去玉味馆的后厨下毒,却被抓了个正着。那人嘴不牢,很快就供出了付掌柜,那付掌柜便因下毒未遂被判下了大狱,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出来。 珍馐阁没了掌柜,自然就关了门。从前跟着那付掌柜去了珍馐阁的大厨们,转而觍着脸来求华老爷子,都被华老爷子毫不留情地举着笤帚赶了出去。 当初玉味馆落魄时,他们纷纷弃恩师而去,使玉味馆雪上加霜,现下玉味馆重整旗鼓,他们自然也别妄想再来分一杯羹。 珍馐阁关门后,玉味馆的生意愈渐好了,华庆嫣请了不少人手但依旧忙不过来,见姝娘进来,她面上一喜,忙跑上前相迎。 “夫人,您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吃饭的。”姝娘问道,“庆嫣,可还有空着的厢房?” “夫人来得巧,方才有一桌客人刚走,恰好空出了一间。”华庆嫣亲自领着姝娘几人前去。 可走到厢房门口,华庆嫣却一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模样。 姝娘看出她有事想问,“怎么了?” 华庆嫣迟疑了半晌道:“夫人,唐副将是出什么事儿了吗?你们从豫城回来都这么久了,他缘何一次都未来过玉味馆?” 唐云舟还未来过吗?姝娘秀眉微蹙,自豫城回到京城,少说也有两个月了。虽说他腿伤严重,但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来过玉味馆吧。 姝娘本想同华庆嫣实话实说,可蓦地想到什么,眸子暗暗一转,忽得长叹一声道:“唐副将当初拼死守城,不意从城门上摔了下来,右腿伤得极其严重,军医还说过,往后怕都站不起来……” 她话音未落,只见华庆嫣满目震惊,眼睛一下就红了,她拉住姝娘问:“夫人,唐副将住在哪儿,他住在哪儿,我要去看他!” 姝娘张了张嘴,正欲继续说什么,却听门口的伙计高声喊道:“唐副将,您来了!” 华庆嫣倏然将头转了过去,就见唐云舟含笑,略有些一撅一拐的地向她走来。 华庆嫣抽着鼻子,差点哭出声来,她快步跑上前,上上下下将唐云舟检查了一遍,一脸庆幸道:“唐副将,你没瘫啊?” 唐云舟愣了一瞬,便见华庆嫣身后站着的姝娘倏然对他眨了眨眼,他顿时了然,忽得收了笑容,蹙眉道:“瘫倒没瘫,就是跛了点,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恢复好,走起路来实在难看,这才不敢来见你,怕你嫌弃我。” “怎会。”华庆嫣抽抽噎噎道,“唐副将能活着回来,庆嫣再高兴不过,又怎会嫌弃您呢。” 唐云舟丧气道:“你是不嫌弃,可我这往后一瘸一拐的,只怕都讨不到媳妇儿,要孤苦一辈子了。” “不会的。”华庆嫣垂首喃喃道,“您那么好,定有人愿意嫁给唐副将您……” “我这样的,谁愿意嫁给我?”唐云舟摇摇头。 “我……”华庆嫣脱口而出,又赶忙止住了声儿,两人四目相对间,一股微妙的气氛在静静流淌。 华庆嫣羞红着脸,咬了咬唇,低声道:“其实……若唐副将不嫌弃……” “不嫌弃,我不嫌弃,我乐意得紧。”唐云舟笑得嘴都快咧开了,想也不想道,“华姑娘,你爹在哪儿?” 他这话锋转得太快,华庆嫣疑惑地问,“我爹在后厨呢,唐副将寻我爹作甚么?” “择日不如撞日,我连聘礼都抬来了,就在门口呢。”唐云舟激动地指了指门外,再三道,“华姑娘,你可是答应嫁予我的,莫不要反悔呀!不可反悔啊!” 说罢,唐云舟一瘸一拐地往后 分卷阅读206 厨的方向去,徒留华庆嫣有些震惊而茫然地站在原地。 姝娘看着这一幕,止不住勾唇而笑,她满意地提步踏进厢房去,跟在后头的风荷凑近低声问道:“夫人,唐副将这腿……真的会跛吗?” “华姑娘信了,你怎也信。”姝娘忍俊不禁,“他可不舍得他的华姑娘真嫁给一个跛子。” 唐云舟这腿虽伤得厉害,但回了京城后,姝娘托贺严开了药,已比先前好了许多,在他成亲前,大抵便能痊愈吧。 再说了,一瘸一拐地去迎亲,着实是不大好看。 春桃虽是王卓带回来的,可她一个黄花大姑娘,不好住在王卓家中,便仍留在将军府,和风荷睡在原先那个屋子里。 这成了一对又一对,姝娘坐等着吃喜酒,可一顿都还未等到,肖云碧便带人上了门。 “肖掌柜这是……”姝娘认出她带来的是绸缎铺子的裁缝,常是来给她量体做衣的,她纳罕道,“我一个月前才做过衣裳呢,足够了,不需要再做了。” 肖云碧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夫人这便不晓得了,这做有些衣裳啊就不能挑时候,也不能因着衣裳多便不做了呀。” 她同那裁缝打了个眼色,裁缝上前拿了长绳儿为姝娘量了尺寸,量完了,笑着对姝娘道:“我就说夫人先前这尺寸怕是不合用了,果然这才过了多久,夫人竟又瘦了。夫人平素还是得多吃一些,不然这衣裳繁琐,指不定将夫人给压垮了!” “繁琐?”姝娘微微颦眉,看向肖云碧,“肖掌柜打算给我做什么衣裳,近日也未听说有什么宫宴啊。” 肖云碧抿唇笑,“这事儿我可不能提前告诉夫人,夫人若想知道,便亲自去问将军吧。” 听这话,还是沈重樾授意的,姝娘一脸茫然,好端端的,他派人来为她制衣作甚么。 晚间,沈重樾自兵部下值回来,便见姝娘正坐在小榻上做针线活,他疑惑地问道:“怎还未睡?” “我在等你。”姝娘放下手中的绣绷,如实答道,“将军,今日肖掌柜来过了,她奇奇怪怪的,说要给我做什么衣裳,我问她,她又不肯告诉我。” “嗯。”沈重樾脱下官服,换上轻便的常服,“是我托人给她递的话。” “近日是有什么要紧的宴会吗,怎的突然要做衣?”姝娘将沈重樾的官服悬挂在架上,伸手抚平褶皱。 沈重樾走到她背后,蓦然环住她纤细的腰肢,贴在她耳畔低声道:“姝娘,我们成亲吧。” “成亲?”姝娘愣了一下,回头看他,“可是我们已经成过亲了。” 沈重樾低声道:“那回办得匆促且简陋,我心下一直觉得愧对于你,总想着要再给你个更好的,先前没机会,现下是最好的时机。” 姝娘不知原来沈重樾一直在介意此事,在她看来,他们在长平村,在爹娘坟前拜了天地,再正式不过,其余那些精致的嫁衣和繁盛的礼仪,都只是可有可无的装点罢了。 “我不在意这些。”她淡淡道。 “可我在意。”沈重樾将姝娘抱起来,坐在小榻上,微敛起笑容,静静地凝视着她,“这场婚礼我已欠了你两年,姝娘,我要再正正式式娶你一次。我要让他们知道,你秦姝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见沈重樾神色认真,姝娘心下一阵温暖,她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悠悠颔首,“好,那我便再嫁一次。” 左右怎么嫁都是眼前的这个人,那不管成几回亲又有何妨呢。 肖云碧那厢动作极快,她请来最好的苏州绣娘,日夜赶工,终于在一个月后做出了那件精美绝伦的嫁衣。连那绸缎铺子的裁缝都忍不住赞叹,她平生见过不少嫁衣,可这一件用了无数金线绣制的委实奢美得令人惊叹。 姝娘如今已算是贺严的义女了,长宁王府便是她的娘家,她成亲自然要从长宁王府出嫁。 虽算是补办的婚礼,可嫁妆什么的,该有的贺严这厢都备上了,整整十八个箱笼,还有贺严名下的两间铺子和几处田产。姝娘一开始觉得太多了些,不肯都要,贺严登时将脸一耷拉不悦道:“就这些个东西还嫌多,我长宁王府走出去的人若太磕碜,岂不是败了我的面子。” 见贺严这般说,姝娘退却不得,只能收下,不仅是贺严,太后那厢也派宫人送来不少金银饰物,说是为她添妆。 光是她的嫁妆就整整堆了一个院子,后来听外头看热闹的人说,成亲前一日,抬嫁妆的队伍浩浩荡荡 分卷阅读207 占了整条街,从高处往下看,若一条红色的游龙,一时半会儿竟看不到尾,当应了那句“十里红妆”。 出嫁当日,天未亮姝娘便教风荷唤了起来,婆子喜娘挤了满屋,忙忙碌碌为她梳洗上妆穿衣,繁琐万分,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休。 中途风荷怕姝娘饿,给她端了碗粥食垫了垫胃,又枯坐了好一阵,才熬到了吉时,外头唢呐炮竹声喧天,便知是新郎前来迎亲了。 喜娘给姝娘蒙上红盖头,她眼前便只剩一片暗沉沉的模糊的影子,只能由喜娘领着,随着她的吩咐去做。 出了屋,依稀走了一阵,便到了前厅,喜娘递了根红绫给她,姝娘甫一抓在手心,便觉有一股力道将红绫往外拽了拽。 她意识到什么,垂眸抿唇而笑,本因看不见前路而有些慌乱的心霎时平静下来。 不同于姝娘在长平村中看惯了的简单婚礼,这达官显贵家的婚仪相对而言繁琐太多,从出长宁王府到上花轿再到在青山苑主屋的床榻上坐下,姝娘已是筋疲力竭。 从来看人家成亲只觉得喜庆热闹,现下自己完完整整尝了一回,浑身酸痛疲乏,累得实在笑不出来。 这新郎不到,盖头自然也不能掀,姝娘在床榻上直直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却听耳畔喜娘唤了一声“将军”。 姝娘脊背一僵,竟无端端生了几分紧张,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也不是头一回见,分明连孩子都有了,都不知在紧张什么。 “都下去吧。” 屋内人应声鱼贯而退,姝娘双手不自觉握紧,下一刻只觉一股清淡的酒香扑面而来,眼前倏然一亮,那大红的鸳鸯戏水盖头已被秤杆挑落。 沈重樾见姝娘微微抬首看来,不禁呼吸一滞,只见她一双潋滟的眸子雾蒙蒙的,似一汪深邃的清潭,碧波荡漾,轻咬着的双唇红若朱砂,如成熟饱满的桃儿,诱人采撷。 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姝娘平素不用脂粉,虽也清雅昳丽,但今日浓妆艳抹,却显得分外妖娆勾人。 姝娘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终于忍不住赧赧道:“将军一直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我的妆花了?” “没花。”沈重樾低声笑道,“只是太美,舍不得移开眼罢了。” 他转身端起桌上的两杯合卺酒,递给姝娘一杯,两人双臂交缠,仰头饮下。 酒液泛着诱人的水光沾染在姝娘的唇上,沈重樾见她伸出小巧的舌尖轻轻在唇上舔了舔,不由得喉间干涩,倏然升上几分燥热。 姝娘方才放下酒盏,只听噼里啪啦的响声,铺着桂圆红枣的褥子被沈重樾一把扯了出去,她只觉天旋地转地一阵,人已落在了绵软的衾被之上。 抬眸便见沈重樾眸光灼热似火,凝在她的脸上,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新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姝娘……”他哑声道。 看着身下的佳人,他想起当初回到长平村时,听闻刘猎户夫妇已逝的消息,本以为自此孤苦一人的他曾一度在心底绝望过。 可刘猎户夫妇虽已逝,却并非什么都没留下,姝娘便是他们留给他的最珍贵的宝物。 自幼时被拐离长平村后,他的人生始终笼罩着挥散不去的阴翳。 正是因为姝娘,他原黯淡冰冷的世界里才复又照进了光亮。 无论今生,还是来世,轮回几次,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他用诱哄的声音,贴近她耳畔道:“姝娘,唤我一声。” 姝娘微愣了一下,片刻后一双纤细的奴婢勾住了男人的脖颈,眉目微扬,莞尔而笑,她启唇,声儿缠绵且坚定。 “夫君!” 从始至终,唯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