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玦》 第1章 比贱,谁赢得过你? 夜深,杭州某处富丽堂皇的别院。 晏凌疾步掠过瓦片,突一顿,倒挂金钩悬在了横梁上,偏头静听,里头的调笑声不堪入耳。 黑巾下的樱唇浮起一丝冷笑,晏凌正要借着腰力跃起,耳边风声忽至,一个戴着银面具的男人自身后骤然袭来! 月黑风高,杀气涌动。 晏凌揉身纵上屋顶,男人紧随其后,两人你来我往地交手数十招。 双方都没吭声,男人猛然一掌击中晏凌肩膀,晏凌虽拳风凌冽,却渐渐不敌,似是看出了她的力不从心,男人猛地五指成爪抓向晏凌。 晏凌急忙侧身闪躲,对方那只手便不偏不倚抓住了她胳膊…… 时间仿佛就此凝滞。 晏凌寒声:“老娘看你是活腻了!” 她蕴着狠劲,一脚踹向男人裆部。 这叫人断子绝孙的招数可谓相当毒辣,男人立刻收手,眸光骤冷,竖指为刃夹住了晏凌的脚踝,紧接着,狠狠一斩! 晏凌还没来得及呼痛,庑廊下方骤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心头凛然,使出全身力气挣脱,旋身狠踢在男人的腰部,随即飞身遁去。 …… “她就是那女人的女儿?” 密室内,男人慵懒地歪在贵妃榻上。 灯火幽微,他戴着面具,玄袍边沿用金线压出的云纹流光熠熠。 灯旁黑影:“如今是杭州小有名气的神捕。” “你把她教养的很好。”面具男摩挲指腹:“仇人之女,你说我是让她为嫂,还是为妻?” 语气漫不经心,话中凉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她活下来的意义就是成为您的利剑。” 面具男兴味一笑:“把我从别院搜来的账本交都察院,我要送萧老二一份大礼。” 黑影退下后,男人慢慢坐正。 拉开衣带,窄腰一侧漫开大片乌青。 他冷嗤:“小毒妇。” …… 日头初升。 一群形容冷肃的衙役出现在杨家别院门前。 当先一人马尾高束,着玄色公服,长眉入鬓、星眸璀璨,腰间挂着一把样式古朴的刀。 家丁瞥一眼冷若冰霜的晏凌,战战兢兢:“晏捕头,吴知州还没醒。” “与我何干?难道我捉贼拿赃还得他本人同意不成?”晏凌讽笑,挥挥手。 衙役得令,立马蜂拥而上,在前方开道。 晏凌目不斜视,长驱直入。 吴承祖仍搂着舞姬做美梦,直到晏凌破门进屋,他才眯瞪瞪睁眼。 “又是你这小娘皮!”吴承祖骂骂咧咧:“你要真缺男人,本官不介意收你做……唔!” 话音未落,晏凌身边的捕快就把吴承祖从被窝里拖出来掼在地上。 赤条条的身体,丑态毕露。 晏凌嫌恶地撇开眼。 “晏捕头,人和尸体都找到了!就在后山!” 晏凌转眸,仆妇抱着奄奄一息的姑娘,其余六个捕快抬着三卷草席进来,几条扭曲的手臂露在草席外。 晏凌蹲下,逐一检查过后,她定定神:“把这人面兽心的畜生给我拿下!” 吴承祖被捕快反剪双臂,顿时大惊失色:“你们想干什么?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我是睿王妃的叔父!” 晏凌怒意勃发,她目光如炬地盯着吴承祖:“犯在我手里,玉皇大帝也只能乖乖伏法!” “放肆!你一个遭卫国公府流放的庶女,有何资格大言不惭?” 晏凌倏地笑了。 晏家无论男女,皆是一副好皮囊。 哪怕她此时盛怒,笑起来依旧容光明丽。 “我有没有资格,你马上就会知道。” …… 杭州城最近连发失踪案,失踪者全是垂髫女童,基于多年办案的敏锐直觉,多番侦查,晏凌将来此祭祖的吴承祖定为怀疑对象。 可惜吴承祖老奸巨猾,失踪者又一直下落不明,直到昨夜夜探别院,晏凌才终于找到证据。 吴承祖归案后,街头巷尾的百姓奔走相告,成群结队跑来听案。 张知府前两天拔牙伤了舌头,说话艰难。 晏凌从旁辅助,将自己在别院暗格寻来的手札一字一顿念出来:“……玉雪可爱,啼哭如黄莺,吾甚觉悦耳……” 吴承祖脸色大变,他想起身去夺,却被衙差摁住:“你怎会有这个?!” 第2章 此生,不得为妾! 晏凌眉眼如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人群中,一道似金玉相击的男声突兀响起:“好!” 众人循声望去。 围观的百姓被护卫遣散,中间分出了一条道。 信步而来的男子二十出头,一袭烟青色长衫,腰环玉带。 姿容昳丽、气度矜贵。 他把玩着一柄湘妃骨折扇,大摇大摆地迈进门槛。 随在他身后的,除却侍卫,还有四名花容月貌的婢女。 晏凌和张知府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了底。 来者是建文帝第七子,宁王萧凤卿。 在大楚,或许有人不知太子,但绝对无人不晓萧凤卿。 若说睿王名扬四海,那么萧凤卿便属于臭名昭著。 从小飞鹰走犬、不学无术,八岁就敢在宫宴上掀命妇的裙裾,丢尽了皇家颜面,成年后越加胡作非为,整日寻花问柳、游山玩水,身边雷打不动地带着春花秋月四大美婢。 更荒唐的是,这位宁王爷尚未迎娶正妃,王府里就已经有了满院子环肥燕瘦的姬妾。 纵使远在杭州,晏凌也听闻,满京都无一名门闺秀愿意嫁给宁王,因为她们不想成为被天下人耻笑的倒霉蛋。 晏凌警惕地看着萧凤卿,皇权倾轧,皇子们亦分派系,这萧凤卿就是跟在睿王屁股后头长大的,她担心问罪吴承祖会横生枝节。 “宁王爷!”吴承祖如蒙大赦,膝行上前扯住萧凤卿的袍角:“王爷救我,您与睿王情同手足,我身为睿王叔父,要是被这些刁民处置了,您叫二爷的面子往哪儿搁!” 熟料,萧凤卿突然抬脚踢开了吴承祖,他痛心疾首地拈着自己那角衣袍:“不知死活的东西,知不知道本王这衣料多贵?被你那脏手一碰,本王这衣衫都糟蹋了!春袖,赶紧的!” 春袖忙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跪在地上,细致入微地给萧凤卿拭干净靴子,又取来一把精巧的剪子,将吴承祖碰过的衣角剪下来,再拿起针线绞边。 晏凌收回视线,对张知府道:“大人,我们接着审案吧。” “对,你们务必把这杀千刀的衣冠禽兽绳之以法。”萧凤卿顺势坐在官帽椅上,悠闲自得地翘起二郎腿:“白枫,给本王泡杯老君眉。” 张知府浓眉一皱,晏凌轻声提醒:“王爷,我们在办案,这是衙门重地,您如果累了,知府可以派人送您去别苑。” “本王不累,就是心情不太美。”萧凤卿弯起桃花眼,笑得颠倒众生:“所以就想听听你们怎么查案的,好让我找点乐子也开心开心。” 晏凌闻言,不由蹙眉。 这不仅是纨绔,还是个缺根筋的傻帽。 “王爷,我们审办的是一起奸污虐杀女童案,在场者也有那些女孩的父母,对于惨绝人寰的案情,大家义愤填膺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有你口中的乐子?” 萧凤卿后知后觉:“晏捕头是在暗讽本王心如铁石毫无怜悯吗?” 晏凌眼帘微垂:“晏凌不敢,只是希望宁王能移驾。” “不移。”萧凤卿连连摇头,他将折扇插进后衣领,耍赖:“别苑哪儿有这儿好,本王可是专程途径杭州一睹晏捕头傲人风采的。” 晏凌抿唇,侧过身不再看萧凤卿,专心问案。 萧凤卿慢条斯理地品茶,眼睫略扬,扫了晏凌一眼。 少女神容冷厉,清朗的声音充斥在衙门内,好似夏日清泉,能涤荡尽所有脏污。 每一句掷地有声的诘问都让吴承祖应接不暇,每出示一样证物,吴承祖的肥脸便多白上一分。最后,案件尘埃落定,吴承祖对所犯罪名供认不讳,被押解入狱,等候刑部发落。 萧凤卿唇畔的笑意渐深。 官差押送吴承祖离开的时候,他扭头,瞪着萧凤卿:“宁王爷,我可是睿王的叔父,你今日对我见死不救,我看你怎么向他交代!” 萧凤卿似笑非笑,慢悠悠道:“放屁,我二皇兄的叔父正躺在皇陵享受子孙香火呢,谁给你的胆子冒认皇亲国戚?再说了,二皇兄英明神武、雄才大略,能认你这个死变态当叔父?假冒皇亲又辱没我皇兄贤名,吴胖子,你这是罪加两等,活不久了。” 吴承祖面如死灰。 晏凌倒是挑眉投来一瞥。 萧凤卿迎上她探究的目光,薄唇一勾,桃花眼底绽放春意融融。 晏凌面色无波地进了后堂。 傍晚时分,晏凌收到张知府的授意,让她前往寻芳馆参加替萧凤卿安排的接风宴。 第3章 轮到你女儿替你赎罪了 寻芳馆,是杭州首屈一指的风月场所。 当晏凌穿一身月白常服来到寻芳馆时,刘师爷恰在等她。 “知府也是无奈,宁王点名要您作陪,嚷着想听破案的故事,而且……”刘师爷面露难色:“宁王不准知府派兵看守,说他受不了那些男人臭烘烘的汗味儿,您武艺超群又是女子……” 晏凌打断他:“行了,知府的难处我都明白。” 刘师爷带晏凌进了雅间。 一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郁的脂粉味。 上首传来男女调笑的嬉闹声。 萧凤卿衣襟半敞,千娇百媚的两美人依在他怀中暗送秋波,四个婢女亦陪坐在侧。 见状,晏凌面颊微烧。 百闻不如一见,真会玩啊…… 她低眼走过去,拱手行礼:“见过王爷。” “免礼。”萧凤卿拍了下紫衣美人的臀,热情地招呼晏凌:“快过来坐。” 紫衣美人不情不愿地腾出位置。 晏凌恭敬站在原地:“谢王爷抬举,但卑职不敢逾距。” 开什么玩笑,她如果坐过去,六陪一不就变成七陪一?而且她快被胭脂味熏死了。 珍爱生命,远离宁王。 张知府也选择坐在临窗处,独自寂寞。 萧凤卿不免失望:“你站那么远,本王如何听你讲故事?” 晏凌抬脚走向张知府那一桌:“卑职坐这儿就行,卑职嗓门大,王爷不必担心。” 萧凤卿的双眼落在她稍跛的右腿:“晏捕头这腿怎了?” 晏凌是忍痛体质,本来还不觉得疼,萧凤卿这猝不及防一提,她居然又觉出了痛意。 该死的蒙面男,不仅吃她豆腐,还差点把她脚废了,下次再遇,她势必叫他做不成男人! “无碍,”晏凌云淡风轻:“卑职昨晚回家遭到了恶犬追咬。” 萧凤卿桃花眼微眯,唇角擒起一抹意味深长:“那晏捕头得小心,恶犬是不讲道理的,没准儿咬上了瘾,以后就缠着你了。” 晏凌凝眸看了萧凤卿一眼,总感觉脖子忽然凉嗖嗖的。 萧凤卿转开目光,吩咐白枫:“叫琴师助兴。” …… 须臾,轻纱蒙面的琴师抱着古筝步入雅间。 萧凤卿托腮而笑:“本王从小就爱听鬼怪志异的话本,晏捕头讲个最近新破的案子吧。” 晏凌咬唇沉吟,近来新破的…… 哦,有了。 晏凌清嗓子:“城南有家绸缎庄的老板,家中美姬娇妾无数,某夜突然猝死在妾室床上……” 优美的琴音如流水泼洒雅间,晏凌刻意扬高的声音不经意间压住了琴声。 于是,众人都听见了晏凌抑扬顿挫的喟叹:“可见,男人若想长寿,必得守住自己的精元,切忌不可过度贪恋女色,须知色字头上一把刀,免得哪天作过死还不自知。” 总结完毕,晏凌惊觉雅间非常安静,就连琴师都停了动作,所有人面色古怪地看着她。 晏凌茫然,用眼神询问张知府怎么了。 张知府袖下的手隐晦地比出个七。 晏凌顺着他的手指望向表情高深莫测的萧凤卿,顿悟。 整个雅间,最不惜精元、贪恋女色的人是谁? 答案明摆着嘛,就是被六个美女簇拥的宁王。 甚至宁王后院的规模比绸缎庄老板更壮观。 在旁人看来,她这是在明目张胆影射宁王。 晏凌若无其事地笑笑,话锋一转:“不过世事无绝对,因人而异。” 萧凤卿冷不丁冒出一句:“晏捕头是说在那方面天赋异禀之人吗?”他骄傲地翘起嘴角:“本王就是。” 言罢,他朝春花秋月眨眨眼,极其暧昧。 四女齐齐玉容羞红,以袖掩面对视一眼,默契地挤开了那两个美人,团坐在萧凤卿周边。 晏凌尴尬,借着喝酒掩饰眼里的鄙夷。 一介天潢贵胄,年纪轻轻就沉迷酒色,早晚被掏空身子。 琴师敛衽为礼:“王爷龙章凤姿,采幽仰慕已久,今想以水酒聊表心意,请王爷成全。” 萧凤卿的眼眸墨色流转,他勾勾指头:“本王最爱喝美人奉的酒了。” 采幽莲步轻移,晏凌欣赏着她的婀娜姿态,蓦地,晏凌神色一紧,单手撑桌骤然临空而起。 “有刺客!” 几乎是同时,紫衣美人抽出腰间软剑刺向萧凤卿! 第4章 如此父女 惊变突生。 雅间外没有守卫,张知府和师爷都不会武,刺客现身的那刻,尖叫声此起彼伏。 其中叫的最夸张的当属萧凤卿,眼见紫衣女拔剑削向他,他惊得弹跳而起,一把推开春花秋月就想往窗口蹦。 “蠢货!” 这是三楼,跳下去不死也残,届时皇帝问罪,他们这些人都得掉脑袋。 晏凌气怒,一刀格挡开采幽的剑,奋不顾身地扑向萧凤卿,反手架住紫衣女的袭击。 “晏姑娘,你何苦为不相干的人赔上性命?” 萧凤卿面色发白,抱住晏凌死不撒手,一迭声地喊:“晏凌!凌姐姐!快救我!只要你救我,我娶你当王妃!” “谁稀罕给你做王妃?你赶紧放开我,不然咱两都没命!”晏凌厉声,挥刀卸去紫衣女的攻势,采幽迎面又是一掌兜头劈来。 萧凤卿紧搂着晏凌的腰,似乎生怕她不管他,晏凌烦不胜烦,旋身抬腿,一脚把他踢到多宝阁下:“不想死就别过来!” “砰”一声响,萧凤卿的头撞到多宝阁,两颗眼珠斗鸡眼似的转了转,然后软趴趴地滑倒在地,不省人事。 晏凌腹诽:中看不中用! 她挡在萧凤卿跟前,冷眼盯着面前的两个女人,长刀横于胸口:“我不管你们谁派来的,这儿是杭州,有我在,你们谁也别想动宁王一根汗毛!” 话落,三个女人便缠斗到了一处…… …… 一盏茶后,打斗结束。 晏凌面色漠然地看着地上两具女尸。 她想留活口,但她们咬破了嘴里的毒囊。 府兵赶来,张知府指挥人清场,又把萧凤卿送去别苑救治。 “可有受伤?今天多亏了你,你怎么知道那是刺客?”张知府心有余悸:“倘若宁王在杭州出事,我们都要陪葬,说不定还会累及国公府。” 今上子嗣不丰,唯得四位皇子。 萧凤卿就算再不成材,终究也是建文帝的老来子。 “我没事,采幽会轻功,这点是破绽。”晏凌神情凝重,低声道:“皇后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如今的朝堂局势亦是错综复杂。太子平庸,睿王扶摇直上,晋王与睿王同胞兄弟,只剩下宁王碍事了。” “宁王素来荒诞无稽,他们竟然也想除之。” 晏凌沉声:“少一个皇子,易储的可能性便增一分。世叔,你加派人手看护别苑,确保万无一失。” 正说着,刘师爷匆匆跑来。 “晏捕头,府医看过宁王的伤势,只是头撞了个包,他这会儿还迷迷糊糊的,但不停地叫你,你是不是去看看他?” 晏凌迟疑。 她和萧凤卿没交情,再者,尊卑有别,她不过是小小捕头、被国公府遗忘的庶女。 然而,正因为她身份卑下,即便无意深交,也不能拂了宁王的面子,更不能表露她对宁王的不喜。 晏凌刚想提步,绿荞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寻芳馆门口。 “姑娘!”绿荞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您快回去,老宅、老宅来人了!” 绿荞是晏凌乳母的女儿,她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若非事情紧急,她绝不会如此失态。 晏凌伸手扶住绿荞,没多问,转头对刘师爷说:“我家里或许发生了急事,替我向宁王转告歉意,明日我再去别苑拜会他。” 此时的晏凌是真心打算翌日再拜见萧凤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这小半生言出必行,而她第一个食言的对象,竟是萧凤卿。 …… 破晓。 高山之巅,男人负手而立。 俯瞰着山下那辆渐行渐远的青帷马车。 “她是你亲手教导的弟子,你真不随她入京?” “其实属下当年是想杀了她的。” 男人俊美无双的脸染上一抹似是而非的悲悯:“啧,真可怜。” 身后的独臂男子忽地单膝下跪:“我北境男儿,热血未凉!请少主让属下入军营,属下愿以残缺之躯誓死效忠属于您的天下!” 远处的平原荒芜寂静,风声回旋。 男人不语,他侧身眺望北方,缓缓闭上眼。 仿佛能听见万千英灵不甘嘶吼,悲切恸哭。 男人笑容狠厉,终有一天,他会用自己的双手颠覆整座腐烂不堪的大楚王朝,他要让他北境的号角奏响四海九州的战歌! “允。” 第5章 认女替嫁 从杭州一路北上,再有半日便能抵达骊京。 晏凌撩起车帘,望着马车外陌生的景色,神思微微恍惚。 她本是卫国公府的庶女,姨娘是卫国公的贵妾,后来不知道发生何事,姨娘生下她时便亡故,国公夫人视她如眼中钉,卫国公顾念骨肉亲情,所以将她送回杭州老宅寄养。 一晃十七年,从晏凌有记忆起,骊京的一切对她而言如同天外之事,比起所谓的公府小姐,她更愿意做那个在市井穿梭的女捕头。 “大小姐,我刚才说的,你可记清了?” 晏凌回神,看向卢嬷嬷,平静道:“记住了。你说我姨娘是国公爷的贵妾,我是微不足道的庶女,此次能记在国公夫人名下做嫡女是天大的造化,得知恩图报,好好孝顺夫人。” 卢嬷嬷撇嘴:“大小姐机灵点,这样才能得夫人宠爱,不然将来如何在骊京立足?须知,那是大楚京都,贵女如云的地方。” “像大小姐方才那般便不妥,真正的世家姑娘绝不会动不动就掀帘子,那是乡野村姑……” “卢嬷嬷,”晏凌淡笑:“现在该轮到我说了。” 卢嬷嬷一愣。 晏凌敛了笑:“既然你称我为主,那么你便是奴,奴才就是奴才,什么时候可以骑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你在国公府的自称也是‘我’?” 卢嬷嬷难堪极了。 这一路,晏凌沉默寡言,她还以为这是个好拿捏的泥娃娃,没想到……会咬人的狗都不叫。 “是奴才多嘴,请大小姐莫怪。” 晏凌不再多言,她面色阴郁地靠在弹枕上,心里记挂着外祖母的病,还有另一件事也让她隐隐不安。 …… 马车徐徐停在甘露街的卫国公府门口。 婢女搬了脚凳过来,晏凌径自自车辕跃下。 卢嬷嬷不屑:小地方来的就是粗鲁! 晏凌看卢嬷嬷一眼,卢嬷嬷打了个激灵,立刻前头带路,绿荞和桂嬷嬷紧随其后。 晏凌没空观赏府内的园林景致,步履如风地跟着卢嬷嬷穿过长廊,直奔客院。 经过回廊时,迎面走来几人。 “二夫人。”卢嬷嬷停步,转向晏凌,眸光微闪:“这是您婶婶。” 晏凌敛眸行礼,但没叫人。 穿金戴银的王氏斜睨着晏凌:“你就是晏凌?生的倒是不错,比你那个短命的姨娘有福气。” 晏凌神情冷淡:“我和我姨娘的事,就不用妩夫人操心了。” 王氏一怔:“你、你叫我什么?” “妩夫人。”晏凌重复。 王氏面色僵硬:“我是你二叔的妻子,你该称呼我二婶!妩夫人是什么鬼?” 晏凌很平静:“敢问妩夫人上了公府族谱吗?” 王氏一噎,不能上公府族谱是她最大的痛处! 谁让她只是个洗脚婢的出身? “呵,”王氏冷笑,上下打量晏凌:“果然粗鄙不堪,娘是贱人,女儿自然也是。” “妩夫人谦虚了,比贱,谁赢的过你?”晏凌的态度依旧淡然:“我在粗鄙不堪的杭州办过一桩案子,婢女勾引男主人气死主母,还怂恿男主人将主母的女儿送老翁做妾,那家女儿抵死不从,干脆把婢女给宰了。百姓们不同情婢女,反而都将其形容为天下最贱的女子,我倒觉得你们很有共同话题。” 说完,晏凌转身便走,对王氏气急败坏的怒骂充耳不闻。 第6章 千挑万选,选了个瞎子 客院的正厢房。 晏凌急迫地跨进门槛,视线偏转,落在倚着床柱病骨支离的老妇人身上,眼眶顿时一红,大步跑了过去。 “外祖母!”晏凌焦灼万分,她坐在床沿,双眼逡巡过孙氏:“您的身子骨怎样?” 孙氏早就听闻晏凌今日会回国公府,她拉起晏凌的手,面上含着怜惜与慈爱:“外祖母没事,我啊,一见到阿凌就百病全消了。” 晏凌的脸庞爬满泪水,哽咽:“外祖母莫要撒谎安慰我……卢嬷嬷她说您……” 终是没有勇气道出那三个字,晏凌泪如泉涌。 孙氏看着晏凌,心疼的无以复加。 她的阿凌自小孤苦伶仃,一出世便没了亲娘,未至周岁就被亲爹丢去杭州自生自灭,因为命途多舛,这孩子养成了冷硬的性格,连哭都是隐忍无声的。 “卢嬷嬷说我快死了?”孙氏轻叹:“傻孩子,我若不病入膏肓,慕容妤怎会同意你回来?” 晏凌愣住,惊讶道:“您……您是装的?” “也不算装,只是懂得如何示弱罢了。”孙氏替晏凌抚去泪珠:“瞧瞧你,人家都称赞你是杭州神捕,怎么随随便便就被外祖母骗了去?” 晏凌颇为赧然,连忙抬手擦泪:“您的阿凌素来精明,旁人哪能轻易被我信任?我是太关心您了,当局者迷。” 在被国公府放逐的十多年,晏凌空有其表,外人尊称她一声大小姐,其实不过是面子情,背地里取笑她克母的不在少数,而孙氏却经常去杭州探望她,对她百般疼爱,从无嫌弃。 “那您的身体究竟如何了?”晏凌不解:“为什么要骗夫人允许我回来?” 孙氏恨铁不成钢:“在你没成亲生子前,我这老太婆死不了!你今年十七,连及笄礼都无人问津,再在杭州待下去就成老姑娘了!慕容妤并非那等堂而皇之苛待庶女的人,只要你回来,她总会安顿好你。” 晏凌更迷惘了,她从未想过嫁人。 成亲生子,对她而言是非常遥远的事。 再说,女子为何非得相夫教子囿于内宅? “夫人难道对我的婚事另有打算?怪不得要认我做嫡女。” 孙氏大吃一惊:“这是卢嬷嬷告诉你的?” 晏凌点头。 孙氏沉默不语,良久,冷哼道:“看来你的婚事已经有眉目了,慕容妤不会平白无故释嫌,她如此作为,定是有所图谋。” 晏凌也陷入了沉思。 慕容妤一直不待见她,突如其来的认她做嫡女,她本就觉得不妙,奈何卢嬷嬷三缄其口,她又因外祖母归心似箭,便暂时搁下了此事。 一时间,晏凌有些心乱如麻。 “阿凌,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孙氏忽地握紧晏凌的手,双目湛然:“无论你将来的夫君是何人,此生,你不得为妾!” 孙氏紧盯着晏凌的眸子,眼底汹涌的情绪激烈至极:“你一定得答应我,我要你发誓。” 她原本是前朝皇族,可惜,战火让她失去了一切,她的娇女也沦为门阀贵族的小妾,所以她绝不容许晏凌重蹈女儿的覆辙。 晏凌深深看进孙氏的眼,忍耐着她掐住自己手背的疼痛,郑重起誓:“我以我的性命发誓,此生,绝对不做妾,若违此誓,将不得善终!” …… 汀兰院。 内室昏暗,弥散着袅袅檀香。 卫国公夫人慕容妤端跪在佛像前,面容平和。 大丫鬟鹦哥立在慕容妤身后,绘声绘色地描述:“妩夫人当时气得脸色发青,大小姐压根儿不搭理她,好多下人都围着看热闹!” 慕容妤无动于衷,素手捻着一颗颗佛珠。 朱嬷嬷瞥了鹦哥一眼。 鹦哥讪讪住嘴。 “你方才说,卢嬷嬷让她叫王氏做婶婶?” 慕容妤仍双眼未睁,声音亦清淡。 “是。” 慕容妤面无波澜:“汀兰院的人太多了,打发卢嬷嬷去柴房吧。” 第7章 儿臣心悦晏凌 闻言,鹦哥默默为卢嬷嬷点了一支蜡。 朱嬷嬷却是欣然领命。 慕容妤面向佛像,轻声道:“这儿不必你们伺候了,你们下去吧。” 朱嬷嬷和鹦哥相继离去。 内室又恢复了静寂,半晌,慕容妤睁眼,缓缓站了起来,走向佛龛,她走的每一步都犹如丈量过。 慕容妤的指间顺了三支香,她拈香倾于烛火,摆手扇了扇烟雾,将香端端正正插入香炉。 “苏眠,你当年害死我女儿,现在轮到你的女儿替你赎罪了。” 慕容妤神情慈悯,灯火下,秀目却毫无焦距。 …… 慕容妤给晏凌安排的住处是拂雪斋。 国公府位于骊京最繁华的地段,府邸由先帝所赐,亭台楼阁或花草树木都格外精贵,拂雪斋虽不是特别奢华,但清幽雅致。 晏凌非常满意。 至少,从表面看,慕容妤待她确实是公允的。 “大小姐,夫人喜静,她正在小佛堂诵经,您舟车劳顿也累了,夫人让您明日再请安。” 晏凌看一眼朱嬷嬷,朱嬷嬷态度恭敬又不失疏离,她浅笑:“阿凌自是感激母亲的体恤,劳烦朱嬷嬷替我谢过母亲。” “按照咱们府里的规矩,大小姐身边得有四个大丫鬟,六个二等丫鬟并十个粗使丫头,奴婢将人带来了,都调教过,您选几个就是。” 晏凌的视线随意扫过了那群穿粉色比甲的小姑娘,她不太在乎这些,可既入乡就得随俗。 “绿荞在,我只要三个大丫鬟就行。”晏凌指了几个丫头出列:“就她们吧,看着挺漂亮的。” 她往后日日都得和丫鬟们打照面,没有一张耐看的脸蛋,那可不行。 朱嬷嬷微讶,凝眸看了晏凌一息,行礼告退。 绿荞环顾四周,激动不已:“姑娘,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吗?” 晏凌淡淡颔首:“你认为是,那便是。” 二等丫鬟被桂嬷嬷带走安置,新选的三个大丫鬟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跪在晏凌前。 “请大小姐赐名。” 晏凌挑眉:“你们不是家生子吗?岂会没名字?名字是爹娘所起,怎能随便改动?” 三个丫鬟不免面露窘迫。 年长的丫鬟回话:“奴婢们虽有名字,不过那名字实在……就是爹娘为了顺口才取的,而且,新主子给奴婢赐名也算一种认可。” 晏凌懂了,估计这几个丫鬟的名字都不好听。 她蹙眉思忖片刻,道:“那不如就叫绿萝、白芷、紫苎,你们觉得呢?” “奴婢谢过大小姐!” “行了,快起来。”晏凌温声:“咱们能做主仆也是一场缘分,我这儿暂时没什么好忙的,你们先下去。” 等三个丫鬟下去,绿荞给晏凌沏了一盏茶。 眼见晏凌依旧愁眉不展,她压低声音:“姑娘,这一路上您都郁郁寡欢的,还在想那玉呢?” 晏凌捧起茶盏,纤手以茶盖轻轻拨动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我琢磨着,那玉佩多半掉在寻芳馆了,也不知会被谁人捡了去。” 国公府的姑娘,从小就有一块在卧佛寺开过光的玉佩,既是身份的象征,也能起到辟邪的作用。 晏凌也贴身戴着一块儿玉佩,可那天启程回骊京才发现玉佩不晓得何时竟不见了! 她本来想回头寻找,可那时马车已上了官道。 倒也并非因玉佩贵重,所以晏凌才忧心忡忡,而是玉佩上头镂着她的名字与生辰,那是姑娘家极私密的物件,倘若被别有用心的人拾到再借题发挥…… “绿荞,”晏凌捏着眉心:“我离开杭州以后,总感觉心中不安,就好像有什么事在前面等着我一样,这种预感太糟糕了。” “姑娘,依我看,您多虑了,您在杭州办案,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一闲下来难免胡思乱想。” 晏凌叹气:“但愿如此。” 就在这时,桂嬷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门。 “姑娘,国公爷来看您了!” 晏凌心底一震,脑海自动涌现出一张不怒自威的脸。 第8章 她不想日日绿云罩顶 晏家是后族,一门两国公。 卫国公晏衡三十七八岁的模样,威仪不凡、气宇轩昂,即便解甲多年,身上那股征战沙场的气势依旧未灭,桂嬷嬷和绿荞皆不由自主屏息。 然而,见到大门旁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冷凝的脸色倏然柔和许多。 “阿凌。” 晏凌拱手:“父亲。” 她仍做劲装打扮,这几年混在男人堆里,行止都颇为豪放,桂嬷嬷也不是没教导她名门淑媛那一套,但晏凌总是不太习惯,所以下意识对晏衡行了男子礼仪。 桂嬷嬷暗暗着急,生怕晏衡因此不喜晏凌,嫌她粗俗无状。 晏衡先是一愣,尔后哈哈大笑:“不愧是我晏衡的女儿,气度竟比男儿还出色!我在朝堂上经常听见同僚夸你,说你是当世花木兰。” 晏凌并不觉得羞赧:“父亲过奖。晏凌在杭州做的那些事不过是想为国泰民安贡献绵薄之力,更何况,也是张世叔还有师傅教得好。” 她的话很客观,没有刻意怨怼。 这些年,晏衡不止一次南下去杭州探望她。 她能进张家的学府念书,亦多亏晏衡周旋,晏衡还巨细无遗地告诉她晏家的成员关系。 晏凌无法评价晏衡是否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可至少比那些抛弃子女不闻不问的男人强。 晏衡看着眉目明艳不可方物的晏凌,顷刻间有些恍神。 十七年了。 为了平息慕容妤的悲愤,他把出生不到半年的晏凌送回杭州老家。 彼时的晏凌娇软瘦小,抱在怀里就跟猫崽似的,哼哼唧唧的啼哭声差点叫他心都化开,可是想到另一个一出世就断气的女儿,他最终还是咬牙放弃了留下晏凌的念头。 一眨眼,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米团子一样的小女孩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少女,这期间,她吃了多少苦,可想而知。 她原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国公府千金,而非舞刀弄枪的女捕头。 晏衡收拢思绪,他定了定神,环视一圈拂雪斋:“此处可喜欢?若是哪儿不满意,你就……”晏衡顿了顿,目光掠过晏凌平静的脸孔,叮嘱道:“你就去找朱嬷嬷。” 晏凌应下,她抬眸看了晏衡一眼,心头微动,态度放得愈加恭顺:“母亲待我极好,如今还要认我做嫡女,父亲便放心吧,阿凌很喜欢国公府,这里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每多听一句,晏衡的面色就多难看一分。 晏衡鹰隼一般的目光越发锐利,望着乖顺真诚的晏凌,他的心情复杂难言。 简直是如鲠在喉! “父亲书房还有事,就不多留了,你如果有事找父亲,直管过来便是。” 晏凌微微一笑:“阿凌记住了,父亲慢走。” 等那抹酱色的人影消失在垂花门口,晏凌脸上的笑犹如破裂的面具,一片片剥落。 “大小姐,您怎么了?莫非是担忧国公爷不喜欢您?”桂嬷嬷笑着宽慰:“您多虑了,我瞧着国公爷挺疼您的。” 晏凌轻笑一声:“父亲自然是疼我的,不过……” 余音依稀消失在唇齿,终究没把完整的句子说出来徒增烦恼。 不过在慕容妤跟前,他的疼爱又能剩几分? 她转头瞥向窗外的海棠,凤眸划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 饶是自诩通透,她仍旧意难平啊。 …… 意难平的不仅仅是晏凌。 晏衡从拂雪斋出来就径直赶去汀兰院。 慕容妤已离开了小佛堂,正在水阁听鹦哥说书。 她坐在一把藤木摇椅上,双眼微阖,指头有节奏地敲打着扶手。 耳边忽然传来军靴的铿锵声,她歪头一笑,居然带着些微孩子气。 进门的晏衡恰好将这一幕纳入眼底,他心口更堵了。 屋内的婢女噤若寒蝉,自觉退出屋子。 晏衡的拳头握紧又松,松了又攥紧,他尽量平心静气:“你之所以认阿凌做嫡女,是想让她代替阿瑶嫁给晋王做继室?” 慕容妤慵懒地坐起身,偏耳迎向晏衡的方向,朱唇轻启:“你错了,不是嫁,是纳。” 第9章 这看脸的世道呀 “胡闹!”晏衡怒斥:“先不说阿凌,我们晏家世代忠良,是纯臣,从不掺和皇子党争!你送阿凌进晋王府,这是想把我们晏家都绑上皇后那条谋朝篡位的船吗?” 慕容妤冷静道:“皇后和睿王爷现在如日中天,太子早晚被废,这天下迟早都是睿王的,我未雨绸缪有何不对?难道你甘心到死都被晏国忠压着翻不了身?” 晏家的功勋是跟着太宗一起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先帝属意的太子原本是镇北王萧胤,之后也不知何故,储君的位置落到建文帝头上,萧胤反而去了北境戍守边疆。 老国公虽是保皇派,但他瞧不上建文帝,所以对子孙耳提面命,晏家人永不涉皇权博弈。 晏家二房对老国公的告诫不以为然,坚定不移地高举拥戴建文帝的旗帜,建文帝登基,不仅晋晏云裳为贵妃,还封她父亲做了忠国公。 自那时起,晏家便成为大楚立国以来,最为显赫高贵的功勋门阀,其他世家望尘莫及。 “晏家的富贵已经泼天,就算是新帝降爵甚至不再重用晏氏,晏家的勋荣也足够荫庇子孙。”晏衡盯着慕容妤,眸色微恙:“你存心折辱阿凌,舍不得瑶瑶受委屈,难不成就得牺牲阿凌?” 慕容妤淡声:“妾身没有国公爷的高风亮节,您可以不管晏家兴衰,妾身却必须顾及永安伯府。皇后说了,只要我们和晋王联姻,她会给予我们两家无上的尊荣。” 她忽地嗤笑出声:“难道侧妃这名分还委屈晏凌了?我觉得不低了啊,放在我们府里,不高不低,正好是贵妾!” “你!”晏衡面色铁青,他气得胸口起伏,愤懑道:“当初……是你千方百计要我纳苏眠的!” 慕容妤的面孔骤然苍白如雪。 见此情景,晏衡立刻懊恼自己不该旧事重提。 “那会儿是我逼着你纳苏眠的。”慕容妤神色恍惚,似乎沉浸在某件往事,她喃语:“我生来就有眼无珠,你来提亲那天,我高兴的整夜没睡着,你是文武状元,多少女子倾慕你,但你千挑万选选了我这么个瞎子。” 慕容妤的声音非常轻,唯恐惊扰了自己心目中最美的梦:“可是,我还没穿上嫁衣,母亲就领来了苏眠,她怕我留不住夫君的宠爱,所以叫苏眠替我固宠。” 两行泪从慕容妤眼眶滑落,晏衡本能地抬步迈向她,他想帮她揩去泪水,结果粗糙的大手举到一半又颓然垂下。 他无法靠近她。 这十数年的煎熬,令他们面目全非,成了两只尖锐的刺猬,每次交锋皆是鲜血淋漓。 “……新婚不到一月,我就把那个女人送上了我夫君的床榻!”慕容妤秀美的脸孔显得略微扭曲:“我待苏眠掏心掏肺,她如何回报我的?如果不是她故意引那批山贼进庄,我的瑄儿不会死!” “凭什么我的孩子连祖坟都进不了要做孤魂野鬼,她的孩子却可以风光无限?”慕容妤深深吸气,执拗地偏向晏衡那边:“妾身最后一次重申,我绝不会让瑶瑶委身做继室,晏凌必须代替她!” 晏衡眸光沉冷,双手紧攥成拳:“若我不肯呢?” 慕容妤恢复了雍容大气的姿态,她笑笑,音色凉薄:“皇后打定主意要在晏家选个姑娘联姻,倘若你不愿意,那就只剩下瑶瑶了,我能怎么办?只好叫瑶瑶同珂儿一般——为母守孝。” 晏衡暴怒,甩手打翻花瓶:“简直不可理喻!” 夫妻二人争执不休,气氛如同绷紧的弦即将断裂之际,屋外传来朱嬷嬷惴惴的声音:“国公爷,夫人,邢公公来了。” …… 当国公府的马车停在皇城的正阳门下,晏凌还有些茫然,她今日才刚回京,皇上怎会突然召见她? 晏衡也是一头雾水,但邢公公传圣上口谕提出要见晏凌,他哪里好多加置喙。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怀揣着满腹狐疑去觐见建文帝。 初次入宫,晏凌的仪态相当沉稳。 既没有东张西望亦不露丝毫怯懦,虽不具备世家贵女的弱柳扶风,倒也自有股回风流雪的洒脱。 邢公公看在眼里,暗自点头。 踏进御书房,恭敬行礼后,晏凌不仅见到了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建文帝,还瞥见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宁王,萧凤卿。 目光触及萧凤卿讨好的笑脸,晏凌蹙眉,陡生一种非常不美妙的预感。 第10章 王爷,你想当太监吗? 建文帝端坐桌前,身着明黄龙袍,纵使已到不惑之年,他依旧精神矍铄威仪赫赫。 建文帝身边还站了一位眉目清飒的宫妃,她的眼眸频频投向晏凌,朱唇边含着一抹慈祥的笑意,看着晏凌的眼神像极了集市挑选小白菜的大婶。 晏凌被那宫妃看的浑身不自在,余光里,萧凤卿老老实实垂头待在珠帘后,时不时悄悄朝她瞟一眼,表情羞答答的。 “爱卿,这就是你的长女晏凌?”建文帝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虎父无犬女,瞧这通身的气度和姿容,满骊京都找不出几个。” 晏衡心头警铃大作,建文帝平日对他不冷不热,怎么今儿特别热情?还扯到他女儿身上? 莫非……看上了晏凌,想将她纳进宫做妃子? 那不行,有晏云裳那条美女蛇在,晏凌进宫连骨头渣都没得剩! 晏衡悚然,如是想着,态度更恭谨了:“犬女蒲柳之姿,当不起皇上的盛赞。” 晏凌也拱手道:“皇上过奖了,臣女不敢当。” “淑妃你听,光是这份不卑不亢,好些闺秀就比不上她,朕瞅着挺合适,你觉得呢?” 沈淑妃笑容可掬:“臣妾也满意。” 晏凌:“……” 她的心跳为什么那么快? 晏衡又骇又惊,这两位打哑谜一样的对话,让他云里雾里,眼角不经意捕捉到宁王的黑靴,一个恐怖的念头顿时猝不及防闪过了脑海。 果然,建文帝笑呵呵问道:“爱卿,听说晏大小姐年满十七还未定亲?” 呔,还真是! 晏凌眼冒金星、心惊肉跳。 晏衡也觉得眼前一黑,心里把慕容妤痛斥了上百遍,他好不容易稳住暴走的情绪:“回皇上,阿凌才刚和臣一家团聚,臣也想多留女儿几年,所以尚未给她定亲。” 沈淑妃笑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国公爷难舍女儿嫁人,无非是怕她嫁的不好受委屈。”她话锋一转:“本宫对阿凌一见如故,既然阿凌仍旧待字闺中,本宫便给她保个媒,你看如何?” 晏凌急忙抢在晏衡回话之前义正言辞道:“谢皇上和淑妃娘娘抬举,不过臣女这些年混迹市井,并不懂相夫教子之道,所以暂时无心婚嫁……” “不懂可以慢慢学,”沈淑妃含笑打断晏凌:“更何况,做王妃也不一定非得懂那些,只要能和夫君琴瑟和鸣,亦是佳话一桩。” 晏凌闻言如遭雷劈。 沈淑妃嗔了萧凤卿一眼:“呆愣着做什么?不是你说喜欢阿凌的吗?快来向人家表明心迹。” 晏凌不可置信地偏过头。 萧凤卿……喜欢她? 她没听错吧?! 对上晏凌瞪得圆溜溜的凤眼,萧凤卿扭捏地走过来,羞涩一笑,然后撩袍跪下:“父皇,儿臣心悦晏家大小姐,想迎娶她做正妃,请父皇成全!” “砰”一声响,晏衡因为太震惊,一个趔趄没站稳,身子歪向一边撞到了官帽椅。 建文帝不悦地扫向晏衡:“爱卿,你这是什么反应?嫌弃朕的小七?” 整个骊京的父母,谁不嫌弃你家萧老七。 然而晏衡是万万不能把真实想法表露的,他讪讪:“臣不敢。” 沈淑妃笑意和软:“卫国公,本宫知道小七名声不好,但他已经改变很多了,小七素来孝顺,本宫早想为他聘娶贤妻,但这孩子闹着要娶喜欢的女子为妻,这不,他就耽搁至今了。” 晏凌默默腹诽:说的你家宝贝儿子挺洁身自好似的,可人家天天纳妾,夜夜做新郎,不知多快活。 “父皇,母妃,卫国公,”萧凤卿端端正正地跪着,收敛了平时的吊儿郎当,朗声道:“我是真喜欢晏凌的,她在杭州以命保护我,那时起,我就坚定了娶她做正妃的决心。” 晏凌立时面露惭愧:“王爷言重,护卫您的安危本就是臣女职责所在。您是皎皎明月,臣女是茫茫尘埃,明月、尘埃犹如云泥之别。王爷的厚爱,晏凌愧不敢领。” “你不愿意嫁给本王吗?”萧凤卿神色失落,他犹豫片刻,从袖里掏出一块玉佩:“这玉佩是我在寻芳馆拾到的,本来还以为它冥冥中注定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没想到……” 晏凌定睛望向萧凤卿手里的玉佩,眼瞳一缩,好你个萧凤卿,居然藏着杀手锏。 建文帝见不得儿子对女人低声下气,直截了当逼问道:“晏凌,朕有意为你和宁王指婚,你愿是不愿?” 第11章 母猪和貂蝉的区别 我自然是不愿的! 晏凌下意识想脱口喊出自己的答案,可理智及时拉住了她体内那匹脱缰的野马。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建文帝没了方才的和颜悦色,盯着晏凌的眸光阴沉沉的,即便他在世人口中庸碌无能,但他仍旧是在龙椅上待了二十余载的天子。 国公府覆灭,是他一句话就能轻易办到的事。 晏凌微微侧眸看向晏衡,后者面色沉凝,冲她几不可察地摇头。 沈淑妃见状,连忙打圆场:“阿凌,小七虽私藏你的玉佩,但他并没主动开口,是宫宴那会儿,他和十公主打闹,玉佩不慎掉出来,他经不住本宫追问才道出实情。” “女儿家的私物怎好被外男贴身收藏,小七对我们隐瞒,也是不希望损到你的名节,如此深情厚谊,难道你还怀疑他的真心?” 晏凌心头一凉,所谓先礼后兵,莫过于此。 沈淑妃的言外之意很明确,她若不同意嫁,估计到下半夜,卫国公府的长女不知廉耻勾引宁王还私赠定情物的谣言就能满天飞。 建文帝目光如炬:“晏凌,你当真不愿做我皇家的儿媳?这是想抗旨拒婚吗?” 晏凌默不作声,脑中却突然掠过晏衡在马车上的据实相告——“阿凌,你母亲认你做嫡女,恐怕是想让你进晋王府做侧妃。” 想到日日绿云罩顶,跟无数女人分享萧凤卿。 晏凌就觉得比吞了一百只苍蝇还恶心。 可……她是绝不可能做妾的。 既已重返骊京,那就再也无法脱身,否则苏家与晏家该如何收场? 衣袖倏地被轻轻拉了一下,晏凌回神,萧凤卿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盛满歉意:“你若实在不愿意,便算了。” 晏凌淡漠地看他一眼,深深拜倒,仰头直视着上方面笼寒霜的建文帝:“臣女谢主隆恩!” 字字生硬,就像是从她喉咙眼挤出来的。 …… 回到国公府的马车里,晏凌百感交集。 进个宫的工夫,她的终身大事就被定下了。 晏衡同情地看向晏凌:“阿凌,为父这十多年心里苦啊,但我没想到你将来比我更苦……”他脸色悲切:“宁王目前无一庶生子女,再过几年,怕是有一大屋子的庶出要唤你做母妃,为父只要想象那个画面就……” 晏衡颓败地伸手抹一把脸:“父亲对不住你!” 晏凌脸色发黑:“父亲,我累了,你让我静静。” 晏衡刚想答应,忽然又记起自同僚处听来的事,可一大老爷们也不好意思跟女儿聊那方面,晏衡心念一动,打算回府就找桂嬷嬷。 于是,晏凌回拂雪斋还不到一盏茶,桂嬷嬷就红着眼从晏衡书房回来了。 “我可怜的姑娘!您的命好苦啊!”桂嬷嬷泣不成声:“这是送羊入虎口啊,早知今日,还不如一辈子都待在杭州!” 晏凌头疼,猜到晏衡定是告诉了桂嬷嬷赐婚的消息,她耐着性子安慰了桂嬷嬷许久。 桂嬷嬷渐渐歇了哭声,转念想起晏衡的吩咐,她拉着晏凌低声交代,绿荞守在屋外,竖着耳朵凝神细听,只听见“花柳病”这样的字眼,听着听着,绿荞也悲从中来,为晏凌凄惨的余生唏嘘不止。 今夜月明星稀,卫国公府的灯火渐次熄灭。 晏凌躺在垂落绡纱帐的床榻上,了无睡意。 她盯着那轮墨蓝天穹悬挂的月亮,思绪千回百转,终究是意难平。 待更夫打完第二更,晏凌起身,从衣柜翻出自己的夜行衣穿上,提起自己那把古刀挂在腰间,曲身避过巡视的家丁,悄无声息离开了拂雪斋。 第12章 被调戏的宁王 晏凌隐匿于花繁枝茂的合欢树间,花枝掩映下,黑色的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屏息静气,直至更夫经过宁王府门口,王府的侍卫也重新换完一轮岗,她轻缓地吐出一口气,尔后纵身朝梧桐树荡去,羽毛一般轻飘飘落地。 宁王府的守卫森严壁垒,晏凌悄步走在偌大的府邸,露在黑巾外的一双凤眸锐利如电。 一串轻盈的脚步声蓦地渐行渐近。 晏凌犹如敏捷的豹子跃上树梢,敛去了吐息。 “今晚是谁去洗砚堂侍寝?表哥怎的又不理我!”一袭淡粉色纱裙的美丽女子眉染轻愁,冲婢女抱怨:“太子妃身怀六甲,晋王的侧妃也有喜了,我也好想为表哥生儿育女。” “侧妃别急,您与王爷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他早晚都会发现您才是对他最好的女子。” “但愿吧。趁正妃还未进门,我得加把劲儿笼络表哥的心,表哥俊美无双,我当年可是对他一见钟情,真害怕将来的王妃也学我。” 目送主仆二人的身影走远,晏凌哼笑。 不是说骊京没闺秀愿意嫁给萧凤卿?这儿不就有现成的冤大头嘛! 啧啧,人心不古,这看脸的世道呀…… 晏凌不知道洗砚堂的具体位置,她沉吟一会儿,决定按着那位侧妃来时的路线往回走。 运气还算不错,晏凌边找边躲,终于在王府的西北角发现了洗砚堂。 洗砚堂的环境非常清幽,古色古香。 门口站着白枫还有一个方脸侍卫。 目光顿在那块铁画银钩的牌匾上,晏凌深觉讽刺,抿抿唇,她蹑手蹑脚摸去了另一侧。 …… 小心翼翼地揭开层层瓦片,晏凌顺着一尺见方的口子钻进去,随后眼疾手快地攀住横梁,脚尖踩着廊柱借力,一寸一寸往下滑。 房内热气氤氲,水声哗啦。 晏凌抑郁,她竟跑来澡房了。 心念倏然电转,澡房也有澡房的好处,就算动静大也不易引来人,打定主意,晏凌抬步朝前走去。 “鸳鸯戏水,香肩半露勾郎心,且看奴家步娇腰软……” 男子的吟唱一波三折,余音绕梁。 晏凌的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就说深更半夜,是谁思春在唱这些淫词艳曲,原来是萧凤卿本人! 转过折页屏风,眼前的视野骤然开阔。 灯火摇曳,正中是一面白玉砌成的浴池。 金尊玉贵的男人背对着晏凌,健美流畅毫无赘肉的臂膀裸露在空气里,冷白的肌肤在晕黄灯光中平白多了一份禁欲。 晏凌没有刻意掩饰脚步,许是听见了声响,萧凤卿收住那声情并茂的唱腔,头也不回地道: “来了?过来帮本王擦背。” 晏凌极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风流成性的男人就是矫情,洗澡都不忘找女子调情。 淹死了也是活该! “取个皂荚回来怎么就拖拖拉拉了?”萧凤卿低沉慵懒的声音因为水雾越加磁性,他将头枕在池沿,舒服地闭上眼:“以前挺主动的。” 晏凌缓步迈向浴池。 她冷冷看着闭目养神的萧凤卿,抬手从刀鞘抽出了那柄寒气四溢的长刀。 刀锋森然,反射出一道白光印在萧凤卿脸上。 沉默仍在蔓延。 萧凤卿终于察觉不对劲了。 他迟疑地睁开眼,缓慢侧过了身。 在距离浴池三步开外的地方,一黑衣女子煞神一般地杵着,杀气腾腾,她手里的两尺大刀泛着令人胆寒的芒光! 萧凤卿一愣,随即本能地张嘴呼救:“救——” 晏凌提刀横在萧凤卿脖子前:“你想当太监吗?如果你想就尽管叫吧,越大声越好,让整个王府的人都来围观。” 话落,她手腕一翻,那把刀被她掷入了水中,不偏不倚地深插在萧凤卿腿中间! 第13章 倒霉到家的姑娘 冰凉的刀锋紧贴着萧凤卿大腿内侧的皮肤,分明是盛夏,他却窝在水下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最好原地消失。 那个“命”字卡在萧凤卿喉咙口,他如一只被扼住了脖颈的鸭子,可怜兮兮地看向晏凌。 “阿凌,不,凌姐姐!我很乐意见你三更半夜跑来看我,但这一招太刺激了,咱们能不能玩点别的?” 萧凤卿颤颤地伸出两指夹住依旧在震动的刀刃,生怕它幅度太大误伤自己某处。 晏凌扯下面巾,皮笑肉不笑:“我就爱玩这个,你拿我寻开心的时候,不也没事先问过我?” 萧凤卿一点就通:“你是指赐婚?” 晏凌不语。 萧凤卿凝视着晏凌滋滋冒出冷气的脸,表情有点受伤:“我在父皇面前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我我也无话可说,唉,谁叫我口碑不良。” 晏凌嗤笑一声:“宁王爷,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演技非常拙劣!” 萧凤卿神色微怔,他认真地看了晏凌一眼,语气无辜:“我什么时候演了?我就真的喜欢你啊,那天在寻芳馆,你忘记我的话了吗?” 这回轮到晏凌发愣了,那夜的情形很混乱,萧凤卿说过什么,她还真不记得。 萧凤卿更委屈了,桃花眼仿佛汪着一潭春水,湿漉漉的:“我曾经郑重向你许诺,只要你救了我,我就娶你做王妃。” 晏凌垂眸看着萧凤卿,莫名把他和街头惹人怜爱的流浪小狗联系到一起,她很快摒除这念头,清凌凌道:“萧凤卿,我这人没经历过男欢女爱,可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的眼神骗不了我,你对我根本没男女之情。” 萧凤卿眸光一闪,眼底淌过明灭不定的微芒。 晏凌轻轻一笑:“玉佩是你故意掉在宫宴上的,你的目的就是想引起皇上和淑妃的关注。” 自古皇家多算计,饶是萧凤卿再如何声名狼藉,晏凌也从未相信他是白纸一张。 萧凤卿也笑了,眉眼弯弯的,像一只没有长牙的小老虎:“好吧,我承认,我撒谎了。” “但我是有苦衷的。”萧凤卿嫌弃地皱眉:“右通政司打算把他女儿方翠花送给我当正妃!” 晏凌眼波微动,方翠花…… 好生别致的名字。 “你是没看过方翠花,头比脚盆宽,腰比水桶粗,身上还有一股子怪味,看到我,路都走不动。”萧凤卿的双手比划着方翠花的模样,一脸心有余悸:“我见到方翠花的第一晚还做了噩梦,我梦到一头猪把我连皮带骨地吞了!” 晏凌凉悠悠地瞥过萧凤卿:“你可以不要她。” 萧凤卿苦涩地叹了口气:“父皇说,我再不找个正妃,他就把我五花大绑送方翠花床上去。” 晏凌面无表情:“所以,你就瞄上我了?” “你大概也听过关于我的传言,好人家的女儿都不肯我给他们做正经女婿。”萧凤卿谄媚地笑笑,拽着晏凌的腰带奉承:“你不同,你侠肝义胆、乐于助人,你和方翠花就是母猪跟貂蝉的区别。你帮帮我,我记你的情,以后我也为你两肋插刀,咱们互帮互助,你说呢?” 晏凌的眼眸落在自己的刀柄上,萧凤卿这一席话,有大半她都不在意,可那句互帮互助忽然就戳中了她的心。 不管今后怎样,现阶段的她确实没成亲的想法,她也不愿自己的婚事被慕容妤拿捏。 那么,唯一的最好的方法,或许就是…… 晏凌垂眸而视,萧凤卿真诚地仰望她,她能从那双眼清晰地看见自己,再往深处看去,是一池漆黑的湖水,见不到底。 他的眼底,没有丝丝情动。 萧凤卿不喜欢她,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虚凰假凤而已,她做的来。 “成交。” 晏凌冷淡地拽回自己的腰带。 萧凤卿大喜过望,余光扫到寒光闪闪的长刀,他立马提醒晏凌:“这个!你拔刀的时候注意点,别伤了我,没准儿哪天你还能用的上。” 眼前一晃,晏凌直接握刀在水中劈出一条透明水柱,四溅的水花淋了萧凤卿满头满脸。 晏凌冷声:“再敢胡言乱语,我就真让你下半生断子绝孙!” 第14章 你是前朝皇族 萧凤卿喝了一嘴自己的洗澡水。 “女人家,别动不动就想着什么断子绝孙,你这样是没有男人爱的。” “男人家,别动不动就想勾搭女子乱思春,你这样迟早会英年早逝。” 晏凌冷眸在他脸上定了一息,然后转身离开。 经过屏风,晏凌眸色一闪,举刀挑开搭在上头的衣衫,她找出自己那块玉,刀尖一竖,衣衫在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在房门口。 犹自觉得不解气,晏凌扭身返回。 萧凤卿神情一紧,赶忙双手护胸游到了浴池另一头,又拿澡巾遮住身上,警惕地瞪着蹲在池边的晏凌。 水质清澈,水下的一切都一目了然。 晏凌戏谑挑眉,眸光轻慢地逡巡过萧凤卿的宽肩、窄腰、长腿…… “宁王的确是天赋异禀之人,看这腰身,”晏凌凤目斜飞,撇撇嘴:“再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言罢,她勾唇恣肆一笑,当着萧凤卿的面从支摘窗翻身跃出去了。 澡房恢复了寂静。 良久,萧凤卿神色晦暗地从浴池爬上来。 他难得心不在焉,习惯性地走到屏风前取衣衫,手却摸了空,转眼一看,衣物散落在门口,等着他赤身走过去捡。 想起刚才那一幕幕,前所未有的羞恼顿时涌现心头,化作点点绯色染红了他白皙耳尖,宛若一盏绝品胭脂徐徐倾倒雪中。 艳丽如霞,美不胜收。 …… 翌日,卫国公府门前,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卫国公嫡长女晏凌正值芳华,才貌双全,德行恭淑,可堪为宁王良配,特赐配宁王许以正妃之位,下月完婚,钦此。” 邢公公宣读完旨意,恭敬地将明黄圣旨递到跪着的晏凌手里。 “大小姐快请起,您不日便将嫁入皇家,以后就是板上钉钉的宁王妃了。”邢公公殷勤地扶起晏凌,一边观察她的表情是否不满一边笑道:“大小姐可有话吩咐奴才转告皇上?” 晏凌恭声:“劳烦邢公公转达,臣女万分拜谢圣上。” 她的言词并无不敬,邢公公暗暗赞许,宁王爷的眼睛这回总算是没长歪。 晏衡只觉得心酸,他的宝贝女儿空有国公府千金的名头,其实没享过一天福,在杭州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眼下回骊京还不到两天就入了比火坑还可怕的宁王府。 邢公公指着府外几乎摆满半条街的箱笼:“国公爷,这是礼部准备的一百三十八抬聘礼,淑妃娘娘说了,她喜爱大小姐,所以良田店铺都从她私库走,景仁宫稍后便会派嬷嬷过来。” 晏衡象征性地看了几眼那些聘礼:“多谢圣上和淑妃娘娘抬爱。” 送走邢公公,晏衡意兴阑珊地让荣管家帮內侍将聘礼送进府。 朱嬷嬷搀着慕容妤来到晏凌身边:“阿凌,明日我们便一起去宗祠,我会正式认你做嫡女,你如今觅得锦绣良缘,母亲祝你和宁王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做不成晋王的侧妃,没关系,做宁王的正妃更好! 想到苏眠的女儿日日要喝新妾的茶、听庶生子女请安,慕容妤做梦都能笑出来。 晏凌一哂,慕容妤挺会扎软刀子的。 如果她嫁的是别人,慕容妤这话没多大问题,但偏偏,她定下的夫君是万花丛中过的萧凤卿,这算哪门子锦绣良缘? “子孙满堂”这四个字也是恶意昭然,参考宁王那不逊色于建文帝的后院,未来子孙的数量想必十分庞大,可惜,那些都不会是嫡出。 “阿凌谢过母亲。”晏凌面色淡然,低声道:“晏瑶妹妹才德兼备,她以后的姻缘一定不输我,指不定我们还能做妯娌,姐妹二人同进一家门,倒也不错。” 晏瑶去了江州省亲,再结合慕容妤的如意算盘,晏凌心里门儿清,无非是慕容妤想支开晏瑶,摆布她代替晏瑶嫁给晋王做小老婆。 慕容妤面色微变,勉强笑笑:“阿瑶还小,她的婚事不着急。” 晏凌一本正经:“不小了,骊京的女儿家十二三岁就开始相看,及笄后就可商议婚事,这骊京的优秀儿郎太多,母亲得抓紧才行,免得一不留神就鸡飞蛋打。” 慕容妤笑容不变:“有道理,不过现在风风光光办好你的婚事才最重要。” …… 这日,有两个消息沸沸扬扬传遍骊京。 其一是卫国公府被流放十多年的长女晏凌回京了。 其二是酷爱“辣手摧花”的宁王终于要迎娶正妃啦! 有好事者问:“哦?不知是哪个倒霉到家的姑娘接了这烫手山芋?”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用沉痛的语气回答:“很不幸,是卫国公府刚归家的晏凌。” 百姓面面相觑,愤怒道:“现任卫国公也算一代名将,结果卖女求荣,这真是为父不慈!” 骊京各大世家的闺秀本来对晏凌其人漠不关心,听到她被指婚给宁王,立刻吩咐婢女给晏凌下帖子,原因很简单,因为晏凌拯救了数百位名门千金。 有了晏凌在,她们往后再也不害怕参加宫宴了! 第15章 做给外人看的大婚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估摸建文帝和淑妃实在是太想让宁王早日娶妻,所以三书六礼的流程不到一月就完成了。 看似仓促,但各种赏赐却如流水一般淌进国公府,羡慕的大有人在,同情的人则更多。 晏衡总是端着笑脸送走内侍,转过身就长吁短叹,相比之下,慕容妤就差天天请戏班登台唱戏了。 …… 拂雪斋里,朱嬷嬷将嫁妆单子递给晏凌。 “大小姐,夫人说了,这几家铺子是她精心替您挑选的,宁王府的嚼用不少,必要时您可以自己留点银子傍身。” 晏凌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母亲真懂言传身教。” 朱嬷嬷对晏凌的讽刺听若不闻,反正晏凌马上就要跳火坑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意义。 等朱嬷嬷退下,绿荞埋怨:“姑娘嫁的不好,她们不安慰就罢了,反而隔三差五来扎心,哪儿有这样的?” 桂嬷嬷瞪着绿荞:“什么嫁的不好?那是皇室贵胄!往后进了王府,你嘴巴给我注意点。” 四个丫鬟都要陪嫁到宁王府,桂嬷嬷自然也是要留在晏凌身边的。 晏凌这阵子在骊京可谓是名声大噪,毕竟,她挽救了数位名门淑媛的婚姻。 她漫不经心地比对聘礼和嫁妆的单子:“有什么可忌讳的,这阵子不知道多少女儿家背地里偷笑呢。” “我在杭州出名,是因为查案,到了骊京也是一夜之间家喻户晓,因为我即将嫁给大楚名声最差劲的王爷。”晏凌幽幽地叹气:“这人生的际遇,真真儿不可同日而语。” 桂嬷嬷嘴里发苦:“姑娘,事已至此,咱们也只能认命了,说来说去,都是……” 她看了晏凌一眼,及时止住话头。 倘若晏凌没被赶出骊京,她的婚事肯定早有着落了,也不会被建文帝赐婚。 “子不言父过。”晏凌懒散地摆摆手:“父亲有他的苦衷,如果他真对我不闻不问,我在杭州也活不下来。” 门口的紫苎忽然见礼:“老夫人。” 晏凌循声抬头,孙氏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褙子,迈过门槛朝她走来。 “桂嬷嬷,劳烦你带这几个丫头先下去。” “是。” 晏凌起身扶住孙氏:“外祖母,您想见我叫人来唤我便是,刚下过雨,万一滑倒怎么办?” 孙氏笑笑:“你明天出嫁,我有话想告诉你。等你回门之后,我就回潭州,此番来骊京,原意是想迫你爹接你回家顺便敲定婚事,没成想,我还真如愿了。” 祖孙两人落了座。 孙氏静静地端详晏凌片刻:“你长得与你娘亲不太像,眉眼倒是十足像你父亲。” 晏凌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听桂嬷嬷说,我娘亲是个大美人,气度也极为不凡。” 孙氏轻笑出声:“当然,我们公孙一族,男女皆是华颜雅姿。” 晏凌愣了愣:“公孙?” 公孙这个姓氏很少,尤其是在大楚,几乎没听说过有公孙氏,只因它属于前朝大齐的国姓。 大楚的开国皇帝在登基当天,就下令屠戮所有前朝旧民与皇室余孽。 孙氏见晏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低低道:“正如你想的那般,你娘亲跟我都是出自公孙家族,自前朝灭亡,公孙氏就一直隐姓埋名。” 晏凌心头一凛:“那你们是皇族还是勋贵?” 孙氏突然握住晏凌微凉的指端,洞悉世事的双目沉沉盯住她:“阿凌,我要你记住,你并非真正的大楚人,你的体内同样流动着大齐的血液。” “阿凌,”孙氏一字一顿:“你是前朝皇室中人。” 第16章 悔婚? 晏凌骤然失语。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孙氏,许久没回过神。 原来她母家的身份如此尊贵! “我是大齐的最后一位帝姬,公孙绮。”孙氏目光稍冷,沉声道:“如果大齐未亡,你的娘亲会是郡主,你也不必在外漂泊这么多年。” 晏凌吞了一口唾沫,讷讷:“外祖母。” 孙氏失笑:“瞧你那如临大敌的样儿,大齐早就被灭了,外祖母也不可能复国,之所以和你开诚布公,是希望你能牢记自己的身份。” “我们的祖先曾经一统中原,大齐虽已亡国,但我们的为人处世依旧不能堕了皇族血统。” 晏凌认真点头:“我会的。” “这话,我也告诉过你娘,她的答案与你如出一辙,可惜……”孙氏叹息:“倘若她没自甘为妾,也不会走了歪路,最终害人害己,你千万要记住你娘的教训。” 晏凌抿唇:“我答应过外祖母,永不做妾。” “世间男子多为薄情寡义,唯独女子一生总被情爱所羁绊,修成正果者少之又少。”孙氏的面色格外凝重:“阿凌,世人都怜悯你嫁给萧凤卿,我却怕你有朝一日真的爱上他。” 晏凌不假思索:“怎么可能?外祖母,萧凤卿那样的人有多荒唐,你是没亲眼见到,我怎么可能会对他萌生男女之情?这太可笑了!” 孙氏的眉目始终不曾舒展:“皇室子弟,生来便有一颗九转玲珑心,你如何断定他放浪形骸的外表下没藏着勃勃野心?你终究太年轻了,评判一个人,不该只看他的表面。” 晏凌凝视着孙氏透出睿智的眼眸,脑子里浮光掠影地闪现过关于萧凤卿的片段,心口莫名发寒。 若外祖母所言非虚,那么萧凤卿城府太深了,二十年如一日地在演戏,骗过了整个大楚,更甚至不惜自污来迷惑旁人,他所图究竟为何? 是为争夺那把龙椅吗? 晏凌的思绪突然混乱了,对本就捉摸不定的未来陡生迷茫。 孙氏紧握晏凌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一点点传送给她:“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你上了宁王的船,就不能中途跳下来,否则一个浪头打来便可淹没你,除非你能掌舵。” 晏凌的声音几不可闻:“那我该怎么做?” “要么让萧凤卿爱上你,要么你永远别爱上萧凤卿,凡事尽量明哲保身,给自己留后路。” “外祖母的教诲,阿凌铭记于心。” 孙氏笑了笑:“别太草木皆兵,兴许外祖母多虑了,要是宁王真的玩世不恭,那也算好事。” 晏凌的郁卒一扫而空:“外祖母说的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勇往直前了。” …… 同样的深夜,卫国公府内,晏凌祖孙促膝长谈,数百里外,却有一行人马锦衣夜行、披星戴月地往骊京赶。 骏马奔驰,尘土飞扬。 “世子,郭链如今为我们所用,西秦的和亲队伍业已在路上,只要运作得当,一旦西秦跟大楚开战,大楚危矣!” 话音刚落,说话的人就被一记凌厉掌风袭倒在地,他从马上跌落,滚了好几圈才堪堪控住身体,呕出一大口腥热的血。 “我要的,是四海升平的江山,而非生灵涂炭、分崩离析的天下。”冰冷的男声犹如天山寒雪:“自己回去领罚,我的身边不需要自作聪明的人。” “少主,”又一人谏言:“我们恐怕是赶不回骊京了,您还受了伤,不如明日叫赤鹄代替您?” “用不着。”男人仰首看向被云翳遮蔽的弯月,眼底划过森森锐光:“那女人,不好糊弄。” 说完,他长腿夹住马腹,马鞭大力抽下,黑马瞬间飙出,朝东方狂奔而去! 第17章 一场闹剧 七月初三,宜嫁娶。 大楚的宁王萧凤卿,迎娶卫国公府嫡长女晏凌为正妻。 未及寅时过半,晏凌就被桂嬷嬷叫了起来。 一番繁琐的梳洗装扮之后,晏凌神色定定地看着铜镜,有些发愣。 镜中女子雪肤花貌,眉眼流露丝丝缕缕欲说还休的情意,那张清媚撩人的脸,既具有骊京的雍容艳丽又蕴含江南的钟灵毓秀。 “姑娘真美!”绿萝由衷赞叹。 全福人给晏凌梳完头发戴好凤冠:“大小姐姿容不俗,宁王定会倾心不已,小两口恩恩爱爱,早日开花结果。” 晏凌淡淡一笑,对全福人的希冀不置可否。 这场大婚,是做给外人看的。 关上门,她和萧凤卿依然桥归桥,路归路。 …… 晏凌在正堂依礼拜别晏衡和慕容妤。 晏衡打量着一身嫁衣的晏凌,内心五味杂陈。 女儿回京还不到两个月就出阁了,她不像是国公府的主人之一,反而像旅居的过客。 他们父女一场,见面的次数加起来寥寥无几,相处的时间更是不多。 人都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殊不知,亲欲惜而子不在,亦是人生一大憾事! 晏衡的眼眶突然湿润了,他颤着手虚扶晏凌起身,语气哽咽:“快起来,嫁到王府就好好过日子,别怕,若是有人让你受委屈,你还有父亲,国公府是你永远的后盾。” 晏凌盖着喜帕,她看不到晏衡的神情,可从他握住自己不放的手来看,他是很不舍的。 “女儿记住了,也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 慕容妤不咸不淡地叮嘱了几句,那双无焦距的秀眸,隐隐透着亮光。 晏凌讥诮地扬唇,旋身迈出了门。 晏家长房没有男嗣。 是晏衡亲自送晏凌上的花轿,临起轿前,晏衡压低嗓门嘱咐:“宁王肆意妄为,哪天薄待你,你尽管告诉父亲,父亲替你做主。” 晏凌轻轻点头。 喜乐声响,轿夫扛起了八抬大轿。 皇子娶亲本来就不必亲自现身,所以,萧凤卿并未出现在迎亲队伍中。 红妆十里,从甘露街一直逶迤到宁王府。 …… 宁王府张灯结彩、红绸漫天。 建文帝和沈淑妃也亲临王府主持婚礼。 喜庆的乐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呼朋引伴的人声,气氛十分喧阗且热烈。 晏凌坐在花轿里,双手抱着一只如意宝瓶。 昨晚孙氏的话言犹在耳,而认识萧凤卿以来的场景也是历历在目,顷刻间,她思绪万千,连花轿停了下来都没觉察。 敲打吹拉的声音仍旧在继续,晏凌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轿外依稀传来窃窃私语,她才猛然发觉异样。 大红色的轿帘寂寞地垂着,间或有凉风穿过,通过那一线被吹起的缝隙,晏凌看见了许多人的衣袂,但唯独不见身穿喜服的萧凤卿。 没有喜娘过来,也无人上前踢轿门。 鬼使神差的,晏凌的心跳一滞。 隔着花轿,百姓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宁王爷呢?” “这都快到吉时了,为什么新郎官还不出来?” “莫非宁王悔婚不要新娘子了?” “我看不一定,宁王是什么人物?见过的美色比他吃过的大米还多,或许是这位晏大小姐的样貌不合他心意。” …… 花轿的空间本就逼仄,晏凌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沉重地回荡在轿内。 随着时间一息息流逝,那道帘子还是静静地直垂着,周遭百姓的议论声越发嘈杂,甚至有人说起了难听话。 晏凌抱住宝瓶的手不断收紧,手心沁出薄汗,牙根恨得痒痒。 真是该死! 既然不想娶她,一开始就别来祸害她,现在临阵悔婚,让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闹出被悔婚这一出,她往后还要不要在骊京混了? 晏凌很后悔,早知今日,她那晚还不如直接把他剁碎了,守望门寡也好过当弃妇不是? 一道暗含喜悦的男声倏然入耳:“父皇,这都要过吉时了,七弟却玩起了失踪,儿臣觉得他大概并不想娶亲,倒不如……” “不管他想不想,这人都得给朕娶回来!”建文帝冷哼,忽道:“去给小十换身男装,让她代替宁王娶亲。” 第18章 史上最悲催的新娘 代娶? 众人大吃一惊。 “父皇,这不太合适吧?” 十公主面露难色,她和七皇兄一向关系融洽,若是这亲他真不想成,她帮他把人娶回家,将来肯定要被他怪罪。 建文帝沉声:“要你去就去!” 沈淑妃连忙吩咐婢女带十公主下去换衣裳,十公主前脚刚离开,一抹红影就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过来,白枫紧随其后。 百姓惊呼:“是宁王!” 沈淑妃满面焦灼瞬间被笑容取代:“皇上,小七他来了!” 建文帝定睛一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这模样,还不如别出现,免得丢人现眼! 花轿里的晏凌却是如释重负。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她是无心男女情爱,可不代表她乐意做弃妇,世道原就对女子苛刻,她若是名节有损,不仅她在骊京没脸见人,晏家其他姑娘也得凉凉。 正庆幸着,花轿突然剧烈一晃,她措手不及,险些摔了个狗啃泥,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猛然扯开帘子,粗暴地掀飞了她头上的喜帕。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旁人根本来不及阻止,晏凌猝不及防下便和萧凤卿四目相对。 当晏凌看到萧凤卿那副尊容时,她萌发了跟建文帝异曲同工的想法:与这种人成亲,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一辈子的脸都在今天丢光了! “哎,宁王爷!”喜娘赶紧把喜帕重新给晏凌盖上:“盖头是要在洞房揭的,不然不吉利!” 萧凤卿嘿嘿一笑,喜服褶皱丛生,俊脸红彤彤的,两侧脸颊都印着好几个唇脂印,满身都是酒气、脂粉香,他一开口,浓重的酒味几乎把喜娘熏死。 “这里头的姑娘真好看,哪个楼的?本王……本王包了!” 此言一出,不仅喜娘变了脸色,沈淑妃亦是大惊失色:“白枫,快把你家主子送进府!” 白枫忙不迭点头,半拖半扶地搬走萧凤卿。 建文帝面色黑如锅底:“这混账东西大喜的日子都不消停,真是给朕长脸!” 沈淑妃请罪:“臣妾教子无方,将他宠坏了。” 见状,太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宁王府。 另一侧,丰神俊朗的睿王收回了目光。 “七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晋王摇头。 “我倒觉得他这般挺好,他是王孙,理应活得轻松自在。”睿王拍拍晋王的肩膀:“走吧,今儿是七弟的大喜之日,咱们不醉不归。” …… 萧凤卿醉醺醺的,走路东倒西歪。 白枫将红绸交到他手中,萧凤卿歪头笑了笑,突然孩子气地把红绸拽到跟前打双耳结。 晏凌正在跨火盆,被萧凤卿这么一拉,裙摆不经意扫到火星,昂贵的布料禁不起摧残,顿时烧出了一排小孔,婢女慌忙扑灭火苗。 众人:“……” 还没正式拜堂,新娘的嫁衣就破了,这兆头当真不妙。 晏凌死死咬牙,情绪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她现在……非常想抗旨拒婚! 喜娘内心叫苦连天,碍于皇家威仪,只能强行挽尊:“哎哟,红红火火大吉大利!” 太子带头鼓掌:“不错不错,七弟、七弟妹将来必定夫妻谐睦,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 有太子活跃氛围,众人又重新挂上了笑脸。 从门口到正堂,各类祝福层出不穷。 晏凌面上不带一丝喜色,骊京每年那么多女子出阁,她笃定,自己肯定是史上最悲催的新嫁娘。 托萧凤卿的福,她晏凌将再一次沦为骊京的笑料。 “一拜天地!” 礼仪官响亮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晏凌收敛心神,只希望萧凤卿能好好配合,不要再搞什么幺蛾子了。 然而,萧凤卿没听到她的心声。 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萧凤卿皱眉捂着胸口,迷蒙的双眸茫然环视一圈,然后干呕了一声,两眼一翻,摇摇晃晃地往地上倒去。 “王爷!” 白枫欲探手,结果眼前红袖一扬,有只素手比他更快地抓住了萧凤卿胳膊。 白枫止住动作,视线在萧凤卿的右胳膊上顿了顿。 晏凌眼疾手快地撑住萧凤卿下坠的身体,她微微偏头,手指不露痕迹地掐住他右臂软肉重重一拧,阴测测地笑道:“萧凤卿,你最好乖乖把这场婚礼办完,如果你今天闹出这么多事都是在装疯卖傻,将来我饶不了你!” 说完,她就撒手放开了萧凤卿,还煞有其事地替他正了正腰带,而在外人看来,新娘待新郎真是贴心至极。 晏凌放手太快,所以根本没觉察到萧凤卿的肌肉有一霎时的紧绷,直至白枫近前,他才不动声色地松懈,白枫更是落下心头大石。 约摸是晏凌的警告起了作用,萧凤卿虽然依旧精神不济晕晕乎乎,但好歹总算是礼成了。 “送入洞房!” 礼仪官高声喊完这句,宾客们立刻发出了心照不宣的窃笑,喜娘生怕萧凤卿再出岔子,着急忙慌地随婢女簇拥一对新人入了后院。 第19章 王妃今夜独守空房! 这一个月,工部也加紧对宁王府进行了新的修缮,处处皆是亭台楼阁、假山回廊,而且园景设计的风格居然有些江南的影子。 晏凌的居所叫做浮梦园,据说面积占了宁王府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 一路上,绿荞时不时将所见所闻低低告诉蒙着盖头的晏凌,晏凌兴致缺缺,遭遇了今天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就算给她住龙宫,她都不稀罕。 谢天谢地,萧凤卿没有辜负她的威胁,一直坚持到浮梦园的门口才两眼翻白晕厥过去,白枫顺势背起萧凤卿进了园子。 新郎官醉的人事不知,挑盖头、合卺酒这些流程自然只能免了。 喜娘是宫里派来的,她为难地看一眼醉倒在晏凌身侧的萧凤卿:“宁王妃,您看剩下的步骤……” “反正已经成亲,那些繁文缛节也不重要。”晏凌兀自掀开盖头,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床榻上呼呼大睡的萧凤卿,她抬步走到梳妆台前:“你可以回宫交差了,绿萝,送喜娘出去。” 晏凌给绿萝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别忘记打赏。 “白芷,过来帮我把这些玩意儿弄掉,沉甸甸的,我脖子都快压没了。” 白芷瞥向呼噜声震天的萧凤卿,扁了扁嘴:“王爷太不靠谱了,怎么说也是一生一次的大喜事,今天闹这么一出,他倒是无所谓,以后叫全骊京的人如何看待姑娘?” “不许道是非。”紫苎制止白芷,她帮着白芷给晏凌卸妆:“还有,以后要改口称姑娘为王妃了,这儿不比国公府,没得给人把柄。” 晏凌捶打着自己酸痛的肩膀,自铜镜里睨了萧凤卿一眼,玩味道:“物以稀为贵,成亲对有的男子而言,的确一生一次,但世上总有例外嘛,如若夜夜都当新郎,自然也就不认为多庄重了。” 萧凤卿仰面朝天地躺着,偶尔咂嘴冒出两三句梦呓,远远望去,像一只没背壳的海龟。 “就让王爷这么睡着吗?” 晏凌听懂了绿荞的话外音,接过紫苎拧干的毛巾,一点点擦去胭脂:“急什么,一会儿自有人上门来伺候。你们是我的人,服侍好我就行,别的不用管,免得人家误会你们争宠。” 三个丫鬟立刻放心了,她们只想坚定不移地追随晏凌的脚步,与其给宁王当通房,她们还不如去门房吃沙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一会儿,绿萝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春花秋月四名仪容出挑的婢女。 “奴婢春袖。” “奴婢花腰。” “奴婢秋眉。” “奴婢月萦。” 自我介绍完,四人齐齐福身行礼:“见过王妃,恭贺王妃和王爷新婚大喜。” 晏凌看了一眼春花秋月,再看看自己后头的四个丫鬟,忍不住感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选丫头的时候,明明自以为挑了最好看的,结果眼下往这春花秋月面前一站,逊色多了! “你们来的正好,去服侍王爷吧。” 春袖略一犹豫,道:“王爷认床,尤其是醉酒的时候,他一般都歇在洗砚堂。” 晏凌微怔,随即淡笑:“行,你们把他挪走吧,我也特别讨厌与醉鬼共处一室,臭死了。” 闻言,春袖愣了愣,秋眉却已唤白枫和仲雷进来,仲雷就是晏凌潜入王府那夜遇见的方脸。 不知怎的,比起白枫,仲雷对晏凌的恭敬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晏凌虽然疑惑,但也没将这份古怪放心上。 萧凤卿被两侍卫架走,春花秋月也默契告退。 “太膈应人了,根本就没把王妃放眼里。”绿荞抱不平:“瞧她们那样儿,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有人信。” “能数年待在宁王身边的女人,自然非泛泛之辈,只要宁王愿意,她们迟早会定名分。”晏凌站起身往珠帘后走:“你们把床重新铺一遍,这味儿好重。” 绿荞和绿萝对视一眼,从柜子翻出新的被褥。 “王妃……”绿萝突然欲言又止。 晏凌顺着她目光看去。 鸳鸯戏水的喜褥上,洁白的元帕赫然入目。 晏凌漫不经心地移开眼:“别担忧,宁王那儿自有应对。”说着,她自己弯腰挑起那帕子,用手揉成一团,信手扔到了床角。 一盏茶后,浮梦园灯火全熄。 …… 蔷薇院。 沈若蝶捏着手帕坐立不安。 “侧妃,打听到了!”婢女珊瑚跑进来:“王爷不在浮梦园,王妃今夜独守空房!” “真的?”沈若蝶激动地扬声:“太好了,新婚第一夜就不得王爷欢心,我看她往后如何在府里立足!” 第20章 萧凤卿的真面目 沈若蝶是萧凤卿的表妹。 半年前,以侧妃的身份进了王府。 她自小爱慕萧凤卿,可惜,萧凤卿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就算成了婚,也不见多少温存。 沈若蝶不计较萧凤卿有多少女人,也不在乎他花天酒地,只求留在萧凤卿身边,当然,如果能生下萧凤卿的长子,她就更满足了。 “哼,表哥将她安置在浮梦园,我原还觉得堵心,现在看来,那什么王妃也不过如此。” 沈若蝶转忧为喜:“其实看表哥今天拜堂的架势,我也猜到他不喜欢那女人,他之所以主动请旨赐婚,八成是图个新鲜。” “表哥还是在洗砚堂吗?”沈若蝶美目流盼:“快吩咐下人熬点鸡汤,我待会儿给表哥送去。” 她要抓紧每一个机会向萧凤卿嘘寒问暖。 “您别去了,王爷他……”珊瑚吞吞吐吐,对上沈若蝶问询的眼神,索性一口气和盘托出:“是春花秋月把王爷从浮梦园接走的,她们这会儿全在洗砚堂,洗砚堂早就熄了灯。” 沈若蝶陡然拔高音调:“又是她们侍寝?” “这四个贱蹄子!”沈若蝶气急败坏:“一天到晚都霸着表哥不放,这么下去,我何时才能怀上孩子?何时才能母凭子贵?” 焦躁的沈若蝶在原地来回踱步,脑中忽然灵光乍现,秀丽的脸孔闪过一丝算计。 …… 与此同时,洗砚堂的密室内。 软榻上,萧凤卿盘腿坐着,右臂包裹着绷带,霜色的内衬褪至腰间,脸色微微发白。 “少主,余毒已经全逼出来了。” 春袖收起银针,恭敬地立在一边。 月萦轻步走上前,替萧凤卿系好衣带。 萧凤卿垂眸看她一眼,然后抬眸扫向白枫。 “都察院弹劾萧千宸的折子准备好了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秋眉冷笑:“吴承祖勾结徐州知府贪墨赈灾款证据确凿,再加上奸杀女童,两罪并罚,睿王忙着为妻族擦屁股,到时便抽不出手染指西山大营的兵权。” 萧凤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桌面叩了叩,那双人前情意深浓的桃花眼,此时却犹如利剑一般冰冷锐利。 “萧宜修最近也很闲,给他找点事干。” 月萦凝眸看着萧凤卿:“若非太子派人盯着你,你也无需在中了毒的情况下还喝那么多酒,幸亏春袖医术了得,帮你镇住了毒性。” 萧凤卿前两日赴西山大营策反郭链,郭链的手下有叛徒,竟认出萧凤卿的身份趁其不备行刺,萧凤卿虽灭了对方的口,却不慎中毒。 因为婚礼在即,萧凤卿来不及祛尽毒素,篝夜赶回了骊京,熟料,太子的人突然跟踪上他,他只好躲进青楼借醉酒掩饰。 萧凤卿嫌弃地嗅了嗅手腕,上头仍旧残留着脂粉味,若非怕那小毒妇鼻子太灵敏闻出他身上的血腥味,他也不会故意朝身上倒香粉。 想起晏凌,萧凤卿不由得蹙起了弦月眉。 右臂那块软肉,依然隐隐作痛。 “浮梦园那边有什么动静?” 白枫回话:“王妃应是睡了。” 月萦柔柔笑道:“晏姑娘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萧凤卿白日的举止半真半假,拜堂的时候,他的确毒性发作想晕倒,可那小毒妇三言两语的威胁硬是把他飘忽的意识拽回来了,直到离开浮梦园,他才真正晕过去。 “一个王妃,一个晏姑娘。”秋眉一哂:“她是我们仇人的女儿,你们对她那么客气做什么?” 春袖咬唇,侧身看向萧凤卿:“哪怕是做戏,她也已经嫁给少主,这该有的礼数总不能少。” 闻言,萧凤卿眼稍微抬,灯火粼粼映射,他深幽的眼底,宛若一潭亘古无波的静水。 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投来一瞥,就带给人无可名状的压迫感。 春袖的视线和萧凤卿相撞,她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于是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你们都不用试探我的态度。”萧凤卿清寒的声音慢条斯理响起:“一颗棋子罢了,她能活多久,就看她能为我们带来多大的好处。” 月萦不忍:“何不直接滴血验亲,将她推到那人眼前?”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被至亲插刀。”萧凤卿起身从软榻下来,身姿挺拔如松,他披上黑袍,面色平静:“母女相杀,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景,我们拭目以待吧。” 第21章 母女相杀,妙不可言 初入宁王府,晏凌以为自己会难以成眠。 可她挨上软枕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到天亮,比她在卫国公府还睡得香甜踏实。 “王妃,按照规矩,待会儿您要随宁王进宫奉茶。”桂嬷嬷拿金钩挂起纱帐,看了眼精气神上佳的晏凌,哭笑不得:“这也就是您心大,换了其他女子,新婚头夜夫君却歇在别处,她们早无地自容了。” 晏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趿上软底绣鞋走下脚踏,随口道:“本来就是逢场作戏,我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当真?” 桂嬷嬷一愣:“什么逢场作戏?” 晏凌暗恼地抿抿唇,含糊其辞:“联姻咯,皇室子弟和贵胄女子的婚姻都不纯粹,彼此的家族各有所需罢了,这不就是逢场作戏嘛。” 桂嬷嬷将信将疑,晏凌不欲她再多问,高声唤来丫鬟们梳妆打扮。 …… 没多久,萧凤卿慢慢悠悠地晃来了。 晏凌看见他就闹心,没好气道:“哟,春宵苦短日高起,今日真是难为夫君了。” 萧凤卿正儿八经地向晏凌深深作揖:“小王是特地过来给王妃赔罪的,昨日一时糊涂喝高了,不仅差点耽搁婚礼,还弄出许多笑话让王妃面上无光。” “王妃?”晏凌挑眉,似笑非笑:“当不起王爷这声称呼,谁叫我是你口中青楼里的姑娘?” 萧凤卿顿时觉得牙疼,他悄悄睃了眼白枫,白枫没意会,萧凤卿只好亲自动手斟了一碗茶,然后捧着盖碗茶,缓步走到晏凌跟前,毫不犹豫地撩起袍子,单膝跪在晏凌脚边。 晏凌微怔,立时站起来:“你这是何意?” 堂堂王爷都跪了半条腿,屋里其余人自然也是纷纷下跪。 唯独晏凌顶天立地。 “我有个极坏的毛病,一喝醉酒就变了个人似的,所以昨天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通通忘了吧。”萧凤卿像犯下大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王妃冰清玉洁、气韵高华,勾栏花娘怎配同你相提并论?” 晏凌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萧凤卿的窘态,歪歪头:“宁王舌灿莲花,这张嘴可真懂得讨女子欢心,这会儿倒是愿意对我伏低做小,将来会否有一天也翻脸不认人把我给卖了?” 萧凤卿低下长睫,眼底的墨色微微沉潜,他抬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若王妃愿意,今后我这舌上金莲只为你一人开花。” “那还是免了吧,这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晏凌施施然落座,接过了萧凤卿捧住的茶盏:“王爷请起,以后再别做这种掉价的事儿,传到皇上和淑妃娘娘的耳朵里,我可承受不起他们的怒火。” 萧凤卿嬉皮笑脸地拍拍膝盖上的灰:“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假,但对我而言,美人一笑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晏凌轻笑,怪不得萧凤卿的花名能传遍大楚,这样一副妖孽皮囊再加上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如果她涉世未深,只怕也会为他沦陷。 绿荞执起螺黛替晏凌画眉,是温柔的小远山。 萧凤卿的目光落在晏凌脸上,闪了闪,他忽然挥手让绿荞退下。 晏凌不明所以:“怎么了?” 萧凤卿沉默,他站到绿荞先前的位置,玉竹般根根修洁的手指跳过梳妆台上的螺子黛,选了一根颜色最浓烈的,略蘸点水,弯下腰帮她描眉,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视线齐平。 晏凌一呆,下意识要往后退。 萧凤卿的手连忙按住她纤瘦的肩膀:“别动。” 正是盛夏,晏凌刚刚晨起,身上只穿了软烟罗薄衫,隔着轻透的衣料,萧凤卿温热的手掌笼住了她天生偏凉的肌肤,两相触碰,彼此的体温居然奇异地契合。 冰肌玉骨。 萧凤卿的脑中倏然冒出这形容。 晏凌试图拨开萧凤卿:“我叫丫鬟就成,这些琐事不麻烦王爷了,有损您威仪。” “为卿画眉共浮生,与子携手梦繁华,这是本王目下最想做的事。”萧凤卿眉眼弯弯,笑容绝艳:“王妃,满足本王这点心愿,可好?” 第22章 无疾而终的美男计 晏凌也不是多矫情的女子,虽然不习惯,既然萧凤卿执意献殷勤,她便随他去了。 萧凤卿一边给晏凌上妆一边道:“你容光秾艳不失英气,所以胭脂晕品得挑明丽的,小远山不衬你这种长眉凤眼,一字眉和满棠娇的口脂恰好。” 晏凌默不作声地由萧凤卿在自己脸上捣鼓,意有所指:“听王爷说的头头是道,想必是经验丰富,改天不如也教一教我的婢女。” 萧凤卿点口脂的动作微顿,他忽地俯身凑近,松柏清香的气息喷薄在晏凌脸颊,低回音色缭绕她耳畔:“庸脂俗粉哪儿有资格让本王伺候?描眉挽鬓是闺房趣事,自然唯有夫妻才能做,王妃别看我像行家里手,其实我是专门为你学的。” 晏凌偏头,他的桃花眼仿佛蕴了一层春水,碎光沉浮,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撩人心弦。 “能令王爷破例,是我的荣幸。”晏凌神色自若,她平静地推开萧凤卿:“入宫请安耽搁不得,我去换衣裳了,失陪。” 萧凤卿颇有种抛媚眼给瞎子看的错觉,目送晏凌高挑的身影离开,他拿了一支凤头金钗把玩,唇角勾着一抹浅笑,眸底却冷意瘆人。 …… 建文帝喜好奢华,皇城修建的极其金碧辉煌。 执坚披锐的黑甲禁军矗立在正阳门门口,他们头顶的城楼气象森然,用墨笔一挥而就的“楚”字旗迎风而动,烈烈翻飞。 晏凌只看了一眼便垂落目光。 这是她第二次进宫了。 萧凤卿侧眸打量晏凌片刻,含笑称赞:“我家王妃今日甚美!”他洋洋自得地摩挲着下巴:“本王的眼光真是旷古绝今,赶跑母猪捡回貂蝉,总算杜绝了方翠花玷污本王的可能。” 晏凌凉凉地瞥向他:“王爷深谙孤芳自赏的真谛,这倒也确实算一种难得的本事。” 萧凤卿理直气壮:“长得好看的人,这辈子都和孤芳自赏无缘,你见识少,我不怪你。” 晏凌呵呵:“是啊,在‘某件事’上,我的见识是比不了王爷,对容貌美丑的鉴定能力不高。” “七弟,七弟妹。” 一道陌生的男声突然从后传来。 晏凌和萧凤卿对视一息,尔后齐齐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宝蓝色直缀的男人与着樱草色襦裙的年轻女子。 “二皇兄。”萧凤卿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 萧千宸缓步走过来:“带七弟妹来敬茶的?” “是啊,母妃一直盼着我娶妻,她昨日就叮嘱我要早日把阿凌领进宫。”萧凤卿转向晏凌:“快给我二皇兄见礼。” 晏凌敛眸,福身一礼:“二皇兄。” 萧千宸稍稍侧身,只受了她半礼:“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七弟妹果真品貌不凡。”吴湘儿嫣然一笑:“早就听闻杭州有位女中豪杰,没想到现在做了我的弟妹,我那些闺阁好友都羡慕着呢。” 晏凌淡声:“二皇嫂过奖了。” 吴湘儿眼波流转:“如果我没猜错,七弟妹离开杭州前办的最后一件案子就是我叔父的吧?我那叔父的名字如今都没在族谱上了。” 话落,萧千宸神情如常,眸色却沉了沉。 吴承祖办事不利、中饱私囊,还在杭州搞出人命案,连累得他今日被建文帝痛斥了一顿,言官的唾沫都快喷死他了。 眼下再看着擒拿吴承祖的晏凌,要说他心中完全没疙瘩,那是不可能的。 晏凌面色淡静,肃声道:“吴承祖罪大恶极,吴家能将他除名真是大快人心,这等衣冠禽兽,不配在宗祠有一席之地。” 吴湘儿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还没开口上眼药,萧凤卿一脸愤愤道:“二皇兄,那天我也在公堂之上,吴承祖那老不休竟想拉你下水,口口声声都以你的叔父自居,还要挟我必须救他!” 闻言,吴湘儿慌了,萧千宸的脸色更冷了。 第23章 为何不见元帕? 萧千宸志在踏上丹陛。 这些年一直以勤勉克己的形象示人,无论朝廷还是民间,对他皆赞不绝口。 对于萧千宸而言,贤德的名声是做给士子看的,只有手掌兵权才能朝权力的中枢更近一步,然而,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吴承祖居然闹出贪墨、杀人的乱子,硬生生把他给绊住了,死到临头,竟还敢自诩为他叔父? 吴家的脸也太大了! 萧千宸表现的体面无私:“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吴承祖若不伏法,如何对得起那些死者的父母?湘儿,你该感激七弟妹,是她替吴家铲除了一颗毒瘤。” 吴湘儿也很会见风使舵,笑道:“可不是,我父亲昨儿还念叨着要向七弟妹致谢呢。” 晏凌笑而不语。 “不用谢,除暴安良是我家王妃的人生理想,真要谢,将来我们有了孩子,吴尚书多送点礼金就行。”萧凤卿是急性子,一手牵起晏凌一手拽住萧千宸风风火火地往前走:“父皇母妃还等着喝儿媳茶,咱们别磨蹭了。” 萧千宸无奈:“你啊,都娶了媳妇儿还没定性。” 三人理所应当地把吴湘儿给遗忘在后头。 吴湘儿藏住眸底的怨怼,踩着碎步跟上。 …… 晏凌原以为今天能见到那位传说中冠绝四国的姑母,但下了软桥,却发现他们的去处并非未央宫,而是沈淑妃的景仁宫。 她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晏皇后是萧凤卿的嫡母,一般皇子成婚奉茶最先去的都是未央宫。 邢公公早就恭候在门口,一见到萧凤卿和萧千宸这两对夫妻,连忙跑过来解释:“皇后娘娘心疾又犯了,皇上就吩咐奴才直接带宁王、王妃来景仁宫。” 萧千宸也愣了愣:“母后身体不适,可要紧?” “太医院的御医都赶去未央宫了,睿王爷别担心。” 萧千宸本来打算去未央宫探望晏云裳,但想到建文帝就在景仁宫,他便暂时敛了心思。 倒是萧凤卿大大咧咧的:“母后不舒服,父皇怎么也不陪着?” 邢公公笑了笑:“皇上说了,今日是宁王妃入宫奉茶的日子,他不能错过。” 晏凌静静地走在萧凤卿右侧,看似低眉垂眼,实则心里对晏云裳的受宠程度暗暗惊奇。 几人进了景仁宫的正殿,发现太子夫妻与十公主都在,看样子也是临时赶来景仁宫认亲的。 沈淑妃笑容可掬,瞥见晏凌,眼睛立刻就亮了:“阿凌,快来让母妃瞧瞧。” 晏凌微微垂眸,轻步迈上了玉阶。 沈淑妃眉梢眼角都是喜气:“小七待你好不好?如果不好,只管告诉母妃,母妃替你出气!” 晏凌看了眼春风满面的萧凤卿:“王爷对儿臣极好。” 建文帝忽然催促:“快让宁王妃敬茶吧。” 晏凌目光微闪,沈淑妃笑意不减:“喜枝,快拿两块垫子过来。” 就在这时,一名小內侍倏地慌慌张张奔进殿:“皇上,皇后娘娘晕过去了!” “什么?”建文帝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喝儿媳茶了,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御医都是干什么吃的?赶紧去宣王院使!” 走到一半,建文帝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忽略的儿子儿媳,他道:“淑妃,你帮朕把茶喝了,红封给双份。”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定,建文帝的身影也彻底消失。 在场众人都有些尴尬。 吴湘儿望着晏凌的眼神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儿媳进门第一天,公公连茶都没喝,不管是民间或皇家,都足以证明这儿媳不得心意。 沈淑妃郁卒地叹了口气,随即迅速地调整好表情:“先敬茶。” 大宫女喜枝铺好垫子,萧凤卿扶着晏凌下跪,结果晏凌的膝盖还没弯下去。 太子妃章敏莲冷不防道:“淑妃娘娘,您是不是忘了还有事儿没做?为何不见七弟妹的元帕?” 第24章 七叔是二叔的一条狗 章敏莲的提醒,就像在本就不平静的河面上扔下一块大石头,激起了滔天水花。 没元帕,要么非完璧,要么是丈夫不屑于碰。 数双眼睛有志一同地投向晏凌,他们的眼神意味不明,令晏凌如芒在背。 在宁王府留宿一夜的曹嬷嬷正想陈述原委,萧凤卿却已经径自拉着晏凌跪了下来。 “母妃,儿臣昨日贪杯喝多了,浑浑噩噩的,好些事情都不记得做,所以怠慢了王妃。”萧凤卿清朗的声音仿佛穿堂风拂过殿内:“您不要怪罪她,错都是儿臣犯的,儿臣向她也向您道歉!” 说着,萧凤卿朝晏凌弯腰一鞠,又重重在金水砖上磕了个响头。 沈淑妃啼笑皆非:“知道你宝贝自个儿媳妇,母妃也没怪责阿凌的意思,你昨天那样的情况,外人不知,难道母妃也不懂吗?既然晓得阿凌受了委屈,以后就得善待她。行了,敬茶吧,这杯儿媳茶本宫等了好几年。” 听到“外人”两字,章敏莲的脸青红交加。 太子不禁皱眉,觉得章敏莲拎不清。 晏凌和萧凤卿恭恭敬敬地奉了茶,沈淑妃欣慰得差点落泪,除了双份的红封还赏下不少珠宝头面。 章敏莲盯着那金灿灿的托盘,又羡慕又嫉妒。 太子是先皇后所出,章家也不算显赫,她与太子成婚次日进宫谢恩,得的赏赐还不如今日晏凌的一半! 大概是章敏莲的眸光太灼热,晏凌回头,准确地捕捉到她羡嫉的眼色,章敏莲触及晏凌清冷的视线,心中一震,身不由己地撇开了眼。 曹嬷嬷笑道:“宁王、王妃真般配。” 晏凌穿了件牡丹红垂纱刺绣襦裙,梳堕马髻,只戴了一支红宝石流苏步摇,金丝流苏垂落耳畔,随着行动摇曳生姿,格外灵动。 萧凤卿也穿了一袭深青色的锦衣,金冠束发,玉带围腰,不同于以往的轻挑风流,气质骤然沉稳内敛许多。 沈淑妃笑着点头:“这媳妇儿还真娶对了。” …… 敬完茶便轮到认亲。 其实晏衡早就大致告诉过晏凌大楚皇族的关系分布,可皇家流程还是得走一遍的。 太子萧宜修一身杏黄的四爪蟒袍,相貌不及睿王更不如萧凤卿,胜在气度儒雅。 “七弟妹和七弟真是天造地设的璧人。” 萧凤卿的手顺势搂住了晏凌的柳腰:“大皇兄跟大皇嫂也是金童玉女。” 晏凌被迫朝萧凤卿怀里挪了一步,她蹙眉,仰头看向他,他淡笑,眼里盛着亮晶晶的微光。 四目相对,空气莫名变得粘稠。 萧千宸揶揄:“看来我七弟这次真收心了。” 萧凤卿笑眯眯的:“二皇兄,别老拿我们寻开心,你身边不也有二皇嫂这红粉佳人吗?” 吴湘儿顿觉扎心,睿王的红粉佳人是府里那位刚怀孕的周侧妃,她是排不上号的。 章敏莲身怀六甲,身形圆润,她双手小心地护着肚子,扫了一眼纤瘦的晏凌:“你们夫妻情深,想必很快就能有好消息,到时候,我家淳儿又可以多个玩伴。” 晏凌冷淡地笑了笑。 萧凤卿从善如流:“我们一定生,多多益善!” 闻言,晏凌简直想一脚踹飞他。 皇长孙被乳母抱在怀里,看见萧凤卿,他口齿不清地嚷嚷:“狗狗……大狗狗!” 萧凤卿挑眉捏了一下萧淳的小脸:“淳儿说什么呢?” 萧淳鼓起腮帮子,歪头指着萧凤卿:“狗狗!父王说……七叔是二叔养的大狗。” 孩子的童言一落地,在场者面色皆是一变。 第25章 要不,我们生一个玩玩? “淳儿!” 萧宜修断喝:“胡说八道什么?孤何时说过?” 章敏莲亦呵斥出声:“那是你七叔,你怎能如此无礼?” 萧淳被父母同时训斥,哭着争辩:“就是父王说的,乳娘也听见了!” 萧宜修立即转移目标,疾言厉色道:“贱婢,你居然敢教坏孤的儿子还挑唆他对七弟无状?” 乳母急忙跪地求饶。 萧凤卿不以为意地笑笑:“好了好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大皇兄你看淳儿都被吓哭了。” 他叫起乳母,从她怀中接过萧淳走到一旁轻声细语地哄着,还主动学起了狗吠逗萧淳开心。 萧千宸冷笑连连:“童言无忌不假,但有的时候也难免耳濡目染,大皇兄该筛一筛淳儿身边伺候的人,他可是父皇寄于厚望的皇长孙。” 在萧千宸心目中,萧凤卿的确是他脚边的一条狗,做狗好啊,君临天下一人即可,只要够听话,他不介意赐萧凤卿几根骨头啃。 不过这事彼此心照不宣就行,搬到台面上来讲,不利维持他刻意营造的兄友弟恭的假象。 萧宜修斜乜萧千宸:“多谢二皇弟,毕竟你是半个过来人,那吴承祖不就是漏网之鱼嘛。” 萧千宸一记眼刀刮过来,萧宜修挑衅一笑。 晏凌腻味兄弟争锋的戏码,索性转眸瞅着萧凤卿逗萧淳,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小孩子。 那怎么宁王府至今都无一子嗣? 晏凌沉吟,兴许是嫡庶有别。 萧凤卿余光扫到晏凌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倾身贴近晏凌,薄唇若有似无地掠过她耳廓:“是不是觉着本王哄孩子的样子特别有魅力?你喜欢小孩吗?要不,我们生一个玩玩儿?” 暖暖的热气润泽着耳朵,晏凌却像被马蜂蛰了一口,她排斥地退后两步,凤眼微眯,无声吐出了一句话:“要生你自己去生。” 萧凤卿狗皮膏药似的黏着她:“我自己怎么生?我不会,你教教我呗,我肯定认真学。” 晏凌冷淡地侧过头,萧凤卿不气馁,一直在她耳边插科打诨,脸皮的厚度再次令晏凌咋舌。 这头,小两口风花雪月地调情,那头,两兄弟仍旧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沈淑妃也不耐烦听萧千宸跟萧宜修打机锋,道:“反正小七和阿凌敬完茶了,咱们就一块儿去看看皇后吧。” 睿王求之不得,太子夫妇虽不情愿也未反驳。 萧凤卿总算消停,晏凌挠挠趋于麻木的耳朵,脚底抹油跟在了沈淑妃后头。 十公主见到萧凤卿正盯着晏凌的背影,唇角挑起一抹淡淡的弧。 “七哥,你是不是很喜欢七嫂?” 萧凤卿眸光游离,似笑非笑:“何以见得?” 十公主天真无邪:“话本里说,男子若心仪一个女子,就会对着她的背影笑。” 萧凤卿轻笑,眸色倏然幽深:“嗯,很喜欢。” “有多喜欢?” “多喜欢……”萧凤卿一时没答话,他抬眸注视着远处的风来亭,低语:“喜欢到想亲手推她入地狱,眼睁睁瞧着她万劫不复。” …… 未央宫,雕梁画栋、锦绣辉煌。 盛夏已至,流云殿早早便放置着冰盆,宫女在香炉燃放了最上等的冰片解暑。 晏凌踏足正殿,只觉得清凉扑面。 金水砖光可鉴人,迦南香淡雅幽微,华彩描绘的横梁皆是栩栩如生的凤凰。 过往的宫女内侍神情忧虑又倨傲,连头颅都昂得比其他宫殿的宫人要高。 大宫女卉珍通禀后,出来请沈淑妃等人进去。 尚未进寝殿,建文帝暴跳如雷的声音就清晰传入了众人耳里: “庸医!一群庸医,朕养你们何用?!” 第26章 皇后病重,晏凌查案 沈淑妃面上显出一抹忧悒:“皇后娘娘的身体如何了?” 卉珍愁眉不展:“御医说娘娘是旧疾发作,没法儿根治,只能用汤药慢慢养着。” 沈淑妃叹息:“吉人自有天相,娘娘定会逢凶化吉。” 晏凌一声不吭地跟着,暗道沈淑妃能在晏皇后眼皮子下诞育萧凤卿,果然不是没道理的。 晏云裳生性霸道,独占建文帝的宠爱十多年,因为有晏云裳,建文帝的三千后宫都成了摆设,甚至有人怀疑建文帝子嗣空虚全是晏云裳使的毒手。 皇上四位皇子,除却先皇后生的太子,其中两位都是晏皇后所生,第七子萧凤卿能活蹦乱跳至今,恐怕沈淑妃花费了不少心思。 晏凌抿抿唇,能从晏皇后手里分一瓢建文帝的宠幸,隐忍不发也好,卑躬屈膝也罢,沈淑妃的心机都可见一斑,只不知晏皇后是否窥透。 一行人走进晏皇后的寝殿,建文帝依旧怒火高涨,晋王正在边上低声安慰。 卉珍止步,沈淑妃等人也不好再往前去。 一道道华美的珠帘后,晏皇后的影子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沈淑妃屈膝行礼:“皇上,臣妾带着小七和阿凌过来探望皇后。” 建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平身吧,你有心了,不过裳儿尚未苏醒,你们不要打扰她。” 沈淑妃垂首应是。 “皇上,娘娘这次发病来势汹汹,病情着实古怪。”王院使从珠帘内迈出来,神情凝重:“微臣总觉得有些蹊跷。” 建文帝一愣,随即沉了眸色:“你是说有人想加害皇后?” 王院使慎重道:“微臣不敢妄言,娘娘虽素有心疾,但近些年一直调养得当,依照娘娘的病案,微臣认为娘娘的病情其实已经有所好转,理应不会再恶化。” 建文帝一言不发,面色犹如阴云笼罩,他盯着王院使:“你的诊断可有错?” “微臣绝不敢欺瞒皇上。” “岂有此理,朕的皇宫居然还有如此歹毒之人!”建文帝怒喝:“邢公公,去给朕把朱桓找来,朕要彻查整座未央宫!” 邢公公顿了顿,小声道:“皇上,督主去了江州督办水利,暂时不在东厂。” 建文帝如梦初醒:“是有这么件事,那你去把慎刑司的叫来。” 邢公公正要退下,萧凤卿看一眼敛声屏息的晏凌,忽然嘟囔:“有我媳妇儿在,还找什么慎刑司,父皇也太浪费人才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语气漫不经心的,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都听见。 晏凌微微一怔,恨不得缝上萧凤卿那张破嘴。 章敏莲一喜,连忙附和萧凤卿:“父皇,七弟妹在杭州有神捕的美名,大大小小的案子落到她手中轻而易举就能真相大白,母后的事不宜兴师动众,不如就允七弟妹先查一查,兴许她真能寻出蛛丝马迹。” 建文帝浓眉皱着,他眯眸盯向晏凌,眼神变化莫测,沉声道:“宁王妃,朕将查办未央宫的任务交给你,你可能办到?” 晏凌骑虎难下。 晏云裳的盛宠超乎晏凌的想象,倘若她找不到那位真凶,就算是皇家上了玉牒的媳妇,建文帝亦不会对她多加宽宥。 晏凌眼帘低垂地站着,她定了定神:“儿臣必当全力以赴。” 萧凤卿欢天喜地:“父皇,你儿媳妇可厉害了!” 晏凌懒得搭理萧凤卿。 章敏莲轻柔一笑:“七弟妹,母后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吴湘儿极其自如地接口:“七弟妹明察秋毫,真凶一定能揪出来。” 建文帝大手一扬:“把未央宫所有的宫人都传出来,谁若不从,杖刑伺候!” 晏凌突然制止:“父皇且慢!” 第27章 晏凌出手,真凶显形 建文帝犀利的眸子立刻扫过来:“你有更好的主意?” “父皇,可否允许儿臣进母后内室一观?”晏凌眉梢一扬,从容不迫:“御医方才也说了,母后病况危机,但之前毫无预兆,所以儿臣大胆推测,若真有人企图伤害母后的凤体,那么此人必定是侍奉母后的贴身宫女,而母后的饮食起居之处则是最好下手的。” 睿王心头一动:“七弟妹所言极是,如果谋害母后的是贴身宫女,一切便说得通了,未央宫的二等宫女不可能对母后的病情了如指掌。” 守在内室的大宫女顿时人人自危,不约而同地跪在了地上:“皇上圣明,奴婢们对娘娘皆是尽心侍奉,不敢有二心!” 建文帝思索片刻,终于冲晏凌点头:“你去吧,动静轻些,别惊扰了你母后。” “儿臣会小心的。” 邢公公撩起珠帘,晏凌缓步走了进去。 萧凤卿也想跟着去,建文帝不悦道:“你媳妇儿查案,你凑什么热闹?文不成武不就的,少添乱!给朕坐好,看见你就心烦!” 沈淑妃赶紧给萧凤卿递了眼色,萧凤卿悻悻落座,托腮望着珠帘内那道四处走动的袅娜人影,几乎目不转睛。 …… 邢公公一直随侍晏凌左右,说得好听,是给她打下手,说得不好听,是监视她。 晏凌在内室巨细无遗地翻找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她转眸:“邢公公,我想检查一下母后的床榻。” 邢公公当先走到晏皇后的凤榻前,道了声“娘娘恕罪”,然后诚惶诚恐地拢起了纱幔。 晏凌的目光下意识停在晏皇后的睡颜上。 看清晏云裳的容貌,晏凌瞬间呆愣住。 那是张任何笔墨或言语都难以描摹的瑰美脸庞,难怪能被封天下第一美人,即便是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也没人能与晏云裳的美貌比肩。 晏凌很快收拢心神,弯腰查看凤榻。 时间渐渐流逝,建文帝开始焦躁不安,不时派来内侍询问进展,晏凌亦一筹莫展,她没发现丝毫异状。 正疑心自己是不是想岔了,晏凌倏然被晏皇后的枕巾吸引了注意力,她拿起枕巾,摩挲着角落的小黄斑,嗅了嗅,视线微凝:“邢公公,母后这枕巾用了多久?” 邢公公忙唤来卉珍。 “回王妃,有段日子了。”卉珍道:“娘娘喜欢彩鲤的女红,夸她绣技好,所以枕巾类的物事都由彩鲤负责。” 晏凌对着灯火仔细辨认那一块块肉眼几不可见的黄斑,面沉如水。 邢公公凑上前:“王妃可是有线索了?” “嗯。”晏凌将枕巾拿在手里,吩咐卉珍:“彩鲤还给母后做了什么?全都找出来。” 说完,她快步走出珠帘。 建文帝等这半晌早就不耐烦了,见晏凌出来,急忙迎上去:“如何?” 晏凌神色严肃得可怕:“父皇,是啮心草!” 建文帝面皮一紧,追问:“什么是啮心草?” “儿臣在杭州经手过一桩案子,继子想谋夺家产,恰好继父有心绞痛的毛病,继子便从楼兰商人手里购买了啮心草。”晏凌娓娓道来:“啮心草会加速心疾病人的死亡,而且无迹可寻,儿臣也是凑巧才发觉此端倪。” 建文帝越听越后怕,眼底满是阴霾,他怒不可遏:“枕巾是谁做的?给朕把人抓来!” 话音落下,彩鲤就被禁军押送入殿。 建文帝存了火气,疾步走到跟前,一脚将彩鲤踹倒:“快说!是不是你蓄意加害皇后?” 彩鲤被这一记窝心脚踹得跌下石阶,她捂着断裂的肋骨,凄惨一笑:“果真是苍天绝我,居然让晏云裳那毒妇逃过一劫!” 第28章 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 沈淑妃面寒似霜:“狗胆包天的奴婢,是谁指使你毒害皇后的?你还要不要命了?” 彩鲤嘶吼:“没人指使,是我自己要那毒妇死,可惜天不怜我!” 晏凌蹙眉,沉然望向彩鲤:“你为什么要用啮心草加害母后?据我所知,母后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彩鲤痴痴地大笑起来:“待我不薄却杀了我妹妹?待我不薄却想把我送入晋王府监视晋王的一举一动?宁王妃,你可知晏云裳的蛇蝎心肠究竟有多毒?” 晋王狠狠一愣。 “我妹妹彩锦安守本分,奉命给皇上送羹汤,皇上那夜醉酒临幸了彩锦,彩锦深知晏云裳善妒,所以根本不敢声张,可她却怀孕了!” 彩鲤声泪俱下,字字泣血椎心:“晏云裳得知此事,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彩锦勾引皇上,竟然下令将彩锦杖毙,彩锦……彩锦的腰被活生生打断了!血浸透了未央宫的石砖,她死都不肯瞑目!” 晏凌垂眸凝着彩鲤哀毁骨立的模样,顿觉揪心,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了几分恻隐。 萧凤卿不动声色地上前,挡住了她视线。 睿王负手而立,冷叱:“饶是如此,你也不该对母后图谋不轨!”他拱手朝建文帝道:“父皇,此等恶婢,必须严惩不贷,否则将来其他宫人也纷纷效仿,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正中建文帝下怀,他抬手欲下旨,彩鲤忽然凄声诘问:“皇上,彩锦好歹伺候过您一夜,她和腹中的龙种被晏云裳残害,您就半点不动容吗?那可是您的骨肉啊!” 建文帝微怔,耳边蓦地响起一声轻柔的呼唤: “萧郎。” 建文帝立刻把心中那一丝犹疑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转过身,姝色无双的美人在卉珍的搀扶下朝他走来,身姿玲珑,步步生莲。 “裳儿你醒了?你都不知道朕有多担心。” 晏皇后虚弱地笑笑:“裳儿有萧郎的龙威庇佑,阎王爷怎肯收我?不过是受了些苦楚而已。” 闻言,建文帝既愧疚又心疼,对彩鲤的行径越发痛恨:“来人,把这贱奴……” “萧郎,”晏皇后含笑打断建文帝,她凤目妩媚,居高临下地睥晲着彩鲤:“本宫真心待你,你却恩将仇报,甚至颠倒黑白污蔑本宫,实在是令本宫失望!本宫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 柔媚的女声随着夏风荡出殿外,轻飘飘的,透着漫不经意,然而,这慵懒之下却包裹了使人胆寒的嗜血。 彩鲤轻蔑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真以为你能一手遮天?这天下姓萧不姓晏,轮不到你为所欲为!晏云裳,你早晚都会有报应的!我们姐妹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母子!” 声嘶力竭地喊完这句话,彩鲤拼命挣脱禁卫,猛力撞向了一侧的石柱。 巨响之后,鲜活的人命转眼就化作了一泊红白交织的血污,场景惨烈至极。 除了十公主失声尖叫,其余人都司空见惯。 建文帝冷哼:“死不足惜!” “都是裳儿将彩鲤的心养大了,裳儿想挖心只是吓唬她,谁知道这丫头居然这么想不开。” 建文帝怜惜地搂着晏皇后回内室,交代邢公公:“扔去乱葬岗,这贼奴大逆不道竟敢谋害皇后,吩咐下去,九族连坐。” 晏凌呆在原地,犹如石化了一般,情绪许久都没能从彩鲤触柱身亡的巨大震撼中抽离。 盯着彩鲤至死都不愿合上的双目,晏凌喉头莫名发哽,脊背贴着的衣料黏糊糊的,那一层冷汗自背心蔓延到了她掌心。 晏凌神思恍惚地倒退两步,轻颤着的手倏地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掌裹住。 她讷讷转头,对上了萧凤卿蕴着关切的眼眸。 阳光倒映在萧凤卿的眼底,折射出一线血色的霞光,妖美且诡异。 第29章 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直到坐上马车,晏凌的心情依旧无法平静。 她的眼前一直不断闪现着彩鲤的死相,说来奇怪,她并非没见过死人,甚至亲手杀人都不在话下,但彩鲤的死却始终令她耿耿于怀。 晏凌魂不守舍,额上突然传来暖意。 “你脸色非常不好看。”萧凤卿探手摸了摸晏凌的额头:“是得了风寒吗?” “少给我装蒜!”晏凌打开萧凤卿的手:“你明知我还在介怀彩鲤的惨死。” 萧凤卿面色淡淡:“有什么好介怀的?后宫就是如此,三天两头死人,天底下,哪儿的死人最多?”他双手一摊,无所谓地耸肩:“后宫咯!” 晏凌攥紧手指,低低道:“晏……母后的未央宫经常有宫女悄无声息地死去吗?” “你这是……害怕?” 萧凤卿笑笑,两手托腮撑在小几上,眨巴着眼睛打量晏凌:“凌姐姐,你怎么了?本王还记得你那晚在寻芳馆大杀四方是何等威风,还有,那夜你提着两尺大刀来王府找我算账,不挺能的?现在一个小宫女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晏凌目色冷沉:“我没你那么冷血,人命关天,无端端一条性命就这么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心里不太舒服,做不到嘻嘻哈哈的。” 萧凤卿哼了一声:“彩鲤还不是你揪出来的?这会儿倒是假惺惺。” 晏凌忽然欺身而上,把萧凤卿堵在小几旁“你不提我倒还忘了,萧凤卿,你为什么要我查未央宫的事?” 萧凤卿侧头,修长的手指抬起了晏凌下巴,薄唇几乎快要贴上晏凌的朱唇,眉眼染着无边春媚:“无他,很久没有见过王妃破案的英姿,所以想重温一下,再说了,王妃岂是安于内宅的女子?我让你在父皇面前出一出风头,也许往后你的智勇能在别处派上用场。” “这种风头,我不需要。”晏凌抽身而退,想起未央宫的所见所闻,她的心绪起伏跌宕:“父皇真的很宠晏皇后,可,他是大楚的天子,而非寻常男子。” 萧凤卿眸子一闪,漆黑如墨的瞳孔跳跃着夕光:“你似乎对我父皇盛宠母后颇有微词?别忘了,她不仅是你母后,还是你堂姑母。” 晏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萧凤卿:“我也是大楚子民,是开国名将的孙女。” “噗,”萧凤卿受不了晏凌老神在在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开口闭口大楚,那你说说看,你心目中的大楚是怎样的。” 晏凌脱口而出:“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不等萧凤卿有所反应,晏凌自己反而讽刺地笑出声,如今大楚积习难改,君主不仁、奸后乱政、百姓愚昧,哪儿有半分盛世清平? 萧凤卿同样捧腹大笑,桃花眼水光淋漓:“真瞧不出我家王妃还挺忧国忧民,你不该当女捕,可以考虑做个女丞相,做王妃也屈才了。” 晏凌就知道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抑郁地吐出一口气,因为觉得闷,她撩起车帘透气。 余光里,瞥见萧凤卿一本正经地捧起一本兵书,看得津津有味,脸上不时浮现古怪的笑。 晏凌不免诧异:“你还会看兵书?” 萧凤卿漫不经心瞄她一眼:“我怎么不能看兵书?书中自有黄金屋和颜如玉,没听过?” 晏凌扯扯嘴角:“我还以为你只对酒跟女人感兴趣。”顿了顿,她戏谑:“兵书很复杂的,你看得懂吗?” 萧凤卿专注地阅览,慢吞吞翻过一页书,曼声道:“人之本能,如何看不懂?” “人之本能……”晏凌挑眉,伸手就去小几上拿兵书,反正闲着无聊,她想看兵书打发时间。 熟料,晏凌的手刚碰到书脊,萧凤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夺了回去。 第30章 竟是一本春宫 晏凌一头雾水。 “你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我不能看吗?” 萧凤卿把兵书压在自己屁股底下,振振有词:“不能,没人告诉过你吗?未经允许就碰别人的东西,是很失礼的。” 被萧凤卿这么一提醒,晏凌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止有些不妥。 她和萧凤卿的关系并不熟络,外人面前可以逢场作戏,私底下还是泾渭分明比较好。 “那行,我不看了,刚才是我冒失,还请王爷恕罪。” 萧凤卿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你要实在闲得慌,就看看外头。” 晏凌却突然想起卢嬷嬷那天在马车上的告诫:“以前有人告诉我,总掀帘子探头探脑非贵女所为。” “你不是贵女,你是王妃之尊。”萧凤卿冷嗤:“我的女人用不着守那些俗礼。” “那倒是,你自己就不守俗礼。”晏凌不假思索,紧接着,她后知后觉地反驳:“谁是你女人?” 萧凤卿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明知故问。” 晏凌正色:“你少口头占我便宜。” 萧凤卿眨了下左眼,笑得意味深长:“实际行动占,你也不乐意,那我只好过过嘴瘾咯。” 晏凌横了萧凤卿一眼,兀自转头望向车窗外,丢给萧凤卿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萧凤卿勾勾唇,敛眸看书。 街头一片繁忙景象,晏凌纷乱的心情终于稍稍平复。 她侧过身,萧凤卿仍旧捧着那本兵书,如痴如醉。 “王爷对行军布阵感兴趣?” “这本秘籍比征战沙场更有趣。”萧凤卿神秘兮兮的:“其中的道道儿,王妃是不懂的。” 晏凌哂笑:“是内功心决?恕我直言,王爷不太适合习武,您若想练武,随便学点防身术吧。” 萧凤卿笑得更玩味了:“不,本王是个中高手。” 晏凌无语地移开眼,不晓得是谁那晚在寻芳馆被吓成了鸡崽子,还个中高手,这般大言不惭,也不怕自己把牛吹死…… 又过了大约两盏茶的工夫,马车缓缓停在宁王府大门前。 “王爷、王妃,到了。”白枫打起车帘。 萧凤卿心无旁骛地读着兵书,表情陶醉,没理会白枫。 晏凌站起身,绕过萧凤卿准备先下车。 擦肩而过的瞬间,晏凌的眼风不经意掠过了萧凤卿手里举着的那本书。 映入晏凌眼帘的,居然全是一对对没穿衣服抱着的小人,那些小人惟妙惟肖,情态不一,画的生动逼真。 一股被戏耍的怒意猛然窜起,晏凌想也不想地探手抢了过来,定睛一看,好家伙! 这哪里是孙子兵法,根本就是一本包着兵书封皮的春宫! 每幅小图的旁边还写着一些蝇头小字,详细注解了每种姿势的利弊。 字迹狗爬似的,显而易见,这是萧凤卿本人所写。 一时间,晏凌觉得萧凤卿简直恶心死了! “诶诶诶,你干嘛?别乱碰我宝贝!”萧凤卿惊叫,他连忙站起来欲夺回:“你动作不要这么粗鲁,这是花月斋的珍品!” 晏凌把春宫藏到身后,冷眼:“你亲口说过这是兵书,还说里面的兵法是人之本能。” “我何时说过那些?”萧凤卿愣了愣,恍然大悟:“古人云:食色性也,这床笫之事,本就是人的本能!能有多深奥?依循本能行事便可,是你想复杂了。” 晏凌磨牙,眼底结了一层冰霜:“你还说自己是深谙这些秘籍诀窍的高手,挖苦我不懂。” 话落,晏凌险些懊恼地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她竟被萧凤卿给带到沟里去了。 不出所料,萧凤卿满脸春风荡漾:“我自然是个中高手,至于你……” 他恰到好处地止住话尾,迎着晏凌森冷的目光,视死如归道:“你这身段儿,我一瞧就是门外汉,青涩的很,上哪儿懂去?” “萧凤卿!”晏凌羞愤交加,指尖蕴满内劲,当着萧凤卿的面把那本春宫削为满车厢碎纸片。 萧凤卿痛惜地拾起碎片,欲哭无泪:“你这女人真是……真是粗鄙不堪!” “本姑娘就是见不得有些人不要脸。” 晏凌畅快地拂掉裙摆纸絮,扬长而去。 第31章 来添堵的小妾 晏凌步履如风地回到浮梦园。 桂嬷嬷原本坐立不安,看见晏凌,双眼骤亮:“今日进宫可还顺利?”她迟疑片刻,往床上隐晦地瞥了眼:“沈淑妃有没有为难你?” 晏凌知道桂嬷嬷最关心元帕的事,遂摇头:“沈淑妃对我很好,赏了不少东西。” 桂嬷嬷这才心头落定,赏赐是其次,满意晏凌才是最紧要的。 桂嬷嬷往晏凌身后看去:“王爷没来?” 晏凌冷淡:“他自有他的去处,我不必干涉。” 想起那个登徒子,晏凌就气恼,亏她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萧凤卿有可取之处,懂得上进,没成想,居然是在挂羊头卖狗肉。 “王妃。”紫苎跨进门槛,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晏凌拿起桌上的茶喝了口:“怎么了?” “就……”紫苎支吾:“王爷的侍妾们来了,说是给您敬茶。” 晏凌顿觉手中的君山银针变得索然无味。 “她们有多少人?” 紫苎尴尬:“满满当当一屋子,都在正厅呢,据说第二拨晌午之后再来。” 桂嬷嬷听得直叹气。 这世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可像宁王这样胡来的,除皇帝,整个大楚都找不出第二位。 晏凌平静道:“让她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下一拨人也用不着来浮梦园。” “啊?您不喝茶吗?”紫苎抿抿唇:“她们说,以后跟王妃就是姐妹一家亲,所以想培养培养感情。” 晏凌将茶碗朝桌上一搁:“难不成我得把大半日的时间都交代给溷间?叫她们回去,这儿是主母的园子,以后少来浮梦园晃悠,何时有了名分再来正儿八经地奉茶。” 紫苎领命而去。 桂嬷嬷劝道:“毕竟是王爷的妾室,您也不太给面子了,传到王爷耳里,怕是会对您不满。” 晏凌哼了哼:“我会怕他不满?乳娘,我嫁到宁王府已经够倒霉的了,要是再不设法让自己过得舒心点,说不定得红颜薄命。” 桂嬷嬷啐了一口:“胡说八道!” 这时,紫苎去而复返,面色更窘了。 “王妃,沈侧妃求见。” 晏凌挑眉,沈若蝶是沈淑妃的侄女,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把沈侧妃拒之门外。 “你请侧妃进来。” …… 沈若蝶伫立在浮梦园门口。 浮梦园是宁王府最大的居所,甚至比主院洗砚堂还要略大些,浮梦园不但有姹紫嫣红的花园,还建有曲水流觞的亭台。 这是沈若蝶梦寐以求的住所,她还未嫁进王府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幻想过,她会是浮梦园乃至整座王府的女主人。 然而,现实毫不留情给了她一耳光。 正妃之位被不知哪个旮旯钻出来的晏凌给截胡了,她堂堂嫡女,居然输给区区庶女! 沈若蝶搅紧手帕,努力平息胸中郁躁。 “侧妃,我们王妃有请。” 沈若蝶昂首挺胸,摆出了最优雅端庄的姿态。 随着紫苎走进浮梦园的明曦堂,周遭美轮美奂的风景令沈若蝶的心差点滴血。 她深深呼吸,想用侯府嫡女的气度碾压晏凌。 不多时,沈若蝶如愿见到了晏凌。 第一眼看过去,沈若蝶心里就犯起了嘀咕。 这……相貌气质不像外人所说的粗俗鄙陋啊! 晏凌微微蹙眉:“沈侧妃,你为何老盯着我?” 沈若蝶回神,端容行礼:“初见王妃便被王妃的风姿所心折,难怪王爷如此宠爱您。” 晏凌抬手请起,直截了当开口:“你来找我所为何事?是为了敬茶吗?” 沈若蝶一怔,柔声道:“姐姐和王爷新婚,妹妹此番前来,除了敬茶也想给姐姐送见面礼。” 她看向珊瑚,珊瑚近前,献上一只锦盒。 沈若蝶浅笑着打开,盒盖开启的刹那,一片闪闪翠亮的绿光魅影立刻照亮了整间屋子。 第32章 我是王妃,不是马夫 晏凌凝眸,锦盒内,躺着一套翠羽镶绿宝石的头面,华美异常。 沈若蝶将锦盒推到晏凌眼前:“这是今岁除夕夜宴,姑母赏我的,我便借花献佛送给姐姐了,还请姐姐笑纳。”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晏凌的表情,可让她失望的是,晏凌非常淡然,没有半点对稀世珍宝的贪婪或惊奇。 晏凌确实很淡定,金银珠宝于她而言本就可有可无,更何况,用翠羽制成的首饰其实很残忍,她是不会戴这些的。 “谢谢。” 晏凌朝绿荞看一眼,绿荞接过了锦盒,而绿萝也去了里间,没多久,同样捧着锦盒走出来。 “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也不知侧妃喜欢否?” 沈若蝶打开盒盖,赫然入目的是整套红宝石凤首头面,价值并不亚于她送的绿宝。 “多谢姐姐,妹妹很喜欢。” 晏凌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盏,怡然地品茗。 沈若蝶看着晏凌用茶盖撇茶叶的纤纤玉手,听说这女人之前在杭州成天舞刀弄剑的,但她的手一点儿也不粗糙,甚至透着风雅。 不似自己,无论怎么保养,都没有这么一双柔若无骨的柔夷。 晏凌眼尾捕捉到沈若蝶阴沉沉的眼神,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侧妃还有事?” 沈若蝶的睫毛颤了两下,轻声道:“是这样的,之前王府没有主母,王爷爱去哪个姬妾的屋子就去找谁,春花秋月侍寝的日子也最多。如今……”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晏凌专心品茶,没接过话头,沈若蝶咬唇,只好继续道:“如今姐姐进了王府,按规矩,侍寝的日子还有妾室,就得姐姐来安排。” 晏凌莞尔一笑:“那侧妃是个什么意思?” 沈若蝶微微红了脸:“王爷已过弱冠,比他只大一岁的晋王都有儿女,咱们府也该添丁了,所谓雨露均沾,不就是为了子嗣传承?姐姐是正妻,只要您传出喜讯,府里其余姐妹不也能接踵替王爷开枝散叶?春花秋月无名无分,要么把位分提上来,要么就排到后面,您说呢?” 晏凌垂眸不语,心底暗自好笑。 她长得很像傻子? 合着这位是撺掇她去硬刚那四位美婢呢。 “你是想让我把王爷当公马对待,最好扯根马缰拉着他,让他每天都去不同的屋子睡一夜?”晏凌言笑晏晏,淡声:“抱歉。我是王妃,不是马夫。王爷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爱谁侍寝就谁侍寝,这是他的权利,咱们身为他的妻妾,伺候好王爷谨守本分就行,至于他想和谁同房或者生儿育女,都随他吧。” 听见晏凌将萧凤卿比喻成公马,屋内的几个丫鬟忍俊不禁,面面相觑之后又赶紧噤声。 就连珊瑚都瞠目结舌,佩服晏凌的大胆。 沈若蝶面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晏凌:“王妃,你怎能用这么粗陋的字眼形容王爷?真真儿不堪入耳,胆大妄为!” 晏凌不以为意地扬起眉梢,冷然道:“我不过是把你的内心想法说出来而已,如何不敬了?” 沈若蝶涨红了脸,拔高音调驳斥:“我从没把王爷当公马!” 吼完,沈若蝶忽然发觉屋里静寂得诡异,晏凌似笑非笑的目光写满了促狭。 “侧妃。”珊瑚冲沈若蝶身后努努嘴。 沈若蝶咽了一口唾沫,杏眼缓缓低垂,清晰瞥见右侧的地面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心里“咯噔”一响,沈若蝶白着小脸转身。 晌午过后,阳光越发明亮刺眼。 卷起的湘妃竹帘散发悠悠凉意,萧凤卿斜倚着门框,日色落满了他挺括的宽肩。 第33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若蝶后悔不迭,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表……表哥。” 萧凤卿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漫步迈进来,手里翻转着一把丝绸折扇,扇坠是块莹润的墨玉。 见状,沈若蝶倏然放软了眼神,莲步轻移,走到萧凤卿身边,小声道:“我刚才不是在骂你,是……”她怯生生地看向淡然自若的晏凌。 萧凤卿点头:“嗯,我全听到了,王妃说本王并非牲口,爱找哪个女人是本王的自由。” 沈若蝶咬唇,拽着萧凤卿的袖子求情:“表哥,你别怪王妃,王妃在民间市井长大,言辞难免粗鄙了一些。” 晏凌默不作声,安静欣赏沈若蝶的表演。 萧凤卿抽出衣袖,水波不兴的俊脸挂上一抹兴味:“王妃爱重本王,本王心知肚明。” 晏凌同样神色揶揄,开门见山:“你表妹特意过来催促我,让我抓紧时间安排人给你侍寝,眼下你人正好就在这儿,你想找谁侍寝,你亲口告诉她吧,免得我两面不讨好。” 萧凤卿深深看了眼晏凌,薄唇微翘:“倘若本王没听到王妃适才那番语重心长的话,本王还未知原来王妃如此关怀本王,所以本王不敢辜负王妃良苦用心。” 沈若蝶有点摸不着头脑,她飞快地瞅了晏凌一眼,双颊晕红:“表哥,你与姐姐新婚燕尔,侍寝的事过几天再说。” 晏凌淡淡道:“没关系的,凡事先来后到,只要王爷愿意,侧妃大可以排在所有妾室前面。” 萧凤卿长睫微垂,突然弯着桃花眼,笑了。 “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所以,我决定了。” 沈若蝶一脸期待地仰望萧凤卿。 萧凤卿却目不斜视,深不见底的双眼直勾勾地笼罩住了晏凌,晏凌的心一凛,罕见的手足无措起来,她莫名发慌,连忙道:“等等!”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萧凤卿忽然绽放一抹极其纯净温暖的笑:“若蝶没说错,嫡庶不分是乱家根本,所以在王妃有喜之前,本王不打算再召任何姬妾侍寝。” 沈若蝶如遭雷劈,晏凌也开始心头打鼓。 萧凤卿这语气怎么这么不对劲? “王妃说的就更有道理了。”萧凤卿歪着头,笑容加深,刻意拖长了尾音:“本王想睡哪里是本王的权利,是以,从今儿起,本王谁的院子都不去,只歇在浮梦园!” 闻言,晏凌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萧凤卿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扇坠:“王妃用不着惊讶,你我刚共结连理,做丈夫的自然要日日陪在爱妻身边,哪儿能再分宠给其他女人?” 晏凌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懊悔。 “萧凤卿,你这是在故意断章取义!” 沈若蝶气急败坏地抓住萧凤卿胳膊:“表哥!” 对上沈若蝶,萧凤卿的面色寡淡不少:“白枫,天太热了,送侧妃回去。” 沈若蝶赖着不肯离开,最后还是被白枫“请”走。 晏凌也挥挥手,桂嬷嬷同四个丫鬟一并退下。 萧凤卿撩起袍角,脱掉黑靴,大大方方地盘腿坐在了软榻上,他环顾屋内摆设,赞许道:“这明曦堂当初由本王亲手布置,包括浮梦园的一草一木也是本王栽种的,一直都忘了问,王妃可满意?” 晏凌从善如流:“本来很满意,现在不了。” “因为本王往后都要住这儿?”萧凤卿慢腾腾地旋开折扇扇风,撑头看着晏凌:“非是本王色迷心窍食言而肥,而是曹嬷嬷刚带来了母妃的话,她希望咱两赶快让她抱孙子。” 萧凤卿笑的暧昧不明:“母命难违,况且全骊京的人都知道我娶了你,我总没有嫡子也不行,要不,我们试试?” 晏凌沉默,她转身走到床边,捞起那把长刀,面无表情地拔出刀刃:“我们是有约在先的,你如果想毁诺,最好问过我的刀。” 第34章 这一生都别想摆脱我了 长刀脱出刀鞘寸许,锋锐的冷光极其刺目。 萧凤卿不由自主忆起了那夜晏凌潜进澡房的经历,他轻咳一声,很快收敛脸上不正经的笑,放下双腿紧紧并拢,生怕晏凌故技重施。 晏凌淡瞟萧凤卿一眼,没上前,只是坐在凳子上拿起帕子擦拭那把佩刀。 萧凤卿状若无意地问:“这刀是名师锻造吧?” “家师铸的,他不仅能锻刀,还会仵作之术。” 晏凌手腕灵活翻转,划出了几个凌厉的刀势,刀影重重,雪亮锋利的刃口在阳光下流泻着水银一般的光芒,寒气逼人。 萧凤卿桃花眼眯起,眸底重重暗影闪烁,好似刀光幻化而成,良久,他道:“这刀有名字吗?” “诛邪。” 阳光映着金蚕丝缠绕的刀柄,晏凌手掌迅疾一推,冷芒破空,长刀已被她插入鞘中。 “诛邪……”萧凤卿喃喃咀嚼,他眸色飘忽,静了静,笑道:“好名字。” 晏凌将佩刀挂回原位,清凌凌地看向萧凤卿:“言归正传,宁王爷,我不可能陪你演一辈子的戏,两年后,我们各奔东西。” 萧凤卿沉默了一瞬,鸦睫半垂,在眼窝处投下淡影,再抬头时,眸中的阴鸷已不复存在。 “短短两年,让本王上哪儿找嫡妻取代你?”萧凤卿愁眉苦脸,控诉道:“你这还没过河就想着拆桥,太不厚道了!” 晏凌无动于衷:“女人的青春很宝贵,你如果有意见,那我就不从桥尾拆了,直接从中截断,你看如何?” 萧凤卿举手投降:“全依你,不过蒙骗曹嬷嬷的事,你得配合我,她这三个月都住王府了。” “在我配合你之前,你先把这份契约签字画押吧。”晏凌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取了张纸递给萧凤卿。 萧凤卿挑眉扫向那张纸,一手极秀丽规整的簪花小楷跃入眼帘,印章和手戳一应俱全。 “呵,”一目十行看完,萧凤卿的黑瞳掠过一丝流光,他好整以暇地审视着晏凌:“宁王妃,这是欺君之罪。” 晏凌把笔墨端到萧凤卿眼前,闻言一哂:“比起空口无凭,我更信任白纸黑字,咱两的事立字为据,将来要有谁翻脸不认人,也好做凭证,再者……” “倘若你我有名无实便是欺君,”晏凌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她微微俯身凑近萧凤卿,吐气如兰:“有名无实的原因可不止一种,您说呢?” 两人对视片刻,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 女子白里透红的肌肤仿若明净的薄胎白瓷,堪称赏心悦目,诱着人去抬手触碰。 萧凤卿不禁神思一恍,但也只是刹那失态,他苦笑:“能不能别老拿那地方威胁我?” 晏凌将毛笔塞进萧凤卿的手里:“打蛇打七寸,宁王爷的软肋不就是那儿?” 萧凤卿哑然,一言难尽地瞥了眼晏凌,抓着狼毫笔歪歪斜斜写下自己的大名,无需晏凌提醒,他自觉从怀里掏出印章盖印。 晏凌满意了,她吹干契约上的墨迹,笑的像只小狐狸:“这是关乎皇家颜面的大事,如果你今后擅自毁约,我就把它公告天下,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也得为沈家和淑妃娘娘着想。” 萧凤卿痛心疾首,似是后悔的肠子都青了:“瞧瞧我,聪明反被聪明误,竟然娶你这么个恶婆娘,这还不如方翠花呢!” 晏凌目的达成也不计较萧凤卿嘴欠,她潇洒地挥挥手,俨然一副施恩莫报的姿态:“行了,你以后就睡明曦堂的厢房吧,曹嬷嬷也不至于亲自来这儿监督我两同房。” “王妃,老夫人派清屏来了。”绿萝在外禀报。 “知道了。”晏凌锁好契约,转眼,萧凤卿仍旧大爷似的翘腿坐着:“你还不走?” “累了,想睡午觉。”萧凤卿打了个哈欠。 晏凌一看就知道这人又戏精上身,反正这屋里也没什么好忌讳的,索性随他去。 萧凤卿慵懒地坐在窗畔,回眸间,少女红衣翩跹,姿仪倾城,身影在花木扶疏中渐行渐远。 “想跑?”男人薄唇轻勾,眼里绞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是我望穿秋水等来的人,我们的命运注定息息相关,晏凌,你这一生都无法摆脱我了。” 第35章 投怀送抱?被拒绝了 宁王妃三朝回门那日,卫国公府再次成为全骊京百姓关注的焦点。 卫国公府敞开大门郑重迎接。 辰时三刻,宁王府的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朝国公府徐徐而来。 晏衡迫不及待地抬头望向马车,孙氏亦翘首以盼,眸子闪烁着急切的光芒,唯独慕容妤,表情不咸不淡。 马车在石狮子前停驻,马夫先落地,尔后晏凌的四个丫鬟走到前头摆好了脚凳。 车帘被一只白壁无瑕的手微微掀起,宁王俊美无俦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弯腰从车内走出,踩着脚凳稳稳落到了地面。 晏衡伸长脖子去看马车里的人。 他的女儿,如今的宁王妃缓步自车内出来。 一袭烟紫色罗裙将晏凌衬得明艳夺目。 晏衡按捺住急迫的心情,刚想领着晏家人行礼,却见萧凤卿含笑转向晏凌,那只修长的手径自伸到了晏凌面前。 晏凌浅浅一笑,坦荡地将手放进了萧凤卿的掌心,随后借着萧凤卿的力顺势下车。 众人:“……” 不是说,宁王不满王妃故意大闹婚礼? 怎么这会儿瞅着,人家夫妻如胶似漆呢? 萧凤卿对周围人目瞪口呆的反应视而不见,他牵着晏凌稳步迈上了台阶,蜷在他手心的那只手幼嫩滑腻,仿佛娇嫩的雏鸟卧着。 他的手掌比晏凌大上许多,这么扣着,指腹恰好摸到她的脉搏,跳动的经脉在他指间鼓噪。 莫名的,他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在血液流淌。 晏衡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两口,视线顺着他们笑吟吟的脸定格在那双十指相扣的手。 宁王那天婚礼上荒谬的行径,同僚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了一遍,即便是他这个身外人都对晏凌彼时的难堪境遇感同身受。 他原本是打定主意要在回门这日给宁王敲敲边鼓的,可宁王和晏凌的相处,貌似又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父亲。”晏凌福身。 宁王同样弯腰作揖:“岳父大人。” 晏衡受宠若惊,连忙扶起萧凤卿:“快请起,微臣当不起宁王如此大礼。” 宁王笑眯眯的:“岳父是阿凌的父亲,阿凌是本王爱妻,如何当不起?岳父,今日阿凌回门,本就该按家礼,所以您不必多礼。” 四周静了一息。 在场者再投向晏凌的眼神便截然不同了。 这位宁王妃还真是妙人儿,想不到,居然能令情场浪子宁王爷待她如珠如宝。 晏衡的大脑也空白了一瞬,他狐疑地打量萧凤卿,几乎怀疑面前人是假冒的。 孙氏的目光偏过来,动了动微白的眉梢,幽深眼底也带上几许深思。 慕容妤更是惊疑不定。 萧凤卿仍面带笑意,逐一唤道:“岳母,外祖母,母妃很喜欢阿凌,特意备上了一些礼物叫我们送来。” 孙氏福了一福:“多谢王爷。” 萧凤卿单手托住孙氏:“外祖母不必多礼。” 慕容妤偏耳朝向萧凤卿的方向,声音轻轻柔柔的:“臣妇过几日会入宫谢淑妃娘娘的恩赐,阿凌自小就不在骊京,有哪儿做的不够好,还请王爷多担待。” 萧凤卿搂住晏凌往怀中一揽:“岳母言重,阿凌贤良淑德、冰雪聪明,本王疼爱她都来不及,怎还会对她挑三拣四?本王还要好好感谢国公爷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本王。” 晏凌面上适时露出了一丝羞赧:“母亲您放心,阿凌虽然未能在您膝下承欢,但也算幼承庭训,所以我必定会好生侍奉王爷,尽好妻子的本分。” 这算哪门子回门?明摆着是回国公府秀恩爱! 慕容妤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握紧,脸上不露半分愠怒,温声道:“乖女儿,咱们进去说,母亲吩咐下人准备了一桌子你爱吃的菜。” 晏衡抚须笑道:“不错不错,反正时辰还早。” 一行人举步踏进仪门。 就在这时,娇媚的“哎呀”声忽然响起,紧跟着,一道鹅黄色的倩影就直直跌向萧凤卿。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眼瞅着那道影子即将倒进萧凤卿怀里,熟料,萧凤卿猛然抬手一搡,顺便埋汰道:“晦气!” 于是,那影子直接一脚踩空,如西瓜一般滚落台阶,滚了一身的灰,惨叫连连。 “琇儿!” 王氏大惊失色,短促尖叫一声,急匆匆跑下台阶:“琇儿,你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儿?” 晏琇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模样狼狈不堪,她小脸通红,泪水在眼眶打转:“娘……” 她委屈极了,早听闻宁王对美人来者不拒,她今日还特意精心打扮,就是想来个投怀送抱,说不准宁王一高兴就把她带进王府了。 谁知……宁王居然把她给推下来了,真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王氏愤怒地质问萧凤卿:“王爷,您为何不接我家琇儿?” 萧凤卿抱臂而立,气定神闲:“她生的丑,本王没兴趣接。” 晏琇的脸顿时红得能滴血,无地自容,偏王氏不甘心:“琇儿可是骊京数得上号的贵女,不知多少王孙子弟求娶她!” 萧凤卿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揽着晏凌,曼声道:“本王爱美色不假,但也得是我家王妃这样的美人,萤火之光怎堪与皎月朝阳相比?” 话落,萧凤卿环住晏凌的腰信步走进仪门。 徒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晏衡面色如冰,一甩袍袖:“来人,送王氏和三小姐回去,回门宴就不用参加了。” 第36章 这小毒妇每次都伤他腰 用过午膳,萧凤卿吵着要晏凌带他去拂雪斋。 晏凌拗不过萧凤卿,只好领着他回拂雪斋。 置身清幽意趣的小院,萧凤卿饶有兴致地环顾一圈,这儿碰碰那儿看看,撇撇嘴:“这院落还比不上浮梦园一半的一半。” 晏凌淡声道:“国公府哪里能和王府相提并论?王爷说笑了。” 萧凤卿垂眸扫了晏凌一眼,突然圈住她的腰,低身在她耳边说:“你喜欢什么样的院子?将来本王送给你。” “我对住的地方没要求。”晏凌强行拉开萧凤卿的双臂:“能不能规矩点?不要动手动脚。” 萧凤卿转而去握晏凌的手,他示意她看缀在后面的仆妇,悄声道:“你爹派人跟着咱两呢,横竖是做做样子,你这么较真儿干嘛?” 晏凌没再挣扎,骄矜地哼一声:“今日真是难为王爷,为了演好一场夫妻情深的戏,连我见犹怜的美人都拒绝了。” “非也非也。”萧凤卿挑眉一笑:“本王的心和眼早就被王妃的艳光给蒙蔽了,这辈子都只能看得到你一人。” 晏凌的鸡皮疙瘩都快生出来了:“王爷,你与其他女子说话也是如此肉麻吗?” 萧凤卿不答,把玩着晏凌的手,她没有涂蔻丹,手指纤长、柔软,指甲盖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粉色,掌心的薄茧少之又少。 “王妃这双手真美,若是洗手作羹汤还真糟蹋了,说不定哪天,本王也会效仿古人金屋藏娇,为你专门建造一座庭院。” 晏凌眼波流转,眸光变幻间宛若星辰闪烁,她似笑非笑:“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要庭院,我要王爷建一幢摘星楼,让我夜夜可触繁星。” 萧凤卿眯起桃花眼,在晏凌水波潋滟的凤目上顿了顿,欣然应允:“准了。既是王妃所求,本王定当全力实现你的心愿。” 晏凌眸子一动,装腔作势地捂住胸口:“妾身惶恐,王爷待妾身这么周到,妾身心里怪不踏实的,王爷所图为何?” 萧凤卿驻足,讳莫如深地凝定住晏凌,漆黑的眼瞳深邃如渊,拂面的风都仿佛在这一瞬静止,晏凌弯起的嘴角慢慢放平。 气氛突如其来的凝滞。 就在晏凌欲开口之际,绷着脸的萧凤卿倏然笑了,他倾身,伸出健臂将晏凌抵在海棠树的树干上:“王妃就爱装糊涂,我能图什么?男男女女不就那么回事?” 话落,萧凤卿勾唇,忽地吻住了少女娇嫩的耳垂。 顷刻间,仿佛有一股电流自湿润的耳垂蹿过四肢百骸,然后,变成簇簇火苗兹啦烤红了晏凌的双靥,她浑身一颤,本能地抬掌挥过去。 萧凤卿避之不及,猝不及防下被晏凌给掀翻在地,腰部重重磕上鹅卵石小道凸起的石头。 “……”萧凤卿神色一阵扭曲。 他扶着剧痛的腰龇牙咧嘴地坐起身。 “王爷!” 白枫见状赶紧过来搀他:“您还好么?” 不远处,几个仆妇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王爷和王妃这是闹的哪出?分明前一刻还耳鬓厮磨,怎么这会儿又大打出手了? 萧凤卿抓住白枫的胳膊勉强站起身,指着晏凌切齿控诉:“你、你……真是最毒妇人心!” 晏凌瞟了眼佝偻着的萧凤卿,本来有些愧疚,想到他适才的举止,那点歉意顿时又被羞愤冲淡了,气势汹汹道:“谁让你乱来的?” 萧凤卿有苦说不出,这个小毒妇…… 每次攻击他的都是同一处位置,上次就差点把他的腰给踢坏了。 再来第三次,他只怕这辈子就真的要断子绝孙了,他北境一脉也再无法承续! 此刻,萧凤卿真想把丁鹏从军营拎过来,问他当年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教小毒妇练武! 眼下晏凌把丁鹏教的武功用在他身上,这不等于“自相残杀”吗? 萧凤卿撑腰努力站直,他深深吸了口气,平息内心的怒火,试了几次,还是不行,他按捺不住想把面前这女人掐死的冲动! 白枫同情地看向萧凤卿,自从碰上晏凌,他家英明神武的主子不是在装白莲花就是在不断受伤,真是太难了。 萧凤卿这厢在平心静气控制情绪,那头晏凌却越发觉得自己的过错可以忽略到不计。 “王爷,您看起来身体有些不适,要不……还是叫白枫给您找个大夫瞧瞧,别讳疾忌医,免得真留下什么毛病,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她理理衣袖,像只倨傲的孔雀,扬长而去。 第37章 关键时刻,能保住你的命 萧凤卿冷着一张脸,直到晏凌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慢慢敛回视线:“回府。” 白枫一愣:“不等王妃了吗?” 萧凤卿剜了白枫一眼,面色森寒:“你这个脑袋如果不顶事就别留着了,本王要回去看伤!” 白枫默默缩了缩脖子,少主不能拿晏凌怎样,就把气往他这儿撒了。 转念一想,男人的腰是挺重要的,也难怪少主这么激动,理解万岁,白枫如是安慰自己。 萧凤卿挪了几步,感受着右腰的疼痛,暗自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这笔账,他一定向小毒妇讨回来! …… 打发走萧凤卿,晏凌转身去客院见孙氏。 “外祖母,那日您让清屏传话给我,说是回门这日最好支开宁王,您想告诉我什么?” 孙氏使了个眼色,清屏识趣地避到屋外。 见此情景,晏凌的表情也不由慎重起来。 孙氏深幽的目光落在晏凌脸上,打量了片刻,笃定道:“你与宁王并未圆房。” 晏凌一惊,随后坦言:“是,我们在做戏。” 她压低声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遍,包括她跟萧凤卿在杭州的萍水相逢。 孙氏听罢,脸色更为凝重肃然。 “萧凤卿此人,断不可小觑。”沉默良久,孙氏给出了自己的结论:“之前,我对关于宁王的那些传言亦是半信半疑,如今见到宁王,他的言谈举止进一步肯定了我的推测。” 晏凌深以为然:“沈淑妃也不简单,居然能在晏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生养宁王,而且她是四妃中在位最久的。” 孙氏怅然一叹:“我很后悔,若非我推波助澜,慕容妤逼你回京的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 晏凌安慰孙氏:“骊京,我早晚都会回来,只要我一日是晏家人,就一日逃脱不了藩篱。” “外祖母,宁王这人深不可测,世人道他好色成性,其实,宁王府那些莺莺燕燕在我看来,不过是障眼法。”晏凌语声冰凉,凤目沉沉:“他非常奸诈,我刚刚想套话,他竟反将我一军,真是太阴险了。” 想起被萧凤卿轻薄的画面,晏凌恼怒不已,心里像窝了一团火,瓷白的面孔浮出两抹椒红。 孙氏敏锐地捕捉到晏凌眼底稍纵即逝的羞窘,她皱眉:“阿凌,记得外祖母的嘱咐,别对萧凤卿交付真心,虚与委蛇要注意分寸。” 晏凌神情一凛:“外祖母,我记住了。” 孙氏沉吟道:“依你所见,宁王可会武?” 晏凌抿唇,摇了摇头:“暂时还不知,他手上并无握过刀剑的茧子。” 孙氏失笑,她抚平晏凌的手掌:“你不也没长茧子?皇宫大内,不缺能护养的奇药。” “星奴,”孙氏突然开口唤晏凌的小名:“外祖母明日便要启程回潭州,以后不能再照看你,这一分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有样东西留给你。” “是什么?” 孙氏从袖袋取出一块铁牌,轻轻放在桌上。 晏凌低眸,令牌花纹繁复,散发着杀伐气息。 “信物是调动暗卫的凭证。”孙氏眉目沉然:“大齐的公孙皇朝虽已灭,但烂船也有三颗钉,这批暗卫是一些将士的后人组建的,他们分布在骊京各处,人数不多,可关键时刻,能为你保命。” 晏凌拿起那枚令牌,细白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它雕刻的花纹:“您把它给了我,那您呢?” 孙氏面容平静:“我半只脚都跨进了棺材,本就用不着,原还以为永远都不会用,没想到……” “阿凌,你要好好收着,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孙氏面露忧色,沉声叮嘱:“你现在嫁入皇家,已经没了回头路。皇室历来勾心斗角,萧凤卿不觊觎那位置便罢,如果他所图甚大,你切勿卷进去,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启动这批暗卫,他们会护你周全。” 晏凌点点头,郑重应下:“外祖母,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第38章 只要你能帮本王得到她 七夕这日,晏皇后在未央宫设夜宴,召有诰命在身的臣妇和皇室宗亲的女子参加。 晏凌破了晏皇后被彩鲤下毒陷害的案子,而且还是宁王妃,她自然在受邀之列。 萧凤卿躺在软榻上哼唧,哀怨地看了一眼晏凌:“本王伤势未愈,只能委屈王妃单独赴宴了。” 晏凌的眸光若有似无地流连过他的腰,淡淡道:“王爷就在家安心养伤吧,妾身会代你向淑妃娘娘请安的。” “有劳王妃了,哎哟,我这腰……”萧凤卿摸着自己的腰,眼角微垂,可怜巴巴抱住了弹枕,像一只等着主人安抚的大狗。 装模作样! 晏凌暗哂,敛眸,大步迈出了门槛。 “白芷,”晏凌忽道:“吩咐厨房,做二十盘爆炒腰花给王爷添菜。” “二十盘?为什么不是别的菜呀?” 晏凌抿嘴一笑:“以形补形。” …… 华灯初上,正阳门前。 晏凌刚下宁王府的马车,吴湘儿便姗姗而来。 “七弟妹,怎么不见七弟?” 晏凌面色如常:“王爷不太舒服,所以没来。” 吴湘儿笑了笑:“七弟这病来的真不凑巧,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赶上七夕佳节病了,这可是你们的第一个七夕。” 话外之意很明显,萧凤卿在装病,无非想背着晏凌和那些红颜知己厮混。 吴湘儿今天亦孑然一身,因为睿王要在王府陪他的心尖尖,吴湘儿郁郁不得解,结果看到形单影只的晏凌,她烦闷的心情顿时得到了慰藉。 晏凌故作疑惑地朝睿王府的马车看去:“二皇兄为何也未来?难道他也病了?” 吴湘儿面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息,她若无其事地笑笑:“周侧妃怀相不好,王爷本是要陪我的,我就劝他就留在府中陪陪侧妃。” 晏凌眼波流转,脸上露出毫不作伪的钦佩:“二皇嫂真是贤惠大度,我以后得多向你学学。” 吴湘儿还没接腔,身后倏地又传来章敏莲的笑声:“那可不,二皇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萧宜修扶着章敏莲近前,晏凌眼底显出一丝兴味,这位太子尽管平庸无奇,但对妻子倒算无微不至。 吴湘儿惆怅:“皇兄待皇嫂也算呵护备至,皇嫂有孕在身,皇兄总是陪伴左右,我就没有皇嫂这么好的福气,记得我那时怀着薇姐儿,王爷去了鄚州赈灾,哪儿有时间陪我。” 这明褒暗贬的一席话让太子夫妻的脸色都僵了僵,太子不受宠满朝皆知,而睿王却深受建文帝的重用,自然不可能赋闲在家。 章敏莲皮笑肉不笑:“本宫倒是羡慕你们府里的周侧妃,听说前阵子因为害喜吃不下饭想吃海城的酸辣冻粉,睿王就派手下千里加急去了海城。” “据闻还跑死了三匹马,人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二皇弟这叫什么来着?”太子佯作冥思苦想状,忽而眼睛一亮,抚掌道:“偿红颜口腹之欲,三头马儿上西天。” 闻言,晏凌不厚道地笑出声。 吴湘儿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恰这时,宫人相继抬来了软轿。 太子见好就收,殷勤地送章敏莲上轿。 吴湘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晏凌一言不发地走到轿边。 晚风拂来,吹起她深碧色的垂纱襦裙,轻纱与木青色的束胸飘带随风起舞,衬得她犹如随时能乘风归去的仙姝,风姿绰约。 走在鎏金重彩的宫阙内,似一道清新脱俗的风景,光是窈窕背影便能叫人眼前一亮。 极美。 …… 不远处的马车里。 恭亲王缓缓收回视线,眼里闪动着跃跃欲试的诡光,他推开身上不着寸缕的宫女,喊来侍卫,倾身在侍卫耳边低低交代了几句。 听罢,侍卫迟疑不定:“王爷,那是国公府的千金,眼下又是您侄媳妇,而且她本身就会武功,只怕不好对付,这万一触怒了皇上,得不偿失。” “怕什么?皇兄一向对本王有求必应,上回本王睡了彤贵人,也没见皇兄把我怎么着,至于萧凤卿那小子就更不必顾忌了,一个又怂又傻的窝囊废,他还能宰了本王不成?”恭亲王想到适才那惊鸿一瞥,饥渴地舔唇:“快去,只要你能帮本王得到她,本王重重有赏!” 第39章 王爷,您不救王妃吗 几人的软轿一前一后到达未央宫的踏秋殿。 大宫女卉珍轻步入内通报。 晏凌泰然自若,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那般从容不迫的姿态,被吴湘儿看在眼里,她的眼神愈加复杂。 “好一个狐媚祸主的贱婢,竟敢勾引主子秽乱宫闱。来人,把她舌头割了,拖出去杖毙!” 贵丽的屏风后,娇悦的女声分明动听无比,却犹如一把随时收割性命的镰刀,勾人又嗜血。 即便是沉稳如晏凌,她的心都不禁沉了沉。 章敏莲的面色也不太舒畅,尤其是亲眼目睹那血肉模糊的宫女被拽着头发拖出来,双脚险些一软,幸亏晏凌不露声色地伸手托了她一把,太子感激地朝晏凌投来一瞥。 吴湘儿倒对此习以为常了,端端正正地站着,面上连一丝慌乱或恻隐都无。 复有女子细语宽心道:“娘娘息怒,今儿是祝您身体大安的宴会,何必让那作死的奴婢影响您心情?小七还特意请了宫外的戏班子来哄您呢。” 晏凌顿时眸露了然,原来沈淑妃已经到了。 待宫人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大宫女卉珍绕过屏风请晏凌一行人进去。 晋王面色不郁地站在圆柱旁。 太子夫妇携手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吴湘儿紧随其后:“儿臣见过母后。” 晏凌垂着眼帘,眼睫微抬,入目的是吴湘儿纤细的背影,再往上觑,是流光漫溢的玉阶。 一抹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忽地从她头顶扫过。 晏凌连忙低眼:“儿臣拜见母后。” “尔等不必多礼。”晏皇后示意卉珍扶起章敏莲:“本宫病体初愈,适逢七夕佳节,所以才会召你们入宫赴宴赏灯。” 吴湘儿柔柔一笑:“儿臣还是上元那夜赏的灯,今日沾母后的光,可要捧几盏回府才好。” “就你嘴甜。”晏皇后面上带着微笑,看向晏凌:“你就是阿凌?彩鲤的事多亏有你,否则本宫也不会发现她包藏祸心,本宫特意备下了一些赏赐送你。上回本宫身体不适,所以有些事没来得及问,回骊京这么久,习惯吗?” 晏凌注意到皇后对自己的称呼,不由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传言中,皇后出身晏家二房,与大房并不亲近,可从皇后对自己的态度来看,两家人的关系似乎还不错。 太子夫妇侧身,晏凌的视野立变开阔。 她慢慢抬头,与凤椅上的皇后视线交汇。 “虽然儿臣初来骊京,但适应的还不错。” 晏皇后的目光徐徐逡巡过晏凌,她笑着对沈淑妃道:“这就是缘分,你我在后宫一起侍奉皇上,如今我的堂侄女又嫁给了小七,咱们不但是姐妹,还是亲家。” 沈淑妃微微一笑:“我家小七能娶阿凌,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皇后挑眉看了晏凌一眼,眸色深沉。 “咦,”沈淑妃看看晏凌,又看看皇后:“娘娘,晏凌长得真像您。” 此言一出,众人都很平静,未有谁惶恐不安。 晏云裳和晏衡这对堂兄妹年轻时常被错认成龙凤胎,晏凌身为晏衡的女儿,容貌酷似堂姑也不稀奇。 晏凌落落大方:“皇后娘娘凤仪天下,晏凌若真有几分像娘娘,那也是晏凌的福分。” 皇后突然起了兴致,朝晏凌招手:“上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晏凌神态恭谨,稳步上了玉阶。 皇后倾身,幽深的凤眸淡淡凝在晏凌面上。 晏凌没有抬头直视她,只是盯着她用宝石镶嵌的火凤裙摆。 皇后饶有兴味地抬起了晏凌下巴,戴着护甲的手指似能刺破她的肌肤,泛着凉意。 “这模样真真儿钟灵毓秀,就该配给皇室子弟才不算辱没,可惜……” 晏皇后忽然止声,未尽之意引人遐思。 晏凌心头一震,纤睫颤了颤。 她心知肚明,慕容妤原想把她送进晋王府。 皇后不疾不徐地抽回手:“时辰不早了,咱们去扶云殿吧。” …… 扶云殿衣香鬓影。 骊京的命妇和贵女几乎都到了,太子和晋王则被安排在偏殿的暖阁。 晏凌单独列席而坐,见到她,那些相谈甚欢的贵女自以为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自从晏凌被赐婚给宁王的消息传开以后,骊京的淑媛们就争先恐后给晏凌下帖子,熟知,晏凌全都推了。 这会儿看到正主面色红润地坐在席上,先前也不见宁王作陪,于是她们立刻又脑补了一出出五花八门的大戏,各种目光耐人寻味地飘过来。 晏凌淡然处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一盏清茶,人间冷暖,她见识的多,并不在意。 宫婢恭敬上前给晏凌布菜,晏凌兀自夹菜吃,袖口突然一凉,她低头,是那名宫女不慎将茶碗撞翻了,茶水转瞬就浸湿了衣袖。 宫婢忙匍匐请罪:“奴婢该死,请王妃恕罪!” 晏皇后脸色陡然阴沉:“拖下去!” 见状,沈淑妃赶紧发话:“喜枝,快带王妃去换身衣裙。” 晏凌起身告退,跟着喜枝去了后殿。 …… 夜幕渐深,万千璀璨明灯冉冉升起,宛若一条绚烂的银河横跨苍穹。 城郊的卧佛寺。 一片婆娑竹海中,黑衣男子正在擦拭玉笛。 焚香袅袅,他俊美如妖的侧脸更添神秘。 “主子,恭亲王想对王妃用药。”仲雷顿了顿,沉声道:“是相媚欢。” 相媚欢,是药,也是霸道至极的毒。 一旦中相媚欢,若不行男女之事,必死无疑。 萧凤卿默不作声,一双眼依旧定格在手里的玉笛上,修洁无暇的手指精美似骨雕。 半晌,萧凤卿殷红的唇微微启动。 就在仲雷以为他要下达关于晏凌的指令时,他漠然道:“去问问赤鹄,何时有地动。” 仲雷领命而去。 白枫盯着眼前面容冷酷的男人,踌躇:“少主,您真不救王妃吗?” 萧凤卿寒眸如星:“连这种小伎俩都识破不了,我要她何用?” “您不是……” 萧凤卿凉凉一笑:“恭亲王上了白彤的榻,白彤不堪受辱自绝了,老皇帝为补偿白家,就封白炜晟做了成安伯。” “你说……”萧凤卿冰雪蕴藉的桃花眼倏然折射出星光点点,曼声道:“那条老狗若是真的得逞了,我问老皇帝要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会否更理直气壮?” 白枫一愣:“少主!” 这不是上赶着给自己头上染绿吗? 萧凤卿冶艳的唇角漫不经意地牵起:“这么一盘算,她还是入殻比较好,既然身为棋子,那每一步都要发挥应有的作用才行。” “少主,王妃性情刚烈,如果真被恭亲王害了,恐怕……” 萧凤卿缓步自白枫的身侧经过,鎏金的玄色袍角仿佛黑暗中蛰伏的巨兽之眼。 “她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第40章 晏凌中计,危在旦夕 喜枝欲领着晏凌前往凌波殿换衣裳。 身后一个小宫女忽然着急忙慌地追上来:“喜枝姐姐,喜鹊姐姐打碎了你酿的那坛梅花酒,淑妃娘娘要我找你回去,把以前存下的梅花酒都送到扶云殿。” 喜枝蹙眉:“喜鹊做事素来谨慎,怎会犯下如此大错?” “喜鹊姐姐这会儿正被淑妃娘娘罚跪呢,你快些!” 喜枝为难地看向晏凌,晏凌笑道:“你把凌波殿的具体位置描述给我听,我自己找。” 宫女适时开口:“不如就让春杏带王妃过去凌波殿?” “也好。”晏凌从善如流;“喜枝,你回去吧,我稍后便回殿内。” 喜枝只好按原路折返。 “宁王妃,请随奴婢往这边走。” 春杏低头在前方引路,晏凌跟着她迂回穿梭过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四周人迹罕至,唯一的光亮就是回廊上挂着的花灯,每一道游廊相互交错通达,宛若错综复杂的迷宫,幽深黑暗的入口让人望而却步。 灯影晃动,微凉的夜风送来了阵阵芬芳。 “宁王妃,这就是临波殿。” 走过无数岔道之后,春杏在一座冷清的宫殿前停住脚步。 晏凌狐疑地打量周遭,借着头顶悬起的风灯,朝宫殿的匾额遥遥望去。 上题三个隶书大字——临波殿。 晏凌不动声色端量着春杏的神态,似笑非笑:“这便是喜枝嘴中的凌波殿?” 春杏眸光轻闪,头垂得更低了:“是,王妃请去里头换衣裙吧,奴婢就在这儿等着。” 晏凌悄然屏住呼吸,冷笑一声,负手信步走上去,围着春杏慢腾腾地踱了一圈:“依本妃看,此‘临波’非彼‘凌波’,你胆子不小,是谁唆使你诓骗本妃到此?” 春杏面上略过一丝惊惶,局促道:“宁王妃慎言,奴婢怎敢蒙骗您,这儿确确实实就是喜枝姐姐要带您来的临波殿。” 话落,晏凌眼前一花,竟是那春杏拿了块手帕企图捂住她的脸。 晏凌冷哼,猛然提劲旋身避开,春杏扑了个空,收势不及跌倒在地。 “早防着你这一招。”晏凌鼻翼微翕,仔细分辨过后,她轻笑:“这蒙汗药的成分比本妃曾经见过的都要厉害,想来一定价值千金。” 春杏死瞪向晏凌,额头汗津津的,她的表情非常奇怪,惧怕之余又混杂着期待。 晏凌的心底莫名发紧,飞速划过一抹异样,她直觉此地不宜久留,正要抬步离开,脑中骤然袭来一股眩晕感,尔后,她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倒在了鹅卵石小径上。 四肢疲软无力,挪动不了半寸,眼前亦是朦朦胧胧的,晏凌张口想呼救,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晕沉沉的感觉侵蚀着她的神志,晏凌竭力睁开眼,只隐约看见一条矮小的黑影一步步逼近自己。 “本王早就听闻杭州女捕晏凌心细如发、冰雪聪颖,如今亲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晏凌勉力定睛,终于看清那人的长相。 乍一看,真像怪物,因为他的身量甚至不及寻常女子的一半,是比较典型的侏儒。 ——恭亲王萧鼎。 心念电转间,晏凌的脑海掠过此人生平,史无前例的,她的内心深处居然开始迸发惧意。 落到萧鼎手里的女子,十死无还。 晏凌张张嘴,仍是一个字都无法吐露,冰凉的冷汗浸湿了额发,一颗颗淌进她的眼眶,酸胀的眼皮越发沉重,几欲合拢。 萧鼎贪婪的目光在晏凌的娇躯上流连不去:“宁王妃是不是很想知道自己为何会中招?因为本王早就在沿路的风灯上下了药,只要风起,那些无色无味的药粉就会被你吸入体内,而且你越是催发内力,药性发作的就会越快。” 晏凌暗恨自己终归是大意了,她不死心,想运转内力驱散药性,可惜无济于事,极力维持住的最后一线清明,反而也在霸道的药效下逐渐溃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陌生的热流。 萧鼎蹲在晏凌身边,满意地斜睨着她痛苦又茫然的模样,声音粗嘎:“侄媳妇刚才说的不错,这药的确是价值千金,为了成功拿下你,本王可是全用完了,它还有个好听的名,相媚欢。” 说完,萧鼎冲侍卫招手:“别耽搁了,把她送进去。” 晏凌已然神思混沌,身体里横冲直撞的热力让她犹如置身火炉,在被侍卫抱起的那刻,晏凌心头浮现的一幕,竟然是萧凤卿趴在弹枕上期期艾艾偷觑她的画面。 她浑浑噩噩地想:今夜不该把萧凤卿留在王府的,她应该带着他一起来。 第41章 王妃已经中毒了 亥时初,建文帝从聚仙阁出来。 他刚服过丹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皇后那边还在设宴?” 今夜邢公公不在,另一位颇受建文帝倚重的单公公恭声回话:“奴才适才派人去打听了,扶云殿尚未散席。” 建文帝突发奇想:“朕也去扶云殿如何?” “娘娘早打发人来传过话,说是不许皇上过去破坏气氛,您去了扶云殿,那些宗室女眷摄于天子威严还不束手束脚?”单公公微微一笑,状似无意道:“皇上若无聊,可以召恭亲王过来叙话。” 建文帝和恭亲王一母同胞,恭亲王生下来就是侏儒,自小受尽歧视,然而,两兄弟感情却极和睦,建文帝登基后还加封了恭亲王。 建文帝怔愣:“恭亲王进宫了?” “奴才送黄真人出宫的时候,恰好见到恭亲王朝临波殿去了。” “好端端去临波殿那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建文帝面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不由得想起彤贵人那档子事,若有所思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单公公注意到建文帝的小动作,并不急着答话,只是像影子一般静静地跟在建文帝后面。 建文帝沉吟片刻,沉声道:“去,把恭亲王给朕叫来,让他来陪朕下棋。” 今日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的女眷皆在皇城,倘若萧鼎色欲熏心打上了谁的主意,那又得惹出一大堆是非了。 “是。”单公公躬身退下。 转身那一刹,他眼底的异芒一闪而逝。 …… “王爷,单公公领着人往这头来了!” 望风的侍卫突然大力叩响门扉,失声催促。 已经准备脱亵裤的恭亲王动作一顿,他看向软榻上几近裸露的晏凌,难耐地舔了舔唇。 “王爷!咱们快走吧,宁王妃的身份摆在那儿,如果皇上知道此事,他一定会恼了您!” 恭亲王略微权衡一番,最终重新系好了裤带,他拿起自己的衣裳,在晏凌布满泪痕的脸上拧了一把,阴笑:“这回算你走运!” 晏凌目光冰冷,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恭亲王讥诮:“别这么苦大仇深地看着本王,萧凤卿那孬种就算知道你险些被本王睡了,他也不敢把本王怎样。” 扔下这等同示威的话,恭亲王趾高气扬地走出了内殿。 晏凌凝神静听,直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始终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 她方才真怕单公公会带人直接闯进来,如若是那样,她就彻底完了…… 晏凌闭上眼,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场景在眼前闪现,萧鼎狰狞的笑、四处乱摸的脏手令她恶心的想吐! 就在她绝望至极的时刻,单公公却忽然带人出现,短短几息,晏凌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的心境变化。 内殿归于寂静,只有婆娑树影倒映着窗棂。 晏凌躺在软榻上,她期盼药力能缓缓消减,但随着意识的点点回笼,那股燥热难当的感觉依然弥留徘徊,甚至愈演愈烈。 相媚欢……好厉害的药,光听名字,晏凌亦可猜出它的用途,它能让人四肢疲乏昏昏欲睡,却又总是还能有一丝聊胜于无的清醒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晏凌的手指终于恢复知觉。 她喜极而泣,使出全身的气力试图挪动身子。 晏凌浑身的冷汗涔涔冒出,她咬牙驱动自己的手脚,气喘吁吁地抓着床沿站了起来。 屋内一线烛火也无,晏凌借着月光费力捡起自己的衣裙,抖着手一件一件穿好,她强自提足内力抵抗体内激涌的热浪。 然而,越是压制,越是难以忍受,伴随燥意在血管喧腾的还有尖锐的疼痛,教她生不如死! 晏凌跌撞蹒跚地奔出临波殿,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脑海里迷迷糊糊残存的念头,是她要回宁王府,萧凤卿肯定有法子救她的。 …… 回廊阴影处,萧凤卿长身玉立,面无表情。 白枫瞥他一眼,一时间摸不透萧凤卿的心思,扬言不救晏凌的人是他,指示单公公围魏救赵的人也是他。 “少主,看样子,王妃她已然中毒。” 萧凤卿声色淡淡:“你想当她的解药?” 白枫顿时脸红,窘迫地摆摆手:“属下不敢。” “少主,你们也算成亲了……”白枫嗫嚅:“藏一大师说过,那半张遗诏就在卫国公府,更何况,公孙氏把她错认成自己的外孙女,没准儿她知道前朝宝藏的下落。” 萧凤卿挑眉:“所以呢?” “所以……”白枫大义凛然道:“您要真和她有点什么,也不亏,她本来就您的王妃不是?” 萧凤卿不置可否。 他抬眸扫向那道踉踉跄跄的倩影,素来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宛若森森冰刃凌厉锋锐,周身的气息亦是威势迫人。 本来是打算由着那小毒妇自生自灭的,结果他回到王府,紫苎就送了二十盘爆炒腰花去洗砚堂,还将以形补形这四字原原本本转述给了他,他当时真被弄得啼笑皆非。 记忆陡然一转,忽地就回到寻芳馆那夜,少女的眸光清澈且倔强,横刀立于他面前,侧脸勾勒出果敢坚韧的锋芒,掷地有声道:“有我在,看谁敢动他一根汗毛!” 也就那么一瞬息,萧凤卿觉得,还是让小毒妇活着吧,就当养只小宠。 他赶来皇宫,中途还命暗桩给单公公传了讯,没成想,终归是迟了,他高估了小毒妇的头脑跟能力。 如今这情形,如何收场? 萧凤卿立在灯影下,表情晦暗不明,鬼使神差的,他破天荒认为自己干了蠢事。 眼见那抹人影即将栽进荷花池,萧凤卿狠狠低咒一声,抬步迈了出去。 第42章 晏凌,你的解药是我 晏凌晕晕乎乎的,身体中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她又疼又痒还非常热,脚步一崴,不由分说就朝游廊旁的荷花池倒去。 耳边骤然响起衣袂翻飞的簌簌声,腰间一暖,有只温热的手握住她的腰肢,将她重新托至地面。 熟悉的松柏清香钻进鼻端。 晏凌虚弱地趴在来人胸膛前,凤眸轻抬,迎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桃花眼。 “萧凤卿……萧凤卿,我难受……”晏凌的声音捎带了丝丝缕缕的哭腔,细听,透着勾人心魂的婉转娇媚。 萧凤卿神色寡淡冷漠,他垂眸打量晏凌,衣衫不整、钗横鬓乱,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孔,此时粉面含春,有种冷澈又纯娆的风情。 “哪儿难受?”萧凤卿清清淡淡地问。 他如同展开天罗地网的猎人,逗弄着踏进自己陷阱的猎物。 晏凌撩起眼皮,眼底润着水泠泠的光:“全身都难受……还很疼……” 胃部翻江倒海似的难过,连心脏都像有铁爪在不断抓挠,她喉咙痛痒,张嘴,一行鲜红的血迹从唇畔徐徐流出。 盯着晏凌衣襟上洒落的血痕,萧凤卿的瞳孔幽暗如墨色晕染,他低头,抵着晏凌的额头:“你想我救你,嗯?” 他尾音刻意上扬,醇厚的嗓音含着绵绵情意,让晏凌的骨头越发酥麻,也使她气血翻涌得愈加剧烈,体内巨大的空虚感在叫嚣,她茫然无措,只能死死揪住男人的衣襟。 晏凌摁着剧痛难遏的胸口,低声呜咽:“萧凤卿……我好像中了毒,你帮我找御医。” 萧凤卿不由哂笑,平日那么威风凛凛的母老虎,现下在相媚欢面前同样不堪一击。 “御医可不管用。”萧凤卿双手扣住晏凌的腰,姿势暧昧地将她压向自己,薄唇蜻蜓点水般掠过她敏感的耳尖:“晏凌,你的解药是我。” 撩人的话语遽然入耳,晏凌就像被兜头泼了盆冰水,从头到脚都泛着冷气,她迷蒙的大脑闪过一线电光,不可置信地望向萧凤卿。 萧凤卿戏谑地扬起弦月眉:“王妃,今晚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宫灯在他头顶摇曳,他隐在暗影中的半张脸邪魅而神秘,昳丽横生,宛若嗜血的精怪。 晏凌大骇,她拼命挣脱开萧凤卿的怀抱,脚跟还没提起就狼狈地扑倒在栏杆边,一口腥甜的血又从喉口喷出,溅在萧凤卿袍摆上。 萧凤卿的脸色依然波澜不惊,倾身,不顾晏凌的抗拒强行扯过她的手,凝眸查看,女子雪白的手肘处正缓缓盛放一朵红色的九爪形小花,八爪已成,仅剩一爪欲绽不绽。 待这九爪花全然绽放,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在那朵妖花旁,还烙着一枚红痕。 指腹定格在那印记上,萧凤卿淡静的面色终有了些微变化,黑眸格外深沉。 晏凌情绪起伏的厉害,一个劲儿地往栏杆那侧缩,即便意识淡薄也不肯萧凤卿靠近自己。 虽然承受着痛不欲生的煎熬,晏凌始终记得孙氏的嘱咐,她是断不能和萧凤卿搅和的。 见状,萧凤卿眼底的墨色凝冷欲滴,他疾步上前,弯腰打横抱起了晏凌,径直往临波殿走。 “萧凤卿!”晏凌心中大急,手脚并用地挣扎,喘息着怒骂:“我说过不准你碰我!你想真当太监吗?你放开我!你信不信我真的宰了你?” 萧凤卿步履如风,朗声大笑:“王妃还是读书少,没听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知想起什么,他蓦地哼了哼:“今晚可真是便宜你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晏凌气急败坏,用软绵绵的拳头拼命捶打萧凤卿:“谁稀罕?你这头公马!萧凤卿,识相的快放开我!我说到做到,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一定让你做太监!” 许是药力的作用,许是平素故作老成,此刻的晏凌反倒更像个十七岁的姑娘,失了往日的冷静沉稳,本性亦渐渐展露。 瞧着,倒真实顺眼多了。 萧凤卿眸色微恙,冷笑一声:“王妃三贞九烈,死了也无所谓,可本王还不想做鳏夫呢,其实本王也不想碰你这男人婆,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王就当做善事了。” “你不愿意做鳏夫,那我就去当寡妇!”晏凌又羞又恼,扯着萧凤卿撕咬踢打:“你无耻!你不要脸!趁人之危算什么男人?” 萧凤卿的耐心尽失,箭步跨进暖阁,毫不怜惜地把晏凌抛上了贵妃榻。 晏凌孱弱地瘫软在榻上,眼冒金星双耳嗡鸣,万蚁啃噬的痛苦卷土重来,影影绰绰的视线中,高大挺拔的男人迈着阔步朝她走来。 “萧凤卿……你若敢碰我,你绝对会后悔的。” 听着这有气无力的警告,萧凤卿好整以暇地笑笑,他广袖骤扬,带起的掌风关上了门扇。 “自你我相识以来,王妃似乎总爱拿男人那物件儿来嘲讽掣肘我,为夫深刻检讨了下自己,认为是没对你尽到丈夫的责任,才致使你对为夫产生了不小的误解。” 萧凤卿渐行渐近,慢条斯理地松开腰带:“没关系,今夜很漫长,为夫有大把的时间与你做一番‘深入了解’,顺便帮王妃张张记性,让你知道在男人跟前,哪些话能说哪些事不能做。” 晏凌被萧凤卿的举动吓呆了,她未曾见过这样的萧凤卿,内心深处蔓延的恐惧无可名状。 “我、我不让你做太监了,我会直接杀了你!” “过了今夜,你我夫妻便是真正一体,杀我,你又能脱得了干系吗?”萧凤卿拽落帷幔,迎着晏凌惊惧的眼神,不慌不忙地褪下了里衣,他倏然俯身,贴着晏凌挺翘的鼻头,哑声道:“我要你记住,你晏凌的这条命是我萧凤卿救回来的,也是我萧凤卿给你的!” “我不止是你的丈夫,还应当成为你信奉的神明,你这辈子都别想逃脱我的掌心。” 晏凌心神震颤,而萧凤卿没再给她任何思考的空间,低头深深吻上了她的唇…… 第43章 给她送一碗避子汤 月上柳梢头。 沈淑妃在景仁宫的偏殿跪坐诵经。胡嬷嬷福身行礼:“娘娘,白枫来了。” 沈淑妃淡淡地“嗯”了一声。 未几,幔帐外响起白枫沉稳的脚步声。 “属下见过淑妃娘娘。” 沈淑妃的手里正缓慢地捻动佛珠,闻言,她微微偏头,看向白枫,动作停了下来:“小七和她在临波殿过夜?” 白枫不敢直视:“是。” 沈淑妃很平静:“他们圆房了?” 白枫抿唇:“恭亲王给她下了狠药,若不行男女之事就会命丧黄泉,王爷他……是逼于无奈,毕竟,卫国公府将来或许也能添一臂之力。” 沈淑妃笑了笑,挥挥手,示意白枫退下。 过一会儿,沈淑妃诵完了一段经,她低垂眼睫,道:“胡嬷嬷,你那儿还留着绝育药吗?” 胡嬷嬷皱眉:“上次对睿王妃下药不太顺利,浪费了不少才成功,老奴手头也没剩余的了。” “真可惜。”沈淑妃叹息,又道:“你去准备一碗避子汤吧,分量足一些,充作补汤送过去。” …… 夜半时分,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洗砚堂的柳浪亭,一抹纤美的人影默立檐下。身后走来一道窈窕杏影。 “少主跟那个女人整宿没回府,白枫也没回来,我刚才往宫内递了消息,他们……” “我已经猜到了。”檐下的女子着一袭水蓝色衣裙,笑起来,唇边露出两颗可爱的小梨涡:“那原本就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你不必担心我,大事为重,我能分得清。” 杏色衣裙的女人顿时面露不平:“都怪那毒妇和阉贼,若非他们害得镇北王家破人亡,你早就嫁给少主做了世子妃,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委屈!你们可是自小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无妨,我相信他,他不过是把晏凌当做一颗棋子罢了,永远都不可能对她动心,等晏凌没用了,他会眼睛都不眨地把她送上死路。” 梨涡女子浅浅一笑,她伸手接住顺着亭檐滑落的雨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想抢,也得看能不能活到那天。” …… 早晨,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格轻柔地撒进房间,一缕缕游离过榻上女子沉静的睡颜。 廊下鸟笼中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正叽叽喳喳练嗓子,嘈杂的语声吵醒了晏凌。 晏凌嘤咛一声,悠悠转醒,茫然地睁开眼,盯着青金色绣鹤纹的帐顶,她有种今夕不知是何夕的错觉。 浑身都酸痛难忍,骨头就像被车轮碾压过一般,她怔怔地眨了眨漆睫,随着意识一点一点恢复清明,那些跌宕又激烈的画面,一幕幕从她脑海闪过。 “醒了?”一道散漫的男声不疾不徐响起。 晏凌呆滞地转过头,一身洁白中衣的男人歪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长腿交叠,手中拿着一本春宫,投向她的目光饶有兴味。 “萧凤卿……”晏凌近乎一字一顿喊出他的名字,一张口,发现喉咙嘶哑得不像话。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朝床头微抬下颌:“刀,我给你准备好了,你现在就要杀我吗?” 晏凌循着他的眸光看去,床边的红漆矮柜上赫然放着一把两尺长的刀。 几乎是本能,晏凌一个鲤鱼打挺就翻身坐了起来,结果萧凤卿的眼神越发玩味了,晏凌却是惊呼一声,双手捂胸重新缩回被窝。 薄被下的她,竟是寸缕不着! 萧凤卿愉悦地勾唇:“昨夜都细细瞧过、摸过,有什么好害臊的?” “宁王妃,”萧凤卿的眼眸在晏凌裹得像蚕蛹一样的身形上慢慢滑过,笑的一脸荡漾:“我收回之前调侃你是男人婆的定论,其实……挺不错的,重新认识了。” “无耻之徒,你给我闭嘴!” 这不要脸的货是故意耍她的,存心激怒她又存心拿走了她的衣服,摆明想看她出糗。 晏凌盛怒,不假思索抽出刀朝萧凤卿掷去。萧凤卿稳如泰山地坐着,直到刀尖逼近他的鼻梁,千钧一发之际,他轻描淡写地抬手一拂,长刀立刻偏转方向,自萧凤卿耳畔擦过,牢牢钉进他后面的墙壁。 刀身颤动,嗡音不止,刀的尖端插入墙壁不足一寸,可长刀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怎么都掉不下来。 这人的内力好生浑厚,是她达不到的高度!半晌,晏凌都没吱声。 她蹙眉回忆萧凤卿方才的身法,电光火石间,忽然福至心灵,她寒声质问:“那夜在杭州别苑的人,是你?” 虽是问句,可语气却极其笃定。 萧凤卿歪头一笑,此时日头高升,灿然光芒射过琉璃窗扉,落入他形状完美的桃花眼,宛如熠熠生辉的黑曜石,他薄唇轻启:“是我。” 话落,只听裂帛之声,晏凌的身形几个腾挪闪跃间就已迫近萧凤卿眼前,出手如电,根本不给萧凤卿反应的机会。 萧凤卿亦是机变之人,见招拆招,从容不迫。 晏凌心火烧得旺盛,招式更显凌厉,犹如疾风骤雨之威,又逞翻江倒海之势,清喝过后,一掌狠狠劈向萧凤卿! 第44章 本王想要皇位,无关野望 见势不妙,萧凤卿急忙侧身一避,“砰”一声响,那张萧凤卿原本落座的太师椅立刻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萧凤卿:“……” 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啊! 萧凤卿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杀气这么重,你得抽空吃斋念佛修身养性。” “吃斋?不,我现在只想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以纱帐缠身的晏凌怒不可遏,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她双指为刃,横扫向萧凤卿的脖颈,杀意沸腾。 萧凤卿飞身掠起,晏凌的指刀再次落了空,被她削掉半面的花瓶摇摇欲坠,最终委顿倒地。“好男不跟女斗,我这是让着你,你难不成真想谋杀亲夫?” 萧凤卿神色揶揄,挺俊的身影仿佛一阵轻风,所到之处风过无痕水波不兴。 晏凌处处占不到上风,气得肺都快炸了:“有种就别躲,看我不宰了你做人干!” 萧凤卿蹲在承尘上,笑容痞佞:“我有种没种,你昨晚不就知道了?莫非觉得意犹未尽,暗示为夫再与你重温鸳梦?” 晏凌羞愤难当,玉足踩上书桌,旋身借力跃到了承尘,然而萧凤卿比她更眼尖手快,她上,他下,手指趁晏凌不备,竟缺德地拽住了纱帐一角。 晏凌脚底打滑,自另一端坠落,这头萧凤卿的右手一拉,感受到胸前的纱帐有所松动,一圈圈滚开,晏凌连忙用力按住最后一层。 于是乎,晏凌就那么不尴不尬地被悬挂在了半空,摇摇摆摆,好不滑稽…… “萧凤卿,你卑鄙!” 萧凤卿懒散地掏掏耳朵,他瞥了眼晏凌的窘境,得意一笑:“这玩意儿又不是我要你穿的,你自己将把柄送上门,我能不接吗?” 晏凌气急败坏:“你放我下来!” “不放。”萧凤卿理直气壮:“放你下来继续揍我?我可没那么傻。” 说完,他自顾自跳上书桌,盘腿坐下。 晏凌气恼不已,想触地,唯一的选择就是截掉纱帐,但要她在清醒状态下赤身给萧凤卿参观,她是万万做不到的,怪她技不如人,杭州也好,这次也罢,全都落了下乘。 “萧凤卿,你行啊,装腔作势二十年,骗过了这么多人,连大楚帝后都被你蒙骗了,你唱戏这么厉害,怎么不直接搭个戏台做戏子?” 想起自己在寻芳馆舍身相护的场景,晏凌埋汰自己连傻帽儿都不如。 亏她在杭州官场浸淫那么多年,居然在萧凤卿身上看走了眼。 萧凤卿对晏凌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他淡淡笑着:“生存之道而已,本王在夹缝中忍辱负重多年,王妃不疼惜就算了,反而说话夹枪带棒的,改日真该给你请个教习嬷嬷,学学何为三从四德。” “我学你个头!”晏凌啐了一口:“你赶紧放了我,不然我要你好看!” 萧凤卿突然玩心大发,右手扯着那一段纱帐滑上滑下,晏凌仿若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操纵,身子时高时低。 “萧凤卿,你就不怕我揭发你吗?” 此言一出,萧凤卿的动作果然骤止,他抬眸仰视疾言厉色的晏凌,轻慢的神色被冷冽所取代。 “晏凌,本王想跟你谈谈。” 这世上有种人,能置身软丈十红游刃有余,亦能谈笑间运筹帷幄冷看樯橹灰飞烟灭。 萧凤卿便是。 他收敛了平素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俊容端凝,周身散发出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息。 晏凌眼瞳微缩,心口突了突。 她也不自觉正了神色。 “如你所言,本王这二十年的确在做戏子。”萧凤卿勾唇浅笑,清黑的瞳孔攫住了晏凌:“倘若本王一早便以真面目示人,早被晏云裳和朱桓送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晏凌哑然。 她知道萧凤卿说的没错,纵使远在杭州,她也从师父与同僚口中窥见过朝堂现今的紧迫局势,大楚繁华堆簇、锦绣织煌的表面之下,是千疮百孔、腐烂不堪的内里,奸后惑主、宦臣乱政、门阀氏族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背后是随时都可狼烟四起的威胁。 晏凌凤眸微眯:“王爷图谋那把龙椅?” 萧凤卿深深凝视了晏凌一眼:“本王想要皇位,无关野望。” 晏凌不置可否地笑笑。 萧凤卿拧眉:“你不信?” “想君临天下的人初始都这么说,可一旦穿上那袭龙袍,又有几人真正为苍生万民谋福祉?无非就是为了一己之私,搅得民不聊生。”晏凌淡声道:“如今四国天下,北昭偏居一隅,大魏固步自封,只剩下西秦。这些年,西秦对大楚虎视眈眈,想必早就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了,你如果卷入夺嫡的旋涡,或许不用多久就能当亡国之君。” 这话,真可谓是大逆不道,随便一句传出去都能被建文帝以谋逆罪论处。 萧凤卿不怒反笑,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激赏:“真看不出来你一介弱女子,居然对国家大事分析得面面俱到,放眼如今的朝堂,估计也没几个能有你这样的真知灼见。” 日色浓郁,屋里头越来越亮堂,折页屏风上光影斑驳。 金尊玉贵的男人盘腿而坐,艳若玫瑰的女子以诡异的方式系挂在承尘。 分明是令人忍俊不禁的情形,但因两人讨论着天下格局,情景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晏凌淡瞟萧凤卿,其声清越:“当不起宁王口中的真知灼见,晏凌不过是有一说一。” 萧凤卿含笑睨向晏凌:“既然觉得这大楚行将就木,那就陪本王一起,彻底埋葬它!”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晏凌心底激起惊涛骇浪。 她错愕地看向萧凤卿。 第45章 怀疑本王弑父? 萧凤卿眼梢微抬,桃花眼中遽然迸射出一股势如破竹的凛冽。 锐利的锋芒几欲刺得晏凌无法直视,他把玩着手里的黄玉镇纸,清冽如水的嗓音缓缓流动在房间:“我父皇活不长了,只要他一死,大楚必乱,睿王看似锋芒炽盛,实则是晏云裳企图垂帘听政的垫脚石。晏云裳那毒妇,高瞻远瞩不是没有,可恨心胸狭隘毫无容人雅量,大楚落入她手,无需西秦燃起战火,自己便能成亡国奴。” 晏凌敏锐地捕捉到萧凤卿话中的某个信息:“你焉知父皇活不久了?” 萧凤卿不闪不避地对上晏凌狐疑的目光,似笑非笑道:“怀疑本王弑父?” 晏凌一愣,冷哼:“谅你也不敢弑君。” 萧凤卿长睫低敛,遮住了眸底涌动的森寒流光,他轻笑出声,若无其事地看着晏凌:“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就算再怎么昏聩无能,我也不会犯下那等天诛地灭的罪行,之所以断言他不日便将魂归西天,是他体内积了丹毒。” 晏凌眸露了然,建文帝炼丹沉迷长生术法是广为人知的事,曾有言官劝谏建文帝焚丹,建文帝大怒,当场就捋了那人的官帽,此后,满朝文武再无人敢就此事进言。 “你乔装去杭州是为何?” 萧凤卿对答如流:“为了吴承祖私藏的账本,那账簿上详细记载了他贪墨的银两,适逢睿王觊觎西山大营的兵权,本王不欲他得逞,只好另辟蹊径从吴家下手,更何况,本王早就听闻杭州女童的命案,两者叠加,睿王的处境只会焦头烂额。” “呵,”晏凌冷笑:“宁王真是算无遗策。” 萧凤卿一听就明白晏凌在含沙射影什么,他沉声解释:“那晚,本王是冲着账本去的,先前并未探知吴承祖窝藏受害者的地点。” 晏凌面色稍霁:“寻芳馆的刺客,是你自导自演还是真有人欲行不轨?” 萧凤卿坦言:“是晏国忠派来的杀手,张知府跟你爹私交甚好,你又在杭州的知府衙门,假如本王在张知府辖内出事,首当其冲被问罪的是张知府,其次便是你们父女。” 晏凌话锋一转:“遇刺那一夜,你压根儿没晕过去对吧?你一早就洞悉那两个女刺客的意图,春花秋月貌似争宠地将她们从你身边赶走,其实都是你授意的。” 顿了顿,晏凌如梦初醒:“怪不得坊间传言你无论去哪儿都带着春花秋月四女,因为她们不是你的侍妾,是保护你的暗卫!” 闻言,萧凤卿不知想起了何事,他眸色微闪,对晏凌的猜测不予置评。 晏凌没察觉萧凤卿的异常,,乌沉沉的凤目不离萧凤卿的眉眼:“显而易见,你接近我甚至娶我都是有预谋的。” 晏凌后悔莫及,一步错,步步错,她一时粗心大意,竟轻信了萧凤卿这么大的邪! 不仅赔上了她的自由,牺牲了她的婚姻,还……连人都稀里糊涂给了他! 她算哪门子神捕? 从头至尾都被萧凤卿这个阴险小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她简直怀疑自己生了颗猪脑! 萧凤卿淡淡地望着晏凌,她表情冷漠,黑亮的眼睛宛如割开锦盒缎带的霜刃,蕴着叫人无所遁形的犀利,而那锦盒中却隐藏了他更大的秘密。 “你纯属意外,方翠花的事也是真的。”萧凤卿不露声色地抑制住了移开眼的冲动:“晏云裳有意掌控本王的婚事,太子的小动作亦是不断,本王索性退而求其次娶了你,也好堵上他们的嘴,反正你也姓晏。” 晏凌冷嗤:“退而求其次?” 见晏凌如自己所料的被转移了注意力,萧凤卿心下微松,挑眉:“自然,本王是何等风姿?”他挑剔地打量了晏凌片刻:“你也就这脸能看。” 晏凌一哂:“众所周知,宁王是大楚无数良家妇女的噩梦,真要计较,是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接手了你,既然宁王瞧不上我,那请和离吧。” 萧凤卿果断道:“帮我做一件事,我可以给你放妻书,从此,天高海阔任你飞,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晏凌眼波微动,警惕地扫向萧凤卿:“何事?你又想怎么坑我?” 第46章 晏凌,我会护着你 “晏云裳倒行逆施不假,可她在朝中也笼络了一批人心,朱桓把持朝政,除了我那虚有其表的父皇和不可一世的睿王,朱桓俨然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萧凤卿摩挲着黄玉镇纸:“晏云裳与朱桓狼狈为奸,若想拨乱反正,得有一个令天下人都臣服的理由。” 晏凌锁眉:“你找到了?” 萧凤卿的神色一片高深莫测:“先皇后孟氏出身百年世家大族,这二十年来一直被皇家打压,他们的家主是一代帝师,桃李满天下。只要查出孟氏的真正死因,读书人的笔杆子甚至比刽子手的那把刀更管用。” 晏凌疑惑:“先皇后不是难产致死吗?” 萧凤卿看白痴似的看她一眼:“孟氏死了刚过百日,当年的云贵妃就掌了凤印,怀疑晏云裳害死孟氏母子的人不计其数,苦于一直搜查不到证据,只能任凭这桩陈年旧案不了了之。” “宁王爷高看我了,这种宫闱秘事,宫廷密探都查不到,我当然也不例外。”晏凌很平静:“你想扳倒晏皇后,另外找个合作伙伴……” “晏云裳迟早会杀你爹。”萧凤卿径自打断了晏凌。 晏凌断然否定:“不可能!” “就因为慕容妤答应和晏云裳联姻,将你送给晋王做妾?”萧凤卿嗤笑:“你嫡母长于名门,眼界却远非晏云裳的对手,晏云裳不过是想拿晏家长房的姑娘拿捏你爹,目的就是夺回五军都督府那一半兵权。” “你大概不知,晏云裳曾经因为镇北王被打入冷宫,而卫国公是镇北王的拥护者之一,当初也上奏恳请过我父皇赐死妖妃。”萧凤卿漆黑如墨的深眸迅速掠过一丝涟漪,只是晏凌还来不及捕获,他的双眸复归于沉寂。 “晏云裳睚眦必报,出永巷半年就血洗了镇北王一族,北境的兵权也被朱党收入囊中,昔年上书要晏云裳死的朝臣,这二十年来都差不多死尽了。倘若没老国公护佑你爹,你爹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了吧?五军都督府是你爹安身立命的根本,失去都督府的护持,你爹空占国公爵位,生死还不是由上位者说了算?” 晏凌呼吸骤然一滞,沉默良久。 萧凤卿眸光一闪,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也是,要你为了国公府去跟晏云裳作对,的确不近人情。” 晏凌垂下眼,万千思绪都如蛛网紧紧纠结。 “你一出生,国公爷就听从慕容妤的请求把你送去杭州,整整十七年,他没真正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把你接回来,也是奔着做晋王小老婆去的。为父者尚且如此,晏家其他人更不必提了,你有什么义务舍弃自己的安危保全他们?不过……” 萧凤卿适时停住话尾,眼见晏凌神情恍惚地抬头瞥来,他笑了笑:“生养之恩大过天,晏衡抛下你却没真正弃了你,他将你托付给至交,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你新生。” “难就难在这处,要是他真的狠心对你置之不理,你兴许毫不犹疑就能掉头走,结果摊上这么个优柔寡断的父亲,你自个儿也变得拖泥带水了。” 闻言,晏凌的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微光,她并不怀疑,萧凤卿十有八九又在挖坑,可她做不到一口回绝。 萧凤卿目光柔和,循循善诱:“晏凌,我会护着你,绝不会让晏云裳伤害你,只要你帮我达成所愿,我不但还你自由,登基之后,我还会继续重用卫国公。” 萧凤卿看出晏凌的意动,再接再厉给她下了第二剂猛药:“本王假若顺利称帝,你是本王的发妻,按理,本王该册封你做皇后。晏凌,你想母仪天下吗?想当我的皇后吗?届时,本王后宫三千人,你得困在深宫等着我每月初一十五来临幸你。你受得了这样的日子吗?” 萧凤卿接二连三丢出的问询,将晏凌砸的有些晕头转向,尤其是最后一个问句,轰得她整个人都懵掉了。 “我当然忍受不了那种生活,我是养在江南河道里的一条鱼,不是骊京的笼中雀。” 萧凤卿从善如流:“那不就结了?你只帮我这么一次,你想要的,我统统都给你。” 晏凌刚想接腔,纱帐崩裂的声音突然自头顶传来,她大惊失色,急道:“萧凤卿!你……” 话音戛然而止,纱帐不幸地断成了两截,晏凌攥着丁点残余纱料跌下半空。 变故陡生,她所有的应变都是出自本能,扭身一转,脚蹬在柱子上,向书桌那侧扑去。 萧凤卿循声望去,一抹白花花的身影直直朝他掠过来,他下意识抬手,那人便不偏不倚地坠入了他怀内。 因惯性太大,晏凌冲势不减,扑在萧凤卿身上,又带着他一起往后倒。 慌乱中,晏凌情急之下想抓住多宝阁稳住身体,结果多宝阁轰然砸倒,两人扣着彼此相继落地,四五个翻滚后,晏凌以极其香艳的姿势,骑跨在萧凤卿腰间。 “王爷!王妃真的要杀你吗?属下来救你了!” 白枫听见动静连忙跑进来。 然后,白枫甚至都没能看清眼前的画面,就被一掌刮出的暴风直接掀翻,倒飞出去! 第47章 他对这女人又产生了那种反应 萧凤卿旋身将晏凌压在身体下,用手里剩余的另一段纱帐迅速覆住她,冲摔在拱门边的白枫寒声道:“谁让你进来的?滚!” 白枫愣了愣,捂着胸口爬起来,战战兢兢地退出去。 房间内,光线明亮晕白。 地板上的一对男女四目相对,四肢纠缠。 萧凤卿仍旧没起身,他健硕的双臂撑在晏凌脑袋两侧,眸色沉郁,气息微乱。 女子的娇躯玲珑有致、肤如凝脂,躺在他身下几乎不着寸缕,昨夜那些旖旎片段不受控制地都在此刻涌现脑海,喉结轻滚,他莫名口干舌燥,居然…… 对这女人又产生了那种反应! 萧凤卿倏然冷了脸色,毫不留恋地站起来,借着整理衣袍,背对晏凌掩饰自己身体的异状。 晏凌深觉萧凤卿莫名其妙,变脸的本事登峰造极,她面红耳赤地坐好,本就酸软的身子经过这番折腾变本加厉,仿佛骨头被拆过。 “本王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萧凤卿快步走到衣橱,打开它,从里面拎出一套衣裙扔到晏凌身上,眉峰轻挑,表情慵懒且阴沉:“你如果要自由,便接受本王的提议,我们那一纸契约依然有效。别想着揭露本王,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可别怪本王没提醒你。” 晏凌抱着衣服,眼底曾有过的羞赧与懊恼全都一寸寸冷却、沉淀,取而代之的是冷淡,她静静地瞥向萧凤卿。 身姿颀长的男人站在琉璃窗边,他背对着她,大片温暄日光笼住他,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一切都如同雾里看花。 “宁王的交代,臣女会好好思量的。” 她换了自称,也变了态度。 萧凤卿始终没回头,他转身,信步走向雕花拱门,淡淡道:“只有一日期限,你自己看着吧。” …… 迈出卧房,白枫正在一侧恭立着。 余光扫到那道清俊身影,白枫的头更低了。 胸口还隐隐作痛,直到现在,他都想不通,他家少主为什么二话不说就揍了他。 “王爷,胡嬷嬷来了,正在花厅。” 仲雷前来禀报。 他看了一眼萧凤卿,觉得萧凤卿的心情似乎不太好,目光不经意地往房里一掠,窸窸窣窣的声响间或传来,他若有所思地敛回了视线。 …… 萧凤卿在花厅见到了胡嬷嬷。 胡嬷嬷恭敬一福:“老奴给七爷请安。” 她是沈淑妃身边的老人,知道很多秘事,对萧凤卿的感情也不同于曹嬷嬷,所以叫法也更熟络。 萧凤卿阔步近前,虚扶了一把胡嬷嬷。 “母妃让您过来,可是有事相商?” “淑妃娘娘听闻王爷昨晚和王妃在临波殿过夜,她着急抱孙子,是以特意请教御医,炖了两碗药膳送来,您这儿有一碗,还有一碗是给王妃的。” 胡嬷嬷打开象牙镂刻的双层食盒,她将上层那碗汤药放到萧凤卿跟前,又抽出第二层,给萧凤卿看了看另一碗枣红色的药膳。 萧凤卿眉心微拢,抬眸看向胡嬷嬷。 胡嬷嬷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两人眸光相撞,有些话,不言自明。 “有劳母妃体恤。”萧凤卿淡然颔首:“王妃回了浮梦园,胡嬷嬷眼下过去,时间刚刚好。” 胡嬷嬷笑了笑:“老奴先行告退了。” …… 晏凌回到浮梦园,绿荞正在浇花。 “王妃,您回来了啊。”绿荞眼睛一亮,盯着晏凌的眼神含义颇深。 晏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还没走到明曦阁,桂嬷嬷就小跑着迎了过来。 “王妃,快进屋,奴婢给您熬了补汤。” 晏凌一怔:“补汤?” 院子里的四个丫鬟都一脸窃笑,晏凌这才发觉不对劲儿。 桂嬷嬷拉着晏凌进屋子,上上下下检视了她一遍,又撸起袖管看她的手腕,轻叹:“王爷是个会疼人的,瞧你这精神也不算太差。” 晏凌更糊涂了。 见状,桂嬷嬷欣慰道:“王爷是名声不好,后院的侍妾也不计其数,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嫁入了宁王府,奶娘也希望你能过得好。先前那几天,你和王爷都是分房睡的,奶娘就怕王爷真的厌弃了你,不过幸好你们圆房了,奶娘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 晏凌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您怎么知道的?” 绿荞解释:“昨夜王妃和王爷都没回府,我娘担忧王妃,想打听又不晓得该找谁,后来那位月吟就来明曦阁报了信儿,说是你们在宫里留宿。” “既是同宿,肯定……”紫苎偷笑:“刚过五更那会儿,王爷亲自抱着王妃回了洗砚堂,” 白芷也凑趣道:“桂嬷嬷跟奴婢们都牵心王妃,所以大家起的都很早,亲眼见到王爷把您从马车上抱下来,您当时还睡得特别熟。” 晏凌暗道:我那并非睡过去了,只是中毒昏迷而已。 “我方才找洒扫丫鬟探听过情况了。”绿萝悄声说:“王爷的洗砚堂除了侍卫和春花秋月之外,就唯有王妃进去过。” 紫苎撇嘴:“你拿春花秋月与王妃做比较,不妥,她们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通房婢女,咱们王妃是皇家上了玉牒的正经媳妇。” “那倒是,只要名字在玉牒上,王妃永远都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妻子,旁人岂能同比?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宁王府就要添丁了。”绿萝语气雀跃:“如果王妃生了小皇孙,淑妃娘娘定会更喜欢王妃。” “行了,都散了吧。”晏凌突然出声:“我有些累,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桂嬷嬷轻斥:“主子跟前少嚼舌根,去干活儿,绿荞,一会儿把热水送来。” 等四个丫鬟接连退出房间,桂嬷嬷安抚晏凌:“等喝完汤,就洗个澡,女子头次经历床笫之事,身心难免有些变化,习惯便好。” 晏凌的情绪还是很低迷,她看着满眼关切的桂嬷嬷,忽然有种倾诉的欲望,然而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以前在杭州,她和桂嬷嬷母女亲如一家,想说什么都毫无顾忌,可如今回了骊京,她又嫁进皇室,心里背负的秘密越来越多,那些事,她没办法诉诸于口。 绿荞去而复返:“王妃,景仁宫的胡嬷嬷来了。” 晏凌迅速收敛了心神:“快请。” 第48章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莲色褙子的老妇出现在晏凌面前。 “胡嬷嬷。” 晏凌起身,桂嬷嬷也福身行礼。 胡嬷嬷朝晏凌屈膝行了一礼,笑道:“王妃大安,老奴奉淑妃娘娘之命前来给您以及王爷送药膳。” “药膳?” “王爷那头老奴已经送了,这碗是您的。”胡嬷嬷抽出象牙镂雕食盒的第二层,小心翼翼捧出一碗枣红色的药汤,接着取出了几样小食:“药膳是问御医拿的方子,有益于女子生养,还有这几盘点心,金丝枣泥糕、蝴蝶卷子是御膳房新做的,都热乎着,清风饭能消食解暑,娘娘怕您不适应骊京的酷暑天,特意吩咐奴婢送来。” 晏凌受宠若惊:“劳母妃惦记了。” 胡嬷嬷满面褶皱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娘娘说了,她等着您给她生个大孙子抱抱,让她也过一过当祖母的瘾。” 晏凌适时地面露羞涩:“嬷嬷请转告母妃,儿臣会努力的。” “好,好,好。”胡嬷嬷一叠声道了三次好,将那盘蝴蝶卷子递到晏凌手边:“这是王爷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点心,说是御厨做的好看,王妃您也尝尝,若是味道满意,老奴下回还给您送。” 盛情难却,晏凌执起银筷吃了两口。 “如何?” 晏凌欣然称赞:“入口绵软,甜而不腻。” 胡嬷嬷放下瓷碟,指着那盅药汤:“王妃趁热把它喝了吧,老奴回宫复命去了。” 晏凌含笑:“您慢走,绿荞,送嬷嬷出去。” 眼见胡嬷嬷消失在门口,桂嬷嬷欣喜道:“淑妃娘娘真是极好的婆母,王妃,您快喝药汤。” 垂眸望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晏凌犹豫了一瞬。 她暂时还判断不出,宁王与淑妃对她的态度是否一致。 转念一想,倘若这药是避子汤,萧凤卿大可自行准备,何必绕到淑妃手上? 桂嬷嬷催促:“宫里的御医不乏妇科千金方面的圣手,比奶娘给您熬的补汤要滋补许多,您快喝,别凉了。” 晏凌抿抿唇,反正她并不打算替萧凤卿传宗接代,即便是避子汤,喝了也没什么坏处。 她倾身,单手端起那碗药汤,仰脖喝了下去。 …… “什么?姑母派胡嬷嬷给那女人送助孕的补汤?” 蔷薇苑中,沈若蝶愤恨地将梳妆台上的首饰盒全都扫落在地。 “姑母就这么想要表哥生嫡子吗?他们昨晚在宫里留宿,今儿一早就送药膳催他们生孩子,那我呢?姑母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我嫁到王府第二天,不但不能入宫敬茶,姑母也从没让胡嬷嬷给我送过汤药,成亲半年,姑母甚至都没问我喜讯的事儿。” 沈若蝶越想越委屈,伏在梳妆台哀哀抽泣。 珊瑚示意打探消息的小丫头下去,轻声宽慰沈若蝶:“侧妃,您别伤心,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王妃不过就是占了个正妻的名头,待她真替宁王爷诞下嫡子,她也就失去价值了,您看王爷的后院,那些姬妾哪个不是风情万种?王爷就是一时新鲜,谁让人家不男不女混在男人堆好几年?过了新鲜劲,王爷还是那个王爷,您还是您,但王妃恐怕就不一定还能风光了。” “珊瑚,我是不是错了?”沈若蝶泪眼朦胧地看着珊瑚,哭诉:“娘亲当年不准我做表哥的侧妃,说一日为妾终生都要看嫡妻的脸色过日子,是我坚信表哥也对我有意,所以一意孤行嫁进了王府,可现在……表哥这是拿刀子捅我的心啊!” “侧妃,您别泄气,后院那么多莺歌燕舞都没能让您退却,怎么如今一个半路截胡的晏凌就让您自乱了阵脚?” 沈若蝶眼色骤冷:“不管表哥曾有多少女人,他都没为谁停止召幸,但晏凌一来,表哥不仅放话只守着她过,竟还抱了她!珊瑚,莫说我,纵使是从前,也没谁见他抱过哪个女子。” “春花秋月四个亦不是省油的灯,没准儿晏凌有孕之后就轮到她们,前有狼后有虎,你说我怎能没危机感?”沈若蝶气闷地揉着自己干瘪的腹部:“也怪我肚子不争气,为什么不能一举得男?表哥都两个多月没歇在我院子了。” 珊瑚眼神飘忽,倏然道:“侧妃,还记得老爷给我们的那个药吗?” 沈若蝶茫然:“什么药?” “就是……”珊瑚倾身贴近沈若蝶的耳畔,轻声轻语地说了几句话。 沈若蝶的脸染上可疑的薄红,她踌躇不决:“万一表哥识穿了怎么办?他肯定会生气的。” 珊瑚不以为意:“你们本就是夫妻,行夫妻之实天经地义,再说了,若您的肚子到时候真有了那块肉,王爷还舍得怪您?” 沈若蝶跃跃欲试,想了想,仍是迟疑不定:“就算我有身孕,那也不是嫡子。” “侧妃,此一时彼一时,您心胸宽广,希望王爷先有嫡子,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您已给过那位机会了,是她自己怀不上,也不怪您。” 沈若蝶左思右想,最终,下定了决心。 “你说得对,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会找个机会把表哥请来蔷薇苑的。” 第49章 我要恭亲王的命! 晏凌坐在浮梦园的秋千上,眯眼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 眼角忽然闯进一角白衣,她扭头看去,萧凤卿蹲在另一架秋千上,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这副架势,晏凌一看就知这厮戏精又上身了。 晏凌神色冷淡地侧过脸。 “新出锅的驴打滚。”萧凤卿将手中的纸袋递过去:“杭州貌似没这个买。” 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晏凌没接。 “不饿?桂嬷嬷说你没吃午膳,就吃了几口宫里的点心,这会儿都快傍晚了,你也该饿了吧?空腹怎么思考人生大事?” 他固执地把纸袋伸到晏凌嘴边。 晏凌偏过头:“不饿。” 话落,晏凌的肚子蓦地发出两声“咕咕”。 晏凌:“……” 她磨了磨后槽牙。 真不给面子。 萧凤卿愉快地勾起唇:“吃,我没放砒霜。” 晏凌冷着脸接过油纸袋。 犹豫片刻,她嗅嗅,低头咬了一口。 盯着驴打滚上那半月形的牙印,萧凤卿托腮而笑:“王妃吃东西真秀气,好不好吃?” 晏凌不答反问:“王爷又在唱什么戏?” 萧凤卿歪头,暮色斜射,他的桃花眼璀璨夺目:“本王在光明正大地宠妻。” “妻?” 晏凌是真的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审视萧凤卿,这人拥有举世无双的皮囊,然而,那颗心却是凉薄至极的。 她没爱过人,可她也见过其他夫妻是如何相处的,她听过话本,晓得“夫与妻”是多么圣洁又深挚的关系,绝非她和萧凤卿这种。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充满算计和欺骗。 萧凤卿瞅着晏凌巧笑倩兮的模样,不知怎的,他觉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凄凉。 晚风乍起,卷起晏凌飘逸的裙摆,拂乱了她鬓边的发丝,她整个人犹如能乘风归去的仙子。 晏凌举手将发丝别到耳后,与此同时,萧凤卿也情不自禁探手撩起她的发,两人的手猝不及防碰触到了一起。 她纤细的指尖压在他手背上。 萧凤卿有一瞬间的出神。 说来奇怪,她的体温似乎比常人低一些,冰冰凉凉的,身上还自带一股幽幽冷香,莫名令人平心静气,极受用。 即便是交颈缠绵时,她的身体亦是柔凉软嫩,像雪中寒玉,又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鱼。 “王爷?” 清冷的女音拉回了萧凤卿游曳的思绪。 意乱,情未迷、 他眼眸一转,晏凌清妍的面容映入眼帘。 萧凤卿若无其事收回手,无意识地揉搓指腹,上头还残余着晏凌的温度。 他沉了沉眉眼,心底覆上一层阴霾。 今日第二次因为这女人走神了,而且是不由自主的,他非常排斥那不受自我控制的失态。 难不成是有了肌肤之亲的缘故? 真是见鬼了! 萧凤卿的脸色变幻莫测,晏凌狐疑地睃他一眼:“你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闻言,萧凤卿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件正事。 “明日西秦的第一批来使会抵达骊京。” 晏凌心头一震:“为何来骊京?” “送了一个公主过来,说是西秦想和大楚结为百年秦晋之好,归根究底,是想接西秦质子回国。”萧凤卿掸了掸肩头根本不存在的扬尘:“据本王的探子来报,西秦朝堂人心动荡,派系争斗也很激烈。” 晏凌哼笑:“好手段,连千里之外的西秦也逃不过你的耳目,既然这么能耐,你还装什么小白兔?直接把狐狸尾巴露出来替天行道吧。” 萧凤卿语焉不详:“时机未到。” 晏凌也不深究,淡淡道:“质子贺兰徵是西秦的八皇子,在大楚为质近十一年,西秦皇帝怎么突然想赎人了?” 萧凤卿的目光落在一片艳丽的芍药花丛间:“月前,西秦太子遇刺身亡,皇后所出的贺兰徵自然就成了大热的储君备选人之一。” “是谁护送公主和亲?”晏凌思忖:“这个节骨眼儿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有人舍得放弃争夺储君来做媒婆?” 萧凤卿被晏凌这比喻逗乐了,轻笑:“是三皇子贺兰谌。” 晏凌顿悟:“西秦朝廷有人剑指贺兰谌,认为他行刺了太子,贺兰谌索性躲到大楚找清净。” “贺兰谌就在第一批使臣里,明晚的宫宴,他会到场。”萧凤卿倏然起身,漫步走到那片芍药花丛,弯腰折下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 晏凌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追随着萧凤卿,他修长手指漫不经意把玩着那朵瑰丽的芍药,嫣红花瓣在他指间翻转,像刺眼的鲜血……危险又惑人。 “贺兰谌此人狂妄自大,唉,说来话长,几年前,为夫和他为教坊司的寒烟姑娘发生过一些过节。”萧凤卿缓步走近晏凌,渐次亮起的风灯在他眉梢眼角氤氲开勾魂夺魄的光芒。 晏凌面无表情,默默观赏他的表演。 萧凤卿驻足,微微俯身,双手握住秋千的绳索,轻缓晃动秋千,他平视着她的双眼:“明夜的宫宴,说不定贺兰徵会找我麻烦,你要不要帮我?” 晏凌移开眼,淡声道:“与我何干?” 萧凤卿冠冕堂皇:“你以后是我的属臣,当然得为我设身处地地筹谋,有了你贴身保护我,我就能高枕无忧了,须知,世人眼中的萧凤卿是文武皆不全的窝囊废。” 晏凌挑眉:“呵,春花秋月不要了?” 萧凤卿避而不答,圆润平整的指甲缓缓划过晏凌的面颊:“放浪形骸的宁王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谁让他娶了贤良淑德的宁王妃?” “届时整个大楚都会人人传唱宁王是如何为宁王妃脱胎换骨的,宁王因流连花丛而臭名昭著,亦能因情牵一人而浪子回头。”晏凌嗤笑着摇头:“萧凤卿,你真是太老谋深算了。” 萧凤卿挑起晏凌的一缕青丝绕来绕去:“我呀,打的一箭双雕的主意,咱两是互相成就。” 说完,萧凤卿将那朵芍药插进了晏凌的鬓边,笑道:“明天记得给本王答案。” 晏凌一言不发。 萧凤卿抽身推开,欣赏一会儿她人比花娇的姿容,满意地点点头,负手走远了。 暮色四合,宛若倒扣的蓝色琉璃盏。 夜风里,似是仍留存萧凤卿独有的松柏清香。 丝丝缕缕,萦绕在晏凌的鼻端。 时刻提醒着,她每日面对的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稍有不慎,便能见血封喉一命呜呼。 晏凌沉默地抱住胳膊。 好冷。 …… 未央宫灯火如昼。 晏皇后着十二幅海棠红宫装斜倚在美人榻上,珠环翠绕,凤目微阖,白嫩指尖捏住一把织锦羽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内殿静寂,宫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晋王神情沮丧地跪在金水砖上,默不作声。 他已经这样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良久,重重帘幕后传来一道幽魅女声。 “你可知错?” 晋王梗着脖子,大声道:“儿臣不知!” 晏皇后不语。 晋王却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母后,涵儿去世不到两个月,您就要儿臣娶西秦公主,恕儿臣接受不了!这般行径,实在太过凉薄!” “哼,凉薄?”晏皇后的语调冰冷如沁雪:“历朝历代,皇家行事便是如此,利益与权势、江山与欲望,才是皇室子弟费尽心机用一生去追寻的东西,男女情爱不过是上位者闲来无事排遣无聊的东西罢了。” 晋王咬咬牙,攥紧拳头质问:“所以你派人毒杀了涵儿?母后,儿臣是没有问鼎中原的野心,但二哥他有,这还不够吗?儿臣只想跟心爱的人相守一辈子,做个闲散王爷!” “那种女人,既没有强大的母家,也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还成天挑唆你忤逆本宫,留着做什么?若不是哄得你聘她为正妃,本宫早把她除了。”晏皇后不屑地笑了笑:“萧敬嵩,你是本宫的儿子,从你一出生就注定不可能过平凡人的生活,你的美梦该醒了。” 晋王气息骤沉,他忽然抬头直视珠帘后那道绝美的丽影,难得倔强地挺直了脊背,扬声道:“儿臣不会娶西秦公主。” 晏皇后凤眸斜挑,透着睥睨苍生的冷傲。 “本宫只给你两个选择。”晏皇后饱满的红唇淡淡弯起:“要么,同意和亲,要么,你就去地底下跟叶氏做对鬼鸳鸯。” 晋王呆愣,俊朗的眉眼掠过丝震惊:“母后!” 轻盈的脚步声浅浅响起,犹如踩在晋王心头。 晏皇后的纤手拨开珠帘,裙裾上用金丝银线绣制的鸾凤似能飞出,价值连城的白玉噤步让她的裙摆浮动无声,翘头宫履嵌着硕大的东珠,一步又一步,走到了晋王跟前。 “你要做情种,本宫成全你。” 晏皇后纤纤玉指掐住晋王下颌,尖锐的护甲深深戳进他面颊,冷声道:“本宫还年轻,你父皇也春秋正盛,没了你,本宫大不了再生一个儿子,你真以为,本宫没你这背逆不孝的混账,就不行吗?” 一时间,晋王的心跳疾如擂鼓,他目光闪烁,只觉得晏皇后严厉酷冷的视线宛如罡刀的冷锋,随时都能朝他的面容刮下来! “母后……儿臣不愿娶贺兰悠。”晋王据理力争:“二哥比儿臣更适合娶她,只要娶了她,二哥就能获得西秦的支持……” “蠢材!”晏皇后冷嗤,她收回手,卉珍连忙碎步上前替她擦干净护甲沾着的血渍。 “你二皇兄将来要做天子,名声自不能有瑕,吴湘儿虽未生下长子却孕有一女,吴家百年簪缨大族,底蕴深厚,本宫犯不着动她,你死了王妃,由贺兰悠填补那空缺,正好。” “更何况,贺兰悠在西秦虽算受宠,但终究不是嫡脉,娶了她,是福泽还是淤潭,谁也说不清,所以,你就替你二皇兄探探路吧。” 晋王苦笑:“母后真是女诸葛,若您是男儿身,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只怕也能打下一份基业。” 晏皇后美眸微沉,眼底仿若能淬出冰珠子。 她这一生,最恨别人说她非儿郎! “明日西秦的第一批使臣团就会到骊京,你只有一晚的时间可以考虑,要么娶,要么死,你自己看着办。” 晋王面色苍白,卑微的匍匐在地:“母后,请您不要再逼迫儿臣了!” 晏皇后的表情极其冷漠,甚至不见丁点动容,她翩翩转身,只留给晋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萧领嵩,是毒酒一杯,还是红绫满天,就看你怎么选了。” …… 是夜。 洗砚堂的书房,烛火存盏。 萧凤卿安静地盘腿坐在小佛桌前,左手执白,右手拿黑,自己与自己对弈。 白枫立在边上,默然不言,偶尔故作不经意地偷觑萧凤卿一眼。 萧凤卿目不斜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少主,您说晏凌会答应为你所用吗?” 密密麻麻的玉棋星罗棋布,在榧木棋盘上展开一场如火如荼的生死决杀,他随意捻起一粒黑棋把玩:“她别无选择,白枫,你知道晏凌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白枫实诚地摇头。 萧凤卿侧脸冷峻,语气寡淡:“晏凌太重情义了,平时能冷静果决,一旦遇上‘情’字,她就只能老老实实束手就擒,我给她做了个牢笼,即便她明知是陷阱,也会心甘情愿踏进去。” 白枫似懂非懂。 “还是少主深谙人心,深谋远虑。”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 萧凤卿冷冽蹙眉:“还有何事?” 白枫揉揉脑袋,讪笑:“按照少主的说法,您要是对晏凌再好点儿,说不定她哪天就能为您欢欢喜喜地赴汤蹈火。” 萧凤卿咀嚼这话,越琢磨,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头,他神色倏然一寒:“你说什么?” “属下说,只要您对晏凌好些,她肯定能为您舍生忘死。” 萧凤卿脸色更冷了,不假思索道:“就算她为我出生入死,那也是天经地义,我得对她好?你扪心自问,她那身份,配吗?” 白枫心虚地低下头,单膝下跪:“属下说错话了,请少主恕罪。” 就在这时,一抹倩影含笑迈进书房。 看见跪地求饶的白枫,她愣了愣。 “怎么了这是?”花腰美目流盼,掩嘴打趣:“白木头,你是不是又乱说话惹七爷生气了?” 白枫不甘示弱地还嘴:“再胡乱给我取外号,我就撒上一把韭菜把你这盘腰花给炒了!” 话落,白枫头上就被鸡毛掸子抽了下。 萧凤卿面无表情:“花腰也是你能取笑的?” 闻言,花腰眼波流转,千娇百媚。 “二愣子,看在爷的份上,我今儿不与你计较,算你走运。” 花腰走近小佛桌,将纸筒双手递给萧凤卿:“宫里送来的。” 萧凤卿接过,自其中抽出一张卷着的纸条,他修洁的手指不疾不徐抚平纸条,看完以后,淡声道:“晋王答应娶贺兰悠了。” 花腰讽笑:“听闻晋王和先王妃鹣鲽情深,先王妃香消玉殒那会儿,晋王还为她守孝,眼下看来,也不过是道貌岸然。” 萧凤卿举起纸卷凑近蜡烛,跃动的火焰映着他的眼眸,他盯住被火舌舔焦的纸条:“晏云裳用命挟制晋王,晋王只得就范。” 花腰轻蔑道:“有时候,真爱一个人,是连命都能放弃的,晋王的痴情不过是感动了他自己,这种渣男真恶心。” 萧凤卿不赞同地扫向花腰:“美人是过眼云烟罢了,对世间大多男儿而言,权倾天下才是心之所愿。” 花腰瘪瘪嘴,显然是不认可萧凤卿的观点。 “少主,晏凌来了。”仲雷忽然进门禀告。 萧凤卿并不意外,他露出早有所料的笑容,重新坐回小佛桌:“请吧。” 白枫和花腰对视一息,心照不宣地退了下去。 晏凌被月吟引进了萧凤卿的书房。 “有劳了。”晏凌笑笑。 月吟也展颜一笑:“王妃客气了,王爷就在里头。” 晏凌点点头,低头往书房去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月吟突然回眸,眸光在晏凌挺秀的背脊上悄然转过。 房檐下橘红色的宫灯随风晃曳,她娉婷立于灯影,明光游动的半张脸温柔恬静,那双隐在黑暗中的眼眸却一片深讳。 …… 晏凌踏月而来,她跨进门槛,信手关上门。 萧凤卿专注于棋局,心无旁骛,一副心安理得无视她的模样。 晏凌抬步过去,低眸看向稀有的榧木棋盘。 棋盘上,黑白棋子星罗密布,走势纵横交错,黑子大开大合,白子以退为进,棋局杀机暗藏,胶着不下,双方看似势均力敌,实则一招便能定胜负。 晏凌从棋盒夹了一颗黑子,淡定无波地放在大龙咬合处:“弃车保帅,出奇制胜。” 萧凤卿弦月眉微拢,长指轻轻点了一下那颗力挽狂澜的黑子:“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晏凌迎着萧凤卿深邃的墨瞳,羽睫轻颤,倏然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 “即日起,晏凌甘愿为王爷所驱策,在王爷的化龙之路上,助您一臂之力。” 萧凤卿桃花眼微眯,凝视着晏凌清素的容脸,他唇角挑起一抹冷魅笑弧:“还不到一日,你便想好了答案,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晏凌略略抬眸,沉声道:“还请王爷莫忘记您的承诺,另外,晏凌还有一事相求。” 萧凤卿非常慷慨:“但说无妨,你的任何条件,本王都可以尽量满足。” 晏凌声若寒冰,几乎一字一顿:“我要恭亲王的命!” 第50章 你渣了本王还有理了 萧凤卿微怔,失笑:“你很记仇。” 晏凌言简意赅:“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恭亲王是变态,有一就有二,这次算计她未得逞,定会有下次,她不能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她动不了萧鼎,面前这人却易如反掌。 萧凤卿露齿一笑,牙齿闪耀着锋利的光,像一头大海里沉浮的蓝鲨。 “宁王妃真会开条件。” 晏凌眉目如山:“王爷足智多谋,我相信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 萧凤卿不置可否,心头一动,忽道:“那夜,你是怎么中招的?” 晏凌平淡无奇的面色倏然罩上一团阴云,她抿唇,将入殻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包括萧鼎临走前那番挑衅的言辞。 萧凤卿听着她险遭萧鼎玷辱的经历,表情漠然,直到晏凌停下来,他才轻抬眼稍瞥向晏凌:“你对本王还真是‘坦诚相待’。” 晏凌扯了扯唇,无辜道:“我既已是王爷的臣下,自然该对您毫无保留。” 萧凤卿是一个男人,即便他不喜欢她,但不表示他愿意头上有片草原,尤其是听到萧鼎在她的榻边嘲笑他不是男人,萧凤卿怎可能没事人一样? “毫无保留?”萧凤卿神色定定地注视着晏凌,森冷的眼底倏忽柔软下来,他薄唇噙笑,意有所指道:“嗯,的确是毫无保留,毕竟你我都坦诚相见了。” 晏凌一口气梗在胸口差点窒息,她心念电转,扬眉洒然一笑:“王爷不提这茬,我都快忘了,晏凌谢王爷救命之恩,您是天潢贵胄,想不到竟能委曲求全给我做解药,我这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赚大了。” 闻言,萧凤卿怡然自得的俊脸莫名僵了僵,耳廓不由自主漫上灼烧感,他不自在地偏过头,挥挥手:“本王还有事,你别杵这儿了。” 晏凌不疑有他,更没发现萧凤卿的异样。 她随意行了个礼,施施然告退。 迈出门槛,晏凌郁闷难平,泄愤似的碾了碾青砖,层层罅隙在她脚底扩散。 而书房里,萧凤卿起身走到支摘窗边,推开窗,凉风灌进来,总算缓解了他面上的热意。 忆起晏凌所言,萧凤卿愤愤,可不是赚大了? 他堂堂王爷之尊,还得在床榻上伺候那小毒妇,更何况,那也是他的初次…… 她赚了,但他亏了! …… 西秦的前身是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民风彪悍,素来崇尚武力。 经过数百年的铁血征伐,他们不断扩张版图,从种族杂居发展成领土广袤的大国,和大楚、北昭、大魏四分天下。 先帝在位时,西秦对大楚俯首称臣,可自今上登基以后,西秦的态度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虽然西秦皇帝将八皇子送来大楚为质,然而这两年,两国边境时常爆发大大小小的冲突。 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长此以往,大楚必定与西秦兵戎相见,只是百余年的安逸令同样骁勇善战的大楚人忘却了骨子里的天性,他们在醉生梦死中得过且过,怀揣着侥幸迎接次日的太阳。 “那位就是西秦质子贺兰徵?” 翌日,泰和殿,晏凌与萧凤卿比肩而坐。 时辰尚早,帝后尚未入殿,其他权贵重臣也有一些未到。 御阶下,左首第一位,坐着一个白衣如雪的男人,眉眼如画,俊雅至极,气度比大楚正儿八经的皇子还高贵三分。 萧凤卿挑眉,凑近晏凌,笑容绝艳:“是不是觉得他没为夫俊美?” 晏凌抬手将萧凤卿的脸推开,又看了一眼兀自喝茶的贺兰徵:“他长得真不像西秦人。” 她曾经在杭州见过西秦商人,一个个五大三粗、眉目粗犷,贺兰徵却是不同,除了那双西秦皇室标志性的深琥珀色瞳眸,他其余地方和大楚人无异。 “呵,孤陋寡闻,”萧凤卿嗤笑,善心大发地给晏凌解释道:“贺兰徵的祖母是我们大楚送去和亲的公主,他的血统自然混杂了楚人特质,不然和亲的意义何在?” 晏凌的目光仍旧定格在贺兰徵身上:“我一时忘了,那这么说,他与萧家也算亲戚了。” 萧凤卿的神色突然变得冷淡:“把你的眼珠子剜出来黏到贺兰徵脸上如何?” 晏凌莫名其妙:“你的想法真恶心。” “不是我想的恶心,是你做的恶心。”萧凤卿凉凉道:“你注意下场合,作为宁王妃反而盯着西秦质子看得目不转睛,是嫌为夫不如他的美色,所以见异思迁吗?” 晏凌振振有词:“王爷的确龙章凤姿,但是,饕餮盛宴吃多了也会腻味的,世间美食不知凡几,适当地品尝一下其他美味,也不为过。” 萧凤卿眼底微沉,似乎酝酿着一场即将摧枯拉朽的风暴:“你想睡他?” 晏凌正在吃菊花糕,闻言,一口粉屑几乎喷出来,她捂着自己嘴巴,没好气地白了萧凤卿一眼,低声道:“王爷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满脑子男盗女娼吗?以己度人等于刚愎自用。” 萧凤卿百无聊赖地拈起一块山药糕,掰成一块块,扔进晏凌的茶碗内:“本王没有以己度人,是你自己说吃腻了本王,想换别的口味。狼心狗肺的死女人,你渣了本王还有理了?” 晏凌瞥一眼萧凤卿,笑笑不说话。 萧凤卿好奇:“你笑什么?” 晏凌垂眸一笑,卷翘的睫毛在眼窝处拓出完美的扇形,她美目盼兮,声色甜糯:“好酸啊,看到王爷吃醋,阿凌觉得很开心。” 萧凤卿嘴角一抽,冷冷地敛回视线,手里的动作也收了,自顾自地提起酒壶倾酒。 他作势举杯送至唇边,耳边忽然又传来晏凌甜蜜蜜的声音:“王爷,那酒樽是妾身的。” 萧凤卿只感觉鸡皮疙瘩冒了满身,额头青筋一跳,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樽,察觉到周遭有人偷觑,萧凤卿转而给晏凌夹了一筷子鱼丸。 “本王刚还想着哪块鱼丸更嫩,王妃尝尝。” 见状,晏凌心里无声冷笑了一下。 不就是比谁更会恶心人吗? 她可不怕他。 …… 远处,晏衡一边忙着和同僚应酬一边忙里偷闲观察自己女儿女婿的情况。 见到小两口打情骂俏的模样,他深感欣慰,宁王花心是花心了点,可怜香惜玉还是做得挺好的,无可挑剔。 慕容妤也在席间,朱嬷嬷轻声在她耳畔讲述了晏凌和萧凤卿相处的情形。 “怪不得国公爷心情这么好,原来 慕容妤面沉如水:“还真不愧是苏眠的种,对付起男人有一手,连宁王都倒在她石榴裙下。” 朱嬷嬷低低道:“夫人,日久见人心。” “是,日子长着呢。”慕容妤端起茶碗抿了抿,眉宇宛然:“就像苏眠,怀孕生孩子了又怎样?还不是早早就化作一缕芳魂投胎去了。” …… 晏凌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鱼丸。 萧凤卿闲着没事干,索性拿起小锤子给晏凌敲起了核桃,他敲核桃又快又好,果肉完完整整的。 萧凤卿将果肉放进琉璃盏,讨好地推到晏凌手边:“别看宫宴菜式繁多,其实上头两位若是不动筷,下面的人也不敢动,而且这种场合本来就不是让人专心用饭的。你先吃点核桃垫肚子,免得待会儿饿了找不到时机用膳,我们晚上回府再吃宵夜。” 毋庸置疑,萧凤卿这一波清新脱俗的举止又吸引了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 晏凌保持着端庄矜持的笑容,用气音低声道:“差不多就行,你现在的样子只差一条尾巴就能做哮天犬,可我并非二郎神,你收敛点,别真让人家以为我养了一条狗。” 萧凤卿:“……” 他一言难尽地扫了眼晏凌。 “宁王爷,”一个穿靛蓝长袍的青年摇着折扇走过来:“咱们多日未见,一见面,就看见你和王妃众目睽睽之下眉来眼去郎情妾意,真是羡煞我等妻室不知在何方的人。” 眉来眼去郎情妾意? 晏凌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对方弱视。 萧凤卿干笑,向晏凌介绍:“扬威大统领的公子,崔烨。” 晏凌淡淡点头:“原来是崔小大统领。” 崔烨摆手:“嗐,什么小大统领,言过其实啦,嫂夫人叫我名字便可。” 晏凌微笑,不置可否。 崔烨熟稔地搭上萧凤卿的肩膀,小声道:“爱情的力量真这么伟大?你决意重新做人了?红袖斋新来了一批花娘,还有几个胡女,那身段,那别具风情的容貌,保准你看了流鼻血!” 晏凌面无表情地饮茶。 四周亦有不少人竖起了耳朵。 萧凤卿余光若有若无地掠过晏凌,桃花眼斜睨着崔烨,头摇得像拨浪鼓,刻意提高了自己的音调:“不去不去,王妃劝诫我正所谓成家立业,男儿志在四方,切不可耽于酒色。是以,本王决定了,以后就守着我家王妃过日子。” 话落,众人望向晏凌的眸光更复杂了。 崔烨悻悻,聊了几句就回了崔家的座位。 萧凤卿笑眯眯地挨到晏凌身侧:“王妃,我今天乖不乖?” 晏凌微微扭头,四目相望,萧凤卿的桃花眼清晰印刻着她的面容,彷如一面春波粼粼的湖。 “乖。”晏凌顺手撸一把他的脑袋,往他嘴里塞了颗腰果,拍拍他脸:“自己一边儿玩去吧。” “噗——”身后侍立的白枫跟绿荞没憋住,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萧凤卿咯嘣咯嘣地嚼碎那枚腰果,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生吃哪个人。 就在这时,泰和殿又前簇后拥地走进来一人。 晏凌瞥见来者的第一眼,凤目陡然射出两道寒芒,萧凤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玩世不恭的表情也遽然凝住了。 萧鼎一现身,殿内无数道眸光便隐晦地飘向他,脸上的表情或畏惧或忐忑。 建文帝只萧鼎这么个同胞弟弟,再加上萧鼎身有残疾,建文帝对萧鼎素来信重纵容。 萧鼎那点特殊癖好,众所皆知。 大楚皇室出了两朵奇葩,一朵萧凤卿,另一朵就是萧鼎,这对叔侄的名声一个比一个臭,萧凤卿虽然胡作非为,好歹还有良知在。 萧鼎却不然,他简直是一头披着人皮的豺狼,这些年,死在萧鼎手里的女子不胜枚举。 萧鼎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一转眸,晏凌俏脸含霜地坐在席上,他笑了笑,旁若无人地走到萧凤卿夫妻的案几前。 晏凌面色冷凝,那夜受辱的点点滴滴浮光掠影地从眼前一闪而过,她放在案下的手微颤,尔后缓缓攥紧,眸底激涌着凛冽杀意。 萧凤卿仍是笑吟吟的,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圈住了晏凌的手腕,稍稍握紧,似乎是怕她控制不住自己从而出掌斩向萧鼎。 萧鼎昂着头,傲慢近前:“小七和小七媳妇儿都在啊。” 萧凤卿站起来,恭恭敬敬行礼:“皇叔。” 晏凌凝聚心神,敛眉起身:“侄媳见过皇叔。” 萧鼎直接略过萧凤卿,目光炯炯地落在晏凌脸上:“白日看侄媳,又是另一番滋味儿。” 此言一出,在场者皆是面面相觑。难不成萧鼎夜间还见过晏凌? 那…… 不怪他们想象力丰富,实在是萧鼎模棱两可的语气太叫人浮想联翩了。 慕容妤挑眉,饶有兴味地偏向晏凌这边。 晏衡浓眉皱起,本想出声,可是看到宁王护着晏凌又按捺了下来。 萧凤卿哈哈一笑,直起腰将晏凌拽进怀里:“皇叔,你此言差矣,我媳妇儿生的美,白日或晚上,她都好看。” “呵呵,是挺好看的。” 萧鼎的双眼放肆地盘旋过晏凌的身体,须臾,意味深长一笑:“侄媳还没给本王敬过茶,今日赶巧碰上了,不如,今儿就补上吧。” 晏凌微微垂着头,眼底的冷光就快要溢出眼眶,一股戾气在胸腔翻腾,她蹙起了眉稍。 萧凤卿突然松开晏凌,轻声道:“皇叔说的对,阿凌的确该给您敬茶。” 晏凌一愣。在被萧凤卿放开的那瞬间,忽然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她讷讷地抬眸,对上了萧凤卿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 刹那的眼神交汇,晏凌立刻意会了萧凤卿的心思,他是萧鼎心目中的窝囊废,既是窝囊废,那么当然得对萧鼎伏低做小,包括听凭她这个名不符实的王妃任萧鼎践踏。 晏凌也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反正……不太舒坦,她摒除杂念,将这份突如其来的落寞解读成是因为被同伴抛弃。 萧鼎阴鸷的脸上显出一抹深意:“看来,宁王妃这杯侄媳茶,本王得好好品尝才行,否则岂不辜负了宁王一片孝心?” 萧凤卿谦卑躬身:“皇叔是侄儿至亲,夫妻一体,您自然也是阿凌需要敬仰的长辈。” 这一幕着实滑稽,七尺有余的萧凤卿在身量不及他三分之一的萧鼎面前卑躬屈膝,令人唏嘘又好笑。 宫女端来一盅珐琅粉彩盖碗茶。晏凌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 见状,晏衡的脚跟几乎就要抬起,身侧的慕容妤却伸手拉住了他。 “老爷,侄媳给叔父敬茶,天经地义,您慌什么?” 晏衡没好气,沉声道:“那可是萧鼎!” “我知道那是恭亲王,那又怎么了?”慕容妤笑容温柔:“您还担心恭亲王众目睽睽之下把晏凌给生吞活剥了?晏凌的脾性您比妾身了解,暂时发生不了的,您就把心放自个儿肚子里吧。” 晏衡甩开慕容妤的手,胸口气得起伏:“你真叫我失望,听听你的话,像个母亲吗?” 慕容妤不以为然:“妾身的女儿只有瑶瑶一人,其他的猫猫狗狗,我私心是不认的。老爷,您要是不害怕欲盖弥彰,大可以现在就冲出去,届时旁人众说纷纭,别怪妾身没提醒您。” 这话虽然难听,但确实有道理。 于情于理,萧鼎都该喝晏凌这杯茶。万一晏衡阻止晏凌敬茶,再加上萧鼎含混的态度,外人少不得闲言碎语。晏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座位。 …… 那厢,晏凌也已经平复好心绪,她又看了萧凤卿一眼。 萧凤卿冲她努努嘴:“媳妇儿听话,给咱们皇叔敬茶。” 萧鼎阴沉沉地乜着晏凌,鹰眸微眯:“拖拖拉拉的,本王还喝不起宁王妃敬的茶?” 晏凌深吸一口气,忽然笑颜如花:“侄媳岂敢不敬皇叔?” 言罢,她转身端起那盏珐琅粉彩茶碗,轻步走到萧鼎跟前,双手奉茶:“请皇叔喝下侄媳这杯茶。” 萧鼎仰视近在咫尺的晏凌,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冷香,舔了舔唇,他桀笑一声,抬起右手接过茶碗,皱巴巴的手故意在晏凌的手背上摸了一把。 晏凌蹙眉,想要抽回手,萧鼎却分毫不让,反而变本加厉在她手心挠了一下。 盯着那只比树皮还枯皱的手,晏凌甚至差点吐出来。 一旁的萧凤卿依然笑若春风,局外人似的欣赏着自己妻子被羞侮的场景。 萧鼎吃晏凌的豆腐吃的明目张胆,殿内一干人等纷纷交换了兴味眼色。 贺兰徵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殿中央的三人身上游移片刻,随后漠不关心地敛眸。 晏衡终于忍不住了,然而就在他起身的同时,萧鼎撒手放开了晏凌。 “唔,好茶。”萧鼎装腔作势地碰了下杯沿,耐人寻味地赞道:“真香。” 也不知道他评价的是茶亦或是献茶的人。 晏凌脸色微凛,屈膝行了一礼:“谢皇叔赏脸。” “侄媳的脸,本王当然得赏,谁让你是小七媳妇儿呢?”萧鼎肆无忌惮地打量晏凌,接着用眼角睃了睃一直赔笑的萧凤卿,怅然一叹:“侄媳这么玲珑乖巧的妙人儿,竟是本王的侄媳,可惜了,可惜了啊……” 如此露骨的挑衅,哪儿还有人听不懂? 一时间,投向晏凌的目光,就像一根根针扎了她满头满脸。 晏凌难堪极了,记忆不可自抑地回到临波殿那晚,萧鼎也是用这么轻蔑的口吻嘲讽萧凤卿不中用。 殊不知,萧凤卿并非无力护持她,只是萧凤卿不愿而已。 晏凌羞愤难当,身为当事人之一的萧凤卿却一派轻松写意,他兀自揽住晏凌,对萧鼎的背影笑道:“皇叔说的对,王妃这么旷古绝今的奇女子嫁给我,确实是委屈了,所以我以后必定好好待你。”远处的崔烨不忍直视地捂住眼,对身边的沈之沛道:“宁王也太丢我们男人的脸了。” 沈之沛眼眸一闪,漫不经心道:“那得看是为什么而丢的。” 萧凤卿牵着晏凌回了席位,晏凌沉默不语,脸上的温度能直接结冰。 “你刚才受委屈了。”萧凤卿捉过晏凌的手,在她掌间写下这句话。 晏凌冷冷一哼,她想缩回自己的手,萧凤卿却牢牢控住。 “你放开。”晏凌无声吐出这三个字。 萧凤卿眼色微深,在她手掌又写下了“不放”。 晏凌气恼,顾忌到强行挣开会惹出大动静,她只得选择隐忍。 借着衣袖的遮掩,萧凤卿自怀里抽出一方手帕,将晏凌被萧鼎摸过的左手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他拭得认真,连指缝都没放过,可力气没把控恰当,不一会儿,就把晏凌的手给擦红了。 晏凌吃痛,轻轻嘶了一声,本能地想抽手。 萧凤卿丢掉手帕,在广袖下扣住晏凌的手腕,双眼定定地凝视着她。 “我答应过你,会取萧鼎狗命给你赔罪,我一定言出必行,今日你所受的羞辱,我会让他十倍偿还!” 他在她手心,运笔如飞,郑重写下这一行承诺。 晏凌垂眸而视。 萧凤卿扬着眼梢看她,宛若静湖的眼底是她窥不透的深沉。 晏凌未置一词,神情平淡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萧凤卿则意兴阑珊地歪坐到一边。 半盏茶后,內侍高声唱喏——“皇上,皇后驾到!” 第51章 西秦来贺,圣虎现身 泰和殿众人齐齐行跪拜礼,山呼万岁。 晏凌随萧凤卿一起接驾,眼帘低垂,只能扫见一道镶满了五彩宝石的凤尾裙摆自殿门口迤逦而来,裙摆宽大华丽,盖住了另一道明黄色鎏金绣九爪盘龙的袍摆,裙摆上流光溢彩的金凤似展翅欲飞,那仿佛随时能遨游九霄的气势甚至令袍摆的威龙都略逊一筹。 视线凝住那条华贵无双的裙摆,晏凌的脑海猛然浮现四个字—— 唯吾独尊。 晏凌的头低的更低了。 恍惚间,有谁的视线冰凉渗骨。 晏凌略略偏头,循着余光扫去,她只来得及捕捉到萧凤卿敛起眼皮的动作。 她蹙了蹙眉,心中无端划过一抹异样。 帝后同时落座,沈淑妃坐在皇后下首,比起晏皇后张扬恣肆的妆容服饰,沈淑妃显然低调许多,通身以玉为饰,只穿了一袭藕荷色的宫装。 建文帝后宫空置数年,四妃里硕果仅存的只剩下沈淑妃,所以金阁之上颇为冷清。 君臣一番公式化的寒暄之后,內侍提声通禀西秦使臣来访。 满殿的人皆看向泰和殿门口。 一行穿着打扮异于大楚子民的西秦人依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当先一人膀大腰圆,体型壮硕,带有皮革装饰的朝服将他整个人衬托的虎虎生威。 萧凤卿忽觉一阵牙疼,他附耳对晏凌道:“这就是贺兰谌。” 晏凌随意看了一眼,揶揄道:“就是他把你揍得满骊京哭爹喊娘?” 萧凤卿神色一怔,不自然地撇撇嘴:“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几件荒唐事?你就不要提我的黑历史了。” 晏凌斜睨着萧凤卿:“既然有求于我,最好摆出求人的姿态,我这会儿正心情不好,要是没点乐子,恐怕待会儿就要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退席了。” 萧凤卿一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期期艾艾:“也不是揍我,我害怕针灸,贺兰谌就派人逮住我给我扎针。” “哦——”晏凌饶有兴味地拖长声音,她忽然抬手拂了下云鬓:“原来王爷的弱点不是腰,是怕针扎,受教了。” 萧凤卿觉得晏凌的语气透着古怪,正琢磨,手肘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低眸一看,一根花钗的尖端不偏不倚地戳进了衣服。 晏凌的笑意温婉可人,指尖拈着花钗一拧:“为了王爷,我刚很不痛快,所以王爷,你也委屈委屈呗?” 萧凤卿脸上一阵扭曲,他克制着落荒而逃的冲动,干巴巴地挤出几分温柔小意的笑:“不委屈,不委屈,只要能让王妃开怀,本王做任何事都值得。” “呵,狐狸。”晏凌嗤之以鼻,大发慈悲地收起了花钗,眼睛复飘向殿中央。 无论大楚与西秦的关系如何,建文帝对西秦使臣还是相当热情的。 双方说了些心照不宣的场面话,贺兰谌坐到贺兰徵身侧,兄弟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看不出感情好坏。 其余西秦使臣按身份高低排位,坐了贵宾席。 宫宴正式开始,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 舞姬在丝竹声下折腰而舞,舞姿翩跹,美不胜收,一列列宫婢端着红漆木托盘鱼贯而入,美酒佳肴的香味顿时溢满了偌大的泰和殿。 酒过三巡,贺兰谌倏地站了起来。 他高举酒樽,面向上首遥敬建文帝,朗声道:“小王之前只在地理志上领略过大楚的风土人情,彼时便对大楚非常向往,如今真正涉足此地,方觉书上所赘述的大楚根本未将真正的大楚描绘出十分之一,简直误人子弟。” 这马屁拍的足够形象生动,建文帝龙颜大悦。 贺兰谌击掌三下,几个西秦侍卫搬了十只沉甸甸的大箱子入殿。 “父皇愿和大楚结秦晋之好,特送来玉华公主和亲,公主不日将抵达骊京,这是父皇吩咐小王送给楚帝陛下的见面礼,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楚帝笑纳。” 贺兰谌豪迈地一挥手,侍卫会意,逐一打开了箱盖,箱子里的东西甫一入眼,珠光宝气使泰和殿陡生蓬荜生辉之感,殿内立刻响起一片刻意压低的惊叹声。 这十箱东西分别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珍稀的动物皮毛以及各类世所罕见的珍贵药材,随随便便拿出一件都是稀世奇珍。 晏凌咋舌:“西秦这么富强吗?” 这哪里是送薄礼? 完全是妥妥的炫富! 萧凤卿轻哼:“西秦皇帝励精图治、革除政弊,自从登基以后,大半政令都是为了民生,也从不贪图享乐。” 晏凌深深地凝了眼萧凤卿:“你将来能做的比你父皇更好?” 萧凤卿毫不犹豫:“我会让大楚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强国。” 晏凌不置可否,又看向了侃侃而谈的贺兰谌。 建文帝显然对贺兰谌的恭维极其满意,或者说,他格外享受西秦臣服在他脚下的优越感。 此时,贺兰徵亦长身而立。 白衣胜雪的男子,俊美如谪仙,频频招来在座闺秀的打量,晏凌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贺兰徵身上。 “本殿在大楚客居多年,承蒙楚帝陛下照料关顾,这些薄礼不过是聊表父皇心意,请陛下莫要推辞。” 他姿仪出众,声如金玉相击。 晏凌挑了挑眉。 “这是你今日第五次看贺兰徵了。” 萧凤卿漫不经意地启唇。 晏凌愣住,侧头望向萧凤卿,男人的黑眸灿若星辰,似盛着荧荧光芒,只是,那光圈下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轻易就能吸纳人的心神。 “又不是只有我在看。”晏凌端起茶碗抿了口。 萧凤卿眉眼弯弯,虽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语调却夹着一丝不善:“她们要么待字闺中要么风韵犹存要么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你倒是说说,你算哪样?” 晏凌凝眉,不满地睨向萧凤卿,萧凤卿紧盯着晏凌,桃花眼幽邃沉郁,殷红的薄唇平直成线,面笼淡霜,竟是晏凌从未见过的模样。 不知怎的,晏凌陡然生出一种罕见的惧意。 她不由自主地偏转了视线,既不看萧凤卿,也没再看贺兰徵。 萧凤卿瞬间收敛身上那股摄人的气势,扭身与身边人低声说笑去了。 沈淑妃眸光淡然地掠过萧凤卿与晏凌那桌,她低头品茗,眼底却倏然有利芒一闪而逝。 “楚帝陛下,其实我们的父皇还有一份厚礼相赠,它是我们西秦无上的至宝。”贺兰谌的神色带着骄傲,他转头给侍卫使了个眼色。 俄而,侍卫领进来一名穿着暴露的赤足少女,少女高鼻深目、身段健美,脚踝系着双铃铛,肌肤在灯影下泛着小麦色的光泽,充满了野性的诱惑,极易挑起男人的征服感。 几乎是少女走进大殿的那一刻,恭亲王萧鼎的目光就被她全然占据,他呼吸急促,仿佛看见了什么绝世的宝贝,眼里迸发出狼光。 萧凤卿也兴味盎然地望着异族少女,余光瞥见萧鼎的反应,他眯了眯桃花眼,嘴角的笑更深了。 晏凌冷淡地勾唇:“我算见识了何为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宁王爷真有雅兴,既然看得眼都挪不开了,不如将这少女纳入王府吧,反正您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多养一个人。” 萧凤卿眉梢一扬,信手扣住晏凌的腰:“别闹,为夫在想正事儿。” 晏凌嫌弃地与他保持半寸距离:“何事?我愿意洗耳恭听。” 萧凤卿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届时你便知晓。” “对了,”萧凤卿叮嘱道:“等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淡定些,别嚷嚷。” 晏凌疑惑:“什么意思?” 无需萧凤卿解惑,晏凌立刻自行找到了答案。 泰和殿门口,在那少女身后,一头通体雪白唯额心朱红一点的老虎摇头晃脑地踱了进来! 晏凌骤然失语。 那一声惊呼被她生生压在了嗓子眼儿。 泰和殿内的其他女眷却没有晏凌这么自持,她们冷静全无,尖叫声此起彼伏,更甚是离席躲到了侍卫背后,就连臣子们都面露惊惶。 建文帝亦是神思震悚,连忙示意身旁伫立的内侍挡到他面前,见状,睿王跟太子稍一迟疑,立马争先恐后地跑到建文帝身边。 晏皇后花容微微失色,然而,她反倒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为白虎进了泰和殿,却没发动任何攻击,只是曲身蹲在了那少女脚边。 “三皇子,这是何意?”晏皇后沉了眼眸。 贺兰谌傲然一笑:“这头白虎是拜月族百年不遇的神瑞,在它的庇佑下,西秦近些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父皇说了,既然西秦即将和大楚结成百年至好,那么这白虎便赠予大楚,希望它亦能为大楚带来好运。” “阿雅。”贺兰谌唤那异族少女。 被称作阿雅的少女恭敬朝建文帝跪下,用不太流利的大楚官话道:“阿雅见过陛下。” 贺兰谌高声介绍:“阿雅是专门照顾圣虎的侍奴,她懂兽语,陪伴着圣虎长大,只要有阿雅在,圣虎就不会伤害任何人。” 似乎是为了验证贺兰谌的话,阿雅侧身,看了那头圣虎一眼,嘴唇轻轻翕动,低语了几句。 下一瞬,圣虎居然人立而起,老老实实地“走”近丹陛前,脑袋深深埋到了地面,远远看去,竟像人在有模有样地朝拜。 晏凌啧啧称奇:“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萧凤卿忍俊不禁:“让你想起江湖杂耍的了?” 晏凌眼波流转,剜萧凤卿一眼:“不要这么说,人家是瑞兽呢,指不定比你还聪明。” 萧凤卿没还嘴,拿起一颗柳橙在手里抛着玩。 一会儿欣赏阿雅的撩人身姿,一会儿再故作不经意地扫视过眸光在阿雅身上流连不去的萧鼎,似笑非笑,眼底的诡光明明灭灭。 尽管对那白虎惧怕,但贺兰谌说的有鼻子有眼,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建文帝干脆交代大楚与西秦的侍卫将白虎送到了御兽园,阿雅紧随其后。 直至白虎的身影消失不见,殿内的女眷才敢回到自己的座位。 “尔等不必惊慌,既是圣虎,那必定是神灵的坐骑,怎会随意伤人?太子,睿王,你们也下去,千金之体坐不垂堂,可朕是一国天子,自有天恩护佑,不需要你们多此一举。” 建文帝额前挂着冷汗,他捋了捋胡须,自觉适才的失态有损龙威,于是更为热络地招待贺兰谌,示意歌舞继续。 贺兰谌却没走回席位,他眼眸一转,直直落在萧凤卿身上,顿了顿,越过他,最终定格在晏凌脸上。 “小王尚未抵达骊京,就对晏凌之名耳熟能详,想必这位便是女中豪杰宁王妃?” 萧凤卿与晏凌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贺兰谌这是转移目标了,直接向她发难。 晏凌暗暗冷笑,找茬儿就找茬儿吧,还戴什么高帽子,她礼貌地笑笑:“不敢当。” 贺兰谌双眼发亮,豪爽的声音似能充斥大殿:“我们西秦不讲究男尊女卑那一套,只要你有真本事,就算是婆娘,我们男人也甘拜下风,小王的亡妻就是女将。” 晏凌言不由衷地说着客套话:“三皇子过誉。” 萧凤卿借着酒杯的遮掩不动声色地偏到晏凌那侧:“这是捧杀。” 晏凌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当我傻?” 不出所料,贺兰谌突然话锋一转,冲晏凌扬眉笑道:“我的义妹卓玛对宁王妃景仰已久,素闻宁王妃文武兼备,她一直希望能和宁王妃过手几招,不知宁王妃能否赏脸?” 不等晏凌吭声,贺兰谌又转向上座的建文帝:“楚皇陛下,歌舞虽然美轮美奂,但小王更想见识泱泱大国的神捕英姿,这样小王归国以后也能有一番羡煞众人的谈资。” 话落,贺兰谌身后着男装的卓玛提步上前,朝晏凌拱手道:“卓玛未入骊京前便对宁王妃的大名如雷贯耳,如今有幸结交,若能和宁王妃切磋,卓玛将不胜荣幸。” 贺兰谌跟卓玛一唱一和,丝毫不给晏凌任何机会拒绝。 建文帝被贺兰谌的吹捧蒙得忘乎所以,含笑望向晏凌:“宁王妃,你意下如何?” 晏凌落落起身:“儿臣愿意。” 卓玛抱拳:“多谢宁王妃肯赐教一二。” 萧凤卿抚掌大笑:“父皇,阿凌绝对会给您长脸的!” 贺兰谌瞟了一眼萧凤卿,神色倨傲:“小王听说宁王为王妃改了留恋花丛的恶习,我本来还不信,如今亲眼目睹,原来传言的确非虚。” 萧凤卿洋洋得意:“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空虚寂寞冷的老鳏夫是不懂个中滋味的。” 说完,萧凤卿还纡尊降贵地弯腰帮晏凌理了理裙摆,示威似的哼了一声。 见状,晏皇后掩嘴轻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来宁王这只孙猴子总算碰见了能收服他的如来佛。” 建文帝对自己当日的赐婚也是深感满意:“淑妃,咱们挑的这个儿媳还真不错。” 沈淑妃从善如流:“这多亏皇上慧眼识珠,才有了一桩天赐良缘。臣妾先前最挂念的事儿总算有了着落,目下就盼阿凌早日生个胖小子,臣妾平时看着皇后含饴弄孙,眼馋死了。” 晏皇后妙目一动,笑了笑:“本宫倒是喜欢闺女,又贴心又绵软,不像男孩儿那么闹腾。” “对对对,”沈淑妃急忙连声道:“臣妾也觉着女孩儿好,乖乖巧巧的,可惹人疼了。” 晏皇后笑而不语。 建文帝大手一挥:“既然宁王妃应承了卓玛比试的请求,咱们就往皇家校场去吧。” …… 皇家校场在皇城西南方。 建文帝携晏皇后进了高阁,沈淑妃跟在一侧。 萧凤卿狗腿地替晏凌拎着裙裾,亦步亦趋。 “这卓玛看似不简单呐。” 晏凌凝眉,顺着萧凤卿的目光扫了眼身姿矫健的卓玛,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淡淡道:“至少也得是七八阶的高手。” 萧凤卿抿着嘴角瞅她:“我家媳妇儿身手不凡,区区七八阶,应付得了!” 晏凌瞥见随着晏皇后的沈淑妃,面色淡漠:“你这么喜欢演戏,沈淑妃知道吗?你们母子的演技,谁更好?” 萧凤卿怅然一叹:“母妃不过是位普通的母亲罢了,她如天下的母亲一般,只想自己的儿子能一生平安顺遂,就算碌碌无为也没关系。” 闻言,晏凌的面上掠过了一抹深思与失落。 平心而论,这一刻的她是羡慕萧凤卿的。 她自小就没了母亲,生命中,唯一的女性长辈就是桂嬷嬷,并非桂嬷嬷待她不好,只不过,她终究无法取代娘亲的位置。 萧凤卿将她低落的情绪纳入眼底,黑眸一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伸手捻住她的珍珠耳铛把玩:“你说,假若你娘还活着,你会怎么样?” 晏凌脸色微缓,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母女连心,如果我娘还活着,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只想在她身边享受这么多年缺失的幸福光阴。” 萧凤卿动作一顿,凝定满脸希冀的晏凌,忽地冷嗤:“天真。” “天真?”晏凌蹙眉,反驳他:“渴望天伦之乐是人之常情,怎么就叫天真了?” 话音刚落,晏凌就吃痛地捂住了耳垂,低喝道:“你干嘛?” 闻言,思绪飘忽的萧凤卿立时回神。 他慌忙松开晏凌的珍珠铛,凝眸一看,食指与大拇指都染上了几颗若隐若现的血珠。 他一时怔然,眸色渐深。 “神经病!” 晏凌骂完这句,拎起裙摆怒气冲冲地跑远了。 绿荞、绿萝也匆匆追过去。 萧凤卿默然无言地站在梧桐树下,修长的影子投射在他身后,宛如暗处藏匿的一把利剑。 “呵,天伦之乐?” 萧凤卿低低地笑出声,眼神寒凉似冰。 他忽然抬手,将竖起的拇指在唇边飞快别过,舌尖一掠,淡淡的血腥味顿时弥漫在唇齿间。 一束月光遛过廊柱,映在萧凤卿的脸上。 萧凤卿的双眼亮如星子,好似海波翻涌,唇瓣一点血红,显得整个人凭空多了一份嗜血的邪肆。 “天伦之乐的确是人之常情,可我的天伦之乐在我尚在襁褓时就被残忍剥夺了。” “晏凌,我被扼杀的权利,你又怎能拥有?” 第52章 以身接箭,晏凌受伤 萧凤卿闲庭信步地走到校场的时候,晏凌和卓玛已经进了场中央。 卓玛本是男装示人,考虑到比武不便,晏凌适才便换了一身妃色劲装。 贺兰谌的目光落在飒爽英姿的晏凌身上,看着萧凤卿笑道:“宁王真是好福气,居然能娶得如斯佳人相伴。” 萧凤卿仍是纨绔不羁的模样,毫不谦逊:“然也,本王上辈子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何事,竟能换来王妃倾心相随。” 贺兰谌笑容更深了:“希望你们二位等会儿还能夫唱妇随。” 萧凤卿的笑意凝固了一息,随即满不在乎道:“我们夫妇同心,自能其利断金,不劳三皇子费心。” 贺兰谌没再接腔,兴味地望向场上。 耳边忽然响起萧凤卿聒噪的呐喊:“阿凌加油!一定要把对手打的落花流水,扬我国威!” 众人循声看去,不由得爆笑连连。 萧凤卿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面锦旗,旗面还用炭笔写了“晏凌必胜”四个大字。 此时,他正站在石墩上,手舞足蹈地挥动那两面小旗子,全然不顾旁人把他当傻子看待的促狭神情。 晏凌嫌弃地撇撇嘴:笑得傻狗似的,不懂什么叫过犹不及吗? 建文帝啼笑皆非:“这混小子,一天到晚就折腾这些幺蛾子,不做正事,改明儿朕得给他找点事做,不能堕了咱们大楚皇室的颜面。” 此言一出,晏皇后与睿王立刻互视一眼,晏皇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睿王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轩眉微折。 萧凤卿上蹿下跳,依然在给晏凌鼓劲儿。 卓玛忍俊不禁:“宁王妃真叫女子羡慕。” 晏凌失笑:“哪里哪里。” 萧凤卿不过是在做戏迷惑外人而已,她在他心里,是谈不上分量可言的。 这么一想,晏凌更觉得萧凤卿碍眼了。 没人喜欢当被操控的提线木偶,何况是被名义上的夫君视作挡箭牌。 心思落定,晏凌朝高阁拜了一拜,然后稳步迈向兵器架,冲卓玛拱手道:“刀剑无眼,我们今日的比拼点到为止即可,若有误伤对彼此都不美。卓玛姑娘,请选一件趁手的武器吧。” 卓玛洒然一笑:“谁说我们比的是拳脚?” 晏凌一愣,场上其他人也都愣住了。 萧凤卿缓缓停了挥旗的动作。 卓玛朗声道:“我要与宁王妃比试的,乃是临危不惧的定力跟胆魄。” 晏凌从容不迫:“如何比试?你不妨直说。” 卓玛负手踱了几步,双目触及贺兰谌深沉的眼色,她沉了沉心绪,扬声说:“我们在脚下画圈,蒙上眼,然后找两个箭术不佳的人往我们的致命处射箭,谁躲开的箭最多、没受伤或受伤少,便算赢,条件就是不许离开那个圈。” 话音落下,满场哗然! 萧凤卿眉心一跳,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扫向了仿佛胜券在握的贺兰谌。 萧凤卿大急,最先抗议:“这不行,都说了是箭术不佳的人,还冲你们的致命处发箭,万一伤到了算谁的?而且还蒙着眼呢!” 卓玛不以为然:“本姑娘方才也说了,比的就是那份临危不乱的胆识,这在我们西秦,也是最常见的比武方式,胜者为王。” “还是说……”卓玛转身,似笑非笑地盯向一言不发的晏凌:“宁王妃只是徒有其名?” 萧凤卿瞪着卓玛:“少使激将法,我家王妃不比了!”说完,他跑上前想拽走晏凌。 晏凌岿然如山,任凭他怎么拉都不动。 贺兰谌挑眉:“既然要玩,就玩盘大的,宁王妃武艺精湛,难道还怕这区区雕虫小技不成?” 晏衡面露怒色:“强词夺理,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吗?再说了,宁王妃亦是千金之驱,岂容轻忽?” 贺兰谌寸步不让:“卓玛也是西秦的郡主,她是有品级的,她能玩得起,宁王妃玩不起?难道宁王妃瞧不起我们西秦人?那还说什么四海一家的好听话?” 眼见下方吵开了锅,建文帝正欲开口,恭亲王忽道:“皇兄,你就允卓玛姑娘奏请吧,他们是客,我们是主,不能让人看扁了落下话柄。” 沈淑妃犹豫片刻,终是劝道:“倘若伤了晏凌怎么办?” 恭亲王满不在乎道:“宁王妃是皇室中人,她该为大楚彰显赫赫雄威而出力,况且,宁王妃可以有无数个,但大楚,万万不能做西秦人眼中的缩头乌龟。” 最后一句话完全说到了建文帝的心坎儿里。 晏凌并非无可取代,她若受伤或者死了,他给晏家功勋弥补再帮萧凤卿重新娶个王妃就是,反正大楚不能在西秦人跟前抬不起头。 萧凤卿瞥着处于漩涡中心的晏凌,她面色平淡,倔强地挺立,似乎旁人唇枪舌剑的事体和她毫无干系。 他捻了捻指腹,寻思着自己的态度还应该再坚决一些,遂撩袍跪了下去,朝高阁深深拜倒:“父皇,您不能答应卓玛,人命关天,绝非小事。” 建文帝略过萧凤卿,他坐在高台之上,灯火辉煌,辨不清他的表情,语气却含着迫人的凛冽:“宁王妃,你自己怎么说?” 晏凌泰然自若,声色清越:“儿臣应战。” 丁鹏教她仵作与武术,箭术自然也不在话下,她对自己的实力心如明镜,她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晏凌非常淡定,但萧凤卿却是五味杂陈。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在此之前,他应该是希望晏凌答应卓玛的,他对晏凌的底细一清二楚,晏凌越是被建文帝赏识,将来东窗事发,建文帝的杀心才会越重,晏云裳的下场也才越惨烈。 然而,眼下听见晏凌云淡风轻地说她应战,他又觉得,她应承的太草率,太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心上。 晏凌垂眸,迎着萧凤卿那双墨色氤氲的眼,她突然微微一笑,曲身虚扶萧凤卿:“王爷请起,您曾说妾身战斗时的模样最有朝气,今夜,妾身愿为大楚还有您,背水一战。” 建文帝的眉头顿时舒展,心情更为疏朗:“宁王妃真是深明大义,小七,你还不起来?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跪,成何体统?” 萧凤卿诺诺应是。 晏凌顺势扶起萧凤卿。 “你要小心。”萧凤卿俯身在晏凌耳畔叮咛,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音量道:“好好表现,让我父皇主动吩咐你教我箭术。” 夫妻两人执手相看,落外人眼中,好不深情! 卓玛看了眼晏凌、萧凤卿,又看了贺兰谌一眼,后者眸子佯装不经意地飘向某侧。 左下首的贺兰徵白衣清隽,面如冠玉,一副遗世独立的超然姿态。 卓玛心领神会,再次出声:“为了不有失公允,不如射箭者就从在座诸位里选。”她侧眸投向萧凤卿:“宁王殿下,你这么不放心你的王妃,要不,你来试试?” 萧凤卿眼珠子一转,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好!这可是你说的,本王的箭术射遍骊京无敌手,百步穿杨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届时你被本王伤着了,可别找贺兰谌哭!” 贺兰谌哈哈一笑:“卓玛,去吧,但愿宁王殿下能令你哭着回来找本殿。” 闻言,卓玛笑了笑:“卓玛亦然。” 萧凤卿冷哼:“那还有一人呢?” 崔烨建议:“正所谓礼尚往来,公平起见,咱们大楚也从西秦人当中选一个。”他沉吟半晌,双眸蓦然一亮:“要么就贺兰质子吧,贺兰质子是读书人,虽不善武艺,箭术也恰好中游。”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视线都有志一同地睇向了举手投足几可入画的贺兰徵。 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十指修长,眼眸如同绝佳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见众人打量他,他放下举着的酒樽,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楚皇陛下,本殿荣幸之至。” 比试正式开始。 晏凌和卓玛走进各自那个不足两尺的圆圈。 火把上的火簇随风闪烁,贺兰徵朝晏凌谦逊施礼:“得罪了。” 晏凌淡声:“无事。” 说完,晏凌由宫人系上宽大加厚的黑缎。 萧凤卿的视线在晏凌与贺兰徵之间略略游移,随后低眸,装模作样地试弓架箭。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光是瞧萧凤卿双手驮弓的姿势,众人就笃定他刚对卓玛的豪言壮语全靠不经大脑吹出来的,百步穿杨是绝无可能。 贺兰徵比萧凤卿稍微好一点,他是浊世翩翩佳公子,身上自有一股书卷气,那只巨大的弓弩到了他手里,反而衬得他身形单薄。 贺兰谌傲慢地斜乜萧凤卿一眼,并没分给他多少关注,而是眸色沉沉地锁定了贺兰徵。 如今西秦国内,储君之争趋于白热化,他此番前来大楚便是为了尽量赎回贺兰徵,他是女奴所生,本身资质平平,早就注定无缘皇位。 但是…… 贺兰谌眯了眯鹰眸,他是拥立五皇子的,对于会给五皇子登基带来的任何不确定因素,都得未雨绸缪地拔除。 包括贺兰徵。 听闻贺兰徵这些年,幽居在大楚的皇家别苑,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才干亦是平庸无奇,他倒要看看是真是假。 ……. 今夜刮西南风。 晏凌偏耳辨认风向,眼前漆黑一片,没了视觉,所以其他感官就愈加灵敏。 卓玛提的要求不难,难就难在,射箭的人随时变换方向,但她却不能跃出那个小圈子。 至于萧凤卿,她压根儿不担忧。 那只千年成精的老狐狸,时时刻刻都能逮住时机表演,无论何种困局,都能游刃有余。 晏凌定定心神,放空大脑,凝神静气开始迎接将会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 贺兰徵眯眸注视着三丈开外的妃衣女子,右手吃力地拉开弓,慢慢下沉,他走到晏凌的左上方,冰冷锐利的箭头瞄准了她的心脏。 身侧的萧凤卿余光扫到贺兰徵的举动,心头瞬间一凛,这一分神,萧凤卿手里的箭就中气不足地射了出去。 箭矢仿佛垂死老者驾鹤西去前吐出的一口浊气,还没吐完就被扼了回去——箭矢堪堪停在卓玛脚尖边。 贺兰谌一阵大笑,嘲弄道:“宁王的百步穿杨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小王算领教了。” 萧凤卿没好气地瞪着贺兰谌:“本王的独门秘技哪能给你这凡夫俗子看到?你懂欣赏吗?” 贺兰谌笑笑,转眼看向贺兰徵。 贺兰徵的箭矢已经发出,准头不足,射程却碾压了萧凤卿,晏凌轻轻巧巧地避过。 如此几次,晏凌跟卓玛都毫发无损。 恭亲王肆无忌惮的眸光在晏凌身上绕了绕,突然道:“皇兄,不如一次射三箭吧?小七媳妇和卓玛姑娘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加大难度才能更有看头。” 建文帝眼里露出一抹深思,须臾,很快做了决定:“邢公公,把朕的意思传达下去。” 听令,晏凌的反应仍很淡薄,卓玛也没在意。 就在侍卫将箭支送上来后,晏凌倏地扯下了缎带,她仰首看向建文帝:“父皇,儿臣与卓玛旗鼓相当,这种比试方式三两下也试不出高低,无非是浪费在座诸位的时间,儿臣有个更好的主意。” 建文帝来了兴趣:“你说。” 晏凌扬声道:“就让儿臣和卓玛蒙眼互相朝对方射箭吧,一次三支,三局定胜。” 一语出,满座皆惊! 萧凤卿深深凝了一眼晏凌,这法子确实比卓玛的要更立竿见影,且还免去了他惺惺作态的工夫。 “不行,这岂不是更危险?”萧凤卿作势紧锁眉头,断然否决:“本王不准你冒险!” 晏凌点头一笑,樱唇微翘:“王爷,信我。” 她的眼神明亮坚毅,甚至比灯火还要灼目。 萧凤卿顷刻间哑然,垂在身侧的手微蜷。 晏凌转头看着卓玛跟贺兰谌:“不知二位能不能接纳我的提议?” 卓玛还没接腔,贺兰谌就已经颔首:“王妃的气概确实不输男儿,就依王妃的。” 晏凌清清淡淡的声音含着一丝傲气:“三皇子,如果本妃赢了,你们得答应本妃一个条件。” 贺兰谌眼里闪过思索,但目下箭在弦上,局势已由不得他退却,他沉声道:“一言为定。” 贺兰徵眼帘低垂,眸中淌过幽幽暗芒。 晏凌将劲装的袖子重新扎好,走到贺兰徵身侧,素手微抬,贺兰徵会意,手中的大弓递给了晏凌。 “多谢质子。” 晏凌毫不费力地握着那把弓回到了原位,又示意侍卫给她取来九支箭。 刹那间,在场人的目光都定格在晏凌身上。 她是一出生就遭卫国公府流放的庶女,名扬杭州却始终不得重视,回骊京不到一月就被赐婚给臭名昭著的宁王,以嫡女身份嫁入宁王府,这般跌宕起伏的人生,让市井小民津津乐道。 此刻,这个备受民间争议的女子就站在皇家校场,为大楚而战。 晚风盘旋,撩起晏凌鬓边的碎发,她的表情冷静果决,虽不具倾世美貌,但她身上透露的强韧气魄,令男子都自叹不如。 卓玛的面色也渐渐变得凝重,她对大楚皇帝说的话半真半假,西秦人的确常以射箭发起挑战,但找的不是箭术不佳的人,恰恰相反,晏凌说的规则才是他们西秦的那一套! “卓玛姑娘,得罪了。” 晏凌双眼被覆,身上那股从容不迫的气量,仿佛流泉缓慢漫过众人心头,连带着满脸急切担忧的晏衡都稍稍放松了些许。 萧凤卿的视线凝聚在晏凌那头。 这一刻,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心中的不安究竟源于何处。 正胡思乱想着,铜锣响动,规则更残酷的游戏再度拉开序幕。 …… 晏凌战胜卓玛的把握至少有九成。 这得多亏她师父丁鹏十年如一日的苦心教导,他把一身的本领都倾囊相授,让她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少女一步步走向其他女子触碰不到的领域。 曾几何时,破案和练武就是晏凌最热衷的事。 那时的她,是无拘无束翱翔天际飞鸟,她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被困在重重朱墙中不得自由。 晏凌收拢心神,耳廓轻动,头微微偏到一侧。 正如晏凌所言,这样的比法比原先更有看头,也更能带动现场紧迫的气氛。 但凡不慎,受伤是小,送命也不稀奇。 这是真正的性命攸关,绝非初时的小打小闹。 三箭排空骤至,连珠齐发,裹挟森森寒意,刺破空气中涌动的燥热,几乎戳面。 晏凌眼疾手快,猛然屈膝跪地,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弧度将身体扭转旋跃,避开箭矢的同时,出手如电,迅速拉开强弓反手射出三支锐箭! 卓玛同样扭身躲过,弯弓搭箭,听音辨位后往晏凌的腹部疾射三箭。 晏凌单手撑地,飞身跃起,右腿踢开箭矢,一排箭矢凌空向卓玛激射而去,三道白亮的火芒势不可挡,如影随形地环绕着卓玛。 卓玛提起内力相克,气息微喘:“王妃真有须眉含刀横扫六合的潜质,不长在西秦,可惜了。” “我为自己是大楚人而骄傲。”晏凌神情平淡地再度拉弓:“卓玛姑娘,最后一局了,前两局咱们持平,这一局无论如何都要分出胜负。” 卓玛迅速调匀内息,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我很好奇,宁王妃的条件是什么。” 晏凌嫣然一笑,侧脸在灯火下幻化出炫目的光:“别急,你马上就会知道。” 话音未落,晏凌骤然腾空而起。 然而,这次卓玛比她更快,劲箭分发,一箭未至,另一箭又紧追而来,支支气势如虹,犹如实质地追随着晏凌的每一个动作。 满场人的心尽皆被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卓玛冷脸射出第三箭。 萧凤卿神色微凝,眼睛一瞬不瞬地停在晏凌身上,他忽觉有道眸光若有若无地划过自己,他稍稍侧眼,对上了沈淑妃讳莫如深的双眼。 母子二人的眸光交集不到半息,萧凤卿抿唇,沈淑妃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 萧凤卿望向场上。 不知怎的,晏凌闪避的速度渐渐变得滞缓,外人看来,甚至有些力不从心。 晏衡面色发白,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场上。 “老爷稍安勿躁,阿凌会没事的。” 慕容妤温声安慰,眼底却无所触动。 晏凌徒手劈飞一箭,肃容站定在原地,等到卓玛射出第二箭的时候,她鬼魅一般变动身形,猛然暴起,强弓被她拉满到极致,三箭被她运足内劲离弦飞射向对面。 被灌注强劲的四箭互击相撞,噼啪声接连响起,晏凌的箭射穿了卓玛的那支箭,卓玛的箭断成两截,而晏凌的三箭势如破竹继续往卓玛的心脏处齐齐激射而去! “好!” 建文帝振奋欣喜,抚掌大笑。 有建文帝起头,其他人也或鼓掌或赞叹。 氛围沸腾喧阗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卓玛的最后一箭亦迎着晏凌的方向风驰电掣飞来! 周围喧哗的环境影响了晏凌听音,再加上精神本就处于高度集中紧绷的状态,她疏神下,反应不禁慢了半拍。 说时迟那时快,就是这半拍让本能全身而退的晏凌翻了船,那支冲力十足的劲箭自她肩头狠狠擦过,火辣辣的疼痛立刻蔓延开来。 萧凤卿瞳孔一颤:“晏凌!” 第53章 女人家,别老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落地那一刹,晏凌捂住了流血的左肩。 “晏凌!”萧凤卿大步流星跑过来:“你受伤了?伤的重不重?” 晏凌沉默,垂眼看了看肩膀,箭头擦破皮肉,血迹渗透了衣料。 她安抚萧凤卿:“只是皮肉伤而已,殿下不用担心,我没有大碍。” 萧凤卿冷眼看向卓玛。 卓玛也受了伤,但她伤的比晏凌重,晏凌有一箭射穿了卓玛的手肘,滴滴答答的血珠在卓玛脚底晕开小团血泊。 熟胜熟负,一目了然。 晏凌对卓玛不疾不徐施了一礼:“承让了。” 尔后,她冷泠泠地看向贺兰谌:“本妃赢了。” 贺兰谌的脸色极其不好看,卓玛的箭术在西秦女子中算是翘楚,而这个纤瘦的晏凌竟比卓玛还略胜一筹。 建文帝朗声大笑,直接从龙座上起身,他满脸愉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声如洪钟:“卫国公,你养了个好女儿!” 晏衡暂时压下担忧,出列,拱手谦虚道:“谢皇上赞赏,小女才疏学浅,微臣自觉对她的教导仍是不够。” “大楚真是人才济济。”贺兰谌内心郁卒,面上仍洋溢着爽朗笑意:“宁王妃的箭术神乎其技,小王佩服,不知王妃刚才说的条件是什么?” 贺兰谌之所以答应的那么爽快,是他笃信晏凌不可能提出太不切实际的要求,毕竟他在西秦的话语权不多,涉及国家大事,就算晏凌提了,他也不可能做到。 晏凌淡淡一笑,并无胜出之后的趾高气扬:“我希望三皇子能交出你亲卫队的一个人。” 贺兰谌皱眉:“是谁?” 晏凌的视线飘向贺兰谌身后,少顷,抬手指向其中一人:“就是他。” 被点名的亲卫诚惶诚恐地站出来,脸上已不见半分嚣张跋扈。 贺兰谌不解:“你要巴鲁做什么?” 晏凌瞥一眼巴鲁,道:“今日下午,本妃的车架途径一家酒肆,亲眼见到他调戏良家妇女,态度非常张狂。三皇子,我父皇爱民如子,在他统治的国土内,你的部属公然欺辱大楚百姓,你说,这是在打谁的脸?” 闻言,萧凤卿微讶。 他想起傍晚入皇城那会儿,晏凌确实盯着车窗外看了许久,原来竟是为此事。 建文帝本来不悦晏凌自作主张,听到那句爱民如子,他眼底的愠怒又缓缓消散,转而漾起畅快的笑色。 “确有其事?”贺兰谌怒目扫向巴鲁。 巴鲁支吾半晌都说不出话。 有宁王妃这个目击者在,他无法狡辩。 见状,贺兰谌面色发黑:“楚皇陛下,是小王治下不严,小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建文帝大度地摆摆手:“三皇子言重,不过就像宁王妃说的,大楚子民皆是朕的儿女,儿女受了欺负,朕这位君父难道还能置身事外吗?” 贺兰谌勉强笑笑:“还请皇上息怒。” 晏凌直视贺兰谌:“除我父皇,三皇子是否还应当给那位民女一个说法?” 贺兰谌脸色一僵,沉了沉气,颔首:“自然,稍后小王就会押着巴鲁亲自去赔罪。” 太子妃忍不住面露钦佩:“弟妹真是菩萨心肠,以命相搏却是为了一介民女。” 晏凌凤眸噙着清浅笑意:“谈不上以命相搏,只是该有的公道,不能少,这世间的是非曲直,焉能凭强弱贵贱论断?” 这话令全场鸦雀无声,众人纷纷看向身姿纤秀的晏凌,有高大俊美的萧凤卿衬托,她显得格外娇小可人。 萧凤卿亦是心中一震,一时间亦是感佩在心。 他一早就断定丁鹏把晏凌教导的极好,却没成想晏凌的心胸比他想象的还要广阔。 “说得好!”建文帝龙颜大悦,微微动容:“倘若大楚子民人人都有宁王妃这样的觉悟,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开疆扩土?” 建文帝饶有兴味地抚须:“宁王妃,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给你!” 晏凌轻笑,俯首道:“谢父皇,不过儿臣想要的赏赐,父皇已经给了。” 建文帝错愕,晏皇后柳眉轻扬。 晏凌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父皇给了儿臣一次为大楚奉献的机会,这便是最好的赏赐。” 建文帝瞬间被晏凌取悦了,他也没再过问晏凌的意见,径自吩咐邢公公开库房拿赏赐。 转眼看到无所事事的萧凤卿,建文帝又觉得头疼,思索片刻,他道:“宁王,让你王妃教你几招,学好了,朕有重赏。” “啊?”萧凤卿苦着脸拒绝:“我能不能不学?” 建文帝一瞪眼:“这是圣旨!” 睿王眸露深思,目光在萧凤卿身上转了转。 “哦,好吧。” 萧凤卿扁扁嘴,万般不情愿地领了旨。 晏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暗一哂。 这么奸诈,也不晓得像谁。 建文帝又看向晏凌:“朕宣御医来给你治伤。” 晏凌施礼:“儿臣谢父皇。” 晏衡心里不是滋味儿,建文帝生性凉薄贪婪,之前施压逼晏凌比箭,如今瞧晏凌得胜,立马换了和蔼可亲的嘴脸。 为人臣子,不敢妄言君上的行事,但以人父亲的角度而言,晏衡别提多膈应了! 看着灯影中携着晏皇后离去的明黄身影,晏衡不期然想起了另一张坚毅面孔。 假若当初是那个人继位,说不定大楚还能回到鼎盛之时,可叹那人早就化为一抷黄土,连条骨血都没能留下。 一阵冷风袭来,晏衡不觉打了个寒噤。 …… 樨香轩。 御医给晏凌的伤处上了药,细致地叮嘱绿荞需要注意的事项。 萧凤卿托着一盏蓝釉描彩的茶碗,跟在晏凌后头嘘寒问暖,似乎唯恐晏凌有个三长两短。 晏凌正好口渴,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萧凤卿悄悄瞟了一眼晏凌的左肩,语气饱含关切:“王妃还疼吗?” 晏凌摇头。 她从小到大不知受过多少伤,破点皮肉压根儿不值一提,她已经习惯身上挂彩了。 绿荞随小童去御医署拿药,绿萝被胡嬷嬷叫去了正殿。 屋里仅剩萧凤卿陪着晏凌。 许是晏凌的表情太平静,萧凤卿坐到她身边,状若无意地问:“女人家家别老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以前经常受伤?” 晏凌点点头:“我是捕头,每次抓捕犯人都要身先士卒,哪里能不受伤,受过的最重的伤是差点废了腿,今夜不过是九牛一毛。” 萧凤卿眸色轻飘,盯着晏凌弧度清冷的小脸,眉心倏然不露痕迹地拧了一下,低低道:“你真不怕死?” 晏凌一怔,随后自嘲地弯起了唇:“怕。” 紧跟着,晏凌淡若云烟地笑了笑:“可是,我习惯了,一开始也怕疼,疼久了就会耐得住。” “我师父说,做人不能像海葵,疼一次就把自己缩起来,那样早晚变成木头。” 萧凤卿眸光微敛,顿了顿,捻着指腹,忽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很崇拜你师父?” 晏凌深以为然:“我爹每年都会抽空来杭州探望我,比起他,我更亲近张世叔还有师父。” 萧凤卿望着晏凌眼底不加掩饰的孺慕之情,黑眸一闪:“你师父是何来历?” 晏凌又摇头:“不清楚。” 萧凤卿忽然轻笑出声:“你连他什么底细都不知道,就这么掏心掏肺信任他?小心被骗。” 晏凌奇怪地看他一眼:“为什么不信?” 不等萧凤卿接话,她惆怅道:“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骂你是野孩子,把你摁在地上打,在你觉得最屈辱最难过之时,有人神祇一般从天而降,他救下你,安慰你,还教你各种本领,你也会毫不犹疑地选择信任。” 萧凤卿意味深长地勾唇:“或许你师父另有图谋也说不一定。” “你这人就是小心思多,怪阴暗的。”晏凌翻了个白眼:“那时的我,一穷二白身无长物,有什么值得我师父处心积虑算计的?我不过问他的来历,是因为我信他,尊重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干嘛非得挖出来?” 萧凤卿突然在晏凌脑门弹了一下,酸不溜秋道:“偏偏你就不信我。” 晏凌不甘示弱地踹了萧凤卿一脚:“你扪心自问,你值得我相信吗?一肚子坏水,时时刻刻都想着给人刨坑。” 萧凤卿得寸进尺地捏住了晏凌腮帮子:“我是你救命恩人,你说话还这么刻薄,不怕天打雷劈吗?” “老天是有眼的,要雷劈也先劈你。”晏凌索性双手扯住萧凤卿的两边嘴角往外拉:“把你劈得外焦里脆,做成人形驴打滚。” 萧凤卿忙捉住晏凌的细腕,哼笑:“小毒妇!” 晏凌直接扑倒萧凤卿,双手作势掐住他脖子摇晃:“那就让你看看我多毒。” 正打情骂俏,沈淑妃含笑的声音倏然兀自插进来:“这两孩子多大的人了,还打打闹闹。” 瞥见沈淑妃,晏凌尚未反应过来,萧凤卿就抢先坐起了身。 晏凌腹诽:多大的人了,还怕娘。 “母妃。” 萧凤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晏凌也迅速起身福了福:“母妃。” 沈淑妃幽深的眸子淡淡掠过萧凤卿,最后停在晏凌红潮未褪的脸庞,她睫毛微动,笑着走上前,挽起了晏凌的手:“母妃让绿萝端来了红枣枸杞茶,你方才受伤流血,得赶紧补补。” 晏凌也顺势扶着沈淑妃走到临窗的榻边:“谢母妃关心,儿臣并无大碍。” 沈淑妃瞥了一眼罕见沉默的萧凤卿,明知故问道:“小七,怎么不说话?平时你是最咋咋呼呼的,是因为被本宫撞见你欺负阿凌,所以心虚吗?” 这话,一语双关。 萧凤卿浑身一震,他抬眸看向沈淑妃,沈淑妃面色和善,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的那双眼总是清明锐利的,宛似能洞透许多事。 “母妃偏心,儿臣何时欺负过她?”萧凤卿佯作无辜,耸耸肩,蹭到沈淑妃身后,帮她殷勤地捏肩:“自从儿臣娶了阿凌,母妃就事事偏袒她,这么下去,儿臣可要吃味了。” 沈淑妃笑了笑:“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本宫还没来得及有此忧虑,你倒是先数落本宫了。” 萧凤卿眉心一跳,斩钉截铁:“怎会,母妃永远是儿臣最重要的人。” 沈淑妃欣慰:“有你这句话,母妃就放心了。” 她不介意她在萧凤卿心目中地位几何,她只是由衷希望,萧凤卿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 沈淑妃瞥着萧凤卿,他的轮廓与那人年轻时如出一辙,惟愿结局能有所不同。 灯烛传来轻微的炸裂声,沈淑妃赶紧收起了突如其来的愁肠,她抬手摒退侍奉的宫人。 “阿凌,皇上把小七嘱托给你,你以后多费神。”沈淑妃看向安静喝枸杞茶的晏凌:“皇上似乎有意给小七找个差事,先成家后立业,小七也该‘长大’了。” 她在长大这个词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晏凌顿悟,看来沈淑妃真知道萧凤卿的计划。 “母妃,我会好好辅助王爷的。” 沈淑妃轻叹:“小七未来走的是一条荆棘之路,本宫和沈家能帮到他的地方其实不多,你既然是宁王妃,就要好生陪着他,荣辱与共。” 晏凌缓缓点头:“儿臣明白。” 沈淑妃仔仔细细打量着晏凌,晏凌被她看的有些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阿凌,小七的决定想来你也是支持的。”沈淑妃语重心长:“小七是个有主见的人,他第一次告诉本宫他的志向时,本宫被吓了一大跳,可是……你也看到了,按照眼下这样的局面,倘若睿王登基,本宫与小七的日子只会一天不如一天,仰人鼻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更何况,”沈淑妃短促地冷笑了一声,眸底划过一丝坚定:“都姓萧,都流着大楚皇族嫡脉的血,凭什么我儿便要低人一等?” 晏凌颔首,等太子没了,睿王如果如愿继承大统,无论萧凤卿是好竹还是歹笋,他都没好果子吃。 再看看大楚现今的形势,西秦人都跑到大楚门口耀武扬威了,建文帝依然无心国事。 大楚眼下风雨飘摇,正值内忧外患交困之际,再也经不起太多的折腾。 “小七心怀天下,做他的妻子当然非常辛苦,可本宫只相信你,只有你,能助小七登上那座至高山巅。” 沈淑妃握住晏凌的手,扬唇道:“阿凌,本宫把小七交给你了,你能答应本宫吗?” 晏凌心潮起伏,倒并非因为沈淑妃的交托,而是突然想起了丁鹏多年来对她的灌输——大楚缺一位明君。 沈淑妃明着是向她提出期许,其实何尝不是看中了她身后的卫国公府? 帮萧凤卿拉拢卫国公府,她做不到也不会去做,可她能尽量保证萧凤卿的安全。 这也是她跟萧凤卿早就达成的共识,是她换取自由的代价。 虽然晏凌不晓得为何沈淑妃母子待她如此重视,但她觉得无非就是因为卫国公府和破解孟氏之死的缘故,至于她本人,应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他们大费周章。 直至含恨坠崖,带着此生所有的爱与恨独赴黄泉,她才幡然醒悟,自己傻得多可怜。 可这份沉痛的觉悟,终将是许久以后的事了。 它来得太迟太迟。 而这一刻,晏凌郑重其事:“儿臣能答应。” 听罢,沈淑妃的眼神越发慈爱了:“好孩子,他日小七顺利执掌天下,你就是他唯一的皇后,有本宫在,他绝不敢负你。” 晏凌抿唇,没接腔。 她不稀罕当皇后,她只想离开骊京,彻底脱离大楚皇室的桎梏。 晏凌无声的拒绝如此明显,萧凤卿看着这样的她,鬼使神差的,心底无端生出一股郁结。 …… 离开樨香轩,时值亥时。 比试太过消耗体力,晏凌坐上马车没多久就犯起了困,靠在车厢壁昏昏欲睡。 街道平整宽阔,马车行驶的很稳,晏凌很快就陷入了深眠,卷翘的长睫在眼窝处投落阴影。 萧凤卿抬眸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信手拿起小几上伪装过的春宫翻阅,过了一小会儿,他不自觉地又抬眼瞥向了晏凌。 女子睡容恬静,呼吸匀停,巴掌大的小脸白皙英秀,朱唇有着天生上扬的弧度,分外讨喜。 萧凤卿的眸光徐徐下移,顿在她的左肩。 沈淑妃命人找了一套宫装给晏凌换上,但萧凤卿仿佛仍能透过那层华贵的衣料,清晰窥见她的伤口。 萧凤卿回忆,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天起,她展现的面貌做派就是拼命三娘那样的,鲜少有女儿家的娇柔,言辞爽朗甚至于比男人还豪放不羁,真不像是大家闺秀,更不适合做王妃。 良久,萧凤卿悠然一叹,抖开身边的毛毯给晏凌轻轻披上。 睡梦中的晏凌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浅浅翘起,蹭了蹭毛毯,呓语一声又投入了梦乡。 萧凤卿眸色复杂地凝视着晏凌,烛火跳跃,他的双眸好似盛满了一川暗波跌宕的海水。 “我可不是在对你好。” 他将晏凌的手放进毛毯,眨眨眼,想起晏凌在樨香轩的承诺,倏然改口道:“在你失去利用价值以前,我会对你很好的。” 所以,在我放弃利用你之前,你也要对我很好很好,忠于我,只看着我,只跟我走。 第54章 他从未碰过沈若蝶 马车抵达宁王府门口的时候,春花秋月四女皆在等候,自从萧凤卿娶了晏凌,她们就未再时刻和萧凤卿形影不离。 见到萧凤卿亲自抱着晏凌下车,秋眉几不可闻地哼了哼,月吟扫她一眼,秋眉面上的不忿略略收敛。 “王爷。” 春袖上前行礼,花腰紧随其后。 月吟拉着默不作声的秋眉也走了上来。 “王爷,侧妃在蔷薇苑等您,她的婢女珊瑚方才来传话,说侧妃身体不适,很想见您。” 匾额下的灯笼红光流转,笼着月吟稍显苍白的脸孔,萧凤卿的眼眸流连过她那双清澄的水眸,淡淡地点了点头:“本王知晓了。” 月吟微微一笑,退到了他身侧。 春花秋月几人中,她永远是最安静的那个。 犹如空谷幽兰,不食人间烟火。 萧凤卿抬步便走。 看着他去的方向,春花秋月并白枫、仲雷都愣了愣,一时也不知是该跟随还是提醒。 月吟抿抿唇,当先迈开步子:“走吧。” 一行人进了洗砚堂的院门。 秋眉扫视过在萧凤卿怀里熟睡的晏凌,柳眉一蹙,忽道:“王爷,王妃竟要您抱着才能睡着吗?就算受了伤,也不至于娇弱至此。” 她怀疑晏凌故意邀宠。 话落,萧凤卿了无笑意的黑眸就瞥了过来。 秋眉一怵,硬着头皮说:“王爷,这儿是洗砚堂,您该送王妃回浮梦园。” 一语惊醒梦中人。 被秋眉这么一道破,萧凤卿如梦初醒。 本来还不觉着奇怪,可秋眉毫无顾忌地指出来,他立时就感觉自己行为不妥。 洗砚堂是他私居之处,里头还有密室,他素来不允旁人随意进入,晏凌只进过两次。 头次让晏凌进去是他有意为之,第二次则是……他们误打误撞发生了关系,他需要合适的地点跟晏凌摊牌。 然而,这次呢? 若非秋眉吭声,萧凤卿早把晏凌带回洗砚堂了,因为这是他下意识的举止。 萧凤卿拧起了眉头,见状,提灯的白枫小声询问:“少主,咱究竟去哪边?” 闻言,其余五人的目光纷纷看了过来。 多年以来,他们七人是主仆,更是战友。 无论是尔虞我诈的人心博弈亦或波云诡谲的权势倾轧,他们无数次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每当被这六人望着,萧凤卿就会记起自己的使命有多重,也会感念他们舍生忘死的追随。 萧凤卿面色淡淡,脚跟一旋,换了方向:“本王去浮梦园,之后会再去趟蔷薇苑,白枫跟着就行了。” 春袖忽然想到一事,又道:“少主,赤鹄回消息了,今晚我们要议事。” 萧凤卿头也没回:“本王会尽早回来的。” 目送萧凤卿的身影消失,月吟平静地转了身。 转身的刹那,月吟突然撑着圆柱,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表情十分难受,额上渗出不少冷汗。 “月吟!”春袖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替她把脉。 秋眉也慌了,三两步跑到月吟身边:“你怎么了?又发作了吗?” 春袖面色凝重:“‘三色堇’这种奇毒想要彻底拔除并不容易,以我的能耐也只能祛除七分,剩下的三分怕是……” 月吟虚弱地笑了笑:“没关系,能活着已是来之不易,偶尔发作,我能忍受。” 仲雷定定地凝了月吟一眼,尔后垂下了头。 “你为少主败坏了身体,如今却被那个女人鸠占鹊巢,真是气煞我也!”秋眉气得跺脚:“就你好说话,不争不抢的。” 月吟不认同地摇摇头:“都是为大业,我暂时委屈些不算什么的,你不要怪他。” “每逢月圆,你都会发作,可是刚才少主不仅没关心你,还当着你的面抱那女人进洗砚堂,这也太忽视你了。”秋眉冷哼:“还有蔷薇苑那个也不省心,今儿是打算对少主直接下药的,打的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 花腰捂嘴一笑:“蔷薇苑那位也只能在迷药里幻想着与少主行周公之礼,少主从头至尾都没碰过她,今夜自然也不会中计。” 是的,萧凤卿即便纳了沈若蝶,他亦从未和她有过夫妻之实。 月吟眼底多了些真切的欢喜:“他说他稍后就回来,我们先进去等他。” “明明就是你想等他。” 春袖无奈,跟秋眉扶着月吟进了洗砚堂。 仲雷立定原地,静静凝望月吟离开的倩影。 花腰顺着仲雷的视线望去,轻移莲步到他身边,意味深长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说完,她嫣然一笑,媚态横生地走远了。 仲雷握剑的手指缓缓攥紧,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弯月,眸中一片寂寥。 …… 萧凤卿去了蔷薇苑。 沈若蝶倚在美人榻上,素衣婀娜,眉目楚楚。 “表哥。”见到萧凤卿,沈若蝶不施粉黛的脸庞立刻浮起喜悦的笑容:“你终于来了,你已经很久没来我这院子,若蝶等你等得好苦。” 桌上的香炉正染着香片,满室都飘着异香。 萧凤卿神情淡漠地站在门槛边:“珊瑚说你身体不适想见本王,所以本王便来了。” 沈若蝶面上的笑黯淡了些许,涩然道:“表哥,你我之间竟然生疏到了如此地步吗?小的时候,咱们常常在一块儿玩,你亲口说过,我可以一直叫你凤卿哥哥……” “嗯,”萧凤卿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母妃那么交代,本王就那么跟你说了。” 异香浓郁,萧凤卿眉梢微拧,不动声色地提起了内劲抵抗,强大的内力迅速压住体内蠢蠢欲动的燥意。 沈若蝶的表情非常受伤,泫然欲泣地盯着萧凤卿,萧凤卿受不了她肉麻兮兮的眼神:“你提要求想见本王,本王也满足了你,本王还有事,你早些休息。” 言罢,他转身作势离开。 “表哥,你别走!” 沈若蝶连忙跳下软榻,赤足追上了萧凤卿,或许是她的心情太急迫,饶是她与萧凤卿身高差距格外大,她也堪堪追上了萧凤卿。 萧凤卿故意减缓步速,沈若蝶为自己能拉近他们的距离窃喜不已,毅然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软声乞求道:“凤卿哥哥,你……今晚能否别走?在这里陪陪小蝶好不好?” 沈若蝶今晚是下定决心要留住萧凤卿,所以刻意下了一番工夫,不但身上涂有玉柔香,就连寝衣都特特选了丝薄贴身的。 少女凹凸有致的身躯紧密地贴合上来,那股诡异的香味仿佛渗透到了萧凤卿的每个毛孔,方才被内力抑制住的躁动又反弹了回来。 萧凤卿浑身的肌肉都不禁紧绷,他深深呼吸,可温香软玉在怀,纵使他理智犹在,身体的反应却无法克服。 正要再催发内力,脑海深处骤然掠过一张女子清艳的脸孔,鼻端萦绕的迷香不知不觉被莫须有的冷香所取代。 萧凤卿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突突直跳的筋脉也徐徐平缓,无需动用内劲,异香的效力越来越小。 “原来表妹的病是相思病。”萧凤卿倏然侧身,拉开沈若蝶的双手,漫不经意地勾住她下巴。 四目相对,月色淡淡洒落,映着萧凤卿的桃花眼,仿若月光在潋滟水波里徜徉晃动。 被这样一双妖孽般的桃花眼注视,沈若蝶一时失语,她吞了一口唾沫,努力稳住心神,羞涩道:“表哥,我……我就想你今夜陪陪我。” 毕竟是初次大胆求欢,兼之萧凤卿素来若即若离,沈若蝶既忐忑又期待,小媳妇儿似的扭着衣带,根本不好意思看他。 萧凤卿呵笑,垂眸瞅见沈若蝶绯红的双颊,虚揽着沈若蝶往里屋走。 “行啊,本王就不回王妃那儿了,美人如玉,本王怎好辜负?” 沈若蝶更害羞了,眼睫扑闪,不敢抬眼。 她自小爱慕萧凤卿,骊京的优秀男儿不计其数,但她眼里只能看得到萧凤卿。 就算别人都唾弃萧凤卿声名狼藉,在她心目中,萧凤卿仍是最了不起的。 两人同进了内间,沈若蝶犹豫片刻,主动解开了幔帐。 萧凤卿拉着沈若蝶坐到榻沿,他扫了眼面庞酡红的沈若蝶,低头,顺势抵在她耳侧。 沈若蝶娇羞地闭上了眼,萧凤卿微微偏头,指腹蜻蜓点水地划过了她的睡穴。 “凤卿哥哥……” 浓重的睡意侵袭,沈若蝶身不由己地阖上眼。 沈若蝶的身体朝床榻滑倒,萧凤卿漠然置之,须臾,他自怀中掏出一枚香丸,表情寡淡地抛进了榻边的香炉。 然后,他抬起沈若蝶的双腿,将她放到床榻左侧,轻车熟路地褪下了她所有衣物,盖好被子、放下床帐,从花窗掠了出去。 …… 洗砚堂。 萧凤卿现身的那一刻,月吟秀丽的面容顿时露出了笑,美得宛如昙花绽放。 其他人早就识趣暂退,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 “这是我刚刚在小厨房炖的鸡汤,放了很多党参,饿了吗?你尝一下。” 月吟轻步走到桌旁,抽开食盒端出一碗香气扑鼻的汤递给萧凤卿。 萧凤卿接过,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欣然点头:“厨艺一如既往地好,很好喝。” 月吟抿嘴笑笑:“你这话等于没说,你每晚的宵夜几乎都是我做的。” 萧凤卿看了一眼月吟依然苍白的脸孔,蹙眉道:“不用忙活这些,你只要好好照顾自己就行,是不是毒性又发作了?” 月吟点头,又补充道:“无事,我习惯了,不要紧的,你别老劝我闲着,我没那么娇气。” 萧凤卿凝眸看着言笑晏晏的月吟,莫名的,脑子里却突然冒出晏凌的模样,她也笑吟吟地说过那句“我习惯了”。 想起晏凌,萧凤卿的思绪便不由自主飘远了。 刚才险些被催情香迷失心智,是晏凌令他恢复了清明。 也不知道晏凌现在如何了…… 醒着还是睡着? “君御?” 耳畔蓦地响起轻柔女声。 萧凤卿立时回神,他又喝了一口鸡汤,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他们呢?” 月吟的目光不露痕迹地在他手上一瞥,眸色深深:“在密室等你。” 萧凤卿把鸡汤放进食盒,起身:“那走吧。” 月吟颔首,默默跟在萧凤卿身后。 密室的通道在萧凤卿的古玩室。 萧凤卿在青砖上用力走了几步,尔后扭开太师椅下的机关,随着阵阵钝声沉闷回荡,一尺半宽的石门开启,黑黢黢的通道赫然入目。 谁也想不到,大楚最不学无术的王爷不单单精通奇门八卦,就连他用来收藏珍宝的房间亦是别有洞天。 …… 萧凤卿带着月吟进了密道。 下台阶的时候,月吟身子骤然一斜,眼见即将滚落台阶,后头的萧凤卿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月吟惊呼,借力扑进了一个冷硬又健硕的胸膛,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摁在萧凤卿胸口。 萧凤卿微微拉开自己和月吟的距离:“怎么不掌灯?没事吧?” 月吟羞窘地摇摇头。 萧凤卿夜视能力极佳,垂眼瞥见月吟泛红的脸庞,他眸光闪了闪。 待月吟站稳之后,大手不含一丝缱绻地离开了她的腰。 月吟自袖袋抽出一枚火折子,依次点亮了壁火。 火光亮起的那瞬间,她眸底翻涌的阴翳已不见,转而是碧波菡萏般的清灵。 “你先下去。”萧凤卿抬起下颌示意月吟:“我在后面看着你。” 月吟从善如流。 转身的刹那,一抹恬淡的笑容挂上了她唇角。 明明置身逼仄昏暗的通道,月吟却感觉自己仿佛身在桃源。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春袖最先迎了上来。 “听脚步声就晓得你同少主下来了。” 看见月吟脸上羞赧喜悦的笑意,春袖促狭地眨眨眼,转过头去跟秋眉会心一笑。 月吟但笑不语,温顺地随在萧凤卿身边。 “少主。” 白枫、仲雷齐齐行礼,除他们以外,密室里还多了一张新面孔。 “赤鹄见过少主,多日未见,少主依旧风华无双。” 萧凤卿缓步经过赤鹄,淡声道:“说人话。” 赤鹄立刻眉开眼笑,拍怕膝盖站了起来。 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萧凤卿、赤鹄的身高体形都相差无几,就连两个人吊儿郎当的做派都犹如一个模子刻成的。 “两日后就会有一场地动,届时少主的计划可以开始了。”赤鹄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以后属下再也不必假扮您今日进青楼楚馆,明日出赌场戏院了。” 萧凤卿歪坐在太师椅上,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狗嘴吐不出象牙,合着冒充本王你还吃亏了?这七年来,你睡过的美女、品过的美酒、赢下的赌钱可是只多不少,要么,你还回来?” 赤鹄讪笑:“哪儿能啊,少主就爱说笑了,先不提美酒、财富您都不缺,就说那美女……” 话尾耐人寻味地拖长,赤鹄回头看了一眼月吟,挤眉弄眼道:“有月吟姐姐在,少主,这世间什么样的女子都无法入您的眼,大家说是不是?” 话音落下,春袖等人都心照不宣地偷笑。 月吟恼羞成怒,甩赤鹄一记白眼,嗔道:“君御说得对,你还是把这些年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赤鹄笑得更大声了:“哎哟,这约莫便是传说中的夫唱妇随吧。” 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突兀地落在桌面,众人心头一凛,原本说笑打闹的心思立马歇了。 月吟循声侧眸,萧凤卿正将茶碗搁在桌沿,面色淡静。 他低垂着眼帘,昳丽的容脸无一处不精雕细琢,嘴角弧度上勾,周身的气场却慢慢沉敛冷却,月吟深知,这是萧凤卿发火的前兆。 “属下们一时得意忘形,请少主赎罪。”月吟当机立断跪在了萧凤卿脚边。 见状,其余人亦纷纷效仿:“请少主饶过属下们。” 萧凤卿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些人,眸色变幻莫测,半晌,他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划过每个人耳畔:“大仇未报,北境也是百废待兴之时,萧鹤笙那老贼的首级还好端端暂寄在他身上,尔等背负的血海深仇绝不亚于本王,没有让仇敌饱经我们亲人所历的凌辱折磨前,我们有何资格笑得这么大声?” 赤鹄惭愧低头:“少主训斥的是,属下……” 随着一道白线猛然擦过赤鹄的脸颊,赤鹄请罪的话音戛然而止。 脸庞传来灼辣的刺痛,赤鹄仍旧纹丝不动地跪着。 萧凤卿淡然松手,修长的五指间瓷片化作的齑粉徐徐洒落。 他竟徒手捏碎了茶碗的盖。 “最近你确实懈怠了,自己去墨阁领十鞭。” 赤鹄肃声:“属下领命,请少主放心,以后再不会偷奸耍滑。” 萧凤卿挑眉看向春袖:“去配一种能令动物发狂的药。” 花腰疑惑:“少主又有了新的计划?” 萧凤卿可有可无地点了一下头:“以备不时之需。” 月吟目色微恙,试探道:“莫非与圣虎有关?” 她们虽未和萧凤卿一块儿去宫宴,可萧凤卿的情报网遍布天下,宫中的暗桩早就把消息传回了王府,包括萧鼎大庭广众下公然羞辱晏凌。 萧凤卿不置可否,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本王要萧鼎死。” 月吟的心倏然发沉,她立即把萧凤卿的决定同晏凌联系到一起。 白枫素来对萧凤卿的命令从无二话:“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花腰抚掌大笑:“这主意好极了,咱们一石四鸟,够萧老贼喝一壶的。” 赤鹄大着胆子问道:“少主为何突然想要对付萧鼎?” 萧凤卿微垂的桃花眼波光闪动,犹如醉人佳酿,他懒洋洋地轻笑出声,眸底的清光遽然锋锐逼人:“萧鹤笙自诩是手足情深之人,当初前脚下旨屠杀我北境一族,后脚就跪在太庙惺惺作态地哭诵七步诗。如今风水轮流转,我倒要看看,倘若萧鼎成了酣睡他帝王卧榻之侧的人,他会怎么抉择。” 第55章 母老虎! 三更。 萧凤卿阔步走出洗砚堂。 更深露重,更夫敲更的锣声自长街另一头隐隐飘来。 木樨花幽微的香气浮动在空中,萧凤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无所适从,他反复地把两日后的计划一遍遍在脑海演练,确定一切无误之后,他抬手摁了摁眉心,面上显出倦意。 他今晚肯定还要回蔷薇苑的,必须得使沈若蝶睁眼后看到他,不然恐有穿帮的麻烦。 萧凤卿慢悠悠地走上了院子外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 不知想起什么,他的脚步半道刹住了。 石径分开了两条岔路,左侧是浮梦园,右侧是蔷薇苑。 风拂竹林,竹叶婆娑的沙沙声响断断续续,萧凤卿的心亦随之起起伏伏。 直至一声刺耳的猫叫猝然撞进耳鼓,萧凤卿眼眸深处的犹疑缓慢消散,最后荡然无存。 他的双手重新负在背后,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稳步迈向右侧。 …… 翌日,晏凌晨起梳洗。 晏凌含了一口牙粉,用柳枝漱齿,余光瞥到紫苎欲言又止,她含糊道:“想说什么?” 紫苎抿抿唇,迟疑许久都没吐露实情,白芷愤然开口:“王妃,王爷昨晚在蔷薇苑留宿,半夜还……”紫苎的音调陡然转低:“还要了两次水。” 晏凌的动作顿了一息,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刷牙的力度浑然不觉大了一些:“这不挺正常的?沈侧妃身为王爷的妾室,侍寝是天经地义的事。” 绿萝叹息:“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王爷先前许诺了,您一日未怀孕,他就一日不宠幸别的姬妾,眼下出尔反尔,王府其他人该看王妃笑话了,毕竟你们成婚还不到半月,这不,一大早府里就传遍了。” 晏凌将漱口水吐在铜盆内,接过绿荞递来的毛巾擦净嘴角的泡沫,轻淡一笑:“承诺这玩意儿,本来就是说给愿意相信的人听的,你要是不信,那就从头到尾都没这么回事。” 这话颇为拗口,白芷花了点时间理解,她心直口快:“那王妃不信吗?” 晏凌不由得愣了。 她信萧凤卿做出的诺言吗? 她想说自己是不相信的。 那样一个油嘴滑舌两面三刀的人,他说的话,他做的事,怎么可能轻易信任呢? 然而…… 盯住被自己无意识揉成团的毛巾,晏凌突然无言以对。 或许,有过那么一霎那,她是信的。 但今后,大抵是不会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晏凌忽而弯唇,自嘲地笑笑。 “我不信。” 她听见自己用无比平淡的语气这么说。 白芷还欲再说,绿荞紧忙悄悄对她摇了摇头。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默契地闭上了嘴。 绿萝打量了一眼晏凌仍旧不太舒朗的面色,灵机一动:“王妃,奴婢前两天自个儿捣鼓了几支发钗和簪子,不如您今天试试?” 绿荞适时道:“王妃,奴婢昨日跟紫苎白芷研制了几品新的胭脂,颜色非常合称您,奴婢这就去拿。” 晏凌心知四人是有意逗她开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遂点头应了。 绿荞从小心灵手巧,除了女红,最擅长的就是做胭脂,以前晏凌不爱打扮,她有功夫没处使,现在晏凌做了王妃,她终于能如愿以偿。 新制的胭脂晕色明丽大方,香味也不是特别浓郁,原材料都是浮梦园采摘而来的花。 晏凌端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绿荞为她上妆。 目光落在绿荞的脸上,晏凌霎时恍了神。 犹记得那日亦是艳阳高照,有人倾身替她描眉挽鬓,还说这是夫妻闺房中才能做的趣事,他特意为她去学了一手梳妆的技巧。 彼时,她夹枪带棒地讽刺他花言巧语,还信誓旦旦称自己不会买他的账,对他的美男计也熟视无睹,结果…… “王妃,您想要哪种口脂?” 绿荞的询问拉回了晏凌游离的思绪。 晏凌随手指了一种。 就在这时,二等丫鬟巧儿兴高采烈地跨进门槛,手里还提着一只小花篮。 “巧儿见过王妃。” 晏凌叫起,从镜子中看了眼巧儿,道:“你去摘花了?” “是紫苎姐姐吩咐奴婢的。” 晏凌看向紫苎,紫苎接过巧儿的小花篮,走到了晏凌身边,示意她看花篮。 “奴婢看花园的芍药开得正好,想着您上回的鬓边也簪了一朵芍药,当时可美了,是以奴婢就让巧儿去摘了几朵。” 闻言,晏凌的视线又转了回来。 舒展的眉眼染上一抹郁色。 看见这芍药,又不可避免想到那人,真真叫她不痛快。 “我不爱芍药,不必簪了。” “啊?”紫苎吃惊:“可王妃您上次不就簪了嘛,怎么短短几天就不喜欢了?这花挺新鲜的。” “你喜欢就自己用吧。”晏凌随手拾起首饰盒内的一根赤金嵌珊瑚珠流苏的蜻蜓簪,在惊鸿髻上随意比划了两下,轻轻插好。 紫苎沮丧地叹口气:“行,王妃不要就不要了,反正这簪子也很漂亮。” “王妃戴什么都好看。” 桂嬷嬷端着红漆木托盘走进来:“奴婢给您熬了参汤,您昨夜受伤,该多吃点儿补血的。” 白芷撇嘴:“王爷真是的,王妃受了伤,他也不过来问一句,昨晚送王妃回来就走了。” 晏凌心念一动。 她就说自己为什么心烦意乱,而且提不起太多精神,因为都是萧凤卿那混蛋引起的! 她缘何会参加比试? 还不就是贺兰谌不好直接针对萧凤卿,所以把气撒到了她头上。 她挂了彩,他却出了头,目的达成就把她踢一边了,过河拆桥这一招玩得炉火纯青。 晏凌恨恨地咬了咬牙。 “本王大老远就听见有小丫鬟数落本王,活腻了吗?”熟悉的男声由远及近,期间夹杂鹦鹉学舌的声音。 晏凌偏头望去,萧凤卿抱臂斜倚门框,桃花眼春光蕴藉,右手拎着一只紫竹鸟笼,里头的虎皮鹦鹉活蹦乱跳,黑溜溜的小眼珠盯着晏凌转个不停。 白芷面色大变,正要跪地请罪,晏凌丢了个眼色给她,于是白芷发软的膝盖又稍微硬了。 晏凌顺手把牛角梳扔到桌上,淡淡道:“妾身教奴无方,王爷莫怪。” “好说,好说。”萧凤卿不问自入地迈进来,在小杌子上翘起二郎腿坐了,一边逗鹦鹉玩一边笑道:“我哪敢怪王妃?其实这小丫头说的也没错,确实是我疏忽了王妃。” 晏凌反唇相讥:“王爷,您只有一双手一双腿,同时兼顾两个女人,怕是忙不过来吧?难道你是蜘蛛精?” 萧凤卿失笑:“我家王妃这张嘴,真是得理不饶人,我这不已经前来赔罪了?” 晏凌默不作声,萧凤卿挥挥手,屋内其他人便悉数退下了。 萧凤卿漫步晃荡到晏凌背后,两手轻缓地搭上了她的削肩,凝眸瞅向铜镜。 铜镜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影,一站一坐,他长身玉立于她身后,天青色绘云纹锦袍,她则一袭朱砂红纱裙,浓淡相宜,莫过于此。 “王妃刚说错了,”萧凤卿凑近晏凌耳畔,呢喃细语:“我是桃花精,并非蜘蛛精。” 萧凤卿唇里吐出的热气丝丝缕缕缠上了晏凌耳廓,痒痒的,他靠得太近,唇瓣若有似无地熨帖着她的颈脉,他的每个字眼便如同自她的每条血管内溢出。 晏凌蹙眉,本能侧头躲避,而萧凤卿显然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他歪头,于是,她的唇猝不及防地刷过了他面颊。 一股过电的感觉陡然蹿上脊背,晏凌心尖一颤,大力推开了萧凤卿。 萧凤卿被她推得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挑眉一笑,玩味道:“王妃的耳朵真敏感,越来越经不起挑逗了。” 晏凌的脸忽红忽白,吐出一口浊气,讥诮道:“那是自然,妾身不像王爷‘身经百战’。” 萧凤卿的笑容更愉悦了:“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从我进门至今,你字字句句都含沙射影,这是仗着我性格好,就心安理得欺负我?原来你是这样的晏凌,我看透你了。” 晏凌的火气不打一处冒,想反驳萧凤卿又不知从何说起,潜意识觉得自己在被他牵着鼻子走,定了定神,她索性拽着萧凤卿往屋外走。 “这一大早,你带我去哪儿啊?” 晏凌头也不回,冷冷道:“去你该去的地方。” “母老虎!母老虎!母老虎!” 桌上的虎皮鹦鹉居然说起了人语。 萧凤卿忙不迭伸脚绊住桌腿,喜形于色:“拾一,你终于会说话了。” 晏凌止步,板着脸看萧凤卿:“它骂谁?” 萧凤卿高深莫测:“佛曰不可说也。” 晏凌嗤笑,松开萧凤卿,拿起鸟笼就走。 萧凤卿紧追不舍:“带着拾一干嘛去?” 晏凌哼笑:“老娘突然想吃红烧鹦鹉。” 话落,蹦哒的正欢的拾一,立马安静如鸡了。 …… “你怎么带我来练武场?” 萧凤卿环顾周遭空旷的场地,心念电转:“你打算‘教’我射箭?这也太勤奋了吧。” 晏凌重重地将鸟笼抛到树上,拾一惊慌失措的叫声惊飞了一群觅食的麻雀。 “不勤奋如何对得起宁王爷的苦心孤诣?”晏凌大步走到箭靶子边,看了看圈数与靶心的距离,接着折回来去兵器架前挑选弓箭。 萧凤卿的眼睛在她左肩顿了顿:“教头昨夜光荣负伤,还是修养几天为好。” 晏凌冷哼:“我能等,你不能等。” 萧凤卿眼波微动,轻叹:“好聪明。” “不及王爷十分之一。”晏凌掂量长弓的重量,羽睫半垂,满意地笑了笑。 “王爷,若我没猜错,你这段日子应该会有所行动?你想逐步接近大楚的权力中枢,因此,你只会循序渐进。我曾听父亲说,五城兵马司看似不起眼,但他们掌管着骊京大半的治安,假如王爷某天起事,相信五城兵马司也一定在你的后援之列。” 萧凤卿戏谑的神色渐渐沉凝,晏凌每说一句,他那双芳菲内敛的桃花眼便多锋利一分,眼底翻涌着深邃情绪。 这个女人…… 她的眼界和谋略,是他见过的女子中比较出挑的那个,若能真正收为己用,假以时日,必定是他手中杀伤力最惊人的剑刃。 可惜…… 萧凤卿的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 他终究是要送她去死的。 收拢思绪,萧凤卿正色看向了朝自己缓步走来的晏凌。 “事不宜迟,王爷还是赶紧奋发图强吧,王爷天资聪颖,箭术学习不到一个月就箭无虚发,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替皇上立下汗马功劳,顺理成章拿下五城兵马司了。” 晏凌平举着自己的一只手,她努努嘴:“王爷用这张弓。” 萧凤卿依言接过,谁知,晏凌凌厉的眼风随即扫来:“王爷,您现在可是不精骑射的形象,一把九斤重的弓,您竟然轻而易举就拿了起来,合理吗?” “那王妃觉得怎么样才算合理。”萧凤卿不由觉得好笑,小毒妇又在假公济私了。 晏凌煞有其事:“初学弓箭者,必定拿不起强弓,手抖,脚也抖,绝不似王爷门板似的。” “王爷,”晏凌踮起脚凑到萧凤卿脸庞:“您这王府也未必固若金汤,万一不小心被哪个眼线撞破了您的雄姿,您说这是灭口还是割舌头呢?” “自然是埋了直接做花肥。”萧凤卿笑得绝艳,嘴里的话却透着杀意。 晏凌眸光一晃,表情如常地退开:“所以我也是为了王爷打算。” 萧凤卿似笑非笑:“既然是初学者,那王妃还拿这么沉甸甸的弓给本王?” 晏凌理直气壮:“王爷求速成啊,不下点苦功,怎么行?” 她倨傲地抬起下巴,斜睨着萧凤卿:“我师父当年也这么教我的,王爷未来是做大事的人,难道连一介小女都不如?” 萧凤卿哑口无言。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他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晏凌,垂在身侧持弓的手微微一颤,那把弓立刻掉到了地上。 晏凌眉眼弯弯,赞许道:“对,就是这样。” 萧凤卿俯身去捡弓,他佯装吃力的样子,慢吞吞地直起身。 结果,弓才刚刚握住,晏凌突然抬脚踩住了弓弦。 萧凤卿一愣,抬头望着晏凌。 晏凌无辜地耸耸肩:“你得用双手捡,一只手捡起九斤大弓,当自己大力士吗?” 萧凤卿好脾气地笑笑:“王妃所言极是。” 他缓缓弯下腰,伸出两手去拾起长弓,晏凌这才挪开了脚。 “王妃,咱们今天就学射箭吗?”萧凤卿“颤巍巍”地捧着弓,眼神讨好。 晏凌淡淡地扫了萧凤卿一眼,浅浅一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如果想学射箭,就该学学怎么拿弓,劳烦王爷就用这小半天的时间熟悉一下自己的弓吧。” 萧凤卿继续不耻下问:“如何熟悉?” 晏凌横刀立马地坐在树荫下的石墩上:“一边扎马步一边重复拉弓的动作,我觉得可以,那您就可以了。” 萧凤卿不可思议地仰头瞥了瞥白得晃眼的太阳:“我这小半天都得站这儿?” “瞧王爷这话说得多肤浅。”晏凌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柄冰玉为骨的折扇,兀自摇着,笑道:“王爷下盘不稳,必须得扎马步锻炼,下盘稳了,拉弓时才能真正得心应手,不然哪天您被弓给弹出去了,那多丢脸?” 萧凤卿笑不出来,他指着悬在头顶的烈日:“这么晒,你是故意折腾我吗?” 晏凌不以为然:“练武的人,都是冬练数九夏练三伏,王爷身骄肉贵不假,可谁让您任重道远呢?再说了,父皇的圣旨在上头压着,弄虚作假的事,我们就不要干了。” 萧凤卿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扯着虎皮做大旗,你真能。” 晏凌无所谓地摆摆手:“王爷赶紧练习吧。” 萧凤卿盯着闭目假寐的晏凌,脸色阴晴不定,良久,他认命地走到场中,蹲开马步,不断重复着拉弓的动作。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烈日当空。 临近午时,阳光越发炽猛。 萧凤卿汗流浃背,两条手臂又酸又痛,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他算是知道晏凌的盘划了,她明知他武功高强,故意让他装的武艺全无,这样的他装模作样去学射箭比真正的普通人学习还要困难,再加上在烈阳下扎马步,简直是双倍的艰辛。 再看看始作俑者,此刻正悠闲惬意地靠在树下啃樱桃,身旁还有两个丫鬟给她打扇。 萧凤卿深吸一口气,抿抿唇,咬牙移开了眼。 他其实能隐约猜到晏凌公报私仇的原因。 不就是因为他昨夜留宿在蔷薇苑? 不就是他让她被全王府的人看了笑话? 电光火石间,萧凤卿的脑海倏然划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他心里打了个突,目光别有深意地落到了晏凌脸上。 晏凌正在剥葡萄皮,倏地感觉到有一道深沉的视线锁定自己。 她纳闷地抬起眼眸,恰好与萧凤卿四目相撞。 触及那双深幽的眸子,晏凌有种被摄入旋涡的错觉。 两人的眸光意味不明地胶着,下一瞬,沈若蝶娇媚的唤声打破了他们汹涌的暗流。 第56章 阿凌的血,好甜 沈若蝶今日的心情本来相当好。 昨夜,萧凤卿如她所愿歇在了她屋里,早上还温柔小意地陪她吃了早膳,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晏凌半个字,甚至吩咐白枫叫来绮罗轩的人为她打首饰。 沈若蝶好几个月都没这么开心过,所以在花园散步的时候,就算偶遇了秋眉和月吟,她亦未有所刁难,原还憧憬着能跟萧凤卿共用午膳,没成想,秋眉却告诉她,萧凤卿陪着晏凌在练武场学射箭。 学射箭,那肯定是有身体接触的。 想到晏凌贴着萧凤卿献媚的画面,沈若蝶顿时醋意大发,急吼吼往练武场来了。 果不其然,瞧瞧她撞见了什么? 她玉树临风的表哥在骄阳下汗如雨下,那女人却反而悠哉悠哉地享受着丫鬟的伺候,有吃的还堵不住嘴,嘴巴大喇喇叼着半颗葡萄和萧凤卿你来我往眉目传情。 真是伤风败俗! “表哥。” 沈若蝶咬咬唇,提起裙裾快步跑向萧凤卿。 一见到沈若蝶的蹁跹身影,晏凌便若无其事地飘开了眼。 萧凤卿面色淡然,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 沈若蝶娇声道:“若蝶知道表哥练箭辛苦,特意炖了一盅冰糖雪梨汤给你解暑。” 珊瑚立刻上前,沈若蝶从她手中的托盘小心翼翼地提起了瓷盅,倒上半碗冰镇过的甜汤递给萧凤卿,无需萧凤卿自己动手,她就捏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到他唇边:“表哥,你快试试味道合不合胃口。” 萧凤卿勉为其难低头尝了一嘴,在沈若蝶期待的眼神中,艰难点点头。 沈若蝶的紧张顿时化为乌有,杏眼亮晶晶地瞅着萧凤卿,余光瞥到晏凌,她给珊瑚使了个眼色,珊瑚会意,捧着托盘走到晏凌身边:“王妃,这是我家侧妃特意为王爷做的消暑汤,您也尝尝吧。” 晏凌兴味地打量着萧凤卿和沈若蝶,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沈若蝶更志得意满了,她就是要在晏凌面前展现她贤惠高贵的一面,这样晏凌才知道自己跟她的差距究竟有多远,她目光灼灼地睨着晏凌,希望能得到晏凌自愧不如的赞美。 萧凤卿眉峰微动,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晏凌接过瓷碗抿了一小口,咂咂嘴,一言难尽地扫了眼萧凤卿:“这么甜,你怎么喝下去的?” 闻言,还不等萧凤卿回答,沈若蝶先炸了。 “王妃大概不知,王爷嗜甜,越甜的东西,他越爱吃,其实这也不怪您,毕竟您跟王爷刚成亲,您不了解他也不奇怪。” “王爷嗜甜?”晏凌低声笑了笑,故作不解地瞥着萧凤卿:“上次在寻芳馆,我怎么记得王爷亲口说过,您最讨厌的,就是甜食。” 这一波拆台来得毫无预警。 萧凤卿的眼底有讶色一闪而逝,晏凌所言半真半假,假的是,他那日在寻芳馆从未说过不食甜的话,真的是,他确实不喜甜。 没想到只是一顿饭,晏凌就寻摸到了他的饮食习惯。 晏凌好整以暇地仰视着萧凤卿,眼底蕴满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沈若蝶呆愣了片刻,连忙找萧凤卿求证:“表哥,你真说过那话?可你明明爱吃甜的,小时候我给你甜点,你总是会吃的一干二净。” 萧凤卿眸中微光闪烁,此一时彼一时,幼年的他需要靖远侯府帮衬,遂有意无意地讨着他们的欢心,包括沈若蝶,他亦存心虚与委蛇。 “表哥,你为何不反驳她?” 沈若蝶急切地揪住萧凤卿的衣袖:“我相信你是不会骗我的,肯定是她胡诌!” 萧凤卿垂眸,沈若蝶染着蔻丹的手指纤细柔嫩,她紧紧地抓着他,弄皱了他平整的袖口。 他眼尾轻掠,晏凌隔岸观火的表情格外刺眼。 突如其来,萧凤卿心底陡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厌烦,他腻味了与沈若蝶逢场作戏的日子。 正要回话,脑海又划过沈淑妃的脸,他一顿,面上的寡淡终于有了些变化,他笑笑:“嗯,王妃是开玩笑的,本王嗜甜。” 言罢,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说辞,他五指扣住瓷碗的碗口,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晏凌面无表情:“所谓开玩笑,是别人听了觉得好笑,那才是玩笑。” “表哥真疼我。” 沈若蝶直接无视晏凌,俏脸微红,惴惴不安的心因为萧凤卿的举止而得到了莫大安抚,她抬手,用手中的绣帕轻柔擦拭萧凤卿鬓角的汗珠,素手还充满眷念地抚了上去。 萧凤卿试图躲闪,沈若蝶不依不饶地黏过来。 看着被汗水浸湿的绣帕,沈若蝶义正言辞地数落晏凌:“王妃姐姐,你也太不体贴表哥了,这么热的天,你竟然让他干站了大半日,表哥身份贵重,岂是你随便怠慢的?” 晏凌冷笑:“本妃是奉旨办事,更何况……”她凉悠悠地瞥萧凤卿一眼:“有人自甘犯贱,本妃还拦着不成?” 话落,不但沈若蝶被噎住了,就连晏凌身后的丫鬟都大吃一惊,晏凌是性情中人,素来洒脱爽利,几乎没见过她如此刻薄的模样。 萧凤卿神色亦冷淡下来,他愿意纵容晏凌,可那是有目的有条件的,出生至今,没人敢这么指桑骂槐地讽刺他。 “宁王妃!”沈若蝶怒斥:“表哥不过是没配合你的谎言喝光了我的甜汤而已,你就算嫉妒也该有限度,本来就不得表哥欢心,如今做了面目可憎的妒妇,你更不可能得到他的心。” 沈若蝶一鼓作气,越战越勇:“我晓得姐姐曾经混在男人堆疲于奔命,也体谅你自幼颠沛流离在穷乡僻壤长大,可你既然入了宁王府就得守宁王府的规矩……” 被沈若蝶劈头盖脸一顿骂,晏凌不怒反笑,猝不及防截断了沈若蝶的说教:“杭州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是举国皆知的鱼米之乡。沈侧妃,你既然认为杭州是穷乡僻壤,莫非在质疑父皇的治国功绩?那你还是亲自入宫面圣吧。” 沈若蝶狠狠一愣,她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能教训晏凌,不知不觉便得意忘形了,没料到晏凌反而给她扣上了一顶大罪。 现在可怎么圆场? 沈若蝶美眸一闪,立即装腔作势地捂住额头,摇摇欲坠地倒进了萧凤卿怀中,软声道:“表哥,若蝶突然感觉不太舒服,许是昨晚……” 她没说完,只是欲语还休地送了一记秋波给萧凤卿,芙蓉面晕染的绯色娇艳欲滴,堪比世间最好的胭脂,而她的未尽之言有着似是而非的暧昧,惹人浮想联翩。 沈若蝶娇躯轻颤,险些摔倒。 萧凤卿迫不得已伸臂环住了沈若蝶,当着晏凌的面,他莫名心虚,神思恍了一瞬。 晏凌定睛打量面前相依相偎的一双人,萧凤卿青衫俊彦,沈若蝶照例素衣银钗,鬓边还压着两朵白玉兰,看起来清纯可人。 无端的,晏凌很庆幸,幸亏她方才没戴那劳什子芍药,这么一想,晏凌顿觉意兴阑珊。 她的视线徐徐扫过地上影射的那对影子,撇撇嘴,突然觉着没趣,这是在干什么? 学戏文里那些妻妾在争风吃醋吗? 这认知犹如一桶冷水,将晏凌浇了个透心凉。 她扔掉葡萄,猛然站起身,看也不再看萧凤卿与沈若蝶,越过他们径直走远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萧凤卿目光一飘,下意识叫住了晏凌:“你去哪儿?” 晏凌步履不停,冷淡道:“我饿了,想回去吃饭,不妨碍王爷哄着您的心尖尖。” 萧凤卿嘴唇翕动,眼眸始终追随着晏凌的倩影,见状,沈若蝶依恋地蜷进他怀里:“表哥,若蝶这两天头痛,胃口不好,你陪我用午膳吧,练箭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萧凤卿面无波澜地把沈若蝶推给珊瑚,沉声道:“主子不舒服还让她出来四处乱跑,是想随时随地滚出王府吗?” 对上萧凤卿那双冷厉的眼睛,珊瑚全身一震,难堪地低下了头。 “表哥,”沈若蝶扭着萧凤卿的袖角,委屈地咬着唇:“你不要怪珊瑚,是我想来见你。” 萧凤卿无动于衷,抽出衣袖,掉头便走。 “可是,本王并不想见你。” 燥热的天,一丝风也无,凉薄的男声令沈若蝶不禁打了寒颤。 …… 晏凌回到了浮梦园。 前脚刚进明曦堂,萧凤卿后脚就跟来了。 晏凌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王爷不是要陪你的好表妹么?居然有空大驾光临我这儿,这是中暑走错方向了?” 萧凤卿厚着脸皮在晏凌身边坐下,自顾自斟上一杯凉茶:“还别说,本王差点就中暑了。” 晏凌不为所动,劈手夺过了萧凤卿的茶杯:“明曦堂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萧凤卿抿唇看着晏凌,面色微沉:“王妃的记性几时这么差?这里是宁王府,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本王的,你竟然敢抢本王的东西,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晏凌正要接腔,萧凤卿又振振有词道:“晏凌,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用我的,却连亲都不肯让我亲,成天对我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你还知不知道何为女德?再这样下去,当心本王休了你,届时你可别哭。” “好啊,求之不得!”晏凌倏然一拍桌案,倾身拧起了萧凤卿的耳朵:“走,马上就进宫和离,我老早就等这么一天了!” 萧凤卿哪里能想到晏凌会来这么一招,连忙拉住晏凌,呼痛道:“松手!耳朵要被你拽掉了,你赔我吗?” 晏凌揪着萧凤卿的耳朵不放:“大不了切一只猪耳给你黏上。” 萧凤卿懒得再废话,闪身一掠,泥鳅一般从晏凌指间脱离了出来。 晏凌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空空如也,凝神望去,萧凤卿正怡然自乐地坐在太师椅上提起茶壶准备往嘴里倒凉茶。 “回你的蔷薇苑去。” 晏凌骤然伸腿,脚尖挑起椅子的横木,使劲儿一勾,萧凤卿身子一歪,那壶凉茶便不偏不倚全倒在萧凤卿脸上。 萧凤卿顶着一脑门的茶叶,揶揄地盯着晏凌:“喂,你对我亲近沈若蝶有这么大的反应,该不是真喜欢上我了吧?” 晏凌反唇相讥:“你对我这么死缠烂打,该不是求着我喜欢你吧?” 萧凤卿老神在在地点头:“生平还没被母老虎喜欢过,所以你快喜欢我,让我新鲜新鲜。” “找死!” 晏凌揉身而上,挥拳欲打。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扣住她手腕,轻而易举就卸掉了她的力量,晏凌一脚踩空,直接扑在萧凤卿身上。 “这投怀送抱的方式可真是别出心裁。”萧凤卿神色促狭,趁势在晏凌的颊边亲了亲,淡声道:“我刚才不是故意驳你的面子。” 晏凌哂笑:“我才不会信你的邪。” 萧凤卿圈住晏凌的细腕,正色道:“我是有苦衷的。” 晏凌的表情毫无松动,萧凤卿在她左肩上看了一眼,神色凝重了几分:“你伤口裂了。” 说完,他立即放开了晏凌。 晏凌揉着隐隐作痛的肩膀,顺势在身后的椅子上落座。 约莫是打斗太激烈,晏凌的肩头又渗出了血。 萧凤卿本是要叫府医过来给晏凌治伤,转念一想,他干脆自己去外间找了些瓶瓶罐罐的金疮药,折身回来在晏凌身边坐了,不由分说就探手去解晏凌的衣带。 晏凌防备心极重,不假思索往后躲:“你做什么?” 萧凤卿突然觉得牙疼,晏凌那一脸当他在耍流氓的表情,实在太形象生动。 “你放心,本王现在清醒着,对你提不起兴致。” 晏凌瞪着萧凤卿:“本姑娘对你更没兴趣。” “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萧凤卿兴味一笑:“上次在临波殿,也不知是谁搂着本王不撒手。晏凌,做人不能这么失败,吃白食就算了,吃了还不认账,你的人品很有问题。” “还有,”萧凤卿义正言辞地数落晏凌:“你如今已经是妇人了,居然还以姑娘自居,你对姑娘的含义是不是有何误解?” 晏凌恼羞成怒,操起桌上的茶杯就砸向萧凤卿。 萧凤卿眼疾手快,准确无误地捞住那只茶杯,稳稳当当将它搁在桌面。 “行了,别跟我置气了,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萧凤卿顺手切住晏凌的腕脉,沉吟片刻,笑了笑:“王妃,你火气很旺,多喝点绿豆汤。” 晏凌不冷不热地扫视他:“你还懂把脉?” 萧凤卿尾巴一翘:“你夫君我无所不能,怎么样,有没有很崇拜我?” 晏凌淡淡道:“到目前为止,我只崇拜三个人。” 萧凤卿顺口问:“哪三个?” “太祖皇帝,我师父,另外一个……”晏凌犹豫了一会儿,看向萧凤卿:“是曾经的镇北王,萧胤。” 萧凤卿眼睫微颤,拿金疮药的动作慢了一息,他迅速调整神色,若无其事地挑眉:“萧胤二十年前就被我父皇以拥兵自重为由给灭了满门,北境的兵权也全数收回,交给了朱桓一党,你说说,你崇拜萧胤哪儿?他的名字在皇室可是一个禁忌。” 晏凌不屑道:“所谓的拥兵自重,不过是功高盖主罢了。正因有镇北王戍守边疆那么多年,外敌才能秋毫无犯,可怜镇北王一生为大楚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竟被阉狗陷害,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连一条血脉都没能保住。镇北王若是在天有灵,见到大楚如今民不聊生的场景,该何等焦灼痛心?” 萧凤卿的眸光明明灭灭,他注视着晏凌:“你似乎很为萧胤不平?” 晏凌深以为然:“镇北王的功勋世人皆知,朱桓与晏皇后狼狈为奸,为了一己私心就把大楚的功臣残害到令人发指的境地,实在让人齿冷。” 萧凤卿突然沉默了。 晏凌察觉到此时的萧凤卿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就好像无形中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隔绝开,她抿了抿唇:“已故的镇北王也是你叔父,你对他什么看法?” 萧凤卿面色晦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晏凌蹙眉:“什么意思?” 萧凤卿轻轻笑了,他抬眸直视着晏凌:“你明白萧胤为何会死的那么惨吗?” 萧胤是在北境被杀的,死无全尸,他的首级用石灰精心保存在锦盒内,自千里之外被送到了建文帝的脚下,又被建文帝送去太庙焚烧。 这些,都是丁鹏告诉她的。 晏凌缓慢地摇头,咬着唇,同样直勾勾地看着萧凤卿:“我不了解。” 萧凤卿再次笑了笑,笑容饱含晏凌看不懂的苦涩,甚至夹杂着嗜血的意味。 “他太重情义。”萧凤卿言简意赅。 晏凌没发言,明显是等他接着说下去。 萧凤卿却忽然解开了晏凌的裙带。 晏凌赶忙压住衣襟:“找丫鬟帮我换药就行。” “本王的秘密无人可以窥破。”萧凤卿冷脸,强势地挪开她那只手:“本王方才提醒你了,但凡撞破本王秘密的人,他们都去了地府,你的丫鬟好歹对你忠心耿耿,你也不希望她们早早香消玉殒吧?” 晏凌无言以对,心不甘情不愿地任凭他褪下她半边衣裳,感受着他落在自己肩头的视线,她的心跳亦微微有了波动。 “你……你怎么不说了?” 萧凤卿抬头看她一眼:“什么?” 晏凌简短地吐露了三个音节:“镇北王。” 萧凤卿将晏凌原先贴着的纱布揭开,低眼检查她的伤势:“伤口还真是崩裂了,得重新上药包扎。” 男人熟悉清新的松柏香味犹如隐形的丝网一圈圈缠绕着晏凌,似乎能渗透进她的肌肤,晏凌越发局促,只好执拗地追问:“我想听听镇北王的事,你怎么不肯说了?” “为什么想听?”萧凤卿取下那片纱布,女子莹润晕白的肌理顿时毫无遮拦地呈现他眼前。 晏凌背对着他,顺着她线条起伏的锁骨往前看,那一大片莹白的肌肤延伸进了鹅黄主腰。 萧凤卿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眸色渐深。 晏凌的呼吸微促:“在杭州也听过一些镇北王的磊落事迹,百姓们私底下都很推崇他。” “人死如灯灭。”萧凤卿冷冷一笑,嗤之以鼻:“流芳百世,彪炳千古又怎样?不过是徒留谈资供后世取乐。” 萧凤卿的眼眸深邃似夜:“若是我,宁可屠尽天下人遗臭万年,也不做那欺世盗名罄竹难书之人的垫脚石。” 不知怎的,他的语调格外阴森冷酷,晏凌心头一沉,本能地预感到不妙,她想转身,萧凤卿却倏地单手环过她的胸口箍住了她,她动弹不得,挣扎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凤卿倾身靠近她,另一只手拿起药瓶悬在她肩头倾洒粉末,猩红的舌尖舔净了她伤口的血渍,温热的鼻息喷薄在她耳侧,含糊不清道:“怕你跑了。” 下一刻,萧凤卿的牙齿倏然陷进了晏凌脖子。 晏凌眼底一凛,陡生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被一条艳丽凶狠的蟒蛇盘住,蟒蛇的獠牙叼着她,似是随时能把她吞吃入腹。 萧凤卿咬住晏凌的后颈,桃花眼半垂,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眸底暗潮般沉涌的情绪。 阳光炙亮,却仿若皆被他暗沉的双眼吞噬。 他狭长的眼眸盛满邪肆与阴鸷,尖利的牙带着某种摧毁的欲念,毫不犹豫地刺进了晏凌的皮肤! 晏凌心头一颤,疼痛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不顾一切地挣开了萧凤卿。 “萧凤卿你疯了?!”晏凌捂着流血的脖颈厉声质问:“你是属狗的吗?随随便便就咬人!” 萧凤卿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托腮,眯眼欣赏着晏凌此时的窘态。 女子衣衫半褪,青丝散落,曝露在外的肌肤欺霜赛雪,天鹅颈一侧有血迹蜿蜒,三种极致的色彩交相辉映,强烈的视觉冲击让萧凤卿面露愉悦,心底汹涌叫嚣的戾气总算稍稍平复。 “阿凌的血,”萧凤卿含笑凝定晏凌,舌尖在红唇上滑过,咂咂嘴,意犹未尽道:“好甜。” 萧凤卿笑意纯澈,金色的光线透过花窗一线线攀上他的面庞,他双眼温暄明亮,薄唇却泛着妖异的血红。 晏凌惊骇且愤怒,她朝夕相处的究竟是个多变态的疯子! 今天吸她的血,明天是不是就要把她大卸八块煮了吃? 她近乎崩溃地低吼:“你简直有病!” 萧凤卿笑吟吟地颔首:“嗯,只有你能治。” 晏凌更觉惊悚了。 比起武力上的挑衅,她更无法忍受心理上的全方位碾压。 手忙脚乱地把衣裳穿好,晏凌慌不择路地拉开门跑了出去。 萧凤卿仍旧歪坐着,目送那一道落荒而逃的人影,他玩味地勾起唇,眼中流露出向往。 “呵呵,是真的很甜啊。” 第57章 公主的头掉了! 晏凌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明曦堂。 她这一路都在埋汰萧凤卿的变态,直至跑到回廊处,才心有余悸地停下脚步。 日光明晃晃地射下来,细碎的尘埃在半空浮动游曳,像光影扭转而成的波圈。 适才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闪现眼前。 萧凤卿为何无端端性情大变? 晏凌回忆着明曦堂的画面,千头万绪充斥心中,她却捕捉不到自己最想要的答案。 “王妃,您还好吗?” 一道轻柔的女声在身后幽幽响起。 晏凌一震,闻言转过身。 月吟站在不远处,笑颜温婉。 “我很好。”晏凌道。 月吟碎步上前,她看着面前的晏凌。 衣衫不整,鬓发凌乱,表情惊疑不定,脖颈边还依稀能瞥见血痕,包括那个牙印。 月吟扬起唇,微微一笑,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晏凌:“您的脖子在流血。” 晏凌迟疑一瞬,接过了手帕:“谢谢你。” “不必谢,日头高,王妃还是在屋里歇着吧。奴婢先告退了。”月吟的唇边露出两颗深深的小梨涡,恭敬地福身行礼离开。 晏凌望着月吟离去的身影,心头忽动。 她以前误以为春花秋月是萧凤卿的通房,印象最深刻的是秋眉,因为秋眉经常对她展露似是而非的敌意,印象最浅淡的,就是月吟。 月吟,人如其名。 不争不抢,温文尔雅,很容易就令人心生好感,她自然也不例外。 晏凌举起手帕擦拭被萧凤卿咬破的脖颈。 清雅的兰香扑鼻而来,像极了月吟这个人。 …… 一日后,护送玉华公主的西秦使团如约而至。 朝中所有有品级的诰命夫人都按品大妆,皇室宗亲的女眷皆出席迎接。 人群中,晏凌见到了睿王捧在心肝上的宝贝,周侧妃。 周静姝一身碧色宫裙,腹部微微隆起。 虽无倾国倾城貌,胜在气质温纯,人淡如菊。 晏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满身珠翠的吴湘儿,怪不得睿王偏宠周侧妃,吴湘儿太盛气凌人了,越发显得周侧妃需要男人的怜惜。 “宁王妃,我今日总算见到你本人了。” 周侧妃对晏凌屈膝行礼,晏凌连忙示意绿荞将她扶了起来。 “侧妃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周侧妃浅笑:“应该的,宁王妃与宁王成婚多日,我一直不曾拜见过王妃,这礼不可废。” 晏凌便搀了她在御街边站好,周侧妃感激地看向晏凌:“王爷总说宁王娶了个贤内助,蕙质兰心卓尔不群,本还打趣王爷大约是碍于情面颇有夸张,今日一见,静姝心服口服。” 晏凌微讶,周静姝居然私底下敢跟睿王如此相处? 她见过吴湘儿在睿王跟前谨小慎微的模样,与周静姝的大胆真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据说周静姝是普通的农女出身,睿王为纳她入府还花费了一番唇舌。 “妹妹,原来你在这儿。”吴湘儿款步近前。 周侧妃福了福:“王妃。” 吴湘儿瞥过晏凌,眼波流转:“你想见七弟妹,和我直说就行了,这会儿人来人往的,万一不小心撞到你,本妃该如何向王爷交差?” 周侧妃仍是不慌不忙,柔声道:“姐姐教训的是,是静姝莽撞了。” 吴湘儿胸口发闷,周静姝总是这样,每次她想寻机为难周静姝,她都四两拨千斤地应对自如,反而是自己这个正妻落了下风。 晏凌笑道:“使团待会儿就来了,我们去前头吧,睿王今日亦是随礼部负责四夷馆的接待,我家王爷素来敬重睿王,昨天还兴致勃勃地拉着我讲述睿王的骄人才干。” 吴湘儿和周静姝相视而笑,适才的暗流涌动不翼而飞,毕竟自家的夫君被夸,于妻妾而言都是值得自豪的。 吴湘儿疑惑地看向晏凌:“七弟妹,七弟呢?” 晏凌环视周遭,摇头叹道:“不知。” 吴湘儿眸子一动:“七弟就喜欢四处乱跑,还记得去年祭祖大典的时候,七弟也是遍寻不获,结果你猜怎么着?” 晏凌不露声色:“嗯?” 吴湘儿面露尴尬,小声道:“七弟喝多了,搂着一小宫女……” 话音戛然而止,吴湘儿递了个你懂的的眼神给晏凌,满脸不可言说。 晏凌脸色如常,不置可否。 吴湘儿讪讪,也不再提及。 三人按照宗室的位分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不多时,一列列西秦人自皇城的正阳门浩浩荡荡而来,负责出城迎接的睿王一马当先,雄姿英发。 晏凌凝眸看去,居然在睿王身边还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萧凤卿! 身旁似乎也有谁的目光深凝,晏凌回头一望,周静姝就站在吴湘儿身侧,低眉顺眼。 接收到晏凌的视线,她微微牵起了唇。 …… 暮色苍茫,皇城门口挂起了八串红彤彤的大灯笼,将光线昏暗的长方形门洞照得纤毫毕现。 玉华公主在西秦皇室十分得宠,送嫁的使团皆是西秦帝后亲自挑选,送来的嫁妆也蔚为壮观,可见其的身份地位有多尊贵。 为了表示对未来晋王妃的看重,建文帝与晏皇后驾临御街亲迎。 睿王单手勒住缰绳,马儿长嘶,尦起蹄子人立而起,他面不改色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 “儿臣见过父皇!”睿王朗声:“儿臣幸不辱命,在城外的驿站迎来了西秦玉华公主。” 建文帝抚须赞道:“好,朕记你一功!” 萧凤卿有样学样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结果头差点被马蹄给踹到反方向,幸亏白枫及时出手,否则萧凤卿就得满地找脑袋了。 见状,建文帝哼了一声,晏皇后却笑意盈盈。 萧凤卿嘻嘻哈哈地跑到建文帝跟前,骤然拔高音调:“父皇!儿臣也幸不辱命,您得奖赏我!” 建文帝嫌弃不已:“朕可不记得派你出城了。” 萧凤卿一拍胸脯,天经地义道:“儿臣唯二皇兄马首是瞻,二皇兄帮父皇办差事,儿臣就帮二皇兄做事,是以儿臣一早就出城偶遇皇兄去了。” 话音落下,一众人都忍俊不禁。 跟屁虫见多了,没见过这么傻的跟屁虫。 建文帝啼笑皆非:“你啊你啊,给朕退一边去,丢人!” 萧凤卿仍是嬉皮笑脸的,他依言站到建文帝身边,目光在四周搜寻了片刻,看到晏凌,他眼睛一亮,兴奋地挥了挥手。 晏凌对萧凤卿那日吸食她鲜血的情景记忆犹新,碍于建文帝在场,只得勉强扯出一抹笑。 吴湘儿打趣:“七弟与七弟妹成亲有阵子了吧,这感情依然蜜里调油呢。” “可不是。”章敏莲接腔,眼神若有若无地掠过晏凌平坦的肚子:“要是能早点传出喜讯,就更好了。” 晏凌冷淡地笑了笑,眸光投向停在正阳门前的华贵喜辇,比起所谓的妯娌机锋,她更好奇辇内的金枝玉叶。 礼仪官高声诵读两国和亲的文书,等两国负责接洽此事的官员交接完以后,一身大红喜服的晋王无精打采地走到了车辇前。 西秦宫婢恭敬道:“公主,请下辇,晋王殿下来接您了。” 车辇中悄无声息,红帘未被掀起。 宫婢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车辇依旧毫无反正,甚至连丁点动静都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眼底不免显出一丝狐疑。 莫非是长途跋涉,所以公主睡着了? 宫婢为难地蹙眉,轻声道:“玉华公主,您该下辇了,大楚的皇上和皇后还有晋王殿下特意来接您。” 等待良久,喜辇死寂如故。 这下别说晋王,就连大楚帝后都不禁不悦。 他们都知晓玉华公主是西秦帝后的掌中宝,可入乡随俗,既已嫁到大楚,就该遵守大楚的规矩,而非仗着公主之尊藐视夫君与公婆的权威! 前来迎接的宗亲命妇、文武百官都齐齐愣住了,摸不清这位玉华公主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大楚帝后对视一眼,晏皇后美眸一肃,忽然发话:“来人,去请公主下辇。” 她和善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沉冷,还有仿佛与生俱来的威吓。 大楚的宫婢战战兢兢靠近了华辇。 风声骤袭,站位近前的晏凌鼻翼翕动,倏地面色一凝,眸底闪过不敢置信的情绪。 “等等……”话还没说完,晏凌猛然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紧跟着,周遭的一切景物似乎都发生了晃动,从轻微到剧烈,短短几息,足以颠覆天地。 地动山摇的震感接连不断,晏凌迅速判断出这是地龙翻身,她无法站稳,身边也没有支撑物,天旋地转的晕眩感排山倒海而来。 周侧妃捂着孕肚花容变色,晏凌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护在了身后。 “是地龙!” “快……快跑!” 惊慌失措的臣眷尖叫连连,她们推搡着,挤压着,奔逃中竟然将晏凌与周侧妃撞倒在地。 晏凌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周侧妃。 “王妃!”绿荞惊恐万状,她想挤开人群去扶起晏凌,但周围都是拥堵的人潮,她无论如何都挤不过去。 晏凌纵然武功精湛,但置身无数双踩来踩去的脚下,加之还要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她同样无计可施,只能艰难地护住头脸,蜷缩成小小一团。 …… 远远的,萧凤卿瞥见这一幕,他抬步想迈过去,然而,伸手准备分开人海的那一瞬间,他犹豫了…… 多年筹谋,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晏凌死不了,但这次机会却是天时地利人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萧凤卿抿抿唇,举起的双手缓缓放了下去,就在这时,宫婢的惊呼响彻耳际,萧凤卿立即回头,看见御街边的一根旗杆朝着建文帝砸落。 建文帝外强中干,行动力根本不如寻常人。 晏皇后都需要旁人护持,更不可能推开他。 “父皇!” 萧凤卿面色大变,他奋力拨开人群,奋不顾身地扑向了建文帝,然后护着建文帝往斜坡滚去,眼看着即将撞上石墩,萧凤卿又咬牙扭身把建文帝扯到上面,而自己活生生做了肉垫。 连番撞击让萧凤卿一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他捂着脊背哀叫出声,涕泗横流不止。 与此同时,山崩地裂的震撼感突然慢慢停息了。 那些作鸟兽散的人,也逐渐冷静下来。 “老七!”劫后余生的建文帝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衣冠不整的狼狈,连忙纡尊降贵地扶住萧凤卿:“你怎么样了?摔哪里了?” 萧凤卿疼得哎哟直叫,一把鼻涕一把泪:“父皇……儿臣……好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凤卿的话音尚未落下,那头猛地又传来宫婢接二连三的惊叫,一声高过一声—— “来人啊,不好啦!玉华公主的头掉了!” …… 刚刚经历过一场昏天暗地的地动,人们本就胆战心惊,如今再看着那颗滚出华辇的人头,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晏凌蒙着头脸缩成一团,数双人腿都从她身上惶恐不安地踩过去,她连轻功都使不出来。 周侧妃在晏凌的庇护下毫发无伤。 直到地动停止,无人再逃窜,晏凌才吐出一口浊气,放下了近乎麻木的双臂。 耳边有宫婢惊悚的尖叫猝不及防响起,她有些发晕,没辨清她们惊喊的内容,只是本能地撑着双肘坐起身,抬起了头,尔后,晏凌狠狠愣住了—— 在她前方不到半臂的地方,有一颗人头端端正正地立着。 那是个女子,双眼仍旧圆睁,两侧眼角挂着黑红色的血珠,她一瞬不瞬地盯住晏凌,菱唇微张,嘴角诡异地弯起,似乎有话想告诉晏凌。 晏凌的头皮阵阵发麻,呆滞地看了一眼那颗惨白的女头,最终两眼一阖,晕倒在地。 周侧妃张皇惊叫:“宁王妃!” “阿凌!” 在晏凌的意识彻底沦陷于黑暗之前,她听见了萧凤卿貌似慌乱无措的呼唤。 晏凌苦笑,真是戏精呀,时时刻刻都在表演。 念头掠过脑海,晏凌丧失了所有感知。 …… “阿凌……” 熟悉的男声在耳侧周而复始地萦绕。 晏凌动动眼皮,眼球转了转,羽睫连续颤了好几下,浑身都疼,又酸又胀。 “阿凌?”男人的声音突然倾注了惊喜。 晏凌痛吟一声,缓缓掀起了沉重的眼帘。 刺眼的光线乍然戳进眼底,晏凌不适地嘤咛。 “别急,慢慢来。”一只宽厚的手掌轻柔地覆盖了晏凌双眸:“这会儿是白天,你昏迷了一天一夜,难免不习惯。” 萧凤卿笼住晏凌的眼眸,卷翘的睫毛轻轻刷过他的手掌,犹如轻盈的蝴蝶在掌间憩息。 眼前的视线朦朦胧胧,萧凤卿鼻青脸肿的面庞赫然映入眼中,他坐在床沿,满脸关切。 晏凌眯着眸瞥了眼窗外,蹙眉道:“已经过去一夜了?” 萧凤卿点头。 晏凌摁住太阳穴坐起来,萧凤卿连忙取来弹枕给她靠着,晏凌努力回想了一遍昏迷前发生的事还有那股诡异的血腥味,问道:“玉华公主她……” 萧凤卿淡声:“死了。” 晏凌一惊:“怎么会死了?不是有使团保护吗?是谁杀了公主?” 一连串的疑问抛出来,萧凤卿不答反问:“身上还疼吗?” 晏凌一怔,垂眸看去,两只手和手腕都有好几处淤青,她抿唇摇头:“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萧凤卿看见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有些无名火起:“那么多人在你身上踩来踩去,你的武功丢哪儿去了?” 晏凌淡淡地扯了下唇:“人太多,绝世神功也无用武之地,更何况,当时太乱了,我还要护着周侧妃,根本反应不过来。” 萧凤卿的手掌拢住晏凌的双手,凝着她手背上被踩出的红块,他觉得心中像堵了一团湿棉花,沉声道:“以后该学着好好保护自己。” 晏凌眨眨眼,低头笑了:“嗯,旁人靠不住的。” 闻言,萧凤卿的心情更复杂了。 他就知道,她什么都明白的。 萧凤卿沉默不语。 晏凌并没对萧凤卿的冷眼旁观纠结太久,她关注的重点依然在玉华公主上:“玉华公主是谁杀的?不是睿王前日去接的人吗?” “所以睿王被禁足了。”萧凤卿道。 晏凌福至心灵:“该不会……睿王担上了谋害一国公主的嫌疑?” 萧凤卿的表情也沉了沉:“玉华的贴身宫婢交代,昨日清早亲见睿王出入玉华的闺房,后来公主的喜辇停在十里坡的小树林,她说睿王当时也不在,遂一口咬定是睿王见色起意杀了玉华。” 晏凌只觉不可思议:“玉华是未来晋王妃,是睿王的弟媳,他们怎么可能有私?这简直胡扯,再说了,玉华惨死,一路上居然无一人发现,这压根儿说不通。” 萧凤卿深以为然:“睿王并非凶手,有人在陷害他,借此挑起两国纷争。” “你的意思是,凶手就混在西秦使团里?” 萧凤卿颔首。 晏凌沉吟:“大理寺开始调查了吗?” “仵作已经去了,不过结果并不乐观。”萧凤卿吩咐绿萝端来鸡粥,一勺一勺喂给晏凌喝:“赫连谌以公主遗体不得亵渎为由,拒绝验尸。” 晏凌心头一动:“父皇或许会来传我召见?” 萧凤卿赞许地看向晏凌:“大理寺没女仵作。” 晏凌挑眉:“赫连谌就不担心我们跟睿王是一伙的?” 萧凤卿意味深长地笑笑:“赫连谌本来是要传信西秦的,是赫连徵阻止了他,说只有先查出玉华的真正死因,西秦方能师出有名。” 晏凌哑然失笑:“看来这位西秦质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两国贸然开战,对他没好处,若拎出了真凶,父皇反而会越加感激他的‘仗义执言’,他顺利返回西秦又多了一重保障,这笔人情买卖很划算。” 萧凤卿又舀了一勺鸡粥喂给晏凌:“形势危急,玉华的死,咱们必须得掺和,否则西秦一旦发兵,大楚根本无力招架。” 晏凌疲倦的脸上泛着坚毅之色,她笃声保证:“我明白,万一父皇真的命我调查此事,我会全力以赴。” 许是被困在骊京太久,提到久未触碰的案情,她的双眼迸发出跃跃欲试的光芒。 萧凤卿抬手将晏凌鬓边的发勾到耳后,正要再叮嘱几句,紫苎忽然在门外道:“王爷、王妃,邢公公来了。” 晏凌与萧凤卿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邢公公满面焦灼地进了门,见到苏醒过来的晏凌,大喜过望:“王妃终于醒了!您可好?” 晏凌故意装出不明所以的样子,虚弱地咳嗽一声:“尚好,邢公公,您怎么来了?” 萧凤卿也疑惑道:“是啊,您该随侍我父皇左右的,难道是我父皇派你来过问阿凌的病情?” 邢公公点头又摇头:“皇上挂心宁王妃的身体是否好转,另外……”他转头望着晏凌,深深一拜:“王妃,玉华公主在大楚境内不幸遇害,尸首就在大理寺,捉拿真凶归案迫在眉睫,可西秦三皇子信不过大理寺仵作,是以,皇上希望您能出面。” 晏凌恍然大悟,她挪到床边,萧凤卿见状忙扶住她下榻,晏凌依偎在萧凤卿怀里,走到邢公公面前,亲自扶起了他。 “邢公公,您代我回禀父皇,等我梳洗完就去大理寺。” 邢公公如释重负:“王妃大义,皇上说了,恐王妃身体孱弱,所以特意叮嘱老奴接您过去。” 晏凌立刻欣然应允:“那请邢公公稍候。” 邢公公退了出去。 晏凌挣开萧凤卿,脚步虚浮地走向梳妆台,萧凤卿大步近前握住了晏凌的手臂。 “男女授受不亲,王爷别老动手动脚。”晏凌作势又要挣脱,萧凤卿却毋庸置疑地攥紧了她。 萧凤卿漫不经心俯身贴近她耳廓:“这儿是宫里,你怎知隔墙无耳?况且,邢公公还在外头等着呢,事不宜迟,早点找出真相,两国开战的可能性就能降低一分。” 晏凌哼笑:“你刚才与我说那些就不担心隔墙有耳了?” 萧凤卿面不改色心不跳:“我那时让白枫守着,自然不担忧,但他现在已经离开了。” 说着,趁晏凌不注意,他两指捏诀,朝横梁上打出一颗碎银。 被碎银弹中脑袋的白枫:“……” 他犹如一只飞檐走壁的黄鼠狼,掐着那颗碎银灰溜溜夹起尾巴跑了。 第58章 我大楚,不惧一战! 晏凌无法,只好勉为其难听从萧凤卿的安排。 萧凤卿帮晏凌擦洗了面颊和手,又替晏凌歪歪扭扭扎了个元宝髻。 晏凌嫌丑,认为萧凤卿梳发的手艺贬低了她的容貌,于是心安理得地使唤萧凤卿:“太难看了,绑马尾就行,马尾会吗?就你那样的。” 萧凤卿动作一顿,舌尖抵了抵腮帮,重新拆掉晏凌的发髻,三下五除二地用发带扎起了马尾。 既然是去大理寺,那么宫装肯定就不合适了。 萧凤卿变戏法似的从柜子里拿出一套黛蓝色的锦袍给晏凌。 晏凌蹙眉看了眼锦袍。 萧凤卿主动释疑:“是本王从前在宫里穿过的,你身量应该合适。” 晏凌去屏风后换衣裳。 萧凤卿盯着那道影影绰绰的人影,似笑非笑地勾起唇:“矫情。” 早就被他看光了,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晏凌没听见萧凤卿的自言自语,不然,两个人又是一番口头官司要打。 等晏凌换好袍子走出屏风,萧凤卿便抬了眼。 宫内有规矩,皇子十四岁以后离宫建府。 晏凌身段高挑纤细,穿萧凤卿的衣袍,不长不短,有如量身订做,曲线毕露。 萧凤卿神情玩味地上下扫视了她一遍。 晏凌受不了萧凤卿钩子一般的眼神,警觉道:“你看哪儿?” 萧凤卿笑容荡漾,眼底的桃花仿佛能幻化成实质:“长腿,柳腰,就是胸小了点,回头本王给你补补,你这年纪,还不算完全长开。”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晏凌羞愤交加,猛然操起一旁的软垫就丢到了萧凤卿脑门上的大包。 萧凤卿吃痛,愤懑地看向晏凌:“这年头,还不准本王做老实人了?你本来就平胸啊,襦裙都撑不起来,你襦裙穿的少不就是因为这原因嘛。” 晏凌语塞,索性执起脚边的绣花鞋朝萧凤卿掷去:“看老娘不抽死你!” 萧凤卿怪叫一声,身形似魅影一闪,于是,那只杏色的绣花鞋便砸中了突然推门而入的胡嬷嬷,胡嬷嬷奉命给晏凌送补汤,结果进了门,只来得及瞥见一蓝一青两抹影子,紧跟着就有一只绣花鞋凌空袭来,坠进了她托盘上的汤碗,溅起的汁水撒了她满头满脸。 追打中的二人目瞪口呆地停了下来,发髻上趴一片燕窝的胡嬷嬷无奈:“王爷王妃,你们……” 萧凤卿和晏凌同时讪笑,随即同时伸手指向对方的脸:“都怪她(他)!” …… 午时半,青帷马车徐徐停在大理寺门口。 白枫在马车外摆好了脚凳,晏凌掀起车帘,正要下车,萧凤卿就已经抢先一步落地。 “来。”萧凤卿的手伸向晏凌。 晏凌微微一愣,从善如流地把手放进萧凤卿向上的手掌,萧凤卿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手背,然后轻轻一拉,晏凌便被他牵了出来。 大理寺少卿曾一鸣在门前等候,见到晏凌,他颇为吃惊,随后又将讶色略略敛去。 邢公公引着萧凤卿夫妻朝前走,晏凌随意往上扫了一眼,大理寺门口两侧杵着身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她心下了然,建文帝应在此间。 晏凌拾阶而上,锦衣卫相继颔首行礼。 大理寺许是专门清场过,停尸的后院静寂无声,就连守卫的禁军亦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晏凌和萧凤卿刚迈过垂花门,便倏然听见一道陌生男声气势凛然地高喝:“我西秦的公主在你们大楚境内死的不明不白,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最多三日!三日后,你们若还交不出凶手,别怪我西秦的铁蹄不留情面!” …… 不到一夜,西秦公主在大楚惨死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人心惶惶,生怕两国会真的交战。 屋漏偏逢连夜雨,区区一日,不但骊京地动,玉华公主死无全尸,建文帝回宫之后又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官员上报潭州闹起了蝗灾,百姓苦不堪言,急需朝廷的救助。 建文帝在皇宫里如坐针毡,急得团团转,赫连谌拒绝男仵作验尸,为求早日查明真相平复西秦怒火,他思来想去,只能把晏凌找来救场。 西秦使团的副使李哲前来兴师问罪,建文帝本就焦虑不安,如今听闻李哲的狠话,他更是束手无策。 “副使请放心,朕一定会查明玉华公主的死因,尽早给西秦一个交代!”建文帝面露郁卒,字字句句语重心长:“两国和亲本就是百年大计,如今玉华公主不幸被害,明显是有幕后黑手在推波助澜筹划这一切,朕非常理解副使的心情,可关心则乱,我们万不能着了奸人的道。” 贺兰徵、贺兰谌就坐在建文帝左下首,闻言,贺兰徵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贺兰谌不等李哲接腔就沉声道:“楚皇陛下,我们不远万里送来公主和亲,本意是想与大楚休戚与共,然而,这亲还没结成,小王的皇妹就客死在贵国,结亲不成反而结仇,噩耗传回西秦,还不知小王的父皇母后会有多悲痛!” 大理寺卿殷泽昆不禁皱眉:“三皇子,副使大人,公主之死是意外,大家谁都不想发生的,公主的死因究竟为何,大楚定会一查到底,可你们的态度也未必太咄咄逼人了。” 李哲火大,猛地拍了下小几,怒声道:“总而言之,我只给你们三天的时间!否则,西秦铁蹄不是浪得虚名的!” 话音落下,门外突然响起清越琅琅的女声。 “我大楚,不惧一战!” 七个字,铿锵有力。 含着一股蓬勃坚韧的血性。 众人愣了愣,尔后,纷纷循声望去。 大门处,一身黛蓝色锦袍束着马尾的女子稳步而来,眉目清冷,气势凛冽。 盛夏烈阳,一束束烁亮的光线落在她身后,似是一路追随着她,而她,置身光芒中,仿若一团燃烧的火焰,比光更耀眼,比火更灼目。 那一瞬间的晏凌,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贺兰徵注视着渐行渐近的晏凌,幽深的眼眸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流光。 他随意移开眼,目光锁定晏凌身后的萧凤卿。 萧凤卿的眼风也漫不经意地掠了过来,面色如常,薄唇还挑起了浅浅弧度。 贺兰徵眸光一闪,淡定自若地开始品茗。 晏凌的现身立时就让焦头烂额的建文帝长舒一口气,他勉强挤出慈爱的笑容:“小七媳妇的身体好些了?” “有劳父皇惦念,儿臣好多了。” “那便好。”建文帝一喜,转向贺兰谌:“宁王妃嫁入皇家之前是杭州名捕,她对查案颇有经验心得,由她来负责调查玉华公主的案子,三皇子应该能放心。” 贺兰谌斜乜晏凌一眼,讽笑道:“宁王妃的能力有目共睹,小王当然没什么意见。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仵作是下九流的行当,又脏又臭又烂还晦气,不知如今贵为皇家宗妇的宁王妃,还能不能拿的起那把刀?” 上次的比试,晏凌力挫卓玛,贺兰谌心里一直憋着气,此时逮着时机就发难。 晏凌神情冷肃:“三皇子大可放心,无论我现今是何等身份地位,晏凌仍是晏凌。” 一旁的李哲大着嗓门道:“大楚没人到这种地步了吗?居然让堂堂王妃来验尸,我从未见过女人当仵作,出了闪失,谁担责?” 曾一鸣年轻气盛,一听这话就沉不住气了,质问道:“李副使,分明是你先不让男仵作碰玉华公主,目下我们为迁就你遂请来了宁王妃,你怎么还鸡蛋里挑骨头?” “本大人不相信你们大楚人!”李哲不屑一顾:“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沆瀣一气糊弄西秦?” “行。”萧凤卿痞痞一笑,挑眉:“既然你们西秦人这么能干,那就你们自个儿去查吧,只是可怜了玉华公主,好好一个大美人,不仅丢了头,死后还不得申冤,大夏天的,没多久就要全身发烂咯。” 说完,萧凤卿作势去拉晏凌离开。 建文帝皱眉:“老七,别胡闹!” 殷泽昆也连忙拦住萧凤卿:“宁王,玉华公主的事,非王妃不可,您就网开一面吧。” 萧凤卿低声轻笑,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夫妻一体,有人瞧不起阿凌,就是瞧不起本王。” “大哥,”李哲身边的锦衣男子忽道:“就让宁王妃试试吧,公主之死,不止大楚要给西秦一个说法,我们回去也得给帝后交代。” 贺兰徵淡然出声:“李谦言之有理,我们携手合作查出事实的真相,无论对哪一方,都是利大于弊。” 李哲陷入沉思,半晌,轻蔑一笑:“可以。” “但……”李哲话锋一转:“还是那句话,三天!过了三天的期限,倘若你们仍找不到凶手,那么后果自负!” 建文帝面皮微紧,目露犹疑地瞥向晏凌。 晏凌冷笑一声,眸色凌厉地扫向李哲:“李副使口口声声都是要对大楚动武,这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才是西秦皇室的人呢。” 李哲一怔,冷声道:“宁王妃莫要信口雌黄,我对西秦的忠心天地日月可鉴,绝无僭越!” “李副使,你身在大楚,大呼小叫以前先想想自己的身份。”晏凌轻哂:“越俎代庖轮不到你来做,大楚也绝非砧板上的鱼肉。” 贺兰谌象征性地笑了笑:“宁王妃,同样的话,小王也奉还给你,你眼下不必刻意转移话题,正如李哲所言,三天之内,你们必须查出玉华是被谁人谋害。” 建文帝被这几人步步紧逼,脑袋涨得发疼,也懒得再去征询晏凌的意见,一锤定音道:“好,就照你们说的。” 萧凤卿不赞同地看了一眼建文帝:“父皇,三天太少了,阿凌她自己也受了伤……” “我能做到。”晏凌倏地打断萧凤卿的话,斩钉截铁:“三天以内,我会抓出凶手。” 李哲不善地盯着晏凌:“假如王妃做不到呢?” “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晏凌朗声道:“我查这件案子,是想向世人证明大楚的清白,而非害怕你要开战的胁迫,大楚不惧与西秦交锋,可是大楚不承担欲加之罪,更不会被泼了脏水还忍气吞声!” 晏凌负手而立,面向贺兰谌:“玉华公主的死兹事体大,贵国要维护国体,大楚同样不可被轻辱,所以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三皇子最好约束一下你手里的人,毕竟两国目标一致,谁都不愿节外生枝。” 贺兰谌凉凉一笑:“小王自会管束西秦的使团,还望宁王妃言出必行,免得闹了大笑话。” 晏凌从容不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 一行人随晏凌去了大理寺的停尸间。 建文帝自矜身份,所以留在凉亭等待结果,李谦遂自荐相陪。 停尸间不比义庄,只是专门辟出来给一些大案应急的,面积并不大,根本容纳不了多人。 贺兰谌、贺兰徵是玉华公主的兄长,贺兰谌又是和亲使团的领军人物,于情于理都要到场。 其次便是使团的副使李哲,殷泽昆作为大理寺卿肯定不能缺席,曾一鸣本来也是要跟随的,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萧凤卿竟也嚷着要去,说是给晏凌打下手。 看着摩拳擦掌的萧凤卿,曾一鸣犹豫一瞬:“宁王殿下,您身份贵重,怕是……” 萧凤卿一瞪眼:“怕是怎么?你觉得本王一个大男人的胆量还不如我家王妃吗?” 曾一鸣心虚地咳嗽了一声,萧凤卿惯常胡作非为,玉华公主的案件可不是随便闹着玩的,再说了,萧凤卿长这么大,说不定死人都没见过几个,待会儿被吓得屁滚尿流怎么办? 贺兰谌嗤笑道:“宁王还是待在外头看看风景玩玩美女吧,验尸查案就别掺和了,省得其他人手忙脚乱还得照顾你。” 萧凤卿一记眼刀甩过去:“里面躺着的人是你亲妹子,本王好心帮你,你还让本王到外面去玩女人,这是做兄长该说的话?贺兰谌,本王劝你做个人!” “行了。”晏凌打断萧凤卿,眸色深深地瞥他一眼:“我反正也需要人做记录,王爷既然想帮忙,那就一块儿进去吧。” 萧凤卿精神一振,大声道:“好嘞,媳妇说啥就是啥,我全听你的。” 闻言,李哲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幸好宁王妃没叫宁王去死。” 贺兰谌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没准儿他日是宁王叫王妃去死呢,世间男儿皆薄情寡幸,王妃还是时刻保持清醒为好,切莫被两三句甜言蜜语迷得晕头转向,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 晏凌还没接腔,萧凤卿的眸光却倏忽一沉:“三皇子何时学的妇人做派开始乱嚼舌根了?成天见缝插针挑唆本王的夫妻感情,怪不得西秦的皇位没你份!” 贺兰谌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不甘示弱地开口:“宁王口蜜腹剑是事实,小王好言好语提醒王妃你激动个什么劲儿?难不成被说中了?” 晏凌听若不闻地径直往停尸间走,身边突然投下一道颀长阴影,她侧眸,贺兰徵低头看来,朝她微微一笑。 “我三皇兄口不择言,宁王妃莫放心上。” 晏凌浅笑:“我家王爷性子直爽,说话不太好听,也请八皇子见谅。” 贺兰徵的眼瞳漆黑清亮,若有所指道:“王妃与王爷伉俪情深,王爷待王妃一片赤诚,怎可能要王妃的性命,是我三皇兄危言耸听。” 晏凌笑笑,面色如常:“无妨,我不会计较。” 谁也没有预料到,在不久的将来,萧凤卿真的要了晏凌的一条命,她亦为萧凤卿万劫不复。 所谓一语成谶,莫过于此。 …… 停尸间的正中摆着一张竹榻,四面的角落也放置了不少冰盆,尽量减少尸体在酷暑时节的腐坏程度,饶是如此,空气里依旧多了一股使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等大理寺的仵作进来点燃皂角香,那股异味才慢慢不那么明显了。 晏凌缓步近前,尸首分离的玉华公主就睡在竹榻上,嫁衣如火,原先大睁着的双眼已经被阖上了,脖颈间一指宽的血痕触目惊心。 “三皇子,你确定这就是玉华公主吗?” 贺兰谌一愣,看向面容沉肃的晏凌,道:“小王与玉华自小长大,绝不可能认错,更何况,她的头不就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晏凌异常冷静:“只是避免先入为主罢了,你再好好看看,这具女尸的身量以及身形特征,真是玉华公主?” 贺兰谌定定打量了一眼女尸,点头:“是。” 晏凌转身示意萧凤卿将柜上的箱子递给她。 萧凤卿依言照做,晏凌接箱子的时候,他在她柔软的指腹捏了捏,低声道:“夫妻搭档其利断金,放手去做,有本王给你当后盾。” 晏凌斜睨过去,眉梢眼角写满了嫌弃。 今日之后,宁王萧凤卿随妻检验尸体的消息就会在骊京大肆传播,建文帝又得对这傻帽儿子刮目相看了。 晏凌含了一小块生姜,其他人见状纷纷如法炮制,萧凤卿紧跟着晏凌,并且主动帮晏凌戴好了棉布手套。 贺兰谌见不得萧凤卿这种在女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姿态,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贺兰徵倒是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目光在晏凌和萧凤卿之间来回穿梭。 晏凌锐利的眼眸一点一点扫过女尸,还没真正上手,似乎就对女尸有了初步了解,她淡声道:“死者身长约五尺一寸,女,二八年华。” 萧凤卿认认真真地提笔记录。 晏凌垂眸,定睛审视女尸的脖颈,又着重检查了她五指舒开的手:“死亡时间是亥时左右。” 贺兰徵疑惑:“看手就能推断出死亡时间?” “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蜷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晏凌解释:“这是仵作一行都会背的口诀。” 话落,贺兰谌愤慨道:“那就没错了,睿王也说昨日辰时见的玉华,事情明摆着,杀玉华的就是睿王!” “三皇子慎言。”晏凌面色沉静:“这尸我还没开始验呢,光是时间相合并不能说明什么,兴许有其他疑点也不一定,再说了,睿王是有嫌疑,但罪名还没确凿,换做你,杀了人还会多此一举地割下脑袋再把人送上喜辇?。” 贺兰谌愤然甩袖:“赶紧验!小王倒要看看你的能耐有多大。” 晏凌的目光在女尸的绣鞋上顿了顿,尔后,她走到竹榻中间,双手解开了女尸的嫁衣。 “等等!”李哲惊疑不定:“你这是做什么?” 晏凌好似听了天大的笑话,淡淡道:“验尸。” 李哲面色微沉:“玉华公主是金枝玉叶,这儿这么多男人,她的遗体怎好不着衣装?宁王妃,你也是女子,倘若本官要你衣不蔽体地走上大街,你作何感想?” 萧凤卿神色骤冷:“李副使,死者为大,但阿凌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让玉华公主沉冤得雪,从昨日到现在,你推三阻四,究竟是为哪般啊?该不会……”他耐人寻味地拖长余音,突然声色俱厉:“难道是你杀了玉华公主?” “简直一派胡言!”李哲怒目,额头青筋直跳:“分明是你二皇兄对公主不轨,公主拼死反抗才招来杀身之祸,你还有脸倒打一耙!” “宁王所言也并非不可能,李副使的行径委实惹人怀疑。”晏凌直接看向贺兰谌:“三皇子,玉华公主是你的妹妹,仵作是能让尸体开口说话的人,唯有验尸,方能为分析案情提供最有力的线索,你也不想公主含冤莫白吧?” 贺兰徵沉吟片刻,问道:“王妃可需要剖尸?” 贺兰谌抬手断然否决:“不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损坏玉华的遗体。” 晏凌只能选择折中的法子:“那就依两位皇子的意思,我只勘验尸表,不剖解。” 贺兰谌本是站在李哲那一方的,被贺兰徵这么一打岔,他又觉得晏凌的说辞无可厚非。 “只要不破坏玉华的遗体,王妃就看着办吧。” 李哲还想再反对,贺兰徵淡扫过来:“副使,你对我皇兄的决议有意见吗?” 贺兰谌也随即看向了有口难言的李哲,李哲脸色微变,咬咬牙,只能选择服从。 见此情景,晏凌跟萧凤卿隐晦地交换了眼色。 第59章 晏凌验尸,惊人发现 没了李哲碍手碍脚,晏凌十分麻利地脱下了女尸的所有衣物。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具赤条条的尸体上,除却尸斑,女尸的肌肤毫无瑕疵。 晏凌轻轻触碰女尸的皮肤,弹性全无,没有硬块,几乎能初步确定,致命伤就在脖颈。 “她的头……”晏凌眯眼查看女尸的颈腔:“出血量不算太多,凶手是在她死后砍了她的头,刀口平整,可见凶手会武,凶器是双刃匕首。” 萧凤卿拧眉:“你说凶手为何要砍头?” 晏凌摇头,思索道:“如果凶手是要掩盖尸体的身份,那么砍头也能理解,但他为什么不把头拿走?就只是为了吓人吗?” 萧凤卿的神情难得专注:“听宫婢说,昨日巳时,她们还见着了玉华公主,公主还吩咐她们拿花卷当早膳。” 晏凌凝眸,原地踱了几步:“然而,我推测的死亡时间却是昨日辰时一刻,倘若公主那时真的死了,上辇和吃花卷的又是谁?” 话音落下,在场者心头都不禁有些发毛。 停尸间本就昏沉沉的,加上摆放着冰盆,直教人感觉阴森森冷飕飕。 贺兰徵上前两步,突然指着头颅两侧的血泪:“这莫非是毒?” 殷泽昆适时出声:“非也,下官曾命人捉来老鼠实验,老鼠舔舐了从公主眼角取来的血之后,全都安然无恙。” 晏凌不语,缓步走到女尸的下首,面不改色分开了她的双腿,俯身查验女尸的隐私部位。 殷泽昆对这一幕见惯不惯,贺兰两兄弟微微偏了头,就连李哲都尴尬地挪开眼。 唯独萧凤卿,深沉的眸光定在晏凌肃穆的脸庞,眼底暗芒闪烁。 他莫名觉得与尸体打交道的晏凌,身上散发着一种从未在他眼前展露的光彩。 良久,晏凌终于直起身,她的表情格外凝重,说出了一句令众人意想不到的话—— “玉华公主,已非完璧之身。” 一语出,激起千层浪。 “不可能!” 贺兰谌震惊不已,紧跟着怒声驳斥:“宁王妃,你休得血口喷人!” “玉华公主冰清玉洁,在西秦是众多闺秀竞相追捧崇拜的典范,怎有你说的那般不堪?”李哲亦是气愤难当:“宁王妃,你身为女子,口出恶言如此作践羞辱已逝的玉华公主,到底居心何在?!” “宁王妃,此事事关重大,你可不能……”殷泽昆将信将疑,玉华公主非处子的事,一旦传开,整个骊京都会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不能信口雌黄是吗?”晏凌冷淡地问,她兀自说下去:“玉华公主确实非在室之身,你们如若不信,大可以找个稳婆来验验。” 贺兰谌与李哲之所以反应激烈,是因为他们起初接受不了,如今听晏凌语气笃定,他们激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玉华已非处子? 贺兰谌的心底犹如万雷齐鸣惊涛拍岸,送一个破了身的公主来大楚和亲,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西秦? 念头一转,他黑着脸发难:“必是睿王!” 晏凌眼皮都没掀:“公主的身体近日没有同房过的迹象,体内也无男子行事的精元。” 李哲同样面沉如水,他负责送玉华公主来和亲,好处没捞着还惹了一身腥,这趟回去,还不晓得帝后会怎样严惩他。 晏凌仍旧很平静,冷不丁道:“三皇子,副使,玉华公主是真的心甘情愿来大楚和亲吗?” 贺兰谌跟李哲异口同声:“自然。” 晏凌转向李哲,泰然自若:“副使这一路上都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李哲的眸中掠过细碎的光,扬声道:“不曾。本官送公主来和亲,自知肩负重任,从启程第一天起就不敢有分毫懈怠。” 晏凌似笑非笑:“那看来玉华公主在西秦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了。” 闻言,贺兰徵眉梢一动。 萧凤卿抬了眉眼:“三皇子,你那日在宫宴上说的话,每一句本王都言犹在耳,结果你们却送来了一位已经和旁人私定终身的公主,意欲将大楚置于何地?这桩秘辛泄露,晋王又能如何自处?你们存心要全天下都看大楚出丑?” 面对萧凤卿掷地有声的诘问,贺兰谌脸色沉黑,第一次在他跟前抬不起头。 贺兰徵瞥了眼气势骤然迫人的萧凤卿,薄唇一弯,淡声道:“宁王请放心,西秦必定不会令大楚蒙羞。” 萧凤卿的神色又恢复了散漫:“这世上,没哪个男人愿意自个儿头顶一片草原,西秦这事做得忒不厚道了。” 身旁的晏凌顺手抽出萧凤卿发髻上的竹簪,萧凤卿一愣,侧目而视,晏凌拿起从女尸脚上摘下来的绣鞋,用竹簪挑开了鞋面的绣花。 萧凤卿:“……” 他能说自己以后对竹簪有心理阴影了吗? 晏凌头也没抬:“萧凤卿,灯。” 情境特殊,此时并未有人在意晏凌的称呼。 贺兰徵却若有所思地投来一瞥。 萧凤卿撇撇嘴,提着灯走过去。 晏凌低着头捣鼓,闷声不响。 “宁王妃,你有什么发现?”殷泽昆凑上来。 晏凌示意殷泽昆看那双鞋:“殷大人,玉华公主的绣鞋有异,她去过黑麋峰。” 殷泽昆连忙道:“王妃是如何看出来的?” 晏凌将绣鞋面上的两股丝线牵了出来,捻着拉平扯直,灯火下,鹅黄丝线有极为短小的一截呈现出紫黄色,她嗅了嗅。 “黑麋峰有一种甲壳虫,到了夜晚,它们背上的小壳踩碎后会浸出紫黄色汁液,味道似桐油,这丝线的颜色,还比较新,应是前夜沾染的,而且公主前日才抵达大楚。” 殷泽昆凝神看去,果然如晏凌所说。 “驿馆与黑麋峰的位置相去甚远,玉华公主怎么会去那儿?” 晏凌眸底光影闪烁:“玉华公主人生地不熟,若无向导,她也不可能走去黑麋峰,而且,她也并非单独待在驿站,我不信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殷泽昆精神一振:“宁王妃是说……” 晏凌点头:“殷大人应该提审玉华公主的贴身婢女,详细审问一番。” 殷泽昆忙拱手称是。 晏凌又检视了一遍女尸,暂时没瞧出其他疑点了,她看向萧凤卿,萧凤卿会意,将记录验尸过程的簿子交还给殷泽昆。 见晏凌要走,贺兰谌急忙拦住她。 “宁王妃,三日之期别忘了。” 晏凌辨不出情绪地望着他:“三皇子,你也不是无事一身轻,所以咱们彼此彼此吧。” 说完,晏凌扬长而去。 萧凤卿经过贺兰谌的身边,耐人寻味道:“半斤八两,大楚讨不了好,西秦也没便宜得,脑子是个好东西,只可惜三皇子貌似没有。” …… 在隔间仔细净过手,晏凌仍旧愁眉紧锁,萧凤卿主动拿起毛巾擦拭她的指缝:“还在想玉华公主的死?” 晏凌心安理得地享受萧凤卿的服侍,淡淡道:“这事有古怪。” 萧凤卿挑眉:“你是说玉华公主的死亡时间?” 晏凌摇头,抿抿唇,凑近萧凤卿耳边低语:“玉华公主所穿的那双鞋不合脚,小了些。” 女子的声音轻轻渺渺,仿佛柔顺的羽毛若有若无地掠过耳畔,带着若即若离的撩拨,鬼使神差的,萧凤卿走神了。 半晌没得到萧凤卿的回应,晏凌困惑侧眸,竟惊见萧凤卿的耳廓爬上了几丝红晕。 这厮……有这么纯情? 晏凌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顿了顿,忽然往萧凤卿的耳洞里吹了一口暖融融的热气。 萧凤卿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 双眼如星,一张俊脸比番茄还红。 见状,晏凌更来劲儿了,忆起平日萧凤卿对她的逗弄,她心里头立刻涌上一股闷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勾起了萧凤卿的下颌,柔嫩的指端好整以暇地扫过他的唇。 “王爷,你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这脸皮薄的妾身措手不及,妾身还等着你指点迷津呢。” 她表情灵动俏皮,语气戏谑又轻挑。 萧凤卿撩起眼皮瞅着晏凌,视线自她的凤眸桃腮缓缓滑落,最终停在她饱满丰润的唇上,眼底聚起了深沉凝光。 “你真希望得到本王的指点?” 晏凌嫣然一笑:“洗耳恭听。” “本王并没吃药,倒是闻了美人香,所以有些神魂颠倒。”萧凤卿一瞬不瞬地盯着晏凌,眸露兴味,薄唇微启,居然顺势将晏凌的手指含入了嘴里。 这一幕发生的始料未及,晏凌狠狠一愣,她受惊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捂着湿润的手指,面红耳赤。 “你、你……”晏凌脸蛋发烧,就连声调都不自觉发颤,她瞪着萧凤卿,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萧凤卿从腰间抽出骨扇,扬眉吐气地扇着风,斜长的桃花眼笑意明朗:“阿凌真好玩,明明害臊还要故作镇定地勾引本王,可惜功夫不到家,本王随随便便就让你丢盔弃甲了。” 晏凌羞恼,懊悔自己一时兴起反而给萧凤卿捏住了把柄,她急于扳回一城,遂促狭道:“王爷,我这手刚碰过尸体,你忘了呀?” 萧凤卿波澜不惊:“这恰好说明本王爱你爱的深沉,不管你手碰过什么,本王都不嫌弃。” 晏凌面色一僵,忍不住轻嗤:“王爷演技精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炉火纯青。” 脉脉情意凝固在桃花眼中,萧凤卿倏然收拢折扇,虚空点着晏凌的心口:“王妃就是肤浅,戏假情真,没听过么?” “听过。”晏凌眼波微动,别有深意地打量了萧凤卿一眼:“妾身粗学过看相,我观王爷是无心之人,这一生恐怕与男女情爱无缘。” 闻言,萧凤卿托腮而笑:“本王若是没心,你把自己的心换给本王,不就行了?” 姿容昳丽的男人神态轻慢,晏凌神色定定地看着他,冷声道:“王爷,你我的关系还没深厚到谈生论死的地步,当务之急,是先解决玉华公主的事。” 萧凤卿从善如流,收敛了脸上的嬉笑之色:“你有什么看法?” “玉华公主死于辰时,睿王也说他在辰时见过玉华公主,为何见过睿王,公主就死了?这是第一个疑点;玉华公主深夜外出,却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这是疑点二;李哲欲盖弥彰的立场太奇怪了,我怀疑他知道什么。” 萧凤卿沉吟:“李哲的态度不难理解,他想甩锅给大楚,看似胡搅蛮缠,其实目的是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他在西秦是骁骑卫副统领,寿王的亲信。” “寿王?” 萧凤卿点点头:“寿王是坚定不移的伐楚派,一直主张跟大楚明刀明枪开战,他并不乐见玉华公主和亲。” 晏凌脑中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是李哲接到寿王的授意,不愿玉华嫁给晋王,因此谋害了公主?” 萧凤卿皱眉:“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寿王是西秦皇后的哥哥,虽说本王不太信骨肉亲情那一套,但这么做的风险太大,或许得不偿失。” 晏凌目色沉沉:“看来还得再找睿王求证。” “大理寺自会负责的,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萧凤卿长身站起:“走吧,回府。” 晏凌一怔:“你好像对帮睿王洗清罪名并不热衷,如果这案子真通过你我之手真相大白,睿王与皇后想必会更感激你,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你处心积虑蛰伏这些年,不正是为此?” 萧凤卿失笑,深深凝了眼晏凌:“做了二十年的狗,本王的腰杆也该挺起来了。” 他复打开折扇,阔步超前而去。 晏凌立定在原地,从她的角度望去,萧凤卿的走姿依旧吊儿郎当,但她能敏锐地感觉到,萧凤卿周身的气势有了不一般的变化。 像一柄珍藏在宝匣中数年的名剑,一朝出鞘,锋芒毕露,夺人性命只在弹指一挥间。 …… 宁王府的马车并未回王府,而是中途改道去了中正街。 注视着车窗外门庭若市的高楼,晏凌愕然:“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笑笑:“王妃今日辛苦,为夫想要好好犒劳你。” 晏凌撇嘴:“你犒劳我的方式就是买水粉首饰?” 萧凤卿拉着晏凌下车:“为夫是希望你‘女为悦己者容’。” 晏凌一哂,仰望着高楼的匾额,赞道:“桃晴蹊,好名字。” 萧凤卿眸光一掠,似笑非笑:“王妃猜猜它出自何处。” 晏凌不假思索:“桃李不成言,下自成蹊。” 萧凤卿顿时乐了,面上笑意愈浓:“王妃好学问。” 晏凌凤眸一眯:“我怎么觉着王爷在说反话?” “岂敢,岂敢,本王夸你的心比珍珠还真。” 萧凤卿拾阶而上,门口女管事热情地迎上:“王爷,您今儿真是来得巧,咱们店恰好新进了一批上品胭脂。” 这打招呼的语气很熟稔,显见萧凤卿是常客。 晏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萧凤卿视而不见,摸摸鼻子,朗声吩咐:“王妃今日不挑胭脂,挑首饰,你把这儿最好的首饰送去本王的包间。” 女管事眉开眼笑:“哎,我这就派伙计去取,烦请王爷王妃稍等。” 晏凌平素不爱涂脂抹粉,初次涉足这样的场所,不免多看了两眼。 不同于杭州的脂粉楼,桃晴蹊的装潢较为清雅,设计亦别出心裁,每层楼还陈设着放置胭脂盒与金银饰品的琉璃柜,顾客若是不去雅间,也可坐在大厅选购。 “这儿的老板倒是花了不少心思。”晏凌抬头看了一眼雕琢美人图的扇形窗,每面窗的图画都风格各异。 萧凤卿笑笑:“赚女人的钱,不花心思不行。” 晏凌四面环顾,好奇道:“老板是男是女?为何不见踪影?” 萧凤卿黑眸忽闪,唇角轻轻一勾:“老板一般都是隐居幕后的,哪儿需要抛头露面。” 走进雅间,女管事泡了一壶大红袍,又精心燃上一盒苏木香。 晏凌坐在靠窗的位置,萧凤卿狗皮膏药似的黏过来,他看着晏凌的双手:“手腕消肿了?” “嗯,本来就没大碍。”晏凌垂眸瞅着萧凤卿,没什么诚心地问道:“王爷脸上的伤好些了?” “疼得我脑门一抽一抽的。”萧凤卿龇牙咧嘴,作势揉着自己额头的肿块,哀叹:“本王若毁容了,王妃千万别抛弃我。” 萧凤卿可怜巴巴地扁着嘴,桃花眼亮晶晶的,只差一条尾巴就能化身街边等着被投食的狗流浪狗,瞧着倒是怪惹人怜爱的。 晏凌哼笑:“你也就这张脸能看,没了这张脸,你说我还图你个什么?” 萧凤卿发现她的规律了,私下里,每次她嘲讽或愠怒时,用的自称都是“妾身”,每次她想借机疏远两人距离的时候,她都会叫他王爷。 如目下这么用平语揶揄他,多半是她觉得这一刹的他挺顺眼。 萧凤卿尾巴一翘,更加得寸进尺,偏头挨近她耳侧,薄唇微微翕动。 也不知说了什么耳语,晏凌的面颊飞上两抹红霞,端的是艳若桃李嫣然无方,直接把进来送首饰的伙计看傻了。 余光瞥见伙计直勾勾的双眼,萧凤卿立刻坐正身子,扇端用力敲了敲桌子,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还不快点进来?没见本王和王妃正等着呢?” 伙计醒悟过来,连忙点头哈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门,三方红漆木大托盘摆满了圆桌。 女管事笑道:“王妃,您看您钟意哪样?” 晏凌随随扫了一眼,径自拿起一根赤金镶红珠双燕钗:“就它吧。” 她对饰品的兴趣不大,寻思着挑完就走人。 女管事立刻恭维道:“王妃真是有眼光,这钗是昨夜新到的。” 萧凤卿却是一把夺过那根双燕钗,毫不在乎地丢进了锦盒。 晏凌夺感错愕,转眸看他,他嫌弃道:“你的头饰有不少都是金的,偶尔看着,能衬你容色,看多了,就显得了无新意,无法使人眼前一亮。” 女管事见风使舵:“王爷一语中的,这双燕钗确实不算最适合王妃的。” 晏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依王爷高见,妾身该选哪样?” “早就选好了。”萧凤卿胸有成竹地指向某一方托盘:“王妃一定满意。” 晏凌顺着萧凤卿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玉簪,簪头雕刻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蕖,除此之外,簪身再无其他雕琢,但玉簪的成色极佳,宛若流水澄澈清净,握在手心,玉质清凉通透。 萧凤卿拾起那根玉簪在她重新梳过的随云近香髻上比划了两下,动作轻柔地插好,端详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晏凌揽镜自顾,她眉眼明艳,一头墨发如云锦堆簇,青玉点缀其中,既典雅又雍容。 这么瞧着,确实比那根双燕钗好看许多。 女管事亦目露惊艳:“王爷真是独具慧眼。” 萧凤卿的嘴角牵起一弯弧:“废话,她身为本王妻子,日夜相对朝夕共处,本王能不知道如何打扮她吗?” 女管事连声应是,暗暗偷觑晏凌一眼,只觉得这位宁王妃虽然清清冷冷的,不过姿仪确实绝佳,怪不得能让宁王三过青楼而不入。 萧凤卿又信手指了几样头饰:“给本王送宁王府去,以后来了上等货也记得给本王留着。” 他俨然是土豪做派,看完首饰又令女管事送一些上等胭脂给他挑选。 见状,晏凌低声阻止:“太铺张浪费了,我用不了这么多。” 萧凤卿啧啧摇头,眼角眉梢染上一丝深意:“别的女子巴不得丈夫为她花钱,你倒好,处处都与我客气,我该说你贤惠还是该说你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晏凌一时失语,下意识道:“本来就不是。” 萧凤卿眼稍微抬,面无表情地晲着晏凌。 晏凌心头一紧,搪塞:“而且你这样很败家。” 萧凤卿的表情忽然舒朗起来,戳了一把晏凌的腮帮子:“这才像妻子该说的话。” 晏凌不喜欢被萧凤卿如此对待,她蹙眉拍开萧凤卿的爪子,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口。 “你是王爷就能理直气壮抢别人媳妇吗?” 窗外骤然传来老人的怒吼:“我要告御状!” 粗哑的男声奚落道:“本王现在就打断你的腿,你尽管爬到正阳门去敲登闻鼓!” 晏凌眉心一跳,好耳熟…… 她刚将这声音与记忆中的某个人画上等号,人群又猛然爆发一阵惊呼。 第60章 天谴?那是什么玩意儿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强抢民女。 街边围了很多窃窃私语的百姓,他们本是冲着看热闹才聚集到一处的,然而看清强抢民女的人,一个个立刻噤若寒蝉了。 无他,只因那人是当今圣上的胞弟——萧鼎。 萧鼎趾高气昂地站在酒楼台阶上,他的脚边,跪着一名约摸二十来岁的女子,看发式,是已经出嫁了的妇人。 台阶下,萧鼎的亲卫正押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老者满身血痕,已然进气多出气少。 妇人趴伏在萧鼎脚前,头磕得砰砰响:“求王爷饶命!求王爷饶过民女的爹!民女求您!” “芸娘……你不要求他!老天有眼,他……他会有报应的!”奄奄一息的老者艰难嘶喊,脑后的伤口源源不断淌出鲜血。 萧鼎欲一脚踹开芸娘,熟料,芸娘紧紧地拽住了他裤腿,萧鼎是侏儒,在力气上本就不敌正常人,结果被芸娘绊倒在地,不慎摔下台阶,恰好迎面扑在一堆狗屎前,滑稽又恶心。 周遭的百姓见此情形,纷纷捂嘴偷笑。 萧鼎难堪至极,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出亲卫的剑狠狠刺进了柳父的胸膛。 柳芸娘目眦尽裂:“爹!” “君主不仁、亲王不义!大楚……要亡国了!!”柳父撕心裂肺吼完这句,仰天长叹了一声,接着染血的眼眸缓缓转向柳芸娘那侧,咽了气。 “爹!”柳芸娘从台阶连滚带爬地下来,搂住柳父的尸体泣不成声:“爹……都是我害了你!” 目睹这一幕,百姓们颇为动容,有心生恻隐者犹豫片刻,终是悄无声息地离去。 萧鼎冷笑,给身后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亲卫大步上前强行将柳芸娘扯开。 “你们放开我!”柳芸娘哭喊着挣扎,身上的麻衣凌乱不堪:“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萧鼎,你害死了我爹,我诅咒你不得善终!” 萧鼎面色沉黑,干枯的脸庞扭曲不成形:“竟敢辱骂皇亲王孙,把这贱妇给本王抓回去!” 柳芸娘非但不惧,反而越加豁出去,她厉声喝道:“各位父老乡亲,我爹有功名在身,萧鼎仗着自己的身份目无王法残杀举人,萧氏皇族藏污纳垢牝鸡司晨,萧鼎恶贯满盈天理不容,大楚离亡国不远了!” 这番惊人之语震得众人面色大变。 “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萧鼎提着剑冲向柳芸娘:“贱妇,看本王不割了你的舌头!” 柳芸娘悍然无畏,梗着脖子迎上那把剑。 就在萧鼎的剑即将斩落之时,一道冷光倏然射来,不偏不倚地打偏了剑。 …… 萧鼎的剑脱手而去,“叮”一声砸落在地砖。 水泄不通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晏凌和萧凤卿并肩走来,两个人的脸色都含冰蕴雪。 萧鼎眯眸,冷声道:“老七,你怎么在这儿?” 萧凤卿面容淡静,拱手一礼:“回皇叔,侄儿是陪阿凌过来桃晴蹊挑些饰物水粉的。” 萧鼎一转眼,阴暗的目光落在晏凌身上,他的右手背到了后面,被晏凌用暗器击打的虎口隐隐作痛。 “小七媳妇,刚才那暗器是你掷的?” 晏凌冷淡地投来一瞥,黑白分明的凤眼沉静无比:“你不是都亲眼看见了吗?” 不在皇宫内,晏凌都不屑与萧鼎做戏。 萧鼎的鹰眼攫住了晏凌:“你想救这女人?” 晏凌不语,径直走到柳芸娘身边,她看了一眼柳芸娘,又抬眸瞥向那两个亲卫。 “把她放了。” 亲卫不动如山,眉头都没皱一下。 晏凌抿抿唇,侧身望向萧凤卿。 萧凤卿扬眉,漫步走到晏凌身旁,揶揄道:“这会儿晓得为夫的重要性了?” 晏凌小小声地哼了一下。 萧凤卿的神色依旧很不正经,他转头看白枫、仲雷一眼,白枫立即抬步,仲雷犹疑了一瞬,也跟在白枫后头往这边过来。 “把人给本王放了。”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跟你们主子都是萧家的王爷,在大街上闹起来多不好看。” 闻言,两个亲卫互相望了望,还是没松手。 萧鼎的唇抿成了冰冷的直线,眸色似刀:“老七,你是要和本王做对吗?你可知道这女人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萧凤卿一愣,看了眼面色不虞的晏凌,挠挠脑袋,讪笑道:“皇叔,这女人刚失了丈夫又死了亲爹,情绪激动也能理解,您犯不着跟个平头百姓计较。” 萧鼎不耐烦地摆摆手:“本王在维护皇家体统,你给本王一边凉快去。” 晏凌沉声道:“皇叔要维护皇家体统,何以还做出夺人良妻、褫夺百姓性命的事?” 她出手救人前就打听清楚了,这位柳芸娘是柳举人的女儿,丧夫不过三日,出城安葬完亡夫后居然碰到了萧鼎,萧鼎见其颇有姿色,便将柳芸娘绑回了城内,柳举人救女不成反而白白赔上一条命。 萧鼎挑起半边眉毛阴恻恻地看向晏凌,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圈,不怀好意地笑道:“小七媳妇倒是古道热肠,这悲天悯人的模样瞧着就让本王觉得与众不同。” 这玩味的腔调立刻就让晏凌想起了泰和殿与临波殿所受的羞辱,她攥紧手指,低垂眼帘,藏住了眼底的凌厉之色,淡然道:“侄媳当不起皇叔的赞赏,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萧鼎耐人寻味地摸了摸下巴,笑笑:“是吗?本王差点以为你是触景生情呢。” 话音落下,即便是置身宫廷之外的老百姓都品出了萧鼎对晏凌的异样。 晏凌按捺的怒意陡然高涨,正要发作,萧凤卿却低低笑了一声:“皇叔,既然阿凌要救下这女人,侄儿也只好从了她。此事倘若闹大,对你我、对大楚都没好处,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侵害百姓的人是当朝亲王,更何况西秦的使团还在骊京,又适逢出了云华公主的意外,父皇日理万机,咱们就不要再给他老人家添麻烦了。” 萧鼎本来挺不以为意的,直到萧凤卿把建文帝搬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有了些许松动,他之所以能在骊京横着走,仰仗的无非就是建文帝的信重,今时不同往日,假如他真闹出了什么丑事,那就等于在触建文帝的霉头。 萧凤卿继续不动声色地游说:“皇叔,柳芸娘不知天高地厚辱蔑皇室,她自然是不能善了,侄儿会吩咐白枫将她送去顺天府,打一通板子就得了,至于这柳老头,也是罪有应得,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指点江山,死了活该!” 闻言,四周的百姓皆是面露愤然,可惜全都敢怒不敢言。 晏凌无动于衷,选择了袖手旁观。 而萧凤卿似乎是为了特意帮萧鼎出气,竟大步流星走到柳父的尸身旁,踹了他一脚,唾沫横飞地骂道:“不长眼的老东西,我萧家也是你这等蝼蚁能冒犯的?犯到小爷手里,活剐了你都算轻的。” 柳芸娘的情绪越发激动,悲怆咆哮:“宁王,你跟萧鼎一丘之貉,我用不着你们假好心!” 晏凌冲白枫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白枫掏出一块帕子塞进了柳芸娘嘴中。 萧凤卿见状笑容更灿烂了:“皇叔,您消消气,改明儿我请你去含嘉阁坐坐,那儿的美人姹紫嫣红风情万种,比这不识抬举的小寡妇强了不知多少倍。” 在女人这档子事上,叔侄俩非常有共同语言。 萧鼎顺着萧凤卿铺好的台阶给下了,眼角掠到晏凌高挑纤细的身段,他古怪一笑:“好侄子,皇叔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你都能帮本王弄到手?” 萧凤卿眸光一闪,连声应诺。 萧鼎意味深长地拍了一下萧凤卿的肩:“小七这话,本王记住了,将来会让你兑现的。” 经过柳芸娘身边,萧鼎冷哼道:“算你走运。” 柳芸娘死瞪着萧鼎,口中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 萧鼎败兴离开,一场风波也就此平息。 萧凤卿示意白枫把柳芸娘送到顺天府,晏凌则让仲雷准备一副棺椁收殓柳父。 仲雷看了萧凤卿一眼,萧凤卿训斥:“看我干什么?王妃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晏凌似笑非笑地转了转眼眸:“你这个侍卫挺有意思的。” 萧凤卿避重就轻:“呆头鹅似的,要不是因为忠心,早把他赶去马厩了。” 晏凌意味不明地瞥向萧凤卿:“你身边的人各有所长,如果他真呆,你一开始就不会留。” 萧凤卿面上的笑意凝固了一息,若无其事地摸摸鼻子:“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你每次一撒谎或者心虚,就爱蹭鼻子。”晏凌斜睨萧凤卿:“就像现在这样。” 萧凤卿:“……” 他曲起的手指放鼻头上,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小动作就这么被人揭穿,真是尴尬了。 好在白枫过来悄声请示:“王爷、王妃,这柳芸娘怎么办?” 萧凤卿看向晏凌,晏凌思忖:“恭亲王不会放过柳芸娘的,为了以绝后患,我们把柳芸娘送走吧?” “我皇叔的性子确实如此,他今天暂时妥协,来日定会找柳芸娘讨回这一笔。”萧凤卿琢磨了一会儿,当机立断道:“白枫,做点手脚。” 白枫领命而去。 晏凌最后看了眼枉死的柳父,扭身往马车走。 她身后,萧凤卿不紧不慢地阔步而行,视线时而打量周围,时而停在晏凌的背影上。 血红色的夕阳吞吐着白云,若隐若现地游弋半空,在萧凤卿修长俊雅的身形上洒落一片血色的光辉,衬得他肤白如玉,五官绝艳。 仲雷悄无声息地跟着他。 萧凤卿闲庭信步地行走在青石巷,白璧无暇的手慢条斯理翻转折扇,薄唇噙着一抹笑。 他略微回想了一番晏凌在临波殿与泰和殿的遭遇,又想起他对晏凌所做的承诺,还有萧鼎临走前语焉不详的指示,唇边挑起的弧度越来越翘,眼底的光影越来越炽亮。 晏凌始终不曾回眸,跟着跟着,萧凤卿突然失去了耐心,他飞快对仲雷丢下一句话,尔后提步追上晏凌。 仲雷目送两人耍花腔的身影远去,久久未动,他的脑海仍旧回荡着萧凤卿刚刚那句话—— “今天晚上,萧鼎必须死!” …… 深夜,恭亲王府。 远处有雷声翻滚,空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味。 主院内,衣不蔽体的舞姬们浑身是伤地跪在钉板上,鲜血淌了满地。 接到宫中来信,原本情绪暴躁的萧鼎立马精神抖擞地从舞姬身上爬下床,扯过衣架挂着的袍子就走。 亲卫犹豫再三,还是劝道:“现今正值多事之秋,不如……您等玉华公主的事告一段落再进宫吧?” 萧鼎忙着去“办事”,心情好,也不计较亲卫的忤逆,干瘪的脸孔挂上笑,显得丑陋又狰狞。 “本王早就想和阿雅春宵一度了,你那晚难道没看见她?”萧鼎垂涎地舔了舔嘴,双眼释放出贪婪的狼光:“那身段的柔韧性比大楚女子强多了,攀折起来绝对别有滋味,你替本王守在外面放岗,届时本王得手了也赏你玩玩。” 亲卫欲言又止,觑着萧鼎兴致勃勃的模样,终究没再敢多说半个字,认命地护送萧鼎上了马车。 …… 建文帝宠信萧鼎,对他可算是有求必应。 但俗话说得好,皇家无父子。 既然皇族连父子情分都未必长久,就更别提手足之情了,是以萧鼎在皇宫埋了数个眼线。 这几天,萧鼎经由眼线的手没少向阿雅表达他的爱慕,许是因为外族的关系,阿雅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萧鼎的残缺,这更令他喜不自胜。 用建文帝亲赐的令牌进了宫,萧鼎直接去了御兽园。 “王爷,阿雅姑娘如何会约您在御兽园见面?” 萧鼎迫不及待想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亲卫的疑惑使他大感扫兴,他乜着亲卫:“蠢材,阿雅奉命在御兽园看护圣虎,哪儿能随便出宫?再说了……” 不知想起什么,萧鼎搓搓手,一脸神往:“本王还从未试过在有老虎的地方与美人儿共赴巫山,相信一定特别刺激!” 亲卫识趣地住了口。 七拐八绕,萧鼎总算找到了阿雅在御兽园的住处,那是一处小阁楼,漆黑一团,定睛望去,只有二楼亮着一盏幽幽灯火。 萧鼎抚掌大笑,叮嘱亲卫:“阿雅肯定就在里头等着本王,你给本王老老实实站哨,将来好处少不了你的。” 说完,萧鼎兀自进了那幢黑魆魆的阁楼。 亲卫握着剑在楼外踱步,周围杳无人声,只能依稀听见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虫鸣。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忽然平地而起,天边闷雷炸响,银色的闪电犹如白蛇乱舞! 亲卫回身凝视那栋死寂的阁楼,顿心生不妙的预感,刚想抬步,背后疾风一掠,脖颈传来剧痛,他晕倒在地,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 御兽园的一座假山内。 萧鼎发出了长长的呻吟声。 他神智尚未完全恢复,勉力睁开眼,只能看见山石旁斜倚着一条颀长的身影,分外眼熟。 萧鼎甩了甩头,眼前朦朦胧胧的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他凝眸看去,认出那人是萧凤卿。 “老七?你怎么会在这儿?” 萧鼎分明记得自己去了小阁楼与阿雅私会,阿雅穿着薄纱将他引到榻上,本来还以为能经历一场极致的鱼水之欢。 谁承想,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再苏醒,就来了这座假山,并且四肢被捆。 萧凤卿长身玉立,一身黑袍,他的袍角在夜色下竟然闪耀着流动的金光,仿佛一只只幽灵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萧鼎。 “我来送你上路呀。”萧凤卿歪头笑,一半鸦发用红色的发带束着,另一半则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妖孽一般的容颜艳丽绝伦。 萧鼎呆住了:“上路?” 他神色定定地看着面前气势莫名摄人的男子,脑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 萧凤卿轻笑一声,缓步走近了萧鼎。 萧鼎仰望着朝自己步步逼近的萧凤卿。 从萧凤卿七岁起,他在骊京就成了臭名昭著的荒唐皇子,就连建文帝对他亦是无可奈何。 然而,今夜的萧凤卿与平素那个荒诞无稽的萧凤卿实在是判若两人,少了那份吊儿郎当的纨绔作风,反而浑身散发着魔魅的邪肆。 鬼使神差的,萧鼎的心居然慌了,而且慌得格外厉害! 萧凤卿笑意浓郁:“皇叔莫慌,昨夜阎王爷入了侄儿的梦,他告诉侄儿,他的阎罗地狱缺一个人受油锅刑,所以侄儿就向他推举了你。” 萧鼎暴怒:“竖子无礼!谁教你目无尊长的?” “目无尊长?”萧凤卿冷嗤,薄唇扯出讥讽的弧度:“你对晏凌下药的时候,可曾想过你是她的长辈?你三番两次羞辱晏凌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男人醇厚清冽的声音宛如一坛陈年佳酿,在阴暗的山洞内弥散着醉人酒香。 萧鼎手脚冰凉,畏惧地往后头缩,颤声道:“你想干什么?这儿是皇宫!你如果敢对本王不敬,本王一定上报皇兄!” 萧凤卿的神色依旧慵懒:“人都要死了还这么嚣张跋扈,是生怕我让你死的太轻松?春杏运气好,那事之后没两天就投井了,原本我还想帮你找个伴来着。” “我是你皇叔,你对我动手就不怕遭天谴?” 雷雨大作,闪电疾掠,萧鼎色厉内荏的恐吓很快就被淹没。 清凉的夏雨自嶙峋的山洞口飘进来。 萧鼎一点也不觉得凉快,反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目光乱瞟,思索着活下去的对策,可惜他思来想去都找不到。 “天谴?那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说过。” 萧凤卿好整以暇地蹲在萧鼎面前,修长如玉的手猛然一把揪住了萧鼎的头发。 第61章 把他丢给老虎加餐吧 萧鼎被迫昂起头,往日阴鸷的鹰眸只剩下惶恐不安,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萧凤卿! 这十来年,萧凤卿始终在演戏迷惑众人! 萧凤卿嫣红削薄的唇瓣勾起一抹邪笑:“那晚在临波殿,你在晏凌跟前扬言本王是孬种是怂包?就算你睡了她,我也不敢把你怎样?” 萧鼎惊惧交加:“萧凤卿……不,小七,你听我解释,是我色迷心窍是我为老不尊,你放了我,我马上和你回府给侄媳磕头赔罪!” 萧凤卿却对萧鼎的忏悔听若不闻,忆起那晚在晏凌胸口瞥见的红痕,那双仿若盛着绵绵春情的桃花眼倏地煞气横生,他又轻轻笑了笑:“你……哪只手摸过她?” 萧鼎脸色惨白,连忙矢口否认“没!我没有!” “哦,我忘了,你不但摸过她,还看过她的身子,甚至碰过她!” 话音未落,萧凤卿骤然出手如电,一柄蛇形匕首狠狠扎进了萧鼎的右手,来回辗转碾压! “啊!”杀猪般的嚎叫在洞内回旋,萧鼎被折磨的面无人色,在地上打着滚,浑身痉挛不止。 萧凤卿毫不动容,俊美的脸孔遍布阴狠,他偏耳聆听萧鼎的惨叫,似极为享受地喟叹一声,再度在萧鼎裆部狠厉地扎出了第二个血洞。 没一会儿工夫,萧鼎就成了千疮百孔的血人,他趴在地上艰难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萧凤卿森冷无情的面容。 萧凤卿慢条斯理地擦着那把匕首,居高临下睥睨着萧鼎,即便刚做了残暴至极的举动,他依旧从容不迫、优雅淡定。 “萧鼎,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去招惹晏凌,她不是你能染指的女人。” 话落,萧凤卿上前,一脚踩断了萧鼎肋骨。 萧鼎痛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身下的衣裳已被鲜血染红,两个眼眶空无一物。 他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惨死在自己不曾正眼瞧过的萧凤卿手上。 …… 萧凤卿步态散漫地走出假山,他的靴履之下蔓开丝丝缕缕的血渍,它们无声地渗透进泥土,成为滋养花卉的养料。 白枫立刻撑伞近前:“少主。” 萧凤卿淡声道:“把萧鼎扔给那头老虎吧,就当是给它加餐了。” “是。” 花腰瞥一眼萧凤卿手里拎着的袋子,嫌弃地往鼻头前扇风:“少主,王妃可没那么重口。” 萧凤卿负手越过花腰身侧,挑眉扫过她:“假扮阿雅做的不错。” 闻言,花腰惊道:“这是你今年第一次夸我。” “没出息。” 萧凤卿撩了撩袍摆,阔步走远。 白枫也朝花腰吐吐舌头:“大惊小怪。” 花腰轻哼,提裙跟上两人。 滂沱大雨在夜幕中蒸腾出一道又一道湿润的水汽,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 在雨水的冲刷下,山洞深处的血迹逐渐晕开,直至消散殆尽。 …… 风雷呼啸,暴雨如注。 未央宫,灯火阑珊。 “朕没错!是你们该死!” 建文帝猛地从凤榻上翻身坐起,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充斥着惊慌。 “萧郎,怎么了?” 娇柔的女声落在耳边,缓解了建文帝的郁燥。 建文帝转眸,晏皇后满目忧虑地看着他。 “朕无事。”建文帝心头倏然泛软,握住晏皇后的素手:“只是做了噩梦。” 晏皇后抿唇,抬手抹净建文帝额头的冷汗,不禁眸露心疼:“裳儿去给你倒杯茶。” 建文帝恰觉得口渴,遂并未阻止。 晏皇后披上纱衣,起身下榻给建文帝倒茶。 殿内烛火摇曳,窗外狂风怒号。 建文帝盯着挂住龙帐的金钩,神思微微恍惚。 他又梦见萧胤了。 这么多年,每次午夜梦回,萧胤都会闯进他的梦境,那一身血肉模糊的模样,让他纵使在梦中都不得安宁。 建文帝的思绪情不自禁回到了二十年前。 先帝生前偏宠萧胤,总认为萧胤比他更适合登大位,可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嫡长子,他和他的母后使了些手段,终于把萧胤赶去北境,无诏再不得踏足骊京半步! 他如愿以偿坐拥天下,但萧胤在北境却活得风生水起,戍边疆、驱鞑靼,民望越来越高,坊间更甚有百姓对萧胤歌功颂德而忘了他。 日积月累,他开始害怕萧胤会威胁他的皇位,更害怕萧胤发现先帝驾崩的真相…… 在他苦思如何冠冕堂皇地讨伐萧胤时,萧胤聚众上书请他赐死晏云裳,他自是勃然大怒,晏云裳却献出一计,最后连消带打,不仅顺利除掉萧胤还收回了北境的兵权。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明知镇北王妃已诞育王嗣,依旧下了满门就地正法的旨意,所以萧胤一脉彻底绝了后。 自此,建文帝真正高枕无忧。 倘若不是那个该死的冤魂隔三差五地入梦,建文帝险些都快忘了他曾犯下篡改圣旨、弑杀手足的不伦之罪! 往事仿若惊雷席卷而来,建文帝一言不发地坐着,双眼阴沉冰冷,烛光辉映下,他阴云密布的脸显出了几分疯狂。 他没错,都怪萧胤觊觎属于他的太子之位,所以怨不得他赶尽杀绝,他把萧胤的骨灰放在太庙,已算仁至义尽! “萧郎,”晏皇后轻步走到凤榻边,捧起一盏茶送到建文帝嘴边:“是你平时喜欢的安神茶,我特意吩咐小厨房备着。” 清郁的茶香袅袅升起,建文帝不由得面露痴迷,他陶醉地深嗅一口。 “还是裳儿最了解朕的心意。” 晏皇后莞尔一笑,夺人心魄的眸子在灯影的勾勒下越加深邃,饱满的朱唇吐气如兰:“萧郎每次心神不宁,只要喝了这茶就立刻变得平心静气,臣妾是您的枕边人,能不知么?” 建文帝接过茶盏,三两口就把安神茶喝了下去,果不其然,那股盘旋体内挥散不去的暴戾恣睢之气无声无息地得以平息。 “这安神茶果真有奇效,朕现在感觉舒服多了,比服丹药还管用!” 晏皇后美眸轻闪:“萧郎可是又梦见那人了?” 建文帝默不作声。 晏皇后不屑地哼了一声:“活着都斗不过您,死了,更不是您的对手,也只能鬼鬼祟祟来梦中骚扰您。” 建文帝心头的阴霾总算淡了些。 他释然笑道:“裳儿说的对,朕是真龙天子,受皇天庇佑,区区冤鬼能奈我何?不过跳梁小丑罢了。” 正说着,皇城西面遽然传来雄浑震彻的虎啸! 那吼声震耳欲聋,令人肝胆俱裂,莫说皇宫,只怕大半个骊京都能听见。 建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虎啸轰得心惊肉跳,他只着白袜走到窗畔,眺望着西边,只见遥远的夜色下,有一队行色匆匆的禁军手持火把朝西侧疾步奔去。 见状,晏皇后微讶:“莫非御兽园出了事?” 建文帝骇然变色,厉声道:“邢公公!” “皇上!皇上不好了!不好了!” 邢公公屁滚尿流地从殿外跑进来。 晏皇后大袖一扬,柳眉倒竖:“混账!你敢咒皇上不好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邢公公紧忙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也顾不得建文帝会如何处置他,凄声喊道:“皇上!恭亲王他没了!” 建文帝和晏皇后齐齐一愣。 “恭亲王怎么了?”建文帝面黑如锅底,沉着脸发问:“你再说一遍!” “恭……恭亲王他没了,被那头圣虎给吃了!” “什么?”建文帝眼眶一颤,脑中钝痛骤袭,他还来不及辩证邢公公的话便一头栽倒。 “皇上!”晏皇后花容失色,赶紧扶住建文帝:“来人!传御医!” 这一夜,皇宫人仰马翻,浮梦园却是红颜香眠。 …… 雷奔云谲,廊下的风灯被大风吹得啪啪作响。 晏凌起初睡得很沉,然而到了后半夜,她睡得并不踏实,梦里,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纷沓而来,那些凌乱破碎的片段让她无端心慌。 她梦见了很多人,但不知怎的,那无数张形形色色的面孔,最后都拼凑成了一个人的容颜。 ——萧凤卿。 梦中的萧凤卿冲着她挑眉而笑,他孑然立于万丈深渊边,身后是广袤无垠的星海,远远望去,他犹如被星河环绕。 “萧凤卿,你站那儿做什么?”她扬声唤他:“快回来,那里危险!” 萧凤卿面色温和,凝着她的眼神专注且温柔,含笑道:“阿凌,你不是说要我送你一座摘星楼吗?我在给你摘星星。” 划过夜幕的星矢越来越多,星芒照亮了大地,也为萧凤卿的脸庞镀上一层迷离光晕。 漫天璀璨的流光之中,萧凤卿的脸上漾起了纯澈温煦的笑,他朝晏凌伸出手:“过来。” 晏凌待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萧凤卿。 荧亮的星圈迎面而来,苍穹下,萧凤卿长身玉立,令天地万物亦为之失色。 “过来啊,阿凌。”萧凤卿温声催促:“你来看看此处是否合适建摘星楼。” 晏凌动动唇,终于迈步走向萧凤卿。 萧凤卿眸色温暄,安静地注视着晏凌。 许是星光太过炫美,许是被萧凤卿不曾在现实里向她流露过的温存所惑,晏凌魔怔了一般朝萧凤卿稳步走去。 萧凤卿依然伸着手等她,唇畔的笑意染了宠溺,仿佛能融化三九天的寒冰。 晏凌走到悬崖旁,迟疑地抬起自己的手,萧凤卿却似忽然等不及了,主动探手过来牵住她。 就在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骤响彻耳际。 晏凌浑身一震,就这么自梦境惊醒了过来。 她愣愣地盯着金紫色绣宝相花团纹的帐顶,半晌都没回过神,举手一抹额,汗涔涔的。 目光不经意地落在窗棂,昏暗的室内,有一道挺拔的人影投射在屏风上。 晏凌涣散的眸子陡然一紧,下意识就翻身跃起抽出了枕头下的佩刀,脚尖往榻板轻盈一点,凌空便往那黑影削去。 黑影却像背后长了双眼睛,头也不回地竖起两指夹住了晏凌的刀锋。 “是我。” 清冷的男声幽幽响起。 晏凌收起刀,利落触地,蹙眉道:“三更半夜,你来做什么?” “我为何不能来?”萧凤卿抱臂转身,一脸理直气壮:“这儿是浮梦园,我的院子。” 晏凌垂眸不语,表情有点茫然,她方才做过关于萧凤卿的梦,醒来就见到了萧凤卿本人,心里一时半会儿没个着落。 萧凤卿低头看一眼晏凌,笑了笑,故作神秘地从背后拎出了一只蓝色的布袋丢到桌面。 晏凌被这动静引起了好奇心,又敏锐地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遂问:“何物?” 萧凤卿不答,而是转身点亮了灯。 灯火燃起的瞬间,晏凌不适地眯了眯眼。 等适应光线后,晏凌放下了手,这一抬眼,看清萧凤卿的穿着,她顿时怔住了。 面前的男人黑袍凛然、气势摄人,眉目艳冶又邪魅,犹如暗夜中走出的嗜血修罗。 晏凌不禁生出些恍惚。 在今夜之前,她从没见过他穿黑衣的模样。 “小呆子,看我看痴了?”萧凤卿失笑,长指戳了戳晏凌的额头。 晏凌抿抿唇,视线又落在桌面:“那是什么?” 萧凤卿拉着晏凌坐下:“送你的礼物。” 晏凌百思不得其解:“礼物?” “你可别蒙我,我清清楚楚地嗅到了血味。” 萧凤卿轻声一笑,径自拿过那只布袋,递到了晏凌手边,下颌微扬:“打开。” 晏凌狐疑地瞥他一眼,细白指尖挑开了布袋的绳结,腥味越来越重,晏凌心念电转,将布袋的口子略微拉开了一丁点。 借着灯光,晏凌定睛一望,居然看见有根灰白的手指头,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再一看,布袋里的竟是…… “这……”晏凌惊疑不定地看向萧凤卿。 萧凤卿笑得云淡风轻:“萧鼎的手。” 晏凌更惊讶了。 “你把萧鼎……” 萧凤卿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他已经做了老虎的腹中餐。” 晏凌侧目,心头一动:“御兽园的圣虎?” 萧凤卿反问:“不然呢?” 晏凌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迟钝地眨眨眼,又看了看那只手,低声道:“你杀了萧鼎?” “唔,我答应了你的。”萧凤卿托腮望着晏凌,笑眯眯的:“阿凌,你怎么奖励我?” 他语气雀跃,像极了孩子在讨大人的欢心。 “你是如何办到的?禁卫军就没发现?” 萧凤卿言笑晏晏:“过程你就不必知道了,至于萧鼎……”他洋洋自得:“扔给老虎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被我剁成烂泥了。” 晏凌心潮起伏,久久未有言语。 她应该感到解气的,因为萧鼎终于死了。 若非萧鼎对她用药,她也不会稀里糊涂把自己给了萧凤卿,她与萧凤卿的纠葛原本不必这么深的。 可是……她此刻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萧鼎是建文帝的胞弟,萧凤卿却不声不响地将人给杀了,手段还如此残忍,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这么多年的伪装也会付诸东流。 除掉那份若有似无的担忧,晏凌的心底也萌发了一丝颤栗,从这只手还有萧凤卿的回答来看,萧鼎约摸是受尽折磨而死。 萧凤卿……比她想象的更残酷。 她明白他是为了实现对她的承诺,兴许还掺杂了其他原因,可对自己嫡亲的皇叔都能下此毒手,这个人的狠辣心性可见一斑。 晏凌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进了宁王府与虎谋皮,她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此刻的晏凌再度产生了浓浓的迷茫。 “阿凌,你在想什么?” 低沉悦耳的声音打断了晏凌的思绪。 晏凌眸光闪烁,笑笑:“没什么。” 萧凤卿眯起桃花眼紧盯着晏凌不放,眼底暗色涌动,须臾,他忽然探手掐住了晏凌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 “你在怕我?” 晏凌本能地摇头。 萧凤卿双眸漆黑,眼神深邃似渊,凉声道:“你心里肯定觉得我六亲不认,竟连自己的亲叔叔都能痛下杀手。” 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思,晏凌慌了一瞬,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只是淡淡地迎着萧凤卿审视的目光。 四目相对,呼吸缠绕。 远处,雷声接连不断地一串串炸响。 萧凤卿面无表情,低眸凝定晏凌,即便她掩饰得不露痕迹,他仍旧在她水盈盈的眼底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戒备与疏离。 她在防他,甚至在怕他,如同他真是一头择人而食的野兽。 那一刹,萧凤卿说不清自己是何心思。 他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沈淑妃待他并不特别亲近,他见到沈之沛摘花哄他母亲开心,他便如法炮制,收集了一篮子梨花做成花环送给沈淑妃,结果,沈淑妃没有他期待的欢喜,反而将那只花环砸烂在他脚边。 彼时的沈淑妃是怎么说的? 她说:“本宫抚养你是为了给你爹报仇雪恨,你的娘亲也不是本宫,所以不要费心讨本宫欢喜,你今后别再弄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只需时刻记得自己的使命就足矣。” 那是萧凤卿第一次试着去讨好一个人,最终结局以失败告终。 沈淑妃还驱逐了帮他一起采花的乳娘。 自那以后,萧凤卿和沈淑妃的相处模式就变得格外奇怪,明面上,他们母慈子孝,私底下,比起母亲的角色,沈淑妃更像训导他的上峰,唯有他达成淑妃的期望,她才会对他稍微温颜。 萧鼎其实不用死,可萧凤卿还是把他杀了。 因由很简单,因为他给了晏凌承诺,他以为晏凌会感激他,然而,他得到的只是疏远。 他处心积虑做成了这件事,事后带着萧鼎的手送给晏凌,但晏凌除了最初的惊讶,再无任何情绪波动,那么,他杀萧鼎的意义何在? 萧凤卿意兴阑珊地收回手。 他不计较旁人怎样看他,可晏凌异样的眼光令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于是,接下来的萧凤卿做了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举措。 “萧鼎地位特殊,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需要耗费不小的周折,最好的方法就是毁尸灭迹,所以我才会安排他命丧虎口。” 晏凌诧异抬眸,萧凤卿这是在向她解释? 萧凤卿移开眼,没去看晏凌。 身份和性格使然,他很少去和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他的属下也不需要他解释。 但,晏凌破了他的例。 晏凌点点头:“你的良苦用心,我懂。” 换做她,未必能比萧凤卿做得更好。 她不过是一时迷惘而已。 萧凤卿打量面色平淡的晏凌:“就这样?” 晏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闻言,疑惑地扫了眼萧凤卿。 大概男人的脸色实在太臭,晏凌后知后觉地补了一句“谢谢,我会牢记与你的约定。” 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萧凤卿依旧不痛快,他找不到根源,只好鸡蛋里挑骨头。 “晏凌,没人教过你,道谢时要真心实意不可敷衍吗?” 晏凌无语极了,站起身朝萧凤卿深深一福:“殿下大恩,晏凌铭感五内。” “呵,真够听话的。”萧凤卿不阴不阳地冷哼,兀自踅身走了。 晏凌一头雾水,余光瞥见桌上血淋淋的手,她嫌弃道:“你把这东西带走。” 萧凤卿脚步不停,眨眼间就到了门口:“本王体恤王妃腹饥,特意带回来给你做宵夜。” 大门洞开,强风灌进房间,他发丝飞舞,墨色的广袖鼓起如风帆,仿若隐迹于黑夜的蝙蝠。 晏凌心悸犹在,她转眸看一眼那只手,又看了看窗外轰雷掣电的天气,略微一想,捞起门边的纸伞追了出去。 第62章 深夜遇刺,搂她入怀 萧凤卿走在疾风骤雨中,步履如飞,哗啦啦的雨水似乎根本无法侵袭到他。 回廊拐角处,有娉婷身影翩然前来。 见到萧凤卿,她秀丽的脸孔立刻漾起柔笑,正要执伞走上去,忽听一声“萧凤卿”穿风过雨不期而至。 少女顿足,握住伞柄的纤指微微攥紧,终是重新退了回去,那角湖蓝色裙裾匿在廊柱后。 她就像躲在暗影下的一只猫,凝眸盯视着那双看起来格外登对的男女。 …… “萧凤卿。” 熟悉的女音在哗啦作响的雨帘中格外清晰。 萧凤卿止步,表情平淡地侧过身:“何事?” 晏凌大踏步走来,右手撑着纸伞,左手又递给他一把:“今夜风雷交加,你或许还有急事要处理,既是回洗砚堂,就带上它吧。” 萧凤卿一振袍袖:“淋不着。” 很无所谓的语气,好像晏凌在多管闲事。 晏凌不以为奇:“我晓得你武功高超,刀枪不入,不过功力还是用在该用的地方为妙。” 萧凤卿挑了挑眉,眸底掠过一丝幽光。 这女人,关心人的方式还挺清奇的。 谁知,晏凌拿开伞,紧接着淡淡道:“半夜三更的,也没人能欣赏你的盖世神功啊。” 萧凤卿微抬的手指抓了个寂寞。 晏凌的话锋再次一转:“不过,你耍耍威风给自己看也行,毕竟你本来就喜欢孤芳自赏,这伞你不要也罢。” 萧凤卿一噎,果断地掉头就走。 身后倏地传来晏凌的轻笑声。 她快步追上萧凤卿,仍是将伞塞给他:“雷雨之下,人人自危,拿着吧,就当是有备无患。” 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让萧凤卿多看了晏凌两眼,她侧脸静美,风灯在她清澈的眸底渲染出缭乱重影。 “天公不作美,人心多妄念。”萧凤卿慨然长叹,他接过伞:“大楚要变天了,你回去吧,早点休息。” 晏凌想了想,轻声叮嘱道:“萧鼎的事大抵不太容易真正收场,你也要当心。” 萧凤卿始终凝重的面色稍缓,点了点头。 晏凌转身往回走,恰此时,尖锐的声响骤起,一道刺目的寒芒猛地刺破雨幕,裹挟着风雨直逼她的眉心。 晏凌猝不及防,下意识便举伞抵挡,对方来势汹汹,五根弩箭连发射击,流星赶月一般追逐着晏凌,晏凌左支右绌,不慎露了空门破绽。 “阿凌!” 萧凤卿勃然变色,飞身跃到晏凌背后,伸臂,轻轻一扣,将晏凌拦腰抱起。 直到被萧凤卿搂入怀中,晏凌僵硬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她定神看去,那柄纸伞早破裂成了数片碎屑。 萧凤卿揽着晏凌稳稳落地,黑眸似刀地刮向了对面同样身形修长的蒙面人。 “你是存心找死?”萧凤卿冷冷质问。 蒙面人洒然一笑:“怎及宁王自取灭亡。” 话音落下,那人随手扯下面巾。 看清对方的面容,晏凌大吃一惊。 这个夜闯宁王府的,不是别人,正是西秦质子贺兰徵! 晏凌看看一脸冷峻的萧凤卿,又看看从容自若的贺兰徵,瞬间醍醐灌顶。 …… 洗砚堂的正厅。 萧凤卿一袭墨色锦袍,面目清冷,端坐主位。 春袖轻手轻脚地进来奉茶,水眸故作不经意掠过左侧,秀眉几不可见一蹙。 尔后,她若无其事地退下。 “宁王虽在大楚声名狼藉,这府上的一应用度倒是招人眼红。” 雅座上,贺兰徵亦黑衣森然,他捧着一盏瓷质薄透温润的越窑茶盅打量,嘴角挂一抹漫不经意的笑,哪儿有半分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模样。 萧凤卿略略抬眼,目光在贺兰徵面上一扫而过,沉声道:“八皇子行事也越来越让本王刮目相看了,三更半夜不请自来,居然还在王府持械伤人,如此肆无忌惮,看来八皇子很快就能一展雄姿。” “宁王不也能马上一飞冲天?再说了,本殿何曾伤人,宁王这罪名扣的好没道理。”贺兰徵的眸光若有若无地盘亘过萧凤卿身侧的晏凌,似笑非笑:“王爷今晚的火气似乎特别大,是怪本殿打扰了你与佳人相近的雅兴,还是怪本殿不该拿王妃的安危开玩笑?” 萧凤卿神色寡淡,坦言:“都有。” 贺兰徵一愣,晏凌也怔住了。 今晚,她受到的冲击有点难以言喻,先是萧凤卿杀了萧鼎喂老虎,后是贺兰徵擅闯宁王府。 这两人…… 晏凌的视线不露痕迹地在他们身上流连过,暗道:难怪能混一起,皆两条披了羊皮的狼,人前人后,俱是表里不一的皮囊,太会装了。 萧凤卿看向贺兰徵,淡声道:“八皇子,你惊扰了本王的王妃,该不该有所表示?” 闻言,贺兰徵也没拒绝,撩袍站起,弯腰一揖:“宁王妃,是本殿冒失了,对不住,还望王妃莫怪。” “不敢。”晏凌落落大方,受了贺兰徵的半礼:“相比上次夜宴,八皇子的箭术着实令本妃大开眼界。” 并非不怪罪,只是“不敢”。 如此坦荡磊落,连丝毫矫饰都不愿。 贺兰徵的眉梢轻抬,望着晏凌,眸光微暗。 见状,萧凤卿忽然抬手圈住了晏凌的皓腕。 晏凌愕然。 萧凤卿微微使劲儿,晏凌惊呼一声,没站稳,顺着萧凤卿的力道跌落到了他腿上。 屁股挨到男人肌肉紧实的大腿,晏凌措手不及,险些弹跳而起,萧凤卿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纤腰,牢牢控着。 夏裳单薄,男人温热的手掌贴着女人的腰窝,那份热烫的温度仿佛透过衣料渗进了她的肌肤,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 萧凤卿笑意绵绵,既宠溺又无奈地数落道:“瞧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厮肯定是故意的,明明就是他先拉她! 晏凌面红耳热,恶狠狠地瞪了萧凤卿一眼,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实在太过暧昧,而且还有外人在场,晏凌立刻挣脱了萧凤卿的双臂。 萧凤卿也不勉强,坦然松开了手,错眼一瞥,他似是抱歉地对投来目光的贺兰徵笑了笑。 “阿凌毛手毛脚,让八皇子见笑了。” 言罢,他温声提醒晏凌:“坐吧。” 他刚才对晏凌的称呼是中规中矩的王妃,这会儿就变成了亲狎的昵称。 贺兰徵勾唇一笑:“素闻王爷与王妃夫妻情深,如今闻名不如见面。” 萧凤卿从善如流:“能得阿凌为妻,是本王的一大幸事也。” 晏凌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贺兰徵比起萧凤卿,还是嫩了些。 “即便王爷不说,本殿也能知晓王妃非比寻常的地位,毕竟眼下她人就坐在这里。”贺兰徵望着萧凤卿,眼底的笑一敛,倏然沉声道:“王爷,你这次玩得太大了。” 萧凤卿眸光一闪:“本王也是在帮八皇子,贺兰谌为何而来,你我心知肚明,你若想顺遂归国,首先就得解决他。” 贺兰徵蹙眉:“可那不包括牺牲西秦的利益。” “阿雅是效忠你的人,所谓圣虎,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事,给本王提供一下方便又有何妨?”萧凤卿慢条斯理地摩挲着青花瓷茶盏碗口的金线:“贺兰谌出使西秦不利,先是玉华公主惨死,之后又是他的虎奴没看顾好圣虎,导致圣虎吃了大楚的恭亲王,就算回到西秦,也无他的立锥之地了。贺兰谌此时分身乏术,哪里顾得上你?八皇子,本王帮了你一个大忙,这人情债,将来你可要记得报答一二。” “帮我?”贺兰徵冷嗤:“宁王,都是鬼,何必把鬼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分明就是挟私报复,泰和殿发生过的事,本殿还记忆犹新。” 萧凤卿歪头,笑得眉眼弯弯:“八皇子真是本王肚子里的蛔虫。” 贺兰徵又是一声嗤笑:“勾践卧薪尝胆,可本殿觉得,宁王爷也属个中翘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叔叔轻薄而隐忍不发,要不怎么说‘忍’就是在心头捅刀呢?” “若是本殿,可沉不住这口气,多亏宁王妃善解人意,甘为宁王忍辱负重,换了别的女子还不晓得要如何闹腾,没准儿都义绝了。” 萧凤卿唇角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滞,不由自主地睨向晏凌。 晏凌此时心情大好,因为贺兰徵三言两语就打了萧凤卿的脸,萧凤卿故意拖着她做戏给贺兰徵看,贺兰徵看破不说破,转眼就把巴掌还给了萧凤卿。 接收到萧凤卿乌沉沉的目光,偷着乐的晏凌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她抿了抿嘴,继续欣赏这两人飙戏。 萧凤卿无语地撤回视线,这傻蛋光顾幸灾乐祸,就不知道配合配合他? 失态也只是一瞬,萧凤卿朗声笑道:“八皇子将来是龙游天下的人,学那些长舌妇挑唆别人的夫妻关系,未免太不上台面。” 贺兰徵含笑叹息:“只是羡慕宁王罢了……” 萧凤卿突然敛了笑,冷声打断贺兰徵:“既是你我各得其所的事,就用不着惺惺作态了。” 闻言,贺兰徵诧异挑眉,视线落在萧凤卿身旁的晏凌面上,顿时眸露了然,正色道:“宁王,恭亲王一事,你打算如何收场?你确定自己在御兽园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须知,我们的计划已经铺开,哪怕是丁点意外,都会使先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今夜这么大的雷雨,就算真有什么,也早被冲洗得一干二净。”萧凤卿悠游地慢饮了一口茶,微微眯眸,淡语:“你放心,本王会让父皇重拿轻放的。” “哦?”贺兰徵眼波微动,扬眉而笑:“想来宁王已有对策?不知是何良谋?” 萧凤卿笑若春风,高深莫测道:“这就不劳八皇子费心了,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山人自有妙计。” …… 贺兰徵离开已是丑时末。 萧凤卿回来恰好见到晏凌在打哈欠,她脸带倦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困了?我送你回去。” 晏凌摇摇头:“我自己能走。” 萧凤卿的眸底掠过碎光,忽道:“反正顺路,我今晚歇你屋里。” 晏凌的瞌睡立刻醒了:“我屋?” 萧凤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曹嬷嬷过几天要进宫向我母妃复命,她那个人可精了,特别会套话,浮梦园那么多丫头,难保不会泄密,所以以防万一,这两天我睡你那儿。” 晏凌斜睨萧凤卿:“孤男寡女处一室,不妥。” 萧凤卿斜长的桃花眼低敛,眼眸映着烛光,似蕴着一汪水,亮芒浮浮沉沉,透出勾人的魅。 “阿凌,你变了。” 晏凌凝眉:“什么?”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在杭州成天与男子为伴,那时怎么不说这种话?如今换了我,你倒是推三阻四讲究起孔孟之道了。” 晏凌一愣,怔怔垂眸,沉默片刻,她若无其事地抬眼,轻扯了下嘴角:“此一时彼一时,你少故意钻空子。” 萧凤卿揶揄:“有何不同?难道我不是男人?” 晏凌尚未接腔,萧凤卿忽然伸手将她抵在廊柱上,严严实实将她裹了满怀,嗓音低回醇厚:“可……我是不是男人,你不清楚吗?” 他的语气轻佻散漫,却莫名撩人。 晏凌心尖一颤,犹如被一团火焰毫无预警地击中,连嗓子都无端发紧,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昨日萧凤卿在桃晴蹊的那句:“除了这张脸,你还能图我的腰,我怎么记着某人赞过本王这腰身挺带劲儿?” 她错开了眼,轻咳一声:“你是不是男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负责净身的太监。” 说完,晏凌奋力推开萧凤卿,快步往门口走。 萧凤卿不疾不徐地跟在后头。 雷停雨歇,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 瞥着女人略显急促的脚步,他气定神闲地把玩腰间佩玉,促狭道:“王妃走的那么快,难道是急着回浮梦园好与本王春宵一度?” 晏凌气结,本想和萧凤卿理论一番,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索性放缓步速,心想:我这样,那厮应该就没话可说了。 谁知,萧凤卿反而露出更加愉悦的表情。 “哎呀,”萧凤卿的桃花眼晶亮如曜石,笑晲着晏凌的背影:“我家阿凌怎么这么听夫君的话?真乖。” 晏凌彻底怒了,抬眸扫见廊沿上的雨水,眸子一转,立刻计上心头。 “萧凤卿,”晏凌倏地驻足,转身瞅着萧凤卿,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萧凤卿挑眉,傲娇道:“你让本王过去就过去?那本王多没面子?” 晏凌笑吟吟的:“是关于玉华公主的案子,我想到了新的线索,你不想再在父皇面前立一个大功吗?” 萧凤卿凝神看着巧笑倩兮的晏凌,女子立在苍蓝色的夜幕下,明眸善睐,俏生生的。 心头忽动,他信步走了过去。 他知道,这女人在撒谎,可有那么一霎时,他是愿意相信她的。 觑着渐行渐近的萧凤卿,晏凌的笑容一点点放大,等萧凤卿走到跟前,她身影猛然闪开,宛如一片云彩飘到了远处。 与此同时,随着一声轻响,萧凤卿头顶的瓦片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萧凤卿连忙躲避,然而瓦楞上的积雨洒了他满头满脸。 萧凤卿:“……” 银铃般悦耳的笑音落在耳边,萧凤卿神色不善地看向晏凌,晏凌笑声一顿,学着萧凤卿的口吻调侃道:“王爷真听话,让你做落汤鸡,你兴冲冲就上赶着来了。” “男人嘛,一生当中总要中几次美人计。”萧凤卿故作大方地笑了笑,他紧紧拧干袍摆的雨水,然后疾步朝晏凌走去。 晏凌见势不妙,马上提起轻功踏风遁走,犹如一只轻盈的云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萧凤卿冷哼一声,穷追不舍。 两个人的影迹很快消失。 多年以后,萧凤卿才懂得,他相信晏凌并非因为美人计,只要是晏凌,哪怕是谎言,他都信她无疑。 …… 长廊的角落里。 春袖担忧地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月吟。 她脸色微微泛白,一双水眸晦暗不明。 “少主他是在逢场作戏。”春袖安慰月吟。 月吟惆怅一笑,目光略略恍惚:“我……从未见他这般开心过,这样的他有血有肉,似乎比那个不苟言笑的他,鲜活许多。” 月吟怅然若失:“原来他们私下是这么相处的,春袖,你说他分得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么?” 春袖一时失语。 其实方才的萧凤卿,她也没见到过。 莫说月吟,便是她,都觉出了一些不正常。 日久生情,时间长了,假戏慢慢就成了真做。 她不晓得该如何劝慰月吟,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少主当然能分得清,你别忘了晏凌是谁的女儿,少主怎么可能对她有心思?你同少主青梅竹马,他对你的情分,你还不了解吗?” 月吟依旧默不作声,良久,她似是被春袖说服了,盯着萧凤卿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是啊,我是他父亲定下的妻子,等他大仇得报,我就会嫁给他。” 她是萧凤卿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她的父兄皆为萧凤卿而死,萧凤卿不可能不娶她。 第63章 惨烈的北境往事 翌日,两个惊天大消息在骊京掀起万丈狂澜。 其一是作恶多端的恭亲王萧鼎,丧命于西秦送来的圣虎之口,据说连一根手指都没留下;其二是昨夜电闪雷鸣,卧佛寺院中央的百年佛像被劈裂,而在佛像倒塌的地方竟凭空冒出了一把红缨三叉戟! 倘若说,第一个消息大快人心,那么,第二个消息便令万千臣民心慌意乱。 因为,红缨三叉戟是已故镇北王萧胤惯用的兵器之一,萧胤师从大内一流高手,擅双刀,也用那把三叉戟驱逐过无数鞑靼人。 萧胤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子,他本人亦有文治武功的能力,传闻,先帝原想将皇位传给萧胤,萧胤却为母族惹恼了先帝,先帝斥责萧胤妇人之仁,难担大任。 萧胤秉性刚直严正,他不满先帝的苛政,于是当殿顶撞先帝,先帝大怒之下将他派往边境。 萧胤离开骊京后,那时的大皇子便成了立储的不二人选,萧胤则在北境被封为镇北王。 又过了三载,先帝驾崩,大皇子荣登大宝。 建文帝的才华虽不及萧胤,好在也算是守成之君,最让人诟病的,是他偏爱妖姬晏云裳,甚至允许晏云裳插手朝政。 晏云裳心胸狭隘,为谋私利置边关战士性命于不顾,萧胤怒不可遏,遂联合朝中其他重臣谏言建文帝赐死晏云裳。 建文帝为平息众怒,只好退而求其次贬晏云裳入永巷,熟料,不过短短半年,晏云裳不仅离开了永巷,还从贵妃一跃而起晋升皇后。 同年,萧胤被查出谋反的证据,满门遭诛,无一幸免,包括镇北王妃刚生下来不足月的世子。 彼时亦有敢怒不敢言的文人士子,意图以诗文暗指建文帝无中生有加害手足,结果全被东厂生擒拷打,自此,再无人敢替萧胤申冤。 如今时过境迁,因着一把红缨三叉戟,镇北王萧胤的名字重新出现在百姓口中。 回溯那段惨烈的往事,百姓们无不唏嘘万千。 萧胤是否谋逆,百姓不关心,丰衣足食、日子太平才是他们真正关注的事,他们只知道,假如没有萧胤镇守北境,鞑靼人早在德昌年间攻入骊京,是萧胤悍勇护住了大楚国门,而非割地求和的建文帝。 时人本就信奉鬼神之说,先是地龙翻身、天雷示警,再有西秦圣虎食人之事,他们不免心生揣测——时隔二十年,莫非是含冤莫白的镇北王显灵了? …… 勤政殿。 “什么?!”建文帝将手中被攥断的朱笔狠狠丢到御阶下,面色阴鸷,嘶哑着嗓子扬声质问:“老九真在皇宫安插了眼线?” 单公公恭声回话:“禀皇上,恭亲王在宫内的眼线共十人,有一人……”他犹豫几息,道:“有一人还在皇上的盛乾宫。” “好一个深藏不露的老九!朕真是小瞧了他!” 建文帝脸色铁青,眼底风雷暗涌,两颊的肌肉不停抖动:“朕这么多年自问待他宽宥,就连他奸污彤贵人,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他,他居然还敢不知收敛地窥探朕的内廷!他这是想干什么?想造反吗?昨日还逼死了举人,谁给他的资格迫害栋梁?” 勤政殿落针可闻,所有宫人噤若寒蝉。 建文帝昨晚惊闻恭亲王丧生虎腹的噩耗,气急攻心之下晕厥,惊动了整座太医院的御医,今早好不容易醒来,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恭亲王的死。 东厂和锦衣卫连番出动,调查结果没多久就出来了,也不算太出乎意料。 据守护圣虎的阿雅哭诉,恭亲王深夜潜进御兽园欲对她行不轨之事,阿雅反抗,恭亲王便持刀强逼她就范,阿雅挣扎中昏了过去。 圣虎自幼与阿雅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它听见阿雅脚上的铃铛声,所以撞破了笼门营救她。 见阿雅处境堪忧,圣虎一口将恭亲王叼走了,等阿雅醒来,恭亲王已成了圣虎的腹中餐。 事情的前因后果一目了然,恭亲王的死只能“咎由自取”来盖棺定论,毕竟,吃掉恭亲王的是在西秦能福泽万民庇佑苍生的圣虎,象征着西秦与大楚友联的诚意,难道建文帝还能杀了圣虎不成? 建文帝本来还为恭亲王的死郁郁不乐,没想到东厂的人提了十来个人进勤政殿,说是恭亲王在宫内埋的“钉子”。 闻言,建文帝火冒三丈,速速令人严查,查出来的结果使他恨不得把恭亲王从老虎胃里掏出来鞭尸,窥视他的皇宫也就罢了,恭亲王居然还在王府私藏了晏皇后的画像! 那些画像的内容……比市面上的春宫还要不堪入目! 皇位跟晏云裳就是建文帝的逆鳞,谁敢打这两者的主意,建文帝就要对方不得好死! 就在这时,邢公公神情惊惶地走了进来。 建文帝冷冷看过去,声如困兽:“慌什么?” 邢公公被建文帝眼中的血丝吓了一跳,但他要通禀的内容又不得不说,遂拼命咽了一口口水,颤声道:“皇……皇上,卧佛寺的金佛昨、昨夜被……被雷劈了。” 建文帝面皮一震,阴森森地盯着邢公公:“你再说一遍。” 满殿宫人敏感地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架势,齐齐跪地,连呼吸声都一压再压。 邢公公暗暗叫苦,根本不敢看建文帝的表情,他只得伏低身子,小心谨慎道:“卧佛寺的那座金身佛像被雷劈炸了,在佛像倒塌的地方竖着一把……红缨三叉戟。” “砰”一声响,建文帝猛然站起身,他身下的太师椅重重撞上书柜,那声音就像重锤击打着人的心坎儿。 “什么红缨三叉戟?”建文帝近乎切齿:“你给朕把话说清楚!” 邢公公战战兢兢,真恨不得自己马上晕过去,秉着早死早超生的想法,他干脆选择和盘托出:“就是、就是镇北王用的那把!百姓都在传镇北王显灵了!” 建文帝如遭雷击,高大的身形不禁晃了晃。 “皇上!”跪着的单公公连忙起身搀扶建文帝。 建文帝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抖个不停,脑海中不可自抑地浮现了一颗满脸刀疤的人头,那头颅的眼睛睁着,无论他怎么抚都抚不拢。 为了不叫后世捕风捉影地质疑他的英明,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故意做出痛心疾首的姿态,供奉那人的头颅于太庙,尔后焚烧封坛,葬在皇陵外的土坡,甚至连他死去的妻儿都建了牌位。 建文帝自问做得仁至义尽,他问心无愧! 古往今来,皇帝都是孤家寡人,登基后,最大的敌人是手足,杀完手足,最大的敌人就是儿子,历史上,每个皇帝的手都沾满了至亲的血,他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可这个萧胤,为什么二十年来都不肯放过他? 此前几乎夜夜入梦,如今更是装神弄鬼扰乱民心! 建文帝神色阴冷,低吼:“有朕这个真龙天子在,什么妖魔鬼怪都得给朕退避三尺!立即传朕旨意,封了卧佛寺!” “皇上,使不得,使不得呀!卧佛寺是太祖出世的地儿,这上百年都是皇家古刹,太祖还专门塑了金佛像,您要封寺庙,且不算那些高僧何去何从,便是百姓也会众说纷纭,届时无知平民妄加揣度,对您也不利。”单公公低声相劝,唇角却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建文帝暴躁烦闷的情绪被单公公三言两语给稍稍顺平,他沉吟片刻,紫胀的脸皮终于恢复了些许肉色:“你说的有理,此事需从长计议,朕不可方寸大乱,否则遗祸无穷。” 一个褐衣小内侍弓着肩缩手缩脚地迈进殿,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建文帝,显而易见,又是不好的信儿。 建文帝眉心皱得更紧,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抬抬手,寒声道:“说。” “西秦使团来人了,希望皇上问罪睿王。” 建文帝的脸骤黑似墨:“大理寺的调查还没个着落,他们想朕怎么处置睿王?睿王是朕属意的储君,就算他真杀了贺兰悠,朕也不可能把他交出去!” “西秦人仗着国力强盛,竟然敢把做过腌臜事破了身的贺兰悠送来大楚和亲,如今触怒天意死了人就来大动干戈兴师问罪,简直欺人太甚!” 言罢,建文帝俯身将书桌上的奏折挥落在地。 勤政殿的宫人纷纷磕头请罪:“皇上息怒。” “离西秦规定的破案期限还有两天,小七媳妇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建文帝背着手,满脸焦躁,他来回地走动着,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倏然,他刹住脚步。 “邢公公,你现在就去宁王府传朕口谕:宁王妃即日起,全权负责贺兰悠一案,不得有误!” …… 这一大早,不止建文帝肝火大动,睿王萧千宸同样一夜未眠,此时,正在书房愁眉不展。 听完亲信回禀的讯息之后,睿王愁眉锁眼,摁了摁眉心,他看向亲信郭浩:“宁王妃那边有什么动静?” 睿王尽管被禁足王府,可他依旧没被切断外界的音信来源,知晓是晏凌负责查验玉华公主的尸体。 郭浩拱手:“宁王妃允诺自己会三天以内查出真相,皇上刚派人去王府传口谕,希望王妃能加紧。” 睿王闻言一叹:“事到如今,也只能静候宁王妃的佳音了。” “王爷,宁王妃真的会尽心尽力吗?您别忘了,”郭浩压低声音:“宁王也是皇子!” 言外之意,萧凤卿也可以竞争储位。 睿王轻蔑一笑:“郭浩,你几时见过一条被拔了牙的狗去撕咬自己主人的?” 郭浩哑口无言。 “王爷!”门口突然响起一道慌乱女声。 是周侧妃的侍女思思。 睿王示意郭浩开门。 门一开,思思五色无主地跑进来,噗通跪在睿王跟前:“王爷,侧妃她见红了!” …… 秀水苑。 周侧妃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额头挂着冷汗,府医正在给她切脉。 吴湘儿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手里牵着一名三四岁的女童,女童面露忧色地看向周侧妃。 “侧妃,您还疼吗?” 周侧妃虚弱地笑了笑:“没事,谢谢薇姐儿。” “怎么会不疼?”薇姐儿小小的眉头皱到一起:“我看到侧妃你流血了,会不会伤到肚子里的小弟弟啊?” 周侧妃还没说话,吴湘儿先开口了:“薇姐儿,不懂就别乱说话,胎儿一向金贵,被你吓跑了该怎么办?” 薇姐儿畏惧地看一眼冷着脸的吴湘儿,咬咬唇,不敢做声了。 周侧妃浅笑,递了个安慰的眼色给薇姐儿。 薇姐儿立刻会意,悄悄冲周侧妃眨眼睛。 捕捉到这一幕,吴湘儿的面色更难看了。 周静姝这个狐媚子,不仅笼络了她夫君的心,就连她的亲生女儿都被灌了迷魂汤! 望着周静姝面如白纸的模样,吴湘儿不由得平生畅快,要是那个该死的孽种流掉就好了。 “王妃。”府医撩开珠帘走出来。 吴湘儿不动声色地敛去嘴角的笑意,忙道:“侧妃如何?她的孩子可保住了?” 府医恭敬道:“请王妃放心,侧妃并无大碍。” 闻言,吴湘儿的眼眸闪了闪,立即做出如释重负的模样:“那就好,你赶紧给侧妃开些安胎药,务必将侧妃的身体调理好。” 门口的婢女忽然齐齐蹲身行礼:“见过王爷。” 吴湘儿心头一突,定定神,端庄地转过了身。 “王爷,您来了。” 身侧的薇姐儿也喊道:“父王!” 睿王目不斜视,径直越过吴湘儿母女进了内间,竟是连眼风都没往她们身上扫。 吴湘儿眼神微变,萧千宸从未如此不给她脸面过,眼下这般,显然是将周静姝险些滑胎的事怪到了她头上。 “母妃,父王为何不理睬我们?”薇姐儿轻轻摇晃吴湘儿的手。 吴湘儿郁卒地抽回手,也不搭理薇姐儿,兀自走到了珠帘边上,注视着内间那双人。 里头,男女绵绵絮语不时透过那些晶莹剔透的琉璃珠跑进吴湘儿耳朵,刺痛了她的心。 “静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睿王疼惜地拥住了周静姝,大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她腹部:“我们的孩子可还好?” 周侧妃我见犹怜地依偎在睿王怀中:“孩子无事,王爷不要担心。” 睿王深情款款:“本王哪儿是只担心孩子?本王更挂念你。”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听思思说了,吴湘儿惩戒薇姐儿,薇姐儿啼哭不止,前去请安的周静姝见状,心生恻隐,便出言替薇姐儿说情。 谁知,吴湘儿反而变本加厉体罚薇姐儿,话里话外更是嘲讽周静姝孤女的出身,刺激之下,周静姝就动了胎气。 睿王眸色阴沉,只觉得吴湘儿越来越不识大体了,自己生不出儿子还眼红静娘的肚子,成天就拿着薇姐儿出气,哪里像王府主母? 王妃都做不好,还谈何胜任母仪天下? “王爷,您别老板着脸,薇姐儿在呢。”周侧妃拉拉睿王的衣袖,示意他看向珠帘外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薇姐儿被你吓到了。” 睿王顺着周侧妃的视线看去,薇姐儿怯怯地站在拱门边,孤零零的,吴湘儿也没管她。 到底是自己的嫡女,而且周侧妃也喜欢薇姐儿,思及此,睿王轻叹一声,朝薇姐儿招手:“过来父王这儿。” 薇姐儿黯淡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迈开小短腿兴冲冲朝睿王跑了过去,脆声道:“父王!” 睿王摸摸薇姐儿柔软的头顶:“乖。” 周侧妃抿嘴一笑:“小婵,快拿点窝丝糖给小郡主,她爱吃甜的。” 薇姐儿是睿王府唯一的嫡出,帝后疼爱睿王,所以薇姐儿一出生就受封郡主,这份殊荣独一无二。 小婵依言取了什锦攒盒过来,薇姐儿喜滋滋地伸手去挑选自己喜欢的糖果。 周侧妃和颜悦色:“薇姐儿,糖吃多了也不好,你不可以贪吃哦。” 薇姐儿酒窝甜甜:“谢谢侧妃。” 周侧妃含笑:“王爷,薇姐儿真可爱,要是妾身的孩儿也能似她这般就好了。” 睿王握住周侧妃的柔夷:“静娘生的孩子,肯定是最乖巧可爱的。” 薇姐儿噘着嘴,大着胆子问:“父王那我呢?” 睿王低笑,平素线条锐利的面孔都多了几分柔和:“薇姐儿是最最乖巧可爱的。” 薇姐儿哈哈大笑。 如此和乐融融的场景,不知情的,只怕会以为他们才是一家三口! 目睹这一幕,吴湘儿愈加心灰意冷,她为萧千宸付出良多,甚至曾经跪在大雨中一天一夜求祖父匡扶睿王,睿王彼时深受感动,信誓旦旦会拿一辈子珍重待她。 可现在…… 山盟海誓言犹在耳,那个许诺的人却早就郎心似铁,眼里再没有她吴湘儿的存在,反倒嫌她阻碍了他和周静姝厮守终生。 “吴氏,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睿王府的血脉?” 男人猝然的诘问拉回了吴湘儿飘忽的思绪。 循声望去,睿王艴然不悦的面容撞入了吴湘儿的眼眶,她微微心酸,从前的睿王是唤她做“湘儿”。 睿王盯着吴湘儿,剑眉蹙起,眼底翻涌着怒气:“吴氏,薇姐儿不到四岁,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下这种狠手?” 吴湘儿的视线落在薇姐儿被撸起袖管的手臂以及手腕上,女童白嫩的皮肤皆是团团青紫。 那些伤痕,是吴湘儿掐出来的。 吴湘儿生薇姐儿的时候难产,她为此元气大伤,往后再没能怀上一儿半女。 这些年,看着睿王府的姬妾接连有孕,吴湘儿焦灼万分,暗地里也吃了不少补药,但是经年累月,仍然没有怀孕的迹象。 吴湘儿将自己不孕的根源归结到了薇姐儿,若非薇姐儿,或许她早就有了睿王的嫡子! “王爷,薇姐儿背不出女训,妾身才罚了她。”吴湘儿敛眸,轻声解释:“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薇姐儿一向顽皮,妾身也是不得已。” 睿王沉声道:“薇姐儿这个年纪背什么女训?” 吴湘儿心里憋了气,语气便不禁有点冲:“王爷此言差矣,女子德行自小就得培养,将来嫁到夫家,才不至于被冷落。” 睿王的眸光倏然一厉:“女子遭夫家冷落,的确和德行有关,不过,教薇姐儿之前,你倒要先读一读女训了。” 吴湘儿一愣:“王爷何出此言?” 睿王冷声:“身为主母却毫无容人气度,与侧妃争执,差点酿下皇嗣早夭的大错。” “莫非王爷以为妾身是故意激怒周侧妃令她小产?”吴湘儿争辩:“妾身根本不是有心的!” “有心没心,你自己清楚。”睿王冷笑:“吴湘儿,你针对静娘也并非一天两天了。” 吴湘儿凄楚一笑,眼眶微红:“既然这样,妾身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反正妾身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信。” “王爷,您消消气,姐姐真不是有意的。”周侧妃柔柔笑道:“姐姐老早就免了妾身请安,她对妾身极好。” 睿王面色稍霁:“这是她应该做的,你怀了本王的子嗣,理应特殊对待。” 吴湘儿差点背过气,她让周静姝受了委屈,睿王就劈头盖脸地兴师问罪,她稍微对周静姝假以辞色,睿王就认为这天经地义。 纵观几个皇子妃,有比她更受气的吗? 周侧妃示意思思拿来药酒给薇姐儿擦。 见状,睿王觉得周静姝比吴湘儿贤惠了不止一星半点,凝着她的眸光越发温和。 “王爷,”郭浩快步走进外间,站在珠帘边禀告:“宁王和王妃来了。” 睿王精神一振:“是为了贺兰悠的案子?” “是,他们想见您。” 周侧妃羽睫一颤,柔声道:“王爷,您快去吧,对了,那日宁王妃救了妾身,妾身目下也不方便见客,您能否代我向王妃致谢?” “好,本王晚点再来探望你。”睿王连忙起身,大踏步走出去了。 珠帘撞出凌乱的琅琅脆音,显见睿王的心情有多急迫。 见此情景,吴湘儿忍不住面露讥诮,心尖尖儿又怎么样,照样比不上睿王的龙途。 “妹妹,你就在这儿好生休养,姐姐我先陪王爷过去会客了。” 吴湘儿又看向薇姐儿:“你这么喜欢侧妃,就也在这里陪她吧。” 说完,吴湘儿姿态倨傲地扬头离去。 …… 大厅内,晏凌与萧凤卿并排而坐。 萧凤卿依旧懒洋洋的,没个正形,晏凌面色凝重,一脸晦暗。 建文帝一早就差人来传口谕,要求她尽早查出玉华公主的死亡真相,她原就一筹莫展,接到口谕以后,只好先来睿王府一探究竟。 “王爷、王妃,请用茶。”俏丽的婢女恭谨奉茶,期间偷偷瞄了一眼萧凤卿。 萧凤卿微微一笑,冲婢女轻挑地扬了扬眉梢。 婢女立刻羞红了面颊,姗姗退下。 晏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人到哪儿都不忘招蜂引蝶。 萧凤卿莞尔,悄声与晏凌咬耳朵:“我闲着好玩罢了,别吃味。” 晏凌面无波澜。 婢女刚上完茶没多久,睿王便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七弟,七弟妹。” 互相见礼过后,晏凌直截了当:“二皇兄,你确定自己那日见到的是贺兰悠?你们为何见面?” 第64章 本王拿贞洁救的 闻言,睿王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晏凌敏锐地捕捉到睿王眼中稍纵即逝的忐忑:“二皇兄有难言之隐?” 吴湘儿亦是侧目而视。 萧凤卿勾住睿王的肩膀晃了晃:“二皇兄,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可是一家人。” 晏凌正色,肃声道:“二皇兄,希望你能将那日的事巨细无遗地讲出来,只有找到纰漏,才能尽快还原案情。” 睿王略略沉吟,踌躇半晌,终是点头答应。 护送贺兰悠来骊京的路上,贺兰悠表现的很端淑贞静,直到出嫁那天早上,她忽然提出要见睿王一面。 名分未定,断断没有大伯和弟妹私会的道理,可贺兰悠坚持要见睿王,并说有不得已的隐情,睿王怕和亲之事节外生枝,犹豫再三,只得带着郭浩前往。 等睿王到了贺兰悠的房间,却发现她所有侍婢都守在门外头,屋里,仅剩贺兰悠一人。 说到这里,睿王的脸色微妙起来。 晏凌也不拐弯抹角:“贺兰悠接下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吴湘儿紧盯着睿王不放,手中的帕子几乎绞烂,不必睿王详述,她已经猜到贺兰悠的用意。 萧凤卿一手托腮,一手捏着晏凌的发辫把玩,眼底盛满了兴味。 “本王进了贺兰悠的房间,”忆起那天清晨的亲历,睿王眸光一闪:“她……她居然对本王倾吐爱慕之心,央求本王向父皇请旨允她给本王做侧妃,她愿意自降身份入睿王府。” 吴湘儿失声斥责:“如此言行不一,玉华公主竟还是西秦闺秀竞相追捧的典范?这种两面三刀的女人哪儿有半点天之娇女的模样?” 睿王蹙眉瞥向她,吴湘儿自知失言,急忙撇开头,然则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晏凌沉静的目光落在睿王脸上:“二皇兄,请你据实相告,每一个细节都原原本本地说明白,这对案子很重要。” 睿王仍是迟疑不决。 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一旦私德有亏,天下人会用怎样不堪的眼光看待他? 即便……他跟贺兰悠清清白白,他的高傲也难让他在外人面前叙述那些难以启齿的隐秘。 晏凌看出睿王举棋不定,索性坦言:“二皇兄,我便与你明言吧,贺兰悠已非在室之身。” “什么?” 不仅吴湘儿变了脸色,睿王同样震惊不已。 “是真的,尸体我验过了。”晏凌凝眉:“是以,你如果要彻底洗脱嫌疑,只能先证明你和贺兰悠的关系,毕竟,你是负责迎接使团的人,又跟贺兰悠私下会面过,你们才刚见过面,贺兰悠就死了,西秦那边若是一口咬定你杀了她,大理寺举证也会格外艰难,就算我们都知道你没杀贺兰悠,到最后也会闹得彼此颜面无存。” 吴湘儿顾不得争风吃醋,连忙劝睿王将实情和盘托出。 睿王深吸一口气,语气夹杂着懊恼:“贺兰悠是本王的未来弟媳,本王当然对她的请求不为所动,她……她自荐枕席,本王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尔后就告辞了。” 言罢,睿王极力辩驳:“本王是进过贺兰悠的屋子,但不到两刻钟就出来了,别说本王没杀贺兰悠,纵便杀了,她顶着一颗离了脖子的脑袋上喜辇,是怎么做到避人耳目的?西秦人摆明了胡搅蛮缠就是要本王背这个黑锅,哪怕定不了本王的罪,也能让天下人看大楚的热闹。” 晏凌深以为然。 萧凤卿瞥见吴湘儿愠怒的面色,笑着打趣:“我二皇兄真是柳下惠,竟能坐怀不乱。” 睿王不赞同地扫了萧凤卿一眼:“贺兰悠也是你的嫂子。” 萧凤卿立刻见缝插针:“那如果她是别的身份,二皇兄你岂不是……”他嘿嘿坏笑,话锋陡然一转:“开玩笑开玩笑啦,二皇兄可不是贪花好色的人,万紫千红都比不上小二嫂。” 所谓的小二嫂,就是周静姝。 提到周侧妃,睿王起身郑重朝晏凌一揖:“还没谢过七弟妹那日舍身相救,若非有你照拂,后果不堪设想,本王如今回忆都深觉后怕。” 晏凌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二皇兄无需挂齿。” 吴湘儿的眸子在淡定的晏凌身上掠过,看向萧凤卿:“倘若是贺兰悠向七弟献身,你又当如何?” “我?”萧凤卿突然环住晏凌,笑容艳绝:“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吴湘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明摆着是不信。 狗能改得了吃屎,母猪都可以上树了。 晏凌拂开萧凤卿的手,继续追问:“二皇兄,那日的贺兰悠还有其他异常吗?你确定,你见到的是贺兰悠?” 这是晏凌第二次这么问了。 “除了约本王私会不合体统之外,贺兰悠并无其他特别的举动。”睿王眯眸在脑中回溯当日情形,缓慢地点了点头:“本王之前虽未曾目睹贺兰悠的芳容,但能确信约自己见面的人就是贺兰悠,她并没有隔着屏风相见,她的脸与那颗头一模一样,当时亦是凤冠霞帔加身。” “二皇兄到驿站后,晚上出去过吗?” 睿王直接否认:“七弟妹可以找驿站的驿丞取证,那一夜,他拿了本棋谱过来找本王讨教,本王见那棋谱难得,便与他秉烛手谈了数局,他家的仆人也能作证。” 世人皆知,睿王文武双全,才名远播。 驿丞慕名拜访,也在情理中。 晏凌目色沉沉:“据玉华公主的宫婢交代,公主的喜辇中途在十里坡的树林停过,而当时你也未在,那时候,二皇兄去往何处了?为何不见人?” 睿王立刻面露尴尬:“本王那天有点拉肚子。” 晏凌沉吟不语,萧凤卿挑眉:“想到什么了?” “这位玉华公主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太巧合了,喜辇去小树林,二皇兄就因不适暂时缺席,旁人一看,说不定还真以为二皇兄又去见了公主。”晏凌似笑非笑:“从李哲的表现分析,玉华公主在西秦约摸就有了私定终身的情郎,帝后坚持让公主和亲,公主只好忍痛挥别情郎踏上大楚的国境,然而……” 晏凌的面上浮现一抹古怪笑意:“然而,她却又毫无征兆地对二皇兄示爱,这也太反复无常了,假若对西秦的心上人不是用情至深,一介公主,会随便委身吗?” 吴湘儿不假思索:“或许是被其他男子强迫了。” 萧凤卿一拍大腿:“没错!” 话音落下,其余两人都不由得一哂。 睿王沉声道:“玉华公主是西秦帝后的掌珠,且不说没人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对公主不敬,就算真的有,难道宫人毫不知情吗?” “西秦帝后把一个不洁的公主送来大楚和亲,传出去是贻笑大方的丑事,西秦也不止这一个公主,帝后何必得不偿失?”晏凌思忖:“这其中肯定还有我们没想到的原因。”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笑笑:“玉华公主脑子有坑?都不是完璧了还玩自荐枕席那套,假如我二皇兄上钩了,那不就露馅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晏凌脑中灵光乍现:“所以玉华公主是故意的,她的目的,就是制造睿王与她有染的假象!” 睿王和吴湘儿异口同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萧凤卿不露痕迹地挑了挑眉,也非常配合地请教晏凌。 晏凌从容不迫:“我们可以提出两种假设,要么玉华公主在西秦和人两情相悦,要么玉华公主在西秦是因故失去了贞操,所以她对二皇兄倾心是事实。” 睿王忙问:“若是第一种假设呢?” 晏凌的表情越来越严肃:“那就说明玉华公主私会二皇兄是别有目的,她是故意制造假象令别人以为你们有私情,之后……” 晏凌费解:“玉华公主这么做的缘由是什么?她将来是大楚晋王妃,就算她故意自污坏名声,和亲也不可能取消,而且她以后要如何在大楚生存?” 电光火石间,一线灵光乍现。 “该不会就是为了把自己的死栽赃给二皇兄吧?” 吴湘儿嘲讽地撇唇:“七弟妹,你的想象力着实鬼马行空,玉华公主难道早就预见自己会死?” 萧凤卿的神色也认真了几分:“凡事都有原因,即便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不也丧命了吗?难道杀玉华公主的人与此有关?” “所以我才会问二皇兄能否确定那日的人是玉华公主。”晏凌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得去问问玉华公主的贴身侍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睿王心神微定:“七弟妹,有劳了。” 晏凌拉着萧凤卿起身:“二皇兄,只要你说的全是实话,案情一定会很快水落石出。” “当真?”睿王欣喜:“本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一点请七弟妹放心。” 晏凌不置可否,若不是她坦白玉华公主非处子的秘密,睿王的嘴哪有那么快张开。 吴湘儿看着晏凌,敷衍地笑了一下:“多谢弟妹。” …… 晏凌与萧凤卿马不停蹄赶往大理寺。 玉华公主的两个贴身婢女也有重大嫌疑,尽管尚未落实罪名,但仍然被扣押在大理寺。 大理寺卿忙于公务,少卿曾一鸣便带着两人去了后院厢房。 “她们一个叫夏露,一个叫夏翡,夏露有不在场证明。” 晏凌神情淡漠:“不在场的证明,有的时候也可以人为。” 曾一鸣面露疑惑:“王妃莫非觉得这两人在撒谎。” 晏凌摇头:“我不过是不太依赖于证人言词罢了,是真是假,还得见过再说。” 曾一鸣心悦诚服:“王妃果然如传闻所说,在下佩服。” 他是刚上任少卿这一职位的,年轻气盛,向来倾慕在断案这方面上才华卓绝的人,因此对晏凌不免十分恭敬,言谈间不仅处处谦逊,还拿出许多案例向晏凌请教。 晏凌没什么架子,难得碰上一个对刑狱有兴趣的人,所以有问必答。 回到骊京两月有余,如今谈起自己在杭州破获的那些案件,晏凌的神情难免恍惚。 她很怀念杭州的一切,只是暂时回不去了。 不知不觉中,晏凌跟曾一鸣慢慢走到了前面,而萧凤卿却掉队了。 萧凤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头越走越远言语投机的男女。 良久,凉悠悠地哼了一声。 白枫不解:“王爷,您怎么了?” 萧凤卿折了一支西府海棠,毫不怜惜地辣手摧花,他将花瓣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碎:“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白枫挠挠头,实诚道:“属下见识浅薄,没听过。” “看你这傻样儿,本王也能断定你没听过,有空多读点书,别老跟花腰打情骂俏,没文化太可怕了。”萧凤卿语气冷飕飕的:“因为你没文化,搞得本王想找个人吐槽都没对象。” “王爷,属下跟花腰没关系。”白枫一脸正直:“您为何不找王妃吐槽?王妃见多识广学富五车,你们一定很有共同话题。” “找她?”萧凤卿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玩味道:“她就是那条被农夫救了还咬死农夫的蛇,养不熟的白眼狼而已,本王这农夫白做了。” 白枫懵懂,悄声问:“您几时救过王妃?拿什么救的?属下不记得了。” 萧凤卿直接在白枫脑门猛敲了三四下,丢给他五个大字:“拿贞操救的。” 白枫一愣:“啊?王爷,您还有贞操吗?” 萧凤卿抬起一脚踹倒白枫。 “回王府以后,把所有恭房都扫干净,不然不准吃饭。” 说完,萧凤卿吞下最后一片花瓣,朝前面大步而去。 徒留白枫在原地欲哭无泪。 …… 夏露和夏翡被带到晏凌跟前。 许是摊上了大事,两个丫鬟都有些束手束脚,面色皆是惶然不安。 晏凌不露声色地打量这两人,凤眸微眯,身上自然而然地发散出一股凛冽气息。 曾一鸣在旁边温声提点:“这位是宁王妃,她来向你们了解案情的始末,你们把知道的都交代清楚,这样既能帮玉华公主申冤,也能早日为你们换取自由。” 闻言,夏露与夏翡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晏凌淡淡一笑:“轮着来吧。” 夏露和夏翡面面相觑。 曾一鸣欣然接受了晏凌的提议:“王妃想先问哪个?” 晏凌随意地指了指。 曾一鸣眸露了然,送走了夏露。 夏露临走前,深深看了一眼夏翡。 晏凌顺势在官帽椅上落座,耳边骤传来衣袂翻飞的声音,她余光一瞥,是萧凤卿进来了。 也不知是谁招惹了他不快,脸色极臭,便秘似的,他鲜少情绪外露,所以晏凌暗暗称奇,同时又理所当然地幸灾乐祸。 萧凤卿在晏凌身侧坐了,长腿交叠,狭长的桃花眼斜睨着曾一鸣:“茶呢?本王来你们大理寺做客,连盏茶都没有?” 曾一鸣忙道:“婢女一会儿就上茶。” 萧凤卿挑了挑眉,口吻不善:“曾少卿,你们大理寺的待客之道有待加强啊,沏个茶还慢慢吞吞的,本王都渴死了。” 曾一鸣尴尬:“王爷教训的是。” 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宁王今天对他的态度极为不友善,默默回忆了一小会儿,曾一鸣很确定自己没开罪宁王。 晏凌奇怪地望向萧凤卿,这厮吃火药了? “你干嘛啊这是?黑着一张脸,谁得罪你了?” 萧凤卿表情冷淡:“关你屁事,问你的案。” 晏凌猝不及防一噎,得,她就不该多嘴。 就在这时,三位婢女相继进前厅奉茶。 刚采摘的雨前龙井,满屋子都溢满了茶香。 萧凤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咂咂嘴,忽然又把茶碗丢到桌上,嫌弃道:“没看外面太阳这么晒?还给本王上热茶是想烫死我呢?” 曾一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吩咐婢女去重新沏茶。 “等等。”晏凌制止准备退下的婢女:“不用管他,你们干活儿去吧。” 萧凤卿的面色倏然一沉:“听本王的。” 晏凌淡声:“你们如果想被他折腾,尽管去。” 曾一鸣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这下算是看出来了,宁王正和王妃置气,他就是那个出气筒。 萧凤卿转眸盯着晏凌:“本王喝杯茶还不行?” “萧凤卿,你这么无理取闹,幼稚不幼稚?”晏凌秀眉微蹙:“你要想喝自己喜欢的茶,大可以回王府去,现在是什么场合,你分不清吗?” 萧凤卿笑得邪气凛然:“不管什么场合,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追求,本王素来喜欢享受,王妃又不是不知道。” 晏凌没再搭理他,而是开始盘问夏翡。 夏露、夏翡早前就录过供词,晏凌随手翻了翻卷宗,问了一个很普通的问题。 “你服侍玉华公主多久了?” 夏翡坦言:“奴婢五岁就开始跟着公主了。” 晏凌眼稍轻抬,眸子转了转,轻轻一笑,曼声道:“你们公主以贤名享誉西秦,裙下之臣一定很多吧?” 夏翡脱口而出:“西秦的儿郎都想尚公主。” “可是……我们公主在得知皇上有意让她和亲大楚以后,便毅然主动请缨,她想效仿永平公主,为两国和平做出贡献。” 永平公主是第一位嫁入西秦皇族的和亲公主,因为有她的精心维系,秦楚的同盟一度牢不可破,双方甚至真的做到了唇齿相依。 晏凌赞赏:“玉华公主心怀家国,晏凌感佩。” 夏翡亦是引以为傲:“公主常遗憾自己非男儿,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所以她愿意用联姻的方式改善秦楚两国的关系,可惜,公主满怀热忱而来,却不幸落得惨死异国的结局。” 说到最后,夏翡原先激昂慷慨的情绪渐渐低落,满面悲伤。 “玉华公主识大体知轻重,不愧为我辈楷模。”晏凌温言安慰:“夏翡姑娘莫要太过哀伤,逝者已矣,早日找到真凶才能告慰公主在天之灵。” 夏翡吸吸鼻子,将眼底的泪水憋回去:“王妃,您可不能因为睿王就徇私,您一定要秉公办案!” 萧凤卿挑眉:“本王的皇兄也是背了黑锅,怎么听你的口气倒是给本王皇兄坐实罪名了?” 夏翡愤恨回嘴:“宁王此言差矣,前日辰时,睿王离开公主闺房以后,公主的心情就不太好,想是睿王做了不得宜的举止,明知公主是他未来弟媳还如此不检点,谁知道他藏了什么坏心思,我们公主在十里坡休息,睿王不也没见人吗?没准儿,他背着我们偷偷纠缠公主,公主不从,他便……” 晏凌抬眼瞥向夏翡,平静地打断了她,转述睿王所言:“辰时是公主约睿王见面的,她还穿着嫁衣自荐枕席了。” 夏翡惊声:“怎么可能?!我们公主最是知书达礼,绝不会做这么孟浪的事!” 晏凌淡声追问:“玉华公主约睿王见面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这于礼不合吗?” 夏翡的面色陡然一僵。 第65章 引蛇出洞,无中生有 晏凌淡声:“还请姑娘直言。” 夏翡含糊其辞:“公主约见睿王是想多多了解晋王。” 晏凌立时来了兴趣:“晋王?” “嗯。”夏翡点点头,隐晦地瞟了一眼萧凤卿,抿抿嘴,轻声道:“公主打听到了先晋王妃的事,听闻晋王深爱先头的晋王妃,是以公主担心……” 夏翡没再往下说了。 晏凌与萧凤卿交换了一个眼神,对夏翡的未尽之意了然于胸。 晋王跟先晋王妃叶氏琴瑟和鸣,叶氏香消玉殒之后,晋王还为其守孝,如今被晏皇后逼娶贺兰悠,晋王的心情可想而知。 “公主那日和晋王都说了些什么?”晏凌凝眸睇着夏翡:“你们都在边上吗?” 夏翡垂眸咬唇,摇头道:“公主当时把我们都叫出去了,不过公主除了晋王,也不可能再和睿王多说。” “反倒是睿王,”夏翡不忿:“那日离开的时候,神色惊慌,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后来我们进屋,公主的脸色也不好看,我们多问几句,公主就不悦了,她让我们服侍她上喜辇。” 萧凤卿漫不经心:“你们这公主好生使人捉摸不透,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更何况,本王的二皇兄到驿站都一日了,公主才提晋王一事?” 夏翡咬唇:“公主的想法,奴婢哪里知道。” 晏凌微微眯眸:“还有其他反常吗?” 夏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晏凌下颌微扬:“不要支支吾吾,说。” 夏翡皱皱眉:“公主前一夜辗转反侧,好像是有心事,许久都没入睡,平时她不这样的。我实在担忧公主,遂问她为何忧心忡忡,公主说……说做了一个噩梦,不太吉利,后头不管我怎么探问,公主都闭口不答,但是也不知怎的,公主当夜往自己脖颈缠了一段纱巾,然后……然后……” 夏翡的面上掠过一丝惊恐,双手不自觉攥住了袖口。 晏凌缓声安抚:“别紧张,据实回答。” 夏翡迟疑半晌,嗫嚅道:“奴婢当夜给公主守夜,到了下半夜,奴婢起夜,却发现公主竟然不见了!” 晏凌眉心一拧:“这么大的事,你没发动人手去找吗?” 夏翡苦着脸:“奴婢起初不敢声张,公主是过来大楚和亲的,万一有个差池,那可怎么办?奴婢正魂不附体的时候,公主却自己回来了!” “距离你发现公主失踪到她回房,间隔了多久?”晏凌心底的疑窦越来越深:“别着急,巨细无遗地讲出来,公主回去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夏翡依言放松心弦,陷入了回忆:“公主说她做了噩梦睡不着,所以就去外头透气了,别的……也没什么特殊的。” “翌日晨起,公主容色憔悴、精神不济,连胃口都不大好。” “先是脖颈缠纱巾接着又半夜玩失踪。”萧凤卿笑了一声:“这玩的是什么套路?” “奴婢也不晓得,兴许与噩梦有关。”夏翡面露悚然:“难道公主梦见自己会被……”顿了顿,夏翡惊骇地捂住了嘴。 晏凌垂眼沉吟,片刻后,忽道:“她早膳吃了什么?” 夏翡不暇思索:“花卷。” “你们公主用早膳的时间也忒晚。” 夏翡眼睫低垂:“公主本是不欲用的,她没胃口也怕弄花了妆,可离骊京还有一段路,所以还是用了些。” 晏凌将眼底异色抹去:“你把公主出驿站那天的经过再说一遍,包括梳妆打扮的细节。” “公主沐浴洗漱、梳妆打扮统共用了两个时辰,奴婢们见公主眼下浮肿,便给公主用了春横翠的胭脂……”夏翡的思路格外清晰,讲述的有条不紊:“公主不喜太多人服侍,所以是我与夏露送公主上喜辇的,中途只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 不必晏凌催促,夏翡就愤慨道:“我们担心公主连着赶路会舟车劳顿,所以就在十里坡的小树林歇了半晌,奴婢和夏露去给公主备小食,回十里亭没见着睿王,当时不觉有什么,结果回去时却看到睿王从树林出来。” 晏凌眼波微动:“既然你们认为睿王举止诡秘,为何没进喜辇查探?” 夏翡亦是追悔莫及:“奴婢敲了喜辇的轿门,里头无人回话,奴婢透过纱帘,看见公主靠在弹枕上好像睡着了,奴婢心想,公主前一夜未睡好,既是小憩了,就别去打扰她。” “再后来,喜辇到了城门口,地动突生……公主……”夏翡的眼睛红彤彤的:“都怪奴婢不够仔细,倘若小心些,或许公主也不会遭逢大难。” 晏凌眸底流淌过浅光:“你们靠近喜辇时,有闻到血腥味吗?” “回宁王妃,并没有。” “那你们离开了多久?” 夏翡立即道:“一刻钟。” 晏凌眸色深沉:“那公主之前上喜辇的时候有哪儿不对吗?” 夏翡摇摇头:“没觉着有何处异样。” 晏凌沉默了。 她意识到整件事都透着诡异。 睿王在闺房见到了贺兰悠,当时贺兰悠还好好的,婢女送贺兰悠上喜辇的时候,贺兰悠也无恙,为什么到了皇城,贺兰悠反而遇害了? 贺兰悠半夜外出,穿了一双不合脚的绣鞋,她见谁?去做了什么? 总不可能真凭空冒出鬼魂把人头摘了吧?! 晏凌是无神论者,她绝不相信噩梦就能杀人。 “你是玉华公主的贴身侍女,你见过她在西秦与哪个男子过从甚密吗?” 夏翡惊愕地瞪大眼:“宁王妃,您此言何意?我们公主素来端庄自爱,她怎会和外男产生交集?” 晏凌讶异挑眉:“可是本妃验过玉华公主的遗体,她已非完璧。” “什么?”夏翡愣了愣,忽然扬声驳斥:“宁王妃,您是不是弄错了?她不是那种不守妇道的女子!” 晏凌柔声致歉:“夏翡姑娘不要误会,我无意诋毁公主,只是如实讲述验尸结果罢了。” 夏翡面色稍霁,好似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过激:“请王妃放心,奴婢能用性命担保公主的清白,说不定……”她抿抿唇,小声道:“是睿王夺走了公主清誉……啊,该不会公主那晚碰见了睿王吧?是不是睿王有不妥之举?因此,公主才心神不宁。” 晏凌表情莫测:“你和三皇子都断言是睿王污了公主,但青天白日的,区区一刻钟,睿王不仅要同公主行周公之礼,还得杀了她掩盖血迹,难道他懂分身之术吗?至于公主失踪那夜,睿王有不在场证明。” 夏翡哑然。 曾一鸣也没表示异议。 闻言,萧凤卿却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接收到晏凌疑惑的目光,萧凤卿以手掩唇,凑近晏凌耳边低声提醒:“阿凌武断了,男人一刻钟甚至半刻钟以内完事也不是不行,肾虚嘛。在那事上,你还是个愣头青,亏得这婢女和曾一鸣也是个中生手,不然你闹大笑话了。” 他顽劣地眨眨眼,眼波流转间,桃花眼端的是艳色无边、春山含笑。 晏凌深深凝一眼萧凤卿,暗自捏了捏指尖,忍住了把他扔出去的冲动。 萧凤卿撩拨晏凌不成,索性用小指头戳戳她,悄声道:“阿凌,你看出什么了没?这事儿也太离奇了。” 晏凌瞥他一眼,没回答,而是径自对曾一鸣道:“我想见夏露。” 沉吟片霎,晏凌补充:“把夏翡姑娘自侧门送出去吧。” 曾一鸣顿悟,这是为了防止两人串供。 毕竟夏露与夏翡一起长大,彼此间一个眼神的交流就能传递信息。 夏露轻步踏进正厅时,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晏凌正色打量夏露片刻,随口问道:“夏露姑娘,你身子不舒服?” 夏露敛容:“谢王妃垂询,初来大楚,有些水土不服。” 晏凌观其谈吐文雅,不免多看她两眼,夏露垂眸低首,纤瘦的身形犹如娇花照水。 “你何时在玉华公主身边的?” “奴婢是公主奶娘的女儿,打小儿跟着公主。”夏露轻声细语:“这次随公主来骊京,也没想过再回去,可……” 她声音哽咽了,素白的面容笼上悲伤,一双泪眸滢滢切切。 “公主一代佳人,就此星沉月落的确令人扼腕。”晏凌叹息:“夏露姑娘,你不要太难过。” 夏露眼眶泛红:“多谢宁王妃体恤。” 晏凌收起了脸上的感叹:“你是公主乳娘的女儿,那么你和公主的关系一定比夏翡更亲近?” 夏露眼帘垂落:“虽然夏翡到公主宫里当差的日子比奴婢浅,不过公主待奴婢二人同样信重。” 晏凌可有可无地点了一下头,又让夏露将那日玉华公主约见睿王以及出嫁前的情形复述一遍。 夏露茫然了一息,为难道:“宁王妃,那日奴婢因身体不适,所以只服侍公主用了早膳,其他的,奴婢并不知情。” 晏凌侧目:“替公主梳妆打扮皆是夏翡一人完成的?” “哦,那倒不是。”夏露忙道:“公主自小不爱张扬,身边伺候的宫人比其他公主略少一些,但二等宫女的人数还是照着宫例来的,那天帮夏翡给公主打点的还有两个小宫女。” 闻悉,晏凌看向了一旁的曾一鸣。 曾一鸣会意,说:“审过那两个小宫女了,她们只负责替公主梳妆,过后就离开了,她们也交代期间没有任何异常事件。” 晏凌蹙眉思忖,抬眼瞥着夏露:“玉华公主当日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夏露摇头:“公主那天情绪不佳,并没怎么跟奴婢们说话。” 言罢,夏露倏然懊恼起来,她局促地扫了一眼萧凤卿:“宁王勿怪,公主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不愿和亲,您别误会公主。” 萧凤卿把玩着腰间的佩玉,似笑非笑:“你这丫头,倒是机灵。” 夏露讪讪,窘迫地低下了头。 晏凌又翻了几页卷宗:“你们公主平日可有和外男来往?” 夏露一怔,迅速答话:“公主谨守闺范,在深宫之中整日研习琴棋书画,哪里能与外男相见。” 晏凌并不纠结这问题,她嫣然一笑:“听说公主十分崇敬永平公主?本妃在大楚也听过公主在西秦特别受宠,那么娇滴滴的小姑娘,越过千山万水来大楚和亲,一定很不容易吧?” 夏露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晏凌会忽然提起这一茬,遂缓缓点头:“是,公主生平最敬服的人就是永平公主,时常去太庙瞻仰永平公主的画像。” “公主从小读圣贤书长大,虽为女子,也有一颗普世济人的赤子之心,临行前,她在帝后面前泣泪辞别,哀诉自己余生都无法承欢于帝后膝下,帝后不舍,可公主还是毅然踏上了和亲这条路。”夏露怅然一叹:“来大楚这一路上,公主常常背着人哭泣,许是思乡心切吧,不过公主深明大义,弃了小我顾全大我。” 晏凌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又问:“睿王抵达驿站之后,做了些什么?” 夏露再次摇头:“奴婢不清楚,彼时待在厢房歇息,只是听夏翡说……” 晏凌挑眉:“嗯?” “说睿王对玉华公主很热情,玉华公主在屏风后接见了睿王,结果睿王不知何故,迟迟未走。”夏露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又看了萧凤卿一眼:“直到玉华公主唤夏翡,睿王才离去。” 萧凤卿失笑:“嘿,我说你这姑娘,为什么每次一说皇兄的不是,你就眼巴巴地瞅着我?” 夏露手足无措,弱弱道:“素闻宁王跟睿王手足情深,奴婢害怕、害怕宁王帮亲不帮理。” “呵,”萧凤卿冷哼:“更害怕本王挟私报复,对吧?” 夏露抿紧唇,低头不语。 晏凌忽而话锋一转,猝不及防道:“公主那日早膳,吃了什么?” “虾饺。” 话音一落,夏露又连忙改口:“奴婢记错了,是花卷。” 闻之,晏凌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动,萧凤卿亦是若有所思。 晏凌开门见山:“你说公主从不和外男接触,可经由本妃查明,玉华公主并非完璧。” “什么?”夏露眼瞳骤缩,眼底的错愕一闪而过:“怎么可能?” 不等晏凌接腔,夏露兀自摇头否定:“不,这不可能,她……公主并非那种放荡的女子,王妃,您一定是弄错了!” 夏露急切要求:“王妃,事关公主清节,你可不能信口开河啊!” 晏凌盯着夏露的双眼:“夏露姑娘,玉华公主的尸体我验得一清二楚,就算找稳婆也是一样。我再问你,玉华公主在西秦真的没有心上人吗?” “我……”夏露被晏凌眸底的冷色所摄,她失神了片刻,脸上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喃喃:“奴婢……奴婢相信公主的清白,不过事到如今,奴婢也无法妄言了。” 她神情彷徨,俨然是不尽不实的样子。 “既如此,”晏凌温婉笑笑:“你先回去歇着吧,我瞧你身体还没大好,可别又病了,公主的案子还需要你出力。” 夏露语声悲戚:“王妃有何差遣尽管示下,公主实在是太可怜了。” 晏凌又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公主在西秦尊荣无限,她嫁衣绣鞋的用料应该都是非常精贵的吧?” 夏露略略一愣,轻叹:“是的,公主的衣料与鞋面全用了芙蓉锻,大半儿嫁妆都是帝后私库所出。” 芙蓉锻,是番邦日照国的国宝,一尺千金,且量少,有金银亦买不到。 换而言之,玉华公主身上的行头再无第二份。 晏凌若无其事地笑笑:“曾少卿,本妃问完了,你好生安置这两位姑娘。” 曾一鸣颔首,先行离开。 …… 大厅内陷入了短促的沉默,晏凌思绪万千,下意识抬手去端茶碗,结果,不偏不倚搭上了另一只手的手背。 “王妃,这是我的茶。”萧凤卿反手握住晏凌的柔夷,送到自己唇边吻了吻:“你又在伤脑筋了,别皱眉,这样老得快。” 晏凌瞥着萧凤卿,他歪头瞅她,面如皓月,双眸似晨星闪耀,微湿的薄唇色泽鲜艳,头上再长一双毛茸茸的耳朵,就能化身摇头摆尾的狐狸精。 这厮……又在用色相惑人。 晏凌定定神,欲抽手,萧凤卿扣着不放,她索性随他去了。 “你那日在哪里碰到睿王的?他有什么异状?” “就十里坡附近。” 晏凌偏头:“他真的肚子痛?” “呵,我那个二皇兄素来爱颜面,挺能硬撑的,我那天见他的时候,他脸色的确不太好看,走路也虚浮无力。”萧凤卿把玩晏凌的手指,猛地记起一事:“不过我们走到城门五里外的时候,二皇兄突然不药而愈了,所以二皇兄在御街才能那么生龙活虎。” 晏凌心念电转,她和萧凤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泻药!” 毋庸置疑,有人给睿王下泻药,因此,时间才能掐得恁般巧,睿王解决闹肚子的空隙恰好玉华公主就被杀了? 可是…… 晏凌缓缓摇头:“玉华公主是辰时被害的,这说不通啊。” 萧凤卿拧眉思索片晌,冷不丁道:“难道有两个玉华公主?” 晏凌匪夷所思:“玉华公主没有双生姐妹,事关重大,贺兰谌也不会刻意隐瞒。” 萧凤卿摊手:“那就真是无头悬案了。” 晏凌静心忖度了几瞬,脑子里掠过了无数种可能,正逢曾一鸣进来,晏凌起身走了过去。 “王妃。” 晏凌整理了一下思绪,淡声道:“曾少卿,本妃需要你帮忙做四件事。” 曾一鸣忙道:“王妃尽管吩咐。” “第一,继续提审替玉华公主梳妆的婢女,密切关注夏翡夏露的动向;第二,去黑麋峰搜查一番;第三,再去调查十里坡驿站,尤其是膳房;最后,请转告殷大人,让他联合五城兵马司对皇城以及皇城周边所有可疑人等进行排查。” 晏凌眼中的光彩明明灭灭:“这四件事情一定要尽快去做,我们争取在今日让案子水落石出。” “今天?”曾一鸣错愕:“可我们什么头绪都没有。” 晏凌面容严肃:“没头绪,就找头绪,我们不能干坐着等证据从天上掉下来,趁还来得及,我们的脚步一定得加紧。” 曾一鸣施礼告退。 萧凤卿站起身,信步走到晏凌身边,和她并肩而立:“提审玉华公主的婢女,是因为她们的犯案嫌疑不亚于睿王;搜查黑麋峰是因为玉华公主抵达大楚的当日深夜悄悄去过,而且黑麋峰距十里坡不算远;调查十里坡驿站的膳房,是怀疑有人暗中在睿王的饮食做了手脚;至于第四点……” 萧凤卿眸色幽深:“你怀疑有细作?” 晏凌挑眉而笑,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亮光:“秦楚联姻是天下皆知的大事,大魏当年惨败西秦手下,被迫龟缩不出,难保他们不会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王妃英明,这份颖悟绝伦的玲珑心令我自叹不如。。”萧凤卿轻笑一声:“可你说今日就要查明玉华公主的疑案,是不是有点勉强自己?” 晏凌唇角微动,一时无言,她侧过身,远望着窗外宜人景致,语声幽幽:“第四件事其实多此一举,如今的骊京只怕大半都在王爷的掌控下,王爷目达耳通,还有什么能逃得过你的法眼?” 萧凤卿笑而不语。 “我怀疑,杀玉华公主的人极有可能就藏在西秦使团中,能够接近玉华公主又神不知鬼不觉摘掉她脑袋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要么,就是里应外合。” 萧凤卿眸露了然:“听你的意思,你有计划了?” 晏凌微微眯眸:“萧凤卿,我忽然觉得你刚说的不是没可能。” 萧凤卿福至心灵:“你也觉着有两个玉华公主?一个辰时就死了,一个代替她上了花轿?” 晏凌抿了一下唇,秀眉仍旧不展:“也不对,不过我有好几点就是想不通,所以我要再去复验玉华公主的尸体,兴许会有新的突破口。萧凤卿,你不觉得奇怪吗?关于玉华公主婚前失贞这个问题,夏翡与夏露的态度截然相反又不谋而合。” “怀疑她们?” “女人的直觉罢了。” 萧凤卿戏谑:“哟,这回不自称‘姑娘’了。” 晏凌凉凉道:“现在我没心情跟你抬杠,你自己知趣点。” 萧凤卿眉峰轻扬:“你想引蛇出洞?” 晏凌坚定地看着萧凤卿:“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我们在明,对方在暗,只能先发制人了,倘若凶手就在使团内,我自有主意叫他不打自招。” 萧凤卿饶有兴味:“你打算怎么做?” 晏凌莞尔,一派高深莫测:“无中生有。” 第66章 故布疑阵,撒下鱼饵 即便有冰盆,玉华公主的尸体也开始有了异味,还没进门,就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臭气。 大理寺到底不同于义庄,停放尸体的房间亦不如义庄宽敞。 晏凌让仵作点燃了皂角香,?看一眼皱着眉头往鼻端猛扇风的萧凤卿,抿了抿唇,从荷包内取出一颗香丸递给他:“这是我师父教我独门制作的驱晦丸,里头放了很多香料和姜片,你含着吧。” 萧凤卿接过,垂眸打量几息那香丸,没急着朝嘴里送:“那你呢?” 晏凌冲萧凤卿扬了扬手中的荷包:“多着呢。” 说完,她又转身走向?曾一鸣,慷慨地从荷包里倒出一颗圆溜溜的香丸给曾一鸣。 曾一鸣感激不尽,做这一行,他见过的尸体不比晏凌少,但尸臭这种事,能避则避。 晏凌自幼受丁鹏教导,极为崇拜丁鹏,此时听见曾一鸣赞叹香丸的妙用,比听他夸自己还骄傲,遂与他聊起了丁鹏。 萧凤卿抱臂望着曾一鸣对晏凌笑容满面的模样,薄唇撇了撇,抬手一抛?,那颗香丸就滑入了喉咙。 沁凉的滋味在胸臆间荡漾,果然祛除了之前恶心反胃的感觉,萧凤卿看也没看晏凌,当先跨进了停尸房。 那边厢,晏凌给曾一鸣传授了几点除尸臭的法子,一转头,萧凤卿先前站着的地方空无一人。 两三片薄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飘荡荡地落在晏凌双肩,晏凌顺手拂去,嘟囔:“这家伙今日还真是积极。” 她没多想,抬步进了停尸房。 …… 玉华公主的尸体仍被放置在竹榻上,因着离案发过去了三日,她的身体多处出现了尸斑。 晏凌定睛看着那具女尸,良久,轻轻一叹,进去偏房拿验尸的工具。 萧凤卿跟在晏凌后头,挑眉:“你叹气做什么?” “只是感慨世事无常,皇亲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罢,无论生前如何,死后都是一具毫无生命力的尸体。”晏凌打开箱子,将验尸的工具一样一样重新察验:“大概最大的区别就是棺材的好坏,有的甚至连棺椁都没有,死后直接化为一坛骨灰。” 萧凤卿洒然一笑:“验个尸,你还伤春悲秋起来了,何必想那么多?” 晏凌哼了一声:“王爷将来是要进皇陵的人,自然不在意这个,我曾经在穷乡僻壤见过乱葬岗,那些死人赤身露体,死后被乌鸦啄食,那时我就在想,倘若有一天,大楚再无乱葬岗也再无那些无人收殓的尸体,就好了。” “天真。”萧凤卿讥诮:“有的穷凶极恶之徒根本不配有往生之地,喂乌鸦也算功劳一件。” 晏凌的脑中掠过不久前亲历的某事,面色稍稍阴郁:“不能有往生之地的,也不一定全是大奸大恶之人,未央宫的彩锦姐妹……” 话语戛然而止,萧凤卿忽然竖起一指抵在晏凌的红唇中央。 萧凤卿眸色微深,缓声道:“少提未央宫。” 晏凌顿时意会,晏云裳耳目众多,或许大理寺就有她的爪牙。 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自己眼前的这根手指上,晏凌突然忆起上次也是在大理寺,她撩拨萧凤卿不成反而被萧凤卿给鄙视了,再瞅瞅萧凤卿,也不知他在想何事,居然还没收手的念头。 心念忽动,晏凌沉住气,樱唇微启,舌尖猝不及防地卷住了萧凤卿的手指。 萧凤卿正在走神,因为晏凌提到晏云裳,他由晏云裳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朱桓。 根据情报,朱桓已从江州启程预备回骊京。 晏凌对上朱桓,估计没她好果子吃。 他既期待那一幕,同时,又有些难以言表的忧虑。 指尖蓦地一热,紧跟着,萧凤卿的身形猛然僵住了,一股酥酥绵绵的感觉自脊背过电一般窜起,仿佛能在他心口烫出一个别致的小洞。 萧凤卿不可思议地掀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女子狡黠妩媚的容颜,那双漂亮的凤眼宛若一泓秋水滢滢晃荡,恁是透着柔肠百转的勾诱,一点朱唇映着他洁白的手指,香艳无比。 视觉冲击来得异常强烈,萧凤卿的喉结本能地滚了滚。 “你……”萧凤卿开口,音色喑哑。 萧凤卿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一时忘了自己该说的话,而就在这空当,晏凌称心如意地退开了。 晏凌若无其事地舔舔唇,故意做出费解的表情:“撩人,也不难嘛。” 萧凤卿一愣,目光越加深沉。 晏凌挎起大木箱,轻步越过了萧凤卿。 擦肩而过的瞬间,晏凌忽地驻足,啧一声:“王爷,您不擦擦口水吗?” 萧凤卿下意识抬手,手刚擎到一半,立时恼怒地瞪向晏凌。 晏凌笑吟吟的:“王爷,是太久没流连花丛了?您这定力,越来越不济事了,唉,遇到美人计,可怎么办?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一番装模作样后,晏凌步伐雀跃地离开了偏房。 萧凤卿望着晏凌的背影,好气又好笑。 他低眸凝着食指上残留的口脂印,鬼使神差的,竟有种吻上去的冲动。 这想法刚一浮现脑际,萧凤卿嘴角的笑意却倏然凝固了。 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都情不自禁减缓了流速,甚至有种彻底停滞的错觉。 窗外明亮的阳光撞进窗格,在地面均匀铺洒光斑。 萧凤卿眯起桃花眼,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再不复方才的轻松愉快。 他与晏凌成亲大半月,一直以来都是打打闹闹的日常,从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直至此刻,他猛然发觉,其实晏凌已经开始在无形中渐渐影响他甚至是干扰他了。 初始,他和她嬉笑是为了迷惑旁人,后来,则是晏凌真的能令他感到欢悦,每次同晏凌相处,他都觉得心情分外轻快明朗,展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在晏凌面前,他顶多是个有夺嫡野心的戏子王爷,而非背负无数北境子民血债的镇北王世子,所以他的情绪、生理会慢慢因晏凌发生改变,也许这些变化很细微,目前还不足以真正成为他的绊脚石,然而一旦信马由缰下去,便会如同滴水穿石,水珠终有一日能凝聚成汪洋。 到时,汪洋一泻千里,恐怕会搅得他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萧凤卿深吸一口气,心里不禁泛起寒意。 不能再这么继续了,说不定连沈淑妃都察觉到这一点,是以隔三差五都差遣胡嬷嬷送“补汤”。 萧凤卿闭上眼,脑中浮光掠影地飞逝过这二十年的忍辱负重,他是萧胤唯一的骨血,萧胤的旧部不惜放弃自己儿子的命来求得他的苟活,他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就是替北境一族复仇。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亦或将来,任何人都不可以阻碍他的计划。 尤其是晏凌! 半晌,萧凤卿冷冷睁开眼,眼底寻觅不到丝毫温情。 阳光微斜,仿若穿透了前世今生投在他表情寡淡的脸上,短短片刻,那个嬉笑怒骂皆成风景的男人,少了唇红齿白的少年意气,又恢复了以往冷酷淡漠的样子。 …… 一盏茶后,贺兰谌两兄弟连同李哲一并来了大理寺。 殷泽昆吩咐曾一鸣领着衙差搜山,他自己则到了停尸房。 仵作已经将白醋泼洒到了门口的炭火上,停尸房内充溢着辛辣的酸味。 晏凌缓步走到女尸前,定定神,弯腰剥去了她身上的麻衣。 不过三日,这具尸体早就没了先前的丰润白皙,取而代之的是半青半黑的沉瘢,石斑比起之前要深刻鲜明许多。 晏凌用水和酒醋重新清洗了尸体,又用葱白拍打在尸身上。 每一个步骤,晏凌都做得格外认真,面容也是肃穆沉静,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给予了对方应有的体面。 晏凌身着一袭天青色的锦衣,眼眸清亮,在这一季盛夏中,宛若能涤荡尽所有阴暗。 阳光都不及她温暄明朗。 在场人都不由得微微侧目,诚如贺兰谌曾经所言,验尸是最肮脏的下九流行当,但凡有的选,没人会愿意和死人打交道,更何况,仵作本来就是贱籍,世人打心眼瞧不起。 然而,晏凌贵为风光无限的宁王妃,却能面不改色地触碰晦气的尸体,且神情正直凛然,毫无对死人的鄙弃,此情此景,纵使是李哲与贺兰谌都不免略有动容。 贺兰徵站在门框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晏凌。 余光里,一角月白色渐行渐近。 贺兰徵眼眸一动,偏头,是萧凤卿朝这边走来了。 “宁王殿下。”贺兰徵拱手一礼。 萧凤卿淡淡一笑:“八皇子对仵作也感兴趣了?” 贺兰徵笑笑:“任何行业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本殿曾经也对仵作不屑一顾,如今看到宁王妃的作为,倒是对仵作刮目相看。” 贺兰谌斜乜萧凤卿:“宁王的确是艳福不浅,世间美人无数,但像宁王妃这样的,怕是独一无二,你们大楚的闺阁千金娇花照水,宁王妃反倒令人眼前一亮。” 萧凤卿但笑不语,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晏凌专心专意地忙活着,大半边身体都挡住了众人视线。 就在这时,一个穿藏蓝色锦袍的男人跨进了门槛。 萧凤卿的目光随意扫过去,来者是李哲的弟弟,李谦。 和亲使团一行里,李谦负责翻译大楚的官话,相貌儒雅、文质彬彬。 李哲见到李谦,眼底暗了暗:“不是要你待在四夷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李谦的眸子落在晏凌手下的那具女尸上,抿抿唇:“我担心大哥,也想知道公主疑案的进展。” 殷泽昆快人快语:“李公子莫着急,宁王妃已查到了一些线索,这会儿正在提审公主的婢女,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真相大白。” “提审婢女?”李谦目露狐疑:“不是已经审过了?” 闻言,众人奇怪地看向他,李谦敛去忧色,连忙讪讪摆手:“大理寺办案自有一套章程,是我关心则乱,僭越了,不过……” 李谦话锋一转,忧虑更重:“夏露、夏翡对公主忠心耿耿,她们应该不会谋害公主。” 李哲的面色更不悦了。 “她们是否是凶手,你我说了都不算,得靠证据,忠仆弑主也不算稀奇事。”清清淡淡的女声突兀响起,晏凌转头瞥向李谦:“李公子似乎特别关心那两个婢女?是相识的人吗?” “有吗?没有吧。再说了,夏翡与夏露是公主的侍女,我怎么可能和她们相熟?”李谦尴尬地笑了笑:“宁王妃误解了。” 晏凌意味深长地审视了李谦片刻,轻笑:“本妃是开玩笑的,瞧李公子这反应。” 李谦攥了攥手,勉强笑道:“宁王妃挺幽默的。” 晏凌不置可否。 她重新望向尸体,朗声道:“公主的身上没有外伤。” 殷泽昆发愁:“为了查清死因,岂不是要剖尸?” 话落,李哲立刻出声反对:“不行!我们事先就说好了的,绝不损害公主的万金之躯。” 晏凌老神在在:“本妃也没说要剖尸,她是被人捂住口鼻闷死的,身上没伤,脸上有伤。” 她示意仵作取来油灯,然后拎着提手,将燃亮的烛火凑近玉华公主的脸。 “玉华公主死前就失去了知觉,被闷死的时候,她连最基本的反抗都没有,因此指甲缝找不到丝毫挣扎的痕迹,杀她的人是内力高手,很懂得把握力道,这也就是为什么首次验尸没能显出淤痕的原因,指痕太浅了。” 殷泽昆忽然提议:“宁王妃,咱们不如让西秦使团的人都挨个儿来试试这掌印,倘若大小契合,是不是就说明此人非凶手莫属?” 贺兰徵沉思,贺兰谌却不满道:“为何只让使团的人来试?首当其冲的不是睿王吗?” 萧凤卿淡淡哂笑:“放心,我们大楚自会一碗水端平。” 晏凌断然否定:“这些指痕隐隐约约,并不清晰,是以没法儿比。” 李谦忙不迭接腔:“那岂不是死无对证?” 晏凌眉眼骤亮:“非也。” “莫非宁王妃有良策?”殷泽昆将信将疑:“如果王妃真有办法,还请明言指教。” “指教不敢当。”晏凌神色肃然,煞有其事:“我在杭州得师父倾力教导,他是坊间奇人,知晓不少偏门秘技,其中有一项,就是恢复死尸身上不完整的伤痕淤迹。” “哎呀,宁王妃你可真是……”殷泽昆大喜过望,看着晏凌的眼神简直像在膜拜神仙:“救星,我们的大救星啊!” 贺兰谌高声道:“宁王妃有什么绝技就请拿出来,不要再吊胃口了。” 晏凌弯唇,目光灿若星辰:“三皇子稍安勿躁,本妃确实有法子复原玉华公主脸上的指印,然则需要一点时间,最迟今晚,今晚我就能凭这指印揪出凶手。” 贺兰谌哼笑:“宁王妃不要夸夸其谈,这儿这么多双耳朵都听着,届时宁王妃失信于众人,怕是对宁王也不好。” 萧凤卿倨傲地扬起下巴:“王妃丢脸,丢的也是本王的脸,本王都不觉着有什么,三皇子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晏凌胸有成竹:“三皇子务必心安,本妃绝非夸海口。” 李谦看了一眼女尸,垂眸思索片晌,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仅凭掌印就能判断凶手吗?” “李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有掌痕与指痕。”晏凌张开自己的青葱五指,大大方方在一干人眼前徐徐晃过:“指痕,就是手的‘脸’,每人的指痕掌痕都不相同,只要用我那个法子清晰还原玉华公主面颊上的痕迹,我相信凶手必定无所遁形。” 殷泽昆抚须点头:“不错,本官也从相关的刑狱典籍上读到过指痕一说。” 贺兰徵微微低眸:“如此,便有劳宁王妃了。” 晏凌笑了笑:“质子莫客气,要说操劳辛苦,恐怕我们几人今夜都有的熬了。” 贺兰谌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晏凌从容解释:“那种秘制的药水虽能显现伤痕,可却需要耗费十来个时辰。”她转眸看了眼窗外明亮的天光:“三皇子着急替公主讨公道,难道要回四夷馆吗?” 贺兰谌毫不犹豫:“小王就在大理寺等着!” 贺兰徵也同意了贺兰谌的意见,李哲自是相随。 李谦又看了那女尸一眼,神情颇为微妙。 晏凌走到竹塌旁,似模似样地取出荨麻纸在那颗人头上拓印指痕。 李谦盯着晏凌忙碌的身影,眼底不知不觉漫上了一片幽深。 萧凤卿打了个响指:“李副使,你们的同伴中有内力高手吗?” 李哲与贺兰谌互相望望,贺兰谌眉心隆起:“能护送玉华来大楚的,都是西秦一等一的武士,宁王这不是多此一举在问废话吗?” 萧凤卿哑口无言,撇撇嘴,不做声了。 晏凌将女尸两颊上的淤痕小心地用荨麻纸拓印下来。 她熄灭油灯,不经意地又扫了玉华公主的头颅一眼,视线猛然凝住。 贺兰徵的视野恰好对准晏凌这边,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异样。 “宁王妃可是有新的发现?” 晏凌的神情异常凝重,她低头细看那颗头颅的根部,下意识朝萧凤卿的位置伸手。 “手帕,我要干净的。” 萧凤卿愣了愣,手刚探进衣襟内,另一只同样骨节分明的手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把帕子塞进了晏凌手中,萧凤卿眸色闪了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 晏凌本来以为是萧凤卿的手帕,结果拿来却嗅到了一种陌生的墨香,她微微一怔,扭头朝后望去,贺兰徵不知何时竟站到了萧凤卿前头,后者正垂眸打量案板上的瓶瓶罐罐。 晏凌不由得腹诽:猪耳。 贺兰徵浅笑,语声温雅:“这帕子不能用吗?” 第67章 你没带草纸? 晏凌摇头,也不再纠结这个细节,而是回过身,捧起玉华的人头,用手帕轻缓地擦拭头颅底部,她动作轻缓,好似在擦着什么珍贵的器皿。 这一幕,多多少少都是让人颇为毛骨悚然的。 在场者亦是表现各异,唯有两个人目不转睛——萧凤卿、贺兰徵。 李谦的双眼紧盯着那颗青白色的女头,眼眶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注意到李谦的失态,李哲的眼神愈加尖锐了。 殷泽昆奇道:“宁王妃,你这是做什么?” 晏凌没急着释疑,她将手帕摊平在桌上:“你们瞧。” 萧凤卿定睛,只见白色的手帕上蠕动着一条米粒大小的虫子。 那虫子呈肉色,半透明状,头顶有细细的触须,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这是何物?” 萧凤卿抬手想去抓,晏凌一把打开他的手:“这要留做呈堂证供的,别乱碰。” 顿了顿,晏凌又补上一句:“这东西来历不明,或许对人有害。” 贺兰徵则谨慎多了,他拾起毛笔,挑起虫子,举到窗扉边凝神端详:“此物很奇怪,既不像蛆又不似蚂蚁,你们不要拿手碰,免得发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晏凌欣然颔首:“还是质子想的周全。” “三皇子,你可识得此物?”晏凌转向贺兰谌:“说不定这也是线索。” 李谦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一颗心七上八下,隐晦地飘向了贺兰谌。 贺兰谌近前辨认那小虫,半晌,摇了摇头:“这东西小王也未见过。” 李谦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 殷泽昆猜测:“会不会是尸虫?” “尸虫不是这样的。”晏凌凤眸微眯:“我在杭州这么多年都没见到过这种虫。” 殷泽昆又道:“要么找个大夫来瞅瞅?” 晏凌颔首,贺兰谌却突然看向李谦:“小王曾经听你兄长说过你医术不错,不然你来看一看。” 李谦愣了一瞬,双眸飘忽不定,踌躇道:“我……我也不曾见过,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晏凌也学着贺兰徵的模样,执起毛笔拨弄那几条小虫,闭目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依然不得要领。 萧凤卿懒洋洋地倚靠着高柜,抬眼随随一瞥,晏凌和贺兰徵的脑袋几乎挨到一起了。 “呵。”萧凤卿薄唇轻勾,低低笑了一声,眼中犹如凝了一团浓墨,沉黑幽邃,笑意全然不达眼底。 他家王妃看着老实本分,其实挺能惹男人的,不做红颜祸水可惜了。 萧凤卿冷淡地扯了一下唇,默默走开了。 研究了一会儿,还是没弄出个所以然。 晏凌用棉布包裹着小虫子,将它卷着放进了小瓷瓶。 这到底是什么,为何会出现在玉华公主的头颅内? 晏凌垂眸思忖,正出神,腹部突传来沉沉的痛感,尔后,身下隐秘的地方忽然涌出一股热流,来势汹汹。 该死的! 这葵水,早不来晚不来,偏生此刻来了。 最近多事之秋,她竟忘了这档子事,所以根本没提前准备。 晏凌身形僵硬,面上平静的表情犹如破裂的白瓷,渐次显出裂痕。 空气中多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晏凌欲哭无泪,眼角不由自主往萧凤卿那边瞟,萧凤卿心无旁骛欣赏窗外的连荫桂树,连余光都没施舍给她。 小腹隐隐坠痛,热流似小溪奔涌,没一会儿工夫,晏凌就感觉到亵裤湿漉漉的。 形势所迫,也顾不得矫情了。 为今之计只能让萧凤卿先陪她去溷间,再叫绿荞把马车上备用的衣物带给她。 她记得绿荞的月事也来了,应是随身带着那些东西。 晏凌抿着唇,仿佛一颗蔫了吧唧的蘑菇耷拉着头一寸寸挪到了萧凤卿身侧。 “喂。” 她小小声,轻轻扯了一下萧凤卿的袖口。 萧凤卿不明所以,转头看她。 晏凌脸红红的,朱唇动了动,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抓过萧凤卿的手,在他掌心用指头飞快写下了一行字—— “能否陪我去溷间?” 女子指腹柔软,宛若一片羽毛在他手心温柔拂过,酥酥麻麻,闹得他心痒痒的。 萧凤卿淡瞥晏凌,冷不丁冒出一句音量颇大的话:“没带草纸?” 话落,不远处的贺兰徵便投来了惊讶一瞥。 再远一些的殷泽昆信以为真:“王妃要如厕?是不知道位置吗?下官这就叫婢女过来领路。” 晏凌:“……” 我看你长得就像草纸!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晏凌假模假样地摆摆手:“王爷无聊,说笑呢,你们别当真。” 殷泽昆收回视线,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验尸簿。 深深吸气,晏凌眨巴着眼,努力挤出一丝可怜兮兮的笑,在萧凤卿的手心迅速写道—— “我来葵水了,弄脏了衣裤。” 萧凤卿立刻露出了牙疼的表情,他郁闷地盯了片刻晏凌,晏凌眼巴巴地瞅着他,手指讨好地拉住了他衣袖。 注视着晏凌既羞恼又难堪的面色,萧凤卿淤积胸口的那股子闷气陡然化为乌有,他无奈一笑:“你啊……” 语气透着显而易见的宠溺。 晏凌觉得脸庞发痒,抬手挠了挠。 “行吧,本王就纡尊降贵陪你去一趟。”萧凤卿大发慈悲,轻语:“不过,咱得有言在先,我帮你这回,你可就欠了我一次人情,以后我找你讨,你别不认账。” 火烧眉毛的关口,晏凌哪有心思讨价还价,自然是史无前例地爽快。 萧凤卿神情如常:“一诺千金,王妃谨记了。” 晏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快。” “急什么?”萧凤卿装作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然后右手的手肘一撞,桌上的茶壶便咕噜咕噜地滚了下来,茶水溅了晏凌半身。 这动静又引起了其余人的关注。 晏凌险些崩溃,一字一顿:“萧、凤、卿。” 萧凤卿气定神闲:“莫慌。” 说完,他脱下自己的外裳,抬手抖开,披在了晏凌肩头,对殷泽昆等人挤眉弄眼:“本王不慎失手撞倒茶壶弄湿了王妃的衣裳,这就陪她去换一身,各位,先失陪了。” 晏凌这才领会萧凤卿的用意,葵水弄污了她的衣裤,想必血迹较为明显,所以萧凤卿借故拿他的衣服给她遮掩。 萧凤卿拢过晏凌肩膀,牵着她往外走,眼尾捕捉到晏凌眼底的感激之色,他殷红的唇角微微勾起:“是不是特别感动本王的无微不至?要不这样,等你小日子走了就给本王侍寝,怎样?你我日夜共处,看得到吃不到,着实难忍了一些,我又不能找旁的女子排解,憋出毛病怎么办?我还没传承香火呢!” 晏凌冷眼,一记眼刀寒芒凛冽地甩过去:“我有个一了百了的法子,要听么?” 萧凤卿闻言立刻哈哈大笑:“不说了不说了,谁让我家王妃禁不起逗。” …… 到了溷间,萧凤卿顿足,懒洋洋靠在柱子旁。 “快点,别让太阳晒伤了本王的美貌,你可赔不起。” 晏凌没掀卷帘,忸怩片刻,轻声道:“你帮我去大理寺门口找绿荞吧,我……我没带那个。” 萧凤卿抬手盖住额头,光线刺目,他微微眯着眸子,浓密的长睫低低垂落,嗓音慵懒,漆黑双眸斜斜扫了晏凌一眼:“嗯?” 此情此景,晏凌觉得萧凤卿真像她从前在张知府宅邸中,见过的那只血统高贵、皮相冷艳的波斯猫。 她曾经还逗过那只波斯猫,可惜它根本不搭理她,偶尔分给她一个眼风都傲慢得很。 “就……”晏凌难为情地低着头:“我身上没带月事布。” 萧凤卿神色微变,不可思议地深凝向晏凌。 晏凌轻咳一声,莫名窘迫,她不敢直视萧凤卿,干脆侧眸瞥向一边的小池塘。 池塘种了满池荷花,有幼小的蝌蚪躲在粗壮的根茎下悠闲地甩动着尾巴。 “你说什么?” 头顶,醇厚慵懒的男声润泽着晏凌前额。 晏凌硬着头皮,重复:“你帮我去找绿荞过来,让她带月事布和衣裳给我。” 空气静了一静,仿佛连蛙鸣都听不到了,难言的尴尬悄然弥散。 晏凌耳根飘红。 萧凤卿的表情也凝固了一瞬。 瞧这小毒妇说什么? 他堂堂王爷,居然得沦落到给她去要月事布!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萧凤卿愤愤。 他抬脚就想离开,脚跟一旋,墨眸骤然微闪,于是停步,好整以暇地转过身,笑了笑。 晏凌本来以为萧凤卿会走,焦灼的心都禁不住提了提,谁知,萧凤卿又突然刹住了脚步,她被拎起的心又倏地落了些。 “行,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要是表示一下请我帮忙的诚意,我就考虑一下。” 晏凌气结,这话、这语气怎么听着怪耳熟的? 上回在泰和殿夜宴,她就是拿这种口吻要挟了萧凤卿,还故意拿针戳他。 真够不要脸的! 小腹的痛楚越来越明显,那处涌出的热流也越来越多,晏凌蹙紧眉,忍气吞声道:“你希望我如何表示?” 萧凤卿笑得比狐狸还欠揍:“亲我一口,再叫一声‘萧哥哥’。” 晏凌气急败坏:“萧凤卿,你可别趁火打劫!” 这么肉麻,他以为她是沈若蝶吗? 萧凤卿长长叹气,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唔,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反正我也兑现承诺送你到了溷间,你就留在这儿自求多福吧。” 他摩挲着下巴,看似古道热肠地给晏凌出主意:“都是布,不必讲究太多,特殊时期特殊应对,你就先撕一块衣料自个儿垫着,这不就解决了?” 晏凌哑口无言。 她愤恨地瞪着道貌岸然的萧凤卿,脑子里,仿佛有一万匹烈马奔腾而过,她真恨不得骑着那些马从萧凤卿身上跨过,把他踩得稀巴烂。 萧凤卿居高临下笑睨着晏凌,嘴角轻挑:“王妃,我走了。” 说完,他真的扭身掉头,俨然不管她的架势。 这一刻的晏凌真是咬死萧凤卿的心都有了! 然而,她能怎么办? 难不成还真如萧凤卿所言用那么简单粗暴的法子? 那她的脸都要丢到十万八千里了! 晏凌磨磨牙,扬声道:“萧凤卿!” 萧凤卿修长的身影依言驻足,在晏凌看不到的角度,他嫣红的唇角如愿以偿地勾起一抹得逞的坏笑。 当他再次转过来面对晏凌时,俊脸又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意。 “怎么了?” 晏凌单手捂着疼痛连连的腹部,她压下心头的恼怒,面色阴郁:“我答应你。” “这才对嘛。”萧凤卿笑容满面,大步流星跑到了晏凌跟前,弯腰凑近她:“来,亲一口。” 晏凌心火烧得旺,盯着近在咫尺的半边脸颊,几乎用了全身气力,才遏制住扇上去的冲动。 她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最后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飞快地踮起脚在萧凤卿面上啄了一下。 犹如冬日雪絮拂过肌肤,凉凉柔柔的。 “萧哥哥。”晏凌飞速地吐出这三个字。 萧凤卿摸着自己的面颊,回味了一番,仍是不太满意:“太搪塞我了吧?我要的可不是这种浅尝辄止的亲近,你叫我也叫得不亲热。” 晏凌黑着脸,咬牙切齿:“滚!” 萧凤卿见好就收,看晏凌真的要暴走了,急忙笑着安抚她:“深呼吸,放轻松,心平气和,你一激动,血脉的流速就更快了不是?吃苦的还是你自己,先进去待着吧,我这就找绿荞过来。” 晏凌冷哼一声,拉紧身上萧凤卿的外衣,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溷间。 第68章 改颜蛊 晏凌从溷间出来,将换下的衣物都交由绿荞带回去,然后踅身往长廊左侧走。 入了二伏,日影灼灼热力逼人,沿途的花草因为未经雨露滋润,显得无精打采,绿树在炙烤的日光中也渐失蓬勃朝气,夏蝉躲进叶丛声嘶力竭地呼喊。 大理寺刚修葺过不久,听闻殷泽昆爱吃龙眼,花匠便别出心裁在廊边栽下了一颗龙眼树。 此时已是七月中旬,再过个把月,那些咖色的龙眼便能完全成熟。 晏凌绕过龙眼树,甫一抬头,眼底有讶色涌现。 抄手游廊的廊檐下,一道俊雅人影立如华茂青松。 他穿着质地绝佳的银白色贡品柔缎裁剪而成的长袍,袍摆的垂坠感极好,绣有精致的兰草纹路,墨发用竹簪挽起,鬓若刀裁,整个人都散发着高彻出尘的神韵。 听见晏凌戛然而止的脚步声,他侧过身,含笑道:“宁王妃。” 晏凌不露声色:“真巧,居然在这儿遇到了质子。” 贺兰徵笑意加深:“不巧,本殿是专程于此恭候王妃的。” 晏凌稳步走近贺兰徵:“不知质子有何吩咐?” 贺兰徵打趣:“本殿怎敢吩咐宁王妃?宁王可是护你护得紧呢。” 晏凌不置可否,眼眸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圈周遭。 贺兰徵心领神会:“此地无人,本殿已经叮嘱随从密切注意这附近的动静了。” 晏凌意味深长一笑:“质子还是把用意直说了吧,毕竟你我都赶时间。” “王妃聪敏。”贺兰徵淡若云烟的神色倏忽转为浓浓忧虑:“本殿是为了皇妹的事。” 晏凌挑眉:“质子有何高见,本妃愿闻其详。” 贺兰徵抑郁地叹了口气:“本殿哪儿有什么高见,只是想和你聊聊皇妹,以便王妃及早抽丝剥茧查明案情,本殿是她的皇兄,如今皇妹落得如此下场,本殿既痛心又惋惜。” 晏凌面容沉肃:“质子少时离秦,与玉华公主怕是相处不多。” “王妃此言差矣,本殿幼时和太子皇兄还有皇妹,经常在母后的宫中玩耍,十岁以后的事,本殿或许不清楚,不过在那之前所经历的,仍是历历在目。”贺兰徵安步徐行:“玉华是所有公主里最受宠的,她的生母是母后的侍女,在她满周岁之时不慎坠湖溺亡,母后不忍她小小年纪就失恃,是以便将她放在自己膝下教养。” 晏凌不置一词,只是跟在贺兰徵身边,徐步前行。 贺兰徵也无需晏凌搭腔,自顾自道:“玉华从小乖巧懂事,对母后极为孝顺,待我们这些皇兄也是敬重有加,她天资聪慧,五岁就能做出一首诗,七岁便自学了口技,今天学內侍说话,明天模仿宫女的腔调,咱们几个都被她诓得团团转。” 忆起儿时趣事,贺兰徵俊逸的脸庞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怀念:“那时,朝臣们都恭维玉华是小神童,父皇大喜,甚至抱着玉华参加宫宴,玉华的荣宠一时无两,本来还以为玉华长大成人后。凭着这份宠爱能觅得无双良人。熟料父皇居然让她来了西秦给晋王做续弦,不瞒宁王妃,本殿当时得知父皇的旨意,亦是大感意外。” “若非晏皇后的凤位稳如磐石,只怕玉华的和亲对象……” 贺兰徵别有深意地顿住了话尾,晏凌却对他的弦外之音心知肚明。 假如没有晏云裳,贺兰悠就会被塞给建文帝。 晏凌神情寡淡:“秦皇疼爱女儿不假,可他也是一位君主,还是一位有着一统天下建立旷世霸业理想的君主,送来玉华公主和亲,想必也是他丰功伟绩下的一笔。” 贺兰徵瞥晏凌一眼:“宁王妃似乎对本殿的父皇颇有微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晏凌淡声:“秦皇是好皇帝,但是,这个‘好’是针对西秦人而言。” 贺兰徵兴味一笑:“这简单,倘若大楚也成了西秦的国土,本殿的父皇同样会善待楚人。” 晏凌的态度很冷淡:“质子,大楚眼下虽危如累卵,可还不到强弩之末的地步,您所言为时过早。” 贺兰徵凝视着晏凌冷冽的双眼,不觉摇头失笑:“你同萧凤卿真不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晏凌哑然,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萧凤卿要跟贺兰徵同流合污,就算是为了达成某个协议,萧凤卿也不应该随便与贺兰徵搅和到一起。 她是不懂那些尔虞我诈、权势纷争,然而,她也深知和国家的宿敌牵扯不清等同于涸泽而渔,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火中取栗。 晏凌淡笑:“质子与萧凤卿也谈不上一路人,还是照样谈笑风生。” 贺兰徵语焉不详:“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晏凌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唇。 贺兰徵琥珀色的眼眸隐含笑意:“宁王妃忧国忧民,可惜大楚无法成为你一展抱负的土壤。” 晏凌意有所指地叹息:“大楚如今的确是岌岌可危,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大楚物华天宝、幅员辽阔呢?群雄逐鹿都想从大楚分一杯羹,一来二去,大楚可不就成了目下这副模样?” 贺兰徵眸底的锐芒稍纵即逝:“其实西秦如今的国情亦差强人意,经年累月的穷兵黩武让国库不堪重负。” “提起征战,贵国的崇嘉太子英年早殇,真是西秦的一大损失。”晏凌实事求是:“崇嘉太子当年在邢台山以五千人马对敌大魏数倍于己的军队,最终杀得对方片甲不留,此事一传出,哪怕是大楚子民都津津乐道。” 贺兰徵眸光忽动,面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皇兄自然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是能在那一场鏖战中不费吹灰之力胜出,也是多亏西秦的蛊师献上了一条良计。” “哦?” 晏凌察觉到贺兰徵在欲擒故纵,所以很配合地露出了好奇的表情:“蛊师还能打战?莫非是蛊师给大魏人下了蛊,崇嘉太子才能以少胜多?” 贺兰徵的笑容逐渐消失:“对也不对。” “皇兄之所以能用五千人马打赢大魏的七万将士,是因为他用了改颜蛊。” 闻悉,晏凌渐渐收了脸上的轻慢之色,神情一点一点变得凝重起来:“改颜蛊?” 贺兰徵悠远的目光在晏凌脸上顿了顿:“宁王妃,你知道西秦除了军队以外,什么最厉害吗?” 晏凌坦言:“不知,望殿下赐教。” “是蛊毒。”贺兰徵负手而立:“西秦的蛊毒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晏凌思绪翻飞,她读过地理志,几乎没看过关乎西秦蛊毒的记载。 贺兰徵仿佛能看穿晏凌的心思,笑道:“西秦的蛊阴毒至极,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蛊师研制不出来的蛊,正因如此,所以蛊师也是西秦一宝,她们神秘莫测,西秦皇室外的人,根本无从得知她们的存在。” 晏凌蹙眉:“贺兰谌是西秦皇族,他不也被蒙在鼓里?” 贺兰徵温润一笑:“此乃西秦秘史,庶出自然一无所知。” “皇兄当年储位不稳,为了最大限度得到文武百官的认可,他主动请缨去了邢台山击败魏军,期望以军功堵住别有用心之人的攻讦,可事与愿违,军队的调度出了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皇兄有纵横捭阖的才能,也无施展之地,就在皇兄计无所出之际,本殿的母后暗中派了蛊师助他一臂之力,蛊师建议皇兄用改颜蛊,是以皇兄才会力挽狂澜一战成名。” 晏凌心头一凛:“那到底是什么?” 改颜蛊,光是听着就绝非善类。 “顾名思义,改颜蛊最大的效用就是改变人的容貌,只需要月圆之夜种下子蛊,等到十日后再催发母蛊,寄宿在第二人身上的子蛊就可以将她变得和有母蛊的人的容颜一模一样。”贺兰徵叹息:“这法子太邪门了,起初皇兄是不同意的,后来形势严峻,他不得已在用计俘虏的魏兵身上种下母蛊,又在秦兵体内种了子蛊,用假冒魏兵的秦兵打入了敌军内部。” 晏凌神色微沉:“那些秦兵后来怎样了?” 贺兰徵直言不讳:“身体中有子蛊的人,就算没战死也活不久,他们会一日日变得暴躁,皮肤也会缓缓溃烂,最后神志尽失、血尽而亡。” 晏凌嗤之以鼻:“西秦不仅兵强马壮,旁门左道也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崇嘉太子竟能忍心那些同袍带着蛊毒赴死,着实是凉薄。” 贺兰徵并不计较晏凌话中的夹枪带棒:“凡事皆有取舍,皇兄不过是选了宁王妃不屑的那条路。宁王妃不要瞧不起这些鬼蜮伎俩,兵不厌诈,有的时候为了达成目的,做些牺牲在所难免。更何况,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的东西用不好贻害四方,有的东西用好了,就算它本质是拿来害人的,也能在紧要关头救人一命。” 晏凌不予置评。 巫蛊一事骇人听闻,她对那些歹毒之物素来是愤慨满怀。 但身在其位谋其政,假若她是崇嘉太子,身处四面楚歌的境遇,她会选择怎么做? 每个人的原则与底线还有心中看重的东西不一样,做出的抉择自然也不同。 晏凌缓声道:“质子说的是,是本妃以己度人了。” 贺兰徵的眸光略略一动:“王妃正直坦荡,你的想法并没错,只是各人都有各人的身不由己。世道艰难、人心诡谲,很多人都在日复一日地奔波中,丢了自己的初衷,最终彻底被世俗所同化,本殿也希望王妃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将来遭遇了什么,都能保有这份赤子之心。” 晏凌抬眸看向贺兰徵,如玉生烟的男子温文尔雅,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真诚。 一时间,晏凌差点忘了自己那晚被贺兰徵用冰冷的箭矢对准胸口的经历。 “质子能言善辩,这一点倒是挺像萧凤卿的。” “本殿可不敢与宁王相比。”贺兰徵失笑:“宁王雄才大略,美中不足的便是心性太过狠辣偏执,长此下去,恐怕会伤人伤己,王妃可得好好在一旁提点他。” 晏凌淡淡点头:“谢质子提醒。” 两人的步伐并不快,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另一棵高壮的龙眼树下。 贺兰徵仰望着那些咖色的龙眼,眼底有幽光若隐若现,他顺手在就近的枝丫上摘下一颗成熟的龙眼。 “本殿小的时候,很喜欢吃龙眼,因此母后的宫里常备着,母后也总是吩咐御膳房做了些龙眼为辅材的甜汤。因着地域和气候原因,龙眼在西秦算是稀罕物,民间不常有,只有皇室才能时时吃到,玉华也爱吃龙眼,时常偷偷把龙眼送给李谦吃,因为李谦是她的玩伴兼伴读。”贺兰徵的语调不疾不徐,宛若四月的清风自山谷踏青而来:“初来大楚为质,本殿还以为再不能吃到心心念念的龙眼,没成想,龙眼的栽种在大楚反而特别普遍,它在坊间还有个别称——桂圆。” 晏凌听得一头雾水,从刚才开始,贺兰徵就拉着她说些西秦的旧事,这会儿又莫名其妙聊到了吃食,她真心搞不懂贺兰徵的葫芦卖的什么药,不过她明白贺兰徵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所以并未打断他。 贺兰徵摩挲着龙眼光滑的表皮,微微一笑:“不管龙眼还是桂圆,不都是同一样水果吗?叫法不同,用途也迥异,在西秦,龙眼是皇家才能享用的至品,在大楚,桂圆晒干了还能给孩童当零嘴。” 听到此处,晏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眼帘低垂,定睛在贺兰徵手上那颗圆润的龙眼。 见状,贺兰徵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唇,他娴熟地剥开那粒龙眼,递给晏凌:“龙眼吃多了上火,偶尔尝尝倒是别有风味,若能取冰冰镇,想必口感更佳。” 晏凌默不作声地垂眸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线条秀美,透着文人墨客的文雅。 她心不在焉地接过了龙眼,并没吃。 贺兰徵拿出帕子拭净手上的汁水:“王妃还有事要忙,本殿便不耽搁你了。” 言罢,他抬步折身,往反方向阔步而行。 晏凌忽然出声叫住他:“质子。” “嗯?”贺兰徵驻足,挑眉望向晏凌:“王妃还有何事不解?” 晏凌面容冷肃:“我听闻蛊毒的承载物是蛊虫,请问改颜蛊的蛊虫是什么模样的?” 贺兰徵微微眯眸,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晏凌听:“肉色,半透明,头上有触须,宁王妃见过了。” 话音落下,晏凌双瞳一缩,陡然色变。 贺兰徵轻笑一声,大步离去。 …… 日头越发燎人,晒焦了龙眼树的绿叶。 晏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贺兰徵给她剥的龙眼。 “玉华自小勤奋聪颖,不但擅诗文,还自学了口技。” “不管龙眼还是桂圆,不都是同一种水果吗?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玉华的伴读是李谦,李谦儿时进宫做了玉华的玩伴,关系很是要好。” “改颜蛊能改变人的容貌,蛊虫是肉色的,头上有触须呈现半透明状。” “西秦的蛊师常年居于皇室,只有嫡出才知晓她们的秘技。” 贺兰徵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周而复始地盘旋,晏凌不断地回忆着,不断地咀嚼着每个字的含义,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脑中。 晏凌抿了抿唇瓣,在烈日下站了太久,她的双唇干燥无比,略有起皮,可是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她攥紧手中的龙眼,被阳光蒸发了水分的龙眼在她指间被挤压得干瘪瘦小。 “莫非有两个玉华公主?一个在辰时就死了,一个却冒名顶替上了喜辇。” 萧凤卿的话回荡在耳边,晏凌神情复杂,双眼深幽宛若一汪古井,盛满了粼粼凉光。 …… 晏凌面色如常地回到了停尸房。 她垂眸,眼角余光不露声色地逡巡过在场的几人,在某个人的脸上略微一转,随即敛眸。 身侧倏然投下一道高大的身影,晏凌微微侧眸,萧凤卿风流蕴藉的眉眼进入了她的视线。 “我的王妃去了这么久,是掉茅坑了吗?” 晏凌欲言又止,想到不宜打草惊蛇,还是把她和贺兰徵的交谈给隐瞒了。 “在这里太闷了,我顺便透透气。” 而萧凤卿是何许人也? 一双利眼轻而易举就识破了晏凌心里藏着事,深眸随之划过一道幽光。 “刚有求于我便一口一个萧哥哥,这会儿就无情地翻脸不认人了。”他哼笑一声:“阿凌真叫我伤心,居然为了别的男人骗我,好在我大度不与你们计较。” 晏凌愣住,几乎怀疑萧凤卿尾随在她身后。 萧凤卿斜睨晏凌:“别用那种眼神看本王,我吃饱了撑的跟踪你?你身上有其他男人的味道,偷腥了还不懂擦嘴。” 晏凌揶揄地扫了他一眼:“王爷这口气,是向永巷内的那些弃妃学的吗?” 萧凤卿挑衅道:“你是要当女皇帝?” “啧,”晏凌眼波流转,水泠泠的凤目尾端上翘:“我若做了女帝,你是当帝君还是帝妃?” 萧凤卿不假思索道:“想得美,我可不会跟其他男人争食,本王是要吃独食的人。” 晏凌又摇摇头,低声道:“算了,我才不敢和你抢饭碗。” 萧凤卿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他说了什么?” 晏凌知道这个“他”是指贺兰徵。 有些时候,她与萧凤卿总是出奇默契。 犹豫一会儿,晏凌言简意赅:“案情。” 萧凤卿眸露了然,没再多问,莫名的,他忽道:“贺兰徵那人,你离他远点,他不简单。” 晏凌似笑非笑,调侃:“能比你更危险?” 萧凤卿骤然语塞。 晏凌好整以暇:“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一朵食人花,我一不留神就能被吞得骨头都不剩,偶尔连觉都睡不安稳呢。” “王妃健忘。”萧凤卿慵懒地勾唇,抵到晏凌耳畔:“七夕那晚,你就被吞得没剩骨头渣了。” 这人动不动就开荤腔! 晏凌面色突红,没好气地碾了萧凤卿一脚。 萧凤卿得意忘形:“王妃自己挑起的话茬,还反过来怪我,不厚道。” 晏凌脑中灵光一闪,恶狠狠地瞪着萧凤卿:“你刚刚是不是知道我要你陪我去溷间是何事?你肯定嗅到血味了。” 萧凤卿这家伙的鼻子比狗还灵敏,她来葵水那会儿,血腥味重得她自己都闻到了,他会没发现? 她急得手足无措,他倒是逮着机会就戏弄她,还向她讨人情! 萧凤卿一怔,心虚地摸摸鼻端,目光游离,顾左右而言他:“那啥,你调配的香丸味儿太冲,我当时确实没闻见,你师父那配方有问题,搞得本王暂时丢了嗅觉……” 晏凌的眸色越来越凉。 萧凤卿的声音也越来越弱,大概是终于觉悟到形势不妙,他果断放弃了求生欲,挺直腰杆,一脸无所畏惧:“嗯,我就是故意的,谁让你先前无视我来着?反正我已经得到了你的一个承诺,你后悔也没用了。” 晏凌再次领教了萧凤卿厚颜无耻的新高度,亏她方才还对萧凤卿生出几分感激之情,眼下得知自己被他耍了,那点儿动容便全都喂了狗。 深呼吸,再深呼吸,小不忍则乱大谋。 晏凌安慰自己: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萧凤卿,你会为你今天的行为后悔的。”晏凌神色定定地看着萧凤卿。 萧凤卿不以为意:“无所谓,本王的承受能力早就被王妃锻炼得很强大了。” 晏凌嘴角带笑,眸光沁凉如秋水:“希望你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时机不对,破案是最要紧的,她不能和无赖一般见识。 萧凤卿不以为然,扇子插在贴着后颈的衣领内,双手抄在袖管里。 “我去找绿荞的时候,听闻你来了葵水,她怎么表情怪怪的?” 晏凌羽睫一颤,平静道:“你要她送月事带给我,我如果是她,也觉得奇怪。” 萧凤卿一脸狐疑:“是吗?” 他音调拖得老长,摆明不信。 忽然,萧凤卿若有所悟:“你以前的小日子是不是和这不一样?” 晏凌白他一眼:“你管的太宽了。” “我关心自己的王妃有何不对?”萧凤卿暧昧地眨眨眼,语焉不详:“要攻城不得先了解了解城门何时开?” 晏凌听不懂萧凤卿话中深意,但看他荡漾的表情就猜到并非是什么好话。 她懒得理睬他,兀自整理木箱。 “王妃。”殷泽昆走上前:“您需要的药材准备好了。” 晏凌稳步走到竹榻一边,视线落在女尸脸上,其他人也循着她的眸光看向女头。 果然如晏凌所说,那颗头颅上印痕浅浅。 “今夜子时便能见分晓。”晏凌将拓印下印痕的荨麻纸折叠好:“为了以防万一,这个要先收好,等两处的痕迹全都复原以后,我们再拿来比对。” 李谦不解:“王妃为何要如此?” 晏凌浅浅一笑:“只是多做一手准备罢了。” 殷泽昆拱手致谢:“今日真是劳烦王妃了,下官已经在东厢准备了几间客房,还请王爷与王妃稍事休息,也请三皇子、质子稍作歇息,午膳业已备好。” 晏凌从善如流:“请大人好好看守此处,待本妃调配完药水就会过来。” “到时就有劳王妃为我们揭晓谜底了。” 晏凌眸光一飘,忽而弯唇:“殷大人,供词很重要,本妃怀疑夏翡、夏露有所隐瞒,关于玉华公主的死,她们定然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尤其是夏露,不如动刑吧?” 殷泽昆犹疑:“但她们是西秦人。” 贺兰谌眉峰一挑:“只要能查明真相,区区奴婢打死又何妨?殷大人,你不必顾忌夏露的身份,倘若小王的母后知晓夏露和玉华的惨死有关,照样会剥了她的皮。” “不可!”李谦骤然高声阻止。 所有人眸露探寻地投视向李谦。 李谦振振有词:“殷大人,万一夏露承受不住刑法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连唯一的线索都没了?” 晏凌的态度很冷淡:“对于闭口不言的嫌犯,严刑拷打是必要的,李公子,现下最重要的事是查明玉华公主的枉死,但我怎么觉着你作为西秦人,却丁点都不积极呢?” “李副使,”晏凌别有深意地扯扯唇:“你这弟弟该不会是特意来搅局的吧?” 李哲汗颜,他之前怀疑是睿王杀了玉华公主,巴不得大楚与西秦开战,可如今他的弟弟反倒对查案诸多阻挠,同时,他心里又隐隐感觉到了一些异常。 依照他对李谦的了解,李谦不应该如此才对,全天下人都可能对玉华公主的死因漠不关心,但李谦绝不可能不在乎。 这么一想,李哲也觉得李谦今日的行为太不正常了。 感受到众人异样的打量,李谦强行按捺住夺路而逃的冲动,底气不足地辩解:“我也是为了案情着想,既然你们不认同我的提议就算了。” 第69章 鱼儿咬钩了 晏凌语声清朗:“殷大人,调查玉华公主的死因刻不容缓,切莫有半点马虎,刑讯逼供不过是查案的手段之一,只要运作得当,没有撬不开的嘴!” 李谦忍不住皱眉:“这岂不是屈打成招?宁王妃,你这是不是太过了?” “那么,李公子有更好的办法吗?”晏凌似笑非笑:“倘若你有,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参考一下,集思广益总能解决问题的。” 李谦语塞,嗫嚅半晌,迟疑道:“我还是不相信夏露、夏翡有份谋害公主,宁王妃这般作为,实在是欠妥,夏翡就罢了,可夏露……我听闻夏露在公主遇害的时候并不在场。” “李公子的确挺关心这案子的。”晏凌微扬下颌,上挑的眼尾妩媚又凌厉:“不过本妃认定夏露与公主的悬案有关系,而三皇子也同意用刑,如果李公子真心希望尽快擒凶归案,你就不该提出任何疑议。皇上既然将这案子交给本妃,本妃就有权利决定如何查,流程全是本妃独揽专行,你要是不赞同,就请离开。” 这略显咄咄逼人的话语出口,众人微微吃惊,在他们心目中,晏凌并非目中无人的形象,乍见她仗势欺人的强势模样,都不由得意外。 李谦顿时失语,这位宁王妃软硬不吃、明目张胆地以地位压人,极难对付。 萧凤卿扬眉,目光缓缓划过晏凌盛气凌人的明艳面孔,他收了脸上的散漫,唇角噙起笑:“王妃说的对,夏露只是个小小的奴婢,只要能逼问出真相,打死又何妨?王妃断定她有嫌疑加害公主,那她就是嫌犯。李公子,这可不算屈打成招,你小题大做了。” 有了萧凤卿帮腔,李谦更是词穷。 李哲拉了李谦一把,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警告道:“王妃说的是,你若留在这儿不管用,那不如先回四夷馆等消息。” 贺兰谌狐疑不已,他心思一转,忽道:“李谦,莫非你和夏露有情?” 萧凤卿落井下石:“肯定是,那位夏露姑娘谈吐不俗、绮年玉貌,一看就是李二公子好的那一口,嘿嘿,年少思慕艾,大家都懂的。” “我没有!”李谦大惊失色,连忙矢口否认:“宁王请慎言!” 贺兰谌更疑惑了:“那你何必这么维护夏露?”他沉吟片刻,突然眯眸审视李谦:“难不成……你是为了玉华?” 李哲见势不妙,赶紧出面打圆场:“殿下您也知道,下官这位二弟自小就是个老好人,他在幼时受过玉华公主的恩惠,一直都把公主当成恩人看待,眼下见公主倚重的两个婢女担上杀人嫌疑,他情急之下说错话也是有的。” 李谦抿抿唇,垂眸不去看贺兰谌半信半疑的眼神,涩声道:“是下官僭越了,下官曾经在宫学承蒙公主关顾,如今她不幸惨死连带着夏翡、夏露都……下官一时失态,请殿下恕罪。” 贺兰谌神色冷淡,也不知信不信,他交代李哲:“派人送你弟弟回四夷馆吧,人手太多,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李哲拱手领命,余光扫见李谦忧心忡忡的表情,他心中平添不安的预感。 适逢贺兰徵进门,他不经意地瞥向晏凌。 两个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眸光一触即分。 见状,萧凤卿摸摸眉头,轻声嗤笑:“大庭广众还眉目传情,王妃,注意点影响。” 晏凌没好气地拧了一下萧凤卿的胳膊,嗔怒道:“我这是为正事。” 萧凤卿挥开晏凌的手:“说话就说话,好端端摸我做什么?揩油不要费银子吗?” 晏凌嫌弃地抛了个白眼给萧凤卿:“猪油,我会稀罕?做菜还嫌油腥太重。” 萧凤卿的舌尖抵了抵腮帮子,眉眼弯弯:“做什么菜?咱两都‘炒过饭’了,那滋味儿,千回百转,总是叫我午夜梦回时都意犹未尽。” 晏凌震惊地瞪大眼。 她在杭州混迹于市井,荤话不晓得听过多少,但自打认识了萧凤卿,她深深感慨从前的自己真是太纯洁了。 “看我回府不烧了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春宫!” 低声撂下这句毫无震慑力的威胁,晏凌揉揉微红的面颊,若无其事地挎着木箱大步迈出了门槛。 萧凤卿的屁股挨着桌沿,修长的手指夹了一支狼毫毛笔旋转,饶有兴味地目送那抹烟青色身影飒飒走远。 阿凌真是越来越好玩了,真想把她做成美人架,一辈子都珍藏着,只给他一人欣赏。 …… 用过午膳不久,曾一鸣随同殷泽昆到了东厢。 “下官见过宁王、宁王妃。” 萧凤卿懒洋洋地歪躺在软榻上,翘着二郎腿,双目微阖,嘴里抑扬顿挫地哼唱着小曲儿,对殷泽昆两人视而不见,左看右看都不像个王爷。 晏凌正襟危坐,眼见萧凤卿没反应,只好虚虚抬手:“两位不必多礼。” “宁王妃,果然不出你所料。”曾一鸣满头大汗,急急道:“我们的人在黑麋峰一处山沟内发现了血迹,派去驿站的人也回来了,据负责膳食的厨子交代,他们不知道有没有人动过睿王的饭菜,可他们中途出去过。” 晏凌凝眸:“血迹多不多?” “现场应该被人清洗过,但依照下官的经验分析,那些血迹很多!” 晏凌笃定道:“那颗头就是那个地方被割的。” 闻言,殷泽昆与曾一鸣身躯一震。 “宁王妃,下官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曾一鸣诧异:“公主在辰时被害,她的死亡时间是你亲口推测出来的,为什么现在又无端提前了大半夜?” 晏凌沉声:“正常情况下,那具女尸的死亡时间确实是辰时无疑,然而,假如尸体多了一些外在因素,死亡时间是可以延迟甚至提早的,我们都以为死的人是玉华公主,所以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曾一鸣倒吸一口凉气:“如若王妃的推断千真万确,那辰时上喜辇的又是谁?” 殷泽昆抓住了晏凌话中最大的重点:“宁王妃,什么叫做我们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难道……死的不是玉华公主?” 还不等晏凌解释,殷泽昆抢先自我否定:“不,这不可能!那颗头和玉华公主的容貌如出一辙,三皇子还有李副使都证实过了,死的就是玉华公主!” 晏凌面色清冷,平静道:“躺在大理寺的那具无头女尸,不叫贺兰悠。” “啊?” 殷泽昆两人目瞪口呆,良久都没回过神。 曾一鸣恍然大悟:“该不会贴了人皮面具?” “蠢蛋,这么蠢怎么当上大理寺少卿的?”萧凤卿两条大长腿架在软榻的扶栏上,皂靴脱了,他悠游地晃着脚板:“王妃明察秋毫,会不认识人皮面具?她的意思是,玉华公主还活着,活蹦乱跳呢!” 殷泽昆失声道:“当真?” 萧凤卿抛出来的惊天内幕无异于一颗炸弹,曾一鸣被轰得找不着北,他结结巴巴:“我……我还是没听懂……死的为何不是玉华公主?那真正的玉华公主去哪儿了?” “别说曾少卿不明白,下官也不懂。”殷泽昆定定神,摸了一把额头冒出来的涔涔冷汗:“王妃,可否请您详实告知?” 晏凌叹息:“此事说来话长,本妃希望今夜殷大人能配合我捉拿凶徒。” 殷泽昆又道:“王妃不是声称自己有法子令那颗人头脸上的痕迹显形?既然她的身份成谜,王妃为何……” 晏凌眨眨眼:“我那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曾一鸣这次倒是彻悟:“王妃是在设局请凶手入瓮!王妃知道真凶是谁了?” 晏凌赞赏地点点头:“不错。” 殷泽昆正色:“到底事情有何玄机?请王妃如实道来。” 晏凌示意二人坐下,轻声细语与他们谈起了整件事,随着晏凌的讲述,殷泽昆跟曾一鸣的表情时而匪夷所思,时而义愤填膺。 萧凤卿嘴里叼着一根花茎,漫不经心地瞟了几眼晏凌,她全身心都投注到了案情当中,压根儿没看过他一眼。 但不知怎的,萧凤卿并不生气。 他想起第一次在白日见到晏凌的情景。 她穿着古板严肃的捕快公服,眉目清飒,列举吴承祖罪状的时候,言简意赅、从容不迫。 再看看她目下的样子,一袭烟青色衣裙,犹如裁剪了二月春风辉映着天岚编织而成,衬得她气质清雅明妍。 萧凤卿看了一小会儿,有种安谧宁静的感觉像春日的温泉悄无声息地包裹他,疲倦静静袭来,他缓缓闭上了眼。 金灿灿的日光洒满苍穹,一束束透过冰裂纹窗棂落在萧凤卿面上,映着他的睡颜。 窗外繁华烂漫,窗内茶香袅袅,人语絮絮。 萧凤卿的呼吸愈来愈平缓,陷入了黑甜,而晏凌那头的事,也解决得差不多了。 “殷大人,曾少卿,”晏凌落落起身,郑重其事:“今晚就拜托你们了。” 殷泽昆平复了下内心所受到的强烈震撼:“请王妃放心,下官定当全力协助您。” 曾一鸣也忙不迭做出承诺。 晏凌将两人送走,转过身,萧凤卿安宁的睡容赫然映入眼帘。 金色的阳光笼住了萧凤卿的脸,他熟睡之后,模样俊秀清隽,没了清醒时那份邪肆顽劣,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纯真又干净。 晏凌缓步上前,拿支杆拉下了竹帘。 室内的光影变得半明半暗,晏凌顺势坐在了榻边,她垂眸盯着萧凤卿。 鬼使神差的,她抬指,轻轻抚上了萧凤卿的脸庞,纤细的指尖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他的额头、长睫、高鼻,最后停驻在他的双唇。 他的唇色鲜艳诱人,唇形也非常好看,薄薄的,是市井阿婆说过的薄凉寡情之人。 可是…… 这张唇的温度亦能灼热撩人。 脑中模模糊糊闪过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晏凌耳根一热,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了手。 她莫名心虚,不自觉环顾四周,生怕有谁看到了她刚才的举止,那样的话,萧凤卿肯定会笑死她的,届时还不知会多嘚瑟。 猛然记起一事,晏凌兴味十足地挑起了眉。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边,拿了笔墨又回到软榻旁,低眸注视着萧凤卿片刻,她哼笑一声,微微低下了腰…… …… 日暮时分,萧凤卿悠悠醒来。 这一觉,萧凤卿睡得很踏实。 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昏惑,他扭头看一眼,左侧的窗帘被放了下来,遮住了午时刺眼的阳光。 他记得自己睡着的时候,这面竹帘是收拢的,显而易见,有人在他入睡后把帘子给撑开了。 至于那个人是谁…… 萧凤卿唇角勾起一丝坏笑,他不动脑都能猜出来。 平时看着粗枝大叶、凶巴巴的,没想到偶尔还挺温柔体贴。 这么一想,萧凤卿抬眸扫了一圈屋内,静悄悄的,没见着那人。 萧凤卿抻了个懒腰,穿好靴子下地,原想先梳洗一番,经过拱门不经意一瞥,他顿住了脚。 晏凌有气无力地斜倚在太师椅上,面色微白。 “哟,这是怎么了?中午那会儿不还龙精虎猛的?现在这么病恹恹的?” 晏凌无精打采地撩起眼皮看萧凤卿一眼,没说话。 “你这是中暑了?”萧凤卿走到晏凌面前,探手触上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你才发烧。”晏凌没好气地挥开萧凤卿。 萧凤卿凝眸打量她片霎,见她病容不似作伪,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也不禁端敛起来:“真不舒服?我让殷泽昆找个大夫给你瞧瞧……不对,我比大夫更管用。” 说着,萧凤卿不由分说握住了晏凌的手腕想给她把脉。 晏凌甩手挣脱,迎上萧凤卿费解的眼神,她抿了抿唇:“没什么大碍,只是……” 萧凤卿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什么?” 晏凌目光飘忽一会儿,停留在萧凤卿的脸上:“你怎么这么多事?就女人家的毛病,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休息休息就行了。” 萧凤卿思忖几息,终于懂了。 “你体寒?一般女子是不会有这种状况的。” 晏凌移开眼,唇角几不可见地耸动了一下。 “或许吧。” “早就叮嘱过你女人家别怠慢自个儿身体,现在吃到苦头了吧?”萧凤卿没察觉晏凌的异样,关切道:“还是去找个大夫调理,太医署就有千金圣手。” 晏凌对萧凤卿突如其来的关心很不适应,甚至有点抵触,她蹙眉:“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王爷别操心了。” 萧凤卿一愣,愠怒:“行行行,我不管你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识抬举。” 晏凌沉默不语。 她并没体寒的毛病,从小到大,她的体质不输男子,这次小日子提前还宫痛不止,是她背着萧凤卿私下服了避子汤。 没来由的,她不愿告诉萧凤卿这件事。 萧凤卿见晏凌打不起精神,遂问:“离子时尚早,要不你睡一觉?” 晏凌摇头:“还有些疑点没想清楚,心里存着事睡不下。” 萧凤卿意会:“枭首?” “嗯。”晏凌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既然用了改颜蛊,为什么还要砍头呢?” 萧凤卿戏谑:“我还以为贺兰徵真在向你献殷勤,搞了半天,他对你也不诚实嘛,改颜蛊一事,说一半留一半,这是故意对你有所保留还是想欲取姑予?” 晏凌喜怒不辨,神色定定地瞅了瞅萧凤卿,忽而扬唇:“什么叫做臭味相投便称知己,我看到你和贺兰徵就明白了,怪不得他三更半夜还偷偷摸摸跑去王府私会你。” “私会个屁!”萧凤卿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你师父没教你多读书?两个大男人谈何私会?有毛病吗?我是直的,货真价实!” 晏凌针锋相对:“你这幅德行,男女通吃也不稀奇。” 萧凤卿一噎,刚想与晏凌短兵相接,房门倏地被叩响了。 晏凌踢了萧凤卿一脚:“去开门。” 萧凤卿冷嗤:“本王的腿金贵着呢。” 晏凌动脚不动口,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萧凤卿本来就坐在榻边,猝不及防被晏凌一脚踢到了地上。 “毒妇,你有完没完?”萧凤卿捂着屁股咨牙俫嘴地站起来。 晏凌心安理得地无视萧凤卿的控诉,身子一歪,直接闭目养神了。 “宁王,宁王妃,你们在吗?” 门外,响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声。 萧凤卿无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去开了门。 开了门,是个生面孔。 来人的目光触及萧凤卿,立时愣住了。 萧凤卿适才受了气,口吻不太友善:“你谁?” “小的叫秦野,是质子的近随。”秦野回神,递上手里的食盒:“这是我们西秦的特色糕点,质子说宁王与王妃为玉华公主的案子殚精竭虑,所以吩咐小的送来给你们尝尝鲜,质子希望您二位能好好品尝。” 最后一句话,秦野微微加重了语气。 萧凤卿眸光微动,信手接过食盒:“替本王转告你们质子,多谢他了。” “不客气,小的先告辞了。” 临走前,秦野又一言难尽地看了眼萧凤卿。 萧凤卿余怒未消,难免不太敏锐,也就没觉察到秦野的异样眼光。 重新回到内室,萧凤卿将食盒放到矮榻上。 “贺兰徵送消息过来了。” 闻言,晏凌立刻睁开了眼:“哪儿?” 萧凤卿冲食盒努努嘴。 晏凌依言打开食盒查看,果不其然,在几碟精致的点心下,藏着一张寸宽的折成菱形的纸条。 萧凤卿没动,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 于是晏凌径自拆开了纸条,一目十行地看完,她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我就说他们为何要枭首,原来如此,改颜蛊,委实太邪门了。” 萧凤卿倾身从她指间抽出纸条,粗略扫了扫,他意味深长一笑:“这位贺兰质子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居然想玩大义灭亲那一套,还希望我们到时在老皇帝跟前美言几句,好歹也是兄妹,竟眼睛都不眨地把自家妹子给卖了。” 晏凌不以为奇:“五十步就不要笑百步了。” 萧凤卿轻哼一声,侧目睃了眼窗外的阑珊暮色:“你猜,四夷馆那个人在干嘛?” “还能做什么?”晏凌闲适地咬了一口西秦的花糕:“为了心爱之人,自然是龙潭虎穴都要闯咯。” …… 此时此刻,四夷馆客房。 李谦一直静坐在纱窗下,大半天都没开过口。 他身前的琴案横放着一把七弦琴,焚香渺渺,香雾扶摇直上,氤氲了李谦阴郁的容颜。 琴音空灵,整个下午,李谦都在不知疲倦地弹奏着同一首曲子,从未停歇。 “二公子,您这大半日都没吃东西,饿不饿?小的这就去叫人送些好的饭食过来。”长随吕顺作势要往外走。 “吕顺。”李谦突然收了抚琴的双手,看着吕顺笑了笑:“你几时跟着我的?” 吕顺不防李谦会忽然问起这个,憨厚地笑道:“小的六岁就伺候您了。” “六岁?一眨眼就十来年了。”李谦轻轻笑开,面上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淡淡道:“我比你大了四岁,当时在李家只是个饱受欺凌的私生子,你跟着我,应该也受了不少委屈吧?有好几次,我都撞见你一身伤地跑回来,甚至连药酒都没钱买,我明知你是为了维护我才与他们打架,可我有心无力,无法站出来替你讨公道,我这个主子真不称职,这么多年,真的谢谢你了。” 吕顺腼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来二公子都知道,我还以为您被小的骗过去了。” 回想起那段艰难岁月,饶是老实如吕顺都唏嘘不已,高门大户的阴私屡见不鲜,藏着掖着的腌臜事数都数不过来。 李谦是李大人外室生下的儿子,外室死后,李大人便将李谦接回了李家。 李家不缺儿子,李谦的生母又是以色侍人的花魁,李大人对她本就是逢场作戏,而李谦因为生母不光彩的身份,在李家自然亦是仰人鼻息受尽磋磨。 “二公子,您可快别说这些了,有什么可谢的,是小的该谢您赏了我一口饭吃。”吕顺收回思绪,安慰李谦:“苦尽甘来,当年幸好有玉华公主帮您,玉华公主指名道姓让您做了伴读,那之后您的日子才渐渐转好,府里的人也不敢再拜高踩低欺负咱们,可惜……” 吕顺小心翼翼地偷觑了一眼李谦微恙的表情,斟酌一会儿,还是惋惜道:“可惜玉华公主红颜薄命,竟被歹人害成那样,这世道也太黑了,为什么偏偏就好人不长命?!” 李谦默不作声地呆坐着,俊逸的眉宇之间无声无息沁散一股抑色。 吕顺生怕自己的话会让李谦伤心,忙道:“二公子莫要悲伤,逝者已矣,公主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您为她黯然伤神,二公子请宽心,反正案子有线索了,大楚的宁王妃一定能查出凶手给公主偿命,咱们也得化悲愤为力量,等着看凶手落网!” 李谦的眼眸陡然一片幽邃阴沉:“你也觉得宁王妃能抓到凶手?” 吕顺以为李谦是对晏凌没有信心,急忙说:“二公子,小的先前都打听清楚了,宁王妃没嫁给宁王前,是在杭州做捕快的,破过不少案子呢,只要她说自己能破那就肯定能破,况且,还有大楚的大理寺啊,他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李谦面无表情,眸光游移不定,身上那股诡异的气息越发浓重了。 吕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李谦今日格外古怪,但他也没多想,毕竟他们主仆都受过玉华公主的恩泽,别说李谦,就是他这个仆人都为玉华公主的死郁郁不得纾解。 李谦没再说话,两手又轻轻放在了琴弦上,缥缈缱绻的琴音很快便充斥了整间屋子。 吕顺站在原地,走不是留也不是。 李谦弹这首曲子谈了整整一下午,他不晓得名字,但怪动听的。 依稀记得,曾几何时,他家公子也跟公主合奏过这曲子,他当时听着,下意识就想起了在学堂听过的那句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除了曲儿悦耳,公主与公子合奏的画面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就在这时,李谦的呼唤打断了吕顺的回忆。 “顺子。” “诶。”吕顺习惯性地应声,应完,忽地笑了:“公子,你好些时候都没这么叫过小的了。” 李谦和煦一笑:“这是你乳名,你初来乍到那会儿,虎头虎脑,别人都这么叫你。” 提及往事,吕顺蛮不好意思的:“小的爹娘死得早,都是家生子,奶奶把小的送到您身边伺候,也是期望小的能为您带来好运,这辈子都顺风顺水。” “顺风顺水?” 李谦喃语这四字,耐人寻味地笑笑,从今夜以后,他的人生再不可能顺风顺水,即便是昔年的风光,也是贺兰悠带给他的,至于他本人,生来便是卑贱的庶孽,就连亲生父亲都未曾正眼瞧他。 “顺子,我饿了。” 吕顺一喜:“小的给您准备饭菜去。” “不。”李谦叫住吕顺:“我从没来过大楚,那日在驿站听闻城南的陈记馄饨很好吃,你给我去买一碗吧,不过他家离这儿非常远,估摸你要跑上大半宿。” 吕顺不疑有他,他的欢喜溢于言表,只要李谦肯吃东西,让他走遍天涯海角都心甘情愿。 “公子,没事的,小的白日睡饱了,正巧睡不着呢,我现在就过去,等天一亮,陈记馄饨一开店,我就给您买一碗,开门红嘛,您吃了保准开心!” 李谦又笑笑,自琴案下取出一张百两银票给吕顺。 吕顺怔住:“公子,一碗馄饨要不了多少钱,再说,小的自个儿也有。” 李谦温声道:“拿着吧,多买几碗,总能派上用场。” 吕顺虽不解其意,但他向来不忤逆李谦的指令,是以接过银票,谨慎地揣进了贴身的兜里,还抬手拍了拍胸膛,他憨憨笑着:“这样就不怕掉了,公子,您等着我。” 李谦的脸上迅速掠过一抹黯意,尔后若无其事地笑道:“去吧,路上小心。” “好!”吕顺欢欢喜喜地关上门,走了。 屋内又恢复了静寂,李谦撩袍坐到了琴案旁。 不多时,琴声骤起。 依然是同一首曲子,然而,缠绵悱恻的曲调却霎时间变得铮铮激扬。 这是贺兰悠亲自谱的小调,他为之取名——清平乐。 彼时,这乐曲寄托了他和贺兰悠太多太多关于未来的美好遐想,他希冀他们的余生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能够清宁平安,可是,就在他们以为能如愿相依相伴时,秦皇的一纸诏书无情地在两人间划开一道巨大的天堑。 分明是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想要厮守一生,却那么难。 只因贺兰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是寄人篱下的私生子! 迫不得已,李谦为了解救贺兰悠于水火,走上了那条不容回头的路。 他知道,或许晏凌白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故弄玄虚,但他不能拿贺兰悠去冒险。 吕顺从小服侍他,万一事情败露,必将受到牵连,所以他用一百两将他打发了,从皇城到城南要一宿,足够他事成或失败。 倘若东窗事发,吕顺也肯定会得知真相,届时,他拿着银票可以随意找个地方过一辈子。 琴声渐渐终至尾声,李谦的眸底有坚定决然之色迭起不散。 当沙漏的流沙流完半个葫芦状的小口子,李谦推开琴案,义无反顾地换上了早就备好的夜行衣。 …… 大理寺牢房。 更夫敲打二更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砖墙传到夏露耳中。 她和夏翡是被分开收监的,并不在一处。 忆起白日接受晏凌盘问的情景,夏露有些惶然,她一遍遍回想那夜的经过,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想杀人,但是…… 她不要嫁到大楚,她不要做秦皇政治联姻的棋子! 她只是想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罢了,她和李谦都没做错,她也不需要感到愧疚! 奴婢,本来就该为主子去死。 就在夏露出神之际,牢房两侧的壁火倏忽一闪,紧跟着,一条矫健的人影仿佛壁虎游离到了牢房内。 看清来人,夏露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出去的!”黑衣人紧紧拽住夏露的胳膊:“他们已经有眉目了,再不走,一切晚矣!” 夏露拉住黑衣人,沉声道:“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晏凌不可能发现端倪!我们就这么贸贸然走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爱刑讯我,就由着他们吧,只要熬过这道坎儿,我们都会无恙的,就算他们想给贺兰悠的凶案找替罪羊,也得掂量掂量西秦那边同不同意。” 黑衣人深知夏露的性子倔强,三言两语便把事情的经过给说了。 夏露面色微变:“这么说,这也许是他们在故意设局抓你?那你为何要来?” “因为你在这儿,我不能容忍你受到丝毫伤害,要是贺兰谌真把你生死不论地交给大楚,你还有活路吗?” 夏露面露嘲讽:“好一个诡计多端的晏凌,她是有心算无心,故意用我来要挟你露出马脚,真够卑鄙!” 话音落下,牢房两侧猛地灯火大亮,伴随台阶上传来的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管清越微凉的女音徐徐响起: “知我者,玉华公主也!” 第70章 “死而复生”的公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夏露侧头看去,台阶上,一双淡青色的绣鞋扑入了她的眼帘,她缓缓抬眸,女子清丽冷艳的脸孔出现在视线中。 “玉华公主心思缜密,李公子也深藏不露。”晏凌负手而立,歪头一笑:“本妃听李副使说过,李公子身子骨不太好,所以重文轻武,原来李公子是真人不露相。” 在晏凌身后,依次是嘴角淤青的萧凤卿、贺兰谌两兄弟以及殷泽昆、曾一鸣和李哲。 俨然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见状,李谦颓然地闭上了眼。 他恍若失了魂魄,呆呆地立定牢房,原先挺直的脊背一点一点变得佝偻。 失策了。 当贺兰悠想出这个李代桃僵的办法时,他就觉得行不通,可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杀了夏露,没料想,这个局居然轻轻巧巧就被晏凌勘破。 不,其实并非晏凌太厉害。 是他们的计划本就存在漏洞,仓促之下也根本来不及好好筹谋,所以才会无所遁形。 甫一看到李谦,李哲的表情狰狞了一瞬。 他早就撞破过贺兰悠与李谦的私情,本想回禀父亲,念及李谦曾在猎场救过他的命,便只是勒令李谦绝了心思。 后来秦皇下旨命玉华公主和亲大楚,他担任送亲的副使,原还松了口气,结果李谦又苦苦哀求他加入和亲使团,并且信誓旦旦保证绝不再跟贺兰悠纠缠,他看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一时不忍便应诺了。 熟料,现在却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贺兰谌狐疑地打量夏露:“宁王妃,你说她就是玉华,可有凭证?” 出乎意料,夏露也极其冷静。 她不言不语,只是淡淡地瞥着晏凌。 死无对证,在晏凌拿出最有力的证据之前,她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不信晏凌真有那么神通广大。 晏凌的神情比夏露更冷,只是缓慢地吐出了三个字:“改颜蛊。” 此言一出,李谦身形一震,神色愈加颓丧。 晏凌果然知道了一切。 夏露亦是不敢置信,她眸色迷离片刻,目光如针一般刺向长身玉立的贺兰徵。 “是你?你怎么晓得的?” 崇嘉太子用改颜蛊退敌那一年,贺兰徵早来了大楚为质,他是如何得知个中奥秘的? 贺兰谌没听过“改颜蛊”,但涉及到蛊一事,他的眉宇间便添了几许深思。 晏凌转向贺兰徵,微微一笑:“前因后果,还请质子一一道来。” 闻言,贺兰徵越众而出,一袭白衣在灯火下流转着清濯的光华,他直视着夏露,眸光炯炯:“玉华,你这是何苦?” 还不等夏露接腔,贺兰谌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他抬手指向大理寺停尸房的方向:“玉华的尸体就躺在里头,你居然说夏露才是玉华,这……这也太荒谬了!” 殷泽昆叹了口气:“三皇子,我们先前与你说了那么多,您都不信,这会儿有八皇子佐证,您总该接受现实了。” 贺兰谌语塞,他探询地望向贺兰徵:“改颜蛊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说清楚。” “所谓改颜蛊,就是一种能改变人的容貌的毒蛊,蛊性极其霸道。”贺兰徵娓娓道来:“月圆之夜,只要在本体身内种上母蛊,又在第二人身体中埋下子蛊,那么十日之后,驱动母蛊就能让身负子蛊的那人变成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形貌,可是……” 贺兰徵深深看了一眼神情开始慌张的夏露:“改颜蛊在人体能持续的时间并不久,蛊虫靠吸食宿主的血肉而活,一旦宿主死了,那么,有子蛊之人的容貌便会被打回原形,所以只能枭首,而母蛊仍旧能安好,且五官不会再有丝毫复原。” 一语出,众人依然是惊了惊。 唏嘘声此起彼伏,没有人能想到西秦的蛊毒竟然这般阴狠毒辣。 晏凌淡然补充:“本妃从那具女尸头颅内发现的虫子,就是改颜蛊的蛊虫。” 夏露慌乱一阵后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状态,她勉力笑笑:“改颜蛊的确是特别稀奇的玩意儿,奴婢昔日在公主身边伺候的时候,也听说过这种蛊,不过八皇子,您又是如何知晓这味蛊的?据奴婢所知,崇嘉太子用改颜蛊击败大魏军士的那一年,您已经来到大楚了,莫非……” 夏露饶有兴味地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您身在楚营心在秦,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西秦的动向吗?” 此言一出,贺兰谌眸子一紧,立时眸色如刀地剐向了贺兰徵,他眯眼盯着贺兰徵,神色间俱是警惕。 贺兰徵泰然处之,浅浅一笑:“玉华,一码归一码,我们现在掰扯的是你杀了夏露顶替她身份的事,你何必牵扯上我?” 夏露垂眸,娇躯柔弱地颤了颤,脸上适时露出些许苦涩:“八皇子,大楚是必须得交出杀公主的凶手吧?你们捉不到人,就拿奴婢滥竽充数充作替罪羔羊,奴婢知悉你们的良苦用心,既然你们断定奴婢是玉华公主,既然你们任凭玉华公主死得不明不白,那奴婢也无话可说了。” 萧凤卿冷冷一哼:“不见棺材不落泪,阿凌,摆证据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曾一鸣看着萧凤卿愣了愣,他分明记得下午见到萧凤卿的时候,萧凤卿脸上是没有伤痕的,这才小半天没见到人,怎么就挂彩了? 再凝眸细观,伤口是在嘴角处,又青又红,曾一鸣乍然记起自己在国子监无意中看到过的春宫,再悄悄瞟一眼傲质清霜的晏凌,他立马觉得自己真相了…… 肯定是宁王想和王妃亲热,王妃心系命案无心夫妻敦伦,是以王爷求欢不成就被王妃给揍了一顿。 那边厢,晏凌轻步走近了夏露。 “玉华公主,你的计划其实谈不上天衣无缝,你的供词漏洞也挺多。” 贺兰谌暂时放下对贺兰徵的怀疑,问:“就算她是玉华,那不在场证明呢?” 晏凌侧过身,唇角微弯:“灯下黑罢了。” “那日和亲使团来骊京,恰逢地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场面混乱无序,根本无暇顾及使团的动静,之后喜辇中女子的头掉落在无数人眼前,倘若她没穿那一身嫁衣,倘若她的容貌不似玉华公主,那不过就是一具普通的尸体而已。” 曾一鸣点头:“正因为她坐在喜辇里,而且和玉华公主相貌一致,我们理所当然就把她当成了公主,而不是别人。” 晏凌挑挑眉:“所以这就是改颜蛊的作用。” 她锋锐的眸光落在夏露裙下,下颌微抬:“你的脚很秀气,穿尺寸大了半寸的绣鞋,走路会不会不舒服?” 夏露本能地把脚藏进了裙底:“奴婢不懂王妃的意思。” 晏凌笑了笑,语气饱含嘲讽:“那具女尸脚上的绣鞋并不合脚,因为有人强行给她穿上的,绣鞋的丝线沾染了黑麋峰甲壳虫的汁液,曾少卿白日还在黑麋峰搜寻到了大滩血迹,假若跑到黑麋峰又在黑麋峰遇害的人真是玉华公主,那么翌日上喜辇的又是谁?” 夏露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晏凌却根本不给她狡辩的机会:“你自从出现在大楚的国境第一天起,就一直以体弱多病的形象示人,你说自己水土不服,可若仔细比对,就会发现你不在的同时,也是玉华公主约见睿王清晨叙话的时间。” 夏露低垂着眼:“王妃,您刚说玉华公主是在黑麋峰被害的,可您又说玉华公主与睿王在出嫁那日会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晏凌挑眉,面色微沉:“如果本妃没推断错,真正的夏露在抵达大楚当晚就在黑麋峰遇害了,你如愿变成夏露的模样,包括声音也有所改变,夏露代替玉华公主死了,那找谁替代玉华公主私见睿王再上喜辇呢?” 晏凌眸色寒凉:“当然只能由真正的贺兰悠出面了,你是五岁就以神童之名冠盖满京华的人,你懂口技,你贴上人皮面具伪装自己原本的音色去和睿王独处,又串通夏翡装神弄鬼搞出一个子虚乌有的梦境,其目的就是为了把玉华公主的死神魔化。” 随着晏凌犹如身临其境的讲述,夏露强作镇静的心不由得有了起伏。 她攥紧手心,手掌已然渗出一层薄汗:“王妃越说越离谱了,现在还把夏翡给卷进来,有奴婢一个背黑锅的不够,王妃还嫌少吗?” 晏凌语声冷冽:“想要证明你是贺兰悠,本妃有更直截了当的法子,之所以还在和你斡旋,不是在给你自圆其说的机会,而是希望你心服口服。” 夏露咬紧牙关,余光捕捉到李谦面如死灰的神色,她一颗心更是如同油煎。 “你还记不记得白天本妃问过你玉华公主嫁妆的事?你告诉本妃,公主的嫁妆华贵无匹,光脚上那双绣鞋便由一尺千金的芙蓉缎制成。去黑麋峰那晚,事发突然,你来不及重新寻行装,本妃不知道你是怎么诓骗真正的夏露上了山,事后你本来想换另一双绣鞋给夏露,但芙蓉缎做的绣鞋仅此一双,你庆幸绣鞋没有沾染血迹,所以哪怕夏露的脚略大,你还是给她强行套上了。” 夏露……不,现在应该称为贺兰悠。 贺兰悠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记忆不由自主回到了上黑麋峰的那一夜,夏露为什么同意陪她上山? 因为她骗夏露自己要跟李谦私奔,夏露对她一片忠心,她生怕驿馆的人会搜捕到他们的行踪,因此主动提议让她来冒充自己留在闺房,这样也能拖延时间。 西秦有习俗,新嫁娘的绣鞋自穿上就不能脱下来,这样才会和丈夫白头偕老。 她为了迷惑夏露,所以始终没换鞋。 夏露待她赤忱忠诚,然而,她却亲手把夏露送上了死路,直到如今,夏露那双充满疑惑和愤怒的眼都时常浮现在贺兰悠脑中。 “黑麋峰距离十里坡不算远,夏露的头颅就藏在那里,李谦帮你把尸体处理好以后又放进了你房间。次日,你随同夏翡演了一出双簧,去到十里坡时借故休憩,接着在睿王的饮食下了泻药,趁睿王离开解手时,你们把夏露的头重新安在了她的尸身上,这就是为什么玉华公主现身时你不在,而你一出现,‘玉华公主’又避于人前的缘故。所谓的服侍公主用早膳,根本就是你一面之词,虾饺是真正的夏露爱吃的。”晏凌凤眸微狭,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夏露并非处子之身,当我把结果告知你们时,你和夏翡大相径庭又有志一同的态度引起了我的疑心。” 贺兰悠微讶,似是意想不到地笑了一声,淡声:“哦?宁王妃连这也能找出纰漏?本宫怎么不记得有哪儿露了破绽。” 晏凌的面色骤然冷如冰霜:“玉华公主,你总算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贺兰谌怒声:“玉华,你把我们骗得好苦!” 这一刻,贺兰谌甚至觉得,如果晏凌说的千真万确,那么贺兰悠还不如死了。 贺兰悠对贺兰谌的话恍若未闻,只是直直地盯着晏凌:“宁王妃,你不替本宫解疑释惑?” 亭亭玉立于众人眼皮底下的贺兰悠,脊背挺直,没了夏露那份楚楚动人,通身的气度宛如明珠宝玉,耀眼至极。 晏凌的唇角清浅弯起:“你们听见夏露非完璧的语调和表情很像,这本来没什么可值得怀疑的,身为婢女,哪个听说自己服侍的主子和外男私定终身不惊讶?奇就奇在,你们随后为‘贺兰悠’辩解时都用了‘她’这个称谓,宫婢皆是训练有素的,对主子的恭敬刻到了骨子里,无论处于何种情况,都不可能忘掉规矩。或许你可以用关心则乱来开脱,但联合这件案子的诸多疑点,破绽就比较明显了。” 晏凌沉吟:“夏露不是在室之身这个秘密,恐怕你和夏翡都不知情。” “她大概跟别人有了私情吧。”贺兰悠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这约摸就是百密一疏必有一失,没想到,小小的漏洞就被宁王妃给揪出来了,本来还想着这么膈应的事,能给楚皇添堵,那也算夏露早登极乐的功德了。” 晏凌拧眉:“你故意陷害睿王与你有男女关系的假象,是为了将‘贺兰悠’的死推到睿王头上,你更想加深秦楚两国的龃龉,玉华公主,你为什么这么恨大楚?” “宁王妃,本宫想知道,夏露面上的伤痕是你伪造的吗?”贺兰悠笑意冰冷,双眸犀利无比:“你利用李谦对本宫的在乎设局,不觉得自己无耻吗?” “证据是用榉树汁伪造的,的确不存在。”晏凌同样锋芒逼人:“比起玉华公主,本妃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本妃利用了李谦,你何尝没有利用夏露?” 晏凌的眼底倏然闪过一线冷光,逼视着贺兰悠:“玉华公主,夏露自幼服侍你,你为了一己之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将她杀了,于心何忍?你难道就不卑鄙?” 贺兰悠轻描淡写:“她是宫婢,为本宫赴死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命。” 贺兰谌锁眉,脸皮黑气缭绕,他突然出言阻止:“好了,宁王妃,适可而止吧。” 到了这一步,贺兰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不能再允许晏凌说下去,他想关上门3处理这件丑事。 萧凤卿嚷嚷:“三皇子,咄咄逼人要大楚给交代的是你,现在想息事宁人的也是你,天下有这么好的事儿吗?真当我大楚吃素的?” 贺兰谌怒气冲冲:“那宁王想要怎样?” 晏凌抿了一下唇,神情冷肃:“三皇子,玉华公主‘死而复生’理应昭告天下。” 李哲断然否决:“不可!” 晏凌毫不示弱:“为何不可?当时你言之凿凿玉华公主是睿王所杀,恨不得将此事广而告之,步步紧逼,非得要我们交出凶手,怎么?如今知道李谦参与了整桩阴谋,你便想徇私了吗?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三皇子、李副使,我们大楚可并非任你们拿捏的软柿子,你们要的真相,我们已然展现了,目下,该轮到你们给我们交代。” 萧凤卿打开折扇,漫不经心地摇着,幽深的黑眸闪烁出冷光,虽然神态与动作漫不经心,眼神却透着摄人的气势。 贺兰谌的额头青筋连连暴起,萧凤卿夫妻两个一唱一和,令他毫无招架之力,本来就理亏,此时更是无言以对。 贺兰谌沉沉吐出一口气,目光瞥到始终坚守在贺兰悠身旁的李谦,他搓了会儿牙根,一腔怒火全宣泄给了李哲:“李副使,你们李家真是好门风!偷偷引诱公主私逃不说,还教唆她杀人!你这个弟弟可真是好样儿的!” 李哲的眼底亦有怒火迸发,他急忙跪地请罪:“三殿下、八殿下请恕罪,是李家教子无方,连累西秦蒙羞,但请两位殿下念在李家往日为西秦所立的汉马功劳上,从轻发落!” 李谦对李哲的求情无动于衷,儿时欺辱他的人里,就有李哲的名字,他此刻求情,不过是想将李家摘出来。 他看一眼沉默无言的贺兰悠,眼中划过一抹坚决,双膝重重跪倒:“闯下如此弥天大祸,李谦自知罪责难逃,可李谦是真心爱慕玉华公主的,杀夏露是我的主意,从头至尾,公主只是为了换取自由才会配合我!只要两位殿下能对公主网开一面不再追究,李谦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哈,我没听错吧?”贺兰谌夸张地变了音调,他盛怒之下连自称都换了,指着李谦的鼻端破口大骂:“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居然敢觊觎金枝玉叶,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是抬举了你!” 贺兰谌气得几乎失去理智,他左右望望,骤然抽出李哲腰间的佩刀搁在了李谦的脖子上:“既然你这么喜欢痴心妄想,我便先送你去黄泉路,让你早点投个好胎!” 说完,贺兰谌举刀砍向李谦,李谦本来是要躲,不知想起什么,他干脆放弃逃生,选择了引颈就戮。 曾一鸣勃然变色:“三皇子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铮亮女声喝道:“贺兰谌,你敢伤李谦一根头发,本宫就死在这儿!” 第71章 红颜薄命,不得善终 贺兰谌凶性陡生,明明听到了贺兰悠的威吓,他还是一意孤行不肯收刀,长刀带着汹涌的杀意迅猛朝李谦脖颈斩落!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叮”一声响,贺兰谌手里的刀被一枚飞射而来的铁蒺藜打偏了方向,刀口堪堪嵌进李谦的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李谦!” 贺兰悠大惊失色,六神无主地跑到李谦身侧扶起他,泪水夺眶而出:“你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躲开?” 李谦惨白着脸,他没去看骨肉分离的肩膀,只是忍痛笑了笑:“那些事,都是李谦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唯有李谦死了,公主才能安然无恙。” 萧凤卿装模作样扯过袖口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珠,喟叹:“好一对生死相随的亡命鸳鸯,牛郎织女都要甘拜下风了,可惜本王没那文思泉涌的才华,不然写成话本,一定能流传千古。” 晏凌给殷泽昆使了个眼色,殷泽昆立刻让狱卒将贺兰悠与李谦围在中间,借此隔开杀心不灭的贺兰谌。 贺兰谌简直要气炸了,他愤恨地瞪着贺兰徵:“老八,你为何不让我杀李谦?还有,你的内力什么时候这么高深了?你在大楚庸庸碌碌,是故意在演戏给我看?” 贺兰徵离开西秦时不过十来岁,根本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内功,显然有在大楚经年累月苦练过。 “皇兄十年如一日地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也难怪只能做贺兰诩的马前卒。”贺兰徵云淡风轻:“李谦是这起案子的参与者之一,你杀了他,是想让他替玉华揽罪吗?该不会……” 他深邃的眸光微微一动:“你还想把玉华留在大楚?” 话落,贺兰悠冷笑:“你们休想!本宫宁可去死,都不会如秦皇所愿将余生耗费在大楚!” 贺兰谌的心思被当场揭穿,他无暇应付贺兰徵,当下最紧要的事是解决贺兰悠的假死。 “玉华,你不要这么任性,父皇和母后些年来待你犹如掌上明珠,和亲大楚,也是你自己愿意的。事到如今,你不但企图用夏露冒充一国公主,还跟李谦不清不楚。你说说,你行事这般荒唐,对得起父皇母后,对得起西秦百姓吗?” “那父皇和姜言歌又对得起我吗?”贺兰悠凉声质问,眼底有水光涌动:“父皇疼宠我,是想帮姜言歌弥补罪行!当年,就是姜言歌派人溺死了我母嫔!” 晏凌眸露了然,姜言歌,是西秦的皇后。 她看向贺兰徵,微微挑眉,怎么贺兰悠说的秦后与贺兰徵所说的不一样。 接收到晏凌狐疑的目光,贺兰徵摇头失笑。 晏凌敛眸,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萧凤卿没好气地哼了哼:“你不是常讽刺我演技好?现在好好看看,有人的演技比我更精湛,连我都叹为观止呢。” 下一瞬,贺兰徵缓步出列,他走到贺兰悠跟前,轻若不闻地叹了口气:“玉华,戚嫔的事是宫内乱传的谣言,母后对你视如己出,她如果听见你说的话,必定会伤心的。玉华,凡事都好商量,倘若你真不愿意和亲,父皇母后也不会强行逼迫你上花轿。” “玉华,”贺兰徵满面忧色:“事已至此,为兄愿意陪你入宫向楚皇陈情,只要能求得楚皇的谅解,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少在这儿假惺惺的,你们母子三人全都是一丘之貉!”贺兰悠恨声:“姜言歌嫉妒我母嫔讨父皇喜欢,所以就联合刘嬷嬷溺毙了她。这还不够,姜言歌生怕我懂事以后会伺机报复,遂把我放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养着,让我的一言一行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又叫刘嬷嬷做了我的乳娘。外人不知其中隐情,还赞颂她慈悲胸怀贤良淑德,可笑他们根本不识姜言歌佛口蛇心的真面目!” 面对贺兰悠的谩骂,贺兰徵并无愤怒,他宽容地笑笑:“正因你认为刘嬷嬷有份害死你的母嫔,所以你也要了夏露的命?” 贺兰悠倔强地昂起下颌,冷冷一笑:“是又如何?刘嬷嬷害死我母嫔,我就要她女儿抵命!认贼作母这么多年,我早就受够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占着嫡出的身份,实则还不是用来巩固皇权的踏板?我真可怜你,小小年纪背井离乡,西秦还有谁记得你?想利用我的婚事回西秦,做春秋大梦去吧你!” 闻言,在场众人都眸色复杂地望向了贺兰徵。 他穿着一件银白柔缎直缀,气度卓绝,翩翩尔雅的模样让他身上的书卷气多了无可名状的矜贵。 与此同时,他的面上笼了些许萧索,随着贺兰悠的话,他整个人都仿佛被孤寂所围绕,低垂的双眸,渲染了无尽悲伤。 好一副被手足所伤又暗自伤怀的形象。 晏凌漆黑的眼眸翻涌着薄怒,冷然斥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夏露何其无辜?玉华公主,枉你芳名誉满天下,私底下竟然做了这等丧心病狂的恶事!” 贺兰悠直起身,气势凌人地一一瞥过面前站着的人,倨傲道:“和亲?呵,西秦攻打大楚是迟早的事,到时大楚兵败,父皇可有替我想过下场?我轻则沦为亡国弃妇,重则被大楚军队绑上城墙祭旗,而父皇却能在史书上千古留名,唯独我贺兰悠自珠玉被历史的巨轮碾压成微不足道的齑粉!” “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一介女子还敢妄议这天下大势,西秦诚心诚意与大楚结为秦晋之好,何来战乱之说?你这是存心挑唆两国同盟!”贺兰谌疾言厉色,忽而勒令:“既然你没死,那就继续践行你和亲的使命!你给我乖乖待在骊京做你的晋王妃!” 晏凌艴然不悦:“三皇子,玉华公主杀了人,既是杀人就得伏法,即便她杀的只是一个西秦婢女,也必须承担罪责,断然没有不了了之的说法。” “这李谦都承认是他杀的人,关玉华什么事?”贺兰谌眸光连闪,佞笑着反驳:“宁王妃,贺兰悠是我西秦的公主,怎么可能为小小的奴婢偿命?小王的皇妹在西秦被宠坏了,行事难免偏颇,她偶尔兴起,所以跟奴婢玩了个小游戏,你们别当真。”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贺兰谌就算硬塞,也要把贺兰悠塞给大楚,这样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三皇子,这天一黑,你就开始做梦了?”萧凤卿嗤笑,轻蔑地看着贺兰谌:“本王的五皇兄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满骊京排队等着嫁给他的闺秀数不胜数。你的皇妹在迎亲当天让本王的皇兄做了鳏夫,今儿又闹了换脸这一出令本王的皇兄颜面尽失,更叫我大楚受尽天下人耻笑,时至今日,你还有脸要我皇兄接收你妹妹?” 贺兰谌的嚣张气焰立刻灭了一截,他讪笑,缓声劝道:“宁王也真是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西秦跟大楚联姻,这本来就是美事一件,只要有这桩婚事,大楚与西秦的贸易通市能延长十年,何乐而不为?” 殷泽昆愤懑:“三皇子,如果西秦是真心与大楚和亲,何必送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公主过来?现在闹出这种耸人听闻的丑事,你们非但不愿还大楚一个公道,还逼着晋王接下玉华公主,西秦到底是结亲还是结仇?” 萧凤卿抚掌,他神色慵懒地笑睨贺兰谌:“殷大人说到点子上了,三皇子,倘若我皇兄冰释前嫌真的娶了贺兰悠,你怎知贺兰悠某日不会发疯突然把改颜蛊那玩意儿用在我皇兄身上?” 贺兰谌立即哑口,他回头看看神情坚决的贺兰悠,觉得自己还真保证不了晋王的人身安全,万一她深更半夜把晋王的头割了怎么办? “三皇兄,宁王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玉华不情愿和亲,咱们把她强留下,或许将来会招惹更大的祸患。”贺兰徵温言相劝:“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贺兰谌恼恨贺兰徵适才下了他面子,可贺兰徵的提议并没错,此事关系到两国的角力,确实不能轻举妄动。 “宁王,方才是小王想的不够周全。”贺兰谌压下心头怒火,缓声道:“既是国事,那么就要交由秦楚两国的君主做决定了。” 萧凤卿淡淡一笑:“三皇子放心,不管怎么说,玉华公主终究是西秦尊贵的金枝玉叶,在得到秦皇的答复之前,楚人绝不会动公主一根手指头,反而会好生款待她,只是,你们恐怕就得在大楚多留一阵子了。” 贺兰谌眼里闪过一丝阴霾,西秦夺位之战已临近最后关头,他本是想尽快结束送亲的任务回西秦的。 到那时,他就能以对付贺兰徵为由去顺利称帝的贺兰诩面前邀功,奈何眼下却被变相扣在了大楚。 “大楚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小王能在这儿多留一段时间,还真是求之不得。”贺兰谌没什么诚意地拱手一礼,忽然又指向李谦:“李谦杀人一事证据确凿,不知贵国大理寺会如何发落?” 殷泽昆板着脸,正色道:“自然是关押大牢,等候刑部处置。” 贺兰悠挡在李谦身前,高声驳斥:“夏露是西秦人,你们大楚人没资格审问李谦!” “公主……”李谦惨然一笑,唇色苍白:“你就让他们治我的罪吧,能用我的死换你的清白,值得了!” 贺兰悠浸着泪光的眼眸霎时迸发出一股决然之意:“不行,李谦,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他们带走你!” 贺兰谌气急败坏:“贺兰悠,你好歹是一国公主,还是和亲的公主,众目睽睽之下和男人演这么一出生离死别的戏码成何体统?西秦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贺兰悠昂然而立:“西秦的脸面竟需要女子才可以维护吗?倘若是这样,我宁可不当西秦的公主!” 贺兰谌怒骂:“你简直无可救药!” 晏凌语气深重,含着不容置喙的果决:“夏露是西秦人没错,可李谦是在大楚境内杀了她,但凡进入大楚国境的子民,无论是哪一国人,大楚都有义务保护他们的安危,他们若是不幸殒命,大楚也有责任缉拿凶徒归案。” 贺兰悠面色大变:“晏凌,你莫要逼人太甚,李谦是听本宫的指示杀了夏露,他不过是从犯,你如果执意要追究,就连本宫这个主谋一块儿审!” “他们没资格,本王有资格!他们不是西秦人,但本王是西秦的王爷!”贺兰谌大手利落挥下:“来啊,把李谦带下去!” 李哲退到一旁,未置一词。 李家想尽最大可能置身事外,只能交出李谦。 反正李谦的价值也没了。 “贺兰谌你敢!”贺兰悠拔下发簪决绝抵在喉间:“你若为难李谦,我这便死给你看!” 萧凤卿嗤笑:“一哭二闹三上吊,公主,你这动不动就要死要活可不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如何到了你们这儿就得讨价还价?” 贺兰悠神色定定地看了眼萧凤卿,又沉眸扫晏凌一眼:“宁王是薄情之人,说这话不奇怪,假若今时今日是宁王妃为你杀人,恐怕你会毫不犹豫地背叛她。” 萧凤卿冷哼:“你看你,情人都死到临头还有心情挑拨离间,亏本王先前还同情你们这对有缘无分的鸳鸯。” 晏凌无动于衷,上前一步,连丝丝动容都没有:“殷大人,既然三皇子都同意拿人了,你还耽搁什么?” 殷泽昆不再迟疑,命衙差近前绑人。 贺兰谌也令人拉开护着李谦的贺兰悠。 李谦身受重伤流血过多,神智早就不太清醒,衙差三下五除二就给他戴上了镣锁。 “李谦!李谦!贺兰谌你放开李谦!李谦是为了我才去杀人!”贺兰悠不住挣扎,拿着发簪的手抖得厉害,却终究不敢真的刺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知觉的李谦被带走。 目睹这一幕,晏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贺兰悠爱李谦,但她更爱自己。 为贺兰悠,李谦赔上了锦绣前程甚至性命。 不知李谦会否后悔…… 萧凤卿撇嘴:“看来,这生死相许也分对象。” 贺兰悠哭得软倒在地,伤心欲绝,嘴里一直叫着李谦的名字。 见状,贺兰徵似是不忍地偏过了脸。 贺兰谌径自吩咐亲卫送贺兰悠回四夷馆。 殷泽昆却道:“三皇子,按律,玉华公主需要暂住大理寺了。” 贺兰谌本来就被贺兰徵和贺兰悠搅得心烦意乱,闻悉,贺兰谌随意地点了点头。 至此,殷泽昆、曾一鸣都松了一口气,在建文帝规定的破案期限内,他们总算破解了玉华公主无头案的谜团。 曾一鸣不经意瞥了瞥萧凤卿,兴许是精神没那么紧绷了,他视线逗留在萧凤卿嘴角那块淤青的时间便久了一些。 萧凤卿觉察到曾一鸣在打量他,不自在地侧过身,下意识抬起大拇指揩了下唇角。 伤口依然隐隐作痛,铁锈味很重。 下午睡午觉那会儿,小毒妇趁他没醒来,居然在他脸上用笔墨画了一只硕大的乌龟。 这可真是…… 想到自己顶着那么一张惊世骇俗的脸出现在贺兰徵的随从眼前,萧凤卿就恨不得挖个地洞再把小毒妇一寸一寸埋进去,叫她终生不见天日。 他去找小毒妇讨说法,小毒妇也不晓得怎么了,心情特别躁,不由分说就拿瓷枕砸了他。 幸亏他躲得快,不然,他就悲催地只剩半边脑壳了,来葵水的女人都这么蛮不讲理吗? 都是娶老婆,睿王天天在吴湘儿面前大呼小叫,到了他这儿就变成天天被小毒妇家暴了。 萧凤卿散漫地站着,思索振夫纲的可行性。 晏凌不知道萧凤卿心里的小九九,又望了望失魂落魄的贺兰悠,无声一叹。 忙活了整晚,玉华公主的事终于能暂且告一段落,至于后续,那就是建文帝负责去同秦皇交涉了。 晏凌收回目光,转身欲离开。 她身上不太舒服,觉得格外疲倦。 “宁王妃。” 身后,突然传来贺兰悠冷漠的声音。 晏凌一愣,顿足,转过了身。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她二人之间。 贺兰悠拍了拍衣裙沾上的稻草,笔直挺立着,脸上已没了泪水。 她是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的公主,一身风华不言而喻,即便换了夏露的脸,仪态仍旧无懈可击。 “宁王妃,你刚刚说本宫美名远扬,那你一定也听过本宫自幼熟读典籍、才华横溢吧?” 晏凌颔首。 “本宫擅口技,还懂得占星卜卦、看相测算。” 晏凌挑眉:“公主想给本妃批命?” 贺兰悠嫣然一笑:“正是。” 晏凌浅笑,淡淡道:“愿闻其详。” 贺兰悠神色冰冷,飞快吐字:“你命中带煞,父残母亡,至亲皆为你受尽苦楚而死,至于你的姻缘……” “你红鸾星动、花开两尾,可惜全是大凶之兆,纵使刹那炫目,最终也依然惨淡收场。” “宁王妃,关于你的命数,本宫赠予你八个字。”贺兰悠顿了顿,目光别有深意地掠过晏凌始终淡漠的面庞,红唇一开一合:“红颜薄命,不得善终!” 一语出,众人哗然! 第72章 萧凤卿,我不愿意! “你放屁!” 萧凤卿神色骤冷,眸色如刀地扫向贺兰谌:“三皇子,管好你妹妹,别让她乱咬人!” 贺兰谌的表情颇有几分微妙,三分震惊,五分解气,两分幸灾乐祸。 “宁王别激动,是宁王妃自己同意小王的皇妹批命,皇妹才实话实说的,况且,王妃也没动怒啊。” 贺兰悠似笑非笑:“宁王,批命一事是王妃自愿的,本宫不过是将所看到的和盘托出罢了,您悠着点儿,本宫还有没说的呢。” 晏凌拦住发怒的萧凤卿,淡定道:“继续。” 贺兰悠淡漠:“宁王妃,你印堂笼着一团黑气,半年之内,必有杀身大祸,就算闯过了鬼门关也于事无补。” 萧凤卿昳丽的面目含冰蕴雪,冷声道:“贺兰悠,你这么喜欢危言耸听,不如直接去挂幡算命吧。你给本王听好,只要有本王在,黑气还是红气都得给本王灰飞烟灭!” 贺兰悠咯咯一笑:“宁王爷,你未免太自信了,这天道,岂是凡夫俗子能对抗的?” “宁王妃,”贺兰悠意味深长地斜睨着晏凌:“人生无常,你千万要好自为之。” 晏凌挑挑眉,灿然展颜:“玉华公主的告诫,本妃记住了,放心,你说的每个字本妃都会记在脑子里,不过……” 晏凌笑容恣肆:“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听过人定胜天?本妃素来不信命,命这种东西,是拿来征服的。” “玉华公主,李谦替你揽下了所有的罪名,再加上你的身份,你当然可以逍遥法外。”晏凌微微一笑:“但是,从今往后,你这一生就要背负良心的谴责,捅破了窗户纸,或许,你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晏凌凤眸微扬,直接给贺兰悠下了一记狠药:“先是夏露,然后是李谦,这两个人的冤魂在夜半无人时入你的梦,你要怎么做才能解脱呢?玉华公主,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思考这问题,本妃就不打扰你了。” 言罢,晏凌浅浅欠身,洒然离去,她脚步沉稳轻缓,没有半分慌乱。 萧凤卿面沉如水,深深看了一眼贺兰悠:“钱债易还,情债无期,自求多福吧。” 丢下这句话,萧凤卿亦转身走了。 …… 自大理寺出来,夜空飘起了零星小雨。 晏凌在门口站了片刻,抬步走下台阶。 宁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大理寺门口。 白枫拱手:“王妃。” 晏凌点了一下头。 听到白枫的见礼声,绿荞连忙撑伞跑出来,见着晏凌冒雨前行的情景,她一惊:“王妃,您怎么都不等奴婢去接您?您这时候不能淋雨!” 晏凌失笑:“大惊小怪,我哪有那么娇弱?这么丁点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绿荞低声道:“您来小日子了,不能淋雨的,以往就罢了,可您不舒服呀。” 晏凌勾了下唇,随她进了马车车厢。 “王妃,您快喝点热茶。”绿荞愁眉锁眼:“您背着王爷偷服避子汤,这是何苦呢?您是王府主母,早晚都要为王爷开枝散叶,何必自讨苦吃?是药三分毒,就是喝了避子汤,您的葵水才来的比平时早。” 晏凌笑笑:“你不懂的,我自有打算,再说了,这避子汤我也只喝一次,不会有大碍。” 少顷,车门口又传来白枫的行礼声:“王爷。” 紧跟着,车帘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捞了起来。 绿荞识趣告退:“王妃,奴婢先去车辕待着,您记得喝些热茶。” 萧凤卿上了马车,嫌车内光线太暗,遂将车顶固定好的夜明珠拧了拧。 夜明珠幽白的光芒在车内徐徐倾泻,晏凌不适地遮住眼睛:“大半夜的,要那么亮干嘛?” 萧凤卿笑得灿烂:“看你呀,欣赏你的美貌。” 晏凌白了他一眼,喝过热水之后,就抱着一床薄毯缩到角落,闭目假寐。 萧凤卿定睛看着晏凌:“脸色不太好,你还是觉得不舒坦?” 晏凌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萧凤卿皱皱眉:“娇气。” 语调是嫌弃的,但他还是取过轻纱将夜明珠裹住,明亮的光线立刻黯淡不少。 晏凌几不可察地翘了翘丹唇。 过了一会儿,萧凤卿忽道:“玉华公主的八字批语,你真不信?” 晏凌仍旧闭着眼:“不信。” “为何?” 晏凌平心静气:“我五岁那年,有个算命的道士就说过我命硬,还断言我娘亲会被我克死,桂嬷嬷当时又气又急,还带着我去普陀寺求解改命格的法子,我还宽慰她‘姨娘早就去世了,何来会克死一说?’。” 萧凤卿眼眸一闪,挑眉:“后来呢?真有得道高僧帮你改了命?” “那倒没有。”晏凌笑了笑:“主持说我这一生命途虽然坎坷,不过有惊无险,终究会否极泰来,因为我的生命中会有贵人出现,只要遇到贵人,死劫变生劫,此后坐享锦绣、子孙满堂。” 萧凤卿忍俊不禁:“那些自以为德高望重的老秃驴就爱玩这种似是而非的花招。” “桂嬷嬷听了如释重负,便问主持那位贵人在何处,主持高深莫测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晏凌自己也觉得好笑:“主持提醒我日行一善,多做别人的贵人,这样自己也能遇到我的那位贵人。” 萧凤卿给自己斟了一盏茶:“那你为了成功改命,岂不是三天一小善五天一大善?” 晏凌把薄毯往身上拉了拉:“所以我去做捕快的时候,桂嬷嬷双手双脚都赞成的,可是……” 晏凌话语一顿,抿抿唇:“这些年,我帮过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 闻言,萧凤卿不以为意:“你杀的是穷凶极恶之徒,死有余辜。” “其实……”晏凌犹豫片刻,呢喃:“那些于法义理不容的人,他们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人之初性本善,有谁愿意手握屠刀草菅人命?” 萧凤卿轻哂:“你是在感慨贺兰悠吧?妇人之仁,杀人就是杀人,哪儿有什么逼不得已?” “我只是一时感叹,贺兰悠的所作所为算得上其情可悯,但并不值得同情。”晏凌嗤笑:“难道你生下来就会杀人?你这么多年表里不一,恐怕手里的血早就洗不清了。” 萧凤卿举到唇边的茶盏一滞,他若无其事地挨了一下杯沿:“我也没想过洗。” 起初也会迷茫,也会深感罪恶,日积月累,手里的人命越来越多,心自然而然也就越来越麻木。 晏凌不置可否。 萧凤卿的长指叩了几下桌面,眸中微光跃动,状若无意地问:“你怎么看待玉华杀夏露的事?她杀夏露,不仅是为找个替身移花接木,也是想替自己的母嫔报仇。” 晏凌冷哼:“所谓报仇,只是贺兰悠为了逃脱制裁,给自己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祸不及子孙,冤有头债有主。”晏凌神色冷冽,沉声:“不管戚嫔是否死于非命,那都是玉华和刘嬷嬷与秦后的纠葛,关夏露什么事?玉华公主不愿沦为秦皇的棋子,生母又死因成谜,她大概的确无辜,但最无辜的是夏露。” “夏露忠心侍主,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她做错了什么?可能唯一的错误就是托生在刘嬷嬷的肚皮里,但真正论起来,那也不是她的错。”晏凌义正言辞:“人,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上一辈的恩怨要下一辈付出代价,不公平。” 说这些话的时候,晏凌一直没睁开眼,所以她错失了萧凤卿眼底明灭不定的异芒。 萧凤卿攥紧茶盏,黑眸波涛跌宕,犹如隐藏了凶兽的深海,他声调玩味:“呵,不公平?父债子还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晏凌不由得蹙眉:“照你这种观念,世上早就没活人了。” 萧凤卿低垂眼睫,眼神阴郁而深沉,攥着茶盏的手指骨节发白:“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你能大义凛然地对本王说教,无法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的仇恨可以忘却,有的仇恨……” 话音戛然而止,晏凌正想睁眼便听见萧凤卿幽幽道:“花上几辈子都不可能一笔勾销。” 他的每个字都仿佛裹杂着彻骨深仇,不晓得为何,晏凌的心无端一跳。 她睁眼瞥向面无表情的萧凤卿,忆起贺兰徵对萧凤卿的判词,肃声道:“萧凤卿,你杀性太重了,这样不好,对你自己也毫无益处。” 不说还好,晏凌一开口直接等于火上浇油了。 萧凤卿的情绪本来就起伏的厉害,听到晏凌的规劝,非但没有一丝触动,反而冷笑一声,兀自探身钳住了晏凌的下颌,他迫使晏凌仰头看着自己,昏昧当中的俊颜阴沉沉的。 晏凌吃痛,兼之身体不舒服,忍不住惊呼出声:“萧凤卿,你又发病了?” 萧凤卿面色森冷,嘴角漫不经意的弧度宛若能勾心的钎子:“管这么宽,真把自己当本王的王妃了?” 晏凌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她仰望着上方比鬼魅还邪肆的男人,试图解释:“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好言相劝而已,你若是不愿听,可以当做耳旁风。” 萧凤卿没做声,他歪头打量晏凌,昏暗的光影下,女子容色似玉,面庞洁白,一小缕被雨水打湿的乌发贴在小巧的耳廓边,沿着优美的脖颈线条延伸至衣领内,平添妖娆风情,有颗晶莹的雨珠还眷念在她白腻的颈边,不舍离去。 夜乱神迷,情欲暗生。 有股难耐的戾气混合着欲念充斥萧凤卿的胸膛,急需一处出口发泄。 萧凤卿的脑海深处忽然掠过临波殿那夜的抵死缠绵,他心中一荡,玩世不恭的脸上倏地浮出一抹含义不明的邪笑:“在充当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之前,王妃合该履行你作为王妃的义务!” 话落,晏凌直觉眼前重重的阴影一晃,她整个人都尚未作出任何反应就被萧凤卿压在了身体下,双手的手腕亦被他铁钳似的手掌箍住高举过头顶。 晏凌眸子一紧,下意识曲起双腿攻击萧凤卿某处。 萧凤卿不是第一次跟晏凌交手,对她的招数早就了如指掌,平时刻意让着她,是以晏凌总能抢占上风,眼下萧凤卿打算霸王硬上弓,哪里还有半分怜香惜玉,几乎是晏凌的脚刚一抬起,萧凤卿冷硬如铁的双腿就毫不怜惜地摁在了她膝盖上。 晏凌闷哼一声,差点以为自己的膝盖骨支离破碎了。 “萧凤卿你想干什么?” 萧凤卿的回答粗暴又直接:“你。” 晏凌迟钝了一息,回过味来立刻手脚并用地开始挣扎,怒声道:“你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萧凤卿不假思索:“不放。” 说完,单手制服晏凌,空出的另一只手飞快地顺着晏凌的肩膀下滑,直奔她的腰带。 晏凌被萧凤卿粗蛮的举动震慑得面无人色,她本就不太舒服,功力又不如萧凤卿,在萧凤卿动了真格的前提下,她根本斗不过他,无论她怎么反抗,萧凤卿都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着她,她完全没有办法撼动他分毫。 “萧凤卿,这里是在马车上,你疯了吗?!” 萧凤卿邪魅一笑,桃花眼涌动着冰冷的暗欲:“在马车上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在外头!” 晏凌羞愤欲死,崩溃地大吼:“你说过不碰我的!” 置身这般难堪情景,什么沉稳持重,什么泰然自若都统统见鬼去了,此时此刻的晏凌仿佛被饥肠辘辘的犬只扑倒的奶猫,有过的、没有过的独属于女儿家的窘态全暴露出来了。 萧凤卿冷哼:“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是君子,本王又并非君子,王妃就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你不是背着本王服了避子汤吗?有一就有二,习惯成自然,等我们今夜做完,你再去弄一碗喝就行了,到时什么后患都没有!” 晏凌悚然一惊,她没想到自己与绿荞的对话都被萧凤卿听得一清二楚,然则,此一时彼一时,若说她原本有些心虚,这会儿就只剩下理直气壮了。 “萧凤卿你强迫我算什么男人?我不愿意!你听见没有?我不愿意!!” 萧凤卿怒意炽盛,面上的笑意反倒愈加肆无忌惮:“你不愿意什么?跟本王同房还是生儿育女?晏凌,你可真不长记性,本王那晚在临波殿怎么告诫你的?本王说过,别动不动就把本王是不是男人挂在嘴边,既然你健忘,本王就身体力行证明给你看!” 话音未落,萧凤卿一把扯掉晏凌胸前的珍珠扣,不顾晏凌形同泼妇的撕咬,疾风骤雨一般的吻又深又重地落在晏凌的唇上…… 陌生且熟悉的男人气息悉数灌入口中,侵袭了晏凌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晏凌只感觉自己宛若身处火烫的岩浆之中,在萧凤卿无师自通的撩拨下,她居然可耻地发现,自己对萧凤卿有了异样的渴望。 晏凌的心底突生惧意,她不敢面对自己在萧凤卿的眼前失态。 除此之外,晏凌最鲜明的感受,是悲哀。 纵然她和萧凤卿只是契约上的关系,可是,她有过那么好几个瞬间,都误以为他们的关系就算做不成夫妻也能做一对好搭档。 毕竟,也算是一起经历过生死了,而且萧凤卿对她也并非全无真心,他甘冒风险用残忍至极的手法杀了萧鼎,只因萧鼎曾经险些玷辱她,她还记得那个雨夜,萧凤卿如同孩子一般拎着萧鼎的断手来她面前邀功…… 她那时甚至觉得感动。 然而,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巴掌。 她曾选择相信的人,现在似一头毫无理性可言的野兽朝她宣泄着私欲,不顾忌场合,不考虑她的感受,更不顾惜她的身体状况。 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任由他随时随地索取、毫无尊严的傀儡罢了。 晏凌的手指深深掐进掌间,身体是火热粘稠的,心却寒凉刺骨。 饶是拼命安慰自己不要在乎,仍旧有委屈的泪水自眼眶滑落鬓发。 咸涩的味道染上唇舌,萧凤卿的动作猛然顿住了。 她哭了? 她被他弄哭了? 他从没见过她哭的! 他不敢置信地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晏凌绝望的脸孔、冰冷的眸光和红肿不堪的唇,视线再往下垂,是她残破的裙衫以及淤痕遍布的肩颈,那些痕迹甚至渗出了血丝,可见他刚才用了多残暴的力量来施虐。 萧凤卿如遭雷击,下意识翻身坐起,晏凌的这副模样堪比一桶冰水兜头浇往他,他沸腾体内的所有暴戾都瞬间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 他刚刚在做什么? 他明知晏凌来了葵水,他竟妄图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强行占有她,这和畜生有何不同? “我……”萧凤卿艰难开口,触及晏凌冷然的眸色,他忘了自己该说什么话。 就在这时,马车门被大力拍响,绿荞带着哭腔的声音透过大雨清晰传来:“王爷,王妃,你们怎么了?王爷,我家姑娘身体不舒服,您不要欺负她!” 情急之下,绿荞连尊称都改了。 萧凤卿的脸色非常精彩,青红白三色堆砌在他俊美的眉宇间,像极了戏台上的丑角。 晏凌冷漠地坐起来,盯了萧凤卿一眼:“王爷还想要吗?” 随着晏凌窸窸窣窣的动作,旖旎的幽香亦捎着窗外间或飘进来的水汽往萧凤卿鼻端钻。 他耳根微热,余光瞥到扔到脚边的裙裳,微微一愣,本能地侧过了头。 晏凌无所遮掩地躺倒在软塌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车顶上的夜明珠,声线平板无波:“王爷说得对,我这个木偶既然想做你的王妃,就要履行王妃的义务,所以……”她顿了顿,忍住极大的耻辱和心痛,轻声道:“您何时想要,我躺着配合等着您的临幸便是了。” 萧凤卿本就不甚挺直的身形一僵,前所未有的难堪骤至,他从未被人真的当成禽兽对待过。 晏凌开了这个头,可他却没有资格反驳。 车厢里充盈着女人的冷香,萧凤卿却深感窒息,无颜再待下去。 他看都没看晏凌,连衣袍都顾不得整理,甚至没叫停马车,径自自窗口掠了出去。 临走前,他拾起地上的薄毯丢到了晏凌身上,盖住一室春光。 “姑娘!”绿荞的耳朵贴着马车门,因着听不见内里的响动,越发心焦:“姑娘,您还好吗?” 晏凌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躺着。 良久,她抬手缓慢地遮住双眼,有一线水痕从指下溢出,她的唇畔却挂上了一抹得逞的浅笑。 第73章 老房子着火也得挑对象 “姑娘,您别吓唬我啊!”绿荞死力拍着马车门:“姑娘您应我一声!求您了!” 白枫无奈,停了马车,忍不住劝道:“绿荞姑娘,王爷不会把王妃怎么样的,他们总归是夫妻,眼下在外头,你喊的这么惊天动地,让外人如何看待咱们王爷?” 绿荞哭道:“你们王爷的名声关我什么事?我只在意我家姑娘!” 白枫叫苦不迭:“绿荞姑娘,你别叫唤了!” 话音刚落,车门忽然开了一条缝隙。 车内飘出女子沙哑的声音。 “绿荞,你进来。” 绿荞破涕为笑,使劲儿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弯腰钻了进去。 等进了马车内,绿荞迫不及待地抬眼搜寻晏凌的身影,当她看到晏凌的模样,眼眶立刻就红了。 车厢中只剩下晏凌,萧凤卿不知所踪。 那个素来坚韧独立的女子,如今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地缩在角落,脸上泪痕斑斑,脖颈布满淤青,双唇被咬破了,肿得老高。 “姑娘!姑娘!”绿荞奔到榻边,抱着晏凌,哽咽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为什么不反抗啊?” 晏凌苦涩一笑,音色嘶哑:“我反抗了,可你家姑娘我打不过萧凤卿,所以只能乖乖受辱。” 绿荞捧着晏凌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姑娘,王爷明知您来了月事居然还强迫你,这是人干的事吗?实在连畜生都不如!” 车门外的白枫耳廓一动,满脸郁闷。 身为男人,他家少主的所作所为真是…… 就算食髓知味,就算和王妃新婚燕尔,他也不该枉顾晏凌的意愿霸王硬上弓吧! 以后他都不好意思直面晏凌主仆了。 少主倒是拍拍屁股不留一片云彩地遁了,他还得闭目塞听地去面对晏凌。 这都什么事儿啊?! 为何他的少主自从碰上晏凌,一言一行都和中了邪似的? 白枫百思不得其解。 马车里,绿荞搂着晏凌,泣声道:“姑娘,我们不当这个王妃了,我们这就收拾行装回杭州去!想想以前在杭州的日子,我们过得无拘无束,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我们回去吧,好不好?好不好?” 晏凌微微恍惚了一瞬。 离开杭州小半年,她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每次午夜梦回,她都能在梦境中见到那座碧波万顷、荷塘溶月的古城。 她也想回杭州,想做回无忧无虑的自己,想活得轻松写意,没有任何包袱,可不行,她已经入了萧凤卿的局,哪怕是跪着,都要走完。 她如今是皇家媳妇,没有和离一说,就算她抛下骊京的一切一走了之,晏家和苏家怎么办? 她要带着桂嬷嬷母女亡命天涯吗? 她只能继续与萧凤卿曲意逢迎下去。 “回不去了……”晏凌失魂落魄地呢喃:“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绿荞不解:“为什么回不去了?” 她不懂萧凤卿跟晏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她从小就和晏凌一块儿长大,晏凌从没有这么狼狈过,她心目中的晏凌,宁愿笑着流血都不肯掉一滴眼泪。 尽管晏凌是被卫国公丢在杭州的庶女,不曾有过呼奴唤婢、金玉满闺的日子,但桂嬷嬷拿她当亲生女儿对待,没让她受过半点罪,比起娇养的小姐也不差多少。 可她现在竟然被萧凤卿欺辱至此! “姑娘,”绿荞劝说晏凌:“咱们离开骊京吧,您嫁到宁王府,哪天不是心事重重、如履薄冰?我和我娘都跟着您,没有王爷,没有国公爷,我们照样能过得好好的。” “傻瓜,我们能逃去哪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更不能让你们母女沦为亡命之徒。”晏凌轻叹,语重心长:“建文帝可不是讲理的主儿,在所有人眼里,我的身份能做萧凤卿的正妻,是上辈子祖坟开了光。我若是只言片语都不留下就不辞而别或者单方面和离,苏家怎么办?你要我为了贪图自己的安逸,放任母家承受飞来横祸?绿荞,我做不到。” “是奴婢一时想岔了,姑娘并非自私自利的人,如果我们真的走了,到时苏家也会被殃及池鱼。”绿荞恍然大悟,检查了一遍晏凌身上的伤,她心疼道:“那您以后可怎么办?万一……王爷又想对您胡作非为,您要如何是好?” 晏凌原本柔和的目光陡然似沁凉潭水,清凌凌的,透着瘆人冷意:“萧凤卿看着嬉皮笑脸,实则此人心高气傲,受不得半分羞辱,我刚才已经用了别的法子逼走了他,他以后不会再碰我半根手指头。” 绿荞不明白晏凌用了什么办法,只要晏凌以后不必再被道貌岸然的萧凤卿欺负,她就放心了。 “姑娘,我们……”绿荞踌躇:“去哪儿?要不,回国公府?您这会儿肯定也不想见到那个大混蛋!” 晏凌失笑:“别的女子不想留在夫家,大概的确能回娘家暂避,我不同,我若是以这样子回卫国公府,慕容妤还不得欢天喜地地敲锣打鼓?我可不想这么丢人。” 绿荞听着疼惜不已:“姑娘,那还是去王府?” 晏凌落寞地笑笑:“我在骊京,一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娘家也回不去,还能去哪儿?只能回王府。” 马车外的白枫莫名松了口气。 …… 已是子夜过半,万家灯火尽数湮灭。 唯有一处,仍旧人声鼎沸、火树银花。 此处名曰“如意坊”,是骊京生意最好的妓楼。 今夜,如意坊依然座无虚席,几乎所有的男客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厅中央的高台。 高台上的女子身着霓虹羽衣,舞姿倾国,一双长长的水袖灵动飘逸,变幻万千,清影被琉璃台上的灯火笼罩。 额心一点朱砂衬得女子面容妖美,轻笑凝睇无不勾魂夺魄,回旋踢踏,每一个动作皆是翩然若仙,宛如掠过九天的凤凰。 当女子折腰落地的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 “好!离霜的‘风唳霓凰’名不虚传!” “真不愧是如意坊的花魁,可惜卖艺不卖身。” “你懂什么?离霜姑娘早就名花有主了!” “不知哪位有幸做了离霜姑娘的入幕之宾?” “喏。”说话的第三人隐晦地指向二楼某件雅座的珠帘,低声道:“是靖远侯府的世子沈之沛,听说他出一大笔银子包了离霜姑娘,凡是离霜姑娘出场献艺的日子,他都会守在这儿,以免不长眼的宵小冲撞了离霜姑娘。” 又一人质疑:“可是……靖远侯府能接受离霜做世子妃?她毕竟是如意坊的头牌!” “嗐,你瞎操什么心?沈世子至今都未成婚,就是为了等离霜姑娘,他是侯府的独苗苗,侯府哪天拗不过他,自然就会随了他的意。” 说着,那人挤眉弄眼:“沈世子在这里订了一间房特意金屋藏娇,待会儿离霜姑娘一下台,她就会去见沈世子,届时花好月圆鸾凤颠倒,怎一个‘爽’字了得……” 一群人顿时了然点头,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暧昧地笑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离霜跳完这一曲舞,欠身行礼致谢后,便轻移莲足下了台,径直上了二楼。 见此,那群人又是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猥琐笑声。 …… 二楼雅座。 沈之沛淡淡敛回视线,转身看向珠帘后的那人:“你究竟什么时候放离霜出如意坊,这些年,她为你收集的情报还不够多吗?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长年累月浸淫在烟花之地,你要她以后怎么面对婆家人?” 临窗而坐的男子墨发以金冠束起,身形笔直,犹如昂藏的利剑一般,闻声,他头也不回:“离霜是如意坊的招牌,也是墨阁的人,暂时和靖远侯府没关系,你没立场问我要她。” 沈之沛针锋相对:“她以后会是你表嫂,你也不希望沈家人拿她的过去刁难她吧。” “呵,离霜在我面前说过九百九十九次了,她不喜欢你,你别整天在那儿一厢情愿,连我都看着累得慌。” “萧凤卿!”沈之沛拍案而起,大步走到萧凤卿面前:“我好歹是你表哥,你……” 看清萧凤卿的模样,沈之沛立马愣住了,他不厚道地大笑出声:“怪不得你一直背对着我,你这什么鬼样子?” 萧凤卿凉凉地瞥他一眼,没说话。 沈之沛笑着笑着,笑容突然一点点凝固,他眯眸盯着萧凤卿:“你对晏凌用强了?” 萧凤卿脸色更难看了。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一时失控而已。 为什么连沈之沛这个十四岁就有通房的伪君子都要用看禽兽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人生在世,谁还没个房事受挫的时候? 沈之沛端正了表情,狐疑道:“你和谁睡不好?你为什么非得睡晏凌?天下女人千千万,你居然去睡仇人的女儿,而且还是用强,你这么重口味的吗?” 萧凤卿的面上有风雷闪过,薄唇抿成条直线。 沈之沛打开折扇,兀自说得起劲:“就算你老房子着火也得挑对象啊,这也太饥不择食了,诶?月吟不是你未婚妻?你背着未婚妻偷吃,我看你一会儿回去如何面对月吟!” 萧凤卿神色阴冷,淡笑:“说完了?” 沈之沛挑挑眉,定睛打量着萧凤卿的窘态,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完了。” 萧凤卿好整以暇地勾勾唇,诡谲一笑:“表兄,你知道离霜为何不喜欢你吗?” 沈之沛精神一振:“为何?” “哦,她心悦洁身自好的男子。”萧凤卿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声色含笑:“所以表兄,你没机会了,谁让你十四岁就……” 他遗憾地耸耸肩,一副深表同情爱莫能助的样子。 沈之沛闻言饱受打击,身上的精气神就像被针扎破了的气球,刹那无踪。 “我要是早知会遇到离霜,我一定能为她守身如玉。”沈之沛神情沮丧,忽而又振奋起来:“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就是最好的例子,我难道会连你都不如?只要我现在坚持不近女色,离霜他日总会被我感动。” 萧凤卿冷笑,不予置评。 “离霜多谢世子抬爱,不过离霜早就心意已决,此生绝不踏进靖远侯府半步。” 沈之沛循声回头。 珠帘轻动,姿容绝艳的丽人挽着披帛款步而来,声若银冰。 萧凤卿嗤笑:“第一千遍。” 沈之沛收起脸上那份嬉笑之色,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缓声道:“靖远侯府的大门永远为离霜敞开,靖远侯府的女主人唯你一人。” 离霜笑意婉柔:“世子的执念太深了,离霜自知多说无益,不过除了嫁娶这件事,世子能常来如意坊与离霜畅聊对饮,亦无不可。” 沈之沛怅然若失地笑笑:“如此,就很好了。” 萧凤卿没兴趣听这些,他直视着离霜:“消息打探到了?” 离霜看了沈之沛一眼,沈之沛会意:“我先去外头,你们谈。” 沈之沛关门离开以后,离霜轻步上前,自袖口里拈出一根竹管递给萧凤卿。 “这是可能藏有前朝宝藏的几处地方,可信度很大。” 萧凤卿接过竹管,倒出里头纸条,随意扫了一眼之后,将纸条在掌心一攥,片霎工夫,满手碎屑就化作了齑粉。 “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清冷低沉,不带一丝情绪。 离霜恭敬低眸:“少主言重,这是属下分内之职,更何况,少主对离霜与花腰都有救命之恩,属下也该回报一二。” 萧凤卿修长如玉竹的手指握着锦帕轻轻擦拭长笛,碧色的竹身莹润剔透,而男子的手白璧无瑕,两者交相辉映,风雅天成。 然而,就是这双风雅修洁的手在黑风岗掏出了十颗血淋淋的心,那时的他,才十三岁。 十三岁,就敢单枪匹马进黑风岗把她救出来,还把她充作官妓的妹妹花腰赎了回去。 自此,她自愿进如意坊为萧凤卿收集情报,她的妹妹也留在萧凤卿身边做了暗卫。 萧凤卿转过身,淡静地注视着离霜。 离霜的纤睫一颤:“少主您……” 眼前的男人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的脸孔带着伤,半边脸映着巴掌印,尤其是薄唇,不仅红肿,而且破了好些口子,嘴角还挂着淤青。 老实说,真有点儿惨不忍睹…… 倘若,萧凤卿相貌平平就罢了,破了相也没什么,可问题是,萧凤卿那般芝兰玉树的人物,脸上破相了只会叫人更加惋惜。 离霜只看一眼便低下了头,心中却在好奇是谁这么大胆敢毁萧凤卿的容。 电光火石间,离霜忽然想到了骊京的传闻。 莫非……是那位宁王妃? 这么一想,离霜觉得又好笑又意外。 他们这些属下一向被萧凤卿的迫人气势所威慑,素来对他唯命是从,如今见到有个人敢张牙舞爪地和萧凤卿叫板,还真挺有趣的。 虽然离霜垂着眼眸,竭力掩饰心中所想。 萧凤卿却一眼洞穿了离霜的想法,漆黑眼瞳深邃冷魅,淡粉色的唇紧紧抿着,锋利至极。 他这一晚上都心乱如麻,外表的镇定不过是靠数年定力伪装出来的,稳稳心神,他又看向离霜:“沈之沛刚才说的话,你不多考虑吗?” 离霜摇了摇头,柔声道:“属下心里已经有了亡人,再装不下其他人了,况且,一入侯门深似海,属下只希望能替少主尽忠,早日助少主君临天下。” 闻言,萧凤卿冷峻的脸色稍稍温和了些许:“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你,你下去吧。” 离霜并未立刻离去,她犹豫地看了看萧凤卿,沉吟片刻,问:“少主,您今夜要去顶楼吗?” 如意坊是萧凤卿的地盘。 一共四楼,一楼是大厅,二楼是雅间,三楼有设赌馆,顶楼则专属于萧凤卿。 萧凤卿沉默,释放的威压令离霜冷汗如雨。 “少主对不起,是属下僭越了。” 萧凤卿神情冷厉:“出去。” 离霜又福身行了一礼,倒退几步,拨开珠帘,脚步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萧凤卿重新回到窗边,如意坊就建在骊京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窗外是波光流离的夜景,整座骊京的锦绣辉煌皆可尽收眼底。 欣赏几息,萧凤卿兴致索然,往日能燃起他雄心壮志的景色,此时,却觉着有些乏善可陈,静坐一会儿,他拖过桌面上的榧金棋盘,开始用自己的双手对弈。 这是萧凤卿多年的习惯,一旦思考事情就会自己与自己下棋。 萧凤卿的两手一边快速落子,脑子一边飞快地转动起来。 玉华公主假死的案子破了,西秦使团得留在大楚,他要物尽其用做点对自己有利的事。 明天要进宫复命,萧鹤笙前些日子就有意给他找个差事,明天肯定就会借着封赏晏凌的机会下旨,五城兵马司早就打点好了,指挥使的位置是他囊中之物。 晏凌…… 该死的,怎么又想起这女人了? 然而不对,明日必是要与晏凌一同入宫的,他这副丑态毕露的模样如何出现在大庭广众下? 要他一个大男人学女儿家涂脂抹粉掩饰伤疤,那还不如直接给他换个性别。 沈淑妃那儿,他怎样搪塞? 萧凤卿苦恼地皱起眉,思绪一转,忽然又想起晏凌的情况比他还凄惨,倘若真要进宫,那他们明早岂不是还得碰面? 碰了面,说什么做什么? 晏凌应该不会擅自跑路,但没准儿拎着刀在洗砚堂正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遥想他们两人一脸伤痕相对无言的画面,萧凤卿突然很想试试改颜蛊那玩意儿。 为今之计,只能用人皮面具蒙混过关了。 这可真是……虐妻一时爽,善后火葬场。 正出神,窗外倏地有黑影飘落。 “少主,月吟小姐出事了!” …… 洗砚堂的厢房。 萧凤卿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沉声道:“月吟如何了?” 他特意收拾过自己才回王府,是以粗略一看,并不能从他脸上发现端倪。 春袖毕恭毕敬:“少主,月吟的毒性又发作了,她很痛苦。” 隔着一道木质屏风,月吟的痛吟声断断续续传到了萧凤卿耳中,他眉心紧拧:“你真的没办法根治?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总该想出一些法子减轻她的痛苦。” 春袖闻言一怔,犹豫半晌,她嗫嚅:“法子不是没有,属下近日确实想出了一个。” 萧凤卿眉峰一挑:“快说。” “就……”春袖面露难色,眼角余光不自觉地往某个方向掠了一下:“这办法有点儿剑走偏锋,属下也不知是否可行。” 第74章 拿晏凌做药人? 萧凤卿眸光一动,清黑锐利的眼眸陡然攫住春袖的双眼,仿佛轻易洞彻了她内心。 春袖一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满腹话语全都咽了回去。 “本王先进去看看月吟。” 萧凤卿越过春袖身侧稳步走进内室,声线平缓,没有丝毫波荡。 等到萧凤卿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春袖才迫不及待地呼出自己憋着的那口气。 那个办法还没说出来,少主就已然如此,如果她真的坦言告知,少主会同意吗? 春袖愁眉不展地退到了拱门边。 见状,花腰眼波微漾:“春袖,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到底什么法子能救月吟?” …… 三色堇,名字好听,却是至阴至寒的奇毒。 但凡中了三色堇的人,就算侥幸活得一命,余生也会生不如死,每逢月圆之夜,毒性发作,中毒者的五脏六腑皆为毒素侵蚀,肝肠寸断,四肢百骸犹如被万虫啃啮,体无完肤。 试想,让一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肠穿肚烂、皮肉无存,那将是多么的绝望惊悚? 光是这种束手无策等着惨死的恐惧就足以把人折磨得神魂失常。 秦有毒蛊,楚有三色堇。 这两样是令所有医者都头痛的剧毒之物。 整整五年,每到圆月如环,月吟都活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狱里。 看见萧凤卿出现的那一刻,面色惨白的月吟虚弱地笑了笑。 她记得,儿时他说过,她笑起来最是好看。 所以,即便此时剧痛难捱,她仍旧要露出他最喜欢的一面。 “君御……”月吟挣扎着坐起来,可是她连起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只能艰难地倚靠着床柱:“你怎么来了?我昏倒之前明明嘱咐过仲雷不许惊扰你的。” 萧凤卿快步走到榻边,弯身替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垂眸看一眼月吟冷汗如浆的面孔,温声道:“你病发了,这么紧要的时刻,我如何能不来?” “月吟,”萧凤卿微微一顿,眸色复杂地凝着月吟:“你受苦了,是我当初太过冒失,害了你。” 十五岁的萧凤卿年轻气盛,荡平黑风岗、收服几座军营之后,渐渐变得骄狂自负,竟然偷偷潜入朱桓的府邸,打算寻机手刃仇人,没料想,朱府机关重重、杀机密布,若非月吟及时赶到,他早就掉进了朱桓的陷阱,而月吟也因为他,在朱府中了三色堇。 幸好还有医仙传人春袖在,她穷尽半身医术为月吟拔除大量毒素终于换得月吟一命,然则,五年过去了,月吟身体内残余的毒素依然肆虐不休。 月吟浅浅一笑,梨涡隐现,被牙齿咬破的樱唇有血丝渗出,她整个人都犹如破败的布娃娃,唯独一双杏眼依旧熠熠生辉。 “说什么傻话?都是我心甘情愿为你这么做的,你身上还有很沉的担子,日夜都如临深渊,稍一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你已经很辛苦了,我也想为你分担一点,能够用我的命保护你……君御,我很幸福。” 她柔情四溢地凝视着萧凤卿,眼底是不加掩饰的依恋与痴缠。 从小到大,她都是温柔婉约的秉性,连说话都轻声细语,可她对他的感情却素来热烈直白。 本就生的一副娇花照水的容貌,如今病骨支离,更是添了些许能令男人平增怜惜的孱弱,尤其是亲耳听见这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倾诉满腔爱恋,纵使是百炼钢亦能为她化作绕指柔。 萧凤卿的脸上却没什么动容,他定定地看月吟一眼:“你出了很多汗,我替你擦擦。” 说完,萧凤卿起身走到床榻边的木架一侧,挽起衣袖亲自拧干湿毛巾,又坐回榻边帮月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以往发作都没这么厉害的,今日是怎么了?” 月吟很享受萧凤卿给予她的温存,她羞赧地笑笑:“小的时候,医婆说我体寒,长大了只怕不太容易受孕,我……我请外面的大夫帮我开了一些调养身体的药,结果我自己没忌讳,那些药的成分就和春袖给我开的药相冲了。” 萧凤卿沉声呵斥:“胡来,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被训斥了,月吟不但不害怕,反而笑盈盈的:“嫁人生子,是每个女子的梦想,我为何不能?” 萧凤卿语塞,月吟的眼神过于大胆直接,清澈的眼底盛满渴盼,他下意识移开了眼。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明知月吟在暗示什么,他就是松不了口。 月吟的表情黯淡了一瞬,她突然笑着依偎进萧凤卿的怀里。 “君御,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此时,那张龙椅上坐的人就会是你,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我们是不是就该成婚了?” 萧凤卿的身形一僵,怀内的娇躯瘦弱柔软,是他将会真正携手一生的妻子。 但是…… 他抱着她却毫无绮念,反而无所适从。 月吟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萧凤卿的异样,她伸手攀住萧凤卿的脖颈,略略仰头,像是想亲吻他。 然而,抬头的刹那,目光触及萧凤卿掩在中衣领口里侧的指甲刮痕,月吟的眸底骤然沉了沉,连带着心都凉了一截。 这世上,没人能比她更了解萧凤卿,萧凤卿不是那种会允许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男人,除非那个女人是…… 方才沉沦于萧凤卿的温柔,并未发现他有何异样,如今倒是莫名觉得他的脸有些僵硬。 清幽的兰香缭绕鼻端,萧凤卿的眉头几不可见一皱,正想不动声色推开月吟,月吟的纤手却倏地抚上他的面庞,萧凤卿一怔,想躲开又觉得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只好绷紧肌肉,若无其事地坐着。 “君御,我并不想催你娶我,我是太想嫁给你,也太想能和你有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月吟的手在萧凤卿贴着人皮面具的边沿若有似无地抚弄着,摸到那处厚薄不一的褶皱,她唇角的笑意凝滞了几分,但说的话语仍是倾情绵绵的:“君御,我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兄长,我想拥有新的亲人,比如你,比如我们的孩子。” 萧凤卿淡淡地听着,他的关注点在月吟的前一句。 北境被屠,温家只剩下了月吟一人。 因为战乱,她的母亲生他们兄妹时难产而死,温副将想为萧胤报仇,遂拿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假冒镇北王世子向朱桓邀功,熟练计划被识破,最终,惨遭万箭穿心。 丁鹏和萧胤的旧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把他跟一些北境遗孤千里迢迢护送到骊京交给靖远侯沈淮抚养。 适逢沈淮之女沈缨在宫中痛失爱子,是以沈家偷天换日将他送进了皇宫,他这才能以七皇子的名义活下来。 回首往事,件件都是血海深仇! 晏凌却说祸不及子孙,如果真能这样,他也不必二十年来都认贼作父,日日步履维艰、处心积虑,甚至连双亲的祭日都不敢拜祭! 她还冠冕堂皇地指责他杀性太重,殊不知,他会有今天,全是拜晏云裳跟朱桓所赐。 芸芸众生,谁都可以嫌他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独独晏凌没资格! 萧凤卿的眼神越来越淡漠,周身气息越来越冷酷。 月吟敏锐地感应到了萧凤卿的变化,她弯了弯唇,语气愈加娇柔:“君御,我们的父母虽然很早就离开了,不过我们还有彼此,这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早就是对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们的亲人也一定很希望我们能快点有自己的家。” 她蜷在萧凤卿的怀中,只字未提晏凌,心心念念诉说的都是对于将来的美好向往,不露声色就让萧凤卿暂时忘却了那个使他恼火抓狂的女人。 萧凤卿的面色依旧平淡如水,冷冽的眸色却逐渐温软起来,轻轻拍了下她单薄的肩头,语声低回。 “我会替温家好好照顾你。” 月吟眉眼带笑,苍白的面容绽放出别样的美,显得天真又脆弱:“君御,我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是不是?我啊,要健健康康地嫁给你,给你生一堆小孩子!” 萧凤卿凝眸看月吟一眼,又在她肩头轻缓一拍,郑重承诺:“嗯,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会治好你。” …… 洗砚堂正厅。 面对花腰和秋眉接二连三的追问,春袖抿抿唇,终究是照实说了。 “‘三色堇’至阴至寒,要彻底根除只能用至阳至火的药引,我这些日子翻遍了医学典籍还有师叔留下的札记,倒是真寻出了一味药引,龙舌草。” “我打算用龙舌草以毒攻毒医治月吟,龙舌草是一种毒草,它长在连扼山上,想要摘得倒也不难。” 仲雷闻言猛然抬头,秋眉大喜:“只要不难,那算什么棘手?墨阁的暗卫多的是好手,届时派他们去,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花腰瞥一眼春袖迟疑的神情,忽道:“别高兴太早,先听春袖把话说完。” 仲雷凝眉看向春袖,眼底隐隐有迫切的光芒。 春袖又是一阵犹疑,秋眉催促:“哎呀,你快说啊!支支吾吾是想急死我们吗?” 春袖稳稳心神,道:“龙舌草做出来的解药,药性烈而霸道,毒性也很强,月吟的身子已经经不起折腾了,稍有不慎,很可能弄巧成拙,是以,我们只能采取一个折中的方法。” “因为龙舌草是至阳毒物,所以要用纯阴之体来化解它的药性,我们需要找一个内功深厚的女子做药炉,然后等龙舌草的毒性化去之后,再让月吟服食这女子的血。” 一语出,众人都不禁面面相觑。 春袖的法子,有点超出他们的想象。 花腰抬手拂过鬓角的青丝:“这龙舌草既然是毒物,那么做药炉的女子,只怕也落不着好,而且,我们上哪儿去找内力深厚的女子?难不成……得从我和秋眉当中选?” 白枫急忙摇头:“那可不行,太伤身体了!” 花腰朱唇一翘,嗔了白枫一记眼风:“死鬼。” 白枫的脸立刻爆红如辣椒。 春袖严肃道:“龙舌草虽是毒物,但若是配合其他药材研制成三色堇的解药,它的毒性也会大大降低。不过,服用过龙舌草的人,五感渐失,寿命也会折损,活不过两年。” 花腰吃惊:“啊?这也太损了,墨阁的女暗卫恐怕也不愿意吧。” 春袖沉默了,眼睫下的明眸闪烁不定。 秋眉心念电转,忽然笑道:“我有人选。” 仲雷往秋眉这边跨了一步:“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秋眉神秘一笑,她伸手指向浮梦园的方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天赐的人选,你们说对吗?” 仲雷深以为然:“的确是极好的人选。” 话音刚落,却又有另一道短促的女声猛然出声:“不行!” 花腰蹙着柳叶眉:“春袖,医者仁心,你这个馊主意太损阴德,还有秋眉你,不管怎么说,晏凌都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居然让她做药人,也太过分了!” 秋眉不屑:“什么妻子?王爷的利用工具而已,等她没用了,王爷就会像垃圾一样丢掉她,还不如物尽其用,用她来给月吟治病。” “晏凌是什么结局,由王爷说了算。”花腰针锋相对:“秋眉,你越矩了。” “花腰,我没听错吧?你竟帮着晏凌朝我发难?”秋眉冷笑:“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花腰正色:“不是迷魂汤,只是希望你有身为下属的自觉罢了,秋眉,晏凌的身份,我们在场每一个人都心如明镜,但是,在少主没有彻底放弃她之前,她就是宁王妃!” “花腰妹妹的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使。”秋眉反唇相讥:“少主可不是宁王,他是镇北王世子,是北境少主,名副其实的储君!” “晏凌又是谁?”秋眉怒目,掷地有声:“晏凌是我们共同的仇人之女,是晏云裳跟朱桓那个假太监的私生女!” 她的声调不高,话中内容却仿佛惊雷在平地炸响,将大地轰得四分五裂! “不错!”向来寡言少语的仲雷沉声道:“一旦我们借晏凌的手揭破晏云裳与朱桓的私情,她对少主也就失去了价值,既如此,为何不拿她的命救月吟?” 秋眉脸色冰冷:“以萧鹤笙的为人,他知道了晏凌的真实身份,把她五马分尸都算便宜了,能死在龙舌草下,是晏凌的福气。” 春袖抿唇,面露难色:“秋眉说的没错,月吟是少主未过门的妻子,倘若是少主,他不会为了晏凌放弃月吟的。” “是否牺牲晏凌,我们等少主的指示吧。”花腰坚持己见:“除了少主,我们没人有权来决定晏凌的生死。” 白枫被吵的头痛,此时见缝插针地说:“我也同意花腰的意见,晏凌毕竟是少主的女人。” “她是少主的女人,那月吟又算什么?本来月吟就是为少主受的伤,是朱桓下的毒!真奇了怪了,我们几个自幼就并肩作战,如今这情分还比不过区区晏凌吗?白枫,你缺根筋,我不说你。” 秋眉略过白枫,不敢置信地看向花腰:“可我必须得说说你。花腰,你是董丞相的次孙女,你记不记得你们一家是怎么死的?是朱桓害死的!假若不是朱桓,你现在仍是名门闺秀,假若不是朱桓,你不必被发卖到教坊司做官妓,你的姐姐也不必在如意坊对着男人卖笑换情报!” “你还记不记得少主把你从教坊司买回来,你说了什么?你对天立誓不把朱桓碎尸万段就势不为人!现在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你便把自己当日的血誓忘得一干二净,董丞相在天有灵都要被你气得再死一次!” 秋眉的性格素来泼辣,得理不饶人。 眼下噼里啪啦一通数落,将花腰刺激得面如菜色,她不假思索牵出腰间的九节鞭冲秋眉甩过去:“岂有此理,老娘忍你很久了!” 秋眉即刻抽出双刀抗击,仲雷是秋眉的堂兄,自然无条件与她同一战线,白枫头脑一热,也提剑掠了上去。 眼见场面一触即发,春袖急得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跃进缠斗的四人间,宛如浓墨溶入清水,墨色将水流迅速染成数条幻影,影动水摇。 下一瞬,那四个人齐齐落地,一声声闷哼此起彼伏,兵器也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无论是花腰、白枫还是秋眉、仲雷,唇边都有一缕血痕蜿蜒,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萧凤卿负手而立,容貌清雅绝俗,神情冷漠,幽黑的眼眸锋锐如冷剑,让在场者情不自禁噤声,甚至深深低下了头。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洗砚堂生事?嗯?” 他表情清寂,语气含着一丝笑,可那个上扬的尾音却透着一股勃勃杀意。 纵使是一起历经生死的伙伴,萧凤卿照样能下狠手,毫不客气。 春袖连忙跪在地上,大着胆子请罪:“少主请恕罪,他们是因属下言语失当才会……” 话还没说完,劲风骤袭,春袖被萧凤卿猛然扬起的广袖扫到了墙角,她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污血,双眼惶然地望向萧凤卿。 萧凤卿冷冷垂眸,居高临下睥睨着春袖:“给本王收起你那些小心思,看在月吟的份儿上,本王姑且饶你一命。” 春袖眼瞳一缩,诚惶诚恐地垂头谢罪。 萧凤卿目不斜视,阔步越过春袖拂袖而去。 “春袖照方子配药,仲雷派人去连扼山找龙舌草,秋眉的法子可行。” 满室死寂,那一管清冽凉薄的男声在室内经久不散,使人由衷心寒。 第75章 还好没把他亵裤拽下来 翌日一大早,建文帝果然下旨召见萧凤卿与晏凌。 浮梦园。 绿荞满面忧色地看着晏凌。 晏凌昨晚彻夜未眠,眼窝处的两团青黑格外醒目,好在精神不算特别差。 “王妃,能不去吗?” 晏凌趿着软鞋下榻:“你希望我抗旨?” 绿荞紧张不已:“奴婢当然不希望!” “可是……”绿荞咬唇,明知晏凌不愿意听见那人的名讳,还是道:“您若是去,就得和王爷一起。” 晏凌挑眉:“你觉得我该怕他?” 绿荞连忙摆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昨夜……那些事和王妃没有关系,也不是王妃的错,您怎能怕?” “那不就结了?”?晏凌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一眼自己容色憔悴的模样,她冷冷一笑:“该怕的人是洗砚堂那位,估摸昨夜也是辗转反侧呢。” 她和萧凤卿相识的时间不算长,可也并非对他全无了解,那种天之骄子,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心气儿高得很,?她故意用自荐枕席来羞辱他,再加上他对她做的那些下三滥行径,他能若无其事才怪,见到她只会更膈应。 她没有睚眦必报的习惯,可不代表她不记仇,能给萧凤卿添堵,她求之不得。 “王妃,您要不用些水粉遮遮吧?” 绿荞瞅着晏凌脖颈边的淤痕,叹气:“昨夜咱们回来得晚,我娘已经睡了,待会儿她说不定就会过来,看到您这样子,还不晓得会多难过呢!” 晏凌点点头:“多用一些脂粉,实在盖不住,就给我穿一件衣领高的衣衫,耳旁的痕迹?就用头发挡着。” 绿荞依言照做,然而看到晏凌嘴角的伤口,她又犯了难:“王妃,您这嘴……” 闻言,晏凌顺手拿起菱花铜镜一望,只见她的嘴唇依旧?红肿不堪,抿抿唇,唇瓣是又麻又痛。 她记得自己之前在寻芳馆说被狗咬了,没想到,萧凤卿还真就是一条随时随地发疯的恶狗。 晏凌郁卒地把铜镜倒扣在桌面。 别的伤都好掩饰,但嘴巴怎么办? 她要带着这张香肠嘴去皇宫吗? 她还要不要面子啦? 绿荞苦恼:“王妃,这伤就算用口脂也蒙混不过去呀,那个宁王是属狗的吗?也太狠了!” 就在主仆二人纠结时,门口突然传来绿萝的声音:“王妃,花腰姑娘求见。” 因为晏凌自觉丢脸,也不想要桂嬷嬷听到风声,是以,她只让绿荞一人服侍在侧,其余几个丫鬟都待在院子外头。 花腰? 晏凌的脑海自动浮现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记忆中,那是个非常伶俐的少女。 她来做什么? 晏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萧凤卿,一想起萧凤卿,晏凌的面色立刻晴转阴,她淡淡道:“绿荞,你带花腰进来。” 须臾,花腰就跟着绿荞进屋了。 她没有东张西望,见到晏凌,她的目光也没流露异样,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奴婢花腰见过王妃。” 在萧凤卿面前,春花秋月从不自称“奴婢”。 到了她跟前,倒是一个个都谨言慎行,这内外之分一览无余。 晏凌可有可无地点了一下头,懒得问花腰此行的目的。 花腰也不卖关子,自袖口拿出一只盒子,转手交给了绿荞:“王妃,等会儿就要进宫了,王爷吩咐奴婢特意送来这个,这是易容的材料,他说您应该懂他的意思。” 晏凌示意绿荞近前,她看清盒内的东西后,皮笑肉不笑:“王爷真是八面玲珑的人,且面面俱到。” 这是担心她会借故不入宫,那样的话,萧凤卿苦心谋划的一切都得大打折扣。 呵,好一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人。 那般羞辱她,连一句赔罪都没有,反而还逼着她眉开眼笑地随同进宫,演夫妻恩爱的戏码给旁人观赏,为他在建文帝面前换取前程似锦的筹码。 真当她是没心没肺的行尸走肉吗? 花腰似是没听出晏凌的嘲讽,笑道:“马车就停在府门口,王爷正等着您过去,不知王妃可有话要奴婢代劳?” 晏凌冷声:”替本妃转告他,‘妾身昨夜不慎被狂犬撕咬,有劳王爷竟还能抽出闲暇来为妾身分忧,若王爷能捉到那条疯狗开膛破肚,妾身必定感激涕零,不过捉不到也没关系,妾身是不会同疯狗一般见识的’。” 绿荞听着这些话虽然觉得解气,却也为晏凌暗自捏了一把汗。 花腰面色如常:“王妃的话,奴婢一定会帮您带到,绝不添句减字,奴婢先告退了。” …… 出了浮梦园,有颗小石子被弹到脚边。 花腰循声扭头,白枫杵在长廊边等着她。 “你把那东西送给王妃了?” “嗯。”花腰走到白枫身侧,笑容玩味:“这女人很有个性,王爷这次踢到铁板了,想拿下她,并不容易。” 白枫不明所以:“为什么不容易?” 花腰却问起了另一件事:“我刚才见她嘴上有伤,少主昨晚又和她睡了?” 白枫摇头,把事情低声概述了一遍。 花腰面色晦暗,冷哼:“活该!” 白枫赶紧环顾四面,压着声儿道:“花腰,我们在背后不能胡乱议论主子的。” “他敢做还不敢让人说?”花腰翻了个白眼:“怪不得令我来送东西,原来是他做了对不起月吟的事。” 春袖、秋眉都与月吟交好,她们假如在晏凌这边察觉了端倪,眨眼就把疑云透露给月吟了,也就她花腰,跟月吟的关系是最不那么亲近的。 白枫忍不住辩驳:“他们本就是夫妻,做那事不很正常嘛。” 花腰死鱼眼瞪着白枫:“你把月吟放哪儿了?他们有第一次也就罢了,形势所迫,晏凌中了相媚欢,少主必须救她,可昨晚,我看恐怕就是情难自禁了,白枫,我们跟着少主长大,除月吟,他从未真正亲近过哪个女子。” 花腰嗤之以鼻:“有了未婚妻,还跟自己想要送去死的女人纠缠不清,你倒说句实话,这种行径,渣不渣?” 白枫沉吟:“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月吟小姐,不会帮着她说话。” “我是不喜欢月吟,但同为女子,我总要唏嘘几分的,哪怕是晏凌,我都认为她可怜。” 白枫一愣:“可怜?” 花腰坦言:“她从一出生就活在谎言里,最可悲的,是她最信任的人反而是最想杀她的,我也恨晏凌,是她的爹娘害得我们姐妹家破人亡,可偶尔想想,她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么?” “沈淑妃一直在暗中派人给晏凌送避子汤,长此以往,晏凌的身体不出问题才怪。”花腰妩媚的眉眼凝重了一些:“还有少主,不管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他最终还是为月吟放弃了晏凌,最后居然真能狠心让月吟服用晏凌的血,我瞧着,都觉得不忍。” 白枫忆起昨夜在洗砚堂挨揍的情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刚接好的肋骨:“少主的选择不从来都是月吟吗?” 花腰深深瞥了白枫一眼,沉默片刻,道:“昨晚春袖隐晦地提及她有个法子能救月吟,她当时的眼风是往浮梦园方向扫的,我猜少主那会儿就大概猜到了,只是没立刻做出决定,后来见过月吟,他才同意用晏凌试药。” 白枫顿悟:“是月吟要求少主这么做的?” “她才不会,只不过……又有几个男人吃得消柔情攻势的招数?”花腰哼笑,朝四季小筑那边努努嘴:“论对付男人的手段,晏凌比起躺在里头养伤的那位差远了。不过话说回来,男人真在乎一个女人,有没有手段都无所谓。” 白枫皱起眉头:“你这都哪儿听来的?” 花腰又恢复了那副娇媚姿态:“我八岁入教坊司,自小学着如何取悦、驯服男人,男男女女那些事,我耳濡目染了近四年,如何会看不懂?” 她表情轻描淡写,然而语气却透着洞悉世事的沧桑。 白枫轻声劝慰:“花腰,以前不快乐的过去就别想了,我……”他挠挠后脑勺,傻笑:“我以后不跟你斗嘴了,让着你!” “谁用得着你个呆子心疼?我得记着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否则将来大仇得报,我的人生不就无端少了四年的记忆?”花腰纤腰一旋,唇角有弧度微翘,她步履轻盈地朝外走:“等着吧,这王府马上要有好戏看了。” 白枫紧随其后:“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多吃点猪脑就明白了。” …… 晏凌收拾妥当以后,就带着绿荞出了王府。 许是昨夜两人将车厢折腾得一片狼藉,马车已经换了一辆崭新的。 马夫也换了一个叼着狗尾巴草的陌生面孔。 瞥见晏凌,赤鹄吐掉狗尾巴草,从车辕上跳下来:“王妃!” 晏凌抬眸,漫不经心地睇他一眼,发现赤鹄有些莫名的眼熟,她没多想,点了一下头。 绿荞压低声音:“王妃,不如奴婢随您一块儿上车吧?” 晏凌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可她并不想把绿荞扯进她与萧凤卿的纠葛,遂轻轻摇头:“你在外面伺候就行了。” 漫步走到马车边,晏凌注视着那面无风自动的马车帘子,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肩膀被咬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她不禁蹙眉。 隔着复又垂直的车帘,晏凌仿佛能察觉到有一道锐利森寒的视线沉沉落在她身上。 那一瞬的晏凌,感觉自己置身在了万丈悬崖,再朝前迈出一步,迎接她的,就是能将她吞噬殆尽的黑洞。 “王妃,请吧。”赤鹄摆好脚凳。 晏凌定定神,闭了闭眼,义无反顾地上了车。 …… 马车的内部宽敞而华丽。 进去的第一眼,晏凌看到的,便是一幅使她略吃惊的画面。 俊美无俦的男人跪坐在窗边,侧对着她在伏案写字,不同于以往,他穿了一身重紫锦袍,脊背挺直,整个人犹如利剑一般挺拔锋利。 听见晏凌上车的响动,他眼皮都没抬。 晏凌提着的心稍稍放下,顿了顿,轻步走到软榻的另一侧静静落座。 马车内,熏着淡淡的苏合香,香味幽然。 晏凌垂眸,盯住裙裾上的刺绣暗纹发呆,看似魂游天外,两只耳朵却竖着收听左侧的动静。 入耳的,只有那个人均匀的呼吸声跟落笔声。 整整半盏茶的工夫,萧凤卿没开口说一句话。 晏凌心神大定,转念想到自己根本就不需要这么提心吊胆,她干脆放松身体,顺势靠在了弹枕上,习惯性地闭目养神。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有了昨晚惊心动魄的那一遭,独处之时,晏凌再不敢彻底失去戒心。 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明明车厢中充斥着两个人的呼吸声,却连半句人语都无。 萧凤卿不知疲倦似的,眼睫微垂,写完了一张又一张洒金笺,好像根本没发现对面多了个活生生的人,他笔锋流利,飘逸清雅的柳体也渐渐演变成力透纸背的狂草。 赤鹄将马车驾驭得相当平稳,一路上,连颗碎石子都没硌到,然则曾经不算长的路途此刻变得遥遥无期起来。 清郁的墨香越来越浓,鬼使神差的,晏凌无心再休息,她郁闷地睁开了眼,睁眼后却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 正觉得无聊,一错眼,小几上水晶碟装的点心吸引了她的视线,那是酥油鲍螺,江南明点。 酥油鲍螺是由奶酪和酥茶做的,模样是陀螺状,特别精致可爱,没丁点腥味,制作的每道工序十分复杂,杭州人食不厌精,所以做的酥油鲍螺非常美味,反而骊京的就不那么地道。 晏凌在杭州长大,酥油鲍螺是她最爱的点心 她光是闻闻这味道,就能猜出这盘酥油鲍螺是江南人做的。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江南的酥油鲍螺了…… 晏凌不自觉舔了舔唇,腹中的馋虫蠢蠢欲动。 可是…… 晏凌的眼角流连过萧凤卿挺俊的背部,面色骤冷,意兴阑珊地收回了手。 她没兴趣知道这酥油鲍螺是何处来的,也没心情接纳萧凤卿的殷勤。 她是个有原则的人,不可能为了一口零嘴就把自己受过的屈辱统统忘记。 拿吃食来赔礼道歉? 萧凤卿低估她了! 她的尊严没这么廉价。 晏凌冷漠地撇撇嘴,重新阖上了双眼。 车厢内的气氛更凝滞了,沉闷的空气宛如化作了一朵朵乌云,只需一记闷雷就能泼洒下倾盆大雨。 萧凤卿悬腕提起的毛笔几不可察一停,浓墨饱满的笔尖在洒金笺上晕开一团墨渍。 目光触及那个被墨团渲染的字,萧凤卿动动眉峰,气息更加冷峭了,他木着脸把那张洒金笺抽掉,揉皱,随意地丢到一旁。 再提笔,萧凤卿却一时忘了自己要写的东西。 其实也并非多重要的密信,就是他无聊拿来练字的诗词歌赋而已。 他是故意找点事干,好化解相对无言的尴尬。 结果…… 并不管用。 场面没缓和,反倒是越发尴尬了。 这都要怪赤鹄,说什么送女人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或者爱吃的就能讨她欢心。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都不缺,也不喜欢,他忽然记起当初在寻芳馆,她貌似特别青睐酥油鲍螺,所以连夜吩咐人做了最地道的。 现在倒好,没如意,他还碰了一鼻子灰。 萧凤卿眉目漠然,不吃就不吃吧。 他是不会求她原谅的。 棋子而已,还真以为自己三头六臂吗? 念头刚飘过脑海,马车猛然发生了一阵剧烈的晃动,笔墨纸砚都悉数翻落下地,连带着桌上的茶壶杯盏都被砸碎。 “王爷!”赤鹄大声道:“惊马了!” …… 晏凌本来就没真的睡着,她还在心里盘算着玉华公主一案的后续,倏忽之间,一股巨大的冲力把她整个人都陡然掀翻!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赤鹄说惊马的提醒。 晏凌行动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应对,双手潜意识撑地,打算一个鲤鱼打挺翻转坐起,可她忘了这是在马车里,虽然马车的空间相对宽敞,但到底是受限制的,翻天覆地的摇晃下,晏凌头晕眼花,叫苦不迭。 车厢倾斜的厉害,左摇右摆,晏凌没了重心,被颠簸的骨头都如同散了架。 慌乱中,她随手一抓,只听“刺啦”一声,一截柔软顺滑的布料被她撕了下来。 晏凌一愣,顺着那截中裤的黑色料子迟钝地往上一看,面沉如水的萧凤卿赫然映入眼帘。 晏凌:“……” 余光瞥到萧凤卿膝盖以上冷白色的大腿。 她惊悚地松了手。 还好还好,她没把他的亵裤拽掉! 赤鹄在外喊道:“王爷、王妃,你们赶紧出来,这儿是市集,属下控不住马害怕伤了百姓!” 闻言,萧凤卿放下袍子,弯腰,冷着脸将神色羞愤的晏凌给提着衣领拎了出去。 市集已然乱成一锅粥,喧哗不止,除了宁王府的马车,还有其他府邸的马车被冲散。 百姓们神情惊惶愤慨,有的在搀扶被撞伤的同伴,有的则在整理自己被撞翻的小摊。 萧凤卿沉声询问:“怎么回事?” 赤鹄指着前方:“您看。” 晏凌循着赤鹄手指的方向望去。 马蹄声声,一群身穿褐裳、白皮靴戴尖头小帽的人招摇过市绝尘而去。 他们所经之处,百姓无不勃然色变,就算被这些番子所骑烈马的四蹄险些踩踏也不敢吭声指责。 刚才宁王府的马车就是被这群番子的马给惊了。 晏凌凝视着那批横行无忌的人远去,秀眉微蹙,东厂的人竟在骊京如此张扬跋扈,甚至敢对王爷不敬,这未免太过目无法纪。 萧凤卿的目光在晏凌紧蹙的眉心稍定,尔后讳莫如深地撤回视线,淡声道:“那是朱桓的亲信蔡仁,东厂的二把手。” 第76章 太子妃的死讯 蔡仁一行人直奔皇城,进了正阳门,他没有下马,只是向守卫出示了东厂的御赐腰牌,守卫恭敬放行,蔡仁便畅通无阻地抵达了盛乾宫。 建文帝还在用御膳,听闻蔡仁求见,双眼一亮:“快宣!” 蔡仁领着两名番子大步而来,单膝下跪:“微臣见过皇上。” 建文帝叫起,他往蔡仁身后看了一眼:“朱桓呢?” 蔡仁笑道:“督主至多还有半月便可抵京,他嘱咐微臣送一样东西先给皇上过目。” 建文帝一下子便来了兴趣:“是什么?朱桓每次都会派你们送些奇趣的玩意儿给朕,这次肯定也能让朕爱不释手。” 这么说着,他的注意力其实已经放到了那两个番子捧着的一块巨大牌匾上。 牌匾长约十尺,用锦缎包裹着,瞧那两个番子小心翼翼的模样,显见极为贵重。 蔡仁但笑不语,他缓步走到牌匾面前,扬手扯落那块锦缎。 建文帝凝眸细看,面庞顿时染上了取悦的笑意:“这是万寿书?” 只见那牌匾内镶嵌着一面宣纸,宣纸上大大小小写满了无数“寿”,字迹或笔走龙蛇或歪歪扭扭,显然是由不同的人所书写。 “督主说了,皇上的寿辰将近,正巧江州的百姓对皇上前些日子下旨送发赈灾粮款的仁爱之举感怀于心,所以他们就自发组织了老老少少给皇上写‘寿’字,祝贺皇上寿与天齐。” 蔡仁毕恭毕敬:“督主猜到皇上一定很喜欢这份寿礼,所以吩咐微臣日夜赶路将它送来骊京,好让皇上乐呵乐呵。” 建文帝朗声大笑:“好一个朱桓,这老小子简直就是朕肚子里头的蛔虫。” 江州的知府贪墨,修建的堤坝偷工减料,导致今岁夏初发大水的时候不但冲垮了堤坝,甚至就连住在沿河的十多户百姓都被卷进河流喂了鱼,那条河流供养着江州百姓的日常用水,因为有死尸的污染,那些喝过河水的百姓都爆发了瘟疫,一时间闹得民怨沸腾。 建文帝也曾派其他的钦差大臣去江州,奈何官官相护,钦差大臣甫一到江州就被知府用金银美妾收买,故意欺上瞒下,致使江州的水灾和疫情越来越严重,百姓们求告无门,万般悲愤下只能聚众冲进知府衙门,将钦差和知府拖出来乱棍击毙。 建文帝闻讯后大怒,他痛斥刁民挑衅皇权,可毕竟民为基业之本,建文帝岂能在天下人面前抹黑他爱民如子的伟岸形象? 就在建文帝伤脑筋之际,朱桓挺身而出,主动请旨前往江州赈灾救民,解决了建文帝的燃眉之急。 建文帝这段时间过得并不顺心,先是自己的胞弟觊觎晏云裳,之后又是卧佛寺那把在雷雨之夜横空出世的红缨三叉戟,建文帝隔三差五就会梦到萧胤那个瘟神向他讨命,眼下看到这副牌匾,建文帝心头笼罩多日的阴霾一挥而散。 “能够有朱桓这么个忠臣良将,实在是朕之幸也。”建文帝含笑喟叹:“冯怀远之于前朝太祖是明镜,朱桓之于朕何尝不是如此?” 邢公公连忙点头附和:“依奴才看,这都是皇上您知人善任,才能谱写这么一出君臣相得的佳话。” 单公公亦是满脸赞同,嘴角却若有若无地挑起一抹讥诮。 蔡仁低垂着头,眼底也藏着几不可见的鄙夷,他谦卑拱手:“皇上言重了,督主常说士为知己者死,您不计较他的身份,反而给了他在朝堂上施展拳脚的机会,您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愿意以自己的半残之躯为您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建文帝的心情更加畅快了,他看一眼风尘仆仆的蔡仁:“蔡仁,你马不停蹄为朕带回了这么一件大礼,朕必须记你一功,行了,你先去休息,等朱桓回来,你再去东厂当值。” 蔡仁喜形于色:“微臣谢过皇上!” 他缓步退出盛乾宫,走到门口,耳边依稀还能听见建文帝的开怀笑声。 他扯扯唇,目光里的鄙薄不加掩饰,转而睨向台阶一侧。 台阶下一个褐衣番子冲蔡仁缓缓点了点头。 …… “娘娘,这是蔡公公方才使人送来的。” 未央宫内,晏云裳身披胭脂红的轻纱趴在贵妃榻上,两名娇美的宫婢在替她的脖颈擦拭尚宫局精心调配的雪肌膏,欺霜赛雪的肌肤在红纱下白腻如玉,透着诱人的妩媚。 美人玉体横陈,堪称国色天香。 可惜,无人敢抬头多欣赏片霎。 卉珍跪在地上,恭谨地将一只华贵的锦盒双手捧到晏云裳面前。 晏云裳依旧慵懒地闭着眼,比云缎还浓密柔软的青丝自榻边流泻,闪烁着黑珍珠一般的光泽。 “你替本宫打开。”她刚刚晨起,声音含着些许沙哑。 卉珍动作谨慎地将锦盒打开,饶是她素来沉稳,眸光触到锦盒内的粉色华彩,她的秀目仍旧微微一瞠:“娘娘,是异形珠。” 江州靠近南海,异形珠则是南海的奇珍,每一颗都价值万金,经常有渔船为了打捞结有异形珠的蚌而沉海,一百枚海蚌才能找到一小颗异形珠。 异形珠与珍珠不同,它们的形状不规则,可以随意打磨成任一样式的饰物。 朱桓送晏云裳的这盒异形珠,颗颗莹润无暇,粉光熠熠,成色也是绝无仅有,粗略估算,这一盒子起码得有百来颗,也不知朱桓花了多大的人力去搜集。 面对眼前的稀世珍珠,晏云裳的表情却格外冷淡,甚而夹杂着淡淡的厌恶。 “拿走。” 卉珍垂眸将盒盖重新合上,犹豫片刻,轻声道:“娘娘,督主还有半个月就要回京了。” 闻悉,晏云裳的神情更冷漠了,眉宇间发散出隐隐约约的戾气。 适逢罗嬷嬷进来,见状,她无声地叹了叹。 她是晏云裳身边伺候的老人,自然知晓晏云裳跟朱桓不为人知的关系。 当初晏云裳之所以能走出永巷,借的无非就是朱桓的势,为此,不惜向朱桓委身,两人甚至还珠胎暗结…… 朱桓算什么玩意儿? 不过是一个净身没弄干净的假太监,仗着位高权重,竟然敢肖想一国之母,还逼迫凤主为他生儿育女,若非那晏国忠一事无成,晏云裳也不至于失去娘家的依仗,向自己曾经看不起的阉人摇尾乞怜。 罗嬷嬷叹息,怪不得晏云裳对镇北王一族恨之入骨,本该是目下无尘的贵女,只因镇北王一句话就沦落到在太监的身下承欢,换做是她,早就疯了。 “娘娘,皇上刚才派邢公公过来传旨,他传了宁王夫妻入宫,稍后睿王和王妃也会到,他想让他们一起陪着去扶苏斋用午膳,希望您到时能早些过去。” 晏皇后凤眸微扬:“睿王洗脱嫌疑了?” 罗嬷嬷笑笑:“王爷本就没杀玉华公主,禁足令解除是早晚的事,宁王妃昨夜揪出真凶,皇上今儿一大早就差人去了睿王府传令。” “原来是晏凌在推波助澜。”晏皇后意味不明地勾勾唇:“本宫那位堂兄还真养了个好女儿,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晏凌的确是个有福的,不然十七年前在晏家的庄子早就随她娘死了。” 罗嬷嬷眼眸一闪,轻笑:“依老奴说啊,是有福之人庇佑了她才对。” 晏皇后不知想起何事,恼恨地蹙了蹙眉,冷声道:“该死的不死,活成了本宫心底的一根刺!” 她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卉珍不解其意,罗嬷嬷却是心领神会。 十七年前,晏皇后为了生下那个见不得光的孩子,以为大楚祈福为由去了道观修行。 熟料,临盆那日竟遇到刺客刺杀,晏皇后乔装成农妇,躲进了道观下卫国公家的庄子,途中生下一女,而同样身怀六甲的慕容妤和卫国公的贵妾苏眠也因刺客追杀同时产女。 最终,晏皇后跟苏眠的女儿都安然无恙,慕容妤的女儿与苏眠却横死刀下。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罗嬷嬷没再接腔,免得又戳了晏云裳的痛处。 …… 扶苏斋。 晏凌与萧凤卿刚到没一会儿,睿王夫妇便来了,见到萧凤卿,睿王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这个七皇弟自出生起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他指东,萧凤卿从不敢往西,再加上声名狼藉,所以他一直都没拿正眼瞧过萧凤卿。 但今日…… 睿王定睛打量锦衣玉冠的萧凤卿,总觉他有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发生了改变。 “二皇兄!”萧凤卿仍是那副心无城府的模样,热络地迎上来:“我就知道二皇兄吉人自有天相,你看,昨儿我和阿凌还去王府问话,今天你就好好地站在了这里。” 睿王淡笑:“多亏有你跟七弟妹为本王奔波,这份情,为兄承下了。” 吴湘儿亦握着晏凌的手,柔声道:“多谢七弟妹查明真相,还了王爷的清白。” 晏凌笑了笑:“清者自清,二皇兄没做过的事,旁人自然不可能滴水不漏地栽赃。” 吴湘儿随眼一扫,瞥见晏凌穿了领子很高的内裳,困惑道:“七弟妹,这还是七月伏天呢,你怎么穿这么厚?” 话音落下,晏凌与萧凤卿的面色不约而同一僵,两个人的眼底都掠过某种莫名的情绪。 晏凌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昨晚下了雨,我有点着凉。” 她嘴角的伤口已经用东西掩饰过了,一般人看不出来。 吴湘儿也没怀疑晏凌所言,看在她帮睿王脱身的情面上,于是轻声叮嘱:“骊京的天气不比杭州,说变就变,平时你得注意些,可别一不小心就生病了。” 晏凌抿唇一笑:“谢二嫂关心。” 不料,那边厢的睿王又吃惊道:“七弟,你这腕子怎的这么多红点?” 晏凌唇边的笑意骤然一滞。 她记得自己昨夜用指甲挠了萧凤卿的脖子还有手腕。 萧凤卿面不改色心不跳:“哦,被蚊子咬的,皇兄也晓得这天儿太热了,什么绿蝇蚊虫都数不胜数,不过你弟弟我不是好欺负的,一巴掌就把那只母蚊子拍死了。” 睿王愕然:“你怎知那蚊子是公是母?” 萧凤卿笑得荡漾:“她叮着臣弟的手不肯走。” 晏凌:“……” 某条疯狗昨晚滚出马车的速度千万不要太快。 两对夫妻正言不由衷地寒暄着,小黄门忽然高声唱喏:“皇上、皇后驾到!” 四人停了交谈,齐齐行礼:“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建文帝情绪高涨,洪亮的声调带着笑:“平身,都是一家人,咱们今日用的是家宴,不拘礼数。” 晏凌随萧凤卿落座,略一抬眼,她眼底有讶色一闪而逝,贺兰徵居然也在。 似是察觉到晏凌惊诧的眸光,居于左下首第一位的贺兰徵也不经意瞥了过来。 四目相撞,一人探究,一人坦然。 吴湘儿恰好捕捉到这一幕,眸色微深,打趣:“七弟妹好像和质子挺熟的。” 贺兰徵洒然一笑,冲晏凌举起了酒杯:“本殿的皇妹年少无知做错了事,殃及睿王也受了无妄之灾,幸亏宁王妃兰心蕙质,这才能及时止损,不仅帮了睿王,也让皇妹悬崖勒马。” 说着,他一仰脖,饮下了那杯酒。 晏凌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应承了贺兰徵的示好,同样是姿态坦荡地把酒樽举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敬完晏凌,贺兰徵又转向睿王,满脸歉意道:“这杯是向睿王赔罪的,玉华不懂事,自己闯祸还连累了睿王,本殿真是过意不去。” “八皇子言重了。”睿王表现得很大度:“如今真相大白,那些事就不必再提了,本王也并未放在心上。” 贺兰徵的笑容更加真诚:“天下人都在传睿王心胸宽广、德才兼备,如今看来,睿王的确是不负美誉,本殿心服口服。” 建文帝见状便对晏皇后欣然赞道:“质子不愧是秦皇的儿子,行事的尺度皆是情理无瑕,既大气又妥善。” 晏皇后浅浅一笑:“可惜臣妾没有女儿,宫中也没适龄的公主,不然,质子也可以给大楚的皇亲做女婿,这般好的郎君,放在骊京,不知能令多少女儿家芳心萌动。” 听晏皇后这么一感慨,建文帝还真的就动了用大楚皇亲再与西秦皇室联姻的心思,他目光在贺兰徵俊朗的面上划过:“皇后说的对,质子这般品貌,如若能做大楚的女婿,那又是一桩众人交口称赞的美事了。” 眼见晋王跟贺兰悠的联姻是胎死腹中了,建文帝还在苦思冥想用哪种法子才能重新搭上西秦的船,晏皇后的无心之言令他猝然茅塞顿开,没了贺兰悠,拿贺兰徵顶上是一样的。 贺兰徵面色如常,琥珀色的眸底却闪过冷芒。 建文帝越想越觉得晏皇后的提议正中下怀,遂笑道:“皇后,改明儿在宫内举办一次桂花宴,瞧瞧宗室和百官家有哪些出色的宗女闺秀,帮着掌掌眼,” 晏皇后软声应下。 晏凌挑挑眉,她虽然不明白为何贺兰谌没来,但从建文帝对贺兰徵的态度分析,贺兰徵的“大义灭亲”想必是取得了他意料中的成效,而且短短一夜,恐怕都压制了贺兰谌。 这位西秦质子,果然不可小觑! 不消片刻,满殿都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看着和乐融融,实则暗流汹涌。 晏凌收拢思绪,低头,安安分分地吃菜。 上座的晏皇后隔着垂珠帘远远瞥了晏凌一眼,忽道:“皇上,宸儿这次能脱险,阿凌同样功不可没,臣妾那儿还收着一匹芙蓉缎,不如拿来赏了她?阿凌相貌气度都不凡,穿上芙蓉缎做的衣裳一定极美。” 建文帝眯眸看了晏凌一眼,点点头:“给小七媳妇的赏赐,就由你拿主意吧。” 听到这话,晏皇后的美眸微微一沉。 建文帝不觉晏皇后的异样,沉吟几息,扬声道:“小七!” 晏凌无声冷笑,红唇不着痕迹地挑起了弧度。 萧凤卿却是放下银筷,故作疑惑:“父皇,您唤儿臣有何事?” 对着萧凤卿,建文帝难得和颜悦色,他上上下下地检视了一遍萧凤卿的装束,脸色终于又缓和了一些,他招招手:“你过来,朕有旨意要宣。” 萧凤卿一呆,显得手足无措:“父皇……” “让你过来就过来!”建文帝不悦地提高音调:“你这样子如何担大任?几个兄弟,就你,一把年纪连媳妇儿都娶了,直到现在还一事无成!朕再不给你找点事历练历练,你是打算一直吃皇粮当饭桶?” 闻言,睿王眉头不禁一皱。 他想到上回在夜宴之时,建文帝就说过要给萧凤卿一件差事。 他并不担心萧凤卿能危及他的地位,可建文帝只需要他一个能干的儿子就够了! 睿王若有所思地望向晏皇后。 晏皇后面色淡淡。 睿王的双眼又投向萧凤卿。 萧凤卿纹丝不动,只是垂眸睨向晏凌。 晏凌调整了一会儿心绪,忍着想锤爆他狗头的冲动,抬头仰视着萧凤卿,冲他甜甜一笑。 萧凤卿立刻做出受了极大鼓舞的样子,身上那股扭扭捏捏的做派立马化作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 他垂头理了理衣襟,稳步走到殿下,端端正正跪地,语声清亮:“父皇!” 建文帝审视萧凤卿几眼,对他突然抖擞的气韵更感满意,大手在龙头扶手上轻点两下:“本来没有皇家子弟去五城兵马司的规矩,可是老七啊,你混了小半辈子,朕不能让你再这么肆意妄为,你明天就去五城兵马司接任指挥使,好好给朕磨练磨练。” “父皇,您真叫我去五城兵马司?”萧凤卿喜不自胜:“行,五城兵马司管骊京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累,儿臣愿意去!儿臣肯定好好表现,给父皇的脸上增光!” 建文帝笑骂:“没出息,朕有你这么个软蛋儿子,真是倒了大霉!” 萧凤卿对建文帝的嫌弃不以为意,反倒是嬉皮笑脸:“儿臣能有您这样的父皇,却是上辈子积德!” “哼,别以为拍马屁,就能叫朕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建文帝笑着笑着,倏然就冷了脸:“你要是敢在五城兵马司闯祸,朕就给你点颜色瞧!” 萧凤卿亦是正色:“父皇,为了阿凌,儿臣也会努力的,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儿臣也希望给阿凌长脸!” 恰此时,一名小內侍神色慌张地奔进来:“皇上,太子殿下晕了!” 建文帝怔住:“发生了何事?” “太子妃在卧佛寺失足跌下台阶,没、没救了!” 惊闻噩耗,殿内所有人都狠狠一愣。 晏凌震惊之余,第一反应是扫了眼风去看萧凤卿。 而萧凤卿在听到“卧佛寺”之后,瞳眸骤然深晦似海。 第77章 你真能狠心杀了我? 建文帝脸上的笑容像蛛网,寸寸分裂。 又是卧佛寺,怎么这两天老是听到这名字? 建文帝的元后孟氏出身百年书香门第,孟家是天下士子之首,建文帝当年为了博得文人呼声,所以求取了孟氏,其实他根本就不喜欢孟氏,连带着对孟氏所生的太子亦是情分淡薄。 近几年,建文帝一直在思忖用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废太子,改立储君。 此刻,听到太子晕厥、太子妃薨逝,他除了怒意,并没多大的触动,只是例行公事地问道:“传御医去东宫给太子看看,太子妃是怎么没的?” 內侍垂首禀告:“回皇上,太子妃那日在御街迎亲受了惊吓,据说腹中胎儿也不稳,太子妃着紧皇嗣,所以前夜去了卧佛寺祈福,今早本来是要下山的,可是……可是……” 建文帝不耐,呵斥道:“别结结巴巴的,赶紧给朕一气儿说完!” 內侍扑倒在地上,脑袋直接抵到了金水砖,怯声道:“宫人们抬了轿辇接太子妃下山,结果走到一半,太子妃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在轿辇里大吵大闹,宫人只好停轿查探,没想到太子妃自己从辇内冲出来,一失足,就从石阶上滚下去了……当场就、就断气了。” 此言一出,莫说其他人,便是晏皇后都吃惊不小:“无缘无故,太子妃怎么就自己冲出来了?” 卧佛寺的石阶有五百九十九级,是当年太祖亲自下令建造修缮的,皇亲入寺由专人抬辇服侍,只有平头百姓才需要靠自己的双腿走上去,章敏莲从这么高的石阶滚落,自然是凶多吉少。 內侍的神情更加惶恐,他颤巍巍地抬头看着晏皇后,目光在建文帝不虞的面孔上顿了顿,吞了一口唾沫,声若蚊吶:“太子妃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冲撞了,出辇之后,她一边跑一边嚷嚷‘镇北王饶我一命’……” 话音未落,內侍的头就被建文帝扔来的酒樽给砸中了,他捂着湿漉漉的额头,大气也不敢出。 建文帝面黑如锅底,指着內侍破口大骂:“没长眼的狗东西,青天白日哪来的邪物作祟?分明是太子妃自个儿失心疯摔跤摔死了,那些宫人害怕被问责就把太子妃的死推给镇北王!” 內侍急忙磕头,砰砰砰作响的声音响彻大殿:“是是是,皇上您说的对,奴才不该没问清来龙去脉就乱嚼舌根,奴才该死,奴才有罪!” 晏皇后轻描淡写:“既然知道自己该死,那就去死吧,宫中最忌讳的就是装神弄鬼。” 不愿意听到镇北王这三个字的,可不只是建文帝。 內侍呆住,血泪糊了满脸,他磕头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皇上饶命!皇后饶命!” 晏皇后漫不经心地转眸,淡淡看了眼邢公公。 邢公公会意,叫人把小內侍给拖走了。 萧凤卿仍旧跪着,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异芒。 建文帝瞥到萧凤卿耷拉着头,气不打一处来:“还跪着做什么?朕没死呢!” 萧凤卿被建文帝吼得心肝儿一震,即刻拜倒,深深叩首:“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晏皇后抿抿唇,率先站起来福身道:“皇上请息怒。” 睿王夫妇也从座位上起身请罪,随后是晏凌,她走到萧凤卿的身后缓缓跪下,有些神思不属。 贺兰徵温声:“皇上还请息怒,宁王爷也是无心冒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凤卿是被建文帝迁怒的,可无人敢直言相劝。 建文帝的好心情因着这一档子事不翼而飞,太子妃死就死了,让他如鲠在喉的是卧佛寺还有太子妃临死前的疯言疯语,他这头刚收到寓意吉祥的万寿书,那头太子妃就一尸两命死在了卧佛寺,这让天下万民怎么看他? 萧胤,萧胤,萧胤! 为什么都过了二十年他还阴魂不散? 建文帝沉浸在自己愤怒的情绪中,连晏云裳都被他给忽略了。 晏皇后眼波流转,幽幽叹了口气:“皇上,敏莲怕是那天受到了惊吓,这才……” “是臣妾疏忽了,若臣妾能多叮嘱御医和宫人用心服侍敏莲,或许敏莲母子也不会发生意外。” 建文帝面色稍霁,倾身扶起晏皇后:“是敏莲自己胆小,也是太子没看顾好她,同你有什么关系?不必自责,敏莲的丧事你多费心,好歹是太子妃,不能失了体统。” 晏凌盯了一会儿萧凤卿的背影,只觉得整个人都如同置身冰天雪地,她迟疑片刻,忽然说:“父皇,儿臣认为太子妃的死另有蹊跷,父皇何不派大理寺彻查一番?一来,平息谣言,二来,也可以还太子妃一个公道。” 闻言,萧凤卿的眉梢眼角都凝出了几分冷意,他知道晏凌的目的,她怀疑是他设局杀太子妃。 萧凤卿莫名生出一股恼怒,晏凌之前答应过会站在他这一边,眼下倒好,不但没帮他利益固化,反而明目张胆坏他的事,拐弯抹角地想粉碎他的计划,有这么坑人的猪队友吗? 建文帝侧眸,铁青着脸俯视晏凌:“你是在教朕做事?” 晏凌心头一凛:“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不希望太子妃含冤而死,请父皇……” “晏凌!”晏皇后蹙眉截断了晏凌的话:“你如今身为皇家的媳妇儿,行事该以皇室颜面为先,本宫晓得你此前在杭州挺厉害,在睿王一事上也居功至伟,可目下还不到你张狂的时候,皇上的决定是你能质疑的吗?” 晏凌注视着那张和自己七分相似的脸孔,不卑不亢:“儿臣没有无的放矢,鬼魂索命的说法素来不靠谱,太子妃也不可能无故精神失常,任何命案都有其前因后果,太子妃怀着皇嗣,或许有人为此而谋命也不一定。” 晏皇后差点被晏凌气了个倒仰。 这丫头含沙射影的,明摆着是说她害了太子妃。 睿王也被晏凌夹枪带棒的一席话给呛得无言以对。 太子妃本来就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又怀了第二胎,如果不考虑建文帝的意愿,太子的储位可谓是稳如磐石,在旁人眼中,若想动摇太子的根基,可不就得先从他的子嗣下手? 建文帝眼眸一闪,越发笃信自己要把太子妃的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倘若真是晏皇后母子做了手脚,他难道还能把妻儿送宗人府? “查什么?朕看太子妃就是忧思过度,是以魔怔了。”建文帝冷冰冰地瞅着晏凌:“宁王妃,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阴谋论,太子妃疯病发作猝死,于皇家来说不光彩,你就不要再提了,朕看在你们妯娌一场的份儿上,不计较你殿前失仪的过错。” 晏凌据理力争:“父皇,太子妃何来疯病?前几日我们在御街还说过话,太子妃的言行举止很正常,镇北王……” “晏、凌!”建文帝一字一顿,双眸如刀地扫向晏凌:“你仗着自己是宁王妃,因此料定朕不会把你怎么样,对吗?你要真这样想,那可就大错特错,妄自揣度君心、无中生有、私议皇家密事,随便一条,朕都能从严发落你!” 晏凌陡然语塞,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治罪就治罪吧,反正她也不乐意做这个宁王妃。 念头刚闪过,前头的萧凤卿就适时转过了身,他眼神阴郁,犹如沉寂的黑夜。 “阿凌,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萧凤卿不动声色扣住晏凌的手腕:“你和太子妃嫂嫂关系好,可也不能无理取闹,大嫂是父皇的儿媳,父皇能不紧张吗?父皇肯定会让人好生查究的,其他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晏凌迎上萧凤卿的眼睛,默不作声。 腕骨疼得厉害,那是萧凤卿的警告,也是威胁。 萧凤卿继续状若无意地劝道:“你看你,前阵子岳父还说你做事冲动,嘱咐我多担待一些,我那时还跟岳父夸赞你来着,没想到,你还真是不叫人省心,倘若岳父知晓你今天的言行,他又得操心了。” 晏凌呼吸微沉,萧凤卿又拿晏衡做要挟。 言罢,萧凤卿攥紧晏凌,再次转向被晏凌激怒的建文帝:“父皇,阿凌的性子你也知道,她做捕快做久了,看什么都比常人复杂一些,她说话虽不中听,心却是好的,您大人大量,包涵一下小辈吧。” 贺兰徵和煦的笑容中含着歉疚:“皇上,归根究底,这都要怪玉华闹出那么一桩耸人听闻的案子,太子妃母子的不幸,玉华难辞其咎!这件事,是西秦理亏在前。” 冷眼望着这些人指鹿为马,晏凌不免为章敏莲感到悲哀,哪怕死了,都要背负污名,有冤也无处可诉,这就是皇家,天性凉薄。 建文帝的眼底仍旧怒意汹涌,失望地看着晏凌,半晌不语。 他与沈淑妃千挑万选把晏凌给了宁王,没成想这丫头一点都不识抬举,信口雌黄污蔑晏云裳就罢了,居然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提起萧胤! 即便有萧凤卿跟贺兰徵的劝解,建文帝的脸色也没多少好转,他皱了皱眉,沉声道:“宁王妃,念在你刚立一功,朕这次便不予追究,不过你要记着,下不为例!” 最后四个字,仿佛滚雷滑过晏凌耳畔。 晏凌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竭力隐忍心底的愤慨,哑声道:“儿臣记住了,谢父皇。” 建文帝随意地挥挥手,面上浮现厌烦:“你先回王府吧,最近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别进宫了,在王府里用心学学规矩。” 这就是招建文帝厌恶的意思了。 晏凌面无波澜:“儿臣会的。” 建文帝锁眉哼了一声:“好好的一场宴会,就这样被你们破坏了,真是扫兴!” 说完,建文帝不顾睿王的劝阻拂袖而去。 晏皇后自是要跟随建文帝一同离开,临走前,她挑起凤眸斜睨着晏凌:“阿凌,吃一堑长一智,同样的错误你可别再犯第二次。” 晏凌一言不发,晏皇后也不屑听她的回复,高傲地乜萧凤卿一眼,搭上宫女的手婀娜走远。 吴湘儿翘翘唇,敛去眸底的喜意,款步上前:“七弟妹,大嫂突然去世,我也很悲痛,不过你方才对父皇也太不敬重了,父皇毕竟是一国之君又是长辈,你对他指手画脚,像什么样儿?” 晏凌甩开萧凤卿的掣肘,冲吴湘儿冷冷一笑:“悲痛?二皇嫂,你真该去照照镜子,你现在满脸都是普天同庆的畅快!” 吴湘儿一噎,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质问道:“七弟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凌一哂:“我什么意思,你心知肚明,何必装傻充愣呢?” “我……我能有什么意思?” 吴湘儿简直要给晏凌跪了,她还真没见过这么直来直往的姑娘,连点面子情都不给人留,甚至不考虑自己丈夫的感受。 她是棒槌吗? 晏凌懒得再搭理吴湘儿,径直大步朝殿外走。 这个地方令她喘不过气,她一息的时间都不愿意再待下去。 吴湘儿指着晏凌的背影,表情僵硬:“七弟,七弟妹这性格你得劝劝,一家人跟前倒无所谓,换成外人,七弟妹总是要吃亏的。” 萧凤卿陪笑:“二嫂教训的是,我会好生管束阿凌的,阿凌心情不好,说话的语气有些冲,你多谅解,下次我再让她给你赔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吴湘儿扯扯唇:“七弟妹自小闲散惯了,我这做嫂嫂的当然要包容她。” 睿王负手上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萧凤卿的肩膀:“七弟,领了差事要好好干,别辜负父皇一片舐犊之心。” 萧凤卿言笑晏晏:“谢二皇兄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把握这次机会,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待。” 睿王笑了笑,少了几分昔日的轻视。 …… 晏凌出了宫门口,赤鹄在马车边殷勤地摆好脚凳,晏凌没踩,直接撑着车辕跃进车厢。 赤鹄朝绿荞讪笑:“王妃好身手。” 绿荞撇撇嘴,避到一边吹风去了。 未几,萧凤卿的身影出现在赤鹄眼前。 赤鹄笑逐颜开:“王爷。” 萧凤卿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快去驾马车,越快越好。” 扔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萧凤卿一脚踏上脚凳弯身进了马车。 车门刚关上,一阵强劲的掌风迎面袭来,凌厉胜刀,劈海削山一般往他耳边斩落。 萧凤卿神色骤寒,准确无误地捏住晏凌手腕,分筋错骨只在瞬息之间,修洁的手五指成爪,毫不怜惜地扣住了她的咽喉。 晏凌虽受制于人却也不慌,灵活旋身,宛如条游鱼自萧凤卿手下挣脱,拔下鬓边尖锐的银簪刺向萧凤卿,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萧凤卿神色愈加阴沉,余光瞥到桌上的毛笔,他信手拿起当了武器,游刃有余地化解晏凌的每一个杀招,两人一时间在逼仄的车厢内斗了个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萧凤卿眸光阴鸷:“你发什么疯?” 晏凌扣住萧凤卿的手肘,往后一拖:“还好意思问我?疯了的那个人是你,萧凤卿,你还有没有人性?” “人性?晏凌,你真是愚蠢的让我大开眼界。”萧凤卿一招擒拿手轻而易举制服了晏凌:“今天如果不是因为你宁王妃的身份,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晏凌屈膝猛力攻向萧凤卿的腹部:“事到如今,你以为我稀罕当宁王妃?谁爱当谁尽管拿去!” 两个人的打斗地点从软榻转移到了小几,桌布在他们极速变幻位置的脚下皱如腌菜,萧凤卿倾身压住晏凌的大腿,晏凌遽然侧身躲避,正巧马车颠簸,她因身形不稳差点掉下小几,萧凤卿眼眸一冷,电光火石间,飞快伸手捞起了晏凌的腰。 下一刻,一把闪烁着锋利寒芒的匕首抵上了萧凤卿的胸膛,再差一点点,就能陷进萧凤卿的肌肤。 晏凌双眸冷冽,笑若春华:“有人曾经对我说过兵不厌诈乃屡试不爽的手段,我当时还嗤之以鼻,如今试试,果真特别管用。萧凤卿,看来你比我更蠢。” 萧凤卿垂眸凝视着晏凌,桃花眼满是邪气,大手握着她的腰,狠狠一掐:“你真能狠心杀了我?” 男人清冽如泉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低沉,发散浓浓的煞气。 晏凌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朝前一送,神情冰冷而狠辣:“我为什么不能杀你?萧凤卿,你杀了你的大嫂跟亲侄子!你为了所谓的皇图霸业,连未出世的婴孩都不放过!” 刀尖割破了衣裳,胸口传来冰凉的刺痛,萧凤卿俊美的面容阴云密布:“他们的死,和本王无关。” “无关?”晏凌淡淡一笑:“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好端端的,太子妃就死了?” 面对晏凌的诘问,萧凤卿表现的很镇定,他淡声道:“你没听见吗?太子妃死于冤魂索命。” “哈,我去你的冤魂索命!”晏凌讽笑:“恭亲王之死,圣虎夺命;太子妃之死,冤魂索命,对仗还真挺工整的,下次又是谁?又是怎么个死法?你是不是连萧淳都想杀?” “萧凤卿,你骗的了别人,骗不了我!”晏凌冷冷勾起唇角:“就算太子妃的死不是你做的,也和你脱不了干系,我没想到你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只为铲除异己,连一个对你毫无威胁的孩子都不肯放过!那是你的亲侄子,也姓萧!” “亲侄子又如何?在皇家别说叔侄,就算是兄弟、父子同样可以因为皇位反目成仇!”萧凤卿双目阴沉,眼中有浓厚的黑云翻涌不休:“晏凌,别试图拿你那套没用的善人理论来感化本王,本王遭受的痛苦是你所同情之人的无数倍!这世上任何人都有资格唾弃本王,唯独你没有!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血比本王沾满血腥的手更脏?!” “你不幸就能理直气壮地把那些不幸的命运强加给无辜的人吗?”晏凌情绪激动,根本没完全听进去萧凤卿的话,她冷冷直视着萧凤卿,红唇吐露的每个字都一针见血:“萧凤卿,谁对不起你,你就该明刀明枪讨回来,而不是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这世道,本来就没谁该为你的人生承担罪过,他们不欠你的!只会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盘算那些鬼蜮伎俩,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还引以为傲,拿白骨铺就你的万世基业,萧凤卿,我看不起你。” 闻言,萧凤卿的双手越发用力攥紧了晏凌的腰,他幽邃的桃花眼倏然一片猩红,低沉的嗓音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在你心目中,我就这么不堪?你从没信过我?” 晏凌倔强地忍住堪堪冲破嗓子眼的痛呼,笑颜灿烂:“不然呢?没错,你在我心里,就是这么不堪,就是这么卑鄙!从杭州开始,你就装模作样地在算计我,步步为营把我逼入宁王府,你诱使我成为你对付晏云裳的刀,还拿卫国公府威胁我替你卖命!萧凤卿,扪心自问,你哪儿光明磊落?哪儿值得我对你信任?我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初在寻芳馆多此一举救了你!” 近乎咆哮地吼完这些话,晏凌只感觉郁结已久的心骤然轻快了许多。 她与萧凤卿的关系,充满了算计跟谎言,即便有过一些信赖,也在萧凤卿作死的举动下分崩离析。 她早就受够了这种天天做戏的日子,还不到小半年,她对骊京的一切就已然深恶痛绝。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两个人四目相视,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他们的眼睛都闪灼着森寒冷光,犹如两只困兽在一方天地狭路相逢,互不相让,互不妥协,不约而合地萌生了想咬死对方的企图。 良久,萧凤卿忽然轻笑一声,他放柔了搂着晏凌腰肢的力度,邪煞交织的桃花眼漫上温暄笑意,抬手扣住了晏凌握着短匕的腕,唇瓣抵在她耳畔,似是轻哄:“既然这样恨,那就杀了我。” 晏凌一怔,感到萧凤卿真的捉住了自己的手在往他胸口捅。 “你杀了我,老皇帝会把你凌迟处死,卫国公府的五十一口人也都会腰斩而亡。”萧凤卿昳丽无双的面孔挂着跃跃欲试的兴奋笑容:“诶,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卫国公府有几个没满十岁的小女孩?你要是杀了我,她们就要被卖去教坊司了,运气好点的,做一双玉臂千人枕的花魁,运气不好的,那说不定就被一些有特殊癖好的人给买走了,例如吴承祖那样的。” 晏凌神情僵硬,下意识想松手,可萧凤卿偏偏握紧她的手不允许她逃离。 萧凤卿莞尔一笑,不停柔声蛊惑着晏凌:“你刚才那番话令我非常惭愧,我好像除了威胁你,就真没为你做过什么了,你说得对,我只会要挟你、利用你,所以你得赶紧把我杀了,否则以后我说不定还真就连你的命都拿走了,反正都是死,那为什么不让自己死的过瘾点?你抖什么?你还会怕吗?你总不至于不忍心杀我吧?” 萧凤卿攥住晏凌的手,强行拽住送到他的心脏处:“来,往这里刺,别犹豫!来啊!” 说到最后两个字,萧凤卿陡然提高音调。 天人交战的晏凌闻声而震,本能地撤回手。 熟料,萧凤卿却自己朝那把被晏凌拿开的匕首挺身而上。 晏凌瞳孔一紧,行动比头脑更快地倒转了匕首的方向。 然而,为时已晚,一瞬后,随着匕首的哐啷落地,两行方向相反的血迹也在桌上洒下。 第78章 母子不留,斩草除根 赤鹄将马车故意赶得飞快,借此掩饰马车内翻江倒海一般的动静,然而里头噼里啪啦的响动却时刻隔着车门溢出来。 绿荞一脸忧急:“你快停车,我要看看王妃!” “没事,你把心放肚子里。”赤鹄不以为意:“打是情骂是爱,拳打脚踢是调情,咱们做下人的别坏了主子的兴致,王爷伤不着王妃,人家小两口如胶似漆,你没见王爷刚换了亵裤?” 绿荞怒斥:“你懂什么?你们家王爷就是一条不讲道理的疯狗,昨夜……” 话音戛然而止,绿荞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赤鹄是多精明的人,立刻抓住了绿荞话中的重要信息:“王爷和王妃昨夜怎么了?” 绿荞连忙转移话题:“怎么没听见他们出声啊?你快点停车!” 经由绿荞这么一提醒,赤鹄发现还真是,他皱眉,凝神细听车厢内的声响。 …… “滴答,滴答。” 马车外嘈杂的人声汇聚成了汹涌的河流,马车内却是死寂无声,好像被暴风雪夷为平地的荒原,散发着无边空寂。 唯有鲜血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晏凌面孔微白,神色复杂,她抬眸瞥向萧凤卿,眼里仍是巨大的震颤。 萧凤卿表情淡然,长身玉立站在她面前,他胸前的衣襟和肌肤都被匕首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迹顺着他的呼吸箔箔涌出,一滴滴砸落在他靴尖上。 视线再缓缓往下瞥,萧凤卿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心也被匕首锋利的刃口豁出了血痕。 方才萧凤卿自己往刀口上撞,情急之下,晏凌本来想将匕首转个弯对着自己的,但是那么做的话,她的手也会因为萧凤卿所带来的冲力而挨上刀口。 萧凤卿识破了晏凌的意图,在晏凌翻转匕首的同时,又徒手从她手中抽走了匕首。 想到萧凤卿刚刚主动引颈受戮的决绝,晏凌震惊不已,半晌都没回过神。 她知道萧凤卿是个疯子,可是,她没料到萧凤卿是个性情如此狠烈的疯子,疯起来,完全不给自己和任何人留后路。 他不怕死吗? 他不担心自己真的会顺势捅破他心脏? 晏凌讷讷,心有余悸地看着萧凤卿。 萧凤卿似笑非笑:“那日你与卓玛比试,我见到你受伤流血的那一刻,竟心疼了,像我这么狼心狗肺的人居然还会心疼,你说奇怪不奇怪?” “阿凌,咱们是不是犯冲?”萧凤卿挑眉,将流血的手举到晏凌眼前,语声云淡风轻:“从第一次见面起,我们就总被对方所伤,你说你不信命,可我信。” “晏凌,从我们出生起,我们的命运就紧紧牵系到一处了,这辈子都别想甩脱彼此。”萧凤卿的笑意渐渐消散,双目有莫测的冷芒如流星掠过:“你杀不了我,也不舍得杀我。” 晏凌侧目而视,萧凤卿的手精美似骨雕,然则,他手心的殷红破坏了原有的美感。 一缕缕血线横亘了狭长的生命线,像命途被截断,透着妖冶而诡异的不详。 某一霎时,晏凌是真想杀了萧凤卿。 从昨夜被他强迫的那一刻开始,晏凌对萧凤卿的杀心就无法遏制。 只要萧凤卿一死,她再不必被胁迫,但在杀机陡生的那瞬间,充斥她脑海的,是萧凤卿不谙世事的纯净睡颜。 他也曾经做过明澈的少年,并非生来冷血。 她对他最终都下不了手。 甚至会有些突如其来的难过。 她痛斥他心狠手辣,可他这二十年能在晏云裳的眼皮下安然无恙地活着,一定经历了很多外人无法承受的事。 晏凌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她微微眯眸,将心底的异样挥去,寒声道:“不,如果你敢伤害我珍视的人,萧凤卿,我一定会杀了你,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萧凤卿的面色清冷如雪:“拭目以待。” 晏凌低头,那把扔掉的匕首明晰地倒映出她清澈坚定的眼神,不见丝毫犹疑,她抬起头。 “萧凤卿,你要皇位,我守护的是卫国公府,两者并不冲突,我会尽快帮你达成所愿,希望届时你可千万不要食言。” 萧凤卿扬起唇角:“真懂审时度势,晏凌,你记住我说的话,我要的是晏云裳跟朱桓一败涂地,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晏凌抿抿唇,眉梢轻挑:“这也是我的心愿。” 今日亲眼目睹东厂的狂妄跋扈,晏凌也觉得阉党的势力日益帜盛,大楚危在旦夕,经不起那些阉人折腾。 萧凤卿玩味:“不后悔?晏云裳是你的血亲。” 晏凌虽然察觉到萧凤卿的口吻有些内涵,但她并没有多想,只以为萧凤卿是在说她跟晏云裳的姑侄关系,遂冷冷一笑:“你用不着试探我,且不说我和她的亲缘隔了好几层,就算是直系,她做了危害社稷的恶事,我照样不会留情,更何况,为了卫国公府,晏云裳不能再做皇后了。” 萧凤卿高深莫测地笑笑:“言之有理,那么,我就等着宁王妃大义灭亲了。” 晏凌讥笑:“论灭亲,我不及王爷。” 萧凤卿漠然:“太子妃的杀身之祸,真不是本王酿的,随你信不信,你宁愿怀疑本王也不怀疑晏云裳?” “晏云裳要杀太子妃,用不着等到现在,她根本没把太子夫妻放眼里。” “萧凤卿,那把红缨三叉戟是出自你的杰作吧?果然是好手段,前有圣虎吃萧鼎,后有天雷示警金佛倒塌,如今镇北王英灵不息的谣言满城风雨,你到底意欲何为?”晏凌冷眼晲着萧凤卿:“还有,你对镇北王的感情……似乎很不一般呀。” 萧凤卿高大的身形不易觉察地一僵,负在身后的手缓慢地摩挲过扳指。 晏凌没再看萧凤卿,她感觉到马车骤停,于是跳下小几快步走到车门边,径自拉开了车门。 这一开门,便对上了四只大小眼。 赤鹄听墙角被抓了个正着,讪讪道:“王妃。” 绿荞顾不得规矩就钻进马车,仔仔细细打量晏凌:“王妃,您没事吧?” 说着,还别有深意地瞥了眼萧凤卿,见萧凤卿伤痕累累的模样,她立刻警惕起来,小声问:“王妃,王爷他对你……” 晏凌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绿荞心下大定,混蛋王爷的事她并不关心。 “王妃,咱们到了,奴婢扶您下车。” 等主仆两人相继下了马车,人走远了,赤鹄才面色微变地近前:“少主你这伤都哪儿来的?” 萧凤卿面无表情,一记眼刀抛过去:“我会蠢得拿刀捅自己?你瞎么?” 赤鹄死猪不怕开水烫:“少主,女人不听话,多调教就好了,有的女人,您对她越是假以辞色,她越不拿您当回事。” “她可不是那种庸脂俗粉。”萧凤卿冷哼一声,重重合上车门:“去给本王取些伤药。” …… 勤政殿。 建文帝闷声不响地坐在太师椅上,桌上的奏折有一大摞,可他却无心批阅。 垂眸盯着工部送上来的请求重建卧佛寺金佛佛像的折子,他绷紧的面皮显露郁色。 “皇上,这是皇后娘娘送来的安神茶。”邢公公恭敬地将茶碗奉送到建文帝手边。 建文帝恍若未闻,他的全副心思都扑在卧佛寺、红缨三叉戟、太子妃被冤魂索命的事上,他不愿相信萧胤的鬼魂在作祟,但这几件事发生的时间太巧合了。 胸腔里迸发出一股纷乱的怒火,直往头顶冒,建文帝手足微抖,脸色铁青:“单公公,把黄真人新提炼的丹药取来。” 单公公领命而去,建文帝又看向邢公公。 “邢公公,你怎么看待太子妃的死?” 邢公公自然听出了建文帝的话外音,谨慎道:“皇上,奴才此前听说过孕妇的情绪波动特别大,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太子妃那日在御街受惊过度,恐怕是日有所思心有所想,是以产生了一些臆想。” 建文帝眸光变幻,沉吟片刻,道:“不错,太子妃的死是她自己造成的,哪儿来的什么冤魂索命?都是幻觉罢了。” 顿了顿,建文帝想到晏凌所言,面上又阴沉了一些:“宁王那个媳妇儿,就会无事生非,还妄言杀太子妃的另有其人,你们倒是说说,谁会去杀朕的儿媳跟孙子?谁敢?” 邢公公劝导:“皇上,宁王妃是无心之失,就像宁王说的,王妃做过捕快,又刚破解了玉华公主的迷案,自然张扬了些,想必宁王会多加管束的。” “哼,宁王能管住那个胆大妄为的晏凌?”建文帝冷笑:“你刚才不也在殿上,小七那混账在晏凌面前可是言听计从,连朕叫他都叫不动,非得晏凌点头,他才肯过来。” “堂堂龙子凤孙,竟然怕老婆,传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掉大牙!” 人大多有这种劣根性,没有的时候希望有,有了之后,发现事态不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又认为还不如没有。 建文帝便是如此。 他继位二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天下人似蝼蚁匍匐在他脚下唯命是从,包括自己的儿子。 如今看到萧凤卿慢慢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便觉得晏凌开始变得碍眼起来。 浑然忘了,当初晏凌这个“紧箍咒”是他千方百计不惜动用龙威压迫才娶进门来制约萧凤卿的,就在不久前的宫宴上,他还大肆夸赞晏凌,眼下没过几天,就对晏凌生了嫌隙。 单公公取了丹药回来,闻言,亦是低声相劝:“皇上,宁王妃毕竟不同于一般的世家贵女,凡事有利也有弊,即使宁王妃与皇族格格不入,可奴才看,她能镇住宁王也是好的,宁王对王妃颇为敬重,皇上该高兴才是。” 建文帝挑眉:“哦?” 单公公将丹药用茶水化开,笑容更深:“民间有句俗语‘龙生龙,凤生凤’,宁王是皇上的骨血,他待王妃敬重,不就好比皇上和皇后的伉俪情深?恕奴才大胆说一句,宁王或许没继承到皇上的英明神武,可这对待自个儿妻子的态度却是一脉相承的。” 单公公说的话极为熨帖,非常擅长投其所好,甚至都没用“发妻”来形容晏云裳,毕竟晏云裳只是个被扶正的贵妃,然而在建文帝心目中,晏云裳就是他的妻子无疑。 建文帝皱眉一琢磨,眉头渐次舒展开了,他笑着欣然点头:“还真是这理儿,老七那孙猴子自小不成器,目下有晏凌管教,行事的确收敛了不少,老七妻妾成群,不愁子嗣,只要晏凌能让老七安分守己,那就当养了座神牌吧。” 一旁伺候笔墨的小内侍对单公公佩服的五体投地,三言两语就将建文帝哄得眉开眼笑。 建文帝浅尝了一口丹药化成的药汤,那股怒火就像被薄冰给溶散了,他整个人通体舒泰,飘飘欲仙。 闭着眼陶醉了一会儿,建文帝感慨:“黄真人调制的丹药是越来越合称朕的心意了,可惜黄真人不爱铺张喜欢云游四海,否则朕倒想在骊京给他建造道观。” 单公公笑道:“这是黄真人特意为皇上炼制的,他知道皇上素来苦夏。” 建文帝心念一动,往年的伏天,他都是要在避暑山庄过的,今年因为西秦使团到访,他便暂时推迟了。 既然秦楚的联姻以失败告终,他也没必要非得在皇宫熬过这炎炎夏日。 反正国库存银充足,小富之家都热衷游山玩水,他这个一国之君更得好好享受了。 单公公吩咐小内侍开窗透气,建文帝瞥见花窗外清新翠绿的荷花嫩藕,越加精神振奋。 “邢公公,”建文帝的烦闷一扫而空,果断道:“朕要去避暑山庄,你快去准备。” 说完,建文帝转眸望向单公公:“今年轮到哪座避暑山庄了?” 邢公公欲言又止,这会儿潭州那边还在闹蝗灾,建文帝光顾着享乐却不操心百姓的生计,传出去,坊间又要生出流言蜚语,不过他是没胆量劝谏建文帝的,只能在心里想想。 单公公道:“回皇上,回雁山还没去。” 建文帝抚掌,脸上流露兴味之色:“那就回雁山,你们二人去安排。” …… “娘娘,适才皇上派邢公公去了未央宫,说是皇上打算过几天去回雁山的避暑山庄。”胡嬷嬷弯腰帮沈淑妃拂去裙摆上的灰烬:“到时候说不定西秦的那位质子也会一同去。” 沈淑妃缓步自小佛堂走出,不屑地笑了笑:“潭州都因为蝗灾易子而食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寻欢作乐,真是个脓包,大楚有这么个皇帝,太祖在天有灵岂能安息?” 胡嬷嬷深以为然:“所以才需要七爷拨乱反正。” 沈淑妃在窗边的矮榻落座,拿起剪子给君子兰修剪枝叶:“卧佛寺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胡嬷嬷慎重道:“都料理干净了,那些香料一点儿也不剩。” 沈淑妃面色寡淡:“太子妃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嫁入了皇家,好在她们母子一块儿入了幽冥地,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 杀太子妃,是沈淑妃的计划,萧凤卿并不知情。 卧佛寺本就是萧凤卿的据点之一,沈淑妃想要在里头下手并不难。 章敏莲十分看重腹中胎儿,迎亲那日后整日惴惴不安,加上身边有宫婢鼓动,她便做了去祈福的决定,沈淑妃派人在章敏莲常用的安神香中加了一味能致人萌发幻觉的草药。 那几日,章敏莲时常听到有宫婢私下议论红缨三叉戟的秘闻,她本就胆小,加上幻香在推波助澜,精神紧绷到极致下,便生出了镇北王前来索命的幻象。 种种谋算相扣,沈淑妃根本没费多大气力,就把太子妃送上了死路。 “晏凌提出要彻查太子妃死因?” 胡嬷嬷看了一眼神情平淡的沈淑妃:“是,据说皇上当场就发了怒,要宁王妃以后没事别进宫了。” “呵。”沈淑妃耐人寻味地轻笑了一声:“她这爱憎分明的性子,可真不像她那个作恶多端的娘。” 言罢,沈淑妃秀目微闪,怅然若失地叹了叹:“倒挺像本宫年轻的时候。” 胡嬷嬷忙道:“晏凌怎配与娘娘相提并论。” 沈淑妃挑了挑眉:“你用不着照顾本宫的心情,本宫看到如今的晏凌,就会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 她是将门虎女,原本亦有侠肝义胆,憧憬过仗剑天涯的江湖梦,可惜终究身不由己地进了宫门。 纵观这一生,若要说有谁能够令沈缨心甘情愿被缚,那便是萧胤了。 二十五年前的上元灯会,只一眼,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王爷就虏获了她的心。 见到萧胤的第一面,沈缨就知道,她的余生再也不可能爱上别人。 假若萧胤没有远走北境,原本沈缨是有机会嫁给他的,遗憾的是,这世上并不存在未卜先知。 如果沈缨早知萧胤的结局,就算拼死,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萧胤走上那条路。 “胡嬷嬷,”沈淑妃注视着自己的手,自嘲一笑:“我这双手曾经策马扬鞭,也曾经描绘过大好山河,还随他给卧佛寺的灯塔挂过花灯,可是现在,它沾满了血,再也洗不干净了,他日地府相逢,也不知晓那人会不会痛骂我丧尽天良。” 胡嬷嬷柔声安慰:“娘娘,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镇北王,他泉下有知,只会感激您,要不是您,他早就彻底绝了后。” 沈淑妃落寞:“他是否感激本宫,本宫并不在乎,反正他心里眼里也只有别人。” “本宫苦心孤诣筹划这么多年,只是想替他讨回一个公道。”沈淑妃语声铿锵:“那把龙椅,既然他坐不了,就给他的儿子来坐。” 胡嬷嬷不解:“娘娘,您为何忽然就对太子妃动手了?就算您想栽赃给晏云裳,皇上也不会处置她,太子被废是早晚的事,您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儿多生事端呢。” 沈淑妃面上的黯然已然不见,她侧头修整枝叶,碧绿的叶片被她毫不犹豫地剪掉。 “太子无能众人皆知,可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太子妃母子这头刚死,那头他父皇就若无其事地去了避暑山庄纵情山水,你说他心中作何感想?对男人而言,杀子之仇绝不亚于父母深仇,太子反正也不中用了,那就利用他为我们铺路吧,有些事情,小七总是不好动手的。” 胡嬷嬷眉心一跳:“怪不得您非要在皇上去回雁山之前让太子妃死,原来这就是您的真实用意。” 沈淑妃冷笑:“每次侍寝,本宫都是忍着恶心和萧鹤笙同床共枕,既然做了这个牺牲,那肯定要有所收获,那个老东西的心思我还是能揣摩一二的,况且,咱们不是有单公公里应外合?” “娘娘神机妙算。” 沈淑妃垂眸:“好些日子没见月吟那孩子了,过几日让她来一趟,她是萧胤钟意的媳妇,本宫也很喜欢她,比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沈若蝶强多了。” 胡嬷嬷疑惑道:“娘娘,您何不让月吟小姐直接进王府的门?” 萧凤卿跟月吟都是放在沈淑妃膝下养大的,沈淑妃与月吟情同母女。 沈淑妃失笑:“小七登基以后,月吟就是皇后,倘若提前进了宁王府,她到时即便能登上凤座,不知情的人难免诟病她是妾室上位,她在小七身边已经委屈了很多年,本宫也不舍得她再被世人误会。” “娘娘真是顾虑周全,七爷能得您这样一位劳心劳力的母亲,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对了,小七跟晏凌最近怎么样?”沈淑妃侍弄着君子兰,语气格外稀松平常:“那些避子汤,你还在送吗?” “有的。为了避免引起疑心,奴婢将避子丸混在了晏凌的点心中,听曹嬷嬷说,七爷似乎和晏凌的关系还算融洽,不过并未再同房。”胡嬷嬷上前帮沈淑妃清理剪子:“娘娘,晏凌是七爷仇人的女儿,七爷不会与她有什么瓜葛的,七爷喜欢的人是月吟小姐,您别多想。” 沈淑妃意味深长道:“以防万一而已,本宫表面上是小七的母妃,其实他待我总是颇有保留的。” 胡嬷嬷犹疑:“那如果晏凌真的有了七爷的孩子……” 沈淑妃面色一冷:“母子都不留,斩草得除根。” 第79章 间接的吻 正如沈淑妃所料,太子得知建文帝前去回雁山庄避暑的消息之后,在东宫大发雷霆。 “孤的妻儿刚死,他就大张旗鼓地到避暑山庄去享受,这可真是孤的好父皇!”太子愤怒,一脚踢翻案几,儒雅的面孔显出几分狰狞:“有他这样当人长辈的吗?孤从小就知道他不喜欢孤,可是孤没想到他竟能绝情至此!” 见状,幕僚连忙缓声劝道:“太子请息怒,这东宫人多眼杂,您眼下四面环敌,不宜再横生枝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想废了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孤现在连在东宫抱怨叫屈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太子愤恨,揪住幕僚的衣领厉声质问:“父皇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无情?明摆着是晏云裳对敏莲母子痛下杀手,他为了偏袒她跟睿王,非但不肯查明敏莲的死因,还污蔑她患了疯病,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幕僚险些被太子掐死,他看着眼前形容癫狂的太子,抓住他揪着自己的手,极力安抚:“太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这时候万万不能失了分寸,那幕后之人如此作为,就是想逼得您自乱阵脚!您可别中计呀!您想想,倘若您有个差池,太子妃和未出世的小殿下不就白死了吗?太子,既然您知道那位靠不住,那您就只能靠自己了,只有您这个做丈夫、父亲的能够替太子妃他们讨回公道!” 太子的情绪仍旧很激动,他又哭又笑,唾沫横飞:“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太子比孤做的更憋屈?从小到大,父皇都不满意我,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萧千宸永远是对的!永远是最受宠的!孤知道,父皇早就在盘算找个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废了孤!孤的储君之位坐不稳了,坐不稳了!” 幕僚无言以对,建文帝对睿王的偏宠已经到了近乎荒诞的地步,睿王甫一出世,建文帝就给睿王取名“宸”。 那可是帝王将相才能用的名讳! 睿王府的小郡主刚呱呱落地,建文帝赐下的封号后脚就到了,这还只是个郡主就宠得无法无天,要真是个小世子,太子的储君位置估摸早就飞了。 大楚历经百年风雨,还真没见过哪个亲王的地位凌驾于太子之上,建文帝的昏聩简直令人发指! “太子,您别难过,我们慢慢想法子,总能想到办法的!”幕僚苦口婆心:“太子,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您现在还是大楚的储君,没有人能夺走您的身份,除了皇上,您无需向任何人低头,皇后他们纵然野心勃勃,可他们也无法堂而皇之地挑衅大楚的国法。” “国法?我父皇他就是大楚的国法,他想要谁做太子,谁就是太子!”太子嘶吼:“这两年父皇越来越宠信萧千宸,再这么下去,孤不但会失去储位,连命都会丢掉!” 幕僚大惊失色,急忙去捂太子的嘴,惊恐:“哎哟我的祖宗!太子切莫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当心隔墙有耳啊,到时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您就真的百口莫辩啦!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小皇孙!” 太子闻言倏然松开幕僚,踉跄地退了几步,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两眼血红如困兽,瞳孔急剧收缩着:“你说的都对,我只要一日是储君,他们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怎么样,储君是国之根本,易储就等于让江山动荡……” “孤不能有事,孤还得查明太子妃之死的真相……”太子神情恍惚,目光飘忽,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除了孤,这大楚最大的就是父皇,那要是,没了父皇呢……” 幕僚惊骇,脑门上的冷汗浸湿了鬓角,他再次扑上去死死捂住太子的嘴巴:“太子,您真是糊涂了,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是大不敬,是要、要诛九族的!” 太子一把扒开幕僚的手,苍白的脸将那双幽深的黑眸映衬得极其深邃,仿佛澎湃的大海深不可测。 “诛什么九族?孤姓萧,孤的九族就包括了父皇!父皇难道想把自己杀了吗?他舍得吗?孤再这么坐以待毙,就真的只能把皇位乃至性命拱手让人了!” 幕僚被太子这一番惊人之语给吓得魂不附体:“太子,您、您在说什么?您想做什么?” “孤还能做什么?”太子嘶声怒吼:“不管是孤还是太子妃,要权没权,要财没财,父皇不就是为了不让孤做什么,才把孤养成了绣花枕头吗?孤现在孤立无援,他们满意了?他们都满意了!” 太子犹如一头焦躁的野兽在室内来回踱步,每一个脚步都走的格外沉重,他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华贵的太子冠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再配合他神叨叨的表情,整个人都像是在热锅上打转的疯人。 幕僚犹豫片刻,环顾一圈周遭,走到太子身边,低声道:“太子,您忘了自己的母族孟家吗?” 太子陡然止步:“孟家?” “是啊,孟家是天下士林之首,倘若有了他们帮衬,太子您的处境兴许会比现在好很多,晏皇后势大力沉不假,但她也不敢贸然和天下读书人作对,您别忘了,文人杀人只需要他们的一张嘴一支笔,而且文人是杀不尽的。” 太子拧眉,眸光明明灭灭:“孤的外祖父早就致仕了,孟家如何和晏云裳抗衡?更何况,外祖父早就说过,孟家人是清流纯臣,不会参与党争,孤要外祖父相助,他能肯吗?” 幕僚眸光一闪:“太子,您还记得您母后是怎么死的吗?宫内早有传言,先皇后是晏云裳所害,假若我们能找到证据证明晏云裳德不配位,天下文人自会倾巢而出纷纷口诛笔伐,您的外祖父素来疼爱先皇后,到时他还能袖手旁观?” 太子意动,双眼的亮光越来越盛,缓缓道:“这主意确实不错,只要揭破晏云裳加害孤母后的事,无论是晏云裳还是萧千宸,他们谁都别再想在大楚立足!” 眼见太子的情绪终于稳定,幕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所以太子,我们目下一定得稳住,我们要养精蓄锐等待时机,蛇打七寸,只要我们耐心蛰伏,总能将晏皇后这条毒蛇扼杀手中一击毙命!” …… 建文帝要去回雁山庄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下午便送到了宁王府。 彼时,晏凌正躺在紫藤花架下吃蜜橘。 “这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刚死了儿媳妇和孙子,竟然还有兴致去游玩。”绿萝给晏凌剥橘子:“王妃,以前奴婢总觉得皇家贵不可言,如今看来,有钱有势虽然重要,但没有一丁点人情味儿,那也太可怕了。” 晏凌淡笑:“人生在世,也不能只为权势富贵而活,人之所以称为人,就是人有感情。” 绿荞撇了撇嘴:“就是,千金难买有情郎,有的人呐,看似身份尊贵,可道德品行败坏,那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白芷眼波微动:“绿荞,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意有所指呢?” 绿荞一怔,她刚才是不由自主想到了萧凤卿。 晏凌不以为意地笑笑:“绿荞就是有感而发,这些闲话别扯了,免得惹麻烦。” 话落,另一道戏谑的男声慢悠悠地插了进来。 “这儿是宁王府,王妃只管畅所欲言。” 晏凌一愣,循声回头,萧凤卿一袭青衣,指间转着一把折扇阔步而来。 “王爷。”几个婢女同时福身行礼。 萧凤卿随意地抬了抬手,径直走到晏凌面前。 “王妃好雅兴,在这儿纳凉确实很舒服。” 不等晏凌搭腔,他打开折扇,顺势坐在晏凌摇椅的扶手上,摇椅承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咯吱咯吱地叫起来。 晏凌狐疑地打量萧凤卿,他面色白皙,神态自如,完全看不出受过伤。 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萧凤卿只怕是铜墙铁壁之身,说不定朝他心口插一刀,他还能活蹦乱跳。 “王爷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萧凤卿侧目瞥着晏凌:“带你出去玩儿。” 晏凌冷淡:“没兴趣。” 萧凤卿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长指卷起晏凌肩头的一缕发丝把玩:“不,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你肯定感兴趣。” 他在最后两个字上略微加重了语气。 晏凌心念电转,抬头瞥着萧凤卿。 萧凤卿漆黑的眼睛染上了阳光,深邃无比。 晏凌了然:“可稍后就得用晚膳了。” 萧凤卿拉着晏凌起身:“王府里的饭菜吃多了就很腻味,我领你去吃点儿新鲜的。” …… 晏凌以为会乘马车,结果走到石狮下,却没有见到人马的影子。 萧凤卿仍是那身青衣,走到她身边,见她发愣,不觉好笑,抬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你来骊京有段时日了,还没真正出来走走吧?正好,我今儿有空,做一回东道主,带你见识见识这骊京的繁华。” 晏凌嫌恶地避开萧凤卿的手,往他身后看一眼:“就你我?” 萧凤卿从善如流:“就我们。” 说完,他眼眸弯起:“莫不是王妃习惯了呼奴唤婢的日子,所以不愿轻车简从?我也能伺候你啊。” 晏凌瞪了他一眼:“去哪儿?” 萧凤卿率先迈开脚步:“到了就知道了。” …… 两人漫步在骊京的街道,朝护城河走。 晏凌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入目皆是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烟火气息浓郁。 萧凤卿缓慢地摇着折扇,看到晏凌左顾右盼的样子,顿时笑了:“骊京比起杭州如何?” 晏凌淡声:“杭州当然不如骊京姹紫嫣红,倘若以花做喻,杭州是茶花,骊京是牡丹。” 萧凤卿好奇道:“你来骊京这么久,可有独自上过街?” 晏凌摇头。 “你莫非有社交恐慌?阿凌,你这可不对,骊京的名门贵族数不胜数,彼此间的关系盘亘交错,说不好哪天就有用得上的时候,你得花点心思去交际。”萧凤卿揶揄:“别人问起来,你堂堂宁王妃居然没个一二手帕交,这也太掉价了,不合排面。” 晏凌哼笑:“世家之间的结交说到底还是为了利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患难才会见真情,这种面子功夫做来有何用?锦上添花易得,雪中送炭才是难得。” “我们阿凌真是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可你不知道现实与理想是两回事?”萧凤卿啧一声,兴味地挑起眉:“不应该啊,听闻赐婚的圣旨下来以后,不是很多闺秀都给你下了帖子?” 晏凌的笑容更为讽刺:“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让我有机会结识骊京名媛?” 萧凤卿粲然一笑:“不必客气。” 晏凌眸子一转,笑道:“你知道那些名媛背后怎么形容我的?” 萧凤卿很配合地问道:“怎么形容你的?” 晏凌一字一顿:“那个拯救了无数闺秀姻缘的女人。” 萧凤卿一怔,回过神来,朗声笑起来:“晏凌啊晏凌,你偶尔还真挺逗,我为什么一和你在一起,就这么容易开心呢?” 晏凌以为萧凤卿是在嘲笑她,她也懒得多思忖萧凤卿是真情或假意,扯了扯嘴角:“自然,因为我本来就是个笑话。” 这话一语双关,萧凤卿一听就懂了。 他敛起笑意,定睛凝望着晏凌,女子面孔秀美,可惜眉宇间愠怒笼罩。 前头正巧有个商贩举着一捆冰糖葫芦走过来,萧凤卿瞅瞅晏凌,忽然抬步走过去。 晏凌站在原地,不明白萧凤卿又在耍哪门子花样。 没过一会儿,他拿着一根个头特别大的冰糖葫芦近前,递给晏凌:“请你。” 晏凌愣住:“我不吃这个。” 萧凤卿执意不收回手:“听人家说,女人吃了甜食,心情就会变得很好,你老是皱眉头,这么下去一眨眼就白发苍苍了,来来来,吃点甜的,乐一乐。” 街上人来人往,已经有人开始频频朝这边投来目光。 晏凌不好僵持下去,只得接过糖葫芦,随便咬了一小口。 酸酸甜甜的滋味充斥口腔,糖浆的味道非常浓稠。 萧凤卿亦步亦趋地跟着晏凌:“好吃吗?” 晏凌口不对心:“不怎么样。” 萧凤卿歪头,打量晏凌几眼,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趁晏凌不备在她咬过的糖葫芦上咬了一大口,位置很微妙,就在晏凌啃过的那个地方。 晏凌垂眸盯着那颗糖葫芦,上面留着一大一小两个牙印,像半边凹陷的苹果。 萧凤卿嘎嘣嚼烂糖葫芦,咂咂嘴:“很甜,蛮好吃的。” 晏凌不悦地看着萧凤卿:“原来你喜欢吃别人吃过的,还真是品味独特。” 萧凤卿垂眼,长睫遮住桃花眼,浓密的眼睫下闪耀着细碎的微光:“阿凌岂是‘别人’?” 晏凌抬眼对上他缱绻的眸光,他总是这般模样,每次说着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时,话音撩人,眼神深情,可心里却如止水平静无波,最终搅乱的反而是她的心潮。 晏凌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萧凤卿:“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说完,她的手挑衅一般地擎到萧凤卿眼下,骤然松开,那串只吃过一颗的糖葫芦便随着她的动作掉在地上,滚了几个圈,红艳艳的糖葫芦立刻沾上了灰尘,变得乌漆嘛黑。 萧凤卿垂眼,视线在脏污的糖葫芦上顿了顿,随即掠回到晏凌神色平静的脸上。 “阿凌,你没学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吗?浪费粮食,是极其可耻的行为。” 晏凌反唇相讥:“对着可耻的人,我也只能做可耻的事了。” 萧凤卿闻言失笑:“你做捕快其实是屈才了,你应该去做讼师。” 晏凌也洒然一笑:“你以后除了做天下之主,还能客串做戏子。” 萧凤卿露出牙疼的表情:“你这张嘴得理不饶人,是铁打出来的吗?” 还不等晏凌接腔,萧凤卿意味深长地撇撇嘴:“我怎么觉着这糖葫芦特别甜呢?是因为阿凌吃过的原因吗?啧,阿凌虽然是铁齿铜牙,不过真的很甜,又辣又甜。” 晏凌攥攥手指,冷声警告:“你如果不想我拿针线把你的嘴缝起来,最好闭嘴。” 萧凤卿连忙赔罪:“不说了不说了,阿凌,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很暴躁?” 晏凌扭身就走:“没有。” 萧凤卿义正言辞:“人生这么精彩,暴躁只会辜负大好春光。” 晏凌走了几步,发现萧凤卿没跟上来,郁卒地转过身:“你在磨叽什么?” 萧凤卿打开折扇,一脸春风得意:“我在欣赏美人的背影。阿凌,你生了一副不错的蝴蝶骨,骨相极美,就是走路的姿势太粗鲁了,配不上你的天姿。” 晏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愤然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我可没闲工夫陪你消遣。” “急什么?”萧凤卿强行牵着晏凌上了一座拱桥,扇端朝远处遥遥一指:“喏,就是那儿。” 晏凌顺着萧凤卿的手眯眼望去,只见拱桥下有座灰瓦白墙的小宅子,挂着的牌匾上书有“湖畔居”三个大字,间或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宅内走出来,估摸是一家饭庄。 晏凌蹙眉:“你带我来这儿吃饭?” 萧凤卿微微偏头,在晏凌的耳边喃语:“不是要调查孟氏的死因?没点线索怎么查?” 第80章 晏皇后的秘密 晏凌随萧凤卿进了湖畔居。 “这家饭庄在骊京开了好几年,专做家常菜,不但招待富人,连平民都可以入内。”萧凤卿领着晏凌朝大堂走,轻声:“我在这儿有雅间,咱们先吃顿饱的,其他的容后再议。” 晏凌无所谓,反正人都已经进了门,自然是听萧凤卿的安排。 两个人走到楼梯处,正好楼上有客人下来。 “哟,宁王爷!”那人扬声叫道:“稀客啊!” 是在宫宴有过一面之缘的崔烨。 萧凤卿一副见到老友非常激动的形象迎上去,与崔烨勾肩搭背道:“小崔,最近怎么都不找哥哥玩了?” 崔烨瞥到一边面色淡淡的晏凌,小声道:“你最近新婚燕尔,我哪里敢和嫂嫂抢人?” 萧凤卿尾巴一翘,看向晏凌:“听到没?我很抢手的,这年头,你不仅要和女人抢男人,你还得和男人抢男人,所以你务必珍惜我。” 晏凌乌沉沉的双眸淡淡望向崔烨,崔烨撞进那双幽光潋滟的眼睛,莫名把自己联想成了砧板上的鱼,他抖了抖,立刻推开萧凤卿,规规矩矩打招呼:“嫂嫂好。” “崔公子。”晏凌微微欠身。 崔烨有点怵晏凌,嘿嘿笑道:“宁王也与王妃到此处用膳?” 萧凤卿颔首:“王妃来骊京有阵子了,我还没带她出来逛过,这不今天有空就一块儿出来走走,不然明天去了五城兵马司,就没时间了。” 崔烨吃惊:“王爷去了五城兵马司?” “那是。”萧凤卿得意洋洋:“以后有个什么事尽管来找哥哥我,我一定帮你摆平。” “好嘞,万胜赌坊那家老板经常出老千,赶明儿我就找王爷替我出口恶气!” 晏凌冷眼看着面前这两人插科打诨,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只觉得店内的装潢精致风雅,物件也是小巧玲珑,透着熟悉感。 挺像江南的风格…… 也不知道萧凤卿说的线索是什么。 萧凤卿与崔烨寒暄了几句,送走崔烨之后,他又回到晏凌身侧:“走吧。” 晏凌试探:“这饭庄的老板是江南人?” “嗯哼。”萧凤卿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你说是那便是。” …… 萧凤卿订的雅间在二楼。 进了门,萧凤卿抬手示意晏凌坐到窗边。 晏凌不明所以,待她真的坐下以后,目光不经意朝窗外一扫,立刻惊喜地“呀”了一声。 那约摸是饭庄的后院,亭台楼阁建造得别致清雅,繁花葳蕤流泉淙淙,有几头憨态可掬的梅花鹿在林荫漫步,既可爱又生动。 萧凤卿见到晏凌目不转睛的模样,薄唇挑起一抹笑:“总算是开心了。” 他自窗台上拖过一只小篮子,戳戳晏凌:“你来给它们投食。” 晏凌错愕:“真行吗?” “当然,”萧凤卿冲楼下吹了声口哨,其中一头小梅花鹿立马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他随意往下面扔了几颗草莓:“这些梅花鹿是人饲养的,它们通人性,不会怕你。” 晏凌试着朝楼下掷了两颗杏仁,果不其然,那头最小的梅花鹿确定没有危险以后,就小踏步跑到窗口下低头吃杏仁。 另外两只或许是小梅花鹿的父母,看小鹿吃得香,它们也一前一后走到了小鹿身边。 晏凌感叹:“这些小家伙真可爱。” 萧凤卿挑了挑眉:“不及阿凌可爱。” 晏凌的心情难得松快,闻言也不和萧凤卿抬杠,趴在窗口看梅花鹿看得津津有味。 萧凤卿望了她片刻,兀自起身坐到桌案的另一端,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懒洋洋地搭着扶手,修长的身形将椅面全占满了。 他吊儿郎当地歪坐着,视线在晏凌的身上若有似无地飘过,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耳畔不时响起女子清越的笑声,萧凤卿勾勾嘴角,眸光忽明忽暗。 比起哭,小毒妇还是开怀大笑的模样最顺眼。 可是…… 萧凤卿眉梢一动,再过个一载半年的,他大概再也不可能看见小毒妇的笑颜了。 有谁见过死人还能笑的? 这么一想,鬼使神差的,萧凤卿的心倏然沉重了几分,被晏凌感染的明朗情绪也阴鸷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 萧凤卿转眸,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端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上全是精美小菜。 他愣了一息:“岱叔。” 他原本以为沈岱今天不在。 沈岱笑容可掬:“七爷好些日子都没过来了,月……” 话还没说完,萧凤卿就猛地以拳抵唇咳嗽了一声,他的眼风朝左侧扫了一下。 沈岱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的存在,只是那人坐在窗口,所以并不打眼。 晏凌逗梅花鹿逗得投入,没留心到萧凤卿的动静,也就是听见萧凤卿的咳嗽声,她的注意力才稍稍被分散,转身看向萧凤卿。 沈岱看清晏凌的容貌,怔了怔,忙道:“小人见过王妃。” 晏凌自窗边站起身:“不必多礼。” 萧凤卿笑着介绍:“这是岱叔,他是扬州人,以前跟着我舅舅上过战场,还刺杀过鞑靼的大王,负伤退役后就开了这家饭庄。” 晏凌肃然起敬,又福身行了一礼:“原来是位英雄,晏凌方才失敬了。” 沈岱掩去眸底异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谈什么英雄,王妃太抬举小人了。” 晏凌正色:“能保家卫国的自然是英雄,不羁身份高低。” 沈岱有些动容,脸色复杂了一瞬,很快又笑道:“王妃,七爷初次带您来这儿用膳,小人事前也不了解您的口味,这些粗茶淡饭您若不满意只管提出来,小人再去为您做。” 晏凌瞥了眼沈岱放到案几的菜,淡笑:“岱叔客气了,这几道菜我很喜欢。” 萧凤卿托腮而笑:“那必须的,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这些菜式,全是杭州菜,包你满意。” 沈岱闻言又多看了晏凌一眼。 晏凌不觉异样,净手后在几边落座。 萧凤卿撩起了袖子执筷给晏凌布菜,每一道菜都夹了一些放进她的小碗中:“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蟹酿橙,还有宋嫂鱼羹,皆是地地道道的杭州菜,你尝尝。” 晏凌吃了一只龙井虾仁,称赞道:“味道确实很不错,想不到在骊京还能吃到这么正宗的杭州菜。” 萧凤卿笑意柔和:“待会儿还有一道你爱吃的酥油鲍螺,昨日那些就是这个厨子做的。” 晏凌又喝了一勺鱼羹,纤睫轻闪,下意识觉得萧凤卿的话包含了其他的深意。 沈岱立在原地,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貌似和谐的两人间穿梭了片霎,许是他的打量不算太隐晦,晏凌挑起眼稍看了过去,目露疑惑。 “王妃姿仪脱俗,跟我们七爷真是天造地设。”沈岱连忙解释,又转向萧凤卿:“七爷,我先下去了,您要是有事就叫我。” 萧凤卿点点头:“让挽姣动作快点。” “是。” 等沈岱离开,晏凌问道:“挽姣是谁?” 萧凤卿深不可测一笑:“一个能替你抛砖引玉的人。” 听萧凤卿这番语焉不详的说辞,晏凌的疑窦越发深了,连家乡的味道都失了滋味。 少顷,房门被再次叩响。 萧凤卿曼声:“进。” 说完,他对晏凌眨眨眼:“那人来了。” 晏凌心头一凛,立时抬眸望去。 出现在晏凌眼前的,是一个头戴帷帽的女人。 看身形,应有三四十岁的年纪。 女人缓步走到案几前,将一碟酥油鲍螺放下。 晏凌注意到她的手指有些畸形。 “挽姣拜见王爷、王妃。” 晏凌蹙眉,这女人的声音好嘶哑。 萧凤卿下巴微抬:“起来吧,把帷帽摘了。” 挽姣犹豫:“这……” 她对向晏凌的方向。 萧凤卿唇角微扬:“摘吧,王妃不会介意的。” 挽姣退后两步,朝晏凌福了福:“挽姣失仪,请王妃恕罪。” 下一瞬,挽姣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帷帽。 同一时间,晏凌狠狠愣住了。 晏凌险些叫出声来,好不容易才把冲上喉咙口的惊呼硬压下去。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刀疤与火印纵横交错地爬满了挽姣的脸庞,坑坑洼洼,尤其是鼻子,看上去像是被什么削掉了一半。 挽姣歉意地低下头:“抱歉,吓着王妃了。” 晏凌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神态:“没关系。” 她低眸瞟向案几上的菜,柔柔一笑:“这都是你做的吗?味道挺纯正的,谢谢你让我在骊京吃到了这么地道的杭州菜。” 挽姣双手交叠在腹前,站姿挺秀:“王妃谬赞了,挽姣的手艺能得到王妃的喜欢,是挽姣之福。” 晏凌凝眸,眼波微动:“你是宫内的人?” 萧凤卿赞赏:“阿凌真是火眼金睛。” 晏凌淡声:“我观挽姣仪态雅正,很明显,她的一举一动都受过相应的训练。” 挽姣仍旧低着头:“王妃好眼力,我确实是宫里出来的。” 晏凌眯眸,瞬间福至心灵:“你伺候过元后?” 萧凤卿收拢纸扇:“挽姣,王妃是能帮你的人,你就把一切来龙去脉如实告知吧。” 挽姣看向晏凌,坦言道:“我曾是元后宫中的二等宫女,元后死后,所有服侍她的宫人都被晏云裳以各种理由料理了,只剩下我这条漏网之鱼。” 晏凌面色微沉:“你的容貌……” 挽姣抿抿唇:“当年我侥幸逃脱,晏云裳派人追杀于我,这半截鼻子还有双手就是被刺客所伤,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自毁容颜和声音,又幸得贵人相救,这才苟延残喘至今。” 萧凤卿从旁解释:“是沈家救下她,又用死尸顶替了她,想到以后或许能用得着,便将她藏在了骊京,她还是你老乡呢。” 晏凌淡笑:“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晏皇后灯下黑了。” 沉吟片刻,晏凌眸光骤然犀利,语声微凉:“侥幸逃脱?我看不是这样吧,依照晏云裳的手段,整个后宫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要安然无事地跑出来,谈何容易?” 面对晏凌那双宛若刀刃的凤目,挽姣移开了眼,她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也看到过相似的神韵,晏凌与她太像了! “王妃所言不虚,我……我是晏云裳安排在元后宫里的眼线,晏云裳应承过我,只要我助她除掉元后,她就会替皇上做主纳了我。” 又是一个攀龙附凤为了荣华富贵背主的人。 晏凌冷声:“结果呢?” “结果元后死了,晏云裳杀了元后宫内的全部宫人,我以为晏云裳会兑现她的承诺,没想到……”挽姣的眼底有剧烈恨意涌现:“她居然出尔反尔,还想灭我的口,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用晏云裳的一个把柄威胁她放我出宫。” 晏凌神色一正:“什么把柄?元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挽姣先回答了晏凌的第二个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元后是如何死的,只晓得晏云裳肯定脱不了干系,当时皇上经不住群臣施压,也曾派人查探过,但是并无疑点,晏云裳说她处死元后宫里的宫人是为了泄愤,毕竟那些宫人在她没入永巷后也欺辱过她。” 晏凌凝眉:“你不知道元后的死因?那你都帮晏云裳做了些什么?” 挽姣抿了抿唇:“起初,晏云裳是真的让我帮她做些手脚,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她只让我隔三差五地向她回禀元后的起居饮食。那时元后怀了三皇子,我本来还以为晏云裳会针对三皇子下手,可晏云裳也没有吩咐我下药。” 晏凌偏头晲着萧凤卿:“我记得你说过,元后是难产而死。” 萧凤卿补充:“准确地说,是胎儿胎位不正,导致产妇血崩而亡,连带着孩子也死了。” 晏凌道:“那就是晏云裳在安胎药动了手脚。” 萧凤卿摇了摇头:“孟家使人调查过,元后的安胎药并无异常,且服侍元后坐胎的全是孟家的老人。” 晏凌目色沉然:“叫一个产妇无缘无故死去的方法多的是,不一定非得是安胎药有问题。” “毒杀,厌胜,巫蛊,人为的意外。” 萧凤卿伸出自己的四指,每说一种死法就蜷起一根:“这些法子都能令人死的神不知鬼不觉,问题是,晏云裳既然包藏祸心,她究竟是在何处做到了这点。所有人都知道元后的死能给晏云裳带来最大的利益,晏云裳不可能没参与元后的死,只是,破绽在哪里?得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啊。” 晏凌深吸了一口气,忽道:“挽姣,你说自己手中握有晏皇后的把柄,是何事?” 挽姣咬咬唇,沉声道:“我曾亲眼目睹,晏云裳跟朱桓有苟且之事。” 晏凌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回忆二十年前撞破的那一幕画面,挽姣咬牙切齿:“晏云裳和朱桓有苟且,我曾亲眼见到过朱桓深更半夜去永巷,半宿未出。没多久,晏云裳就从永巷出来了,因为有东厂扶持,她的势力如日中天,不仅把控了后宫,还勾结朱桓诬陷镇北王谋反,屠了镇北王满门!” 萧凤卿悠游地打开折扇,眸光投向窗外在一处嬉戏的三只梅花鹿,眸底翻涌着沉暗浪波。 晏凌依然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定下心来一想,当年忠国公那一房碌碌无为,处处都靠晏云裳帮衬方能在门阀世族林立的骊京博得一席之地,晏云裳落难,光凭忠国公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救她脱困。 那么,比忠国公势大又能在皇宫只手遮天的人,除却建文帝,就只有朱桓了! 一国之母竟然与宦官私通,这骇人听闻的内幕倘若爆出来,晏凌无法想象,这会在天下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朱桓他……”晏凌涩声道:“不是太监吗?” 挽姣嗤笑:“是不是太监,我不知道,不过在宫中,太监若想和女子行事,方法也多的是。晏云裳这一生仗着自己举世无双的美貌,清高自傲,结果却沦落到跟太监厮混来求得一线生机,这也算她的报应!” 晏凌沉默,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 “不必如此惊讶。”萧凤卿意味深长:“你那堂姑母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爱慕她的男儿犹如过江之鲫,朱桓虽是太监,不过也算半个男人,他对你堂姑母有非分之想,很正常。” 晏凌转眸盯着萧凤卿:“你早就知道?” 萧凤卿冷嗤:“宫内的人其实对此都心知肚明,可是不敢声张罢了,我那父皇好面子,他要是知晓自己头上被个太监种了草原,他早就被气得上天了。朱桓每月总有那么几天都会与晏云裳私会,未央宫的奴婢都帮着打掩护,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那档子龌龊事,水深着呢。” 忆起晏皇后那张高高在上的脸还有孤高冷傲的姿态,晏凌不禁面露鄙夷。 晏家是开国功臣,祖训有言:不求子孙大富大贵、高官厚禄,只求无愧于心,为人磊落。 先是勾连太监淫乱宫闱,后又谋害栋梁,晏云裳的所作所为简直丢尽了晏家的颜面。 察觉到晏凌的怒意,萧凤卿愉悦地勾着嘴角:“阿凌,你总说我拿卫国公府威胁你,可你现在不妨换个角度想,假如晏云裳的丑事被揭穿了,卫国公是不是该自刎谢罪?毕竟他是晏家的家主,晏家子孙不孝不忠,他不需要负责的吗?这么大的丑闻闹得天下皆知,晏家的后代还有脸以开国元老的后人自居吗?” 晏凌冷冷一笑:“别把话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凤卿深以为然,悄语道:“我本来就不是东西,我是天上飞的,五爪那种。” 晏凌不厌其烦地侧开头:“离我远点。” 萧凤卿嬉皮笑脸:“为何?” 晏凌言简意赅:“恶心。” 这手和嘴曾经碰过沈若蝶,现在又来揩她的油,能不恶心吗? 萧凤卿的脸色瞬间黑如稠墨,不假思索想起了昨夜晏凌同他在马车中大动干戈的情景。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中了邪,总情不自禁想亲近晏凌,浑然忘了昨夜晏凌是怎么羞辱他的。 萧凤卿顿时兴味索然,身子后倾,歪坐到了另一侧。 晏凌收拢思绪,继续盘问挽姣:“晏云裳在元后的宫里还有其他眼线,她们做了什么事,你可知?” “并不知。”挽姣道:“元后的宫中隐藏了晏云裳的人,但彼此间都互无联系,后来元后临产,她身边的人都是孟家送来的,元后自小体弱,生太子的时候就差点没命,是以孟家非常不放心她这一胎,再加上晏云裳复起,需要小心应对的地方就更多了。” “不过我能肯定,元后的难产不简单,背后有晏云裳与朱桓的毒手,只是那些曾经参与此事的宫人全被晏云裳以各种理由处置了,而我又是个不起眼的二等宫女,因此许多细节,我都无从得知,也无法提供更多的线索给王妃。” 晏凌垂眸不语,沉思一小会儿,瞥向一旁无所事事的萧凤卿:“我要见见孟家昔年伺候过元后的人,挽姣的证词实在帮不上太大的忙,其他人死无对证,她说的这些事也只能归结为一面之词,能令人信服的程度太低了。” 挽姣看了眼神色寡淡的萧凤卿,急忙跪地磕头,泣道:“王妃,我说的都是真话,您千万别不信我啊!我这二十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是想亲眼看着晏云裳倒台,您若是不能帮我,那我所遭受的痛苦不白费了吗?”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失去了可榨取的价值,沈家根本不会再管她,凭她一人之力,要如何逃脱晏云裳的爪牙? 晏凌表情淡然,在听挽姣陈情之前,晏凌对挽姣是有几分怜悯的,可在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后,晏凌觉得挽姣的下场虽谈不上罪有应得,也算咎由自取了。 “你先起来,即便你的供词暂时帮不上忙,日后也许还会有用。挽姣,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变迁而发生无意识的缺漏,你回去之后好生回溯一番当年的事,可能有些比较琐碎但很重要的线索你给忘了,过段时间,我会再来湖畔居的。” 挽姣破涕为笑:“是,我一定谨遵王妃的吩咐,多回想当初的事情,一旦有什么重新想起来的,我都会毫无保留巨细无遗地告诉王妃。” …… 出了湖畔居,晏凌的心情依旧很沉闷。 且不提萧凤卿,她手里又多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而且,后者比前者更加震荡人心。 “想什么?”耳边落下一道熟悉的男声。 晏凌目不斜视:“我还真挺好奇朱桓长得什么模样。” 萧凤卿闻言失笑:“既没有三头六臂也非青面獠牙,放在二十年前,也是玉树临风的翩翩男子。” 晏凌牵起嘴角:“如此听来,堂姑母也不算特别吃亏。” 萧凤卿自她戏谑的口吻中听出了嘲讽的味道,他挑挑眉:“朱桓刚进宫之时,是伺候太后娘娘的,人长得俊,舌灿莲花,兼之有过一次救驾之功,只用四五年便做了东厂的秉笔太监,最后掌印也是被他害死的。” “宦官乱政,自古都是为君者的大忌,可朱桓的位高权重倒也的确是必然。”晏凌叹息:“主强臣弱,反过来,亦然。” 萧凤卿啧啧有声:“我就说嘛,阿凌不是一般的女子,真知灼见真是随口就来。” 晏凌没搭腔,径自朝护城河走。 萧凤卿拔高音调问:“你这是去哪儿啊?” 晏凌转身:“回王府。” 萧凤卿一脸嫌弃,他走到晏凌身边,拽着她衣袖往护城河另一头去:“天色未晚,我们去四处转转。” 第81章 夜游骊京,吐露过往 暮色四合,灯火如昼。 正值晚膳时分,青砖素瓦的民宅鳞次栉比,饭菜的香味从家家户户的窗口飘出,还有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声响,这些和窗纸上摇曳的烛影交相辉映,显得温馨又平实。 “你到底还想去哪儿?”晏凌不解地看着身边闲庭信步的萧凤卿,促狭道:“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升起来的?超然物外的宁王居然也心血来潮下凡见识这人世间的烟火。” 萧凤卿凉凉道:“你个莽妇懂什么?一个成功的统治者,既能高居庙堂运筹帷幄,也能隐遁市井与民同乐。” 晏凌哼笑:“那我不妨碍你体察民情了。” 说完,晏凌掉头就走。 “诶,阿凌。”萧凤卿连忙探手拉住晏凌的袖角:“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么急着开溜干嘛?会相好的?” 晏凌恼火,反手就是一掌重重击打在萧凤卿的手腕上,寒声道:“我说过,别碰我。” 萧凤卿眼角一抽,甩了甩自己隐隐作痛的手:“我这是为你好,你说你来骊京几个月了,连骊京有多少条阡陌街道都搞不懂,万一哪天有点事,你打算临时抱佛脚吗?” 晏凌转念一想,萧凤卿这话是有几分薄理,她在骊京人生地不熟,倘若真有什么事,届时只能两眼一抹黑了。 更何况…… 晏凌突然想起了当初孙氏交给她的暗卫,借此机会,她也想了解一下那几处据点。 “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萧凤卿的指尖飞转着白玉折扇:“东市。” 晏凌挑眉:“东市?” “每月初一十五,东市都很热闹,杂耍的,小吃摊,灯会,应有尽有。”萧凤卿唇角翘起:“我还是小时候偷偷溜出来玩过一回。” 晏凌侧目瞥他,男人笑容盎然,一双桃花眼在夜色下,亮晶晶的,像有谁失手打碎了琉璃瓶,晶莹剔透的碎片在他眼底光芒晕染。 “你和谁偷溜的?” 萧凤卿淡声:“我表哥沈之沛。” 晏凌对沈之沛这人还留有些许印象,瞧着是个正人君子。 “你母妃儿时对你很严厉?” 萧凤卿轻笑一声:“我父皇满心满眼都是晏云裳母子,根本不管其他的皇子,母妃若是再不管我,我只怕就要真的废了。” 晏凌扯扯嘴角:“言过其实吧,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为自己戴上面具,就算淑妃不管束你,你也不会腐烂发臭的。” 萧凤卿转眸扫晏凌一眼,抿抿唇,忽道:“你知道母妃是如何在晏云裳那毒妇手里保住我的吗?” 晏凌还真好奇:“愿闻其详。” 萧凤卿沉沉呼出一口气,说:“那年我不满周岁,宫宴上有人行刺晏云裳,母妃替晏云裳挡了一剑,因此伤了宫床,终生不能再有孕。” “晏云裳还算有点良心,本来都买通了乳母想要我的命,后来暂时大发慈悲放过了我。母妃深知晏云裳根本不可能允许任何皇子威胁到睿王的地位,是以,从小要求我装出游手好闲的样子,我越废柴,晏云裳的杀意就越小。” “有的时候,装着装着,就好像自己给自己戴了无数张面具,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萧凤卿自嘲一笑:“世人都说我是睿王的马屁精,包括你必定也这样想的,不过事实比你们所认为的还要不堪。” 晏凌眸光微动,没有吭声打断萧凤卿。 或许是夜色醺然,或许是身边那人太安静了,萧凤卿下意识想多说一些话。 “睿王儿时可不似现在这般人模狗样,那小子当年可能折腾人了,每回见到我,就让我钻他的裤裆,还逼我吃狗食,动不动就揍我。” 晏凌拧眉:“你真的钻了?” 萧凤卿耸耸肩:“钻,怎么不钻?狗食也吃了。宫内的皇子少,睿王对欺负那些小太监没兴趣,晋王是他胞弟,他自然只能盯上我了。” 晏凌默不作声,她原以为她的童年已经很不幸了,想不到萧凤卿身为建文帝的幼子,居然也饱受欺凌,甚至过得比她还糟糕。 萧凤卿的余光微微掠过晏凌,不以为意道:“韩信受了一次胯下之辱就被记入了史书,我钻了晋王那么多次的裤裆,想来以后也能名留青史,将来史官一定得极尽美言赞许我的卧薪尝胆。” 他哈哈一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不知为何,眼前这人分明笑容灿烂,晏凌却从中品出一丝酸楚,连带着她都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落寞。 “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萧凤卿一噎,瞪着晏凌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有啊,”晏凌面无表情:“但我的同情心不是拿来浪费的,尤其是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 萧凤卿愤愤不平:“我哪种人?” 晏凌信手拈来:“厚颜无耻,装疯卖傻,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老奸巨猾。” 萧凤卿气急败坏:“晏凌,难不成我对你就没半点恩德?” 晏凌作势思考了两息,然后笃定道:“没有。” 萧凤卿顿时哑口无言,他指着晏凌,痛心疾首地斥责:“好一条忘恩负义的美女蛇,你中了相媚欢命悬一线,可是我牺牲了自己的贞操才把你从阎王手下抢回了阳间。” 萧凤卿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晏凌的火气立刻被点燃了,她冷讽:“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还有贞操?自己睡过多少女人,心里没点数吗?吃亏的是我好不好?再说了,我也没求你救我,是你自己非要‘献身’,能怪谁。” 萧凤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总算领略到一个厚脸皮的女人杀伤力有多大了。 晏凌见他这副俨然无话可说的模样,又觉得快意又觉得膈应,想到萧凤卿对春宫的沉迷,脑子一热,脱口道:“怎么样,我说对了是吧?你是经验老道的‘高手’。” 萧凤卿当然不可能告诉晏凌自己在床笫上只经历过她,那岂非太丢脸了? 男人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面子。 况且,就算他声称自己洁身自好,总把他当黄鼠狼看待的小毒妇也不会信。 萧凤卿突然移开目光,傲慢地撇撇嘴:“关你屁事,又不用你验身。” 话落,他迈步径自朝东市的门面扬长而去。 晏凌站在原地,目送萧凤卿的背影迅速扎入了人潮,犹如鱼入大海,回想自己刚才问的问题,她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我真是脑瓜抽筋了,介意那些莫须有的东西作甚。” …… 晏凌找到萧凤卿的时候,他正在看斗鸡。 “阿凌,你说这两只公鸡谁能赢?” 晏凌顺着萧凤卿手指的方向望去,用草绳拉开的四方圈内,一只粽毛白爪的公鸡和另一只通体乌黑的公鸡斗得风生水起。 周边有不少百姓在投钱呐喊,争先恐后地为自己下定赌注的那只公鸡大声助威。 晏凌定睛看了一眼两只公鸡,轻轻笑道:“赢的肯定是黑色那只。” 萧凤卿挑眉:“你怎么知道?” 晏凌冲黑鸡努努嘴:“喙下装有铁片,爪子也磨得异常锋利,所以所向披靡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没多久,棕毛公鸡就死在了黑公鸡脚下,百姓们或欣喜若狂或怨声载道,赌徒们又开始了下一轮。 萧凤卿顿觉扫兴:“好看的就是不中用。” 晏凌似笑非笑:“你在说你自己?” 萧凤卿摇头:“我并非好看,我是绝世貌美。” 晏凌无语,看白痴一样地看着萧凤卿:“你当自己是清风楼的小倌倌?” 萧凤卿晲着晏凌,桃花眼闪烁出千般兴味:“哟,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你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女人,竟然还晓得清风楼?” “莫非……”萧凤卿暧昧地眨眨眼,试图上前将晏凌拢到怀里:“你以前在杭州有这种不可言说的爱好?要不我们赶紧回府去,我伺候你啊!” 晏凌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把萧凤卿凑到面前的俊脸拍开:“萧凤卿,麻烦你自重。” 她面色冷凝,是真的动了怒。 萧凤卿七窍玲珑,立刻就明白晏凌是记起了昨夜他差点冒犯她的事。 “算了,你开不起玩笑,我就不开了。”萧凤卿讪笑,脸上挂着几分窘迫。 晏凌没再搭理萧凤卿,萧凤卿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做派,两个人顺着拥挤的人潮走走停停,谁都没有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即便是晚上,东市依旧摩肩擦踵。 就在晏凌转头寻找小吃摊的时候,萧凤卿忽然大力拉了她一把,晏凌莫名其妙,低头,便瞥到萧凤卿正捏着一只瘦小的手腕,而那只小手还攥着她腰间佩玉。 萧凤卿淡淡垂眸,注视着那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窃取他人财物是不对的,还这么小就出来做坏事,你爹娘呢?” “两位贵人饶命!”小男孩哭哭啼啼地求饶:“我是太饿了……我娘也没东西吃……你们不要把我送官,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萧凤卿严肃道:“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不管有什么理由,偷盗都是在犯错。” 小男孩哭得更加大声:“我爹爹被饿死了,我娘也生了病,再不吃东西……我娘、我娘也会死的,我真的不敢了,求求贵人饶了我!” “好了。”晏凌握住萧凤卿的手,示意他松手:“这孩子也是逼于无奈,你不要这么凶巴巴的,吓坏了他怎么办?” 萧凤卿放开男童,男童得了自由立刻就想逃。 晏凌眼疾手快,一把拎住男孩的衣领将他拖回身边:“你这孩子真是的,我方才救了你,你却连声道谢都没有,要是没有我,这位凶神恶煞的大哥哥绝对把你扭送到官府。” 闻言,男孩又羞窘又紧张,一迭声道歉:“贵人们,是我错了,对不起!求求你们不要把我送去官府,我娘还等着我照顾!” 眼见那男孩又要哭,晏凌弯身,替他擦掉泪水,双手搭在男孩的肩膀,平视着他,柔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多大的人了还掉金豆豆?要钱是吧?姐姐给你,乖,别哭了。” 她笑了笑,自怀里掏出荷包。 萧凤卿蹙眉:“阿凌,你真要给他钱?” 晏凌不答反问:“你没听他说爹爹死了娘正病着?他还这样小,如果我们不帮助他,他要怎么办?你也说偷盗是不学好,万一他又去找了别人,该如何收场?” 萧凤卿看着晏凌把荷包内的碎银都倒在了小男孩手里,一脸心疼:“你这少说也有十多两,够普通人家大半年嚼用了。” 晏凌嫌弃地斜睨着萧凤卿:“铁公鸡,你身上穿的一件中衣都不止十多两,我这是替你行善积德,你还不快谢谢我?” 萧凤卿笑得阴阳怪气:“你吃的穿的住的哪样不是我的?拿我的钱帮我行善积德,你可真是‘大方’,改明儿也让我试试。” 晏凌不理睬萧凤卿,拍拍小男孩的头:“好了,拿着这些钱回去照顾娘亲吧,小心点,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小男孩喜极而泣:“谢谢大姐姐,谢谢你!” 晏凌淡笑:“快回去吧,你娘还等着你照顾。” 小男孩千恩万谢之后挤进人堆,眨眼不见了。 晏凌一错眸,对上萧凤卿探究的眸子。 “你看什么?” 萧凤卿煞有其事:“哦,你刚做了善事,我在观察你头上有没有佛光普照,别说,你这慈眉善目的,就差一个莲花座盘了。” 晏凌气结:“不挖苦人,你会死吗?” 萧凤卿对答如流:“挖苦你,使我感觉快乐。” 晏凌回头狠狠瞪着他:“不就是心疼银子吗?” “废话。”萧凤卿白了晏凌一眼:“宁王府的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银子得用在该用的地方,拿去贴补骗子算怎么回事?” 晏凌一愣:“你看出来了?” 萧凤卿冷哼,直接拿扇头敲了两下晏凌脑袋:“这儿是骊京,是本王的老巢,本王会看不穿那些小骗术?” 那孩子身体羸弱、衣衫破旧不假,不过身上有不少新伤旧伤,腿还一长一短,说话闪烁其词,显见是背后有人教的。 晏凌抿抿唇:“杭州也有这种组织,他们的头目操纵小孩儿出来招摇撞骗、乞讨偷盗,稍有不从或者骗取的钱物不够,他们就会毒打那些孩子。” “我要是不给他钱甚至送他去官府,那些人根本不会管他,虽然治标不治本,可我还是希望能让这孩子过得稍微好点。” 萧凤卿淡声:“最近骊京来了很多流民,都是潭州那边北上过来的,想必这孩子就是其中之一,没听他是外地口音吗?” 晏凌的脸色也凝重了几分:“听说潭州闹起了蝗灾,很多百姓都吃不起饭,开始卖儿鬻女了,这批新来的流民估计是蝗灾刚肆虐那会儿动身启程的。” 萧凤卿嗤笑:“何止卖儿鬻女,有些偏远灾区,都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只不过骊京这边没收到消息罢了。” 晏凌狐疑:“没收到消息,是有人故意知情不报还是暂时没送来?” “都有。”萧凤卿嘲讽笑笑:“今上的寿辰这不快到了?有谁敢触霉头?潭州一不是军事要塞二不占水陆的经济枢纽,凡事都讲究个轻重缓急呀。” 晏凌发现每次提到建文帝,萧凤卿的表情和称谓都很耐人寻味,她挑挑眉:“看来你对你父皇非常不满。” 萧凤卿暗想:岂止不满,我还会杀了他。 他义正言辞:“大楚好好的江山,在我父皇的统治下变得四分五裂沉疴难愈,唉,我也是很痛心的。” 晏凌神色定定地打量萧凤卿,见他面容肃穆不似作伪,遂同样愤慨道:“太子妃母子死得不明不白,蝗灾将潭州变得民不聊生,皇上竟然还有心思游山玩水,这样的君主,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不过某人应该乐见其成。” 萧凤卿漫不经心:“人活在世上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习以为常,怀疑是我杀了太子妃就直说,用不着指桑骂槐。” 晏凌反唇相讥:“祸害遗千年,问题是,我问你杀没杀太子妃,你也不可能承认啊。” 她仔细琢磨过,太子妃一死,直接受益方看似是晏云裳,其实得益最深的是萧凤卿。 萧凤卿杀太子妃为的就是激化晏云裳母子和太子的矛盾,而他负责坐收渔利。 除了萧凤卿,还有谁会闲得去杀一个根本起不了大作用的太子妃? 萧凤卿倏然驻足,直视着晏凌:“真没杀,你如果非要冤枉我是凶手,我也莫可奈何,但你至少得拿出确凿证据,不能光凭红口白牙污蔑我,这很伤人。” “我要是有证据,你也不会还站在这里。”晏凌冷笑:“宁王做事滴水不漏,且八面玲珑还能面面俱到,我等凡夫俗子岂是你的对手?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还是奉劝王爷一句,倘若可以,还是少造杀孽为妙,免得有朝一日会被反噬,到时作茧自缚,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 萧凤卿的眸色清凉如水:“此番良辰美景,你非得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煞风景吗?” 晏凌撇开视线:“逛的差不多了,我要回府,你想待在这儿就继续待着吧。” 萧凤卿愠怒,只觉得晏凌真的不识好歹。 别说太子妃的死真不是他授意的,哪怕真是出自他手,又怎么样? 晏凌自己妇人之仁就罢了,还得来说教于他。 他凭哪一点要听她的? “随你的便,你想走就走吧。” 萧凤卿面色微沉,口气亦是冷冷淡淡。 晏凌真的毫不犹豫就抬起了脚跟,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间,另一道清润的男声倏忽响起。 “宁王,王妃。” 晏凌只得止步。 晏凌侧眸,映入眼帘的是贺兰徵含笑的俊颜。 贺兰徵缓步上前,朝萧凤卿夫妻微微施礼,笑道:“没想到在此地居然还能遇到你们,真是有缘分。” 晏凌福身行了一礼:“质子。” 萧凤卿似笑非笑:“本以为质子仍在因玉华公主的闹剧焦头烂额,想不到质子转眼就出门夜游骊京了,质子好雅兴。” 贺兰徵笑容款款:“哪里哪里,谈雅兴,自然不能和宁王夫妻相比。” 说着,贺兰徵转眸看向晏凌:“宁王妃这是准备去哪儿?莫不是就要打道回府了?本殿瞧天色尚早,听说前方今夜有庙会可观,宁王妃不留下来凑个热闹?” 晏凌刚要开腔,萧凤卿已经从善如流地接口:“本王就是专程陪阿凌出来逛庙会赏花灯的。质子有所不知,七夕那日,本王因故未能陪伴阿凌度过,宫里的灯会也没能与她共赏,本王一直于心有愧,好在今晚能稍稍弥补一下本王的阿凌。” 晏凌:“……” 好想吐,怎么办? 贺兰徵立刻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相请不如偶遇,本殿的随从在庙会的观台定下了座位,恰好就能坐下四人,不知宁王与王妃能否赏脸?” 萧凤卿沉吟片刻,爽快地点点头:“相逢即是缘,既然偌大的骊京,咱们不偏不倚不早不晚碰到了,那就是缘分,本王当然不会拒绝。” 贺兰徵再度看向晏凌:“宁王妃,不知你意下如何?” 萧凤卿不动声色扣住晏凌的手腕,一招千丝缠腕牢牢箍住了她,似乎生怕她跑了。 晏凌皮笑肉不笑:“既是质子诚心邀约,那么本妃便盛情难却却之不恭了。” 贺兰徵笑意更深:“王妃言重了,这次玉华的事,你帮了西秦这么大的忙,本殿本来就该找个机会好好聊表谢意。” 晏凌象征性地笑笑:“质子客气了。” 萧凤卿突然插话:“只谢阿凌不谢本王?质子,你这就太顾此失彼了,没有本王哪儿来的阿凌?阿凌还不是看在本王的面子上才出手,不然,你们西秦哪里这么容易收场。” 贺兰徵眼眸一闪,打趣道:“宁王就是太心急了,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本殿便是忘了所有人,也不能忘记宁王夫妇的大恩。” 晏凌的目光在萧凤卿脸上轻掠,心头一动,眼前这打哑谜的两个人好像又达成了什么交易,贺兰徵出现在东市并非偶然。 就是不知道贺兰徵是专门过来“偶遇”的,还是萧凤卿提前跟他约好的,转念一想,萧凤卿要见贺兰徵,多的是机会,并不需大张旗鼓。 念头刚刚落定,贺兰徵已然引着他们二人去东市南侧的庙会。 萧凤卿的袖口宽大,在袖子的遮掩下,外人根本看不出晏凌被萧凤卿使了花招禁锢的手。 晏凌瞪着萧凤卿:“放开。” 萧凤卿耍赖:“不放。” 晏凌一记凌厉的眼刀飞过去:“是希望我砍了你的爪子?” 萧凤卿哼一声,仍是不肯放:“阿凌想吃猪蹄了?上回不是给你带了萧鼎的手加餐?” 晏凌立马被这人恶心得摸不着东南西北了,也不再提让萧凤卿松开自己。 就这样,晏凌心不甘情不愿地跟随萧凤卿和贺兰徵去了东市南侧,刚一入场,她就不自觉目露惊艳。 第82章 赠君花灯,背卿一程 庙会很热闹,两颗粗壮的榕树上悬挂了数百盏璀璨绚烂的花灯,各种各样的花灯不一而足,犹如漫天繁星坠落到了凡尘。 晏凌浅浅一笑:“真美。” 萧凤卿偏头看她,荧荧辉光照进她乌黑的凤眸,仿若有万千潋滟星影无穷变幻,明亮得能摄人心魂。 “没见识,骊京每年都会举办很多这种庙会。” 人看到漂亮的事物,心情很容易明朗,晏凌也不例外,许是被火树银花的美景涤荡了心头闷气,她取笑道:“关在那座四方城里,你能比我更有见识?” 萧凤卿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滞,不知想起什么,怅然若失:“儿时有过一盏小猫造型的花灯,是母妃亲手做的,不算好看,但我特别喜欢,后来睿王见到了就问我要,母妃很少亲自为我做东西,我当时自然是不肯给的。” 晏凌眼角一跳:“然后你们打了一架?” “嗯。”萧凤卿轻声道:“那是我第一次打睿王,也没打得太厉害,就推搡了几下,睿王娇气,挨不住了便去告状。晏云裳跟老皇帝震怒不已,我母妃为护住我,就在未央宫跪了一夜来请罪。” 晏凌问:“晏皇后放过了你们?” “没那么简单。”萧凤卿轻笑,狭长的桃花眼突然弥漫起宛若云雾的忧伤:“晏云裳勒令我母妃连夜做五十只灯笼,不许任何人帮忙,经过那一夜,我母妃的手被竹篾扎得血肉模糊。” “她是将门骄女,原就不擅长那些玩意儿,扎出来的花灯一只比一只难看,可是她不停地做不停地做,直到天亮,她才用长满血泡的手扎完最后一只灯笼。她看到缩在角落里的我,既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说一切都过去了,她会保护好我。我当时听了心里十分难过,觉得自己非但不能帮母妃固宠,还拖累了她,所以我亲手烧掉了花灯,之后再没玩过那东西。” 萧凤卿深深吸了一口气,转眸盯着晏凌:“一个人在没有变得真正强大之前,是不配拥有心爱之物的,因为没能力根本就保护不好,而且会为自己也会为身边人带来灾祸。” 晏凌若有所思。 她想起沈淑妃在晏云裳面前伏低做小的模样,为了让萧凤卿平安健康地长大,沈淑妃一定受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屈辱。 假如她的生母还在世,绝对不会对她的窘境坐视不理,就算她被送回杭州寄养,她的娘亲应该也会跟着一块儿去。 血脉相连是天性,世上哪儿有母女不连心的? 沉默半晌,晏凌淡淡道:“沈淑妃是个很好的母亲,萧凤卿,你要好生孝顺她。” 萧凤卿静默片刻,抬起头,唇角浮出一抹柔和笑弧:“那是自然,她是我母妃,永远都是,只要是她想要我做的,我都会努力地去做,因为从小到大,她对我的要求实在太少太少。” 前方的贺兰徵走到高台边,回头一看,萧凤卿与晏凌就站在距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两个人也不知在交谈什么,彼此的神情都有些低落。 贺兰徵微微眯眸,冲秦夜使了个眼色。 秦夜会意,近前恭声道:“宁王,王妃,我家殿下请你们登高台。” 萧凤卿和晏凌互视一眼,齐齐踏上了高台的台阶,高台离地面足足三丈,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待二人一同落座,贺兰徵拎起了酒壶。 “宁王,王妃,这是西秦的名酒‘七里香’,你们尝尝。” 浅碧色的酒液倾倒入酒杯,浓郁的酒香乘着晚风弥弥飘散。 萧凤卿也不推辞,执起酒杯送到鼻端处轻嗅,赞叹道:“清冽又醇厚,浓香扑鼻,余味悠久,的确是好酒。” “本殿那儿已经为宁王备下了一坛,王爷若是喜欢,尽管拿去。”贺兰徵又看向没举杯的晏凌,疑惑:“这酒不合王妃心意?” 晏凌摇头淡笑:“喝酒误事,所以本妃从来不喝酒,抱歉,本妃辜负了质子的美意。” 闻言,贺兰徵愣了愣,失笑:“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此……王妃的人生岂非少了不少乐趣?” 晏凌表情淡然:“一针一线,一米一水,皆是人世至真至纯的滋味儿,没了酒,还有其他的味道。” 贺兰徵又是一愣,望着晏凌的眸光盛满了赞赏,拱手道:“宁王妃有一副水晶心肝,知世故而不世故,本殿着实佩服。” 晏凌大大方方端起手边的茶碗:“质子盛情款待本妃与王爷,本妃以茶代酒敬质子。” 贺兰徵正要回敬晏凌,萧凤卿冷不丁也端起了茶碗:“王妃所言不错,有了质子一番盛情邀请,我们夫妻才能欣赏到这么炫美的景观,本王也以茶代酒敬质子一杯。” 晏凌斜睨了一眼不甘寂寞的萧凤卿,觉得这货还挺烦的。 贺兰徵拈起酒杯碰了碰晏凌与萧凤卿的茶盏,将面前几碟西秦糕点推到晏凌手边,笑道:“是本殿考虑得不够周全,幸好还有这些点心,王妃品尝一二吧。” 晏凌应下,随手拿起一块樱桃酥咬了一小口。 萧凤卿重新斟了一盏茶轻轻放到晏凌手侧,晏凌顺着茶碗往上一瞟,萧凤卿一边嗑瓜子一边道:“吃硬食得多喝水。” 晏凌转转眼珠,视线又回到榕树下。 这场庙会挂着的灯全是出自杜氏之手,杜氏是皇商,做的花灯不仅畅销全国各地,还有一部分也会送去给宫中的贵人赏玩。 今天杜氏也换了以往猜灯谜换花灯的规矩,转而用了一种射花灯的方式。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谁射中了老板规定的花灯,谁就能够免费得到那盏精美绝伦的花灯。 这倒是新颖,晏凌从没听过这法子。 她双眼一亮,津津有味地凝望着前方。 杜氏灯楼的管家让人在两棵榕树上牵开一条绸绳,绸绳下挂着一盏造型非常精致华美的花灯,夏风徐徐吹来,花灯摇曳出炫目的光影,说不出的漂亮。 “各位父老乡亲,这便是我们射灯比赛的第一盏灯,谁若是能在十丈外的范围射中这盏灯下的丝带,这灯就归谁。” 听闻游戏规则,围观的人群都爆出一阵哗然。 射丝带,这未免也太难了。 此时风起,丝带随风飞舞,本来就没有定位,而且丝带格外轻盈,如果射别的还好,但丝带真的太难,要想射中,可能性太低了。 有的百姓萌生退意,可看着花灯超乎寻常的精美别致,又不舍得挪开脚步离去。 众人间也有精于射箭的,是以越众而出,拿起管家提前准备好的弓箭走到榕树前的十丈处,熟稔地弯弓搭箭,瞄准了那只花灯。 贺兰徵见晏凌看得兴起,笑了笑:“王妃箭无虚发,何不下去试试身手?” 晏凌秀眉一挑:“看热闹只需要用眼,凑热闹却要花心思,既是出来观赏美景畅游一番,那就还是省点心吧。” 贺兰徵眼中有讶色一闪:“王妃年纪不大,说出来的话却含义颇深,本殿受益匪浅。” 萧凤卿百无聊赖地坐着,一会儿看看话语投契的晏凌和贺兰徵,一会儿看看高台下的射灯比赛,眸光明明灭灭,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 交谈间,高台下骤然迸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声,原来是那盏花灯总算找到了得主。 赢家欢欢喜喜捧着花灯赠予了自己的心上人,见状,周遭又是一片片不绝如缕的起哄,有更多的人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杜管家见气氛高涨,连忙趁热打铁亮出了第二盏花灯,这一盏花灯挂出来,此起彼伏的赞叹便汇聚成了一条喧哗的小河。 晏凌凝眸望去,余光下意识投向了萧凤卿。 只见萧凤卿也被那盏花灯吸引了注意力。 那盏花灯的样式格外奇趣,是一只竹制的栩栩如生的小猫在河边与游鱼嬉戏,自古水火不相容,可是这盏花灯最妙就妙在那只小猫落脚的腾空之处装了一盘水,而小猫空心的身体内就点燃了一烛火。 别说高台下围观的百姓,就是晏凌都被灯楼的奇思妙想深深折服。 这盏花灯刚一挂出来,就有不少人争相上台想要夺得,可惜此刻风声渐大,丝带飘动的弧度越来越大,箭矢根本射不中。 很多人踌躇满志而来,垂头丧气而归。 晏凌眼底染上一抹兴味,贺兰徵随随扫了一眼晏凌,沉思片刻,压声对秦夜交代了几句。 秦夜退下,这一幕恰好被萧凤卿捕捉到,他眼眸一动,薄唇勾起个淡淡的笑。 “阿凌。”萧凤卿忽然凑近晏凌,低声道:“我想要那个花灯。” 晏凌一怔,不经意看了眼贺兰徵,发现贺兰徵的视线正投在下方,她蹙眉问:“你什么意思?” 萧凤卿理直气壮:“我要你帮我把花灯射下来。” 晏凌一时无语,冷淡道:“杜氏灯楼是皇商,你是皇子,你如果真想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就能如愿以偿。” “你家夫君我可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主儿。”萧凤卿固执己见,戳戳晏凌的手肘:“我偏要你帮我射下来,快去。” 晏凌不动如山,慢条斯理地品茗:“我不去。” 大概是习惯了,萧凤卿碰一鼻子灰也不气馁,继续低声下气地烦着晏凌:“我今天带你出来游玩,你是不是该好好谢我?我也不图你别的,你帮我把花灯射下来。” 晏凌无动于衷:“是你自己主动要来逛的。” 萧凤卿暗暗磨牙,只好靠出卖自己的美色,他歪着头,以手托腮,一双桃花眼潋滟动人,端的是姿如美玉:“阿凌,咱两都认识这么久了,你都没送过我什么东西,这说得过去吗?我就问你要一盏花灯,这要求也不过分吧。” 晏凌垂眸而视,对萧凤卿刻意展现的傲人风采也没多大意动,她勾起萧凤卿的下颌:“我为什么要送你东西?我送你两巴掌还差不多。” 萧凤卿无言以对,他眨眨眼,干脆选择了直接卖惨:“阿凌,我便和你直说了,其实是这样的,我粗略一看,这盏花灯长得还蛮像我母妃给我做的那一盏,我有点触景伤情了。” 晏凌冷嗤:“我信你吹?某人刚还说早不玩花灯了,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萧凤卿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可我也说了,人没有强大之前,不配拥有自己的心爱之物,如今今非昔比,我自然能一偿夙愿。” 晏凌冷冷一笑。 萧凤卿着急秦夜会捷足先登,咬咬牙,干脆道:“今日咱们没坐马车,假若你能给我射落那盏花灯,我从这儿把你背回去。” 眼见榕树下又多了十来个参赛者,就连秦夜都赫然在其中,晏凌忽而展颜,眼波流转:“此话当真?” 萧凤卿不假思索:“比珍珠还真,骗你是小狗,随你怎么处置。” 晏凌好整以暇地拍掉了手上的糕点屑,落落起身:“免费的劳力,不要白不要。” 说完之后,她傲慢地睥睨萧凤卿一眼,转身,抬步走下了高台。 目送晏凌远去的身影,贺兰徵意兴阑珊:“宁王还真护食,半点给佳人献殷勤的机会都不留给旁人。” 萧凤卿翘着二郎腿剥花生:“质子想要献殷勤,佳人多的是,机会也有的是,本王的父皇那日可是当众放话了,他想找你入赘当大楚的女婿,来日方长,质子还怕找不到美人博取欢心?” 贺兰徵笑睨着萧凤卿:“本殿倘若留在大楚,宁王还能睡个踏实觉吗?” 萧凤卿面色如常:“怎么不能?圣人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质子在大楚客居十多年,也算得上半个大楚人,本王素来好客,质子能滞留大楚,本王求之不得。” “是吗?”贺兰徵笑容满面:“那本殿真得时不时去王府叨扰,就是不知届时待客的是王爷亦或是……”顿了顿,贺兰徵的眸光瞟向远处,若有所指:“王妃呢?” 萧凤卿同样言笑晏晏:“王妃是宁王府的女主人,她等同于本王,接待质子是天经地义之事,这西秦的酒喝着不如大楚的绵软,可后劲还真足。来,本王再敬你一杯。” 贺兰徵修长的手指拈起酒杯,双眸在萧凤卿含笑的面孔上一扫而过,忽道:“王爷这脸是怎么了?怎么瞧着这么僵?笑得也太假了。”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萧凤卿手中的酒杯环转一翻,碧色的酒液全倾洒向贺兰徵的方向,贺兰徵从容不迫,一个推手,那些酒液便悉数落入了他的酒杯。 贺兰徵举杯欲饮,萧凤卿眸色一寒,腕部架住贺兰徵的胳膊朝下一沉,分明没用多少气力,贺兰徵却感觉迎面一股冷冽的内力直冲面门,他本能地侧头,那股内力顺势擦过他耳畔,再一低眼,本白色的锦袍上居然凭空出现了两三根齐根断裂的发丝,酒液也尽数倾倒手侧。 “啧啧。”贺兰徵惋惜:“宁王方才不是说这酒风味独特?如此美酒,宁王竟也舍得辜负,还真是喜怒无常。” 萧凤卿面无表情地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酒,目光瞥向榕树下准备射灯的晏凌,声若凌冰:“质子喝的是西秦酒,吃的是西秦糕点,想必思乡之情格外迫切,既这般,合该早点归去,如若不然,本王也不希望西秦将来出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帝王。” 贺兰徵依旧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宁王这过河拆桥的本事真是叫本殿自惭形秽,不过王爷还请放心,等回雁山一行结束,本殿自会让你们那位皇帝求着本殿自行离开,届时也请王爷信守承诺,将前朝宝藏中属于西秦的玉玺原物奉还,这才不枉咱两的精诚合作。” 萧凤卿哼笑:“一个破玉玺罢了,本王会稀罕?质子回去静候佳音吧,宝藏的下落已经有了些许眉目,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话本王也送给质子好好斟酌。” 贺兰徵侧眸瞥了瞥已然拉开弓箭的晏凌,话锋一转:“宁王果真爱慕王妃?” 萧凤卿凉声道:“关你什么事?” 贺兰徵薄唇一勾:“只是觉得王爷对王妃的态度好生古怪,要说逢场作戏,王爷又有真情流露的时刻,要说倾心相护,王爷对王妃的利用,连我这外人都看出来了。” 闻言,萧凤卿的脊背倏然一僵,他垂下眼眸,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酒:“质子何时喜欢上了这种碎嘴的勾当?再这么口无遮拦,小心祸从口出啊。” 贺兰徵眼波微动,笑笑,连忙起身谦虚地作揖:“受教了,本殿今后一定谨言慎行,毕竟这世道就是忠言逆耳,殊不知,敢听真话的那些人才能善始善终。” 萧凤卿的面色水波不兴:“本王也并非听不了真话,只是那些敢在本王跟前用假话充当真话的人,全都死了,所以为人处世,还是少自作聪明,方能长寿。” “王爷说笑了。”贺兰徵朗声笑道:“本殿瞧着王妃就活得相当滋润。” 萧凤卿邪气地勾起半边嘴角:“你要是个美人,你也能在本王怀里享受雨露。” 贺兰徵额角青筋一跳,萧凤卿的厚颜无耻简直太无敌了。 “殿下。”秦夜跑上了高台,乍见贺兰徵衣袍上的酒渍,惊讶道:“您这是怎么了?” 他被贺兰徵打发去射灯,用来送晏凌。 眼下晏凌自己上场,他自然就回来了。 贺兰徵无所谓地抖抖锦袍,道:“回四夷馆吧,今夜这场热闹本殿也看得差不多了,秦夜,将咱们带来的‘七里香’给宁王留上一壶。” …… 晏凌一箭就射中了花灯下系着的丝带,对她来说,这种比赛毫无挑战性。 杜管家对晏凌的箭法亦是叹为观止,亲自解开花灯送到晏凌手上:“姑娘的箭术用百步穿杨来称赞也不为过,老朽还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有姑娘这般好的箭法。” 身边有人好奇问道:“姑娘,你这花灯是留着自己玩吗?” 晏凌失笑,坦言:“非也。” 言罢,她谢过杜管家,再次回到高台。 萧凤卿毫无形象地歪坐,一双长腿相互交叠着,悠游自在地架到桌面上。 看到晏凌,他弯起眉眼:“王妃威武。” 晏凌对萧凤卿的恭维并不入心,她环顾一圈高台:“质子呢?” 萧凤卿不满地皱起眉:“你跟他也不熟,管他做什么?” 他倾身拿过晏凌手里提着的花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一番,笑道:“这花灯做得还挺绝。” 随着萧凤卿的动作,猫身内的烛火映照着灯面,焕发出绚丽的光辉,座下的水盘放了小珠子,旋转起来清音悦耳,猫头还一摇一摆的,憨态可掬。 晏凌踹了一脚萧凤卿的椅子:“现在能走了吧?” “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萧凤卿一手拎着花灯,一手提着酒坛站起来:“看这时辰,咱们也是该回府了,再晚点就要宵禁了。” 两个人徐步从高台走下台阶。 榕树边仍旧有人在津津乐道晏凌适才的箭法,见到晏凌,他们先是眼睛一亮,随后扫到晏凌身边的萧凤卿以及萧凤卿手里的那盏花灯,他们顿时恍然大悟。 杜管家急忙近前行礼:“小老儿不知王爷和王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萧凤卿下颌微扬:“不知者不罪,你们杜家的花灯讨了本王的欢心,不止无罪还有功,本王明日会派人去杜家灯楼打赏你们。” 杜管家一听立刻喜上眉梢:“老朽谢过王爷王妃,还有几盏花灯没摆出来,王妃可还想要?” 晏凌摇头:“一盏足矣,你们办庙会的初衷本就是为了百姓,便不要为我们更弦易辙了。” 围观的百姓闻言,对晏凌平添了许多好感,宁王素来荒诞不经,但这位宁王妃通情达理,气度又极为端方,一眼就能瞧出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原来王妃射灯是为赠予王爷,王爷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呀。” “是啊,那些射灯的男儿都是为心上人而来,王妃倒是为王爷射灯,实属佳话一桩。” “王爷和王妃皆是龙章凤姿,这万千华灯的美景就得有他们才合称。” 听着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晏凌啼笑皆非,不过他们有一样没说错,她射灯确实是本末倒置。 萧凤卿眸光一闪,忽然把花灯和酒坛塞到晏凌手里面,晏凌正觉莫名,萧凤卿倏地拉过她的手腕搭在双肩,然后曲身凑到她身前,两手捞起她的膝盖窝,挺身站了起来。 晏凌的双腿骤然离了地面,她一头雾水,紧忙搂住萧凤卿的脖颈:“你干嘛?” 萧凤卿笑眯眯的,扬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本王有言在先,只要王妃能把这盏花灯射下来赠送给本王,本王便从这里开始背着她一直走到王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王虽不是君子却也自小深知言出必行的道理,所以,请你们大家做个见证,证明本王并非食言之人。” “好!”人群中爆发一阵喝彩:“我们都给王爷做见证!” 晏凌不忍直视这辣眼睛的画面,轻声斥责:“你还要不要脸了?” 萧凤卿不以为意:“比这更不要脸的事,我都对你做过了,还怕什么?” 晏凌挣扎:“你放我下来。” “不放。”萧凤卿振振有词:“我答应了要背你回府的,免得将来你又冤枉我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晏凌被萧凤卿气笑了:“行吧,你自己坚持要做苦力,我就不打扰你的兴致了。” 在数以百计双眼睛的注目下,萧凤卿背着晏凌走出了东市。 一路走来,他们非常惹眼。 晏凌对那些窥探的目光感到烦恼,遂把头埋在了萧凤卿肩窝处。 萧凤卿人高马大,肩膀挺括宽厚,背着晏凌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晃,反而很有安全感。 晏凌趴在萧凤卿的背部,视线变得极其开阔高远。 “你平时看着瘦巴巴的,背着才发现你挺沉的。”萧凤卿托住晏凌的膝盖窝将她往上掂了掂:“晏凌,你今晚睡觉该不会笑醒吧?本王是龙子凤孙,这会儿背着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大街,你绝对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才认识本王。” 晏凌冷哼:“是你上辈子积德才能碰到我吧,不然你上哪儿找一个聪明绝顶的人陪你唱双簧。” 话虽讲得不留情面,晏凌的神思还是有一瞬间的游离。 她长这么大,从没被男人背过。 小的时候,也羡慕其他女娃能在自己父亲的背上撒娇,如今时过境迁,她早就不再像儿时那般渴盼父爱,想不到,这份昔年的心愿在萧凤卿的背上得到了满足。 一时间,有些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不知是涩楚更多还是安心更多。 灯火阑珊,夏风轻拂。 萧凤卿背着晏凌途径一棵茉莉花树,暗香浮动,清幽雅淡的花香悄无声息地钻进鼻息,有一颗初绽的白色花骨朵跌在萧凤卿墨黑的鬓边,晏凌瞧着,竟恍然生出一种鬓染白霜的错觉,似白首之约。 疲倦缓缓袭来,晏凌彻底软了身子,在萧凤卿肩头逐渐合上了眼。 第83章 萧凤卿的埋骨之地 夜色苍茫,人声渐止。 萧凤卿背着晏凌自东市一路走到了中正街,间或有百姓投来打量的目光,他视若无睹。 感受着脖颈间喷出的浅浅鼻息,他略略偏头,映入眼帘的是女子恬静的睡颜。 萧凤卿失笑:“这样居然也能睡着?晏凌啊晏凌,你的警惕性何时这么低了?” 晏凌仍旧睡得香甜,拎着花灯和酒坛的手不自觉松了,萧凤卿眼疾手快地兜出了那两样。 双手得了自由,晏凌潜意识搂紧了萧凤卿肩膀,他心念一动,空出一只手捻住了她的鼻子。 晏凌蹙蹙眉,不满地嘟囔一声,尔后又自然而然地侧到了萧凤卿的另一侧肩头,那双氤氲星辰的眼眸终究没有睁开。 “呵呵,你现在这模样,我就是把你卖了,你大概也不会察觉。” 萧凤卿摇头叹息:“亏你平时还大道理一堆,怎么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毫无戒心了?你这般容易相信人,也难怪丁鹏他……” 想到丁鹏在杭州那夜说的话,萧凤卿脸上的笑凝固了一瞬。 这小毒妇倾力信赖的人,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将她推到他身边物尽其用罢了。 不知怎的,萧凤卿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晏凌的身世,包括晏凌在杭州的经历,萧凤卿都心知肚明。 此前不觉得有何不妥,眼下回溯,却觉得她也怪可怜的,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还背负着那样一个不堪的身份,好在这姑娘心性秉直,活蹦乱跳地长到了这么大,就是不晓得将来真相揭晓,她能否承受得住。 思及此,萧凤卿原本平和宁澹的情绪也有了几分起伏。 他不愿深思其中的缘由,只是将晏凌轻轻朝上掂了一些,让她在他背上睡得更加舒服。 “晏凌,我不是在对你好,我只是在利用你。” “再过不久,你就要替我做那把手刃晏云裳、朱桓的刀,你还得帮月吟试药,我目下对你做的这些都是有目的的,都是为了他日从你身上获取双倍的回报,所以你千万别感动,也……” 萧凤卿顿了顿,深邃的桃花眼晃过渺渺无痕的涟漪:“也千万别真的喜欢上我,虽然一开始,我确实想过要利用你的感情,不过……” 萧凤卿犹豫片刻,终是轻声道:“你的喜欢太干净了,我要不起,也配不上。” 晚风拂过萧凤卿额前的鬓发,遮住了他眸底稍纵即逝的挣扎,也悉数吹散了他细微的余音,那些无人能诉说的心事在这个安宁温馨的深夜悄然随风远逝,无力挽回。 …… 萧凤卿背着晏凌回到了宁王府。 渊渟岳峙的男人,背上驮着个熟睡的女人,手上还提着花灯与酒坛。 出来接人的白枫见此情景,便愣住了:“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萧凤卿目不斜视,依然没把晏凌放下来:“你长着眼睛是为了好看吗?” 白枫讪讪,从萧凤卿手中接过花灯还有酒坛,跟着萧凤卿迈进了门槛:“王爷,属下叫人过来接王妃回浮梦园吧。” 肩上的呼吸依然均匀轻缓,萧凤卿略一驻足又划开了步子:“你把这两玩意儿送回洗砚堂就得了,别的事用不着操心。” “哦。”白枫站在原处,看着萧凤卿背起晏凌回浮梦园的画面,不禁咧嘴笑道:“王爷有时候挺凶,不过偶尔也蛮怜香惜玉的。” …… 萧凤卿不仅陪晏凌逛街还把她背送至浮梦园的消息,犹如长了翅膀的风迅疾传遍王府上下。 闻讯,蔷薇苑内原先准备熄灯歇息的沈若蝶顿时坐不住了,气冲冲地跑到了洗砚堂。 “侧妃,您别急啊,我们就这么跑过去惊扰王爷,是不是不太好?”珊瑚跟在沈若蝶身后:“王爷说过洗砚堂是他的私人居所,任何人都不得擅闯。” 沈若蝶已经走到了洗砚堂的门口,她回头,狠狠瞪着珊瑚:“‘任何人’?我是这王府的侧妃,是表哥的女人,有哪里是我去不得的地方?” 珊瑚从未见过沈若蝶这般凶狠的样子,怯生生地低头:“侧妃说的是,奴婢只是觉得王爷或许已经休息了,您这会儿过去,会不会打扰王爷?到时王爷又得说您了。” “珊瑚,你是在教训我吗?”沈若蝶柳眉倒竖:“你不过是我的婢女,我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你开口闭口都是王爷,怎么,你莫非想攀龙附凤不做婢女做半个主子吗?” 珊瑚大惊失色,连忙跪地请罪:“奴婢绝无非分之想,侧妃息怒,是奴婢嘴拙惹了您不开心!” 沈若蝶冷哼一声,也没叫珊瑚起来,兀自转身进了洗砚堂。 刚进洗砚堂,她迎面便碰上了去而复返的白枫。 “见过侧妃,不知侧妃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沈若蝶听若不闻,视线往白枫手里一扫,扬声道:“这哪儿来的花灯?” 白枫支吾,其实他也不知道这花灯的来历,然而沈若蝶却立刻想到花灯定是跟晏凌有关。 一瞬间,沈若蝶又委屈又嫉妒,还特别羡慕晏凌,成亲大半年,别说花灯,萧凤卿连一根灯芯都没送过,更不要提陪她出去逛街或者背她。 就在沈若蝶怨愤难平的时候,余光忽然又掠到一抹纤细的身影。 “月吟?你怎么在这儿?”眼见月吟是从萧凤卿的偏房出来的,而且是内穿中衣外罩披风,沈若蝶彻底打翻了醋坛子,她三两步冲到月吟眼前:“好你个狐媚子,平素瞅着不争不抢,原来私底下这么放荡,居然都睡到表哥的院子来了!” 月吟清丽的小脸微微泛着白,她弯腰福了一礼:“侧妃误会了,月吟是身体不适才会僭越。” “身体不适?”沈若蝶冷冷一笑,自从那日同晏凌争锋明赢暗输之后,她的脾气越来越急躁:“想要勾引我表哥何须用这么拙劣的借口?如果世上所有的女子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就堂而皇之搬进洗砚堂,那这宁王府早就要变成后宫了!” “侧妃还请慎言!”月吟厉声打断沈若蝶,严肃道:“您方才的狂言若是被皇上知晓,王爷是要遭受灭顶之灾的。” 秋眉正巧端着一碗药从小厨房出来,听到月吟这话便立时接腔:“侧妃上回不也说自己身体不适,所以请王爷过蔷薇苑吗?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侧妃的行径未免过于蛮横。” 沈若蝶被秋眉怼得哑口无言,气怒之下,她挥手打掉了白枫手中的那盏花灯,愤恨道:“你们这些卑微的贱婢,我是你们的主子,可是你们却仗着表哥的势骑到我头上来了,信不信我立马找人把你们发卖了?” 话音落下,门口有一道淡漠至极的男声倏忽传来—— “侧妃在本王的地界真是好威风,不若这王爷的身份也让给你来当吧?” 沈若蝶慌忙转身,直直撞进萧凤卿那双犹如秋日寒池的眼睛,她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吞了一口口水,艰难道:“表哥,我……是她们先对我不敬的,我就是想见见表哥,结果白枫还推三阻四以下犯上,表哥,你要替我出气啊!” 萧凤卿清冷的眸光在那堆点燃了的花灯残骸上稍稍一滞,抿了抿唇,他缓缓移开眼,对身后的仲雷淡声吩咐:“侧妃行事无度,传本王令,自今日起,禁足蔷薇苑内。” 沈若蝶失声叫道:“表哥,你不能这么对我!” 萧凤卿连眼风都没分给沈若蝶,径直擦过她身侧进了洗砚堂。 月吟看了一眼满脸泪水的沈若蝶,长睫下的眼眸飘忽了一息,她随在萧凤卿身后,轻声道:“那盏花灯才刚刚燃起,还能救的……” “不必了。”萧凤卿漠然截断月吟未尽之言:“它本就不该出现在洗砚堂。” …… 这一夜,有人偷的浮生半日闲,有人心怀鬼胎,亦有人黄粱一梦梦醒炼狱。 聚仙阁内,刚服食过丹药的建文帝精神极其亢奋,他坐在金光闪闪的御座上,松弛的脸皮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在他的对面,赫然竖着一把红缨三叉戟。 殿内没有点火烛,幽蓝色的天光自圆窗倾泻满地,婆娑树枝的阴影贴着地面游弋不定,像一条又一条剧毒的蛇,又像鬼影在张牙舞爪。 周遭一片死寂,人语皆无,唯有夏虫在草丛里不断嘶喊,呼啸的风声从很远的彼岸贯穿了半空游荡的浮尘,犹如利刃撕裂了无数魂魄。 建文帝浑浊的目光越过黑暗,直勾勾地落在那把红缨三叉戟上,神情恍惚。 有稳健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建文帝抬眸朝那人看去,眼神迷茫,苍老的脸孔却忽然浮现出无奈的笑意。 “子旭,你又逃课偷偷来找孤啦?是不是杨太傅又罚你抄四书五经了?孤告诫过你多少次,你想驰骋疆场没有错,可也得文武兼备才行,否则届时到了军营读不懂兵书,那些将士岂会臣服于你?” 子旭,是萧胤的字。 萧胤小的时候一心沉迷武艺,其实对念书根本一窍不通,众多皇子,他与大皇子萧鹤笙的感情最要好,也最听他的话。 那时萧鹤笙仍怀有独属于少年的淳朴心性,待这个时常跟着自己的幼弟亦是喜爱的,不仅做了他武技上的陪练,还耐心培养他学文的兴趣。 他的母后总对他耳提面命皇家无天伦,可是他觉得,子旭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好兄弟。 将来他君临天下,子旭便为他征伐疆土,手足同心同德,共铸大楚的万世太平,何愁守不住老祖宗打下来的千秋宏业。 “子旭,孤昨天不是教了你作诗的技巧吗?只要你能给孤作一首,孤就答应你,下次上元节带你去民间玩!” 建文帝微微一笑,抬手,手里攥着的青花小瓷瓶咕噜咕噜滚落到那人脚边。 风动影摇,树影被大风压弯了腰,枝杈狂乱地飞舞着,迷乱了建文帝本就模糊的视线。 他甩了甩头,只觉得面前的萧胤今日看上去格外陌生:“子旭,你怎么不说话?” 那人捡起空空如也的瓷瓶,缓步走近建文帝,阴柔的声音徐徐回荡在偌大的殿中:“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建文帝愣住,下意识对这首诗生出抵触,不悦道:“子旭,无端端的,你背这首诗作甚?” 单公公在建文帝身前停住脚步,冷眼瞧着建文帝,淡声道:“皇上,您又喝醉了在做梦呢,黄真人说过,这些丹药需得按例服用,您怎么一次就吃光了?” 建文帝睁大眯瞪的眸子,指着单公公:“什么皇上?什么黄真人?什么丹药?孤怎么会轻信那些个装神弄鬼的术士?你又是谁?子旭呢,给孤把子旭找来。” 单公公的声音平淡无波,面目木然,他陈述道:“皇上,您已经登基了,如今是大楚建文二十五年;您近几年迷上了求丹问道,黄真人便是您重金从蓬莱山请来的;奴才是单福全,您在盛乾宫的亲信;至于镇北王萧胤……” 建文帝眸光乱瞟,紧忙追问:“子旭如何了?” 单公公笑了笑,在这样阴森诡异的环境下,他的笑容显得极其瘆人,说不出的古怪。 “皇上,您忘了?镇北王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您杀了啊,他身首异处,头颅装在一只黑盒子里,被朱督主从北境带回了骊京,您打开盒子那会儿,镇北王还没闭眼,正看着您呢!” 建文帝的眼眶倏然一颤,怒声道:“你在胡说!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胡说八道!孤不会杀了子旭,孤最疼爱的弟弟就是子旭!” 单公公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嘲讽,他缓声道:“皇上,是真的,您害怕镇北王有不臣之心,所以下旨屠了他满门,包括未满月的小世子,镇北王妃也死得极惨,据说临死前还被一些军士玷污了。” 建文帝的脑海宛若有一道惊雷闪过,他捂着疼痛欲裂的头沉声喘息起来:“不!孤没有杀子旭!” 单公公轻轻一笑,大片阴影落在他眉宇间,透着鬼气:“皇上,镇北王真的死了,您要不信大可以去太庙,他的灵牌就供奉在那儿呢,这是大楚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 “啊——啊!”建文帝嘶吼大喊,他按着剧痛的脑袋在地上翻滚,面目狰狞可怖,镶满黄金的龙冠重重砸落,满头半白半黑的发丝像生机已绝的枯草附着在骷髅上,他因痛苦而涕泗横流,颤抖地嘶声反驳:“孤没杀子旭!你们骗我,全都是骗我的!” 见状,单公公气定神闲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疾步跑到聚贤阁门口:“来人,皇上犯病了,传御医!” …… 此时此刻,睿王也在晏皇后的未央宫中。 沉水香安静萦绕在殿内,寂寂晃动的珠帘后,晏皇后斜倚着贵妃榻,凤眸微阖,单手支颐。 睿王垂手肃立于大殿,神态拘谨又恭敬。 “母后,您单独留下儿臣可是有要事吩咐?” 白日他们都在扶苏斋用午膳,因着太子妃薨逝的噩耗,建文帝甩袖离去,午膳自然也不欢而散,所以睿王领着吴湘儿去了未央宫。 晏皇后心血来潮,忽然提出要见一见薇姐儿,于是睿王夫妇又临时回府将小郡主接进了宫,一家人便在未央宫待了大半天。 晏皇后缓缓睁开眼,透过珠光闪耀的帘幕看向睿王:“太子妃是怎么死的?” 睿王错愕:“太子妃难道不是母后……” “蠢货。”晏皇后冷声打断睿王:“区区章敏莲,还值得本宫花费心力对付?你前些日子不是打算利用医婆的手除掉章敏莲?” 睿王并不意外自己的举动被晏皇后知晓,他抿抿唇,疑惑道:“儿臣是这么想的,但儿臣还没来得及动手,章敏莲就死了。” “身为大丈夫,居然还想靠妇孺取胜。”晏皇后冷笑一声:“宸儿,你太令本宫失望了。” 睿王面色微变,辩驳道:“母后,儿臣不过是不希望太子的手上又多一个筹码。” 晏皇后凉薄的眼神在睿王面上若有若无地拂过:“本宫和你说过多少次?储君的位置一定只属于你,只是时间早晚罢了,你为何如此心急?本宫对你失望,并非因为你只会玩弄妇人立足后宅那一套来夺位,而是你的眼光实在过于短浅!你蝇营狗苟,谋算的根本是于天下大势无足轻重的事。” 睿王被晏皇后训斥得无地自容,然而他无力反驳也不敢,因为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全都是晏皇后给的,比起建文帝,他更畏惧自己这位杀伐决断的母后。 “母后,儿臣知错了,可章敏莲的死与儿臣无关,会不会是外祖父他们?” 晏皇后脸上的神情愈加轻蔑了:“没本宫的吩咐,他们岂敢加害皇室中人?老鼠的胆子都比他们大。” 睿王知道晏皇后素来与母家感情淡薄,对此也没太过纠结,遂问:“那太子妃是谁杀的?” 晏皇后的红唇溢出一声哂笑,绝美的眼眸有利光掠过:“有人想浑水摸鱼而已。” 睿王不解:“是谁?” 晏皇后并未回答睿王的问题,淡淡道:“本宫觉着你父皇只需要你们两兄弟就足够了。” 睿王立刻领悟了晏皇后的意思,皱起剑眉:“母后,您莫非怀疑太子妃是沈淑妃母子杀的?这怎么可能?” “萧凤卿那怂包,从小就跟在儿臣身后点头哈腰当舔狗,就算他现在进了五城兵马司,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如果太子妃真是他们母子下的毒手,不可能半点破绽都不露。” 晏皇后抚弄自己装饰着珠玉宝石的甲套,幽幽道:“终日打雁,不想却被雁啄了眼。” 睿王仍是不太相信:“母后,沈淑妃当年不是为了救你再不能孕育皇嗣吗?” “民间有句俗语‘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沈缨为了保住老七,也算下了血本。”晏皇后眯起美眸,轻嗤:“眼下回想,那帮刺客来历不明,他们到底是人还是披着鬼皮的人,谁又知道呢?本宫当年也属一念之仁,没想到却是在养虎为患。” 说起来,沈淮当年虽然未曾答应萧胤一起请旨赐死她,可两个人到底是一块儿上过战场的,谁晓得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闻言,睿王也静下心开始思索萧凤卿这么些年的行止:“老七从小声名狼藉,如今经由母后点拨,儿臣倒确实觉得老七有些不对劲儿,即使他臭名昭著,可始终没有越过皇家的底线,所以就连父皇也拿他没办法。” “宸儿,倘若萧凤卿真是一头狼崽子,咱们这回可就算真的遇到对手了。”晏皇后低笑:“宫里宫外许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可惜,本宫过了那个争强好胜的年纪,求稳不求多。” 睿王一愣,眉梢高高扬起:“母后,您真的要老七死?父皇那边要如何交代?” 晏皇后缓步走出珠帘,笑容温和:“傻孩子,他当然得死,本宫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你的皇位,为了让你顺利继承大统,母后这些年的付出,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至于你父皇……”晏皇后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他现今自顾不暇,根本管不着你,你尽管去做吧,母后会在后头护着你。” 睿王注视着晏皇后绝艳的容貌,目光触及她唇边冰冷的弧度,心底不禁滑过一丝阴霾。 他是晏皇后的长子,晏皇后没入永巷之时,他也只是懵懂记事的年纪,没了生母抚养,建文帝就把他送到了无子的德妃膝下,德妃待他不错,甚至比晏皇后也不差多少。 然而令睿王意想不到的是,晏云裳出永巷晋升皇后之后,竟亲自赐死了德妃。 彼时睿王非常困惑,后来长大才明白,这就是晏云裳,她要的或不要的,旁人都不能沾手。 睿王眼睑垂落:“母后,儿臣都听您的安排。” 晏皇后浅笑,围绕着睿王徐徐踱步:“宸儿,在皇家,父子、兄弟情分那都是假的,记住,只有紧握在手中的权势才是你最大的依仗,任何挡了你康庄大道的人,你都要毫不犹豫地一一铲除。” 听着晏皇后用最波澜不惊的语调说着这些杀机横生的话,睿王顿了顿,鬼使神差地问道:“那要是……五弟呢?” 晏皇后诧异地看了一眼睿王,柔声道:“本宫方才不是说的很明白?皇家既无父子也无兄弟,谁阻碍了你夺取大业,谁就得死。” 言罢,晏皇后漂亮的凤眼忽然绽放出潋滟光芒,仿若浴火红莲一般妖美不可方物,一字一顿道:“包括本宫!” 睿王勃然变色,连忙跪地:“母后!儿臣对您从无不敬之心,您这般说,岂非是折煞了儿臣?母后,儿臣是想取得皇位,可儿臣绝不会对您做下那等灭绝人性的事!还有五弟,五弟是儿臣的胞弟,儿臣绝对不会伤害他!” “灭绝人性?”晏皇后抬袖掩唇一笑,眼底流转着诡谲的波光:“呵,灭绝人性的事,本宫做得不计其数,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站这儿。” 睿王的脸色越发惶惑:“母后……” 晏皇后淡淡瞥向睿王,表情不辨喜怒:“本宫让你跪了吗?给本宫起来,要做一国之君的人,随随便便就给女流之辈下跪,成何体统?你是打算跪着坐龙椅吗?” 睿王依言起身,他的脊背渗出了一层薄汗,心头也蹿过一阵阵冷意,连呼吸都不自觉急促。 他深知晏云裳绝非简单的女人,可直到现在,他依旧看不透自己的母亲到底想要什么,从她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里,他竟能捕获一些触目惊心的隐秘。 就在这时,殿门口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卉珍快步而入,身后还跟着行色匆匆的邢公公。 见状,晏皇后的眸底迅速掠过一抹厌恶,她放平扬起的唇角,仪态万千地坐回到贵妃榻上。 卉珍撩起帷幔,躬身回禀:“娘娘,邢公公说皇上在四处找您。” 邢公公满面忧色:“娘娘,请您去聚仙阁看看皇上吧,皇上的情况不太好。” 晏皇后柳眉一挑,眸中显露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她朝卉珍伸出手:“本宫这就去见他。” 睿王上前两步:“母后,儿臣也随您过去。” 晏皇后淡声道:“不必了,你先回府吧。” 萧鹤笙那鬼样子,如何会希望被他儿子看到? 睿王低声应喏:“是,请母后代为儿臣转告父皇,定要多加珍重龙体。” 邢公公朝前带路,卉珍扶着晏皇后经过睿王身边之际,晏皇后冷若冬日寒潭的声音低低飘进睿王的耳朵。 “回雁山青山秀水,用来做埋骨之地想必是极好的,你七弟应该也会喜欢,你这个哥哥的,好好送他一程吧,算全了你们兄弟二十年的情分。” 第84章 同床共枕 晏凌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早。 “呀,王妃您醒了?”绿萝端着洗脸水进屋伺候晏凌:“您这一觉睡得真瓷实,是王爷把您背回来的,您自从嫁到王府,还没睡过这么香呢。” 晏凌神清气爽地抻了个懒腰,昨夜的记忆逐渐回笼,她记得自己与萧凤卿同游东市,还记得自己给萧凤卿射了一盏花灯,萧凤卿就从东市起始背着她走了好几程。 “你是说王爷把我背回了浮梦园?” 绿萝笑着点头:“对啊,全王府的人都看见了,是王爷亲自把您送来的。” 晏凌狐疑地蹙眉,见鬼了,这可真不像是萧凤卿会做的事,不过她昨晚确实睡得很熟,否则是不会允许萧凤卿这么做的。 绿萝拧干毛巾递给晏凌擦面:“王妃,王爷对您可真好。” 晏凌接过毛巾净面,喃喃自语:“好什么呀,对我有所求罢了。” “王妃,您在说什么?” “噢,没什么。”晏凌笑笑:“我饿了。” “老奴给您从膳房领来了早膳,里面还有曹嬷嬷特意给您做的绿豆饼。”桂嬷嬷挽着食盒从门外进来,后面还跟着绿荞。 绿萝看向绿荞:“绿荞,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绿荞看了一眼晏凌:“在膳房听了些是非,所以耽搁了。” 绿萝欲言又止,悄悄扫了眼晏凌。 晏凌注意到绿萝的小动作,失笑:“绿萝想问就问吧。” 无需绿萝开口,绿荞便道:“侧妃被王爷禁足了,以后没有王爷的命令,再不能踏出蔷薇苑半步。” “啊?”绿萝惊讶:“侧妃是犯什么错了吗?” “侧妃擅闯了王爷的洗砚堂。”绿荞疑惑:“听下人们说,侧妃平时还算有分寸,从没往洗砚堂去过,昨夜也不晓得怎么了,气势汹汹地冲到洗砚堂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出来却一副哭啼的怨妇模样,旁的事,再打听不到了。” 晏凌心念电转,立刻想通了萧凤卿禁足沈若蝶的缘故,洗砚堂恐怕藏有萧凤卿不少秘密,他岂会允准旁人擅自闯进去。 “看来王爷是真的喜欢王妃,王妃上次不就在洗砚堂留宿吗?”绿萝喜笑颜开:“再加上有了昨晚王爷背王妃回府那一遭,王妃在王府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了,眼下侧妃被禁足,王府一半就全由王妃做主。” 闻言,晏凌和绿荞互视了一眼,对绿萝的美好愿景不置可否。 “行了,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了。”桂嬷嬷将早膳取出来:“王妃,您不是爱吃绿豆糕么,曹嬷嬷特意用宫廷的配方给您做了一盘。” 晏凌打量那盘莹绿通透的绿豆糕,笑了笑:“以前吃的绿豆糕都是实心的,这个瞧着就和水豆腐似的,我都不舍得吃了。” 绿荞对萧凤卿有意见,但对沈淑妃的印象非常好:“还不是沈淑妃疼您?虽然侧妃是娘娘的侄女,不过她待侧妃从未越过您。” 桂嬷嬷深以为然:“就是,这婆媳自古就是天敌,像沈淑妃这么好的婆婆,打着灯笼也难找,所以王妃您得加把劲儿,赶紧生个大胖小子,到时,不仅圣上跟淑妃欢喜,王爷也会开心的。” 晏凌听到这话题就反感,且不说她与萧凤卿是虚凰假凤,即便他们情投意合,她也不希望用孩子来锁住萧凤卿,那她又成什么了? 不过这些话是没必要告诉桂嬷嬷的,毕竟她也是真心为自己好,晏凌搪塞了桂嬷嬷几句,转而交代绿荞:“去准备一些东西,过几天,我们兴许要去回雁山庄避暑。” 绿萝咋舌:“皇上还真去呀?最近那么多祸事接踵而至,皇上就不着急解决?” 晏凌拧眉,面露警告:“少在背后议论皇家,皇上怎么说,我们只需遵从就是。” 绿萝忙应是。 如晏凌所料,下午时分,邢公公就过府传了旨,十日后,建文帝将会带上四个皇子和一些重臣家眷去回雁山。 听闻太子也在列,晏凌着实愣了好半晌,但转念一想,十日之期已出了太子妃的头七,储君也不一定非得守妻丧,为了不惹恼建文帝,也为了防范对储位虎视眈眈的睿王,太子必须随行在侧。 二伏过半,天气仍是一天比一天热。 晏凌待在浮梦园内,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和一帮丫鬟聚着打叶子牌,日子过得无趣又乏味。 萧凤卿去了五城兵马司,早出晚归,不知在捣鼓什么,自那夜逛完庙会后,萧凤卿再没来过浮梦园,晏凌也没有刻意去找他。 于是,两个人虽然看似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基本没怎么碰面,相处的模式很诡异。 桂嬷嬷暗暗着急,晏凌却觉得正中下怀。 尽管偶尔午夜梦回,她会梦见那晚绚烂华美的漫天灯芒,会梦见清芬淡雅的茉莉花香,还会无数次梦到她曾环抱过的宽阔肩膀。 但晏凌始终牢记着当初孙氏的叮咛,也没有忘记萧凤卿私下的面貌有多阴鸷偏执。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惹不起萧凤卿。 玉华公主的假死案在骊京闹得沸沸扬扬,贺兰谌一行暂时滞留在大楚,西秦帝后的回信久久未抵达大楚,建文帝对贺兰徵特别友好,还邀请他同去回雁山,贺兰徵自是欣然接受。 关于潭州蝗灾日益加剧的消息,仍旧没放到建文帝的御书房里。 为平息前阵子因圣虎吞食萧鼎与红缨三叉戟这两事引起的民心动荡,建文帝只得把罪过都推给萧鼎,斥责萧鼎多年来行事不端,所以触怒了天威,从而降下天雷和地动。 建文帝装腔作势地自责没能管束好萧鼎,痛定思痛一番以后,便把萧鼎贬为了庶人。 对此,晏凌只觉得可笑至极。 忆起曾被萧鼎折辱的经历,晏凌百感交集之余不免又想到了萧凤卿,心情越发复杂。 萧凤卿进了五城兵马司,或许晏皇后母子也察觉到萧凤卿一直在伪装自己,未来等待萧凤卿的将会是十面埋伏的险境。 收拢思绪,晏凌自嘲一笑,她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萧凤卿,况且,晏皇后想对付萧凤卿那条狡诈多端心狠手辣的狐狸,只怕不容易称心。 十天的时间犹如白驹过隙,当晏凌再次见到萧凤卿之时,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天光明媚,清风徐来。 萧凤卿玄袍玉冠,站在马车边,那双风流蕴藉的桃花眼弯起,朝晏凌莞尔一笑:“多日不见,王妃风采依旧,可有惦念本王?” 晏凌淡淡地端量他,经过这些天的沉淀,这个男人的身上隐约散发出一种矜贵凛然的气势,玩世不恭的作风不减,然而神韵比起过往已是截然不同。 “不曾。” 晏凌冷淡地抛下这句话,踩着脚凳上了车。 萧凤卿对晏凌的冷漠不以为意,撩袍一跃,轻轻巧巧就钻进了车厢。 …… 回雁山在骊京的南侧,风景优美,秀丽动人。 建文帝不乐意轻车简从,他们这一大队人马从集合到出城门足足耗费了一上午。 马车内,晏凌放下车帘,郁卒地叹了口气。 萧凤卿耳朵尖,翻过一页春宫,笑道:“听白枫说,王妃这些日子不是在打牌就是在逗鸟,本王如今瞧着,王妃是圆润了些。” 晏凌凉凉地瞥了一眼萧凤卿:“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萧凤卿耸耸肩:“我是为了你好,这么长的路,你要不找个人开口说话,得憋死。” 晏凌默不作声。 萧凤卿眼珠一转,托腮看着晏凌:“阿凌,你就不问问我这段时日在忙什么?” 晏凌气定神闲地喝着茶:“王爷是做大事的人,你所谋的自然并非一般人能揣摩的事,我何必费这脑力?” 萧凤卿笑容绝艳:“阿凌,你这是在夸我?怎么办,我好有成就感。” 晏凌一哂,再次沉默了。 萧凤卿就是喜欢闹晏凌,眼见她冷若冰霜的样子,他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忽道:“阿凌,我告诉你个秘密,晏云裳居然吩咐萧千宸那乌龟王八蛋在回雁山把老子给宰了。” 晏凌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向萧凤卿。 萧凤卿合上春宫,蹭到晏凌身边,摆出委屈的面孔,抱怨道:“你们女人啊,真是心毒,我这么一个震古烁今的大美男,晏云裳说宰就宰,这也太暴殄天物了,再说,你们是堂姑侄,她若杀了我,你就要做寡妇了。” 晏凌眼眸一闪:“你有什么应对之法?” 萧凤卿摇头:“没有,静观其变吧。” “敌在暗,我在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晏凌蹙眉:“哪儿能不想点办法?” 萧凤卿嘴角突然戏谑勾起:“你在关心我。” 晏凌没好气:“火烧眉毛了还油嘴滑舌,死了也活该。” 萧凤卿低笑一声,歪头深深注视着晏凌:“我家阿凌口是心非的模样真可爱。” 晏凌反驳:“谁口是心非了?你死了也好,你死了,就没人利用晏家牵制我,天大地大,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不,”萧凤卿陡然严肃起来:“你只能去一个地方。” 晏凌狐疑:“哪儿?” 萧凤卿的五指插进晏凌的指缝,扣住她的手往自己心脏那处压了压:“这儿。” 晏凌:“……” 几天没碰面,这厮撩人说情话的本事见长啊。 “没脸没皮,早死早超生吧你。”晏凌白了萧凤卿一眼,强行抽回自己的手。 萧凤卿死皮赖脸地黏过来,把玩着晏凌柔若无骨的手:“阿凌总爱嘴硬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来伤我,好在我都习惯了,只要阿凌开心,我不开心也没什么。” 闻言,晏凌倏地伸手在萧凤卿脸上大力捏了两把,萧凤卿猝不及防被她揉得满脸起了褶子,他皱眉:“你做什么?” 晏凌不假思索:“你厚颜无耻的本领又精进了,我怀疑你是别人假扮的。” 萧凤卿哭笑不得,他掰开晏凌的手,定定地凝视着她:“我认真的,没骗你。” 不等晏凌接腔,萧凤卿狭长的桃花眼带上了几分温情,仿佛阳光落在一池湖面,星星点点的光芒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清澈明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就是突然发现,见不到阿凌,我挺想你的。” 他的表情过于诚恳认真,晏凌一时分不清真假,即使明知萧凤卿在忽悠她,可是,迎视着对方充盈着笑意的眸子,她不自觉就出了神。 两个人凑的很近,呼吸可闻。 萧凤卿偏头凝望着面庞微红的晏凌,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窝拓出了一排弧形的阴影。 视线微微下移,萧凤卿的眸光凝定在她饱满嫣红的唇上。 鬼使神差的,萧凤卿一点一点仰起了头,就在两人的唇即将碰触的时候,萧凤卿的心底莫名掠过一道阴霾,他不动声色地侧过了头。 “发什么呆?不会等着我亲你吧?” 促狭意味十足的调侃顿时拉回了晏凌游离的思绪,她意识到他们的距离暧昧不明,本能地抬手掀开了萧凤卿:“坐远点,这么热的天还挤着做甚?又不是苍蝇。” 脖颈四周有热气熏腾,晏凌被烘得耳畔发烧,她干脆拿起桌上的湘妃纨扇给自己扇风。 萧凤卿笑呵呵地挪了挪屁股,挤眉弄眼:“你见过如我这般风华绝代的苍蝇?你倒是去找出来给我瞅瞅。” 晏凌不禁鄙夷:“都要死的人了,皮相又有何用?留着去地府勾搭阎王吗?” 萧凤卿冷嗤:“勾搭阎王还是留给晏云裳去做吧,她比较擅长,以她的姿色,去地府混个艳鬼女修罗当当倒是绰绰有余,没准儿人间就阴盛阳衰了。” 晏凌眼波微动:“她好歹是一国之母,你多少积点口德,听你的意思,莫非你有应对之策了?”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不是说了吗?以不变应万变,晏云裳的杀招估计层出不穷,而且她的帮手马上就要回京了,如果想一劳永逸就得见血封喉。” “就目前而言,杀掉晏皇后是不可能的。”晏凌正色:“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萧凤卿抚掌大笑:“然也,那毒妇以为本王只是头毛没长齐的狼崽,不过本王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我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阳光透过车帘撒落萧凤卿的肩膀,他整个人都倚在光晕中,可惜那副恣肆邪气的艳骨英姿,却仿若幽冥地狱盛放的曼殊沙华,瑰丽的皮囊下藏着致命危险。 晏凌怔愣片刻,转开了头。 …… 到了下午,马车缓缓驶入了回雁山。 回雁山是大楚的避暑胜地,终年四季如春。 越是挺进回雁山山中,温度就越来越低,最终维持在仲春时节的体感,再不见伏天的酷热。 晏凌随同萧凤卿下了马车,目之所及却是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森林,而非别致的山庄。 日暮西斜,森林内添了几分寒气。 萧凤卿看向白枫,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白枫上前道:“王爷,皇上说此地气候舒爽,反正离山庄也不远了,他命我们先在此休整两天,举办一次狩猎,过后再去山庄。” 看着侍卫已经带着人安营扎寨,晏凌蹙起了秀眉:“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萧凤卿不以为意:“他那人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本来就是出来玩的嘛,别想那么多。” 见晏凌搓了搓双臂,他眉梢一动,将挽在臂弯的披风丢到晏凌身上:“来之前也不知道打听打听这里的气候,穿的这么少是打算去西域当舞娘?” 晏凌气结,把披风重新丢回去,回嘴道:“关你什么事,哪个女子大夏天包得和粽子似的?” “哟,爱美啊?”萧凤卿扁着嘴慢慢逡巡过晏凌,揶揄:“模样与身段儿这东西,可不是你衣裳穿的少就能体现的,卿没听过酒香不怕巷子深?” 晏凌恼羞成怒,萧凤卿这嘴毒起来的时候,真让她恨不得磨刀霍霍,她挑挑眉,冷笑:“至少我还有,你有吗?” 领悟过来晏凌的意思,萧凤卿忍俊不禁:“我有的,你难道就有?” 晏凌极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呸,不需要,我又不必能者多劳。” 萧凤卿笑得如临春风:“确实挺劳的,需要汲取的养分实在太多了,那夜把我累了个半死。” 晏凌立时一记眼刀飞向萧凤卿:“继续嘴贱呀,我眼下就能叫你死的透透的,想吗?” 萧凤卿哈哈一笑,若无其事地走开两步,打了个哈欠:“白枫,去问问帐篷何时搭好,本王舟车劳顿了一天,好困。” 一旁的白枫对晏凌和萧凤卿的嘴上官司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两人在掰扯什么,闻言便道:“属下这就过去问。” 甫一转身,白枫立刻恭敬行礼:“淑妃娘娘。” 闻声,萧凤卿眸光一沉,他转眸,沈淑妃在春袖与月吟的搀扶下款步行来。 此行,春花秋月都随侍萧凤卿左右。 因为春花秋月的出现,其他女眷对晏凌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萧凤卿在骊京原本是万花丛中过片草不沾身的浪荡王爷,熟料,娶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晏凌之后,短短一月就脱胎换骨,既不亲近妾室也不到访青楼,成天拎着自己媳妇的裙裾跑,还突然变得发愤图强,凭借救驾之功进了五城兵马司历练,建文帝都对他赞不绝口。 本来众人还以为萧凤卿真的转性了,没想到,春花秋月四女又形影不离地跟在了萧凤卿后头,显而易见,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宁王妃要失宠了。 此刻,沈淑妃在春袖跟月吟的陪同下现身,其他人便频频投来兴味的打量。 晏凌对那些别有深意的目光置之不理,走到沈淑妃跟前,微微福身:“见过母妃。” 沈淑妃笑容温婉:“快请起,这又不是在皇宫,咱们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晏凌轻声道:“礼不可废,儿臣向母妃行礼是应该的。” 沈淑妃笑意更深:“瞧瞧本宫的儿媳妇,真是可心的妙人儿。” 萧凤卿定定神,缓步近前:“母妃,帐篷还没搭好,您怎么就下来了?” 沈淑妃一双秀目盯着萧凤卿:“本宫多年未到回雁山,回雁山风景佳丽,是以本宫便下来怀旧一番回雁山的雅致景色,这下了车就发现,回雁山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果然能令本宫眼前一亮,也算不虚此行了。” 听见沈淑妃略略停顿的“一人一景”,萧凤卿低垂的眸底掠过一丝暗色流光。 他方才同晏凌拌嘴的画面,原来全都落入了沈淑妃的耳目。 萧凤卿面色如常地笑笑:“母妃就是喜欢念旧,儿臣改明儿就陪着母妃四处走走。” 沈淑妃淡淡扫了萧凤卿一眼:“你就不用了,大老爷们儿随在女人身后像什么话?本宫有阿凌陪着就行。” 说着,沈淑妃转向晏凌,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阿凌,难得出宫一趟,咱们也能有个机会如民间婆媳那般相处,你愿不愿意常来我这儿坐坐?” 晏凌连忙颔首:“儿臣自然愿意。” “那便好。”沈淑妃又温温一笑:“今天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明天本宫让月吟过来接你。” 晏凌柔声道:“母妃也多休息。” 临走前,沈淑妃意味深长地掠了一眼萧凤卿。 萧凤卿感应到沈淑妃的审视,有那么一瞬,他并不想抬头,但他最终还是抬眸拱手:“儿臣恭送母妃,母妃慢走。” …… 帐篷很快就搭好,营地也升起了熊熊篝火。 林鸟归巢,夜幕低垂。 用过晚膳之后,晏凌跟着萧凤卿并肩走进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座。 看清帐篷内的布置,晏凌的表情有片霎僵硬,因着只住两夜,所以摆设并不繁杂,这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帐篷里只有一张床! 晏凌当然是要睡床的,那么萧凤卿呢? 她不露痕迹地越过屏风寻找软榻。 萧凤卿慢悠悠地撩了撩广袖:“阿凌,你在找什么呀?” 晏凌淡声:“没什么。” 萧凤卿痞里痞气地靠过来,斜睨着晏凌:“我知道你在找什么,软榻对不对?” 晏凌嫌弃地推开萧凤卿:“知道你还问,你何时这么爱废话了?” 萧凤卿理直气壮:“凡是我对阿凌说的话,那都不是废话。” 晏凌不搭理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在帐篷中找寻,可是她失望了,别说软榻,就是美人靠都没有。 萧凤卿眸露兴味,大喇喇地坐到床沿,开始宽衣解带:“阿凌,咱两是夫妻,同床共枕是天经地义的,怎么到了你眼里就跟下油锅炸饺子似的?” 晏凌一愣,失声质问:“你说什么?” “同床共枕啊。”萧凤卿回答得不假思索:“今明两晚,我和你睡。” 晏凌险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扬声道:“为什么?” 萧凤卿将外裳扔到榻边,尔后甩掉黑靴,洗完脚后心安理得地躺倒:“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都跟你说八百遍了,咱两是夫妻,你见过夫妻不睡一张床的?年纪轻轻地,你怎么比老婆子还啰嗦。” 晏凌一噎,下意识道:“谁跟你夫妻了?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心里没点数吗?” 萧凤卿意态闲适地枕着双臂,曼声道:“第一,名义上的夫妻那也是夫妻;第二,睿王已经在找人盯梢我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能不能给我消停点,你这女人有时候很烦呐;第三,我现在非常累,我要睡觉,请你别打扰我;第四,你若不愿意与我同床共枕,那你自个儿出去找地方歇息去,不过这荒山老林的,你到时碰见什么耸人听闻的东西,别怪我没提早告诉你。”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萧凤卿老神在在地闭上了眼。 晏凌呆在原地,被萧凤卿气得头脑发胀。 她从没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人,他凭哪一点睡她的床? “萧凤卿,你给我起来!” 萧凤卿依然闭着眼睛,对晏凌的呵斥充耳不闻。 晏凌抿抿唇,大步流星跑到床前,拽住萧凤卿的手腕往外扯。 萧凤卿犹如泰山临榻,无论晏凌使出多大的气力,他就是丝毫不动。 晏凌冷喝:“萧凤卿,你还要不要脸?没经过女儿家的同意,就私自睡这床,你太无耻了!” 任凭晏凌怎么折腾,萧凤卿依旧不起身,晏凌无奈,眼角余光瞥到一侧装着洗脚水的铜盆,她冷冷一笑,本着鸡飞蛋打的心态,她端起那盆水朝床榻径直大步冲去。 萧凤卿是故意装睡的,他偷偷掀开眼皮,看到晏凌端着一盆洗脚水准备泼自己,暗骂一声小毒妇,趁着晏凌冲上前的刹那,他长腿一勾,轻而易举就绊倒了晏凌。 晏凌措手不及,只能直直往床榻栽倒,铜盆自她手里飞出,砸在榻边,洗脚水溅了一地。 脑壳触到柔软的床褥,晏凌尚未做出反应,身子骤重,长手长脚的男人忽然将她压在了身体下…… 第85章 西施都没有的,你就不要肖想了 晏凌猝不及防被萧凤卿扑倒在了榻上,双手双脚都被萧凤卿用巧劲压住。 头顶,男人醇厚的声音像一场桃花雨轻轻淡淡地拂过:“睡不着?要么咱两干点别的?” 晏凌下意识抬眸,赫然入目的,是萧凤卿已然敞开的衣襟,以及大块大块健硕的肌肉,目光再往下滑动…… 晏凌忽然面红耳赤地错开了眼,低声道:“我什么都不想干,你放开我。” 很奇怪,分明是似曾相识的情景,可比起上次的屈辱和羞耻,这次更多的反而是不知所措。 见这女人终于肯服软,萧凤卿得意极了,墨黑的眼眸晶亮如黑曜石,含笑道:“那你还吵不吵我睡觉了?” 晏凌心不甘情不愿:“你睡就是了。” 萧凤卿眸光灼灼,温热的鼻息喷在晏凌绯红的脸庞:“那你呢?” “我……”晏凌心慌气短,眼神游移:“地铺,我打地铺就是了,你爱睡床就睡床吧。” “地铺?”萧凤卿眼稍轻扬,玩味地晲着晏凌:“阿凌,我该给你吃点什么玩意儿补补听力呢?我说过,夫妻没有不同床共枕的,扰乱了我的计划,你赔我一把龙椅?” 晏凌语塞,怔怔半晌,只得勉强屈服于萧凤卿的淫威:“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萧凤卿勾唇一笑:“好姑娘,阿凌真乖。” 晏凌觉得再被萧凤卿这么碾压,她就得窒息了,遂奋力挣开萧凤卿坐了起来,萧凤卿也没打算真的和她较劲儿,顺势就仰倒在床榻。 “星奴。” 看着晏凌整理鬓发的清影,他忽然尾音上扬地唤了一声。 晏凌本能地发出了“嗯”的单音节,应完,她立刻愣住了,转头看着外侧的萧凤卿:“你如何得知我的乳名?” 萧凤卿头枕双臂,慵懒地看着晏凌:“你乳娘告诉我的,怎么叫了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乳名?好拗口,也不好听。” 晏凌微微一怔,反驳道:“你懂什么?这乳名是我外祖母取的,贱名好养活,不行吗?而且,我是夜里出生的,当时星辰漫天。” “贱名好养活?”萧凤卿顿时不厚道地笑出声:“你直接叫二狗岂不更好?” 晏凌对萧凤卿露出死亡凝视:“你拿我外祖母的真情厚爱来开玩笑,你不认为自己缺德?” 萧凤卿捂着笑疼的肚子,颤声道:“我怎么你了,是你自己说贱名好养活的,二狗不比星奴更难听?” 晏凌意兴索然地挥挥手:“算了,我跟你这种披着人皮的豺狼计较什么,反正说了你也不懂,笑吧,尽情地笑吧,迟早笑死你。” 萧凤卿倏地记起一事,他翻掌覆住晏凌的手,问:“难不成就因为这乳名,你才想要我送一座摘星楼给你?” 晏凌蹙眉:“什么摘星楼?” 萧凤卿恨不得直接给晏凌一记爆栗,他冷冷一哼,瞅着晏凌确实忘了,他只得勉为其难帮她回忆:“那次回门,你在卫国公府亲口说过,要我将来建造一幢摘星楼送你。” 晏凌思索片刻,这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幕,她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说笑罢了,我既不是西施也并非褒姒之流,要那些劳民伤财的东西有何用。” 萧凤卿嗤笑:“算你还有自知之明,妲己跟褒姒都没有的东西,你就不要肖想了。” 晏凌倏然回头,冷冷盯着萧凤卿。 许是她的眼神太诡秘,萧凤卿被她盯得皮肉发紧,作势拢住了自己散开的内衬:“别用那么禽兽的眼光试图玷污我。” 晏凌冷不防冒出一句差点让萧凤卿方寸大乱的话:“萧凤卿,你老实交代,沈淑妃真是你娘?” 萧凤卿浑身一震,弯起的桃花眼渐渐眯起,他垂眸,眼底有冷冽的幽光闪过,不动声色道:“你说什么?” 晏凌一哂:“淑妃宽厚仁慈,端庄温雅,她怎么可能生的出你这么嘴贱又毒舌的儿子?” 萧凤卿眼波一闪,屏住的呼吸无声无息松懈下来,他漫不经意地笑笑:“如果阿凌愿意,我也可以对你宽厚仁慈、温雅端方,不过我觉着,我们还是目下这种相处方式更适合。” 晏凌不想听萧凤卿胡诌,理好裙摆,她站起来预备从萧凤卿身上跨过去。 然而,意外就在此时不幸地发生了—— 也不晓得怎么了,晏凌本来走得好好的,可左脚刚踩到床沿,脚下猛然一滑,她打了个趔趄,原想用轻功稳住身体,结果还是摔倒了。 就这样,晏凌不偏不倚地跌坐在了萧凤卿腰间,熟料,萧凤卿也跟着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晏凌懵懂地低下头,看清自己的坐姿之后,真希望有个地洞能让她钻进去! 她要如何面对萧凤卿?! 晏凌心头大骇,脑海空白了一瞬,她惊叫着弹跳而起,正想跃到地面火速逃离这尴尬万分的场面,谁知萧凤卿大手一揽,掐着她的纤腰旋身一翻,再次把她压在了身下。 “萧凤卿!”晏凌惊呼:“你又想干嘛?” 两个人的身体贴合无间,她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上次在马车内的不堪记忆迅速觉醒,晏凌看着萧凤卿的眼神充满了抵触与畏惧。 晏凌的双手死死攥着床单,如临大敌地瞪着萧凤卿,唯恐他又发疯。 萧凤卿全身肌肉紧绷,喘了一口气,流光璀璨的眼眸炙热地锁定了晏凌,她面孔酡红,犹如染过世间最瑰艳的胭脂。 “别胡思乱想,我今晚还有要紧事,没那个兴致。”萧凤卿低低笑了笑:“外头有人窥视。” 晏凌稳稳心神,顺着萧凤卿示意的方向飞快一睃,果然瞥见帐篷外不起眼的角落处有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你想我怎么做?” 萧凤卿兴味挑眉,眸色深沉静黑,音色透着令人浮想联翩的暗哑:“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你都配合我?” 晏凌的心口蓦地一突,敛回视线,垂眸:“你想得美。” 萧凤卿也觉得颇为为难:“算了,你这个样子,要你做那种事太勉强了。” 晏凌咬唇,偏过脸不接腔,她反正是听出来了,萧凤卿的办法肯定不正经。 帐篷外的人影仍旧一动不动,看来不探出个子丑寅卯是不会罢休的。 萧凤卿叹口气,在晏凌耳畔轻声呢喃了几句,晏凌依然不做声,只是面色越发羞赧了。 萧凤卿拿她无可奈何,只能软声求道:“我待会儿真有很重要的事,外面的狗不走,我便出不去,阿凌人美心善,大发慈悲帮我这一回,回来我给你跪算盘。” 晏凌不应承,萧凤卿就一直磨蹭着晏凌,清醇漫语像一串串划过千山暮雪的松风渗进她的心肺,哪怕是呼吸,都缠绕上了他的味道,她整个人都如浸在了烧开的热水中,烦躁又不安。 晏凌受不住萧凤卿的存心撩拨,即便她一遍遍催眠自己要心志坚定别被萧凤卿蛊惑,但没有用,她越这样想,萧凤卿对她的影响就越深,根本无法规避。 磨了小半盏茶的工夫,晏凌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最终紧闭着眼缓缓点了点头。 萧凤卿嘴角牵起一抹坏笑,起身放下了床帐。 青莲色的帐幔尽数掩住了床榻内,绮裳在脚踏上如堆雪云絮缠绕,半月也害羞地躲进了层层云翳,再不肯露面。 帐篷外的黑影潜伏了一个多时辰,当确定帐篷里的那对男女再无动静之后,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 月黑风高夜。 密林中,有一个穿樱草色衣裙的女子迎风而立,轻纱覆面,身姿纤细。 时辰已到,约见的人却仍未现身,她显得有些焦躁,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 就在这时,一阵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女子循声抬头,瞥到那人熟悉的颀长身影,她眼前一亮,全然不顾自己凸起的孕肚,疾步迎了上去:“少主。” 不错,此女正是睿王的心尖宠,周侧妃。 早在几年前,萧凤卿就设法把周静姝送到了萧千宸身边做暗线。 周静姝虽然不是北境将士的遗孤,可萧凤卿对她曾有救命之恩,周静姝便自请为萧凤卿效命,以侧妃的名义进了睿王府。 萧凤卿淡漠地望着她:“睿王打算怎么做?” 周静姝沉声道:“他想在明日的狩猎上动手,具体的计划我也不清楚,对了,刚才去少主的帐篷窥探的人就是郭浩派的。” 萧凤卿淡淡点了下头:“本王知道了,你回去吧,免得萧千宸起疑。” “少主,”周静姝却没走,她想起郭浩的回禀,迟疑几息:“您跟晏凌……” 萧凤卿面色微冷:“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话落,萧凤卿飞身掠起,挺俊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踏过的树叶摇晃未止。 周静姝盯着那一簇簇晃动的松叶,神思恍惚,眼底涌出了无限黯然。 …… 晏凌是被热醒的。 迷迷糊糊间,她觉得身上仿佛压了一座泰山,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晏凌睁开惺忪睡眼,然后蒙了。 赤着精壮上身的男人呼呼大睡,他自后面搂她入怀,右脚搭着她的大腿…… 一股热血顿时冲上晏凌的头顶,晏凌狠狠一蹬腿,直接把萧凤卿从床头踹到了地面。 “唔……哪个活腻了的敢踹你萧大爷?!”睡得死沉死沉的萧凤卿像条盘龙重重摔在床脚,估计是起床气的关系,他眼睛还没完全打开,就已经骂骂咧咧上了。 等看清晏凌那副调色盘一样的尊容,想起自己半梦半醒时做的事,他偏头,揉着发疼的臀部,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早啊,阿凌,你怎么起这么早?” 晏凌衣裳齐整地下了床,冷着脸走到萧凤卿跟前,将他的中衣丢到他头上:“与狼共枕,睡不踏实。” 萧凤卿把中衣从脑袋扒拉下来,同手同脚地回到床榻,讪笑:“我昨晚倒是睡得挺香的,也不晓得怎么了,竟然感觉自己手里抱了一只小兔子,软绵绵的,可舒服了。” 见晏凌不为所动,萧凤卿越发眉飞色舞:“我睡着那会儿还在琢磨呢,如果我真的抱了一只小白兔睡觉,那小白兔必定是世上最可爱最漂亮的。” 晏凌慢吞吞喝完茶,突然转身朝床榻走来,她神情不辨喜怒,萧凤卿不禁头皮发麻,受气小媳妇似的缩到了床角。 “你昨夜偷溜出去,是为了获取睿王那边的情报吧?”晏凌就势坐在床沿:“怎么样了?” 萧凤卿诧异了一瞬:“阿凌,你吃错药了?破天荒的竟然还记得关心我。” 晏凌不耐烦地蹙起眉:“你爱说不说。” 萧凤卿也不卖关子:“他们在今日的狩猎场动了手脚,其余的,我暂且也不知晓,不过我吩咐了白枫留在营地。” 晏凌哼笑:“宁王真是神通广大,没有能瞒过你的事,虽然不知所以然,知其然也好。” 萧凤卿厚着脸皮:“还得多谢娘子昨晚相助。” 提到昨晚,晏凌立刻端不起冷若冰霜的架势了,装腔作势地叫了小半夜,她连嗓子都是哑的,真是羞人又丢人。 沉默片刻,晏凌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你自己小心吧。” 萧凤卿不满:“就这样?” 晏凌冷笑:“不然呢?” 萧凤卿依旧赤着半身,肌肉壁垒分明,不多也不少,身躯的线条极为流畅硬朗,结合了儒雅之美与阳刚之气。 晏凌看过以后,由衷地在心里给出了评价:这家伙身材是真的很好,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上次在洗砚堂的澡房也撞见过萧凤卿没穿衣的模样,可当时黑灯瞎火的,哪儿有现在看得这么纤毫毕现。 赞叹之下,晏凌不免多看了两眼。 萧凤卿余光捕捉到晏凌惊艳的眼神,既自得又骄傲,嘴角一勾:“再乱看,小心长针眼。” “别多想,”晏凌一本正经,出奇的镇定:“以前在杭州的公门验尸,我从未见过有男子是公狗腰,见你有,我好奇罢了,人生在世处处皆是学问,我满足求知欲有错吗?” “行,没错,你都对。”萧凤卿浅浅一笑,笑着笑着,萧凤卿忽然凝定晏凌:“阿凌,你没发觉,自己说话越来越像我了吗?” 晏凌一愣,她还真没发现,可经过萧凤卿这么一说,她如今的言行举止似乎是有点像他了。 萧凤卿挑挑眉:“阿凌,莫非这便是夫妻相?” 晏凌一哂,径自去木架上的铜盆洗脸,淡声道:“胡说什么,我看是近墨者黑。” 萧凤卿也不跟晏凌多计较,他拿过外裳穿好,不经意抬眸,瞥见晏凌的手腕戴了一条用络子编织的绿松石手串。 “你手上那玩意儿哪里来的?以前没看你戴,自己编的还是买的?” 晏凌拿毛巾擦脸:“自己编的。” 她这段时日天天闷在王府,根本没什么消遣,闲着没事干,她就和绿荞几个学做女红。 想想也是悲催,她昔年在杭州,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块手帕都不懂绣,眼下倒是能自己动手捣鼓一些小东西了。 这还不到半年,她就向内宅妇人靠拢了。 萧凤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定睛看了晏凌一眼,打趣道:“瞧不出来,我家王妃还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改天也给夫君效劳下。” 晏凌麻利地拾掇好自己,一转身,萧凤卿还在磨磨唧唧地系腰带,她嫌弃道:“这一看就是个四体不勤的,你这二十年都是叫别人给你系腰带吗?” 萧凤卿决定实话实说:“平时都是白枫伺候的,这骑装的腰带确实不太好弄。” 晏凌无语,等了小半会儿,她认命地大步走过去,从萧凤卿手里夺过了腰带。 从头至尾,两个人都没想过找旁人服侍。 萧凤卿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再看看低头找带钩的晏凌,心底莫名有点甜:“阿凌,你还真有一些做好妻子的潜质。” 晏凌微微弯身,满头青丝从削肩流泻而下,她双手圈过萧凤卿的窄腰,替他把腰带系好,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特别煞风景的话:“我倒是觉得,你做我儿子更好。” 萧凤卿:“……” 罢了,好男不跟女斗。 …… 用过早膳,所有人都聚集在主营的空地前。 建文帝身着明黄纹龙骑装,站在观台上阔论了几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 晏凌不动声色地打量建文帝,发现建文帝看似身板健朗,其实内表孱弱,分明是外强中干的状态,就连说话的音量都没以前洪亮了。 想起萧凤卿说过建文帝命不久矣的事,晏凌的心头笼上了浓厚的阴霾。 渐行渐近的马蹄声蓦然拉回了晏凌的思绪,她转头望去,一眼就寻到了萧凤卿的身影,那人落在太子、睿王和晋王之后,慢悠悠的。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随着旭日冉冉东升,山林间云遮雾绕的薄霭渐次散去,万千清华水木沐浴在晨曦中。 萧凤卿坐在马背上,俊美无俦,挺直的身形犹如青松劲竹,他穿一身本黑色的骑装,以金线绣制的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眼至极。 注意到萧凤卿的远不止晏凌,几乎是萧凤卿出现的那一刻,他便吸引了在场大多数闺秀的目光。 晏凌失笑,血统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妙,因为出生大楚皇族,所以不管萧凤卿如何浪荡不羁,他身上那股矜贵优雅的气度始终无法磨灭。 在建文帝宣布过狩猎的规则与彩头以后,萧凤卿催马来到了晏凌身边,看上去急不可耐。 “王妃,你夫君可俊?”萧凤卿眉眼弯弯。 晏凌撇撇嘴:“你自己照照镜子不就晓得了?” 萧凤卿轻笑:“阿凌就是我的镜子。” 同晏凌站一处的还有其他皇子的家眷,听到萧凤卿跟晏凌大庭观众之下打情骂俏,深觉伤风败俗之余又生出了几分羡慕。 太子的眸光从萧凤卿夫妇的面上掠过,眼底有惆怅一闪而逝,倘若太子妃还在,今日陪他来回雁山的就是她。 睿王眯眸观察着谈笑风生的萧凤卿,目色微深,攥着马缰的双手紧了紧。 “王爷,”吴湘儿缓步走近睿王,自袖袋中掏出一块汗巾:“这是妾身昨晚连夜绣的,希望您此行平安顺遂。” 睿王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收好汗巾,尔后,慢慢看向吴湘儿身侧的周侧妃。 周侧妃温柔一笑,奉上一对新做的皮质护腕:“王爷,不求收获颇丰,只求您安康。” 睿王笑了,接过护腕,当众换上,叮嘱周侧妃:“你送的东西,本王很喜欢,有心了,在营地好生休息,等着本王回来。” 吴湘儿见状,捻着手指,指甲深陷进肉里。 紧跟着,东宫的邓良娣也送上了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囊。 之后,这几个女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晏凌。 晏凌:“……” 她没准备东西,也不知道要送什么给萧凤卿。 吴湘儿饶有兴味:“七弟妹,你送什么给七弟?该不是背着我们偷偷送了吧?” 晏凌哑口无言,她转眸仰视萧凤卿。 萧凤卿玄月眉一挑,忽地倾身,单手扣住晏凌的手腕,迅速从她腕部褪下那串绿松石手链。 晏凌愣愣的,脑子一时间像装了浆糊,不太懂萧凤卿的用意。 萧凤卿扬了扬手中的手串,笑道:“阿凌亲手为我编造的手链,为什么不敢让我知情?因为害怕我嫌阿凌的手太笨?” 他煞有其事地端量着那串链子,笑颜顽劣又明快:“阿凌莫要妄自菲薄,这串手链编的极好,我很喜欢。” 言罢,萧凤卿亦是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戴上了那串绿松石络子,长度恰好,在萧凤卿的手腕仅仅缠了一圈,比晏凌的要少一半。 萧凤卿一脸幸福地转转手:“阿凌的手真巧。” 晋王调侃道:“七弟妹这礼物真特别。” 萧凤卿从善如流:“因为是我的阿凌啊。” 他神情愉悦,语气轻快,似乎真的很宝贝晏凌这个王妃,拿她当掌中娇疼宠着。 马蹄声此起彼伏,队伍开始有序地进入围场。 太子一马当先,睿王紧随其后。 晏凌的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她抿抿唇,嘱咐萧凤卿:“一定要平安回来。” 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萧凤卿点头,他俯身揉了一把晏凌的头,随即提拉着缰绳,轻叱一声,烈马人立而起,尦起蹄子朝前方飞驰而去。 晏凌站定原地,目送萧凤卿的背影远去。 她动动嘴唇,明明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萧凤卿骤然勒住那匹枣红色的马,迎着逆光向晏凌转过身,发丝在他身后飞扬,金色的阳光在他周身镀上灿烈光圈,那一刻的萧凤卿,竟比凌驾云霄的朝阳还夺目。 “阿凌!”萧凤卿冲晏凌洒然一笑,高声道:“等我回来!” 说完,他驱策烈马疾驶奔进了围场。 周遭的马蹄声纷至沓来,从清晰变成模糊直至彻底听不见。 晏凌始终站在远处,她眯眼仰望天空,回忆着刚才一幕幕画面,某个瞬间,竟有流泪的冲动。 第86章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建文帝和几个皇子连同武将和勋贵子弟去了猎场围猎,晏皇后中午时分便在主营设宴款待女眷。 晏凌在卉珍的引领下进入了主营,满座皆是皇家和重臣的亲眷,包括慕容妤也在场。 宴席尚未正式拉开序幕,许多交好的女眷在闲话家常,慕容妤却孤零零地坐着。 虽然与慕容妤不合睦,可面子情还是要做的,晏凌缓步走到慕容妤面前,微微福身:“女儿见过母亲,母亲近来可好?” 慕容妤淡淡一笑:“我吃的好,睡得香,自然是极好的,你呢?” 晏凌对慕容妤话中的刺忽略不计,温声道:“女儿也好,谢谢母亲关心。” 慕容妤又笑了笑,她看不到晏凌,便示意朱嬷嬷把晏凌请到自己身侧落座。 “我也猜到你肯定过得很好,宁王自打娶了你,修身养性不说,还懂得奋发上进了。”慕容妤握着晏凌的手:“阿凌,我早先就说过,你与宁王这桩婚事是天赐良缘,你瞧,母亲没说错吧?” 慕容妤的手冰丝丝的,晏凌感觉有些不适,可除此之外,她隐约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承蒙母亲吉言,女儿也觉得能嫁入宁王府,是女儿的福气。” 慕容妤笑容更深:“既如此,就得惜福,你妹妹就没你这种福分了。” 秦楚联姻失败以后,晏皇后仍旧把主意打到了晏瑶身上,慕容妤能够毫不犹豫地把晏凌送给晋王做妾,却绝对不愿自己亲女当填房。 慕容妤最近与晏衡关系很恶劣,凭她自己根本不能解救晏瑶离水火,只能寄希望于娘家。 目下看着晏凌和萧凤卿琴瑟和鸣,慕容妤又哪里能痛快,所以逮着机会就想刺一刺晏凌。 “阿凌,母亲想教你几句体己话”慕容妤和颜悦色:“你同宁王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好时候,子嗣的事可得抓紧,男人对你再好,没有子嗣傍身终归还是不行的。” 晏凌冷淡垂眸:“女儿知道了。” “唉,咱们女人不容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嫁人就是二次投胎。”慕容妤叹了口气:“色衰而爱弛,仗着自己有点儿姿色就目空一切,那是行不通的,等你老了,丈夫的心自然而然就往别的女人身上去了,唯有子嗣才是真正的依靠。” 晏凌垂眼盯着慕容妤的手,一言不发。 慕容妤好脾气地笑笑:“怎么不说话?不爱听母亲念叨这些?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倔强太要强,你姨娘去的早,她若是在世,也得跟你这么说。” 晏凌硬邦邦道:“假若我姨娘还在世,母亲也根本没机会与我说这些,因为这都并非母亲的真心话。” 话音刚落,慕容妤平和的脸色僵了僵。 她放开晏凌的手,漠然道:“皇后一会儿就要来了,你回自己的座位去吧。” 晏凌抽回自己的手,中规中矩地再次行礼:“女儿先行告退了,改日回府必定好好聆听母亲的教诲,届时,还望母亲不吝赐教。” 慕容妤淡笑,轻声道:“你姨娘只服侍国公爷两晚就有了你,你这肚子不如你姨娘那么争气,可这张嘴倒是像她像了个十足。” 晏凌沉沉吸气,面色如常地回到了自己位置。 恰此时,太监唱喏:“皇后驾到!” 晏凌随众起身,同诸人一起迎接晏皇后。 …… 晏皇后今日只穿了一袭丁香色的纱裙,妆容清雅素淡,可她本身容色极其秾艳,即便衣饰简洁,依然不减睥睨众生的凌厉气势。 晏皇后随和地笑笑:“诸位不必多礼,如今不是在宫内,那些繁文缛节,我们能舍就舍。” 话虽这么说,但在场女眷还是正襟危坐,由此可见,晏皇后积威甚深。 沈淑妃就坐在晏皇后的左下首,素衣浅妆。 晏皇后随便跟一些重臣家眷聊了几句,尔后目光便轻轻落在晏凌脸上:“阿凌,初次参加这样的狩猎,你可习惯?” 晏凌恭声回话:“儿臣习惯的,谢母后关心。” 晏皇后转头吩咐卉珍:“你把本宫桌上这碟没动过的松鼠桂鱼端去给宁王妃尝尝。” 一语出,众座皆惊! 晏皇后从未当众赐菜给谁过,这可是头一遭! 一时间,众人投向晏凌的眸光都是震惊不已。 卉珍毕恭毕敬地将菜送到了晏凌桌上。 晏凌连忙起身谢赏:“儿臣谢过母后!” 晏皇后失笑,指着晏凌对沈淑妃道:“淑妃,你瞧这孩子,都是一家人,拘束个什么劲儿?得空了,你得说说她,动不动就谢旨行礼的,平白生疏了。” 沈淑妃微微一笑:“臣妾也说过阿凌了,她啊,就是重规矩,臣妾真是拿她没办法。” “韶华正盛,艳若桃李。”晏皇后笑睨着晏凌,忽然感叹:“看到阿凌,本宫就不得不认老了,本宫在阿凌这年纪的时候,也与她一般,本本分分的,从不敢逾矩。” 沈淑妃眼眸一闪,借着喝酒的动作,掩住了唇边的一抹讽笑。 本本分分? 晏云裳真不配玷辱这四个字。 当年的晏云裳刚及笄,便凭着一张举世无双的皮囊引得四方郎儿抢破了头,她进太子府前就怀了孕。 “娘娘可没老,娘娘瞧着还与二八少女无异。”沈淑妃拭去唇角的酒渍,笑笑:“娘娘若是老了,臣妾岂不是要立马紧闭景仁宫的大门再不出来了?” 晏皇后被沈淑妃逗笑了,笑起来时一双凤目波光潋滟,她顿了顿,又道:“阿缨,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相识的时候,也刚好是阿凌这年岁,你比本宫小一个多月。” 闻言,沈淑妃的神思恍惚了一瞬,面上亦流露怅惘:“自然记得的,彼时初遇娘娘,臣妾就惊为天人,差点就以为自己遇到了九天玄女,如今再看,娘娘风姿更胜,反而是臣妾如末日黄花了。” 晏皇后嗔怪地看着沈淑妃:“岂会?本宫当年结识阿缨,还是因为你的剑舞,当初本宫对你同样惊为天人。” 晏凌低头吃菜,默默思忖着,晏皇后倘若识破了萧凤卿的伪装,那么,她会寻机找沈淑妃发难还是继续笑里藏刀? 晏皇后突如其来地提起少女时期的回忆,她居心何在? 如果晏皇后真的开始对付沈淑妃,她要如何化解? 沈淑妃眼波微动,她依旧笑意温婉,似乎对晏皇后的用意一无所察:“臣妾才疏学浅,哪里能在娘娘这个骊京第一才女面前班门弄斧?娘娘真是折煞臣妾了。” 席上,忽然有个柔柔女声响起: “皇后和淑妃就不要再互相谦让了,你们两位的才名当年在骊京家喻户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后跟淑妃那时在天香楼琴剑合璧,美名在天下不胫而走。即便时光荏苒,你们依然是明珠美玉,臣妇至今都遗憾从未见过二位风采,不晓得今天能否斗胆请皇后、淑妃再重现二十年前的佳话?” 晏凌心头一跳。 来了! 她的目光踩着对方的尾音飘去,认出那人是忠国公的续弦小徐氏。 晏皇后的生母是大徐氏,早些年从假山跌落当场摔死,后来晏国忠就娶了大徐氏妹妹做继室。 被小徐氏这么一提醒,吴湘儿也是满脸神往:“忠国公夫人这提议深得儿臣心意。母后,淑妃娘娘,儿臣还从不曾有幸目睹过你们琴剑合奏的画面,只是从母亲嘴里听到过,她对你们皆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儿臣光是听她的描绘都向往不已,不知今天能不能让儿臣一偿夙愿?” “是啊,好多年都没有见过如皇后和淑妃这样的神仙人物,倘若今日我们能再次有幸一饱耳福、眼福,将来臣妇等也能拿来在儿孙面前显摆一番,不算虚度年华了。” “淑妃娘娘,您当年的剑舞可是傲视群芳,想必如今亦是宝刀未老,反正皇后娘娘刚说了,今日咱们不拘那些俗礼,所以臣妇斗胆,请您仗剑一舞。” 有不少亲近晏皇后的诰命夫人都接二连三地发言,话语中极尽追捧,其实就是想把沈淑妃架在火上烤,让她骑虎难下。 晏皇后笑吟吟地环顾左右,眸底有微光明灭,她假作征询地睨向沈淑妃:“阿缨,盛情难却,看来你我今日非得上场不可。” 沈淑妃岂会看不出这全是晏皇后事先下好的套,只是形势比人强,此情此景,由不得她拒绝。 “实不相瞒,自从臣妾微时与娘娘琴剑一曲后,也时常在午夜梦回之时追忆,眼下能有机会重温当日旧梦,臣妾求之不得。”沈淑妃清洒一笑:“娘娘,阔别多年,臣妾又得再次在娘娘面前献丑了。” 晏皇后的唇瓣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淑妃妹妹莫要自谦,还没正式开始呢,说不定待会儿是你技压本宫一筹。” 沈淑妃眸光略略一闪,面上不露半分端倪。 …… 用过午膳,宫人将案几都搬到了帐篷外。 “鸟语花香,风景如画。”忠国公夫人含笑喟叹:“如斯美景,还有皇后和淑妃的琴剑相伴,真是相得益彰,此次回雁山之行,想必都能令我们铭记于心。” 慕容妤就坐在小徐氏的右手边,闻言,不屑地挑了挑眉:“国公夫人的雅兴越来越高了,看来身份果然能改变一个人,昔日的国公夫人可没这么好的兴致。” 大徐氏是嫡女,小徐氏虽然是嫡次女,可早年远嫁湖州,后来以寡妇的身份回到骊京,本来见弃于名门,谁知野鸡变凤凰,摇身一变就做了自家姐夫的填房。 对这种人,慕容妤就算没有立场之别也不会多看一眼,膈应得慌。 小徐氏的脸上掠过一丝愠怒,她转头看向场中,半是讽刺半是唏嘘:“是啊,身份的确能改变一个人,不仅谈吐,也包括了地位,堂嫂半途认下的便宜嫡女,不就恰好应了这道理?可惜堂嫂看不见,假如能看见,也会心折于宁王妃的气度,那可比正儿八经的嫡女还出挑。” 慕容妤面皮一紧,听见小徐氏拿晏凌同晏瑶做比较,胸腔顿时灌进了一口浊气,冷笑道:“野鸡就是野鸡,混进了凤凰堆也仍是一只粘着凤凰毛的鸡,终究上不了大雅之堂。” “慕容妤,你个瞎子说谁呢?”小徐氏陡然拔高音调。 慕容妤气定神闲:“你不希望我说谁,那我肯定就是在说谁。” “你!”小徐氏脸色发黑,指着慕容妤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身边的丫鬟忙劝道:“夫人,两位娘娘来了。” 小徐氏循声看过去,晏皇后跟沈淑妃都换了一身骑装从营地走出来,当着她们的面,不宜把事情闹大,她胸口起伏两下,瞪了一眼慕容妤,愤愤落座。 晏皇后换了一身朱砂红骑装,沈淑妃平时不穿艳色,她的骑装比起晏皇后依旧清素很多,是淡淡的藕荷色。 晏皇后笑着打量沈淑妃:“妹妹,当年你我初识,你红衣青丝英姿飒爽,为何这么多年下来,你终日素裳清颜?” 沈淑妃眼睫一颤,若无其事地笑道:“臣妾的容色难副艳丽华裳,不及娘娘艳绝四方,所以还是清清淡淡的好。” 自萧胤死后,她再未穿红。 大楚没人敢再提起萧胤,更别提为他守灵。 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没有死在心心念念的战场,反而背负污名惨死在了所谓的手足手里,何其悲哀,又何其荒谬。 失去萧胤,那些热闹的颜色便也跟她再无关了,她在用这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怀念着他。 …… 到了场地中央,晏皇后和沈淑妃互视一眼,然后晏皇后便款步走到了琴台坐下,而另一侧也有宫女碎步上前,将一把未开刃的剑递给沈淑妃。 晏凌狐疑地观察了晏皇后片刻,摸不清晏皇后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晏皇后可不像那种无的放矢的人,她自诩身份高贵,怎么可能因为旁人几句吹捧,就亲自下场为众人弹奏琴曲? “王妃别担心,淑妃娘娘的剑舞世无其二。” 晏凌身边突然多出一道纤细的人影,她侧眸,对上月吟噙着笑的月牙眼。 月吟撩起罗袖斟茶,将泡好的君山银针轻轻放在晏凌手边:“这一时片刻是结束不了的,王妃用点茶水。” 晏凌笑了笑:“谢谢。” 她对月吟的印象素来还行。 月吟也抿嘴笑道:“淑妃娘娘的剑舞比起前朝的独孤昭亦是不遑多让,书画大家龚竣还曾因淑妃娘娘的剑舞开创了一种新的字派,我长这么大,也只在宫里看过一次淑妃的剑舞,还是仰仗了皇上的福。” 晏凌眼波微动,想起沈淑妃对月吟似乎与众不同,随口问道:“你是宫内长大的?” 月吟眸光清澈,宛如阳光下流淌的溪流:“我是孤儿,多亏淑妃娘娘仁慈,她把我带进了景仁宫,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说句不敬的话,在我心目中,淑妃与王爷都是我的家人。” “淑妃娘娘虽嘱咐我好好服侍王爷,不过我还是更想留在景仁宫的。”月吟俏皮地眨眨眼,悄悄道:“王爷的性子太差劲了。” 晏凌忍俊不禁,她对月吟的抱怨深有同感,同样悄声说:“是啊,那个人的脾气太臭了,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满脸煞气,反复无常让人头疼,隔三差五就要抽疯。” 月吟凝眸,神色定定地凝视着晏凌灿若星辉的凤眼:“王妃,您笑起来真美,看得出来,您很喜欢我们王爷。” 喜欢? 晏凌狠狠一愣,下意识道:“你可别乱说。”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月吟浅笑盈盈,轻声道:“您提到王爷的时候,眼里有光。” 晏凌唇畔的笑容渐渐维持不住了。 她又不是受虐狂,怎么可能看上萧凤卿? 世上男人都死光了? 月吟盯着晏凌略显苍白僵硬的侧脸,静了几息,看一眼场地中央的情形,温声道:“王妃,她们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先过去伺候,这壶茶您请慢用。” 说完,她恭敬行礼告退,转身刹那,眼底的笑消弭无踪,樱唇慢慢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晏凌一动不动地静坐着,心湖因为月吟那几句话不自觉泛起重重波澜,她稳住心神,暂时抛开杂念,将目光专注地投向了场上。 所谓琴剑合璧,便是一人奏琴,一人舞剑,琴曲的节奏要和舞蹈的律动相结合,浑然一体,谁若是跟不上,谁就输了。 晏皇后选的是边塞名曲《大漠孤烟》,曲调十分激昂壮丽,金戈铁马的悲壮豪迈尽在音律中娓娓道来,叫人犹如身临烽火狼烟的境地。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唯余铮铮琴音回荡在广袤天地间,让人精神一振,随着乐曲的奏响,沈淑妃也持着长剑开始舞动。 晏凌的眸光一会儿停留在晏皇后在琴弦上翻飞如蝶的十指,一会儿定格在沈淑妃灵活柔韧的身影上,目不暇接。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有些不妙的预感。 沈淑妃的剑舞果然是超然卓绝,即便年近不惑,她的身姿依然柔美矫健,片片白影在她的剑下化作无数雪絮,剑随音动,心随剑舞,每一个动作宛若自有生命,既悦目又震撼。 晏皇后的琴技也是炉火纯青,素白的双手在琴弦轻盈翻跃,奏出来的琴音或似战鼓擂鸣或似万鬼同悲或似疾风骤雨或似昏鸦泣树,像重锤敲打在人的心口,又像钢针扎进耳廓。 也不晓得是不是太过关注晏皇后那双幻影不迭的手,晏凌渐渐有了眼花缭乱的错觉,不仅眼睛发花,就连心跳都越来越快。 晏凌疑惑地看向席上其他人,她们表情沉迷、语笑嫣然,全都陶醉在了晏皇后的琴声里,看上去根本毫无异状。 晏凌又赶紧望向沈淑妃,只见沈淑妃舞剑的动作也在伴随着高亢澎湃的琴音不断加速,原先行云流水的剑势居然不知不觉呈现出了凌厉的味道,锋锐的剑影层层叠叠,仿佛交织成一张锯齿森森的网,每根丝线都透着杀气。 晏皇后的琴音还在如雷贯耳,仿若狂号不休的怒海巨涛,掀起的浪头轻而易举就能把岸上的人吞噬卷没。 晏凌的心脏越发急跳,全身的血液都在顷刻间沸腾倒流,两手的掌心缓缓被冷汗浸湿。 她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勉力维系理智,疼痛终于为她赢来了片霎清醒。 她再次瞥向沈淑妃,却惊见沈淑妃的神态越发不对头,手中的剑愈加杀意腾腾,哪怕隔得这么远,她都能清晰地看见沈淑妃额角的冷汗还有她不知不觉就陷入疯狂的眼神。 然而,除却沈淑妃,其余人的神情都很正常,即便是春袖和月吟,她们的情绪波动也不大。 见状,晏凌瞳孔骤缩,晏皇后弹的是东瀛忍者所谱的邪曲……惑心音! 这种邪曲是专门拿来对付内功深厚的人,对普通人却是丝毫影响都无。 念头闪过,晏凌迅速环顾周遭,一抬眸,双眸恰好触到桂树上的黄鹂窝,她灵机一动,暗暗道了声得罪,随即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瞄准鸟窝弹了出去,不偏不倚打在黄鹂屁股上。 正忙着带雏鸟筑巢的黄鹂受惊,顿时扑梭着翅膀一飞冲天,清亮的鸟鸣响彻长空,本来黄鹂的鸣叫不算特别大,可此刻人声消逝,再加上晏皇后的琴音沉闷急促,所以嘹亮的鸟鸣就格外明显。 几乎是与此同时,沈淑妃手中的剑脱去,收势不及,带着汹涌杀意掷向晏皇后,晏皇后临危不惧,终于悠悠停下了琴。 她没躲避,也不求救,面上甚至从容淡笑。 席上有人惊声尖叫:“皇后娘娘!” 晏凌脸色大变,急中生智抄起桌上的茶盏朝那把剑砸过去,就在那把剑即将戳进晏皇后的脑袋时,茶盏将剑打偏了方向。 剑尖险险擦过晏皇后的头顶,打落了她头上的珍珠发冠,然后深深钉进她身后的帐篷桅杆上,剑身震颤不止。 晏皇后青丝垂肩,身躯软软地栽倒。 “皇后娘娘!” 宫人们和诰命贵妇一拥而上,面色惶恐地簇拥在她周围:“娘娘,您怎么样?” “母妃!” 晏凌单手撑桌越过案几大步流星跑到沈淑妃跟前:“您怎么样?要不要紧?” 春袖与月吟也相继跑了上来:“淑妃娘娘,您还好吗?” 沈淑妃连站都站不稳了,她虚弱地靠着晏凌,额头上冷汗淋漓,浑身颤抖,胸口剧烈起伏。 “春袖。”晏凌给春袖使了个眼色。 春袖近前帮沈淑妃把脉,面色瞬间凝重,冲晏凌几不可见地摇摇头。 晏凌心中一凛,握住沈淑妃的手腕,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她。 沈淑妃疲惫不堪,只觉得连呼吸都是疼痛的,真气在她体内乱窜,直到晏凌注入了一股淳绵的内力给她,帮她缓缓调理内息,她的感受才稍微转好。 “母妃,您如何了?” 望进晏凌饱含关切的眸底,想起方才晏凌屡次的援手,沈淑妃眸光微动,迅速抹去了眼中的复杂,虚弱道:“无碍。” 晏凌附耳在沈淑妃耳畔,低语:“是惑心音,能通过曲子操纵内功高强之人。” 沈淑妃立刻眸露了然,怪不得她刚刚的一切举动都不受自我控制,原来是被邪曲蛊惑了心智。 利用惑心音来扰乱她的心神,以致于她失手误伤自己,晏云裳这一招真是杀人不见血。 剑未完全开刃,可也能在武功高手的操控下对人造成一定伤害。 “淑妃娘娘,您刚才究竟是意欲何为?”忠国公夫人倏然扬声质问:“怎么舞剑舞得好好的,那把剑却突然冲着皇后来了?” 分明前一刻忠国公夫人还用了大堆华丽词藻鼓动沈淑妃舞剑,眼下却又换了另一副面孔斥责沈淑妃居心不良。 晏皇后神智模糊,绝美的脸孔雪白如纸,她捂着胸口轻咳,凤眸含着点点薄泪,那副孱弱的模样,连女子看了都要心碎。 晏皇后依在卉珍怀里,气若游丝地看着沈淑妃:“沈缨,你对本宫……可、可是有何不满?” 沈淑妃在晏凌的搀扶下走到晏皇后跟前,她也不含糊,不卑不亢地道:“臣妾一时失误,险些酿成大祸,还请娘娘责罚。” 广平伯夫人若有所指:“淑妃娘娘,您这该不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 话一出口,众人看沈淑妃的眼神变了又变。 沈淑妃是四妃中唯一一个活着的,这么多年以来,他们母子都以晏皇后与睿王马首是瞻,若说沈淑妃对晏皇后别有企图,一下子还真很难令人接受。 不过皇宫素来不缺尔虞我诈相互骗得团团转的戏码,端看谁的道行更深一些。 晏凌冷声道:“伯夫人此言未免诛心了,有目共睹,母后琴技精湛已臻化境,母妃年纪大了,舞剑时力不从心跟不上母后的节奏,所以才有了这么一桩意外。” “宁王妃说的是,岁月不饶人,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后远胜于淑妃。”靖远侯夫人裴氏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还是快召御医过来给皇后瞧瞧,阿弥陀佛,幸亏这把剑没开刃,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裴氏是在不动声色地澄清一件事,假如沈淑妃真想杀晏皇后,也不会用一把没开刃的剑。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少有人接过裴氏的话茬,毕竟,晏皇后最大,自然她说了算。 “沈缨,你……你……”晏皇后美目流盼暗光,她意味不明地凝视沈淑妃一眼,之后晕了过去。 至于到底如何处理沈淑妃,晏皇后半个字都没交代,眼见建文帝的心肝宝贝因惊吓过度而晕厥,在场者手忙脚乱地把她送进了主营。 沈淑妃依旧跪在原地,眸色幽深一片。 …… 已近申时,沈淑妃始终纹丝不动地跪在主营前,无人问津。 沈淑妃原本是下跪请罪,结果晏皇后未置一词就昏倒了,于是她的处境理所当然变得尴尬,晏皇后不宽恕,不叫她起来,她只能这么跪着。 侍奉晏皇后的田嬷嬷在帐篷前守着,显而易见,她这是在“监督”沈淑妃的认错态度是否真诚。 沈淑妃跟晏凌是婆媳,婆婆在大庭观众之下跪求晏皇后,她这个做儿媳的,于情于理都不能独善其身,否则又要招人口舌。 晏凌抿抿唇,忽然走到沈淑妃身旁,笔挺地跪了下去,表情严肃。 沈淑妃眼底有讶色一闪而过,她望着晏凌坚毅的侧脸,心中掠过霎时的动容。 “阿凌,是母妃连累了你。” 晏凌缓声:“母妃,父皇与王爷马上就要回来了,清者自清,您不会有事的。” 田嬷嬷皮笑肉不笑:“淑妃娘娘和宁王妃同甘共苦,可真是婆媳相得。” 沈淑妃轻声道:“田嬷嬷,不知皇后好些了吗?” 田嬷嬷倨傲地仰着头:“淑妃娘娘,您不觉得自己在猫哭耗子假慈悲?皇后从小体弱,她哪里经得起您那样的恫吓?这会儿还躺着呢,淑妃娘娘有空还是操心下等会儿见了皇上怎么脱罪吧。” 沈淑妃沉默不语,眸底变幻莫测。 晏云裳算计她,本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不过是没想到晏云裳居然会用阳谋对付她,如今晏云裳装病不起,真实目的绝不单单是为了折辱她,她真正图谋的是萧凤卿。 就在这时,白枫疾步朝她们跑过来。 他先向沈淑妃行了一礼,尔后焦灼地转向晏凌:“王妃,王爷或许会出事!” 第87章 我得去救我夫君 晏凌脑子一嗡,沉声道:“你说什么?” 不远处的月吟,亦是心绪骤乱。 沈淑妃眼前有白光闪过,几欲昏倒,晏凌赶忙扶住她,双眉紧皱:“王爷怎么会出事?” 白枫的目光谨慎地瞟过四周,低声请求:“还请王妃借一步说话。” 晏凌安抚好心神大乱的沈淑妃,起了身。 正要与白枫走到一边,田嬷嬷笑得阴阳怪气:“王妃,您这请罪是不是太不诚心了?” 晏凌漆睫一颤,乌沉沉的眼眸冷冷投向田嬷嬷:“嬷嬷没长耳朵吗?刚才白枫说,我家王爷或许会遭遇不测,倘若他出了什么事,你要怎么负责?” 田嬷嬷骤然语塞,不屑地撇撇嘴,到底没再说话。 白枫语速极快,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表达清楚了。 几个皇子围猎的范围都是事先规定好的,每人都不是孤军作战,队伍里会分拨一些勋贵子弟为伍。 就在前不久,萧凤卿那一队有位陈公子突发癫痫被送了回来,七手八脚间,陈公子背着的箭斛掉到了地上,侍从捡起来的时候居然发现那箭斛的箭矢有问题。 晏凌凝眸:“什么问题?” 白枫正色道:“一般的箭矢是三角头的,可陈公子的箭却有两三支被磨成了平角,进了猎场,那种箭根本射杀不了野兽。” 晏凌的眸光明明灭灭:“是偶然吗?” 白枫思索一会儿,犹豫地摇了摇头:“这些箭都是兵部的典吏事先准备好的,为了防止有皇子率领队伍作弊,箭尾会做一些相应的标记,分发下来之前,典吏会嘱咐人再三检查,封好箭斛再下发,所以应该不是偶然。” 晏凌眯了眯眸子:“陈公子是何处病发的?当时可曾进了围场?” “尚未。”白枫道:“因此王爷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暂时还无从得知。” 晏凌心念电转,昨夜萧凤卿就说睿王会在狩猎场对付他,难道这就是睿王的手段? 萧凤卿即便提前做好了布置,可是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王妃,我们该怎么办?” 萧凤卿走前特意叮嘱过白枫,如果有任何变故,他都能找晏凌拿主意。 晏凌沉吟片刻,忽然转过身大步走到田嬷嬷跟前:“嬷嬷,请替本妃通传一声,本妃有要事见母后。” 田嬷嬷高傲地扫了晏凌一眼:“宁王妃,皇后娘娘此时尚在休养,容不得旁人打扰。” 晏凌淡声道:“你都没替本妃通传,你怎么知道母后不见本妃?田嬷嬷,本妃知道您是母后身边的大红人,但再受依仗,你的头上除了母后还有皇上和各位皇子,本妃现在指使不动你,等本妃请来了能指使你的人,届时,你恐怕会对自己的行径百口莫辩吧?田嬷嬷,树大也别忙着招风。” 田嬷嬷被晏凌这一席话呛得有口难言,她脸色僵了僵,终于撤步返回营帐请示晏皇后。 白枫疑惑:“王妃,找皇后有用吗?” 晏凌淡淡垂眸,没回答白枫。 少顷,田嬷嬷去而复返,她又恢复了趾高气昂的姿态。 “宁王妃,不是老奴托大,是皇后娘娘确实还没醒,您说的要事可是关乎王爷?” 田嬷嬷冷淡地勾起唇:“王妃,王爷那儿自有侍卫保护他,您一介妇人还是别不安于室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吃斋念佛替自家男人祈福。” 晏凌漫不经心地笑笑:“既然如此,儿臣便不打扰母后了,是儿臣不懂事,非得在母后养病时添麻烦。田嬷嬷的意见很中肯,本妃这便回去吃斋念佛为王爷求福。” 田嬷嬷有些傻眼,不懂晏凌唱的是哪门子戏。 晏凌倒退两步,折身走向沈淑妃,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母妃,儿臣要先行离开了。” “阿凌,”沈淑妃拉住晏凌的手,用力一握:“去吧,去做自己的事,不用担心母妃。” 晏凌颔首,行了一礼后越过沈淑妃径直朝主营外走去,毫不拖泥带水。 月吟注视着晏凌信步离开的身影,眸底的光芒闪烁不定。 “王爷定会平安归来。”春袖柔声安慰月吟。 月吟的眼中流露羡慕,苦涩一笑:“假如没有这副病残之躯,我大概也能帮他做到更多事吧。” 春袖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仲雷已经去了连扼山采摘龙舌草,再过几天就能回京,我的药也早配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我这个小医仙在,你绝对能长命百岁。” “太好了。”月吟一喜,忽然又神色愧疚起来:“你们打算用那个方法救我?” 春袖知道她问的是拿晏凌试药一事,她慢慢点头:“王爷同意了。” 月吟错愕,神情更加不安:“这么做,会不会太残忍?” 春袖默了默,叹气:“虽然残忍,不过你和她相比,我们总是要选你的,不要想太多。” 月吟满面黯然地点了点头,春袖看在眼里又是轻声一叹:“你呀,就是太善良,总这样是要吃亏的。” “有你们护着我,我哪里会吃亏。”月吟莞尔,眉宇写满了属于少女的纯真。 …… 另一头。 “王妃,您要去哪儿?”白枫亦步亦趋:“不想法子帮王爷吗?” 晏凌哼笑:“带上那箭,你家王爷已然搭好了戏台,我们唱大戏去。” “啊?”白枫懵懂:“王爷那里怎么办?” 晏凌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宽袖:“放心,你家王爷祸害遗千年呢,没那么容易被干掉,他天生九条命,想要驾鹤西去还得等上很久很久。” “那我们这到底是去哪儿?” 晏凌微微一笑,高深莫测道:“人自然是得去救的,万一你家王爷真的在阴沟里翻了船,那就没法儿收场了,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演一出好戏,一个人翻船有什么意思?” 说着,晏凌的笑容倏地泛出了些许寒意,幽幽道:“全都落水打狗才有趣。” 白枫一愣,竟觉得此时的晏凌像极了萧凤卿。 …… 一下午的时间都快过半了,去狩猎的男人们仍不见踪影。 吴湘儿给晏皇后侍疾完就回了营帐,薇姐儿在帐篷里翻来覆去地背《女则》,见到吴湘儿,她怯怯地往后躲了一下。 吴湘儿瞥到薇姐儿这忸怩做派就来气,吴家是骊京一流的贵族,她未出阁前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女,结果生出来的女儿唯唯诺诺,连普通勋贵人家的嫡女都不如。 吴湘儿审视着薇姐儿:“叫你背的都会了吗?” 薇姐儿低低答:“会了。” “现在背给我听听。” 吴湘儿顺势在官帽椅上坐下,侍女百雀轻步上前替她斟茶。 薇姐儿迈着小短腿走到吴湘儿跟前,咬咬唇,开始背诵自己刚在看的《女则》,还没背完十句,就坑坑巴巴全都记不得了。 吴湘儿忍不住蹙眉:“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听进去?这么一丁点东西,你都背了好几天都背不出来,你怎么就这么蠢?” 薇姐儿怯生生地望了吴湘儿一眼,眼圈红红的:“本来……本来是能背的,母妃一抽查,我太紧张,就、就不记得了。” 吴湘儿一拍桌案,怒道:“合着还是我的错了?背不出就背不出,竟然还给自己找这种蹩脚的理由,你是存心与我作对吗?” 薇姐儿小小的身躯一颤,畏惧地看着吴湘儿:“母妃,我知错了,我、我现在就去背!” “百雀,把标尺拿来。”吴湘儿冷着脸:“我看这孩子真是三天不打就不长记性!” 百雀瞅着薇姐儿泫然欲泣的面庞,无声一叹,转身去柜子上取来了标尺。 吴湘儿拿过标尺,指向瑟缩着后退的薇姐儿:“过来,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薇姐儿期期艾艾地哭出声:“母妃,您别打我,我知错了……” 吴湘儿柳眉倒竖,气恼地数落:“你看看广平伯的孙女,她比你还小半岁,上回还在宫宴弹琴,得到了你皇祖母的夸赞,你呢?直到现在,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出来!” “要不是我的肚子不争气,至今都没能怀上,我也不需要你来给我撑门面!你以为我愿意管着你,我宁可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到你同父同母的弟弟身上。” 吴湘儿越想越是恼火,连带着对薇姐儿也生出了怨气,呵斥道:“你躲什么躲?你胆子再大还能跑出这座营帐吗?过来!” 薇姐儿打了个寒颤,双脚仿佛在原地生了根,半步都不愿挪动。 见状,吴湘儿气不打一处来,命令百雀:“去把这孩子给我抓过来。” 话音刚落,门口紧接着又响起了百羚的声音:“奴婢见过宁王妃,见过周侧妃。” 吴湘儿动作一凝,丢了个眼神给百雀,百雀顿悟,带着小声啜泣的薇姐儿进了内间。 没多久,两道娉婷人影相继出现在营帐门口。 吴湘儿立刻端起了娴静笑容:“弟妹,侧妃,你们怎么来了?” 周侧妃笑笑:“妾身在营帐外遇到了宁王妃。” 顾不得寒暄,晏凌一脸愁云惨淡:“二嫂,我是专程来找你帮忙的。” “找我帮忙?”吴湘儿愣了愣,她仔细打量晏凌憔悴的面色,试探道:“你是为了淑妃娘娘?弟妹,我人微言轻,帮不了你什么,而且母后也一直没苏醒。” 晏凌摇头,眼眶微湿:“不是。” 吴湘儿心里有点得意,往日的晏凌从容淡定,可从没这么狼狈的时候。 “那你说的帮忙究竟是何事?说出来,让二嫂帮你想想办法。” 晏凌迟疑片刻,呈上手里的箭矢:“有人在王爷用的箭上动了手脚。” 吴湘儿一惊:“怎会?!” “是真的。”晏凌用手帕按了按眼角,将箭矢竖起来给吴湘儿做示范:“你看,这种箭头哪儿能用?山里都是凶禽猛兽,王爷带着这些有问题的箭,别说打猎,哪怕是自卫都不行。” 吴湘儿细细端详那支箭矢,心念一动,她忙问:“是老七的箭有问题,还是所有人都……” 闻言,晏凌面上的表情更惊慌了:“这……这我倒是不知,万一他们的箭都出了问题,那该如何是好?” 静默不语的周侧妃突然插话道:“宁王是个老好人,谁会想害他性命?莫非有人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天啊,王爷!” 周侧妃掩嘴惊呼:“王爷该不会……姐姐,”她焦急地看向吴湘儿:“你说我们家王爷的箭是不是也这样的?” 吴湘儿本来就在猜想睿王的箭是否也被人动了手脚,周侧妃的话反而越发加深了她的怀疑,比起宁王,杀睿王才最有价值,谁知道幕后黑手会不会声东击西? “我这就去找母后。”吴湘儿定定神:“你们都随我去,我们请母后派兵进围场。” 晏凌担忧道:“此事兹事体大,除了皇子还有皇上跟那些国之栋梁,他们任一人出了事,于大楚都是莫大的损失,所以我们必须得赶紧想出应对之策。” 吴湘儿的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七弟妹说的是,不管怎么样,务必要确保他们的安全,等父皇平安回来再彻查这事。” 晏凌深深福身,恳切道:“二嫂,我家王爷的安危就拜托你了,母后疼你,有你的帮助,他一定能逢凶化吉。” 吴湘儿非常受用晏凌的恭维,她一振袍袖,当先迈步而出:“我们这便去见母后。” 晏凌感激涕零,虚扶着周侧妃缀在了吴湘儿身后。 …… 当晏凌再次现身的时候,田嬷嬷目瞪口呆。 沈淑妃看到吴湘儿一行人,微微一愣,随即失笑,她大概明白了晏凌的打算。 虽然这做法特别市井小民,但拿来对付爱面子的晏云裳,刚刚好。 如是想着,沈淑妃抬头瞥向晏凌。 晏凌不露痕迹地朝她笑了笑。 “田嬷嬷,”吴湘儿领着晏凌和周侧妃近前,肃声道:“本妃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求见母后。” 田嬷嬷对吴湘儿的态度就恭敬许多,她看了一眼晏凌,面露难色:“王妃,皇后还没醒呢,您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如由老奴转告。” 吴湘儿艴然不悦:“事关重大,本妃必须现在就见到母后,你还不快点进去通禀?耽误了事,本妃唯你是问!” 晏皇后晕过去之后,不少诰命夫人都仍旧坐在营帐外,美其名曰关心晏皇后的病情,其实就是隔岸观火。 眼下见着两个王妃、一个侧妃都聚集在皇后的营帐前,且神情皆是肃穆严正,好奇心驱使下,便一个个都假作不经意地竖起了耳朵。 晏凌眉梢一动,从袖袋扯出沾了辣椒水的手帕摁在眼尾,哀恸道:“田嬷嬷,有人在我家王爷的箭矢上做了手脚,我家王爷如今身处险境,您通融通融,让我见一见母后。” 她故意扬起了声调,那些看热闹的贵妇闻言立刻面面相觑,靖远侯夫人与沈淑妃互视一眼,她眸光一闪,起身道:“宁王妃,你刚说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晏凌声音哽咽,将手中的箭矢平摊给众人过目:“这是王爷那一队的箭,你们说这样的箭哪里能打猎?王爷怕是被算计了,这会儿还不知道处境如何。” “之沛就在宁王那一队。”靖远侯夫人也不禁着急起来:“何人居然敢对亲王下黑手?亲王都尚且如此,那……” 余音戛然而止,给予了旁人无限想象的空间,而靖远侯夫人的未尽之意也立马被心直口快的人捅了出来。 “贼人光天化日之下敢暗算亲王,那皇上跟我们的夫君会不会也有危险?” 此言一出,众座哗然。 皇家狩猎很多时候都是做做样子,大多凶猛的禽兽早就被提前驱离捕杀了,但也有一些活动在猎场的最内围,万一前去打猎的人遇上了,又没趁手的武器,到时真有三长两短,她们这些妇道人家该怎么办? 一时间,恐慌犹如龙卷风,迅速袭击了每人。 信国公夫人却道:“该不会是西秦人或者大魏的细作吧?毕竟玉华公主的事还没告一段落呢,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拿这事闹幺蛾子?” 贺兰徵“大义灭亲”卖了亲妹妹,建文帝表面上对他放松戒备甚至邀请他来回雁山,实则仍防他防得紧,所以根本没让他进围场,要说贺兰徵利用这个机会做点什么,也不是没有根据。 晏凌适时道:“各位稍安勿躁,我特意请来了二皇嫂,她素来聪慧沉稳,肯定能帮我们想到解决的法子。” 吴湘儿也忙不迭保证:“本妃是来找母后求助的,母后定有主意,你们先别着急。” 见此情景,田嬷嬷郁闷不已,只能返身进到营帐,没过一会儿,田嬷嬷黑着脸出来了,声音冷硬道:“娘娘请睿王妃、宁王妃进去。” 听晏皇后并未提及周侧妃,吴湘儿秀眉一挑。 周侧妃识趣道:“姐姐,宁王妃,妾身先回营帐等消息,有劳你们了。” 吴湘儿随意地挥挥手:“去吧,王爷的事自有我来操持,你好生在营帐休息。” 田嬷嬷略带同情地睃了睃吴湘儿,纵使不知道睿王妃能否说动皇后,不过方才皇后闻悉后,面色凝冷的能滴出水了。 很明显,晏皇后对睿王妃此举相当不满。 …… 晏凌刻意落后吴湘儿半个肩膀,进了营帐。 营帐内熏着沉水香,晏皇后披着纱衣坐在软榻上,青丝垂落柳腰,整个人犹如冰雕一般。 看到吴湘儿和晏凌一前一后地进来,她笑意冷冽:“一来一回,你们两个可真是本宫的好儿媳,宁王妃,你不是吃斋念佛去了吗?” 晏凌淡淡道:“求人不如求己。” 她眼角还泛着薄红,双眸如同被水洗过。 吴湘儿匆忙行了一礼,双手奉上晏凌交给她的箭矢,慌张道:“母后,有人在宁王的箭矢下了黑手,儿臣担心或许那贼子也会用同样的手段针对睿王甚至父皇,说不定还是细作,请您下懿旨速速人手去围场增援。” 晏皇后的目光只在那支箭矢上停顿了一息,艳绝的面容压抑着一丝怒气:“简直一派胡言,狩猎的箭矢都是经由兵部多番查验后再发送下来的,想要动手脚谈何容易?” 吴湘儿一时无言以对,下意识看向了晏凌。 晏凌稳步上前,淡静道:“母后,这支箭头平滑的箭矢是从陈公子的箭斛里掉出来的,您若不信,可以查验箭尾的记号,陈公子是宁王那一队的人,他的箭矢既然有问题,难保宁王或其他人的箭正常。” 晏皇后盯着晏凌,眸底闪过森寒的锐芒:“宁王妃,你信口雌黄也得有个限度,本宫念在你适才救了本宫一命,姑且再给你一次机会,但也别把本宫对你的宽宥当纵容。” 晏凌直视着晏皇后,朗声道:“母后,要证明儿臣有没有信口雌黄,其实很简单,只要您下令开兵库即可,所有参与狩猎的人,他们的武器在兵库都留有存余以作核对,儿臣想亲自入兵库核查宁王的箭矢。” “大胆!”晏皇后眸色如刀,与生俱来的威势仿佛出鞘的利刃,朝着晏凌削面而去:“兵库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岂容你女流之辈涉足?你置皇家威严于何地?晏凌,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晏凌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坚毅之色甚至比晏皇后眼底的冷锐还深重:“母后,儿臣正是考虑到大楚皇室,才会出此下策,父皇和几位王爷的安危不可掉以轻心,假若真有歹人在狩猎场伺机而动,后果将不堪设想!” 吴湘儿虽然惊讶晏凌进营帐之后迥异于先前的气势,但她更担忧睿王,软声道:“母后,七弟妹说的在理,父皇跟几位王爷的安危不容轻忽,儿臣求您赶紧想办法进围场探一探。” “调兵遣将岂能儿戏?凭你们片面之词,就想抽走大半守卫吗?” 晏皇后冷冷地剜了吴湘儿一眼:“以往本宫还斥责宸儿冷落你,如今倒是明白他为何瞧不上你了,娶了这么个虚有其表的蠢货,宸儿能同你交心才怪!” “母后……”吴湘儿的脸上忽白忽红,只觉得委屈,她一片真心为睿王着想,结果晏皇后不分青红皂白就当着晏凌的面责骂她。 晏凌对晏皇后和吴湘儿的婆媳官司没兴趣,她忽然跪了下来,以手触额,深深拜倒在地:“儿臣求母后下旨开兵库,当务之急,是证明父皇他们是否安全,更何况,随同父皇进围场的还有不少朝廷重臣,大楚正是用人之际,失了谁,都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晏皇后笑容冷酷:“晏凌,你还真能让本宫刮目相看,晏衡教出来的女儿倒是有趣,竟然连本宫都敢威胁!” “母后说笑了,儿臣怎敢威胁母后?”晏凌垂眉低眼,轻声反问:“儿臣也是忧思父皇还有几位殿下的安全,难道母后不挂念?” 晏皇后微微眯眼,半晌都没言语。 晏凌给她挖了个坑,如果她回答说自己挂念,那么就正中了晏凌的下怀,她必须开兵库。 如果她回答说不挂念,她毫不怀疑晏凌这臭丫头立马就能把她说的每个字都宣扬出去。 据田嬷嬷回禀,晏凌方才已然在外头散播了箭矢有异的消息,这一招先斩后奏尽管粗暴却很有用,她是在用外力逼她下旨。 无声的对峙间,唯呼吸声在静谧的内账徘徊。 晏皇后那双与晏凌如出一辙的凤眸,划过了冰冷肃杀的寒光:“晏凌,你果真想好了?” 她吐字缓慢而凉薄,近乎咬牙切齿,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晏凌抿抿唇,笃定道:“母后,儿臣想好了,请您开兵库,让大家都能安心。” 晏皇后的脸上掠过一丝狠厉:“好,本宫如你所愿,下旨开兵库,不过若是兵库一切无疑,本宫便要治你造谣惑众之罪,你可服?” 晏凌竭力忽略射到脸上的寒意:“服。” 她只需要配合萧凤卿就好,至于治罪,萧凤卿自会替她挡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她有什么好怕的? 吴湘儿也松了一口气,她鼓起勇气朝晏皇后行了一礼,感激道:“母后,谢谢您。” 对上吴湘儿,晏皇后的面色更冷沉了,她曾经还觉得吴湘儿即便生不出子嗣,好在家世煊赫,如今有了晏凌做比较,晏皇后才猛然发现,吴湘儿的存在,将来兴许会拖累睿王。 “本宫要休息了,你们出去吧。” 晏凌恭声:“是。” 吴湘儿迎上晏皇后冷漠的眼神,不知怎的,脊背不由自主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察觉到晏皇后淡漠的面孔下隐含着某种令她胆寒的东西,就好像自己每次进未央宫撞见晏皇后虐杀宫女时,她都是这副神态。 吴湘儿不敢再往深处想,直到退出主营,她后背的衣裳都没干。 …… 晏皇后的凤旨成了打开兵库大门的钥匙。 除却晏凌和吴湘儿,其他闻讯赶来的女眷都汇集在了兵库外头。 兵库的宋典吏约摸三十出头,见着两位王妃,他愣了愣,尔后才回过神:“卑职拜见睿王妃、宁王妃。” 晏凌直奔主题:“皇上此次狩猎所用的箭在哪里?你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宋典吏为难:“敢问王妃可有皇上的谕令?” “本妃有皇后的凤旨这还不够吗?”晏凌把平头箭矢丢到典吏脚边:“你好好看清楚,这是不是从你兵库内出去的?箭头有问题,其他的箭说不定也是如此,事关皇族安危,你赶紧取出来,否则你也担待不起后果。” 吴湘儿气势凌人:“睿王也在狩猎的队伍中,他是皇后的爱子,假如伤及一根汗毛,你一百颗脑袋都不够砍。” 宋典吏将信将疑地拾起箭矢细细检查,须臾,他脸色勃然大变:“王妃请稍等,卑职这便派人取箭。” 晏凌在兵库缓慢踱步,仔细留意了一下门窗的插阀,蹙眉问宋典吏:“这儿的守卫森严吗?闲杂人等能否出入?” 宋典吏神情惶然,也急出了一身汗:“森严的,昨晚这儿只有卑职一人,也就今天早上,那些侍卫直接从这里领走了箭斛。” 晏凌点点头,她知道是睿王换了萧凤卿的箭,问这些话不过就是装腔作势给旁人看。 其他人的箭矢很快就被取来,不等晏凌探手,吴湘儿心急火燎地拿起了睿王那一袋箭斛,她的动作非常急切,径自把箭斛里的箭矢都倒在了桌面,迫不及待地一支支查看。 目睹这一幕,晏凌莫名同情吴湘儿。 睿王与晏皇后合谋谋害萧凤卿,从头至尾,吴湘儿都被蒙在鼓里,此时此刻,她对睿王的关心都是发自真情,没有半分作假。 “七弟妹,王爷的箭没问题!”吴湘儿欣喜地看向晏凌,似乎怕晏凌不相信,她把那些箭都兜到晏凌眼前:“你帮我再检查一次,我怕我漏掉了。” 晏凌低头,随意地扫了眼,点点头:“二皇兄的箭是没问题。” 吴湘儿顿时卸下了心头大石,她陪晏凌去找晏皇后,无非是为萧千宸,既然确认了萧千宸平安无恙,其余人的死活就不关她事了。 晏凌拎起一袋袋箭斛,飞快地过目了一遍,果然不出所料,参与狩猎的人中,只有萧凤卿那一系的箭存疑。 眼见晏凌面容沉肃,吴湘儿又开始说起了风凉话:“七弟妹,七弟会不会出事?要不我们这就回去求母后派兵进围场救七弟吧?可你刚才在母后面前还立了军令状的,如今证明只七弟的箭有问题并非细作谋乱,你待会儿要怎么与母后交差?” “劳烦二皇嫂将此间事宜如实禀告母后,并请母后下凤令进猎场救宁王。” 吴湘儿一怔:“那你呢?” 晏凌对吴湘儿的话充耳不闻,提起桌上两袋箭斛径直便往兵库外走。 “七弟妹,你去哪儿?母后还在等着你呢。”吴湘儿在后头大声追问。 晏凌顺手把箭斛抛给了白枫:“不是要救你家主子?去备两匹快马。” 白枫眼睛一亮:“好嘞!” 走到一半,田嬷嬷带着两个宫女迎面走来。 “宁王妃,”田嬷嬷敷衍地曲身一礼:“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询问兵库一事,娘娘吩咐了,要是宁王妃真的无中生有,那就请您回去兑现自己的承诺。” 晏凌轻轻一笑,笑靥比明艳的枫叶还要夺人眼球。 “田嬷嬷,等王爷平安回来,我自会去母后跟前请罪的。” 田嬷嬷上前两步,挡在了晏凌身前:“王妃,皇后娘娘说,请您‘即刻’去见她。” 晏凌眼稍一挑,笑道:“母后待我们一向宽厚慈爱,她若知晓我急着去围场救王爷,一定不会生气的。” 田嬷嬷脸色微沉:“宁王妃,老奴是奉旨办差,您别为难老奴,老奴劝也劝过了,您难道希望老奴当着这么多双眼睛‘请’您过去吗?那架势也不太好看吧。” 晏凌仍是笑吟吟的:“田嬷嬷,母后那边我自会负荆请罪,但是现在……”她话锋一转,笑着的眉眼倏然泛散冷色:“我得去救我夫君。” 说完,晏凌抬步绕过了田嬷嬷身侧。 “这……”田嬷嬷瞠目结舌,做梦都没想到还有人居然胆敢违背晏皇后的命令,她连忙冲晏凌的背影高喊:“宁王妃,你违抗皇后的旨意,可得想清楚后果!” 晏凌衣带翻飞,步履不停。 “宁王妃,”栅门边忽地响起一管极其温润的男声:“你若信得过本殿,不如就让本殿帮你送箭去围场吧。” 闻声,晏凌猛然刹住了步子。 第88章 “战狼”夫妇 回雁山风景秀丽、四季如春,乃避暑胜地。 往山腹走,是一处极好的狩猎之所。 每年都会有驻扎这里的卫兵将凶兽驱除,留下一些比较温顺的野兽给前来狩猎的勋贵子弟猎杀,借此保障他们的安全。 然而,物以稀为贵,勋贵子弟虽然娇生惯养,但也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哪里只满足于猎杀白鹿小兔,自然是越凶悍的野兽越能体现他们的英雄情结。 萧凤卿带着自己那一队十来人朝猎场最内围的西南面策马疾行,狩猎的范围一早就规划好,瞧着是没多大危险,不过萧凤卿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将十来人按照武力值分成三拨。 一路走走停停,没见到食肉动物,锦鸡和兔子反倒抓了一只又一只。 萧凤卿心里存了事,对狩猎的兴趣也不大,所以入场以后,一直没射箭。 沈之沛驱马来到萧凤卿身边,轻声道:“这么小心翼翼的,萧老二打算在这儿对你动手?” 萧凤卿面色淡淡:“易地而处,我若是想在狩猎场杀人,最不费吹灰之力的方式就是把对方喂给野兽吃。” 沈之沛狐疑:“可打猎的区域地图并没错。” 萧凤卿斜睨沈之沛:“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他怎么可能做?不是本王鄙视你,你这脑子得多补补,不然将来靖远侯府前景堪忧啊。” “怕什么?反正有你罩着我,以后靖远侯府就靠你养了。”沈之沛伸臂勾住萧凤卿的肩膀,低声在他耳边吐露了两个字:“皇上。” 萧凤卿挑起半边嘴角,一把推开沈之沛:“离老子远点,众目睽睽之下成何体统?” “哎哟。”沈之沛兴味一笑:“假正经什么?” 萧凤卿嫌弃地挥落肩头不存在的飞絮:“我可没有分桃之癖,再说了,你那相貌就算是女子,也配不上我。” 沈之沛不敢置信地盯萧凤卿一眼,装模作样地虚心请教:“那你倒是说说,何等容貌的女子能得你青睐?” 闻言,萧凤卿一顿,脑海下意识晃过一张清妍绝俗的脸庞,又想起昨夜的意乱情迷,神思便不由得飘忽了一瞬。 沈之沛敏锐地捕捉到萧凤卿眼底一闪而过的恍惚,笑眯眯地打趣:“想起月吟了是吧?” 萧凤卿脸上的恍然瞬间消失,鬼使神差的,心口因为沈之沛的话堵得厉害,他冷淡地睇向沈之沛:“还想活着见离霜就请你学会闭嘴。” 沈之沛嘴角的笑意立刻僵住了,讪笑:“小的遵命。” 走在前头的崔烨不经意回眸,看见沈之沛在萧凤卿面前伏低做小的模样,一挑眉,催马挨近他们:“喂,你们在嘀嘀咕咕说什么?” 萧凤卿拍拍座下红马,马头偏转,驮着他去了一棵杨树下,他眺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眼神晦暗,若有所思。 沈之沛风流倜傥地展开折扇:“还能有什么?自然是商讨一会儿打多少猎物。” “那些小兔小鹿的,我可不要。”崔烨一派意气风发:“我至少得打一头大豹子回去,我还要猎一只狐狸,剥皮给我娘做围脖。” 沈之沛喷笑:“可别到时候是豹子追你。” “狗眼看人低。”崔烨愤愤:“我不与你说了,我找萧老七。” 言罢,崔烨打马靠近萧凤卿,正想开口,眸光忽然瞥到萧凤卿手腕上的绿松石手串,惊讶道:“王爷,你这手上戴的什么玩意儿?” 萧凤卿淡然启唇:“自己有眼不会看么?” “我知道,手链啊。”崔烨大大咧咧地用手去拽那条手串:“我就是奇怪你好端端的戴这个做甚?你以前可是说过,大男人身上戴一块玉就够了,不然娘娘腔似的。” 萧凤卿在崔烨的爪子碰到自己之前就撤开了手,凉凉道:“是不是娘娘腔得看你有多少男人味,同你的穿戴并无必然联系,纵观这整个骊京,你能找到比本王更有阳刚之美的吗?” 崔烨不假思索:“但我确实没见过比你更不要脸的。” 沈之沛定睛打量着萧凤卿绕在腕部的手串,抚掌一笑:“崔烨,老七戴的可并非普通物件,这是我那表弟妹送的贴身之物。” “噢,原来如此。”崔烨夸张地拉长声音:“怪不得连碰都不准我碰,理解理解。” 萧凤卿面不改色:“你方才摸了那只母兔子的屁股,貌似没洗手,本王不允你碰,是嫌脏。” 沈之沛顿时义正言辞地鄙夷道:“禽兽!连母兔子都不放过!” “冤枉!我都没猎过兔子!”崔烨一头雾水,极力证明自己的清白:“何时那啥母兔子了?” 话音刚落,赤鹄匆匆跑来:“主子,这箭矢不对劲儿!” 萧凤卿低眸,目光落在赤鹄手上全是平头的箭矢上,玄月眉轻拧:“怎么回事?” 赤鹄沉声道:“是从李公子的箭斛拿出来的,王爷,您快看看您的箭有没有问题。” 萧凤卿信手抖落箭斛,目光触及到那些七零八落散在地上没有尖角的箭矢,哂笑:“还真是……别具一格的计划。” 他眯了眯桃花眼,扬声道:“所有人都给本王检查一遍自己的箭矢。” 随着众人纷纷解开箭斛的声响,一声又一声惊呼此起彼伏地传来: “王爷,我的箭没有尖头!” “诶,可是我的箭怎么好好的?” “王爷,我们拿着这种箭怎么用啊?万一待会儿遇到野兽袭击如何防御?”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萧凤卿的面色越来越清寒,嫣红唇边的笑容也越来越瘆人。 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恰是杂草丛生的密林,光线也趋于昏暗,如果真有野兽冲出来,这一大堆人估计都要成食物了。 赤鹄问道:“王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崔烨立刻打起退堂鼓:“要不我们回去得了,妈的,是哪个龟孙子换了我们的箭?” 萧凤卿沉默不语,眼里有暗波跌宕。 沈之沛沉吟:“老七,你看我们现在折返还来得及吗?他们可都是那些重臣的心头肉,万一在我们手上出了差池,怕是不好交代啊。”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间的手链,长睫下的星眸透着点点冷光,淡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崔烨不明所以:“何出此言?” 萧凤卿言简意赅:“风。” 崔烨仍旧不解其意,沈之沛的鼻端一动,陡然变色:“风中有腥臭味,附近应该有狼群!” 几乎是话音落地,前方就猛然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天喊地声:“狼!有好多的狼!” 密林内的参天大树犹如一把把硕大的伞相互虬结,天顶投下来的光被树冠遮掩,不过倏忽之间,周遭就阴森森的,仿佛已是日夜颠倒。 萧凤卿抬眸望去,隐约感觉四面凭空出现了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凝神细听,甚至还能听到兽类的喘息。 “表兄。”萧凤卿微微侧眸,挑眉看向了沈之沛:“你我长这么大,还没携手杀过狼,今天要不要试试?” “听说回雁山的狼群世代都守着一头火麒麟,火麒麟是上古神兽,能使女子驻颜不老,你想不想见识一番呢?” 沈之沛一愣,对上萧凤卿流光溢彩的眼眸,他随即也生出一股意兴湍飞的豪迈,洒然道:“好,本世子今日就舍命陪君子!” 狼嚎声不绝于耳,崔烨小腿肚发抖,苦着脸抗议:“还是别螳臂当车了,两位,我们直接跑路吧!” 萧凤卿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软剑:“跑?呵,从今日起,本王的世界里再没这个字了。” …… 密林里,晏凌垂眼打量地面凌乱的马蹄印以及一路向北的血迹。 贺兰徵用手丈量着泥地上动物的脚印,淡声道:“他们应该遇到了狼群。” 晏凌淡然颔首:“八九不离十。” 贺兰徵挑眉一笑:“宁王妃,你不是很担心宁王吗?本殿毛遂自荐要来送箭,你不应允,宁可自己亲自来,怎么这会儿看你的反应倒平淡多了?” “不劳烦质子送箭,是本妃不相信你,不过看到质子出动这么多人手随我找寻王爷的下落,之前也是本妃小人之心了。”晏凌说得坦坦荡荡,走到草丛边逗留了片刻,尔后嘱咐白枫:“去准备几缸火油。” 闻言,贺兰徵眉梢一动,笑道:“宁王妃好毒的手段。” …… 低矮的坡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狼跟马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夹杂着狼尸的腥臭气,熏人欲呕。 萧凤卿一剑刺穿了一匹灰狼的喉咙,猩红的狼血喷了他满头满脸,冷锐的剑刃却将他的双眼映衬得格外明亮。 沈之沛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这些畜生太狡猾了,竟然把我们引到了它们的狼窝,老七,这可怎么办?我们有法子找援军吗?” 萧凤卿素来淡定的脸色亦有了变化,他稍稍敛眸,看着矮坡上络绎不绝的狼群和仓皇逃窜的权贵子弟,冷声道:“萧千宸既然敢这么算计我,肯定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算我们现在求援,但远水救不了近火,等援兵赶到,我们早被这些畜生撕碎了。” “王爷,世子!”崔烨踉跄扑过来,一身都是狼毛,腿上还被狼牙咬出了一个口子,他被吓得涕泗横流:“救救我!救救我!我被咬了!” 除了崔烨,其余勋贵家的公子们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都或多或少受了伤,幸亏萧凤卿指挥得当,布置下一些人阵捕杀了数头狼。 危急存亡的关头,虽然有不少人疑惑萧凤卿与昔日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还有出神入化的功夫,但形势紧迫,他们也来不及仔细探究其中的蹊跷,只是本能地听从萧凤卿的指挥。 萧凤卿的目光落到腕上的绿松石手串,心头一动:“陈公子是不是发癫痫被送回营地了?” 赤鹄提剑挡在萧凤卿面前:“嗯。” 萧凤卿顿了顿,忽然萌发了一份很不切实际的希望:“说不定晏凌会出现。” 沈之沛一怔,哈哈笑道:“老表,你这大白天的做什么白日梦?晏凌哪可能会来这地方?” 萧凤卿淡声:“晏凌非常聪慧,如果陈公子的箭矢也有问题,白枫照样能收到消息,他肯定会告诉晏凌的。” 沈之沛仍旧匪夷所思:“那晏凌也不至于上这儿来,明知是虎狼之地还为了一个男人硬闯,她傻吗?你们的关系也没多好吧?” 沈之沛瞅着萧凤卿变幻不定的面色,压低声道:“她可不是因为你连命都能舍弃的月吟。” 闻言,萧凤卿突然茫然了,眼底迅速掠过一抹闪烁的异芒,他没再和沈之沛争辩晏凌是否会出现的话题。 大概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大概又是不相信。 总而言之,无非就是这两种答案,他却罕见地变得迟疑,自己都唾弃自己的三心二意。 就好像在沙漠遍寻水源不获的迷途行者,某天忽然发现了一座村庄,他却迟迟不敢走近,因为害怕那只是海市蜃楼的假象。 沈之沛说的对,他对晏凌确实抱有太大幻想。 “求人不如求己,我就不信这群狼杀不完!” “萧千宸把扬名立威的机会都送到我面前了,难道老子没那个种能接住?”萧凤卿厉声道:“沈之沛,护好他们!” 沈之沛惊讶:“你要打头阵?我同你一起去。” “别婆婆妈妈的了,狼要屠,人也不能死。” 收摄心神,萧凤卿狠狠擦掉脸上的血,拽下腰带将剑柄牢牢绑在手上,随即义无反顾地杀向了利齿垂涎的凶猛狼群。 众人根本看不清萧凤卿是如何出手的,只能看见一条黑色的影子在健壮狡诈的狼堆中移形换影,所到之处,狼的惨嚎此起彼伏,一只又一只遭开膛破肚的狼被砸到坡地下,紧跟着,又有无数只壮硕的灰狼蜂拥而上。 萧凤卿的武功或许不能用天下第一来形容,但他身上那股悍不畏死和越战越勇的气势,仿佛一把世间最能所向披靡的神兵利器,挥落的每一招皆是劈山填海的霸气。 渐渐的,注视着那个与狼群搏斗浑身是伤的男人,所有人都不自觉噤声,他们的眼眶慢慢湿润赤红,双拳也越攥越紧,属于少年人的血性在他们的体内觉醒奔腾,叫嚣着能毁天灭地的能量。 崔烨咬咬牙,转身看着身后的少年们,大声道:“畏首畏尾还做什么男子汉?我们的父辈都是开疆扩土的将士,他们的子孙也绝不该是遇到危险只会躲在别人身后哭哭啼啼的脓包!宁王为了保护我们孤战狼群,我们再不做点什么,就算今日活下来,回去还有何颜面冠上自己的姓氏?!” “崔公子所言极是!”永定伯府的段世子率先站出来响应崔烨:“有什么好怕的?几头畜生罢了,我们拿起自己的兵刃,一刀解决一个便是,群狼尚且知晓与同伴共进共退,难道我们堂堂七尺男儿还不如一群畜生?” 这番激昂慷慨的话语落地,其余人面面相窥,再望一眼被凶狠的恶狼前后夹击的萧凤卿,脸上闪过挣扎跟意动,空气静了静,没有人再开口,场面一度陷入了令人心灰意冷的尴尬。 见状,崔烨又吃惊又愤懑,怒睁着双目:“你们……你们怎么不说话?” 段世子哼了哼,提着白蜡枪出列:“崔兄,我陪你!” 沈之沛一边摇头感叹萧凤卿拉拢人心的计划失败了一边出声阻止道:“二位,我知道你们一片好心想帮宁王,可是宁王此前就嘱咐了我,让我好好保护你们,你们将来都是为国效力的人,沈某不能放你们过去冒险。” “不行!”段世子断然否决:“身为大丈夫,岂有遇到风浪就龟缩在他人背后的道理?” 他转过头,激愤且轻蔑地掠过十多张年轻的面庞:“我段佐虽然没有荡平浊世的本事,可也不算无名之辈,我父亲身为威名赫赫的永定伯,他的儿子自然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约摸是被段佐掷地有声的话震慑,那些面露犹疑的少年人都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 段佐冷冷一笑:“一群孬种!” 话音刚落,刑部侍郎的幼子袁凯抓着短刀越众而出:“段世子,你骂得对,宁王为了保护我们身先士卒、九死一生,我们哪能像龟孙一样袖手旁观?有家伙的操家伙,没家伙的拿削尖的树枝,我们今日就跟这帮小畜生拼了!” 金石之声铿锵回荡,犹如响鼓重锤在混沌的天地,直把人血脉里鼓噪的懦弱都震了个粉碎。 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终于有少年朗声应和:“往日总有人说我们是贪图享乐的膏粱子弟,我们今天就杀了这群狼,提着它们的脑袋回去见父兄,以后看还有谁敢小瞧了我们!”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底读到了一丝决然的意味,原先萎靡的气氛彻底士气高涨,之前心生怯意的人都不由热血沸腾。 “好!我们今日就随同宁王舍命一战!” 说完,段佐一马当先朝坡地跑去。 坡地上的狼群见有大批的人又冲上来,绿油油的眼睛立刻放射出凶光,健硕的头狼站在坡地的迎风处发出了悠长的狼嚎,犹如死神的召唤。 很快,其他的狼只也开始嚎叫迎合头狼,毛骨悚然的狼嗥汇聚成一片又一片恐怖声浪,然而更骇人的还在后面,大概是听见了头狼的嗥叫,坡地一侧的草原又踢踢踏踏地奔涌出十多匹身形强壮的郊狼。 崔烨头皮发麻,颤声道:“我还能有机会活着回骊京喝一杯离霜姑娘的酒吗?” “老子去你的!”沈之沛怒骂:“死到临头还垂涎离霜,要想也是我想,你算老几?” 萧凤卿徒手扯断一匹狼的肠子,冷声训斥道:“你们想死,我可不拦着,但是别拖我下水。” 段佐左支右绌,不慎被一匹狼咬住了胳膊,沈之沛眼疾手快地削掉了那只狼爪,回头朝萧凤卿龇牙一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哪怕我死了,我都会给你当垫背送你回阳间。” 萧凤卿默不作声,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臂将一条条袭上他面门的灰狼拦腰斩断,腥臭的狼血将他的玄衣染成一块块暗黑色,惨厉的狼嚎与惊惶的呻吟声在他耳畔接二连三地响起,他没有时间去分辨谁伤了或是死了,他的目标很明确——他要留着这条命回去! “老七,我撑不住了!”沈之沛一掌劈飞扑上来的母狼,呼喊道:“你走吧,我掩护你!” 郊狼是群居动物,时常结伴捕猎,感情非常深厚,眼见自己的伙伴被杀,剩余的狼便像疯了一般不要命地发动攻击,而且是从各个刁钻的角度袭击萧凤卿等人,甚至宁肯被刺穿狼腹都要咬上他们一口才肯罢休。 萧凤卿头也不回,穿梭在一群群拱着尖嘴欲啃食他的狼堆中,高声道:“你如果能活下来,我可以考虑劝说离霜接受你。” 沈之沛眼睛一亮,立马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量:“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又出尔反尔!” 萧凤卿无暇再答话,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气力在一点点流逝,眼前一阵阵发黑,根本看不清自己身边围绕了多少匹相机而动的狼,他遵循着本能一次又一次麻木地划下每一道森冷剑弧,可他的动作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滞缓,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万兽有灵,狼也不例外。 狼本来就生性狡猾残忍,或许是逐渐琢磨出萧凤卿的颓势,它们不再一起发起进攻,反而采用了迂回的方式,利用车轮战消耗萧凤卿所剩不多的战力。 萧凤卿已经成了披头散发的血人,身上的骑装被狼牙撕成了条条碎布,无可名状的疲惫骤然袭上心头,他挥剑的手臂像灌了铅一般,每抬起一次都让他气喘吁吁,视线彻底模糊,到最后,他只能凭着记忆去宰杀那些狼,可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也屡次落了空。 就在这时,一条体型彪悍的母狼瞅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了萧凤卿。 力竭的萧凤卿拼着最后一份力气就地一滚,险险避过了母狼锋利的獠齿,但也仅此而已,滚到坡地下之后,萧凤卿的四肢成“大”字型瘫倒,再也没有办法爬起来。 “老七!”沈之沛眼眶一颤,不顾一切地跑下坡地。 可是人的双腿哪有动物的四条腿跑得快,沈之沛还没跑下来,等待已久的三条狼便已亮出尖牙踩上了萧凤卿的胸膛,萧凤卿的胸口有伤,经过头狼这么一踩,鲜血仿若温泉口箔箔冒出了血泡,头狼嗅到浓烈的血腥味,眼底的绿光大亮,如饥似渴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嘴。 萧凤卿抽痛,勉力睁开双眼便看到一条凶悍的狼踩着自己,它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绿色的眼珠散发不加掩饰的杀意,萧凤卿试图起身,但是手脚却全都不听自己使唤了,他艰难地动了动,钻心的疼痛自四肢百骸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沈之沛声嘶力竭的呼唤逐渐远去,萧凤卿的耳中只能听到那几匹狼似是捕猎到了肉食深感兴奋的嗥叫,眼皮越来越沉,狼牙挂着的涎水一滴滴滑落在脸上,萧凤卿不甘又无奈地合上眼。 诸多画面从脑海浮光掠影而过,每一幕都是他想抓住又抓不住的,也就在命悬一线的此刻,萧凤卿才猛然发觉,自己这一生其实活得很无趣,他心心念念都是复仇,可眼下他命都快没了,他的仇人还依旧风光无限。 毋庸置疑,他是遗憾的,可除了遗憾,他赴死前的心情竟还有点诡异的轻松。 整整二十年,从记事起,他就清楚自己是为何而活,他明白自己的性命是牺牲了多少人换来的,所以一刻都不敢轻忽,更不敢恣意妄为,其实他很累,但没有一个人真正在乎过他累不累。 萧凤卿不无嘲讽地想:英明一世的镇北王倘若在天有灵,知道他唯一的儿子被狼给吃了,还不晓得会不会气得在阴间掀了阎王殿。 胸前的重量陡然一沉,那头母狼倏然弓腰低头,朝萧凤卿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风喷洒在萧凤卿苍白的面孔,置身狼嘴之下,他的唇角却若有若无地挑起了一丝笑。 目睹这险象环生的情形,沈之沛吓得肝胆俱裂:“萧凤卿!” 他箭步冲到坡地下想救出萧凤卿,可又有两匹狼如影随形地缠上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燃着火球的箭矢忽然流星一般自他眼前嗖地飞过,尔后不偏不倚地射穿了那只母狼的肚腹,母狼仰起头痛苦地厉嗥一声,随后被箭的惯性弹到了远处,点着火油的箭在它腹部迅速烧起了一团火,被剧痛折磨的母狼四处乱窜,混乱间,它携带的火苗也烧到了其他狼的身上。 火箭离弦,狼声凄厉。 正打算认命受死的萧凤卿骤感胸前一轻,紧跟着,有灼热的火风从他眼前飘过,伴随着各种细碎的惊呼声,似乎是受到某种预感的鼓励,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倏忽就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然后—— 萧凤卿就再也没办法挪开自己的眼目了。 坡地上,身穿绯色骑装的女子眉眼明艳、英姿飒爽,高马尾在晚风中扬起根根分明的弧线,一日之雅,她单薄的背影笼在一团绚烂的霞光里,仿若就是从那轮斜阳飞出以天人之姿降临到他身边。 第89章 那一箭,射中了他的心 “嗷呜——” 在落日余晖即将被地平线拖入永夜之际,凄厉的狼嗥振聋发聩,连回巢的鸟雀都顾不得眷念旧窝,一哄而散。 那只着了火的母狼没过多久就咽了气,死状极其可怖,浑身的皮毛都已被烧焦烧卷,发出阵阵糊臭。 见状,其他的狼厉嚎着夺命奔逃,可惜,火球穷追不舍,它们上天入地求生无门。 萧凤卿奄奄一息地仰躺在坡地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但他仍旧执拗地偏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黑马上的女子。 日薄西山,晚风撩起她漆黑的发丝,朱红色的缎带于瑰丽云霞间婆娑起舞,她的面目隐藏在混惑的光线之中,唯独一双凤眼清澈澄亮,仿佛是启明星在为他这个沙漠迷途的旅人指引方向,照亮他的归途。 那一瞬的萧凤卿,尝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欣喜,似乎所有的疲惫皆在那双明亮清透的眼中找到了慰藉,连带着灵魂都有了归属。 宛如一个美丽又缥缈的梦,透着丝丝缱绻。 四面都是火光和豕突狼奔的黑影,萧凤卿却失心疯地觉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滋味儿。 他是经年活在暗狱的恶鬼,捕捉到一丁点光,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晏凌那一箭,射中的不仅是狼,还有他的心。 回雁山这批恶狼的数量之多超乎想象,放眼整座平原,入目全是在烈火中打滚的郊狼,凄惨的狼嚎惊天动地,给人置身炼狱的错觉。 有一匹灰狼瞧见萧凤卿一动不动,四爪刨地呲牙低吼了一声,然后纵身一跃,目露凶光地朝他喉结处扑了过来。 腥风罩面,恶臭扑鼻,萧凤卿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微微笑着,泰然自若地迎接死亡。 贺兰徵居高临下俯视着那满身是血的男人,兴味地挑起眼稍:“王妃,你家夫君怕不是脑子被磕坏了?” 晏凌冷冷一哼:“不知死活!” 也不知她究竟是在说人或是狼。 贺兰徵勾唇道:“本殿这就派人救宁王。” “不必了。” 晏凌陡然清叱一声,下一刻,她座下的膘马便犹如初初脱缰一般朝坡地飞奔疾驶而去。 贺兰徵怅然若失地凝望着那道纤细身影,半晌,低低叹息:“宁王还真是好福气。” 膘马体型健壮、脚程极快,扬起马蹄高高飞跃,电光火石间就已来到了萧凤卿身前。 晏凌长刀出鞘,手起刀落,一道极亮的刀芒从萧凤卿胸口片过,灰狼甚至都没来得及凄嗥,它肥硕的身体早被晏凌毫不留情地劈成了两截,一蓬蓬温热的血尽数洒在萧凤卿颊侧。 萧凤卿看着晏凌,眼底柔软得不可思议。 “阿凌,你可真不善良,居然这么对待它。” 晏凌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萧凤卿面前。 低眸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上顿住,冷声道:“你何时学会等死了?” 萧凤卿莞尔一笑,他脸上都是血,露出的牙齿却是雪白又整齐:“我知道阿凌会救我。” 晏凌撤开视线不去看他凄惨模样,绷着脸说:“成天油嘴滑舌,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阿凌——”萧凤卿撑起半边身子,脏污的手攥住晏凌的裙摆摇晃,可怜兮兮地拉长了音调:“你要再不出现,我就要做那群狼的晚饭了,到时你也要做寡妇。” “闭嘴!”晏凌挥开萧凤卿的手,说了一句霸气十足的话:“除了我,谁有那个资格让我做寡妇?萧凤卿,你的命是我的。” 萧凤卿面色柔和地凝视着晏凌,眸光特别专注,他的声音非常沙哑:“阿凌,你又救了我一次,我真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阿凌,我怎么忽然感觉好久好久都没见到你了,就跟……就跟咱两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他没撒谎骗她,他方才的确以为自己会葬身狼腹,如今再次见着晏凌,恍如隔世之余,便是浓浓的欢喜。 莫名的,听萧凤卿这么说,晏凌也有些心堵。 萧凤卿早晨入围场的时候,玉树临风,是何其神采飞扬,可眼下却几乎全身都找不到一块好肉。 她没好气地瞪萧凤卿一眼:“能自己起来吗?” “不能。”萧凤卿沮丧地叹了口气:“我好疼。” 晏凌抿抿唇,上前两步,弯身拉过萧凤卿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头,搂住他腰,让他借着自己的力气缓缓站起来。 萧凤卿倚在晏凌身上,咬着牙慢慢使力起身,伤处疼痛难忍,他屏住呼吸,艰难地活动手脚,清幽的香气淡淡飘进鼻翼,他顺势侧过头,靠在了晏凌的肩膀。 “阿凌,”萧凤卿神色定定地晲着晏凌秀丽的侧脸:“阿凌。” 晏凌扶着萧凤卿迈开脚步:“嗯?” 萧凤卿笑笑:“没什么,就想叫叫你。” 晏凌嫌弃:“无聊。” 她瞥萧凤卿一眼,单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近乎粗鲁地在他脸上随意抹了两把,待看清萧凤卿煞白的脸孔,她嗓子一紧:“怎么这副鬼样子?” 萧凤卿捉住晏凌的手,眸色温软得能滴出水:“我差点就再也无法唤你了,阿凌,你说余生里,如果再没有一个叫萧凤卿的人这样唤你,你会难过吗?” 晏凌闻言垂眸,浓密的眼睫遮住了她眼底的波澜,淡淡道:“不知。” “小没良心的。”萧凤卿落寞地笑了笑,他定睛望着晏凌,哑声道:“可,倘若我的下半辈子没了你,我想,我一定会很孤单的。” 晏凌纤睫一颤,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像萌芽的种子随着萧凤卿的话欲破土而出,她极力驱散那份骚动的异样,冷着脸道:“看不出你还挺欠虐的,原来你希望我天天揍你吗?” 萧凤卿扬唇轻笑,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瓣一开一合,快乐地小声念叨:“阿凌就是喜欢口是心非,明明心里装着我还嘴硬不承认,只要能和你每天在一起,别说揍我,让我给你骑都无所谓。” 晏凌的嘴角略略耸动,故意板着脸:“受了伤就少说话,留点元气不懂吗?” 萧凤卿依旧笑眯眯的,晏凌架住他,两个人缓慢地朝坡地上走,滑过半空的风混合了火油味与腥臭气,还有幽微的冷香。 晏凌顺滑的发线顽皮地拂过了萧凤卿面庞,他一时心猿意马,心头隐隐约约催发了一种念头,当那个念头在脑海越发清晰深刻时,他仿若能听见心脏那处不受控制地唱起了歌。 “阿凌。” 晏凌稳住身形,侧头望向他。 萧凤卿浅浅勾起唇,忽然揽过晏凌的脸,在她红润小巧的唇珠上飞快地啄了一口。 晏凌猝不及防被萧凤卿给轻薄了,目瞪口呆与面红耳赤在她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萧凤卿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这是我活下来的奖励,而且我重伤在身,你可不许揍我。” 晏凌被这厮的恬不知耻气笑了:“强词夺理。” 萧凤卿得寸进尺赖在了晏凌身上,小狗似的蹭蹭她,嗅着她独一无二的香味,快活地摇尾巴:“阿凌,你真好。” 晏凌狞笑,狠狠地用手掐一下萧凤卿的腰间软肉:“现在呢?我好不好?” 萧凤卿含笑瞅着气呼呼的晏凌,火光沉淀在他弧形完美的桃花眼:“晏凌,活着真好,能再次见到你,也很好。” 晏凌触及萧凤卿盛满欢欣的眸光,愣了愣,心中漾开一圈柔柔的涟漪,轻声道:“嗯,活着是很好。” …… 头狼死后,群狼无首,在漫天的火幕内奔窜。 贺兰徵带来的人迅速剿杀了恶狼,伤痕累累的沈之沛等人也终于得以抽身而退。 “七嫂!”崔烨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糊满了血泪:“想不到是你带人来救我们!多亏你来了,不然……我们都得给这群小畜生吃了!” 晏凌并无好大喜功的癖好,正色道:“这还得多亏贺兰质子,这些人马都是他的手下,否则想杀退这些狼恐怕要大费周折。” 闻言,众人都纷纷看向长身玉立的贺兰徵。 贺兰徵一派萧萧清举的气度:“王妃言重了,能够献上一点绵薄之力,是本殿的荣幸,不足挂齿,王妃智勇双全,你们更该感激她。” 萧凤卿的目光在贺兰徵与晏凌之间逡巡,搭在晏凌肩头的手突然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她的腰侧:“本王幸得质子援手,真是感激不尽。” 贺兰徵笑若春风:“王爷客气了,这火攻之法是王妃想出来的法子,本殿不过出些气力。” “其实还是王爷福泽深厚,居然能娶到宁王妃这般举世无双的奇女子,有手段,有谋略,得如此贤内助,王爷何愁前途不能无量?” 萧凤卿自动忽略了贺兰徵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善如流道:“是啊,有阿凌这个好妻子在,本王自然万事足,并非谁都能娶到这么好的女人。” 沈之沛听着萧凤卿跟贺兰徵面和心不和的交锋,视线再扫过表情清淡的晏凌,脸上不自觉掠过一抹极其复杂的忧悒。 当日在如意坊揶揄萧凤卿老房子着火只是玩笑,没成想,现在倒是一语成谶了。 可萧凤卿和晏凌的身份却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他身上的燎原之火,最终只能害人害己。 可叹这人还浑然不觉自己对晏凌动了真情。 贺兰徵端量萧凤卿的伤势,侧目对秦夜使了个眼色,未几,秦夜领着两个手下抬来一张藤蔓做的担架。 “宁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趁夜下山,山路不好走,你又受了伤,不如就用担架委屈一下。” 萧凤卿看看神色和煦的贺兰徵,再看看那张粗制滥造的担架,似笑非笑:“本王能自己走,再说了,还有阿凌呢。” 贺兰徵笑意更深,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这群狼的狼牙毒性很重,王爷还是莫要再轻举妄动,更何况,宁王妃再厉害终究也是一介女子,你难道想让她一直扛着你回营地?” 此言一出,萧凤卿还没接腔,晏凌先当起了甩手掌柜,她朝萧凤卿撇撇嘴:“又不是过年杀猪,我不要扛着你,沉死了,你就拿担架暂时凑合吧,事急从权,别穷讲究了。” 萧凤卿暗自磨牙,勉强挤出一丝笑:“本王的伤只是看着厉害,实际上没什么大碍。” 说着,似乎是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还忍痛挺直了脊背,力求自己能身如青松地陪着晏凌。 “是吗?”晏凌狐疑地审视萧凤卿,冷不丁拆台:“但是你刚才还说自己很痛,站不起来。” 她随手在萧凤卿被狼牙扎了两个血洞的手臂戳了两下,萧凤卿始料未及,立刻发出痛哼。 晏凌得意挑眉:“看吧,我一根手指头都能搞定你,别逞能了,快去担架躺着吧。” 贺兰徵也笑睨着萧凤卿:“王妃这么紧张王爷,王爷又何必再令她担心?男子汉大丈夫好面子是人之常情,然而,过犹不及。” 晏凌对白枫微抬下巴:“别傻站着了。” 闻言,白枫立马近前,与赤鹄一左一右地架着萧凤卿躺上了担架,根本不由他分说。 萧凤卿:“……” 好想把这几个人打包丢到洋湖去喂鱼。 晏凌将萧凤卿交给了白枫照顾,她缓步走到坡地上,居高临下地俯瞰遍野狼尸。 崔烨依旧喋喋不休:“七嫂,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晏凌负手而立:“凭马蹄印。” 崔烨很崇拜晏凌,激动道:“七嫂真厉害,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都没杀过狼,今天竟然弄死了两头!” 沈之沛戏谑地眨眨眼:“等宁王养好了伤,让他请你们去花满楼吃饭宿妓压惊。” 晏凌淡淡一笑,豪爽地抬手指着坡地下的焦尸:“也别花满楼了,这几十头狼正好烤得透熟,要不洒点孜然先填个肚子?” “呃……不用不用!”崔烨头皮发麻,一脸后怕:“以后我看到狗都会有阴影了!” 段佐托着血流如注的小臂:“王妃,现在不过是夏季,也非冬日,为何这里的狼扎堆了?” 晏凌目色沉然:“我去密林看过了,有人事先在你们所到之处的草丛撒了一些引狼的药粉,狼的嗅觉很灵敏,它们是循着味道盯上你们的。” 段佐眸光一凛:“有人存心害宁王?莫非是……” 这次所有人围猎的路线是睿王和晋王安排的,太子因丧妻之痛并未参与。 “嘘。”晏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最好烂在肚子里。” 那头,萧凤卿听白枫低声讲述了晏凌和晏皇后对峙的事,他深邃的目光定在晏凌窈窕的身影上,炯炯如炬。 “王爷,你说王妃回去以后会不会被晏皇后重罚?她可是为了您才私自离开的。” 萧凤卿眉梢眼角都蕴藉着温和,脑海深处在周而复始地回荡晏凌那句——“我得去救我夫君。” 太阳打西边出来,她竟肯承认他的地位了。 他想象了一会儿晏凌彼时的情态,嘴角轻轻挑起,示意白枫附耳贴过去。 微风涤荡,掩盖了萧凤卿同白枫的絮絮耳语。 …… 此时此刻,另一处密林。 睿王高居马上,身形笔直挺拔,犹如一柄重剑,他的双眼投向北方,眸色幽深。 见状,吴湘儿的胞弟吴远慎驱马上前抱拳恭维道:“恭喜殿下此次狩猎满载而归,届时看见这些猎物,皇上一定会很高兴。” 睿王淡漠地勾了一下唇,余光都没分给吴远慎,他在乎的不是什么猎物,他只想快点听到萧凤卿的死讯! 晏皇后曾经叮嘱过他,要他在回雁山给萧凤卿找一所埋骨之地,他左思右想,终于挑了围猎的地方,虽然死法悲惨,但胜在天衣无缝。 正想着,前方骤然闪出一条灰色的人影。 是他的亲信郭浩。 睿王的嘴角顿时一翘,然则近距离瞥见郭浩凝重的眼色,他迅速皱起剑眉,随后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身旁的吴远慎。 吴远慎知趣地避开。 “王爷。”郭浩疾步跑到睿王的马下。 睿王冷声:“如何?” “本来都要成功了,谁知道宁王妃忽然和质子赶去了猎场,属下刚刚打探过了,王爷所料不错,那人的功夫委实了得,孤身鏖战了数匹野狼,可惜终究力有不逮,本来只差一步就能……结果被王妃救了下来。” “一群办事不利的废物!”睿王面沉如水,攥拳怒道:“那个晏凌三番两次坏本王的好事,上回还在父皇面前试图把太子妃的死诬到本王头上,简直岂有此理!” 郭浩道:“王爷,此事该怎样善了?” “慌什么?”睿王俊朗的面孔又恢复了以往的儒雅斯文,他冷冷一笑:“反正替死鬼早就找好了,横竖牵扯不到本王头上,反而能给萧凤卿沾上一身腥。” 郭浩立刻转忧为喜:“属下愚钝,还是王爷最英明!” 睿王微微眯起凤眼,眸光森冷地望着北边:“本来是天时地利人和的计划,眼下却被晏凌给搞砸,这个女人留不得了。” “王爷想……”郭浩做了一记抹脖子的动作。 “本王是何等身份,岂能与妇孺一般见识?况且,晏凌也绝非寻常女子。”睿王的眸光阴沉欲滴:“本王的母后自有法子料理她,她是什么性子,本王最了解,倘若她要一个人死,那个人绝不可能寿终正寝,他们不是夫妻情深吗?届时,本王倒要瞧瞧萧凤卿那头表里不一的狼能否护得住她!” …… 晚霞斑斓,炊烟四起。 当萧凤卿遍体鳞伤地躺在担架上出现于众人眼前时,营地立刻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建文帝一行人早就回来了,他听闻晏皇后差点被沈淑妃误伤,火急火燎地去了主营看望晏皇后,熟料,尚未赶得及问罪始终跪在外头的沈淑妃,便惊闻萧凤卿遭遇狼群突袭的噩耗。 虽然沈淑妃算不上建文帝的心头爱,可萧凤卿毕竟是建文帝的幼子,且最近收敛了放浪形骸的行事作风,建文帝对他也渐渐显露改观的迹象,而且萧凤卿还立下过救驾之功,如此种种,建文帝对这个小儿子到底还是多了一份牵挂。 晏皇后作为建文帝二十多年的枕边人,一眼就洞悉了他内心的想法,遂熨帖道:“皇上,臣妾的身体已无大碍,您还是去看一看小七吧,记得吩咐御医用上一些好药。” 建文帝对晏皇后的通情达理极为动容,想到晏皇后昔年的温柔解意,不免更为怪责沈淑妃的唐突。 安抚了晏皇后几句,建文帝快步而出。 “怎么莫名其妙遇到狼群了?” 邢公公躬身回话:“据沈世子透露,他们是在密林深处遇上狼的,那些狼分外狡猾,居然引着他们去了狼窝,宁王爷以身作则,为了护好其余的人,竟只身闯进狼窝厮杀,幸亏宁王妃及时赶到,不然怕是……” 建文帝倏然止步,诧异道:“小七什么时候有那么好的功夫了?他能保护别人?” 邢公公也有些不解:“那十多位随王爷进山的公子,都是这么说的,奴才刚才去看了看宁王爷,他受伤不轻呢,全身找不到几块好肉,奴才乍见也被吓得胆战心惊的。” 建文帝被邢公公这番言词给震住,停下的步子复提了起来:“御医可有赶过去医治?” “院使已经去了,这会儿正在宁王爷的帐篷里。” 建文帝大步走到主营门口,不经意抬眸,恰好撞进沈淑妃含着泪水的双眸。 沈淑妃不提防建文帝会忽然出现,她愣了几息,随即飞快抹掉眼角的泪珠,轻声道:“皇上。” 建文帝脸色微沉:“收到小七遇险的消息了?” 沈淑妃的眼眶酸涩难当:“是,整座大营都传遍了,臣妾……臣妾……” 她泣不成声,字不成句。 见此情景,建文帝意外地挑起了眉梢,沈淑妃十七岁就入宫为妃,他还未曾见她落泪过,就算是当年为晏皇后挡剑导致终身不孕,她也只是郁郁寡欢。 建文帝依稀记得当年沈淑妃也是骊京的传奇女子,红衣策马英姿勃发,眼下却整日素衣清颜规行矩步,既不善妒也不跋扈,安安分分地在后宫栽花养草,这还是她初次在他面前失态。 所谓母子连心,大抵便是这样了。 建文帝的面色略微缓和些许,叫起沈淑妃:“既然担心小七,那你就随朕一块儿前去。” 沈淑妃娇躯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建文帝:“皇上……” 建文帝迎视沈淑妃黑白分明的鹿眼,叹息一声:“走吧,朕相信你应该也不是存心伤裳儿的。” 沈淑妃感激涕零,起身时,几不可闻的轻哼自她唇齿间溢出。 营帐寂静,建文帝将沈淑妃的痛吟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眸光一掠:“你跪了多久?” 沈淑妃被喜枝扶着走到建文帝跟前,柔声道:“臣妾误伤皇后,心中愧疚不已,是以从皇后病倒便一直跪到现在。” 距离午膳到现今,已然过去了六七个时辰。 建文帝沉吟着点头,悠悠轻叹:“你有心了。” 沈淑妃汗颜:“臣妾有错,请罪是应该的。” 建文帝拍了怕她的手背,不再言语。 挨近萧凤卿的帐篷,却见到一群人围在帐门前交头接耳。 建文帝扬眉发问:“发生了何事?” 众人见着皇帝亲临,立马敛去脸上的异色,不约而同地跪拜行礼。 建文帝察觉气氛不对,下意识以为是萧凤卿不行了,又问了第二遍:“你们方才聚在这里所为何事?” 一个小太监犹犹豫豫地站出来:“回皇上,管兵库的宋典吏悬梁自尽了,他留书一封,承认是自己调换了宁王爷那一队人马的箭矢,因为宁王曾经玷辱了他的亲妹妹……他要报仇!” 第90章 萧凤卿的私生子? “你说什么?”建文帝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震惊道:“你给朕再说一遍!” 小太监不敢抬头,哆哆嗦嗦道:“宋典吏的遗书声称,宁王殿下玷污了他亲妹妹宋婉婉的贞洁,还将人养在白果巷的私宅……后来,后来宋婉婉怀孕了,宁王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接她进门,还把人给送出了骊京,再之后宁王迎娶宁王妃……生下孩子的宋婉婉哭闹着要求进宁王府,宁王他不允,居然派人把宋婉婉母子给杀了,眼下她们的尸体还停在宋家没出殡……” 话音落下,众多惊疑不定的目光便悉数聚到了建文帝酝酿着旺盛怒气的脸上。 沈淑妃的脸色亦是变幻莫测,她相信萧凤卿的人品,他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建文帝表情沉冷,倏然转过身指着沈淑妃怒斥:“沈缨,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儿子?好!果真是好得很呐!” 沈淑妃慌忙跪地申辩:“皇上,您先息怒!小七他不是这种心狠手辣的孩子,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皇上,您可不能听信宋家的片面之词!” 建文帝怒意沸腾:“误会?你那个儿子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从小到大,他就喜欢光着屁股往女人堆扎,亏得朕还以为他改过自新了,没想到背地里做了这么伤天害理的事,简直把我萧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沈淑妃垂下眼睑,竭力平息胸腔的仇恨,缓声道:“臣妾并非想袒护小七,只是捉贼拿赃,事情的真相究竟怎样,皇上还是听过小七的说法再做定夺吧!” 邢公公也温言规劝道:“皇上,您先别着急,是非曲直的确不能光凭一人之言来评判,不管怎么说,宁王爷还伤着呢,咱们还是先进去看过宁王爷再决论这事儿。” 建文帝沉了沉眼眸,看着沈淑妃低眉顺眼的模样,一腔火气都不知该往哪儿撒,冤有头债有主,邢公公说的是,他的确该去找那逆子。 “好,便依你们所言,朕这就去见宁王,朕倒想看看,他能不能把死人说成活的!” 言罢,建文帝用闪烁着阴火的眸子环视四面一圈,愤然拂袖,大步迈进了萧凤卿的营帐。 …… 此次出宫避暑,太医院的王院使随行帝驾。 萧凤卿的身上遍布狼牙咬过的伤痕,光是清创就花费了小半个时辰。 内账中,晏凌守在萧凤卿的榻边,看着王院使用烈酒涂抹萧凤卿深可见骨的创口,面上流露一抹不忍。 萧凤卿依旧笑容满面,即便忍受着巨大的痛楚,他仍是眉眼弯弯:“阿凌,你看你,肯定又在偷偷地心疼我了。” 晏凌冷淡地撇撇嘴:“你醉了。” 萧凤卿深以为然:“酒不醉人人自醉。” 晏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索性转眼不瞅他。 萧凤卿笑笑,知道她脸皮薄,没再继续逗她。 正包扎着,太子与睿王忽然不请自来,甚至没经过通传就径直进了内账。 晏凌低头打量王院使的医箱,一袭杏黄和靛蓝骤然扑入眼帘,她略略抬眸,心跳一撞。 “七弟妹。”太子彬彬有礼。 晏凌福身回礼:“大皇兄,二皇兄。” 萧凤卿瞥见睿王,兴味一笑:“两位皇兄晚上好啊,你们是来探病的么?” 几双眼睛对视了片刻,各自皆是心怀鬼胎。 睿王沉默了一小会儿,看向太子。 太子郁卒地皱起眉,斟酌一息,决定用先礼后兵的套路,他笑了笑:“你的身体如何了?” 萧凤卿轻描淡写:“死不了,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一点小伤而已,我受得住。” 太子哂笑,扮猪吃老虎的家伙,没一句真话。 睿王的双眼在萧凤卿缠满绷带的腿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晦似海。 太子似是关切地上前细看了几眼萧凤卿的伤,触及那些惊心动魄的伤痕,他也不禁生出一丝忧惧:“这腿会有后遗症吗?” 萧凤卿靠着弹枕,半真半假地叹息:“我瘸了也好,反正这辈子都是等着人伺候的命。” 太子的眼底绞着一抹深意,若有所思:“七弟,你是从何处何时习得了那么一身厉害的武艺?孤都听他们说了,你厮杀群狼的时候威风凛凛,全然不似曾经不学无术的样子,原来这些年,七弟才是那个‘大智若愚’的人吗?” 萧凤卿云淡风轻:“太子皇兄别听他们夸大其词,我那不过是临危不惧爆发了求生潜力。” 睿王无声冷笑,眼底有暗芒流淌。 装吧,本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去! “是吗?那便算作求生本能吧。”太子皮笑肉不笑:“为兄还是希望你的腿不要有任何后患。” 王院使忙拱手道:“两位殿下不必担忧,宁王爷的腿并无大碍,只需要静心休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能得王院使的保证,孤就放心了。” 太子撩袍在小杌子上坐了,眉间折痕宛然。 萧凤卿斜睨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朝晏凌戏笑。 晏凌不露痕迹地移步到了萧凤卿的床脚。 内账的气氛安静到诡异,除了王院使偶尔拿动瓶罐的声响和呼吸声,再无其他。 晏凌秀眉微蹙,目光淡若云烟地游移在太子跟睿王之间,良久,太子终于出声了。 “七弟,你可认识宋婉婉?” 萧凤卿一怔,淡声道:“认识,怎么了?” 太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为兄还真怕七弟否认,既然你说认识,那事情就好办了。” 萧凤卿挑起眼稍掠向太子:“皇兄不妨直言。” 太子从袖袋掏出一份折好的渗透血渍的白色麻布,慢慢展开,送到了萧凤卿眼前:“七弟,看管兵库的宋典吏黄昏时分悬梁自尽了,他留下亲笔血书,承认是他设计迫害你,但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为替亲妹妹宋婉婉报仇。” 萧凤卿错愕抬眼,晏凌的心头一紧。 “报仇?报什么仇?”萧凤卿微微挑起眼稍,余光掠过睿王,随即恍然大悟,淡淡道:“莫非宋婉婉死了?还是我杀的?” 他其声凌凌,神情亦是漫不经心的,但太子就是从他平淡无波的话语听出了讽刺意味。 “宋婉婉还真死了,就在三天前的深夜。”太子不悦,面色端凝道:“七弟,孤劝你还是老实交代,不要再避重就轻了。” “据宋典吏所写的血书披露,宋婉婉被你私藏在白果巷置办的宅子里足足一年多,她还怀过你的孩子,因为执意要进宁王府而你又不肯,你害怕东窗事发,是以差人杀了她,造成母子双双殒命的惨剧。” 太子低沉的声音充斥在内账,晏凌一言不发,当她听见萧凤卿与其他女子有了骨肉时,顿时生出一种如鲠在喉的不适感。 她下意识抬眸睨向萧凤卿,不巧,刚好跌进了萧凤卿幽邃明亮的桃花眼中。 那双眼睛蕴藏着不加掩饰的挑逗,炙热而危险,充满侵略性,她心尖一烫,情不自禁偏转了视线。 “我没听错吧?宋婉婉怀了我的孩子,最后还被我杀了?”萧凤卿敛眸,挑眉大笑:“这姓宋的小子玩栽赃嫁祸也玩得太清新脱俗了,我真是许久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我两个月前的确是见过宋婉婉,她抱了一个婴儿来找我,说那是我的儿子,我都没睡过她,哪里来的种?念在她曾经跟过我,我就打发了一笔银子给她,她就再没出现过,现下我连她是圆是方都没印象了。” 太子抿抿唇,假作苦口婆心:“七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宋典吏没有理由害你性命,也没有理由拿自己亲妹妹的名节陷害你,父皇那边估计也得知此事了。” “你最好还是先一步请罪,毕竟你这会儿受了伤,父皇容易对你心软,自然而然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轻巧巧地揭过去。” 萧凤卿不以为意:“他为什么陷害我,那得去地底下问了,要不太子皇兄请个阴阳先生过来,看能不能把他的魂魄勾回人间,咱们当面把话掰扯清楚,免得我一身骚。” 刚说完,另一道冷怒的男声就灌了进来—— “孽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认下自己的错吗?!”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内账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建文帝面色铁青的大步走来,他身后,赫然是泪盈于睫的沈淑妃、面色苍白的春袖和月吟。 “儿臣见过父皇。”太子和睿王相继行礼。 建文帝随意地抬了抬手,面容沉肃地走到萧凤卿的床榻前:“宋婉婉母子是不是你杀的?” 萧凤卿郑重其事:“不是,儿臣根本没碰过宋婉婉,又怎么可能跟她珠胎暗结?” 此言一出,睿王讥诮地笑了起来:“七弟,你素来耽于酒色,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是毛色漂亮的母马,你都能按捺不住多看一眼,整个大楚都知道你花名在外,如今你说自己洁身自好,是不是太可笑了?” 闻言,萧凤卿依旧不急不躁,低低笑了一声,噙着笑意的目光穿过在场者,不偏不倚地撞上晏凌,他眼波漾开细密的漪澜,然后又定在建文帝沉黑的面上,再次勾起了唇。 “父皇,儿臣不晓得宋典吏为何把脏水泼到了儿臣头上,不过儿臣可以对天发誓,宋婉婉与儿臣绝无关系,儿臣是被污蔑的。” 建文帝眸色凌厉,冷眼盯着一本正经的萧凤卿,嗤笑道:“老七,你是朕的儿子,知子莫若父!你以前玩过多少女人,朕都可以既往不咎,但宋婉婉这件事,你必须给朕说明白!” “知子莫若父?”萧凤卿喃喃自语,他低垂着眉眼,睫毛掩映下的眸底沸涌着激荡情绪,撑在床榻上的手突然紧攥成拳、青筋毕露。 他眯眼看着建文帝,嘴角上扬,唇边的弧度却没有蔓延到眼底,他忽而曼声道:“父皇,你真的了解自己的儿子吗?” 这玩味的话语一落地,沈淑妃的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春袖跟月吟都不禁抿紧了唇,这一刻,她们都绷紧了内心那根弦。 晏凌的眼风有意无意地追随着萧凤卿,她看不清他眼底激烈的情绪,却无端从他身上感觉到无可名状的讥讽和痛恨! 她不懂,为什么萧凤卿会对建文帝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说他是因为皇位或者多年冷遇,也不太像,他不是那种愤世嫉俗的人。 建文帝愣了一瞬,有些不明白萧凤卿的转变为何如此突兀,他狐疑地扫视着萧凤卿,心底莫名荡过一抹异样,总觉得面前的萧凤卿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但疑窦也只仅仅存在于那一霎,他面笼阴云,寒声道:“关于宋婉婉母子,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宋典吏自缢的事整个营地人尽皆知,不日又会传到骊京,不管怎么说,宋婉婉生下的是皇家血脉。” “父皇,她说是萧家的子孙,那就是吗?如果她真的理直气壮,早就去敲登闻鼓了。”萧凤卿冷嗤:“难道你想让我把宋婉婉的牌位搬进王府?” “有何不可?”睿王踩着萧凤卿的话尾开口,眼角别有深意地睃了一眼伫立在床边的晏凌:“七弟,七弟妹深明大义、贤良淑德,就算你们伉俪情深,她也不会任由你的子嗣流落在外做孤魂野鬼,想来,七弟妹也不介意?” 睿王胸有成竹,当着这么多双眼睛,他就不信晏凌会不愿意咽下这口气,除非她不要王妃这个身份了。 没成想—— “不,我介意。”晏凌扬唇一笑,近乎一字一顿:“非常介意。” 睿王一怔,包括建文帝都被晏凌不按套路出牌的言行给惊讶到了。 置身一片片惊错的注目下,晏凌从容不迫,淡声道:“父皇,二皇兄,我相信王爷的为人。” 她之所以如此笃定,倒并非出于私情,而是萧凤卿根本不可能遗留明晃晃的把柄给别人拿捏,退一万步,即便他杀了宋婉婉母子,他有的是办法毁尸灭迹,还会傻乎乎地等人发现? 萧凤卿偏头看着晏凌,桃花眼墨色流动,削薄的唇若有似无地耸动了一下。 月吟的目光也越过在场者从萧凤卿跟晏凌脸上滑过,眸色幽暗,不自觉咬住了唇。 建文帝冷然睥睨着晏凌:“晏凌,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晏凌泰然自若,沉声道:“父皇,儿臣能够接受王爷的子嗣,不管王爷是想给宋氏名分或者把宋氏的孩子记入皇家玉牒,都可以。” 睿王眼波一搅,唇边浮现志得意满的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就知道晏凌无法抗旨。 “不过……”晏凌的话锋陡然一转:“那必须得是王爷的亲生骨血!” 睿王脸上的笑一滞,他冷眼睇着晏凌:“七弟妹,七弟已经承认了他和宋婉婉有往来,白果巷的私宅也的确是宁王府的产业,宋婉婉的孩子不是老七的又是谁的?老七也承认是他用银子赶跑了宋婉婉,宋婉婉势单力薄敢叫板吗?难道他们宋家人敢冒充皇室血脉?别忘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要诛九族的!” 太子的眸底跃过兴味,语重心长:“七弟妹,七弟瞒着你养外室是他做得不对,可事已至此,你身为七弟的内人,就该想着怎么帮他摆平这事,而不该信马由缰发泄自己的不满,更何况,你们成亲之前,他就与宋婉婉了断了。” 萧凤卿笑容绝艳:“大皇兄,二皇兄,你们今日真是格外‘同心协力’,有生之年,没想到我还能看到你们一唱一和的画面,弟弟深感荣幸。” 太子一噎,瞥着笑颜嘲讽的萧凤卿,再看看一脸吃了苍蝇似的的睿王,杏黄袖摆气愤一甩:“七弟,孤也是为了你好,你在骊京的名声本就一塌糊涂,而今抢夺女子清白不算,手上还沾了她们母子的血,倘若百姓知晓这件丑事,你让父皇的脸往哪儿放?罢了罢了,好说歹说你都不听,就当孤从未开过口!真真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晏凌浅浅一笑:“大皇兄的好意,我们夫妻心知肚明,可我还是那句话,是宁王府的,我们接纳,不是宁王府的,一颗钉子都别想往里塞。” 睿王凤眼一眯,显然没料到晏凌的态度这般强硬,他心思一转,遂反唇相讥:“宋婉婉母子已魂归西天,宋典吏也死于非命,宋家人口凋敝,那些仆妇自打宋婉婉搬去白果巷就再没服侍她,眼下七弟不认账,难不成还真得把宋婉婉的魂魄勾到阳间与七弟对质?” 无论用何等手段,他都务必把宋婉婉母子塞给萧凤卿,萧凤卿装模作样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那把龙椅? 只要萧凤卿手刃自己女人跟孩子的丑闻传出去并且坐实罪名,百姓会臣服于这样人面兽心的皇帝? 睿王的嘴角几不可见地一翘,他早布置好了万全的准备,一定能让萧凤卿吃下哑巴亏! 建文帝面沉如水,他摩挲着大拇指上戴着的白玉羊脂扳指,眯眸盯着晏凌和萧凤卿:“如果真有人证证明宋婉婉母子的事,你们认不认?” 晏凌和萧凤卿对视一眼,萧凤卿勾勾唇:“捉奸拿双,捉贼拿赃,反正儿臣也跑不掉,真要是儿臣的种,儿臣认下便是了,阿凌贤惠大度,她一心为儿臣着想,自然不会污儿臣的名。” “那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建文帝转眼看向睿王,正要吩咐什么,晋王忽然大步走进了内账,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父皇,”晋王弯身行礼,然后指向身边的小姑娘:“这位是宋婉婉邻居的女儿小娟,她与自己眼瞎耳聋的祖母相依为命,偶尔会去宋婉婉住的宅子寻一些针线活谋生。宋典吏的事情在营地闹开以后,二皇兄害怕事态一旦传开便不可收拾,当即让儿臣前往白果巷,争取找到证人还七弟清誉,另外,宁王府的门房旺伯也证实,宋婉婉曾经上门找过七弟,七弟担心七弟妹知晓此事,所以把宋婉婉拦住了。” 萧凤卿黑眸一闪,似笑非笑:“二皇兄动作真快,不过你一边逼着我承认宋婉婉母子,一边又让五皇兄去找证人来为我正名,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睿王不慌不忙:“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遑论事实真相如何,该做的,本王还是得做。假若七弟能坦白自己的过错,这小姑娘也就用不上了,反过来,假若七弟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的出现不恰好能为你化解危机?” 建文帝对睿王这番言不由衷的话赞不绝口:“宸儿想的周到,本来朕就打算让你去查访线索。” 睿王送了一记眼色给晋王,晋王会意,缓声对小娟说:“不要害怕,把你看到的事都说出来。” 小娟畏惧地瞄了一眼脸色不虞的建文帝,怯生生地往晋王身后躲了躲:“婉婉姐的家中经常有个贵人出入,他每次一来,婉婉姐都很开心,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婉婉姐天天以泪洗面,时常抚摸着肚子自言自语,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告诉我。又过一段时间,婉婉姐不知所踪,直到前不久才回来的,本来我还挺高兴,可是……婉婉姐没过几天就死了。” 睿王上前两步,退开自己的身形以助小娟的视野更加开阔:“你仔细瞧瞧,这儿有那位贵人吗?” 小娟自晋王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巡视过内账一圈,最后,怯怯的目光定格在萧凤卿病态十足的脸孔:“是、是这个大哥哥……” 一语出,众人都意味不明地睨向萧凤卿。 萧凤卿轻哂,仍是无所谓的样子:“二皇兄,白果巷见我去过宋婉婉那儿的人数不胜数,你怎么不全都带来?” 晋王淡淡出声道:“七弟,宋婉婉死的那晚,小娟亲耳听见那群穿夜行衣行凶的人自称是宁王府的侍卫,彼时,她就刚好蹲在墙角下,只不过他们没发现她。” 建文帝忍无可忍,怒骂道:“孽障,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吗?” 萧凤卿神色寡淡:“宋婉婉怀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儿臣的,她离开骊京之时,从头到脚都很正常,结果一回京就把儿臣约到白果巷说给儿臣生了孩子,儿臣当时一头雾水,因为儿臣从来就没和她有过肌肤之亲,何来的子息?” 太子蹙眉:“宋典吏的血书写得很明白,七弟你是酒后乱性,再说了,你若不贪图宋婉婉的美貌,你为什么把她养在白果巷?你豢养了她一年之久却不曾沾染她,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好玩啊,她自己主动贴上来要给我当妾室,我那会儿闲得无聊就把她养在了白果巷。”萧凤卿振振有词:“养了她,我就得碰她?这什么逻辑?那我宁王府的猫猫狗狗也是不胜枚举,我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地对它们做什么吧?至于那帮杀宋婉婉的人,他们自称是谁家就是谁家的吗?” 太子无言以对,他觉得萧凤卿说的还挺有道理,只能怪萧凤卿的声名太烂了。 见状,睿王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抿抿唇,朗声道:“宋家兄妹死无对证,如今要想证实七弟的清白,那便只剩下滴血验亲了。” 第91章 滴血验亲,证实亲生 建文帝眉头一动:“滴血认亲?” 晋王也连忙提议道:“是啊,父皇,如今双方都是争执不下,既然如此,何不用滴血验亲的方法?左右……” 他面露迟疑地看了眼神色淡定的萧凤卿:“左右无非就是两种答案,万一七弟真不是那孩子的亲生父亲,也算是皆大欢喜。” 沈淑妃眼眸轻转,凝着睿王,微微沉了眼色。 月吟的面颊仍旧有些苍白,春袖不动声色握住了她的手。 建文帝沉吟片刻,果断地看向萧凤卿:“老七,你怎么说?” 萧凤卿挑眉望了身侧的晏凌一眼,勾唇笑道:“时至今日,还由得儿臣说一个‘不’字吗?验吧,儿臣也不乐意平白无故背黑锅。” 建文帝眸光一敛,面色稍霁,萧凤卿的识趣终于让他怒气略平,他对睿王肃声道:“你们两兄弟去把宋婉婉母子的尸首运过来,别弄出大动静,记得要快,这件事不能拖到明天!” 太子嘲讽地摇摇头,明明宋典吏之死是他发现的,建文帝却直接跳过他让睿王兄弟负责。 “儿臣遵旨。” 睿王和晋王对视一眼,相继步出帐篷。 建文帝转眼,触上萧凤卿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面容,他只觉得糟心至极,连先前对萧凤卿有几分软和的态度都荡然无存。 “老七,今晚也别睡了,等着滴血,你最好祈祷那个孩子真不是你的,否则……” 否则到底怎么样,建文帝没说完,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从头至尾,都没有过问过萧凤卿的伤势。 太子笑得不阴不阳:“七弟,自求多福吧,咱们待会儿见。” 说完,太子也是大摇大摆地走了。 内账中,只留下了沈淑妃和春袖、月吟以及执笔开药方的王院使。 王院使年迈,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了,他面色如常地写下一张医嘱交给晏凌,随后行礼告辞。 “小七,你的伤如何了?”沈淑妃担忧地走近床榻,她身后的月吟亦步亦趋。 萧凤卿淡笑,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双手的胳膊:“没事,儿臣壮实着,母后无需为儿臣担心。” 沈淑妃叹口气,看着晏凌轻声道:“阿凌,本宫都听说了,幸亏你今日及时赶到救下了小七。” 晏凌莞尔一笑,柔声道:“都是儿臣应该做的,母妃不必客气,王爷文韬武略聪慧过人,就算没有儿臣也能化险为夷。” 沈淑妃站起来,拉住晏凌的手朝方桌走,偏头仔细打量着她,语气饱含怜惜:“奔波这么一天,人都憔悴了许多,是小七连累你了。” 晏凌回握住沈淑妃,抿抿唇,安慰道:“母妃言重了,儿臣既然是宁王府的人,就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母妃放心,虽然路途艰险了些,可总有日出云开之时。” 因着内账皆是自己人,所以说话也就敞亮了不少,晏凌话中的深意,不解自明。 沈淑妃眉宇间笼罩的忧色都被晏凌的抚慰渐渐冲淡,她笑了笑:“阿凌,你是个好孩子。” 可惜……没有好命。 晏凌和沈淑妃低声交谈着,分给萧凤卿的精力有限,到最后,注意力全被沈淑妃分散了。 床榻这头俨然成了另一个世界。 春袖不露痕迹地走开几步,只剩下两两对望的萧凤卿和温月吟。 月吟的眸子落在萧凤卿各处的伤口上,脸色越发苍白羸弱,她拾步往床沿走近了几步。 萧凤卿抬眸晲着她,表情颇为复杂,唇角挑起的弧度越来越浅。 月吟低眸,用目光谨慎地检视一遍萧凤卿的伤情,然后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两个人的眼神交汇不过片霎时间,仿佛千言万语萦绕于胸,却又心思各异。 月吟眉眼低垂,重新回到了春袖身侧,她故作不经意地又抬起眼稍悄然掠向他,面色微白,红唇左下方的梨涡随着浅笑浮现。 她注视着他,眼瞳温柔似水,用唇语叮嘱他好好养伤,尔后若无其事地扭身给沈淑妃沏茶。 这一幕让萧凤卿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不由自主地将眸光投向晏凌,她侧对他而坐,烛火映着她温暄的瞳眸,闪烁出比星辰还耀眼的光芒,挥散了萧凤卿心头缠绕的阴翳。 定定神,萧凤卿索性阖上了眼养神,暂时不去想那些令自己无所适从恐慌又向往的情愫。 …… 荒凉颓败的战场,处处尸横遍野,残旗飘零,一条条血河蔓延到天地相接的尽头,连落日都被染上了干涸的暗黑色。 喊杀声震天,无数马匹哀鸣着倒地不起,尸山血海中,堆积着残缺不全的尸体,男女老少全在其间,他们面容扭曲变形,显见死前承受了非人的折磨。 在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身里,有一个人始终不动如山地“站着”,他身上的盔甲几乎遮掩不住裸露的身体,半边身子被削去,一柄长枪穿透他的胸口钉在地面,他整个人朝后仰倒,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 一阵腥风吹来,尸体挂在长枪上摇摇晃晃,就像随时都能活过来,然而…… 他没有头! 在无头男尸的脚边,赫然躺着一位容貌绝世的女子,她衣不蔽体,四肢全无,眼眶黑洞洞的,是生前被人挖去了眼球。 遥望着那两具死状极其惨烈的尸体,萧凤卿身形一震,莫大的悲恸突然如潮水漫天将他淹没,他想嘶喊,想怒吼,可是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能无助地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爹……娘……”萧凤卿攥紧被褥,痛苦地喃语,好看的玄月眉紧紧纠结到了一起。 晏凌凑近他唇边,只隐约听到了这两个称呼,她犹如置身团团疑云,满脑子都是困惑。 “……不要,爹……娘……” 萧凤卿的额头沁出了层层叠叠的冷汗,脸上的表情愈加狰狞,晏凌猜测,他约摸魇着了。 轻轻叹一口气,晏凌拧了一把湿毛巾放在萧凤卿的额上,低头帮他擦掉了冷汗。 萧凤卿睡得迷迷糊糊,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出现在他四分五裂的梦境,像锋利的刀片将他的人生削得支离破碎。 就在他陷入梦魇不得解脱时,一只柔凉的手静静抚上了他的额发。 萧凤卿心头一凛,多年养成的警惕使他本能地惊醒过来,下意识攥住了那人手腕。 睁眼的刹那,萧凤卿充盈瞳孔的血色尚未褪去,他冷冷地扫过来,犹如从九幽地狱爬回人间的恶鬼,盯着晏凌的眼神根本不像活人。 晏凌心口一撞,又惊又怕,她蹙眉挣扎道:“好痛!萧凤卿,你捏疼我了!” 萧凤卿依然默不作声,只是双眼如刀地凝视着晏凌,神色是晏凌未曾见过的冰冷肃杀。 晏凌忍受着腕骨的剧痛,使劲推了推萧凤卿:“你弄疼我了!你又在发什么疯啊?!” 女人愠怒的声音响在耳畔,萧凤卿猝然回神,面上的冷色慢慢消散,缓缓松了手。 晏凌如蒙大赦,她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抱怨道:“你要再不放手,我的手就真的断了!” 萧凤卿不置可否,深深看了晏凌一眼:“现在什么时辰?” 原本是想小憩一会儿,结果居然睡过去了。 晏凌没好气:“丑时正寅时初。” 萧凤卿淡淡点了一下头,之后便是沉默。 晏凌不意他会如此安静,狐疑地打量他:“你方才做噩梦了?” 萧凤卿眸光一闪,淡声道:“嗯,梦见儿时陪父皇母后郊游,结果遭遇了惊马。” 原本还以为萧凤卿会爱面子地否认,没想到大大方方就承认了,晏凌也不好再取笑他。 顿了顿,萧凤卿忆起自己混乱的梦再联想到自己藏在心底荒唐至极的感情,心神骤寒,就连手脚都是冰凉的,魂魄飘荡着跌进了谷底。 他转开头,凝注着桌上跳动的火烛,漆黑的眼底深沉幽邃,氤氲着火光都不能消融的冰凌。 晏凌侧眸晲着萧凤卿,他眼神飘忽不定,神情透着她熟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漠。 那一瞬间,晏凌忽然感觉到了无措。 她习惯了萧凤卿的聒噪与轻挑,虽然会嫌弃,可终归已习以为常了。 如今萧凤卿一夕之间又变回那个冷厉杀伐的宁王,她除却陌生,还有些心慌。 静默半晌,晏凌抿了抿唇:“睿王应该就要回来了,你有点发烧,还是先歇一歇吧。” 萧凤卿的黑眸这才回到晏凌脸上,他凝望她片刻,玩味道:“你不问我宋婉婉的事?” 晏凌摇头。 萧凤卿的唇角倏然划出一弯浅弧,抬手覆住晏凌的手背:“是相信我还是不在乎我?” 晏凌一愣,对上萧凤卿眸底似真似假的柔情,一时语塞。 萧凤卿挑起眼稍笑睨着晏凌,一双眼睛比黑色的琉璃还要晶亮:“宋婉婉啊……我之前不知道她是宋典吏的妹妹,去年花朝节她朝我丢了花团示爱,我觉着这姑娘好玩,看她容貌身段不错就要了。” 晏凌嗤笑:“你还真是来者不拒。” “那当然,我不就是名声糜烂沉迷酒色的人,送上门的女人哪能不要?” 萧凤卿微微一用力,晏凌便被他拽进了怀里,晏凌觉得这样太亲密,本来想起身,可是萧凤卿以绝对占有的姿势牢牢把她摁在胸前。 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清晰入耳,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她的耳廓,她情难自控地红了脸。 “宁王府的侍妾太多了,反正我也经常把女人养在外头的宅子,所以就把她安置在白果巷,隔个两三天就去一趟,后续你全知道了。” 晏凌趴在他胸膛上,声音嗡嗡的:“她儿子是谁的?” 萧凤卿撇撇嘴,长指缓慢地梳理着晏凌柔亮的青丝:“我从没碰过她,哪里知道。” 晏凌哼笑:“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要是没上过她的床,她就算想浑水摸鱼也找不到地。” 萧凤卿作势抽动鼻翼:“你闻到了没?好重的醋味。” 晏凌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就要挣脱萧凤卿的怀抱:“狗嘴吐不出象牙。” “别闹。”萧凤卿展开手臂搂住晏凌的腰:“你再这样,我的伤口全裂了,你是希望我失血过多英年早逝?” 眼前闪过萧凤卿躺在血泊的情形,晏凌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动作。 “就一次,”萧凤卿轻咳一声,情不自禁地曲指蹭蹭鼻子:“她给我下了迷药,当时恰巧朱桓的人跟踪我,我干脆将计就计在她床上睡了一宿。” “不过我可没碰她,是她自己非得诬赖我,也就从那时起,我再没去过白果巷,不过看在她跟过我一场的情分,我就把宅子送她了。再见面,我们已经成亲,她莫名其妙抱个婴孩说是我儿子,我才不当王八呢。”萧凤卿失笑:“这么多年浪迹花丛,倘若没点定力,早死过千百回了。” 晏凌在他胸口渐渐卸了防备,无意识地默数他的心跳声,食指轻点着他肋骨,将晏皇后用惑心音算计沈淑妃的阴谋讲给他听。 “睿王是有备而来,你说滴血验亲会不会出差错?” 萧凤卿眉心微拢,清冷开口:“他做了两手准备,猎场杀不了我,就在女人那档事上整死我。你说,杀子杀妾的皇帝,臣民会认可吗?” 晏凌若有所思:“那要怎么办?” “以不变应万变咯。”萧凤卿的手指轻柔摩挲着晏凌的眼角,她纤长的睫毛拂过他圆润的指甲盖,他魔怔一般垂头在她发顶亲了一口,讳莫如深:“得想个法子让睿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好,晏云裳那边肯定也会伺机而动,她不是说要治你造谣生事的罪?” 晏凌眼波微动,讽笑:“目前她顾不上我,谁让你挡在我前面了?” 萧凤卿捧起晏凌的脸,低低一笑,胸腔因为笑声震颤不止:“你的幸灾乐祸太明显了。” 触及男人即便伤重也仍旧风华绝代的美貌,晏凌局促地移开了眼,清美的面颊芙色渐深。 萧凤卿心头一动,下颌抵着晏凌的头顶,灼热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莹白耳侧:“晏凌,我只有你一个。” “什么?”晏凌不明所以,懵懵懂懂。 萧凤卿望进晏凌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再次摸了摸鼻子,想到自己还要再重复刚才的话,他不免颇为羞恼。 “就是……”萧凤卿眼神乱飞,顾左右而言他,快速道:“就是……除了你,我没别的女人。” “啊?”晏凌坐起来,久久怔忡,良久,晏凌夸张地提高了音调,不可思议道:“难不成在我之前,你还是童子身?萧凤卿,你当我三岁小孩吗?” 萧凤卿不假思索地起身捂住了晏凌的嘴,无奈训斥:“闭嘴,你还嫌我不够丢人?” 正在这时,绿荞的声音倏地自帐外传来: “王爷,王妃,皇上请你们去主营。” 萧凤卿神情一凛,晏凌也从恍惚中立刻醒觉。 她目露诡异地睃了一眼萧凤卿,萧凤卿讪讪放手,眼见她又要出声,急忙勒令:“不准再提那事!快拿衣裳过来伺候我。” …… 宋典吏以死检举萧凤卿弑杀亲子的丑闻在营地口口相传。 建文帝为了遏制事态迅速恶化,连夜命睿王和晋王运送宋婉婉母子的尸体来回雁山。 萧凤卿与晏凌到主营的时候,除了帝后、沈淑妃、太子两兄弟,还有永定伯以及卫国公夫妻在场,他们都是建文帝请来当见证人的。 三堂会审的架势,不言而喻。 萧凤卿携着晏凌给帝后施礼:“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晏皇后的眸光在晏凌淡静的面上缓缓划过,幽光一闪。 晏衡担忧地看着晏凌,亦是爱莫能助。 他原本还以为萧凤卿真的浪子回头了,没想到还没消停几天,就闹出了私生子的丑事。 他那么好的女儿,就这么被一头品行不端道貌岸然的猪给拱了,想起来,胸口都是痛的。 建文帝对萧凤卿依然没有好脸色,他指着场中央放着的一大一小两具棺材:“这就是宋婉婉母子,仵作勘验过了,这对母子的尸表没有任何伤痕,是被内功震断心脉而死,你倒说说,寻常谋杀,谁会用武力?” 萧凤卿看都没看那两具棺椁,笑道:“许是宋婉婉离开骊京之后得罪了一些仇家,所以对方就聘请了江湖人士一路尾随她回京,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给杀了。” 睿王冷冽地勾起唇:“七弟,倘若宋婉婉母子与你真的没有关系就罢了,可如果他们真是你的女人和孩子,你现在这种态度委实太绝情,七弟在身体力行地证明‘无毒不丈夫’吗?”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睨着睿王:“二皇兄一门心思想把宋婉婉的死栽到我头上,我如今是百口莫辩,也别磨蹭了,直接滴血认亲吧。” “宸儿,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你莫要冤枉小七。”晏皇后淡淡一笑:“杀人可不比杀狼,小七杀狼之时势不可挡,那并不表示他杀跟自己血亲相关的人照样能眼都不眨。” 睿王没再针对萧凤卿,然而,建文帝的脸色却因为晏皇后的话起了些许变化。 他从萧凤卿想到了自己,萧凤卿是否手刃宋婉婉母子暂且不提,可他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弟,就连先皇的死都同他脱不开干系,皇家无真情,伪装成泛泛之辈谋定而后动的例子太多,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焉知萧凤卿不是? 一时间,建文帝看着萧凤卿的眸光更加晦暗了,猜忌的种子就此埋下。 没多久,邢公公送上了滴血认亲的工具。 为了证明孩子是否是宋婉婉的亲生子,邢公公先取了孩子的血和宋婉婉的血。 取血的间隙,晏凌随意扫了一眼棺材,映入眼帘的是宋婉婉青白色的面孔,果然如萧凤卿所说,是个小家碧玉,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化作了一抔黄土。 视线偏转,晏凌的双眼落在那个不到周岁的孩子身上,乍一看,孩子的脸型还真挺像萧凤卿。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晏凌又多看了一眼那孩子,尔后余光暗戳戳地往萧凤卿那边掠,脑海中把这两张脸庞重叠到了一起,寻摸鼻子或眼睛存在几分相似度。 “回皇上,这孩子的血与宋婉婉的血融合了,他们是亲母子无疑。”邢公公的话拉回了晏凌游离到天外的思绪。 晏凌循声望去,透明的琉璃盏内,两团暗红色的血在清水里渐渐合二为一。 建文帝凝眸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冲邢公公沉声开口:“快去取老七的血。” 话落,邢公公立刻恭声应下,朝萧凤卿走来。 萧凤卿慢腾腾地挽起了衣袖,非常坦荡地递给邢公公,眉目含笑:“邢公公,轻一点。” 太子好整以暇道:“七弟连狼群都能杀,还会怕这点痛?忍忍就好了。” 邢公公自萧凤卿用刀割开的小口子上用竹签抹了一滴血珠,谨慎地托着回到长案前。 晏皇后眉眼森冷,睿王侧眸,母子二人的视线在半空短暂交汇,随即一触即分,睿王敛起眸子,斜斜朝郭浩瞟去,郭浩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晋王垂眼,眸底闪过一丝犹豫,可终究没做什么。 建文帝探究的眼眸在萧凤卿云淡风轻的面上略略一顿,然后沉着脸吩咐邢公公:“快验!” 这一刻的建文帝也分不清自己是什么诡异的心理,之前还希望能洗刷萧凤卿的罪名,可听过晏皇后那番话以后,他反倒期盼宋婉婉母子真是萧凤卿杀的。 亲王弑杀亲子,少不了要被囚禁,甚至是赐死也并非不可能。 邢公公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萧凤卿跟那死婴的血都放进了琉璃盏。 两颗血珠在重新换过清水的琉璃盏内慢慢飘浮,之后渐次沉入水中,两片浅淡的血色稀释开来。 晏凌微微眯起眼眸,尽管知道这血极有可能不会相互排斥,可她依旧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萧凤卿面无表情,睫毛下的眼睛宛若漆黑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 须臾,太子忽然扬声道:“融了!” 晏衡错愕,他急忙定睛看着那只琉璃盏,只见之前两团互相追逐的血珠竟融合成了一团! 铁一般的事实就摆在眼前,那死去的孩子果真是萧凤卿的……私生子。 建文帝迫不及待地一拍桌案,勃然大怒:“萧凤卿,你还有何话可说?!” 第92章 一起来欺君吧! 见此情景,众人一片哗然! 原来,萧凤卿果然有私生子,既然这样,那么宋婉婉母子或许真是萧凤卿下的毒手! 一时间,众人看向萧凤卿的眼神各有深意,眸光轻转,再落到他身边眼眶微红的晏凌,皆是唏嘘不已。 晏衡再也憋不住了,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萧凤卿的领口,怒声道:“宁王,你还记不记得你陪阿凌回门那日曾经许诺会好好对待她,结果呢,你就是这么善待我的女儿吗?” “你是皇子就可以随意作践别人家的姑娘吗?我的女儿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辜负她?” 慕容妤慌忙近前两步,劝道:“国公您这是做什么?快放开宁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您就别掺和这事儿了,阿凌都还没说什么,您这个做夫妻的何必插手他们夫妻的事。” 晏衡冷眸瞥向慕容妤:“阿凌若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会坐视她受此羞辱?” 慕容妤哑然失笑:“国公爷,你是阿凌的父亲,可你也是卫国公府的主人。” “我现在只是个父亲!”晏衡吼完,又紧了紧揪萧凤卿衣领的手:“王爷,此事你必须给阿凌一个说法!” 萧凤卿亦是大受打击的模样,他攥住晏衡的拳头,欲哭无泪:“岳父……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晏凌伤心欲绝地望着萧凤卿:“王爷,你说过你对妾身的感情从无半句虚言,妾身这么相信你,全心全意地依托你,可是……” 她颤抖地抬起了手,甩袖指向那两具棺椁,凄声质问:“这又要如何解释?你有了孩子,妾身难道会将他们拒之门外、会不让你给宋氏名分吗?你何至于如此!” “阿凌,连你也不信我?”萧凤卿悲怆一笑,斩钉截铁:“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和他们毫无瓜葛!我是被陷害的!你们相信我!” “相信你?证据跟尸体都在这儿,我们要如何信你?”睿王冷笑:“七弟,铁证如山,这双母子都与你关系匪浅,杀害他们的幕后真凶就是你,所以你不要再砌词狡辩了!” “七弟啊……”太子痛心疾首:“你为何要做出这么糊涂的事?宁王府也不是小户人家,哪里会连多出来的两张嘴都养不起?七弟妹通情达理,也并非妒妇不能容人,你何苦犯下这么残忍的罪孽?” 晏皇后似是不忍地侧过了眼眸,她拈起手帕遮住唇边的笑意,眼波流转,满面悲戚:“虎毒不食子,小七,你这孩子……让本宫说你什么好?唉!” 沈淑妃身形一晃,重重跪倒在地,面色苍白如纸:“皇上,皇后,小七是什么性子你们也晓得的,他不可能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不可能!” 晏皇后两弯黛眉微蹙,叹息道:“小七是我们大家伙儿看着长大的,虽然顽皮了些,终归品性纯良质朴,如今做下这等恶事,本宫倒是真看不懂他了,兴许……就是一不留神走岔了。” 沈淑妃泪如雨下:“皇后娘娘,您当着皇上的面说这话是在臣妾的心头剜肉呀!” “淑妃您这就不对了,”睿王压下上扬的唇角,装腔作势道:“本王的母后素来说一不二,眼下七弟犯事证据确凿,她难道还要公然指鹿为马吗?” 面对千夫所指,萧凤卿惊慌地涨红了脸,高声争辩:“宋婉婉生的孩子真跟我没关系,父皇明鉴,儿臣是被冤枉的!是有人想要害我!” “宁王!事到如今,你还死不悔改,你看看这些是什么!”晏衡拽着萧凤卿拖到放着琉璃盏的案几边,作势举拳便要揍下去。 “够了!”就在场面闹得不可开交一团乱之际,一直沉默的建文帝终于发出了一声厉吼:“君不君,臣不臣,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位天子?!” 争执不休的众人齐齐一愣,尔后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请父皇(皇上)息怒!” “息怒、息怒!朕看你们是巴不得早日气死朕!”建文帝从御座起身,一掌拍在长案上,脸色比墨水还要沉黑:“朕还没死呢,你们就一个个以下犯上,这是想要反了朕?岂有此理,都是一帮居心不良的伪臣!” 营帐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建文帝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大步走到萧凤卿面前,二话不说抬起一脚将他踹翻:“萧凤卿,你是活腻了吗?朕这二十年是不是太纵容你了?你如果活腻了就直接告诉朕,念在父子情面,朕可以赐你毒酒了却残生!” 一脚不够解气,建文帝又咬牙狠狠踹了他两下,暴跳如雷:“萧凤卿,早知你会令萧家的列祖列宗蒙羞,朕真该在你一出生的时候就溺死你!你活着就是来讨债的吗?” 萧凤卿抱头鼠窜,嘴上哎哟连连,藏在衣袖下的双眼却冰冷如刀,猩红似血。 建文帝说的不错,他活着,就是想向他讨债。 睿王膝行几步,满脸忧虑:“父皇,您消消气,当务之急是想法子把这件事圆满地解决,宋典吏闹出来的阵仗太大了,纸包不住火,我们得尽快粉饰太平啊。” 太子眸光微闪,沉吟片刻,同样是一脸急切地道:“父皇,七弟不懂事,一时鬼迷心窍走错了路,我们身为他的亲人,理应责无旁贷地拉他一把,吃一堑长一智,七弟以后不会再犯了,您再给他一次机会。” 建文帝垂眸看着先后进言的睿王与太子,冷静下来后多少觉得有几分欣慰,他既不信任皇室有手足骨肉情,但又希冀凡事能有例外。 不过晏皇后刚才给他提了个醒,他光顾着诧异萧凤卿屠狼的勇猛,反倒忘了他也许多年收敛锋芒以待反扑的可能性,指不定哪天就异军突起了。 倘若……萧凤卿确实深藏不露,这样一个暗自包藏祸心的儿子,他是掣肘不住的。 “老七,”建文帝眸色深晦地盯着萧凤卿,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应该找个什么样的法子扼杀他崛起的苗头:“宋典吏把宋氏被你害死的事闹得众所周知,朕必须平息下去。为今之计,你把宋氏的牌位捧进宁王府,朕会把你们的孩子记入玉牒,之后,你再写一封请罪书昭告天下。朕会暂时褫夺你的爵位,你去边疆待上两年,等往后人们淡忘了这件事,一切风平浪静了,朕再恢复你的身份。” 简短的三句话,便决定了萧凤卿余生的命运。 换而言之,萧凤卿不但从龙子凤孙变成了平庸的庶人,他还要被流放边关,只要建文帝不下旨,他这辈子都得去西北吃沙子养老了。 昔年站得多高,摔下来时就会有多狠。 自云端跌进泥泞,莫过于此! “皇上!”沈淑妃花容失色,泪水涟涟地哀求建文帝:“皇上万万不可啊!小七娇生惯养长到这么大,他如何能受得了这种苦?臣妾只有小七一个儿子,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臣妾可怎么活?皇上,臣妾求您开恩,您就饶过小七这一次,他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淑妃妹妹。”晏皇后冷不丁开了口,她缓步走下凤座,华贵的裙裾铺满了沈淑妃膝下的地面:“皇上是一国之君,没有国哪儿来的家?他若是不能以身作则,难不成你还盼着皇上为了小七徇私吗?你这是在故意为难皇上,咱们都是深居后宫的女人,就算没有那个能力替皇上排忧解难,也该少添麻烦才是。” 沈淑妃一愣,带着哭腔嗫嚅:“臣妾岂敢……臣妾是舍不得小七……” 晏皇后眉心微拢,弯腰扶起沈淑妃,沈淑妃不愿起来,见状,她不赞同道:“妹妹何苦来哉?你这是逼皇上让步吗?小七是你怀胎十月的骨肉,莫非宋婉婉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退一万步说,即便小七把宋氏母子接进府,我们也会欣然同意,可他却直接把人给杀了,这也太……太残暴了!皇上假如不给小七一点教训,他日后再犯,又该怎么善了!” 晏皇后温言软语,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建文帝的心坎儿,他胸口燃烧的怒火就像被春风拂过,血液中奔涌的燥意也慢慢平复。 沈淑妃的身体摇摇欲坠,面上泪迹潸然。 “裳儿,沈缨想要跪就让她跪着吧,反正朕意已决,谁都改变不了!”建文帝皱紧浓眉,俯视着萧凤卿,冷声道:“老七,朕对你的安排,你可有疑议?” 不等萧凤卿接腔,建文帝又沉眸道:“如若你没有,那便尽快收拾东西,朕待你已经足够宽宥了。” 萧凤卿垂眸不语,半晌没抬头,睿王不禁拧眉道:“七弟,事已至此,父皇对你已算网开一面了,你还有何不满的?” 晏皇后的翦水秋瞳一转,冷睇着默默无言的晏凌,微微一笑:“淑妃妹妹,你不用担心没人照顾小七,阿凌和小七鹣鲽情深,她自然会好生照顾他的。” 闻言,晏衡眼神骤寒,冷然扫向了晏云裳。 晏皇后察觉到晏衡冰冷的注视,莞尔一笑:“卫国公,你瞪着本宫是觉得本宫说错了?莫非你想告诉本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晏衡愤然拱手,按捺住心底沸涌的怒意,强自崩住声线,硬邦邦地回话:“微臣不敢!” 眼见事情将要尘埃落定,睿王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唇,他身侧的晋王暗暗叹气。 太子饶有兴味地笑了笑,萧凤卿这厮惯会装模作样,虽然他从小做了睿王的跟屁虫,然而太子就是觉得萧凤卿是故意迷惑众人,而今他的猜测得到证实,萧凤卿也彻底完蛋了。 建文帝晲着突然沉静下来俨然放弃抗衡的萧凤卿,迅速抹去了内心深处的一抹犹疑,肃声道:“邢公公,传朕旨意……” 话音未落,建文帝耳边倏地响起邢公公惊疑不定的呼声:“皇上,您看!” 众人的眸光都循着邢公公的声音瞥了过去。 惊见那只用来滴血验亲的玻璃盏,居然不知何时起,两团合二为一的血珠又生生分离了! “这……”永定伯瞠目结舌:“这是怎么回事?” 睿王面色一变,快步走过去,扶起琉璃盏晃了晃,可是,无论他动作的幅度有多大,那两颗血珠就是融合不到一处! 晏衡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刚还能融合的血珠这会儿又……” 人群中,晏凌蓦地站起身,她疾步冲到案几前,凝眸打量琉璃盏片霎,又嗅了嗅,思索一会儿,正色道:“父皇,这验血的水有问题!” 一言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震惊万分! 睿王眸光一紧,双眼迸发利光直直射向晏凌。 晏凌怎么也会知道那个古方? 晋王不露痕迹地折起了眉,面露隐忧。 建文帝面色一沉,立刻目光阴郁地望着晏凌,寒声说:“此话怎讲?圣驾在前,不得妄言!” 晏凌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父皇,儿臣没有撒谎,验血的清水加了明矾,所以任何人的血都能相融,可明矾的药效并不长久,时间一长,理所当然就损了药效,这才露出破绽。” “明矾?”建文帝眸含狐疑:“这是何物?” 睿王不由得冷讽,亏这女人想得出来。 晏凌淡声:“是农家人为了过滤井水的污垢,从矿山内采取的。” 邢公公忙解释道:“宁王妃,这水是奴才亲自端来的,可奴才绝无胆子诬陷宁王。” 太子眯眼审视晏凌:“七弟妹真是见多识广,不过明矾这物件儿出自你口中,我们都不辨真伪,所以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晏凌从容不迫:“我自然有证据。” 沈淑妃一喜。 建文帝的神色依旧冷厉:“哦?如若你的证据不能说服我们呢?” 晏凌淡淡地看着建文帝,莫名想起萧凤卿困在梦魇时那声声泣血的爹、娘,这一刻,她由衷为萧凤卿感到悲哀。 儿时的萧凤卿应该也极为依赖建文帝这个父亲的,可惜建文帝从没给过应给的父爱,哪怕是此时,比起洗脱儿子的罪名,他表现得更盼望儿子承受不白之冤,最好就此远走。 多年以后,晏凌再回忆起这一幕,她都会不可抑制地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然而这一瞬,她只是笃定地望着建文帝,浑身都散发着决然。 “若无法说服大家,届时儿臣任凭父皇处置。” “阿凌……”萧凤卿轻轻唤了一声晏凌。 晏凌侧眸凝着萧凤卿,倏地嫣然浅笑:“方才是妾身关心则乱犯了糊涂,所以行事无端,还请王爷恕罪。既然妾身也冤枉了王爷,王爷就给我个向你道歉的机会吧,当是将功折罪。” 萧凤卿怔怔地盯着晏凌巧笑倩兮的模样,有那么一刹那,他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并非是萧凤卿的美梦。 梦里,他不是他,晏凌仍是晏凌。 在他遭受世人诽谤诋毁的时候,唯有她,坚定不移地守候身侧,用轻缓却有力的语气告诉他,她会替他扫清身上的蒙尘,予他清白。 她像春日的光,但她比光更加温暖明澈。 萧凤卿的心都不自觉地颤了。 在她面前,他陡然意识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卑。 她如此明朗坦荡,他却如此阴暗卑鄙。 但是,戏已开锣了,他不可能再摘除面具。 晏凌不知萧凤卿心中所想,她漫步走近邢公公:“劳烦邢公公替我取一些明矾,厨房大概能找到。” 邢公公看向建文帝,建文帝沉沉颔首。 趁着邢公公去取明矾的空当,晏凌换掉先前验血的水又用不同的琉璃盏装了三杯清水。 太子不解其意:“七弟妹,这是做什么?” 晏凌面色清淡:“我要重新滴血验亲。” “呵,”睿王冷嗤:“七弟妹曾经是捕快,想必懂的密事胜出我们多矣。” 晏凌听出了睿王的暗示,笑道:“二皇兄,你是认为我在做手脚吗?” 睿王勾唇:“本王可没这么说。” “但你心里就是做此想法。”晏凌同样勾起嘴角:“我要做的实验十分简单,动不了手脚。” 睿王不置可否,余光在晋王身后的某人脸上略略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晏皇后的凤眸锁定了晏凌的纤影,戴护甲的手指来回抚弄着冰凉的宝石,心底涌过阵阵杀意。 许是晏凌表现得胜券在握,建文帝都不免起了兴趣:“你果真能证明?” 晏凌淡笑:“请父皇拭目以待。” 晋王眸色闪烁,扭头睃向一旁的睿王。 睿王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再一侧目,恰好撞上晏凌耐人寻味的目光,睿王一震,不知道自己和晋王的眼神交流,有多少被晏凌捕捉到了。 须臾,邢公公拿来了一小盒明矾。 晏凌稳步上前,熟料,睿王忽道:“七弟妹,你是不是该避嫌?” 晏凌愣住一息后,从善如流:“多谢二皇兄的提醒。” 她转向邢公公:“只能再次劳烦邢公公了。” 邢公公连声称不敢。 晏凌又笑笑:“这水是我准备的,为了以示公正,邢公公再给宋婉婉母子验一次血吧。”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宋婉婉母子的血再度融合,这足以证明晏凌并未在清水里弄虚作假。 眼见邢公公又要取萧凤卿的血,晏凌曼声道:“邢公公,在取王爷的血之前,我还有个实验要做。” 太子挑眉:“什么实验?” 晏凌眨眨眼,透着三分狡黠,七分灵动,她缓慢地踱着步子:“一个能证明明矾可以让不相干的两者的血相互融合的实验。” 她微微转身环顾过面色各异的众人,弯起的凤眸在睿王与晋王身上稍稍一掠,尔后神色如常地绕开:“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那就先证明我的猜想,再给宁王与那孩子验血。” 沈淑妃急忙催促:“阿凌,你快点。” 晏皇后不悦:“妹妹,皇上还没发声,你着急什么?” 沈淑妃面色微白,转头看向始终静默的建文帝。 建文帝身形绷直,眉间的折痕越来越深,好半天,他终于挥挥手:“宁王妃,开始吧。” 晏凌精神一振:“儿臣谢父皇。” 邢公公让开了自己的身体,晏凌信步上前,唇角挑起一条浅浅的弧度。 “明矾无需太多,滴血之后,我们等着它的药效过去即可。” 她示意邢公公将取来的明矾悉数放到清水,用竹签搅拌均匀过后,她高深莫测地侧过了身。 转眸的瞬间,她不偏不倚地望向面露忐忑的晋王,对上她洞若观火的双眸,晋王下意识撇开了自己的眼睛,于是晏凌唇畔的浅弧愈加深刻了。 她的眸子故作无意地在晋王后头垂首站着的那人轻巧一顿,凤目的眼尾胸有成竹挑起:“父皇,为了证明儿臣所言非虚,儿臣要在我们这些人中找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做实验。” 话音落下,晏衡不假思索地撸起了自己的袖管:“用我的血。” 晏凌拒绝了:“您是我的父亲,是王爷的岳丈,同样在该‘避嫌’的名单中。” 永定伯感念萧凤卿救了自己的儿子,遂主动道:“王妃用老臣的,如何?” 没想到晏凌仍旧婉拒了,她立定在案几旁,义正言辞道:“于公,卫国公和永定伯都是国家的肱骨栋梁,身份不容儿戏;于私,你们一位是王爷的泰山,一位又刚蒙受了王爷的恩泽,传出去难免惹人诟病。” “我刚才说过,要用明矾在两个毫无血亲牵系的人之间来做实验,所以父皇与各位王爷自是不必的,国公夫人还有伯夫人是女子,自然不能做这等事,我是一早便被排除在外的,母后与母妃就更别提了,那么……”晏凌的眸子不疾不徐地逡巡过全场,在扫到晋王跟睿王时着重滞留了一息,然后又飞快地掠过去,最终定格在邢公公面上,欲言又止。 邢公公以为晏凌要他的血,冲晏凌恭声道:“能为王爷、王妃效劳,老奴很荣幸。” 谁知,晏凌却言笑晏晏:“邢公公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从潜邸就服侍父皇,我哪儿能让你做这样的事?太不敬了。” 太子没了耐心:“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到底要谁来?” 晏凌又笑了,她径直走向睿王,满意地看到睿王背后的郭浩紧紧抿住的唇,结果,在她离睿王只有四五步的时候,她脚步倏然一转,竟站到了晋王跟前。 晋王一呆:“七弟妹?” 晏凌看向他身后:“五皇兄,我要是没记错,你这位亲随应该叫郑午?” 郑午听见晏凌点他的名字,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浑身的肌肉都绷得格外紧。 晋王勉力镇定:“是啊,不知弟妹有何吩咐?” 晏凌理直气壮:“我要郑午的血。” 闻声,晋王狠狠一愣,他想要回绝晏凌的要求,可他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理由。 郑午亦是一脸惊愕,本能地将目光投向为难的晋王。 晏凌疑惑:“五皇兄,我只是想向你借一下郑午,你都不愿意?” “那倒不是。”晋王闪烁其词:“郑午他……” 萧凤卿忽然嗤笑道:“晕血?不至于吧,晕血的人还能当侍卫?” 晋王深感尴尬,他本来就不算多聪明的人,找个借口也是绞尽脑汁。 郑午同样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睿王沉声帮腔:“郭浩的也行,七弟妹何必刁难。” “刁难?”晏凌不可思议地扬起声调,骄横道:“二皇兄何出此言?我也是想替我家王爷洗脱罪名而已,更何况,郑午是侍奉皇族中人的侍卫,我身为王妃,要他出一滴血不行吗?” 睿王还没反驳,晏凌柳眉倒竖:“二皇兄,五皇兄,王爷是你们的手足,你们帮我证明王爷的清白,合该是义不容辞,为何推三阻四却说不出所以然?难不成你们也希望王爷流放边关背着黑锅永生不可回京?” 这么一大顶帽子压下来,睿王尚且未做出反应,晋王倒是先沉不住气了。 “七弟妹,我们跟老七是亲兄弟,哪有不盼着他好的道理?你这番话未免有挑唆离间我们几兄弟的嫌疑。” “或许晏凌出言不当,但我也是牵记王爷目前岌岌可危的处境。”晏凌忽然弯腰朝晋王行了一个大礼:“既然五皇兄怜恤幼弟,就请让郑午滴血!” 说完,晏凌又转向睿王,掷地有声道:“当日二皇兄因为玉华公主身陷囹圄,我家王爷四处奔波一心想着给二皇兄洗刷杀人犯的嫌疑,如今换做我家王爷遭难,二皇兄不仅不积极援救,反而处处阻挠,这便是所谓的兄弟之情吗?” 在场的都是人精,先有晋王的百般推脱,后有晏凌的咄咄逼人,要是再看不出什么端倪,那就都算白活了。 “皇上,”永定伯朗声道:“防万民之口甚于防川,大楚皇室的声威不允许任何人抹杀辱没,既是宁王妃有法子为宁王正名,何故还要拖拖拉拉?” 建文帝冷着脸望了一眼束手无策的晋王,暗骂一声蠢材,不容置喙道:“老五,让郑午验。” 晋王的脸色越发难看,郑午早已汗流浃背,眼风朝那两具棺椁一扫,他的瞳孔猛然缩了缩,双手都不自觉颤抖起来。 “老五!”建文帝怒声道:“朕要你交出郑午,你到底长没长耳朵?” 晋王咬咬牙,给郑午递了一记眼色。 郑午定了定神,艰难地捡起步子向案几的方向挪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背部仿佛被什么灼出了数个洞,他知晓,那是睿王警告的目光。 晏凌垂眸睨着面孔苍白、汗如雨浆的郑午,眼底有一线锋利的芒光划过。 她朝邢公公微抬下颌:“有劳了。” 邢公公无声地叹了口气,拿起小刀割破了郑午汗津津的手指。 殷红的血珠啪嗒掉入清水,果不其然,郑午的血和那孩子的血很快融合到了一起。 永定伯抚须,啧啧称奇:“宁王妃博学多识,老夫活到这把岁数,还是第一次听到明矾有此作用。” 晏凌眸色一敛,谦逊道:“伯爷谬赞,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而已,那些江湖卖艺的杂耍人,也经常利用明矾表演障眼法来迷惑百姓。” 她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袖手旁观的睿王,暗笑:哪儿有什么明矾验血,不过是她编造出来讹人的罢了,不过瞧睿王这模样,他大概还真有能融合血液的歪门邪道。 正想着,睿王的视线蓦地触上了她,看着那双漆黑冰冷的凤眼,晏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晏皇后折腾她,她就折腾晏皇后的两个宝贝儿子。 很公平。 时间渐渐流逝,那只用来验血的琉璃盏依旧不见任何变化,那一团融合的血珠并未分离。 郑午愣愣地站着,鼻翼收缩的幅度越来越大。 他目不错眼地盯着琉璃盏,眸底交织着野兽一般的幽光。 睿王微微眯起眼眸,他不知道明矾有没有融血的作用,可他在萧凤卿验血的水中加了南疆的东乌草,所以萧凤卿的血才能跟那孩子的融合,他明知晏凌用了诡计,可他又不能捅破,这毕竟是欺君之罪,其中罪罚纵使他是亲王也无法幸免。 又等了一会儿,那大团血珠还是没分开。 建文帝冷眼瞅着晏凌:“宁王妃,你莫非是在戏耍我们?” 晏凌泰然自若:“父皇,儿臣不敢欺君,明矾的效果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显现,是因为这两颗血珠原就不必用刀明矾来胶着。” 太子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晏凌弯唇,尔后侧目瞥向如芒在背的郑午:“郑午本来就是这孩子的亲爹!” 第93章 一女,曾许二夫 随着晏凌的话音落地,周遭一片死寂,在场人皆是面面相觑,满目愕然。 这事情的逆转来得猝不及防,明明之前还传言宋婉婉和宁王有染,怎么只是验了一次血,宁王的外室就和晋王的随从扯上关系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将眸光落定在晋王身上,脑补了一出出兄长利用美人计坑害弟弟的伦理大戏。 郑午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挂满了他神情惊慌的脸庞?,他眸中的惧意一闪而过。 “宁王妃,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也不认识什么宋婉婉……” 晏凌的唇畔?浮现浅浅笑意,她没急着戳穿郑午苍白无力的辩解,徐步安行,闲适地拂了拂裙摆,眼角淡淡扫过眸色冷冽的睿王、神色局促的睿王、面色微凝的建文帝还有气息陡然凌厉的晏皇后,红唇轻启: “郑午,我原先让你出来验血,你十分不情愿,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另外,自从你进了这座帐篷以后,你总是不自觉地看着那一大一小的两具棺材,我可不认为你是在悲天悯人,显而易见,你认识宋婉婉。” 郑午没想到晏凌的洞察力如此厉害,他分明没看过宋氏母子几眼,勉强镇定心神,他面上流露一抹苦笑:“宁王妃,因为属下的身份卑贱如蝼蚁,能用来替宁王顶罪,所以你才咬定属下与宋婉婉有纠葛吗?” 晏凌菱唇一翘:“郑午,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就算你说本妃故意冤枉你,为什么张三李四我都不挑,偏生挑中了你?” 郑午咬了咬牙,脸色忽青忽白,他借着余光看向晋王,晋王却没有看他,双眼的焦距落在脚尖上,一副明哲保身的样子。 他攥紧手,只能硬撑:“这便要问宁王妃了。” “本妃不是说了吗?因为你是那孩子的亲爹,我才指证你。”晏凌耸耸肩:“这是证据告诉本妃的,绝非本妃血口喷人。” 慕容妤将信将疑:“凭着明矾定罪,真能作数?会不会太轻率了?” 这么一说,众人瞥向晏凌的目光又多了些许深意,建文帝眉心紧拧,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定伯夫人连忙打圆场:“宁王妃只怕还有别的证据吧?” “抱歉,真是愧对了伯夫人对我的看重。”晏凌回答的天经地义:“除了明矾,我还真没其他证据能指向郑午,不过……” 她恰到好处地停住话头,迎着睿王越发沉黑冷冽的眼眸,微微一笑:“我们重新拿没有加过明矾的清水给郑午验血,到那时,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对啊,还需要什么证据?直接滴血就对了!”晏衡喜上眉梢:“亲生父子的血绝对能相融,之后再让宁王与那孩子复验一次,孰是孰非自能一目了然!” 永定伯也欣然赞同:“皇上,王妃说的没错,既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不如双方一起对质,所有谜题便能迎刃而解。” 建文帝稍微敛眸,他揉揉额心,随意地挥了挥手:“就依宁王妃所言。” 邢公公应是,再次拿了一碗水走近大汗淋漓的郑午:“郑侍卫,请吧。” 郑午盯着那碗水就像在面对一头洪水猛兽,久久不肯抬手,脸色比纸片还白。 晏凌笑吟吟地款步走到郑午身边:“郑侍卫,你为何还不滴血?做贼心虚吗?” 话音落下,晏凌突然捏住郑午的手腕,蛮悍地挤出一颗血珠滴到青花瓷碗中。 郑午却如同被蜜蜂蛰到一般猛力甩开晏凌,晏凌没站稳,险些因为惯性跌倒,萧凤卿眼疾手快地探身扶住了她的腰。 晏凌转头说了声“谢谢”,不知怎的,萧凤卿的神色格外冷淡,看着她的眼神也淡漠如水。 晏凌摸不清萧凤卿又在闹哪门子脾气,索性也懒得再管他,只是转眼和所有人一起望向瓷碗。 “融了,融了!”晏衡大喜过望:“王妃没说错,郑午和这孩子果真是亲父子!” “既然郑午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那么宁王杀害宋婉婉的动力便不存在了,况且,郑午明知自己与此子关系还知情不报,俨然是别有图谋。”永定伯眯起眼眸,锐利似鹰隼的眸光立刻投向郑午:“郑午,其中隐情,你还不快从实招来?你可知陷害皇子是何等大罪?!” 郑午被永定伯这一声厉喝惊得慌了神,本能地瞥向晋王,熟料,迎面却是睿王重重一拳砸过来。 “吃里扒外的混账,你是本王五弟的人,居然敢背着他做下私德不修的丑事,你置本王的五弟于何地?你要五弟如何向父皇交代?” 闻言,一直浑浑噩噩的晋王方如梦初醒地看向了睿王,又有另一道幽深的视线掠过自己头顶,清清凉凉。 晋王循着感觉望去,晏皇后讳莫如深的面庞映入了眼帘,他一愣,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俱是酸涩苦辣,唯独没有丁点甜。 郑午被睿王这一拳打得措手不及,鼻梁骨应声而断,一腔鲜血沿着鼻管淌下来,他捂着鼻子倒退两步,再次看向晋王。 太子唯恐天下不乱,顺着郑午的视线瞟去,在晋王面上顿了顿,又越过晏凌深深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睿王,他意有所指地笑笑:“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郑午什么身份?无缘无故的,他陷害七弟做甚?凡事都有前因后果,拔出萝卜自然能牵出泥。” 言下之意,郑午也是受人支使。 至于是谁唆使郑午,太子就差没直接点名道姓了,然而众人都已追着他的思路睨向睿王。 睿王不动如山,他一身正气地指着郑午,诘问道:“还不快说实话?你与本王的五弟终归是主仆一场,你难道要让五弟为你的大逆不道收拾残局吗?意图构陷皇子,那是要抄家杀头的大罪!” 说到最后一句话,睿王气势凌人地又冲上来给了郑午一拳。 郑午踉跄地栽倒,浑身发抖,他渐渐煞白了脸,迟疑抬眸,入目的面孔或饱含讥诮或暗藏杀机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目光再往后推,赫然是帝后二人寒气瘆人的脸容。 睿王怒不可遏地指着郑午:“快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郑午的喉咙口咯咯作响,半晌,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内心的恐惧无助几欲灭顶,脑中一丝电光闪过,他颤声道:“我跟宋婉婉的确有过几面之缘,也……发生过风月之事,可我并不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许是宋婉婉抱着孩子讹诈宁王,宁王恼羞成怒就把她杀了!” “对!肯定就是这样!”郑午越说越顺溜:“属下今日见到宋婉婉,亦是大感意外,吃惊之下才忍不住多看了宋婉婉母子的尸首几眼。” “属下是真的不知情,直到宁王妃提议属下滴血验亲,属下猛然记起自己跟宋婉婉有过私情,属下害怕宁王妃因为滴血验亲的结果将矛头嫁接到属下身上,所以……所以属下才不肯配合的,其他的事,属下一概不知道!” 此言一出,太子面露失望,睿王的唇边勾起了冷弧,晋王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晏凌上前两步,冷冷一笑:“郑午,没想到铁证如山,你仍旧胆敢欺君?真是不知死活!” 郑午梗着脖子:“王妃,该说的属下都已经说了,您还要怎样?” 建文帝佯作疲惫道:“宁王妃,看来宋婉婉之死确实别有蹊跷,你与老七先退下,朕自会派人查明事实,远赴边关的事暂且按下不提。” 晏凌差点笑出来,建文帝这和稀泥的本事还真是叫人叹为观止,怎么一牵扯到晏云裳母子,他昏庸的程度就一次比一次没底线? “父皇,”晏凌不由得凝眉,严肃道:“宋婉婉母子的死确实不简单,可她的死还牵连到王爷在猎场遭遇群狼攻击的事!” 众人一震,各自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风。 是啊,宁王之所以在猎场遇袭,是他碰上狼群围攻而身上又没有箭矢防身,再者,就连他用来防御的箭都被人给调换了! 宋典吏言之凿凿说自己换掉宁王的箭是为了替宋婉婉报仇,倘若宋婉婉并不是宁王杀的,宋典吏的仇恨又从何而来? 晏皇后眼波一冷,她对晏凌的不依不饶感到厌烦至极,淡声道:“或许宋典吏恨错人了。” 晏凌莞尔一笑,不偏不倚地迎视着晏皇后:“母后,宋典吏再恨王爷也没有通天之能吧?即便是他换了箭,难道密林内用来吸引狼群的药粉也是他撒的吗?” 晏凌缓缓转过身,凤眸寒凉地环顾过众人,沉声道:“宋典吏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换有问题的箭矢,难不成还会隐身术潜伏进密林撒药粉设计王爷葬身狼腹吗?在场的各位,你们相信宋典吏区区官职能做到这一点吗?再说回杀宋婉婉母子的凶手,他们自称是宁王府的人,还有所谓的目击证人小娟,包括宁王府的门房旺伯,环环相扣,明显是有人栽赃!” 她语速飞快,一身气度清绝出尘,每走一步,碧色的裙裾犹如云涛浮动,轻而易举就吸引了旁人全部的心神。 萧凤卿的眸光始终如影随形地伴着晏凌,她的一颦一笑,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他心中掀起了浪潮,余音袅袅,令他再也看不到别的人,也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战斗的姿态恁般耀眼夺目,而且,她是为他而战,思及此,萧凤卿心窝一热,连血液滚动的速度都情不自禁澎湃起来。 不知不觉,萧凤卿凝视晏凌的眼神越发专注。 这一幕,都被跪地的沈淑妃不露痕迹地尽收眼底,她眸色骤然一深,尔后不露痕迹敛眸。 永定伯沉吟,锁眉道:“阿佐也和我说了,猎场被撒了一些招惹狼群的药粉。” 太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孤记得,猎场的布防是交给了二皇弟和五皇弟。” 睿王一怔,随即脱口而出:“当天本王是负责父皇那一块的!” 这话刚一出口,睿王就立刻欲盖弥彰地飞速扫了沉默不语的晋王一眼,面色颇为懊恼。 然而,众人已经从他的“失言”中读到了不同寻常的讯息:几位皇子狩猎的区域是晋王划分的,那么安防自然也是由晋王部署,一共有四位皇子,出事的却只有萧凤卿。 这…… 在场者耐人寻味地打量着晋王,晋王接收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同样是一脸惊愕。 他下意识睨向晏皇后,晏皇后面色淡然,察觉到他求助的视线,她绝美的面孔突然绽放一抹极美的笑。 在晋王的印象中,晏皇后从未对他展颜过,她待他素来都是冷淡的,而今是她第一次对他笑,鬼使神差的,他心底平生一种飞蛾扑火的冲动,就好像……为了晏皇后的笑,让他倾尽所有都在所不惜。 晏衡眸露探究,他眯眸审视着魂不守舍的晋王:“晋王爷,猎场的守卫图还在你手上吗?可有丢失过?宋典吏此人你熟不熟悉?” 晋王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晏衡若有所思地盯着晋王:“宋典吏是从何处得知了猎场的防卫?” 晋王默然不语,脑子是空白的。 永定伯疑窦横生:“既然守卫图没丢失,王爷也不认识宋典吏,宋典吏为何能摸进猎场用药粉害宁王?” 就在这时,太子冷不防借题发挥:“难道有人想借刀杀人?老七死了,谁是得益者?” 话落,太子首先果断地撇开关系:“不用怀疑孤,孤也是直到围猎那天才知道自己去的是哪一处,孤也犯不着去害老七,用的还是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其实无需太子自辩,他谋害萧凤卿性命的可能性确乎微乎其微,且不管他有没有这心思,就算真的有,也难以付诸行动。 毕竟,一个傀儡太子能有多少奇人异士愿意效命? 说句不好听的,按照太子的头脑也想不出这种法子。 晏凌忽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二皇兄……” 睿王冷声截断了晏凌:“不是本王。” 晏凌眨眨眼,哭笑不得:“二皇兄,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激动什么?平白叫人误以为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睿王一噎,脸黑如锅底,提声道:“七弟妹,你胡言乱语也得有个限度,父皇母后跟前,岂容你大放厥词?” 晏凌笑眯眯的:“二皇兄教训的是,我以后大放厥词之前一定先通知你,免得你受惊。” “老五。”凤座上的晏皇后倏然沉着眉眼唤了晋王,轻声道:“跪下!” 闻声,众人一头雾水,晋王也茫然不解。 眼见晋王一动不动,晏皇后长叹一声,突然自凤座起身,屈膝跪倒在建文帝面前:“臣妾教子无方,请皇上恕罪。” 建文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忙伸手扶起晏皇后:“裳儿,你这是怎么了?” 晏皇后坚持不肯起,她万分羞愧地仰望着建文帝:“皇上,是臣妾没有教好嵩儿,才让他行差踏错做出了戕害兄弟的事……您责罚臣妾吧。” 话音落下,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搞半天,居然是晋王设计毒害宁王! 难怪……难怪郑午会有底气构陷皇子,他本来就是晋王的左右手,除了晋王,还有谁会出面庇护他? 晋王更是惊讶地睁大了眸子:“母后!” 晏皇后无奈地凝了晋王一眼,凤眸泛红,凄声道:“嵩儿,是母后对不起你,你有怨气只管冲母后发,为什么要设计你七弟?” 对上晏皇后恨铁不成钢的面容,晋王越发惊惧了,他感觉自己的脑中被强行塞了一团浆糊,不仅无法思考,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母后……母后,您这是何意?” 晋王艰涩地从喉管碾出字语,余光瞥到长身玉立的睿王,仿佛一瞬间醍醐灌顶,所有的困惑都在顷刻间找到了答案。 晏凌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懂晏皇后在耍什么花招,不过她大致能猜到晏皇后是想牺牲晋王保全睿王。 可是…… 晏凌蹙眉,晋王有什么动机害萧凤卿? 倘若不能编出一个服众的理由,晏皇后此举毫无意义,想着,她下意识抬眸扫向萧凤卿,萧凤卿亦是面色凝重,在触到她投来的目光之后,他的眼底浮出了一抹担忧。 晏凌没太懂萧凤卿的眼神含义,但晏皇后很快就帮她弄懂了。 晏皇后仍是伤心自责的模样,她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傻呆呆的晋王,又隐晦地睃了眼一言不发的晏凌,抿抿唇,面上显出一丝挣扎,过后,她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高声道:“嵩儿他也许是为了阿凌才误入歧途的!” 全场哗然,唏嘘声此起彼伏! 晋王与自己的弟媳妇……这如何可能? 一时间,众人扫向晏凌的眸光变得兴味起来,就连邢公公都满是质疑。 晏衡面色微变,立马想起了当初慕容妤要把晏凌送给晋王做小妾的前由,没想到,如今晏凌和宁王米已成炊,晏皇后居然再次旧事重提,委实是心肠歹毒。 萧凤卿晲着晏皇后的眸光倏然冷锐。 晏凌一震,匪夷所思地望向泫然欲泣的晏皇后,那一刻,她只觉得滑稽,晏皇后为了替睿王洗脱嫌疑,竟把同样是亲生儿子的晋王拖下水了。 天底下,有这种冷血凉薄的母亲吗? 好一个晏云裳,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原还想着利用睿王让晏皇后焦头烂额,无暇对付她,结果晏皇后居然直接拿她的名节做起了文章,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建文帝凌厉的眸色在晋王和晏凌身上打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晋王面庞苍白,僵立原处不肯开口。 建文帝大怒,将手中的茶碗狠狠掷向晋王,茶碗打在晋王的胸膛前,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顺着湿淋淋的衣裳滑落,在地面砸了个粉碎,瓷片飞溅,有两三片蹦到了晏凌脚边。 萧凤卿毫不犹豫地起身,拉过晏凌,将她不动声色地护在了身后。 睿王对晏皇后临时做下的弃车保帅的决定同样感到震惊,然而吃惊不过一刹那,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揪然责问晋王:“五皇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是快坦白!” 晋王任由睿王装腔作势地摇晃着他的肩膀,良久无言,整个人都像丢了魂。 “这个中缘由实在是难以启齿,嵩儿也没法儿陈情,还是臣妾来说吧。。”晏皇后无可奈何地幽幽一叹:“当初,其实嵩儿根本不乐意迎娶玉华公主,因为……” 晏皇后别有深意地瞥了眼脸色冷凝的晏凌,朱唇轻启:“因为他喜欢的是阿凌,原本臣妾是要为他跟阿凌做媒的,这事儿都和国公夫人通过气了,只是没有来得及秉明皇上。” 这句话在营帐内仿佛平地而起的惊雷,将大多数人都轰炸得找不着北了! 一女曾许二夫? 这秘闻也太劲爆了! 晏凌心口一跳,萧凤卿垂手将她的手裹在了掌心,轻轻用力握住。 然则,还有更令晏凌头大如牛的画面,本来痴痴傻傻的晋王也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一撩袍摆跪在了建文帝跟前:“父皇请恕罪,儿臣也是一念之差才做下这么糊涂的事……只因儿臣太喜欢七……晏凌了!” 第94章 他想赐死晏凌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在无休止地蔓延。 萧凤卿冷睇着晋王,神色并不意外。 晏凌震惊抬眸,对晋王泼来的这盆脏水手足无措,事关女儿家的名节,她就算再不拘小节,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面露惊愕地看着晋王,纵使是建文帝都对晋王突如其来的坦白从宽哑口无言。 晏皇后眯眸望着跪地的晋王,心潮未有丝毫波动,睿王同样面无表情,反倒是太子讪笑着搓了搓手。 死寂半晌,建文帝才从巨大的错愕中回过神,他冰冷的目光剜向晋王:“朕问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晋王神色寡淡,垂眸,视线落在躺着碎瓷片的地面,声线也是平淡无波:“儿臣知道,儿臣刚说了,儿臣倾慕晏凌已久,儿臣想得到晏凌,所以才会故意在猎场给七弟使绊子。宋婉婉的事,也是儿臣一手主导的,宋婉婉做过七弟的外室,后来离京去了湖州。刚好有段时日,郑午也在湖州办差,两个人便纠缠到了一起,可郑午另有妻室,根本不可能娶宋婉婉。他们的风月之事,儿臣早已知情,为了误导宋典吏听命于儿臣,儿臣派人假装是宁王府的侍卫杀了宋婉婉母子。” 他的语气平缓,语速不快不慢,一串话波澜不惊地从嘴里溜出来,就好像他曾演练过千百遍,连最起码的起伏都没有。 “好,好,好啊!晋王,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原来你才是嫌朕活得最久的那个!” 建文帝怒意炽盛,他原先还以为晋王陷害萧凤卿是为了帮衬睿王,想不到背后还有如此不堪的理由。 如果晋王所言非虚,那么他谋害宁王的目的就顺理成章了,大楚有过皇子再娶兄弟遗孀的先例。 晏皇后抹了抹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惶恐道:“皇上息怒!嵩儿与之前的叶氏感情极其和睦,臣妾见他为了叶氏的死闷闷不乐,便想重新为他寻找可意的王妃。” “恰好那日花宴,国公夫人提到了晏凌即将回京,虽然隔着千山万水,晏凌在杭州被百姓交口称赞的事迹臣妾也略有耳闻,想到晋王或许会喜欢这样不流于俗的姑娘,臣妾就请国公夫人将晏凌的画像送进了宫。” “嵩儿是被臣妾逼着进宫看画像的,先前还百般不情愿,谁承想……”晏皇后欣喜一笑,似是沉浸在了当日的记忆:“嵩儿喜欢得紧,嚷着要娶晏凌做晋王妃,臣妾就睿王、晋王这两个孩子,做娘亲的,当然要想方设法满足孩子的愿望,臣妾也事先就与国公夫人达成了共识,但是……” 晏皇后苦涩笑笑:“当臣妾拿着庚贴去找皇上的时候,皇上和淑妃妹妹却看中了晏凌做宁王妃,臣妾只好劝嵩儿放弃,改而娶玉华公主为妻。” 经过晏皇后这一番哭诉,不提其他人,至少建文帝明白了,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身为母亲,晏皇后是没有错的,错的,是贼心不死的晋王! 晏衡神色森冷,他想帮晏凌辩解,晏凌几不可见地冲他摇了摇头。 儿女的婚姻大事,本来就该是妇人们先投石问路,如今建文帝龙颜大怒,晏衡再横插一脚,除了让建文帝厌弃,别无益处。 慕容妤面色淡淡,听着晏皇后虚情假意的哭诉,不晓得在想什么。 事实上,只要她道出送晏凌入晋王府为妾的打算,晏皇后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试问,晋王假若真对晏凌一往情深,怎么可能委屈她做妾? 可是慕容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晏凌也没指望慕容妤能替她澄清。 沈淑妃对这其中的隐情也表现得大吃一惊,她无措道:“皇后娘娘,这……臣妾……” 建文帝分外恼火,幸亏这儿只有两个臣属,否则,晋王觊觎晏凌不惜残害手足的丑闻传出去,他这个皇帝岂非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红颜祸水,兄弟阋墙!”建文帝火冒三丈。 众人从建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里听出了他强自压抑的怒气。 慕容妤眉眼低垂,唇畔若有若无地勾起。 古往今来,女子的名节就不容许有任何瑕疵,晏凌眼下倒好,不但闹出了一女许二夫的荒唐丑事,而且周旋的两个男人还是皇子。 晋王面无表情地跪着,内心已如死水一滩,怪不得晏皇后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因为她已经决意用他来换取睿王的脱身。 不过这样也好,从小到大他就没得到过晏皇后的照拂,如今彻底惹了建文帝的嫌恶,想必今后晏皇后再不会逼迫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来给睿王铺路。 建文帝瞪着一言不发的晋王,认定他是无话可说。 再冷眼看向被萧凤卿护在身后的晏凌,建文帝的眸光阴沉欲滴。 当初与沈淑妃商议将晏凌赐婚给萧凤卿,其实也是逼于无奈,毕竟整个骊京都没有闺秀愿意给萧凤卿做正妻,他再不喜欢萧凤卿,也不能无视他二十岁还没有王妃。 晏凌嫁给萧凤卿以后,萧凤卿的确是知道上进了,但晏凌的性格真的很令建文帝反感,加上有了晋王这一档子事,他对晏凌的态度越发膈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晏皇后眼波一转,哽咽道:“皇上,您不要怪嵩儿,都是臣妾没能及时劝阻他,本来还以为嵩儿放下了执念,谁知道……” 建文帝眸色一寒,有一就有二。 晋王若是对晏凌念念不忘下去,难保将来不会再出幺蛾子,更何况,亲兄弟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成仇,这在大楚的皇室是绝对不允许的。 脑海里,萧鼎曾经的话语悄然浮现——宁王妃并非不可取代,换了谁做都可以。 这么一想,建文帝眼底的寒光越来越锐利。 建文帝的杀意如斯明显,即便是瞎眼的慕容妤都感觉到了,她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加深刻,只要想到苏眠的女儿风光无限而她的女儿却一出生就惨死,慕容妤的恨意便无法遏制。 慕容妤生于名门,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永安伯府的脸面,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拿捏晏凌,可借着旨意除掉晏凌,她乐见其成。 晏衡垂首,手心不由自主捏了一把汗。 沈淑妃眸光微动,脑中闪现过晏凌在营地维护她的情形,然而那也只是一闪而过,比起萧胤满门的血海深仇,晏凌给予她的那点温情,实在是微不足道。 就在建文帝对晏凌的杀念越来越明显时,萧凤卿忽然撩起袍角跪在了建文帝的御座下。 建文帝想要取晏凌性命,他只能以退为进。 “父皇,儿臣不怪五皇兄。”他朗声道:“都说唇齿相依,可吃饭的时候,牙齿也会偶尔咬到舌头,五皇兄也是一时糊涂才会做错事,幸而儿臣得到父皇的龙威庇佑有惊无险,又在阿凌的回护下安然归来,不是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儿臣九死一生,如今重新回到父皇身边承欢膝下,只希望求得父皇一个恩典。” 建文帝挑眉,按捺着火气道:“什么恩典?” 萧凤卿跪得笔直如松:“儿臣希望父皇宽恕五皇兄这一次,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谁人不会犯错?纵使是圣人也有一步之差,做错了不可怕,只要知错就改,照样是金心玉质。” “是啊,皇上,宁王爷说的太有道理了。”晏衡急忙接腔:“晋王爷虽然此次行事略为偏颇,好在宁王爷逢凶化吉地回来了,兄弟之间哪有不起磕绊的?只要有心维护,骨肉亲情没准儿会比之前更加深厚。” 永定伯也察觉到了建文帝对晏凌的杀机,平心而论,撇开他与晏衡的私交不谈,晏凌这丫头的行事作风也很合他的口味,遂含笑劝道:“皇上,人生在世谁能无过?好在晋王爷如今迷途知返,只要给晋王一些时日,他肯定能想明白自己错在了何处。” “打断骨头连着筋,平时总听老一辈拿这句话劝诫子孙后代,眼下看见宁王和晋王,臣妇也算得上深有体会了。”永定伯夫人温婉一笑,脸上皆是对萧凤卿的赞赏:“宁王心胸宽阔,有宁王这样的皇子,是皇上之福,是大楚之福!” 晏凌也见风使舵地跪了下来:“这全都仰仗于父皇教子有方,儿臣平常在府里时常听王爷念叨父皇曾教导他为人处世要以德服人,唯有以德服人者,方能木秀于林而风不摧之。”她话锋一转,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内账:“错一事,可改,错一生,不可追。” 眼瞅着周围的人都稀稀拉拉地跪了下去求建文帝从轻发落晋王,长身玉立的睿王顿时也随波逐流地跪下去:“父皇,五皇弟他知道错了,您再给他一次机会修正,既然七弟和七弟妹都一起为他求情,您就网开一面饶过他吧!” 沈淑妃瞳眸一敛,柔声道:“皇上,小七说到臣妾的心里头去了,小五想必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你瞧他现在的模样,心里肯定也是极为自责的。” “父皇,您来回雁山避暑原是为了换个心情,咱们今天就把这事揭过去,当做一切都没发生。”太子敷衍地扫了一眼晋王:“你饶了五弟这次,日后他会更加谨言慎行的。” 耳闻这些人接二连三地为自己求情,晋王的心底一片苦涩凄凉,不管他们是为何帮他,也好过明明身为母亲却对他的困境视若无睹的晏云裳,从始至终,晏云裳半个字都没为他开脱过。 俯瞰着脚下逐一拜倒的人,建文帝犹如置身九霄云端之上,他居高临下地睨向晏凌,见她低眉顺眼地匍匐着,又转向默不作声一脸颓然的晋王,心中杀气渐沉,反倒亮堂了不少。 他刚才的确想赐死晏凌,不过如今静下心来思索,赐死晏凌名不正言不顺,难免又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捕风捉影,况且晏凌出身卫国公府,他在朝堂上还得仰赖晏衡,没必要为了晋王的一厢情愿,影响到他的江山。 建文帝的表情变幻莫测,晏皇后立时就明白他在动摇,抿抿唇,晏皇后作势磕头:“皇上,嵩儿行事不当,都要怪臣妾,您要罚,就罚臣妾吧……只求皇上看在裳儿伺候您多年的情分上,对嵩儿多些宽容,臣妾感激不尽!” 晏皇后这番求情之语恰好给建文帝搭好了台阶,他理所当然就顺着台阶下坡了,故作片霎的犹疑,建文帝倦怠地朝邢公公招了招手:“你过来帮朕拟旨。” 众人一骇,以为建文帝仍旧要重处晋王。 晏衡急得如同热锅上兜圈的蚂蚁,生怕建文帝料理晋王之后,下一个就是晏凌。 建文帝这人是没道理可讲的,他跟晏云裳天生一对,想要谁三更死,绝不会五更之后送人见阎王,唯一的区别是建文帝比晏云裳更懂得巧立名目。 正六神无主准备再谏言时,余光忽然捕捉到萧凤卿递来的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晏衡定定神,选择静心等待建文帝的圣旨,直到听邢公公宣旨,他才放下高悬的心。 建文帝对晋王的处置的确算得上重拿轻放了,只是下旨称晋王殿前失仪,罚没皇俸两年,在王府禁足一年,没有诏令不得入宫,更不能踏出晋王府半步。 至于郑午,那自然是只能死的透透的。 一场轩然大波,终于在各方角力下暂时落幕。 …… 再次回到宁王府的帐篷,晏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萧凤卿依旧面色不佳,他走到晏凌面前,笑得阴阳怪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王妃日日和本王在一块儿,本王怎么不知道你还敢欺君?这变化也忒大了。” 晏凌装蒜:“什么欺君?” 萧凤卿坐到晏凌身侧,一双幽黑的深瞳紧紧盯住她:“明矾能滴血认亲?哪儿道听途说的?” 晏凌不自在地撇开眼:“以前在杭州听过的。” “撒谎!”萧凤卿倏然探手攫住了晏凌尖俏的下巴,扳过来直对自己:“你是空手套白狼,什么明矾滴血认亲,那都是你空口杜撰的,其实你根本没有依据!” 既然萧凤卿已经识破了,晏凌也没什么好狡辩的,她打掉萧凤卿的手,兀自走到木架边洗脸:“我有分寸,尽管冒险了一点,不过所幸结果很满意,不是吗?” 萧凤卿冷冷一笑:“满意个屁,要不是萧千宸也在验血的水里耍了把戏,他早就拆穿你了,届时,你有一百颗脑袋都不够老皇帝砍。” 晏凌撇撇嘴:“我就是因为猜到睿王动了手脚,所以才敢欺君的,总不能大家一起完蛋吧。” 萧凤卿气不打一处来:“晏凌,你以后要做什么,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样子,我很被动,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 晏凌揶揄地扫视着萧凤卿:“你这是担心我,还是害怕我牵连你?” 萧凤卿一愣,轻咳一声,窘迫地偏过头:“当然是怕你连累我,欺君之罪你以为是好担的?” 晏凌有恃无恐:“口是心非,嘴上没几句实话。” 萧凤卿迅速转移了话题:“你如何得知郑午的异样?” 晏凌将毛巾盖在脸上,轻轻一拍:“这还真就靠运气,他小动作太多了,而且在主营那会儿,晋王和睿王的眼神交流特别多,显见宋婉婉的事就是他们的杰作,找郑午验血也是我心血来潮,没想到真的押对了宝。” “强词夺理。”萧凤卿冷嗤:“也算你祖坟冒青烟了。” 晏凌拿开毛巾,目不转睛地凝着萧凤卿:“你父皇刚才想杀我,你差点就得做鳏夫。” 萧凤卿的眸光微微闪烁,玩味道:“是晏云裳撺掇的,她本来就想对付你,兼之你三番两次坏她的事,她更把你视作眼中钉,借用晋王的事拔掉你这根肉中刺,一举两得,你爹都没地方说理去,可话说回来,你那个嫡母也太狠心了,只要她站出来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清楚,晏云裳的说辞就立不住脚了。” 晏凌淡声道:“她怪我姨娘害死了她的亲生女儿,能对我有多好?我是不会跟她计较的。” “我听你这口吻,怎么还挺委屈的?”萧凤卿忍俊不禁:“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冤枉?” “我不冤枉吗?她和我姨娘的恩怨为什么要波及到我头上?”晏凌抑郁地鼓起腮帮子:“她没了女儿,我还不是从小就没了生母?我这些年也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难道我就过得比她好吗?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相互煎熬。” 萧凤卿打量晏凌愤愤不平的模样,忽地高声而笑:“你说你前世是不是观音座下的一朵白莲?” 晏凌凉飕飕地白了萧凤卿一眼:“算了,对着一头牛弹琴,我还巴望着能弹出什么稀世名曲不成,白莲比狗尾巴草好多了。” 萧凤卿呲牙狞笑:“你说谁狗尾巴草?” 晏凌一哼:“你不希望是谁,那肯定就是谁。” “王爷,王妃。”绿荞缓步走进来:“卫国公求见。” 萧凤卿跟晏凌对视一眼,道:“快请岳父大人。” 没多久,晏衡龙行虎步而来,一见到晏衡,萧凤卿端容站直,朝晏衡深深行了大礼:“刚刚在主营,多谢岳丈慷慨相助,小婿就此谢过。” 晏衡扶起萧凤卿:“王爷快别多礼,微臣岂能坐视睿王用那么卑劣的手段诬赖你。” 睿王在滴血用的清水中加了东乌草加速血融,晏凌便反其道而行,用了别的东西让相融的血再次化开,晏衡在主营揪着萧凤卿的衣领打算动手的时候,他就趁乱把晏凌给的药粉撒进了琉璃盏。 晏衡转眸望着晏凌:“阿凌,你吩咐绿荞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晏凌淡笑:“是醋酸粉。” 第95章 我若为君,必定天下为公 晏衡与萧凤卿一愣,不约而同道:“醋酸粉?” “嗯。”晏凌笑得像一只慧黠的小狐狸:“醋酸粉能够把融合到一起的血珠分开,这是我曾经在杭州查案时偶然发现的,其他人全都不知道,所以才能蒙混过关。” 晏衡失笑,看着晏凌的目光充满怜爱:“你这丫头从小就是机灵古怪……” 话语戛然而止,晏衡忽然发现,其实他并不能理直气壮地提起晏凌的童年,面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他很快又神色如常道:“明矾呢?” 晏凌何其敏锐,早就察觉到晏衡神情的变化,她泰然自若道:“明矾自然也是从前在杭州学到的,当日不以为意,没想到,今日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闻言,萧凤卿侧眸,淡淡瞥了晏凌一眼,晏凌浅笑安然,投过来的两道眸光却暗含警告。 萧凤卿一哂,敛起了视线,心中莫名添堵。 真要计较,他和晏凌的成长环境其实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寄人篱下,都是无根浮萍。 他们在关心自己的亲人面前,也总是会收起那些受过的委屈,甚至晏凌还不如他,因为,她这小半生里,真心待她的人,屈指可数。 父女两人叙话了几句,晏衡蓦地抬手揉了揉晏凌的后脑勺,笑道:“阿凌,忙活了一整夜,父亲饿了,想吃上次在杭州你给我做的油麻米线。” 晏凌一点就通,看出晏衡想和萧凤卿单独聊一聊,遂乖巧地站起身:“父亲是要多放一些辣子吗?女儿这便去给您做。” 晏衡爽朗道:“越辣越好,我当年在军营就是最会吃辣的。” 晏凌莞尔:“父亲稍等,我去去就来。” 她刚捡起步子,左手小指忽然被某人的小指勾住了,她低眸,萧凤卿双眼晶亮地仰望她。 “阿凌,我也饿了,想吃你做的米线,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你给我弄一大碗。” 晏凌微微蹙眉:“御医说了,你得养伤,不能吃辣的。” 萧凤卿耍赖,勾着晏凌的小拇指晃来晃去,黑亮的眼瞳映着灯火格外剔透:“我不要。” 晏凌郁闷不已,当着晏衡的面,萧凤卿也这么撒娇,还要不要脸了? 哦,她忘了,这人本来就没脸没皮的。 “不可以。”晏凌不容置喙地拒绝了萧凤卿,她抽手想甩脱萧凤卿。 萧凤卿厚着脸黏住她不放,楚楚可怜地将脸贴在她手背上,斜睨她:“我不管,你得喂饱我,阿凌,我好饿啊,大半天都没吃东西。” 晏凌叹气,拿他没办法,只好缓声道:“行了,我给你下一碗葱花面,另外,卧一个荷包蛋,不准讲条件,否则连葱花面都没了。” 萧凤卿立即喜笑颜开,桃花眼弯成月牙,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只要阿凌你肯做饭给我吃,哪怕让我啃窝窝头吃腌菜都没关系。” 他的模样,要多乖顺有多乖顺,摇头摆尾的。 “你呀,少贫嘴。” 晏凌情不自禁曲指在他鼻头轻轻刮了一下,做完,她倏地怔住了,下意识抬眸看向晏衡,晏衡正低头喝茶,似乎并未留意到他们。 晏凌诡异地长舒了一口气,她使劲儿抽回手,转过身大步离去,那步速,就像有谁追似的。 …… 随着晏凌的离开,内账顿时陷入了一片古怪的沉寂,声息全无。 方才还彬彬有礼的翁婿,此刻都有志一同地保持了沉默,一人喝茶,一人盯着窗外月色。 他们都在和对方较劲,看谁更沉不住气。 不知过去多久,晏衡终于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这么多年了,大楚人提起宁王无一不是鄙视不齿,就连骊京的三岁小儿都知晓宁王作风糜烂、行事无忌,当初,阿凌被赐婚给王爷的时候,微臣也是万番不情愿,以为阿凌的终生就此毁于一旦。” 晏衡自嘲地笑了笑:“熟料,是微臣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宁王龙章凤姿,今日微臣窥得冰山一角,方觉昔年终究是见识浅薄了。” 说着,晏衡突然站起来,拱手朝萧凤卿深深一鞠:“微臣见过宁王,往日若有何处唐突失礼,还请王爷恕罪。” 此时的晏衡面容肃穆、仪态恭敬,精神面貌迥异于往昔,他是在以君臣之礼给萧凤卿行礼。 萧凤卿其声淡然:“岳父何罪之有?刚才在主营,如果不是你陪着本王演戏,阿凌的计划也不会那么顺利。” 言罢,萧凤卿倾身,双手亲自扶起晏衡。 晏衡审视着面前的萧凤卿,他没了刻意伪装的纨绔轻挑,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锋锐凌冽得宛若随时能出鞘的利剑。 毋庸置疑,光是萧凤卿所展现的王者霸气,就绝非睿王能匹敌的,也难怪萧凤卿藏的这般深,这都是为了在晏皇后的罗网下活着。 晏衡收拢思绪,沉声道:“王爷,微臣想请教你一个问题,请如实回答。” 萧凤卿欣然一笑:“岳父不必问,本王的答案只有一个字。” 四目相对,晏衡从萧凤卿深邃的眼底捕捉到一抹势在必得,有隐隐的火星跃动在他双眸中,星火虽小,却能迸发燎原之势。 晏衡心如明镜,萧凤卿果然是想要皇位的。 默然片刻,他眸色复杂地望着萧凤卿:“微臣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王爷。” 萧凤卿眸光一闪,眸底掠过了细碎的浅芒,他抿抿唇:“岳父大人不妨直言。” 晏衡眯起鹰眸,盯着萧凤卿的双眼:“王爷娶阿凌是早有图谋?微臣观阿凌早就知道了你的谋划,以她的性格,她绝不会留在王府任你摆布,你是不是拿卫国公府胁迫了她?” 虽然晏衡用了问句,可他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萧凤卿长睫一动,坦言道:“她成婚不久后,便发现了我的真面目,是我拿晏家和她做交易,让她留在我的身边。” 晏衡懊丧地闭上眼,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内心酸涩难当,痛悔莫及。 是他毁了他女儿的一生! 那个傻孩子,国公府没给过她一天好日子过,她却因为晏家毅然舍弃了一辈子的幸福! 他晏衡何德何能,居然有这么好的女儿?! 晏衡的愧疚都被萧凤卿看在眼里,他淡声道:“岳父,我会对阿凌好的。” “你会对阿凌好?”晏衡骤然睁开眼,犀利的目光炯炯落在萧凤卿俊美的面上:“宁王爷,你从杭州开始,就把晏凌当做一颗棋子纳入了你的棋局内,你用晏家逼迫她,无非是希望我在夺嫡一事上助你一臂之力!” 萧凤卿也并不否认自己的初衷,昳丽又苍白的面孔缓缓绽放了绝艳笑意:“岳父,此一时彼一时,人是会变的,本王承认当日确实存了心思利用阿凌,不过今时今日,本王是真心想要善待她。” “事已至此,再提这些也已是于事无补,不过庸人自扰罢了。”晏衡激动的神色倏然平静下来:“先父临终前再三嘱咐微臣,卫国公府一门永不得涉足党争,除非……” 他脸色微冷,停了话尾。 萧凤卿眸露了然:“除非帝王无道?” “不错。”晏衡冷哼,愤慨道:“晏云裳跟朱桓勾结多年,建文帝昏聩失德,对晏云裳言听计从,眼下的朝廷日益腐朽。奸佞惑主,忠臣良将寥寥无几,大楚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就算西秦没有吞并大楚的意图,大楚也会灭亡。” 萧凤卿负手走到窗边,临窗而立,颀长的身影倒影在脚下,犹如臣服于他的鬼魅:“岳父忧国忧民,可惜没有遇到明君。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迈入花甲的廉颇都仍有鸿鹄之志,何况是经年累月沙场秋点兵的岳父。您为大楚这些年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分明正值盛年,可父皇却将您这把宝刀闲置在国公府,他这般作为实在是愧对岳父。” “为人臣者,不惧流血牺牲,不怕阴谋倾轧,只求踽踽丹心照汗青。”忆起建文帝对自己的猜忌,晏衡的眼中不禁抹开了丝丝阴霾:“可恨妖后媚主、残害忠良,纵使怀揣千万抱负也无法施展,有生之年,微臣还想再上一次战场,身为军人,马革裹尸本就是使命。” “宝刀欲出匣,其实很简单,”萧凤卿意味深长:“弃暗投明方得世外桃源,岳父雄心凌云,可叹壮志未酬,既然明君不明,那么,您重新再择一位即可。” 晏衡眯眸,冷声反问:“宁王认为何为明君?” 萧凤卿笑容洒然,回答得天经地义:“自然是本王这样,太子庸碌无能,晋王愚不可及,至于睿王,他当皇帝就等同晏云裳女主江山。” “岳父,我若为君,必定天下为公。” “大楚目下已是积重难返,所谓不破不立,倘若还想大楚起死回生,就必须拿出大刀阔斧的果敢魄力,把那些烂疮毒疤全给挖了。” 他语气散漫慵懒,可神态却透着霸主风范,一股强大的自信由内而外地发散。 “岳父,自古以来,文人乱政,武将篡国,兵权从来都是奠基王朝的第一块基石,本王要五军都督府为本王所用。” 晏衡沉吟不语,眸色变幻不定。 萧凤卿也不急着催促,怡然自得地踱起了步。 半晌,直至西边依稀传来鸡鸣声。 晏衡抬起湛黑的眼眸,肃声道:“大楚临危,卫国公府愿为宁王的大业略献绵薄之力。” 萧凤卿郑重其事:“本王代万民敬谢岳父。” “不过王爷,”晏衡忙不迭侧身,避开了萧凤卿的大礼:“微臣仅有一个心愿,望您成全。” 萧凤卿眼里有意味不明的幽光流动:“何事?” “还请王爷应允,将来荣登大位之时,能赐阿凌一纸放妻书,微臣定当肝脑涂地回报您。” 萧凤卿扬唇,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不假思索:“这是本王与晏凌之间的事,本王自会妥善安置她。” 晏衡沉眸:“王爷,阿凌并不是你的良人。” 萧凤卿闻言挑眉:“为何?” “阿凌心性单纯耿直,不懂汲汲营营,性子也不够圆融世故,根本不适合做一只圈养在深宫中的金丝雀。”晏衡顿了顿,语重心长:“更何况,王爷他日必定三宫六院,阿凌性情刚烈,绝不会愿意做您的三千弱水。既然王爷娶阿凌是想得到卫国公府的支持,如今达成所愿,您也该放阿凌自由,微臣不胜感激。” 萧凤卿轻笑一声,他垂眸,半边侧脸隐在灯火下,浓密的眼睫似有星星落落的光芒渲染。 良久,萧凤卿忽地说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岳父,本王现在便能够向你承诺,无论未来发生何事,本王和阿凌都不会有图穷匕见的那一天。” …… 破晓时分,晋王来到了晏皇后的营帐告别,他没让宫婢通报,而是主动跪在了营帐外。 周遭人来人往,各种耐人寻味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过来,晋王纹丝不动地跪着,面上连一丝波澜都不带。 建文帝的旨意清楚明白,晋王是御前失仪所以才被勒令回到晋王府禁足。 做戏做全套,他刚演完触怒龙颜的逆子,又得扮演惜别慈母的孝子。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罗嬷嬷出来请他入内。 被罗嬷嬷引进帐篷时,晋王看到睿王也在,他淡淡一笑,并不吃惊。 晏皇后斜卧在贵妃榻上,凤眸微阖,恹恹欲睡,间或有清浅的流光自眼缝中流泻而出,卉珍蹲在榻边替她捶腿。 “五皇弟。”睿王连忙起身,面含歉意道:“方才真是委屈你了,你看你,不但替为兄顶锅,还故意跪了这么久圆场,为兄对不住你。” 晋王脸色淡漠:“能为二皇兄出力,我求之不得,不过,经此一事,想必父皇已经彻底见弃于我,以后我也再不能帮二皇兄做什么了。” 睿王面色一僵,显然没想到一向软柿子一般的晋王也能有这么尖酸刻薄的一面。 晋王越过睿王,径直走到晏皇后的榻旁。 “母后。”他声音沙哑:“儿臣来同您辞行了。” 晏皇后充耳不闻。 她的冷漠让晋王的情绪极其低落,他抿抿唇,涩声道:“儿臣回到王府以后,会好生反省自己,恐怕有很长一段时日不能入宫探望您了,您自己千万要保重,多注意身体。” 晏皇后柳眉一颦:“本宫好得很,你还是赶紧回京去吧,别再这么啰里啰嗦了。” 晋王的表情越来越黯然:“母后……您没什么想对儿臣说的吗?” 牺牲他保全他的兄长,作为母亲,晏皇后让他声名不洁,她当真连道歉或宽慰都吝啬给他? 晏皇后诧异地睁开眼:“本宫是那么闲的人?” 晋王一愣,苦笑:“也对,母后日理万机,哪儿有闲工夫担忧儿臣?儿臣自以为是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的亲情,从来就不属于他。 是他在痴心妄想。 晏皇后见不得晋王那副自暴自弃的苦瓜样,嫌恶地移开眼:“你走吧,本宫累了。” 晋王神色定定地看一眼晏皇后,点点头,缓慢转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营帐。 目送晋王萧索的背影消失,睿王的剑眉不禁皱起:“母后,儿臣觉得您对五弟太疏远了。” 晏皇后冷冷地睨向睿王:“他自己不争气,难道本宫还得处处为他打点费心?本宫将他生出来已是仁至义尽,他是大人了,并非还在学爬喝奶的无齿孩童。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想引本宫高看一眼,就得拿出本事!” 这意有所指的话语甫一落地,睿王的头皮就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隐隐发麻。 果然,晏皇后的话锋陡然一转:“本宫交代过你,萧凤卿不可轻忽低估,你是怎么做的?” 睿王一时失语,犹豫道:“母后,本来计划已经成功了,是晏凌她……” “无能之辈总喜欢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各种各样的借口。”晏皇后厉声打断了睿王的争辩,轻袖一扬,“倘若你谋划得当、缜密周详,十个晏凌也破不了你的局!你是想告诉本宫,你连一个女人都比不过吗?” 睿王被晏皇后奚落得无地自容,他抿着唇,下意识反驳:“儿臣当然不会输给晏凌。” “你又错了!”晏皇后深感自己对睿王的耐性即将告罄,她不悦地嗤笑:“记住,你的对手是萧凤卿,晏凌那样的女流就算再厉害,莫非还能从你手中夺走储位?” “宸儿,你什么都好,就是偶尔分不清主次,做事欠缺了一些火候。”晏皇后终究是缓和了态度,柔声道:“用狼群来对付萧凤卿,这个主意很好,可惜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如果没陈公子那一茬,晏凌也不会发现箭矢有问题。假如本宫是你,本宫根本不会在箭矢上留把柄,宋典吏的事情多亏有你五弟扛下了,今后,不到万无一失,你千万不能再贸然出手。” 睿王垮下的眉峰再度挑起:“儿臣谨记母后的教诲,以后会慎行万全之策。” 晏皇后生性冷淡倨傲,难得费神说上这么多,且字里行间不乏对睿王的称赞,可见确实是用心良苦。 睿王又道:“母后,您打算如何对付晏凌?” 晏皇后眸色寒凉:“曾几何时,本宫还想着利用晏凌拿捏晏衡,熟料被沈缨捷足先登了,不过这样也好,晏凌的个性太刚硬,就算把她送给你五弟做妾,她也不会乖乖听话。” 提到晏凌,睿王脑中晃过了晏凌在主营为萧凤卿辩护的画面,他目色沉沉:“萧凤卿估摸也是为了晏衡的兵权,才会求娶晏凌。” “若要瓦解他们的同盟,那就只能在晏凌身上下功夫了。”晏皇后笑意柔和,眸底的冷芒却沁人心肺:“本宫近来惫怠了不少,原本念着人尽其用,并不想手上这么快就沾上晏家人的血,谁知道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给本宫难堪,既然如此,本宫就只好亲自送她上路了。” 睿王冷笑,提议道:“母后,区区臭丫头何需您劳神,她不值得您脏了自己的手,依儿臣看,倒不如从萧凤卿那边寻找突破口,假若晏凌因萧凤卿而死,没了这根纽带维系,届时,卫国公府跟萧凤卿的联盟自然不堪一击。” 晏皇后眸子一动,含笑道:“你说的对。” “晏衡自觉亏欠晏凌良多,若是晏凌因萧凤卿而香消玉殒,晏衡势必和萧凤卿决裂。宸儿,晏凌这一步棋,我们得慢慢下,用的好了,就能一招定生死局,到时萧凤卿溃不成军,也就不成什么气候了。” 睿王目光一闪:“母后圣明,儿臣心悦诚服。” 晏皇后的面孔却又骤然冷厉起来:“吴湘儿是越来越不经事,昨日晏凌拿着箭矢找到她,估计是连哄带骗就把她诳得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帮着晏凌一起来给本宫施压,逼着本宫派兵进猎场!” 睿王错愕:“还有这事?” “吴湘儿被晏凌当成枪使仍浑然不觉,恐怕还自觉自己做了了不得的大事!”晏皇后凤眸一挑,冷哼:“比起晏凌,吴湘儿差远了!” 睿王深有同感:“母后,吴氏整天盯着后宅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儿臣觉得她越发难当王妃大任了。” “哦?”晏皇后稍稍狭眸:“那你希望谁当你的王妃?周静姝吗?” 她的音调格外柔和,睿王却莫名感到阴寒。 “儿臣没有这个想法。”睿王担心周静姝也会步上先晋王妃的后尘,急忙矢口否认。 “没有就最好!”晏皇后漠然道:“宠妾灭妻是本宫绝不允许发生的,虽然本宫也走过这条路,但那也只能是本宫!” 睿王色变:“母后,您千万别这么形容自己,父皇是真的爱重您,认为您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一切,这才把凤位赠予您。” “爱重本宫?”晏皇后倏地朗声大笑,仿佛睿王说了特别幽默的笑话,尖利的笑声充斥营帐,乍一听,好像鬼魂在窃笑。 见状,卉珍面色如常,罗嬷嬷痛惜地叹口气。 睿王只觉惊骇交加,看着形同疯子笑得前俯后仰的晏皇后哑口无言。 好一会儿,晏皇后终于笑够了,她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绝美的面庞宛如死人,阴测测地盯着睿王:“以后再有什么事,务必和你那蠢王妃通气,本宫累了,你退下吧。” 睿王迎视晏皇后那双冰寒的眼眸,讷讷点了点头,哑声道:“儿臣不打扰母后休息,先告退了。” 直到走出晏皇后的营帐,睿王都惊魂未定。 一阵晨风拂来,睿王步履沉重地迈开了步子,他想起晏皇后那一刹的失常,也想起了晏皇后对晋王不假辞色的漠视。 鬼使神差的,有个大逆不道的念头猛然浮现他心中。 晋王……真是晏皇后的儿子吗? 第96章 谁说我不如猪崽了? “娘娘,您说晋王当真是晏云裳的儿子吗?会不会又是她和朱桓秽乱宫闱的产物?这世上哪儿会有这种母亲,竟然往自家儿子身上泼脏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淑妃的营帐中,胡嬷嬷提出了同样的质疑。 一夜未眠,沈淑妃疲态尽显,到底是不年轻了,加上身体受过重创还有内伤在身,此时,她只觉得困顿。 胡嬷嬷站在梳妆台前轻手轻脚给她卸妆。 “晋王到底是谁的种,这便要问晏云裳自己了,不过……”沈淑妃讽刺一笑:“当年萧鹤笙为图龙椅坐得安稳将晏云裳贬进永巷,按照晏云裳的性子,她应该是极为憎恨那老东西的,就算她之后勉强帮萧老贼绵延子嗣,估计对那孩子也不会多上心。” 胡嬷嬷唏嘘:“晋王这回大概被伤透了。” “人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的,本宫看到晋王替睿王揽下过错的时候,也是不可思议。歹竹出好笋,没想到,晏云裳那样一副蛇蝎心肠,竟然还能生出这么个重情的傻小子,就是不晓得将来命途如何了。” 沈淑妃定睛打量铜镜中的自己,视线蓦地凝住,她指着自己的头顶,扒开层层墨发:“胡嬷嬷,你看我这儿是不是长白发了?” 胡嬷嬷循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哟,还真是。 那根白头发生在头顶,掺杂在一绺绺青丝间,就像上好的缎子被一根白色的炭笔划坏了。 胡嬷嬷心头一酸,不动声色地用梳子把沈淑妃的发丝重新掩盖住,笑道:“老奴可没看见,娘娘眼花了。” 沈淑妃嗔怪:“睁眼说瞎话,嬷嬷不疼我了。” 她眼波流转,长眉轻颦,樱红的唇微微噘着,眼底有光华在浮动,十足的少女娇态。 胡嬷嬷一阵恍惚,仿佛透过时光的暮霭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女。 当年的沈缨芳华隽永,一条御赐金鞭上打仗势欺人的权贵纨绔,下抽欺男霸女的市井之徒,那是何等的恣意潇洒。 沈缨是靖远侯的掌上明珠,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在一个情字上饱经折磨。 只因为一场花灯会,沈缨便对征战归来的萧胤芳心暗许,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任凭沈缨软磨硬泡,萧胤始终不肯接受沈缨的情愫。 萧胤远走北境之后,求而不得的沈缨心灰意冷,原想浪迹天涯,谁知建文帝为了平衡朝局意欲让沈缨入宫。 彼时沈若蝶的父亲沈廷轩是建文帝的拥趸,他担心沈缨不肯为妃,遂在宫宴上用药设计了沈缨,沈缨清醒之后,一切已成定局。 这座深宫满是魑魅魍魉、尔虞我诈,犹如富丽堂皇的孤坟,它葬送了沈缨的一生,也埋葬了那个一颦一笑皆是风流的少女。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唤回了胡嬷嬷的思绪,她慌乱低头,骇然目睹沈淑妃捂着嘴的指缝有血迹渗出。 胡嬷嬷大惊失色:“缨姐儿!” 沈淑妃摆摆手,虚弱道:“是内伤的关系,我没事,你别担心。” 胡嬷嬷焦急道:“你的身子骨我还不知道?自从你那时为晏云裳挡剑,你的身体就落下了病根,那剑上是喂了毒的!不行,我得找御医来瞧瞧你!” “不要去了。”沈淑妃连忙拽住胡嬷嬷,故作镇定地笑了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如今小七已经暴露了,我跟晏云裳还有无数恶战要交手,所以就别轻举妄动了,她正等着抓我把柄呢。” 胡嬷嬷是慌了神,眼下听了沈淑妃的劝解,她转念一想,沈淑妃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她拧了一把湿毛巾给沈淑妃擦手。 “缨姐儿,你这些年日夜担惊受怕、殚精竭虑,是时候该歇歇了。” “再等等吧,小七很快就能颠覆萧老贼的江山了。”沈淑妃面孔苍白,染血的唇色越发鲜艳:“嬷嬷莫怕,我还要亲眼看着那老东西死在晏云裳手里,还要看着晏云裳与朱桓不得好死,还要看着小七成亲生子,开辟大楚的盛世山河,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胡嬷嬷的眼眶有泪珠滚落,心疼地搂住沈淑妃:“缨姐儿,你够了!你为镇北王付出那么多,你已经对得起他了!”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沈淑妃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神色落寞,呢喃道:“只盼他能念着我的好,有朝一日在黄泉遇到了,他能多看我几眼,千万不要嫌我满手血腥、一身罪孽。” “傻姑娘,镇北王泉下有知,他说不定……还会后悔当日没有选择你。” 闻言,沈淑妃怅然一笑:“他若能这般,我死也值了。” “缨姐儿,晏凌说你被惑心音所伤,你这内伤能自己调息吗?”胡嬷嬷忧心忡忡:“要不,我找春袖过来吧。” “不必了,好在晏凌及时阻止,内伤并不深。” 胡嬷嬷面露动容:“是啊,昨日多亏晏凌,不然,晏云裳还不知道要怎么算计你,七爷在猎场遭遇狼群围攻,也幸得晏凌出手相助。” 沈淑妃低眸,眸色宛如月色下的波涛起伏不定,她抚摸着手中的琉璃珠花,忽道:“胡嬷嬷,我还记得你说过自己的母亲是西秦人。” 胡嬷嬷不意沈淑妃会突然提起此事,颔首道:“嗯,她在西秦被仇家追杀流落到大楚,之后嫁给了老奴的父亲。” “那……”沈淑妃的眼底掠过一丝精光:“听说西秦人懂蛊,你娘可会?她教你了吗?” 胡嬷嬷坦白:“老奴粗懂皮毛,不过老奴的娘在离世前,曾经给老奴留下过一本蛊书,蛊毒邪乎,老奴也从未尝试过。” 沈淑妃久久未语。 胡嬷嬷狐疑:“缨姐儿,你为什么问这个?” 沈淑妃眯了眯眼,沉沉吐出一口气:“我要你制一品毒性霸道的蛊,无药可解的那种。” 胡嬷嬷讶异,试探:“您想用在晏云裳身上?” 沈淑妃沉吟着摇了摇头,表情讳莫如深。 “不是给晏云裳的。” “那是?”胡嬷嬷思索两息,面色倏然一惊,她压低声音道:“你是想给……” 沈淑妃深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 油麻米线比葱花面好做,晏凌做好晏衡那一份就让绿萝先送过去。 “王妃,我帮你吧。”绿荞凑过来帮晏凌洗葱,嘀咕道:“你也真是的,干嘛那么听话?还非得自己亲手做,奴婢也能帮忙的。” 晏凌低头搅拌蛋液:“那个人可不好伺候也不好糊弄,万一他知道面条不是我做的,还不定怎么折腾呢,我就当做善事了。” “王妃……”绿荞细细地观察晏凌提及萧凤卿的神态,嗫嚅道:“你真的喜欢王爷了呀?” 晏凌一呆,下意识道:“没有。” 绿荞撇撇嘴:“咱两一块儿长大,你想什么我还能看不出来?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对他这么好?王妃,他对你不好,上次还那么欺负你,后院一屋子的女人,你……你别想不开,你们可并非一路人。” 闻言,晏凌的脑海倏地闪过萧凤卿昨夜的话,他说他只有她一个女人,清清白白的。 发觉自己的心里居然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晏凌烦躁地加大了搅拌的速度:“你既然要帮我,就赶紧的,别唠叨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绿荞看出晏凌有意回避关于萧凤卿的话题,暗自叹息一声,也没再提了。 当晏凌拎着食盒出厨房时,天光乍现。 微凉的晨风迎面拂来,吹散了她心中的郁气。 她当然明白她与萧凤卿绝非一路人,只是很多事情都不能光靠理智来决定。 哪怕晏凌再三提醒自己别落入萧凤卿的圈套,哪怕晏凌明知萧凤卿那副看似无害顽劣的皮囊下藏着多么凉薄狠毒的心肠,可是,萧凤卿对她造成的影响确实愈演愈烈。 时至今日,晏凌也幡然醒觉。 她大概……是有点喜欢萧凤卿的。 不过还好,程度不深。 只要她早日逃离萧凤卿为她画下的牢笼,一切尚可亡羊补牢,还没到无可补救的地步。 这么想着,晏凌真心期待萧凤卿能早点登基。 他当了皇帝,她就能真正自由了。 途径营地,晏凌蓦然瞥见了一道月白色人影。 “宁王妃,这么早?” 晏凌朝贺兰徵扬了扬手中的食盒:“不早,这会儿该用膳了。” 贺兰徵鼻翼微微一动,笃定道:“这早膳用了杭州风味的豆瓣酱。” 晏凌错愕:“质子去过杭州?” 贺兰徵目光一深,他看着晏凌:“大楚的名山大川不知凡几,本殿偶尔也会畅游一番。” “看来质子挺有闲情逸致的。”晏凌忽然朝贺兰徵福了福:“昨日多谢质子援手。” 贺兰徵虚扶一把:“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昨夜营地十分热闹,王爷和王妃想必都有惊无险?” 晏凌了然一笑:“一切都雨过天晴了。” 贺兰徵笑容清润:“那便好,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能否极泰来,危机亦是转机。” 晏凌又冲贺兰徵行了一礼:“我家王爷还等着用膳,先失陪了,质子请便。” 贺兰徵含笑点头:“改日再拜访王爷。” 注视着那一抹窈窕身影渐行渐远,贺兰徵的眸色骤然深晦,唇角的弧度也随即淡了。 “殿下,”秦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您似乎对这位宁王妃有些不同。” 贺兰徵敛眸,面上掠过一丝恍然,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们曾经易容去杭州?” “属下怎么会不记得?那次我们还遇到了拆白党,可后来碰到了好心人解围才得以脱身。” 贺兰徵浅浅一笑,又回眸望了一眼晏凌离去的方向:“她就是那个好心人。” “宁王妃?”秦夜皱眉回忆,眼睛倏地一亮:“怪不得属下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面善,原来之前我们在杭州见过。” “一面之缘罢了。”贺兰徵琥珀色的眼眸盛满意味不明:“再见面,没想到她做了宁王妃。” “那您为何不提?” 贺兰徵轻飘飘地扫了一眼秦夜,秦夜不自觉地噤了声。 “本就是萍水相逢,何来重逢甚欢?”贺兰徵阔步而行,清淡的声音被风声淹没:“她根本没认出本殿,本殿不过是她繁杂记忆中不起眼的过客,何必再蓄意追溯。” …… 睿王垮着脸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王爷,您回来啦!”吴湘儿脸上带笑地迎着他进门,柔柔道:“整夜没休息,您饿不饿?妾身适才已经吩咐百雀备好了饭食。” 睿王拂开吴湘儿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本王待会儿去静姝那里用膳就成,目下过来是有话嘱咐你。” 营帐内的气氛骤然一冷。 听到周侧妃的名字,吴湘儿面上的笑容立刻冻结了,她尴尬地笑笑:“王爷找妾身是有何事交代?” 睿王凤眸半眯,皱着眉说:“以后你别和晏凌搅和到一起去了,萧凤卿心机深沉,晏凌深藏不露,他们夫妻两个都不是善茬。” 吴湘儿对睿王的话不太明白,她费解道:“七弟平常不是常伴随王爷左右吗?为什么王爷忽然就让妾身跟他们保持距离?” “萧凤卿这么多年的吊儿郎当都是装出来的!”睿王眉目阴郁,提到萧凤卿,他就感觉自己被他当成了猴子耍弄:“如果本王没猜错,他是奔着皇位去的,好在狐狸尾巴已然露出来了,所以这场夺嫡之战又多了个对手。” 吴湘儿大吃一惊:“这……这城府也太深了!所以说,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被宁王骗了?那晏凌也知情?” 睿王郁卒地叹口气:“会咬人的狗不叫。” 吴湘儿试着安慰睿王:“王爷,您放心,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一定非你莫属,不管宁王夫妻用什么手段,他们都赢不了你。” 睿王觉着这话还算顺耳,对吴湘儿的态度也软和了些:“晏凌此女诡计多端,你日后少和她亲近,昨日她就是利用了你拆母后的台。” 吴湘儿一头雾水,解释道:“昨日你们的箭矢都被换了,晏凌来央求妾身帮忙,妾身着急王爷会遭遇不测,所以就同晏凌去了母后那儿,晏凌昨天特别焦灼,还在妾身跟前哭了,妾身不忍心就随了她的意。” 还真是个蠢货! 睿王忍不住摁了摁额心,沉声道:“你被晏凌利用了,箭矢的事……” 话说到一半,对上吴湘儿那张写满探询的脸,他又把余音吞了回去,隐晦道:“有些事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以后本王的事,你少管。” 吴湘儿幽怨地咬着唇:“王爷,你我本就是夫妻,有什么事是不能交心的?您说出来,妾身也能帮忙一二。” 睿王哼笑,反唇相讥:“朝堂之事你懂多少?夺嫡可不像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的争风吃醋,你守好后院就行了,至于本王筹谋的大事,你还真帮不上。” 吴湘儿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她使劲攥紧手帕,遏制胸口随时能喷薄而出的怒意:“王爷,您常说妾身帮不上忙,可是……您什么事都不告知妾身,妾身又如何为您分担呢?” “您看宁王夫妻,晏凌能帮衬宁王,不就是因为宁王与她有商有量吗?” 睿王眉梢挑得更高:“晏凌?这你还真别说,就算晏凌什么都不知道,以她的能力也能帮萧凤卿消弭危机于无形。” 吴湘儿一怔,随后便是无法抑制的委屈,泣道:“王爷,妾身难道没有帮过您吗?妾身的祖父本来不愿扶持您,是妾身跪在大雨里求了他一夜,他老人家才勉为其难入了您的阵营,您说妾身对您的大业从无建树,这也太伤人了!” 这劈头盖脸的抱怨令睿王的脸色越发凝滞难看,他看着吴湘儿梨花带雨的模样,眼中毫无怜惜,只有浓浓的厌恶。 吴湘儿就是如此,每次和他一有了争执,便不厌其烦地捡出这些陈年旧账翻来覆去地念叨,生怕别人不把他当成吃软饭的。 听着幽幽诉诉的哭声,睿王棱角分明的侧脸宛若冰塑,薄唇抿成平直的线,气息更冷了。 晏云裳还要他事事和吴湘儿通气,但是,即便他说了,吴湘儿听得懂吗? 睿王耐心全无,索性转身快步离开了营帐。 见此情景,吴湘儿的哭声更加撕心裂肺。 “王妃,您别难过了。”百雀慌忙撩开帘门上前安慰:“王爷怕是心情不好,说话就难免重了一些,你们这么多年夫妻了,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说?” “有什么可说的?他的心早被周静姝那只狐狸精勾走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歇在我院子里也是例行公事而已。”吴湘儿拾起手帕抹泪,杏眼被泪水洗涤得异常明亮,甚至泛着微微的凉意:“他说我帮不了他,我还要怎么帮他?他嫌我比不过晏凌,可晏凌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啊!不过是个习得下九流行当的庶女,她有什么了不起的?” 百雀连忙出声附和:“王妃说的是,宁王妃也没什么特别的,不提别的,论妇道,她就做的不好。” 吴湘儿抬起红彤彤的双眼,眼底有讶色一闪而过:“你说什么?” 百雀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缄口不言。 吴湘儿又问了第二遍。 百雀无奈,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偷听以后,在吴湘儿耳畔悄声道:“奴婢刚才去小厨房领膳食,无意中居然撞见宁王妃与那贺兰质子窃窃私语的,也不晓得他们什么关系,大庭广众毫不避讳。” 吴湘儿的眸光明明灭灭,她记起那日惊闻太子妃死讯,晏凌和贺兰徵在扶风斋似乎也有过一番眼神的交流,而昨日,亦是贺兰徵陪着晏凌去的猎场。 这两人,非亲非故的,贺兰徵为何要帮晏凌? 晏凌平时端着清高架子,想不到,也是个招蜂引蝶假正经的货色,而睿王偏生说她好! 昨天她一片好心帮晏凌说服晏皇后出兵,没成想,晏凌是耍她的,她那会儿肯定很得意吧,肯定在心里嗤笑她是个傻蛋! 吴湘儿的眼眸微垂,脸上火辣辣的,眼神愈加深邃,仿佛在酝酿一场可怕的雪暴。 渐渐的,一个念头在吴湘儿脑中划过若有若无的印迹,然后越来越清晰,最后彻底成型。 睿王不是说晏凌很厉害吗? 那她就让他看看,她也能把晏凌整得身败名裂! …… 晏衡吃过面线就离开了,晏凌提着食盒进营帐的时候,萧凤卿背对着她,扶窗而立。 他身穿霜白内衬,顺滑的黑发铺满了挺括的背部,只用一根冰蓝色的发带系着。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萧凤卿微微侧过身,窗外金色的明光在他周身流动,给他的脸庞镀上了淡淡的光晕。 “早啊,阿凌。”萧凤卿信手指着窗口:“你瞧,天亮了。” 晏凌走近圆桌,将食盒里的葱花面端出来,尔后,清透的眸光扫过了萧凤卿全身:“你怎么不躺着养伤?” 萧凤卿缓步走到圆桌边,缓缓坐下,托腮笑睨着晏凌替他摆银筷的样子,勾唇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又没有断手断脚,为什么要躺在床上浪费时间?” “再说了,”萧凤卿暧昧地眨眨眼:“床上就我一个,孤单得很,要是有个伴儿,让我一辈子都瘫了,我也乐意呀。” 晏凌恍若未闻,懒得理他,目不斜视地收拾着食盒,又把一小碟开胃的山楂糕摆好。 葱花面诱人的香气袭来,圆润的面条弯弯绕绕地簇着,面团上卧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周围还有碧绿的菜叶点缀,面汤则是用高汤煲的。 萧凤卿闭眼嗅了嗅,温柔地称赞:“我的阿凌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真贤惠。” 晏凌没好气地落座:“吃吧你,话这么多。” 萧凤卿慢条斯理地执起了筷子,他卷一筷子面条,呲溜呲溜就往嘴里送,嚼了几口,乐呵呵的:“唔……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晏凌的唇角耸动了一下,见萧凤卿捧着面碗埋头吃面,不由道:“慢点吃,可别噎死了。” 萧凤卿咬了一口荷包蛋,感慨道:“昨天饿了大半日,差点还做了狼的点心。许是在阎王殿门口转了一圈,我忽然发现,人生就要及时行乐,该吃吃,该喝喝,这样才不算亏待自己。” “这么说,还是因祸得福了?”晏凌似笑非笑,拿起筷子往萧凤卿的碗里扔了一块山楂糕,戏谑道:“多么痛的领悟呀。” 萧凤卿眼珠一转,垂头丧气道:“这还不算,最痛的领悟是……” 他悄悄睃了眼晏凌,看她表情平淡,大着胆子飞快道:“这辈子还只和女人睡过一次,老子亏大了!” 话音落下,晏凌猛然起身过来夺碗,萧凤卿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护住饭碗躲到了矮榻边。 “阿凌,你又家暴我。”萧凤卿拉长了脸,可怜兮兮地控诉:“你总欺负我是个心疼你的老实人,不能也不舍得把你怎么着。” 晏凌冲到萧凤卿面前,横眉冷对:“我喂一头猪,它还知道下几头猪崽给我换银子,你呢?你就会嘴贱欠收拾,把我的面还给我。” “谁说我不如猪崽了?”萧凤卿死猪不怕开水烫,一鼓作气道:“我长得好看,你带我出去倍儿有面子;我将来是天下之主,你要钱要地要权要势我都能给;我事事顺着你,任你打骂,哪个皇子妃像你这么耀武扬威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还能给你暖被窝,并且花样层出不穷!”萧凤卿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指责晏凌:“世上哪个男子如我一般对你好?晏凌,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会天谴的!” 晏凌被萧凤卿这一番抢白弄得哭笑不得,她瞪着萧凤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还不把我的面还我?不然我叫你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 萧凤卿傲娇:“我偏不。” 晏凌正想伸手去夺面碗,白枫的请见声倏地在外响起,晏凌一愣,扫兴地坐回去。 萧凤卿迅速敛去了先前嘻嘻哈哈的表情,他大步流星地跑回圆桌边坐下,又把怀里的碗放好,接着叫白枫进来。 白枫大步而入,手中还拎着一只用黑布盖起来的小笼子,煞是神秘。 “属下见过王爷、王妃。” 萧凤卿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 白枫抬头,嗅到空气中浓郁的菜油味道,目光顺势落在了萧凤卿手边的青花瓷盖碗上,触及面条上分布均匀的葱花,他眸露异彩。 萧凤卿不自然地伸手挡住了那碗还剩一半的面,淡声道:“那家伙洗干净了?” 白枫立刻回神:“洗干净了,检查过,它没毒,所以属下特意送来的。” 说完,白枫行进两步,看向晏凌:“王妃,这是王爷送您的。” 晏凌看了眼那只安静的小笼子,疑惑:“这是何物?” 萧凤卿循循善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不打开看,你如何能知道?” 晏凌斜睨了萧凤卿一眼,满腹狐疑地扯下了那块黑布。 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动物,它乖乖地趴在笼内,两眼是深幽的蓝色,长相有点奇怪,似狼似孤,也就成年男人巴掌大。 晏凌顿时心生欢喜:“哪儿来的?” 白枫将笼门打开,小家伙自动钻出来,优雅地踱了几步路,也不怕人,眼瞳在萧凤卿和晏凌之间转动,哼唧两声,然后果断地朝晏凌的手心靠去。 “火麒麟。”萧凤卿解释:“传言回雁山的深处住着一批群居郊狼,它们世代都守护着上古神兽火麒麟,火麒麟的血有驻颜良效。” 晏凌惊讶,戳了戳火麒麟软趴趴的脊梁骨,又摸摸它三角形的鼻头:“真是上古神兽?” “都说了只是传言,这世上哪儿有什么上古神兽?都是人们夸大其词,故意添加神话色彩罢了。”萧凤卿也觉得好笑:“你瞅它这样儿,傻不拉几的,哪里像上古神兽?不过是狐狸跟狼杂交的未知品种。” 晏凌轻斥:“它又没得罪你,不准骂它。” 萧凤卿义愤填膺:“它怎么没得罪我?自从它出现,你就没拿正眼瞅我了。” 晏凌哼了一声,抱着火麒麟玩得不亦乐乎。 望着晏凌唇畔的笑,萧凤卿的眸光柔和了许多,淡淡道:“本来想把它送给晏云裳的,她不是要治你造谣惑众的罪名吗?我拿这个堵住她的嘴也算物尽其用了,可她后来又接踵算计你我,于是我怒了,不想再给她。反正这家伙弄来了也不能再丢回去,那就便宜你吧,你在王府无所事事,养只独一无二的小宠也不错。” 晏凌听着他原有的打算,心底一暖,宛若阳光住进了心里。 “你不送给母妃吗?” 萧凤卿嘴角的笑意一凝,淡声道:“老妖精还是留给你来做吧。” 晏凌剜向萧凤卿:“你这个人,真是完全无法让我真心地感激你。” 言罢,晏凌抱起火麒麟抬步便走。 萧凤卿挑眉:“去哪儿?” 晏凌头也不回:“带它晒太阳顺便喂食。” 萧凤卿失笑:“你要不再给它建座房子,对了,它没名字,不如以后就叫星奴好不好?” 回答萧凤卿的是一粒挟着劲风飞来的碎银。 萧凤卿动作敏捷地用筷子夹住了银子,唇角弧度点点,余光瞥到白枫睇来的眼神,他若无其事地把碎银收进怀中。 白枫看着面碗:“少主,您不是不爱吃葱的吗?” 萧凤卿面不改色:“王妃盛情难却,忙了一大早给本王煮面,本王只能却之不恭了,你记得别说穿这事,王妃脸皮薄,会不好意思的。” “噢,属下绝对不说。”白枫正色保证,末了,他又沉声道:“少主,三日后,朱桓会直接来山庄。” 朱桓的名字一入耳,只是瞬息间,萧凤卿先前慵懒闲散的气息立时变得凛然摄人起来,桃花眼底聚集着汹涌杀意,势不可挡。 他倏然偏头瞥向窗外,晏凌正蹲在地上逗那只火麒麟玩,明媚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宛如辟开了一方与世隔绝的净土。 萧凤卿凝视良久,视线一直未曾离开晏凌。 “白枫,”他问:“你有没有试过非常想得到一样东西却又因为种种原因而必须放弃?” 白枫憨憨地挠头:“有的,属下小时候喜欢猫,可属下是您的暗卫,怎么能喂猫呢?也就只好放弃了。” 萧凤卿不禁笑了:“真是个二货。” 他眸光闪烁,低声道:“人可比猫复杂多了。” “少主,您到底想说什么?” 萧凤卿又转头看向了晏凌,那个闯进狼窝将他救出来的冷艳女子,此刻仿若初来人世的婴儿,纯澈又明朗。 他曾想毁去这份纯然,可而今,他却更想保护。 “我不想杀她了。” 清冽的男声在这个风轻云淡的早晨犹如醇厚的桃花佳酿,醺人欲醉。 “晏凌的命,我不愿意要了。” 第97章 她还能怀孕吗? 铄石流金,蝉不知雪。 自从萧凤卿在猎场遭遇狼群突袭紧跟着闹出晋王那档子事之后,建文帝兴致大减,没隔两天就下令所有人拔营前往回雁山庄避暑。 晏凌自打得了火麒麟,颇有几分乐不思蜀的意味,每天抱着小家伙进进出出。 这只火麒麟还是幼崽,黏晏凌黏得紧,哪怕是睡觉都要缩在晏凌的枕头边。 萧凤卿盯着火麒麟的眼神越来越冷,已经开始暗戳戳寻摸怎么不动声色地把火麒麟宰了。 马车上,晏凌又在逗怀里的火麒麟玩,心安理得地忽视了身边的萧凤卿。 萧凤卿的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往弹枕一歪,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阿凌,我渴了,要喝水。” 晏凌头也不抬,全副心神都在火麒麟身上:“自己没手吗?桌上放的是什么?” 萧凤卿愠恼,冷冷瞥了一眼拿屁股对着他的火麒麟,装腔作势地咳嗽道:“阿凌,我伤还还没好,你行行好,倒杯水给我喝。” 晏凌的眼风总算舍得往萧凤卿脸上扫了:“少诓我,你体质那么好,一点小伤还能难倒你?” 萧凤卿这回是真委屈了,他撸起自己的袖管,大喇喇亮出自己小臂上的三四个狼牙印:“你说话有点良心啊,你看我这伤,深得能见到骨头,我这几天做梦都能梦到被狼给吃了,你居然还幸灾乐祸消遣我,有你这么不厚道的盟友吗?别忘了,火麒麟是我送你的。” 听到“盟友”两个字,晏凌愣了片刻,随即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我勉强服侍一下盟友。” 萧凤卿心花怒放地欣赏着晏凌给他沏茶,眸光在火麒麟奶萌奶萌的小脸上稍稍一顿,桃花眼兴味地眯起:“这玩意儿叫什么名字?总不能次次都叫火麒麟吧。” 晏凌挽袖提起紫砂壶倾了一杯水给萧凤卿:“丸子。” 萧凤卿的视线落在晏凌根骨明玉的纤手上,反应便不觉慢了一拍,等醒过味儿来,立刻捧腹大笑:“丸子?阿凌,你还能更搪塞一点吗?” 晏凌淡定自若:“它爱吃肉丸,丸子这名字蛮适合的,简单易记还非常形象。” 萧凤卿呷了一口君山银针,歪歪头,嘴角依旧憋着笑意:“你和你外祖母在取名一事上还真半斤八两,将来你生了孩子,难不成为图吉祥叫福禄寿喜?这样吧,你现在对我好点,以后我就给你孩子赐名。” 这促狭的话一出口,两个人皆是一怔。 晏凌暗忖:萧凤卿果然没把我算进他的未来,也是,我不过是他的盟友,大家各取所需。 萧凤卿的面色却是骤然晴转阴,一想到晏凌以后要和别的男人共度余生,浑身不得劲。 他思绪万千间倏忽又想起另一件事,沈淑妃一直在偷偷给晏凌吃避子汤。 是药三分毒,经年累月,晏凌还能怀孕吗? 倘若她不能再孕育子嗣,未来的婆家和丈夫肯定会嫌弃她的,到时她能过得好吗? 萧凤卿的心绪陡然一沉,对上晏凌那双清澈的凤眼,他呼吸一滞,故作轻松地继续调笑:“不如我这就给你的小宠赐个名。” 晏凌凉凉地瞥着他:“你再不闭嘴,我就把这些茶水全给倒了,离山庄还有段路,届时你可别哭着求我去给你找水喝。” 萧凤卿见好就收,识趣地住了口。 丸子在晏凌的大腿上拱来拱去,呜呜叫个不停,尖嘴在她纤细的腰部流连忘返。 见状,萧凤卿倏地坐起身,不由分说就倒拎起了丸子。 丸子头脸朝下,两只又短又小的后腿在萧凤卿手里不断踢蹬,蓝眸湿漉漉地瞅着晏凌。 晏凌的心一揪,急忙过来抢丸子:“你这是做什么?” 萧凤卿刚才还言之凿凿声称自己旧伤未愈,此时却动如脱兔,在逼仄的车厢内灵活躲避,以致于晏凌连他半片衣角都没抓到。 晏凌气急败坏:“萧凤卿,你别逼我把你丢出去!” 萧凤卿顺势在软凳上坐了,冷着脸把丸子四肢朝天地翻过来,下一瞬,他居然…… 晏凌不忍直视地侧过头,方才目睹的那一幕,实在是太辣眼睛了。 须臾,萧凤卿没好气地把丸子扔向晏凌,晏凌连忙伸手接住,劫后余生的丸子连声呜咽着在她怀中打滚,被萧凤卿的粗暴行径吓得瑟瑟发抖。 “我就说它怎么老黏着你,搞半天,竟是公的,怪不得一双眯眯眼成天在你身上乱转。” 晏凌:“……” 她早就发现丸子的性别了,还帮着洗过澡。 晏凌垂眸看了眼战战兢兢的丸子:“公的就公的,有什么可奇怪的?” 萧凤卿义正言辞:“你是女人,女人就该养母小宠,没听过惺惺相惜?” 晏凌翻了个白眼:“没文化真可怕,不懂就别乱用成语,笑死人了。” 萧凤卿眯眸盯视着丸子,桃花眼中寒光四溢:“不行,把这只炖汤喝吧,我再给你捉只母的。” 晏凌抱着丸子退后一步,严词拒绝:“我就要它,不劳你操心了。” 萧凤卿缓声哄晏凌:“我再给你捉一只比这只更可爱的,你瞧它,呆头呆脑的,除了吃肉就是长肉,配不上你这个冰雪聪明的主人不是?” 晏凌依旧不买账:“不管你重新捉来的有多漂亮讨喜,我就要这一只,我是个专一的人。” 闻言,萧凤卿的气更不顺了。 再冷眼瞧着晏凌和丸子难舍难分的场景,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好比被秋风吹落的树叶。 他挑着弦月眉,又在悄悄盘算怎么把那碍事的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 约莫是他眼底的凶意过于明显,晏凌沉眸警告:“你不许打它的主意,不然我跟你没完!” 她以前在杭州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连喜好都要费心隐藏,更别提养小宠了,而今好不容易得到一只,自然是想好生惯着的。 萧凤卿抬眼凝视着晏凌眉宇间的坚决,心念一动,同样想起了晏凌颠沛流离的幼年,心底的某根线被拨出了和音,他不耐烦地移开眼,躺倒在软塌上:“行,就依你吧。” 这一刻的萧凤卿并未料到,当他同晏凌山穷水尽之时,恰是这只火麒麟给了他一线生机。 晏凌莞尔一笑:“这还差不多,你别老这么凶神恶煞的,按照你刚才说的什么惺惺相惜,丸子应该更亲近你才对,可见是你这人的修养不太好,通灵的动物都不喜欢你。” 萧凤卿冷哼:“我才不稀罕它亲近我,如果是你来亲近我,那我才九死无悔。” 晏凌好整以暇:“王爷,壮志未酬身先死,您怕是死不瞑目吧?” 萧凤卿对答如流:“岂不闻温柔乡乃英雄冢?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食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食人花?”晏凌正疑惑萧凤卿说的为何并非牡丹花,余光瞟到萧凤卿不住上扬的嘴角,她后知后觉自己又被耍了,遂气恼地拈起碟子里的花生米朝萧凤卿掷去:“我去你的。” 萧凤卿仰脖张嘴接住了花生米,囫囵嚼碎,一脸意犹未尽:“花生香,美人的手也好香。” 晏凌嫌弃地转过头去看窗外风景。 过了一会儿,萧凤卿忽道:“我今夜要出去一趟,如果有人来找我,你记得帮我打掩护。” “又出去?”晏凌打趣:“你是属猫的?” 他们似乎有种诡异的默契,晏凌从不过问萧凤卿的事,萧凤卿也不会主动开口。 萧凤卿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没办法,谁叫我见不得人呢,半夜三更应是没人找我的。” 晏凌似笑非笑:“夜路走多了,终究会遇到鬼的,你虽是恶鬼投胎,可这世上多的是黑吃黑的厉鬼,还是小心为妙吧。” 晏凌本是揶揄,熟料,一语成谶。 …… 建文帝性喜奢侈,各地行宫修建得金碧辉煌,即便是仅用来避暑的回雁山庄亦雕梁画栋。 经过小半天舟车劳顿,各人已是满脸倦容,按照仪制纷纷参拜过帝后以后,就在内侍的引领下去到落脚处。 宁王府众人进了山庄的韶年苑,王府侍卫住南院,婢女住西院,萧凤卿夫妻住北院,空置的东院就用来放一些箱笼行礼。 晏凌嫌身上有汗味,所以去了澡房沐浴。 其他几个婢女都忙着整理行囊。 刚安顿下来,沈淑妃身边的曹嬷嬷便亲自前来韶年苑邀萧凤卿和晏凌到沈淑妃的逸兴居用晚膳。 萧凤卿自是笑容满面,爽快应允。 然而,曹嬷嬷前脚刚迈出门槛,萧凤卿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阴郁了。 沉吟片霎,萧凤卿当机立断命白枫寻个不打眼的时机叫来了花腰。 “王爷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花腰漫不经心地福身一礼,姿容娇媚绰约。 萧凤卿挑眉看着花腰:“她们三个可曾注意到你的行踪?” 花腰心知萧凤卿问的是春秋月三女,美眸一转,顾盼生辉:“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我一听白枫的嘱咐就猜到你要我做什么。” 迎着花腰管中窥豹的眼神,萧凤卿不由得移开眼,发号施令道:“从今天开始,晏凌那边的动向由你负责,所有送到她这儿的饮食衣饰,你都要仔细过目。还有,把她的避子汤给我换了,但绝对不能惊动我母妃,你这么精明能干,应该知道怎么做。” 花腰并不意外,她一哂,别有深意地瞥向萧凤卿:“为了让我帮忙,你居然还舍得开尊口夸我,晏凌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萧凤卿抬眸,眸色寒峭:“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问我的事?我最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花腰一怔,这才发觉萧凤卿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她不禁收敛了脸上轻慢的表情,恭恭敬敬道:“属下遵命。” 萧凤卿又淡淡道:“去墨阁找一个女暗卫,让她替月吟试药,不过此事先不必知会春袖。” 花腰慎重点头:“属下明白该怎么做。” 萧凤卿随意挥了挥手:“退下吧,日后晏凌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她很警觉,你不要做得太刻意,免得招惹她怀疑。” 花腰瞅着萧凤卿晦暗的神色,犹豫片刻,终于轻声问道:“少主真决定放过晏凌了吗?属下觉得……您日后或许会很累。” 萧凤卿的心绪因为花腰的告诫更添纷乱,他没有给自己反悔的机会,沉声道:“明日的太阳没升起之前,谁都不能预料明天会如何,能做的,就是把握当下。” 话落,正厅外忽然传来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萧凤卿渡了一记眼色给花腰。 花腰心领神会,快步从侧门退了出去。 没多久,晏凌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前。 萧凤卿十指交叉枕着下颌,循声望去,然后,他顿住了,眼底有惊艳一闪而逝。 倚门驻足的姑娘正值青春年华,面庞染着健康的绯红,发尾滴着水,整个人都如同刚捞起来的莲藕,青嫩新鲜,柔软的身段被烟紫色的流云锦服帖包裹,美好得让人不舍眨眼。 晏凌娴静立定原地,微微侧头,慵倦地投来目光:“王爷,咱们该去见母妃了。” 她的姿态如此妩媚,语气又散漫自如,就像他们是一对真正的老夫老妻。 萧凤卿笑笑,信步走向晏凌,极其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 萧凤卿不是初次来回雁山庄,一路上,携着晏凌的手走走停停,低声为她介绍各处景致,直到临近逸兴居,萧凤卿才不露痕迹松了手。 晏凌随萧凤卿到逸兴居时,沈淑妃正端着一碟菜在摆盘,没穿宫装,只着素衣,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油烟味。 “母妃,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萧凤卿大步流星地走到方桌边,皱眉道:“您的身体不好,该养一养。” 沈淑妃今日卸了妆,笑起来,眼角有轻浅的纹路漫开:“难得出宫轻松轻松,你便别拘着我了,我就喜欢做菜,来,你快带阿凌过来坐。” 晏凌稳步走向方桌:“我来帮母妃吧。” 沈淑妃含笑,拍拍晏凌的手:“不用,菜都上齐了,你们坐着就好,阿凌,你是杭州长大的,我特意做了好几道杭州菜,你尝一尝。” 沈淑妃的热情让晏凌颇为难以招架,她在萧凤卿身侧落座,垂眸打量桌上的菜,色香味俱全,还没吃进肚子里就饱了。 “母妃,您厨艺真好。”晏凌赞叹:“比外头的酒楼也不差什么。” 沈淑妃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就是嘴甜。” 说完,她望向萧凤卿:“自从你们成婚以来,咱们娘儿三还没正经围桌吃过一顿饭,这也一直是我的遗憾,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 沈淑妃换了自称,如她所言,这就是一餐简单的家常便饭。 萧凤卿看一眼慈眉善目的沈淑妃,不知怎的,他并没多少胃口,他很清楚,这是鸿门宴。 沈淑妃见萧凤卿心不在焉地执筷,眸光微闪,嗔道:“小七,你怎么不帮阿凌夹菜?” 说完,沈淑妃又催促萧凤卿:“愣着干什么?还不给阿凌夹菜?” 萧凤卿低头,给晏凌盛了一碗清汤鱼圆,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的念头是这些菜大抵没放别的东西。 忽然又觉得自己杯弓蛇影,约摸真是心虚。 “你喜欢喝的。”萧凤卿将玉碗轻轻放在晏凌手边:“小心烫。” 晏凌挑挑眉,礼尚往来地给萧凤卿夹了一块鸭血豆腐:“补血的。” 萧凤卿一听晏凌说话就忍不住抬杠,一时忘了约束自己,换上讳莫如深的表情,压着声儿道:“我想吃‘肉’。” 晏凌和萧凤卿待久了,她触及萧凤卿眼底的暗光立时就彻悟了他的话外音,狠狠剜他一眼,复将精力都放到了满桌的美食上。 这一幕被沈淑妃全然洞悉,她抿了抿唇,朝曹嬷嬷看过去,曹嬷嬷转身进了耳房,少顷,曹嬷嬷捧着一个托盘走出来。 萧凤卿抬眼瞥了过去,眸底隐有锐光闪烁。 沈淑妃转手从托盘上拿下了那一串蜜蜡佛珠:“阿凌,昨天多亏有你救下了小七与我,后来他遭睿王诬陷,又幸得你一力相护,母妃很感激你,你为小七做的一切,母妃铭记于心。” 沈淑妃托起了晏凌的手,将佛珠缓慢地套进晏凌手腕,替她理了理珠串:“这是我在卧佛寺开过光的,它能保佑你平安顺遂。” 卧佛寺的名字甫一入耳,晏凌的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了章敏莲血肉模糊的脸,她莫名感觉心底一凉,连唇边的笑意都变得勉强。 “谢谢母妃。” 沈淑妃的唇角噙着温柔的轻笑,转向萧凤卿叮咛道:“小七,阿凌她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你一定要好好珍视她。” 萧凤卿稍稍抬起了眼眸,他望进沈淑妃暗藏厉芒的眼底,声色平淡:“嗯,儿臣谨记母妃的教诲,阿凌是个极好的女子,儿臣也知道该如何珍惜她。” 母子二人对视两息,沈淑妃眼神略变,尔后又扬起了唇:“起筷用膳吧,菜都快凉了。” 沈淑妃的厨艺确实不错,然而想到自己手腕上戴的珠串是出自太子妃横死的卧佛寺,晏凌总有些食不下咽。 萧凤卿的心思也不在饭菜上,沈淑妃的手段他太了解了,狠起来,绝不亚于晏云裳。 就在萧凤卿与晏凌离开后,沈淑妃侧目看向从偏房走出来的胡嬷嬷:“小七的变化你也都看见了吧?若是玩玩儿就随了他,怕就怕,他动了真心。” 沈淑妃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中捎带着冷酷:“从小到大,父亲常教导我行事得光明磊落,可是,我必须放弃靖远侯府的家训了,胡嬷嬷,倘若小七真的爱上了晏凌,我今后去了地底下,又要怎么面对萧胤?” 胡嬷嬷沉默不语,半晌,她躬身,肃声道:“老奴会加紧制蛊的。” …… 走出逸兴居,萧凤卿状若无意地圈住晏凌手腕,深邃的眸光锁住了那条佛珠。 他的岐黄之术虽然不如春袖精湛,但寻常的医毒难不倒他。 仔细检视过后,萧凤卿暂时抛却戒慎。 晏凌的双眼也凝定了那串佛珠,淡声问:“太子妃究竟是谁杀的?你别跟我说你不知悉。” 萧凤卿真服了晏凌,明明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章敏莲,她非得对她的死耿耿于怀。 “是……”萧凤卿看着晏凌,那个人的名字在口中过了一遍,他淡然道:“忠国公。” 晏凌蹙眉:“晏皇后的娘家人?” 她秀眉微折:“这不可能吧,没有晏皇后的示意,他们哪儿来的胆子动太子妃?晏皇后也用不着在这节骨眼儿上加害太子妃。” 萧凤卿深知在晏凌此处蒙混过关并不容易,但他不愿坦白沈淑妃的所作所为,一旦晏凌知道了沈淑妃的真面目,她也会更难相信他。 所以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估计也听说过,晏国忠这人大的能耐没有,浑水摸鱼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晏皇后和他不太和睦,晏国忠为了邀功擅做主张也并非没可能,我的人查过了,的确是晏国忠下了手。” 晏凌眯眸盯着萧凤卿,萧凤卿坦坦荡荡的。 须臾,晏凌敛起瞳眸,径自朝前走去。 也不晓得她信没信,萧凤卿姑且当她信了。 凝着晏凌的背影,萧凤卿长松了一口气,他对晏凌撒过大大小小的慌,这次又得算上,以往不认为有什么,然而此刻却觉得歉疚。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终有一天,那些谎言会仿佛雪球,越滚越大,雪崩之日足可摧枯拉朽。 …… 到了深夜,萧凤卿果然换了一身夜行衣出门。 晏凌不咸不淡地提醒:“小心点,还带伤呢。” 萧凤卿将黑色的面巾覆盖在脸上,扯着两角绕过脑后绑好,含笑道:“知道了,阿凌孤枕难眠,我会早点回来陪你的。” 要紧冷哼一声,迅速拽起枕头朝萧凤卿丢过去:“无耻!” 萧凤卿手疾眼快地接下枕头,顺便把它和自己的枕头又抛到晏凌榻上:“困了就先睡,我不在,你可千万别太想我。” 晏凌笑骂:“呸,不要脸!” 萧凤卿义正言辞:“脸给你,人也给你。” 言罢,不等晏凌再接腔,萧凤卿就翻身从花窗跃出去,宛如一只黑色的猫钻进了夜幕,再也捕捉不到一丝踪影。 晏凌赤脚走近花窗,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鬼使神差的,心里陡然掠过丝丝不安。 她慢慢坐回软榻,睡意全无。 到了下半夜,轰隆的雷声猛然在天边炸响,紧跟着,雨水倾盆流泻,犹如瀑布挂在飞檐上。 沙漏中的沙子粒粒流逝,萧凤卿仍然没见人。 晏凌的心越发绞紧了,心神不宁的,她在卧室来回踱步,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窗,迫切希望萧凤卿能现身。 正天人焦灼着,外头猛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喧闹声,还有一阵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有刺客刺杀皇上!抓刺客!” 刺客? 晏凌悚然一惊,心念急转,脑海骤然闪过一道电光,她素来很少慌神,但这一瞬,她却心乱如麻,双手攥得紧紧的,脑子一片空茫。 萧凤卿为什么还没回来? 如果山庄有刺客来袭,那么侍卫肯定要搜捕。 假如他们搜到韶年苑,而萧凤卿的人却不在,这刺客不就成萧凤卿了? 就在晏凌毫无头绪之际,花窗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随后,两个黑色的身影攀上窗棂,血淋淋地滚进了屋里。 晏凌本能地疾步冲向床边拔出长刀,但是定睛看清其中一人,她立时勃然变色:“萧凤卿!” 第98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两团黑影相继滚落地板,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充斥室内。 晏凌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 因为不想招惹其他人的怀疑,是以晏凌并未点灯等待萧凤卿,这会儿借着廊檐下的风灯余光一看,萧凤卿的右手臂鲜血淋漓,而且他的伤口四周还渗出了隐约的黑紫色。 晏凌的面色越发凝重了:“你从哪儿受的伤?这伤有毒!” 萧凤卿拉下遮面的黑巾,冷锐的黑眸将他的面孔映衬得愈加雪白:“我在回雁峰遇袭了。” 他本来是打算夤夜前往回雁峰探查前朝宝藏的下落,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宝藏没找到反而中了埋伏,跟去的暗卫在机关阵里都死了七七八八。 赤鹄扶起萧凤卿,焦急道:“王妃,是朱桓!” “朱桓?”晏凌失声惊呼,紧张之下声音都变了调:“朱桓为何会出现在回雁峰?他不是要明日才到吗?” “主子就是想赶在朱桓回来之前去回雁峰的!”赤鹄火冒三丈:“想不到那死太监是故意虚晃一招埋了一个大坑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晏云裳想必也是知情的。” 晏凌凝眉:“怪不得他们在外头搜刺客,原来是冲着你主子来的,所谓行刺只是子虚乌有的借口罢了,既然知道形势凶险,你们为什么不暂且躲一躲?”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我能躲去哪儿?”萧凤卿半真半假地说:“更何况,我的阿凌还在这里,我可不放心留你一人独对那些魑魅魍魉。” 韶年苑外纷乱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 “刺客往韶年苑的方向去了!” 分明隔着好几张门,但侍卫的呼声依旧清晰。 晏凌没时间再去过问萧凤卿的伤势,她垂眸看了一眼气息微喘的萧凤卿,沉声道:“来不及了,他们很快就会闯进来,得想个法子!” 赤鹄亦是手足无措:“想什么法子?” 萧凤卿哼笑,敲了赤鹄一下:“你忘了自己会易容?” 他受伤中毒,言谈间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赤鹄语塞,而晏凌的目光却倏然瞥向屏风后。 “朱桓性情狡诈,他敢出手必然是胸有成竹,恐怕不能被轻易打发,我倒有个办法。” 她转向萧凤卿,凤眸晶亮,宛如月色下的粼粼潭水,闪烁着璀璨潋滟的波光。 “不过,得委屈一下宁王爷。” …… 韶年苑门口。 宁王府的侍女和侍卫在与锦衣卫对峙。 蔡仁横刀跨立,倨傲地睥睨着众人:“本官奉督主之命捉拿刺杀皇上的凶嫌,无关人等速速退避,谁若是敢耽搁本官擒凶让凶手逃脱,仔细督主扒了他的皮!” 晏凌身边的四个婢女哪里见过这么瘆人的阵仗,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个字。 花腰拾步出列,身姿挺直,不卑不亢道:“蔡档头,这儿是宁王爷下榻的院落,你打着抓捕刺客的名头连通传都没有就劳师动众地闯进来兴师问罪,这不合适吧?” 蔡仁冷哼:“本官身边的人亲眼见到刺客逃进了韶年苑,如今擒拿凶犯迫在眉睫,想来宁王也肯定愿意配合本官。” 白枫越众而出,肃声道:“我家王爷、王妃已安歇,并非是不愿意配合蔡档头,只是档头带着这么多人登堂入室,传出去,让其他人怎么看待我家王爷?王妃是王府内眷,蔡档头领着大帮锦衣卫过来,如若有谁冲撞了王妃,到时又该怎么说?还请档头稍后片刻,我们已经派人进去通禀了,王爷很快就会出来。” 蔡仁眯眼,眼底有精光掠过:“锦衣卫早就由东厂接管,他们是奉命为圣上办事。” 说着,蔡仁拱手对天深施了一礼:“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因为刺客受惊不小,宁王向来至纯至孝,眼下他的别苑有刺客潜入,无论是为皇上着想还是为了宁王自己的安危,他都没理由拦着本官!既然宁王都不会拦阻本官,你们几个狗奴才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万一凶徒趁机逃走了,你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话音落下,一管醇厚的男声骤然自院门响起: “蔡仁,你骂本王的侍从是狗,那本王又成什么了?狗王么?” 众人全都闻声回眸,北院大门洞开,如玉生烟的男子闲庭信步地拾阶而下。 他身着白色中衣,外罩雨过天青色的薄披风,眉眼昳丽,神态慵懒,眉宇间还笼着浅淡睡意,显见是刚被人从被窝叫起。 月吟望着言笑晏晏的萧凤卿,眸光一闪。 “王爷恕罪,下官一时情急,绝无冒犯之意。” 蔡仁看向由远及近的萧凤卿,鹰目飞快地扫过他全身上下,尤其在他的右胳膊顿了顿。 萧凤卿自然察觉到了蔡仁隐晦的打量,他若无其事地走到蔡仁面前,面露忧色:“蔡档头,方才下人过来告知本王父皇居然遇刺了,不知父皇现下可安好?” “幸亏督主及时赶到救下了皇上,皇上并无大碍,只是受到了一些惊吓,御医正在给皇上看诊,王爷一会儿便可以去探望。”蔡仁皱眉道:“不过现在,还请王爷允许下官进去搜查一番,下官的手下亲眼见到形迹可疑的人逃进了王爷的院子,为皇上跟王爷的安全计,揪出凶徒下官责无旁贷。” 萧凤卿含笑让开了路:“既然是蔡档头的职责所在,那么本王当然该全权配合你。” 这么好说话? 蔡仁狐疑地扫了几眼举止极为大方坦荡的萧凤卿,心里想到朱桓的交代,暂时收敛杂念迈进了门槛,萧凤卿淡淡一笑,紧随其后。 “王爷。”花腰不动声色地凑上来。 萧凤卿作势训斥道:“你们维护本王是对的,可蔡档头有公务在身,你们也要多体谅,他说有蟊贼,你们拦着不让他搜,他怎么知道到底有没有?许是别人眼花也不一定,下次机灵些,蔡档头忙着尽忠,本王也得尽孝啊。” 花腰的眼底有幽光划过,恭谨垂首:“奴婢记住王爷的话了,如有下次,绝不阻挠。” “各人听令,拿册子核对这所别苑的人,但凡查出少了谁,立马过来禀告给本官。” 蔡仁大步走进院内,竖指为刀,一挥手,得令的锦衣卫们立刻四散开来,像鹰犬蹿入各处。 然而,在蔡仁指使锦衣卫打开正院的门时,萧凤卿冷不丁出声:“不可!” 蔡仁疑惑止步,犀利眸光再次逡巡过萧凤卿的四肢:“王爷,您适才说愿意配合下官缉拿凶手的,怎么眨眼间就改口了?” 萧凤卿拾阶而上,步履略微急促。 蔡仁眯眸,投向那间正房的双目越发阴鸷。 “韶年苑的厢房,你们想搜哪一间,本王都毫无异议,但是……”萧凤卿站在台阶上,指向身后的房门,袒护之意溢于言表:“这儿不行!” “为何?”蔡仁也跟着上了一级台阶,气势汹汹:“王爷,莫非这里头掖着什么不能让我们看见的隐秘?” 萧凤卿不慌不忙,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不错,这间房内藏着本王的至宝,除了本王,没人有资格一窥,谁若是看了,会折福的。” 蔡仁眼波微动,他环顾周遭,众多张脸孔中,并未有宁王妃晏凌的身影。 “早闻宁王对王妃宝贝得紧,而今亲睹,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这房里的人是宁王妃吧?” 萧凤卿从容不迫:“王妃此刻不方便。” 到底是为什么不方便,萧凤卿没详说。 “呵,不方便?”蔡仁抑扬顿挫地重复这三字,牙花搓了搓,他倏然玩味一笑:“王爷,那个刺客性别不明,万一寻机躲进了王妃的厢房,后果不堪设想!” “王爷,您这么爱重王妃,自然也不可能允许她出现任何危险,依本官看,这房间才是搜捕的重点!”言罢,蔡仁根本不给萧凤卿反应的机会,扬手示意身后的锦衣卫们冲上去。 萧凤卿摊开双手挡着房门,色厉内荏:“本王看谁敢?!” 见状,白枫等人也连忙围在了萧凤卿周围,一副无论如何都不准蔡仁带人硬闯的模样。 蔡仁断定萧凤卿在鱼质龙文,越发认定房中存有蹊跷,遂命锦衣卫强行拉开了萧凤卿几人,然后带着其他锦衣卫一拥而入。 …… 锦衣卫与东厂番子如出一辙,在朱桓有意的纵容下,气焰日益嚣张。 眼下有蔡仁带头行事,这些依附东厂的蛆虫更是再没有半分顾忌,他们提刀破开了大门,争先恐后地涌进去,生怕立功的机会跑了。 可是,就在他们踩着倒塌的槅扇蜂拥而至时,只听一声噼里啪啦的巨响,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一座偌大的五幅木质屏风在半空瞬间四分五裂。 尔后,无数带着木刺的碎片裹挟冷风悉数朝他们飞来,深深嵌进了他们的面部!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在门口不绝于耳。 蔡仁是在锦衣卫之后踏进厢房的,听见重物坠地的声响还有手下们歇斯底里的惨呼,他茫然抬眸。 然而,还不等他看清房内的情形,一条透明的水柱陡然冲天而起,宛如啸厉的蛟龙往他张牙舞爪扑来,削面的劲风将他头上的尖帽也一同刮落! 蔡仁眼眶一颤,下意识抽出短刀抵抗。 但是房内腾身跃出的那个人比他动作更快,蔡仁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罡风骤雨一般袭来的内力令他五脏六腑都疼痛难忍,下一刻,他整个人就已然倒飞出去,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廊柱。 “档头!” 门外等候的锦衣卫面色大变,他们搀起吐血的蔡仁,目露惊恐地望向俏生生立在门口的女人。 “本妃还道是何处的蛇鼠竟然敢找本妃撒野,原来是蔡档头的人,真是抱歉,本妃出手太快了,你们也真是的,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晏凌一身轻薄纱衣盈盈而立,素若流风回雪,搭在削肩上的墨发滴着水,半透明的衬裙下,一双赤着的玉足犹如粉润的菡萏。 此情此景,俨然就是一幅美人出浴图。 可没有任何人敢用眼神亵渎她,她眼眸冰冷,右手提着一把三尺锋刃,寒幽幽的刀芒混着血色刺得人眼底生疼。 在她身后,是十多个躺地哀叫的锦衣卫。 血? 众人不约而同一惊,齐齐睨向蔡仁。 触到旁人落在自己锁骨上惊骇的眸光,蔡仁迟钝地抬手,满手湿哒哒的,格外滑腻。 蔡仁缓缓低眼,手心全都是血。 直到这一刹,蔡仁才终于感觉到剧痛。 晏凌没有一刀抹断他脖子的动脉,而是在他锁骨处开了条口子,温热的腥血源源不断地涌动,不一会儿工夫,衣襟就全给打湿了。 “宁王妃!”蔡仁咬牙:“本官是奉旨前来擒拿行刺皇上的真凶归案!” 晏凌淡笑:“本妃知道蔡档头有公务在身,可蔡档头你不能凭着抓刺客的名义就公然冒犯皇家女眷。” “本妃正在沐浴,你猝不及防带着一大群男人闯进本妃的房间,这是想做什么?嗯?” 晏凌歪头笑着,唇边笑意盎然,眸底的锐光却比她手里的长刀还要锋利。 蔡仁被质问得哑口无言,他领着锦衣卫上门是晏皇后吩咐的,目的就是毁晏凌声誉,甚至他还想了些下作手段来构陷晏凌。 可他没想到,晏凌虽然的确有被冒犯,但她却让他的手下付出了更惨痛的代价。 所有人都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晏凌,她身躯单薄,可不知怎的,恁是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花腰眸露兴味,她觉得萧凤卿的品味还是挺好的,晏凌各个方面都比月吟强太多了。 月吟同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晏凌,小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因为她在晏凌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萧凤卿挑眉,不紧不慢地踱到了晏凌身侧。 “蔡档头,本王早就提醒过你,这房中的至宝唯有本王才能看,你偏偏不听,瞧,这下吃大亏了吧?” 蔡仁愤恨地指向萧凤卿,厉声道:“既是王妃在沐浴,为何王爷不直说?倘若下官知道王妃不便,必会寻女卫过来!” “本王不是说了吗?王妃不、方、便。”萧凤卿奚落:“你自己没长耳朵能怪谁?况且,宁王妃沐浴是何等私密的事,本王怎么可能当众宣扬?” 晏凌冷冷道:“蔡档头,今夜这事你得给本妃一个交代,否则咱们就去父皇跟前说叨说叨。幸亏本妃懂武功把那些人打了出去,如若他们真的闯进屋子损到本妃清誉,你们是希望本妃进皇庵落发修行呢,还是想看到本妃被母后赐下白绫毒酒以死明志啊?” 蔡仁面色难看,捂着内息紊乱的胸口,踉跄着来到晏凌面前,涩声道:“是下官莽撞,还望王妃恕罪!不过下官还是那句话,下官奉命在捉拿刺客,有所得罪也是情非得已!不管王妃想要怎样惩治下官,下官别无怨言,现在只请王妃允许下官进屋查看!” 晏凌不答反问:“如果本妃让你进去了,你却一无所获呢?蔡档头,你是否准备好承受父皇的怒火了?” 蔡仁一愣,随即想到了朱桓,他索性把心一横:“缉拿刺客刻不容缓,万望王妃配合。” “行吧。”晏凌爽快地让开了道。 “宁王妃,请恕下官得罪了。” 蔡仁不再迟疑,挥挥手,听令的锦衣卫立时挎着短刀跳过了门槛。 “绿荞,绿萝,你们进去看着点。”晏凌皮笑肉不笑:“可别让这群臭男人的脏手污了本妃的衣饰。” “是,王妃。” 绿荞绿萝对视一眼,提起裙角进了屋子。 蔡仁定定神,也随锦衣卫踏进了晏凌的厢房。 厢房分内外两间,以屏风做了隔断,外间一目了然,没有刺客能藏匿的地方,内间的正中央摆放了一只撒满玫瑰花瓣的大浴桶,除此之外,就是最简单的床榻、衣柜。 满室弥漫着馥郁的玫瑰花香,惹人心旷神怡。 锦衣卫上前翻查衣柜,绿荞在一旁监护。 晏凌拎着长刀刀柄,漫不经心地斜倚着圆形拱门,白衣黑发红唇,像煞气逼人的女修罗。 锦衣卫对晏凌心生忌惮,唯恐晏凌冷不防又出手往他们脸上扔暗器或者给他们脑瓜开瓢,因此动作较之此前更“温柔”了些。 蔡仁站在内间,深沉的眸子微微眯着,他狐惑地扫视过周遭,并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而萧凤卿也好端端地杵着,生龙活虎,根本不似朱桓预估的那样。 “宁王妃,”蔡仁忽然朝那只浴桶走了近几步:“这个时辰,您为何沐浴?” 晏凌冷淡又镇静:“本妃半夜来了月事,这换下来的衣物还在呢,蔡档头看那儿。” 蔡仁挑眉,显然没料想是这个原因。 他顺着晏凌努嘴示意的方向看去,浴桶旁的木凳上确实是放置着一堆需要换洗的衣裙,尴尬之余,他对晏凌的做派更加无话可说。 没有哪个女子,能大庭广众下直言自己的月事,可晏凌偏偏做到了,还如此理直气壮。 这宁王妃,是个狠角色。 晏凌似笑非笑:“蔡档头若不信,大可以检查一遍浴桶,说不定刺客就躲在里头了。” 女子的葵水是秽物,男子假若沾了是要倒霉的,就算蔡仁只是半个男人,他仍对此避讳。 “王妃说笑了。”蔡仁讪讪走开了几步。 “档头,属下核查过了,韶年苑中登记在册的侍卫婢女一个不差。” 锦衣卫在屋内搜查了半天都没收获,见状,蔡仁心念急转,掩去面上的异色,佯作歉意地朝晏凌拱手:“刚刚多有得罪,还请王妃见谅。” “蔡档头半夜三更大动干戈,闹得韶年苑人心惶惶,还险些玷了本妃清名。”晏凌哂笑:“眼下却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赔罪,锦衣卫真是好大的脸,连本妃这正儿八经的宗亲女眷都要礼让三分呢。” 蔡仁对晏凌的夹枪带棒充耳不闻,一板一眼道:“刺客兴许已趁乱逃窜到了其他地方,下官还有要务在身,待刺客归案,下官一定上韶年苑面缚舆榇!” 晏凌撇撇嘴,意兴阑珊地笑了笑:“请罪倒是不必了,锦衣卫是东厂的左膀右臂,东厂又是父皇跟前的大红人,本妃哪里能劳动蔡档头?只是女子饿死是小失节是大,等蔡档头出了韶年苑的门,还请敲锣打鼓广而告之以证本妃清誉尚在,尤其劳烦蔡档头在母后那边替本妃多多美言。” 言罢,晏凌煞有其事地福身一礼。 白枫与花腰忍俊不禁,萧凤卿也是摇头失笑。 春袖的唇角不禁耸动了一下,转而看见垂眸不语的月吟,她又把笑意迅速敛了起来。 蔡仁灰头土脸地率着锦衣卫离开了韶年苑。 确定蔡仁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以后,晏凌与萧凤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萧凤卿便踅身去了外间。 晏凌看向绿荞、绿萝:“你们出去守着,但凡有异动,尽早来通知我。” 等绿荞跟绿萝退下,晏凌望向白枫:“过来搭一把手。” 说完,晏凌抬步靠近了那只大浴桶,她忽而弯腰,双手伸进浴桶中拨开了那些挨挨挤挤的花瓣。 浴桶表面的水随着晏凌的动作泛起了波纹,有大大小小的气泡开始显现,紧跟着,只听哗啦水响,一个人猛地抻腰破水而出,晏凌跟白枫同时伸手架住了那个人健硕的身形。 月吟瞳孔蓦然一紧:“王爷!” 不错,这个从浴桶里被捞出来的人就是萧凤卿本尊! 至于外间那位,不过是擅长易容的赤鹄所假扮的。 萧凤卿一身湿淋淋的,头发贴在煞白的面颊,唯独一双深眸仿佛隐匿星辰的黑夜,幽邃无垠。 他右手臂的伤口流血不止,隐约散发出鱼腥味,可见伤势又恶化了。 形势急迫,晏凌根本没有太多时间筹划萧凤卿的藏身之所,只能兵行险着把萧凤卿藏进浴桶,恰巧她身上来了葵水,也就顺势而为了。 “你怎么样?还好吗?”晏凌拿毛巾擦掉萧凤卿脸颊上的水。 萧凤卿喘息着摇了摇头,安抚地笑笑:“我无碍,多亏你有急智。” 晏凌冷哼:“也多亏你的功夫已臻化境,否则哪里能闭气这么久?” 月吟睨着旁若无人谈笑风生的他们,四肢的血都好似涌进了心脏,手脚渐渐冷却冰凉。 就在这时,赤鹄突然快步冲进来,神色慌张:“王爷、王妃,朱桓带人过来了!” 第99章 八对眼珠 赤鹄话音刚落,屋子里便骤然陷入了寂静。 白枫面色大变:“朱桓也来了?” 赤鹄点点头:“径直往院门口过来的。” 萧凤卿闻言却并不惊讶:“朱桓精心布局,怎么可能不来亲自验收结果?方才他应该是故意吩咐蔡仁打头阵的。” 晏凌沉声道:“刚刚出门没见到朱桓,我还觉得诧异,原来他是专程杀回马枪的。”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赤鹄问萧凤卿拿主意:“要不王爷再躲回浴桶去?” 晏凌和萧凤卿互望一眼,同时否决了赤鹄的提议:“不行。” “为什么?” 晏凌转向萧凤卿,萧凤卿神色恹恹,显然毒性已经发作,他冲她轻轻颔首,晏凌便解释道:“朱桓来得这么快,必然是有备而来,蔡仁肯定也把我的说辞转告给了朱桓,朱桓待会儿十有八九会进门,他那个人若有避讳还好,若没有避讳……” 萧凤卿福至心灵地接上晏凌的话尾:“若没有避讳,这浴桶根本瞒不住他,我们都知道,朱桓若讲避讳,那他就不是朱桓了。” 白枫连忙追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晏凌沉吟片霎,看向萧凤卿:“如果你信我,要不要再赌一把?” 萧凤卿不假思索:“我自然信你。” 两个人心灵相通的默契不言而喻,月吟眼睫一闪,浓密的长睫垂落,覆盖了眸底阴影。 晏凌低声向白枫飞快地交代了一番,白枫将信将疑,但考虑到已经别无他法,只得咬咬牙应了。 “王爷,王妃,东厂的朱督主到访。” 绿荞刻意提高的声音倏然在门外响起。 晏凌看了眼昏昏沉沉的萧凤卿,脚跟一旋就要与赤鹄出门,熟料,手腕忽然被一只汗津津的大手扣住,那只手的力道很大,让她生疼。 略略侧眸,晏凌对上了萧凤卿晦暗复杂的脸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眼底的郁色仿佛深海将她卷裹其中,令她无法脱身。 四目交织,氛围莫名变得粘稠。 他紧紧地扣住她,好像她这么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晏凌眸露异芒:“还有何事?” 萧凤卿默不作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晏凌,他身边的月吟忽道:“王爷,就让王妃去吧,再不去,朱桓怕是要不请自入了。王爷,您得顾全大局啊。” 顾全大局,不轻不重的四个字叫萧凤卿如梦初醒,他脑海中飞掠过纠缠他二十年的噩梦、沈淑妃的牺牲、北境遗孤们的殷切希望还有这么多年苦心孤诣的谋划,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堡垒又塌了…… 萧凤卿深深睨了一眼满腹狐疑的晏凌,颓然松开了自己的手,哑声道:“小心点。” “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栽了都不得了,你也要小心。” 说完,晏凌义无反顾地转身走出内间。 目送她刚毅果决的背影,萧凤卿的心头五味杂陈,有歉疚,有无奈,有挣扎,更多的却是不舍跟惭愧。 将来死后,怕是真的要下地狱永不超生了。 他想。 …… 韶年苑的大门口灯火通明,一排又一排东厂番子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搭着短刀,神情肃穆。 晏凌罩了一件薄披风,拎起裙裾,和赤鹄一前一后地踏出了门槛。 有一人负手而立于正院大门,正仰着头饶有兴致欣赏韶年苑的门匾。 灯火幽微处,那人身穿松绿色直缀,头顶用竹簪挽了个髻,黑发披散在背后,随着夜风轻微荡漾,仅仅是站在那儿,就发散一派光风霁月两袖清风的气息。 再走近些看,对方俊逸文雅的面容赫然映入晏凌的眼帘,晏凌盯着那人,灵敏地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股诡异的血腥味,她下意识停步,心底油然腾起仿若与生俱来的警惕。 朱桓缓缓转身,看见门口亭亭玉立的女子,目光在她凛冽的凤目上稍微停留了下,尔后,淡淡勾唇:“素闻宁王妃艺高人胆大,今日得见,果真并非俗骨。” 晏凌声色冷漠,似笑非笑:“本妃也对九千岁的大名如雷贯耳,没想到今天得见真人,倒是叫我吃惊不小。” “九千岁?呵呵,那不过是民间的人云亦云罢了,当不得真。”说着,朱桓浅浅垂首:“微臣见过王爷、王妃。” 赤鹄模仿着萧凤卿的举止跟音色,歪头望着朱桓,散漫一笑:“朱厂臣从江州回来了?不是说明日才到吗?” 朱桓叹了口气:“微臣夜观天象,预测到皇上近来有血光之灾,是以目不交睫地赶到了回雁山,本来还盼望是微臣技艺不精,想不到,皇上他……幸亏皇上吉人天相。” 不知为何,朱桓分明是以文人形象出现的,可晏凌就是觉得浑身不适,无端的,她对朱桓产生了很大的抵触,这抵触,跟她之前因为东厂恶名而产生的排斥并不同。 赤鹄走近两步,立定台阶看着朱桓:“厂臣为大楚的江山社稷劳心劳力,真是辛苦了。” 朱桓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的视线越过赤鹄落在晏凌的面上,狭长的眼眸微挑:“王爷,微臣的人不知进退冒犯了王妃,微臣深感自责,这不,微臣专门带人过来赔罪的。” 两个人距离很近,晚风拂来,朱桓眯起眸子,鼻翼不动声色地翕动了两下,他并未嗅到眼前人的身上有血气,行止亦是如常。 赤鹄扬眉轻笑:“厂臣言重了,不过是几个不长眼的小喽啰,他们让本王的王妃不舒坦了,本王自会讨回公道,还不值当厂臣如此。” “一事不劳二主,既然是微臣管束不当,微臣当然该给王爷与王妃一个说法。” 朱桓偏过头,鼻青脸肿的蔡仁会意,他朝身后的人扬起手,褐衣番子端着托盘近前,蔡仁探手接了托盘,恭敬地奉送到朱桓手边。 朱桓意味深长地笑笑,单手接住托盘,径自绕过了赤鹄走向沉默的晏凌。 晏凌沉住气看着渐行渐近的朱桓,秀眉不自觉蹙了蹙,朱桓的唇角噙着温和笑意,晏凌却从他清隽的眉眼间觉察到不加掩饰的狠厉。 “王妃,您请看。” 朱桓将盖着红布的托盘送到晏凌眼下。 晏凌的眸子慢慢下移,恶心的腥气扑面而来。 朱桓笑吟吟地凝着晏凌:“王妃,请笑纳。这是微臣的心意,手底下的人不懂分寸进犯了王妃,微臣为此惶恐不安,便自作主张替王妃出了这口心头恶气。”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晏凌如若还不动作,那就是怯场示弱了,她定神,抬起手掀开了红布。 果然不出所料,托盘上霍然是八对眼珠。 率先闯进她房门的锦衣卫,恰是八个。 她用木屏风的碎片毁掉了那些锦衣卫的容,朱桓更狠,短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挖去他们的眼球。 她可没忘记,她方才还威胁蔡仁要把今夜的事告到晏皇后那儿,结果朱桓釜底抽薪直接把人灭口了,为的,就是不让晏皇后被动。 晏凌讽刺地牵起唇畔,淡定地接手托盘:“朱厂臣有心了,这份厚礼,本妃十分喜欢。” 朱桓笑容更深,幽深的眼底闪烁着诡谲:“既然王妃喜欢,微臣这悬着的心总算是能放下了,这几个毛手毛脚的奴才不懂事惹恼了王妃,还留着眼睛做甚?请王妃大可放心,微臣今后一定好好调教他们那些作死的东西,以免他日又不走心冲撞了王妃。” 晏凌眼底的冷光越发暗沉:“区区小事,厂臣不必挂在心上,如若还有下次,就不劳烦厂臣亲自出手了。” 朱桓对晏凌的威胁毫不在意,他悠游地迈开步子,似不经意道:“这韶年苑的风景极好,牌匾亦是先皇亲手题写的,昔年皇太后来此处避暑,就爱来韶年苑,不知王爷与王妃住得可还习惯?” 晏凌立足在正房门槛,她后面的房门开着,依稀可见七八个婢女忙忙碌碌的身影,朱桓随随扫了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踏了进去。 晏凌和赤鹄一同跨进门槛,赤鹄含笑:“厂臣记错了,并非皇祖母喜欢,是皇姑母喜爱这儿,但是皇姑母四岁的时候曾经差点跌进石燕湖,所以皇祖母就不允皇姑母来了。” 朱桓眸光一闪:“是吗?” 他缓步走着,目光若无其事地划过四处,作势回忆片刻,恍然道:“确实是这么回事,唉,人老了,记性也不太好。” 赤鹄浅笑:“厂臣还未到不惑之年,怎么就谈起老来了?厂臣这模样放到外面,压根儿不输骊京的公子哥儿。” 朱桓轻声一叹:“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相逢拌酩酊,何必备芳鲜。” 赤鹄感慨:“厂臣学富五车,这陈著的诗到了厂臣嘴里倒是另有风味。” 屋内火烛摇曳,角角落落都巨细无遗,花香浓郁。 “原来王妃喜欢玫瑰花?” 晏凌淡笑:“最近睡得不太好,所以沐浴时便习惯添些花瓣。” 朱桓眸底的光芒愈加深沉冷锐,他突然转过身,幽邃的眼眸犹如黑夜中掠过的雪风:“王爷,微臣年少时喜好云游四方,也在杏林高手那儿学过一些皮毛,听说王爷前几日被狼群攻击受伤了?不知可否让微臣为您号一号脉?这可是皇上嘱咐微臣的。” 赤鹄故作推却:“这……不太好吧?厂臣是何等身份,您作为父皇身边的私医,本王这点小伤岂敢劳烦您?” 朱桓目光微凝,不由分说就按住赤鹄的脉门,赤鹄一惊,还没来得及挣脱,朱桓便松了手。 “王爷最近肝火有些旺,大概是因狼牙的余毒未清,微臣稍后就开几副清热解毒的药方给您,您按时服用就行。” 赤鹄不好意思地笑道:“厂臣盛情,本王便不推辞了。” 朱桓又转向面色无波的晏凌,他注视着晏凌,忽而低声轻叹:“王妃您气虚血弱,合该好好调养,不然……将来或许不利于子嗣。” 约摸是朱桓的故弄玄虚在作祟,晏凌的心尖不禁沁开一层凉意,她一哂:“厂臣原来不但精通观星和医术,还会看相呢。” 朱桓幽幽叹息:“王妃肯定以为微臣危言耸听,也罢,微臣倘若真会看相就好了,那样的话,也不必大费周章搜拿刺客,还因此开罪了王妃,到时只需看着人面就能交差。” 在他们头顶上方,一根粗壮的横梁上,萧凤卿仰面躺着,神思半是恍惚半是清醒。 听着晏凌和朱桓虚与委蛇,他心绪十分纷杂,脑中循环闪现着沈淑妃的殷殷期待,眼前却浮光掠影地走过自从跟晏凌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刚刚晏凌要去见朱桓的时候,他其实是想阻止的,他想拉住她,可他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旁人,那一刻的萧凤卿,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 右手臂的疼痛加剧了,萧凤卿的心跳越来越快,但意识模糊中仍旧告诫自己要收敛气息,不能令晏凌的努力付诸东流。 额头冷汗迭出,他略微侧头,恰好听见了朱桓告诉晏凌她子嗣艰难的谶语。 萧凤卿心口一缩,既害怕朱桓看穿晏凌长期服用避子汤的隐秘,又担心晏凌日后真的无所出,遭遇夫家刁难,失神间,胳膊用了力,于是胳膊上的一颗血珠猛地滑落下横梁! 好死不死,那颗血珠砸落的方向正是朱桓站着的地方,千钧一发之际,萧凤卿忍痛旋身,伸出腿用靴面捞起了那颗血珠,血珠渗透靴面,他咬着牙用轻功再次飞跃到横梁。 与此同时,朱桓终于踱步离开了晏凌的正房。 晏凌同赤鹄不敢轻易松气,紧步跟着朱桓出了屋子,三个人在屋外又是一番暗流汹涌。 …… 当晏凌再度回到屋子,萧凤卿已经被白枫送到了地面。 春袖正面色凝重地给萧凤卿切脉,柳眉紧拧成一团。 月吟本来想站在萧凤卿床头,抬眼瞥见晏凌,她抿抿唇,站到了春袖身侧。 见到月吟在晏凌跟前低眉顺眼的模样,秋眉心头火起,看着晏凌的目光满是冷讽。 晏凌垂眸,眸光淡淡落到萧凤卿苍白如纸的脸孔:“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春袖一脸沉重:“化血腐骨散。” “化血腐骨散?中了化血腐骨散的人最多一日就会化成一滩血水。”白枫紧紧攥拳:“朱桓居然给王爷用了这种夺命奇毒,这是存心要王爷的命!” 月吟看了一眼人事不省的萧凤卿:“你能配置解药吗?” 春袖犹豫片刻,轻声道:“我可以,只要……” “不管你能不能,解药都配置不齐。”晏凌淡声打断了春袖。 秋眉没好气:“王妃何出此言?” 晏凌对秋眉的不善无动于衷,冷静地分析道:“朱桓既然盯梢了宁王,那么这座别苑的四周肯定还有他的眼线,我们若是派人出去找解药,朱桓会不知情吗?每座别苑分到的伤药和避暑药都是造册过的,就算我们借故混淆了视线取药,朱桓还是会得到消息。” 花腰认同晏凌的看法:“王妃的顾虑很有道理,我们现在万万不可自投罗网。” 月吟面色焦急:“那……那王爷岂不是……” 她的语气太过惶然,晏凌忍不住瞥向了她,触及晏凌探寻的眼神,月吟镇定地补充道:“淑妃娘娘还不晓得王爷遇险的事,倘若朱桓那头存心讹诈娘娘,娘娘会不会因为担心王爷而露出破绽?王爷而今这般模样,我们要不要通知淑妃一声?” 说着,月吟低低切切地无声饮泣:“淑妃娘娘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生照看王爷,当时我还满口应承了的,谁晓得眼下王爷却生死不知,我该怎么向娘娘交代?” 月吟本就秀色动人,哭起来时泪盈羽睫,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病西施的美态惟妙惟肖。 秋眉连忙轻声安慰月吟,花腰不悦地蹙眉:“哭什么?王爷还没怎么着呢,这也太不吉利了。” 月吟似是没想到花腰会这么不客气,她微微一怔,侧过身去用衣袖抹泪。 晏凌收回视线,再次望向缄默不语的春袖:“你还有别的办法救他吗?” 春袖愣了愣,她抬眸仰视着晏凌,忽然发现晏凌和萧凤卿真的很像,哪怕处于腹背受敌极其艰难的境遇,依旧能够从容不迫地衡量,最后做出最有利的取舍。 “办法,其实还是有的,只是……”春袖吞吞吐吐:“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晏凌挑眉:“例如呢?” 春袖踌躇一会儿,道:“王妃也听过关公刮骨疗伤的典故吧?” 晏凌恍然大悟:“你要替萧凤卿刮骨?” 春袖抿了抿唇:“王爷中毒之后,幸亏及时用内力封住了心脉,所以毒素尚未蔓延,依然附着在胳膊的骨头上,然而此法无异于扬汤止沸,并不能杜绝根本,一旦内力失和,被短暂压制的毒素反而会变本加厉在体内肆虐,届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王爷性命。” 晏凌目色沉沉:“那你所说的风险是怎么一回事?” 春袖的表情更为难了:“人体的骨骼筋络都是相伴相生的,我刚才检查王爷的伤口,发现毒素已经有向骨骼下方的血脉流窜的趋势。如果我要替王爷刮骨就得一并祛除筋脉沾上的毒素,可是那些筋络太小了,一旦不慎,王爷或许会有筋脉破损之虞,甚至承受血尽而亡的危险。” 一语出,众人皆骇! “筋脉破损不就是整条手臂都废了吗?”秋眉掩嘴轻呼:“王爷他……他绝不能有事!” 眼看大仇即将得报,萧凤卿距离皇位也没几步之遥了,假若他废了一条手,那还如何当皇帝? 天下臣民会接纳一个身体残疾的君主吗? 萧凤卿倒台了,北境一族的冤屈又该找谁来洗雪? 这么多年的倾力追随,不就是为了替她的族人们复仇吗? 月吟面色微白,无助地抓着春袖乞求:“春袖,你再想想法子,王爷他素来心高气傲,哪里能接受自己身有缺陷呢?” 春袖握住月吟的手,缓慢地摇了摇头:“月吟,并非是我学艺不精,而是这化血腐骨散实在太厉害了,除非能研配解药,否则刮骨是唯一的出路,不然……王爷会有性命之忧。”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月吟耳畔,将她炸得理智全无:“不可以!他不能死的!春袖,你要救他,一定得救救他!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眼看月吟情绪失控,春袖慌忙连声保证:“我当然会救王爷,王爷待我们如父如兄,这份恩情即便是赴汤蹈火都还不清,月吟,你不要担心!我能救他!” 晏凌有多敏锐,春袖早就见识过了,她生怕晏凌会察觉到月吟的真实身份从而对她不利,所以极尽言词地形容萧凤卿的厚德,同时暗暗提醒月吟注意隐藏自己的情态。 得到春袖的承诺,月吟稍稍平静下来,可眼圈依旧是红的。 与激动的月吟相比,身为萧凤卿发妻的晏凌,她的态度简直称得上淡漠了。 从头至尾,秋眉都没看过晏凌掉一滴眼泪,神情也是冷冷淡淡的,好似床上躺着的根本就不是她的新婚丈夫,而是一具跟她毫无关系的活死人,除了过问病情,再无多余字句。 秋眉在心底暗自啐了一口:平常在萧凤卿面前装得多么清新脱俗,这下一碰上濒死的萧凤卿,她就立刻原形毕露,显出了凉薄本性,这样的女人,哪里能与月吟相提并论? “事不宜迟,春袖,你赶紧为王爷刮骨。”白枫催促:“我们几个都为你护法。” 话落,晏凌又出声反对:“不行,你们都在这里,很容易引起那些眼线的怀疑,除了春袖留下,你们都各回各屋,举止务必如常,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纵使是再关心王爷的安危都得忍着,反正目下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到时候你们再过来。” 秋眉本来就对晏凌特别反感,此时听见她从容自若地发号施令,她顿时把自己的不满表露了出来:“王妃,我们是王爷的人,是走是留,貌似也不该由你来决定。” 言下之意,晏凌没有资格调派他们。 晏凌冷淡抬眸:“你们是王爷的人,王爷却是本妃的人。” 她晲着春袖:“置之死地而后生好过坐以待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废掉一只手也好过失去整条性命,你们的王爷不是纸扎的,没那么脆弱,动手吧。” 众人:“……” 秋眉一噎,对晏凌的厚脸皮完全无力反驳。 花腰娇笑着接腔:“王妃说的在理,夫妻一体,听命王爷还是听命王妃,区别不大。” 白枫一向是跟花腰穿一条裤子的,闻言便道:“是啊,王妃是王爷的妻子,照顾他理所当然,我们这些人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多大的忙,并且也太显眼了,我们还是回自己屋子等吧。” 月吟局促起身,试着去拉秋眉:“不错,我们就别打扰王爷疗伤了,大家各司其职吧。” 秋眉甩开月吟的手,横眉冷对:“你们还真挺听她的话,既然如此,倒不如换个主子。” 气冲冲地丢下这句话,秋眉拂袖而去。 月吟的手还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她勉强笑笑:“王妃,秋眉也是担忧王爷,她口气一向都很冲,您不要放在心上,她就喜欢钻牛角尖,等缓过来便好了,我也会说她的。” 晏凌眼波微动,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你们先下去吧。” 白枫对晏凌施了一个大礼,郑重其事:“王妃,王爷就拜托您照顾了。” 晏凌点头,侧目瞥着昏睡过去的萧凤卿,眸色温软了一瞬:“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白枫等人依次退下后,晏凌深吸一口气,拉过绿荞细声叮嘱几句,尔后折身走进了内间。 春袖拘谨地站起身:“王妃,我没带药箱。” “为掩人耳目,我让绿荞去帮你取了。”晏凌斟了一盏茶递给春袖:“先喝点茶顺顺,接下来还需要你劳神呢。” 春袖怔住,受宠若惊地接过了茶碗:“谢谢。” 她从来没和晏凌单独相处过,平时瞅着晏凌清冷淡泊,还以为她很难相处,现在才发觉她性格并非表面上那么疏离。 少顷,绿荞送来了药箱。 春袖喝了一口茶,打开药箱开始做准备。 晏凌安静地看着春袖排开银针、调麻沸散、给小刀过火消毒,片刻后,她的目光又转移向榻上的萧凤卿。 大概是毒性发作特别难以忍受,昏迷中的萧凤卿冷汗连连,晏凌抿抿唇,拧了一把湿毛巾给萧凤卿擦汗。 春袖走过来时就目睹了这一幕,她咬咬唇,拾步走到榻边,盯着萧凤卿煞白的面颊,想到待会儿要做的事,春袖的心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怎么了?”晏凌发现了春袖的异样:“你是有什么问题吗?” 春袖吞了吞唾沫,嗫嚅道:“王妃,我、我下不了手……我不敢拿刀……” 晏凌一愣,她看向春袖握刀的手,那双手颤抖不已,根本连刀都拿不稳! 第100章 为他刮骨 晏凌蹙眉:“什么意思?” 春袖不安地咬住唇:“刮骨疗伤的风险太大了,我……” 晏凌对春袖的未尽之言顿时了悟,她肃声道:“事已至此,你再来说你害怕说你没勇气,这是在拿萧凤卿的命开玩笑。” 春袖面色微白,她是医仙的弟子,从小习得一手精湛医术,也救过不少生死一线的人,棘手的病患并非没遇到过,可萧凤卿的身份太特殊了,他肩负的是整个北境一脉重振的希望以及大楚的兴衰,无论是失去性命亦或是废掉一只手,对于萧凤卿而言,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晏凌又望向萧凤卿,病榻上的男子面如金纸,嫣红的唇瓣渐渐透出乌青色,手臂上的伤口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她烦躁不已,沉眸睨着默不作声的春袖:“死马当活马医,他这个样子,就算不刮骨也是要死的,春袖,他的命脉此刻就寄托在你身上,你不可以临阵退缩。” 春袖一震,讷讷地瞥着晏凌:“王妃……” 晏凌握紧春袖微微颤抖的手,一字一顿道:“我拜托你了,救救他!” 春袖对上晏凌眼底毫不掩饰的急切焦灼,灯影婆娑,晏凌清澈的眼眸中含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神思不由得一定,刹那间,她好像从晏凌的眼神还有晏凌传递过来的温度里汲取了偌大的力量。 “王妃莫担心,我一定救活王爷!” 春袖深吸一口气,将小刀重新浇上黄酒再过火消毒,晏凌则在一边给她打下手。 晏凌对医理只是略懂皮毛,但她精通仵作之术,对人体的结构亦是相当了解。 两个人配合无间,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萧凤卿通向全身经脉的余毒用银针逼了出来。 当晏凌亲眼看见萧凤卿右胳膊上腐烂严重的伤口时,她震惊得半晌都没说话,春袖也被萧凤卿的伤势给吓了一跳,直到听见晏凌的提醒才猝然回神,借助灯烛的照明,她仔细辨认着萧凤卿的筋络,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反复推敲确认,才敢用无比缓慢的速度动手下刀。 刀刃周而复始刮擦着骨片,不断发出渗人的摩擦声,本来不算大,然而,置身这个险象环生的夜晚,晏凌却觉得格外刺耳,她的生命里不乏和死人打交道的经历,可此刻,她却不敢面对萧凤卿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更不敢凝神细听匕首在他骨骼上来回削动的声响。 但晏凌终究是要看着的,不仅看着萧凤卿的脸,时刻注意萧凤卿的气息变化,更得看着春袖手下的动作以及那个惨不忍睹的血洞,她从未发觉时间是如此难捱,甚至比天荒地老还漫长。 化血腐骨散的毒素盘踞在萧凤卿的骨头上浸渗极深,春袖刮出的每一下都慎之又慎,不止是晏凌,即便是春袖都因为刮骨的声音而头皮发麻,额头上的汗水很快就打湿了她的眼睫。 春袖眨眨眼,汗液把眼睛浸泡得又酸又涩,脖颈也胀痛难耐,她忍不住抬起了头,也就在这一瞬间,晕眩感骤然袭上她的脑海,春袖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栽下床榻。 晏凌眼疾手快地扶住春袖:“你怎么样?” 春袖摇摇头,脸孔漫开土色:“王妃,我没事,只是垂头的姿势太久了,我头晕。” 晏凌抿着唇角:“要不要稍作休息?” “不必了,我可以的,王爷不能等。”春袖持起小刀继续给萧凤卿刮骨。 也不知是不是麻沸散失效,还是刮骨太过痛苦,萧凤卿逐渐恢复了神志,断断续续的闷哼自薄唇溢出,墨黑的眉峰紧皱到一起,长睫扇动,像是随时都能醒来。 晏凌抬起衣袖给萧凤卿擦拭汗水,虽然感觉别扭,还是尽量柔声道:“我知道你能听得见,不要着急,春袖在给你治伤,会有些痛,你忍忍。” 昏睡中的萧凤卿也不知听清了多少,脑袋下意识朝晏凌腿边偏过来,蹭了蹭,他面无血色,漆黑的眼睫无精打采耷拉着,平添楚楚可怜的脆弱。 这模样…… 尽管不合时宜,晏凌还是忍俊不禁。 无他,萧凤卿的神态与丸子撒娇时如出一辙。 见此情景,春袖的心头大受震撼,眼底飞掠过一抹不可思议,不免心神大乱。 晏凌淡淡地投去一眼,春袖急忙敛眸,可双手的反应却越来越力不从心,她迅速权衡片刻,忽然跪倒在晏凌面前,举着自己颤动的手,哽咽道:“王妃,我、我坚持不住了!” 晏凌悚然一惊,目光在春袖手中沾着碎骨的短匕与伤重垂危的萧凤卿之间徘徊不定。 “春袖,王爷跟我现在都很需要你。” 春袖抬头,面上汗泪纵横:“王妃,我实在是无法下手了,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刮骨,我……” 她此前只在医书上看到过刮骨疗伤法,不曾真的亲手操练过,眼下动了手才明白,这种法子对患者、医者的心理素质都要求极高,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 她根本没有绝佳的耐力,光是这一点就不足以完成刮骨之法,再加上内心生出杂念,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继续了。 “王妃,不如……不如我想办法配解药吧?朱桓那头的人不可能一整天都监视我们,只要小心应对,应该不会出岔子的。” 晏凌垂眸不语,她冷冷盯视春袖,清瞳闪烁着寒芒,眸色幽深如夜。 良久,晏凌没有叫起春袖,只是从春袖的药箱再度取出了一片薄薄的小刀,转身走向床榻。 “王妃!”春袖睁大眼,惊愕高呼:“你难道想替王爷刮骨?不行的,王妃你不能这么做!你根本就不懂刮骨,你这样会害死王爷的!” 晏凌逢机立断,沉声道:“不行也得行!朱桓正等着你们鸟入樊笼,我不知道你家王爷又在策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与其心存侥幸倒不若孤注一掷。” 话落,床榻上倏然响起萧凤卿幽幽的叹声: “有阿凌在,孤注一掷又何妨?大不了,我下半生真的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残废。” 晏凌循声望去,也不晓得萧凤卿何时醒来的,一双深黑的眼眸脉脉含情地凝着她。 春袖惊喜交加:“王爷,您醒啦?” 萧凤卿目不斜视,他没搭理欣喜若狂的春袖,只是注视着晏凌:“你来帮我刮骨。” 晏凌欣然颔首。 春袖以为萧凤卿未谙其中厉害,极力试图说服他:“王爷,王妃并不懂刮骨疗伤之法,倘若不留心,您这条手臂就废了。” “废了就废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萧凤卿淡声道:“你要么留下来协助王妃,要么给本王滚出去,吵死了,没见本王病着吗?” 春袖一时失语,她还想再劝说,萧凤卿冰冷的眸色却令她有口难言,犹豫再三,她只好跟在晏凌后头选择帮她忙。 晏凌稳步走近床榻,她擎起小刀玩味地转了转,锋利的刀光将她的双眼衬得雪亮。 “萧凤卿,你怕不怕?” 萧凤卿哑然失笑,勾唇道:“我是尸山血海中飘出来的一抹幽魂,长这么大,从没真正尝过害怕的滋味,倒是你,你可别因为担心把我整残了就手抖,我的下半生可是正儿八经交给你了。” 晏凌本来是有点紧张的,结果被萧凤卿这么一揶揄,她反而有些跃跃欲试,毕竟她还从没试过在活人的骨头上动刀。 “春袖,”晏凌示意春袖近前:“帮我掌灯。” 春袖沉默几息,轻声道:“王妃,我教你辨识筋络吧,这样你也能顺手些,王爷的余毒还有大部分没刮下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晏凌点点头,看一眼满面病容仍旧故作促狭的萧凤卿,她稳住心绪,闭眼,在脑中稍稍回想一番春袖下刀的方位,然后按照春袖的指点,弯下腰,不慌不忙地切开了萧凤卿的皮肤…… 打更声穿透浓重的夜色,轻缓悠久地回荡在韶年苑,像是萧凤卿曾经在杭州坐过的那艘画舫的船桨划开的涟漪声,那一圈圈柔和的水波晕染开一个女人的眉眼,在他心底刻下印迹。 夜,更深更黑了。 …… 云华楼。 朱桓快步进了正厅,朝晏皇后躬身施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晏皇后刚应付完胆战心惊的建文帝,心情实在不算好,不过见着朱桓,她立时露出了妩媚笑容,信手指着自己左下首的椅子,柔柔道:“厂臣奔波一夜,真是辛苦你了,这儿也没有外人,坐吧。” “微臣谢皇后娘娘赐座。” 朱桓撩袍落座,宫婢奉上来一杯春茶。 大厅内都是晏皇后的心腹,没什么不能说的,朱桓坦言道:“皇后娘娘,萧凤卿此人并不易对付,包括那个晏凌,同样是滴水不漏。” “微臣亲自查过了,萧凤卿看似没受伤,体内也有狼牙的余毒,不过易容换面之事也不算稀奇,微臣会再行试探的。” 晏皇后哼笑:“本宫这回还真是看走了眼,没想到萧凤卿居然装疯卖傻在本宫的眼皮子下活得这么滋润,不但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就连前朝宝藏的事都有他的影子。” “娘娘是如来佛,就算萧凤卿是孙悟空,他也逃不出您的五指山。”朱桓笑意微冷:“无论今夜那个擅闯回雁峰的人是不是萧凤卿,反正他都已经中了化血腐骨散,没有解药,根本活不过明夜,我们只需要盯紧萧凤卿那边便好,即便并非萧凤卿,我们也利用刺客一事探出了他的虚实,不算全无收获。” 建文帝遇刺,不过是朱桓联合晏皇后设下的一场局而已,目的就是试探萧凤卿究竟是否得知回雁峰藏有宝藏的秘密又是否去过。 晏皇后凤眸微狭:“厂臣是何时得知前朝宝藏的?为何没有提前告诉本宫?若非你的干儿子陆北通风报信,厂臣今晚这出贼喊抓贼只怕会打得本宫措手不及,厂臣就不担心一人唱独角戏?” 朱桓眉梢一挑,声线透着笑:“微臣也是在离京前通过密访得知了前朝宝藏的下落,当时赶着去江州,所以只在这几处可能有宝藏现身的地方埋下了看守的亲信跟机关,当日也是一念起,不曾想还真派上了用场。” “至于用刺客布局之事,皇后娘娘是女诸葛,岂会猜不中微臣的心思?” 这话,一语双关。 晏皇后闻言不语,颊边的笑淡了淡。 朱桓却似没浑然察觉到晏皇后微妙的情绪,又把话题牵扯到晏凌身上:“宁王妃便是卫国公送去杭州寄养的小妇之女?倒生了一副好相貌,虽不及娘娘万分之一,在骊京也算得上出类拔萃。” “可惜啊……”晏皇后冷淡地接过话茬:“她的命不好,本来本宫之前还想抬举她一二,结果那臭丫头处处帮着萧凤卿和本宫作对,看着真是碍眼。” “哦?怪不得微臣瞅着宁王妃似畸零之人,想来是她福分浅薄,微臣原想提点提点王妃的,既然是命不好,那就只能就此作罢了。”朱桓品了一口春茶,微微一笑:“娘娘也不必为此烦恼,碍眼的东西抹掉不就不存在了?眼下微臣回来了,娘娘有什么烦扰的只管吩咐,微臣必定为娘娘赴汤蹈火。” 晏皇后冷然一笑:“有些东西不攥在自己手里,总感觉不踏实,有些披着人皮的鬼在阳间群魔乱舞,总感觉乾坤都颠倒了。” 朱桓心领神会,笑道:“宝藏一旦微臣取出,它唯一的主人只会是皇后娘娘,娘娘烦忧人皮鬼兴风作浪,咱们把他们的皮直接剥了再扔回地府即可。” 晏皇后饶有兴味地挑起眼尾:“看来厂臣已是成竹在胸?” “鬼也好,人也罢,都有自己的弱点。”朱桓高深莫测,青衣墨发,眉眼俱是风流云散的闲适:“一切都有微臣替娘娘代劳,娘娘只需隔岸观火便是,微臣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把娘娘想要的拱手捧到您脚下。” 晏皇后可有可无地扯了下嘴角:“那么本宫就拭目以待了,希望厂臣不要令本宫失望。” 朱桓静静地端量晏皇后,纵然晏皇后眉目凉薄,他却仍认为她的美有着世间无二的灼眼,把他的心烧得又疼又热。 静默片刻,朱桓抬头凝望着晏皇后,突然温声道:“娘娘,我把她从江州接回来了,您要见见吗?” 此言一出,晏皇后陡然扬袖拂落茶盏,勃然大怒:“朱桓,你给本宫滚出去!” 朱桓对晏皇后的态度并不惊讶,好似这样的场景早就上演过无数遍,他淡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袍摆,长身而起,向晏皇后行了一礼,尔后,缓慢地转过去,无声无息退下了。 直到迈出殿门,殿内依稀还传出晏皇后砸烂器皿的脆响,朱桓止步,仰眸睇着点缀在云华楼楼顶的明月,半晌,发出了一声低若不闻的轻叹。 …… “殿下,宁王失败了,好像还受了重伤。” 见山楼的第五层,贺兰徵慵懒地靠在罗汉床上欣赏皎洁月色,听到秦夜的回禀,他轻轻笑道:“还好本殿没跟着一块儿去,否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夜恭谨道:“殿下英明。” 贺兰徵搭着桔梗蓝的披风,好奇道:“萧凤卿那人比狐狸还精比恶狼还凶悍,是什么人给他使绊子了?” “是东厂督主朱桓。”秦夜说:“朱桓还以抓刺杀建文帝的刺客为理由,命锦衣卫去了韶年苑,不过都被宁王妃打出来了,大概是寻机刺探宁王的踪迹” “打出来?”贺兰徵不禁莞尔:“是她会做出来的事,后来呢?” “第一波人无功而返,后来朱桓亲自带着人上门了。” 贺兰徵眸光一闪:“他们蒙混过去了?” 秦夜思忖道:“这属下就不清楚了,反正宁王和王妃跟朱桓在大门口周旋了一阵子。”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贺兰徵沉吟两息,感慨:“宁王爷身边还真是高手如云,难怪能有那一番大志向。” 秦夜不明所以:“王爷在说什么?” 贺兰徵高深莫测地笑笑:“韶年苑出了两个萧凤卿,就是不知道那朱桓识破否。” “原来如此,怪不得属下瞧着宁王跟王妃怪怪的,一点都不像我们平时所见的那么黏糊。” “黏糊?”贺兰徵讽刺地笑笑:“萧凤卿此人惯会做戏,是没有心的,他对晏凌好,那也是有所求,等晏凌没了价值能够供他榨取,就会被他弃如鄙履。” 说着,贺兰徵眯眸眺望向韶年苑的方向,喟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估计晏凌这时候还在为萧凤卿的伤势心急如焚吧,不管怎么说,宁王这一趟也有一半原因是为了西秦,秦夜,明天找个时机送点补药过去。” 秦夜应下,又道:“殿下,西秦那边的信是不是快到大楚了?” “唔,”贺兰徵敛眸,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兵书:“去告诉李谦,假若他还想玉华安然无恙地回到西秦,就舍了那条命。” 秦夜不解:“玉华公主还能重回西秦吗?将来你们要是在西秦遇到了,她会不会为了仇恨坏了您的大事?” 贺兰徵嗤笑:“玉华对西秦皇室已经没用了,但对本殿还有用,对母后也有用,留着吧。” 秦夜颔首,顿了顿,忽道:“殿下,您为什么非要西秦的玉玺不可?西秦不是有了新的吗?您与宁王的协议到底是什么?” 贺兰徵倏然起身,徐步走到了扶栏边,沉沉道:“假以时日,萧凤卿会是一个好皇帝。” 第101章 看到你,就不觉得疼了 “本殿和萧凤卿早就做了交易,他若能助本殿寻回西秦丢失已久的传国玉玺,本殿便答应他,只要本殿顺利登基,西秦就跟大楚签订三年的停战协议,西秦留给大楚三年休养生息的时间。” 秦夜恍然大悟:“莫非玉玺藏着很重要的东西?” 贺兰徵淡淡道:“玉玺是一把钥匙,能打开西秦的密库,那里头是绝世兵书。” 当年贺兰徵不满十岁就被送来骊京做质子,是西秦真的在向大楚示弱吗? 自然不是。 真实的目的是为找回西秦遗落在大楚的玉玺。 更何况,当时西秦国内朝野不稳,贵妃一党权势日炽,在各方势力的角逐下,太子如履薄冰,嫡次子境地堪忧,西秦帝后是为了保全贺兰徵才会把他送来大楚。 贺兰徵微微倾身,双手撑在雕花扶栏上,透过浓浓夜色,他仿佛能俯瞰到骊京的繁华夜景:“秦夜,战争的本质本就是侵略,所谓的为民生谋福祉只是上位者想要流芳百世,所以编造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包括本殿的父皇,他毕生追求的是一统四国,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你别看他开口闭口都是君以民为本,实际上,在他心里,天下苍生连他龙袍上的一粒鎏金扣都比不上。” 提起千里迢迢之外的秦皇,贺兰徵笑容讥诮,眼底泛着冷意。 秦夜:“殿下,可天下大势不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吗?每个国家的领土都是靠战争来扩充,以战养战有何不可?” “本殿也是这么想的,但萧凤卿却不这么想。”贺兰徵低笑:“真稀罕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人真的想为了百姓称帝,他曾对本殿说‘以战养战不如以战止戈’。” 秦夜不由得摇头:“属下可不相信宁王能有这么大公无私,有其父必有其子,您看建文帝那德性,为皇位连弑杀亲弟的事都做得出来,他生的儿子还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是啊,”贺兰徵耐人寻味地笑笑:“萧凤卿还真不像建文帝,反而行事作风很像他那个皇叔。” “殿下是说镇北王萧胤?” “上次萧鼎惨死圣虎口下,萧凤卿用了祸水东引的方法,不仅成功糊弄了建文帝,还让早逝的镇北王重新回到百姓的视线中,萧胤的名字是大楚皇室的禁忌,萧凤卿甘冒奇险把他翻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贺兰徵眸底兴味渐浓:“大楚这位宁王殿下,一身的谜团呀。” …… 这风声鹤唳的一夜,建文帝下榻的澎德堂亦是人仰马翻。 当朱桓来到澎德堂时,建文帝仍旧精神萎靡,晏皇后正陪在他身边嘘寒问暖。 瞥到朱桓那一角赭红色的曳撒,建文帝眼睛大亮:“朱桓,怎么样,那个刺客抓到了吗?” 朱桓恭敬行礼:“微臣幸不辱命,那刺客已经在山脚下伏诛了。” 建文帝大喜:“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舒怀过后,建文帝又皱眉道:“你审问过刺客了吗?他是谁派来的?” 朱桓面色如常:“那刺客守口如瓶,不过微臣已经审出来了,他听命于王阁老。” “王崇?”建文帝锐目一凝:“他素来安分守己,在朝堂上也一向以朕马首是瞻,他怎么会派人来行刺朕?你可查清楚了?” “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其实王崇的刺杀对象并非皇上,而是……”朱桓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建文帝身边雍容华贵的晏皇后,道:“王崇想要除掉的乃是皇后娘娘。” 建文帝瞠目:“这是为何?” 朱桓垂首道:“因为娘娘代皇上批阅奏折一事传到了王阁老耳朵里,他认为娘娘牝鸡司晨。” “岂有此理!”建文帝拍案而起:“亏朕还这么信重王崇,原来背地里他也在算计朕。” 晏皇后稍稍一怔,面上浮出释然的微笑,然而那笑靥里却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皇上,您别动怒,是臣妾逾矩了。” 建文帝握着晏皇后的手,安慰道:“裳儿没有错,朕身体不适,裳儿代替朕处理国事,那是在替朕分忧,如此善解人意的贤举,岂是牝鸡司晨?是王崇他老眼昏花、是非不分,冤枉了裳儿对朕的一番苦心,这江山盛世,本就该是你我分享,你有什么是做不得的?” 说着,建文帝转向朱桓,寒声道:“既然是王崇图谋不轨,那么朕便将此事交给你全权调查,记住,一定要查得明明白白,绝不能有漏网之鱼。” 看着建文帝一副护短的模样,晏皇后的眼底掠过一线冷芒。 朱桓瞥向晏皇后又落眸在建文帝霜色的两鬓上,笑意温润:“皇上请放心,微臣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将那些诽谤皇后娘娘的人严查严办。” 建文帝点点头:“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了,除了裳儿,你就是朕最倚重信赖的人,交到你手里的事,朕相信你一定能够让朕满意。” 正说着,睿王过来了。 睿王是特意前来探望建文帝的,昨晚他就想留在澎德堂,然而晏皇后却以建文帝受惊吓过度要静养为由,将他打发回去了,睿王倒并非有多惦记建文帝的身体情况,只是不想太子抢在他前头做孝子。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睿王连衣服都没换就来了澎德堂。 见到朱桓也在,睿王的眼色忽然冷了冷,他快速地调整好表情,规步走到建文帝跟前:“父皇,您身子可好些了?” 面对睿王,建文帝总是不遗余力地展露出慈父形象,他和蔼笑笑:“朕无碍,宸儿有心了,怎么这么早就上这儿来了?可曾用膳?” 睿王恭声道:“儿臣挂念父皇,昨晚睡得不安稳,想着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来父皇这里叨扰一番,若是父皇还没起,儿臣在外头等着便是,等父皇醒了,儿臣再陪您用膳。” 建文帝欣慰地拍了拍睿王肩膀,侧目吩咐邢公公:“去准备早膳,多做两道睿王爱吃的。” 邢公公应声退下。 睿王的余光在站到建文帝一边的朱桓身上停了停,侧过身,似是刚发现朱桓,愕然道:“朱厂臣也在?昨晚厂臣捉拿刺客忙活了大半晚,搞得整座山庄人人自危,这雷厉风行的做派真令本王佩服,父皇能得厂臣这样的巩固忠臣,真是社稷之福。” 朱桓笑脸依旧,仿佛完全没听懂睿王的冷嘲热讽,不温不火道:“微臣当年不过是辛者库的一个小黄门,幸蒙皇太后的看重进了皇城,后来又再得皇上的赏识,以半残之躯进了朝堂为大楚效力,微臣十几年如一日都在警醒自己,要为皇上抛头颅洒热血来回报这份恩情。” 建文帝也被朱桓的忠言勾起了回忆,缓声感慨:“朕这条命就是朱桓救下来的,没有朱桓,或许朕早就去了皇陵,大楚的万世基业也不知落入谁手。” 晏皇后嗔怪地横了眼建文帝:“皇上,不许你这样想,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裳儿黄泉碧落都是要随着您的,您这辈子都别想抛下裳儿独自去寻快活。” 建文帝被晏皇后这秋波凝睇的眸光看得心神荡漾,若非还有其他人在场,他早就邀她共赴巫山了。 朱桓忙道:“皇上言重,微臣贱命一条,能够为皇上效忠,是微臣祖上积德。” 睿王嘲讽地弯了弯唇,不置一词。 须臾,邢公公领着內侍送了十分丰盛的早膳进来。 朱桓向帝后跟睿王行了一礼便欲告退,结果建文帝出声道:“朱厂臣忙了大半宿都没休息,眼下此处也没别人,你就留下来与我们一起用膳吧。” 朱桓一愣,睿王也愣住了,不假思索地反驳:“父皇,这怎么能行?厂臣他……” 建文帝打断睿王的话:“有什么不行的?朱厂臣,坐吧。” 朱桓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晏皇后,洒然一笑:“微臣谢皇上恩典。” 建文帝给邢公公使了个眼色,邢公公会意,帮着朱桓抽开了椅子。 朱桓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撩袍落座。 垂眸睨着满桌可开口饭菜,睿王如同嚼蜡,悻悻地拨着碧梗米,他堂堂亲王,竟得跟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同桌而食,建文帝不要面子,他还要呢! 晏皇后面色无波地用膳,丝毫没有流露半分和太监同桌吃饭的鄙夷。 建文帝吃了几筷子花卷,倏地回身问进门服侍的单公公:“可安排好这一天的行程了?” 单公公弯身替晏皇后布菜完,恭敬地回禀:“山庄的荷花开得极好,不如皇上移步游赏?” 建文帝却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赏花这事在宫里也能做,不新鲜了,朕难得出宫一次,怎么你们也不想点新奇的。” 闻声,朱桓眸光一闪,忽道:“皇上,微臣倒是有个打发时间又不乏味的点子。” 建文帝立刻来了兴趣:“是什么?” …… 长风破窗而来,轻柔地吹起了层层叠叠的纱帐,宛如缥缈不可捉摸的云雾。 晏凌做了个古怪的梦,梦到萧凤卿袖管空空地站在她面前,他冷冷地看着她,眼神中满是对她的恨意,她低头,居然看见自己的手上捧着萧凤卿的半条胳膊! 晏凌骇然一惊,就这么醒了。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萧凤卿的床榻边,有只大手在头顶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懵懂抬眸,映入眼帘的是萧凤卿的如画眉眼。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也不知道去软榻。” 他的声音特别哑,语气夹着一丝责备,表情却是柔和的。 “你……”晏凌又惊又喜,下意识看向萧凤卿的右胳膊,伤口被绷带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已不再是黑紫色,她顿时开心坏了:“还好还好,余毒都清了,你的手应该没事了,还疼不疼?感觉怎么样?” 萧凤卿垂眸盯着晏凌微微泛红的眼眶,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痛得发软,他抬手摩挲着晏凌的眼角:“看到你,就不疼了。” 他的眸光格外专注,晏凌面上一烫,随即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紧接着又回忆起了昨夜帮萧凤卿刮骨割肉的画面。 萧凤卿的伤太重,麻沸散到后头根本不够用,他硬生生咬牙扛下了刀刀凌迟的痛苦,甚至连嘴唇都咬破了,不是疼晕就是疼醒。 然而,从头至尾,他都没大喊大叫过半句,还有心情逗她笑,嘲讽她下刀不利索,她本来就是初次给人刮骨,身心都如油煎,也幸亏萧凤卿插科打诨,所以她反而更易放开手脚。 她剖过无数尸体,但没有一次比让她在萧凤卿身上动刀子,更叫她无措了。 眼前掠过那些使她刻骨铭心的场景,晏凌的眼眶越发红了,这一刻也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心疼,只是顺着心意把隐忍了整晚的情绪全发泄出来:“我昨天被你吓死了!” “你说你,一天到晚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这也就罢了,居然这么容易就中了招,不是说要当皇帝?你这种防范能力怎么面对明枪暗箭?还差点把自己的胳膊搞残了,你是希望大楚出一个独臂皇帝吗?” 萧凤卿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看着晏凌疾言厉色的模样,听着晏凌噼里啪啦的数落,只觉得这个早晨竟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美好。 短短三四天,他一连亲历了两次从鬼门关回到人间的滋味,将他拽回来的人都是晏凌。 “阿凌……”萧凤卿的拇指轻轻擦去晏凌眼尾的泪珠,柔声叹息:“我居然直到此时才明白,你有多在乎我。” 晏凌一愣,打开萧凤卿的左手,瞪着他怒声道:“都什么节骨眼儿了,你还有心思打趣我?朱桓那儿还有很多招数等着你呢。” 前有壮士断腕的晏皇后,后有心狠手辣的朱桓,目前萧凤卿的处境并不容乐观。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萧凤卿一双桃花眼跃动着潋滟的光:“阿凌,你在为我心疼,我突然觉得,就算真没了这只手也无所谓。” 晏凌无端感觉自己像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她慌忙撇开视线,嗫嚅道:“胡说八道,就没见过巴不得自己残疾的蠢货,谁心疼你了?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也不嫌害臊。” “阿凌就是喜欢矫情。”萧凤卿不以为意:“你我本就是夫妻,闺房之乐何需害臊?我们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说完,他定睛打量一眼挂在指尖透明清澈的泪滴,慢慢抿进嘴里,冲晏凌眨眼:“甜的。” 晏凌一噎,挥拳捣在了萧凤卿胸口。 萧凤卿不怒反笑,看着晏凌的目光笑吟吟的。 “以前阿凌对我动手,是懒得和我多说,现在阿凌对我动手,是说不过我。”萧凤卿洋洋自得:“我就说嘛,只要肯用心,石头都能被我捂热,况且阿凌这么一块晶莹剔透的冰。” 晏凌还想再给萧凤卿第二拳,瞥着萧凤卿苍白的面孔,终究是不忍心,只能蹙眉问道:“朱桓那儿肯定还派人监视你,你要怎么办?难道今天还让赤鹄假扮你?” 萧凤卿轻笑一声:“既然阿凌这么关心我,不如替我想个主意?对了,昨夜你是怎么笃定朱桓不会抬头看横梁的?” 晏凌勾唇道:“我故意让她们把房间的火烛都点燃,房里的人、物都一览无余,朱桓想必以为我在故布迷阵欲盖弥彰,他的注意力自然就都放在了地面,实则也只是赌一把而已。” “好聪明。”萧凤卿赞叹:“阿凌还是帮我想个法子应付朱桓吧。” 晏凌没好气地撇撇嘴:“这是你自己的事,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昨夜被你折腾了大半晚,这还不够吗?又不是我要当皇帝。” 鬼使神差的,萧凤卿突然半真半假道:“你不当皇帝,你也可以当皇后或者皇贵妃。” 晏凌似笑非笑:“你想让谁当皇后?” 萧凤卿的脑中忽然划过温月吟的脸,他想起了温家一门的牺牲还有生父定下的婚约。 他对温月吟没有爱情,可温家的恩情他不能不还,萧胤的遗愿他也必须实现。 “当皇后很累的。”萧凤卿煞有其事:“做皇贵妃多好,两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形同副后,整个后宫的妃嫔都要被你跟皇后管。” 闻言,晏凌的脸色迅速冷凝下来,情绪变得莫名激动,冷声道:“皇贵妃再好,终究是妾!萧凤卿,有生之年,我是绝对不会给任何人做妾的,我不管你说这句话的目的何在,又是什么心态,总之,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遍。” 萧凤卿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化,他觉得自己方才的话真是鬼迷心窍,明知晏凌绝不是那种在婚姻上屈就自己的人,还是不由自主试探了她,事实上,话一说出来,他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一顿。 此时的萧凤卿仿佛陷入了一座迷城,隐约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可却兜兜转转不得章法,最后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望着晏凌离他越来越远。 本来非常安宁温馨的氛围因为萧凤卿的嘴贱而僵持下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好在没多久,白枫就大踏步进来了。 “王爷、王妃,皇上刚才派人过来传话,说是上午要打马球。” 第102章 她想毁掉晏凌的脸 晏凌心头一凛,挑眉看向萧凤卿,哂笑:“看样子朱桓不把你揪出来,不让你在大庭广众下露出狐狸尾巴,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逼你显原形?难道不怕鱼死网破?” 毋庸置疑,打马球肯定是朱桓的主意。 “因为他料定,就算我露出了马脚,也不可能让老皇帝得知我的真实意图,他是想令老皇帝对我起疑,毕竟宋婉婉跟狼群的事,已经致使我招了老皇帝的嫌恶。老皇帝那晚还巴不得我杀了宋婉婉,如今要是再多一桩不明不白的悬案,老皇帝对我的态度可想而知。” 萧凤卿眸色骤沉,忽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白枫,去帮本王准备骑装。” 晏凌一愣,蹙眉道:“萧凤卿你疯了?你的手伤成这副模样,怎么能打马球?” “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区别在于何时疯的多何时疯的少。”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朱桓他想扒我的狐狸皮,没那么容易。白枫,你还不快去?” 白枫正要退下,晏凌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白枫傻傻止步,顷刻间也不知自己该听谁的。 晏凌面容严肃地看着萧凤卿:“你这是在拿自己的身体胡闹,你知不知道自己昨晚多危险?刮下来的碎骨我还没扔,要不要给你看?” 萧凤卿歪头凝视着晏凌,浓烈的笑意几乎要溢出眼底:“我就喜欢阿凌关心我,阿凌越来越像贤妻了,以后还能做良母吗?” 晏凌抿抿唇:“我在和你说正经的,春袖说过了,你有伤在身,不可轻举妄动。” “我也是在跟你说正经的。”萧凤卿正色道:“阿凌,朱桓来者不善,我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况且我本来就没打算避着他。” “我没让你避他一世,只是你身上的伤太深,万一护理不好留下后遗症,岂不枉费了你生生承受刮骨之痛的苦心?”晏凌建议:“不如让赤鹄继续假装你吧,他装得挺像的。” 萧凤卿嗤笑:“其他时候还好,到了马球场,那家伙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儿了。” 晏凌眉梢一挑,白枫解释道:“王妃,赤鹄吃喝嫖赌抽都在行,所以这些年叫他假扮王爷从没出过差错,就是马球这一道,他十分不精通,而我们王爷的马球在骊京是出了名的好,这是赤鹄做不到的。” 晏凌沉默了,眸光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萧凤卿挥手示意白枫赶紧趁机开溜,等晏凌回过神,屋内只剩下了她和萧凤卿。 “阿凌,过来帮我换中衣。”萧凤卿软声央求。 晏凌白了萧凤卿一眼:“不是很爱逞能吗?” 话说的毫不留情,可晏凌还是走到衣柜边帮萧凤卿拿中衣,她心浮气躁的,随便扯了一件走回到萧凤卿身边,三两下脱了他身上原有的中衣。 许是晏凌的动作太粗鲁碰到了他伤口,许是萧凤卿又在装模作样地博同情,他呲牙咧嘴地发出了痛吟:“阿凌,我疼。” “你也有怕疼的时候?”晏凌冷嗤,她慢慢替萧凤卿褪下中衣,望着他右胳膊的绷带,目露担忧:“这伤口还是多包几圈绷带比较好,马球是剧烈运动,要是不小心碰到伤口怎么办?” 她说着就要转身给萧凤卿拿药箱,谁知,脚跟还没提起,一只健硕的手臂兀地从背后环过她腰身,紧接着背心一暖,男人温热的胸膛便紧紧贴了上来。 萧凤卿从身后单手把晏凌拢在怀里,微微垂头,薄唇抵着她耳廓浅笑:“阿凌真是关心则乱,我是什么样的人?能叫那不阴不阳的阉狗把我算计了去?放心吧,我有秘密武器。” 晏凌被萧凤卿的话勾起好奇心,一时间忘了挣扎:“什么秘密武器?” 萧凤卿低头埋在晏凌脖颈,愉悦地嗅着她身上独特的冷香:“你夫君我也懂医术的,人体的穴位数以万计,有一处能止血。” 萧凤卿的下颌生出了青色胡茬,晏凌觉得脖子有点痒,忍不住挺了挺腰:“有危险吗?” 萧凤卿在她线条流利的肩窝蜻蜓点水地落下一吻,随即从容自若地放开她:“短时间内封住穴位不会有任何隐患,你去把银针拿来。” 随着萧凤卿的放手,晏凌只觉得四周绵稠的空气都不禁变得流散轻盈,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依言找来了春袖遗留的银针。 萧凤卿轻车熟路地捻着银针给自己封穴,他没穿衣服,敞着大半边蜜色的肌肤,在晨曦中闪出诱人的光泽。 晏凌只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地扭开头,眼睛盯着远处的鱼缸,默念金鱼的尾数。 萧凤卿含笑瞟着晏凌,目光触及她红彤彤的耳尖,笑意更加明朗舒畅。 他发现这姑娘最近很容易害羞,约摸是真的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反正和之前那个半夜三更堂而皇之拿刀威胁要阉掉他的男人婆截然不同了。 “阿凌,你好纯情,我们成婚这么久,你还没看惯我吗?” 晏凌没接腔,而是走近梳妆台,捞起一盒胭脂在手里掂了掂,转头笑睨着萧凤卿:“你气色不好,我给你上点胭脂掩饰一下?” 萧凤卿敬谢不敏:“我不是太监,谢谢。” 不一会儿,白枫送来了一套深蓝色的骑装。 “阿凌,你来帮我穿,白枫笨手笨脚的。” 莫名其妙的白枫:“……” 他帮他家少主穿了二十年衣服,可从没被他这么嫌弃过。 “就你事多。”晏凌撇撇嘴,她极其自然地从白枫手上接过骑装,抖开,一一帮萧凤卿穿上。 萧凤卿人高马大,晏凌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他单手扣着镀银纽扣,她便踮脚替他整理衣领,双手顺着衣襟下滑,细心地系好腰带。 从头到尾,两人连半句交流都无,但他们光凭对方一个眼神就懂得彼此的需求,每一次的视线交汇,都渲染出温情缱绻的味道。 他们如此默契,仿若天生就是浑然一体。 诡谲波折的命运在二十年前就将他们牵引到一起,仿佛两颗盘根虬结的古树,日积月累,深深缠绕长到一处,再没有办法分开。 白枫瞅着心灵相通的一对璧人,想起晏凌的真实身份,暗自唏嘘不已。 飞快地穿好骑装,又匆匆用完早膳,晏凌随同萧凤卿出了正院。 院子中央,赤鹄并春花秋月四女已等候多时。 见着安然无恙的萧凤卿,温月吟明澈的眼底极快地飞逝过一抹欣喜,可是转眸看到他身侧的晏凌,那丝亮光又倏忽消散,整张秀丽的小脸都暗淡下来。 秋眉最是见不得温月吟受委屈,凉凉一笑:“王爷总算转危为安了,昨夜春袖进退两难,幸亏有王妃指挥若定,果断地选择了刮骨这条路,不但救回了王爷的命,还保住了王爷的胳膊,王爷能化险为夷,王妃居功至伟。” 晏凌当然听出了秋眉话中的挑唆之意,她实在不能理解,秋眉暗恋萧凤卿直说就是,何必找她的麻烦,她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 正想冷讽回去,萧凤卿淡声开口:“王妃的确是大功臣,她做的抉择很合乎本王的心意。” 他冷睇着秋眉:“这儿是什么地方,心中没点数吗?你要不要直接去外头喊一圈本王就是回雁峰的刺客?” 话音落地,秋眉面色一白,她没想到萧凤卿会为了晏凌当众斥责自己。 温月吟低垂眼眸,眸底有凌乱的光芒闪动。 萧凤卿深深地瞥了温月吟一眼,没说话。 见状,花腰柔媚一笑:“王妃请受奴婢一拜。” 她言出必行,真的弯腰给晏凌行大礼。 晏凌稍稍侧身避让:“无需多礼。” 萧凤卿执起晏凌的手:“时辰不早了,走吧。” 他就这样,在温月吟的眼前牵着晏凌走远,毫无顾忌、头都不回。 温月吟伫立原地,注视他们离去的背影,分明是在八月的伏天,她却恍若置身冰窖。 …… 来到宽阔的马球场,端坐高台的晏皇后倏然向建文帝进言——让女子也组建一只马球队,以此来和男子比赛。 建文帝对晏皇后素来言听计从,转念一想,若是光看儿郎们打马球确实乏味了,倒不如让一些打马球精湛的女子也加入队伍,这么一来,比赛更有看头。 晏凌在杭州其实是捶丸、打马球、蹴鞠的好手,来到骊京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碰过那些东西了,手痒得紧。 眼下听建文帝说女子也能参与马球队,她立刻就动起心思想上场打一把。 建文帝在台上宣布了这场马球比赛的彩头,男队的战利品是名剑惊蛰,女队则是长生梳。 惊蛰由大楚最负盛名的剑师铸造,而长生梳是仙水国进贡的圣品,据传,拥有此物者可一生青丝如墨,建文帝将其送给晏皇后,晏皇后又用它做了彩头。 晏凌对长生梳无所谓,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上场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马球。 萧凤卿侧目凝着她眸底跃跃欲试的光,勾唇道:“想打马球了?” 他用的是“想”而非“会”,俨然他是笃信晏凌深谙其中之道,并未因晏凌从事过捕头,就笃定她不懂这些下里巴人的活动。 晏凌不禁觉出了几分开心的情绪,淡笑:“我好久都没玩过马球,以前在杭州经常和其他捕快打,他们都打不赢我。” 她眼中兴高采烈的碎光感染到了萧凤卿,他随手拈了一块肉脯塞进晏凌口中:“多吃点,一会儿打马球就有力气了。” 晏凌嚼烂肉脯,眼睛微亮,点头赞道:“这个鹿肉肉脯真好吃,肥而不腻,肉质松软。” 萧凤卿垂眸笑睇着腮帮子鼓鼓的晏凌,觉得此时的她像一只可爱的河豚,正等着被投喂。 温暄的阳光一束束撒落在晏凌身上,她半眯双眸,惬意地仰起脸,眉梢眼角都是耀眼的暖芒,惹人目眩神迷。 萧凤卿看得心动,眸色越发柔软,随手又拈了一颗肉脯喂给晏凌,笑容和煦。 晏凌怡然自得地坐着,心安理得享受着萧凤卿的照顾,没有一点儿不自在。 殊不知,两个人众目睽睽之下秀恩爱的一幕,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高台上,沈淑妃漫不经心地敛起了秀眸,日光偏斜,反射到她深幽的眼底,有隐隐的芒光流转,似寒非寒。 晏皇后凌厉的凤目扫过场下座位上的众多面孔,在萧凤卿夫妻二人的脸上略微一停,尔后若无其事地移开,慢条斯理端起了茶碗品茗。 朱桓毕恭毕敬地站在了建文帝后头,悠远的双眸仿佛落在某些人身上,又仿佛没有,神色安宜中透着晦暗。 温月吟弯唇一笑,袖口下的素手却不由得攥紧,往昔温柔似水的眼光泛出清冷意味。 当邢公公下高台询问参赛人选的时候,晏凌不假思索报了名,萧凤卿忍俊不禁,倾身凑到她耳边低语:“你若赢了,我便告诉你回雁峰有什么。” 晏凌慵懒地扬起下巴斜睨着他:“你那些都是鸡鸣狗盗的丑事,我听了会弄污耳朵,人要想长命百岁,就得学会少听少思考。” 说完,晏凌就迫不及待地暂时退场换骑装。 萧凤卿失笑,拿起晏凌喝过的茶盏,就着她留下的口脂痕迹喝了一口,清甜的味道缓缓地侵入唇舌,缓和了他体内的疼痛。 他没告诉晏凌,银针封穴虽然能止血,但也会承受巨大的蚀骨之痛,晏凌在身边还好,晏凌走了,四肢百骸的痛苦就排山倒海淹没了他。 …… 女子换骑装的场所就在高台后的一排小屋,每一间小屋都贴上了木牌,木牌写着所属人。 晏凌到得比较早,她带着绿荞进了自己那间,进了屋,竟发现里头有人,只用帘幕拉开了一道阻隔,看不清那人的面貌。 她怔了一瞬,刚打算离开,帘幕后面猛地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娘,我如果做了皇上的妃嫔,晏皇后能容得下我吗?” 晏凌微微颦眉,这声音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听过的,但一下子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又有另一道中年女音语重心长地响起:“琇儿,只要你能得皇上青睐,咱们家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你乖乖打赢这场马球,届时,你脱颖而出,皇上怎么不可能不注意你?你得了皇上的欢心,晏皇后只会跟着抬举你,凭你父亲的官职,若非靠上了忠国公这颗大树,哪儿还能来回雁峰乘凉,想出头,我们还是得凭自己的真本事。” 琇儿? 晏凌恍然大悟,这里面的母女是王氏与晏琇。 “王妃……”绿荞扯了扯晏凌衣袖。 晏凌会意,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开门离开,帘幕内猛然有一条纤细人影扑到了晏凌面前。 “晏凌?怎么是你?你为什么在这儿?” 晏凌不慌不忙地指着房门:“外面的木牌写着我的名字,我以为这是我的换衣间。” 晏琇根本不接受晏凌的说辞,杏眸圆瞪:“你藏在这里偷听了多久?” 王氏也跟着晏琇冲了出来,看见一身华服的晏凌,她的面色顿时大变:“晏凌,你还有没有教养?竟然躲在这儿偷听我们母女说话!” 晏凌抿唇,错眸看向满脸愤怒的晏琇,淡然一笑:“放心,尽管本妃无意中听到了你们想博取父皇欢心从而入宫的计划,但是本妃不会说出去的。本妃由衷地给你们一个提议,不要做没把握的事,否则连累的就是晏家满门。” 言罢,晏凌微微一笑:“堂妹,祝你好运。” 晏琇愤恨地盯着晏凌,脑海先划过她在晏凌回门那日向萧凤卿投怀送抱反被奚落的难堪回忆,之后又想起萧凤卿方才喂晏凌吃肉脯的情景,一颗心逐渐被嫉妒装满。 “晏凌,别以为你做了宁王妃就能目中无人!”晏琇冷笑,娇声道:“宁王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山珍海味吃多了当然会想尝一尝野味小菜,可宁王不可能一辈子都贪图清汤寡水,你有空与其操心我,不若多想想日后失宠了该如何收场。” 晏凌面色寡淡:“多谢指教,既然你对付男人这么有经验,我就不打扰你亲身上阵了。” “你给我站住!”王氏拽住晏凌不准她走,斥责道:“身为王妃故意偷听别人说话,被逮到了还恶语相向,就你这种秉性和出身,倘若不是晏家大房的荫蔽,你连做妾都不配!” “王夫人,还请慎言!”绿荞怒斥:“你好歹也是员外郎府出来的,说话做事怎么如此难登大雅之堂?” “你一个奴婢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娘亲?果然是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货色,上梁不正下梁歪。”晏琇扬起手就要甩绿荞耳光。 “晏琇。”晏凌不疾不徐地抬手截住了晏琇的手,凤眸微狭,整个人都流露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姨娘再不济,那也是上了族谱的晏苏氏,她能在祠堂光明正大地受子孙香火,这一点,你的母亲拍马难及。事实上,我都不屑于拿她与我姨娘做比较,一个逼死主母把继女逼进家庙的洗脚婢,我多看一眼都嫌脏,所以你们别得寸进尺,我没仗势欺人把你们轰出我的视线范围,已经很仁慈了。” 王氏跟晏琇目瞪口呆。 晏琇怒目圆睁,她几近能喷火的眼眸牢牢锁定了晏凌,后者仍是清清淡淡的,姿仪无双。 同样出身不好,为什么晏凌就能嫁给风华正茂的宁王受尽宠爱,而她却只能献身给年迈体弱的半百老人? 有过那么一刹,晏琇很想毁掉眼前这张大气典雅的面孔,这个恶毒的念头在心中一经衍生就无可抑制,但她在最后关头死死忍住了。 晏凌懒得跟王氏母女计较,她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再纠缠下去,还不定要出什么事。 步出换衣间,晏凌随意地回眸,木牌果然又被人换回了晏琇的名字,而她的换衣间就在晏琇隔壁,只是周围人迹罕至,即便她想把那人挖出来,也没有线索。 绿荞也察觉了端倪,担忧道:“王妃,今天这茬儿是不是有人想害咱们?” 晏凌面目冷肃,沉声道:“你待会儿记得嘱咐绿萝她们三个,叫她们别在马球场乱跑,如若有人以我的名义支开她们去别处,千万别上当。” “嗯,奴婢记下了。” 晏凌敛眸,转身进了自己的换衣间。 待她的身影消失,一个穿宫装的婢女从榕树后闪身出现,她不动声色地环顾过四周,尔后折返去了放毬球与毬杖的房间…… 第103章 自食恶果 马球队分了四人一组,统共分了八组。 为了保证公平性,这八组全靠抽签决定,男女各十六人,四组一回合,混打决出小组赢家,依次淘汰,再分为男女双方的较量。 现场一片嘈杂,竹棚搭起来的看台上人头攒动,甚至有些勋贵子弟在买定离手下注自己看好的赢家。 球场被橙色绸带辟出了一片偌大的四方形,左侧竖着一面橡皮鼓,穿骑装、头戴各色抹额的男男女女接二连三地骑马跑进场中,每个人俱是一派言笑晏晏,氛围极其祥和融洽。 建文帝瞥向球场,看到那些神采飞扬的青年男女,皮肤略显松弛的面孔都不由得染上笑。 他转眸看着面色淡漠的晏皇后,深情款款道:“朕还记得当年在皇家马场见到裳儿时的情景,裳儿骑着一匹胭脂马,头上绑着红丝带,一颦一笑都是人世间看不到的独特风情,当时朕便在想,这么一朵美得不应生在凡尘的娇花,若是能在朕的掌心盛开就好了。” 晏皇后饱满的红唇微翘,眼底的厌恶被柔情粉饰:“裳儿多谢萧郎垂怜,能陪在萧郎身边阅尽红尘,是裳儿前世修来的福分。” 建文帝闻言心花怒放,裹住晏皇后的手不放。 晏皇后微微一笑,同样握紧了建文帝的手。 大楚帝后端的是情深意笃,惹人注目。 朱桓的眸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顿了顿,随后掠开,投向了马球场。 当晏凌入场的时候,萧凤卿已经翻身上马。 他那一组人分得很巧妙,没一个是他相熟的狐朋狗友,在他的对手中,除了睿王跟太子,还多出了一张格外打眼的生面孔。 那人形貌也算俊朗,只是一道斜跨过面部的刀疤破坏了面部原有的轮廓,显得阴鸷而刻薄。 “那个人是东厂督主的义子,陆北。”有幸和晏凌一组的崔烨低声介绍:“恶狗一只。” 晏凌眸露了然,马球赛虽说是抽签,但要从中动手脚并不难,朱桓故意把陆北放在萧凤卿的对组,恐怕还是着眼验证萧凤卿的伤。 远远的,萧凤卿侧头看见了一身银红骑装的晏凌,举起毬杖冲她一挥,然后驱马来到晏凌跟前,他略略弯身,双臂交叠枕着马鞍。 “阿凌,好遗憾呀,我不能与你一组。” 晏凌眼波微动,目光不露痕迹地流连过他的护膝、护臂,淡声道:“你好好打,注意安全,决赛说不定咱两能碰上。” 萧凤卿眉眼弯弯:“这可是阿凌自己说的,我如果赢了阿凌,阿凌不准哭鼻子。” 晏凌翻了个白眼,哼道:“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我在杭州可从无败绩,倒是你,输了可千万别赖账。” 崔烨凑到晏凌身边,小声道:“七嫂,七爷的马球在骊京也是一绝,打遍骊京无敌手。” “诶诶诶,你干啥呢?”萧凤卿眉头一皱,持着毬杖毫不客气地将崔烨从晏凌身旁赶鸭似的赶走:“这是本王的媳妇儿,轮得着你来殷勤吗?一边儿凉快去。” 崔烨讪笑:“明白明白,我不妨碍你们了。” 眼见崔烨走远,晏凌利落地飞身上马,她身姿翩若惊鸿,犹如一只轻盈的红蝶落在马身,踩蹬、提缰、勒马的动作一气呵成,透着行云流水的美感。 看台上不少人都目露惊艳,穿骑装的女子很多,可鲜少有女子能穿得像晏凌这么美,玲珑有致的身段矫健又不失柔韧,控马时的神态优雅又不乏睥睨一切的霸气。 萧凤卿笑吟吟地欣赏着晏凌的削肩、柳腰和长腿,摩挲着下巴赞叹:“阿凌的腰真细啊。” 晏凌剜向萧凤卿:“你现在是色令智昏了?” 萧凤卿轻咳一声:“我一遇上阿凌,这调戏的毛病就忍不住犯了,没办法。” 晏凌没接腔,余光捕捉到有好几道锋锐的视线在头顶盘旋,她还是把换衣间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 萧凤卿面上仍是漫不经心的神色,他低眸,在马头上轻轻一拍:“你一会儿小心点。” 晏凌慎重颔首:“你也是。” 沉闷的鼓声骤然敲响,昭示着比赛正式开始。 “等着,你夫君我去打狗了,晚上给你炖狗肉吃。”萧凤卿在晏凌头上重重揉了一把,意气风发地策马奔驰而去。 晏凌收回眸光,回头打量自己这一组的成员,结果看到对手组里领头的晏琇,她愣住了。 …… 比赛的态势如火如荼。 十六道灵活似游鱼的影子在马球场上飞马疾奔,彩色的毬球在十六把端如偃月的毬杖中穿梭飞跃,密集的马蹄声纷至踏过光滑地面,奏出了一首浑厚战歌。 晏凌没空去注意萧凤卿那边的情况,她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自己这一组和晏琇那一组有无异常,脑子里急速地转动着。 显而易见,有人在针对她,先是故意弄错她与晏琇的房间,导致她们爆发冲突,现在又利用抽签把晏琇塞到了她的对手组,意图何在? 赛况激烈,每一个人的马球技艺都非常精湛,小小的毬球在周而复始地防守、传球、击打的动作下飞速运转,仿若白日流星破开火热的空气,只留下一条淡若无痕的残影,引得众人竞相追逐,赛势一时胶着不下,难分胜负。 “宁王妃,接球!” 后方的段佐长臂一揽,高举毬杖狠狠击打在毬球上,那颗毬球便迅如闪电地朝晏凌飞来,晏琇急忙催马上前想要拦截。 然而,晏凌却仗着身高优势,旋身一迎,挥杖一带,毬球便径直穿过众人肩膀,势如破竹地扑进了球网! 晏琇的毬杖僵在半空中,表情狼狈。 她的马球技术在骊京的闺秀中也是数一数二,可在晏凌面前没讨得半分好处。 三局两胜,晏凌这一队已经胜了一场。 “厉害!” 崔烨跟队友兴奋击掌,抱着段佐欢呼不已。 高台上的建文帝见状,亦是面露欣赏:“小七媳妇破案在行,没想到马球这么阳春白雪的东西,她也精通。” 晏皇后淡笑:“臣妾的长生梳怕是有主了。” 建文帝朗声大笑:“小七媳妇是我萧家宗妇,她若能赢了这场马球赛,朕也会有重赏!” 沈淑妃眸光微闪,连忙敛容笑道:“谢皇上厚爱,阿凌要是知道皇上对她寄予如此厚望,她肯定铆足了劲儿也要赢呢。” 这话倒是夸大其词了,就算得知建文帝有赏赐,晏凌的情绪也不会大起大落,她参赛是因为自己想过一过瘾,不是冲着彩头去的,而此刻铆足了劲儿要赢的反倒是晏琇。 尽管晏凌跟段佐几人是初次搭档打马球,但经过第一局的磨合之后,大家渐渐有了默契,对战术的看法也逐渐一致,再加上晏凌的身份加持和出色的技术,队友都信服她的调配,反倒是晏琇,她求胜心切急功近利,在战略上的安排自然而然就疏忽了群体合作的重要性。 “晏琇,你到底会不会打?”眼见好不容易抢过来的毬球又被晏凌一方抢走,永安伯府的慕容惠愠怒地扫向晏琇:“这是打马球,是要大家一起配合的,不是你一个人横冲直撞就能赢。” “既然晏琇这么喜欢一马当先,那就让她自己去打吧,我们退场。”忠国公府的晏芊愤然撇嘴:“这一局如果再赢不了,我就不玩了。” 晏琇窘迫地咬住了唇,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她看看周遭,每一张脸孔都向她露出了不满,她也觉得委屈恼怒,但她不敢把自己的愤懑宣泄出来,只能轻声保证:“我这次一定会和大家好好协作的,之前是我太冒失了。” 慕容惠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一双眼睛老盯着晏凌,心里盘算一些见不得光的小九九,能进球才怪,你这般想赢晏凌,为何不单独找个机会挑战?干嘛拖累我们,我们还想要皇后娘娘手里的长生梳,你打不了就趁早退位让贤,别占着位子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一席话将晏琇埋汰得无地自容,她抿抿唇,没有反驳慕容惠,兀自去了后方防守的位置。 晏芊鄙视道:“什么玩意儿?一个洗脚婢生的,也想和堂堂亲王妃一较高下?” 她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还没走开几步的晏琇尽收耳底。 就在一盏茶前,晏凌也嘲笑她是洗脚婢之女,眼下又有人拿她的出身挖苦她。 明明她的爹是员外郎,她的伯父是卫国公,为什么所有人都瞧不起她? 晏琇咬着唇,面沉如水,魂不守舍地驱马走到众人身后,耳畔是晏凌那一队欢欣鼓舞的呐喊声,间或有女子清越的声音夹杂在一群欢庆声中,不疾不徐,犹如四月的清风拂过心头。 只因为多了宁王妃的身份,纵便是小妇之女,也无人敢表现半分轻视。 无以言表的妒意与怒火在心底汹涌地叫嚣着。 她冷冷抬起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英气勃发的面孔,右手下意识攥紧了毬杖。 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像毒蛇的信子缠上了她。 …… 萧凤卿轻轻松松地从陆北的毬杖下勾过毬球,得意地冲他挑眉一笑:“承让了。” 陆北面无表情。 随着萧凤卿这一队的毬球被送进球网的呼声,晏凌那一队也同时传来庆祝一杖进球的欢声,萧凤卿忙里偷闲地瞥去一眼,目睹那个英气明艳的女子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人群间,他唇角一翘,笑容越发清朗了,高声道:“晏凌,打得好!” 这一声不可谓不雄浑震彻,差不多大半个马球场都能听见。 晏凌循声回头,恰巧撞进萧凤卿晶亮深黑的眼睛,她心尖一烫,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脸。 见此情景,晏芊语气怅惘道:“我那个堂姐还真是错有错着,谁能想到风流不羁的宁王爷有朝一日竟然也会被女人收服,这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晏琇的眼底情不自禁卷起了一团阴霾,念及马上就要施行的计划,她呼吸急促,瞳孔放大,内心深处沸腾着阵阵澎拜热血,紧攥着毬杖的手都不由得发起了颤。 晏凌许久都没这么恣意过,自从远离杭州,她还从不曾如今日这样开怀,宛若飞出了牢笼的小鸟,完完全全享受了一回自由自在的感觉。 球局越来越激烈,晏凌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飞旋的毬球上。 一侧目,不知何时起,晏琇居然来到了她旁边。 两个人都骑了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两匹马齐头并进,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有了换衣间的冲突在先,两人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各自错开,清脆的叱马声此起彼伏,两组人的比拼不知不觉演变成两个女人的较量,彼此都憋着一股气力要赢下第二局。 晏琇狠命抽打马臀,她座下的马儿吃痛,顿时人立而起,发出长长的嘶鸣。 晏凌蹙眉,一夹马腹,淡声提醒道:“你这种行为很危险。” “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晏琇冷声回嘴,示威一般再次在马臀抽下猛力一鞭。 趁着晏凌说话的空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了晏凌杖下的毬球,用毬杖圈着毬球往球网急奔,俨然是要带球进网的架势。 段佐带人从半道拦阻,晏琇的马匹在晏凌一丈外的距离被迫逼停,她勒转马头,眼疾手快地揽过毬球欲从上方突击将毬球抛出去,状似是想传球给晏凌身后的同伴。 段佐的反应也特别快,毫不犹豫地伸出毬杖抵挡,本来预备借力打力把毬球勾回来的,然而,两柄毬杖相击,“啪嗒”闷响之后,晏琇的毬杖竟蓦地断成了两截,带有毬钩的那一截不偏不倚地朝晏凌面上掷了过去。 “阿凌!”萧凤卿不假思索地丢掉毬杖向晏凌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也让高台上的看客勃然色变,纷纷动容。 晏衡本能地从高台一跃而下。 建文帝稍稍拧眉,吩咐邢公公:“去看看怎么回事。” 晏皇后悠然自得地喝着茶,沈淑妃面色焦急,可眼底却无所触动。 温月吟定眸凝着萧凤卿焦急的身影,唇角浅浅扬起。 毬球小巧,没什么重量,毬杖却不然,所用的材料本身就夹杂了铁,兼之人力与风力的作用,那半截兜头砸向晏凌的毬杖挟着雷霆之力风驰电掣地往晏凌这边飞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晏凌当机立断,直接矮身从马上滚落,于是毬杖不歪不斜地刺进了马眼。 “咴——” 红马的哀鸣震耳欲聋,瞎掉一只眼的马爆发了兽类最原始的本能扬蹄冲向前方,段佐等人始料未及,手忙脚乱地控马躲避到一边,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当然就顾不上晏琇了。 晏琇也慌了神,她六神无主地勒着缰绳狠力抽打马臀,但是她身下的那匹马根本不听她使唤,反而因为痛感和对晏凌坐骑的恐惧而不安地挣扎起来,晏琇吓得魂飞魄散,既害怕晏凌的马会伤到她又惊惧自己的马不受控制,场面混乱到极点,晏琇不出意料地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更悲惨的还在后头,晏凌的马发疯似的冲向晏琇的马,两匹马一追一跑,钉着马掌的八只蹄子相继践踏过晏琇的双腿,腿骨碎裂声被尽数吞噬在喧嚣之中…… 少女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得天上的飞鸟都险些落地,晏琇在地上打滚嘶喊,骨头寸寸粉碎的巨大痛苦让她恨不得自己立刻去死,可上天没有听到她的祈祷,她依旧活着,清醒地活着。 “琇儿!”王氏跌跌撞撞地跑进马球场,见到晏琇血肉模糊的下肢,她立刻崩溃了,大哭着扑到晏琇身边:“琇儿!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样……琇儿,琇儿……” 晏琇疼得神志全无,她艰难地依靠在王氏肩膀,垂眼一看,入目的赫然是一双不成形的断腿,她呆了一息,尔后放声嚎哭,她毁了,她这一生都毁了,谁还会要一个没腿的残废?! 不要说进宫服侍建文帝,就算让她嫁给低贱的贩夫走卒,人家也会嫌死她! 王氏抱着哀恸的晏琇悲痛至极,她无助地望着周围旁观的人:“求求你们帮我找大夫!求求你们了!” 就在这时,邢公公领着两个小內侍匆匆而来,他分开人群,乍一见着晏琇惨绝人寰的模样,他亦是心生不忍地念了句佛号,随后快步走近王氏母女:“王夫人您别急,御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邢公公本来还怜悯王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不过看到晏琇的惨状,他觉得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免得给了王氏希望又给王氏更大的绝望。 王氏心下稍定,她知道宫中的御医能够生死人肉白骨,只要御医来了,晏琇的腿肯定可以保住,心念电转间,王氏突然恶狠狠地瞪向了蓬头垢面、眸色沉静的晏凌。 “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还害了我的女儿,你才是罪魁祸首!”王氏破口大骂:“有娘生没娘教的小贱种,你偷听我们母女说话不算,而今又把我女儿害成这副样子,你的心怎么这么毒?你怎么不去死!” 晏凌从容不迫地拍掉身上的灰尘,语调波澜不惊:“你女儿自作自受,与我何干?你女儿都没死,我为何要死?对了,你女儿现在这情况,还真是不如去死,啧,凄惨啊。” 一语出,众人瞥向晏凌的目光都不免有些复杂。 见过嘴毒的,没见过这么嘴毒的。 不管晏琇受伤有无内情,至少晏凌也该看在姓氏的份儿上表达下慰问。 王氏被晏凌气疯了,看到怀中的晏琇因为晏凌的刺激而越发歇斯底里,她嚎了一嗓子,不管不顾地扑到晏凌面前,作势去掐她脖子:“贱人,我杀了你!” 可是—— 王氏的手还没碰到晏凌的领口,晏凌也还没真正出手,王氏就倏地如破败的纸风筝飞了出去。 “本王的人,也是你能打的?”萧凤卿将晏凌搂在怀里,一双桃花眼杀机毕现:“邢公公,宫里的御医很闲吗?本王今日把话撂这儿了,谁若敢给这对母女叫御医,便是跟我萧凤卿过不去!” 第104章 你要为她反了朕吗? 话音落地,众人皆是一怔,原本还喧嚣嘈杂的环境瞬间落针可闻,甚至连拂过面孔的风声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明晰。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在疯狂蔓延…… 所有人都齐齐侧头,看向那个仿若凭空出现在晏凌身边的深蓝色颀长身影。 他伸臂揽着晏凌,长身玉立,容色虽然昳丽,神情却透着嗜血的冷酷。 与此同时,晏衡也跑到了晏凌面前,他紧张地打量过晏凌,急切道:“阿凌,你有没有事?” 晏凌摇摇头,目光触及晏衡额上的汗,她心中微暖,第一次真正地觉得自己有了父亲。 “女儿无碍,崔烨他们在女儿跳马之后就及时勒住了马,幸得他们照顾,女儿有惊无险。” 闻言,萧凤卿回忆起晏凌适才在群马中翻滚落地的情形,他眸色寒凉,有无边的戾气翻涌,对王氏冷声道:“不知死活!” 王氏扑倒在地,目露惶恐地看着萧凤卿。 她这是第一次见到宛如修罗的萧凤卿,不由感到惊恐万状,生怕萧凤卿会杀了她。 萧凤卿下手根本没留任何情面,踹出的那一脚直接把王氏踢到了晏琇的断腿边。 那一处恰好有块石头,尖锐的棱角划破了王氏面颊。 王氏全身都疼得厉害,尤其是左脸,她下意识捂上自己的面庞,触手却是濡湿一片,下巴上也有淅淅沥沥的血珠滴到了衣襟。 “啊——!”王氏愣了好一会儿,她的嗓子眼才终于记起挤出惊声尖叫:“我的脸!我的脸!” 卫国公府大房的二老爷晏展闻讯匆匆赶来,看到王氏母女一言难尽的惨态,晏展晃了晃,肥胖的身形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 “琇姐儿,熙贞,你们这是怎么了?” 晏展最近忙着讨好晏国忠,一听晏国忠下午要泛舟游湖便鞍前马后地为他探路去了,熟料,他一回来就惊闻女儿被两匹马踩断了腿。 “老爷……老爷!”王氏声嘶力竭地哭诉:“你要给我们的琇儿做主啊,她……她是被晏凌害成这样的!还有我的脸!宁王爷仗势欺人毁了我的容,还不准御医给琇儿看腿伤!” 晏展瞥向晏琇的断腿,只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女儿的下半辈子是彻彻底底没指望了。 他是个精打细算的人,短短两息,就为晏琇想到了另一条出路。 王氏情绪激动,愤然指着晏凌怒斥:“你先前在换衣间偷听我们母女说话,被琇儿发现后便百般羞辱我,这还不算,你怀恨在心,竟然利用马球陷害琇儿!你好毒!” “休要血口喷人!”崔烨义愤填膺,大声陈述事实:“晏琇她打马球的技术在骊京也是数得着的,她是故意拿毬杖对准了王妃,又借着段佐的力把毬杖打断弹出去。当时王妃和晏琇的马都跑到了前面,我们所有人都盯着马球,以为晏琇朝王妃那边掷球是想传给队友,可事实上,王妃的身后只有我们!王妃光明磊落,居心不良的是晏琇!” 段佐从侍卫手中接过箭矢将马匹射死,折返就听到王氏颠倒是非,他浓眉一皱:“王妃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种人,我们有目共睹,是晏琇一直在给王妃下绊子,不止我们,晏琇的队友也能作证。” 这么一被提起,晏芊跟慕容惠只能点头:“晏琇总是想和王妃互别苗头。” “王妃……”晏展不敢开罪萧凤卿,索性将矛头对准了晏凌,颤颤巍巍道:“琇姐儿是你的堂妹,你怎么狠得下心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害她?就因为琇姐儿倾慕宁王吗?” 此言一出,众人都了然于胸。 人群中有些好事者各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们也听过晏琇曾经在卫国公府对萧凤卿献媚的事,而今晏琇的父母又把她的腿伤归咎于晏凌,这其中的隐情呼之欲出。 原来是晏琇想进宁王府的大门,而晏凌却不同意,所以借故弄伤晏琇,以图报复。 晏凌冷淡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害人先害己,二叔,你们家信口雌黄的本事还真是一脉相承。” 萧凤卿低声嗤笑:“晏员外郎,本王的府邸可不是什么癞皮狗都能入的,我家王妃宰相肚里能撑船,她会自降身份来对付晏琇?” 晏展瞳孔一缩,故作镇定道:“人心隔肚皮,这就要问宁王妃了。” 晏凌低头掸去袖口上的尘土,萧凤卿也随手替她将鬓边歪了的珠钗扶正。 夫妻俩有志一同地没理睬晏展。 晏展没戏台也不好再唱下去,他原先还盘算着把晏琇将计就计地送给宁王。 晏衡一眼就看穿晏展的心思,他忽然健步如飞地冲上去,揪住晏展的衣领狠狠掼在地上,发怒道:“王氏母女是女流之辈,我不能把她们怎么着,但这不代表你能当着我的面欺负我女儿!你想踩着阿凌往上爬,问过我吗?!” 晏展从小就害怕这位不苟言笑的长兄,当即被他身上摄人的气势震得两股战战。 王氏更不要说了,哆嗦着躲到一旁不敢做声。 晏琇的身上大汗淋漓,脸色煞白。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一双腿知觉渐失,先前痛得她生不如死,眼下却连最让她绝望的痛楚亦慢慢消散。 盯着自己软绵绵的两条腿,崩溃的晏琇失声痛哭:“爹……娘……救救我啊,你们帮我保住这双腿!我不要当残废!你们救救我啊!” 她后悔了,她不该动歪脑筋想破晏凌的相! 她明知晏凌有功夫还想着算计她,结果现在自掘坟墓,把自己的一生都给毁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毬杖会断,她原是打算惊跑晏凌的马让她被马队所伤,可事情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王氏顾不得自己脸颊还有伤,慌忙央求邢公公:“邢公公,御医呢?你不是说御医就在路上吗?” “这……” 邢公公为难地望向萧凤卿,他本是叫了御医的,可萧凤卿方才放话了,谁若要帮晏琇治腿伤,就是在和他作对。 王氏读懂了邢公公的眼神,她连滚带爬地来到萧凤卿脚边,砰砰砰磕着响头:“宁王爷,是我无理!是我不该冒犯王妃,我错了!我错了!求你让御医看看琇儿吧!琇儿年纪还小,她不能就这么没了腿!她不能毁了!” 萧凤卿淡漠地垂着眼眸:“令嫒虽然年纪小,不过本王觉着她胆子倒是挺大,连亲王妃都敢谋害!你的女儿不能毁,本王的女人就活该被你女儿陷害?” 此言一出,无数双眼睛便落到了晏凌脸上。 宁王曾经做过不计其数的荒唐事,可从未听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谁是他女人。 晏凌也不免错愕,缓缓抬头瞥向他,入目的是萧凤卿冷硬的下巴,她情不自禁失了神。 …… 高台上,建文帝脸色铁青。 晏皇后似是不经意地感叹:“小七长大了,这顶天立地的模样真令人刮目相待。” 沈淑妃面色微沉,一时没接腔。 朱桓淡淡一笑:“佳人难得,宁王爷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应该的。” 建文帝脸罩寒霜:“好一句谁敢给王氏母女请御医就是和他萧凤卿作对,他的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沈淑妃不得不起身请罪:“请皇上息怒,小七素来跟阿凌夫妻情深,眼见阿凌险些受伤,他肯定担心坏了,也是情急之下才那么说的。” “淑妃娘娘此言差矣,”朱桓笑眯眯地道:“情急之下才见真章,宁王爱重王妃无可厚非,可也得记住自己的身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晏皇后笑得绝艳:“妹妹,这马球场身份最贵重的人就是皇上,小七他……呵,你一会儿得说说他,他这狂妄的性子真是越发没收敛了。” 沈淑妃强自压抑心头怒火,笑脸相迎:“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臣妾一定好生管束小七。” 建文帝冷眸睥睨着高台下的一切,目光在萧凤卿怀内的银红色清影上顿了顿,再次怀疑自己把晏凌赐给萧凤卿的决定做错了。 通过屠狼那件事,建文帝在冷静之后便骤然意识到萧凤卿这些年说不定都在韬光养晦。 倘若他真是深藏不露,那么,晏凌的存在还有她身后的卫国公府就是在给萧凤卿如虎添翼! 念头闪过,他已经给晏凌扣上了红颜祸水的帽子,隐隐觉得晏凌不该再留在萧凤卿身边。 建文帝微微眯眸,眼底划过一道冷光。 晏皇后垂眸喝茶,余光捕捉到建文帝眼中的风雨欲来,笑意更深刻了,倏忽间,好似又有谁的视线微凝送来,她若无其事地敛起眸。 朱桓心口一涩,重新撤开了眼。 …… 此时的萧凤卿对建文帝的不满心如明镜,但他并不后悔,他说过,他会护着晏凌。 或许之前是敷衍居多,可经过这两次的生死攸关,他真的把对晏凌所做的承诺入了心。 晏凌是他的人,没有他的同意,谁都不能伤她,就算要他为此在建文帝面前暴露本性,他也义无反顾。 “琇儿没害王妃,琇儿不可能害王妃的!”王氏涕泗横流,面上被血和泪糊成了调色盘,如同深夜索命的厉鬼,见乞求萧凤卿无果,她转而去拽晏凌的裙角:“晏凌……不,宁王妃,你救救琇儿!琇儿是你的堂妹,你不能见死不救!只要你能救琇儿,我给你当牛做马!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你救救她!” 晏凌淡静地晲着王氏那张鬼画符一般的脸,抿抿唇,她转眸凝着萧凤卿,还没开口求情,萧凤卿就突然竖起一指抵在她唇珠间。 “如果躺在这儿的人是你,她绝不会同情你。” 晏凌又看了眼状若疯癫的王氏,轻声道:“你大概觉得我妇人之仁,可是她的慈母之心是没掺假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不也有个甘为你忍辱负重的娘?再说晏琇已然得到了惩罚,凡事留一线,就当给自己积德了。” “还有,你父皇和晏皇后也看着呢。”晏凌低声劝说:“别叫你母妃为难,凡事适可而止。” 她仰望着萧凤卿,凤眸中秋波潋滟,宛如一面清澈见底的平湖,萧凤卿的脸倒影其中。 萧凤卿眼稍一掠,不期然就跌进了那面泓湖。 他眸光一动,不耐烦地对邢公公挥了挥手。 邢公公松了口气,示意内侍带御医过来。 他倒不怕得罪萧凤卿,只是萧凤卿刚刚说了那般大言不惭的话,传到建文帝耳中,估计又是现成的把柄,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何必多生事端? 果不其然,没多久,建文帝派内侍过来传话,勒令萧凤卿夫妻速速上高台。 晏衡走近萧凤卿,口气不太友善:“你快去见圣上吧,免得到时候连累了我女儿。” “谢岳父提醒。” 萧凤卿从容自若地牵着晏凌的手转身。 耳畔忽然传来晏凌轻轻的抽气声,他垂眼看,晏凌的左手手腕有些红肿,右腿也一瘸一拐。 萧凤卿沉声道:“我根本就不该松口允许御医给晏琇治腿。” 晏凌见萧凤卿的眉宇仍旧氤氲着怒意,索性主动伸手扣住他的大手与他十指交握。 “好了好了,我都没放心上,你生什么气?” 萧凤卿对答如流:“我心疼。” 晏凌的唇角微微一动,佯作诧异:“你还有心?不是被狗吃了吗?” “以往还真没有,也不认为自己该有。”萧凤卿意味不明地笑笑:“不过自从认识阿凌,我就有了。” 稳坐高台的建文帝瞅着萧凤卿夫妻两有说有笑地走上台阶,半点不露对他的敬畏,他抿紧唇,身上那股冷沉阴郁的气息更浓了。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母妃。” 晏凌和萧凤卿齐声行礼。 建文帝没叫起,沈淑妃一言不发。 晏皇后挑眉笑道:“阿凌,你没事吧?” 晏凌淡声:“谢母后关心,儿臣没事。” “她能有什么事?”建文帝七窍生烟:“有事的是晏琇!把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害成了残废,事后还不存点滴愧疚之心,她像有事的人吗?” 话落,萧凤卿借着建文帝发怒的空隙理所当然地扶着晏凌起身:“父皇,谁说阿凌没事?阿凌的手跟腿都有伤,若非她懂武功、反应又灵敏,她这会儿的情况说不定比晏琇好不了多少,晏琇是咎由自取,阿凌从没害过她。” 建文帝瞠大眸子,似乎完全没想到萧凤卿敢明目张胆地顶撞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建文帝绷着腮帮子,咬牙问:“谁惯的你这么无法无天?” 萧凤卿拱手道:“父皇是天下之主,是滚滚长江,儿臣是您的孩子,是长江之下的一粒沙,儿臣不敢对父皇忤逆不孝,可阿凌是儿臣的妻子,儿臣断无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 建文帝没感受到被萧凤卿拍马屁时的自得,反而脸色格外难看:“你是在含沙射影朕的胳膊肘往外拐?” 萧凤卿不卑不亢:“父皇见事至明,儿臣岂敢质疑父皇,只是儿臣一番怜妻之心还望父皇体恤。” “怜妻?”建文帝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毕露:“怜妻你就可以冠冕堂皇地目中无人?” 说着,他从龙椅上站起来,邢公公要搀他,却被他驳了,他一步一步走到萧凤卿跟前,眸光在垂头不语的晏凌身上刮过,又瞥回萧凤卿,寒声质问:“御医是朕吩咐邢公公找的,朕是不是也在和你作对叫板?你的眼里还有朕吗?你难道要为了你的女人连朕都反?!” 话音刚落,在高台和看台的人都纷纷跪下求建文帝息怒,跑来看好戏的太子和睿王立时仓皇地收了满脸喜色。 “父皇息怒,七弟是糊涂了。”太子眸光微闪,照例做起了孝子仁兄:“七弟,你也真是的,多大点事?七弟妹这不好端端地站这儿?” 睿王睃了眼沉默的晏凌,淡淡道:“七弟妹,七弟是为你惹恼父皇的,身为贤内助,你不该做点什么?” 晏凌闻声抬眸,萧凤卿却抢在她前头开腔,四两拨千斤:“多谢二皇兄的好意,但本王没有让旁人替本王顶锅的癖好,何况还是女子。” 睿王被萧凤卿一针见血的讽刺打击得无言以对,在晏皇后的冷目下,他沉眸闭上了嘴。 建文帝冷冷逼视着晏凌:“贤内助?哪家的贤内助会迷得丈夫为她连尊卑伦理都不顾了?” 建文帝这番话相当难听,整个马球场都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把建文帝的奚落听得清清楚楚,建文帝就差没明说晏凌不守妇德了。 晏凌跪在地上,低着头,心火烧得旺盛,想到建文帝强迫自己嫁给萧凤卿那夜恩威并施的嘴脸,她就忍不住想冷笑。 大楚有这么一位是非不分的昏君,苟延残喘到至今还没亡国,可真算得上是奇迹。 晏皇后蹙眉,不认同地看着萧凤卿:“宁王,于公,晏琇是员外郎之女,晏展对朝堂也有些贡献,你父皇怎么能不管他的妻女?于私,这不过是女子间的口角引发的小事,你身为男儿又是亲王之尊,就这么掺和进去不怕惹人笑话?” 萧凤卿忽而抬眼,正色道:“母后错了。” 晏皇后一愣,自从坐上凤椅以后,再没人敢说她错,就连朱桓也意外地挑了挑眉。 萧凤卿不冷不淡地扯扯唇:“于公,阿凌是亲王妃,是上,晏琇是朝臣之女,是下。晏琇用马球设计阿凌属以下犯上,此等行径若姑息养奸,只会助长晏琇的气焰,同时引得旁人效仿,既然是自取灭亡,何必理会。” “于私,儿臣是阿凌的丈夫,理应站在她这一边,况且,事关阿凌,对儿臣来说并非小事,身为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辱而不吭声,有何面目立足天地!” 萧凤卿掷地有声的言语像春日的闷雷重重响在每个人耳侧,余音袅袅。 众人目瞪口呆。 跪在人群中的春袖和秋眉担忧地睇向月吟,温月吟眼睫轻颤,面色越发苍白了。 姗姗来迟的贺兰徵恰巧听见这席石破天惊的话,双眸微闪,兴味一笑。 沈之沛则是一脸凝重,下意识扫向沈淑妃。 晏衡眼波微动,想起那夜他要拿卫国公府的从龙之功换取晏凌的自由,萧凤卿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 沈淑妃的心中有狂澜呼啸,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用了莫大的克制力才没开口。 晏凌同样吃惊不小。 这一瞬,她居然分不清萧凤卿究竟是真情亦或假意,更准确地说,她摸不透自己是希望他真心流露还是惺惺作态。 晏皇后审视着萧凤卿,唇角慢慢弯起一抹冷弧:“宁王对晏凌果真是情意深重,为了晏凌竟然愿意做大丈夫。” 四目相对,有无形的火花迸溅。 萧凤卿勾唇,气定神闲:“母后过奖了。” 建文帝怒极反笑,指着萧凤卿厉声道:“好!好一个情种!萧凤卿,你现在就带着你女人滚出去!朕一刻都不想再看见你们!” 萧凤卿眼睫一扬,眼角掠过沈淑妃隐忍不发的面孔,朝建文帝不慌不忙地施了一礼,尔后拉着晏凌站起来,毫不犹豫地下了高台。 萧凤卿步伐很快,晏凌的右脚扭到了,根本追不上他,萧凤卿侧身,略微沉吟,干脆把晏凌拦腰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离去。 朱桓眯眸,锐利的目光在萧凤卿右臂上稍停。 他倏然转眸,冲晏皇后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晏皇后讽笑一声,眼神冰冷。 …… 望着那对璧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建文帝怒不可遏,一记凌厉的眼刀丢向了沈淑妃,抖着声音道:“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曾经他因为一堆女色处处败坏皇家颜面,如今倒好,他又为了一个女人和朕过不去!” 沈淑妃的心底亦是火舌舔舐,她定定神,努力端起笑容请罪:“请皇上恕罪,是臣妾没教好小七,臣妾……” “你也给朕滚回去!”建文帝拂落桌上的茶碗:“朕看到你们几个就不舒坦,滚!” 温热的茶水尽数泼到了沈淑妃膝前,沈淑妃的发髻挂着茶叶,模样极狼狈,她攥紧手掌,颤声告退。 第105章 六分真情,四分做戏 萧凤卿抱着晏凌一路走回了韶年苑。 托萧凤卿的福,晏凌享受了一把万众瞩目的滋味儿,凡是他们所经之处,各色偷偷打量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晏凌咬唇,瞄一眼萧凤卿,攥拳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这是做什么?还不放我下来?没看到人家都拿我两当猴子呢?” 萧凤卿没放晏凌下地,反而收拢了胳膊:“都抱了大半路程,你这会儿才说要我放手,是不是太迟了?” 晏凌没什么震慑力地瞪着他:“我早就坚持要下来了,是你声称我一挣扎就会弄伤你,我才勉为其难接受了你的殷勤。” 萧凤卿莞尔一笑:“这么说便对了,我是在献殷勤,你乖乖接受不就行了?以前你可是理直气壮地对我颐指气使,怎么眼下给你这机会,你还推辞了?” 晏凌尴尬,禁不住小小声争辩:“这里四面八方都那么多人,他们一直在偷看。” “懂了。”萧凤卿的桃花眼流光璀璨,唇边似染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你是因为有人才不愿意让我抱,若是没有旁人在,不单单是抱你,就算更羞人的事,你也愿意让我做,对不对?” 闻言,晏凌的脸顿时红成了小番茄,她不想再被萧凤卿调侃,拧住萧凤卿的腰间软肉不放,闹着非要落地不可。 萧凤卿仍旧不松手,垂眸端量晏凌纤睫处的绯红,陡然兴起,低头亲了一口。 湿润的触感拂过睫毛,酥酥麻麻的。 晏凌心如鹿撞。 萧凤卿喜欢逗她,抵到她耳边喃喃:“宁王妃的浴桶芳香扑鼻,小可何时还有殊荣再待上一回?” 晏凌:“……” 更没脸见人了! 她放弃抵抗,搂紧了萧凤卿,脑袋窝在他怀抱中,任凭萧凤卿怎么哄都不愿意抬头。 万里晴空,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身形高大修长的男人抱着女子徐步安行,暖阳在他们身上铺洒了一层层金白色的光芒。 在韶年苑侍奉的宫婢羡慕地看着这一幕,纷纷赞叹这对金童玉女仿若是从画中走出。 被留在正院的白芷亦瞥见了这赏心悦目的画面,她凝望着那对男女的和谐背影,眼波微动。 …… 到了韶年苑的正院,萧凤卿将晏凌抱上了床。 白芷跟进来服侍。 萧凤卿淡淡道:“这儿不必你。” 白芷抿唇看萧凤卿一眼,讪讪退下。 晏凌的脸依旧滚烫,她假作淡定地看着萧凤卿,见他顺势撩袍坐在了床沿,并无离开的意思,遂疑惑道:“你干嘛不去解穴?不是说银针封穴就快失效了吗?” 萧凤卿的眸色倏忽一沉,若无其事地握住了晏凌的手腕给她检查伤势:“先给我看看你的伤,我的伤不急,你的比较重要。” “你的伤如何不急?快去吧。”晏凌抽回自己的手腕,不以为意道:“无所谓,我以前在杭州受过不知道多少伤,这种扭伤都不算伤。” 萧凤卿缓缓侧眸,晲着女子云淡风轻的脸孔,他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闷气,倾身,毫不温柔地抬起她脚踝搁在自己的膝盖,脱掉了她鞋袜。 “告诉过你,女人得注重自己的身体。以前你身边没有我,我管不着,现在你身边有了我,我必须管。” 晏凌没多想,不假思索道:“可是你能管得了我的现在,管不了我的以后,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两个人都同时愣住了。 晏凌确实是心直口快,说出来后才发现,这种类似娇嗔的话用在这般暧昧的场合,非常不恰当,就好像她在埋怨萧凤卿不能陪着她。 萧凤卿明知晏凌是在实话实说,但亲耳听到她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他还是觉得极刺耳,盘旋心底的那股郁气更重了。 因为生气,他捉住晏凌脚腕的手用了些蛮力。 晏凌立刻想到杭州初见那夜,萧凤卿险些就把她的脚脖子废了,她一惊,下意识蹬他。 “萧凤卿,你弄疼我了!” 萧凤卿猝然回神,低头一打量,晏凌白皙柔嫩的脚踝果然被他捏出一圈红痕,触手柔凉的脚掌,他的脑袋空白了一瞬。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特别高挑,然而骨架小,连带着脚板都秀气,充其量也就他手掌大。 “普通的脱臼而已。”萧凤卿三下五除二地帮晏凌的脚踝接好了关节:“我去拿药箱过来。” 说完,他替晏凌把白袜重新穿好。 晏凌盘腿坐在榻上,凝着萧凤卿出门的身影若有所思,少顷,萧凤卿提着药箱进屋了。 “穴位可解了?”晏凌的目光落在他右臂上。 “嗯。”萧凤卿挽起衣袖,给晏凌看自己包扎过的伤口:“都说了我没事。” 晏凌冷声:“撒谎。” 不等萧凤卿反驳,她蹙眉道:“我嗅到你身上有血腥味儿,伤口崩开了?” 方才只顾着害羞,晏凌的反应迟钝了一些。 可刚刚看到萧凤卿匆忙离去的样子,她猛然忆起自己在满苑栀子花香中闻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 彼时,她不觉明显,过后静下心来,自然辨出那就是血味。 萧凤卿见晏凌识破了他的伪装,也不再刻意伪装,从药箱拿出药酒给晏凌揉手腕:“估计朱桓也闻出来了,他曾出使东瀛,擅长香道,鼻子很灵敏,只是没当场揭穿我罢了,因为老皇帝发了大脾气,谁凑上去都得被炸成灰。” 晏凌狐疑:“你之前说过银针封穴没危险的,你也不可能算错时间,是出了什么差池?” 一道灵光猛然从脑中掠过,晏凌顿悟:“难道是因为王氏吗?你踹王氏那一脚用了内力,所以就催动了穴位?你故意激怒父皇,是想分散别人的注意力?” 萧凤卿不置可否,专心致志帮晏凌擦药。 晏凌冷脸在萧凤卿的肩头拍了下,愠怒道:“你怎么这么任性?万一你的伤口当众曝光了,你要如何收场?萧凤卿,你可真是一个疯子,疯起来做事完全不顾后果,你这样不好,早晚害人害己。” 萧凤卿脱口而出:“我答应过你,要护着你。” “你是我的王妃,无论对错,我都必须维护你,更不能允许别人轻视你,随便欺辱你。” 晏凌一怔,讷讷道:“可朱桓认出了你,这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那也没什么不好,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我也装够了。”萧凤卿将药瓶丢进药箱,走到木架边净手,沉默片刻,忽道:“除了孟氏,你为何从不过问我的事?” 晏凌抿抿唇:“我不是说了吗?聪明人想活的久,就得少看少听少问。”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晏凌,面色晦暗,他薄唇一勾:“你不过问我的事,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认为我不会对你据实相告,其二……是你一早便下了决心会离开宁王府,你不想和我牵连太深,你怕知道越多,将来就越不容易抽身。” 晏凌犹豫片霎,淡声道:“世上能真正保密的只有死人,我惜命,当然想寿终正寝。” 静默一会儿,萧凤卿踱步走到琉璃花窗边。 “除了死人能保密,还有一种人。”萧凤卿负手而立,拇指摩挲着碧玉扳指,意味深长地盯着晏凌,语气异常复杂:“阿凌,我终究是不舍得杀了你,但是……我也不确定要不要把你变成第二种人。” 晏凌心口一跳,眼帘诧异抬起。 萧凤卿背对着她,秀美修洁的手掌迎着阳光微微翻转,光芒明亮,他的五指根骨明玉,那束光线宛若能穿透他掌心,沐浴她的眉眼。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他话中饱含的苍凉和萧索却使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能确定他口中的第二种人是什么意思,可为什么萧凤卿是这么诡异的态度? 容晏凌自恋地想,她的身份也没那么不堪吧? “回雁峰有前朝宝藏,这便是我去那里的目的,那里面有我需要的东西。” 萧凤卿的声音立刻拉回了晏凌飘忽的思绪。 “前朝宝藏?”晏凌愕然:“大齐皇室的宝藏?” 她从没听孙氏提过宝藏的事。 “你一不缺钱二不缺势,要宝藏有何用?” 晏凌眼神一紧,萧凤卿从杭州就步步为营,把她诱进他静心罗织的密网,他会不会一开始就晓得了她前朝遗族的身世,他娶她,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萧凤卿低笑,转过身看着晏凌:“钱还有人嫌少?我说了,宝藏中有我特别需要的东西。” 晏凌眼波流转,面色如常地开着玩笑:“什么东西值得王爷如此惦记?” “璇玑钗。”萧凤卿坦言:“据说璇玑钗是医仙的师父所创天一阁的镇阁之宝,能解百毒。” 晏凌挑眉:“你有认识的人中毒了?” 萧凤卿眸光一闪:“是我母妃。” “她当初用苦肉计替晏云裳挡了剑,剑上抹了剧毒千机,幸得医仙援手才捡回一条性命,可余毒仍在,这些年身体都被拖垮了,我想找到璇玑钗替她解毒。” 除沈淑妃以外,还有一个人急需璇玑钗。 晏凌垂眼,陷入了思索,她不知晓前朝宝藏的下落,就算她知情,也不会泄露给萧凤卿。 她想打听萧凤卿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前朝后人的身份,却不晓得怎么不显山不露水地套话,毕竟萧凤卿比狐狸还精。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晲着她,轻而易举就猜透了晏凌纠结的事情,他暗自失笑,既盼着晏凌套话,又怕她见微知著。 就在这时,白枫轻轻叩响了门扉。 萧凤卿开门,白枫站在门口,他没往屋里看,而是朗声道:“王爷,属下有事相商。” 与此同时,他用唇形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王爷,沈淑妃想见您。 …… 沈淑妃梳了圆髻,穿一身秋香色宫装端坐着。 胡嬷嬷为萧凤卿打起珠帘,萧凤卿稳步入内,看一眼淑妃脸上清淡的表情,他利索地撩袍下跪:“儿臣今日的所作所为累及了母妃,请母妃息怒。” 沈淑妃微微眯着眸,打量了几眼萧凤卿,倾身将他拉起来:“春袖都告诉我了,你身上还带着伤,又刚受过刮骨之痛,这些虚礼就无需再讲究。” 萧凤卿谢过沈淑妃,也没落座,在罗汉榻一旁立如青松地站着,神情严肃。 私下里,萧凤卿就是这么与沈淑妃相处的,每一个举止都一板一眼,恭敬有余亲厚不足。 沈淑妃看着皎皎玉山一般的儿子,轻叹一声:“不想杀晏凌了?” 萧凤卿抿抿唇:“她救了儿臣好几次,儿臣并非是那以德报怨之人,但也不愿恩将仇报。” 沈淑妃笑了笑,对萧凤卿的反应,她不惊讶。 “那你打算将来如何安置晏凌?” 萧凤卿默然片刻,答道:“儿臣会放她自由,只要不回到骊京,她去哪儿都可以。” 沈淑妃不置可否,又道:“你可曾想过,一旦晏云裳和朱桓真的因她而死,她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她的性子,她会怎么样?” 这问题萧凤卿也曾经设想过无数遍,他眼底掠过一丝沉重,涩声道:“毫无疑问,她会杀了儿臣,不惜两败俱伤。” “原来你都知道。”沈淑妃意味不明地笑笑,她抬眼,眸色深深地凝视着萧凤卿:“既然你们的下场不是你死就是她活,那么,你放不放她有何区别?莫非你要把自己的命赔给她?” “君御,”沈淑妃柔声唤了萧凤卿的表字,眼中骤然划过一丝厉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跟晏凌的宿命从二十年前就注定了,只要真相揭露,不死不休便是你们的结局。” 萧凤卿的心因为沈淑妃这番杀人不见血的话卷起狂波烈涛,他低眸,眸光稍敛,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尖动了动,像是想抓紧什么,可终究是徒劳无功。 倘若晏凌的父母真死在他手中,还是他利用晏凌杀死的,晏凌根本不可能放过他。 早晚有一天,他与晏凌都有殊死一搏。 届时,晏凌对他的恨绝不比他的少。 萧凤卿的心凉了一截。 沈淑妃幽幽叹息:“阿凌是性情中人,我也很喜欢她的爱憎分明,不过这世间许多人事并非喜欢就能拥有,本宫的意思,你应该能懂。” 萧凤卿抿唇不语。 沈淑妃从罗汉榻起了身,信步走到窗边,盯着窗外凄艳似血的杜鹃花:“君御,你还记得吗?你五岁那年,捡了一只快冻死的小兔子,当时本宫不让你养,你却坚持己见,说自己能救活它。兴许是回光返照,在你的精心呵护下,那只小白兔果然渐渐有了好转,你当时非常开心,拿着本宫的手说你要养着那只小白兔,本宫拗不过你,便同意了。” “结果,那只小兔子还没到第二天,就死了,你那时哭得很伤心,觉得自己明明救活了它,为什么它还会死。”沈淑妃转头看向萧凤卿,语重心长道:“十五年过去了,同样的事再次降临到你头上,但君御,晏凌跟兔子有天壤之别,你们之间的症结攸关生死与两代人的仇恨,不是你想救她就能救她那么简单。君御,假若你救了晏凌,你要如何向你父母在天之灵交代?还有那些舍生忘死跟随你的部下,你要怎么服众?你不能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冲动就辜负那么多人的心血和信任。” 萧凤卿的神色已经变得十分艰涩:“母妃,我……” 他颓丧地闭了闭眼,晏凌的一颦一笑都在他脑中走马灯一般浮现,面对沈淑妃冷峭的目光,他终于说出了这些天盘旋心尖的真话:“晏凌待儿臣虽然谈不上推心置腹,可儿臣每次身陷囹圄,都是她在儿臣身边患难与共,儿臣对她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沈淑妃不由一哂,因为早就看穿了萧凤卿的心思,这时她反倒平静了,其声淡淡:“君御,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晏凌嫁给你不足两月,就真让你沉溺温柔乡了吗?从你把晏凌拽进这场棋局的那天开始,你们便彻底绝了生路,她眼下也为你彻底惹怒了晏云裳与朱桓,即便你希望她抽身而退,她也已穷途末路。” 沈淑妃词锋如刀,残忍地剖开了萧凤卿精心乔饰的假象。 “晏云裳和朱桓一败涂地之日,就是你与晏凌兵戎相见之时,不过……”沈淑妃玩味一笑:“恐怕晏凌没这个机会了,他们一家人在阳间不能团聚,到了地府倒能齐聚一堂。” 萧凤卿的心仿佛被冰裹住了,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这一刻,他隐约尝到了作茧自缚的苦果。 眼见萧凤卿的神情越发沉凝,沈淑妃不再动摇萧凤卿的意志,倏然话锋一转:“你大概能猜到晏琇的毬杖为什么会断吧?” 萧凤卿定神,挥去心头杂念,冷声道:“如果儿臣没猜错,晏琇的毬杖原本是晏凌的,晏皇后或是朱桓在毬杖上动了手脚想对付晏凌,熟料……”顿了顿,他深深睨向沈淑妃:“朱桓却暗中指使人又把她们的毬杖对调了。” 沈淑妃淡笑:“所以这就是你刻意激化与萧鹤笙矛盾的理由。” 萧凤卿微微颔首:“朱桓想试探晏凌在儿臣心中分量几何,儿臣便顺水推舟演了那么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他们既然想找儿臣的弱点,儿臣主动送上门即可。” “你瞧,刚才还说自己对晏凌下不了手,这不又利用了她一次吗?”沈淑妃勾唇:“你这孩子还是心慈手软了一些,也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你跟晏凌终究是背道而驰,所以无关紧要的退却也不必有,大业将成,你该分清轻重。” 萧凤卿不动声色道:“母妃的告诫,儿臣铭记于心。” 马球场那一遭,六分真情,四分做戏。 但其中隐秘,萧凤卿自不会坦白。 沈淑妃走回萧凤卿身侧,状若无意地叮嘱道:“月吟那会儿也在马球场,你跟晏凌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到了,君御,找个机会去看一看月吟,毕竟她才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 萧凤卿从善如流地应下,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件事。 …… 从逸兴居出来,萧凤卿瞥了眼随侍身侧的白枫。 白枫会意,上前低声道:“墨阁的暗卫查过了,朱桓在江州的行踪并没疑点,去了江州也只是赈灾,一切都很正常,但是他带回来了一个少女,叫方含嫣。” 萧凤卿蹙眉:“方含嫣?” 朱桓六岁就被继父卖进了辛者库做小太监,他在宫外的确还有自己的亲人。 “嗯,今年十七岁,是朱桓的外甥女。”白枫道:“朱家靠着朱桓在江州富得流油,江州百姓因为洪灾和瘟疫苦不堪言,暴动之后,百姓洗劫了朱家,十多口人只有方含嫣幸免于难。” 听着白枫的汇报,不知怎的,萧凤卿的内心忽然闪过一缕怪异的感觉。 他不免多问了白枫一句:“查清楚了?真是外甥女?” 白枫奇怪地看他一眼:“没错,情报写得很清楚,朱桓的姐姐的确有个幼女叫方含嫣。” 萧凤卿仍旧觉得有些不释怀:“他带方含嫣来骊京做什么?” 闻言,白枫更郁闷了,他突然很怀疑萧凤卿是不是在马球场被马蹄踢了脑壳。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帮外甥女找人家。”白枫嘀咕:“方含嫣在江州原本许给了一名解元,可是解元今年上京赴考的途中被山贼杀了,方含嫣在当地就落了个望门寡的名声,恰好江家人又都死了,这不朱桓就把方含嫣带身边了,朱桓位极人臣,凭着他的身份,方含嫣在骊京怕是要成香饽饽了。” 萧凤卿一时没做声,午阳斜照,他身上隐约多了一股清冷味道。 白枫一头雾水地扫了扫他:“王爷,方含嫣又不是什么多特殊的人,咱们也没必要特意盯着她吧?朱桓把她安排在郊外别苑,好像也没怎么管她。” 萧凤卿尽管说不出自己心中古怪的忐忑来源何处,但目前看来,方含嫣确实谈不上多特别,遂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然而,世事很多时候便是如此,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往往就决定了这件事的最终走向。 此刻的萧凤卿并不知道,他做的这个决定,在不久的将来,会令他痛悔一生。 第106章 我要的,不单是做皇后 温月吟被沈淑妃暂时安置在清夏堂小歇。 她虽然名义上做了萧凤卿的侍女,可实际上却是沈淑妃拿半个女儿看待的人,所以逸兴居的宫婢都不敢怠慢她。 满池的芙蕖婀娜多姿,翠荇香菱摇摇落落。 温月吟放下银筷,款步走近回廊欣赏檐下的景致。 “不吃了不吃了!”看着温月吟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秋眉忽然生气地将碗筷搁在桌上。 温月吟循声回头,巴掌大的小脸秀丽温雅,她绽开梨涡浅笑:“饭菜不合胃口吗?这可是宫里的御厨做的,你要再挑就说不过去了。” 秋眉瞪着温月吟:“你还消遣我?我这一肚子气都是为谁受的?还不是因为你!” 温月吟唇边的笑容淡了些许,无奈道:“好好好,你都是为了我才被君御训斥的,这份情我记下了,不过你也不要再犯,快用膳。” 秋眉横眉竖眼:“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吃饭?你的男人都快被晏凌那个狐狸精勾走了,你还能气定神闲地赏风景,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温月吟不以为意:“君御不会喜欢晏凌的。” “你看他们两个人整天黏黏糊糊的,这还不算喜欢?”秋眉不假思索:“扪心自问,少主何时对你那样过?” 温月吟扶着廊柱的手微微抓紧,面上却娴静恬淡,她眸光轻转,悄然探向身后那抹绕过了回廊缓步走来的青色俊影,笑道:“君御知道分寸的,晏凌是我们共同的仇人,他会对她好,也是在虚与委蛇。” “明明你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见个面却还得偷偷摸摸,倒显得你见不得人在破坏他们似的。”秋眉闻言冷哼:“怕就怕他到时候假戏真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话音刚落,一道清冽如冬日雪水的男声灌了进来:“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秋眉猛地一惊,温月吟也迅速转过了身。 骄阳似火,天光大盛,周遭的光线异常刺目。 萧凤卿漫步走来,眼角眉梢冰雪蕴藉,气势清寒料峭,仿若是停在冬日岁寒里的一株白梅。 秋眉瞳孔一缩,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慌忙起身行礼:“属下见过少主。” 萧凤卿的唇角扬起一弯动人心魄的浅弧:“不敢当,还是本王给你行礼吧。” 他笑眯眯的,桃花眼汪着深浓墨色,犹如一面黑色的大海,秋眉的心缓缓下沉,好像掉进了那片不见底的深海。 “请少主恕罪!属下再也不敢了!” 秋眉双膝跪地,额上有汗珠滴落:“属下也是一时……” 后面的话没说完,凌厉的罡风迎面袭来,秋眉的呼吸一滞,感受到了来自萧凤卿的威慑跟毫不掩饰的杀气,一线血痕从她嘴角滑下。 包括温月吟也无法承受萧凤卿陡然爆发出来的摄人威压,只觉得气血翻腾,筋骨俱震。 萧凤卿广袖飞扬,眸色若刀,锋锐地穿刺在秋眉惶恐不安的面孔,宛如随时能将她绞碎。 秋眉咬着牙请罪:“求少主开恩……” 温月吟面色微变,盈盈下跪:“少主,秋眉她是无心之失,并不是存心对你不敬。” 萧凤卿轻声一笑,黑亮的眼瞳凝着万千华光,意味深长:“月吟,你跟秋眉的关系从小最要好,秋眉这性子就是被你惯坏了。” 温月吟眼角一跳,瞬间读懂了萧凤卿的话中深意,长袖下的小手微微攥紧,她眸光闪烁,低头没再说话。 秋眉的唇角涌满鲜血,她承受不住萧凤卿的巨大内劲,狼狈地匍匐在地:“少主!属下真的知错了!” 随着秋眉这句话落下,她骤感身上蓦然一轻,半空中雷霆万钧的气势也终于渐渐消散。 萧凤卿昂然而立,语气比风还淡。 “自己去墨阁好好反省一段日子,本王的身边最近用不了太多人,何时分清尊卑,何时再回来,否则你就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秋眉面色煞白,她没有继续求饶,艰难地撑着膝盖颤抖起身,虚弱道:“谢少主……宽恕!” 萧凤卿目不斜视,越过跪地的温月吟径直走到桌边飘然落座。 温月吟樱唇翕动,看着秋眉踉踉跄跄地走远,她转眸觑着萧凤卿,抿唇不语。 除了在外人面前,她从来都不必给萧凤卿下跪,可如今她不但跪了他,他还不愿扶她…… 温月吟眉眼低垂,入目的是萧凤卿烟青色绣卷草纹的袍角和金线压底的皂靴,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她的心底有柔柔的涟漪散开。 半晌,萧凤卿才淡声开口:“起来吧,你身子不好,免得受凉了。” 温月吟暗暗苦笑,明知她身体差还坐视她跪了这么久,这个人的心一旦狠起来,连他们的情分都不顾了。 “君御,你惩罚秋眉是因为想敲山震虎吗?” 萧凤卿言简意赅:“是。” 温月吟的脸色不由得一僵,她生平第一次在萧凤卿跟前手足无措,竟有些无地自容。 她知道,她总是煽动秋眉针对晏凌,这样下去,早晚会被萧凤卿识破的。 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的矜持镇定在她一次次看见萧凤卿对晏凌有多与众不同之后,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萧凤卿冷睨着温月吟,淡淡道:“秋眉很听你的话,也是真心待你,她本来就仇视晏凌,加上你在一边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她对晏凌的恨意只会越来越深。” 温月吟默默无言,她反驳不了,或者说,她不愿意反驳萧凤卿。 倘若没有北境那场劫难,她亦会是温家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即便有了北境的变故,她的骨子里依然流淌着独属于将门虎女的骄傲。 她天不怕地不怕,甚至不怕死。 只怕萧凤卿不喜欢她,怕他疏远她,怕他嫌弃她,他从不知,他待她冷漠一分,她的心便会疼上十分。 温月吟自嘲地笑笑:“君御,如今的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特别丑陋?” “月吟,你的心思我并非不知晓,只是一直当做不存在罢了。”萧凤卿眼稍掠起,抬眸瞥向温月吟,表情寡淡:“你该明白,我不喜欢被人当傻瓜耍,我喜欢看到心机深沉的女人互相斗法,但那不代表我愿意成为实验品。” 温月吟眼睫一闪,她绞着手中丝帕,勉强扬唇,轻声道:“我没想过算计你,也不愿意做心术不正的女人惹你厌烦,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到最后都留不住你,你真不认为自己已经爱上她了吗?” “皇后之位会是你的,我也会践行家父生前的遗愿和你成亲。”萧凤卿浓密的长睫垂落,清黑的眼底有异芒涌现,他淡漠道:“更何况,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又是一起长大的,我娶你,是顺理成章。” “晏凌那头,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绝对不会影响到你我之间,你也不要再撺掇秋眉或者春袖去为难她了。” 萧凤卿笑容淡雅,芝兰玉树的风姿极其灼目。 温月吟怔住了,她心跳如雷,过了很久很久,似是不敢置信地笑了笑:“但我要的,不单纯是皇后的位置呀,你口口声声说晏凌绝不会影响到我们,可她已然影响了,在晏凌没出现以前,你从来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萧凤卿漆黑的眼眸依旧浮动着笑意:“曾经不说,是没必要,可而今有必要提一提了。” 言罢,萧凤卿展袍起身,灿烂的光辉洒在他脸上,他白皙的肌肤宛如透明,唯独双瞳沉黑。 “月吟,你是个好姑娘,在我的印象中,无论你多大,永远都是那个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半边苹果留给我的小丫头。” 他抬手抚上温月吟的面颊,锐利清冷的眸光定在温月吟水灵灵的双眸:“不要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你这双眼很美,蒙尘了就会是一大憾事。” 温月吟水眸颤动,气息彻底乱了。 直到眼前已空无一人,温月吟都久久没回神。 …… 建文帝在马球场因着萧凤卿夫妻冲冠眦裂,众人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晏皇后却是心情舒畅,摆驾回到云华楼,她心念一转,将所有宫婢挥退,只留下了朱桓。 “微臣未经皇后娘娘允许就换了晏凌的毬杖,请娘娘恕罪。”朱桓单膝跪地,主动向晏皇后请罪。 朱桓在民间有九千岁的称号,这些年,又在朝堂上不择手段地铲除异己、陷害忠良,就连内阁首辅都对朱桓敢怒不敢言。 朱桓在建文帝面前都用不着下跪,但是面对晏皇后,他轻而易举就弯身屈膝了。 晏皇后却对朱桓的忠诚无所动容,似笑非笑,抬了抬手:“起来吧,眼下晏琇变成残废,晏凌和萧凤卿惹恼了那个老东西,你也如愿挖出了萧凤卿的软肋,倒算是一举三得。” 朱桓淡然一笑,语气放得格外轻柔:“晏琇变成残废,再也无法入宫,晏家大房两兄弟本就不和睦,经此一事,两家只会越加势同水火。至于萧凤卿,既然他这么看重晏凌,咱们只需对症下药便行了。” 晏皇后不禁坐直了身子,眯眸道:“你就这么确定萧凤卿的弱点是晏凌?那个萧凤卿城府深沉,做了二十年的戏来蒙骗天下人,你焉知他不是在做戏?” 朱桓凝视着姝色无双的晏皇后,心头下意识一缩,轻叹道:“真情流露是骗不了人的。” 晏皇后冷冷一笑,眸光阴翳了几分。 朱桓见晏皇后的态度冷若冰霜,目光一闪,忽道:“皇后娘娘,晏展或许将会是一颗不错的备用棋,因而微臣才会擅作主张离间他们兄弟两。” “晏展?”晏皇后的唇畔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不过是晏家的一条米虫而已,能有什么大用?” 朱桓笑了:“晏展此人鼠目寸光,虽然胸无大志,可是蠢货也有蠢货的好处,他眼下正傍着忠国公府又与晏家大房结怨,倘若加以利用,未必不是一颗妙棋。” “娘娘,五军都督府还在晏衡手中,若是晏展能帮着忠国公府拿下五军都督府,何乐而不为?只是……”朱桓斟酌片刻,讳莫如深道:“怕是要委屈睿王殿下了。” 晏皇后何其聪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朱桓的暗示:“你让晏琇入睿王府?” 朱桓笑意更深:“宁王枉顾王氏母女生死是有目共睹的事,随后又为晏凌触怒建文帝,对待晏家二房更是刻薄寡恩,晏衡也跟晏展兄弟阋墙。如果睿王接下了这烂摊子,对他在臣民心中的地位有益无害,更何况,睿王前阵子因为吴承祖名声受污,若能在晏琇身上找补一些,还能笼络晏展,也不算吃亏。” “你说的有道理,睿王府并不在乎多一张嘴。”晏皇后眉眼凛然:“既如此,那便好生用,其实,骊京有一个晏家就足够,什么一门两国公,那都是老黄历了。” 朱桓微微一笑:“娘娘的意思,微臣懂了,还请娘娘放心,微臣定不负娘娘的信重。” 就在这时,卉珍在槅扇外禀道:“娘娘,睿王殿下求见。” 晏皇后挑了挑眉:“宣。” 朱桓退到一侧,并无离意。 睿王阔步进正堂的时候,竟然发现朱桓也在。 “朱厂臣,你怎么这么闲?本殿还以为你去了父皇身边伴驾。”睿王嘲讽地看着朱桓,脸色不禁变得难看起来。 朱桓静静地望了睿王一眼,不慌不忙道:“回殿下,皇上那边有邢公公在。” 睿王转眼看向晏皇后:“母后,我们母子叙话,朱厂臣还杵在这儿是不是不妥?” 晏皇后面色如常:“厂臣并非外人,本宫正同厂臣有要事商量,是关于你的。” 睿王诧异:“何事?” 晏皇后淡淡吩咐:“你找个日子,把晏琇接进睿王府。” “什么?”睿王一愣,尔后冷冷看向光风霁月的朱桓:“是你给本王母后出的主意?朱桓,你好大的胆,居然把手伸到本王府里了!” 朱桓从容不迫:“微臣不敢逾越,微臣也是想替王爷与娘娘分忧。” “不敢?”睿王冷怒,讽刺道:“这天下还有九千岁不敢做的事吗?” “宸儿!”晏皇后柳眉一扬,不怒自威:“你怎么到现在还这般沉不住气?太子的储位未废,如今又杀出一个卧薪尝胆的萧凤卿,你还认为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能坐上皇位吗?” 睿王薄唇紧抿:“母后,儿臣并非什么都不想做,儿臣是……” 迎上晏皇后冷漠的双眸,睿王的话戛然而止。 晏皇后冷声道:“你是不想事事都听从本宫的安排,你是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你是心生怨怼想摆脱本宫的掣肘!” 睿王一震,面上掠过一丝难堪,他急忙低头掩去眼底的窘迫:“母后,儿臣从未这般想过,儿臣能走到今天都是多亏了母后殚精竭虑一心为儿臣筹谋,儿臣感激母后还来不及,怎可能怨怼?” 晏皇后高居凤座俯瞰着睿王,不以为然道:“你是否怨怼,本宫并不在乎,更不挂心,本宫在乎的是那把龙椅由谁来坐。” 睿王眉心一皱,对晏皇后言辞间流露的鄙夷暗生不满,但念及朱桓就在一边,他只能恭敬道:“母后,儿臣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晏皇后拂了拂金丝绣制的广袖,淡漠道:“那就让吴氏替你张罗张罗,改天把晏琇纳进王府,就当养只小猫小狗了。” 睿王面色僵硬,他当然知道接受晏琇对他来说不是毫无价值。 事实上,他就是因此事才过来找晏皇后的,但他没想到,朱桓竟抢先了一步,他无所谓睿王府有多少女人,可他非常抵触听从晏皇后与朱桓共同的安排。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自小便讨厌朱桓往晏皇后身边凑。 “没听清楚吗?”晏皇后见睿王一声不吭,眼色更冷了,沉声道:“你还是不愿意?” 睿王眸光阴郁地扫过朱桓,定定心神,朝晏皇后恭顺行礼:“儿臣全凭母后做主,择日就纳晏琇进府。” …… 当睿王终于出现在秋澜庭时,吴湘儿几乎错觉自己在做梦,整个人都晕晕乎乎,满腔情愫不知从何说起。 睿王表情不太舒朗,看到吴湘儿傻傻呆呆的模样,更是心烦气躁,他冷然道:“本王回骊京以后便要纳晏琇进府,你这两天准备些礼品去看看晏琇。” 砰! 吴湘儿只觉得自己满心的欢喜就像被扎破了的水球,流出来的都是心血。 “王爷您说什么?”吴湘儿瞠大杏眼,遽然拔高了音调:“晏琇?她不是……她不是变成残废了吗?妾身听得一清二楚,院使说晏琇的腿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样的女子,您也要?” 睿王本来就满肚子火,耳闻吴湘儿埋汰晏琇的惨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让你去就去,何必这么多废话?你还有没有一点身为王妃的气量?本王的后院久未添新人,纳妾还需要你同意吗?若非静姝怀着身孕,这些事本王也用不着你操持。” 吴湘儿原就心情不平衡,睿王好些日子没来见她,她日日夜夜都盼着睿王能记起她。 结果眼下人的确是来了她的院子,劈头盖脸就是要纳妾,对她没有丝毫嘘寒问暖,还嫌她不如周静姝明理懂事。 吴湘儿的心肺都仿佛泡在了火里,她冷笑:“请王爷放心,王爷的嘱咐,妾身绝对办的妥妥当当,不仅是晏琇,王爷要纳多少女子,妾身都没意见。” 睿王惊讶地看向吴湘儿,见惯了吴湘儿对他百依百顺,这还是吴湘儿第一次敢噎他。 吴湘儿的双眼再不存欣喜,她不冷不热地给睿王施了一礼,说着气话:“妾身身体不舒坦,怕是服侍不了王爷,王爷自便吧。” 睿王冷冽勾唇:“本王也没想过要你伺候。” 说完,睿王朝周静姝的院落大步而去。 吴湘儿冷眼盯着离去的睿王,侧目对白雀道:“去告诉那丫头,只要她帮我对付晏凌,我让她进睿王府做王爷的枕边人。” 第107章 她们死在了同一天 萧凤卿回到韶年苑并未急着去见晏凌,因为沈之沛在书房等他。 “哟,归心似箭的,是记挂着表弟妹吧?”沈之沛坐在萧凤卿的太师椅上,津津有味地翻着萧凤卿珍藏的春宫,促狭道:“没机会实战,看这么多有用吗?还不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萧凤卿抽走沈之沛手中的春宫,凉凉道:“至少我还有梅可望,有饼可画,不像某些人,恐怕也就只能在梦中和情人相会了,真是让人好生同情。” 沈之沛露出牙疼的表情:“老表,你这风凉话也说的太扎心了。” 萧凤卿哼笑:“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听真话的。” “那我就得说句大实话了。”沈之沛敛起脸上的嬉笑之色,盯着萧凤卿打量了一眼:“我那好姑母是不是把你叫过去训话了?你想放过晏凌,她肯定没有同意。” 萧凤卿闻言一顿,面上的笑意也骤然淡了很多:“她不同意,在我的意料之中。” 沈之沛挑眉:“听你这口气,你还是打算一意孤行?” 萧凤卿坦坦荡荡:“我不会杀晏凌,既然做了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能改变我。” “你不杀她,她也会杀你。”沈之沛说了和沈淑妃几乎如出一辙的话:“你若是利用她害死她的亲生父母,她还能感激你?把你碎尸万段都算便宜你了。” 萧凤卿长身玉立,默然不语。 他垂眸凝着自己的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晏凌的泪水。 她的眼泪干净透明,又甜又涩,是为他一人而流。 他知道,他的心歪了。 从一开始,他接近晏凌就是想借她的手除掉晏云裳和朱桓,因为他要那对狼心狗肺之徒尝一尝被最亲的人自背后扎刀的滋味,他要他们也经历一遍他这些年所承受的煎熬痛苦。 然而,这世上最难控制的就是人心。 他操纵着晏凌的同时,同样将自己的心给弄丢了。 他能够像操控木偶一样地主宰着旁人的命运,唯独不能自控。 直至此刻,萧凤卿依旧无法准确地描述当他在狼群看到晏凌那一瞬的强烈震撼。 “表兄,我身世畸零,若非靖远侯府,我早已是亡魂一缕。”萧凤卿注视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缓声道:“母妃待我恩重如山,为了保护我,甚至毁掉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那时,我年纪尚小,许多事情都不太懂,但我暗暗告诫自己,有朝一日,我不想再看到身边的至亲之人再因我而朝不保夕。” 萧凤卿转眸瞥向沈之沛,神色清冷严肃:“十多年前,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需要母妃苦心孤诣才能护住我,而今,我已经有了能力庇护自己和重视之人,如果我仍旧需要靠女人的力量来生存或者报仇,那我比起当年更是不如。” 沈之沛怔怔地看着萧凤卿,有刹那恍惚。 第一次见到萧凤卿的时候,他瘦瘦小小的,正被晏皇后罚跪,一整天没吃过东西,捧着未央宫的婢女扔给他的半颗脏兮兮的苹果啃得有滋有味。 他内心十分不忍,遂冲上前想打掉苹果,熟料萧凤卿反而把他推倒了。 他还记得萧凤卿彼时的眼神,凶恶狠厉,犹如一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狼崽。 一晃这么多年,记忆中,当年吃着残羹冷炙的小狼崽终于和眼前堂堂正正、杀伐果决的男人相互叠合。 “只要是你做的决定,表兄都会支持你,姑母不同意你放过晏凌,可我站在你这边。” 萧凤卿眉梢一动:“这么讲义气?” 沈之沛意味深长地笑笑:“你把离霜给我。” 萧凤卿这回倒没回绝,一本正经道:“行,你要是能说动离霜自愿离开如意坊,她就是你的了。” 沈之沛眉飞色舞的脸立刻又垮了:“你这说了不等于没说?” “非也非也,有道是烈女怕缠郎。”萧凤卿粲然一笑,撩袍坐在沈之沛的对面:“只要你功夫深,铁杵都能磨成针。别说做弟弟的不帮你,离霜至今都忘不了她早逝的未婚夫,虽说活人不能跟死人比,但有志者总能事竟成的。” 沈之沛沉吟片刻,豁然开朗:“有道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搞定离霜之前,你先帮我把阁老王崇保下来。”萧凤卿正色道:“朱桓以莫须有的罪名收押了王崇一家,可是这个人,我要留着。” 沈之沛眯了眯眼,皱眉:“朱桓诬陷王崇收买刺客行刺晏云裳,想把自己的人塞进内阁,你为什么要救王崇?他是出了名的愚忠愚孝,将来你若起事,他不可能拥戴你。” 萧凤卿似是而非地笑笑:“他效忠的是大楚,单凭这一点,我就得留下他,他日我若登基,大楚百废待兴,很多朝臣的空缺都需要能人志士来填补,王崇就是其中之一。” 沈之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在五城兵马司内找到遗诏了吗?” 当初先帝在临终前曾经改立太子,本想着寻机昭告天下,谁知先帝身边出现了勾连建文帝的叛徒,建文帝出面软禁了先帝。 先帝自知时日无多,放弃了召回萧胤的想法,而是把遗诏一分为三交给心腹带出了皇城。 遗诏的两部分藏在卧佛寺与卫国公府,还有一半则被那时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藏匿。 “尚未。”萧凤卿摇头:“晏衡那边已经决定随我一起讨伐晏云裳跟朱桓了,遗诏集齐了两份,最后一份还需花时间找寻。” “等遗诏全都集齐,咱们就算是师出有名了。”闻言,沈之沛目露异彩:“届时,那对狗男女粉身碎骨,建文帝道貌岸然的真面目暴露在天下人眼前,而你理所当然地凭借遗诏登基,再帮北境平反,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鬼使神差的,听着沈之沛激动的向往,萧凤卿的心情有些许微妙,少了往日那份热血澎湃、迫不及待,而是忧心忡忡。 随着计划的顺利进行,他的真实身份不日便会大白于天下。 晏凌又该怎么办? 他们的立场不可调和,难道真要刀剑相向? 沈之沛托腮,歪头瞅着萧凤卿不自觉紧皱的眉心:“在想晏凌?” 萧凤卿没接腔,眸色一片深黑静敛。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这会儿想再多也没用,表弟,你没有退路了。”沈之沛倏地抬眼晲向萧凤卿:“千金难买早知道,倘若你早知会是今日这般局面,你还会把她拉进来吗?” 萧凤卿却沉默了。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那条绿松石手串,居然发现自己不能斩钉截铁地回答沈之沛。 沈之沛目光闪烁,轻轻叹息:“表弟,你一直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何时何事都目标明确,没有什么都轻易左右你的心志。我猜,即便你对如今的局面未卜先知,你还是会选择让晏凌回骊京,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萧凤卿斜倚在圈椅内,眼皮懒懒散散地掀起,定定地凝了沈之沛一眼,忽然笑道:“你这么长篇大论来麻痹我,你以为,我会否认自己对她动了心?沈之沛,你错了,从我明白自己心意的那天起,我从没想过欺骗任何人。” “哦?那你能割舍晏凌吗?”沈之沛淡淡追问。 萧凤卿静默片刻,又笑了,语焉不详道:“我能给的,恰恰是她不能给的,反之亦然。” 沈之沛眨眨眼,不敢置信地望着萧凤卿:“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可不像说这种话的人。” 不知想起什么,萧凤卿扬起嘴角,黑眸里荧光亮亮:“晏凌那小毒妇心肠狠辣,我可不放心一面杀了她爹娘,一面把她当做枕边人,这世间姹紫嫣红,老子还没活够呢。” 正说着,白枫轻声敲门。 “王爷,王妃身边的白芷姑娘过来了。” 萧凤卿蹙眉:“关本王什么事?” “白芷姑娘说,王妃有话让她转告您。” 萧凤卿玄月眉一挑:“让她进来。” …… 不多时,白芷轻步进门了。 她身段高挑饱满,穿着粉白色襦裙,脸上妆容素雅,看着极为清丽。 “奴婢白芷见过王爷,见过世子。” 沈之沛笑吟吟地欣赏着白芷的姿容,眼睛一亮:“这就是表弟妹的丫鬟?瞧着还挺秀色可餐的,表弟真是既有眼福又有艳福。” 萧凤卿桃花眼微眯,不动声色地扫过了白芷颜色靓丽的衣裙,眼底笑纹全无。 “王妃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白芷规规矩矩地行礼,柔声道:“王妃要奴婢过来转达一声,国公爷在他院子里特意备了午膳,请王妃和您过去。” 萧凤卿随意地挥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奴婢先退下了。” 白芷避开萧凤卿锐利的视线,搭手施礼,后退几步,步态袅娜娉婷地转过身离开。 目送白芷的背影消失,沈之沛勾唇:“这丫鬟有点意思,表弟妹怕不是引狼入室?” 萧凤卿淡笑:“她那人奇怪得很,有的时候心细如发,有的时候粗枝大叶,根本弄不懂这些内宅庶务还有争斗。” 沈之沛斜眼打量萧凤卿:“啧啧,你这语气听着是嫌弃,怎么更像是宠溺?” 萧凤卿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能宠一天就算一天吧,也算我在弥补对她的亏欠。”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沈之沛的神情倏然比之前还凝重,倾身望向萧凤卿:“太子把孟家旧仆找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万一真让晏凌插手,就真的没有半分余地了。” 萧凤卿眸光一闪,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腕间,幽深眼底漫开风起云涌的碎芒,良久,他方语气复杂道:“太迟了,都太迟了。” 窗外的树叶被夏风拂过,枝丫摇曳,争相发出簌簌声响,掩盖了萧凤卿唇齿间溢出的叹息。 …… 墨渊居。 萧宜修负手站在窗前,目光沉沉注视着窗外的叠嶂青山,唐幕僚在他身后恭敬禀话。 “太子,伺候过元后的两位老仆已经找到了,她们一个叫澧兰,一个叫翠竹,自从元后薨逝以后,她们就自愿请命去了孟家老宅守灵。” 萧宜修微微侧眸,冷声道:“唐铎,你可把人安置好了?千万不能让晏云裳和朱桓发觉她们的存在!” 唐铎连忙保证:“太子请安心,卑职将她们安排在了骊京郊外的农庄,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叫她们在骊京现身。” 萧宜修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她们是唯一能够证明孤母后真实死因的人,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 唐铎道:“太子,现在既然人已经找来了,您打算怎么办?” 闻声,萧宜修一时无言。 如今晏云裳跟朱桓狼狈为奸、只手遮天,建文帝又偏袒睿王,就连那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萧凤卿亦是深不可测,他目下四面环敌,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见萧宜修面色变幻莫测,唐铎抿抿唇,突然拱手献策:“太子,您是否想过跟宁王合作?” “宁王?”太子一想起萧凤卿同样包藏祸心便惊怒交加:“那个萧凤卿心机深沉不可捉摸,他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为的就是那把龙椅,你而今却劝孤去和这么个狼子野心的人合作,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太子,你可曾听过富贵险中求这句话?”唐铎振振有词:“咱们现在式微,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倘若不找个与对手势均力敌的盟友吸引火力,睿王他们很快就能将我们蚕食鲸吞。” 萧宜修断然否决:“如果真和萧凤卿那个两面三刀的货色合作,没准儿……孤就是前门打虎后门迎狼了!” 唐铎哑然失笑:“太子,您得对自己有信心啊,您是大楚唯一的储君,是皇上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只要您不行差踏错,皇上废不了您,大楚的祖训不允许,天下臣民也不允许。” “况且……”唐铎意味深长地拖长声音:“太子,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坐山观虎斗岂不更好?” 太子略一思忖,道:“你是要我利用老七整垮晏云裳他们?” 唐铎微微一笑,缓声道:“太子,宁王爷能够扮猪吃老虎,您也可以啊,假若宁王爷能够成为我们手中的利刃,刀锋直指晏皇后的心脏,等他们斗得风生水起,咱们再直捣黄龙,岂不是更稳妥?” 萧宜修有些意动,可仍旧面露忧虑:“晏云裳母子已是如狼似虎,萧凤卿此人更是不好拿捏,万一他来日反咬一口,孤……” “太子,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取其重,萧凤卿不简单,可晏云裳母子更不简单。”唐铎眼色微深:“咱们不妨许以重利诱宁王爷,您别忘了,宁王妃惹恼了帝后,比起咱们,宁王爷夫妻的处境才更艰难,如若我们此时递一只手过去,您说他们会不会抓住?” 眼见萧宜修的表情越来越晦暗,唐铎适时地再加了一把火:“太子,您想查元后的死因,可惜我们孤掌难鸣,要是将此事交托给宁王妃,或许我们能事半功倍。” 萧宜修脑筋转得飞快,心念一动:“你是说让晏凌帮孤查明母后的死?一头叫萧凤卿帮孤对付晏云裳母子,另一头又让晏凌揪出晏云裳是杀孤母后的凶手?” “对呀,太子,双管齐下,岂不妙哉?”唐铎笑道:“让宁王爷夫妻替我们在前头披荆斩棘开道,我们就在后方坐享其成,等他们两方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再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萧宜修背着手在原地踱步,凤眸泛起忧悒,缓缓道:“你这个主意不错,如今老七独木难支势单力薄,要是孤主动提出合作,且把晏云裳母子的把柄送上门,他自然会任孤驱策。” “太子,事不宜迟,眼下朱桓回来了,晏皇后母子如虎添翼,朱桓诡计多端,宁王爷又深藏不露,他们对上那肯定是腥风血雨,到时我们也能有所动作。”唐铎刻意放轻语气:“太子,您不是想早日登基吗?眼下,这机会就放在您手边。” 萧宜修原本还在三心二意,可听到唐铎最后一句话,他深眸微沉,脑海中骤然闪现过建文帝这么多年的忽视、闪过元后的慈爱面容还有章敏莲母子的冤屈。 他焦躁的心渐渐安定,一锤定音道:“七弟被狼群咬伤,七弟妹又被晏琇所伤,孤身为他们的兄长,岂能坐视不管?吩咐下去,备上一些上好的药材补品,稍后孤就去韶年苑拜会。” 唐铎的唇角高高掀起,朗声道:“太子圣明!” …… 萧凤卿和晏凌携手去了晏衡所居的心远堂。 进了正堂,迎面便碰到款步而来的慕容妤。 “母亲。”晏凌淡淡道。 慕容妤浅浅一笑:“阿凌可是随王爷过来的?” 萧凤卿不慌不忙地颔首:“岳母大人。” 慕容妤温柔地笑笑:“国公爷在里头等着你们,准备了一桌子阿凌爱吃的菜,本来我该作陪的,但是……” 她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落在手中挎着的提篮上,感伤道:“我有点事,身体也不太舒服,国公爷就让我回屋了。” 晏凌顺着慕容妤的着眼点望去,那提篮内是精心折好的纸元宝,她恍然想起,明日就是她姨娘的祭日,也是慕容妤的女儿晏瑄的死祭。 她们都死在了同一天。 晏凌轻声道:“母亲多保重。” 慕容妤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眼眶不禁有晶莹涌动:“这话,假若是瑄儿对我说的,那该有多好,遗憾的是,我甚至没听她亲口唤过我一声娘。” 晏凌抿着唇,没做声。 慕容妤没亲耳听过晏瑄唤她,她也没亲耳听过苏眠叫过她,就连拥抱都不曾有过。 她与慕容妤皆有相同的憾事。 萧凤卿感受到晏凌低落的情绪,捏了捏她的手:“人死不能复生,还应珍惜当下才是,请岳母节哀。” 慕容妤的嘴角扯了一下:“瞧我,无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扫你们的兴,国公爷还在等你们,进去吧。” 说完,她在朱嬷嬷的搀扶下越过晏凌径自走远,她脊梁挺直,从不因自己的缺陷而埋头。 晏凌注视着慕容妤的身影,唏嘘不已。 萧凤卿提醒:“别让岳父等久了,我们走吧。” 晏凌点头,同他入了花厅。 席上,翁婿貌似相谈甚欢,畅聊天南地北。 晏衡年轻时喜好游历,萧凤卿也曾一览江山,两个人从名山大川扯到小桥流水,滔滔不绝。 晏凌听着只觉好笑。 酒宴结束后,晏凌去了隔间洗漱,未几,晏衡稳步走了进来。 “父亲。”乍见晏衡,晏凌的表情并不意外。 “他在厢房歇息。”晏衡端量着晏凌:“伤得重不重?” “不重。”晏凌含笑:“脱臼了而已,接好了。” 晏衡福至心灵:“宁王帮你接的?” 不等晏凌开口,晏衡忽道:“阿凌,为父要问你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 晏凌眼波微动:“女儿洗耳恭听。” 晏衡沉眸:“阿凌,你可喜欢萧凤卿?” 第108章 娇花万千,吾只怜一朵 虽然是伏天,回雁山庄却明媚如春。 轻盈的微风拂过池塘飘进隔间,若有若无的莲花清香悄然弥散。 四面一片寂静,窗外的娇艳花影映进室内,风起,抹开一屋使人心旷神怡的芳菲。 晏衡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企图从她脸上寻摸出一星半点独属于女儿家的娇羞,他的心情很复杂,期待又忐忑,既希望晏凌能有自己的意中人,又害怕她的意中人就是萧凤卿。 晏凌对晏衡提出的这个问题似乎毫不惊讶,她怔了片刻,笑道:“父亲放心,女儿有分寸的。” 晏衡呼吸一紧,不错眼地又打量了晏凌一遍,不死心地追问:“你到底喜不喜欢宁王?” 晏凌坦言:“喜欢。” 晏衡瞳孔猛缩,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受不了。 晏凌大大方方一笑:“父亲不必如此受惊,女儿心悦萧凤卿,可并没有和他共度一生的打算。” “这是为何?”晏衡心头发沉:“你是顾虑到卫国公府还是担心萧凤卿并非良人。” 晏凌转头直视着晏衡,鬓边的红宝石流苏蝴蝶金钗随着她的动作灵动摇曳,金丝流苏将她一双清透漆黑的凤眸映衬得熠熠生辉,而她整张明艳的面孔犹如牡丹倾国盛放。 “父亲,女儿曾答应过外祖母,此生永不为妾,可是对于女儿而言,哪怕让我拥有正妻的位置却跟其他女子共侍一夫,女儿亦是做不到的。” 晏凌的目光透着坚定,毫不避让地看着晏衡:“我晏凌,要么不要,既然想要,就得是全部。” 晏衡被晏凌这番离经叛道的话震得心神一荡,世间男子皆是三妻四妾,萧凤卿将来若贵为九五之尊,广开六宫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结果他的女儿居然说她不能和别的女人分享他。 “你是因为你姨娘?”晏衡的声音艰涩沙哑。 晏凌点头又摇头:“姨娘这一生太苦,作为丈夫,您不能给她完整的爱,作为贵妾,她除了承受把自己的情郎分给其他人一半的痛苦,她还得在嫡妻面前伏低做小,连吃一道菜、穿一件自己心爱的衣裳都要瞻前顾后。” “女儿自小在杭州长大,从进张氏学堂的那天起,女先生就教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好像在世人眼中,女子天生就该沦为男子的附庸。”晏凌落落一笑,坚毅的眉眼间散发着夺目的光芒:“但女儿不信那一套,女儿不愿意做依附男子的菟丝花,更不愿为了男人把自己囿于后宅,穷尽毕生都在跟不同的女人算计,不是计较谁得到丈夫的宠爱更多,就是在谋划自己所生的子嗣能分得多少家产,终其一生,都是为男人而活又为男人而死。” 晏衡看着决然坚定的晏凌,好半晌都没吐出一个字,他的心因为晏凌的惊人之语受到了巨大的撞击,可细细思量过后,他又情不自禁为晏凌感到骄傲。 虎父无犬女,不愧是他晏衡的女儿,看事通透聪慧,拿得起放得下。 不像他…… 因为他的优柔寡断,害了两个女人。 “父亲,”晏凌后退两步,郑重朝晏衡施了一个大礼:“那夜宁王跟您密谈,我虽未问过他你们的谈话内容,但女儿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他请您用兵权支持他,他要您手中的五军都督府。女儿之所以向您袒露心扉,不是为了让您看在女儿的份儿上帮他,相反,女儿期望父亲能在天下大势下,做出最正确也最有利于卫国公府的决定,不要考虑女儿。” 晏衡一愣:“你难道不盼着父亲辅佐宁王?” 晏凌哑然失笑:“父亲,儿女私情在家国存亡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更不该成为筹码。您是戎马多年的军人,卫国公府是跟随太祖在马背上打江山的开国功勋,晏家的子女没有一个是懦夫,我们该为江山百姓而战,而非沉湎一己私欲置万世太平而不顾。” “好,好,好!”晏衡不由得热血沸腾,抚掌大笑:“我晏衡这辈子能得你这么个胸有丘壑的女儿,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阿凌,你若是男儿,为父早就带着你上了边关!” 晏凌淡笑:“谢父亲夸奖,纵使女儿并非男子,女儿也能为万民为社稷做出自己的奉献。” “父亲,如今晏云裳跟朱桓倒行逆施的所作所为您也全都看到了,太子在他们的重压之下,根本难堪大任,睿王刚愎自用,又被晏云裳掌控多年,晋王更是泯然于众人。所有皇子里,只剩下一个萧凤卿,只有萧凤卿能够将大楚颠倒的日月重新轮转过来,此人工于心计、手段狠绝,女儿不敢说他会是旷世明君,但至少,他不会让大楚的江山落入外夷之手。” 听着晏凌激昂慷慨的话语,晏衡的眸色明灭不定。 他想起了随太祖开疆扩土的祖父,想起了卫国公府这些年被建文帝投闲置散的憋屈,想起了烈火烹油的锦绣江山下,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 “阿凌,为父再问你一次。”晏衡面容肃穆地望着晏凌:“你果真不愿入萧凤卿的后宫?” 晏凌不假思索:“请父亲相信我,女儿句句属实。” 晏衡沉默了,他垂眸思索着,须臾,又抬头瞥向晏凌:“阿凌,你眼下是宁王妃,到了那一日,你便是母仪天下的凤主,为什么不试着……” “父亲。”晏凌冷不丁打断晏衡,她洒然一笑,明亮的凤眼飞开璀璨笑意:“女儿这般品貌,难道不值得一个好男儿全心相待吗?人生漫漫,女儿坚信,终有一朝,我会如愿找到一心人。” 寥寥数语,晏凌的身上就透出了一股潇洒豪爽的气质,令人陡生自惭形秽之心。 晏衡彻底没了犹疑,他大踏步上前握住晏凌的肩膀:“你放心,你既已明志不进萧凤卿的后宫,父亲便再没了后顾之忧,只要萧凤卿能做个好皇帝,父亲定会鼎力相助,待他登基之日,就是你重获自由之时,卫国公府什么功劳都可以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地离开。” “谢父亲大义。”晏凌欣然含笑:“阿凌相信父亲的选择。” 父女两个又闲话了一些家常,他们谁都没注意,在窗外的池塘边,有一串轻若无痕的脚印朝厢房的位置延伸而去…… …… 回到韶年苑,紫苎、白芷迎了出来,白芷出声禀报:“王爷、王妃,太子殿下来了。” 晏凌转眸瞥向萧凤卿,两人目光相对,对萧宜修的来意心知肚明。 萧凤卿牵着晏凌进会客厅,余光捕捉到白芷晃动的裙角,似笑非笑:“阿凌,你这四个丫鬟个个貌美如花,你就不担心她们哪天一不小心就爬上你夫君的床了?” 跟在身后的白芷眸光一闪,深深低下了头。 晏凌冷哼,斜睨萧凤卿一眼,毫不在意道:“不出意外,这几个都要跟随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挑模样出众的,难不成叫我天天对着庸脂俗粉?再说了,她们和春花秋月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有什么好提防的?高门大宅的主母总爱把夫君偷腥的罪过推给丫鬟,殊不知,丫鬟爬床是事实,男人们抗拒不了也是事实。” 萧凤卿不由得摸摸鼻子,嬉皮笑脸:“阿凌的言谈举止总是跟别人不同,我越发觉得自己眼光出众了,阿凌别怕,谁敢爬我的床,我绝对扒了她的皮给你做坐垫。” 闻言,晏凌漫不经心地勾起唇:“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萧凤卿抬起健臂将晏凌拢进怀内:“娇花万千,吾只怜一朵。” 晏凌忍俊不禁,被萧凤卿带着慢慢朝前走。 白芷不知不觉止住了步子。 紫苎疑惑地打量她:“你发什么呆?” 白芷抿唇,瞟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萧凤卿夫妻:“王爷和王妃真是恩爱。” 紫苎掩唇笑道:“羡慕了?没关系,改日找王妃说说,让她给你配个好人家。” 白芷面露羞涩:“胡说些什么呢,我才刚来王妃身边伺候,年岁也不大,有什么可着急的?” “可你那眼神,我瞧着就是恨嫁了。”紫苎打趣:“你不愿麻烦王妃过问你的亲事,莫非是心中有人了?那人是谁?是王府内的小厮或者管家吗?还是田庄上的?” 白芷心口一突,面色忽青忽白,连忙摆手:“绝对没有的事,你可别瞎说!” 正闹着,绿荞与绿萝同时出现在垂花门一侧,绿荞扫了眼白芷,目光又落在眉飞色舞的紫苎身上:“说话小点声,别吵吵嚷嚷的,没见王爷王妃在待客吗?怎么离了王府就不懂规矩了?没得叫人笑话。” 紫苎急忙收住笑声:“绿荞姐说的是,我这就干活儿去。” 眼见紫苎转身溜走了,白芷也想跟上去。 熟料,脚跟刚提起,绿荞淡静的声音也随即响起:“白芷,你这身衣服的料子不错,但我们终究是丫鬟,你先换了它再来伺候吧。” 白芷面色微变,嗫嚅道:“嗯。” 绿荞别有深意的眸光在白芷脸上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尔后,回身走了。 午后阳光灿烂,白芷抿唇站在原地,眼色越发幽深。 …… 萧宜修在会客厅没等多久,远远就见到一双俪人携手并肩而来。 他们身后繁花如画,间或有两三只白鸽飞掠而起,画面美轮美奂。 目睹这一幕,萧宜修的眼底泛起一丝羡慕。 “未知太子皇兄前来,弟弟有失远迎,还望皇兄恕罪。” 萧宜修起身笑笑:“刚来一会儿,也是孤思虑不周,应该先派人过来通传的。” 晏凌福身行礼:“见过皇兄。” 太子笑容可掬,虚抬双手:“七弟妹无需多礼。” 言罢,太子示意身边的婢女送上礼品:“这些都是孤的私库取出来的,你们夫妻都有伤在身,理应好好休养调理,尤其弟妹,毕竟是女子,受了伤更要精心护理。” 晏凌浅笑:“谢皇兄关心。” 宫婢奉上三盏碧螺春,萧凤卿请萧宜修落座,尔后牵着晏凌坐在自己身边:“皇兄过来做客,我们自然是夹道欢迎,何必准备这些东西?都是自家兄弟,也用不着这么客气,平白弄的生疏了。” “是啊,七弟所言极是,我们都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手足之间就得常来常往,这感情才热乎。”萧宜修端起茶碗喝一口,抿抿唇,选择了单刀直入:“七弟,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兄就不和你绕弯子了,孤最近碰上一件特别棘手的事,需要七弟施以援手。” 话落,萧宜修讳莫如深地看了看周遭眼观鼻鼻观心的婢女。 萧凤卿会意,淡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等整座会客厅只有三人了,萧宜修开门见山道:“七弟,为兄打造了一艘船,船的掌舵人是孤,目的地是晏云裳母子的断头台,不知你可有兴趣上这艘船?” 萧凤卿眸色一深:“船的材料可坚固?这出船行海最怕的就是大风大浪,皇兄这艘船若是行到一半就翻船了,这船上的人岂不是连尸骨都找不到?” 听着萧凤卿如此直言不讳,萧宜修颇为惊讶,他原本还以为萧凤卿会装傻充愣地谈条件。 一时间,萧宜修又茫然了,不知道自己找萧凤卿合谋扳倒晏云裳母子是否是明智之举。 然而,目前的形势其实根本容不得他再拖泥带水,思忖一会儿,萧宜修道:“孤有个法子,能让晏云裳母子连同朱桓万劫不复,七弟你说,如果是这样,这艘船的材质是否牢固呢?” 此言一出,晏凌眼神微凛。 倘若她没猜错,萧宜修所谓的办法就是孟氏。 萧凤卿适时地露出好奇心:“是什么?” “是孤的母后,孟氏。”萧宜修沉声道:“晏云裳当年没入永巷,本来满朝都以为她再无翻身之地,没想到晏云裳不过半年就东山再起,而且风头更胜以往,不仅用各种手段逼迫当初谏言父皇赐死她的大臣走投无路,甚至就连孤的母后以及未出生的弟弟都遭了她的毒手。” 萧凤卿不解地蹙眉:“元后是难产而死,这个太医署不是早就盖棺定论了吗?” “有朱桓那个阉贼的包庇,太医署能证明什么,他们早就被东厂买通了!如果孤的母后真是难产而死,为什么她宫内的奴婢都十去八九?”萧宜修越说越气氛,一拳砸在小几上:“可恨孤当时还只是个无所依仗的幼童,否则孤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母后和弟弟死的含冤莫白!” 萧凤卿闻言一哂,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住了唇角的讥诮。 就凭萧宜修这脑子,晏云裳要对付他只需要动动小指头,若非储君的位置,萧宜修早投胎了。 晏凌看一眼默默品茶的萧凤卿,暗骂他是老狐狸,清了清嗓子,问道:“看来皇兄是找到确凿证据能证明元后的死跟晏云裳有关了?皇兄,你果然高瞻远瞩,明知元后的死另有蹊跷,还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这大概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吧,弟媳真佩服你。” 萧宜修自觉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一件大事,正需要旁人的称颂,于是立刻和盘托出:“不瞒弟妹,孤在前阵子就派人回母后的家乡找寻服侍过她的老人,还真让孤给找着了,她们的人已经到了骊京,也很乐意替母后伸冤,可难就难在……” 难处在哪儿,萧宜修没有一气儿说完,但聪明人立马就能听懂。 萧凤卿慢悠悠地接茬:“只有人证,没有物证,不足以取信天下。” 萧宜修深以为然,顺理成章地带出自己的未尽之言:“七弟妹冰雪聪颖,在杭州又破过一些案子,如果七弟妹能够帮孤查明母后的真正死因,再加上那两个人证,晏云裳绝对百口莫辩!” 晏凌眨眨眼:“要我来查元后的死?这……这不太容易吧,毕竟时移世易,很多证据都压根儿没保存下来,而且晏皇后的势力根深树大,查起来恐怕困难重重。” 萧宜修并不气馁,见萧凤卿若有所思,他转而去攻克晏凌:“七弟妹,你们夫妻触怒了父皇和晏云裳,晏云裳母子又唯恐七弟异军突起参与夺嫡,你们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容乐观,一旦晏云裳对你们动了杀心,父皇可不会念在骨肉情分上就对你们高抬贵手。” 晏凌默然不语,萧宜修能看破的事,她与萧凤卿早就心照不宣了。 更何况,卫国公府又投靠了萧凤卿,迟早都会成为晏云裳想拔除的眼中钉。 反正孟氏的案子,她本来就答应了萧凤卿查办,而今连证人都有了,她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早日查明孟氏的死因,萧凤卿就能早日称帝,她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七弟,只要你能跟孤合作联手铲除晏云裳母子,孤可以承诺你,将来孤做了大楚的天下之主,你与七弟妹功不可没,你们会是大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萧宜修游说萧凤卿:“没了晏云裳,将来沈淑妃也能扬眉吐气,等孤登基以后,沈淑妃甚至能出宫和你们团聚,孤可以恩准沈淑妃出宫荣养,如若是睿王篡位成功,你们一家人连活着都艰难。” 萧凤卿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晏凌疑惑地睨向萧凤卿,不懂这人又在拿乔什么,分明心里都乐开了花,还故意一脸深沉。 恰此时,萧凤卿也转眸看向晏凌。 他的眼神似乎含有诸多内容,是晏凌未曾见过的复杂。 晏凌愣住了,心都不禁停拍一息。 第109章 下次再亲你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四目对视,久久难分。 大概是坐在窗边的缘故,阳光斜斜投进晏凌的眼底,宛如宁静湖泊泛着的潋滟水光,闪闪发亮。 萧凤卿在晏凌清澈见底的眼睛中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透过那抹影像,似乎能窥探到自己的灵魂有多阴暗残破。 自卑突如其来,让他挺拔如松的身姿稍佝偻。 莫名的,他感觉自己在光风霁月的晏凌跟前,矮了一截。 “七弟,七弟妹,你们意下如何?” 萧宜修的问话响在耳畔,惊醒了两个人。 萧凤卿轻咳一声,略微局促地错开眼。 晏凌不明所以,对萧凤卿的异常很是奇怪,可萧凤卿没点头,她也不能擅自做主。 萧宜修警惕地盯着萧凤卿,暗忖萧凤卿莫非要狮子大开口? 正想打退堂鼓走人,萧凤卿突然端起了茶碗,他慢条斯理地抿一口,怅然道:“皇兄,臣弟如今的窘境你也看到了,晏云裳母子千方百计逼迫我们夫妻,包括宋婉婉的事,想必皇兄也瞧出其中端倪了。幸亏臣弟装疯卖傻了这么多年,否则早已投胎转生,臣弟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自保,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萧宜修亦是心有戚戚:“晏云裳母子深得父皇偏爱,再加上还有朱桓那条阉狗煽阴风点鬼火,我们能生存至今,实属不易。” 这倒是萧宜修的真心话,他六七岁就没了自己的生母,也多亏建文帝有诺在先,只要孟氏生下嫡长子就立储,加上文武百官对大楚祖训的拥立,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萧凤卿垂下眼眸,右手无意识地摩挲上了左手腕的手串,一颗一颗缓慢地捻过,他终于道:“晏云裳这些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皇兄的提议正中臣弟下怀,咱们与其被晏云裳逐一击破莫不如抱团对敌,臣弟也无所求,只是希望能在晏云裳的毒手下保全家小。” 萧宜修目光一闪,眸子不经意地在晏凌沉静的脸上掠过,诚恳保证道:“七弟放心,你我只要能把晏云裳母子拉下来,作为他们的帮凶,朱桓届时必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然也会变得不足为惧,他们若是倒台了,父皇还能指望谁?五皇弟一只纸人罢了,能当什么大用?父皇的依仗只剩下你我了。” 萧凤卿扬唇笑笑,心悦诚服地说:“太子皇兄运筹帷幄智谋百出,臣弟佩服,不过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晏云裳一党自政多年为虎作伥,想要撼动他们并非一日之功。” “这是当然,要么不做,既然决定做,就必须一击毙命!”萧宜修踌躇满志,他抬眸看向晏凌:“查清孤母后真正死因的事,就劳烦七弟妹费心了。” 晏凌淡淡一笑:“皇兄不必客气。” 说完,晏凌话锋一转:“不知那两位证人目前在何处?皇兄可把人安置好了?会不会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萧宜修忙道:“她们就在骊京外的庄子上,是孤的幕僚安顿好的,弟妹宽心,孤已经把她们的行踪抹去了,任何人都查不到。” “如果弟妹想要见她们问当年情况,孤随时都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晏凌点头:“既然是这样,等我们回到骊京,我就抽空去见见她们,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但是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只要我们循序渐进徐徐图之,真相早晚会水落石出。” 萧宜修抿抿唇,眸中倏然闪过一丝深刻的恨意,牙关紧咬:“晏云裳害死了敏莲母子,这笔血债,孤一定要向他们讨回来!” 闻言,晏凌倏地扫了萧凤卿一眼,瞥到他眼睫低垂,也不知在想什么。 “皇兄不要再难过了,逝者已矣,皇嫂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整日为他们伤神。”晏凌缓声道:“淳儿还小,皇兄得打起精神振作起来,他还需要仰仗你这个父亲呢。” 提起章敏莲,晏凌也觉得颇为可惜。 她还记得她入宫敬茶那日,章敏莲当众刁难她,后来也时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对她明褒暗贬,虽有点小心思,但不是多讨厌的人。 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死得那么惨,莫提太子,即便是她都难免伤怀。 萧宜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多谢弟妹的关心,淳儿是皇长孙,孤害怕晏皇后他们会对他下手,所以一直都带在身边,防范得紧。” 晏凌又看了一眼萧凤卿,发现他依然在走神。 她不禁蹙眉,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萧凤卿猝然回神,先睨向冲他使眼色的晏凌,然后笑睇着萧宜修:“皇兄,晏云裳的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大家有商有量,共同进退。” 萧宜修点了点头,撩袍站起来:“七弟,弟妹,晏云裳耳目众多,孤就不在你们这儿多待了,免得徒增麻烦,你们也要多加小心。眼下朱桓回来了,他是晏云裳最大的帮手,又手攥东厂和锦衣卫,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你们不可不防,万事务必多留个心眼。” 萧凤卿颔首:“臣弟记住了。” 等萧宜修走了,晏凌扭头望向萧凤卿:“你刚才在想什么?你明明早就想借着孟氏的事对付晏云裳,为什么方才萧宜修提出来的时候,你却犹豫了?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哪儿犹豫了?” “你就有啊。”晏凌翻了个白眼,突然凑近萧凤卿,眼神锐利得宛如钩子:“你犹豫之时还抚着我的手串,怎么,你该不会心里有鬼吧?难道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萧凤卿面色如常,一瞬不瞬地凝着晏凌,他歪着头,流光盈动的桃花眼充满了暧昧的情愫。 “我心里的确是藏着鬼,要来看看吗?” 说着,萧凤卿捉住晏凌的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晏凌被迫被他压在胸前,掌心处依稀传来了他强有力的心跳,怦怦的律动宛如一首浑厚的古曲,就好像她握住了这人的心脏一般。 她愣愣地仰视着萧凤卿,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潮瞬间淹没了她,令她无法思考。 “我这心里面呀,藏着一只女鬼,”萧凤卿懒散开口:“这世间的鬼皆是青面獠牙,唯独我心中的女鬼最是可爱,不仅可爱还特别貌美。” 他垂眸注视着晏凌,神情慵懒,语气却温柔。 晏凌的眸光忽然变得飘忽,不太敢和他对视。 萧凤卿的双臂徐徐下移,曲起了手指,在晏凌敏感的腰窝上若有似无地转着圈圈。 晏凌被逗得身形一僵,纤腰一缩,偏偏萧凤卿又故意揽住她不准她逃,于是她只好蜷进了萧凤卿的怀抱躲避,萧凤卿得逞一笑。 晏凌憋着腰侧的痒回嘴:“王爷果真是不走寻常路,旁人心里装着的是功名利禄美人江山,你的心中却装了一只鬼,不怕反噬吗?” 女子柔曼的曲线贴伏在身上,萧凤卿的心尖一颤,他抬手掐住晏凌的下巴,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面上,眉梢眼角俱是融融春意:“阿凌,你说的这么直白,难不成想采阳补阴吗?” 晏凌羞耻得厉害,挥拳朝萧凤卿打去。 萧凤卿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拳头,他的手大而暖,把她的手牢牢地包着。 触及到萧凤卿双眸中燎亮的两簇火焰,晏凌无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感受到晏凌的软化,萧凤卿勾唇一笑,倏地低头朝晏凌唇上吻来。 凝视着那张越来越近的俊脸,晏凌顿时紧张地手足无措,下意识就闭紧了自己的眼。 她能够泰然自若地在晏衡面前表达对萧凤卿的好感,但要她若无其事地接受萧凤卿的亲近,她终究是羞窘的。 见状,萧凤卿停在距离她唇珠半寸的位置,猛然朗声大笑起来:“阿凌,你真好玩!” 晏凌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恼羞成怒地一掌冲萧凤卿腹部拍去。 萧凤卿反应神速地接住了晏凌的招,随后,仿佛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从晏凌手下逃脱了。 晏凌扑了个空,气得跺脚:“萧凤卿!你简直是太可恶了!” 萧凤卿修长的身形犹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掠到大门前,笑眯眯地往晏凌挥了挥手:“下次我一定会亲你的,这次就不了,我中午吃了一盘大蒜,怕熏着你。” 晏凌啼笑皆非,她大步流星地跑上前想逮住萧凤卿狠命揍一顿,熟料一出门,萧凤卿早就脚底抹油溜了,连影子都找不见。 晏凌冷冷一哼:“没皮没脸的家伙,我要真是那只女鬼,早晚吸干你的血。” 想到刚刚被萧凤卿耍弄的画面,晏凌挠了挠发烧的面颊,转身朝韶年苑的方向去了。 晏凌离开不久,萧凤卿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了廊柱一侧,他抱臂斜倚着柱子,深邃的眸色如同浓黑月潭,所有翻涌的波涛都尽数吞没。 …… 碧空如洗,夏风徐徐。 澎德堂庭院中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四周声息全无,三两内侍在树下用丝网将蝉黏走。 气氛本该一片安好,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愤怒恐慌的吼声骤然划破了空气里流荡的安宁。 “滚!萧胤,你给朕滚!滚!” 守在卧房门外的邢公公和单公公对视一眼,同时一叹,尔后面色晦暗地入屋服侍。 打开房门,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脸惶恐的建文帝,他似乎是从龙榻上滚下来了,身上的寝衣衣带松散,瓷枕在脚踏边跌了粉碎,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邢公公快步走过去搀扶起浑浑噩噩的建文帝:“皇上,您有没有哪儿磕着?” 建文帝对邢公公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抖着手拉住邢公公,高声道:“去,去把朱厂臣给朕叫来,马上!” 邢公公忙不迭应声而退。 单公公适时地沏来一杯安神茶递给建文帝:“皇上,皇后嘱咐过奴才,让奴才给你随时备着。” 建文帝魂不守舍地接过安神茶,一双手仍旧颤动不止,往日犀利的眸子此刻仿若覆上了一层死灰,脸色白得像被石墨压过。 “小全子。”建文帝叫了声单公公旧时的名字,他看着屋外摇晃的树叶,不知想起什么,眸色闪烁不定:“你相信人死后真有鬼魂吗?” 单公公目光一闪,笑了笑:“奴才是不信的,这人死如灯灭,驱壳都不在了,魂魄又往哪儿安放?依奴才看,所谓的鬼魂一说,那就是坊间人云亦云的迷信罢了。百姓们有的或许是真受鬼魂困扰,但皇上是真命天子,那些腌臜东西岂敢靠近皇上?” 建文帝微微凝眸,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仿佛是风暴过境后的大海,翻卷着汹涌海波。 他又梦见了萧胤,那个阴魂不散的萧胤已经在梦中纠缠了他十多年! 为什么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他还不肯消停? 就算萧胤心有不甘迟迟不肯去投胎又如何,如今的天下之主是他萧鹤笙,而萧胤不过是史书上的乱臣贼子,遗臭万年受万人唾骂! 建文帝暴躁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捧着茶碗的双手也慢慢变得镇定,他面沉如水,冷声道:“你说的是,世上哪儿来的鬼魂,全是一些别有祸心的鼠辈在浑水摸鱼。” 单公公不疾不徐地拾起建文帝摔碎的瓷枕,脸上挂着一抹恭敬的笑:“皇上,朱督主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些烦心事便交给他处理吧,黄真人新炼的丹药又要送来了。” “你说得对,朱厂臣是朕的左膀右臂,除了裳儿,就数他最合朕的心意,只要是交给朱厂臣的事,没他办不到的。”建文帝眼睛一亮:“黄真人可愿来山庄?朕还有长生之道要请他指点迷津。” “回皇上,黄真人说他在外自在惯了,更何况,他最近又新研究了一种炼丹的方子,只等成品出炉就给您送来。” 建文帝感慨道:“还是你们几个对朕忠心。” 话落,邢公公就领着朱桓进来了。 单公公垂眸,静静恭立到一侧。 朱桓恭谨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建文帝一看到朱桓便立时落下了心头大石,主动走下脚踏迎过去扶起他:“厂臣,有件事困扰了朕很久,朕想交由你去做。” 朱桓淡声道:“可是卧佛寺的事?” 建文帝点点头:“还是厂臣最了解朕的心意。” “月余前,骊京天降惊雷,当夜就劈裂了卧佛寺的金佛像,在那佛像倒塌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把红缨三叉戟!” 建文帝话音一顿,锐目中迸发一丝森然寒意:“朕怀疑此事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说不定萧胤还有同党藏匿在骊京等着兴风作浪,朕希望你能尽快查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一门心思惦记的都是萧胤鬼魂作祟的事,从头到尾都没提过章敏莲母子的死。 朱桓垂头,隐去了唇角的嘲讽:“请皇上放心,微臣已着手调查这件事,相信罪魁祸首很快就能抓到。” 建文帝面色稍霁,转念想到梦境所见,他眼底浮现了一团团化不开的阴霾:“朕这些年时常梦到萧胤,都说时间能叫人忘却很多事,可不管过去多少年,你把萧胤的头颅送来给朕过目的那个场景,朕始终记忆犹新。” “萧胤毕竟是跟在朕身边长大的,当年下旨伐北的时候,朕亦是于心不忍,有过诸多犹疑,还叮嘱你尽量留活口。谁知道萧胤毫不感激朕的留情,反而试图起兵造反,朕杀他满门,也是迫于无奈,祖宗打下来的江山不能在朕的手上分崩离析。” 朱桓面上故作动容,心中却在无声冷笑。 当初建文帝早就想除掉萧胤,可是始终找不到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理由。 若非他和晏云裳以兵权设局,又在北境埋下眼线里应外合,萧胤也不会中计从而把屠刀递给建文帝。 “皇上太仁慈了。”朱桓目露唏嘘,作势轻叹道:“倘若镇北王当年没有拥兵自重,皇上也不会忍痛大义灭亲。这天下本就属于皇上,镇北王虽然是您的弟弟,可他也不能什么东西都觊觎,凡事总该有限度。皇上,时过境迁,您就不必自责了,您为镇北王一家做的已然够多,镇北王屡次入梦侵扰皇上,许是仍不甘您当年的决定。” “他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建文帝冷哼,眸光冰凉如雪:“朕把他们一家三口的灵位都放进了太庙,真要计较,镇北王妃死前失节,她根本没资格冠上萧姓。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朕忍着弄脏太庙的恶心大发慈悲地迁进去,她做鬼都得对朕三拜九叩!” 单公公缩肩佝腰地站着,存在感极小。 听着建文帝滔滔不绝的怨愤,他微垂的眼眸底下有寒光倏忽而逝。 朱桓温声安抚建文帝:“皇上别为那些琐事操心了,既然是出来避暑的,那就好生享受,一切事宜都有微臣替皇上分忧。” 建文帝怒意略平,再次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起,几朵阴云在万里晴空飘然而至。 随着天边闷雷声声,预示着又有一场雷阵雨即将来临。 …… 韶年苑内,晏凌端坐在正厅,姿态雍容大气。 大概是等的久了,她缓缓靠在太师椅上,顺手端起手边的茶碗,也不喝,纤细的手指夹起盖碗,一下一下拨着茶汤表面的茶叶。 绿萝与紫苎分别立于两侧,神色复杂。 绿荞疾步跨进门槛,她瞥一眼跪在厅中央的白芷,俯身在晏凌耳边轻声道:“王妃,衣柜里少了一件主腰,奴婢在白芷屋内找到了。” 闻言,晏凌轻轻一笑,挑起眼稍扫向面如金纸的白芷:“何为白眼狼,我今儿算见识了。” 第110章 阿凌,生辰快乐 话音落下,紫苎突然大步冲上前,当着众人的面,举手狠狠扇了白芷一个耳光。 “你为什么要做下这种陷害王妃的事?”紫苎厉声质问:“王妃平时待我们这么好,你怎么能串通外人害她?白芷,你太无耻了!” 主腰是女子最贴身的衣物,白芷把它偷出来藏匿,目的肯定不简单。 紫苎与白芷一间屋子,素来关系不错,她又特别亲近晏凌,所以更加不能接受白芷的背叛。 白芷的半边面颊都被打歪,良久,她捂着肿痛的脸颊,缓慢地偏过头,迎上了晏凌冷澈的双目:“奴婢知错了,奴婢一时鬼迷心窍,还请王妃开恩。” 晏凌托腮而笑,懒洋洋的,她认认真真地打量白芷一眼,评价道:“小家碧玉,秀色可餐。” “王妃?”紫苎一头雾水,不明白晏凌的意思。 晏凌将茶碗搁在桌面,似笑非笑:“白芷,我身边伺候的四个大丫鬟,你的容貌是最出众的,做丫鬟确实是大材小用,也难怪你对王爷动心。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王妃,奴婢……”眼见自己的企图被晏凌当众戳破,白芷难堪地低下头:“奴婢知道错了,是奴婢异想天开,奴婢以后再也不会了。” 紫苎匪夷所思地瞪大眼:“你想爬王爷的床?白芷,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入宁王府的时候,你还经常劝我们不要对王爷生出非分之想,那时的你是除了绿荞姐姐以外最本分的,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白芷哑口无言,她一开始的确是鄙夷萧凤卿这种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男子,可随着时间的推进,她渐渐看到了萧凤卿不同于人前的一面。 尤其是……萧凤卿对晏凌着实太好了,好到她总是情不自禁地羡慕,甚至想也得到萧凤卿对晏凌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好。 自从心里萌发了给萧凤卿侍寝的念头,白芷越发觉得晏凌不够识大体,不够温柔体贴。 其他主母都会把自己带去夫家的丫头开脸送给夫君,唯独晏凌是异类,不仅不让萧凤卿去后院找侍妾,也没想过让她们做通房。 “奴婢真的知错了,王妃,您饶过奴婢这次吧。”白芷眼眶微红:“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别把我赶出王府。” 晏凌垂眸注视着手上的琉璃镶翠玉手戒,淡淡道:“你错哪儿了?” 白芷忙哽咽道:“奴婢错在不该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偶尔也是一件好事,人是得爱做梦,万一不小心就实现了呢?”晏凌微微一笑:“你最大的错误,是你的梦和你的能力悬殊太大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题就在于,你把所有的盼头都寄托在了别人身上。” 白芷面色微变,目光闪烁起来。 晏凌瞥向绿萝,绿萝会意,看着白芷:“我前两天经过厨房,看到你跟睿王妃身边的婢女百雀神神秘秘的,后来你一直不对劲,干活儿也失魂落魄的,我便对你多留了个心眼儿。” “绿萝把这事告诉我,我又回禀了王妃。”绿荞随即接腔:“你这几天经常抢差事,衣饰妆容也比从前讲究许多,今日王妃是故意问我们谁愿意去王爷的书房传递消息,结果你是最先毛遂自荐的人。” 白芷听着绿荞与绿萝一唱一和,彻底傻眼了。 晏凌挑了挑眉:“睿王妃究竟许你什么好处?还有,你把我的主腰偷走,意欲何为?” “王妃……”白芷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像一颗雨露滴在花叶上,楚楚动人:“奴婢真不敢了。” 晏凌落在白芷脸上的眸光倏然一冷:“白芷,你在我这儿服侍也将近两个月了,我的性子你应该很清楚,不要逼我连最后一点主仆情分都不顾了。你若是继续守口如瓶,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铁齿铜牙。” 白芷被晏凌眼底的厉色震慑,身子一颤,吞吞吐吐道:“百雀只叫奴婢偷了王妃的主腰出来……她说,反正平常王妃的箱笼都由奴婢掌管,王妃的衣服那么多,丢了一件也不会太注意,其他的,奴婢、奴婢也不知情……但,百雀问过奴婢一个很古怪的问题。” 晏凌秀眉一动:“什么?” 白芷咬唇,抬眸瞅了晏凌一眼:“她问奴婢,王妃是不是与贺兰徵质子的交情匪浅。” 一语出,众人皆惊。 绿荞三人面面相觑,顿时领会睿王妃的意图。 紫苎气怒:“好毒的计策,睿王妃肯定是想把王妃的贴身衣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质子那里,她想污蔑王妃和质子的关系!” 晏凌面无表情,可周身的气息仿佛冰芒凝结。 绿荞失望地摇摇头:“白芷,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知不知道一旦睿王妃的奸计得逞,王妃她是要被皇上赐下三尺白绫的!” “白芷,上次你弟弟因为赌债差点被赌坊的人砍掉一只手,王妃得知以后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体己钱都给了你。”绿萝痛心疾首:“你为什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荣华富贵的诱惑就这么大吗?大到能让你丧失掉本心?” 白芷羞愧地抬手蒙住脸,抽泣道:“并非是荣华富贵迷人眼,是王爷他……对王妃太好了!” “王爷对我好,那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与你何干?你算什么?”晏凌又笑了,明亮的凤眸浅浅弯起,眼底却流转着一星寒意:“萧凤卿是我丈夫,他待我好是应该的,你可以羡慕,可这并不能成为你出卖我的借口。” 白芷语塞,定定地看着晏凌,因她眸底的冷意与杀机而心惊胆战。 说完,晏凌目光一转,掠向绿荞:“白芷是国公府的人,还是母亲给我的,把她的卖身契还给她,送回母亲那儿,再将她所做的事一五一十如实告知。” 绿荞福身:“是。” “不要啊王妃!”白芷摇摇欲坠,慌忙膝行上前拽住晏凌的裙摆,卑微乞求:“奴婢是家生子,爹娘弟弟都是靠晏家养活的,你就这样赶走了奴婢,奴婢真没活路了,国公夫人饶不了奴婢的!”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谎言和背叛,结果你两样都占了。” 晏凌冷淡地挪开自己的脚,漠然侧头,连眼角余光都没再分给白芷。 …… 厅外的廊檐下。 “王爷……”白枫欲言又止地看向萧凤卿。 萧凤卿抬了抬手,示意白枫不要出声。 他缓步走到槅扇边,透过雕花方格朝内探去。 里头,白芷苦苦哀求,晏凌侧身坐着,无动于衷,他只能看见她半张冷漠的侧颜。 这一刻的萧凤卿突然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晓得自己打这样的比方不太合适,可他偏生从白芷的下场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只是一个背叛了她的奴婢,她就能绝情如斯。 那么,换作是他呢? 他是她的枕边人,是她口中该善待她的丈夫。 有朝一日,假若她知道全部的真相,知道他对她的好掺和了利用,她还能原谅他吗? 她愿意为他妥协放弃原则吗? 只怕…… 脑海中闪现过沈淑妃与沈之沛的铁口直断,萧凤卿的眸光愈加深沉,一颗心仿佛被千重蛛网所黏住,不上不下,窒息又茫然。 哭诉声不绝如缕,他始终听不到晏凌的心软。 半晌,萧凤卿抿抿唇,兀自转身离开了。 …… 雷阵雨来势汹汹,直到日暮时分才堪堪罢歇,天际一抹烟紫色的金霞在农舍庄园间徐徐染开,倒映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浓墨重彩。 “王妃,丸子的肉丸来了。”绿荞端着托盘进门,看见晏凌正在给火麒麟洗澡:“这小家伙真挑剔,奴婢给它洗它还不乐意呢。” 晏凌失笑:“你连它的醋都吃?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王妃人美心善,待谁都好。”绿荞把托盘放在澡盆边,犹豫片刻,低声道:“王妃,白芷的事,您别放心上,人心隔肚皮,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晏凌用毛巾裹着丸子出澡盆,丸子四肢一落地立刻自己把水珠抖干净,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到食盆旁吃肉丸,边小口吃着边偷瞄晏凌,尾巴摇摇摆摆。 “我的心情是受了些影响,不过看到它就舒畅多了。”晏凌在丸子柔软的脊背摸了摸:“白芷跟在我身边没多久,要说特别难过倒也没有,只是感慨人心难测罢了,你把白芷送回去了?” “奴婢正要同你说这事,奴婢本来是想送白芷走的,结果白枫把人带走了。”绿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晏凌的面色,试探道:“王妃,王爷该不会真看上白芷了吧?” 晏凌不以为意:“不会,想来他又在打鬼主意了,既然是王爷想要,那你就不用再管。” 这时,屋外倏地隐隐传来一阵轻渺如烟的笛声,笛声清越悠扬,像乡间的明快小调。 那笛声格外空灵悦耳,曲音轻快活泼,让人听了不由得精神振奋,顿生神清气爽之感。 晏凌愣了愣,下意识快步走到槅扇边,她探头一望,怔住了。 斜阳余晖洒满庭院,白衣胜雪的男子眉眼低垂,一条长腿支地,另一条长腿曲着静静地坐在紫藤花架下奏笛,他神态散漫,手持一管碧色的玉笛,宛如活水一般的碧绿将他修洁的手指衬得精美绝伦。 晏凌驻足原地,眸色深深地凝视着他。 她第一次见他穿白衣,气质明净得宛如一场纷纷扬扬的梨花雪。 绿荞也循声走了过来,看到花架下清雅脱俗的男人,她侧眸瞥一眼微微失神的晏凌,主动开口:“王妃您去吧,这儿有奴婢。” 许是听见了动静,萧凤卿略微侧头,目光悠远地投向晏凌,唇角漫不经心地勾着。 他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可晏凌就是知道,他在等她。 两人隔空相望,谁都没开口,也谁都没动身。 良久,在萧凤卿灼热的眸光中,晏凌终于败下阵来。 收回视线,晏凌从槅扇一侧跨出了门槛。 见状,萧凤卿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 “王爷可曾用膳?”晏凌走近萧凤卿,低眸盯着他手里的长笛:“王爷的笛子吹得不错。” “就是用完膳了,觉得无聊才会来找阿凌打发时间。”萧凤卿手腕一翻,玉笛在他指尖飞出了炫目的圆圈,他曲着的那条腿落了地,起身俯视着晏凌:“闲来无事不如散步去?咱们到这儿几天了,每一天差不多都兵荒马乱的,今晚我带你在这附近好好走一走。” 晏凌欣然接受:“这提议可行,不过我们去哪儿?父皇还在生气,我们就别太张扬了。” 她口中的“我们”取悦了萧凤卿,萧凤卿柔柔一笑,温声道:“自然是带你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 …… 今夜恰是十五,一轮皎月形如圆盘地高悬在夜空,星光灿烂夺目,云层稀薄,微风中送来一丝丝晚香玉的甜味。 萧凤卿带晏凌来到了回雁山庄的后山。 “这条河叫‘忘忧河’。”萧凤卿牵着晏凌穿过蜿蜒绵亘的石径,指着远处的忘忧河:“看。” 晏凌顺着萧凤卿手指的方向瞥去,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盏循流而下的花灯,每一盏都有星火在其中摇摇落落,宛如一层层跌进河水的繁星,随波逐流地飘往远方。 “真美。”晏凌喟叹,松开萧凤卿的手,情不自禁上前两步。 萧凤卿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若无其事地踱到晏凌身旁,再次自然而然地扣住她的手腕,淡笑道:“忘忧河因忘忧草而得名,所以每年都会有很多百姓在忘忧河放花灯许愿,尔后那些花灯便会随着水波流下来,这也算是回雁山庄的一景了。” 晏凌心头一动:“你领我来这儿不单单是为了散步吧?” 萧凤卿晶亮的眼眸泛着笑意,在晏凌头顶轻轻拍了拍:“阿凌好聪明。” 说完,他拉着晏凌走上石板,那儿已经事先摆好了十多盏造型小巧又别致的花灯。 萧凤卿从袖袋掏出火折子递给晏凌。 晏凌蹙眉:“我没什么愿望。” 萧凤卿抬手在晏凌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别搪塞我,快许愿。” 晏凌正色:“我真没愿望,不需要。” 萧凤卿忽然倾身凑近晏凌,笑容绝艳:“怎么会没有愿望?我这么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就站在你跟前,你居然昧着良心说你不需要许愿,晏凌,你这是在暴殄天物。” 晏凌盯着面前完美的毫无瑕疵的俊脸,脱口道:“我的愿望,怕是很难成真。” 萧凤卿眼睫一闪,眼底有莫名的光亮飞逝,他故作不经意地退开,催促晏凌:“许愿吧,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说不定那愿望真能实现。” “生辰?”晏凌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摇头:“我从不过生辰,也没人给我过。” 她出生那日,姨娘便死在了山贼的刀下,因为一同遇害的还有晏衡真正的嫡长女晏瑄,是以不管是晏凌自己又或是晏衡,都没提过生辰这事,她害怕孙氏触景伤情,也从不要求庆祝生辰,包括及笄礼都是草率收场。 晏凌注视着河面上流光溢彩的花灯,轻声呢喃:“当女儿的生在母亲离世的那一日,也不知为娘者作何感想,她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生下我?都说女儿是娘亲的贴身小棉袄,可我的到来,不仅没给娘亲带来欢悦与幸福,反而是灾难和诀别,她一生凄苦,大约全部的指望都在我身上,结果我还没睁开眼看一看她,她就撒手人寰了。” 闻言,萧凤卿心口一紧,他侧目凝着晏凌,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少了平日的飞扬洒脱,整个人在晚风中都显得分外恬静,她清澈的眼底弥漫着淡淡忧伤,仿佛回雁峰终年不散的云雾。 萧凤卿就这么定定地睨着她,有过一瞬间,他突然很想把晏凌抱进怀里温声抚慰,可这念头刚一萌生,他的脑海就猝不及防晃过了父母惨死的梦境,那只手便犹如千斤重,再也抬不起。 晏凌真正的父母尚在人间,而他的父母却早就魂归黄泉。 萧凤卿移开眼,眸光同样落在河面上那片浩瀚璀璨似星海的灯影:“你的母亲在天之灵,假如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一定很为你骄傲。” 晏凌的情绪依旧低落,随口问道:“为何?” 萧凤卿想起了初见晏凌审案的场景,缓声道:“她的女儿做着世上最了不起的事,扫尽天下不公,荡平世道险恶,多少人因为她女儿得以沉冤昭雪,她虽然没有教过她女儿一天,但她女儿却长成了世间最优秀的女子。” 嘴上说着安慰人的话,萧凤卿的心中却是复杂至极。 此时她的黯然神伤都是为了不相关的女人,他以前也许会觉得可笑,眼下反而怜悯起她,同时又为自己将来跟晏凌注定决裂的局面而隐忧不已。 晏凌一震,她抬头仰望着萧凤卿清俊的容脸,鼻头莫名发酸。 萧凤卿这番话,即便是孙氏跟晏衡都从未对她说过。 拥有如此多舛的身世,晏凌固然不曾怨天尤人,可她的内心深处其实非常渴望有人能解开她的心结,而非刻意回避苏眠的死。 身边的人实在太安静了,萧凤卿不喜欢看到郁郁寡欢的她,即便他此刻的心情也颇为沉重,他还是想逗一逗晏凌,于是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别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盯着我,就跟我没穿衣服似的,你要想看,回去我给你看个够。” 晏凌在萧凤卿望过来之前慌忙撤回视线,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都看了好几回了,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比猪排多几块肉?你少臭美。” 萧凤卿顿时乐了,心底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他大大方方搂住晏凌往怀里一拢:“阿凌这张嘴真令我好生头疼,明明心底喜欢的不得了,非得用话刺我才高兴,这也就是我脾气好,愿意惯着你,不然早把你就地正法了。” 晏凌红着脸搡开萧凤卿:“点灯就点灯,别动手动脚的。” 萧凤卿死皮赖脸地缠着晏凌不放:“灯要点,阿凌我也想亲近,我对阿凌的喜爱,如同这忘忧河上的花灯,日日夜夜流转不灭。” 晏凌对萧凤卿这比喻不太满意,不假思索:“怎么就流转不灭了?下一场雨,不就全都熄了?” 话落,晏凌后悔得无以复加,果不其然,萧凤卿越加嘚瑟,一双桃花眼星辉闪烁:“只要有阿凌在,我的心便四季如春、风雨皆无,阿凌可不就是我的小太阳?” 晏凌自觉说不过萧凤卿,遂拎着花灯跑到了河岸边。 萧凤卿信手提了一盏花灯漫步到蹲着的晏凌身侧。 他眸光幽沉,双眼不疾不徐地掠过俨然明亮如灯海的忘忧河,内心五味杂陈。 这片忘忧河承载着无数人的心愿,可惜,唯独容不下他的。 他的愿望,这辈子都无法成真,甚至连念想亦不该有。 “你傻站着做什么?”晏凌疑惑地瞅着萧凤卿:“这么幼稚的事情,可不能只有我做。” 萧凤卿回神,浅浅一笑:“知道,不管做什么,我总是陪着阿凌的。” 言罢,萧凤卿撩袍半蹲在晏凌身边,吹亮火折子,依次点燃晏凌与自己的花灯。 火焰在灯心内跃动,映在剔透的灯面上,将漂亮的花灯点缀得耀如日月。 晏凌接过自己那盏花灯,弯腰轻放在水波潋滟的河面,推了推,花灯便盛着河流缓慢地朝前行去,像绚丽的流火渐渐离开晏凌的视野。 萧凤卿依葫芦画瓢,也把自己那一盏轻轻置于水平面,他那盏花灯触水突然晃了晃,萧凤卿赶忙伸手想要扶正,结果晏凌那盏花灯慢腾腾地擦过他那盏,连带着他的花灯也稳了。 萧凤卿这才鬼使神差地松了口气。 夜风习习,河面上漾开了点点涟漪,倒映在河水中的圆月也被漪澜撞散。 一盏盏精巧的花灯在河面竞相绽放,犹如天上的银河星带一般炫美,缤纷多彩中渲染着肃穆。 晏凌含笑目送着两盏花灯一前一后地渐行渐远,默默在心底许下了愿望。 须臾,天际蓦然有烟花绽放,硕大的斑斓光影照亮了半边天幕。 晏凌直直地仰视着漫天火树银花,绚烂的彩光落在她清澄的眸底,美不胜收。 萧凤卿心头一热,倏然伸手把她揽进自己的怀中,在她发髻上插入一支自己前两日雕刻的菡萏青玉簪。 “阿凌,”萧凤卿低头在晏凌眉心吻了吻,清冽的嗓音如春水萦绕她的心田:“生辰快乐。” “谢谢。”晏凌声音微哑,她顺从心意地搂住了萧凤卿的腰。 耳畔是烟花的燃放声以及萧凤卿略快的心跳声,晏凌依偎在萧凤卿胸前,缓缓闭上了眼。 第111章 只有本王才能欺负她 无数烟花在夜幕中竞相吐蕊盛放,宛如漫天彩霞将夜空晕染得比织锦还绚丽。 萧凤卿温柔地伸臂环住晏凌,低头在她耳边轻声漫语:“阿凌,你可欢喜?” “自然是欢喜的。”晏凌半睁着眼眸,笑睨萧凤卿:“你费心讨好我,我哪儿能不给你面子?不过说了不要太张扬,你弄得这么铺张,就不担心晏皇后他们盯上你?” 萧凤卿的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我讨意中人欢心,还需要向那群蛇鼠报备?阿凌,你太小瞧你夫君了。” 说着,萧凤卿又从怀内掏出一枚旗花,随手往天上一抛,旗花在空中炸开巨大的粉紫色烟云,紧跟着,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砰砰声,仿佛是为了和萧凤卿发出的旗花所应和,又有十几朵特别炫目的烟花陆续飞上天空。 姹紫嫣红的烟花在夜空中争相斗艳,铺满了广阔无垠的苍穹,连皎月星辰都不能遮掩它们的华美光彩,一切都美好得无以言表。 晏凌对此赞叹不止,抬头仰望着锦色纷繁的天穹,璀璨烟火照亮了她明艳清媚的脸庞,一双形状完美的凤眼熠熠生辉,好似将人世间的光明和烟火的灿烂都尽数收摄。 萧凤卿突然忆起晏凌为他射花灯的那一幕,她身姿挺拔如秀竹地站在光辉闪耀的灯楼下,皎皎灯芒尚不及她那一身清飒风华夺人眼球。 “阿凌……”萧凤卿忽然唤晏凌,他声音喑哑,双眸犹如深潭古井:“我为你庆祝生辰,送你生辰礼,还冒着被老皇帝数落的风险去兴师动众给你放烟火,你是不是该奖励我?” 晏凌下意识摸着发髻上的菡萏青玉簪:“这是桃晴蹊买的?” 萧凤卿笑着给晏凌扶正发簪:“自己雕的。” “你还有这手艺?”晏凌狐疑地审视着萧凤卿,明显不信:“你好像什么都会。” “我就是什么都会,还有很多东西你都不知道,将来你就见识到了。”萧凤卿微微一笑,眼眸如星:“承蒙王妃青眼,多次救小王于水火之中,小王感佩王妃的大恩,所以备下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晏凌莞尔:“原来王爷您的小命就值这么一根簪子还有烟火?那我岂不是赚到了?” 萧凤卿面露忧郁,语气受伤:“原来我的一片真心在王妃眼中还不如一支亲手做的簪子,原本还想找王妃讨赏,想不到终究是错付。” “那你想要什么奖励?”晏凌含笑睇着萧凤卿,眼波流转:“看在你这么可怜幽怨的份儿上,我可以勉为其难答应你。” 萧凤卿握住晏凌的腰窝,垂下眼眸,视线一寸寸下移,缓缓滑过她的秀眉、凤眸、琼鼻,最后定格在她饱满的红唇上,音色沙哑:“我要什么奖励你都肯给?” 男人的眼神极具侵略性,话语中透露的暗示也带着蠢蠢欲动的暧昧。 晏凌怔了一瞬,随后落落大方地踮起脚,勾住萧凤卿的脖子,在他薄唇上贴了一下。 “这样的奖励满意否?” 萧凤卿猩红的舌尖舔舔唇,回味片刻,他扶住晏凌腰肢的双手更加用力,淡笑:“这奖励我很喜欢,就是……不太够。” 说完,萧凤卿忽然反客为主地抬起晏凌的下巴,也不问晏凌是否同意,低头吻住了她。 两人缠绵的那一刻,晏凌从最初的些微排斥到逐渐习惯他的入侵,最终被他仿佛岩浆一般的滚烫气息灼烧得半分理智都不存在了。 她双眼微闭,任由一颗心在萧凤卿用柔情编织的深海中大起大落,然后无止境地下坠。 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无声无息叩开了她的心门,那一刹,她忘了萧凤卿的身份,忘记了自己要离开他的决心,更忘却了自己的选择。 男人的吻技相当娴熟,晏凌被他撩拨得晕晕乎乎的,迷蒙间,含糊不清地问道:“白芷去哪儿了?” 萧凤卿不满地在晏凌敏感的腰部轻掐,引出她类似娇嗔的嘤咛声,他将她抱得更紧:“现在这种情形,你这女人居然还能分神想无关的人?看来是我技术不太好,还得再与你多多练习,你最好给我专心点,不然咬死你。” 话落,晏凌再次被迫沉沦进了他火热的浪潮。 五彩斑斓的烟花依旧在空中接二连三轰然绽放,忘忧河上的花灯灿烈似火。 河岸边,一对男女紧密拥吻,明月繁星相簇都比不上他们相互重叠的身影契合。 …… 漫天华彩,烁然绽放。 韶年苑的水阁内,温月吟临窗而立,仰望着天边五彩纷呈的美景,怔怔出神。 春袖手执素衣披在温月吟单薄的肩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面色一片复杂。 “月吟,王爷他……” “我和他一块儿长大,这么多年了,他从没为我放过一场烟火,他明知自己的处境堪忧,却仍旧愿意为了晏凌当靶子。”温月吟苦笑:“春袖,他说他会践行镇北王的承诺娶我为妻,立我为后,可是,我要的从来就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华富贵,我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他。” 春袖握住温月吟的手,轻声安慰:“会有那么一天的。” 温月吟偏转视线,重新看向远处火树琪花的夜空,自言自语:“是啊,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定。” 这烟火辉煌的一夜,同样惊艳了见山楼的看客。 贺兰徵举杯独酌,凝望着远处砰然怒放的烟火,笑得意味深长:“秦夜,你也来陪我喝一杯。” 秦夜忙道:“属下不敢逾越。” 贺兰徵失笑:“本殿让你陪我喝酒,是想要你随我庆祝一件事。” “何事?” 贺兰徵将琉璃酒盏送至唇边,略微一沾:“庆祝那位清心寡欲的宁王终于栽在女人身上了。” …… 暗室中,白芷双手抱住膝盖靠坐在水泥墙上,神色惶然,瑟瑟发抖,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赤鹄吐掉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嗤笑:“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和王妃一较高下?你怎么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性?” “行了,王爷留着她还有用,你别把人给吓死了。”花腰倨傲地瞥一眼白芷,叹气:“平时瞧着也是个懂规矩的,怎么旁人随便教唆两句,就轻而易举反水了?王妃待她也不差吧。” 赤鹄啐了一口,冷睇着白芷:“我生平最痛恨背主的奴才,更何况,王爷那般人物,是这小蹄子能肖想的?她还帮吴湘儿害王妃,忒心黑了。” 就在这时,有一串稳健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地响起,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上。 花腰朝赤鹄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噤声,尔后抬头看向门口。 未几,一个修长挺俊的身影出现在三人眼前。 “王爷!”角落里的白芷眼睛一亮,她想求饶,可是,等她看清萧凤卿的神情,她却觉得全身有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暗室内光线昏沉,桌上的油灯燃起方寸光亮。 萧凤卿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唯有墨色锦袍上的金线流云纹折射着幽幽光芒。 他神色冷冽,看着白芷的眼神像看着死人。 赤鹄与花腰躬身行礼:“王爷。” 萧凤卿越过他们径直走向白芷,淡淡道:“你有两条路,要么按照本王提供的方式进睿王府,要么带着你们一家人去乱葬岗做亡魂。” 白芷悚然一惊,面色顿时变得惨白:“王爷……王爷,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惹王妃伤心!是奴婢该死!您饶了奴婢吧!” 萧凤卿冷冽地挑起眉,他缓缓蹲下身,铁钳一样的手毫不怜惜地扳住了白芷泪流满面的脸,淡声道:“你确实该死!明知她会难过,你还敢背叛她,既然你口口声声羡慕本王对她体贴备至,本王眼下就把她所承受的不痛快加倍偿还在你身上,你应该也是没意见的。” 他稍稍歪头,桃花眼似乎含着笑,可笑意不达眼底,森寒的冷光从眸中发散,他犹如暗夜下的豹子,优雅又藏着嗜血的危险。 白芷嘴唇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望着萧凤卿的目光满是惊恐,直到此时,她才幡然悔悟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萧凤卿根本不是她能惹的。 “王爷……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别杀我!” “本王没说一定要杀你。”萧凤卿浅笑:“本王给了你两条路,关键在于你自己怎么选,本王能够让你进睿王府,这难道不是你希望的?” 白芷连连摇头,大哭道:“睿王妃善妒,奴婢若是进了睿王府,奴婢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也就是说,你之所以想爬本王的床,是看准本王的王妃好欺负咯?” 萧凤卿眼神如冰,他嫌恶地放开了白芷,缓步走到桌边,掬起铜盆内的水泼在手上洗净沾染的脂粉,俊美无俦的眉眼戾气渐生。 “她是好欺负,但是,只有本王才能欺负她。” 话音刚落,花腰就大步上前不顾白芷的反抗将她摁倒在地,赤鹄紧随其后,将一叠在水盆中浸过的桑麻纸一张又一张盖在白芷脸上。 白芷呻吟不休、挣扎不绝,萧凤卿不疾不徐地用帕子擦着手,对白芷的求救充耳不闻。 白芷绝望极了。 四肢被花腰压着,呼吸一点一点被褫夺。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后悔。 明明她是晏凌身边的大丫鬟,在王府也算下人们争先恐后巴结的对象。 熟料,只因经不起睿王妃的诱惑,她便一步错步步错,遑论做宁王的妾室,就算让她再做回晏凌的大丫鬟也是痴人说梦了。 生死关头,白芷不知哪儿爆发的力量,她拼命挣开花腰,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吼:“我愿意!” 萧凤卿对白芷的回答并不惊讶,他看都没看白芷,轻笑:“这就对了,进睿王府或许会死,但不进睿王府,你目下就得死,而且,是带着你们全家去死。” 白芷浑身颤抖地匍匐在冰凉的石砖上,再也不敢抬头仰望那个宛如神祇的男人。 三人走出暗室,赤鹄不解道:“王爷,睿王府已经有周侧妃了,我们再塞一个人进去也没有用,这白芷说不定还会坏事。” 萧凤卿淡笑不语,花腰玩味一笑:“王爷是在给他的心肝宝贝出气呢,没听他让白芷进睿王府的方法?此事一旦做成了,我们就等着看睿王两口子的好戏,反正白芷也活不成,王爷想人尽其用。” 赤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看了一眼萧凤卿,奇异地发现萧凤卿的表情跟刚才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满面春风,眉梢眼角都刻着荡漾。 “王爷,”确定萧凤卿心情不错之后,赤鹄大着胆子道:“咱们如今这境地,是不是得低调?” 萧凤卿冷淡道:“这么多年的鸟气早就受够了,横竖都撕破了脸,做戏给谁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如果他注定有一日必须要放晏凌离开,他希望他能让她少遭遇一些苦难。 吴湘儿对晏凌的暗算并非普通的后宅争斗,她要的是晏凌的命,他若不还施彼身,自己都觉着无颜面对晏凌。 一路走回韶年苑,萧凤卿挥挥手,赤鹄与花腰齐声告退。 萧凤卿在正院门口犹豫片刻,朝晏凌那间房闲庭信步而去。 晏凌素来不习惯有丫鬟守夜,所以她的房中只有她一人。 萧凤卿轻手轻脚进了房门,他忖度一小会儿,径自朝晏凌的床榻走去。 刚一撩开床帐,萧凤卿的脸就黑了。 只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缩在晏凌的被窝里,睡得正香。 约莫是萧凤卿的死亡凝视威力太大,熟睡的丸子迷瞪瞪地醒来了,圆溜溜的小眼睛甫一睁开就对上了萧凤卿凉悠悠的眸光,丸子脑袋一颤,下意识朝晏凌那边靠。 萧凤卿冷笑,毫不客气地提起丸子的尾巴把它倒拎过来,不屈的丸子转过头咬住了萧凤卿的虎口,可怜它根本没长几颗乳牙,萧凤卿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的嘴掰开了。 “敢咬我?”萧凤卿掐着丸子的颈部软肉将它甩了甩,看一眼沉睡的晏凌,又看一眼弱小无助的丸子,萧凤卿阴恻恻地笑了笑,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把锋利的大剪刀。 …… 翌日,晏凌是在萧凤卿的怀中醒来的。 他把她拢在怀内,下颌嵌入她的锁骨窝,暖暖的气息喷薄在她脖颈一侧,浓密的眼睫耷拉着,睡颜乖巧得如同婴孩。 脑子空白了一息,晏凌陡然挺身坐起,第一反应是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寝衣有没有穿着。 虽然起了些皱褶,不过寝衣还是穿得好好的。 晏凌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赤脚跳到地面。 缩在床榻下的丸子听到晏凌的动静,委屈巴巴地钻了出来,呜咽着朝她脚边蹭了过来。 晏凌低头看着丸子,丸子一身毛发长短不一,显见是被人“修理”过了,她弯身抱起它,有些心疼地把它窝在胸口:“丸子乖,我们不跟这坏人一般见识。” “一大清早就听见阿凌和这玩意儿窃窃私语说我坏话。”被窝里的萧凤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眼惺忪地瞥向晏凌,目露兴味:“阿凌,怎么起的这么早?” 晏凌瞪着萧凤卿:“丸子哪儿得罪你了?你为什么把它的毛剪成这样!” 萧凤卿慵懒地扫了一眼晏凌怀中的火麒麟,漫不经心地笑笑:“夏天来了嘛,它的毛又多又密,你抱着也不舒服,我是为你着想。” 晏凌气结:“强词夺理,它是我的,我爱怎么就怎么,你管得着吗?” “恶禽先告状,”萧凤卿冷眼瞟着丸子:“它是我送的,我难道还不能碰?” 丸子惧怕地偎依进晏凌胸前,看到它接触的地方,萧凤卿的眼神更冷了。 眼见绿荞马上就要进来服侍,萧凤卿还赖着不起身,晏凌近前两步,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谁让你跑我榻上的?” 萧凤卿笑得春光满面,哑声道:“我失眠,一个人睡不着,所以就上你这儿溜达溜达,结果竟然撞见你做梦喊着我的名字,我一时不忍,就陪你睡了。阿凌,我好不好?” “好你个头,简直是一派胡言!”晏凌恼羞成怒,一把扯住被子想将萧凤卿拽下来。 萧凤卿笑眯眯的,也不反抗,任由晏凌动作。 下一刻,女子惊慌的尖叫在室内响起。 火麒麟被吓得一蹦三尺高,又躲回了榻下。 晏凌花容失色,转过身把被子狠狠扔给了萧凤卿,她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不穿衣服?” 睡觉不穿衣服就算了,他还…… 萧凤卿慢悠悠地勾起床榻里侧的衣裳,一件一件地穿好,轻描淡写道:“不要吃惊,我一般都习惯这么睡,至于你刚才看到的……” 他顿了顿,高深莫测一笑:“你无需放心上,正常男人早晨都如此,你就当没看过吧。” 晏凌深呼吸,暗自劝慰自己不要与变态计较。 可是,她身后的萧凤卿又戏谑道:“阿凌,你越发矫情了,咱两昨夜花前月下,而且我早已经做了你的人,看就看了,有什么大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晏凌快步冲向床榻,不由分说就拧着萧凤卿的耳朵下榻,强行把他往外拖:“你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你!” 萧凤卿没料到晏凌会这么粗鲁,他长到二十岁还是第一次被人揪耳根,顿时自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挑衅。 他急忙拽住晏凌的手,小声嚷嚷:“疼疼疼!媳妇儿快松手,我耳朵要掉了!” 晏凌不顾萧凤卿低声下气的求饶,一路拖着他朝门口赶:“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开起染坊了,谁给你的胆子溜我房里的?” “又不是没睡过!”萧凤卿梗着脖子大喊:“你本来就是我女人,昨晚还被我亲了,你不跟我睡跟谁睡?晏凌,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晏凌打开房门,飞起一脚踢在萧凤卿的屁股上,萧凤卿防备不及,踉跄跌出了门槛,华丽丽地摔了个狗啃泥。 萧凤卿狼狈地趴在地上,感觉整只耳朵火烧一样的疼,他愤愤指责晏凌:“有你这么对待夫婿的吗?你这女人讲不讲理?!” 晏凌傲慢地斜睨着萧凤卿,晃动着竖起的食指:“错了,我和你,没有道理可讲。” 言罢,她重重关上了大门。 “王爷!”白枫连忙跑上前扶萧凤卿。 “你怎么来了?”萧凤卿疑惑。 白枫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眼角冲四方抽抽:“都在……都在的。” 萧凤卿这才发现韶年苑的宫婢内侍几乎都聚在正院这一处,他们打量着萧凤卿衣衫不整的模样,脸上憋着笑,眼里充斥着各种含义的意味,其中还包括一脸晦暗的温月吟。 萧凤卿讪笑:“本王与王妃闹着玩,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大门猛然又被人从里拉开了。 萧凤卿转眸,迎面而来的是自己的外裳还有靴履,晏凌把他落在屋中的东西全丢了出来,叉腰冷哼道:“下次再敢偷偷摸摸爬我的床,担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话音落下,周遭便是一片压抑的窃笑声。 萧凤卿:“……” 他竟然喜欢上这般粗俗的女人,真是失心疯! 白枫也觉得非常丢脸,低声劝道:“王爷,咱们还是走吧。” “本王不知道走吗?用得着你来提醒?”萧凤卿气不打一处来,他行径粗犷地把外裳搭在自己肩头,随随便便把靴子穿好,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大摇大摆走出正院,冲周围悄悄投来目光的人大声训斥:“看什么看?都给本王回家找娘去!” 四面观望的人立刻安静如鸡。 这一日,宁王萧凤卿求欢不成被宁王妃赶出房门的消息不胫而走,闻者对萧凤卿无不同情,而他也理所当然地得了一个“惧内”的名声,此后在骊京,但凡提起晏凌的人都会对她赶萧凤卿出房一事津津乐道。 第112章 阿凌想和我生小娃娃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帝后在回雁山庄的华阳台设家宴。 晏凌踏进韶年苑的院落,一眼就见到萧凤卿坐在紫藤花架下的藤木摇椅上晒太阳,他翘着二郎腿,神态好不悠闲,丸子被他倒挂在花架上,一脸生无可恋。 “萧凤卿,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许这样欺负它,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动物过不去?你要再这么对它,我就加倍折腾你。” 晏凌快步走到紫藤花架边,动作轻柔地把丸子放了下来,丸子大概是被萧凤卿虐出了阴影,尽管贪恋晏凌的怀抱,它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跑进了屋里。 “我看它不顺眼,它老黏着你,我心里不平衡。”萧凤卿扣住晏凌的手,把她圈进自己怀里坐下:“晚宴要穿的衣裙,我让花腰稍后送来,你就别自己准备了。” 晏凌垂眸看他一眼:“管得真宽,你哪儿那么闲?” 萧凤卿在晏凌脸上捏了一把:“你可不是闲事,你的事比正事还正。” 晏凌哼笑:“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信你才怪。” 说完,她话锋陡然一转:“你不去回雁峰了吗?” “要去的。”萧凤卿玩弄着晏凌的手指,坦言道:“只是朱桓现在正派人看守,戒备太森严了,我得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去,否则又得是他瓮中捉鳖了。” 晏凌目光微微一闪:“前朝宝藏对你真那么重要?你何时得知宝藏的事,朱桓又是如何得知的?该不会你们都被骗了吧?” 萧凤卿抬眸瞥着晏凌,肃声道:“金银财宝我不在乎,我要的是璇玑钗。” “至于前朝宝藏的下落……”萧凤卿把自己脑中早就编造好的说辞娓娓道来:“其实还是靠贺兰徵告诉了我,他声称西秦有块传世玉玺被大齐的皇帝盗取,后来这块玉玺随同大齐一起被埋葬,他在大楚的这些年,一直在找玉玺,可惜一无所获。” 晏凌恍然大悟:“这就是你们合作的前提?” 萧凤卿点头:“我帮他找玉玺,他登基后,西秦与大楚暂时停战。” 关于前朝宝藏的事,早在贺兰徵找上门之前,萧凤卿便知情了。 可他无法如实告诉晏凌,免得晏凌举一反三,从而猜到他接近她的真实动机。 晏凌若有所思:“前朝宝藏怕是没这么容易被你们找到的,我看过一些史书,那些皇帝藏宝物的地方都是狡兔三窟,你们这样瞎猫捉耗子,要捉到什么时候?贺兰徵也快回西秦了。” 萧凤卿并不打算跟晏凌多谈宝藏的事,他避重就轻道:“骊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用心找总能找到的,倒是你,这么关心贺兰徵干嘛?” 晏凌无语:“我哪儿关心他了?” 萧凤卿振振有词:“你连他几时回西秦都知道,你还说你不关心他,别忘了,最近你和他可是有些流言蜚语,瓜田李下,你给我注意点,别叫有心人钻了空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蜚短流长,那些流言无非是吴湘儿故意中伤我,我行的正坐得端,不怕人怀疑,另外,”晏凌白了萧凤卿一眼:“西秦帝后的国书还有两日就会抵达骊京,这是全天下人皆知的事,你就不要再装糊涂了。” “我装糊涂,也是为了让你多同我说几句话。”萧凤卿莞尔一笑,他垂首和晏凌额头相抵:“阿凌,你说我们如果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是不是?” 倘若他们彼此都没有对立的身份,终其一生住在一座安静温馨的小庭院白头偕老,笑谈百年春秋,坐看云卷云舒,倒也不失为人生美事。 晏凌眼波微动,神思恍惚了一瞬间又很快沉淀下来,她哂笑:“王爷您舍得那把龙椅吗?” 萧凤卿一愣,诚实回答:“我必须要成为天下之主,这是我一出生就注定的宿命。” 晏凌淡笑:“有志者事竟成,王爷胸怀如此鸿鹄大志,定然能够得偿所愿。” 她面上的笑容极其轻淡,仿佛一阵清风便能拂散。 她不曾把自己算进他的未来,所以从始至终都能用旁观的语气调侃他,从不为自己忧心。 萧凤卿环着晏凌腰部的手不自觉收紧:“那你呢?” “我?”晏凌浅浅勾唇:“我届时自然也能心想事成,所以你得稳住了,千万别行差踏错。” 话音落下,周遭恬淡的氛围倏然变得清冷。 对于这份缥缈如镜花水月的姻缘以及不可捉摸的将来,实际上,他们的想法都出奇一致。 今朝有酒今朝醉,且行且珍惜。 萧凤卿神色定定地凝视着她,一言不发,眼里有十分复杂的幽光流淌。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萧凤卿暗忖,他兴许该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然而,素来能言善辩的他,此刻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空气越发沉闷滞涩,似乎连风都静止了,唯有歇斯底里的蝉鸣显得异常响亮刺耳。 “王爷。”花腰端着托盘走进大门,看到两人相对无言的一幕,她妙目一转,娇笑道:“王妃,这是王爷特意为您在彩霓坊挑的新衣裙,您进去试试吧,保准您喜欢。” 晏凌眉梢一挑,敏锐地发现花腰最近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她错眸看向静默的萧凤卿,萧凤卿缓缓松开手:“瞅我做甚?还不进屋试一下衣裳?看还有何处不合身,趁现在还来得及,给你改改。” “不过,”萧凤卿兴味一笑,深邃的眸光放肆地流连过晏凌窈窕的身形:“尺寸应该刚刚好。” “没正经。” 晏凌撇撇嘴,站起身朝里屋走去。 目送晏凌和花腰的身影消失,萧凤卿转头瞥向白枫,眼底锐利的光芒在阳光下微寒。 “王爷,睿王妃买通了晏云裳身边的婢女,她大概是想今夜动手,您不事先通知王妃?那女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着实歹毒。” 萧凤卿似笑非笑:“白枫,你家王妃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很不好,你知道是哪儿吗?” 白枫一头雾水。 “她太不依赖我了。”萧凤卿意味深长道:“得让她慢慢明白,她没了我,是不行的。” 白枫似懂非懂,心里默默为晏凌点了一排蜡。 事到如今,摊上他家这么腹黑的主子,晏凌还想着抽身而退? 简直是做梦。 等了一小会儿,萧凤卿不耐烦了。 他拿起搁在小几上的白玉骨扇,一边扇着风一边信步走上了台阶。 正要推门,门却猝不及防被人自里头打开。 看清门口站着的女子,萧凤卿立时愣住了。 明亮的天光下,晏凌仿佛盈盈一水间的红莲。 她梳着灵蛇髻,髻上插着两支珊瑚珠镶流苏金步摇,额心贴火莲花钿,身穿枫叶红的大袖衫,杏色的束胸襦裙上绣着宝相花,内搭的飘片裙裙摆花叶点缀,行走间,裙裾轻轻摇曳,繁花纷飞,灵动又柔媚。 秋波妙盼惊人心,巧笑倩兮摄人魂。 时间仿佛就此凝滞,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惊艳于她的娇艳不可方物。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美,却没想到还能这么美。 美人冲萧凤卿嫣然一笑:“这衣裙很合适。” 她身上光芒耀眼,萧凤卿不由自主挪开目光,又情不自禁绕回她脸上,好像怎么看都不够。 余光捕捉到花腰促狭的表情,萧凤卿脑子一抽,轻挑地勾起了唇:“这衣裙是我离京之前在彩霓坊订做的,想不到隔了大半个月,你这身材还没发福,可见你挺会保养的。” 晏凌面上欢饮的笑容立刻化为乌有,她脸色僵硬,想到刚才花腰说萧凤卿见了她肯定会发痴,结果萧凤卿不但没发痴,还挖苦她。 萧凤卿忙着在属下跟前挽尊,也没留意晏凌的神情变化,他挑剔地上下打量着晏凌:“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话果然没说错,你这一身马马虎虎吧,幸亏我眼光好,选了能让你扬长避短的衣饰,你还不请我进去坐坐以示感激?” 说完,也不等晏凌接腔,萧凤卿若无其事地伸出大长腿堂而皇之准备迈进门槛,晏凌忽然伸腿绊住萧凤卿,好整以暇地歪头看着他。 “我穿这衣裳不美?” 萧凤卿一怔,眼角扫到白枫朝他挤眉弄眼。 他敛起眸,违心道:“不美。” 开玩笑,他是呼风唤雨的北境少主,他岂能在属下面前像个花痴一样地围着晏凌打转? 那太没排面了! “很好。”晏凌语焉不详地笑笑,收回腿。 萧凤卿不觉有异,昂首挺胸地阔步朝门内走。 熟料,就在萧凤卿的一只脚迈过门槛的时候,晏凌猛然将两页沉重的门扉大力合上! 萧凤卿被晏凌这一手搞得措手不及,不仅腿被门给夹住了,就连鼻子都险些被门挤扁。 “哎哟,开门!开门!”萧凤卿单腿站在门槛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使劲拍门:“老子的腿还在里头没有拿出来,你个小毒妇想弄残我吗?晏凌,晏凌!你快开门!” 晏凌死死摁住门,哼了一声:“王爷你进不来不关我的事,是你发福了。” 萧凤卿一听就知道自己方才说错话了,碍于外人在场,他只能好言好语地劝晏凌开门。 “好姐姐,你别折磨我了,有什么事咱们不能私下说?你这样给我当众没脸,叫我情何以堪?阿凌姐姐,你快给我开个门,求你了。” 花腰忍俊不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萧凤卿在故意迁就晏凌陪她耍花腔,凭他的功夫,要想撞门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凤卿的嘴巴都快说干了,晏凌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门,但并非开门让他进去,而是开门将他赶出去。 萧凤卿揉着疼痛不已的脚脖子回到摇椅上。 白枫善意地提醒:“王爷,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王妃换了您预备的衣裳,自然想听您夸她,何况,王妃确实很美,连属下都看呆了。” 前半句话萧凤卿还不觉得有什么,听到后半句话,萧凤卿斜斜投去一眼:“你这些话敢在花腰面前说吗?” 闻言,白枫面色一变,立刻顶锅遁走。 萧凤卿在摇椅坐了片刻,想到晏凌刚刚惊为天人的模样,再想起那句女为悦己者容,他笑了笑,转头看向晏凌紧闭的房门。 桃花眼愉快地弯起,满眼温柔。 …… 酉时初,晏凌和萧凤卿到了华阳台。 两人甫一现身,便吸引了几乎在场所有人的注目,夫妻两的姿容风仪皆是顶尖,堪称金童玉女。 吴湘儿看着这对携手同来的璧人,眼神一闪。 白芷是个不中用的,拖拉了好几日都没弄来晏凌的私物,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别的法子。 届时,丑事一旦败露,她倒要看萧凤卿还能不能护得住晏凌,只怕他自己都分身乏术。 萧凤卿因为惹恼了建文帝,好些日子没出现在大庭广众下,这会儿一露面,平素交好的狐朋狗友都一窝蜂地围上来问长问短。 被一大群人簇拥,晏凌并不习惯,向萧凤卿打过一声招呼就径自入了富丽堂皇的正厅。 晏凌在吴湘儿的左手边落座,她的对面恰是贺兰徵,四目相对,晏凌点头笑笑,贺兰徵亦是一笑而过。 吴湘儿耐人寻味地笑笑:“七弟妹,你好像和质子真的很熟,每次你们碰面都不免有眼神交流,还记得上次七弟被狼群袭击,就是质子搬了救兵给你。” 晏凌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吴湘儿左右两侧,淡声道:“质子慷慨解囊救王爷于生死一线,念在这份情,我当然得对质子假以辞色。” 吴湘儿含沙射影她跟贺兰徵关系不纯,她索性直接往萧凤卿那头推。 吴湘儿眸光一闪,不知想起什么,面露难色,叹道:“唉,我也知道七弟妹重情重义,不过到底是人言可畏,近来又有几个不长眼的乱嚼舌根,说是亲眼看见过你与质子有说有笑。七弟妹,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做女人的,平时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是啊,也不晓得是哪个舌头生了烂疮的狗奴才在背后编排我,也不怕生儿子没屁眼。”晏凌面不改色地骂着脏话,忽地讽刺一笑:“瞧我这张嘴,好端端地提儿子做什么,生女儿也是极好的,怪不得喜欢胡说八道。” 吴湘儿被晏凌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呛得一噎,她出生百年氏族,自小接受诗书礼仪的熏陶,根本骂不出晏凌这么一针见血的粗话。 看着晏凌云淡风轻的侧脸,吴湘儿攥了攥手,极力笑得温雅大方:“七弟妹别生气了,都是些以讹传讹的假话,你跟七弟琴瑟和鸣,我们大家都看着呢。” “那是当然,王爷待我呵护备至,纵观整个骊京,也没几个女子比我更幸福了。”晏凌笑意宛然,她侧目瞥向落后吴湘儿一个肩膀的周侧妃:“侧妃的气色不错,看来这一胎怀得不太辛苦,你平时还是要多加保重。” 周侧妃闻言抚上了自己的孕肚,柔声道:“谢王妃关心,刚开始,怀相也不太好,害喜得厉害,直到后来几个月,情况才稍微好转。” 晏凌若有所悟:“看来孩子也并非那么好怀。” 周侧妃眼睫一颤,轻声道:“王妃与王爷新婚燕尔,王爷又如此爱重王妃,想来王妃过不多久肯定也会传出好消息的。” 晏凌大大方方地应下,眉眼间毫无女儿家的忸怩娇羞:“我也希望能早日得出喜讯,每次看到侧妃,我都忍不住羡慕,比起为人妻,我更向往为人母。” 吴湘儿听着晏凌和周侧妃你一言我一语,面上不露痕迹,袖口下的手却紧紧绞住了手帕。 她是睿王的正妃,出现在家宴上是天经地义,可皇家并没有侧妃也能出席的规矩,结果,睿王坚持要把周静姝带来,她只得妥协。 原本吴湘儿就为了周静姝坐在自己身边惹得旁人对她指指点点而不快,眼下听见这两个女人围绕着生孩子喋喋不休的闲扯,她更觉心烦气躁。 可惜晏凌却偏偏要故意跟吴湘儿作对似的,语气真诚地说道:“我家王爷说了,只要我能怀孕,不管是男是女,他都喜欢,甚至他还盼着我头胎能生女儿,他说女儿贴心,长大了懂得疼娘。” 晏凌完全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料她这话一出口,不仅是吴湘儿,即便是周侧妃,她的心情也多少受到了一些波动。 光是想象萧凤卿搂着晏凌深情款款憧憬未来的画面,周静姝的心就像被柠檬蘸过,酸得她连喉咙都是痛的。 余光中,有一道紫色的挺拔身影缓缓走来,周静姝迅速调整好心情,笑着看向晏凌:“那就祝你们早日喜得麟儿。” 萧凤卿恰好撩袍在晏凌身侧翩然入座,耳闻周侧妃这席话,他抬眸看了一眼周侧妃,然后目光凝定在晏凌面上,笑得眉眼弯弯。 “原来阿凌想和我生小娃娃了?”萧凤卿握住晏凌的手,在案几下与她十指相扣。 晏凌不意萧凤卿会来得这么突然,她脸一红,低声道:“才不是,我是存心那么说,用来气吴湘儿的。” 萧凤卿选择性失聪,晶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笑睨着晏凌,偏头跟她咬耳朵:“不用气她,等我们真的有了,她自然会眼红。光说不练假把式,我的阿凌素来是实事求是的人,既然都说出口了,心里必定也是真有这想法。” 晏凌气恼,推开萧凤卿,狠狠瞪着他:“这是在外头,能不能收敛点?” 萧凤卿最近越发放飞自我了,一手在她背后抵着她的腰,一手撑在几上托腮注视着她,在她耳畔幽幽叹息,轻声问道:“阿凌,我现在特别想……你说怎么办呢?” 大概是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晏凌本就敏感的耳廓愈加经不起逗,她被他这句露骨的话撩拨得面红耳热,颤颤地侧眸瞥向他。 视线交汇,萧凤卿漆黑深邃的眼眸宛如波涛汹涌的欲海,几近能将她连人带骨头地吞噬。 晏凌骤然失语,被萧凤卿火热深沉的眼神盯得心尖发软,她咬着湿润的樱唇,一颗心几乎就要忍不住缴械投降了。 萧凤卿看出了晏凌的意动,正想再接再厉继续引诱晏凌时,一声冰冷的怒哼猛地在堂上响起—— “光天化日下如此不知检点,简直伤风败俗!” 第113章 儿臣对阿凌情难自控 随着这声怒斥,大堂静了一瞬,落针可闻。 紧跟着,众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忠国公踏步出列忙不迭地高呼皇上万岁、皇后千岁,有了忠国公带头,其他呆若木鸡的人也纷纷跪拜。 建文帝一身明黄龙袍,高居在御阶之上,身边是绝色倾国的晏皇后和青衣素颜的沈淑妃。 再后面,是牵着皇长孙的太子以及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杭绸直缀做文士打扮的朱桓。 随意挥了挥手,等众人都站起来之后,建文帝犀利的目光立时犹如利剑射向萧凤卿夫妻。 “堂堂王爷、王妃竟然在大庭观众……”一把年纪的建文帝都不好意思把那个词宣之于众,只能囫囵盖过地斥责道:“如此孟浪荒唐,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皇亲国戚的样子?” 萧凤卿绝艳一笑,拱手行礼道:“儿臣当着这么多人面与王妃调情,委实是不妥当,不过,儿臣也是情难自控,一时就得意忘形了,还望父皇恕罪,饶了儿臣这回。” 话落,人群中便隐约传来了私语偷笑。 建文帝气了个倒仰,他念着皇家颜面,刻意没把调情二字说出来,谁知萧凤卿大大咧咧地点明了,这哪里算口无遮拦,分明是和他故意作对! “宁王,你放肆!”建文帝一看到萧凤卿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上火:“朕上次在马球场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你现在是变本加厉来与我存心唱反调?” “父皇,儿臣已经知错了。”萧凤卿面容无辜,朗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父皇就不要再动怒了,儿臣保证,再不会有下次。” 晏皇后眸光一转,沉沉落在晏凌身上:“宁王妃,本宫曾经告诫过你,既然为人妻室,就得努力做一个贤内助,可你觉得你贤吗?” 晏凌抿唇抬头,她看着晏皇后冷若冰霜的面孔,默然不语。 晏皇后抛给她的是道送命题,她若承认自己不贤惠,晏皇后就能顺理成章地惩戒她,她若承认自己贤惠,众目睽睽之下纵容宁王胡来,她就得担上一个媚乱夫君的罪名。 念头转过,晏凌真是恨死了萧凤卿。 当然,她自己也有责任,是她没把持住…… 朱桓怡然一笑:“宁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微臣也略有耳闻,前些日子,宁王不还为了王妃在忘忧河放烟火?只是……” 他回眸瞥着面色不虞的建文帝:“今儿是皇家团圆的夜宴,朝臣云集,你们夫妻的感情再要好,也得分清场合。” 建文帝的脸色越加难看,朱桓不提,他还差点忘了忘忧河那场劳师动众的烟火,他都没为晏皇后这么做,萧凤卿身为儿子更不能压过他这个老子。 目睹晏凌哑口无言的场景,吴湘儿牵起了唇。 这就是现世报,刚还奚落她生不出儿子,眼下或许晏凌自己都要倒大霉了。 贺兰徵的眸光在晏凌挺直的背影上顿了顿,尔后漫不经心地移开。 “母后,阿凌当然是贤妇。”萧凤卿从容自若地接过了晏皇后的话茬:“今日中秋佳节,多亏有了阿凌从旁协助,儿臣方能顺利完成送给父皇和母后的礼物。” 晏凌一愣,不明白萧凤卿所说的礼物是什么,她从头到尾都没听萧凤卿提起此事,更别提参与了。 “礼物?”太子适时帮腔,立马做出一副惊奇的表情:“七弟,你准备了什么礼物?为何我们都不知情?” 太子的立场很鲜明,摆明是帮萧凤卿夫妻的。 虽然太子的母族偏安福州,但孟氏底蕴深厚又是天下士林的标杆,朝堂中多少还存有孟家人的党羽,眼见太子出声帮衬,互相交换了眼色后也立即附和太子。 “皇上,宁王爷今年可真是有心。”永定伯抚着长须,感慨道:“以往从未见过宁王爷为皇上精心准备礼物,想不到今日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果真是先成家立业后,宁王自打大婚,为人处世稳重多了。” “皇上,您不妨看看宁王送来的是什么礼物吧。”素来跟晏衡交好的武定侯出面劝说:“好歹也是宁王与王妃的一片心意,中秋佳节讲的便是阖家团圆,如今宁王夫妻给您备礼,可不就正好应了这兆头吗?” 看着底下的朝臣接二连三地为萧凤卿两人求情,晏皇后眸色阴郁,不由得抬眸睨向朱桓。 朱桓眼稍一掠,不露痕迹地与晏皇后对了对眼神,这一幕,全都被睿王所捕捉,他心头的不适感更重了。 建文帝的眸光明明灭灭,望着萧凤卿的视线依旧严厉无比,见状,沈淑妃不得不温声道:“皇上,看在小七和阿凌的这片孝心上,您先消消气,看一看他们为您准备了什么。” 太子捏捏皇长孙的手,萧淳蹒跚着走到建文帝面前,胖乎乎的小手扒拉着他的膝盖,奶声奶气道:“皇祖父不要发脾气,淳儿陪您玩。” 对于萧淳,建文帝是有几分真心疼爱的,而今看到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都帮萧凤卿说情,态度终究是软化了一些。 建文帝怒意未消,抿抿唇,沉声道:“把东西传上来。” 萧凤卿闻言一喜,立刻转过头望向白枫,白枫领命而去,不多时,他拎着一只竹篮上殿。 晏凌狐疑地睨向萧凤卿,萧凤卿示意她安心。 等白枫送上竹篮以后,萧凤卿抬手接过。 他将盖子掀开,恭敬地双手奉送到建文帝面前:“父皇,这是五福卷,是儿臣跟阿凌亲手为你与母后、母妃做的。” 晏凌秀眉一挑。 “五福卷?”建文帝疑惑,垂眼打量竹篮。 只见竹篮内有几十枚卷形点心,颜色呈红橙黄绿青五彩,瞧着除了色彩缤纷些,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萧凤卿宏声解释:“这是用五种谷米做的米果,阿凌的家乡有吃五福卷的习俗,寓意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五福也包含了福禄寿喜康的意思。” “儿臣不才,没有十分了不起的过人之处,但儿臣希望大楚在父皇的英明统治下能够四季丰收,父皇和母后、母妃也能身体安康。”萧凤卿目露孺慕之情,仰视着建文帝的目光满是崇拜:“儿臣上次在马球场惹父皇生气了,这些日子一直冥思苦想要如何讨父皇欢心,阿凌就给儿臣出了这个主意,这篮子五福卷是我们亲手做的,请父皇笑纳。” 萧凤卿的戏都唱到这份儿上了,晏凌也不能让他孤军作战,遂膝行近前,俯身垂首道:“父皇,您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吃遍的美食不计其数,这篮五福卷虽然并不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但也是儿臣和王爷的心意。” 说着,晏凌忽然朝萧凤卿笑了笑:“不瞒父皇,王爷从小就金尊玉贵,他第一次下厨房的时候,竟是连盐跟味精都区别不出来。儿臣不忍王爷受累,就劝他放弃算了,可是王爷说‘父皇他人家生我养我教我,我却没有为他做过一件事,想起来实在是羞愧难当’,儿臣听了深受感动,所以就帮着王爷做了五福卷,还请父皇不要嫌弃我们手艺拙劣。” 晏凌和萧凤卿情真意切的一番话使不少人都微微动容。 他们看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萧凤卿,一时间亦是百感交集,谁能料到,曾经在骊京横着走的纨绔居然还真能有脱胎换骨之日。 席上的沈之沛摇头失笑,这两夫妻的演技,一个比一个精湛,脸皮的厚度令他叹为观止。 晏皇后的脸色又凝冷了些许。 萧凤卿见建文帝似乎不为所动,索性又转向了晏皇后,眼神无比殷切。 “母后,这是儿臣和阿凌的一片心意,儿臣这么多年都活得浑浑噩噩,总是招惹您和父皇生气,直到娶了阿凌成家立业了,才懂得你们的用心良苦,忆起往昔那些荒唐旧事,儿臣真是恨不得挖坑把自己埋了才好。儿臣如今借花献佛,希望母后能接受儿臣这片赤诚之心,父皇一向敬重您,请您看在儿臣与阿凌真心认错的份儿上,帮儿臣说说好话,让父皇别再生儿臣的气了。” 这番能屈能伸的话一出口,堂上又有不少人对萧凤卿露出赞赏之色,以前他们觉得萧凤卿有多胡作非为,目下听了他推心置腹的言语就觉得他有多奋发上进,对萧凤卿的印象越发好了。 晏皇后的眸色变幻不定,良久,她意味深长地笑笑:“宁王跟宁王妃果真是孝心可嘉,本宫要是再不接受你们的好意,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大概从前是真的被这头小狼崽蒙蔽了眼睛,如今再看他的言行举止,才发现他糊弄人心的手段有着超乎意料的高超,以退为进轻轻松松就把她架在了火上。 萧凤卿好像完全没听懂晏皇后的话外音,含笑拱手道:“儿臣谢母后。” 晏皇后移开眼看向建文帝,轻声道:“皇上,小七既然已经认错,又特意做了五福卷,您就不要再生他的气了,父子俩哪儿有隔夜仇?小七而今越来越懂事,您该欣慰才是。” 建文帝本来怒气难平,看过五福卷之后,他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再加上晏皇后的劝慰,他阴沉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他沉眸瞥向跪地不起的萧凤卿和晏凌,面无表情道:“你们既有这份孝心,看得出来还是敬重朕的,朕就不重罚你们了,不过你们必须把今日的教训记在心上,以后在外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可为所欲为。” 萧凤卿跟晏凌同时点头:“谢父皇宽宥。” 邢公公下台阶把五福卷送到了建文帝和晏皇后的案几上,萧凤卿也扶着晏凌起了身。 回到座位,睿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萧凤卿:“五福卷?七弟好玲珑的心思,这不知情的,还以为七弟是专门准备好五福卷就为了应对父皇的责罚呢。” 萧凤卿握着晏凌的手,淡淡一笑:“二皇兄想多了,这五福卷臣弟是昨夜才做的,至于方才与阿凌一时忘情,那也是情不自禁,二皇兄是过来人,理该感同身受才是。” 言罢,萧凤卿笑吟吟地看着一脸端庄的吴湘儿:“二皇嫂也真是的,二皇兄刚才数落我,你也不帮着劝几句,你们新婚那会儿,难道不比我与阿凌更过分?” 吴湘儿气堵,萧凤卿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嫁给睿王一向谨守本分、恪记妇德,从来不会像晏凌这般和丈夫在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更何况,就算是她想,睿王也不会那么做,每次出门在外,睿王只会对周侧妃有那么两三分温存,至于她,那是根本不用奢望的。 “七弟此言差矣,”睿王不紧不慢地给萧凤卿斟了一杯酒:“夫妻恩爱那是私底下的事,何必摆到众目睽睽之下供人消遣?那反倒缺了真情,多了矫揉造作。” 萧凤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二皇嫂的面色这么红润,还是二皇兄会疼人。” 他的音调没有刻意放低,这么一嚷出来,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后齐齐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吴湘儿的脸色忽红忽白,干脆转过身去照顾薇姐儿用膳。 萧凤卿与睿王的机锋戛然而止,他嫌无聊,侧身看着晏凌替他布菜。 “真贤惠啊。”萧凤卿眨眨眼:“这还是我的阿凌吗?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连布菜都帮我做了。” 晏凌淡淡道:“没听母后适才质问我是否贤惠吗?托你的福,我得好好表现,况且,你还以我的名义送了五福卷,在这么多人眼前给我正名,我自然要尽心服侍你。” 萧凤卿百无聊赖地歪坐着,晏凌每给他布一道菜,他就举筷尝一口,不时挑剔两句。 夜宴的氛围非常融洽,帝后在上座和朝臣谈笑风生,训练有素的宫娥端着精美可口的佳肴穿梭在大堂间,席上,人人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浓郁的菜香混合酒香引人垂涎欲滴。 建文帝龙颜大悦,招呼睿王去了上座的位置,恰好跟太子并肩而坐。 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里,又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讯号。 太子依旧笑若春风,仿佛完全没受到建文帝此举的影响。 没过一会儿,吴湘儿身边的薇姐儿就闹腾起来了。 薇姐儿泫然欲泣地拉着吴湘儿衣袖:“母妃,我想去捉萤火虫。” 吴湘儿蹙眉:“不行,等等还得去赏月,你不可以乱跑。” 薇姐儿皱巴着小脸央求:“我很快就回来,母妃,你答应了我,允许我今夜抓萤火虫的。” “我可没说一定让你去,只是说看情况而定。”吴湘儿不悦地搁下银筷:“酒宴还没散,母妃不能离开,你初来此地,就这么一个人跑出去,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薇姐儿扁着嘴转向周侧妃:“侧妃,你带我去捉萤火虫好吗?” 周侧妃看了一眼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为难道:“薇姐儿,我近来有些不适,恐怕不能陪你。” 吴湘儿冷淡地勾了一下唇,不咸不淡道:“没听见吗?侧妃有孕在身,哪儿来的时间陪你?要陪也是陪她自己的孩子,你就给我乖乖坐着吧。” “可是……”薇姐儿红着眼眶:“我真的很想去看萤火虫。” 晏凌已经用完膳了,萧凤卿在给她剥橘子。 听到薇姐儿带着哭腔的声音,晏凌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扎着团髻的小姑娘,清清秀秀的,哭起来就像被雨水打湿的小狗,无端惹人怜爱。 她听萧凤卿说过,吴湘儿与睿王成婚六年,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因为不是男孩的缘故,吴湘儿平时对她也谈不上多宠溺。 薇姐儿仍旧在不依不饶地哀求吴湘儿,吴湘儿不耐烦了,训斥她的声音便高了几分。 四个皇子,就太子跟睿王有儿女。 吴湘儿这一桌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旁人的关注。 晏皇后的眸光扫向吴湘儿:“睿王妃,明珠她怎么了?” 明珠,是薇姐儿的封号。 吴湘儿恭敬起身:“回母后,薇姐儿要去捉萤火虫,可儿臣还没用膳完,这一时半会儿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往外头跑,薇姐儿年纪小不懂事就闹了几句,是儿臣没教好她,惊扰了父皇跟母后的雅兴。” “皇祖母,我想去捉萤火虫,这儿的萤火虫特别美。”薇姐儿鼓起粉嫩的腮帮子,嘟嘴道:“虽然母妃和侧妃不能陪着我,但是,七婶婶可以的,七婶婶用完膳了,我找七婶婶与我一块儿去!” 晏凌一愣,下意识看向萧凤卿,萧凤卿冲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薇姐儿说完那句话就满怀期待地望向晏凌:“七婶婶,你带我去抓萤火虫,好不好?” 晏凌默默道:不好,我们不熟。 她也不是第一次见薇姐儿,平常薇姐儿都唯唯诺诺躲在吴湘儿背后,今日倒是破天荒找她搭腔了,即便她不会阴暗地怀疑孩子有什么不妥,不过她是不愿沾染上睿王一家人的。 晏皇后看了一眼晏凌长几上收拾干净的碗筷,直截了当地发话:“宁王妃,你就带薇姐儿去吧,好生看着她,别让她摔了。” 晏凌口是心非地行了一礼:“儿臣记住了。” 临走前,萧凤卿朝晏凌飞了个媚眼,晏凌径自无视了他,想着领薇姐儿尽早抓完就算交差了,但是很快,坑爹的事实就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第114章 宁王妃红杏出墙 晏皇后指派了二等宫女桐梓陪着晏凌还有薇姐儿以及吴湘儿身边的百羚去后花园捉萤火虫,晏凌随口唤了绿萝一道。 本来想把绿荞也叫去,结果萧凤卿懒洋洋道:“你把婢女都带走了,谁伺候我?” 晏凌凉凉一笑:“我的人,你也敢使唤,真是出息了,行,都留给你,免得你噎死了。” 说完,晏凌跟在薇姐儿身后出了大堂。 一路上,晏凌都和薇姐儿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倒不是她不喜欢小孩子,只不过薇姐儿身份特殊,她可不想无端惹得一身骚。 “小婶婶,你怎么都不说话?”薇姐儿歪着小脑袋看晏凌,黑葡萄一样的眼珠亮晶晶的:“你是不是不想陪我出来玩?” 迎视薇姐儿清澈见底的眼睛,晏凌暗叹一声,抬手在薇姐儿头上揉了一把:“没有哦,本来小婶婶就是要出来散步消食的,你想捉多少萤火虫?小婶婶帮你。” 她知道吴湘儿对薇姐儿素来都有疏忽,虽然暗存警惕,晏凌还是不愿表露过多疏离。 薇姐儿大而明亮的眼眸轻轻一眨,孩子气地比了个环胸的手势:“我要这么多这么多!” 晏凌失笑:“好,就给你捉这么多这么多。” 薇姐儿主动牵起晏凌的手,拉着她快步往前走:“白天我就问过了,知道哪一处的萤火虫最多,小婶婶你快跟我来。” 缀在两人后头的桐梓与百羚互视一眼,桐梓的眼角余光落在了绿萝身上,百羚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 此时的华阳台依旧是语声喧阗的热闹景象,高座上的建文帝红光满面,因为众臣的奉承心情大好,凡是敬酒的臣子都来者不拒。 萧凤卿散漫地歪坐着,盯着上座醉生梦死的建文帝,目光泛冷。 这锦绣江山原本该是属于他父亲的,这盛世昌平的壮景,原本也该由他的父母坐享,如今却落到了一个恬不知耻的龌龊小人手里。 大楚的天下有一半是他父亲舍生忘死打下来的,厚颜无耻的萧鹤笙不但夺取了皇位,还鸟尽弓藏地屠杀了他父亲所辖的北境一族。 萧凤卿冷眼晲着建文帝红中透着灰败的面孔,攥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显露,他眯眸睇向晏皇后身侧的朱桓,心中恨意滔天。 目光再转向雍容华贵的晏皇后,萧凤卿又从她那双凌厉的凤眼间寻觅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心底的恨不自觉更深了。 如果晏云裳当年没有设计迫害他父母,他与晏凌原先不必如此的。 “王爷。”耳畔,突然传来了白枫的声音。 萧凤卿侧眸,白枫朝贺兰徵的方向努努嘴。 远处,贺兰徵忽然提前离席,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长衫,长衫下摆颜色略深,显然是有人在上头洒了水。 萧凤卿错眸看向正襟危坐的吴湘儿,几不可闻地嗤笑了一声,这些后宅宫廷的争斗招数,十年如一日,早就不新鲜了。 白枫压低声音:“王爷,王妃那边真没事?” 萧凤卿满不在乎地勾起唇:“就算她真有事,本王也能把她干干净净摘出来,你急个屁。” 白枫讪讪退回萧凤卿身后。 萧凤卿悠闲自在地磕着瓜子,脸上始终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余光扫过贺兰徵空着的座位,眸色微深。 睿王喝高了,想到戌时还得赏月,晏皇后吩咐宫婢扶睿王下去休息。 过了一盏茶后,贺兰徵的身影还没出现。 萧凤卿的笑意更闲适了,看着吴湘儿的眼神越发幽冷,吴湘儿仍是怡然自得的模样,然而在萧凤卿的角度,却能发现她嘴角浅浅牵起。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桐梓冷汗涔涔,急匆匆地进了大堂,她惊恐地跪在地上:“皇上、皇后,小郡主……小郡主落水了!” 话音落地,满堂喧嚣霎时鸦雀无声。 吴湘儿腾地站起来,她面色大变,厉声质问:“你说什么?” 建文帝脸色骤冷:“把话说清楚,薇姐儿怎么会落水?薇姐儿现在如何了?” 桐梓的泪水夺眶而出,哭诉道:“小郡主……小郡主她是被宁王妃给推下去的!不过幸好,小郡主被闻讯赶来的小黄门救上来了,可是受了惊吓,这会儿正闹着要王妃过去看她。” 吴湘儿身子一晃,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她恍恍惚惚地看向一旁的百雀,颤声说:“快,快扶我过去!快啊!” 百雀急忙搀扶起脚步发软的吴湘儿,吴湘儿整个人都是懵的,连路都走不动了。 见状,周侧妃忙在一边恭声道:“父皇、母后,请恕妾身跟姐姐先过去看看薇姐儿的情况。” 晏皇后叹了口气,面露忧色:“薇姐儿是本宫唯一的孙女,万万不能有半分差池,本宫随你们一同前去。” 晏皇后急急搭上了卉珍的手,作势要走。 建文帝勃然大怒:“晏凌为什么推明珠下水?” 从惊闻萧薇溺水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心惊胆战,毕竟睿王膝下也就这么个落地了的孩子。 对于晏凌推萧薇落水的惊闻,他们更是不敢置信,萧薇只是几岁的稚童,晏凌既是她婶婶又没和她结仇,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下毒手害她。 晏衡沉吟片刻,看了眼同样大吃一惊的萧凤卿,忽道:“阿凌为何会无缘无故推明珠郡主下水,还请桐梓姑娘明言!” “冤枉当朝亲王妃,这罪名可不小。”萧凤卿挑眉,冷冷道:“是不是你这做奴婢的犯了错就把责任推卸给宁王妃了?” “奴婢没有!”桐梓失声辩解:“是小郡主亲眼目睹王妃与质子私会,王妃害怕郡主泄露此事,眼见着怎么哄郡主都不能让她守口如瓶,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就把郡主从拱桥推下去了!” 一语出,众人目瞪口呆! 无数道错愕惊诧的目光都有志一同地投向了正气凛然的萧凤卿,就连萧凤卿本人亦是深感匪夷所思。 建文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阴森森地瞥向桐梓,一字一顿道:“你说晏凌和贺兰徵私会?” 忠国公夫人环顾四周,恍然大悟:“怪不得贺兰质子一直没回来,原来是……”话语一顿,她扫了眼萧凤卿,以袖掩嘴,到底没敢说下文。 慕容妤低声轻笑:“这孩子莫非是灾星转世?怎么三天两头就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扯上关系?国公爷,咱们要不抽空给苏眠上柱香,让她好生保佑阿凌。” 晏衡不悦低斥:“你少说两句!” 晏皇后蹙眉,冷厉地看着桐梓:“百羚呢?” “都怪奴婢,宁王妃的婢女绿萝半道被蜜蜂蛰伤了,奴婢就送她回去休息,只留着百羚姐姐照顾小郡主,等奴婢赶过去的时候……”桐梓哭的不能自已:“百羚姐姐也掉到了水里,救起来就已经没有呼吸了!” 闻言,一众人等全傻眼了。 宁王妃跟质子躲在山庄私会,被撞见了居然还企图杀人灭口,这可真是骇人听闻! 群臣的家眷中也有人交头接耳,因此刻寂静,建文帝将那些闲言碎语听得一清二楚。 建文帝面皮抖动,咬牙切齿。 “又是这个晏凌在惹是生非!自从把她娶进皇家,就没一日消停过!晏衡,你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 “皇上息怒!”晏衡沉声道:“微臣的女儿即便并非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她的品行也绝无瑕疵,还请皇上明鉴!” 朱桓目露悲悯,唏嘘道:“宁王妃这……何至于斯……” 萧凤卿上前两步:“父皇,儿臣绝不相信阿凌是那种水性杨花不择手段的女人,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还请父皇移步调查清楚。” 太子也跟着出声劝道:“是啊,父皇,反正我们都要去探望明珠,不如一并将这事给料理了,儿臣也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七弟妹绝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子。” 他已经把探查孟氏死因的案子托付给晏凌了,倘若晏凌有任何闪失,那他到最后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晏凌绝对要保住。 晏皇后款步走近盛怒的建文帝:“皇上,您若想治罪还是眼见为实比较好,既然他们都力保晏凌,不妨我们就遂了他们的愿。” “如若果真是误会一场,也算恰好还了晏凌的清白,如若桐梓所言非虚,那么……”晏皇后笑笑,话锋陡然一转,眸色骤寒:“臣妾赐下毒酒,也不算师出无名了。” 这话一出口,在场人都不禁心头一凛。 晏皇后的意思很明白,假如晏凌真的做了不守妇道的事,死路一条是跑不掉了。 念头闪过,众人瞥向萧凤卿与晏衡的眸光都饱含各种意味,同情有之,更多的是兴味。 慕容妤事不关己地笑笑,苏眠的女儿红杏出墙,这消息真令她振奋,即便是被人栽赃了,也只能怪她自己不走运。 朱桓温声道:“皇上,眼下既然宁王妃的事情已经闹开了,这儿有这么多人,倒不妨让他们一起做个见证,以正视听,这样也能避免有人妄自猜测从而扭曲真相。” 建文帝觉得朱桓字字句句都在理,毫不犹豫就应下了。 吴湘儿这时没心情幸灾乐祸,她满脑子都是薇姐儿,纵然再怨恨薇姐儿害她没了生儿子的盼头,终究薇姐儿也是她唯一的骨血。 “父皇,母后,我们赶紧去看看薇姐儿吧。” 晏皇后扫了眼泣不成声的桐梓:“除了薇姐儿,这丫头是唯一的人证,带上她。” 建文帝冲萧凤卿冷冷哼了哼,大步走向堂外。 人群中,晏衡忧心忡忡地回眸望向萧凤卿。 萧凤卿侧头,对晏衡询问的眼神视而不见,不慌不忙地跟在了建文帝后面。 晏衡心里没底,想到萧凤卿的手段,他只得按捺焦灼大踏步走了出去。 …… 时间倒回到两盏茶前。 夜色寂静,圆月渐明。 皎洁的月光在蔚蓝色天穹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榕树宽大的树冠上停歇着无数只萤火虫,蓝绿色的光芒在夜晚格外显眼,仿佛一只只精致的灯笼在风中发光。 薇姐儿在后花园捉萤火虫捉得起劲,许是她平时被吴湘儿约束得太严,此刻一旦脱离了吴湘儿的视线就露出了孩子贪玩的天性。 “薇姐儿,慢点。”晏凌坐在石凳上看着天真烂漫的薇姐儿,视线跟随着她漂移。 百羚跟桐梓尾随薇姐儿身后,两人手里都提着琉璃罐,里头装的全是萤火虫。 绿萝见了便笑着打趣:“王妃这般喜欢小郡主,日后您跟王爷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道会宠成什么样。” 晏凌静静一笑,不置可否。 她与萧凤卿,这辈子都不可能生孩子。 不过将来离开骊京,倒是可以考虑和其他人生,毕竟,她也没想过孤老终生。 遇上一个看对眼又不计较她过去的人,甭提亲,她自己就能把自己嫁了。 正想着,薇姐儿那边忽然传出一声惊叫,然后是薇姐儿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声音。 晏凌闻声色变,连忙疾步奔过去。 “怎么了?” 桐梓惊慌失措地朝晏凌扑过来,大声道:“宁王妃,我们捅到蜜蜂窝了!” 晏凌面色一凝,快步越过桐梓朝薇姐儿走去。 绿萝紧随其后,可是手足无措的桐梓死死拉住了绿萝的手,哭道:“郡主是王爷的心头肉,我要是让她有个闪失,皇后肯定会打死我的!绿萝,你说我怎么办?” “没事没事,我们王妃在呢,只要不是马蜂就好,蜜蜂没毒的。” 绿萝不忍心,遂随同桐梓往薇姐儿那一处走,结果走到一半,也不知怎的,竟然又有一大批蜜蜂兜头冲绿萝的面上袭来,绿萝根本来不及躲就被追着蛰了满脸包。 那边厢,晏凌用脱下来的外裳包住了薇姐儿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折返,回来见到绿萝惨不忍睹的脸,她眉目一沉:“快回去搽药。” 绿萝捂着又痒又痛的脸:“那王妃你呢?” 晏凌垂眸瞥了眼怀中哭唧唧的薇姐儿:“我马上带薇姐儿回去,你不用管我,这蜜蜂虽然没有毒,但伤口若是抓破了,以后会留疤的。” 绿萝听了点点头:“奴婢这就先回去了。” 桐梓的脸上也蛰了好几个包,忽道:“奴婢陪绿萝姐姐回去,刚才幸亏绿萝姐姐护着我,她伤成这样,我要不做点什么会过意不去的。” 等桐梓陪着绿萝离开,晏凌转向百羚:“我们还是回华阳台吧,郡主也被蛰了,得让御医过来瞧瞧她。” “小婶婶,我好痒。”薇姐儿从晏凌怀里钻出头,粉润的小脸蛋有三四颗醒目的红疙瘩。 晏凌握住薇姐儿想抓脸的手,哄着她:“我们现在就回去找你母妃,薇姐儿忍忍。” 薇姐儿却是闹起了脾气:“我不要现在就去见母妃,我渴了,要喝水!” 晏凌轻声细语:“薇姐儿乖,你被蜜蜂蛰了,要赶紧看御医上药,否则会留疤痕的。” “我不要看御医!”薇姐儿不依不饶地揪着晏凌袖口:“我要喝水,小婶婶,我要喝水!” 晏凌秀眉一折,觉得这小祖宗忒闹腾人。 百羚适时道:“宁王妃,这附近有座听雨轩,不如我们先带郡主过去歇一歇,正好奴婢也能抄近路去请御医,王妃有所不知,郡主素来敬畏睿王妃,目下这模样怕是不敢见她。” 晏凌扭头淡晲着百羚,百羚表情很诚恳,不似作假,她略微一想:“也好,既是郡主不愿意,那本妃也不好勉强硬逼。” 百羚笑道:“请王妃随奴婢来。” …… 听雨轩就隐于后花园不远处,晏凌冷眼打量,发现那是一座建立在临水拱桥上的小筑。 晏凌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小筑灯火阑珊,窗棂边未现人影。 “王妃,请您带郡主在此稍作歇息,奴婢去去就回。”说完,百羚碎步离去。 晏凌站在拱桥的三分之二处,不进亦不退。 “小婶婶,咱们进去呀。”薇姐儿扬起脸催促。 晏凌盯着薇姐儿颊边的酒窝沉默不语。 薇姐儿等的不耐烦了,甩开晏凌的右手就兴冲冲地往小筑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来看晏凌,见晏凌仍是一动不动,她扁扁嘴,兀自迈着小短腿往前走。 晏凌驻足原地,微微眯眸凝着听雨轩的窗。 未几,她又看到薇姐儿站在门口向她招手。 迟疑片刻,晏凌终是抬步迈进了听雨轩。 她明知里面或许藏着极大的猫腻,可因为薇姐儿是孩子,她还是选择踏入了那扇门。 就在晏凌打开听雨轩房门的同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犹如麻雀一般从她身边窜过,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薇姐儿已经跑出去了。 晏凌下意识抬眸看向屋里,尔后略略一呆。 贺兰徵从里间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衣,撞上晏凌的出现,贺兰徵同样是一怔,随即释然笑开。 “王妃,看来马上就有人来这儿‘捉奸’了。” 晏凌眼波微动:“你故意的?” 贺兰徵淡淡一笑:“只是觉着好奇罢了,宫宴上侍婢泼酒这样拙劣的戏码,恐怕三岁小儿都能看穿,最近莫名听了几句奇怪的话,王妃可有听过?” “我发现你真的很闲。”晏凌面无表情:“麻烦你把衣服穿好。” 贺兰徵遗憾地耸耸肩:“那宫婢说帮本殿去取衣裳,结果到这会儿还没现身,本殿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王妃见谅。” 晏凌转身欲走,建文帝等人还没来,她争取时间赶紧开溜,也许还来得及。 没成想,就在这时,拱桥那头猛然响起了巨大的“噗通”水声,好像有什么重物掉进水里。 下一瞬,尖利的太监声骤然回荡在拱桥边,仿佛一把锐刀刺破了黑夜的静寂—— “来人啊!宁王妃推郡主落水了!杀人啦!快来人啊!” 晏凌:“……” 吴湘儿没毛病吧? 为了算计她,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下得了手。 萧薇该不会是她在慈幼堂施粥捡的吧? 晏凌身后的贺兰徵忍俊不禁:“宁王妃,明日记得烧香拜佛,你们夫妻最近很背啊。” 随着那个太监的呼喝,陆陆续续有人跳进了河中救萧薇,晏凌目力好,眼尖地捕捉到百羚的尸身被捞了起来。 萧薇一上岸就抹着鼻子伤心哭嚷:“小婶婶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会告诉皇祖父他们你做了坏事!求你别丢我下河!” 晏凌无语望苍天,枉她也算纵横小半生了,往日在杭州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今日竟被个熊孩子坑了,而且这坑还填不平! 第115章 不知羞耻的女人 萧薇被众人救上了岸,情绪非常激动,一直在不停地哭闹,无论旁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 晏凌立定原地,淡漠地看着这一幕,漆黑清净的凤眸在稀疏亮起的火光中明明灭灭,宛如浓重的夜色都浓缩进了那双眼瞳。 贺兰徵徐步近前,临窗而立。 “世人都道虎毒不食子,本殿今次倒是见识了,原来这老虎饿起来,连自己的崽儿都吃,就是不知……”贺兰徵话语微顿,转眸瞥向了晏凌:“这头老虎是谁。” “管她是谁,我只晓得自己摊上大事了。”晏凌深吸一口气,双手叠放在腹部前,缓步走出了听雨轩,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淡定。 贺兰徵失笑,他注视着晏凌挺秀的背影,唏嘘道:“你本来是杭州自由自在的飞鸟,如今成了萧凤卿的笼中雀,三天两头皆是各种暗算在等着你,这些原本与你无关的。晏凌,你可曾后悔过踏足这片是非之地?” 回答他的,唯有盘旋不止的寂寂凉风。 “罢了,左不过是过客,权当欣赏红尘大戏。”贺兰徵轻声一叹,负手踱出了听雨轩。 几乎是贺兰徵刚走上拱桥的那一刻,远方便有一条火龙沿着曲廊游动,数名锦衣卫手持火把簇拥着龙辇上的帝后迤逦而来,其后还有一大群浩浩荡荡的队伍。 “晏凌,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 眼前粉影一晃,吴湘儿人还未站稳就迫不及待地扬手想搧晏凌一耳光。 晏凌覆在腹部的手刚翘指头,就被凌风掠来的男人裹进怀中,吴湘儿高高举起的手也被他半空截住。 “二皇嫂,事情都没查明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对阿凌动手,不太妥吧?” 萧凤卿捏住吴湘儿的腕子,音色冷冽如一场倒春寒过后的春雨。 吴湘儿吃痛,狠狠甩开萧凤卿的手,怒气冲天地指着一脸淡然的晏凌,先声夺人:“薇姐儿方才说的话,我们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的好王妃在此处与质子勾三搭四,被薇姐儿察觉之后就妄图杀人灭口来掩饰罪行!宁王,她都给你戴绿帽了,你还想袒护她到何时?” 萧凤卿并不理会吴湘儿,只是垂眸盯着晏凌,其声淡淡:“你绿我了吗?” 晏凌对答如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甚好,甚好。”萧凤卿勾唇一笑:“这里少说也有三四十人,三四十双耳朵都听见了你这八个字。阿凌,以后你可不能赖账了,你若是想对我变心,他们首先就不答应。” 晏凌朱唇轻启,淡淡道:“无聊。” 吴湘儿被这两人无视得彻彻底底,眼睛几乎能喷出火,她再次拔高音调质问晏凌:“你为什么要推薇姐儿下水?就因为薇姐儿撞破你跟质子偷情?” 晏凌推开萧凤卿,稳步走近吴湘儿,看了一眼被宫婢抱着的萧薇,冷静道:“请注意你的措辞,我与贺兰质子清清白白,所谓私会完全是你女儿信口雌黄。再说了,你这么担心你女儿,怎么一露面就来找我晦气,也不见你问问她的情况。” 吴湘儿一滞,脸上忧急的表情寸寸皲裂,宛如破碎不堪的瓷器,眼角余光划过从龙辇下来的帝后还有惊魂未定的萧薇,她定定神,咬牙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薇姐儿从不说谎!” 晏凌嫣然一笑:“巧了,我也从不撒谎。” “晏凌,你跟质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建文帝的断喝似乎如期而至。 循声望去,一角明黄龙袍与杏黄凤袍交相辉映,直直闯入了晏凌的眼帘。 “晏凌,”晏皇后看了一眼怯生生的萧薇,绝美的面庞阴沉冰冷:“你还知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卫国公府真是好教养,教出来的女儿竟如此寡廉鲜耻!” 这劈头盖脸的怒骂并没让晏凌慌张,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母后,儿臣是被冤枉的,儿臣既没有和质子有任何不当之举,也没有推萧薇下水,请父皇、母后明鉴,儿臣也是苦主,想请你们为儿臣做主。” “冤枉?”忠国公夫人哂笑:“宁王妃,怎么每次你出了幺蛾子,你就说自己是冤枉的?那你倒是告诉大家,谁冤枉你了?谁会处心积虑利用一个几岁的孩子冤枉你?” 萧凤卿眼稍一掠,似笑非笑睇着忠国公夫人:“国公夫人这问题一针见血,是啊,谁会处心积虑连一个小孩子的性命都能枉顾?本王的阿凌真是好大的脸,那个幕后黑手为了算计她连皇室血脉都能拿来做筹码。” 朱桓轻声一叹:“听宁王爷的意思,莫非此事真的另有隐情?可明珠郡主亲口所说,王妃和质子……” 广平伯夫人面露鄙夷地接腔:“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明珠郡主说宁王妃推她落水,而今睿王妃的婢女也为救郡主溺毙,再看看贺兰质子……” 广平伯夫人的话尾耐人咀嚼地顿了顿,饶有兴味地瞥向只着单薄中衣的贺兰徵,扬声道:“贺兰质子连外衣都没穿,咱们方才有目共睹,质子是跟王妃一块儿走出来的,这么巧,王妃也没穿外裳,诸般种种,难免要令人浮想联翩。” 晏凌淡声道:“明珠郡主适才被蜜蜂蛰脸,本妃的外裳拿来给她蒙头了。” 建文帝冷笑,目光森然地扫向晏凌:“既然你说自己无辜,那就让薇姐儿说说你到底无辜在哪儿!” 吴湘儿闻言赶紧从宫婢手中接过了湿漉漉的萧薇,她给萧薇擦了把脸上的泪水,抿抿唇,柔声道:“薇姐儿,告诉大家,你为什么会掉进水里?” 萧薇抽抽鼻子,依偎在母亲怀里,她怔怔看着吴湘儿柔和的眉眼,自记事起,她从没被吴湘儿这么对待过。 忠国公夫人笑着哄萧薇:“小郡主,到底是谁把你推下去的?你的皇祖父、皇祖母还有母妃都在这儿,倘若有谁存心欺负了你,你说出来,他们都会给你做主的。” 萧薇咬着唇犹豫片刻,在吴湘儿以及其他人鼓励的眼神下,目光躲闪地看向了晏凌,晏凌坦然迎视着萧薇的视线,面容依旧沉静无波。 从她踏进听雨轩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夜或许有个精心策划的陷阱等着她,她只是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也能成为大人手中的一把双刃剑。 萧薇嗫嚅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是、是小婶婶把我推下去的。” 话音落地,众人投向晏凌的眸光立刻变得无比尖锐。 晏凌仍旧波澜不惊,清美的眉目不动如山。 萧凤卿站在她身边,面色同样毫无波动。 “宁王妃,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忠国公夫人疾言厉色地呵斥:“郡主她才这么大点儿人,你也能下得了手!” 吴湘儿心头一颤,红着双眼瞪向晏凌:“晏凌,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晏凌淡然摇头:“我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我说了,你们也不会接受。” “当然不能接受!”吴湘儿咄咄逼人:“晏凌,我把女儿交给你照顾,是看在妯娌一场的份儿上相信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我和母后的?你把我的女儿推下拱桥,眼睁睁地看着她生死一线,你好歹毒的心肠!” 忠国公夫人疼惜地拍拍萧薇的肩膀,继续诱哄着她:“郡主,你都看到了什么?不要怕,我们都会保护你,你赶紧把你看见的画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样那些伤害你的坏人才能被绳之以法。” 萧薇往吴湘儿怀中缩了缩,偷偷瞅了一眼面色不辨喜怒的晏凌,音调低若蚊吶:“我……我在后花园捉萤火虫被蜜蜂咬了,桐梓姐姐陪绿萝去看大夫,小婶婶带着我还有百羚准备回华阳台的,我害怕……害怕母妃会训我不听话,就闹着不肯回去,百羚告诉小婶婶附近有座听雨轩,可以让我先歇一歇,她再绕路去帮我请御医。” 吴湘儿安静地听着,眸光倏忽诡谲一闪:“然后呢?” 萧薇怯怯地看着吴湘儿,咕哝道:“小婶婶就领着我来了听雨轩,后来……” 她犹豫地偷眼瞄着晏凌,晏凌冷淡抬眸,直勾勾地盯着她,萧薇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脑海中回想着那人的嘱咐,轻声道:“听雨轩四面都没人,我很怕,小婶婶安慰说不用怕,她带着我进了听雨轩,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小婶婶突然就、就不走了。” 所有人都凝神细听萧薇的讲述,间或用眼角余光在晏凌同萧凤卿、贺兰徵身上绕来绕去,晏凌神情漠然,贺兰徵无动于衷。 最令人惊奇的是萧凤卿,明明自己的发妻给他戴了绿帽,他竟还有心思仰头数天上的星星,目睹这一幕的人无声感叹:宁王爷真是好心态,可能是他以前绿了晏凌太多次,眼下被晏凌以牙还牙,他就当做是互抵了。 建文帝沉声问萧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珠,你一气儿给朕说完。” 他神色冷肃,萧薇扁扁嘴,带着哭腔说:“小婶婶让我在听雨轩门前等一会儿,她自己进门了,但是……但是周围黑漆漆的,我不敢独自多待,所以就去敲听雨轩的门,听雨轩的门没关,我进去之后就看到……看到小婶婶还有贺兰叔叔抱在一起……” 话音未落,建文帝火冒三丈,忍无可忍地大骂出声:“简直是不知羞耻!” 始终蹙眉不语的沈淑妃忽道:“皇上,贺兰质子方才离席是有宫婢将酒洒在了他的袍子上,他身份贵重,这听雨轩附近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不是太古怪了吗?贺兰质子来此更衣,阿凌也不偏不倚地带着明珠来这儿,双方恰巧撞上,哪里会这么凑巧?皇上,这件事疑点重重,臣妾相信阿凌的为人,她绝对不是那种胆大妄为不知分寸的女子。” “大概是情难自禁吧。”忠国公夫人眉眼一转:“淑妃娘娘,其实最近有不少关于宁王妃与贺兰质子的传闻,有人亲眼看到他们在大庭广众下有说有笑。宁王爷被狼群攻击的那天,皇后还没来得及下令搬救兵,宁王妃就火急火燎去找了质子帮忙,请问,这得是什么关系才能让质子伸出援手?据臣妇所知,宁王和质子可是没多少交情。” “本宫现在说的是贺兰质子和阿凌前后脚到达听雨轩事有蹊跷,忠国公夫人不要混淆视听。”沈淑妃冷声道:“阿凌在玉华公主的案件中出力不少,当时贺兰质子也有参与,他们相识本就不稀奇,质子对小七又有救命之恩,他们两人做点头之交,不过分吧?更何况,你不是说他们的交谈发生在众目睽睽下,这也值得拿出来诟病?” “沈缨,先让明珠把话说完。”晏皇后冷冽地睇着沈淑妃:“晏凌是你的儿媳妇,亦是本宫的堂侄女,本宫也不希望她背负不洁的罪名,不过凡事自有皇上定夺,还轮不着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做主。” 建文帝不悦地剜了沈淑妃一眼,又侧眸望向萧薇:“接着说,不许落下一个字。” 萧薇咬了咬唇,偷偷朝晏皇后那头睃了眼,而捕捉到她这个动作的吴湘儿心底骤凉。 “我闯进门之后,小婶婶很紧张,她不停地劝我要我别把看见的事情说出去,她那时看起来好可怕啊……我被小婶婶吓得不敢做声,小婶婶见我没反应,就强拉着我上了拱桥,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就……”萧薇心有余悸地哭出来:“就把我给推到水里了,我大声地喊着小婶婶救我,小婶婶也不搭理我!是百羚姐姐刚好回来,她奋不顾身地跳下来救我,可自己却……” 孩童惊慌稚嫩的哭声徘徊在静寂的空气中,闻者都不禁心生怜悯。 广平伯夫人不屑地皱起眉:“宁王妃,你自己私德有亏不知检点,这本就是为人妻的大忌,如今你还残害郡主试图掩盖你水性杨花的真相,卫国公府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嫡长女?” 在场者听到广平伯夫人的话,不由得更为唏嘘。 晏凌哪里是卫国公府的嫡长女,不过是个被记在慕容妤膝下的庶女而已,据说这庶女的命还非常硬,一出生就克死了姨娘与嫡母的长女,所以才会被流放到杭州,多年不曾被国公府问津。 若非因为萧凤卿昔日的名声太臭,建文帝急于给萧凤卿找位正妃,晏凌的身份也不会水涨船高,被顺理成章地过继给慕容妤当嫡长女。 建文帝看着晏凌,眼底聚集着一场冰冷蚀骨的雪暴,仿佛能把晏凌就地掩埋。 晏凌这个宁王妃由他亲自掌眼赐婚,本来还以为是个省心的,兼之曾经不堪的身份,想必被抬举进了皇家,行事作风应该能规矩本分。 谁知道,这人自打嫁给萧凤卿,三天两头地惹是生非,比他所有的儿媳加起来都能作死。 前几天在马球场上,萧凤卿为她公然顶撞自己,今日的中秋夜宴,她又闹出跟贺兰徵私通推萧薇下水的丑事,晋王也是因为她才设局戕害手足。 想到晏凌惹出的一系列的乱子,建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对晏凌的杀意越来越坚定。 晏皇后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她凝眸审视着晏凌,眼底绞着寒意:“晏凌,你真的不为自己辩解吗?你真的承认了自己和贺兰质子有私情?” 晏凌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百羚说要请御医给明珠看病,半道却突然折返,难道她早就知道明珠会遭遇不测?听雨轩四周无人,事发之前只有我们三人在场,宫婢也被有心人支开了,黑白还不是由明珠说了算?母后,儿臣承认或不承认,答案都是一样的,您的毒酒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冥顽不灵!”晏皇后俏脸含霜:“百羚半道折返的原因,本宫虽然不知道,但想必是她不放心明珠跟你独处,至于听雨轩为何四面无人,这并不能成为你洗清自己的证据,明珠是亲眼看到了的,你跟贺兰质子就在听雨轩苟且。本宫如今倒是怀疑,明珠被蜜蜂蛰伤,那两个奴婢离开是不是你一手安排的,为的就是争这朝夕私会情郎,甚至你们原本就决定在听雨轩诉衷肠,只是明珠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一直置身事外的贺兰徵倏然清朗一笑:“皇后,您都不过问一下本殿这个当事人吗?你们全听信明珠郡主的话,笃定本殿与宁王妃私相授受,宁王妃的反应在你们看来是默认,可本殿却是不认的,这莫名其妙飞来的横祸,本殿不背。” 晏皇后略略一愣,须臾,她秋水一般的眼眸夹着嘲讽:“做贼的岂会承认自己是贼?贺兰质子,既然你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为何不一开始就洁身自好?” 说完,晏皇后意味深长地转向建文帝:“皇上,玉华公主那桩事还没真正尘埃落定,臣妾也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上多生事端,可是,皇家的颜面不得不周全,就算此事也许会影响到秦楚两国的邦交,臣妾也必须请皇上从严处置。” 建文帝身形一震,贺兰悠假死之事本就令他异常膈应,现在又看到晏凌与贺兰徵纠缠不清,他心中怒意更甚,这两兄妹一个勾搭他儿媳妇,一个嫌弃他儿子不惜诈死逃婚,纵使西秦国富民强,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践踏大楚! “皇上,这是救下郡主的小祥子。”朱桓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內侍带到建文帝跟前:“他是百羚之后下水的第二个人。” 建文帝冷然眯眸:“这么说你全都看见了彼时的场景?” 小祥子畏畏缩缩地跪倒在地:“回皇上,奴才过来拱桥之时恰好听见那个叫百羚的婢女质问宁王妃‘您为何要害郡主落水’,那会儿王妃就站在郡主坠桥的边上,百羚求王妃救郡主,但是王妃置之不理。” 面对小祥子的指控,晏凌淡定如初,她扭头瞥向萧凤卿,萧凤卿冲她笑眯眯地眨眨眼,晏凌撇撇嘴,又把头转了回来。 建文帝沉默着盯视了晏凌两息,身上爆发出骇人的气势,他忽然大手一挥:“邢公公,传……” “本王真是看不下去了,你们一个两个都叭叭欺负本王的王妃,还有没有把本王放眼里?”萧凤卿冷不丁打断了建文帝,正色转眸,对建文帝拱手道:“父皇,儿臣有办法证明阿凌的清白,也可以证明从头到尾都是萧薇在撒谎。” 第116章 本王护的,是自己的妻子 “父皇,阿凌确确实实是无辜的,她今夜出现在此,包括遇到贺兰徵都是遭人设计陷害。” 一地皎皎月华下,萧凤卿眉目如画,紫衣矜贵逼人,他长身玉立在晏凌身边,始终不曾离开她半步,倒真有几分患难与共的味道。 众人闻言哗然。 “无辜?”建文帝眼神冰寒,厉声道:“薇姐儿年纪虽小,但她绝不会撒谎!百羚的尸体也是佐证!晏凌与贺兰徵衣衫不整地从听雨轩走出来也是人所共睹的事实!” 建文帝深凝了眼面目平静的萧凤卿,背过身,不耐烦地挥挥手:“老七,朕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晏凌此前的确和你关系不错,可那是两码事!你退下吧,毕竟你们终究是夫妻一场,接下来的事你不要再插手,等过些日子,朕会为你重新物色一个更好的王妃。” 晏皇后的唇角不动声色浮现出一朵笑花。 众人隐晦地交换了一记眼色,晓得晏凌今夜死罪难逃,宁王很快就要做鳏夫了。 人群中,亲近萧凤卿夫妻的崔烨等人原本想挺身而出为晏凌求情,他们的父母却同时制止了他们。 晏衡满心悲愤,大步出列,朝建文帝躬身道:“皇上,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我女儿晏凌绝不会做任何有辱大楚皇室的事,微臣请皇上给晏凌自证清白的机会!” 贺兰徵眉峰轻挑:“皇上,本殿跟宁王妃当真是什么关系都没有,本殿是男子倒无所谓,这女儿家的名声何其可贵?皇上,即便本殿真与宁王妃有什么,也不至于跑到这儿幽会,还当着明珠郡主的面搂搂抱抱。” “贺兰质子,枉本宫还存了心思想帮你做媒,也难怪上次本宫问你对意中人有何期许,你却三缄其口。”晏皇后寒凉弯唇,悠悠开口:“原来贺兰质子思慕之人是有夫之妇,怪不得你觉得难以启齿。” 贺兰徵失笑,无奈地看向萧凤卿夫妻,怅然一叹:“宁王、王妃,并非本殿不肯帮你们澄清,实在是人微言轻,派不上用场。” 沈淑妃动动唇,想到最初让晏凌回骊京嫁给萧凤卿的初衷,她不痛不痒地劝了建文帝几句,而建文帝也如她所料,根本不听她的。 “沈缨,你不要再说了,你们母子俩都给朕退下吧。”建文帝侧身看向沈淑妃,触及她眼角的细纹,眼底的淡漠更加浓烈:“朕知道你和晏凌婆媳相得,不过晏凌这次铸成了大错,朕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姑息她了。” 沈淑妃倏然面色暗淡,她敛眸,眼尾朝萧凤卿掠去,眸中有幽芒流转。 萧凤卿定定地看了她一息,尔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眼,人依旧杵在晏凌身边。 见状,沈淑妃拈着绣帕的手紧了紧,她眸光一闪,抿着唇,担忧地望向晏凌。 晏凌眉眼低垂,周遭满是或唾弃鄙视、或讥讽鄙夷、或幸灾乐祸的注目,她丝毫不在意那些人充满恶意的打量,只是安静地仿若不存在。 建文帝见晏凌久久不语,笃定她是心虚,遂冷笑:“晏凌,朕马上就要赐死你了,你还有什么遗言?” 晏凌侧眸瞥了眼身侧气定神闲的萧凤卿,目光淡淡地掠过面色冷凝的帝后、目露悲悯的沈淑妃,最终在满面忧急的晏衡身上顿了顿,清越的嗓音不疾不徐地自唇齿间流泻:“晏家的子孙没一个是道貌岸然之徒,倘若父皇今日非得赐死儿臣,儿臣也只能领受,但这非是儿臣行止不端,只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建文帝不怒反笑,他抬手指向晏凌,讽刺道:“好好的亲王妃不当,非得自甘堕落败坏私德,死到临头还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来恶心朕,晏凌,你可真是有本事!” 晏皇后连忙近前两步,轻挽着建文帝的手臂:“皇上,既然晏凌已经无话可说,咱们就把她体面送走吧,她到底也与我们做过翁媳,虽然短暂,可我们得顾念一点最后的情分。” 建文帝嫌恶地收回视线,发话道:“邢公公,把晏凌押下去!” “皇上!”晏衡脸色大变,不顾一切地冲到晏凌跟前,斩钉截铁:“皇上,请您收回成命,微臣愿用性命为晏凌作保,今夜之事绝对和她毫无干系!” 目睹这一幕,薇姐儿咬了咬唇,惧怕地把脑袋埋进了吴湘儿的脖颈,吴湘儿抱着薇姐儿冷眼旁观,眸色漆黑,双手却是不停在颤抖。 “晏衡,朕体恤你一片爱女之心,你最好适可而止!”建文帝愤然拂袖,怒斥道:“你如若再敢阻碍朕的决定,朕便把你同你女儿一块儿下大狱!” 眼见邢公公左右为难,朱桓朝身后两名东厂番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快步上前,拨开邢公公就要去抓晏凌的手臂。 熟练,番子们的手还没碰到晏凌就被旁边的萧凤卿一掌震开! 他内力深厚,也没见怎么出手,轻而易举就把两个番子掀到了拱桥底下,河面立刻被两人砸出了巨大的水花。 见此情景,现场的气氛又变得沸腾起来。 众人看看拱桥左侧的帝后,再看看拱桥右侧被萧凤卿与晏衡同时护在身后的晏凌,脸色一时间古怪到了极点。 双方对峙的局面如此鲜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只是一方人多势众,一方势单力薄。 “老七!”建文帝怒不可遏:“你是被这女人迷得失心疯了吗?你看你现在这不管不顾的样子,成何体统?这个女人就对你这么重要?” 晏皇后似是被萧凤卿的举动惊到了:“宁王,你这是想做什么?你父皇的旨意,你竟也敢违抗?你这孩子何时猖狂到这地步了?” 晏皇后的音量不高不低,然而,字字句句犹如锐利的芒针,刺得人针针见血。 抗旨,这是晏皇后想要传达给每个人的讯息。 果不其然,建文帝心中怒意更盛,他冷冷地盯着萧凤卿,近乎一字一顿:“你这个逆子是想为了这女人气死朕吗?朕现在就杀了她!” 如果说建文帝有过一瞬的犹疑要不要杀晏凌,那么,在看到萧凤卿的所作所为之后,他连一丝的踌躇都没有了。 他萧鹤笙的儿子只能全心全意匍匐、依附于他,而不是被女人迷得晕头转向,隔三差五来忤逆他,他身为帝王的权威不容任何人挑衅! 几乎是建文帝话音刚落,负手而立的朱桓就朗声道:“蔡仁,带人拿下宁王妃!” 蔡仁上回硬闯韶年苑,被晏凌打断一根肋骨,他素来心胸狭隘,早就惦记着要报仇,眼下见晏凌落难,根本无需朱桓吩咐,他就径自冲了过去。 “慢着!”萧凤卿清冷低沉的声音仿佛能乘着晚风飞往暮雪之巅:“本王说过了,本王有办法证明王妃的清白,在这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动她一根头发!” 晏皇后冷笑:“老七,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居然由得你发号施令吗?”她涂着丹蔻的素手直直指着晏凌:“来人,把晏凌给本宫带走!” 萧凤卿低笑一声,修长挺拔的身形挡在晏凌跟前:“母后糊涂了,这儿还能是什么地方?自然是儿臣的家,有父皇在的地方就是儿臣的家,儿臣在自己家护自己的妻子,难道有何不对?莫不是母后想和儿臣分家了?” 晏皇后猝不及防一愣,愕然看向萧凤卿,被他话里的深意堵得哑口无言。 萧凤卿没再看晏皇后,只是微微侧头,目不斜视地睨着建文帝,面目沉冷:“父皇,儿臣说过,我有法子证明晏凌是遭人陷害,缘何父皇连这么一点时间都不肯给儿臣?父皇,你到底要闭目塞耳到几时?因为晏凌越发不叫你顺眼称心,因为晏凌不像你想象的好拿捏,哪怕你明知她是被陷害的,也要处死她吗?” 这掷地有声的诘问宛如巨浪轰然席卷海岸,将众人拍得有些找不着北,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冷如雪的萧凤卿,被他眼底陡然升腾的戾气给惊错得不敢置信。 建文帝的身子骤不及防一晃,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萧凤卿:“你……你这是在教训朕?” 不等萧凤卿接腔,建文帝的面色狰狞不已,怒声道:“小畜生,谁给你的胆子教训朕?你是要反了天吗?啊?!” 萧凤卿的目光清寒似水。 他生了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平素柔情缱绻。 可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从他眼里看不到分毫风流多情,有的,仅是冰冷,一眼望不到底的冰冷。 萧凤卿前些日子在猎场屠狼的事迹已经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座山庄,原本还有些人不信,可是眼下看到萧凤卿这副六亲不认的做派,有些老而弥坚的朝臣一眼就顿悟了萧凤卿多年的伪装。 太子是只绵羊,睿王是披着虎皮的狐狸,晋王是弱鸡,唯独这位,恐怕才是真正的豺狼! 沈淑妃柳眉紧蹙,凝着萧凤卿的眸色异常阴郁,眼底有精光一闪而逝。 朱桓眼波微动,意味深长地劝道:“宁王爷,你为了一个女子当众令皇上难堪,这是何其不明智的选择?千万别为了一时冲动造成你跟皇上的龃龉。” “阿凌她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分的女子,本王出手相护的,是自己的妻子,我们自杭州起便同生共死,本王信重阿凌的为人。”萧凤卿散漫地笑笑:“朱厂臣六根清净,自然不懂男女之间生死相许的情谊,不似本王的父皇,父皇和母后夫唱妇随,多年如一。本王对阿凌的心意虽不及父皇待母后情深义重,但也不能忘了自己身为丈夫的责任和担当!” 朱桓面色一僵,他不在意萧凤卿嘲讽他的太监身份,可他此生最不愿意的,就是听到有人鼓吹建文帝对晏皇后的感情。 晏皇后的脸色也不太舒畅,萧凤卿突如其来地发难并不在她计划之中,她本还料定萧凤卿不会这么快翻脸。 “父皇,诚如阿凌所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萧凤卿冷声道:“可也有一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凌根本没错处可寻,她唯一的错误便是嫁给儿臣,自从阿凌做了宁王妃,她三天两头被人针对。阿凌初来乍到,在骊京根本没几个认识的人,是谁存心刁难她?难不成父皇就从没起过半分疑心吗?” “皇上,微臣的女儿在骊京从不曾树敌。”晏衡目色沉沉:“但是自打做了宁王妃,她遭受的明枪暗箭不计其数,宁王在骊京交友广阔,在皇室中也一向清心寡欲,究竟是谁屡次利用阿凌打压掣肘宁王?皇上,微臣恳请您彻查,还阿凌清白!” 晏凌越过他们,抬手拂过裙摆,落落大方地跪在了建文帝跟前,肃声道:“父皇,举头三尺有神明,儿臣与贺兰质子绝无苟且,事关儿臣清誉,假若儿臣有意欺瞒,儿臣愿受万刀活剐之苦,请父皇再给王爷和儿臣一次机会。” 靖远侯沈淮看了眼默默无言的沈淑妃,略一思忖,也拱手道:“皇上,既然宁王言之凿凿他有证据,不如就给他一点时间吧。” 萧凤卿缓步走到了晏凌身边,他的步伐从容不迫,俊脸面无表情,然则他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气,足以令时空都就此冻结。 约摸是萧凤卿的气势太摄人,蔡仁裹足不前,其余东厂番子也不敢擅自触霉头。 “父皇,儿臣只是要问萧薇两个问题罢了,两个问题,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建文帝被萧凤卿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尤其是萧凤卿还毫无顾忌地撕破了他赐死晏凌的遮羞布,他如果一意孤行,难免叫人笃定他欲盖弥彰。 “好!”建文帝紧咬牙关,目光阴鸷地盯着萧凤卿:“你想问什么就快问,反正送晏凌上路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朕倒要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萧凤卿勾唇,绝艳一笑:“儿臣谢父皇隆恩。” 说完,他先扶起跪地的晏凌,尔后徐步走向吴湘儿,吴湘儿触及萧凤卿那副冷冰冰的表情,脚步下意识往后撤。 “二皇嫂,你慌什么?本王要问的是萧薇,你这脚底抹油想开溜的样子,算怎么一回事?”萧凤卿立定,负手晲着吴湘儿。 他今夜称呼了薇姐儿的全名,可见他为晏凌是全然不顾半丝情分了。 对上萧凤卿寒光闪烁的双眼,吴湘儿心肝儿一颤,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我哪里慌了?薇姐儿还是个孩子,你别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会吓坏她的。” 萧凤卿讥讽地挑眉:“二皇嫂忽然舐犊情深,倒是让我好生意外。” 吴湘儿的脸上忽红忽白,抱着萧薇的手收紧。 萧凤卿对吴湘儿的窘态视而不见,直勾勾地看着似乎要哭出来的萧薇,淡声道:“萧薇,你把方才指证你小婶婶的话再复述一遍。” 萧薇扁扁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淋淋的:“小叔……” “说。”萧凤卿没兴致哄孩子,冷着脸再次重复。 萧薇悄悄瞅向吴湘儿,吴湘儿眸色慌乱,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萧薇又看向华服丽妆的晏皇后,晏皇后站在一排灯火下,面目模糊。 她含泪环顾周遭,她的父王不在,平时疼爱她的周侧妃也是缄默不语。 小小的孩子这一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保护她。 萧凤卿蹙眉催促萧薇开口。 萧薇只好哽咽着把自己说过的话又说一次。 她口齿清晰,可目下晏凌和贺兰徵私会的事再经由她口中说出来,无端透着诡异。 萧凤卿淡淡道:“你说你亲眼看到小婶婶与穿中衣的贺兰质子抱一起?小婶婶还把你推到了河里?” 萧薇迟疑片刻,白着小脸点头。 建文帝表情阴沉:“这下你满意了?” 萧凤卿面容镇静,他径直走向建文帝,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要求:“请父皇下令让这些人把火把灭了。” 闻言,晏凌瞥向了那抹颀长的紫影,心念倏忽一动,貌似明白了萧凤卿的意思。 晏皇后抿紧唇,与朱桓对望了一眼。 建文帝冷眸:“萧凤卿,你到底想搞什么鬼?” 萧凤卿不答,沉声道:“请父皇命人熄火,儿臣自会证明阿凌的清白。” “你若敢信口雌黄,就算你是皇子,朕也会治你罪!”建文帝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熄火!” 一声令下,明亮的火球尽数熄灭,月光藏进了云层,清辉黯淡。 也就是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你们快看宁王妃的衣裙!” 众人纷纷抬眸看向置身黑暗中的晏凌,居然发现她身上竟泛着点点荧光,与之相称的,是萧凤卿右手掌心的浅色流荧。 见状,众人再次哗声迭起。 晏皇后幽冷的眸光落在那星星点点的荧光上,眸色深沉,水袖下的素手不露痕迹攥紧。 朱桓亦是眼色凝重,他看着漫不经心的萧凤卿,唇边勾起一抹冷弧。 贺兰徵饶有兴味一笑:“宁王爷果然是言出必行,说能洗清王妃的污命,竟真洗清了。” 建文帝皱眉:“这是……” “父皇,阿凌这身衣裙包括绣鞋都是儿臣从彩霓坊订做的,彩霓坊是西域来骊京的客商,他们为让女子的衣裳更好看,使用了不少独门秘方招徕顾客,其中一项便是霓光纱。” “霓光纱是他们最近才想出的法子,还没对外宣扬,也就全仗儿臣跟彩霓坊的老板颇有交情,所以他便送了儿臣一个讨好娇妻的机会。所谓霓光纱,是女子穿了之后便能在黑夜中令衣料发散轻淡荧光,光芒浅淡,得在极为暗沉的光线下才能显露,似萤火微微若星光闪闪。”萧凤卿不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不巧,阿凌身上所穿的恰是霓光纱做的衣裙,霓光纱是由霓光粉漂染制成,触手即沾。” 萧凤卿闲庭信步地走了几步,阒黑的桃花眼弯起:“有目共睹,儿臣方才在华阳台和阿凌一时忘情,做了些不当之举,所以儿臣的手上自然就有霓光粉。” 崔烨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凡是跟宁王妃有肢体接触的人,他们也会沾染到霓光粉咯?” 萧凤卿缓缓点头:“正是如此。” 崔烨连忙扫向只穿中衣的贺兰徵:“贺兰质子的身上干干净净,并未有霓光粉的残迹。” “是以,”段佐高声补充:“明珠郡主说她亲眼目睹宁王妃和质子举止不端,这是不存在的。” 闻言,吴湘儿脚下踉跄,仓皇地又后退了一步。 萧薇对大人们说的话并不能完全理解,可她能隐约感觉到周遭人飘来的目光夹杂了质疑。 “母妃……”萧薇怯怯地抱紧吴湘儿。 吴湘儿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萧薇的茫然无动于衷。 晏皇后朝忠国公夫人投去一瞥,忠国公夫人哂笑:“宁王爷救妻心切,许是刚才趁人不备,临时在宁王妃的衣裙上洒了霓光粉也不一定,反正红口白牙都靠一张嘴,真真假假谁说的清。” 萧凤卿不以为然地扯扯唇:“霓光粉的真伪,父皇倘若存疑,可以连夜派人回彩霓坊取证,不过霓光粉这东西有个很奇怪的特点,它需得沾上一个时辰,才能显现作用。” “萧薇离开华阳台还不到一个时辰吧?贺兰质子离席也就是半时辰以前,咱们来听雨轩‘捉奸’的时间也刚刚好,既然忠国公夫人怀疑本王弄虚作假,那简单呐……”萧凤卿笑得云淡风轻:“咱们再等上半个时辰,看看贺兰质子的身上到底有没有霓光粉,这么一来,真相便可水落石出,本王徇私的嫌疑亦能随之摘掉。忠国公夫人,你可千万别说贺兰质子此前是穿着外裳拥吻我家阿凌之后又把外裳丢了,这儿这么多双耳朵听得清清楚楚,萧薇说,贺兰徵仅着中衣与阿凌共处一室。” “另外,”萧凤卿信步走到萧薇落水的地方:“阿凌绣鞋上的刺绣也撒了霓光粉,萧薇声称是阿凌推她入水,可这一路走来,地面毫无荧光,所以萧薇从始至终都在说谎,阿凌既未跟贺兰徵有苟且,也没推她落河。” 忠国公夫人哑然,嘴唇翕动,终究没了异议。 晏凌静静地听着萧凤卿的高谈阔论,整个人却犹如在惊涛骇浪之上随风逐流,一颗心忽高又忽低,毋庸置疑,萧凤卿早知有人算计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就是那只黄雀。 当她像只小蝉黏在猎手精心铺展的猎网时,萧凤卿选择了袖手旁观,他宁可在她落魄狼狈之际以天神姿态骤然降临解救于她,也不愿让她有振翅飞离的机会。 他在试图驯服她,掌控她,迫使她攀附他。 当这个念头浮现脑海,晏凌心凉如雪。 萧凤卿的城府,委实使人胆寒,这一霎,晏凌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有那么一天。 建文帝将信将疑地审视着萧凤卿:“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是假,时间总能告诉我们答案。”萧凤卿轻描淡写地笑笑,黑眸倏然锋锐地剜向吴湘儿母女:“但在那之前,儿臣要必须替阿凌讨回公道。” 一语出,无数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飘向面色苍白的吴湘儿。 吴湘儿浑身打了个寒噤,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第117章 血溅三尺,杀鸡儆猴 完了! 面对萧凤卿仿若能洞悉一切的清寒眼神,吴湘儿唯一的感觉就是完了! 她彻底的完了! 今夜这场局,原本不是这样的。 在吴湘儿原有的计划中,她买通了晏皇后身边的婢女,故意让她送贺兰徵到听雨轩更衣,之后再利用萧薇设局他们邂逅,可是…… 她没想过叫百羚去死,她更没安排萧薇落水! 这些……这些都是…… 吴湘儿此时很想转眸去看看晏皇后,但仅剩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那么做。 萧凤卿昂然而立,他依旧站在晏凌身前,暗色下宛若修罗临世,俊美的眉眼亦散发出一种妖冶的危险,仿佛剧毒的曼陀罗。 他淡淡地睇了吴湘儿一眼,就在吴湘儿承受不住他凛人的气场哆哆嗦嗦打算开口时,他的眸光径自掠过吴湘儿,停顿在小祥子面上。 众人的视线也随着他移过去。 小祥子对上萧凤卿阴翳的目光,两股战战。 他感觉血脉似乎被什么东西凝冻住,然后一寸寸破裂,寒流在四肢百骸肆意蔓延。 萧凤卿似笑非笑:“小祥子是吧?本王记得,你方才可是斩钉截铁地指认本王的王妃杀人灭口,是谁指使你污蔑王妃的?你说出来戴罪立功,本王还能赏你个痛快的死法。” 小祥子冷汗如浆,牙齿咯咯地响,他几乎被萧凤卿吓得魂飞魄散,支支吾吾道:“王爷开恩……奴才……奴才……是看错了听错了!” 萧凤卿冷笑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朱桓眉峰微微一拧,越众而出:“王爷,王妃的事既然有了转折,您也能松一口气了,审问这些奴才的活儿就交给东厂吧。” “本王偏要自己审。”萧凤卿眉眼弯弯:“王妃曾是捕快,本王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些刑讯的手段,今儿正好轮番耍一耍。” 朱桓笑道:“王爷您金尊玉贵,何必因为这狗奴才弄脏了自己的手?” 说着,朱桓转向沉默不语的晏凌:“宁王妃,折腾这么久,您也该累了,不如先和王爷回去休息吧。” 晏凌看都没看朱桓,盯着萧凤卿投射在地面的长影,冷淡回话:“本妃不累,本妃目下精力充沛,朱厂臣有心了,您还是去伺候父皇、母后比较好,他们的身边可离不开你。” 她此刻心情不太畅快,说起话来能舌头底下砸死人,话里话外都明晃晃含沙射影朱桓是建文帝夫妻的走狗。 也亏得朱桓位高权重多年,所以听了晏凌的嘲讽还能一派气定神闲。 萧凤卿回眸瞥了晏凌一眼,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他心虚地摸摸鼻子,轻咳两声,又转过身去看小祥子。 小祥子瘫软在地,面如金纸。 萧凤卿冷冽侧眸望向低垂着脑袋的桐梓,兴味一笑:“桐梓,你睁着眼睛说瞎话,造谣中伤宁王妃也有你的一份,你是母后宫中的二等宫女,说话做事都代表着未央宫的体面,是谁唆使你诋毁王妃的?” 桐梓白着脸跪下:“求王爷恕罪,奴婢当时见郡主落水,也是一时情急就听岔了,奴婢……”她眸光一闪,突然指着小祥子:“奴婢也是听小祥子说的……” “而且那时你也听郡主说了,不是吗?”萧凤卿冷声打断桐梓,忽然转身直面身后众人:“是本王白痴还是布局的黑手太废物?一个两个找的借口都是狗屁不通!” “母后,”萧凤卿眼稍轻抬,勾唇晲着面沉如水的晏皇后:“吴湘儿是你的儿媳,萧薇是你的孙女,桐梓又是你宫里出来的,三个人都凑到一起了,真巧。” “还有这狗奴才,”萧凤卿瞟了眼小祥子,转向面容晦暗的朱桓,笑意更深:“他是朱厂臣领来的,朱厂臣素来对母后忠心耿耿,这莫非又是厂臣在替母后‘分忧解难’?” 话音落地,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对峙的这三人身上打转,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局是晏皇后设下的,结果萧凤卿一针见血挑破了。 晏皇后冷然一笑,不怒自威:“老七,你这是在笃定本宫栽赃陷害晏凌了?” 建文帝面色变幻莫测:“老七,无凭无据,你不要血口喷人,她是你母后,不是犯人。” 朱桓仍是不慌不忙的模样:“殿下误会了,是小祥子自己找上微臣要求作证的,不信的话,殿下可以问问他。”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本王问,他们就肯说实话吗?反倒是二皇嫂,”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晲着吴湘儿:“萧薇毕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就这么任由别人把她抛下水来做筏子,你不心疼?” 吴湘儿眼睫一颤,有苦说不出。 她当然心疼,听见萧薇落水的那瞬间,她的世界简直成了黑暗的沼泽,御医说过,她这一生都很难受孕,薇姐儿恐怕就是她唯一的孩子。 熟料,晏皇后居然直接拿薇姐儿对付晏凌。 这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倘若薇姐儿真有三长两短,她这辈子便彻底失了指望,连摔盆守孝的人都没有。 晏凌淡淡出声:“薇姐儿,是谁教你说那些话的?你要再不说出来,你母妃就要倒霉了。” 有过晋王那一档子事,晏凌毫不怀疑,晏皇后必定会把今晚前前后后的事都推给吴湘儿。 萧薇水瞳一缩,她下意识抱紧吴湘儿,声音夹着哭腔:“皇祖父、皇祖母,我求求你们不要罚我母妃!是我故意撒谎!我以后不敢了!” 吴湘儿惶恐地睃了眼晏皇后冷漠的脸孔,连忙捂上萧薇的嘴:“别说了,薇姐儿别说了!都是母妃的错!这些事跟你没关系!” 今晚的事,无法善了,必须有只替罪羊。 听雨轩这一出戏,本来就是她先开始的,她不知趣点扛下来,过后晏皇后照样饶不了她。 因为夺嫡,吴家已和睿王有了矛盾,这回避暑,吴家无一人到场,她不能再火上加油。 吴湘儿的话一出口,四面就爆发了阵阵压抑的唏嘘,有人疑惑吴湘儿为何如此行事,一旁又有人迅速提到了晏凌法办吴承祖之事。 风骤起,拂过了晏皇后宽大的袍袖,犹如一双翩跹红蝶凭虚飞舞,煞是好看,她淡漠地望着吴湘儿,面无波澜。 场面一团乱,建文帝眉头一皱:“老七,这里人多眼杂的,先让他们散了吧,晏凌的事,朕自会给你们交代。” “父皇,古人云‘事无不可对人言’,儿臣由衷认为很有道理。”萧凤卿扬起唇,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袍摆:“既然是讨公道,当然是要众目昭昭才有意义,反正今天晚上出了这么多事,您赏月也没兴致了吧?那正好,咱们就把这事掰扯清楚,免得还有人说三道四,怀疑阿凌的清誉。” 建文帝念在自己确实错怪了晏凌,为了不引起公愤,遂压抑着怒气问道:“那你到底想怎么着?你不嫌丢人吗?” 他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多年,对于人心鬼蜮也算知之甚深。 一开始不信晏凌,是他本就有成见在先,再加上萧薇的证词,他便深信不疑,目下有了证据洗刷晏凌背夫偷汉的罪名,且矛头直指吴湘儿,他这颗心顿时就偏了。 “父皇这话有失偏颇,为什么霉头触到儿臣的时候,父皇就劳师动众来审判阿凌?这会儿儿臣不过是想冲幕后黑手讨公道,父皇您就以皇家颜面逼儿臣罢休,不觉得强人所难吗?”萧凤卿轻笑一声:“儿臣就是这么锱铢必较的性子,谁让儿臣丢脸了,儿臣绝不介意把她的脸撕得稀碎踩在脚底。” 他的语气依旧是散漫平静的,最后几个字却能令人感觉到他掩藏在静漠下的杀意。 晏皇后凤眸微凝,冷冽盯视着萧凤卿,眼底同样杀气沸腾。 假若时光能够倒流,她不会留下萧凤卿,她会在这头狼崽长出尖牙撕咬自己前一击将他扼杀,绝对不给予他任何成长变强的机会。 一时的心软却给她招来这么大的祸患,此刻的晏皇后罕见的悔不当初。 建文帝目光转冷:“老七,无论如何,睿王是你二哥,吴氏是你二嫂,退一万步说,即便今夜的事真是吴氏栽陷,你难道非得逼死她?” 萧凤卿漠然地笑了笑:“父皇,您把儿子想得这么心狠手辣,着实伤儿臣的心,逼死长嫂这样受人唾骂的罪,儿臣可不敢当,儿臣说了,儿臣只是要替阿凌求一个公道。” 建文帝怒声:“朕答应你,朕会杖毙他们!至于吴氏,朕也会给你交代,你到现在还想不依不饶吗?” 小祥子顿时像一大摊烂泥瘫在地上,桐梓的额头汗如雨下,但想起自己的身份,她又侥幸起来,唯独吴湘儿,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萧凤卿漫不经意地摇摇头:“杖毙他们,太轻松了,这杀鸡儆猴,如果不做得彻底一些,又怎么会有震慑的效果?” 言罢,他挑了挑眉,信步朝小祥子走去。 桐梓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 在场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追随着萧凤卿。 小祥子被渐行渐近的萧凤卿吓破了胆,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死命磕头求饶,他不是不想把朱桓供出来,可朱桓捏住了他一家老小的命脉,他只能舍了自己求个利落些的死法。 萧凤卿面露不屑,他走到了小祥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唇边的弧度凉薄而冷酷。 “宁王饶命!宁王饶命啊!”小祥子根本不敢抬头,他生怕自己一抬头,萧凤卿就把他的头给拧了。 萧凤卿驻足片刻,意味不明地笑笑,倏然脚步一转,朝桐梓所在的方向款步而行。 小祥子惊怔片刻,居然傻笑出声。 桐梓却笑不出来了,只觉胆寒。 眼见那道俊挺的身影在重新燃起的火把中一步一步逼近自己,桐梓立时三魂丢了七魄,她恐惧地不停往后退,余光不停扫向晏皇后。 晏皇后眉目沉静,对她的求助视若无睹。 萧凤卿很快就走到了桐梓面前。 他眼瞳清凉阒黑,沾了火把的红光,嘴角噙着嗜血的笑弧,像闯进尘世猎杀百灵的鬼魅。 桐梓面色惨白,她胆战心惊地仰视着萧凤卿,四肢都在发抖,牙齿打颤,脸孔血色尽失。 “宁王……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幕的寂静。 没人看见萧凤卿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眼前寒光一现,桐梓就已然捂着双眼趴在了地上。 她双手遮掩的地方血肉模糊,而她的嘴也是血流如注。 萧凤卿面色如常,拿着一方手帕缓缓地擦拭手中软剑,其声温雅:“这眼睛和舌头长了也没有用,那就挖了,省得占地方,一会儿下了黄泉,也不用再劳动阎王大驾。” 桐梓痛苦万分地翻滚,她被萧凤卿割了舌头,连痛叫都发不出来,满是鲜血的面容狰狞扭曲,格外惨不忍睹。 “宁王,你放肆!”晏皇后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裂缝:“你父皇和本宫都还活生生站在这里,何时轮得到你滥用私刑?!” “萧凤卿,你简直无法无天!”建文帝同样气怒难忍:“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在朕的面前杀人放血,你是存心在给朕招惹晦气吗?” 朱桓微微眯起眼眸,眸底亦有惊涛席卷而过。 他抬眼,目光在萧凤卿染血的剑尖上稍稍一滞,那把软剑明光如寒水晃动,不经意便深深刺进了他眼中,他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 晏凌沉默地站着,她早知道,萧凤卿是疯子。 萧凤卿不急不慢地擦干净软剑,似是嫌弃血腥味,他随手把手帕扔在了桐梓身上,尔后将剑插回腰间,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父皇,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儿臣也不例外,趁这个机会大家都在,儿臣不希望再看到有谁无中生有蓄意伤害阿凌,如果还有谁再不知死活地打阿凌的主意来试探儿臣的深浅……”萧凤卿粲然一笑:“儿臣不介意血溅三尺,这,便是儿臣要的杀鸡儆猴。” 众人震惊定住,目光复杂地看着月华下笑若清风的萧凤卿,俱是百感交集。 这一刻,没人再把面前这个强势果决的男人与曾经臭名昭著的浪荡子联系到一起。 晏皇后冰雪般晶莹剔透的脸庞渐渐显露震怒,萧凤卿这是在公然挑衅她! 建文帝的心情比晏皇后更加恼火,面上频频闪现风雷之色,咬着腮帮子道:“在朕这个九五之尊面前杀鸡儆猴,萧凤卿,你可真是有能耐!朕刚才也说要赐死晏凌,在你心目中,朕是不是也在被你威胁的人之内?” 人群中的沈淑妃眉尖紧蹙,看向晏凌的目光闪烁着冷芒,这一幕落在沈之沛眼中,沈之沛又瞥向自己的祖父沈淮,沈淮同样是一脸沉重,盯着萧凤卿的眸光蕴满探究。 萧凤卿闻言失笑,缓步走近建文帝:“父皇,您又在伤儿臣的心了,儿臣和阿凌如此敬重爱戴您,怎么可能对您大逆不道?不过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总有那么一两只恶心的绿头苍蝇围着儿臣夫妻打转,儿臣觉得烦不胜烦。” 朱桓微微一笑,唏嘘道:“王爷,您这公道讨得也太残暴了,怎么近来戾气越来越重?” “是吗?”萧凤卿耐人寻味地笑笑:“以暴制暴才能一劳永逸,本王的脾性其实挺好的,只要不逾越本王的底线,任凭魑魅魍魉如何群魔乱舞都没关系,但如果触及了本王底线,那便只有一个下场,再往深了,想必朱厂臣也用不着本王多解释吧。” 朱桓深眸一晃:“微臣离开骊京不过半年,再见宁王顿生恍如隔世之感,如今听了宁王这番论调,更是对宁王的改变叹为观止。” “好说,好说。”萧凤卿挑起一边眉峰:“这人嘛,老是墨守成规太没意思了,星沉月落,世间哪有亘古不变的人事,厂臣就是太拘泥于俗礼,以至于……” 话语戛然而止,萧凤卿故弄玄虚地收住话头,转身朝晏凌走去。 朱桓看似镇定地注视着萧凤卿的背影,心里却因为萧凤卿模棱两可的话荡起了波动。 建文帝越过萧凤卿,眸子在痛得死去活来的桐梓身上顿了顿,余光掠过面染薄怒的晏皇后,沉吟半晌,果断道:“邢公公,命人把这两个奴才拖下去,杖毙!” 说完,建文帝怒气冲冲地瞪着萧凤卿:“你满意了?” 萧凤卿扣住晏凌的手,冲建文帝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谢父皇主持公道。” 晏凌也不咸不淡地福身:“多谢父皇为儿臣做主。” 贺兰徵讥诮扬眉:“本殿的污名也总算被洗干净了,还真得谢谢楚皇给宁王的这半柱香时间。” 吴湘儿抱着萧薇魂不守舍地站在一边,眸光流连过萧凤卿与晏凌牵住的双手,心头泛起一片苦涩,晏皇后让她当替罪羊,今晚之后,睿王府的女主人或许就要换人了,而她身陷囹圄时,她的夫君又在何处? 萧凤卿拉着晏凌走到建文帝跟前,含笑道:“父皇、母后,阿凌受了惊,儿臣得带她回去休息,所以得暂且失陪,还请你们二位成全。” 晏皇后凉凉一笑:“既然你这么疼爱晏凌,那就务必照顾好她,免得一不留神又出乱子。” “倘若真这样,儿臣也很好奇是什么人这么不要命。”萧凤卿莞尔:“儿臣随时恭候那人。” 建文帝眼不见为净,看都没看萧凤卿:“你们的眼里本来就没有朕跟皇后,何必假惺惺?滚。” 萧凤卿不置可否地勾勾唇,牵住晏凌往拱桥一头行去。 还没走到拱桥的尽头,又见一个小內侍神色慌张地跑上来:“皇上、皇后,睿王他把宁王妃的婢女给杀了!” 第118章 你笃定我没有半分真情?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瞠目结舌。 晏凌的脚步骤然止住。 下一瞬,脑子里有道电光闪过,她冷眸扫向萧凤卿,萧凤卿目光一闪,眼底也似有讶色。 事到如今,他想带她离开,也不行了。 两人不尴不尬地立定原处,各怀心思。 在场者面面相觑,气氛紧绷而肃杀。 那个来通风报信的内侍从拱桥下疾步直奔到建文帝面前,重重跪倒,嚎道:“皇上,睿王把宁王妃的婢女白芷杀了!” 此话一说,饶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朱桓都忍不住面露愕然:“你说什么?” 睿王醉酒,晏皇后此前将他安置在君子轩小憩,怎么这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和晏凌的婢女扯上关系了? 建文帝现在一听到跟晏凌有关的人事就头大如牛,可事关他最疼爱的儿子,他不得不勉强抑制震怒与震惊交织的情绪,沉声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晏皇后攥紧手指,眸光好似利刃一般剜向不远处的萧凤卿,萧凤卿眉目如山,坦然自若。 “睿王不舒坦,奴才几人就守在君子轩外伺候,没过一会儿,睿王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了,奴才本是要陪同的,可睿王说不用,硬是赶走了奴才。”内侍哭诉道:“奴才们不放心王爷,所以一路尾随着王爷,谁知道王爷自己进了绿满轩,本来还以为王爷是想换地方歇息,没想到过不多久……” 内侍顿了顿,头垂得更低:“白芷就……她就被睿王从三楼推了下来,当下便没气儿了,睿王自己也从楼上坠落,好在王爷有武功在身,他只受了点轻伤。” 晏凌一愣,随后不动声色地挣开了萧凤卿。 自从白芷帮吴湘儿陷害她的秘密败露之后,晏凌本来是想把白芷送回慕容妤那儿,结果萧凤卿劝她留下白芷,说让白芷当双面细作,以免吴湘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这才暂时留了白芷。 可她万万没想到,原来萧凤卿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对付睿王! 萧凤卿方才是故意拖延时间,分散这群人的注意力,好令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她虽憎恶白芷的背叛,但从没想过要白芷死。 萧凤卿注视着晏凌莫测的神色,几乎无需她开口,他就猜到她心中所想,但是…… 白芷的死,还真不关他的事。 他也是一头雾水。 那头吴湘儿脚步虚软地跑到内侍面前,激动质问:“王爷绝不可能去杀晏凌的婢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狗奴才,你为什么不好生服侍王爷?区区贱婢,王爷怎么会杀她?白芷为何会出现在绿满轩?” 这一连串的诘问接二连三地抛出来,险些将内侍砸得眼冒金星,他苦着脸道:“睿王妃,奴才也不知道睿王为何要杀白芷,绿满轩是专门侍弄花草的地方,那白芷是进绿满轩搬盆景的,谁能料到王爷竟会和她撞上!” 沈淮鹰目微眯,思忖片霎,忽道:“莫非是睿王喝醉了神志不清,是以才会失手推白芷?” 闻言,内侍欲言又止,显见有难言之隐。 众人中不乏有思维活络的,深夜里,一个醉酒的男人把容貌不错的少女推下高楼,这其中的含义,不难理解。 吴湘儿突然放下萧薇,大步上前,愤然伸手指着晏凌:“是不是你故意撺掇奴婢勾引我家王爷?你在报复我!” 她濒临失控,尖利的指甲几乎戳到了晏凌的鼻尖,晏凌蹙眉避开,淡声道:“二皇嫂这话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吴湘儿眼眸喷火,从刚才到现在,她早就如同垂死挣扎的骆驼,被压抑的情绪一旦爆发就再也控制不了,她厉声指责晏凌:“你早知白芷被我收买,你故意把她留在你身边驱使,为的就是利用她来陷害王爷!” 话音落地,无数双惊愕的眸光都齐齐扫向了吴湘儿,睿王妃的声名一向不错,可摘掉贤良淑德的面具,不过也只是个满腹算计的妇人。 萧凤卿低笑:“二皇嫂竟是不打自招了,算上今夜这回,你打阿凌的歪主意打了两次,你可想好怎么善后?二皇嫂,你做事也太冲动了,为什么不顾忌一下你女儿?” 吴湘儿表情木然:“我栽在你们夫妻手上是我时运不济,用不着你们惺惺作态。” 太子对此喜闻乐见,他兴味一笑:“二弟妹,你的手都伸到七弟妹房里去了,这也太过分了,都是一家人,你何苦来哉?” 吴湘儿一怔,想到反正要落实自己在听雨轩设计晏凌的事,索性自暴自弃道:“谁让她在王爷面前害我抬不起头?倘若不是她抓了我叔父,吴家也不会声誉受损!” 自打吴承祖虐杀女童的恶行东窗事发,吴湘儿自觉在往日的手帕交跟前都矮了一截,她去到哪里都抬不起头。 “够了!”晏皇后冷冷地看向吴湘儿:“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宸儿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吴湘儿果然闭嘴,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晏皇后,唇边浮现一抹自嘲,心里又酸又疼。 睿王嫌她头脑蠢钝只知争风吃醋,晏皇后也嫌她无理取闹不知分寸,可她原也是骊京数一数二的贵女,并非胸无点墨的粗妇。 晏皇后冲田嬷嬷使了个眼色,田嬷嬷会意,领着两名宫婢近前:“睿王妃,请您与郡主先随我们退下吧。” 吴湘儿神不守舍地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跟在田嬷嬷后头,游魂似的走远。 建文帝面沉如水:“睿王现在何处?” 内侍偷偷觑一眼建文帝:“王爷已经回了君子轩,他这会儿酒醒了,那白芷姑娘的父母听闻女儿的死讯后,闹得厉害,还嚷着要面圣。” 建文帝立时眸露了然,怪不得这内侍会着急忙慌地找过来,而不是帮着睿王悄悄处理,他冷斥:“一群不省心的东西,好好的中秋节都被你们搅得一塌糊涂!” 晏皇后面容冷肃地瞥向萧凤卿,凌厉凤眸在他脸上微微一停,然后掠向一言不发的晏凌。 “晏凌,白芷是你的婢女,她死了,你是不是要替她收尸?要替她抚恤家人?” 晏凌尚未开口,建文帝又是重重一哼:“还收什么尸?那个贱丫头摆明了是勾引睿王不成反被睿王识破,因为羞于见人又害怕被追责,所以才自己跳了楼!” 晏皇后从善如流,笑了笑:“是臣妾愚钝了,还是皇上英明,这样不三不四的女子,哪儿能蒙蔽得了睿王?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说完,晏皇后冷淡地扫了眼晏凌:“白芷是你身边的,想来是你平时疏于管教,才落得这样的结局,下人犯错,你做主子的难辞其咎。” 晏凌没什么温度地笑笑:“母后的叮咛,儿臣铭记在心,也请母后不要太责怪二皇嫂,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二皇嫂心事太重了些,行差踏错亦是难免的,还请母后看在薇姐儿的份儿上,多多担待。” 萧凤卿不觉挑唇,晏凌这性格确实很合他胃口,从来都不肯轻易吃亏,迄今为止,还没谁从她手上占过便宜。 对于整个骊京闺秀圈来说,晏凌或许格格不入,但对于他萧凤卿而言,比起那些矫揉造作死水一滩的名门贵女,自然还是直来直往的晏凌更有韵味。 晏皇后柳眉一撩,双眸冰寒如刀地打量晏凌。 晏凌抬起雪亮的眼眸,同样毫无惧意地迎视她。 四目相对,火光在形貌极其相似的两个女人脸上跳跃,忽明忽暗。 目光对峙间,暗流涌动,一场看不见的硝烟在无声弥漫,令众人心神一凛。 良久,晏皇后高深莫测一笑:“极好。” 扔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晏皇后红袖一扬,气势凌人地从晏凌身边款步越过,两人的衣袖有着若有若无的摩擦,俱是冷意森森。 …… 回到韶年苑,晏凌甩开萧凤卿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房,萧凤卿立马挥退白枫等人,抿抿唇,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然后提袍迈入门槛。 不出萧凤卿所料,甫一进门,一只蓝花白底的茶壶就迎面朝他猛然袭来。 萧凤卿轻盈一闪,稳稳接住了那只茶壶,他单手勾起茶壶手柄,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凉茶。 男人脖颈线条堪称完美,随着茶水入口,喉结轻滚,鲜艳的唇色也被水珠泅染得格外诱惑。 晏凌却对萧凤卿故意卖弄美色的勾当无动于衷,劈头盖脸就问:“白芷是你杀的?” 萧凤卿慢条斯理地放下茶壶,舔舔唇,不悦道:“这凉茶的味道有些苦,不适合你,我稍后要花腰把我那儿的送来,那可是贡品。” 晏凌的樱唇抿成一条直线:“我问你,白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凤卿翩然落座:“多大点事儿,阿凌,饿不饿?咱们吃个宵夜吧。” “萧凤卿!”晏凌陡然一拍桌面,拔高了音调:“别让我再问你第四遍,白芷到底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萧凤卿慢慢抬眼,温吞地看了一眼满面怒容的晏凌:“不是。” 晏凌嗤笑,冷淡地撇撇嘴:“不是你?还能有谁?” “你看,我不回答你,你生气,我回答你,你又不信。”萧凤卿伤脑筋地叹口气:“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唉,做人真是难。” 他的确点了摄魂香制造幻象蛊惑睿王进绿满轩,随后又吩咐白芷进楼和他春宵一刻,可他真没打算要白芷死,对于白芷的死讯,他也很莫名其妙。 晏凌沉眸:“白芷如果不是你杀的,那她为何死了?” 萧凤卿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哪儿会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难不成我还能有分身术?或许是白芷引诱睿王技术不到家,是以睿王把她杀了,也或许是睿王宁死不屈,反抗中错手推白芷下楼。” 晏凌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凤卿:“你一开始把白芷留在我身边,就是想送她进睿王府?” 萧凤卿点点头,坦言:“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不好吗?吴湘儿想陷害你失贞,我就干脆把白芷塞进睿王府,让她日日夜夜都对着那白芷食难下咽,我认为我的想法没毛病。” “因为你这人本来就有毛病!”晏凌大怒:“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白芷是我的丫鬟,是卫国公府的家生子,她倘若进了睿王府,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你不知道吗?还有,我什么时候要你替我出头了?就这么把她送回去不好吗?” 晏凌被萧凤卿气疯了,同时又十分自责自己的不警醒,她明知萧凤卿不是省油的灯,还信了他的鬼话,如果她一早下定决心送走白芷,白芷就不会死。 念头转过,晏凌的心底情不自禁敲起了警钟,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再加上两人感情中的心照不宣,她不知不觉便放松了对萧凤卿的防备,可事实上,这是非常不好的兆头。 萧凤卿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慵懒地往太师椅上靠了靠,薄唇轻勾:“你没让我替你出头,但我想啊,我见不得有人欺负你,不行吗?白芷就算真的进了睿王府,那对你、对国公府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是你杞人忧天了,吴湘儿根本不会让她活过一个月。” “一个作死的奴婢罢了,也值得阿凌如此挂心?真是叫我意难平。”萧凤卿歪头一笑,桃花眼波光潋滟:“阿凌,你何时能把心思放我这儿?” 萧凤卿这番话俨然是在火上添油,晏凌本来就在为白芷的死还有自己被萧凤卿潜移默化的影响而焦躁,此时看他一脸无所谓,她脱口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萧凤卿,你我之间的关系明明白白,不过是为了利益各取所需,所以以后我的事,不劳你费心!你既然心心念念都是当皇帝,那就麻烦你专心点,不要再搞这些事来为难我了。” “为难你?”萧凤卿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他不落睫地凝视着晏凌,眼底流淌过幽暗的光芒:“你觉得我做这些事都是在为难你?” 晏凌不假思索:“是,我不喜欢。” “而且,”晏凌定定地审视着萧凤卿,唇角挑起了一丝嘲讽:“你真的是为我吗?你难道没想过一箭双雕?萧凤卿,你真正的目的是想利用白芷给萧千宸难堪,你这个无利不起早的性格,我早就领教过了,但是,我很不喜欢你打着我的名义给你自己的私欲找借口。” 闻言,萧凤卿身形一僵,他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缓缓坐正了,他嘴角最后一点笑意荡然无存:“在你心中,就是这么想我的?我对你好,给你庆祝生辰,宠着你,取悦你,全是在榨取你的价值?这阵子我们朝夕相处,你对我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那个逆施倒行、唯利是图的人?你笃定我没动半分真情?” 萧凤卿身后是一面圆形雕花拱门,温柔的月华落满他挺括双肩,星光盛在他淡静的眸底,可惜照不亮他遽然阴霾密布的心。 晏凌愣住,她看着萧凤卿阒黑深邃的眼眸,喉咙涩滞,嘴唇翕动半晌,都没发出一个音节。 她也是气怒之下才说了那些话,如今静下心想想,其实是伤人的。 这么些日子的了解,她明白萧凤卿本性未失,虽然行事偏激,但是赤子之心仍在。 可……心底那道让她远离萧凤卿的声音冲淡了她对萧凤卿的歉意。 她移开眼,偏头不去看萧凤卿,轻声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萧凤卿必须得承认,晏凌开口之前,他抱了一些不可言说的期待与忐忑。 然而晏凌无情冷酷的话语一吐露,他第一时间想的是堵上这女人的嘴,尔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失落,她根本就不懂他为了她做出过多大的让步,他的真心在她眼里,全是不怀好意。 他也希望他们能够纯粹,但命运让他一再的事与愿违。 他还以为自己能够打动融化晏凌的心,想不到投入了这许久,得到的还是她泾渭分明的答案。 “山一程,水一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萧凤卿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似往日的舒怀明朗,带着微微的沙哑,他的眼神却璀璨生光:“不愧是我认识的晏凌,拿得起放得下,从不拖泥带水,既潇洒又凉薄,搞了半天,我才是那个画地为牢的庸人。” 晏凌沉默无言。 “也对,我从始至终都是彻头彻尾的小人,满腹阴谋算计,铁石心肠不近人情,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我取悦的每一个人都是替我修桥铺路的基石,像我这种尔虞我诈杀人如麻的恶鬼,哪里配得上风光霁月慈悲为怀的晏大小姐?是我高攀了。” 说完,萧凤卿毫无眷念地站起身,打开房门,大步离开,再没看过晏凌一眼。 晚风习习,微风将庭院中栽种的金镶玉竹吹得沙沙作响,竹竿和竹叶婆娑摇曳,映出一地破碎的纷乱,萧凤卿驻足在正院门口,顿了顿,削薄的唇弧度浅弯,然则这笑却并不叫人感觉愉悦,反而透出一种莫名的嘲弄和压抑,他深眸微眯,神情冷冽地跨出了那道门槛。 屋内,晏凌仍旧静静地站着,面容晦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闭闭眼,转眸瞥向了那张空无一人的大门。 没有那人折返的身影,想必他今晚也不会再出现。 这一刻,说不上是庆幸抑或失望。 晏凌抬手扶额,无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挺直的脊梁略略松懈。 她觉得一切都在变得不受自己控制,乱糟糟的。 惨淡的月色渗进冰凉的琉璃花窗,将她清瘦的影子勾勒成剪影贴在地面。 烛火全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颗殷红烛泪。 那抹剪影深黑沉重,一动不动,仿佛连月光都找不着了。 …… 帝后一同前往君子轩,半途,建文帝头疼发作,晏皇后体贴地差人送建文帝回澎德堂歇息。 送走建文帝,晏皇后柔和带笑的面孔立刻迅速冰冷下来,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杀意。 朱桓依旧跟在晏皇后身旁,他静立于她的影子处,随时随地都伴随着她,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晏皇后目不斜视地往君子轩稳步行去,直至进了君子轩的大门,她的脚步才沉而快,那股骇人的煞气越发浓烈了。 君子轩里,睿王正坐在软塌上愁眉不展。 白芷的事已经传开了,他暗恼自己大意,跳进了旁人早就设好的圈套。 见到沉着脸的晏皇后疾步而来,连压裙的噤步都发出琳琅声响,他眉心一跳,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似乎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暴将他掀翻。 果不其然,睿王还没来得及行礼,脸上便猝不及防挨了晏皇后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本宫这十多年是怎么教导你的?你就躺着让人栽赃吗?本宫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东西!” 睿王半边俊脸被搧得侧过去,面上浮现三条醒目的血痕,在灯火下触目惊心。 晏皇后的指腹上套了护甲,尖利的玳瑁甲套在睿王脸颊落下划痕,血珠滴坠,火辣辣地痛。 见状,朱桓的唇畔掠过不屑,随即若无其事地安慰晏皇后:“娘娘息怒,睿王也是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晏皇后冷笑,眼里迸发出锋锐的寒光:“本宫早就提醒过他,萧凤卿此人狼子野心善于伪装,要他切莫轻敌,他倒好,猎场给萧凤卿反将一军,目下还无缘无故就中了人家的算计,事到临头又没有承担的魄力,居然把那丫鬟给杀了,还闹得人尽皆知!” 睿王捂着半面脸颊争辩道:“母后,您要相信儿臣,那丫头不是儿臣杀的!儿臣当时晕晕乎乎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醒来的时候,她就衣衫不整地摔下去了!” 晏皇后冷眼睨着睿王:“你到现在,还弄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那本宫辅佐你登基有何用?” 睿王一愣,怔怔地盯着晏皇后。 朱桓环顾四面,鼻翼微抽,从旁道:“娘娘,这房里燃过摄魂香。” 第119章 她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摄魂香?”晏皇后眯眸,眸底掠过一簇冷芒,哼笑:“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邪性的玩意儿。” 睿王一脸茫然,朱桓叹口气,解释道:“摄魂香是幻香,效用比迷香更为霸道。摄魂香起源于东瀛的忍者世家,它能催发人心底最原始的渴望,凡是中了摄魂香的人都会身不由己地依从幻象内的所见所闻去行事。” 睿王眼眸微亮:“既然此处燃了摄魂香,不如我们秉明父皇,这样自然能还本王清白。” 朱桓否定了他的提议:“摄魂香一般人包括御医是查不出来的,若非微臣曾去过东瀛,微臣凭着这残味也察觉不出来,况且等御医过来,这丁点余味早就无影无踪了。” 晏皇后又道:“你父皇也看透了萧凤卿是条披着羊皮的狼,可人赃不能并获,他能纵容本宫绝了他的嗣,却不会亲手杀子,他那个人……” 她面上的嘲讽渐浓:“好名声,好世人赞颂,绝不可能自毁长城。” 朱桓看了眼晏皇后:“微臣斗胆,敢问睿王见到了什么幻象?” 睿王满面深晦,眸光本能地闪烁了一下。 他在幻象中见到的,是他杀了朱桓,因为他梦到了少年时在未央宫无意撞破的画面。 他这么多年都对朱桓抱有敌意,并非单纯的憎恨朱桓总在晏皇后面前进献谗言,而是…… 他在幻象里自以为掐住了朱桓的咽喉,可当神智刹那恢复的那一瞬间,他居然发现自己双手箍住的是一名婢女的脖子,后来也不知怎么了,他连同那婢女都摔下了绿满轩。 晏皇后冷然睥睨着睿王变幻莫测的面色,一看到他躲躲闪闪的神态,就猜到了他的幻象。 冷哼一声,晏皇后也不欲多做纠缠。 “萧千宸,你太令本宫失望了,不但对自己的处境疏于防范,就连吴湘儿你也管不好!” 睿王错愕:“吴氏怎么了?” 晏皇后懒得开腔,斜睨了一眼田嬷嬷。 田嬷嬷上前,将吴湘儿利用萧薇诋毁晏凌和贺兰徵的来龙去脉说得巨细无遗。 睿王一言不发地听着,寒霜罩面,吴湘儿那个鼠目寸光的蛇蝎毒妇为了算计晏凌,居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莫说晏皇后已然对吴氏表露不满,纵使她不提,他回去后也绝对不会轻饶了吴湘儿。 “母后,吴氏成天意气用事,她惹出这么大的乱子给您添麻烦,儿臣深感愧疚,儿臣回去一定严令她闭门反省。” “反省是要的,不过,你的正妻之位该换个人来做了。吴家近来越发不听调令,吴斯楚那个老匹夫又在你和太子之间左右逢源,反正吴氏一族的人脉,你现如今差不多已掌握,吴氏可要可不要。既然她不适合正妃的位置也无法再为你创造更大的利益,那便撇了吧。” 晏皇后顺势在官帽椅落座:“也算吴氏聪明,知道替本宫遮掩一二,等回了骊京,你就在睿王府辟个小院子给她,让她好好安度余生。” 睿王本来对吴湘儿能否做睿王妃漠不关心,听见晏皇后的后一段话,他皱起剑眉:“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吴氏替母后做了什么?陷害晏凌不是吴氏的手笔吗?” “哦,其实也没什么。”晏皇后笑笑,随手拂了拂衣袖,轻轻巧巧道:“栽赃晏凌推萧薇落水是本宫派人指使的,百羚也是本宫命人丢进水中溺毙嫁祸给晏凌。吴氏的局只做了开头,结尾却是由本宫出面,可惜被萧凤卿那只程咬金弄砸了,你有空多学着他一点。更何况,薇姐儿好着呢,本宫预留了人手救她。” 睿王被晏皇后轻描淡写的一席话震惊得无以复加,好半晌,他才失魂落魄地坐在软榻上,艰涩道:“母后,薇姐儿是您的孙女,她也是儿臣目前唯一的孩子。” 晏皇后说得动听,可睿王深知自己这位母后的手段有多毒辣,倘若必要,她不会救萧薇。 “不知所谓。”晏皇后不以为然一笑:“本宫告诉过你无数遍,这世上,唯有利益能助你所向披靡,任何能为你带来利益的东西,你都要抓紧,也要学会放手。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当你放弃一些利益能为你换取更大的利益时,千万不要犹豫。” 随着晏皇后轻飘飘的话语落地,天边骤然炸开一声雷鸣,银色的闪电在空中狂乱飞舞,照亮了睿王惊愕的面孔,明明置身屋内,他却觉得那道雷声响在了耳畔,击得他满脑子白光。 “母后……”他艰难吞了一口唾沫,无所适从地看着晏皇后,他想认同晏皇后的观点,但喉咙口就是吐不出字眼。 晏皇后淡淡地瞥了眼睿王:“怎么?觉着本宫的言论惊世骇俗接受不了?” 睿王无言以对,这便是默认了。 他的心绪还沉浸在晏皇后的惊世之语当中,子嗣的传承对一个男人来说太重要。 他能够不顾念手足之情,可是要他连自己的血脉都舍弃,他暂时做不到。 晏皇后凝眸看着睿王脸上的挣扎,眼底划过了一丝浅浅的厌烦,她抿抿唇,缓声道:“宸儿,你目下想不透是应该的,母后也没让你一定得这样做,只是事急从权,你若学不会取舍,那么输的人就是你。” 睿王眼帘低垂:“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朱桓掀起眼皮扫了睿王一眼,心底暗自遗憾当初他和晏皇后没能生下儿子,如若不然,那把龙椅哪里轮得到睿王。 想到那个被自己安置在别苑好不容易领回来的孩子,朱桓走神了一瞬。 “宸儿,你是本宫最宠爱也最信任的儿子,你很小的时候,本宫就入了永巷,没能对你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这一直都是本宫的心头痛。”晏皇后叹息,她的目光自睿王身上缓缓飘过,美艳绝伦的丽靥浮出微末柔情,然而,眸底却不含温度:“当年德妃把你抱过去养,本宫在永巷日夜以泪洗面,生怕这辈子,我们母子都再也没有重逢的一日。” 睿王的记忆也被晏皇后拉回了那段潦倒狼狈的时光,不由得思绪万千。 彼时他年幼,四五岁就被迫跟生母分离,本来是最受宠爱的二皇子,结果因为生母的失势,他从云端跌入泥泞成丧家之犬,沦落到连小黄门都敢肆意欺负他。 德妃是四妃中唯一没生养的,见他孤苦伶仃,便主动向建文帝求旨把他养到了膝下。 他那时对德妃感激不尽,德妃待他也极亲和,晏皇后像雪人,冰冰冷冷的,从不会对他表达太多情感,德妃却对他倾尽了所有母爱。 他想过,假如能永远做德妃的孩子也不错,熟料,晏皇后只在永巷没落了半年便以强势手腕复起,德妃最终被她用一壶鸩酒了结性命。 晏皇后把他接回身边的第一句话至今都清晰回荡在睿王耳边——“本宫要让你成为这大楚无可替代的主人!” 自此,他的生命里就只有一个目标。 晏皇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睿王晦暗的表情,心知他又想起了德妃,红唇凉凉一扯:“本宫年少时最不喜琢磨人心的善变,总以为本宫付出十分最少也能收获五六分,没成想……” 讽刺地笑了笑,晏皇后淡声道:“本宫曾因为高估自己也高估人心而一败涂地覆水难收,如今时过境迁,本宫不希望你再重蹈本宫的覆辙。” “你是本宫的第一个孩子,本宫想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送到你手里,不让你承受本宫承受过的苦,要让你享受本宫没享受过的荣华。” 晏皇后缓缓起身,身姿曼妙地走到睿王面前,低眸晲着他面颊上的伤口,抚了抚,目露怜惜:“本宫气你恼你,都是为了你好,世人常言望子成龙,可在本宫心中,你本就是龙。” 许是晏皇后从未用如此轻柔慈爱的语气与自己说过话,睿王颇为动容。 想到晏皇后多年的耳提面命,他热血澎湃之余不禁陡生羞愧:“母后,今日之事是儿臣思虑不周一时懈怠,这才给了萧凤卿钻空子的机会,儿臣向您保证,再不会有下次了!” 朱桓思索片刻,适时接腔:“王爷,您大概也看出来了吧?宁王与太子已经沆瀣一气,他们打算联手对付你。” 睿王心念电转,冷笑:“太子恐怕许诺了萧凤卿什么好处,但萧凤卿可是一条喂不饱的狼,太子是在养虎为患。” “太子那个废物不足为虑,萧凤卿却必须铲除。”晏皇后挑挑眉,语重心长道:“宸儿,萧凤卿的事,你不用再插手,本宫自有办法令他彻底消失。当务之急,你得消除今夜这场闹剧给你带来的不利影响,你还要挽回声名。” 睿王沉吟不语,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忽转身道:“请母后赐教,提点儿臣一二。” 晏皇后笑容温和,眼底的光芒十分冷锐:“你父皇最近为镇北王萧胤寝食难安,你想一想该怎么为他排忧吧。” ……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晏皇后从容自若地走出君子轩,朱桓亦步亦趋,两个人默默无语。 行至长廊,晏皇后看了眼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裙裾,朱桓眼睫垂落,自衣袖内掏出帕子单膝跪地为她掸尽了上头的雨露。 晏皇后莲步轻移,华丽柔软的裙摆在她的动作下摇曳似三月春池的水波,过往风灯随风摆动,灼灼火焰仿若住进了她的双目。 朱桓悄然无声地跟在晏皇后背后,晏皇后仅唤了卉珍撑伞,其他人则远远缀在后头。 又是一道雷电劈过夜空,将天穹撕裂成两半。 “本宫记得,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天气。” 轻渺的女声幽幽缭绕耳侧,即便雷雨声震耳,朱桓依旧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朱桓凝视着晏皇后:“娘娘又触景伤情了。” “触景伤情?”晏皇后讥诮地笑笑:“她不配。” 朱桓轻声一叹:“逝者已矣,老国公夫人既然已仙逝多年,想必早就投胎寻了个好去处。” 晏皇后面容平静,淡淡道:“不管她投胎去了何处,今生大概都不必被骨肉弑杀了。” 闻言,撑伞的卉珍不由得手腕一颤,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听见了晏皇后的又一个大秘密。 先忠国公夫人只得晏皇后一女,晏皇后声称她被骨肉弑杀,那岂非…… 雨伞骤失平衡,硕大的雨滴飘落在晏皇后的肩头,晏皇后斜斜扫来一眼,卉珍瞳孔一缩,慌忙双手握住了伞柄。 晏皇后挑眉一笑,神情饱含愉悦:“听说本宫杀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你觉得耸人听闻?” 卉珍面色煞白,只觉得自己的小命都要飞走了,她紧攥住伞柄,本能地想下跪告罪,但是晏皇后充满兴味的眸光将她变得犹如石头。 晏皇后居然亲口承认她杀了自己的母亲,这是要遭天谴的! 卉珍飞快地掩住眸中异色,晏皇后盯着卉珍看了两息,尔后赞许地点点头:“罗嬷嬷调教出来的丫头就是不一般,处变不惊又懂察言观色,本宫的身边还真缺这么个人。” 卉珍极力镇定:“娘娘过奖了。” 晏皇后敛眸,她眯眸,视线落在两侧碗口大小的牡丹花丛上,艳红的花色印在她眼底,宛若血光闪烁,有看不见的杀戮在眸中喧腾。 雨珠沿着花径滚落花碗,无声无息地沁入了根部,肥沃的土壤贪婪地汲取着上苍的恩赐,她恍神了片刻。 依稀记得,那晚也是如现在这般惊雷骤雨。 她的母亲发觉了她腹中胎儿的秘密,竟不惜做出大义灭亲的举动扬言揭发她,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她趁先国公夫人一时不查,便将她从假山推了下来。 那么高的假山,当忠国公府的下人闻讯赶来时,她的母亲已在巨大的不甘与震惊中驾鹤西去,死得极不体面,脑壳都摔烂了一半。 彼时,她就站在假山的凉亭上,冷眼瞧着母亲像破布人偶一般瘫软在地。 大雨倾盆,她却能穿透雨幕清晰地听见来自母亲的呻吟和溢出喉腔的嗬嗬声,夜色深浓,母亲脸上的红白污渍却尽收她眼底,一点点刻印在她心中,永生难忘。 晏云裳忘了自己在凉亭站了多久,仿佛一生也仿佛一霎,总之,当她回转思绪时,母亲已撒手人寰,灵堂进香那日,她哭着哭着就笑了,那笑音藏不住,所以她只能哭得更大声。 从那以后,世上又少了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也不会再有谁能捏着她的把柄令她惶惶不可终日。 夏雷翻涌,晏皇后恍惚的眼神逐渐清明,挥去浮光掠影的往事,她的表情重新变得坚定冷漠,冷静从容地分析着当前局势。 “分化太子与萧凤卿的同盟其实很简单,萧凤卿想要兵权,难道太子就不想要?” 朱桓眸光一闪:“你是说……” 晏皇后淡淡一笑:“晏家不日将祭祖,晏瑶也快回来了,慕容妤为了躲本宫赐婚晏瑶跟晋王的圣旨,所以连夜送走了她。可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除非晏瑶在江州许了人家,否则她一旦回京,照样得乖乖任本宫摆布。” “娘娘说的是,懿旨一下,她们母女还能反抗吗?唯有遵从。”朱桓深眸微狭:“倒是宁王那头不好料理,经过这几次明里暗里的交手,宁王的实力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提起萧凤卿,晏皇后的目光愈加冰冷:“沈淑妃母子这二十年都把本宫蒙在鼓里,私底下却上蹿下跳蓄势待发,呵,他们背地里还不知如何嘲弄本宫。这口恶气,本宫一定要出!” 朱桓若有所思:“微臣查过史料,前朝宝藏里有一柄璇玑钗,据说有能医百毒的奇效。” “沈淑妃当年中了毒,这些年都病恹恹的,一副命不久矣的短命样儿,萧凤卿找宝藏只怕就是为了璇玑钗。”晏皇后哂笑:“沈缨她还真是生了个孝顺儿子。” 说完,晏皇后直视着朱桓:“他不是想找宝藏吗?既然这么喜欢披着人皮做些牛鬼蛇神的勾当,那就遂了他的愿。” 朱桓眼波微动:“娘娘仍旧想在回雁峰设局?” “有何不可?还有半月便入秋,咱们很快就要离开回雁山庄,萧凤卿打的主意或许是等我们回京之后,他再来。”晏皇后寒声一笑:“但本宫不想再看到他在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地蹦哒,倒不如釜底抽薪,看究竟鹿死谁手。” 朱桓顿时眸露了然:“娘娘的意思是……” 晏皇后兴味道:“宝藏流落过哪个人的手中,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最终属于谁。” …… 吴湘儿深思不属地枯坐庭院中。 身边的婢女都被遣散,只剩下百雀与薇姐儿。 萧薇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拉了拉吴湘儿的手,触手冰凉又滑腻,她大吃一惊,随后懂事地把吴湘儿的手捧在掌心,给她呵着热气。 吴湘儿视线偏转,怔怔地盯着萧薇,她忽然发现,原来她的女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如同世间为母者,她曾期待过萧薇的出世。 得知自己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她也没有多沮丧,甚至认为女娃娃好,懂得心疼阿娘,尤其是生她时,自己吃了莫大的苦头,因此更为疼爱。 直到御医告诉她,她因为难产伤了身子再难有孕,那种初为人母的幸福瞬间消失无踪。 日复一日,她喝着恶心的补药,不断地求神拜佛,不断地在希望中收获绝望。 看到活蹦乱跳的皇长孙,感受着晏皇后母子对她迟迟生不出嫡子日益加剧的不满,她待萧薇自然也越来越苛刻。 她把自己生不出儿子的过错都怪到了萧薇头上,甚而好几次都巴不得萧薇从未降生过,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儿子。 “薇姐儿……”吴湘儿抖着手抚摸上萧薇瘦小的脸颊,颤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萧薇依恋地在吴湘儿掌心蹭了蹭,奶声奶气道:“你是生我养我的娘亲,书上常常教导我们,卧冰求鲤黄香温席,我对娘亲好,是应该的呀。” 这天真无邪的一句话,使吴湘儿瞬时潸然泪下。 第120章 她是本王的人,你休想 天下的母亲数以万计,恐怕她吴湘儿是最失败的一个。 没了王妃的尊荣,没了丈夫的疼爱,最后陪在她身边的,竟是她未曾善待过的小人儿。 不,或许今夜之后,连她的女儿都不再属于她了。 吴湘儿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萧薇捧住吴湘儿的脸,水汪汪的眸子映着吴湘儿的苍白面孔:“母妃,您怎么了?是我不听话又惹您生气了吗?” 吴湘儿哭着摇头,连忙把萧薇搂进怀中,泣不成声:“没有,薇姐儿是世上最乖巧的孩子……薇姐儿没惹我生气,是娘亲不好,你从小到大,娘亲都没好好疼惜过你,对你非打即骂……傻孩子,是娘亲对不住你啊!” 萧薇从未被吴湘儿如此亲近过,她贪心地嗅着母亲身上的馨香,眨了眨眼,忽然甜甜一笑,瓮声瓮气道:“皇祖母没骗我,原来只要我说了谎,母妃就会开心,母妃一开心,就会抱着我朝我笑。” 吴湘儿暂时止了哭声,她扶住萧薇的肩膀让她坐正,垂眸看着她弯弯的眼睛:“你落水真是你皇祖母叮嘱的?她是怎么说的?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萧薇皱着小眉头回忆:“本妃本来是要我骗大家亲眼看见小婶婶和贺兰叔叔抱在一起,可是桐梓姐姐在路上偷偷告诉我,如果我按照皇祖母的安排去做,母妃肯定会更高兴,而且小婶婶欺负过母妃,桐梓姐姐就问我要不要帮母妃出气。” “母妃……”萧薇忐忑地扭动着小身子,悄然瞄了眼吴湘儿的表情,嗫嚅道:“小婶婶虽然欺负了你,可小婶婶对我却是很好的,她还陪着我捉了好多好多萤火虫,我本来不想撒谎……可只要想起母妃,我就那么做了。母妃,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小婶婶她、她会不会……” 吴湘儿听了只觉心如刀割:“你为什么要答应你皇祖母?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点就被淹死了!” 萧薇咬着唇,轻声答:“我只希望母妃能多笑一笑,可是我没想到百羚姐姐死了!” 小小的孩子说到自己亲眼见过的那具尸体,终于浑身颤抖起来,她拽着吴湘儿的衣袖,发红的眼眶有泪珠滚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百羚姐姐就那么死了……死在我面前,脸色青白青白的,不管我怎么叫她,她都不理会我!母妃,我好怕,百羚姐姐死了以后会不会变成鬼来找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母妃出气!” 吴湘儿闻言越发哀恸,她早知晏云裳心狠手辣,可她没想到晏云裳连自己的亲孙女都要利用。 稍有不慎,萧薇就真的会命丧那处。 思及此,吴湘儿对晏皇后更添了一层仇恨。 这对母子实在是欺人太甚,眼见她吴家再无好处可捞,便想着过河拆桥。 “薇姐儿不怕,娘在呢,百羚最听娘的吩咐,只要娘陪着你,她不会来找你的。”吴湘儿轻轻拍着萧薇的背部,柔声安慰:“你也说自己是为了给娘帮忙才那么做,百羚对娘忠心耿耿,她肯定能体谅你,绝对不会怪你的,要怪,她也只会怪娘亲,都是娘亲的错。” 萧薇窝在吴湘儿怀中抽泣不止,长这么大,还是吴湘儿第一次主动伸手抱着她。 她虽然内心恐惧自己间接害死了人,但与此同时,又隐隐有些满足,原来母亲的怀抱是那般温暖,有着世上无可比拟的踏实。 母女二人正相互依偎着,百雀突然推门而入。 她看一眼满面泪痕的吴湘儿,忆起往昔吴湘儿对萧薇的所作所为亦不免唏嘘,良久,她等吴湘儿缓和了情绪,方低声道:“王妃,王爷过来了。” 吴湘儿微微一愣,随后释然地笑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百雀低声叹息,转身退出去。 萧薇听到父亲前来,泪迹斑斑的小脸忽然绽放亮光,扬声道:“母妃,父王来看我们了!” 吴湘儿苦涩一笑:“是啊,你父王来了。” 萧薇难解吴湘儿话语中的五味杂陈,她跳下椅子,欢欢喜喜地跑到庭院门口。 当那道熟悉的轩昂身影映入眼帘,吴湘儿眸光一漾,有细碎的光芒在眼底徜徉。 这是她的夫君,她十七岁便捧着玉如意嫁给了他,也曾红罗帐暖,也曾举案齐眉。 可一晃多年,他对于她而言,仍旧是陌生的,她从没看透过他。 想必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用利益牵系的婚姻,终究也换不回一心人。 萧薇兴高采烈地牵着睿王的手:“父王,您去哪里了?薇儿好想您。” 睿王打量着萧薇,见她发尾仍是湿淋淋的,小脸微凉,回忆起晏皇后的话,他心生了几分愧意:“身体还好吗?可让御医瞧过了?” 萧薇转头看向端着托盘出来的吴湘儿。 吴湘儿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御医说薇姐儿受了些风寒,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睿王听了不由得皱眉,吴湘儿这语气满是嘲讽,明显是对晏皇后在发泄不满。 转念一想,又觉得吴湘儿虚伪。 平时也没看她多疼爱萧薇,而今萧薇一出事,她倒是假模假样扮演起了慈母形象。 “薇姐儿,你先出去玩会儿。”睿王揉揉萧薇的双丫髻:“父王和你娘有话要说。” 吴湘儿敏锐地注意到睿王改了薇姐儿对她的称呼,一颗心猛然下沉,似乎掉进了谷底。 萧薇年纪虽小,但因为吴湘儿的缘故,她从小就很懂得看人脸色。 此刻察觉到两个大人之间的气氛格外凝滞沉重,她面上的光彩也立即暗淡下去。 吴湘儿面色柔和,朝萧薇笑笑:“薇姐儿,去吧,一会儿回来,娘亲给你讲故事。” 自记事起,萧薇从没听吴湘儿讲过故事,这是她做梦都想经历的事,小孩子一向都很好哄,萧薇当即就顾虑全消跑出了院子。 目送萧薇活泼的身影消失,睿王阔步走到了吴湘儿跟前:“看来你已经猜到本王要和你说什么了。” “王爷,请用茶,这是用春露精心泡制的。” 吴湘儿忍着心里的抽痛,故作姿态地微微一笑:“王爷是来告诉妾身,您即将休妻再娶的消息吧,妾身早就料到了。” 睿王撩袍在圆桌边落座,并不喝吴湘儿亲手泡的茶:“湘儿,你栽赃晏凌之事若想善了,就只能退位让贤了。” “本王也知道你多少受了委屈,不过此事本来就是你先挑起的,母后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如今事败,你这个始作俑者逃不了干系。” 吴湘儿一时出神,似乎好几年都没听他私下唤她做湘儿了。 她的眼眸落在睿王丰神俊朗的面庞,声音轻轻的:“王爷要娶哪家姑娘?” “本王暂且还不知。”睿王抬眸望着吴湘儿白得几近透明的姣好脸庞,轻声一笑:“不过你放心,正妃之位落不到静姝头上,你若是为此耿耿于怀,大可不必。” 吴湘儿也跟着笑了笑:“王爷的新妇定然也是骊京数得着的世家之女,品貌出众在其次,想必母族显赫贵重才是母后替王爷择取的首要条件,妾身先恭贺王爷了。” “你能想开是最好。”睿王淡漠地挑了挑眉:“本王明日一早就会公布将你贬为侧妃的消息,这是看在薇姐儿的份上,本王对她有亏欠,左思右想,她不能有个身份低微的母亲,何况吴家的脸面也不能坠。你先入卧佛寺修行一阵子,等风波过去了,你再回来。” “妾身原还以为要从正妃降为侍妾了,想不到王爷还能大发慈悲给妾身留了个比妾室稍微体面的身份。”吴湘儿神情悲怆:“妾身之所以能博得王爷一星半点情分,靠得并非夫妻感情,而是女儿的面子,真真是可笑又可悲。” 睿王静静地看着吴湘儿,没有丝毫动容。 他对她,比陌生人还不如。 “这女人啊,一生都在为‘情’字死去活来,在局里的时候,眼盲耳聋,出了局,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么的可笑。”吴湘儿笑得花枝乱颤,笑出了眼泪:“所幸,还不晚。” “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真正该哭的人至今都还在坟墓中躺着。”睿王冷淡地扫过吴湘儿:“你当睿王妃的这些年,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要什么有什么,你享受的还不够多吗?眼下只是叫你放弃一丁点,你就这副尊容,吴氏百年底蕴养出来的女儿,眼皮子这么浅?” 吴湘儿的瞳孔倏然一紧,她狐疑地审视着睿王,心头骤跳,双手不自觉攥住。 见状,睿王淡然嗤笑:“紧张什么?像你这种无情无义的女人,难道还会有负罪感?你当年为了嫁给本王,不惜用毒药毁了淼淼的容貌,又以她姨娘性命逼得她远嫁南洲,最终客死异乡,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情?” “你……你如何会知道?”吴湘儿失声惊呼。 睿王的笑容更显讽刺:“本王当初最先心仪的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吴淼,原是打算纳她为侧妃,你一面骗本王淼淼另有意中人,一面造成她和人私奔的假象,本王这才退而求其次选了你。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母女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 吴湘儿身形一晃,脸色惨白颓败。 吴淼是吴家庶女,跟她关系本还算融洽,可因为同时喜欢上了睿王,她们的姐妹情也随之分崩离析。 人都是自私的,吴湘儿害怕睿王更心仪吴淼,即便正妃的位置属于她,她仍旧用计逼走了吴淼,毁容后的吴淼自惭形秽知难而退,她母亲又设计吴淼远走南洲嫁给了鳏夫,最终害得吴淼郁郁而终。 怪不得睿王近几年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漠,她一直以为睿王是变了心,可她想错了,从头至尾,睿王的心根本就没放在她身上过。 “退而求其次?”吴湘儿颤抖着嘴唇:“你从没喜欢过我?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本王娶你,一开始就是因为利益,本王需要吴家在朝堂上的人脉,吴家需要一个流着皇族血脉的孩子,大家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睿王不耐烦地站起身,长身玉立,冷冷瞥着吴湘儿:“政治联姻向来如此,一切都为利益做取舍,但是你们吴家的胃口近来越发不知足,甚至瞒着本王投诚太子,既然吴家另有盘算,本王也不会强人所难,一切到此为止。” “这些年,你一直觉着本王懒怠应付你是对你没了情意,你觉着本王嫌弃你目光短浅气量狭小,其实这都不是本王腻烦你的真正原因。”睿王的眸光十分锐利清冷:“你的自作聪明固然使本王烦不胜烦,可追根究底,是你害死了本王心悦的吴淼。” 说完最后一句话,睿王转身朝门口走。 吴湘儿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打着寒栗。 “对了,”睿王突然侧过身:“你总是抱怨本王偏爱静姝,你们在王府好歹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没发现静姝与淼淼的容貌有两分神似?” 一语惊醒梦中人,吴湘儿急喘一口气,她揪紧自己胸前的衣襟,双腿发软根本站不稳。 “原来……原来你也不是真心喜欢周静姝的。”吴湘儿心里压抑多年的恨意与怒意都在这一刻倾巢而出,近乎歇斯底里:“萧千宸,我对你不够好吗?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会比我更爱你?我动用了家族全部的力量来辅佐你,付出了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为你生养后嗣,你心里就对我没一点点感激吗?” 睿王未置一词,厌恶地看了眼崩溃的吴湘儿,快步走出庭院,对吴湘儿的呼喊听若不闻。 那杯吴湘儿用心沏好的茶,他一口都没尝过。 一缕缕氤氲热气被凉风蒸发殆尽,余温不再。 人走茶凉,夫妻情绝。 吴湘儿跌坐在椅子上,抬手捂脸,绝望痛哭。 她终于明白,并非是她失去了这个男人,而是她根本就未曾真正拥有过他。 …… 雷雨渐歇,皓月当空,璀璨的星辰犹如一条倒垂的银河悬挂夜空,灰蓝的天空幽邃宁静。 栖迟水榭的顶层,男人横坐窗棂,支着腿,单腿抵地,神态慵懒散漫,一角紫色的衣袍随徐风飘荡,仿若九天之上的云锦华丽流泻。 风中有清醇的酒香缠绵缭绕,丝丝入心,引人迷醉,他仰头灌了口酒,斜倚着木扉,漆黑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醺然酒意。 须臾,有沉稳的脚步声拾阶而上,停在不远。 “宁王爷重伤未愈,喝酒居然还能这么凶猛,真是叫本殿好生佩服。”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侧眸,贺兰徵似笑非笑的面容赫然入目,他兴味索然地收回了视线。 “王爷以为来的是谁?”贺兰徵衣袂簌簌,其声戏谑:“王爷不久前才英雄救美,本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怎的如今……你却孑然一身在此喝闷酒?难道美人不领情?” 又是一口烈酒烫过喉咙,那股灼烧感自口腔唇舌一直蔓延到心底,萧凤卿抹抹唇边酒渍:“你如果想找打,本王可以大方成全你。” 贺兰徵失笑,负手伫立月华下:“王爷心里不痛快,本殿可不当这个出气筒。” 萧凤卿眯眸看着贺兰徵:“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还是为了那件事?” 贺兰徵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不出一个月,本殿便要回西秦,那样东西,本殿必须拿到手,还请王爷加紧时间。” 萧凤卿把玩着手中酒瓶,表情淡漠:“用不了一个月,你很快就会得偿所愿。” 贺兰徵玩味地挑起眉:“听宁王这意思是你又有了新计划且成算在握?贵国的朱督主似乎也对回雁峰内的宝物志在必得,宁王这次可千万别又像上次一样阴沟翻船,那次乍听闻王爷你受了伤,本殿都不禁替你捏了把汗。” 听着贺兰徵言不由衷的话,萧凤卿眸光明明暗暗的,月光溶进了他的眼底,清凉似夜。 手臂上的伤势依旧尚未愈合,伤口隐隐作痛,那个为他刮骨、心疼流泪的女人,却已然温情全失,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将他拒之门外。 萧凤卿翩然起身,掸掸衣袍,目不斜视地越过贺兰徵:“拿完你要的东西,就早点给本王滚回西秦去,这么赖着,是想入赘大楚吗?” 贺兰徵唇角一弯,意有所指道:“本殿看女人的眼光与王爷不相上下,入赘大楚并非不可行,但一般的庸脂俗粉本殿可看不上,本殿的未来太子妃绝不能是俗骨,除非……” 话音未落,萧凤卿目光森冷,猛然出手如电,翻转,擒腕,铁钳般的大手勾起了阵阵劲风朝贺兰徵劈去,汹汹杀意不加掩饰。 彼此相识多年,萧凤卿深知贺兰徵的为人,对他的未尽之言自然是了然于胸。 贺兰徵冷冷一笑,单手格住萧凤卿的攻击,捏筋拿穴,握住他的手肘往回反折,凌厉的攻势丝毫不逊色于萧凤卿。 月辉柔凉,将回雁山照得一片白茫茫。 栖迟水榭顶楼交手的两个男人,一人若雪山薄雾,一人似深谷清风,同样皆俊美如谪仙,可每招每式都散发着凛然煞气,连遥遥相望的花月都避其锋芒,默契地敛光收姿。 交手十多个回合,萧凤卿和贺兰徵不约而同地冲对方的胸膛击下一掌,只听两声砰砰闷响,两人同时往后滑出一段距离,衣发翻飞,昂然而立。 贺兰徵舔了舔破皮的嘴角,笑道:“宁王真是太拼了,怎么最近的脾气越发大了?随便几句调侃就能让王爷失控,可别哪天怒火攻心,一不留神就卒中了。” 萧凤卿面无表情地整理袖口,漆黑双眸冷然瞥向贺兰徵,淡淡道:“你信不信本王现在就能让你变得连卒中都不如?” 贺兰徵素来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眼稍轻抬,微微睇了萧凤卿一眼:“宁王火气大,合该让王妃给你好好炖点冰糖雪梨汤祛火,王妃跟王爷琴瑟和谐,只要是王爷有所求,王妃岂有不满足之理?” 闻言,萧凤卿虽面色依然冰冷,但周身沉凝的气息略微收摄,他抛开酒瓶,折身大步离开。 临走前,萧凤卿顿了顿,偏头晲着贺兰徵,冷漠道:“本王不管你说那话是想存心激怒本王还是在投石问路,本王的回答都只有一个,她是本王的人,你休想。” 说完,萧凤卿根本不在乎贺兰徵的回应,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贺兰徵勾唇,朗声道:“夜深人静,王爷莫非又想去做梁上君子?” 萧凤卿清寒的声音宛若终年不化的积雪悉数倾塌在夜色中:“老子去找人晦气。” 晏凌给他脸色看,都是因为朱桓那条阴阳狗,既如此,朱桓今夜是别想睡个安生觉了。 最后一字落定,萧凤卿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贺兰徵回眸注视着地面上那只咕噜咕噜转动的酒瓶,橙黄酒液撒了满地,浓郁的酒香在水榭里经久不散,辛辣又甘甜,很像那个女人的独特韵味。 半晌,贺兰徵笑了笑,琥珀色的眸子轻轻一闪,似是呓语:“挖墙脚,可真不是容易事。” …… 建文帝的头疼病是缠身了二十多年的顽疾。 准确地说,自从他杀了萧胤,就开始噩梦不断,渐渐的,脾性越加暴戾恣睢,头疼的毛病便是那时落下的,情绪越是激动,头越痛。 建文帝也曾经遍访名医想医治自己这怪病,可惜始终无果,后来机缘巧合,他结实了仙风道骨的黄真人。 黄真人不同于那些沽名钓誉的方士,他用丹药缓解了建文帝多年饱经头疼折磨的痛苦,还传授了许多实用的修身之道,自此,建文帝走上了寻求长生不老之法的道路。 今夜被萧凤卿夫妻气得够呛,建文帝的头痛病又开始发作了,想到萧凤卿在拱桥嚣张狂妄的模样,建文帝就火冒三丈。 “这个逆子,装疯卖傻那么多年,不就是觊觎朕的皇位吗?现在终于舍得露出狐狸尾巴了。”建文帝冷怒:“有朕在,他的任何野望都是痴心妄想!” “请皇上息怒。”邢公公劝道:“宁王爷不敢对皇上您不敬,他今晚的所做作为也是为了帮宁王妃。” “他当着皇后的面废了宫女桐梓,为的就是震慑立威,朕还没老眼昏花,你以为朕看不出来?”建文帝眸光一寒,沉眸:“说起这个晏凌,朕当日真不该把她赐给老七,你说说,自打她做了宁王妃,有多少乱子是从她那儿引起的?每次朕要赐死她,老七都会从中作梗,否则晏凌都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邢公公瞥了眼面沉如水的建文帝,没做声。 建文帝捏了捏团在一起的眉心,沉吟片刻,忽道:“邢公公,朕想易储。” “皇上?”纵使听建文帝说过多次,邢公公依旧目露诧异:“您……” 建文帝摆摆手,叹了口气:“朕这些年一直刻意压制太子,为的就是给睿王多创造一些笼络朝臣的机会,本来此事能循序渐进,谁知道老七也是个笑里藏刀的。老七他若是像从前那样闲散度日还好,不过而今他锋芒毕露,假以时日,他会是睿王最大的对手。” 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建文帝有些累,邢公公拿了个弹枕给建文帝靠着,建文帝疲惫道:“朕这皇位是怎么来的,天下人不知,朕却心知肚明,萧家的子孙,骨子里都有弑杀手足的血统,什么父子亲情、兄友弟恭那全是笑话。” “朕杀了自己的父皇跟弟弟,这才能排除万难当上九五之尊,睿王将来或许也会走朕的老路,可江山终究需要人来继承,比起两面三刀的老七,至少睿王是朕真心疼爱的儿子。朕立睿王为太子,将来他们兄弟要如何争夺,那都同朕无关了。” 言下之意,只要自己的声名没有蒙污,睿王与萧凤卿如何斗,他全不干涉。 邢公公惶恐:“皇上,您别说这些丧气话,这大楚还需要您,万民也需要您。” 建文帝的眸色讳莫如深:“朕正是不愿步父皇的后尘,这才想及早易储,朕当年就是因为害怕父皇废了朕,所以才会先发制人。” 倘若先帝从没动过废太子的念头,倘若萧胤的民望不是那么高,他未必会选择弑亲。 这都怪先帝太偏心,所以才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 骨肉相残,至亲相杀。 这八个字说的轻巧,主谋者却需要背负一生的罪孽,纵使建文帝不愿承认,但是午夜梦回之际,他总是会忆起先帝与萧胤的音容笑貌,那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庞,那一声声鞭挞灵魂的质问,搅得他大半辈子不得安宁。 “皇上,督主身边的晋商求见。” 单公公的禀报拉回了建文帝的思绪。 建文帝点头:“宣。” 晋商是朱桓心腹之一,跟了朱桓十几年。 走进正厅,看见主位上闭目养神的建文帝,晋商低垂的眼帘倏忽掠过一丝幽光。 第121章 离心 晋商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卑职见过皇上。” 空气中弥散隐隐约约的药汤清苦之气,建文帝慢慢睁开眼,循着药味望去,触目是晋商年轻沉稳的脸庞,他微微一笑:“是皇后让你过来给朕送安神汤的?她可是就寝了?” 晋商恭声道:“督主在与皇后娘娘对弈,所以娘娘还未安歇,她说皇上整日案牍劳形,身体怕是会吃不消,所以吩咐卑职将安神汤送来给皇上服用。” “这个时辰……还在对弈?” 建文帝面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他本来还想着晏云裳能亲自前来,不过转念一想,晏云裳时刻都记挂着他,这也算是体贴入微了,他近来身体不太熨帖,就算晏云裳来了,他也不能同寝。 “把药汤呈上来吧。”建文帝冲晋商扬了扬下颌。 晋商低声应是,神态恭谨地上了台阶,他始终半垂着头,令人无法透过他的眼神看清他心中所想。 单公公原本想亲手接过托盘的,听到建文帝的示意,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默然跟在了晋商后头。 御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邢公公正在替建文帝捏肩膀,见状,单公公紧忙上前两步将奏折都整理成一摞摞的,晋商把托盘放在奏折空出来的地方,轻声道:“皇上,请用汤药。” 建文帝闲适地坐直身子,瞥一眼眼帘微垂的晋商,他执起调羹轻轻搅动着安神汤,漫不经心道:“朕交代朱桓调查卧佛寺的事,朱桓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晋商眼睫微动:“暂时还没有,督主说了,他会尽力而为的,皇上不必忧心,请喝汤吧。” “唔,朱桓既然在查探那便好,有他在,朕很放心。”建文帝拈着调羹凑近唇边,吹了吹,药汤在调羹内浮起了些微涟漪,冒着几不可见的气泡。 晋商密切注意着建文帝的一举一动,眼见他就要喝下药汤,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禁握了握。 建文帝搅冷了药汤,单手托起玉碗,晋商眼底有诡光一闪而逝,拳头握得更紧,鬓角微湿。 单公公不经意地扫了晋商一眼,恰好目睹晋商古怪的神情,他眉头蹙了蹙。 建文帝已经准备喝汤了,舀起一勺汤药缓缓送至唇畔,晋商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眼瞳透过睫毛一瞬不瞬地盯着建文帝,唇角抿紧,整个人都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单公公一直都暗暗留神着晋商的表情,眼见晋商的呼吸随着建文帝喝药的举止而明显急促,眸色亦是飘忽不定,电光火石间,一道灵光骤然划过单公公的脑海,他脸色大变,夺步近前打翻了建文帝的药碗:“皇上小心!” 药碗应声落地,瓷片飞溅,褐色的汤汁浸湿了书案下的波斯地毯。 建文帝不解其意,狐疑地看向单公公。 邢公公同样一头雾水,晋商脸上却有懊恼的情绪闪现。 单公公指着被灼烧出小洞的地毯,扬声道:“皇上,这药汤有毒!” 话音甫出,方才还毕恭毕敬的晋商突然使出一招黑虎掏心,纵身朝建文帝飞身扑来,大喝:“狗贼萧鹤笙,拿你的命来!” 晋商狰狞的面目清晰倒映在建文帝大张的瞳孔,他下意识想起身躲避,可身体却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邢公公亦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只是依仗多年习惯,大喊道:“救驾!来人啊!” 这惊变发生得令人措手不及,正厅虽然有侍卫防守,但怎奈鞭长莫及,他们的速度根本比不上就在建文帝跟前的晋商,眼见晋商即将得手,一旁的单公公咬咬牙,奋不顾身地往建文帝胸前一挡,胸腔传来骨裂的声音,单公公忍着剧痛死死扣住晋商的手腕。 “有我在……你别想伤皇上一根、一根毫毛!” 建文帝借着晋商被拖住的间隙趁机躲到了屏风后,邢公公尖细的嗓音像被扼住喉咙的鸭子彻底打破了夜晚的静谧:“来人啊,有刺客行刺!快救驾!” 大股鲜血从单公公嘴里涌出来,单公公的面色瞬间苍白如纸,他拼命攥着晋商的手不让他空出当子对付建文帝,俨然是要以性命为建文帝尽忠。 “助纣为虐的阉狗!”晋商冷笑一声,劲袖一扬,居然凭空甩出了一把短匕,寒光乍现,只听单公公陡然爆发出一声惨呼,下一瞬,他便如同破烂的稻草人重重飞了出去。 一只血淋淋的断手从单公公的身上跌落,断口皮肉齐整截面利落,在灯火下发出瘆人的惨白。 建文帝大骇,指着晋商怒声斥道:“胆大包天的奴才,你竟然敢行刺朕?” 晋商仰天哈哈大笑:“做了这么多年的奴才,穿了这么多年狗皮,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言罢,晋商扯掉身上的黄褐番衣,腾身跃向东逃西窜的建文帝,邢公公方才亲眼看到单公公是如何舍命护驾的,如今只剩他在建文帝身边。 见势不妙,邢公公干脆也学单公公舍身救驾,晋商不欲延战,径自飞刀掷向跑得发髻蓬散形容狼狈的建文帝,邢公公则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建文帝身前。 利器破空的金戈之声仿佛凌于耳畔,邢公公胆寒心惊地闭上了眼,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迎接死亡的时候,及时赶到的侍卫提刀打偏了那把匕首,紧跟着,手执兵器的御林军蜂拥而入。 大批御林军从门口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行凶未遂的晋商,晋商仍旧不打算放弃,赤手空拳跟一众人等缠斗了半柱香的时间。 他心心念念都是要杀掉建文帝,但凡寻到空当便将私藏的暗器齐齐朝建文帝发射,可惜建文帝已经被手掌坚硬盾牌的御林军护到了身后,晋商所有的暗器俱派不上用场。 建文帝高声指示:“留活口,朕要知道是谁指使他来行刺朕!” 晋商闻言朗声大笑:“是镇北王派我来的!” “什么?”建文帝震惊之下连声音都变了调,他定定神,面色越发冰寒:“留活口!” 任凭晋商武义再高超,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又过了小半盏茶工夫,晋商浑身是伤地被侍卫们的长剑组成的圆环牢牢束缚跪地。 “居心叵测的混账东西!”建文帝排众而出,他披头散发,苍老的脸孔满是勃然怒意,双目冰冷地审视着遍体鳞伤的晋商:“是谁派你潜伏在东厂?又是谁派你来刺杀朕的?你速速如实交代,朕还能考虑留你个全尸,不然朕叫你一家老小九族三代全给你陪葬!” 晋商气喘吁吁地瞅着暴跳如雷的建文帝,嗤笑:“我原就是北境遗族,一家老小九族三代早就被你这个狗皇帝杀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昏君,我没能杀你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在那儿摆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恶心嘴脸,看着就倒胃口!” 建文帝脸色冷白可怖,他用锐利眼眸目不转睛地剜着晋商,几欲将他饮血啖肉:“朕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派你来的?是谁命你刺杀朕?你在东厂隐藏了这么多年,是如何混进来的?” 晋商好整以暇地看着建文帝,无所谓地笑笑:“我刚才说了,是镇北王派我来杀你这个狗皇帝的,他老人家被你害得家破人亡断子绝孙,上苍有好生之德,因为镇北王死得含冤莫白,所以免了他轮回之苦,镇北王正在天上当神仙看着你呢!萧鹤笙,这二十一年你睡得不安稳吧,是不是总觉得有那么几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你?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至于我是怎么混进东厂的,那得问问你座下最忠诚的那条狗朱桓,哦,不对……” 斜睨着建文帝越来越铁青森冷的脸容,晋商故作惋惜地轻叹,用半是同情半是嘲讽的眼神睇着他:“朱桓效忠的可不是你,朱桓是晏云裳那贱人裙子底下最忠心的舔狗,他为晏云裳铲除无数抗争她的忠臣良将,为晏云裳将北境夷为平地,现下还为晏云裳把回雁峰唾手可得的宝藏让给她,你算个什么东西?也就只是个被太监绿了头顶那片草原的可怜虫罢了!” 建文帝怒不可遏,面上的肌肉都可怕地纠结到一起,四肢百骸犹如泡在了烈火中,火舌疯狂舔舐着他的心肺,他气得全身发抖,不敢置信地指着晋商高声怒骂:“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死到临头你居然还敢诋毁朕的皇后和左膀右臂,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 晋商不屑地哼了哼,睨着建文帝的眼神满是嘲弄:“真是个有眼无珠喜欢自欺欺人的老货,全世界的人都晓得朱桓钻了晏云裳的裙裾,就你还蒙在鼓里掩耳盗铃,怪不得当年先帝要改立镇北王为太子,瞧瞧你这丢人现眼的德行,你有哪一点配做大楚的君王?若非你弑亲在前,戕害手足在后,这把龙椅根本就轮不到你来坐!” 建文帝怒然驳斥:“你还敢在这里妖言惑众?朕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萧胤不过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他哪里配与朕相提并论?!” “镇北王是被你这昏君陷害的,他一生俯仰不愧于天地,是你这个忘恩负义道貌岸然的老狗不配和镇北王相比!”晋商气运丹田,尖利又浑厚的声音在澎德堂飘出老远:“萧鹤笙,你因垂涎皇位弑杀自己的父皇,是为不孝;你坐视天下百姓生于水深火热而无动于衷,是为不仁;你纵容妖后奸宦迫害残杀自己的手足,是为不义;十年前,外族侵入嘉峪关,你不顾满朝文武的劝诫执意求和割让领土,是为不忠;晏云裳主六宫多年,在前朝后宫兴风作浪,你默许她残害大楚皇嗣,是为不慈!你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慈,怎配以大楚国君自居?我大楚有你这样贪生怕死阴险卑鄙的小人做皇帝,是大楚之耻!是萧氏皇朝的百年不幸!” 一席慷慨激昂的痛骂铿锵落殿,许是晋商的表情太过悲愤沉痛,在场人都不由得面露动容。 “闭嘴!你快给朕闭嘴!”建文帝暴怒,一张脸涨红得比猪肝还难看,他只觉得晋商的骂声刺耳至极,无可抑制的怒气犹如数条毒蛇在他的体内翻滚叫嚣,他理智全无,拔出身侧侍卫的剑便大步冲上前一剑洞穿了晋商的心窝。 “皇上不可!”疾步踏进正堂的朱桓提声制止,然而,终究是晚了。 晋商气若游丝地躺倒在地上,健硕的身子抽搐不息,心口冰凉剧痛,他冷笑着看向建文帝,满口鲜血箔箔流溢:“狗皇帝,杀了我你以为就高枕无忧了吗?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没了我,还有别人会来取你项上狗头,你记住,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向老天求来的,我会在地府等着你,哈哈哈!” 建文帝双眸猩红如血,再次拔剑狠戾地横切向晋商的腹部,断肠瞬间从破碎的肚腹挤出。 晋商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依旧双目圆瞪讥嘲地斜乜着建文帝,血泊中的身体却是纹丝不动了。 建文帝形色疯癫,举起手中的剑继续朝晋商的尸体砍去:“不准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朕是皇帝,唯吾独尊!只有朕才是皇帝,你们全是逆贼!” 浓烈的血腥味充斥澎德堂之内,建文帝却像不知疲倦一般,机械地抬起手臂,一剑又一剑,动作不肯停歇地劈削着晋商的尸身,适才还身形魁梧的男人,如今已是血泥一滩。 注视着那团辨不清面目形体的血肉,厅中的侍卫都不适地转过了眼。 朱桓淡然凝视着疯疯癫癫的建文帝,眸色变幻莫测,蔡仁轻声在他耳边禀告了晋商行刺的经过,当他听到晋商提及他与晏云裳关系还有回雁峰宝藏的惊人之语,波澜不兴的面容终于有了丝丝裂缝,嘴角浮起一抹料峭寒意。 思索片刻,朱桓稳步走近建文帝,恭声道:“皇上,贼子已然伏诛,他不会再伤害到您了。” 建文帝恍若未闻,心无旁骛地凌虐着那具四分五裂的死尸。 朱桓皱眉,再次沉声提醒:“皇上,晋商已经死了,您可以住手了。” 建文帝依旧我行我素。 朱桓眉目微冷,伸手搭上了建文帝的肩头,建文帝虽然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报复晋商的快感中,可他毕竟刚死里逃生,本来就格外敏感,所以对旁人的肢体接触本能排斥,几乎是朱桓的手刚碰到他,建文帝就骤然调转剑锋刺向了朱桓。 “你们都是乱臣贼子,朕要杀了你们!” 蔡仁大惊失色:“督主!” 面对毫无章法挥来的剑尖,朱桓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伸出两指不费吹灰之力地夹住了染血的剑刃,略略用力,清脆的刚石之声陡然惊响,锋利的剑便在他指下随随断成了两截。 见此情景,疯魔的建文帝骇然不已:“大胆!你敢对朕不敬?来人,给朕拖出去斩!” 满厅落针可闻,建文帝的喝令回荡在空旷的大厅,无人应答。 偶有侍卫蠢蠢欲动,朱桓轻飘飘的一眼斜过去,那些人顿时噤若寒蝉。 邢公公面露惊恐:“督主……” 朱桓浅浅一笑:“皇上受了刺激,心绪难免不稳,微臣只有得罪了。” 话落,朱桓突然一记手刀砍落,建文帝始料未及,闷哼着倒下。 蔡仁眼疾手快地扶住建文帝。 邢公公连忙上前伺候,间或忐忑地偷瞄一眼朱桓。 朱桓察觉到邢公公的打量,微微笑道:“公公是皇上在潜邸时就相伴左右的老人,晋商这贼人包藏祸心,本座一时不查给了他见缝插针的机会,这是本座失职,然则本座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容不得半分诋毁,还请公公在皇上面前替本座多多美言几句,本座感激不尽。” 邢公公立刻领会了朱桓的话外音,他敛眸,冲朱桓低声道:“督主言重了,督主对皇上忠心不二,皇上岂会不知督主的忠肝义胆?倒是晋商这贼人,他不但混进东厂伺机而动,还在皇上跟前诽谤督主的侍君苦心,可见是早有图谋用心不良,督主,晋商的事,您得多费神。” 晋商行刺,绝非偶然。 他是北境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净身潜入东厂,蛰伏多年都未露破绽,偏生在今夜一朝暴起,其中关窍令人不得不多想。 北境一脉当年几乎被残杀殆尽,是何人在利用残子布局,这些都需要好好思量。 朱桓眸露了然:“多谢邢公公提醒,等皇上醒来,本座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 韶年苑的书房。 萧凤卿临窗而立,眸光若有似无地投向澎德堂。 白枫快步入内:“王爷,晋商牺牲了,咱们已经事成。” 萧凤卿淡淡道:“给晋商的娘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安度晚年。” 花腰叹息:“晋商这枚棋子,是淑妃娘娘备下的,他做朱桓亲信的这几年也没少给我们提供有用的情报,如今说没就没了,还真是可惜。” 萧凤卿淡声开口:“也算是凄惨开头,悲壮结尾了,他的父亲当年被朱桓所杀,他的母亲之所以能带着他活下来,也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他心甘情愿被我们驱策的那天起,就该预料到自己的下场。” 花腰怅然地点点头,转向白枫:“单公公呢?” “如少主所安排的,”白枫道:“单公公断了一只手掌,估计萧鹤笙以后会对单公公更加信任。” 第122章 你这是谏言还是威胁? 星河倒垂,深浓夜色流泻着月华的纯银光芒。 萧凤卿的脸庞被月色裹上了一层柔和又清冷的光环,语气水波不兴:“单公公高义。” 单福全幼时伺候过刘太妃,刘太妃性情孤僻,曾因一件小事要杖毙单福全,此事恰好被路过的萧胤目睹,萧胤不忍单福全小小年纪就命丧黄泉,所以向太妃求情保住了单福全。 当年的单福全不过才十岁稚龄,因为萧胤的一句话得以保全性命,萧胤的举手之劳被他当做再生之恩牢记了一辈子。 春袖的余光扫过默不作声的温月吟,犹豫片刻,她终是问道:“少主,咱们之前的计划并没有晋商这一环,晋商原本不必这么早暴露的,您为何忽然就要他出手了?”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最近总觉得萧凤卿的筹划有了些不易察觉的改变,似乎比曾经更急着扳倒朱桓与晏云裳,但她一时间又说不清变化在哪儿。 萧凤卿摩挲着拇指所戴的扳指,面色如常:“晏云裳城府深不可测,朱桓诡计多端,他们既然得知本王也对回雁峰的宝藏有意,必定会在宝藏上一事大做文章。如若本王没有猜错,他们本来是打算将宝藏的隐秘诉诸萧鹤笙的。” 温月吟的眸光静静地落在他手上,勾唇笑笑。 仲雷已经从连厄山采完龙舌草回来,他站在春袖身畔,若有所思地看着面色落寞的月吟。 赤鹄顿悟:“所以今夜咱们比的便是速度,在朱桓揭晓宝藏的秘密之前,咱们先把窗户纸捅破了,再加上晋商临死前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萧鹤笙不可能对朱桓毫无芥蒂。” “萧鹤笙生性多疑,换作其他时候还好,可今时不同往日。”白枫接口:“我们先头把老王爷的冤死翻了出来,萧鹤笙做贼心虚,本就惶惶不安。听完晋商的遗言兼之回雁峰宝藏落实的消息,他对那对狗男女的疑窦只会越来越重,取宝藏的任务他应该不会再交托给朱桓。届时,我们就有机可乘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少主这一招甚妙。”春袖赞赏不已:“萧鹤笙一直以为朱桓那狗贼为他披肝沥胆赴汤蹈火,如今扯上北境刺客还有晏云裳这两桩事,他对朱桓的信任必会大打折扣。” 温月吟柳眉微蹙:“可……萧鹤笙会让谁去取宝藏?他还能相信谁?” 萧凤卿不以为奇:“十有八九是太子。” “为何是太子?”温月吟不解:“我还以为他会让睿王去,睿王不是一直看不惯朱桓吗?” “一般情况下,萧鹤笙中意的人选毫无悬念是睿王,但睿王就算再怎么看朱桓不顺眼,也无法抹杀他是晏云裳儿子的事实,晏云裳得利,好处能少得了睿王?焉知他们不是一伙的?” 萧凤卿扯扯薄唇,冷讽道:“萧鹤笙目下草木皆兵,看谁都像要害他,他当然要找一个能和晏云裳母子对立的人来跟他同一阵线,他愿意废黜太子是一码事,睿王勾结天子近臣要谋夺他的皇位又是另一码事。” 赤鹄笑着打趣:“少主深谙人心文韬武略,这份谋定而后动的本事真是令属下望尘莫及。” 仲雷闻言亦是精神一振,握拳道:“只要萧鹤笙与那对狗男女离心,我们就添一把火加速他们关系的恶化,到那时,再让晏凌揭穿晏云裳跟朱桓苟且的真相,萧鹤笙在被气死前绝对会先把他们一家三口五马分尸。” 一语出,众人心思各异。 萧凤卿不置可否,春袖与月吟对视一眼,春袖眸光闪烁,月吟微微垂眸,沉默地咬住了唇。 场面诡异地寂静了一瞬,风摇竹叶的窸窣声清晰地送入书房,一片翠绿的树叶悠悠荡荡飘进来,不偏不倚停歇在萧凤卿肩头。 仲雷狐疑地环顾周遭:“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白枫乐呵呵的:“少主在思考大事,我们当然要保持安静。” 仲雷浓眉皱起:“我的意思是……” 萧凤卿漫不经意地拾起肩头落叶:“春袖,给周静姝传个消息,该轮到她出马了,她腹中的孩子究竟要不要,本王允许她自己做主。” 春袖肃然颔首:“是。” 萧凤卿沉静的目光偏转,在韶年苑黑漆漆的正院方向略略一顿,思忖片霎,淡然启唇:“花腰,把晏云裳和朱桓私通的流言散播出去,先从民间开始,最好通过戏班子来传播,戏班子不要择选本土的,你出手干净些,一定要做到令他们查无头绪。” 花腰欣然点头。 萧凤卿修长的手指意兴阑珊地把玩着那枚叶片:“没事了,你们都暂且退下吧。” 以往,他们每次部署完毕,温月吟都会在萧凤卿的身边多待上片刻,红袖添香温柔解语。 萧凤卿虽然不说,可这是温月吟同他不一般的默契,他也时常默许她的存在。 但今天…… 别提温月吟本人,就算是迟钝如仲雷都听懂了萧凤卿对温月吟不留情面的拒绝。 春袖瞥了眼温月吟,温月吟满脸沮丧,她默默地凝视着萧凤卿冷峭挺拔的背影,苦笑一声,提起裙裾,转身轻步走出了书房。 见状,仲雷终于察觉到异样,他的视线尾随着温月吟黯然神伤的背影,抿抿唇,欲言又止。 赤鹄冲白枫眨眨眼,白枫立刻去拉仲雷。 仲雷犯了倔脾气,任白枫怎么拽都不动如山。 “少主,属下有事禀报。” 白枫狠狠地叹口气,松开了自己的手。 见此情景,其余四人也纷纷停下脚步。 萧凤卿淡漠道:“是给月吟治伤的事吧?” 仲雷迫不及待道:“属下已然找到了龙舌草,敢问少主,何时能让晏凌为月吟小姐试药?” 萧凤卿的手指倏然合拢,绿叶在他手中被揉碎成齑粉,翠色汁液沁出了他的指缝:“用不着晏凌了,前朝宝藏里有璇玑钗,只要找到能医治百毒的璇玑钗,月吟的伤自能不药而愈,到时所有问题皆能迎刃而解。” 仲雷再次皱眉:“此前我们也并非没有把希望寄托于璇玑钗,可比起那虚无缥缈的璇玑钗,属下认为还是春袖的法子更稳妥。况且,淑妃娘娘也急需璇玑钗,不是吗?” “你这是在抱怨本王的母妃占去了月吟一半的生机?”萧凤卿轻不可闻地笑了笑:“行,白枫明日便去墨阁找一位女暗卫,替本王授意她帮月吟试药就行了。” 此言一出,除却心里有数的花腰和赤鹄、白枫,仲雷跟春袖俱是愣住了。 春袖讷讷:“少主,您真不拿晏凌试药了吗?” 仲雷脱口质问:“您上次答应让晏凌试药的,为什么这么突然就出尔反尔了?” 心念电转,仲雷沉声追问:“您不愿意?” 萧凤卿不假思索:“本王是不愿意。” “为何?”仲雷急了,声音都禁不住略微拔高:“她是朱桓和晏云裳的女儿,是与我们北境一脉结有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仇人!” 萧凤卿懒得多做解释,冷冷反问:“你对本王的决定很不满?” 仲雷对白枫的眼色视而不见,认真道:“属下不懂王爷为什么要放过晏凌?莫非是有别的计划?淑妃娘娘可知情?” “本王与晏凌的事,无需你过问,你只需要做自己分内之事就好。”萧凤卿冷然侧身,狭长的眼稍似笑非笑地睇着仲雷:“你跟了本王十几年,素来就是这么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你对本王放过晏凌耿耿于怀,无非是害怕本王因为晏凌冷落辜负月吟,是也不是?” 仲雷悚然一惊,冷汗自鬓角渗透,迎视着萧凤卿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他只觉得手足僵冷。 “属下不敢!属下……属下只是不希望王爷为了仇家的女儿影响自己的千秋大业,属下更不想看到王爷因晏凌而被北境遗族怨怼。” 萧凤卿桃花眼微挑:“你嘴上说为本王着想,可你字字句句都在一再强调晏凌的身份,都在反复提醒本王倘若违背复仇初衷会迎来何等结局,你这是谏言还是威胁?” 他的眸光看似平和悠远,然而眼底隐含摄人魄力,看得仲雷心头发慌。 仲雷汗流浃背,似是承受不住萧凤卿的威压,跪地请罪:“属下对少主绝无不敬之意!” 萧凤卿哼笑,饶有兴味地晲向仲雷:“你敬的到底是哪位主子,你我都心如明镜。仲雷,本王不喜欢有人对本王的言行指手画脚,也不喜欢有人扰乱本王的安排,你的妹妹秋眉就是前车之鉴。” 仲雷不由得一怔。 说完,萧凤卿将目光淡淡掠开,径直越过惊愕的仲雷,大步走向了门口。 他紫衣翩然,步伐稳健,身影犹如空中飞鸿,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 下半夜,建文帝遇刺的音讯递到了韶年苑。 晏凌本就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接到信儿,没多想,当即便随意收拾一番,带着绿荞和绿萝出了正院。 “王妃,这皇上是不是犯太岁?”绿荞小声嘀咕:“这都遇刺两回了,到底怎么回事?皇上真的弑父杀弟吗?” 晏凌拧眉,她思索半晌,忧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里头一团麻纱,咱们静观其变就行了,别的事,少掺和。” 几人风风火火走到院门,迎面碰上了萧凤卿等人,两方人马同时刹住步子,面面相觑。 真是冤家路窄,晏凌默然腹诽,她若无其事驻足,面色平静地瞥向了萧凤卿。 萧凤卿的脸色比晏凌的还要平淡,面如冠玉,一双点漆深眸,眸光清明地看着晏凌。 彼此的视线交汇仅仅只是一刹,四目相撞后,随即云淡风轻地撤开眼,俱是缄口不言。 白枫看看晏凌又看看萧凤卿,不明所以。 赤鹄则机灵多了,眸底精光一掠,大大咧咧地朗笑一声:“王妃,王爷正要去找你呢,没想到我们刚好便遇上了,这约摸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怪不得人家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萧凤卿以拳抵唇咳了咳,剜了眼自得的赤鹄。 晏凌撇撇嘴,赤鹄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深得萧凤卿真传,她分明看到萧凤卿是打算直接朝大门走的,足尖压根儿没往她的院子挪。 萧凤卿的眼风扫过晏凌,见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扬眉,眸色沉浮了须臾,他忽然抬步走向她,堪堪停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 晏凌轻轻抬眼,瞥着他,清亮的凤眼映着火光朦胧潋滟,仿若蒙着一层袅袅雾气。 他根本无法窥透她的半分真实想法。 对视良久,萧凤卿泄气地叹了一声:“走吧。” 晏凌点点头,跟在萧凤卿身侧朝大门走去。 “父皇是被朱桓亲信晋商刺杀的?” 萧凤卿面无波澜:“晋商死前用内力遣音之法在澎德堂痛斥父皇,差不多半座山庄都知道此事了。” 晏凌眼波微动,她这一晚都没睡,当晋商模模糊糊的吼声传到韶年苑时,她的心底亦是因此掀起了巨大的惊涛骇浪。 晋商痛骂建文帝杀了自己的父皇和弟弟登基,先帝的死因她不清楚,但萧胤…… 的确是被建文帝以造反为由赶尽杀绝的。 萧凤卿垂眸而视,盯着心不在焉的晏凌,想了想,叮嘱道:“等会儿去了澎德堂,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管。” 晏凌挑眉:“这是何意?” 萧凤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防患于未然罢了。晋商临死之时,说了很多惊世骇俗的话,父皇眼下又昏迷不醒,山庄全由晏云裳做主,她早就想对我们除之而后快,谁知道会不会借题发挥?” 晏凌思忖:“太子那头也能安然无恙?” “他如今是在刀刃上走钢丝,内外夹攻,说不定他还巴望着我呢。”萧凤卿冷笑:“还是自力更生比较好,不过若是地主家还有余粮,伸一把手未尝不可。” “另外,”萧凤卿倏地俯身凑近晏凌耳侧,阒黑深静的眼眸笼着夜色,他低低轻语:“我打算这两日再去一趟回雁峰。” 醇厚温热的男声随风送进晏凌脑海,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自觉打了个颤栗。 晏凌抿抿唇,抬头看一眼面色淡淡的萧凤卿,到嘴边的担忧又噎了回去。 萧凤卿静默几息,没听见晏凌的关切,他低眸扫去,映入眼帘的是晏凌淡静秀美的侧脸,她羽睫半垂,间或有碎光透过浓密的睫毛泄露。 不知怎的,萧凤卿莫名就生出了一股郁闷。 他敛眸,面无表情地阔步而行。 晏凌仍对萧凤卿的情绪一无所觉,亦步亦趋。 吵过架,两人都生疏不少。 一路再无话。 身后服侍的人互相挤眉弄眼,可是谁都不敢贸然再开口试图缓和气氛。 …… 到了澎德堂,晏云裳母子还有太子都到了,沈淑妃也在一旁静坐着。 见到萧凤卿夫妻,睿王的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太子神色焦灼,看到萧凤卿立时便忧心如焚道:“这可如何是好?父皇到现在都没能醒过来,王院使正在里面给父皇看诊。” 萧凤卿的内心毫无波动,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一丝忧虑:“父皇吉人天相,皇兄您稍安勿躁,王院使医术精湛,绝对能让父皇转危为安,我们暂且先等等。” 看似手足情深的兄弟二人目光短暂相接,可各自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 太子忧思的恰好是萧凤卿刚才提过的,目下建文帝人事不知,整个山庄就全落到了晏云裳母子与朱桓手中。 若是他们按兵不动还好,如果他们真打算趁此机会对太子不利,那太子就等于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了。 晏云裳一身凤服高居主位,明亮灯火下,绝色艳美的面孔冷凝如冰,她淡淡地睨着萧凤卿。 “宁王倒是孝顺,可惜你父皇病着,看不到。” 萧凤卿微微一笑:“儿臣素来都是敬重父皇的,不管父皇能不能看到,儿臣待父皇的孺慕之情都不会损减丝毫。” 晏云裳勾勾唇,笑容讥讽:“是吗?可本宫怎么记得,宁王前不久才为了你的好王妃公然顶撞皇上?这就是你所谓的孝心?” 事已至此,双方都已撕下了虚情假意的面具。 萧凤卿长身玉立,对晏皇后的责难淡然处之,挑挑眉:“母后您说错了,儿臣并非存心顶撞父皇,儿臣只是想给那些见不得光的牛鬼蛇神一个下马威而已。这宫里每年冤死的亡魂不计其数,怨气太重了,儿臣若不出手镇压一番,怕是这大楚的江山都要成阴森鬼蜮了。” 晏皇后脸色微变,凝视着萧凤卿的目光格外冷锐:“这么说,宁王还有匡扶乾坤力挽狂澜之心?这志向真不小,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萧凤卿的表情依然淡定:“那就得看父皇是否愿意给儿臣这个机会了。” 晏皇后的眸光锐利逼人,萧凤卿神色自若。 这对名义上的母子无声对峙。 本就凝重的气氛变得极其紧绷,让人窒息。 沈淑妃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萧凤卿选择在此刻激怒晏云裳,并不是良策,盖因…… 沈淑妃凉如秋水的眼神逡巡过萧凤卿身后的晏凌,心底的杀机越发浓厚。 曾经他们商定的计划是把晏凌推出来对付晏云裳和朱桓,可如今,萧凤卿事事都站在晏凌身前,甚至不惜提前显露实力吸引晏云裳的注意,这都是为了用他自己的力量对抗。 就在这时,邢公公一脸欣喜地走出来:“皇上醒了!” 第123章 夺权 话音一落,不管在场众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皆是喜色盈盈。 晏皇后不露痕迹地收敛住身上的寒意,转向邢公公:“皇上当真醒了?” 邢公公激动地老泪纵横:“真醒了,王院使给皇上针灸了几次,皇上本来没有知觉的,方才冷不丁就睁开了眼,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娘娘在哪儿。” 闻言,晏皇后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搭着卉珍的手快步朝里间走去,沈淑妃也随即起身,进里间之前,沈淑妃的眸光在萧凤卿脸上别有深意地绕了一圈,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晏皇后和沈淑妃相继离开后,外间只剩下貌合神离的几兄弟。 太子是最贪图在建文帝跟前表现的,迫不及待地缀在沈淑妃后头进去了。 睿王理了理袍摆,抬步迈向里间,经过萧凤卿身边时,他皮笑肉不笑:“七弟,好手段。” 说完,睿王又不阴不阳地看向晏凌:“七弟妹真不愧是七弟的贤内助,那么水灵灵的丫鬟也舍得拿出来给你夫君做局,那丫鬟伺候你也不少时间了吧?你这主子可真叫人寒心,她待你露胆披诚,你要的却是她的命,而且还玷污了她的名节,也不知那个叫白芷的丫鬟在阴曹地府会不会向阎王诉苦?弟妹,你今晚睡得可安稳?” 睿王的字字句句,饱含讥嘲,锋利至极。 时至今日,睿王也不打算再演兄友弟恭的戏码,反正双方已经亮明了底牌,倒不如真刀真枪地对上,总好过虚与委蛇地膈应自己。 晏凌面色如常,心口却是堵了一口浊气,手心微凉。 萧凤卿不等晏凌接腔就笑道:“二皇兄真是不解风情,那么水灵灵的丫鬟送给你,你都不肯好生享用,还非得逼人跳楼,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二皇兄说那丫头对阿凌忠心耿耿,这倒是错了,再忠心,也比不上寻觅如意郎君来得更重要,这不,二皇嫂随随便便几句挑唆,那丫头就吃里扒外了,可惜臣弟无福享受这飞来艳福,是以只能让给二皇兄。没料想二皇兄也是个郎心似铁的人,平白糟蹋了臣弟一番好意。” 晏凌听着这两兄弟你来我往地打机锋,脸色阴晴不定。 “七弟颠倒黑白的本事依旧令人叹为观止。”睿王冷冷一哼,眼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戾气:“萧凤卿你别得意,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成王败寇孰是孰非,一切还为未可知。” 萧凤卿从善如流:“是啊,有理不在声高,到底谁技高一筹谁技不如人,咱们走着瞧。” “对了,”萧凤卿笑眯眯的:“二皇嫂举止不端陷害自己的弟妹,也不知道二皇兄打算如何处置二皇嫂?是停妻再娶还是直接贬妻为妾?这么说来,二皇兄岂不是又要当新郎了?臣弟先在此恭贺二皇兄寻得贤妻良人。” “你有空操心本王,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女人吧,免得一着不慎,还真被人给挖了墙角。” 睿王冷眸扫过默不作声的晏凌,沉着脸大步走进里间。 没了晏云裳母子,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此刻诡异地死寂下来。 大厅只剩下萧凤卿和晏凌。 萧凤卿讪讪地看了一眼神色阴郁的晏凌。 晏凌没搭理他,径自划开脚步朝里间走去。 萧凤卿忽然抬手拉住晏凌,晏凌脚步一顿,稍稍侧眸,视线循着那只熟悉的手缓缓上移落定在萧凤卿晦暗不明的脸庞,一言不发。 “白芷的死……”萧凤卿有些难以启齿,他皱眉解释:“真的和我没关系。” 晏凌冷笑,清透的眼眸紧盯着萧凤卿:“不是你把白芷送进绿满轩的?你没叫白芷引诱睿王?你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利用白芷陷睿王于不义?” 面对这接二连三的诘问,萧凤卿哑口无言。 看着面前的男人神情愈加局促,晏凌心底压抑着的火气又倏忽迸发了:“白芷的死就算不是你下令操控的,那也与你脱不开关系,并非你轻描淡写的否定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你真以为自己是神,世间万物都能受你驱使吗?” 她说这话的语气极其冰冷严肃,一脸凛然。 萧凤卿微微一愣,晏凌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就甩开了他的手,大步离去。 …… 走进里间,熏香混合着药香钻进了萧凤卿鼻端。 建文帝病歪歪地躺在软枕上,面色蜡黄,双目无神。 晏皇后坐在榻沿细心地嘘寒问暖,沈淑妃默默无闻地站在床脚。 建文帝先是遭遇晋商行刺,尔后又因心神大乱被朱桓的一记手刀劈得晕厥不醒,整个人直到苏醒都显得恍恍惚惚,气息奄奄。 见着晏皇后关怀备至的笑靥,他本该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可是脑海却骤然闪现过晋商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倘若是平时,建文帝必定笃信晋商在大放厥词,但眼下经历过那么多生死一线的事之后,建文帝的心中终究是存了疙瘩。 他这一生,最信任的莫过于枕边人晏云裳还有东厂之主朱桓。 假如这两个人背着他勾连到一处背叛了他,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会造成什么后果。 “皇上,您可好些了?知道你晕倒的消息,臣妾心急如焚,幸好王院使妙手回春,而今看到您平平安安的,臣妾这颗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晏皇后说着就用绣帕压了压眼角,珠泪涟涟。 建文帝的神情如往昔一般怜惜呵护,疼爱地拍拍晏云裳的手:“裳儿对朕的深情厚意,朕岂会不知?朕没事,朕只是后悔没有留那个晋商一命,就这么让他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 太子忙道:“父皇放心,朱督主已经在彻查此事,他办事雷厉风行,父皇您一向都信重督主,有督主在,您万事都能高枕无忧。那个叫晋商的贼人虽然死了,但只要他还有亲眷在世,父皇的这口恶气总能出的,督主绝不会放过他们。” “父皇,您就放心安歇着吧,有朱督主在,您所挂念的事,他绝对能替您办得妥妥当当。”萧凤卿近前打量建文帝的病容,细细看过几眼后,他似是不经意地喟叹:“幸亏督主他来了山庄,父皇这一病,咱们群龙无首都没了主心骨,遇着事也不晓得该同谁商量,好在还有父皇推心置腹的督主,这样才不至于失了方寸。朱督主不愧是伴随了父皇多年的忠臣,我们半天都定不下来的事,朱督主一句话就敲定了,真叫吾等惭愧。” 晏皇后不着痕迹地蹙起了柳眉,心知萧凤卿是在玩捧杀的招数,她淡淡一笑,嗔怪道:“你们这两个孩子就别谦虚了,太子敦厚,宁王活络,睿王亦是果决,有你们在,天大的事都能摆平,更何况,皇上晕倒的这小阵子,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你们何至于就说的如此夸张?” 萧凤卿诧异:“父皇遇刺,这还不算大事?” 晏皇后扯了扯唇:“你父皇遇到刺客当然是大事,不过苍天庇佑,你父皇总算化险为夷。” 太子面露赧然:“儿臣哪儿比得上朱督主?朱督主料理起事来干脆果断,儿臣还有的学呢。” 耳闻太子对朱桓不遗余力的恭维,建文帝眼眸微眯,深沉的眸色变幻莫测。 以往不觉得有何不妥,如今自己这一病,眼看着大权极有可能旁落,建文帝突然不踏实了。 他只是昏迷了大半夜,这些人就纷纷对朱桓表露出前所未有的推崇,话里话外都对朱桓赞不绝口,相较起来,他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帝反倒落了下乘。 朱桓的处事手段的确很有一套,可他再怎么能干,也是他的臣子,总不能出尽风头越过他这个帝王,若是文武百官都如同他的儿子们一般崇仰朱桓,那还要他做什么? 萧凤卿的眸光一直若有似无地笼罩着建文帝讳莫如深的面孔,建文帝的所思所想他根本无需动脑就能猜到,瞥了眼殷勤服侍汤药的睿王,萧凤卿忽然折起眉心:“说起朱督主,儿臣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晋商能混进东厂。凡是进东厂的人都得经过多番筛查,家里的父辈必须有迹可循,尤其是能近身跟随朱督主的人,那自然是更要严谨对待,为何晋商在朱督主身边待了多年,朱督主却一无所查?” 睿王本就看不惯朱桓,再加上亲耳听见太子对朱桓的膜拜,他是素来喜欢跟太子唱反调的,遂不假思索道:“那谁知道?说不准是引狼入室,说不定又是监守自盗,这恐怕得问朱督主自己了。” 言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睿王含沙射影的话使建文帝心中的阴霾更深了。 自从朱桓做了东厂掌印太监之后,他就把东厂经营的油泼不进,宛若铁桶一只,晋商隐姓埋名在他手底下潜藏这么多年,朱桓真的没有丝毫疑心吗? 设身处地地想想,建文帝不信。 太子理所应当地反驳睿王:“督主日理万机,哪儿可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人都会有疏忽的时候,总不能因为督主这一次的过失就怀疑他企图不良吧?二皇弟太武断了。” 睿王哂笑,轻蔑地睇着振振有词的太子:“日理万机的该是父皇才对,他一个东厂的太监头子,就算靠着父皇立了几件大功,那也终究是臣属,他难道比父皇还贵人事忙?” 建文帝一声不吭,苍老的面上略过复杂的暗光,睿王的话正中他下怀,或许心底已然萌发了怀疑的种子,如今看着八面玲珑的朱桓,他总是不得劲儿。 晏皇后抿了抿唇,对睿王的脑子恼恨到了极点。 她怎么会生出一个这么愚不可及的儿子,一脚踩进萧凤卿的陷阱还不自知。 萧凤卿故作叹息:“晋商来行刺的时候,朱督主并不知情,或许他也被晋商那厮骗了。” 太子笑笑:“据传晋商刺杀父皇时,他正在母后的宫中与母后对弈,晋商这贼子用心险恶,朱督主自然是不知情的,否则母后也不会吩咐晋商来送药汤。” 这两人不提这一茬还好,一提起来,建文帝立马想到晋商说过晏云裳和朱桓有染,以前没特意留心过,如今回想,朱桓的确是对晏云裳颇为恭敬,他还经常出入晏云裳的未央宫。 晏云裳对此的解释是朱桓学富五车,对国事也略有见解,她宣他作伴,是想请教他如何理政。 建文帝自诩是世上最尊贵的男人,肯定不能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被绿了,况且,朱桓不过是净身了的太监,他能同晏皇后做什么? 可宫中……是有太监宫女做对食夫妻的。 再者,他因为身体原因,久未召幸晏云裳侍寝,女子四十岁的年纪恰是如狼似虎…… 念头转过,建文帝的脸色倏地一沉。 晏皇后当机立断,急忙起身下跪:“皇上恕罪,是臣妾不该让晋商前往澎德堂,但臣妾事先并不知晋商原来是北境余孽,目下皇上遭此大罪,全怪臣妾一时疏漏,这才陷皇上身临险境。” 她仰着脸,目光殷殷切切,晶莹的泪水迅速盈满眼眶。 见状,睿王也撩袍在晏皇后身边跪下,恳切道:“父皇,晋商是东厂的人,这要怪也该怪朱桓识人不明,竟让穷凶极恶的叛党趁虚而入进了东厂伺机而动,母后一心盼念着父皇的龙体,她哪里能想到晋商图谋不轨?父皇,母后对您一片拳拳之心,您可千万不要再责备她。” 建文帝不辨息怒,他垂下眼眸,耐人寻味地凝视着这双母子,万千头绪都在脑海一闪而过。 晏皇后凄声哀求:“皇上,您若要治臣妾的罪,臣妾也无话可说,只是请皇上万莫怀疑臣妾对您的用心,那可比杀了臣妾还难受。” 萧凤卿冷眼旁观这一幕,嘴角几不可见地弯起一道弧,他扭头,碰上太子幸灾乐祸的视线,萧凤卿戏谑地挑了挑眉,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晏皇后依旧跪在地上低声请罪,娇躯轻颤,语声婉转似莺啼。 建文帝望着晏皇后国色天香的脸庞,暗暗叹了一声,毕竟是自己真心宠爱多年的女人,他也不能凭着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就把这二十几年的恩爱日子都抛之脑后。 “起来吧,瞧瞧你,当着孩子们的面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建文帝弯身扶起晏皇后,又叫起了睿王:“朕还没说什么,你们母子倒好,又哭又跪的,闹得多不好看?快把自己收拾干净,愁眉苦脸的,让朕看了就不高兴。” 晏皇后破涕为笑,依偎着建文帝重新坐下,一派小鸟依人的温顺模样,她已年近四十,此番作态不显忸怩反而别有动人风情,看得建文帝心尖一热,原本犀利的眸色略微温软了些。 见此情景,太子暗恼晏云裳只会用美人计迷惑建文帝,萧凤卿却仍是不急不躁,成竹在胸。 恰此时,邢公公来禀:“皇上,朱督主求见。” 听到朱桓的名字,建文帝的眼底掠过一线精光。 晏皇后识趣地站到了床榻边,目色沉沉。 朱桓大踏步进里间,眸子飞快地环顾过四面,他稍稍定神,朗声道:“微臣见过皇上,见过两位娘娘,见过三位皇子。” 建文帝淡淡点头,随意抬了抬手:“起来吧。” 朱桓从容不迫地直起身:“皇上,微臣已经飞鸽传书令属下彻查了东厂,东厂不会再有第二个晋商,还请皇上放心,至于晋商的家眷,微臣业已命东厂的人速速擒拿等候发落。” 太子由衷感叹:“东厂理事的效率可真快,这全都有赖于督主的英明领导,只要东厂有督主坐镇,任凭是何方妖魔鬼怪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建文帝掀起眼帘看了一眼朱桓:“晋商是怎么混进东厂的?他在你身边这些年,你都没察觉他有何不对?当初你可是信誓旦旦地向朕保证,北境一脉早就被你斩草除根,连片叶子都没剩,为什么时隔二十一年,又冒出来一个自称是北境遗族的人问朕讨债?” 朱桓不慌不忙:“晋商当年是微臣从荆州带回来的难民,他一家生活艰苦,所以将他送进行宫做了小黄门,微臣也是看他根骨出众,是习武的好苗子,这才动了心思让他进东厂。” “至于北境遗族……”顿了顿,朱桓正色道:“微臣当年确实将北境烧得寸草不生,数万北境子民也已经向皇上俯首称臣,而但凡与镇北王有关的人,微臣都已一一拔除,晋商那些无的放矢的话,无非是想扰乱皇上的心绪,皇上切莫中计。” 建文帝沉吟不语,眼中光芒明灭,不知在思索什么。 朱桓抬头,隐晦地扫向晏皇后,晏皇后眼帘微垂,并不回应他的问询。 萧凤卿似笑非笑:“督主办事,一向就让人很放心,可世事往往如此,越是令人觉得能委以重任的人,一旦犯了错,就越是惹人扼腕遗憾,晋商行刺父皇,虽然不是督主指使的,但他终究是你手下,督主难道不打算给父皇一个交代?” 朱桓嘴唇微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建文帝忽道:“朱桓,赏罚分明是为君者服众的要领,你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但晋商的事也委实有你一部分过错,这样吧,你把禁军的统领权暂且交出来。” 一言出,众人皆惊。 第124章 本宫让他有去无回! 自从血洗北境之后,建文帝将兵权收入囊中,而朱桓掌管禁军的统领权也已有八九年了,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建文帝对此从无疑议。 朱桓拿到禁军统率权后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在禁军内部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效果卓著。 许多人还以为朱桓会是大楚历史上第一个永远手掌军机大权的太监,如今建文帝却冷不防提出要收回朱桓辖制禁军的权力,这着实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晏皇后眸光一闪,眼底闪烁着针尖般的锋芒。 朱桓云淡风轻地笑笑:“皇上,微臣有罪,您要惩治微臣,微臣无话可说。” 建文帝眉梢一动,没料到朱桓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就连太子都忍不住侧目而视。 位高权重者,拥有的权力越大就越难放手,可如今朱桓居然说放弃就放弃了,他真能这么淡泊名利? 晏凌也颇觉意外,她不太懂军事要政,但禁军和御林军护卫的都是皇城安危以及建文帝的人身安全,是除了锦衣卫以外最重要的皇家军队,朱桓真能毫不肉痛地轻易交出去? 熟料,朱桓的话锋就在此时陡然一转:“不过这件事请恕微臣不能答应。” “什么?”建文帝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止是建文帝匪夷所思,其他人也瞠目结舌。 普天之下,没有几个人敢拒绝建文帝的吧? 尤其是在交还兵权这等军务大事上。 萧凤卿笑睨着朱桓的背影,眼神愉悦。 晏凌错眸瞥向萧凤卿,见到他眼底诡谲多变的光影,她刹那间便明白,朱桓的一言一行早就在他的预料当中。 朱桓波澜不惊,笑得意味深长:“微臣非是不愿交出禁军统领权,正因为了皇上着想,所以微臣才拒绝的。” 建文帝狐疑地眯起眸子,语气不善:“你这是何意?不是你说心甘情愿认罚的吗?” “朱督主说话不算数,这可就不太好看了,我们这么多耳朵都听到了你愿意领罚。”萧凤卿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近朱桓,言笑晏晏:“你好歹也管着东厂那么多太监,既然你做不到言出必行,手底下那一群太监又怎么服你?” 建文帝虽然不喜欢萧凤卿抢话,可萧凤卿说的的确是他心中所想,顷刻间,他打算先不出声,就让萧凤卿替他发言。 更何况,他堂堂九五之尊去与一个绝根太监论长短,那太丢面子了,有失他尊贵的身份。 萧凤卿负手而立,在朱桓跟前站定,洒然一笑:“且不提晋商行刺父皇这一茬,咱们就来说说晋商刺杀父皇之后的事。回雁山庄的防守都是禁军和御林军负责,在父皇出事以后,他们姗姗来迟,若非两位公公舍身相护,说句大不敬的话,或许父皇早就遭遇不测。” “凡事有一就有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事关父皇性命,绝对不可以心存侥幸,今夜这样的事万万不能再出现第二次。” 萧凤卿话尾稍顿,忽然疾言厉色:“朱督主,您身兼数职,如果实在抽调不出时间训练禁军,与其尸位素餐,那么还不如把它的兵权交给父皇!” 里间一片寂静,众人都眸露异色地看着其声铿锵不容置喙的萧凤卿。 清凉晚风透过花窗的菱形方格跑进了室内,烛火晃动不息,萧凤卿俊美昳丽的面孔咄咄逼人,朱桓儒雅文隽的脸庞也铺陈小片阴影。 数双目光都聚集在这针锋相对的两人身上,场面逐渐紧绷,晏凌微微蜷紧了手指。 面对萧凤卿的再三逼问,朱桓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转向建文帝,缓声问道:“皇上,您还记不记得当初这支禁军是怎么交到微臣手里的?” 闻言,建文帝的脸立刻就黑了,他当然记得。 九年前,他去江南微服私访,逆王密谋造反,他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杀进了行宫,当时幸亏朱桓及时带兵增援,这才挽回了颓势。 逃过一劫的建文帝自此对朱桓是愈加信任倚重,当场便把禁军的统领大权交给了朱桓,他甚至许诺,永不收回禁军统管的权力。 眼下忆起往事,建文帝的脸一阵青一阵红。 朱桓轻笑,双手悠然负于身后,谦卑笑容下藏着的是勃勃野心:“皇上,您要拿回禁军统管大权,微臣本该毫无异议全力配合,可皇上您也常说君无戏言,那时那么多人都曾听过您永不收回禁军统管大权的口谕,如今您出尔反尔,恐怕会让您一诺千金的形象在朝臣们心目中大打折扣。” “微臣不才,不敢叫皇上为了微臣有损英名,所以微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最后四个字,朱桓说的近乎一字一顿。 即便他笑意浅浅,但字里行间的压迫力却溢于言表,丝毫不顾忌他跟建文帝悬殊的地位。 建文帝顿时语塞,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懊丧,他看着一脸淡然的朱桓,心潮起伏。 朱桓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事已至此,他终于明白什么是养虎为患,是自己盲目的信任酝酿了滋养朱桓贪欲的沃土,是他的放纵一步一步造就出今时今日不可一世的朱桓。 如今朝堂上大半势力都落入朱桓手中,他若是和朱桓决裂反目,有多少人会站在他这边? 建文帝的眼中有风暴迭起,他冷冷地望着朱桓,一颗心不断地往山底下沉坠落。 就在建文帝想妥协的时候,萧凤卿却低低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睇着朱桓:“朱督主,你这话好生不要脸。” 朱桓眼稍一掠,淡淡地看向萧凤卿。 萧凤卿面容冷肃,沉声道:“父皇是君,督主是臣,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大楚是父皇的大楚,禁军的主人亦是父皇,而今,他这个做主人的要拿回禁军是天经地义,莫非还得经过朱督主首肯?督主倘若真这么想,那可就托大了,好比回雁峰的宝藏,督主知情不报,难不成还想据为己有?” 建文帝听完顿觉身心舒畅,面色稍霁,连带着对萧凤卿的不满都减轻了几分。 此时的建文帝一心想借着萧凤卿的口舌收归禁军兵权顺便挫一挫朱桓的嚣张气焰,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最该提防萧凤卿的人。 晏皇后眉心微动,美眸中闪过冰冷的怒火。 这一生,她没几件后悔的事,其中最后悔的一件就是没在萧凤卿小时候让他暴毙而亡。 并不是萧凤卿令她心生忌惮,而是晏皇后过惯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她习惯将一切掌控在手心,稍有变数便忍不住想摧毁。 睿王冷盯着萧凤卿,神色森森。 晏皇后说的对,比起懦弱无能的太子,萧凤卿才是他最强大的对手。 太子袖手旁观,眸光连闪,他觉得自己使唤萧凤卿当前锋掠阵的想法尽管是兵行险招,可也不算全无收获。 晏凌静默地驻足屏风旁,眼波流转,把在场者的神情变化悉数纳入眼底。 朱桓拂了拂衣袖,笑颜不改:“微臣岂敢托大,只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前,微臣委实不希望皇上在天下臣民面前背信弃义。再者,关于回雁峰的宝藏,微臣也是前些日子才偶尔得知,是真是假尚未查明,若贸然上奏皇上,岂不是给皇上徒增纷扰?” 建文帝恍惚了一阵,神情越发阴沉。 朱桓这话一语双关,既点明了他执意收回禁军统管大权是言而无信,又旁敲侧击地讽刺了他见不得光的过去,暗指他就是个卑劣小人。 “笑话。”萧凤卿不屑地扬唇,唇边有冷弧点点:“本王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听见主人在自己家里想用一样东西,还需要门口经过的路人同意。” 说着,萧凤卿施施然转身面向众人:“本王孤陋寡闻,就是不知你们可有曾听过这道理?” 他面容染笑,姿态闲适,气势却是凌厉于众人之上。 这一刻,晏凌仿佛从他身上清晰窥见了未来天下之主的模糊影子。 他生来就是明珠蒙尘,终有一日能绽放熠熠光华,照亮这浮云蔽日的世间。 太子隐隐嫉妒萧凤卿浑然天成的凛凛威仪,不过他还记得自己和萧凤卿是一伙的,是以轻笑出声:“孤见识浅薄,也没听过这说法,二皇弟呢?二皇弟学识渊博,或许听到过。” 睿王进退维谷,朱桓是晏皇后那一派的,他若失势,只会影响到自己这一方的利益。 然而,建文帝的态度很鲜明,他是要夺取朱桓手里的权力,假如他给出的答案不合建文帝心意,建文帝从今往后只怕也会疏远他。 “父皇,正如七弟所言,您是这天下的主人,您想要什么,直接去取便是。” 睿王朝建文帝微微一鞠,神态分外恭敬,可惜他方才迟疑不决的犹豫都被建文帝捕捉到,纵使他目下选择支持建文帝,建文帝终究对他存了不满。 “皇上,”朱桓稍稍加重了语气,眼尾微挑,抬眸直视着建文帝:“微臣统领禁军多年,他们已经熟悉了微臣的操练方法,倘若这时易手,恐怕这新旧首领交替,军士们很难适应,届时,您的安危……” “这就不劳督主费心了,父皇洪福齐天,座下能士无数。”萧凤卿打断朱桓,又是莞尔一笑:“他们原本的主子就是父皇,谈什么适应不适应?督主的确能者多劳,可大楚人才济济,难道连一个训练禁军的将士都找不到?” 朱桓终于不淡定了,他皱了皱眉,眼底有锋锐的寒芒若隐若现:“听宁王这意思,莫非是想举荐卫国公?也是,这举贤不避亲,不过宁王别忘了,卫国公闲散多年,整日被后宅琐事折腾得焦头烂额,你指望他帮皇上管理禁军?皇宫是骊京最后一道防线,它的意义举足轻重,如若守卫不严,叛军内外勾结直捣黄龙又该如何收场?本座劝宁王最好头脑清醒些不要意气用事,免得将来出了什么祸事贻害无穷,毕竟住在皇宫大内的是帝后。” 朱桓义正言辞,形容冷冽,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尤为诛心。 “朱厂臣说得不错。”睿王拱手道:“父皇,卫国公本就手掌五军都督府,岂能再统管禁军?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防人之心不可无,父皇,儿臣请您三思。” 晏衡大权在握,假若再把禁军交给他,最后便宜的也只会是他的好女婿萧凤卿,睿王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建文帝沉眸晲着睿王,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他只是拿禁军为饵钓一钓,这一个两个就全坐不住冒出来了。 在权势面前,果然没有真心可言。 “二皇兄还请慎言!”从刚才进门起,始终一言不发的晏凌突然横眉冷对,高声驳斥:“卫国公府满门忠烈,对大楚矢志不二!我的曾祖父随太祖开疆辟土,我的祖父在沙场纵横多年,我的父亲十五岁上战场,驱鞑靼平战乱,他们这一辈子都在为大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你而今因一己之私如此污蔑他们,就不怕万千将士心寒吗?你说的话对得起自己身份吗?” 睿王一愣,尔后面沉如水地辩驳:“本王并无冒犯他们的心思,本王是在就事论事,人心隔肚皮,卫国公要是独揽大权,谁知道他会不会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萧凤卿冷然嗤笑:“那依二皇兄所见,禁军该交给谁来管?臣弟不妨提醒一下二皇兄,禁军历来都是由兵部监管,从哪儿来打哪儿去,二皇兄大可以收起你的小人之心。从头至尾,臣弟都没有想过让卫国公接管禁军,倒是二皇兄,你口口声声直言卫国公不管事,难道你是在指责父皇将卫国公投闲置散?” 睿王的脸上闪过震惊慌乱:“我……本王没这个意思!你休要胡说八道!” 萧凤卿歪头端量着睿王:“那你是什么意思?卫国公是阿凌父亲,你难道不是害怕卫国公府管了禁军,最后好处都掉进臣弟的饭碗?” “二皇兄,”萧凤卿似笑非笑,倏地痛惜地叹口气:“你可别怪臣弟对你不敬,我们现在讨论的是父皇的安危问题,皇城守卫非同小可,必须得交到值得托付的人手中。可你一门心思却惦记着自己那点蝇头小利,完全不把父皇放在第一位。” 太子亦是面露无奈:“二皇弟,你这可就太不懂事了,枉费父皇平素那么疼你。” 睿王骤然语塞,他没想到萧凤卿居然这么阴险,故意勾开引线让他丑态百出,听着眼前这两人一唱一和,睿王脸黑如锅底。 “父皇,皇兄和七弟都误会儿臣了,儿臣绝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居心不良。”他连忙转身看向建文帝:“儿臣也是担心父皇,请父皇明鉴。” 晏皇后的红唇抿成了削薄的直线。 朱桓心底暗哂,睿王跟晋王不愧是兄弟,若没有晏皇后的护持,睿王根本不可能成为储君候选。 建文帝睁着一双老眼,耐人寻味的眸光缓缓流连过睿王,他眸色冰冷,像锋利的小刀一寸寸刮过睿王的皮肤,睿王不禁浑身一震。 “都别争了。”建文帝苍老的声音回响在静谧无声的里间:“朱桓把禁军交还给兵部,尽快做好交接,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都不得再有异议!” 闻言,萧凤卿翘了翘嘴角。 恍然中,有几道不善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移,他若无其事地挽了挽袖口。 建文帝继续道:“还有回雁峰的宝藏……” 众人的心头一提。 建文帝沉吟一霎,老迈的脸孔在灯火下犹如枯死的黄菊,他权衡片刻,果断地抬手指向了太子:“朕会派人给你,你负责去回雁峰勘察,看看宝藏是不是子虚乌有。” 太子大喜过望,这还是建文帝第一次给他差使,他急忙按捺住兴奋佯作平静地谢旨。 晏皇后柳眉一沉,朱桓凝重的面色反而明朗起来。 睿王眸色微恙地瞥向萧凤卿,萧凤卿粲然一笑。 建文帝冷淡地摆摆手:“朕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晏皇后欲言又止,建文帝径自扫向沈淑妃:“淑妃,你留在这儿给朕诵诵经。” 沈淑妃不卑不亢地福身一礼:“臣妾领旨。” 见状,晏皇后的唇抿得更紧了。 建文帝这是在借沈淑妃敲打她,这老不死的,终归是对她生了嫌隙。 众人鱼贯而出,心情各异。 太子是最喜形于色的,几乎刚一离开澎德堂就急不可耐地拿着建文帝给的令牌飘然而去。 睿王收回视线,冷睨着萧凤卿:“原来七弟如此热衷于给人做马前卒。” 萧凤卿淡声道:“二皇兄千万别羡慕大皇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唤臣弟的。” 晏皇后凌厉的眼风扫向萧凤卿,冷冷一笑:“翅膀硬了就想飞?不怕飞得越高摔下来也是粉身碎骨?萧凤卿,本宫这些年还真是小瞧你了。” “当不起母后的称赞。”萧凤卿神情淡漠:“母后手段了得,作为硕果不多的其中之一,儿臣也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这才不得已耍了点小聪明,您一向宽宏大量,就原谅儿臣这一回吧。” 夜色朦胧,没人注意到他望着晏皇后的眼神极其冷酷,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狠戾,而当晏皇后再抬眼睇向他时,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 失态也仅是刹那,晏皇后绝美的脸孔像裹上了一层冻冰:“那就让本宫拭目以待,你究竟能活多久。” 晏凌眼睫一颤,萧凤卿从容不迫地牵起她,笑吟吟的:“肯定比母后久一点。” 睿王勃然色变:“萧凤卿!” 萧凤卿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侧,闲庭信步地走远。 朱桓肃然近前:“娘娘,您打算如何对付他?” “他这几天绝对会动那批宝藏的脑筋,”晏皇后声色冰寒:“本宫要他有去无回!” 第125章 阿凌,你别嫌我 前朝宝藏确实在回雁峰。 太子得了建文帝手谕前往回雁峰挖掘宝藏,朱桓派去蹲守的人只能全部撤离。 建文帝接连经过两次夺命刺杀,本就是外强中干的身体越发虚弱,整日缠绵病榻,自那夜清醒后,建文帝又断断续续陷入了昏睡。 禁军连带御林军的统领大权重新回到了兵部,朱桓看似对建文帝恭敬依旧,但态度已然有微妙变化。 建文帝收归禁军统管大权的旨意下发以后,竟有大批朝臣轮番上书奏请建文帝允许朱桓重掌禁军,诸多慷慨陈词激烈又强硬,建文帝勃然大怒,当即便吐血昏迷,自此一病不起。 随着建文帝的重病卧床,各方或静观其变或养精蓄锐的势力相继崛起,已到图穷之境。 太子有恃无恐,渐渐和睿王的交锋越来越多,一人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一人是母族强大的亲王,一时间倒也算旗鼓相当。 眼见建文帝的病情并不乐观,晏皇后便下了旨意,通知所有人立秋那日动身返程。 太子等人暂时留在回雁峰,负责宝藏一事。 听到这个消息,晏凌下意识想起了萧凤卿。 她记得,萧凤卿说过启程回骊京之前要再去一次回雁峰的,看来他准备就在这两晚动手。 自从两人因为白芷的死大闹了一通,他们的关系生分许多,哪怕抬头不见低头见,双方的交谈也没几句。 萧凤卿待她的态度更是冷漠得令人发指,晏凌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性格,所以两个人就一直这么僵着。 夜半无人时,晏凌每次从睡梦中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她都会感觉到一种无法比拟的空虚,独自置身黑魆魆的房间,她甚至会以为那场盛世烟火是她畅游太虚做的美梦。 如今,梦醒了,人自然也就散了。 一切的美好,都不属于她。 其实本来也不属于她。 晏凌偶尔会检讨自己对萧凤卿是否太苛刻。 但是,静下心来想想,她终究不能接受萧凤卿草菅人命,她不愿意看到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模样,他本来不该是那样的。 “王妃,你这几日都心神不宁的,是还在想白芷?”紫苎将一盘切好的芒果轻轻放在晏凌手边:“自作孽不可活,白芷想陷害您,您不计前嫌把她留下来,后来白芷自个儿想不开又去勾搭睿王,落得这么个下场也算咎由自取。您别为她难过,不值得。” 晏凌郁卒地蹙眉,这是她最不能谅解萧凤卿的地方,因为他的算计,白芷白白丢了命,还担上了不干不净的污名,偏偏她有口难言。 “别说了,”绿萝小心翼翼观察着晏凌不悦的面色,轻声道:“白芷也挺可怜的,她触怒了皇上,皇上不让她家人收尸,她父母闹到国公夫人那儿,国公夫人对王妃又是一顿冷嘲热讽,奴婢瞧着都替王妃委屈。” “王妃对白芷仁至义尽了,最后她死的责任却全要王妃承担,这真的很不公平。”绿荞也替晏凌抱不平:“他们自觉受了不白之冤就迁怒王妃,可我们王妃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 耳闻这几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晏凌烦躁地摁了摁眉心:“都别说了,死者已矣,更何况……白芷就算真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也该放下了。绿荞,从我的嫁妆里头匀出一个铺子送给白家,让白芷的弟弟以后就经营那儿吧。” 闻言,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不理解晏凌为什么要做下这种类似理亏从而赔偿的安排。 绿荞冲绿萝使了个眼色,绿萝回神,忙领命。 晏凌苦笑,她以前总觉着钱财名利是粪土,可没料到,她也有用银两抚慰良心的一天。 …… “你打算今夜去回雁峰?” 逸兴居中,沈淑妃正在用兔毫盏点茶,她原本不爱这些风雅事,可是耐不住萧胤喜欢,所以她就特意为他学了。 可惜萧胤那人素来在男女之事上泾渭分明,晓得她的心意之后,见她的次数寥寥无几。 人生在世,总有数之不尽的遗憾说不出口。 萧胤从没喝过她的茶,如今反倒是他儿子喝。 萧凤卿低眸看着沈淑妃碾茶的模样,她表情淡然,意态闲适,手下的每个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得趁着萧宜修还没把宝藏完全取出之前拿到璇玑钗还有西秦玉玺。”顿了顿,萧凤卿郑重其事:“母妃,儿臣一定会为您找来璇玑钗。” 沈淑妃伸出纤纤玉指慢条斯理地择水、取火,淡笑一声:“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若非当年没有医仙出手,我早就一命呜呼了,能活到现在,也是我赚的。反而是月吟那孩子,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又因你身中奇毒受尽折磨,你拿到璇玑钗,先给她。” 萧凤卿的目光落在沈淑妃的手上:“儿臣自会救月吟,不过母妃的身体也很紧要,您放心,儿臣会预备妥当的。” 沈淑妃点点头:“你既然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免得你心烦,此去凶险,你务必得万分谨慎。” “对了,你把宝藏的事推给了萧宜修,莫非是希望他做替罪羔羊?” 萧凤卿失笑,摇头道:“儿臣并非这么打算的,左右寻宝之事不能落到晏云裳几人手中,萧鹤笙又对儿臣渐生猜忌,除了太子,他还能托付谁?儿臣也只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无论宝藏由谁来挖取,都挡不住儿臣。” 沈淑妃撩起广袖,执起茶盏泼掉了残水:“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很多地方对你而言都犹如如无人之境,但是我并不希望你因为那劳什子璇玑钗就把自己置于险地。” 萧凤卿面露感伤,轻叹道:“儿臣这条命都是母妃给的,为母妃涉险又算的了什么?” 沈淑妃挑眉,微微一笑:“你的命,是很多人给的,不单单是我,从北境开始直到来骊京,很多人都在前赴后继地保护你。” 萧凤卿眸光一闪,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儿臣对他们的恩情铭感五内,倘若没有那些人的舍生忘死,儿臣早随父母去了。” “萧鹤笙发病的时间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早,他大概做梦都没想到,他最宠爱的女人、最宠信的臣子连同一直潜伏在他眼皮底下的仇家之子都千方百计地想要他死!”沈淑妃的唇角浮现一抹畅快的冷笑,她抬眸瞥向萧凤卿:“君御,看来不用等到明年秋天,最迟明年暮春,你就可以接手大楚的江山。” 萧凤卿眼稍轻掠,脸色平静:“照目前的局势来看,萧鹤笙最多只能活过今冬,黄真人还有单公公给他下的毒相辅相成,无色无味,药石无灵,是春袖亲手配制的。别说是花甲之年的王院使,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未必能治。” “这还得那多谢晏云裳,要不是她吩咐黄真人在丹药里下了毒,单公公也找不到法子把药偷出来让我们可以有机会研制更催命的毒,两者合二为一,大罗金仙也难救。”沈淑妃笑笑,似是不经意道:“届时,私通假太监秽乱宫闱再加上一桩毒杀皇帝的大罪,忠国公府只会全军覆灭。” 说到酣畅处,沈淑妃素袖一扬,一幅飞泉流瀑的茶图便在乳白色的茶汤上跃然而现,升起的袅袅热气中,飞泉叮咚,瀑布壮观,组成了浑然一体的山水图。 沈淑妃亲手给萧凤卿斟了一杯温茶。 萧凤卿眼帘微压,默然品茗,对沈淑妃口中的畅爽愿景仿佛并不太热衷。 沈淑妃别有深意的眼神投向萧凤卿:“君御,晏凌那边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小的时候,萧凤卿经常对沈淑妃的点茶技艺惊叹不已,茶香缭绕,茶味悠然,足可见点茶之人的心境有多超脱。 萧凤卿沉默片刻,他抿抿唇,放下茶碗,缓缓抬眸,直视着沈淑妃的双眼:“母妃,儿臣想放过晏凌,请母妃成全。” 沈淑妃定睛凝着萧凤卿,嘴边的笑意一霎时便淡了:“因为你喜欢她?” 虽然是质问的语气,但她的神情却是笃定。 萧凤卿从没想过在沈淑妃跟前掩饰对晏凌的感情,或者说,他也掩饰不了。 仲雷是听命于沈淑妃的,他的一举一动,早就被沈淑妃尽揽眼底。 萧凤卿定定神,深吸一口气,再次迎视沈淑妃骤然锋利的双目:“儿臣是喜欢她,可儿臣决意放她一条生路的原因,是儿臣不愿用女人的血来给自己的皇图添砖加瓦。” 沈淑妃无动于衷:“她是晏云裳的女儿,你能拿晏云裳的血为自己的大业清除障碍祭奠父母,为何就不能拿她的?” “晏云裳是儿臣的灭族仇人,身为人子,理应替枉死的父母报仇雪恨,能手刃晏云裳,儿臣梦寐以求。”萧凤卿面容坚毅:“可晏凌不同,她是儿臣心仪的女子,她对儿臣有过数次的救命之恩,晏云裳的所作所为与她并无关联,晏凌是无辜的。” “无辜?”沈淑妃不可置信地盯着萧凤卿,满脸怒容:“君御,你当真是和那个女人待久了,被她洗脑了吗?她无辜,难道你父母就不无辜?难道惨死北境的那些将士就死有余辜?” 萧凤卿倏地失语,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想的,可如今的他,仍旧满心仇恨,却不想把那份永无止境的恨意转嫁到晏凌头上。 他并非被晏凌洗脑,只是突然醒悟到自己的偏激,倘若时光能倒流,他不会去接近晏凌。 世上有千百种方式遇到千百类人,他却偏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强势地进入晏凌的生命。 如果真相毕露,晏凌绝不可能原谅他。 白芷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曾经多亲近他,未来就会有多仇视他。 “母妃,等儿臣大仇得报,儿臣会把晏凌送走,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骊京,也绝不会再出现在您眼前。” 沈淑妃用寒凉刺骨的眼神冷睇萧凤卿,萧凤卿坦然自若地接受着她的审视,他神态恭敬,可眉梢眼角都蕴满坚定,俨然心意已决。 少顷,沈淑妃嗤笑:“你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本宫上次是怎么同你说的?假如晏凌知道你利用她杀了她亲生爹娘,她会愿意贪图安逸悄无声息地离开骊京?她只会时时刻刻都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她一次没杀成你,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将永远活在她带来的死亡阴影下不得安生!” “萧凤卿,你做了这么多年皇子不假,但你是萧胤唯一的儿子!”沈淑妃情绪激动,咬着牙低声训斥:“当初是你授意丁鹏把晏凌送进你的股掌之间,现在你倒是妇人之仁想要放她一马,本宫明明白白告诉你,来不及了!” 萧凤卿眉目沉肃,眸底风平浪静:“来得及。” 沈淑妃一愣,随后将茶碗重重搁在案几上,愤然道:“看样子,你是铁了心不杀晏凌了?你要如何和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你要如何与跟随你多年为你出生入死的北境部族交代?萧凤卿,你何时变得如此儿女情长?” “满脑子风花雪月是成不了大事的。”沈淑妃冷然拂袖:“你父王当年的残部已然得知晏凌的真实身份,即便你留她苟活一命,他们也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北境倾覆之仇不共戴天!事已至此,不是你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萧凤卿淡淡垂眸,静默一瞬,他洒然起身,沉声道:“母妃,儿臣之所以向您秉明决心,只是不想瞒着您行事,您的反应在儿臣的预料之中,儿臣是您一手带大的,您应该清楚儿臣的性子。” 沈淑妃冷眸注视着萧凤卿,面色微沉。 “儿臣既执意放过晏凌,便不会反悔。”萧凤卿语声坚决:“除了让晏凌死,其他的,依旧照原计划进行,该晏凌承受的痛苦,儿臣不会吝啬,不该晏凌遭受的磨难,儿臣不会妄加。” 萧凤卿朝沈淑妃弯身行了一礼,略微停顿,他后退一步,然后直起腰,大步往门口走去。 母子两人的谈话,最终以不欢而散而告终。 就在萧凤卿即将抬步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沈淑妃凉凉的声音:“如若晏凌要杀你呢?” 萧凤卿脚步一滞,轻笑:“她杀不了儿臣。” 说完,他迎着九月的天光稳步离开。 沈淑妃驻足原地,她看着萧凤卿俊挺的背影绕过照壁翩然而去,眸色一片幽深黑沉。 良久,沈淑妃的唇边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幽幽道:“这可是你逼我的,我给过你矫正的机会。” …… 是夜,星月暗淡无光,雨丝清凉。 萧凤卿站在门口,长身玉立。 琉璃花窗映出一道纤瘦窈窕的倩影,她坐在榻边看书,脊背挺直,姿态端庄,朦胧灯光将她柔美的身姿妆点得生动又寂寥。 他们冷战有段日子了,除却在外头出入的逢场作戏,他几乎没踏进过她的房间。 萧凤卿踌躇一会儿,转眸看一眼天边黑漆漆的夜色,叹口气,提步走向房门。 推门的瞬间,晏凌循声回眸。 女子的视线不偏不倚地扫过来,灯火阑珊,她一身青衣,眉眼明净如玉,见到他突然出现,面上没什么外露的表情,一双漆黑凤眼安静又深沉。 四目相对,俱是无言。 气氛很尴尬,冷场了。 萧凤卿忽然有些无所适从,就好像他是不折不扣的入侵者,打扰了她的清净。 这是属于她的一方天地,他不应该出现此地。 有那么一刹那,萧凤卿甚至想掉头跑路。 “你要去回雁峰了?” 晏凌直截了当开口,语气稀松平常,不再像前些天的绵里藏针。 萧凤卿抿唇点头,有了晏凌的开场白做台阶,他放弃了开溜的念头,大大方方走进门。 见状,晏凌挑起了眉,她放下手里在看的仵作手札,移步走到桌边给萧凤卿倒了一杯茶。 “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萧凤卿从容自若地接过她的茶:“没有。” 晏凌狐疑:“不怕晏皇后跟朱桓守株待兔?” 萧凤卿哂笑:“求之不得。” 晏凌更是费解:“你又有什么计划?” “天机不可泄露。”萧凤卿卖了个关子:“总之今晚你好好休息,旁的事你不要操心。” 晏凌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萧凤卿目光偏转,定格在晏凌看的那本手札。 “又在温习验尸的要诀?” 晏凌拿过装订整齐的手札,将自己方才读到的那一页折出印痕:“闲来无事就看一看,当做解闷了。” 萧凤卿看着那本手札被摸出了毛边的封皮,打趣道:“你可不是解闷,怕是重温旧梦吧。” 晏凌撇撇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不是要去回雁峰吗?赶紧去准备,少来烦我。” 萧凤卿托腮而笑:“我一想到待会儿又要经历险象环生的场景,我这心就感觉不踏实,左思右想,我该给自己吃颗定心丸,所以我就过来深夜造访了。” 晏凌冷淡地瞪着萧凤卿:“冷战还没结束,谁准你过来找我的?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阿凌,瞧瞧你这双黑眼圈。”萧凤卿倾身打量着晏凌,倏然夸张地叫了一声:“我不在,你是不是特别孤枕难眠?” 他冷不防拉近了彼此间的拒绝,晏凌看到他浓密长睫下流泻着细碎的流光,分外好看。 神思恍惚不禁一息,晏凌如梦初醒地坐开了。 萧凤卿顿时觉得委屈,不满地控诉:“阿凌,我们可都好几天没亲近了,你这视我如洪水猛兽的态度,真令我伤心。” 晏凌扯了扯唇,脸色寡淡:“洪水猛兽见了你都得退避三舍。” 萧凤卿厚着脸皮蹭到了晏凌身边,眼角恣肆上扬,显得顽劣又多情:“洪水猛兽避着我,那说明我厉害,我会很有成就感,假如是阿凌避着我,那就说明你嫌我了,我会难过的。” 晏凌一怔,心底某个地方无声地塌陷了一角。 萧凤卿看出晏凌的心软,得寸进尺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抚摸着那小块白皙滑腻的肌肤。 他微凉的指腹按住晏凌腕脉,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徐徐揉捏着,眼神温柔如水。 “阿凌,世人都可以憎我,怕我,诽我,杀我,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他们都不在我心中,所以他们对我一万句诋毁中伤都不及你对我满是嫌恶的一眼。” 晏凌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微微侧眸,撞上那双波光清浅的桃花眼,里面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只装着她的倒影。 秋风从窗口时有时无地灌入,她却觉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又痒又暖,诱着她往那人的怀内靠。 晏凌移开眼,贝齿轻咬着下唇:“你少做一些缺德事,我就不会嫌你了。” “这算是和好了?”萧凤卿立刻来劲儿了,双眼晶亮似曜石,在晏凌耳边喋喋不休:“阿凌,白芷的事,我真知错了,我已经想办法把她的尸体换回来了,这样你的心情有没有好些?” “阿凌,我们几天都没好好说话了,我很想念我们从前的日子,我们往后别闹别扭了。” 这人说着说着就开始动手动脚。 晏凌蹙眉,一把拍开萧凤卿顺着她细腕偷偷往上游走的咸猪手,指着他正色警告:“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还有下次你再滥杀无辜……” “那就天打雷劈。”萧凤卿握住晏凌手指,抢先截断了她的未尽之言,认真承诺:“这次白芷的死,我确实需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是我思虑不周也没能考虑到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 晏凌定定地看了一眼萧凤卿,终于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我懂你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你想活下去并没错,你有自己的野心也没错,可生而为人,总该有最基本的底线还有原则。” “萧凤卿,”晏凌缓声道:“我不想看见你满手血腥不择手段地活着,那很脏,也很累。” 萧凤卿静静地凝望着晏凌,眸光深暗复杂。 生平第一次,他没嘲笑晏凌的异想天开,只是轻而缓地点点头:“好。” 须臾,槅扇被白枫敲响:“王爷,都妥了。” 萧凤卿立即松开晏凌:“我走了,你早点睡。” 晏凌冷哼:“睡什么睡,当我是猪吗?” 萧凤卿含笑捏了捏晏凌的脸颊:“担心我就直说,这么含蓄,亏得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晏凌翻了个白眼:“恶心死了。” 萧凤卿开怀大笑,猝不及防揽过晏凌的后脑勺,在她脸上印下一吻:“不恶心不恶心,甜死了!” 晏凌气急败坏,萧凤卿脚底抹油眨眼就溜了。 “喂。”晏凌跺跺脚,冲萧凤卿的背影低喊:“小心啊!” 萧凤卿懒散地摆摆手,人影如狐掠莽原,顷刻消失在晏凌眼前。 第126章 为她生,为她死 自打吴湘儿被禁足之后,睿王便夜夜都歇在了周静姝的院子。 还有四个月就要临盆,周静姝的肚子越来越大,天气凉爽,思思扶着她在廊下散步。 眼见周静姝又一次望向深浓夜幕,思思浅笑:“侧妃是在等王爷吗?王爷今晚留在云华楼陪皇后娘娘用膳,一会儿就回来,侧妃可是累着了?要不我们进去等吧。” 周静姝轻轻摇头,面色仍旧有些不太舒展:“无妨,房里太闷了,我们就在外头。” 思思应了,搀着周静姝在长廊慢腾腾地走了一个来回,她瞥着周静姝心事重重的模样,小声道:“侧妃,您最近都不太开心,是为了睿王妃的事吗?” 周静姝一愣,尔后抹去眼底异色,不置可否。 “侧妃,虽然以前的睿王妃被废了,不过王爷最宠爱的还是您,您如今有王爷的骨血,就算王爷将来再娶,新妇也暂时越不过您去的。”思思劝慰道:“奴婢知道您担心什么,您怕新王妃不好相处,可奴婢觉着,没有哪家姑娘会比从前的睿王妃更难伺候,而且侧妃性情温柔又贤淑,新王妃是不会故意刁难您的。” 周静姝面色晦暗,素手轻柔地抚上了自己凸起的肚腹。 还有几个月,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萧凤卿曾派人传话告诉她,这孩子的去留由她自己决定,但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父亲,与其做个被人嗤笑有娘没爹的野种,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生出来。 可是…… 周静姝抚摸着隆起的孕肚,一时间百感交集。 尽管孩子并非是她自愿怀上的,终究在她身体里待了六个月,他们血脉相连,轻易无法割舍。 还有萧凤卿,倘若这孩子是男婴,萧凤卿真能允许他活着吗? 想到那个仿若皎皎玉山一般的男人,周静姝就忍不住揪心,此前看他对谁都是漫不经心的,倒也不觉得特别难受,眼下亲眼目睹他为晏凌不管不顾的样子,强压的酸楚苦涩就成倍滋长。 正思量着,睿王的身影蓦地出现在院门口,他醉醺醺的,大半边身体都倚着郭浩。 周静姝敛回神思,轻步迎上去。 郭浩恭声道:“侧妃,王爷喝醉了,属下替您把他送进房。” 周静姝点点头,吩咐思思去小厨房端一盆热水过来给睿王洗漱。 睿王今晚显见心情不错,双眸酒意熏染,眼角绯红,刚被郭浩扛到软榻上就大着舌头呼唤:“静姝……静娘,你在哪儿?” “王爷,妾身在这儿呢。” 周静姝面露关切,她拾步上前,示意郭浩退下,随即自己顺势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 凝视睿王泛着红潮的面孔,周静姝的眸光平静至极,根本没有看心上人的欢喜。 思思捧着热水进门,周静姝连忙转头嘱咐思思:“拧一把热毛巾给我,醒酒汤可备好了?” “在炉子上煨着呢,奴婢这就去端。”思思放下木盆拧好毛巾又转身出去了。 周静姝挽袖捏起热帕,心不在焉地给睿王擦拭脸庞,看着睿王写满畅意的眉眼,她心念一动,温声道:“王爷,今儿遇到什么好事了?妾身觉得您特别开心。” 睿王半阖着眼,喃喃:“也不算特别好的事,只是萧凤卿那狼崽子要倒霉了而已。” 周静姝动作一顿,她眼睫微颤,顺着睿王的语气笑道:“是吗?宁王若能倒霉,王爷这阵子受的气也能全消了。这俗话说呀,知人知面不知心,妾身以前看到宁王以您马首是瞻的样子,还以为他是真的臣服于您,想不到竟然是装的,而且还装的那么像,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睿王享受着周静姝的贴心服侍,洋洋自得:“任他装的再像,母后照样有办法做出照妖镜让他乖乖显形,他就算再能装,也装不过今夜了。” 周静姝心头一跳,暗暗急切起来,然而面上仍是不露端倪:“母后素来杀伐决断,任何小鬼到了她面前都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经过今晚,想必宁王以后再不敢装神弄鬼了。” “以后?”睿王冷笑一声,他突然睁开猩红的眼睛,眼底掠过沉沉戾气:“萧凤卿没有以后了,今天晚上,他、他就会死在母后的布局之下!” 周静姝立时大骇,她脸色微微泛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母后算无遗策,不过宁王鬼主意那么多,好像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谁让他有把柄呢?”睿王讽刺地冷哼,许是觉得畅快,说话也不结巴了:“这家伙还以为璇玑钗在回雁峰,其实璇玑钗根本就不在回雁峰,他把宝藏的事推给太子,无非是看太子草包,从他手里夺宝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只要他今夜出现在回雁峰,等着他的就是母后的死士还有早就埋妥的火药!” 周静姝脸上的血色尽数消退,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 “太子手中的人,有不少都是母后的暗桩,母后随便一句话,他们就能唯命是从。”睿王坐起来,长衫松垮地套在他身上,他拉着周静姝,笑嘻嘻地比划:“那些金银珠宝不怕火,烧了也还在,但肉体凡胎不可能不怕,萧凤卿就算再厉害,他还能比火药威风?” “这天女散花还是本王亲自为他挑选的大礼,看在他这么多年为本王鞍前马后的份儿上,本王特意用了最猛的。”说着,睿王的笑容越来越狂妄得意:“届时把萧凤卿炸得尸骨无存,砰!”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周静姝禁不住被睿王的描述吓得娇躯一震,满脸皆是毛骨悚然的慌乱。 冷汗从周静姝贴身的小衣渗透到了外裳,她手足俱是冰凉无比,整个人都心神大乱。 睿王依旧沉浸在萧凤卿将要粉身碎骨的想象中:“父皇昏迷不醒,太子不能主事,他也根本不会帮萧凤卿出头,反而会因为看守宝藏不利而被父皇责问。到时候等父皇醒来,米已成炊,萧凤卿一个擅闯禁地的盗宝贼死不足惜,反正他也不在乎萧凤卿这个儿子。” 周静姝只觉呼吸急促,心惊肉跳,回想着睿王的字字句句,她焦灼难言,满脑子都是萧凤卿的安危,唯恐他真的有什么不测之祸。 睿王絮絮叨叨地说过这一通后,酒劲上涌,迷瞪瞪地睡了过去,他歪头靠着弹枕,嘴里模糊不清地念叨着“淼淼”这名字。 周静姝对睿王的异样毫不在乎。 她咬唇思索片刻,下意识起身欲走,束带忽然被什么牢牢扯住,她回眸,映入眼帘的是醉眼朦胧的睿王。 睿王双眼紧闭眉头皱起,满面潮红,嘴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叫着“淼淼”,一会儿叫着静娘。 周静姝面无表情地把束带从睿王的手中拽出来,握着拳头在原地走了几步,脑中倏忽灵光一现,想到那人的能耐,她心下稍安。 恰好思思奉着醒酒汤进来,周静姝立刻佯装不适地捂住了胸口。 思思见状连忙大步上前:“侧妃,您怎么了?” 周静姝的面色很不好看,轻声道:“大概是我晚膳吃多了鲟鱼肉,胃里不太舒服,现在就想吃点能开胃的梨花糕。你去后花园帮我弄点新鲜的梨花,我上次见到里头有棵最茂盛的梨树,你就采那儿的。” 思思不疑有他,当即便挎上周静姝最常用的提篮去了后花园。 周静姝按捺着心头的焦急,暗自祈祷一切都还来得及,希望她的消息能及时传递出去。 …… 云华楼。 晏皇后与朱桓分坐案几两侧对弈,卉珍领着宫婢在煮茶,茶香袅袅,红泥小火炉搭配紫砂茶壶,看着相得益彰,令人赏心悦目。 煮茶完毕,卉珍带领宫婢退了下去。 “你何时知道璇玑钗不在回雁峰?”晏皇后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瞥着朱桓,淡声道:“厂臣如今做事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朱桓欣赏着晏皇后的倾国美貌:“微臣虽然不知道萧凤卿是从何处得知前朝宝藏的存在,但很显然,微臣手中掌握的线索远比他多。” “那本记载前朝宝藏的札记有一部分是吐蕃文,是当初建立地宫的巧匠所著,微臣亦是花费了些心思才解开其中谜团。原来创立天一阁的人本就是前朝遗族,这璇玑钗是镇阁之宝,后来被前朝皇室夺走,自此下落不明,外人以为它随着大齐埋葬于地底,其实根本没有,所以萧凤卿注定无功而返。” “哦?”晏皇后起了兴趣:“那这么说,璇玑钗依然不知去向?” 朱桓抬眸笑了笑,白皙修长的手指从棋盒内拈了一颗白子放在晏皇后的黑子旁:“倘若那本札记属实,那么璇玑钗确实是不在回雁峰的,萧凤卿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晏皇后掩袖轻笑一声,秾艳的脸孔风情妩媚,曼声道:“看来沈缨是回天乏术了,眼下不但找不到续命的法子,连她儿子都快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真叫本宫好生唏嘘她的运道。” “这世间的福气,娘娘全占了才是正理。”朱桓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娘娘派出的那批死士是豢养多年的精锐,纵使萧凤卿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生天了。” “宸儿还在回雁峰附近埋了火药,其实照本宫看,这都是多此一举,他要出气,本宫也就由得他了。”晏皇后不屑地扬唇:“萧宜修也好,萧凤卿也罢,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萧鹤笙的身体每况愈下,只等他一闭眼,我们就可以把宸儿推上皇位。” “到了那一日,娘娘的梦想也能实现了。”朱桓温和一笑,他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晏皇后,眼底闪烁着分外激荡的情愫。 晏皇后淡漠垂眸,朱桓的眼神让她作呕。 她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当她被囚禁在永巷孤立无援受尽磋磨之际,朱桓就是带着这样恶心的眼神爬上了她的床…… 后来发现怀上孽胎,朱桓半带威胁让她生下来时,也是目下这般惹她反胃的作态。 往事犹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转动,晏皇后凝神,深深吸气,将心中沸涌的杀意屏住。 朱桓眸色复杂地看着晏皇后,面上半是纵容半是无奈,他微笑:“娘娘又想杀微臣了?” 晏皇后的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大多时候,她都是不愿意直视朱桓那张脸的,每多看一次,曾经在他身下所遭受的屈辱就仿佛钝刀子割肉,将她折磨得体无完肤,几近崩溃。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从不后悔踏足这锦绣之地,只恨自己当时既没有能力自保,也没有得力的母族能够依仗,结果沦落到取悦太监来翻身的下场。 “本宫这些年也并非没对厂臣痛下杀手,可厂臣你不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儿?” 朱桓苦涩叹息:“微臣这命本就是娘娘您的,娘娘若想要,微臣自然毫不顾惜,只是……” 晏皇后冷然一笑:“厂臣神通广大,本宫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宸儿的大业还需要厂臣帮衬。” “睿王登基是早晚的事,可能令微臣俯首称臣的并不是他,”朱桓凝眸看向晏皇后:“睿王他刚愎自用,有勇无谋,这么多年都没能真正脱离娘娘的庇护,大楚的江山交到他手里,前景堪忧。如果是太平盛世,以睿王的本事,他勉强能做个守成之君,可眼下的情势危机四伏,依微臣所见,睿王并不适合那把龙椅。” 闻言,晏皇后沉默一瞬,哂笑:“但本宫只有这么两个儿子,宸儿再不济也比晋王要强,毕竟本宫在宸儿身上也耗费不少心力。” “本宫想走上垂帘听政的路,不依靠自己的亲儿子,难道还依靠别人?”晏皇后抬眼,眸光冰冷,饱满的红唇噙着讥诮:“晏国忠当年嫌弃本宫是女儿身,一直埋怨本宫的母亲生不出儿子,见到本宫就骂本宫赔钱货,宁可娶一堆小老婆生儿子去和晏衡抢爵位,也不愿多给本宫一个好脸色。” “若非本宫随着年纪渐长,有了一副如此出众的皮囊奇货可居,他甚至恨不得掐死本宫!”晏皇后的美眸含着霜雪,嘴角勾起冷酷的弧度:“可是你看他而今又怎么样,还不是靠着本宫得了忠国公的爵位?他生的那些儿子没一人成材的,全都凭着本宫的裙带关系像阴沟里的耗子往地面爬,本宫瞧着都觉得有趣,真是可笑可悲。” 言罢,晏皇后又咯咯娇笑起来,她眉眼带笑,娇艳欲滴,宛若是世上最美最张扬的风景。 朱桓一言不发地睇着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那个在茫茫雪地给他麦芽糖穿着红斗篷的小女孩。 那天是朱桓此生未曾再经历过的极寒之日,同样是他此生未曾再拥有过的铭心刻骨。 当她把自己的麦芽糖分一半给他的那刻起,他就不再是卑贱如虫俎的小太监,他是朱桓,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的朱桓。 他为她生,也为她死。 他知道她所遭遇的全部苦难,也看过她享尽万丈荣光的模样。 “娘娘,”朱桓忽然郑重起身,撩袍跪地。 晏皇后停住笑声,慵懒垂下眼角,漫不经意地瞥着他,她的眼光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朱桓仰视着晏皇后,双掌轻柔捧起了晏皇后的手,儒雅面庞流露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要有微臣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到你,你想要这天下,微臣会竭尽全力达成你的心愿。” 晏皇后不为所动,眼底溢出讥讽,好像在嘲笑朱桓的不自量力,尽管他已然做到大半。 “你想取微臣的性命,微臣暂时不能答应你,非是微臣贪生怕死,只是……微臣害怕自己一旦死了,这世界就再没有能护着你的人。” 朱桓的眼眸闪烁出奇异的光芒,他定定地仰望着晏皇后仿佛冰雕的美丽容颜,一字一顿:“微臣绝不会走在娘娘前头,微臣要伴随着娘娘,生生世世都做娘娘的影子。” 桌上的红烛发出刺啦爆响,晏皇后与朱桓对视着,漂亮的凤眼流光耀金,格外动人。 四目相望,光影斑驳下的往昔似幽墟。 她盯着一脸诚恳的朱桓,冷冷甩开了他的手,嗤笑:“你也配?” 朱桓脸上的笑意略略一僵,他笑笑,尔后从善如流道:“是,微臣不配,所以微臣从不敢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娘娘的手。” …… 丑时初,窗外的淅沥小雨逐渐转为滂沱大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同于初来山庄时的闷热,白日热力依旧,入了夜,便平添一丝凉意。 晏凌看了眼滴漏,莫名有些忐忑紧张。 她想起自己上次在此地等待萧凤卿回来也是这种心情,此时,经过小半夜漫长的等候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和他一起去。 念头转过,晏凌郁闷地挠挠脸,萧凤卿没主动开口,她是不能毫无原则倒贴的。 眼看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晏凌索性合上了手札,在屋里抱臂踱着步子,若有所思。 孙氏回了老家,她们祖孙隔段时间就会有书信往来,孙氏不曾向她提到过前朝宝藏的事,也没提到过璇玑钗的妙用。 身为前朝皇室的唯一幸存者,孙氏为什么对宝藏闭口不言? 可宝藏也非不经之谈,没什么好避讳的。 就在这时,房门倏然被人轻轻叩响。 晏凌眼波微动,走过去开了门。 看到来人,晏凌愣住了。 第127章 雨夜截杀,并肩作战 山林茂密葱茏,肃杀的呼啸风声混合寒凉大雨飕飕刮过人面,像愤怒的野兽在耳畔嘶喊咆哮。 夜雨倾盆,泥土飞溅,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绿林。 萧凤卿带着二十多名训练有素的暗卫且战且退,他们犹如敏捷机警的豹子穿梭在林木间,刀光剑影冲破雨幕劈开一道道惊雷电光,甩落串串血色。 几十个黑衣人在身后穷追不舍,无数支飞箭如同蝗虫笼罩头顶,森森杀气如影随形。 “王爷!”白枫举刀砍断三根飞来的箭矢:“你先走,我们断后!” 萧凤卿挥剑斩落一名死士的头颅,冷声道:“按照原计划执行,不得有误!” “不行!我们答应过殿下要护您无虞……”话还没说完,身旁暗卫就被一箭穿心。 萧凤卿将暗卫的尸体推开,凌空掷出一枚柳叶镖,懒洋洋地开口:“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兄弟。” 接踵而至的死士像闻到了血腥味的秃鹫蜂拥而上,他们目标明确,牢牢锁定萧凤卿。 天际炸开一声惊雷,刺目的闪电宛如银蛇一般舞动,似乎即将吞噬整片苍穹。 青锋长鸣锐响震彻夜空,辉映着萧凤卿冷白坚韧的半张面孔,一双雪亮的眸子比刀刃还锋利,似是荒野里狩猎的狼。 有两名死士齐齐扑向了他,他揉身纵跃,反手持剑对敌,矫健的身姿迅疾如黑色闪电,剑锋热血未凉又沾新魂。 两颗怒目圆睁的头颅在半空微顿落地,身形仍是攻击他的姿势,然后收势不及,颈腔喷血地栽倒在了被血染红的泥水中。 萧凤卿的左脸颊溅上了几星残血,衬得面容好似红梅盛放的雪野,他歪头打量围上来的四人,身体放松,好整以暇地伸出舌尖将血沫缓缓舔去,戏谑道:“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死士们对视一眼,然而还不等死士做出反应,萧凤卿就笑眯眯地弯了眉眼:“就一起上吧,你们爷爷我赶时间回去和媳妇儿暖被窝呢。” “死到临头还耍嘴皮子,宁王,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当先的死士骤然怒吼一声,挥舞着长刀砍向萧凤卿,其余三人默契协作,组成密不透风的剑网企图拿下萧凤卿。 萧凤卿游刃有余地应对着他们的攻势,手起剑落,招招毙命,既不拖沓也不花哨。 他杀人的时候,面上依旧带着极散漫的笑意,然则所到之处皆是死尸遍地,惨呼连连。 数倍于己的死士在萧凤卿的剑下死伤大半,本来都是置生死于度外的亡命之徒,可看到谈笑间收割人命的萧凤卿,他们手里的武器逐渐变笨重,对萧凤卿情不自禁地望而却步。 感受到死士们的犹疑,陷入包围圈的萧凤卿愈加如鱼得水气定神闲,他从容不迫地退敌,丝毫不着急自己四面环敌的处境。 远处,火把全无,陆北静静地站在高坡上。 “这个宁王,惯常装傻充愣,想不到武功居然这么好。”蔡仁惊叹不已:“我从未在骊京见过比他身手更好的人,怪不得晏皇后派出这许多人截杀他,此子非常人所能匹敌。” “二十年如一日都在卧薪尝胆,的确是不可小觑,义父嘱咐过,今晚务必杀了他。”陆北眯眼,专注地凝视着林中那道飞狐一般的狡黠身影,横跨鼻梁的刀疤加深了他的面部轮廓,眼看死士一个个被他解决,忽沉声道:“把我的弓箭拿来。” 蔡仁命属下送来了陆北的弓箭,弓并不稀奇,表面缠着层层蛇皮,重量相当于十个月的婴孩,最令人称奇的则是那一支支倒钩箭,凡是中箭者,皮肉都得撕下一层,箭头蓝光隐现,明显淬了毒。 陆北信手拿过弓箭,又远远眺望了一眼激战正酣的山林,不慌不忙地弯弓搭箭,瞄准了那抹墨色影子,淡声道:“既然萧凤卿是这么厉害的角色,为义父的安宁着想,还是趁早让他消失比较好。” 说完,陆北仔细地计算片刻这支箭可能存在的方向误差,然后胸有成竹地松开了拉弓的弓弦,发散蓝色幽光的尖棱箭头瞬时破空朝萧凤卿的后背激射袭去! 萧凤卿正忙于与两个身手不凡的死士缠斗,根本无暇留心山林外的动静,加上此刻天色黑漆漆的,他对潜在危险的感知力便难免要迟钝些许。 等到背心感觉有凉意侵袭,萧凤卿多年的警觉性和本能驱使他在大脑做出选择前旋身一闪,可那倒钩箭却像长了眼睛似的,非得跟着他转变方向,萧凤卿只得再次侧身翻跃。 围攻他的两人见萧凤卿显了空门,大喜过望,立时左右夹击地包抄上来,挥刀横削向他。 萧凤卿迅速权衡出利弊,干脆把自己的后背迎向死士借此避开倒钩箭。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叮当”脆响撩过耳侧,紧接着,是马蹄奔腾的声音夹杂着女子清越的呼声穿透重重雨帘仿若自天外不期而至。 萧凤卿余光扫去,只见一枚眼熟的圆形玉佩打偏了那支倒钩箭,玉佩一分为二。 在两块半玉即将触地的那一刹,萧凤卿滑步捞起了它们,不假思索地塞入衣襟。 陆北目力极好,看到这一幕,笑了笑,竖手为刀,铿然挥落:“放箭!” “萧凤卿上马!” 萧凤卿一怔,循声望去,远远的,有青衣女子扬鞭而来,气势如虹。 看到他,女子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没多想,萧凤卿紧握住那只手,身体腾空而起,仿若流星划过密集的箭雨,稳稳坐在她身后。 萧凤卿的双手绕过晏凌勒住缰绳,彪马立刻人立而起,带着他们冲出了包围圈。 “阿凌,你又来救你夫君了?你怎么这么好?” 晏凌没好气道:“真是见了鬼,就你事最多。” 箭矢从四面八方追逐而来,萧凤卿冷冷哼一声,手中长剑横扫过身前,比月华还耀眼的剑芒犹如水波荡潮,震开了那些漫天乱舞的箭,剑气森寒,波及了又一批围攻的死士。 萧凤卿将晏凌护在怀内,百忙之中用剑挑了一支利箭往陆北所在的方向投去,箭锋蓝光幽幽,直逼面门,陆北眼疾手快地徒手接住,脚下却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往后退了一步。 黑暗中,传来萧凤卿清寒冷冽的警告: “恶狗陆北,回去告诉你那个王八羔子义父,今晚他送给本王的惊喜,本王记住了,改日定双倍奉还!” 陆北伫立原地,面沉如水:“就地格杀!” 一声尖利的铜哨吹响,又有大群黑衣人持刀从林间如潮水一般逼近,呈现包抄之势围住了萧凤卿与晏凌。 见状,白枫跟赤鹄顿时抽身退出包围圈,领着暗卫策马上前,仗剑相迎,将两人护在身后。 箭似飞蝗,腥风血雨,不断有人倒下,又有人不断踩着同伴的尸体提剑追截。 萧凤卿冷眸打量这一批又一批悍不畏死的杀人机器,素来温柔多情的眉眼冰雪蕴藉:“想不到晏皇后居然能训练出这样凶悍的死士。” 晏凌心中没底:“援兵怎么还不到?” 萧凤卿兴味挑眉:“哟,原先见阿凌单枪匹马来救为夫,为夫本还十分感动,搞半天,阿凌是来捡漏刷好名声的。” 晏凌骤然拔刀砍飞一个从侧面掩袭的死士,哼笑:“你虽然喜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也不是乖乖以身饲虎的人,花腰找我说你可能会有事,我亦想亲眼见识下宁王杀敌的超凡风采,这便来了。” 萧凤卿扣住晏凌的腰身把她往怀里压:“娘子本就嫌弃为夫杀人如麻,如今为夫又让你看到了这么不美妙的场面,真是罪过罪过。” “你少贫嘴!”晏凌从萧凤卿的怀抱挣脱,冷声斥道:“这是什么场合?还不专心应战?” 迎面有死士抛出锁爪想要钳住两人,萧凤卿一剑削掉爪头,夜黑风高,他手中削铁如泥的寒剑射照出雪白亮光,刺得人不敢直视。 “阿凌这一来,我浑身干劲,只会越战越勇。” 晏凌被萧凤卿桎梏在胸前,两人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浸润进对方的躯体,她后背贴着萧凤卿宽阔坚硬的胸膛,男人说话时有轻微的震动传递到她心脏。 周遭刀剑乱舞,晏凌在萧凤卿怀里却没有受到丝毫伤害,她抿着唇,不再挣开,凌厉双目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接连有死士争先恐后地扬起长刀扑上来,萧凤卿从容不迫,利剑一挥而下,血花喷溅,一具具尸体便如被剖开的西瓜倒在马蹄下。 眼见有死士趁萧凤卿不备准备偷袭,晏凌眸光一厉,突然环住萧凤卿的劲腰,从他腋窝下钻出,长腿勾住萧凤卿的小腿,身体后仰双臂平摊,轻盈的身子倒挂在马臀上,飞刀朝死士的肩颈斩落! 萧凤卿经由雨水冲刷过的俊美眉眼越发鲜明深邃,见此情景,唇角一翘,长臂将晏凌重新拉回身前,将她严严实实地藏在衣襟前,笑道:“阿凌护短的样子真可爱。” 晏凌喘息未平,沉默地贴着萧凤卿的胸膛,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内发出激荡鼓噪。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萧凤卿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很难形容心里是什么滋味。 置身刀光血影的境地,他却用坚实温暖的怀抱替她竖立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强敌环伺,分明是暗礁险滩,她破天荒地萌发了一种史无前例的踏实感。 只要有他在,她便能觉出一份安心。 夜雷轰鸣,闪电飞光,不知过了多久,迫近的死士终于仿佛一茬茬韭菜颓然倒下。 对面的山头也有一队人马悄然抵达,俱是黑衣铁甲。 马掌踏踏声此起彼伏,蔡仁瞥见底下那一线蜿蜒游动的火球,忙道:“这是怎么回事?” “义父那边或许会有麻烦,下令让死士咬破毒囊,”陆北翻身上马:“我们先回去再说。” 沉重的马蹄声压弯了坡地的绿草,又有尖锐的哨鸣在天地间不绝如缕。 …… 雷停雨歇,明月临空。 太子带着人赶到的时候,萧凤卿正把晏凌从马上抱下来,晏凌还好,身上没什么血,更没受伤。 萧凤卿从头到脚皆是血污,外袍几乎泅满血块,仅一双眼睛,比深渊还黑,比寒星还亮。 晏凌自袖袋掏出一块手帕,踮起脚给萧凤卿擦拭面颊,萧凤卿也不觉难为情,大庭广众下坦坦荡荡任晏凌施为,擦完脸,晏凌垂眸,一丝不苟地检视着萧凤卿的衣裳,眸子倏地在他手肘定格住。 “你伤到了?” 晏凌抬手,轻轻触碰着萧凤卿肘关节的刀伤,蹙眉道:“是为我受的伤吧。” 萧凤卿淡淡一笑,也不否认,柔声说:“你要怎么报答我?” “我半夜三更单刀赴会,你为何不说要怎么报答我?”晏凌剜向萧凤卿,理直气壮:“你来我往,咱两扯平了,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星眸柔软,面若芙蕖,那斜斜横来的一眼,眼尾微翘,透着少女独有的妩媚。 萧凤卿但觉被这眼神蛰了一下,心痒难耐,想赶紧上手对晏凌做点什么才好,否则迟早得憋死。 算算日子,他跟晏凌圆房都两个多月了,除了那一晚,他再没有碰过她。 曾经不碰她,是顾忌她的身份,现下没了那层忌讳,他放着不碰装柳下惠给谁看? 他本身就不是君子。 看得到吃不到,也太亏待自己了。 萧凤卿暗叹,这姑娘当真是只磨人的小妖精。 耳边遽然没了萧凤卿叭叭的聒噪声,晏凌下意识抬眸,迎接她的,是萧凤卿阒黑深沉的双眸,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眸光放肆又轻挑,像一把牵丝的钩子在她心口穿来引去,让她血脉都不自觉沸腾。 晏凌突然口干舌燥起来,她窘迫地移开眼,被黑发遮挡的半边雪白耳朵鲜艳似珊瑚红珠。 瞧着,分外惹人。 萧凤卿动动手指,没按捺住,刚想捏一捏晏凌的耳垂,太子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晃现。 “七弟,七弟妹,你们有没有被这群宵小伤着?” 萧凤卿的脸色立刻微微一黑,转过身时,面色如常。 “受了点轻伤,臣弟不碍事。” 晏凌对萧凤卿变脸的功夫习以为常,同时又庆幸太子的现身化解了两人适才的尴尬。 太子看向晏凌:“七弟妹方才巾帼不让须眉,倒挂着马匹杀人的那一幕,令本宫大开眼界。” 晏凌淡笑:“皇兄谬赞了,雕虫小技而已。” 血腥气冲天,兼之浓重的泥土味,空气很浑浊。 太子拿出帕子捂住口鼻,环顾四面,入眼全是死士惨不忍睹的尸体,他嫌弃地皱起眉:“七弟,这些刺客留下活口了吗?我们还得送到父皇跟前的,免得到时死无对证。” 闻言,白枫揪起一个下颌脱臼的死士的衣领拖过来,丢在太子脚边:“这儿还有个活着的,他本来打算咬破嘴里藏着的毒囊自尽,属下及时识破,所以把他的下巴给卸了。” 太子踢了一脚那个被点穴的死士,哼道:“狗胆包天的东西,既然你听晏皇后的命令来送死,那就别想再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唐铎带着东宫侍卫上前:“太子,地宫四周的火药已经全都找到了。” 太子抚掌大笑:“好,这回人赃并获,孤倒要看看晏皇后母子又能怎么力挽狂澜。” 晏凌百思不得其解,探寻地瞥向萧凤卿。 萧凤卿做出疾首蹙额的样子,叹息道:“地宫内藏了一颗蛟珠,能够长生不老,太子皇兄本来是想将此物献给父皇的,熟料睿王却安排人在地宫附近撒下火药,母后又派了死士前来截杀我,不让我送蛟珠回山庄,你看这是什么意图?” 说着,萧凤卿谨小慎微地从怀里取出了一只方形锦盒,恭敬地递给太子。 晏凌:“……” 所以,萧凤卿今夜来回雁峰根本不是为了璇玑钗,他是专门给晏皇后下套的。 怪不得他不肯透露只言片语,连花腰等人都瞒着。 论起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这世上,萧凤卿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明明不是这么回事,明明是萧凤卿自己要进地宫找玉玺和璇玑钗,结果他搞出了一颗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蛟珠栽赃晏皇后母子,最厉害的地方,是他还演得如此煞有其事。 鬼使神差的,晏凌莫名同情起晏皇后。 若非她早知萧凤卿前往回雁峰的目的,她都只怕会深信不疑。 建文帝此时卧病在床,他先前就沉迷于长生之道,眼下重病缠身,他对健康与寿命的渴望只会比昔日更加强烈,萧凤卿的这颗蛟珠能让建文帝贪生怕死的念头达到顶峰。 在这个前提下,谁打蛟珠的主意,那就是巴不得建文帝早死早超生,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要不是太子在场,晏凌真想对萧凤卿竖一竖大拇指。 不过看太子这行止,应该跟萧凤卿是一伙儿的。 “他们可真丧心病狂,竟指使这么多杀手来刺杀七弟,幸亏七弟武艺高强,这才避过了晏皇后的毒手。”太子唏嘘了几句,笑睨着萧凤卿:“朱桓那头,七弟打算怎么做?他是晏皇后最大的帮手,孤适才见到了,领着这群死士的就是他干儿子陆北。” 萧凤卿负手而立,他垂眼逡巡过遍地死尸,潋滟生姿的桃花眼倏然浮起一池霜色,笑得邪气魅惑。 第128章 你最近是喝多了木瓜汤? 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山庄赶去。 太子高居马上,满脸春风得意,仿佛已经看到晏皇后倒台的美好结局。 萧凤卿黏着晏凌不放,不许晏凌单独骑马,遂强行让白枫带走了晏凌的坐骑。 晏凌心不甘情不愿地窝在萧凤卿怀中,她朝前头昂首挺胸的太子微抬下巴,轻声道:“你两究竟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 萧凤卿斜睨晏凌一眼,抬手在她光洁的额头曲指弹了一下,凉凉道:“我特别想勾搭你,求成全。” 晏凌一本正经板着小脸,严肃道:“我不愿意被你勾搭,谢谢。” 萧凤卿不依不饶:“为何?我还不够美貌吗?” 晏凌懒得接腔,岔开话题问道:“你要的东西拿到了吗?” “压根儿就不在回雁峰,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母妃的病是沉疴旧疾,不急于一时。”萧凤卿并不想跟晏凌多提宝藏的事,装模作样地哀叹:“好累啊,杀了那么多蠢货,阿凌,你把你肩膀借我靠一靠。” 晏凌抿唇,别扭地往前挪动:“你一个大男人学这些女人家的腔调也不嫌丢脸。” 萧凤卿哑声笑笑:“我要你,不要脸。” 这厮撩人的话张嘴就来,露骨得很,晏凌心跳不禁漏了一拍,洁白无瑕的耳根又红了。 “雪为肌肤,花为红唇,冰为玉骨。”萧凤卿侧眸,柔声称赞:“阿凌害羞的样子真是极美,初见不觉得,如今相处久了才发现,其实我的阿凌挺耐看的。” “你这张嘴,大概诸葛亮都得甘拜下风。” 晏凌轻咳一声,目不斜视,极力忽略面颊逐渐滚烫的温度,心下却颇觉惊奇,她最近好像对萧凤卿的情话越来越没抵抗力了。 这明显的变化令她不大能接受,但实际上也没她想象的那么抵触。 萧凤卿低头,棱角分明的下颌抵在晏凌肩窝,毫无君子风度地把一半重量压在晏凌身上,双臂环着她纤细的楚腰,慢悠悠地策马。 晏凌催促:“太子跑那么快,你怎么跑这么慢,你是在骑马,不是在骑乌龟。” 萧凤卿老神在在:“他忙着邀功,我要是赶在他前头,会被他穿小鞋的,我若不淡泊名利,如何反衬他的好大喜功。” 晏凌陡然想到一事,疑惑道:“父皇这些日子不都昏迷着?你们把人带回去,他能处理?” 萧凤卿目光一闪:“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 晏凌心头一凛:“你……” 萧凤卿失笑:“自保的手段而已。” 晏凌默不作声了。 萧凤卿温声道:“是我和太子一起想的主意,父皇偏宠晏云裳母子还有朱桓,纵使他把禁军的统领权从朱桓手中收回,难保晏云裳不会吹枕边风让他心软。” “如果他昏迷不醒,事态的发展就不一样了。”晏凌沉吟:“近来晏皇后母子的小动作不断,各大世家也忙着争权夺利,父皇一醒来,面对的就是这么大的烂摊子,加上蛟珠的事,对晏云裳母子的恶感只会更重。” 萧凤卿欣然点头:“聪明。” 晏凌抿了抿唇,眉心锁着一抹忧悒。 无端的,心底有抹阴霾挥之不去。 萧凤卿说过他不会做弑父这种天理不容的事,可是他对建文帝的态度实在太奇怪。 萧凤卿行若无事地捏捏她手:“别想多了。” 两人的身体挨得很近,彼此的气息咫尺可闻。 萧凤卿嗅着晏凌萦绕肌骨的冷香,再加上这互相契合容纳对方的坐姿,不免心猿意马。 “阿凌,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他语气玩味,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晏凌耳侧。 晏凌连忙收拢纷杂思绪,歪头,恰对上萧凤卿暗光重影的眸子。 她甩了个白眼丢给萧凤卿,一看萧凤卿这不正经的表情,她就猜到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萧凤卿并不介怀晏凌的无视,高深莫测一笑,凑近她耳边,嗓音微微沙哑地送进她耳中:“你以后可以多穿襦裙了。” 晏凌起初不解其意,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想起萧凤卿曾经奚落她平胸撑不起襦裙。 似是为了验证晏凌心中所想,萧凤卿挑挑眉,粲然一笑:“大了些,山庄各色果品味道都甚美味,是不是因为最近吃了太多木瓜汤?” 晏凌的脸瞬间变作了调色盘,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红,一时间精彩极了。 她盯着萧凤卿那张极昳丽的面孔,沉默半晌,突然启唇:“萧凤卿。” “嗯?”萧凤卿仍是懒洋洋的,慵懒音色含着倦,深黑眼眸漫不经心抬起,笑晲着她。 晏凌龇牙对他笑了笑,迎视着那双饱含兴味的凤眼,萧凤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下一瞬,萧凤卿整个人便如同蹴鞠用的鞠球一样,被人从马背上一掌重重拍落,腰身反弹到梧桐树上,然后砰一声翻滚进茵茵草丛,吃了一鼻子灰。 慢行在后头的白枫等人:“……” 活成了一个球的萧凤卿:“……” 他绝对不能承认自己夫纲不振! 前头听见动静的太子差侍卫过来询问情况。 “王爷不小心摔了下去,可能是腿麻。”晏凌三言两语打发走侍卫,居高临下地瞥向萧凤卿。 萧凤卿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消气了吗?” 晏凌神清气爽地在马背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嫣然笑容将周遭昏暗的景色都渲染得明艳。 “不好意思啊,我手痒,而且这马鞍太小了,两个人坐不下,劳烦王爷自便吧。” 天阑高远不可攀,星子落落低垂。 她俏生生的,眼弯似新月,星光笼着她肩头,身后的天际宛若一面巨大的黛蓝色琉璃镜,将她鲜活生动的身影镶嵌其中,隽永如斯。 或许是脱了刀兵四起的险境,她的笑容异常明媚飒爽,笑声清甜悦耳。 那一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以及伊人神采飞扬所带来的强烈震撼,令他无以言表。 萧凤卿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晦暗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这一幕,默然不语。 自此,他的梦里经常会浮现这样美不胜收的画面,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乃至终生不忘。 …… 陆北飞马奔进了云华楼。 晏皇后已去了内室小憩,朱桓独坐窗下喝茶,背影寂寥,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陆北大踏步进门,望着朱桓,唇瓣动了动。 朱桓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未察觉到他的出现。 陆北面上的神情更为冷酷。 他的义父素来灵机,鲜少有神思恍惚的时刻。 朱桓不经意转眸,看到陆北阴翳的表情,心头微沉:“办砸了?” 陆北半垂着头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义父,宁王或许还有后招,您得提防。” “萧凤卿果然非池中之物,本座小看了他。”朱桓摇头,低着声叹息,随后冷笑:“他以为和太子结盟,本座就不能奈他何吗?本座倘若想除掉一个人,多的是千百种法子。” “不错。”冷肃的女音出现在屏风后:“不管萧凤卿有多大的能耐,本宫都不信他还能翻出这片天。” 晏皇后面罩寒霜地走出来,见到陆北,她淡声道:“你可曾亲眼见着那些死士自尽了?” 陆北顿了顿,垂眸:“未曾。” “当时太子已经带人来了坡地,微臣不欲多生事端又担心宁王会用奸计陷害娘娘与义父,是以马不停蹄赶了回来通风报信,不过微臣离开前给他们留下了最后一条命令,就是自绝,相信他们肯定不会偷生。” 晏皇后凤眸微眯,眼底有精光出没:“萧凤卿早知睿王在地宫附近有埋伏,他根本没去地宫,反而故意引死士现身追杀于他,莫非他提前就知道了本宫的计划?” 朱桓面露狐疑:“死士并不知晓娘娘的谋划,睿王也不会走漏消息,微臣与陆北绝对不可能背叛娘娘,那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们?” 晏皇后沉思不语,她抬眸扫向陆北:“萧凤卿不可能无缘无故把你们引出去,你仔细想想,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陆北皱眉回忆,尔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引蛇出洞,好像就是为了杀人,我们派出的死士有一大半都折损在他剑下,后来晏凌也赶到了,他们两个人合力在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晏皇后冷眸一厉,有星火迸溅:“朱桓,本宫不是早就让你看紧晏凌的吗?” 朱桓亦是感到惊愕:“微臣的眼线来报,晏凌一直在韶年苑,未曾踏出一步。” 陆北拧眉:“可赶去回雁峰的,确实是晏凌。” 闻言,晏皇后冷然哂笑,刀锋般的眸光倏地投向朱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么简单的道理都需要本宫教你吗?朱桓,你老了,不中用了。” 朱桓身形一僵,他望着晏皇后依旧娇嫩如桃李年华的容脸,倏忽自嘲道:“娘娘说的没错,微臣的确是老了。” 他话音中的怅然若失显露无遗。 陆北轻抬眼稍睇了眼朱桓。 晏皇后对朱桓的落寞视而不见,侧过身,意有所指道:“本宫需要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刀,若是这把刀钝了锈了,本宫还要来做什么?” 朱桓已然收起了心底的苦涩,朝晏皇后肃然拱手:“娘娘请放心,那把世间最快的利刀,永远只会为一个主人沐血。” 晏皇后一拂袍袖,缓缓走了两步,美目有隆冬飞雪掠过:“晏、凌,这丫头片子每次都要和本宫作对,她就那么喜欢萧凤卿吗?!为什么她总是要坏本宫的好事?” 晏凌只是区区国公府的庶女,她本来没想过为难晏凌,可晏凌总喜欢处处跟她唱反调! 朱桓眼神一跳:“娘娘,比起晏凌,我们最该铲除的人是萧凤卿,他如今羽翼已丰,行事又猖狂不羁,是块十分难啃的硬骨头,此人一日不死,必将后患无穷。” “至于晏凌,她充其量就是个妇道人家,只要萧凤卿不在了,卫国公府也不可能接纳她一个寡妇,别忘了,慕容妤可不是好相与的。” “娘娘,微臣的看法和义父如出一辙,萧凤卿狼子野心,多活一天,他就能多积蓄一份力量,当务之急,是把萧凤卿给解决掉。”陆北道:“其他的事,我们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晏皇后正要说话,卉珍满面急切地走进来。 “娘娘,邢公公来了,皇上有旨要立刻见您。” “皇上宣本宫?”晏皇后这回倒是真真切切地愣了:“皇上何时醒来的?” 卉珍摇头:“奴婢也不知,只说让娘娘快些,太子他们都在皇上那儿等着。” 晏皇后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宁王也在?” “这……”卉珍犹疑:“奴婢也不晓得,邢公公没详说,奴婢也没敢多探听,应是在的吧。” “呵。”晏皇后与朱桓对视一眼,脸庞清冷,目色沉沉:“本宫倒要瞧瞧这萧凤卿又折腾出了什么新花样。” …… 澎德堂,建文帝衣冠整洁地坐在上首。 晏凌不动声色地打量建文帝,病了这些天,建文帝颧骨高耸,说话的声音也没了往日的洪亮,脸色不太好看。 若非这身杏黄常服修饰了威严,他看上去也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 晏凌只觉得骇然心惊,细细思忖,其实她嫁给萧凤卿也没多长日子,至今仍旧记得第一次看见建文帝时,他精神矍铄、威仪赫赫的形象,而今他身上竟有了衰老的、腐朽的味道。 那是属于将死之人的味道。 晏凌心念电转,揣测建文帝日薄西山的现状掺有几方人马的角逐,她不由自主凝了眼萧凤卿,后者脸色寡淡,侧颜的线条冷峻利落。 察觉到晏凌的打量,萧凤卿侧眸看她一眼,他挑起眉峰,以眼神询问她有什么事。 晏凌从容不迫地敛眸,复看向年迈的建文帝。 建文帝审视着太子,声音愠怒:“你说你二皇弟在地宫埋上火药想私吞宝藏,还说你母后派出杀手刺杀宁王,简直一派胡言!” 他刚刚苏醒,身体依旧虚弱,御医还没过来,结果太子反而来了,还带来这么震惊的消息。 建文帝冷冷注视着太子和萧凤卿:“朕刚清醒,你们就来了,看来朕的一举一动,你们真的很关心。” 萧凤卿面色如常:“禀父皇,太子皇兄近来时常在您的龙榻边侍疾,地宫跟山庄两头跑,今日也的确是凑巧,因为儿臣在回雁峰险些出事,这才惊扰了太子皇兄,儿臣受了伤,太子皇兄就提出陪同儿臣一起回来。” 太子跪在建文帝的脚边,双手恭敬地奉送上一只红色锦盒,朗声道:“父皇,这便是前朝皇室珍藏的国宝蛟珠,它能延年益寿,还能强身健体。父皇这么多年为国事操劳成疾,近来身体也不太爽利,儿臣本来想将它献给父皇的,但地宫的挖掘还需要儿臣监察,所以儿臣便嘱托七弟亲自送来山庄。” 建文帝耸耸眉:“蛟珠?” “是的,父皇。”太子一脸诚恳:“儿臣本来不知道这是蛟珠,是打开地宫之后通过壁画的描述,才找到了它。” “这蛟珠是蛟龙的涎液凝成,吸纳日月天地的精华,年深日久,便有了灵气,是前朝皇族珍藏的国宝。” 说着,太子主动打开了锦盒。 众人纷纷将目光移了过去。 锦盒内,睡着一颗鸽子蛋大小半透明的药丸。 晏凌左看右看,都没发现这所谓的蛟珠有何特殊,她有意无意地睃向萧凤卿,萧凤卿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端倪。 建文帝眉头一动,眼底有讶色闪过:“这玩意儿真能延年益寿?” 太子诚意十足:“父皇,儿臣已提前让御医们检查过了,此物对身体无害。” 建文帝依然端着脸,盯着蛟珠一声不吭。 他的眸光明暗不定,间或乍现灼热。 晏凌勾勾唇,建文帝明显是想要这颗蛟珠的,不过他生性多疑,害怕这东西对他不利。 太子抿抿唇,忽道:“父皇,此物虽然对身体大有裨益,但毕竟是道听途说之物,父皇乃真龙天子,身份贵不可言,岂能随便食用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所以儿臣恳请父皇,允许儿臣先为父皇试吃。” 建文帝一怔,结结实实被太子感动了一小回。 “你……要为朕试吃?” 建文帝的语速极为缓慢,看似在给太子时间考虑,其实是在强调太子说过的话。 太子自然听懂了建文帝的暗示,面上的表情更为恳切:“儿臣从未为父皇做过什么,如今有了机会,请父皇成全儿臣吧。父皇是大楚的君主,是大楚苍生万民的君父,您的龙体不可有半分闪失,儿臣为父皇试药,既是在为国尽忠,也是在为父尽孝,儿臣心甘情愿!” 晏凌心底一哂,玩味地瞥向萧凤卿。 太子可不是这种擅长花言巧语的人,毋庸置疑,这些彩虹屁都是萧凤卿教给太子的。 建文帝垂眼看着太子,太子跪得笔直,神色间全是对建文帝的仰慕与担忧,毫无作假。 良久,建文帝叹了叹,落在太子身上的眼神更复杂了几分,因为孟氏的原因,这个儿子从出生起,他就算不上疼爱,兼之他执意废黜储君,对太子的感情就越发淡薄了。 没想到,太子对他这个父亲倒还真有两分真心实意,丝毫不计较他曾经的偏心,这么想,建文帝待太子的态度又软化了些。 “修儿,你先起来吧,蛟珠的事,不急。” 太子受宠若惊,他很久没听过建文帝如此亲昵地称呼他,站起来后,隐晦地扫向萧凤卿。 萧凤卿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邢公公回禀:“皇上,皇后、睿王爷他们来了。” 第129章 狗咬狗的美景 睿王是在温柔乡中被叫醒的,醒来时,周静姝正满面幸福地躺在他臂弯,突然被建文帝大半夜的传召,睿王满心不耐。 本来还以为能听到萧凤卿的噩耗,结果郭浩告诉他并未听见回雁峰有任何异动。 睿王百思不得其解。 一路上,睿王再三询问郭浩。 郭浩始终给不出睿王想要听的答案。 睿王本能地预感到了不妙,萧凤卿没被炸死,昏迷数日的建文帝却恢复了知觉,这两件事凑到一起,他貌似从中能嗅出阴谋的味道。 走到澎德堂门口,睿王便见到了款步而来的晏皇后,晏皇后神色冷淡,面无波澜。 她的身边没跟着朱桓,只有几个宫婢。 睿王定定神,稳步上前。 “母后,父皇醒了?” 晏皇后扫视过睿王略显凌乱的衣领,秀眉蹙着,冷冷道:“这不是你最该关心的?” 睿王讪讪,他喝了太多酒,头脑依然昏沉沉的,反应能力也不如平时敏捷,倏地想起一事,压低嗓音道:“萧凤卿……” 晏皇后一记眼刀剜向了睿王,脸色清寒,其声嘲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睿王语塞,脱口而出:“您不是安排了……” 前有火药,后有死士,双管齐下的杀局之下,萧凤卿本该插翅难飞的。 “没脑子的东西,事事都仰仗本宫,你现在只会坐享其成吗?本宫真是高估了你!”晏皇后再次冷然截断睿王,红袖一扬,大步流星进了澎德堂。 睿王目送晏皇后的翩跹身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成了拳头。 …… 进到澎德堂,睿王的目光飞快地瞟过四周。 当看见萧凤卿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时,睿王的薄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 祸害遗千年,古人还真是诚不欺他。 再看一眼萧凤卿,萧凤卿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视线偏转,是太子高深莫测的笑脸。 见状,睿王心里顿时没底了,一时出了神。 “皇上,您终于醒了。”晏皇后美眸流盼,柔柔道:“臣妾一直担忧着您。” 建文帝讳莫如深地凝着晏皇后艳丽的脸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吗?裳儿有心了。” 说完,建文帝又看向沉默不语的睿王:“见到朕,你怎么也不知道过来行礼?莫非,朕能醒过来,你不愿意?” 晏皇后面色微变,睿王同样是一惊,连忙近前见礼,恭声道:“之前父皇身子不舒坦,儿臣日夜都心忧不已,如今父皇总算大病初愈,儿臣是太开心了,断断没有不愿父皇康复的半丝想法,父皇能痊愈,儿臣不胜欢喜。” 建文帝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他上半身忽然前倾,鼻翼抽动,锐利的眼眸半眯:“喝酒了?” 睿王一愣,他先前在云华楼用膳,晏皇后并不让他多饮酒,说是建文帝还病着,他得做个孝子模样给外人看。 然而,他觉得马上能收到萧凤卿的死讯,心头一时畅快,便在自己的院中多喝了几杯,随后才去找了周静姝,他想,反正建文帝也醒不过来,他偶尔放纵自己不要紧。 熟料,打脸的报应这么就来了。 晏皇后沉眸晲着睿王,并不替他解围。 朱桓的评价一针见血,兴许是为将来更好地操控,她把睿王养的太自以为是了,没有她的扶持,睿王比太子好不了多少,事到如今,也该让他自己长点心。 太子状似贴心地帮睿王解释:“二皇弟是不是太担心父皇睡不着,所以就一醉解千愁啊?” 睿王还没接茬,萧凤卿又抱臂懒散道:“原来是这样,臣弟还以为二皇兄这做法是前人还未走远后人就已在高歌呢。” 睿王皱眉,冷然掠向萧凤卿:“七皇弟,父皇跟前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萧凤卿耐人寻味道:“能活着,谁还不想多说几句话?二皇兄不许臣弟直言不讳,难道自己就可以说一套做一套吗?” 闻言,睿王立时色变,警惕地瞥向萧凤卿。 晏皇后也眯了眯眸子,抿唇不言。 萧凤卿突然收敛了轻挑的神色,深深睇一眼睿王,撩袍在建文帝面前利索跪下,抱拳一礼,高声道:“父皇,儿臣今日在二皇弟和母后的算计下,差点就再也回不来了,恳请父皇您为儿臣做主!” 见状,晏凌也拂了拂裙裾,落落下跪:“父皇,王爷今夜在回雁峰遇刺,那些刺客是母后一手训练的死士,他们手法凶残,是奔着王爷的项上人头去的,还请父皇查明此事!” “简直是胡说八道!”睿王心火直窜,愤然指着萧凤卿寒声质问:“本王同母后何时算计你了?萧凤卿你危言耸听也得有个限度,父皇圣明,绝不会听信你一面之词。” 晏皇后眉目不动,静观其变。 陆北说了,那些死士已经咬破毒囊自尽,就算还有活口,她也不担心,他们不可能把她供出来,唯一麻烦的就是睿王,睿王派人在回雁峰埋火药定然还有蛛丝马迹留下。 思及此,晏皇后真是恼恨极了睿王的自作主张。 她的确想养废这个儿子以便未来给自己驱策,但睿王的废柴程度超出了她的预估。 建文帝不置一词,同样是冷眼旁观的架势。 萧凤卿索性把话彻底摊开:“你打听到臣弟和大皇兄在回雁峰发现了蛟珠,你想据为己有,所以故意命人在回雁峰埋好了火药等着臣弟去取蛟珠时自投罗网,这还不算,母后又在回雁峰布置好了一众杀手,想要置我于死地,你们不仅要我手中的蛟珠,还要我的命!” “蛟珠?”睿王惊问:“什么蛟珠?” 晏皇后也错愕不已,萧凤卿夜潜回雁峰明明是为了偷拿璇玑钗,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弄出来个从没听说过的蛟珠? 太子痛心地叹息:“二皇弟,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否认了。蛟珠吃了能让人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你害怕父皇吃了蛟珠会龙体痊愈,这些时日你趁着父皇昏迷一点点蚕食皇权,父皇若是病好了,你的如意算盘就全泡汤了。母后为了护着你,就命死士在半途截杀护送蛟珠的七皇弟,幸亏吉人自有天相,老天有眼,这才没让你的奸计得逞。” 听着太子的指鹿为马,睿王残存的酒意终于全醒了,他稍微动动脑子就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大声道:“蛟珠的事,本王从不知情,你们两个休想血口喷人诬陷本王!” “是不是血口喷人,父皇自有论断。”萧凤卿肃声道:“且不提刺客一事,二皇兄你悄悄购置火药的行径可并非神不知鬼不觉,只要清查你们身边的人,自然能水落石出。” 睿王定住心神,怒形于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从头到尾都没听说过蛟珠这东西,火药也好,刺客也罢,全是你们凭空捏造出来的,本王倒还想问问你们,是什么深仇大恨让你们这么煞费苦心地陷害本王?” 说完,睿王急忙转向建文帝:“父皇,你可别听这两个人信口雌黄,儿臣与母后绝不可能做下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您明察秋毫,千万不要被他们所蒙蔽。” 建文帝面色晦暗地打量一眼睿王,忽然沉声道:“邢公公,去查查睿王还有他手下这些日子的动向,记住,要巨细无遗。” 邢公公领命而去。 睿王面露诧异,脸上有慌乱一闪而过。 晏皇后沉默片刻,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萧凤卿太狡猾了,这招请君入瓮,她输得毫无悬念。 “皇上,”晏皇后轻声一叹,起身跪在建文帝脚边:“火药和蛟珠,臣妾闻所未闻,派人刺杀宁王的恶名,臣妾也不敢担,请皇上明鉴,还臣妾清白。” 太子赫然出列,义正言辞:“母后,父皇昏厥的这阵子,奏折全由东厂批红,几大世家的家主也纷纷向你们靠拢,二皇弟更是日日和那些勋贵子弟推杯换盏好不快活。这人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就再也放不开了,可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二皇弟为了一己私欲罔顾父皇的身体,实在是大逆不道。” 晏皇后的眸底有冷光浮动,淡声道:“太子请慎言,东厂批阅奏折是皇上恩准的,此行来回雁山避暑也本就是为了玩乐,酒宴聚会是再正常不过的,如何到了你嘴里就成结党营私了?蛟珠这东西到底是子虚乌有还是应时而生,谁知道呢?” “母后说错了,父皇病倒前,世家之间的来往无可厚非,父皇病倒后,二皇兄身为人子,居然夜夜笙歌乐不思蜀,这就说不过去了吧?”太子不慌不忙地反驳:“母后跟父皇素来伉俪情深,父皇这些年对母后也是犹如掌珠,怎么父皇这一病,母后非但不训斥二皇兄行止失当,还存心偏袒?当着父皇的面如此,岂非是在寒父皇的心?” 晏凌真是想为太子这番连消带打的话拍案叫绝。 晏皇后二十多年都在建文帝的后宫盛宠不衰,建文帝对她是百依百顺,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建文帝是一国之君,他把晏皇后捧在掌心时有多宠爱,当他对晏皇后生出嫌隙时,那份宠爱便成了加剧他疑虑的毒药,尤其此时的建文帝人到暮年,对于权力的掌控欲比起年轻时只增不减,他的讳忌也会越来越多。 太子字字句句都在抨击晏皇后母子辜负了建文帝数载的信任偏宠,且有理有据,处处都站在建文帝的立场说话,根本令晏皇后母子无可辩驳。 果然不出所料,听到太子义愤填胸的驳斥,建文帝非常受用,沉凝的脸色稍霁。 晏皇后的余光捕捉到建文帝的表情变化,心中凛然,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危机感在这一刻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使她向来淡定冷漠的脸孔裂开一丝罅隙。 “皇上,太子教训的对,是臣妾教子无方。”晏皇后当机立断,眼梢凌厉地睨向睿王:“孽障,还不来给你父皇请罪?” 睿王一震,因为晏皇后此刻的形容让他想起了当日她舍弃晋王的情景,心头一颤,睿王不再多做辩驳,敛眸,温驯地跪倒,以头触地:“儿臣近日行事无忌,请父皇网开一面。” 建文帝淡漠地转开眸子,他没发话,睿王就只能一直这么跪着。 太子哂然,恭敬地对晏皇后略略鞠身:“母后适才说儿臣在教训您,儿臣可担不起这样不孝的大罪,您是一国之母,是儿臣的母后,儿臣哪里敢‘教训’您?儿臣不过是看不惯二皇弟放浪形骸的行止,这才多嘴了几句,俗话说,长兄如父,儿臣也是希望能尽绵薄之力替父皇分忧。若有言词不当之处,请母后不要放在心上,千万别跟儿臣计较。” 晏皇后唇边的笑意一滞,精致的脸孔弧形僵冷,她本来是想把不孝的罪名扣在太子头上,没成想,太子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击,浑然不像曾经恁般懦弱好欺。 这一刻,看着周遭那一张张鲜活年轻的脸颊,晏皇后倏然萌生了岁月不饶人的念头。 “太子言重了,你是睿王的皇兄,你管教他,的确天经地义。”晏皇后收起眼底的复杂之色,膝行两步,臻首微仰望着建文帝:“皇上,派去杀宁王的刺客,臣妾并不知情。” 建文帝垂眸而视,等待他的,是晏皇后噙满依恋信赖的双眸,这样仿若全身心托付的眼神,他在晏皇后身上看了几十年,并且百看不腻,然则,此一时彼一时。 皇位和晏皇后,都是建文帝的逆鳞。 可一旦两者起了冲突,建文帝的逆鳞便是皇位。 他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他的龙椅跟权力。 这个抉择,在二十一年前,他就已经做过了。 之前是晋商惊世骇俗的遗言,现在是晏皇后母子党同伐异,他允许这母子二人有野心,也愿意在一些事情上护短,可他自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被别人蒙蔽耳目,那是两码事。 建文帝的心中对晏皇后终究是起了疙瘩,再看向晏皇后的神情便没了往日的珍惜呵护,也没叫晏皇后起身,只是疲惫道:“刺客正在受审,到底是不是你的人,很快就会知晓。” 晏皇后再次愣住,既是为建文帝的态度,也是为仍活着的刺客。 比起刺客刺杀萧凤卿,之余建文帝,他更不能忍受的是那颗劳什子蛟珠被夺。 一旦刺客供认不讳,就等于坐实了她企图夺取蛟珠的目的。 晏皇后的眸色变幻不定,在心里飞快思索着对策。 她为了消除建文帝的猜度,特意没让朱桓跟着,眼下就寻思着朱桓有没有收到消息。 “幸得父皇的龙威庇佑。”萧凤卿勾起唇角:“儿臣不但死里逃生,而且还捡了一个活口。” 太子宽慰萧凤卿:“父皇的人刑讯也有一套,虽然比不上东厂,可从刺客嘴里撬出几个字,也是不成问题的,七皇弟莫要担心,只要查清真相,父皇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萧凤卿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睨向晏皇后:“那一批刺客下手极为残暴,若非他们说漏嘴招认是母后所派,臣弟压根儿不敢相信母后竟有这么大的能耐,母后可是美名满大楚的贤后,怎么会做下这等穷凶极恶的事,儿臣也希望母后是被冤枉的。” 晏皇后默不作声,望着萧凤卿的双目却如能结冰,她再度深深后悔当年没把萧凤卿除掉。 四目相对,有无形的火花迸射。 萧凤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晏皇后释放的威压毫不在乎。 建文帝听着萧凤卿的话,心念一动,忽然从萧凤卿联想到了自己。 晏皇后看不惯萧凤卿,睿王又想谋取蛟珠,因此母子两合谋行刺萧凤卿,万一某天晏皇后的刀口对准了自己呢? 疑窦一旦在内心生根发芽,很快就会肆虐成一片漫无止境的藤原,无数种猜测都仿佛藤蔓捆住了建文帝,数年相伴,他清楚地明白晏皇后的手段有多酷戾,昔日不觉得,而今经过一些事,他猛然醒觉,会不会有一天晏皇后也对他痛下杀手? 这么一想,建文帝的脊背立刻沁出一层冷汗,他双手放在雕着金龙图案的椅子上,潜意识缓慢摩挲着掌下的鎏金凸纹,心头忽冷忽热。 跪着的晏皇后亦是心怀鬼胎,她不再试图为自己辩解,因为那注定是徒劳。 自从二十一年前被建文帝放弃以后,晏皇后就对他再不抱希望,好在时移世易,她早不是那个仰人鼻息靠男人生存的云贵妃,她也不会再乖乖认命。 睿王暗恼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可晏皇后既然岿然不动,他也不能冲动行事。 萧凤卿气定神闲,欣赏着建文帝几人狗咬狗的画面。 气氛变得静谧又诡异,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 过了一会儿,邢公公低垂着头走进来,他步履沉重,显见是有了结果。 睿王身形紧绷,鬓角微湿。 “怎么样了?”建文帝示意邢公公:“把查到的都说出来,一字都不要隐瞒。” 邢公公迟疑地看了眼眸光闪烁的睿王:“皇上,睿王前两日的确派手下去购置了火药,另外……”他的目光在晏皇后脸上顿了顿:“那刺客熬不住刑罚,死了,不过他并没指认皇后谋害宁王,他的身体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记号,究竟是哪里来的死士,还有待商榷。” 第130章 弄巧成拙,睿王被贬 云华楼中,宫人俱都匍匐在地,噤若寒蝉。 晏云裳勃然大怒,甩袖挥落了桌案上的茶具,绝美的面孔笼着冰霾:“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本宫在这大楚的后宫主宰了二十多年,今天居然被两个乳臭未干的混账给耍了!” “延年益寿的蛟珠?”晏皇后抬手甩落香炉,愤恨道:“亏他们想的出来!” 罗嬷嬷等人恭候在一旁,闻言都不敢做声。 睿王跪在青石砖地面,额头的伤口只是草草地包扎了一番,见识到晏皇后的雷霆之怒,他抿了抿唇:“母后,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设法亡羊补牢,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晏皇后红袖一晃,厉目瞥向睿王:“你还好意思事后诸葛?本宫问你,萧凤卿为什么会知道璇玑钗不在回雁峰?” 睿王一愣,茫然道:“儿臣……儿臣也不知,许是萧凤卿用了什么手段打探到的。母后您也看出来了,萧凤卿的实力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他本人就是那么个横行无忌的性子,行事毫无章法,咱们对上他,就好比秀才碰上了流氓,根本防不胜防。” 晏皇后冷冷盯着睿王的双眼,沉声道:“璇玑钗的事,知情者寥寥无几,消息绝对是从你这儿泄露的,你喝了那么多酒,酒后失言或者有人趁你酒醉套话,这些都有可能。” “萧千宸,你怎么这么耐不住?明知你父皇重病在身,你还耽于杯中之物,这不是现成的把柄给人抓吗?” “本宫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把璇玑钗的秘密透露给旁人?”晏皇后刻意放缓语速:“宸儿,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本宫!” 睿王眼角低垂,皱眉思忖,不知想起什么,他的眸底倏忽有光芒闪烁,那点异色稍纵即逝。 尽管睿王掩饰得足够迅速,晏皇后还是把他的异状收入眼底,她眯了眯眸,脑海中迅速划过一张面孔,心里虽有数,然则脸上依然不显山露水。 “你,可是想起了谁?”晏皇后缓慢地问着。 睿王眉心紧皱,面露难色:“儿臣醉得太厉害,好些事都不记得了,请母后见谅。” 他垂着眸,没看到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晏皇后冷如寒冰的眼神,眼里有凌厉杀机闪现。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大红色身影突然出现在睿王的余光中,步伐沉稳有力。 “娘娘,王爷。”朱桓拱手一礼。 晏皇后本就心情不好,看到朱桓,脸顿时拉得更长了,眼色冷凝:“你怎么来了?” 朱桓不慌不忙,温声道:“微臣担心王爷。” 睿王一哂,眼底不自觉就带了点鄙夷不屑。 “厂臣耳目众多,本王前脚被父皇贬斥,你后脚就收到消息了吧?你过来是真的担忧本王还是专门看本王的笑话?” 朱桓摇头失笑:“睿王是皇后的爱子,微臣怎敢奚落王爷?微臣是来劝王爷稍安勿躁的。” “稍安勿躁?厂臣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睿王嘲讽地挑眉,冷笑:“本王马上就要去边关吃土沐沙了,远离骊京的权力中枢意味着什么,答案不言而喻,在这种情况下,本王如何淡定?” 闻言,晏皇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容轻蔑。 朱桓叹了一声,恭敬道:“王爷,宁王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卧薪尝胆,您的起点比他高太多了,对宁王而言,最难的是从无到有,对您而言,最难的却莫过于从有到无。皇上让您去边关,听着是罚你,其实咱们也可以将危机转化为良机,端看咱们自己如何把握了。” 睿王眸光一闪,试探道:“兵权?” “正是!”朱桓欣然抚掌:“王爷,真正的权力不是从皇上手里获得,而是该以兵权谋取。您大概也听过一句话,文人的笔杆子,武将的长刀都是能够乱国的,与其留在骊京腥风血雨的夺嫡,倒不如直接手攥兵权来得实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了兵权,何愁没有权力。” 睿王若有所思,良久都没开口。 晏皇后冷睇着睿王:“太子跟萧凤卿之所以能达成利益同盟,无非是萧凤卿许诺护持太子顺利在夺嫡中杀出重围,可是你别忘了,那是你在骊京的前提下,倘若你不在骊京,没了你这个最大的威胁,他们还能同心协力吗?” “不错。”朱桓点头:“王爷,纵使咱们这次交锋暂时落了下风,可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自己稳坐钓鱼台,没了您,太子与宁王的盟约自是不攻自破。届时,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您在边关落得清净,何乐而不为。” 睿王半信半疑,犹豫道:“母后,父皇派儿臣去边关,肯定对儿臣早就有了提防,他肯定不会允许儿臣在边关大肆笼络军心。” 晏皇后淡淡一笑:“天高皇帝远,本宫在边关也不是毫无人手可用,只要你这性子稳一稳,本宫可以向你保证,你在边关的日子绝对不会比在骊京差。” “母后,原来您早有盘算!”睿王又惊又喜,脸上的慌乱逐渐被坚定所取代:“既然母后已经有了天衣无缝的计划,儿臣定当好好表现,全力配合母后!” 晏皇后冷漠地勾勾唇:“你不在骊京,本宫也能放开手脚施为,你用不着忧虑太子会真的登基,有本宫在,那把龙椅的主人只有你。” 睿王郑重地点点头:“儿臣在边关恭候佳音。” 朱桓瞥了眼重新振作冷静的睿王,温言道:“王爷,不出两年,您就能重回骊京,您在边关只需要做一位爱重将士的皇子便好,这民威和军心都有了,到时候登基的阻碍自然也会跟着变小。” 听到朱桓语重心长的话,睿王面色淡漠地挑了下眉:“本王该怎么做,心里有数,用不着厂臣耳提面命,母后还在这儿,厂臣这是迫不及待要教本王做事吗?” 朱桓气定神闲地笑笑:“微臣不敢。” 睿王收回视线,再次望向晏皇后:“母后,儿臣一定会牢记您的教诲,也请母后在儿臣不在的这些日子好生珍重自己。” 晏皇后面色平淡:“你先退下吧,好好检查一遍伤口,以后的路到底要怎么走,你自己务必想清楚。” 睿王端容应下,站起身徐步退下。 等睿王的影子消失后,晏皇后微微偏头,睨向一侧的朱桓:“去查一查周静姝的背景。” 朱桓了然于心:“微臣早就派人去查了。” 晏皇后冷然一笑:“早些年,这个周静姝还算安分,又是农女出身,只要她不惹事,睿王想护着就护着吧,不过近来瞧着,或许也不是个省心的。” 朱桓深有同感:“周侧妃进退有度,这么多年能在吴湘儿的打压下安然无恙,看行事作风也不像普通农女,微臣一早就觉得这女子来头不小,睿王如今的处境不太乐观,有些事还是不要疏忽比较好。” 晏皇后不再提及周静姝,沉默片刻,转身吩咐卉珍备好草席等物。 朱桓目光炯炯落在晏皇后的面上,心绪起伏得厉害,他定定神,问道:“娘娘这是要?” 晏皇后的表情水波不兴:“脱簪谢罪。” …… 睿王神情莫测地回到了周静姝的院落。 月光清凌凌的,洒落攀满爬山虎的院门。 睿王缓步上前,院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缝隙中传来女子的轻吟浅唱,温柔的女音随风飘送至一望无际的夜空,牵着云遮住月亮。 这女声异常耳熟,还记得他初次邂逅她,少女正站在阡陌错落的田野小路上唱小调,身姿婀娜,漫天彩霞都仿佛披在了她的身上。 一见,就此倾心。 顿了顿,睿王最终是抬手推开了院门。 夜幕寂静,随着轻微的咯吱声响起,周静姝循声侧过了头,看到额头受伤的睿王,面色一变,赤脚从藤椅上跑向睿王。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她黑白分明的双眼盛满担虑,没有半分虚假。 睿王笑着宽慰:“本王无事,静娘别怕。” “血都渗透纱布了,怎么会没事?”周静姝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似是想触碰睿王的伤处,可指尖刚一触到染血的纱布,她就受惊了一般缩回手,大喊着思思的名字。 睿王注视着满面急切的周静姝,心底的疑窦稍减,视线下滑,凝定在周静姝凸起的腹部,他戒备的神情淡了淡。 “本王出去的时候,你还睡得挺熟的,怎么这会儿就起来了?”睿王扶着周静姝慢慢走回藤椅:“你是双身子的人,御医叮嘱过要你多加休息。” 周静姝依靠着睿王的肩膀:“你半夜被父皇叫走,妾身心中不踏实,反正也睡不着,所以就出来等着你。” 睿王垂眸扫了眼周静姝,她的容貌不算特别出众,可眉梢眼角都宛如熏着岁月的柔香,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平和淡雅,让他心旌摇曳。 这样一个楚楚动人还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会是出卖他背叛他的细作吗? 念头再度浮现脑海,睿王的眸色变幻不定。 周静姝的身份很干净,是一个无父无母的贫家农女,他是因为周静姝的容貌酷似吴淼,才动了把人抬进王府的心思,这些年,周静姝在王府内院不争不抢,性情温柔娴静,深受他的喜爱,在王府下人中也颇有口碑。 比起高调张扬的吴湘儿,周静姝在王府更得人心,即便是晏皇后都没特别刁难过她。 可如今有了猜忌,睿王便忍不住想:兴许周静姝就是出于细作的原因,是以才低调示人。 恰此时,思思拿来了医药箱。 周静姝亲自为睿王处理伤口,巨细无遗。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馨香,睿王淡声道:“本王不日便要去边关。” 周静姝怔住,可手底下的动作依然一丝不苟,她凝眸看着睿王:“为何?” 睿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静姝,声线平板寡淡:“因为本王在回雁峰埋了火药想炸死萧凤卿,因为本王卷入了萧凤卿被刺杀的事,父皇龙颜大怒,所以把本王贬去了边关,三年内,无召不得回京。” 周静姝的反应出乎睿王的意料,她连吃惊的情绪都没有,只是恍恍惚惚地点了下头。 睿王皱起眉:“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周静姝的面上绽放一抹柔笑,继续仔细地给睿王处理伤口:“王爷醉酒之时,就已把这事告诉妾身了,只是王爷喝多了没记住。” “父皇派邢公公前来传召王爷,妾身就隐约猜到了原因,不过妾身还是存了点侥幸,希望是王爷说了醉话,也希望是妾身想多了。” 睿王眯了眯眸,眸光隐隐有寒芒:“本王设局杀害亲兄弟,你不觉得匪夷所思?” “妾身是睿王府的人,是王爷的侧妃,”周静姝细心地碾碎药粉撒在睿王的额头上:“王爷所做的任何决定,妾身自己的想法不重要,王爷能收获多少才是最紧要的。” “放在普通百姓家还有几个儿子为了一份田产争得头破血流的,何况是皇家?”周静姝感慨:“王爷不必为此有负担,这皇族的利益千丝万缕,择一便要弃一,父皇让你去边关,倒也并非全然是惩罚,大概是想打磨王爷的性子,王爷不要惊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睿王面无表情地听着周静姝的款款安慰,他看着周静姝,周静姝冲他恬淡地弯起嘴角。 仿若一阵春风轻轻拂过心尖,睿王对周静姝的防备散去不少,倘若周静姝没承认,他或许会真的怀疑她,眼下既然周静姝承认了,他的疑心也相应减少。 泄密璇玑钗的人,他还得查查,不能冤枉了她。 “本王去了边关,你就要单独留在骊京了,大概……”睿王的眸光停在周静姝的孕肚上,语气柔和:“大概是看不到我们的孩儿出世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王爷,”周静姝反手握住睿王,微笑:“妾身和孩儿愿意随王爷一块儿去边关,我们是一家人,当然是到哪儿都该在一起,请王爷不要嫌弃我们是累赘。” 睿王讶然:“你如今身怀六甲,怎能陪着本王长途跋涉千里奔波?” 周静姝抿嘴一笑,紧紧握着睿王的手:“王爷,你去了边关生活起居都需要有人照顾你,你不是说过妾身最了解你吗?王爷若不在骊京,妾身形单影只地住在王府,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带着孩子一起跟随王爷。” 睿王动容,沉吟片霎仍是摇头:“本王也想一家团聚,可此行是父皇对本王的惩戒,本王不能留有话柄给外人,况且,你胎相本就不稳,还是好好待在骊京把孩子生下来。” 周静姝泪盈于睫:“王爷,妾身不舍得……” 睿王凝视周静姝半晌,一声轻若不闻的叹息从唇齿间宛转溢出:“静娘,本王知道你一片真心,可如今这局面瞬息万变,本王怕是不能太分心。你就安心在骊京待产,三年时间转眼即逝,本王很快回来,你在王府把孩子教好,本王将来不会亏待你。” 周静姝被睿王圈进了怀中,男人的绵绵情话落在耳畔,周静姝一言不发地听着,时而细语应和,可眼底却幽深无澜。 …… 在睿王去边关这件事令众人措手不及之后,更劲爆的消息又来了,被建文帝宠爱了几十年的晏皇后遭了建文帝的厌弃,数日都跪在澎德堂前脱簪谢罪。 与之相对的,则是水涨船高的太子,太子被建文帝当透明人忽视了二十多年,终于拨云见日,迎来了出头之日,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好好地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的滋味。 建文帝的病时好时坏,太子身体力行地帮建文帝试药,这一番侍亲至诚的模样令朝臣们赞不绝口,建文帝对太子的态度也日益舒缓。 萧凤卿整日跟在太子后头摇尾巴,曾经的睿王党成了不折不扣的太子派。 太子与萧凤卿的关系也越发密切,连着晏凌近日也受到了不少诰命的盛情相邀。 黄昏时分的韶年苑被夕阳镀上浅色流金。 晏凌指使几个婢女收拾箱笼,在回雁山庄待了个把月,想起期间经历的点点滴滴,惊险和安谧都体验过,她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回到骊京,也不知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王妃,”花腰轻步走过来:“王爷他在栖霞谷等您过去。” 晏凌一愣,随即想起萧凤卿的确在午后派白枫传话嘱咐她在日暮时去回雁峰的栖霞谷,具体是何事,他也没明说。 当时她并没放心上,经过这一大半天的忙碌,她理所当然也就忘到了脑后。 栖霞谷在回雁峰西侧小径的谷底,周遭人烟稀少,草木繁盛,道路平坦,依稀有瀑布的水流声断断续续传进耳朵。 晏凌漫步在栖霞谷内,所经之处皆鸟语花香,芦苇飘荡野草蔓蔓,云烟缠绕,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人流连忘返。 纵使在回雁山有过不愉快的记忆,不过晏凌仍旧对此处生出了些许不舍,也不知将来还有没有机会踏足这里。 脚步顿在一棵开满了粉色绒花的合欢树下,晏凌深吸一口气,慵倦地舒展着四肢。 风起,朵朵色彩明丽的合欢花落满晏凌肩头。 晏凌忽然觉得鼻子发痒,捂着鼻头秀气地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头顶倏然有清冽的男声低柔响起,随着迎风飞舞的合欢花散在空中。 “本来还以为今日在这世外桃源能遇上个惊为天人的玄女,我两能把酒同欢一番,没想到,仙女没碰着,来者反而是我家那只喜欢炸毛的小猫。” 第131章 秀才遇到了流氓 云华楼中,宫人俱都匍匐在地,噤若寒蝉。 晏云裳勃然大怒,甩袖挥落了桌案上的茶具,绝美的面孔笼着冰霾:“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本宫在这大楚的后宫主宰了二十多年,今天居然被两个乳臭未干的混账给耍了!” “延年益寿的蛟珠?”晏皇后抬手甩落香炉,愤恨道:“亏他们想的出来!” 罗嬷嬷等人恭候在一旁,闻言都不敢做声。 睿王跪在青石砖地面,额头的伤口只是草草地包扎了一番,见识到晏皇后的雷霆之怒,他抿了抿唇:“母后,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设法亡羊补牢,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晏皇后红袖一晃,厉目瞥向睿王:“你还好意思事后诸葛?本宫问你,萧凤卿为什么会知道璇玑钗不在回雁峰?” 睿王一愣,茫然道:“儿臣……儿臣也不知,许是萧凤卿用了什么手段打探到的。母后您也看出来了,萧凤卿的实力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他本人就是那么个横行无忌的性子,行事毫无章法,咱们对上他,就好比秀才碰上了流氓,根本防不胜防。” 晏皇后冷冷盯着睿王的双眼,沉声道:“璇玑钗的事,知情者寥寥无几,消息绝对是从你这儿泄露的,你喝了那么多酒,酒后失言或者有人趁你酒醉套话,这些都有可能。” “萧千宸,你怎么这么耐不住?明知你父皇重病在身,你还耽于杯中之物,这不是现成的把柄给人抓吗?” “本宫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把璇玑钗的秘密透露给旁人?”晏皇后刻意放缓语速:“宸儿,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本宫!” 睿王眼角低垂,皱眉思忖,不知想起什么,他的眸底倏忽有光芒闪烁,那点异色稍纵即逝。 尽管睿王掩饰得足够迅速,晏皇后还是把他的异状收入眼底,她眯了眯眸,脑海中迅速划过一张面孔,心里虽有数,然则脸上依然不显山露水。 “你,可是想起了谁?”晏皇后缓慢地问着。 睿王眉心紧皱,面露难色:“儿臣醉得太厉害,好些事都不记得了,请母后见谅。” 他垂着眸,没看到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晏皇后冷如寒冰的眼神,眼里有凌厉杀机闪现。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大红色身影突然出现在睿王的余光中,步伐沉稳有力。 “娘娘,王爷。”朱桓拱手一礼。 晏皇后本就心情不好,看到朱桓,脸顿时拉得更长了,眼色冷凝:“你怎么来了?” 朱桓不慌不忙,温声道:“微臣担心王爷。” 睿王一哂,眼底不自觉就带了点鄙夷不屑。 “厂臣耳目众多,本王前脚被父皇贬斥,你后脚就收到消息了吧?你过来是真的担忧本王还是专门看本王的笑话?” 朱桓摇头失笑:“睿王是皇后的爱子,微臣怎敢奚落王爷?微臣是来劝王爷稍安勿躁的。” “稍安勿躁?厂臣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睿王嘲讽地挑眉,冷笑:“本王马上就要去边关吃土沐沙了,远离骊京的权力中枢意味着什么,答案不言而喻,在这种情况下,本王如何淡定?” 闻言,晏皇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容轻蔑。 朱桓叹了一声,恭敬道:“王爷,宁王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卧薪尝胆,您的起点比他高太多了,对宁王而言,最难的是从无到有,对您而言,最难的却莫过于从有到无。皇上让您去边关,听着是罚你,其实咱们也可以将危机转化为良机,端看咱们自己如何把握了。” 睿王眸光一闪,试探道:“兵权?” “正是!”朱桓欣然抚掌:“王爷,真正的权力不是从皇上手里获得,而是该以兵权谋取。您大概也听过一句话,文人的笔杆子,武将的长刀都是能够乱国的,与其留在骊京腥风血雨的夺嫡,倒不如直接手攥兵权来得实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了兵权,何愁没有权力。” 睿王若有所思,良久都没开口。 晏皇后冷睇着睿王:“太子跟萧凤卿之所以能达成利益同盟,无非是萧凤卿许诺护持太子顺利在夺嫡中杀出重围,可是你别忘了,那是你在骊京的前提下,倘若你不在骊京,没了你这个最大的威胁,他们还能同心协力吗?” “不错。”朱桓点头:“王爷,纵使咱们这次交锋暂时落了下风,可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自己稳坐钓鱼台,没了您,太子与宁王的盟约自是不攻自破。届时,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您在边关落得清净,何乐而不为。” 睿王半信半疑,犹豫道:“母后,父皇派儿臣去边关,肯定对儿臣早就有了提防,他肯定不会允许儿臣在边关大肆笼络军心。” 晏皇后淡淡一笑:“天高皇帝远,本宫在边关也不是毫无人手可用,只要你这性子稳一稳,本宫可以向你保证,你在边关的日子绝对不会比在骊京差。” “母后,原来您早有盘算!”睿王又惊又喜,脸上的慌乱逐渐被坚定所取代:“既然母后已经有了天衣无缝的计划,儿臣定当好好表现,全力配合母后!” 晏皇后冷漠地勾勾唇:“你不在骊京,本宫也能放开手脚施为,你用不着忧虑太子会真的登基,有本宫在,那把龙椅的主人只有你。” 睿王郑重地点点头:“儿臣在边关恭候佳音。” 朱桓瞥了眼重新振作冷静的睿王,温言道:“王爷,不出两年,您就能重回骊京,您在边关只需要做一位爱重将士的皇子便好,这民威和军心都有了,到时候登基的阻碍自然也会跟着变小。” 听到朱桓语重心长的话,睿王面色淡漠地挑了下眉:“本王该怎么做,心里有数,用不着厂臣耳提面命,母后还在这儿,厂臣这是迫不及待要教本王做事吗?” 朱桓气定神闲地笑笑:“微臣不敢。” 睿王收回视线,再次望向晏皇后:“母后,儿臣一定会牢记您的教诲,也请母后在儿臣不在的这些日子好生珍重自己。” 晏皇后面色平淡:“你先退下吧,好好检查一遍伤口,以后的路到底要怎么走,你自己务必想清楚。” 睿王端容应下,站起身徐步退下。 等睿王的影子消失后,晏皇后微微偏头,睨向一侧的朱桓:“去查一查周静姝的背景。” 朱桓了然于心:“微臣早就派人去查了。” 晏皇后冷然一笑:“早些年,这个周静姝还算安分,又是农女出身,只要她不惹事,睿王想护着就护着吧,不过近来瞧着,或许也不是个省心的。” 朱桓深有同感:“周侧妃进退有度,这么多年能在吴湘儿的打压下安然无恙,看行事作风也不像普通农女,微臣一早就觉得这女子来头不小,睿王如今的处境不太乐观,有些事还是不要疏忽比较好。” 晏皇后不再提及周静姝,沉默片刻,转身吩咐卉珍备好草席等物。 朱桓目光炯炯落在晏皇后的面上,心绪起伏得厉害,他定定神,问道:“娘娘这是要?” 晏皇后的表情水波不兴:“脱簪谢罪。” …… 睿王神情莫测地回到了周静姝的院落。 月光清凌凌的,洒落攀满爬山虎的院门。 睿王缓步上前,院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缝隙中传来女子的轻吟浅唱,温柔的女音随风飘送至一望无际的夜空,牵着云遮住月亮。 这女声异常耳熟,还记得他初次邂逅她,少女正站在阡陌错落的田野小路上唱小调,身姿婀娜,漫天彩霞都仿佛披在了她的身上。 一见,就此倾心。 顿了顿,睿王最终是抬手推开了院门。 夜幕寂静,随着轻微的咯吱声响起,周静姝循声侧过了头,看到额头受伤的睿王,面色一变,赤脚从藤椅上跑向睿王。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她黑白分明的双眼盛满担虑,没有半分虚假。 睿王笑着宽慰:“本王无事,静娘别怕。” “血都渗透纱布了,怎么会没事?”周静姝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似是想触碰睿王的伤处,可指尖刚一触到染血的纱布,她就受惊了一般缩回手,大喊着思思的名字。 睿王注视着满面急切的周静姝,心底的疑窦稍减,视线下滑,凝定在周静姝凸起的腹部,他戒备的神情淡了淡。 “本王出去的时候,你还睡得挺熟的,怎么这会儿就起来了?”睿王扶着周静姝慢慢走回藤椅:“你是双身子的人,御医叮嘱过要你多加休息。” 周静姝依靠着睿王的肩膀:“你半夜被父皇叫走,妾身心中不踏实,反正也睡不着,所以就出来等着你。” 睿王垂眸扫了眼周静姝,她的容貌不算特别出众,可眉梢眼角都宛如熏着岁月的柔香,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平和淡雅,让他心旌摇曳。 这样一个楚楚动人还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会是出卖他背叛他的细作吗? 念头再度浮现脑海,睿王的眸色变幻不定。 周静姝的身份很干净,是一个无父无母的贫家农女,他是因为周静姝的容貌酷似吴淼,才动了把人抬进王府的心思,这些年,周静姝在王府内院不争不抢,性情温柔娴静,深受他的喜爱,在王府下人中也颇有口碑。 比起高调张扬的吴湘儿,周静姝在王府更得人心,即便是晏皇后都没特别刁难过她。 可如今有了猜忌,睿王便忍不住想:兴许周静姝就是出于细作的原因,是以才低调示人。 恰此时,思思拿来了医药箱。 周静姝亲自为睿王处理伤口,巨细无遗。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馨香,睿王淡声道:“本王不日便要去边关。” 周静姝怔住,可手底下的动作依然一丝不苟,她凝眸看着睿王:“为何?” 睿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静姝,声线平板寡淡:“因为本王在回雁峰埋了火药想炸死萧凤卿,因为本王卷入了萧凤卿被刺杀的事,父皇龙颜大怒,所以把本王贬去了边关,三年内,无召不得回京。” 周静姝的反应出乎睿王的意料,她连吃惊的情绪都没有,只是恍恍惚惚地点了下头。 睿王皱起眉:“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周静姝的面上绽放一抹柔笑,继续仔细地给睿王处理伤口:“王爷醉酒之时,就已把这事告诉妾身了,只是王爷喝多了没记住。” “父皇派邢公公前来传召王爷,妾身就隐约猜到了原因,不过妾身还是存了点侥幸,希望是王爷说了醉话,也希望是妾身想多了。” 睿王眯了眯眸,眸光隐隐有寒芒:“本王设局杀害亲兄弟,你不觉得匪夷所思?” “妾身是睿王府的人,是王爷的侧妃,”周静姝细心地碾碎药粉撒在睿王的额头上:“王爷所做的任何决定,妾身自己的想法不重要,王爷能收获多少才是最紧要的。” “放在普通百姓家还有几个儿子为了一份田产争得头破血流的,何况是皇家?”周静姝感慨:“王爷不必为此有负担,这皇族的利益千丝万缕,择一便要弃一,父皇让你去边关,倒也并非全然是惩罚,大概是想打磨王爷的性子,王爷不要惊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睿王面无表情地听着周静姝的款款安慰,他看着周静姝,周静姝冲他恬淡地弯起嘴角。 仿若一阵春风轻轻拂过心尖,睿王对周静姝的防备散去不少,倘若周静姝没承认,他或许会真的怀疑她,眼下既然周静姝承认了,他的疑心也相应减少。 泄密璇玑钗的人,他还得查查,不能冤枉了她。 “本王去了边关,你就要单独留在骊京了,大概……”睿王的眸光停在周静姝的孕肚上,语气柔和:“大概是看不到我们的孩儿出世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王爷,”周静姝反手握住睿王,微笑:“妾身和孩儿愿意随王爷一块儿去边关,我们是一家人,当然是到哪儿都该在一起,请王爷不要嫌弃我们是累赘。” 睿王讶然:“你如今身怀六甲,怎能陪着本王长途跋涉千里奔波?” 周静姝抿嘴一笑,紧紧握着睿王的手:“王爷,你去了边关生活起居都需要有人照顾你,你不是说过妾身最了解你吗?王爷若不在骊京,妾身形单影只地住在王府,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带着孩子一起跟随王爷。” 睿王动容,沉吟片霎仍是摇头:“本王也想一家团聚,可此行是父皇对本王的惩戒,本王不能留有话柄给外人,况且,你胎相本就不稳,还是好好待在骊京把孩子生下来。” 周静姝泪盈于睫:“王爷,妾身不舍得……” 睿王凝视周静姝半晌,一声轻若不闻的叹息从唇齿间宛转溢出:“静娘,本王知道你一片真心,可如今这局面瞬息万变,本王怕是不能太分心。你就安心在骊京待产,三年时间转眼即逝,本王很快回来,你在王府把孩子教好,本王将来不会亏待你。” 周静姝被睿王圈进了怀中,男人的绵绵情话落在耳畔,周静姝一言不发地听着,时而细语应和,可眼底却幽深无澜。 …… 在睿王去边关这件事令众人措手不及之后,更劲爆的消息又来了,被建文帝宠爱了几十年的晏皇后遭了建文帝的厌弃,数日都跪在澎德堂前脱簪谢罪。 与之相对的,则是水涨船高的太子,太子被建文帝当透明人忽视了二十多年,终于拨云见日,迎来了出头之日,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好好地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的滋味。 建文帝的病时好时坏,太子身体力行地帮建文帝试药,这一番侍亲至诚的模样令朝臣们赞不绝口,建文帝对太子的态度也日益舒缓。 萧凤卿整日跟在太子后头摇尾巴,曾经的睿王党成了不折不扣的太子派。 太子与萧凤卿的关系也越发密切,连着晏凌近日也受到了不少诰命的盛情相邀。 黄昏时分的韶年苑被夕阳镀上浅色流金。 晏凌指使几个婢女收拾箱笼,在回雁山庄待了个把月,想起期间经历的点点滴滴,惊险和安谧都体验过,她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回到骊京,也不知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王妃,”花腰轻步走过来:“王爷他在栖霞谷等您过去。” 晏凌一愣,随即想起萧凤卿的确在午后派白枫传话嘱咐她在日暮时去回雁峰的栖霞谷,具体是何事,他也没明说。 当时她并没放心上,经过这一大半天的忙碌,她理所当然也就忘到了脑后。 栖霞谷在回雁峰西侧小径的谷底,周遭人烟稀少,草木繁盛,道路平坦,依稀有瀑布的水流声断断续续传进耳朵。 晏凌漫步在栖霞谷内,所经之处皆鸟语花香,芦苇飘荡野草蔓蔓,云烟缠绕,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人流连忘返。 纵使在回雁山有过不愉快的记忆,不过晏凌仍旧对此处生出了些许不舍,也不知将来还有没有机会踏足这里。 脚步顿在一棵开满了粉色绒花的合欢树下,晏凌深吸一口气,慵倦地舒展着四肢。 风起,朵朵色彩明丽的合欢花落满晏凌肩头。 晏凌忽然觉得鼻子发痒,捂着鼻头秀气地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头顶倏然有清冽的男声低柔响起,随着迎风飞舞的合欢花散在空中。 “本来还以为今日在这世外桃源能遇上个惊为天人的玄女,我两能把酒同欢一番,没想到,仙女没碰着,来者反而是我家那只喜欢炸毛的小猫。” 第132章 你生得好看,我能吻你吗 持续大半宿的秋雨终于停歇。 云朵慢悠悠地飘来,遮住了悬在夜空的一轮银白圆月,水银般的光芒透过云翳泄露丝缕,照亮烛火都找不到的角落,散发着零星微白。 萧凤卿离开了洗砚堂,在门前略微站一会儿,便径直朝浮梦园的方向阔步而去。 他被温月吟咬伤的手已经止了血,疼痛鲜明,但他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始终是淡淡的。 走到浮梦园的四季花园,萧凤卿忽然驻足。 他长身玉立,俊美的面容被风灯的灯芒一分为二,半明半昧,唯独一双星眸似寒星跃动。 沉吟半晌,萧凤卿突然抬起左手,缓慢又坚定地按压在右手腕的牙印处,一阵钻心的疼痛之后,止血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皮开肉绽。 萧凤卿却兀自笑了笑,眼底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犹如两簇点燃黑夜的萤火。 他继续迈步,脚步沉稳悠闲,不疾不徐地走到明曦堂前,出乎意料,她屋里还留着一盏灯。 留灯,就代表在等待。 原本他还以为她肯定不会想再见到他。 没想到…… 萧凤卿方才还略有郁卒的眉眼彻底舒展开,宛若被一层层彩墨精心描画过,眉梢眼角都神采奕奕。 谁说冰块捂不热? 这不就成了吗? 萧凤卿顿时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虽然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是饮鸩止渴,可泛着甜味的毒药本就让人上瘾。 仲雷斥责他疯了,萧凤卿无不自暴自弃地想:或许我的确是疯了,从冷眼睥睨世间的神祇到沾染人间烟火的凡夫,哪怕明知这个女人不属于自己,都疯了似的想要占有。 萧凤卿没去敲晏凌的房门,而是踩着月光转身走近了樟树下,他背靠着树干,幽邃的目光落在那扇映着晏凌剪影的双花门上。 婆娑树影在一圈圈温柔无比的月辉中徜徉,他鼻翼微动,嗅到了清新怡人的花香。 萧凤卿隔着一条回廊专注地凝视晏凌的身影,她应该正看书,大抵还顺便会发呆,因为她的影子很久很久才会在烛影中晃一下。 萧凤卿伸指在虚空描摹她的身姿,把这个人的轮廓一点一点刻进脑海。 幸亏他来了,不然都不知道她如斯喜欢他。 低声一笑,看着看着,一股淡淡的疲倦侵袭,他身不由己地闭上眼…… …… 晏凌独自枯坐了整晚。 她特意在手边留了一盏最亮的灯火,可任凭火烛从明亮到黯淡再到完全熄灭,那人从未出现。 这样的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但要说她从不曾期盼过那个熟悉的人仿若从天而降地来到面前,也不对。 但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他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待了一夜的事实。 失落在所难免,不过还在能够容忍的范畴。 她是自由的,没人可以束缚她。 她不会走苏眠的老路,将毕生都托付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她不需要依附任何男子。 如是想着,晏凌的心情倏然明朗起来。 直至公鸡打鸣,晏凌才单手支颐假寐了片刻。 半梦半醒间,晏凌忽觉公鸡的叫声不太对劲,好似就在自己的耳畔回响,而且叫法古怪。 她蹙眉,勉力睁开迷瞪的眼睛,茫然四顾,那鸡鸣貌似是从窗外发出的,好像确实很奇怪。 晏凌站起身,抬眸朝琉璃窗走去,靠近窗口,她随意往外扫了一眼,尔后,顿时愣住了。 回廊一侧的樟树下,眉目绝艳的男人笑眯眯地看向她,双手拢在唇边“喔喔喔”不停。 晏凌:“……” 她风中凌乱了一瞬。 萧凤卿放下手,见晏凌傻呆呆的,他大步走到窗口,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早安,阿凌。” 这一声把晏凌出走的神思又唤了回来。 她冷淡地侧开头:“别碰我。” 萧凤卿明知故问:“为何?” 晏凌露出嫌恶的表情:“脏。” “脏?”萧凤卿错愕挑眉,他举起自己的手一本正经着打量,煞有其事地翻转两面:“阿凌又吹毛求疵,明明我的手就很干净。” 晏凌冷眸扫过去,男人的手掌白璧修长、根骨明玉,肌肤透着近乎晶莹的颜色,晨曦柔和地洒落,为他修洁的手指镀上了微光。 “哪里脏?阿凌,你倒是说出个道道来。” “你用抱过别的女人的手碰我,我嫌脏。”晏凌一字一顿,盯着萧凤卿的眸光像山涧结冰的溪流:“所以你别碰我,我可不乐意沾染其他女人的男人。” 萧凤卿仍旧是言笑晏晏:“哪儿有什么其他的女人?我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只属于你。” “别再用这副嘴脸应付我,恶心透顶。” 晏凌哂笑,并不打算和萧凤卿再磨叽,直接就拆下撑窗的支杆准备动手关窗。 “诶!”萧凤卿眼疾手快地扒住窗扉,满肚子话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朝外倒:“我在屋外等你一夜,你对我就是这种态度?昨晚落秋雨,破晓时分还结了湿淋淋的露水,可我就那么傻站着等你醒来,连一步都没走开过。阿凌,能不能别老身体力行地诠释‘最毒妇人心’?” 晏凌一顿,狐疑地盯向萧凤卿。 萧凤卿穿着昨夜那身紫衣,下巴有青色的胡渣,平生几许落拓不羁,衣发皆被露水打湿,就算并非等了整夜,应当也是来得极早。 晏凌的目光顺势下移,掠过萧凤卿露在袖口外的手腕时,眸光倏忽一凝,面色微沉。 萧凤卿的右手腕有一处皮肉外翻的伤口,她凝眸细看,察觉那伤处似是被人刻意挖烂的。 “我昨晚帮月吟运功逼毒,她当时生不如死,失控之下便死死咬了我一大口。”萧凤卿觑着晏凌晦暗的脸色,故作轻松地笑道:“那痕迹特别深,想来即便愈合了,也肯定会留疤。” 看着那个伤口,晏凌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萧凤卿雨夜抱着温月吟疾奔从而忽视她的画面…… 心底又不受控制地想象出温月吟咬着萧凤卿的手的情景…… 晏凌陡然生出胸闷的感觉,一时忘了克制自己的情绪,扭头就走。 “我出洗砚堂时认真想了想,倘若我这一辈子身上都带着别的女人的印迹,阿凌嘴上不提,心里必然是不舒坦的。” 萧凤卿眼见晏凌要走也不阻拦,双眼亮如晶石,嘴角越发高高扬起,朗声说道:“我就想,能怎么去掉这个牙印呢?所以我就自己把它连皮带肉重新挖出来了,待我伤势愈合,再用上好的伤药,自然就能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晏凌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萧凤卿笑睨着晏凌的背影,抿抿唇,双手托腮,忽然高声:“阿凌嫌我这双手脏,我愿意为了阿凌剥皮去骨,阿凌嫌我这个人脏,我愿意为了阿凌跳进黄泉重新轮回,阿凌嫌我一身罪孽大杀四方,我也愿意为阿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晏凌仍旧无动于衷。 眼看着晏凌就要绕过雕花拱门,萧凤卿伤脑筋地皱了皱眉,他深呼吸一口气,不假思索道:“我不喜欢温月吟,我只喜欢你。” 晏凌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步子更大了。 见状,萧凤卿眼底的笑意迅速被冷潮淹没,他眯了眯眼,猛地单手撑在窗台上犹如白鸿掠入室内,箭步追上了埋头走路的晏凌。 “阿凌,你在逃避什么?”萧凤卿拉住晏凌,凉幽幽地审视着她,一把将人狠狠拽进自己的怀中:“我们昨晚不是很开心吗?” 晏凌猝不及防撞上了他坚实的胸口,她从容不迫地挣开萧凤卿,语气很冷静:“昨夜前,我还不知道温月吟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原来阿凌在吃醋。”萧凤卿低低地笑了笑。 晏凌坦言:“是。” 萧凤卿闻言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晏凌,险些以为她是假的,过去他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从她嘴里撬出一点真情流露。 没想到她眼下反而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我喜欢你,不是你一再得寸进尺的理由。”晏凌仰头,眉眼间写满不悦。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晏凌,沉声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我被朱桓暗算,她为我中了三色堇的奇毒,余毒直到现在都没拔除,我费心寻找璇玑钗,也是为了她。” “仅此而已?”晏凌抬眸,目光清凉,语速极为缓慢地追问:“只是救命恩人而已?” “萧凤卿,背叛和欺骗是我这一生最憎恨的事,你之前骗了我多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希望你再骗我,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我不会去找你身边人求证。” 萧凤卿心弦一动,眸底有深邃的星芒划过。 晏凌的话太有诱惑力,诱惑他习惯性地想要向她说谎,相识至今,他对她撒过大大小小的谎,有些谎言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信了。 温月吟的真实身份,他当然不能和盘托出。 否则拔出萝卜带出泥,以晏凌的敏锐,她轻而易举就能一叶知秋。 晏凌近前两步,不落睫地仰视着萧凤卿:“是或不是,很难回答?” 迎着晏凌那双乌沉沉辨不出息怒的凤眼,萧凤卿骤然清醒过来。 他不能坦白,也不能再撒谎。 “我与月吟自小一起长大,母妃很喜欢她。”萧凤卿定神,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微蜷,他换了一则委婉的说法:“母妃本来想让我跟月吟成婚,可是月吟的身份太低,父皇并不同意,我对月吟也并无男女之情,所以此事……” 他望进晏凌深不见底的双眸,心跳急促,喉结微微一滚:“不了了之。” 晏凌默不作声,神情淡静。 萧凤卿的答案在她的料想当中,从昨晚亲眼目睹垂花门那一幕幕场景开始,她的直觉就告诉她,萧凤卿跟温月吟的关系不简单,甚至比他和沈若蝶还亲密几分,那种发自内心靠近彼此的张力,是骗不了人的。 她莫名想起那日在猎场,温月吟说她喜欢上了萧凤卿,因为她提到萧凤卿的时候眼里有光。 世事便是如此,当你并未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真正上心,很多端倪都会被潜意识忽略,而当你的心态有了转变之后,往昔不曾留意过的细节就成了有迹可循的佐证。 那一天,萧凤卿的名字从温月吟口中轻轻吐露时,她分明在少女的眼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微茫,那光芒虽然消失得迅如流星,却依旧能在灿烂的阳光下被她不经意地装进记忆。 这一刻,晏凌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明。 她还记得那次遭无端发疯的萧凤卿咬伤了脖颈,温月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递过来一方染着兰香的手帕,彼时未曾特意留心,如今回想,才猛然醒悟为何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那般纷杂,她们的交集不多,可每一次都是为了同一个男人。 晏凌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昨夜撞见萧凤卿抱着花娘,心里其实并无多少波澜。 但她看见萧凤卿无微不至地护着温月吟之后,她的心就像涨潮了的海水,几欲将她吞噬。 嫁进宁王府以前,晓得萧凤卿花名在外,也明知王府有多少姬妾,可是她从不介怀。 即便沈若蝶隔三差五找茬儿,她都不认为有多了不得。 然而,宁王府的粉黛三千、萧凤卿青梅竹马的沈表妹,这些加起来统统不如一个温月吟令她如鲠在喉! “这么说,你们是两小无猜咯?怪不得我总觉得你们的交情非比寻常。” 晏凌似笑非笑,尽管极力抑制,萧凤卿还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颤音。 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酸的。 萧凤卿不错眼地观察着晏凌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欢喜又忐忑。 “阿凌,你是嫉妒了?”他试着握住晏凌的手,小心翼翼探问,唇角却忍不住勾起:“原来你这么喜欢我,这么害怕失去我,我真是受宠若惊。” 萧凤卿的揶揄宛若重锤在晏凌越发疏松的心墙上狠狠砸出口子。 “阿凌,你不要生气,我对月吟只有兄妹之情,在你出现以前,我鲜少有精力来分辨自己的感情,于我而言,无论跟什么样的女子在一起,结果都是大同小异。” 萧凤卿又往前走了一步,凑在晏凌耳畔,用格外温柔醇厚的语调将自己的肺腑之言源源不断地送进她的耳朵:“直到喜欢上你,我才明白真正想要同一人厮守终身是什么感觉。” 晏凌却像被一根针扎了一般,毫不犹豫地甩开萧凤卿:“去找你的那两颗小青梅吧。” 萧凤卿轻笑,炙热的眸光摄住了晏凌:“可我只喜欢你,别的女人都不感兴趣。” 晏凌不偏不倚地直视着萧凤卿,用前所未有的冷肃口吻说:“那好,你把这王府所有的妾室都遣散,包括你那个楚楚可怜的沈表妹,待你他日登基以后,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萧凤卿怔住,不意晏凌竟会直言不讳地提出这种要求。 他的确喜欢晏凌,但从未奢望能真的和她在一起,自然也没设想过为了与她长相厮守能做到何等地步,眼下听晏凌理直气壮地要求他做这些,他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便暗暗咋舌,这女人,真的很敢说啊! “萧凤卿,不是说喜欢我吗?”晏凌冷然扬唇:“贵为将来的九五之尊,你的‘喜欢’总该有些分量,但我不稀罕,就算你真的做了一国之君,我也永远不会为你委屈我自己,我不会给任何人做妾,也不愿意为了争抢男人与别的女人斗得头破血流,这是我的底线。” 旭日东升,淡金色的阳光在晏凌脸庞勾勒出倔强的弧线,她清眸似水,脊背挺直,神态是罕见的严肃认真,站在不远处,仿若一棵清华坚韧的松柏,身后闪耀着遍地金芒。 萧凤卿眸色深深,许久都没启唇。 晏凌对萧凤卿的回答也有数,笑了笑,飒然转身离去。 …… 早上的谈话算不欢而散,萧凤卿仍旧赖在浮梦园用早膳。 见到萧凤卿若无其事地上桌,晏凌也不急着赶人,略微思索片刻,转而低声吩咐绿荞再去厨房端一盘糕点过来,还特意嘱咐要用大盘子装。 萧凤卿刚沐过身,换了一身月白色锦衣,又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 看到晏凌和绿荞交头接耳,他挑挑眉,预感晏凌此举恐怕和自己有关,但并没多在意。 “阿凌,你太瘦了,吃点这个,补血的。”萧凤卿给晏凌盛了一碗红枣粥。 晏凌对萧凤卿的殷勤照单全收,估摸着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干脆颐指气使地命令萧凤卿给她布菜,萧凤卿自然是有求必应。 须臾,绿荞端着一只托盘从外走进来。 她把托盘放在案几上,杏仁酥的香味立刻飘散在四周。 萧凤卿看着那一大盘杏仁酥,眼波微漾。 晏凌把杏仁酥推到萧凤卿面前,淡声道:“你把它全吃了,我就能稍微消消气。” 那时在寻芳馆,张知府给萧凤卿叫了一碟杏仁酥,萧凤卿一枚都没碰。 显见,他极其不喜欢吃这东西。 她还专门叮嘱绿荞多加了很多白糖。 萧凤卿垂眸,静静地瞅着那碟堆成一座小山的杏仁酥。 晏凌冷冷地渡了一记眼色给萧凤卿:“不爱吃?那不好意思,以后浮梦园每顿饭都会备上杏仁酥做点心,你若是不想吃,从今天开始,你就别再来浮梦园蹭饭了。”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纷纷对萧凤卿表示同情。 萧凤卿沉默一息,淡笑着揽过那碟杏仁酥。 “既然是阿凌要我吃的,哪怕是砒霜,我也得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晏凌以为这又是萧凤卿在嘴贫,没当一回事。 萧凤卿坐在桌边,一枚一枚地吃着杏仁酥。 他吃得很慢,晏凌看向绿荞,绿荞给萧凤卿倒了一盏羊奶。 羊奶,也是萧凤卿不爱喝的。 闻到那股腥味,萧凤卿脸都绿了。 晏凌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喝着红枣粥。 萧凤卿犹豫片刻,以视死如归的心态继续喝羊奶,吃杏仁酥。 熟料,还没吃完半碟呢,萧凤卿就坚持不住地晕了过去。 晏凌:“……” 她只是逼他吃了不爱吃的食物,他用不着这么弱鸡吧? 堂堂男子汉,胃口这么小? 她笃定萧凤卿是演戏骗她心软,遂狐疑地起身查看萧凤卿的情况。 然后—— 她看到萧凤卿的脸颊、脖颈、手都起了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红疙瘩,一直延伸到领口。 晏凌瞳孔一缩,惊呼道:“快传府医!” 第133章 岁月缱绻 葳蕤生香 晏凌循声望去。 晚风徐徐,满树粉绒堆簇,饱满的花夹宛若一串串羽毛风铃,翠碧摇曳中,如有清音妙吟。 一身白衣胜雪的男人,静卧在花枝间,支着腿,慵懒地靠在虬壮的树根上,似玉山倾倒。 他微垂眼皮晲着晏凌,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腰间翠绿欲滴的玉笛,眼眸璀璨,神态兴味。 那一双漆黑沉静的桃花眼仿佛聚拢了阳光,定格在晏凌身上的时候,她有种目眩神迷的感觉,然后一颗心也犹如飘飞的合欢花,落下满地迷人眼的纷乱。 对视片刻,晏凌率先回神,她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可入画的风景,笑了笑。 “这回雁峰居然有这么漂亮的景致风光,一点也不输杭州。”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挑挑眉,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既然觉得此处不亚于小桥流水人家的杭州,何不倦鸟投林?” 晏凌滴水不漏地反驳:“倦鸟阅尽山河万景,对于她而言,新林不如旧林安逸。” 萧凤卿勾勾唇,眼睫遮挡的眼底有暗芒涌动。 晏凌仰视着萧凤卿:“你把我叫出来是做什么?就为了欣赏你当花仙子的境界?” 萧凤卿失笑,笑容风流近妖:“瞧你说的,我这是为了报答你那晚救我的恩情,骊京可没这么优美的景色,不过若是你愿意,我也能再陪你来一趟。” 晏凌没有接腔,收回目光,慢悠悠在原地踱步了半圈,目光掠过不远处升起的火堆还有小几上的瓶瓶罐罐:“我们今晚歇在这儿?” “回雁峰的日出很美,你不想看看?反正咱们明日上午才动身回京,有的是时间逍遥。” 萧凤卿翻身自树上轻盈落地:“等回到骊京,大概就没这么好的闲情逸致了,我这也算是借花献佛。” 晏凌嫌弃:“这么美的地方,你却拿来烧火做饭,真真是暴殄天物。” 萧凤卿不以为意:“对着美景吃美食,心情只会更加舒畅,阿凌,你太拘泥于俗物了。” 晏凌不疾不徐地跟在萧凤卿后头:“沐星月野炊,听你附庸风雅,我怎么觉着这么别扭呢?” 萧凤卿斜睨晏凌一眼,哼笑:“又在明目张胆地影射我是个滥杀无辜的魔头了。” 晏凌莞尔:“这世上最缺的就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宁王殿下当真是物以稀为贵。” 萧凤卿从善如流地接口:“晓得本王是世上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也没看你多珍惜,找你当个王妃还得本王三顾茅庐。” 晏凌再次被萧凤卿的无耻给惊到了,瞪着他:“要点脸好吗?你那明明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算无遗策。” 萧凤卿理直气壮:“谁让本王有能耐,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个蠢笨的庸脂俗粉,本王也不会花费那么大气力。” 晏凌撇撇嘴,不再跟这疯子计较。 眼见萧凤卿挽起袖子缓步走到一汪椭圆形的月牙泉边,晏凌不解:“凫水?” 萧凤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还能再无知一点吗?”说着,他话锋一转,意态闲适地环胸而立,眸瞳流荧闪烁,笑眯眯的:“莫非你又想看夫君宽衣解带了?” 这回换晏凌甩眼刀了:“无耻。” 萧凤卿的面容戏谑又温和,他没再跟晏凌斗嘴,转回眼眸,眸子在清澈如镜的水面凝眸一掠,尔后自顾自脱下靴袜,修长手指将白色的衬裤折成寸宽的条形,一圈一圈不紧不慢地往上捋,直至叠到膝盖骨附近才堪堪罢休,随后,他回头看晏凌一眼,怡然自得地下了水。 晏凌恍然大悟,好笑道:“捞鱼?” “不然晚上吃什么,这儿的鱼特别鲜美。”萧凤卿微微弯着身贴近水面,小半个身体都浸润在清凉的泉水中,他舒适地喟叹:“这活泉的滋味并不逊色于温泉,你要不要试试?” 晏凌垂眸细看,发现泉底果然有数个细小的泉眼,它们潺潺冒着清冽凉润的泉水,有游鱼绕着泉眼欢快地游动,鱼尾巴一甩一甩的,像海中摇开的一丛海藻。 见晏凌纹丝不动,萧凤卿不满地皱起眉:“宁王妃,你可不要坐享其成,下来动一动。” 晏凌抿抿唇,想到曾经在杭州也有过下河抓鱼的经历,三两下就把自己的鞋袜也褪了。 她踩着低岸步伐轻缓地走到泉沿,略略低腰,双手在凉爽的泉水里划了几下,一环环涟漪自她身前波荡开来,她捧着凉冽的泉水挨近脸颊边碰了碰,沁凉的感觉令人精神大振,笑道:“这的确是一处好地方,怪不得你父皇经常来回雁峰避暑。” 萧凤卿不置可否,侧过身去给晏凌捉鱼,他记得晏凌爱吃鲤鱼。 泉水在暮光下泛着粼粼光亮,绚烂的彩霞投射,在泉眼附近泼洒着五光十色的光芒,鱼群在水底活泼地甩动着尾巴,萧凤卿瞄准一条青色的鲤鱼,眼疾手快地握住鱼腹往上一擎,朵朵水花随着他的动作喷溅四射,在阳光下闪耀着透明的水光。 转头一看,晏凌仍旧在不远处用泉水洗脸,她是贪凉的性子,从韶年苑赶到栖霞谷,鬓角微渗汗意,如今见着这凉丝丝的泉水,忍不住就沉溺了,根本没帮萧凤卿扑鱼的意思。 萧凤卿挑挑眉,忽然将那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朝晏凌身上一丢,晏凌猝不及防,被鲤鱼的尾巴甩了一脸水,鲤鱼脱离萧凤卿的潜质,高高兴兴地跳过晏凌的发髻,重新隐入泉中。 鬓发散乱,带着腥味的泉水沾在唇角,晏凌恼怒,低眸搜索片刻,两指准确地插入水面夹住鲤鱼,复又把那条好不容易重获自由的鲤鱼再次抛向了笑得直不起腰的萧凤卿,萧凤卿伸开双手不偏不倚地接住再入魔爪的鲤鱼:“王妃貌美,连这鱼都禁不住想要一亲芳泽,比起来,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夫君反倒落了下乘,真是好不凄惨。” 晏凌眼波流转,倏地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到萧凤卿面前,好整以暇地歪头打量萧凤卿:“王爷今日玉树临风,貌比卫玠,尤其是置身在这风光秀美的美景中,当真是人画合一,让人悦目娱心呀。” 萧凤卿眸光一跳,压住嘴角上扬的笑意:“阿凌还是不要随便夸人,为夫都有些飘飘欲仙了。” 晏凌笑颜如花地凑近萧凤卿,潋滟迷蒙的凤眸染上了朝霞美丽的彩光,点漆一般的墨瞳装着萧凤卿的俊脸,萧凤卿能透过她清亮澄净的双眸清晰窥见自己的模样,包括唇畔那丝丝纵容的笑意,他似笑非笑:“阿凌靠那么近,是想亲我吗?” 晏凌大大方方地承认,坦言道:“你长得好看,我想亲一亲你,可以吗?” 萧凤卿凝视着晏凌,晏凌一脸坦荡,他胸腔有悠长的叹息宛转回旋,点点头:“我的荣幸。” 闻言,晏凌笑靥越加娇丽明媚,俯身道:“那你闭上眼。” 萧凤卿意味深长地扫了眼晏凌,唇边一勾弧度,慢慢阖上双目。 他听见夏风拂过岸边枫叶的婆娑声响,缠绵的,缱绻的,盘旋在灿烈如火的枫树上不舍离去。 他也能嗅到女子幽微的体香乘着熏风卷着水香一寸寸侵袭自己,心跳加速,几欲破体而出。 “阿凌,你似乎不太会亲人,可不要把我的嘴咬破了。”萧凤卿表情放松,神态懒懒。 “放心,这个吻绝对叫你印象深刻,欲罢不能。”晏凌的声音夹了点儿笑,清脆又悦耳。 萧凤卿揶揄:“那你可别紧张,就算你技术不好,为夫也不会笑你的,你虚心请教,为夫也能教教你……”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一股水气掠面而过,有什么湿淋淋的东西就印在了萧凤卿的唇上。 粘稠的鱼腥味源源不断钻进了鼻孔,萧凤卿错愕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晏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面容还有她手里那条挣扎不休的鲢鱼,鲢鱼在她手中摇头摆尾,眼珠翻白,鱼眼直勾勾地锁定了萧凤卿,好似有种垂涎的味道。 萧凤卿的眼眸在那条撅起嘴巴的鲢鱼头上滞住,惊悚地抬手摩挲着自己水珠淋漓的薄唇,俊美面目瞬间狰狞了几分:“阿凌,你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晏凌把鲢鱼丢进水中,拍拍手:“礼尚往来而已,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萧凤卿失望地望着晏凌,捶胸顿足:“孽障啊,你怎么忍心让一条鱼来玷污你夫君的清白?” “有何不可?夫君容貌昳丽,令天地万物为之黯然失色,这鱼是百灵之一,见到夫君的美貌,自然亦是倾慕有加的,我帮它吃夫君的豆腐,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说完,晏凌煞有其事地做了一个佛礼:“菩萨在上,信女今次立有功德一件,您可得保佑我诸事顺遂。” 萧凤卿曲身掬起一捧水朝晏凌泼过去:“没良心的小毒妇,看我怎么收拾你。” 晏凌急忙躲开,回身用素手捞起一掌清水泼向萧凤卿的面上:“夫君,你脸脏了,我来帮你洗洗脸。” 萧凤卿躲避不及,被晏凌泼了一头一脸的水,墨发湿哒哒地贴在面颊上,沾了水的眉眼越加深邃,利落的颌线犹如刀削过一般,他阴恻恻地盯着晏凌,不知想起什么,轻笑,兀自动手拉开了自己的腰带:“既然娘子好心帮为夫洗脸,那不如帮着一块儿沐身吧。” 他动作极快,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衣裳都除尽了,身上只剩下一条被水打得半透明的亵裤,晏凌甚至都来不及转身,呆若木鸡地愣了一瞬,迅速落荒而逃,飞快地扭头上岸了。 萧凤卿得意地站在夕光下,冲着女子慌乱的背影高喊:“别害羞啊,都老夫老妻了。” 晏凌头也不回地跑到合欢树一侧,闻声忽然驻足,旋身折返了几步,红着脸颐指气使地使唤萧凤卿:“我不但要吃炙烤的鲤鱼,还要吃生鱼片做的鱼脍,你自己看着办吧。” 匆匆扔下这句貌似不甘示弱的话,晏凌又溜了。 萧凤卿静立泉水中,注视着晏凌渐行渐远的影子,倏然展颜一笑。 桃花眼粲然弯起,满眼温柔。 他瞥了眼明透的水面,有不易察觉的宠溺浮现面庞。 他早就识破了晏凌的恶作剧,配合她,只是不愿意扫她兴致。 她难得幼稚,他又怎能吝啬成全。 萧凤卿仰头,天际的火烧云一簇簇飘浮在已显微暗的半空,仿佛红色的棉絮落入千堆雪,远处山峰拓印着重重青影,一叶扁舟行过两侧郁郁苍苍的山谷,有飞鸟轻畅的鸣叫响彻长空,一切都如同徐徐展开的画卷。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 落日熔金,晚霞普照大地,月牙泉的泉水翻滚着波光粼粼的波纹,朝回雁山蜿蜒行去。 萧凤卿又生了一堆火烤衣服,他着亵裤,随随便便地套了件中衣,没系带子,就那么大喇喇地在晏凌跟前晃悠,没有一丝一毫的顾忌,生怕晏凌不知道他体魄多健美似的。 晏凌不自在地偏过头,见状,萧凤卿嘲笑:“自作孽不可活,这回知道什么是自找麻烦了吧?要不是你把爷的衣裳故意弄湿,爷也不至于赤着膀子烤它们,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念经,祈祷菩萨别让你长针眼。” “我就当是一头猪在眼前了。”这么一说,晏凌好像真的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她转过头,盯着萧凤卿,用命令的口吻道:“萧凤卿,我饿了。” 萧凤卿抬眸瞥她,唇角挑起:“你还真把我当你奴才用?” 晏凌心安理得:“是你把我叫出来的,如若不然,我这会儿还在山庄吃冰喝汤,不知多惬意。” “没空,没见我正忙着?”萧凤卿哂笑:“什么叫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我算明白了。” “之前你在杭州那小门小户待着,办差的时候估计有块馍馍啃就谢天谢地了,来骊京这才多久,竟然也学得那些陋习,连自己下厨都不乐意了,宁王妃,你还真当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 晏凌恼了,立刻站起身作势要走,萧凤卿不慌不忙地拉住她手腕,笑笑:“我这就给你烤鱼。” “王爷不是忙着吗?我就不打扰你了,趁现在天色尚未全黑,我自己回山庄去。”晏凌拨开萧凤卿的手,抬步便走,潇洒的不得了。 “诶,别走。”萧凤卿丢下自己的衣物,上前两步扣住晏凌的肩膀将她往回带:“我那是故意逗你玩呢,你别当真,认真你就输了。” 晏凌本来就是想看萧凤卿着急,眼下虽然称意了,但还是装作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 萧凤卿一看她这么好说话的样子便晓得这姑娘装腔作势地在折腾他,也不忙着点破,而是径自越过她身侧,拎起地上两条蹦跶着的鲤鱼开膛破肚,刮鱼鳞割鱼胆。 尽管是皇子出身,自小也算金尊玉贵地养着,但萧凤卿在料理食物上很是在行,技艺娴熟。 晏凌走到火堆边替萧凤卿翻衣裳,看到他拿着那把惯用的软剑在刮鱼鳞,寒亮的剑芒于鱼腹中穿梭来去,不由疑惑:“你拿你的佩剑宰鱼?杀鸡焉用牛刀,这也太大材小用了。” 萧凤卿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都是在夺命,杀人还是剖鱼,没区别。” 晏凌不赞同萧凤卿的说法,惋惜道:“剑是百兵之王,素有灵性,摊上你这样的主子,可真是不幸,哪儿有人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兵器。” “你哪里学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大道理,剑原本就是拿来用的,至于怎么用得看场合看地点。”萧凤卿振振有词,瞟了眼晏凌:“你就没用你的刀干过别的事?” 晏凌思忖一会儿,肯定地点点头:“那还真没有,我的刀是师父亲手锻造的,自我学武功开始,它就随着我了,就像我的伙伴一样,我平日珍视得紧,从不做他用。” 萧凤卿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因为那刀是你师父铸造的,所以你才格外珍惜吧。” “自然有这部分原因。”晏凌看着萧凤卿手里的软剑,心念一动,忽道:“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萧凤卿正在低头切鱼,听到晏凌的请求,他下意识怔忪了一息,这一走神,鱼腹的花刀就斜了,破坏了原有的美观,他抿唇,缓缓抬眼:“你想看我的剑?” “不行吗?”晏凌打趣:“你平日把软剑藏在腰带内,我都从没看过,好几次见你拿出来用,总觉得那应该是一把神兵利器,我对刀剑也颇有心得,你给我看一眼,说不定我还能猜出是哪位剑家锻造的,难道这么简单的要求,你还不答应?我的刀,你看过无数遍了。” 萧凤卿一时失语。 他不知该如何应付晏凌。 迟疑片刻,他把软剑用酒水冲洗干净,神色晦暗地递给晏凌。 晏凌神态自如地接过剑,就近放在火光下参观。 萧凤卿的掌心空了,他缓慢地收回手。 在晏凌抽走软剑的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态,似乎是希望她能从软剑上发现线索,又不希望她真的能看出端倪,那一刹,内心的感情矛盾到了极致,以至于他是硬着头皮把剑交给晏凌的,直到手心空空如也,他猝然回神,眸色极其复杂地投向晏凌。 那把剑,是晏凌的师父丁鹏铸造的。 晏凌注视着那把寒光沉敛的软剑,须臾,两弯秀眉轻轻蹙起:“咦?” 萧凤卿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第134章 你可以为了我不开后宫吗 虫鸣鸟啼,繁星夏月。 火堆响起炸裂柴禾的噼啪声,火光跳跃,晏凌的脸忽明忽暗,火影掩映她半张面孔,浓密纤睫勾出一点水润的清光,在山根处落下扇弧。 萧凤卿目不落睫地盯向她,蜷着的手指不知不觉攥出了汗,心跳莫名急促。 晏凌翻转着那把软剑,放在眼前凝眸打量片霎,眼里透着狐疑:“好奇怪,这把软剑铸造的方法似曾相识,倒有点像我师父打出的刀,不过细微处又很不同,形似神不似。” “你这剑是哪位名家铸造的?”晏凌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剑身泛着冷冷白芒,犹如绝立千丈的悬崖峭壁,剑光则刃如霜雪,寒气逼人,她由衷赞叹:“真是一柄……世无其二的剑器。” 夜风柔和吹拂,萧凤卿颈部的细汗微微凉了,他淡淡一笑,搪塞道:“是我舅舅找来的剑家所铸,好像是舅舅的挚友,叫什么我也忘了,总之算世外高人吧,锻炼惊蛰剑的人就是他师弟。” 晏凌笑笑:“我还以为是我师父认识的人。” 萧凤卿眸光一闪,也笑了笑:“说不定他们还真认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也算缘分了,我们是夫妻,为我们打造兵器的人或许亦是旧识,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 晏凌不理会他的调侃,又把软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忽问:“这剑叫什么?” 萧凤卿一心二用,一面装作聚精会神地烤鱼,一面将眼稍稍稍往晏凌脸上睇,闻言,他薄唇轻启:“临渊。” “临渊?”晏凌细细咀嚼这剑名,意味深长地凝一眼萧凤卿:“很合你的处境。” 话落,她手腕轻转,将临渊递给了萧凤卿。 萧凤卿倾身,克制着急切,不动声色地收回剑,掌心里的汗意在触到仍旧留有晏凌余温的剑柄之后,悄然匿迹。 晏凌坐到萧凤卿身边的小石头上,托腮看着他手下烤得焦黄的鲤鱼:“我能吃了吗?” 萧凤卿笑睨着晏凌,觉得她的确像一只饥肠辘辘的小猫,就差伸出舌头舔一舔爪子了,他空出干净的手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头:“撒点粗盐就能吃了。” 小矮几上放着一些佐料,萧凤卿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一划,直接跳到装着粗盐的罐子。 “好了。”撒好盐,萧凤卿把串着烤鱼的树枝伸到晏凌眼下:“试试味道。” “你怎么什么都会?”晏凌接过树枝,眸露兴味地观察烤鱼:“看上去很酥脆,就是不知道它口感如何。” 萧凤卿傲娇地扬起唇:“那是,我是什么人?这天下就没有我不能手到擒来的事。” “给你点颜色还真的开染坊了,不要脸。” 晏凌拿着吃了一小口,萧凤卿饶有兴味地瞥着她,等她说出一大堆溢美之词。 熟料,晏凌忽然把咽下去的鱼肉吐了出来,捂着嘴,小脸皱成一团,抱怨道:“好苦!” “怎么会?” 萧凤卿的话刚一出口,面色就微妙地变了变,他突然想起,方才把大半注意力都放到了晏凌身上,或许是分神下,就忘了剖鱼胆。 “来,吃这一串。”萧凤卿抽掉晏凌手里那根,重新塞了一根刚刚烤好的鱼串到她手心。 眼见晏凌表情依然扭曲,萧凤卿默了默,转而拿了个酒囊递到晏凌另一只手中:“葡萄酒,不醉人的。” 晏凌的嘴里满是浓浓的苦味,眼角都沁出了泪,她急于摆脱那股苦涩的味道,听到萧凤卿这么说,连忙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口。 又甜又涩的液体融入口腔,晏凌拍了拍胸口,好不容易才冲淡口中的苦腥,她擦擦嘴角,把酒囊还给萧凤卿:“太经不起表扬了吧?剖鱼不切鱼胆,我真服了你。” 萧凤卿握着那只还有大半葡萄酒的酒囊,瞅一眼眉头依旧尚未舒展的晏凌,殷红的唇抿在晏凌唇齿碰触过的地方,慢悠悠呷了口酒。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萧凤卿讪笑:“这不还有别的鱼能吃嘛。” 说完,萧凤卿将酒囊搁在案几,拎过了另一条肥白的鳜鱼,专心致志地弄起鱼脍。 晏凌将信将疑地咬了口新到手的烤鱼,酥香鲜美的鱼肉到了嘴里,满口都是鲜香,因为没有加太多调料,鱼肉中天然的鲜甜便全然在舌尖滚开,让晏凌食指大动,吃了还想吃。 萧凤卿瞥着双眼晶亮的晏凌,他勾起唇,心底迸发一种格外满足的感觉,这愉悦,比他杀掉一个仇人或者谋算一样东西更加强烈。 晏凌津津有味地啃着鱼肉,她探过脑袋,发现萧凤卿正准备削鱼片,她挑眉:“你削生鱼片也用临渊?不太顺手吧,我说你也真是,既然想野营露宿,家伙也不准备齐全。” “凡事都要事先预备好,那还有什么意思?”萧凤卿神秘兮兮的:“我自有法宝。” 言罢,萧凤卿拾起了一侧的玉笛。 晏凌面露惊讶,没说话,耐心地等着。 只见萧凤卿将那根玉笛倒转过来,也不晓得摁了哪里,那支玉笛居然瞬间裂成两半,再一扳,期间露出一枚成年男子手掌长短的薄刃。 萧凤卿捻着雪片一样的薄刃,开始细心片鱼。 晏凌啧啧有声,叹为观止,清凌凌的凤眸上下扫视着萧凤卿:“我说你该不会从头到脚都有暗器吧?把杀器藏在这么不起眼的笛子里,这要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凑上来,就算你没临渊也能将对方一刀割喉,好精巧又歹毒的心思,佩服佩服。” 萧凤卿挑着狭长的眼尾斜睨晏凌,声线四平八稳:“论成长环境,我哪儿比得上晏菩萨,我这只小狼崽生在老虎窝里,要不多想几个自保手段都不知投胎多少回了。” “再说了,”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拉长声调,手下片鱼的动作快得让晏凌眼花缭乱:“我怎么记得曾有人把戴在头上的发簪簪头故意削尖当暗器,还试图拿那玩意儿杀我?那人的法子和我比起来,其实我这才是小巫见大巫吧。” 晏凌立刻心领神会,萧凤卿说的是那次在马车上,她因为太子妃的死想趁机杀了他。 当时用的,就是簪在头上作匕首用的簪子。 “真是最毒妇人心。”萧凤卿适时地露出一脸后怕:“我的妈呀,现在想起来都心惊胆战,万一哪天,我睡在那人床上,那人真的把我给宰了,我上哪儿哭去?” 晏凌尴尬地轻咳一声,想搭话又自觉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她默默安慰自己,反正萧凤卿也没指名道姓,她不搭理他,他也不能把她怎么着。 余光捕捉到晏凌侧身坐着埋头吃鱼的窘态,萧凤卿的嘴角翘了翘,见好就收,再不提起使晏凌难为情的旧事。 气氛倏然沉静,朗月皎洁,星光灿烂,远处有隐隐约约的笙歌飘掠,是从山庄方向来的。 晏凌若有所思:“父皇心情不错。” 闻言,萧凤卿原本和煦的脸色倏然变淡漠,讥诮道:“太子孝心可嘉,正在尝试那颗蛟珠的效用,父皇当然心情好,有了蛟珠,他又能多活上几年。” “听说晏云裳这几天还在坚持脱簪请罪,这苦肉计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能奏效,她在后宫受宠了几十年,搅得大楚天怒人怨,如今也到了要向父皇低头的地步,可见这所谓的宠爱本就是过眼烟云。”晏凌唏嘘不已,她察觉到萧凤卿异常沉默,沉吟片刻,问道:“蛟珠是哪儿来的?” “地宫里的呗。”萧凤卿哂笑:“你以为我还能凭空变出来?只是晏云裳他们不知情而已。” 晏凌若有所悟:“晏云裳这一局输得不冤。” 萧凤卿冷笑:“不止这一局,每一局亦然。” 晏凌心头一跳,不由自主看向萧凤卿,萧凤卿低头片着鳜鱼,火光跃动在他弧线完美的侧脸,他对着她的半边面颊淡然平静,至于他没有朝向她的那边脸颊…… 无端的,晏凌就是能笃定肯定是冷峻至极的。 这一刻的晏凌,忽然感觉有一面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她和萧凤卿,而他也分外陌生。 她最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看到过这样的萧凤卿,心里下意识就有些不安。 身边的人没了一丝动静,萧凤卿压住内心的百种情绪,尽量笑颜如常地看着晏凌。 “怎么恹恹的?不是刚吃了烤鱼?” 晏凌转眸觑着萧凤卿,他的颌线绷紧,火光在他深黑的桃花眼中跳动,幽邃双瞳仿佛深渊,把那点火星拖了进去,星子彻底湮灭。 “就那么几条烤鱼,吃不饱,你快些弄。”晏凌抿着嘴催促,拿脚尖踢了踢萧凤卿:“莫偷懒,赶紧弄好吃的给我,我要全吃光。” 萧凤卿凉凉道:“再家暴,我要你好看。” “呵,我本来就好看。”晏凌哼了哼,缩回脚。 “鱼脍得搭配陈年花雕才够味儿,”萧凤卿把片好的鳜鱼用荷叶装好,放到晏凌腿上:“你又不喝酒,吃鱼脍能有什么意思?” 晏凌把剩余的两串熟烤鱼扔给萧凤卿,极其自然地捧起荷叶,看了眼晶莹剔透的鳜鱼片,细嚼慢咽:“在杭州,吃生鱼片可以搭配豆瓣酱还有梅子烙,风味也很不一般。” 萧凤卿听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杭州,嘴里美味的烤鱼渐失了味道,他阒黑深沉的眼眸投向晏凌,意有所指:“你很喜欢杭州。” “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晏凌不假思索,她眺望着天边的明月,加了一句:“也是我的家。” “家?”不知基于何种心态,萧凤卿的语气有些生硬,故意绵里藏针地刺晏凌的心:“你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张知府纵然对你再好,可他一个人也堵不了张家全部的嘴,相信你暗地里遭了不少白眼吧?你真正的家在骊京,我明白你对卫国公抱有心结,但他这段日子是如何袒护你的,所有人有目共睹。” “晏凌,卫国公拿一腔真心待你,你却依然把他摒弃在了你心门之外。”萧凤卿侧目而视,夜色沉淀在他眸底,晏凌看不见里头的波云诡谲,他凉声道:“你这样未免太无情了。” 晏凌平静道:“这是两码事,他是我爹,我也已经放下了对他的芥蒂,可我对骊京并没有归属感。” 萧凤卿没什么温度地笑,他心情不太好,加上晏凌的话不中听,遂反唇相讥:“杭州就有归属感?仰人鼻息地活着,成天跟一帮汗津津的臭男人刀口舔血,进出的地方不是衙门就是义庄,到了十七岁还没嫁出去成了老姑娘,被人明里暗里嘲笑身世不堪,你喜欢?” 最后一个字落下,晏凌放下荷叶,毅然起身便走。 走得头也不回,义无反顾,步履凌乱又坚决。 萧凤卿双腿支地,身子前倾,双肘撑在腿上,纹丝不动,眼底翻腾着汹涌的黑浪。 耳闻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的眸光愈加阴沉清寒,面容凝冷欲滴,垂落膝头的双手也渐渐紧攥成拳。 …… 山谷无声,怪石嶙峋,星月照路。 晏凌甩手拨开重重芦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黑夜无垠茫茫无际,她明亮的凤眼却如同被大雪冻住的寒星,锃亮得惊人。 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很坚定,面无表情,但呼住的气息反而是热的,体内像有人纵了一把火,烧得她四肢百骸都仿若被熊熊烈火包围。 男人刺心的字字句句仍旧言犹在耳,晏凌紧抿着唇,沉寂心底已久的伤疤又渗出了血。 从小到大,她承受过无数冷眼、听过许多不怀好意的挖苦,可随着年岁增长,她已经能百毒不侵,任凭别人说多难听的话,她都可容忍。 这次不一样,因为羞辱她的人是萧凤卿,她觉得更难释怀,也更加难堪。 那个人的脾性,宛如变化多端的夏季,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雷雨交加,他对她忽冷忽热,全凭心情,她根本捉摸不透,也不愿意迎合。 晏凌沉着脸,经过花绒飘飞的那一排合欢树,遍地落花在她脚下蔓延出一条小路。 身后骤然有疾风簌簌撞在她后背,紧接着,一只修洁有力的大手不容反抗地擒住了她玲珑肩头。 晏凌面无波澜,毫不犹豫就横掌为刀反身朝后削去,身后的人矮身避过,眼明手快地捉住了她那只纤弱的手腕。 “我没放话,谁允许你离开了?” 夜光中,萧凤卿神色冷然,一语双关。 晏凌冷言相向:“脚在我自己身上,我去哪里还需要和你报备?你以为你是谁?” “我们拜过堂,你的名字上了我萧家玉牒,我们已有夫妻之实,你说我是谁?”萧凤卿歪头笑,双眸沉黑,唇边勾起的一抹弧度邪肆又寒凉:“你要是健忘,那我而今也可以用些特殊的法子帮你想起来。” 说着,萧凤卿突然揽住晏凌的腰,将她整个人都严丝合缝地挤压向自己这一方。 “不知羞耻!除了强取豪夺你还会什么?”晏凌气结,本能地抬脚踹往萧凤卿的下盘。 萧凤卿本来只是作势震慑一下晏凌,见状,他气定神闲地松开晏凌的腕子,捏住晏凌的脚踝把她朝身前一拖,嘲笑:“每次都用这招,能不能有点新意?” 晏凌冷冽一笑:“我还有别的招数。” 话音未落,晏凌遽然在萧凤卿怀中蹦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冲萧凤卿迎面扑去,萧凤卿猝不及防被晏凌的额头砸了面门。 “嘶。”萧凤卿捂住鼻子,连连后退两步,鼻骨又酸又痛,他一开口,就想掉眼泪。 “要么做太监,要么毁容,找死。”晏凌冷哼一声,面罩寒霜地转头就走。 萧凤卿瓮声瓮气地喊:“你给我回来!” 晏凌听若不闻。 萧凤卿咬牙:“晏凌,你再不回头会后悔的!” 晏凌左耳进右耳出。 萧凤卿深吸一口气:“你若再不回头,信不信我休了你?!” 晏凌的步伐越来越快,似重投林原的兔子。 一朵毛绒绒的合欢花飘飘荡荡地在萧凤卿眼前晃过,它的孤寂衬得气急败坏的某人越发形单影只。 萧凤卿低低咒骂了一句,随后大步流星地跑上前再次扯住晏凌。 晏凌不耐烦与萧凤卿纠缠,直接揉身开打。 萧凤卿早料到晏凌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几乎在她挥拳砸来的那一瞬就如狐影飞兔一般掠到一边,晏凌憋了一肚子火,当下也不急着离开,飞身腾跃到萧凤卿面前交起手来。 两个人赤手空拳都没有武器,但身侧恰好有一大片芦苇荡,于是不约而同地拔了一根坚硬的芦苇杆充当剑器过招。 又一回合打平之后,晏凌手执芦苇杆猛然旋身刺向萧凤卿的腰部,萧凤卿灵敏应变,错身闪躲,两人擦肩而过的霎那,交汇的目光都迸射出雪亮的荧芒。 枝头堆簇的合欢花被他们的内力所伤,纷纷扬扬地飘落,夜风卷起轻盈的绒花,形成艳丽花雨飘洒,层层叠叠地铺成了纷繁花毯。 这是晏凌第一次和萧凤卿比剑,他的剑法就如同他这个人,诡谲多变变幻莫测,又兼刚柔并济,急缓交错,甚至透着一股莫名的邪气。 晏凌自认是刀剑双才,结果在萧凤卿的剑下依然很吃力,她学武功从来不偏爱花哨的,学的招式都是大开大合,直取敌人咽喉。 然则萧凤卿不同,他的剑招极其漂亮,行云流水中又带着摧枯拉朽的杀气,即使不用快准狠的杀招,亦能在云卷云舒之间淡定自若地收割性命。 萧凤卿悠游自得地挑开晏凌刺去的一击,戏谑道:“阿凌,你这功夫学的不到家啊。” 晏凌面色清冷,定定心神,灵巧地绕过萧凤卿的攻势,斜刺里缠住萧凤卿的芦苇杆企图勾走,结果萧凤卿顺势朝前俯身,趁此机会在晏凌的面上啄一口:“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卑鄙小人!”晏凌气堵,芦苇杆的尖端倏然撩起地上那片似锦繁花,足尖划过半圆,借着倏忽掠来的风势,以内力将碎花打成一道风潮袭向萧凤卿。 萧凤卿立刻举臂格挡,挟带劲力的花潮尽数扑到他身上,饶是他事先有了抵御的准备,此刻依旧感觉面部有阵阵刺痛。 晏凌乘胜追击,纵身跃起递来凌厉剑招,萧凤卿直接弃了被折断的芦苇杆,徒手迎上晏凌。 掌风的劲力如雷霆万钧,晏凌临危不乱,不慌不忙地见招拆招,柔软的花毯在两人脚底仿若流沙移动,又过了十多招,晏凌渐渐心焦,瞧准萧凤卿的一个空门,想也不想就刺过去。 晏凌其实知道自己赢不了萧凤卿,她跟萧凤卿比试是为了出心中的恶气,就算赢不了他,能在他身上开一道口子也是好的,所以这最后一击,晏凌没留任何余地。 本以为萧凤卿能轻而易举地躲过,没成想,萧凤卿在闪身之际又折回来,居然硬生生接了这一刺,一副愿打愿挨的模样。 晏凌收势不及,芦苇杆尖锐的顶端在萧凤卿俊秀的面庞划下一条血印,只差一点点就把眼睛戳瞎了。 漫天花雨从头顶飘飘然落下,两人双肩堆满了细骨伶仃的花骨朵,晏凌注视着萧凤卿。 萧凤卿身姿如松地站着,墨发翻飞,中衣依然大敞,他眼眸晶亮,笑若春风:“阿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如今可消气了?” 明明该是剑拔弩张,此情此景,却愣是营造出一种岁月缱绻葳蕤生香的柔情氛围。 “犯贱。”晏凌冷冷地盯了萧凤卿一眼,她手心发烫,扔开芦苇杆,抬步便走。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讨心仪女子的欢心,怎么算作犯贱了?”萧凤卿不怒反笑:“晏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现在正乐呵着。” 晏凌恍若未闻,迎着花雨徐步安行。 萧凤卿等了一会儿,见她实在没回眸的打算,干脆腾空离地,运转轻功赶到了晏凌前头。 晏凌止步,不辨息怒地晲着他。 “做什么?” “想和你在一起。”萧凤卿微微一笑,猛地搂住晏凌朝合欢树飞掠而去。 第135章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夏末秋初,晨风徐徐,萧凤卿望着细说双玦的晏凌,却觉得透体生凉,浑身冒针芒。 晏凌捏着那块玉珏放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凝眸观望,绝佳的玉质温润滑腻,触手生温。 “也不知这‘双诀’是生离亦或死别?”她兴味一笑:“你说是不是不吉利?不过,你也不信这种东西的,我也不信,只是顺口提了一嘴,大吉大利百无禁忌。” 萧凤卿喉头滚动,掌心收拢,那块玉珏尖锐的边缘硌得他肌肤生疼,他涩声道:“既如此,这半块玉珏也给你吧,拼在一起还能是一对,免得你小人之心怀疑我诅咒你。” 言罢,他不由分说就把玉珏塞到了晏凌手中。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最初是想送晏凌去死的,因心里有鬼,所以没办法坦荡,也没办法忽略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害怕,一不小心就成真了。 晏凌含笑看着萧凤卿,指腹轻轻摩挲着玉珏上的刻纹,他那块玉珏系了一条冰蓝色络子,瞧着还挺相称,再看他面上的些微不安,明显是在担心一语成谶。 她眼波流转,心思微动,忽然轻笑:“真傻。” 萧凤卿抬眸瞥向她,如坠云里雾里。 晏凌把玉珏重新抛给他,声色清越:“假的,是我存心骗你的,没有什么双玦是双诀的典故,我就是故意编造出来想耍一耍你。” 萧凤卿依然愣愣的,反应慢了一拍。 等到他醒过味儿,沉甸甸的心头立刻一轻。 “真是骗我的?”他目露怀疑:“你说的时候很认真,不像在撒谎。” 晏凌鄙夷地看他一眼,嘲讽:“堂堂宁王爷竟连这么漏洞百出的谎言都无法识穿,真叫人大开眼界。” 萧凤卿盯着晏凌,暗自磨牙,久久没有言语。 “我只是在乎你而已,”顿了顿,他移开双眼,低声补充道:“免得你哪天死于非命,报梦给我说是我害死了你,那我背的锅就忒大了。” 晏凌倾身在他脸上重重拧了一把:“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老娘我活得肯定比你还久。” 萧凤卿啧了一声:“祸害遗千年?” “那是你,”晏凌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我是大好人,好人一生平安长命百岁,你别羡慕。” 萧凤卿的长指抚摸着自己手里的玉珏,沉默片刻,终究是不放心地问了句:“真是假的?” 晏凌一脸诚恳地点点头:“信则有不信则无。” 说完,她率先起身从树枝上滑落下地,在合欢树一侧活动了一会儿筋骨,转头仰望萧凤卿。 “我们都出来这么久了,回去吧,省得赶不上车队。” 金色明光缓缓流动在晏凌秾艳英气的面庞,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光芒中的漆睫根根分明,面容仿佛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粲然盛放,比落英缤纷的画面更为撩人。 萧凤卿怔愣地看着她,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底有汹涌的潮流在起伏跌宕,然后,他行若无事敛起眸,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晏凌也没等萧凤卿下去,用发簪重新簪好了云鬓,径自转身走开。 目送那道倩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萧凤卿抿唇,倏忽轻声一笑:“为了你,我是信的。” 信天地神鬼,信因果轮回,信生死有命。 他将那块玉珏小心翼翼地收进袖袋。 之所以把晏凌的环形玉佩一分为二,原想着给自己留个念想,也不枉这一场风花雪月。 熟料,不久后的将来,他手中的玉珏居然真成为他凭吊晏凌的唯一信物。 天人永隔,不复相逢。 双珏亦作双诀,是真的。 …… 回到韶年苑,车队还没准备启程,晏凌听到了一个很震惊的消息。 周静姝小产了,六个月的胎儿没保住,引下来的就是个死男胎,眼下大人亦是危在旦夕。 “这……怎么会?”晏凌惊讶:“前几天不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下子就把孩子弄没了?” 话落,她下意识瞥向站在一旁无所事事的萧凤卿,目光中满含质问,虽然没说出口,但那意思妥妥的,她怀疑是萧凤卿弄死了孩子。 萧凤卿:“……” 他很好奇他在那女人心里到底是个怎样青面獠牙残杀无辜的形象。 萧凤卿郁闷地抿抿唇,径自转过身去。 晏凌正待支开下人询问,绿荞主动道:“好像是东厂,朱督主似乎要请周侧妃过去问话,周侧妃很配合地去了,结果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血淋淋的。” “是啊,听说周侧妃的指甲都给拔了,”绿萝提起此事,亦是满面心有余悸:“天可怜见的,早听闻东厂手段酷厉,没想到连皇子妃都不放过,我还听他们说,原先周侧妃是要被‘弹琵琶’的,也幸亏睿王及时赶过去。” 东厂自建立以来,各种耸人听闻的刑罚层出不穷,所谓弹琵琶,就是割开犯人的胸下表皮将肋骨暴露出来,由番子用刀在肋骨上刮动,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受刑者生不如死。 “他们对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居然施加这么可怕的刑罚,真是太……”紫苎脸色青白,压低嗓音谴责:“太没人性了!都是爹娘生养的,他们怎么下得了手?” 闻言,晏凌面色阴沉,她在杭州的知府衙门待过,也知道不少屈打成招的酷刑,可那些手段跟东厂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萧凤卿倚在门边,眸光变幻莫测。 他也是今早下山才收到赤鹄传递的消息,朱桓调查了周静姝的背景,虽然很干净并无不妥,但晏云裳还是要朱桓“请”走了周静姝。 并非萧凤卿不救周静姝,是周静姝坚持以身涉险要为他多做几件事来效忠,既然周静姝固执己见,他也没必要非得把人带走。 结果一转眼的工夫,周静姝就在东厂几乎没命,萧凤卿意外之余立马便明白了周静姝的目的,她是想借自己分化晏云裳母子。 一想到周静姝在东厂熬刑的样子,萧凤卿的心情颇为复杂,感动谈不上,愧疚倒有几分。 因着许久没听见晏凌说话,他徐徐抬起了眸。 映入眼帘的,是晏凌冷若冰霜的侧影。 他心念电转,提步走过去,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晏凌,吩咐绿荞几个:“你们先下去吧,再检查一遍箱笼,这些闲话私底下说说没关系,放在外头千万要管好自己的嘴,别给本王还有你们王妃添麻烦。” 绿荞等人对视一眼,齐齐领命退下。 屋内只剩下两人,晏凌审视着萧凤卿:“周静姝露底是你的手笔?” “我脸上是不是写着‘我是魔鬼’这四个大字?”萧凤卿坐下来,难得神情严肃:“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把责任推我身上,我原先的确是要安排周静姝离开的,她自己不愿意,难道我还把人五花大绑地带走闹得人尽皆知?” 晏凌针锋相对:“她既然帮你做事,你就该为她的安危担责,如今平白丢了一条小生命,连周静姝都生死不知,你也不是全然没责任。” 萧凤卿不悦地皱起眉头,注视着晏凌大义凛然的脸孔,他闭闭眼,耐着性子解释:“我又不是神,严格说起来,她也不算我的属下,就算我要救她,也得她配合我。阿凌,我们两刚和好,能不吵么?” 晏凌扭过头,攥紧手指,脸色依旧不太舒朗:“东厂的人太狠了,周静姝好歹是上了皇家玉牒的侧妃,他们说用刑就用刑,完全没有丝毫顾虑。” 萧凤卿探手,裹住她泛凉的手在掌心搓了搓,冷笑一声:“那帮畜生能有什么顾忌可言?先前有我那个好父皇放保护伞,他们便已目中无人,而今有了朱桓放纵,他们闻到一点荤腥就能分而食之,哪里管对方的身份。” 晏凌蹙眉:“你将来若是登基……” “整顿朝纲、废除东厂势在必行。”萧凤卿斩钉截铁:“我绝不会放任官宦篡权,这是大楚萧氏皇族的江山,主人只有一个。” “萧凤卿,”晏凌凝视着萧凤卿,缓声道:“你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萧凤卿把晏凌抱入怀中,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郑重承诺:“我答应你,总有一日,你会以我为荣。” …… 芜湖馆。 睿王面色铁青地坐在外间,不断有侍女端着血水出入,他冷眸望着那一盆盆猩红的水,攥着的拳心青筋暴起。 女子虚弱的呻吟声在里间断断续续地响起,间或有声声惨吟传出来,显见里头的人经受了多么非人的折磨。 “王爷,”御医神色凝重地走出珠帘:“侧妃的命暂时保住了,不过侧妃体弱,得好生调养,不然以后在子嗣上恐怕……” 御医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他沉重的脸色已经清楚地传达了自己的未尽之言。 睿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旁泣不成声的思思轻步将御医送出去。 郭浩观察着睿王森冷的表情,抿抿唇,劝慰道:“王爷,小公子的事还请您节哀顺变。” 睿王府只得明珠郡主一个孩子,还是女孩儿,周静姝倒是一举得男,孩子也落地了,可惜在娘胎内就咽了气。 睿王站起来走了几步,面沉如水,突然止步,暴躁地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欺人太甚!” 过几日就要远赴边关征战,今日晏皇后将他唤到云华楼让他陪着用早膳,他以为这是跟晏皇后修复母子关系的机会,没多想就去了。 谁知,他前脚刚踏进云华楼,朱桓后脚就派人闯进了芜湖馆缉拿周静姝,等他离开云华楼惊闻此事赶去九思居时,周静姝已奄奄一息。 他的女人和他未出世的孩子,被朱桓摧残得一伤一死。 他当即抱着周静姝要离开,朱桓却百般阻挠,声称周静姝是细作,非逼着他把周静姝留下。 若非他找到建文帝求情,又适逢建文帝心情不错,周静姝这条命根本就救不回来了。 得知周静姝腹中胎儿不保之后,建文帝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不是怜惜周静姝孩儿的原因,是建文帝认为自己的皇威又一次受到挑衅。 忆起周静姝人事不省地躺在血泊中的情景,睿王满面怒容,火气直冒头顶:“在他们看来,本王只是个可以任意操控颟顸无能的傀儡!周静姝不管怎么样都是本王的女人,他们说抓就抓说杀就杀,根本没把我放眼里!” 郭浩也觉得义愤填膺:“东厂行事向来肆无忌惮,就算他们怀疑侧妃的身份,事先也该和王爷您说说,况且侧妃还怀着王爷的子嗣,那毕竟是皇家血脉,朱桓他们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而且侧妃的身份他们根本就没查出所以然,说是屈打成招也不为过。” 睿王冷笑,额上筋脉凸起:“朱桓他听从的是母后的命令,那夜母后就疑心是静娘泄露了璇玑钗的秘密,只是没明说。这两天本王也复查过静娘的出身,根本就找不到破绽,会出现这种结果,只有两种原因,要么把静娘送来本王身边的那人能手眼通天,要么静娘是真的清清白白。东厂的手段本王知之甚深,他们都查不出来的,那只能证明一切皆是凭空捏造。” “可他们明知静娘是无辜的,还把她缉拿用刑,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是根本就对本王毫无敬畏!”睿王越说越生气,眼底有狂烈的龙卷风在聚集,咬牙切齿道:“这个朱桓仗着母后的宠信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想起儿时撞见的那一幕,睿王的脸阴翳遍布,他一拳击在太师椅上:“终有一天,本王要把那个恶心龌龊的奸佞小人连根拔起!” 郭浩沉吟:“东厂如今大权在握,即便是皇上都要避其锋芒礼让三分,王爷若想对付朱桓还得徐徐图之,免得得不偿失,他是皇后娘娘的亲信,稍有不慎,就会致使您和皇后离心,事关重大,王爷还是多经深思熟虑。” “其中的利害相关,本王自然知道。”睿王深深呼吸,正色:“待到本王登基之日亲政,绝不会再放任那阉人横行!” 正在这时,思思惊喜交加的呼唤突然传到外间:“侧妃您醒啦?” 睿王侧身挥退郭浩,收拢心神,转身大步踏进了内间。 内室中,周静姝面如白纸,气若游丝。 她隆起的腹部已经变得平坦,放在小腹上的十指被包扎成了粽子,整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被衾里,显得格外瘦削羸弱。 见到睿王出现在珠帘下,周静姝眸光浮动,眼底迅速汇聚两汪晶莹,颤声道:“王爷……” 她语声艰涩,嗓音嘶哑,仅仅两个字便好似耗费了她全身的气力,此后再也无以为继。 睿王低叹,走到周静姝的榻边,寻了个小杌子坐下,面庞柔和,轻声道:“可好些了?” 周静姝惨白的唇瓣抖动,泪水夺眶而出,她捂着塌扁的腹部,唇齿间溢出哀音:“孩子……王爷,我们的孩子没了……没了!” 她形容枯槁,神色悲痛欲绝,串串泪珠沁入浓密的鬓发,好像无论如何都流不尽,不一会儿就把枕巾打湿了。 睿王此时的心情也着实算不上好,瞅着周静姝心如死灰的模样,他打起精神安慰她:“别想那么多,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可是……”周静姝用那双充盈泪花的眼哀戚地凝着睿王,声泪俱下:“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他每日待在妾身的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在妾身的肚中调皮翻滚,妾身能感觉到他有多活泼可爱,王爷也时常逗他玩,每次王爷把手放在妾身的肚子上,胎动就特别明显,想来这孩子也是极为喜欢王爷的……本来还以为妾身很快就要抱到他了,您还叮嘱妾身好生教养他,没想到……” 周静姝情绪激动,悲伤得不能自已,因为说了一大段话,剧烈地呛咳起来,脸色越发惨淡。 见状,睿王心中怒意更加炽盛,周静姝说的不错,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儿。 分明是一出世就注定备受瞩目的男婴,如今却惨死在了一个太监手里,准确地说,是死在了他亲祖母的冷酷无情之下! “静娘,你放心!”睿王坐到榻沿,抚摸着周静姝潮湿的脸颊,为她一点一点拭去泪水,寒声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本王记下这笔血债了,来日定会要朱桓血债血偿!” “王爷莫要动怒,都是妾身不好!”周静姝大恸,偎着睿王宽厚的手掌,她眼泪流的愈加肆意不绝:“王爷……妾身没保护好孩子,妾身不该跟着他们走,妾身应该等王爷回来再做定夺的,可妾身害怕会连累王爷……” “王爷,”周静姝泪眼婆娑地看着睿王,哀切道:“我不是谁的暗桩,我是心甘情愿进王府的,没人指使我……您要相信妾身,您如果不信,就没人信了……” 睿王盯着梨花带雨的周静姝,眸光变幻莫测,试图从周静姝凄然的面上寻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然而,他看到的也只是一个饱经丧子之痛的悲苦女人。 良久,他叹了口气:“本王自是不会怀疑你,你好好休息,万事都有本王在。” 周静姝受了重伤,身体失血过多,能强撑着说这么多话已是极限,得到睿王的安抚,她似是放下心头大石,昏昏沉沉陷入了黑暗。 睿王俯视着周静姝憔悴的容颜,眼底有晦涩的光影摇晃,他出神了片刻,等到周静姝急促沉重的呼吸渐渐匀停之后,才轻手轻脚离开。 脚步声远去,原本闭目休憩的周静姝睁开眼。 素手在毫无弧形的腹部摸了摸,她的眼中一片暗沉。 舍弃孩子不是不难过,可在那之前,她得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 此刻,芜湖馆愁云惨淡,韶年苑却气氛诡异。 正厅中,晏凌面无波澜,萧凤卿面色古怪地瞥向前来报喜讯的宁王府小厮:“你说什么?” 小厮满以为自己能得一大笔赏钱,所以在一众下人当中挤得头破血流才抢来这份肥差。 他喜气洋洋,恭声道:“回王爷,沈侧妃有喜了,小人恭贺王爷,恭贺王妃!” 萧凤卿:“……” 第136章 出乎意料的甜蜜 山道平坦,马车行走其上如履平地。 晏凌百无聊赖地歪靠在弹枕上看话本子,小丸子趴在她身边咬一个红线球。 余光中,一只白璧无暇的手悄悄把一碟红艳艳的樱桃放到自己眼皮下。 她懒懒地撩起眼帘睇过去一眼,萧凤卿笑得像一条围着主人脚边打转的金毛犬:“这是用井水湃过的樱桃,南诏那边进贡的,味道分外鲜甜。” “知道了。” 晏凌散漫地应了一声,刚要倾身去拿,萧凤卿殷勤小意地拈起一颗樱桃亲自送到她唇畔。 “阿凌在看书,这樱桃会弄脏手,所以为夫代劳,为夫来服侍你。” 晏凌似笑非笑地哼了哼,心安理得享受萧凤卿的伺候。 樱桃凑近唇边,她伸出舌尖慢慢一卷,那颗沾着水露的樱桃就被她含进了嘴,她轻轻咬破,鲜红甘甜的汁水便在她唇瓣泅染开来。 本就娇艳丰润的唇更显极致诱惑,自有旖旎风景,像一朵诱人采撷的娇花。 见此迷人风光,萧凤卿的喉头不禁微微一滚。 他无意识摩挲着被晏凌的舌尖碰过的拇指,眸色深暗,心神晃荡。 晏凌从书页里觑到萧凤卿目光深沉地盯着自己看,不知为何,脸颊突然红了一瞬,想了想,忽然把自己赤着的脚踝搁在萧凤卿大腿,理直气壮:“你反正闲着无事,不如给我捏捏?” 萧凤卿垂眸,女人纤细雪白的脚踝磨蹭着他大腿,衬裙内卷,她生有一副冰肌玉骨,肤色比他白色的衬裤还要纯粹,看着都令他蠢蠢欲动。 男人暗影交织的眸底掠过笑意:“你故意的?” 晏凌抬起波光潋滟的眼瞥向他:“你自己说要伺候我的,我可没逼着你。” 秋老虎发威,马车内摆着冰盆,萧凤卿却感觉身上冒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握住晏凌纤巧的脚踝,轻柔使力给她捏着,眼见她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手下骤一用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整个人拖进自己怀里。 “本王就如你所愿,好好伺候你。” 晏凌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萧凤卿霸道地封住了唇,他扣住她的后脑,吻得又深又急,在晏凌的心潮惊起一池细碎的涟漪。 这个吻,有着出乎意料的甜蜜痴缠。 桌上的紫丁香散发袅袅香气,马车行至高坡渐渐摇晃起来,像一面水波粼粼的湖,湖底有两尾鱼相互追逐嬉戏,搅得水面波澜起伏。 晏凌挣扎着起身,面红耳赤地整理凌乱的裙裾,对上一边丸子纯净的蓝眼睛,想到方才那些情景都被它看到了,晏凌顿感羞耻。 她把萧凤卿从软榻赶下去,眸光不经意掠过他腰下,面颊又是一红,犹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再这么下去,老子大概连太监都不如了。” 萧凤卿靠在车壁,瞥了一眼晏凌羞赧的模样,只觉得浑身都难受,他偏转视线,不敢再看。 马车陷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静谧。 有馥郁甜美的芬芳萦绕在鼻息间,分不清是那一束婀娜多姿的紫丁香还是彼此的味道。 过了好一会儿,晏凌主动打破沉默,眼尾斜睨着萧凤卿:“你这是喜当爹还是真的当爹了?” 萧凤卿缓和了一阵子总算没那么狼狈了,他重新坐起来,捞过案几上的凉茶给自己灌了一口熄火,含糊不清道:“说八百遍了,迄今为止,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这是真心在求疑还是变着法儿想听表白?” “那好,你听清楚了。”萧凤卿托腮而笑:“我这么大,连个通房都没有过,虽然我外表看似浪荡不羁,但我拥有高洁的灵魂与纤尘不染的心。” “不要脸!”晏凌恼羞成怒,不假思索把手里的话本子往萧凤卿身上掷过去:“好好说话!” 萧凤卿接住那话本子,随意翻阅了几页,戏谑道:“才子佳人这么狗血的故事,你居然也喜欢看?我随便写写,都能比这些无病呻吟咬文嚼字的穷酸秀才写得好。真搞不懂写这玩意儿的人,十年寒窗苦读,举家散尽财帛支持,他们却拿学识来编纂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懂什么?贫苦人家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改变一家人的命运,要么科举,要么征兵。” 晏凌蹙眉,肃声道:“可是,即便二选一也未必有结果,大楚选才纳贤的门槛对平民而言,太高了。相比起来,氏族勋贵子弟轻轻松松就能飞黄腾达,因为他们有家族护持,就算是酒囊饭袋也能平步青云。” 萧凤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楚的氏族世家太多了,能留给平民出头的机会确实不多。” “以前在杭州认识一对祖孙,他们相依为命,孙子喜好读书,立志通过科举踏上仕途,祖父倍感欣慰,自然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培养供读,于是他起早贪黑地摆菜摊赚钱。”晏凌的语气分外平缓:“后来孙子如愿考中解元,祖父心里很是高兴,砸锅卖铁为孙儿筹措了上京赶考的路费。” 萧凤卿静静地听着,见晏凌顿住了话尾,从善如流地接口:“然后呢?” “然后啊……”晏凌的表情有些恍惚,声调越来越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秋来,花开花又落,孙子再没有回来过。老人家天天倚在门口,盼瞎了一双眼,等聋了两只耳朵,也没再亲眼见到过孙子归来的身影。” 萧凤卿默不作声,双目落在晏凌惆怅的面上。 “大家都以为是孙子发达了,所以嫌家贫,不肯再衣锦还乡,纷纷劝说老人不要再等,可老人坚称自己的孙子绝非那等狼心狗肺之人,春夏秋冬他依然等着。”晏凌平淡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直至老人去世,他的孙子都没有出现。” 萧凤卿思忖片刻,试探道:“莫非是孙子上京赶考的途中遇到了劫匪,那劫匪谋财害命,是以孙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晏凌叹息,深深地凝望了萧凤卿一眼:“你只猜对一半,孙子确实是碰到了劫匪,可那劫匪要的并非是财帛,而是他的才华。” 萧凤卿恍然大悟:“京中权贵逼迫孙子替考?” 三年一次的春闱,会有五湖四海的书生涌入骊京,他们囊萤映雪苦读数载,为的就是一朝功成名就蟾宫折桂。 然而,考生的素质参差不齐,有那废寝忘食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也有那浑水摸鱼满心滥竽充数妄图不劳而获的,后者经常以钱色利益诱使前者李代桃僵。 萧凤卿在骊京三教九流结识得多,其中就不乏那些为了功名利禄威逼利诱贫寒子弟假名托姓将名次拱手相让的。 “此事也是过了好几年才传回杭州,那时候,老人坟头上的草都把他的墓碑盖住了。”晏凌抿抿唇,脸上掠过一丝沉痛,唏嘘道:“骊京有纨绔逼迫孙子代考,孙子性情刚直,宁死不屈,结果被冤入狱,死时还不满二十二岁。” 萧凤卿漫不经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晏凌扬扬手中的话本子:“贫苦人家的孩子来到纸醉金迷的骊京,处处都要花钱,还得托人走关系拜会考官以及一些学者大能请教学问,他们身上那点钱根本不够用。” “寒门书生在家乡敲髓洒膏倾其所有换来的钱银,或许还不如你们纨绔子弟在骊京挥霍的一顿饭。”晏凌似笑非笑地睇着萧凤卿:“写话本子就是书生们挣钱的高效方式,写出了名气,以后落榜没准儿还能另谋高就,倘若金榜题名,这话本子自然价值不菲。这里头寄托了他们对美好未来的遐想,也许在你看来不切实际,不过之于他们,却是悬梁刺股的动力。” 萧凤卿耐人寻味地笑睨着晏凌:“阿凌,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子,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五谷杂粮,当然比不上你所吃的珍馐百味。”晏凌挑眉:“少奉承我,我可不被你骗。” “我骗你做什么了?”萧凤卿眨眨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故意曲解晏凌的话意:“骗你行周公之礼?你我本是夫妻,我想要,还得骗你?阿凌,你这也太损我了。” 晏凌抚摸着丸子蓬软的毛发,没好气地踢了萧凤卿一脚:“满脑子都是污七八糟的事,你上辈子是和尚投胎吗?” 萧凤卿大言不惭:“上一世不知,这一世倒还真是,说不定过两日卧佛寺的主持就会来请我削发为僧,毕竟我身份贵不可言,请我去当镇寺之宝也算他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晏凌嗤笑,也不知怎么想的,她脱口道:“大可不必,再过不久,就有六宫粉黛等着你雨露均沾,你若是现在就出家做和尚,世间女子还不得哭死在春闺?” 萧凤卿并不愿意与晏凌谈论这种开后宫的事,索性又把话题绕了回去:“我夸你特别是肺腑之言,你虽是女子却心有丘壑,无论对政事亦或是民生,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我很好奇,你这是在张氏学堂念书学来的,还是自己心有所感?” 晏凌的神思游离了一瞬,她轻声道:“在张氏学堂,学到的只有三从四德,女先生甚至不准我们抛头露面,我方才的那番畅所欲言,是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闻积累的。我在杭州被放养了十七年,又进过衙门做捕头,我所接触的,当然与旁的女子大不相同。” 萧凤卿静默片霎,失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若你从小生养在国公府的锦绣娇闺,或许也不会是如今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 晏凌闻言亦是洒然一笑:“我师父也这么安慰我,人这一辈子有得有失,此处失去的,上天就会让人在别处重获,而且还会比先前的更好。” 萧凤卿再度沉默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失去。 先是失去双亲,然后失去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而现在…… 他眸光明灭地注视着晏凌,用不了多久,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女子也将彻底消失在他生命中。 那么,上苍弥补给他的又是什么? 皇位?天下?大仇得报的畅快? 晏凌侧目瞥着萧凤卿:“官场有贪官污吏,坊间有太岁恶霸,科举有顶名冒姓,千里之外的战场也有人冒领军功,大楚的弊端存在于方方面面,你任重而道远。比做皇子更艰难的,是夺嫡争储,比做一国储君更艰难的,是成为天下苍生的君父,不要以为当了皇帝就万事大吉。萧凤卿,整纷剔蠹、清明吏治,你的路还长着呢。” 是的,他这一生还很漫长。 可再漫长,也是孤寂乏味的。 萧凤卿把黏着晏凌的丸子拎起丢到一旁,自己坐到晏凌身畔:“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阿凌,你真的去当女王吧,在你英明的领导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带着你们国家的子民过上人人有肉吃人人有衣穿的好日子,届时,他们能够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毕生对你歌功颂德。” 萧凤卿笑嘻嘻地搂着晏凌的腰:“我已经在畅想,将来史书是如何评价阿凌的。” “有毛病。”晏凌懒得理会萧凤卿,撩起车帘看窗外:“就要进城了,睿王他们还在山庄待着,我送了些补品去芜湖馆,希望周静姝能够早日痊愈,对了,睿王跟太子得知沈若蝶有孕的消息,还不晓得是什么表情。” 萧凤卿的指头圈住晏凌的襦裙系带慢悠悠在指尖缠绕,哼笑:“我管他们什么表情,沈若蝶那肚子真也好,假也罢,都跟我没关系。” 从始至终,他都没碰过沈若蝶,鬼知道她哪儿来的孩子。 “哟,好大度。”晏凌睇眄生辉地斜乜着萧凤卿:“万一她那肚子是真的,你岂非……” 晏凌很厚道地没把话说完,只是别有深意地指了指头顶。 睨着晏凌光彩照人的脸,萧凤卿的舌尖难耐地抵了抵腮帮子,倏然挨近晏凌,单手撑在她耳畔的车壁上,将她束缚在自己的怀中,玩味道:“她有没有孩子,我不关心,可我现在倒想叫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毒妇给我生一个。” 话音刚落,萧凤卿颀长的身躯又覆住了晏凌,也不顾晏凌的推搡,一意孤行把她送进了软塌的最深处…… 明亮的日光透过间或被风牵起的车帘洒落在车壁,一束束温暄的光芒笼住了那一束清芬娇嫩的紫丁香,花香随风飘离车窗,清新雅致得犹如一场醉梦。 紫丁香在微微晃动的车内绮丽盛放,大胆又热烈地迎接着秋日煦阳的沐浴,柔嫩花瓣在花叶的包裹下发出娇怯轻颤,有露珠顺着花径婉柔滴落,氤氲成渺渺云雨,碎了万千星辰。 …… 马车里的声响窸窸窣窣,似喘似吟。 车辕上的白枫捂着耳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啧,瞧这纯情的小样儿,也不知花腰看上你啥了,一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赤鹄看一眼后头那辆乘有春花月三女的马车,又看一眼不远处骑着黑马脸色比马还黑的仲雷,压低声,笑道:“有意思,咱家这王爷怎么没一点自己在偷腥的概念?” 白枫也随着扫了眼后头的修罗场,抿了抿唇,用气音说话:“那还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位,不喜欢那位,那位又有另一个人喜欢,偏偏那个人又是王爷的部属,这一恶性循环起来,可不就悲剧了。” 赤鹄摸出自己腰间的酒壶呷了一口:“你就等着看吧,这男女之间食髓知味,王爷以后只会越发丢不开,咱们还是对里面这位放恭敬些,将来女主后宫的还不定是谁呢。” 白枫忍不住纠结:“这位的身份不一般。” “那就不属于咱两操心的范围了。”赤鹄拍了把白枫的肩膀:“回京了,哥哥带你去快活快活?你看你这怂样,将来要入洞房可怎么搞?咱们王爷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你这脑瓜却是个不容易开窍的。” 白枫窘迫地撇开身体,嫌弃道:“滚。” “男人嘛,有什么好害羞的?”赤鹄笑笑,紧跟着,他蓦地正了神色,担忧道:“王爷他筑室道谋,我总担心未来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乌鸦嘴!”白枫侧耳听了一息马车中的动静,面色愈加尴尬,硬着头皮说:“温月吟是老王爷死前留给王爷的,上头还有沈淑妃监督着,王爷能不要?就算王爷真的下决心不要,至少也得把她的伤治好。” “唉,这感情的事最忌讳当断不断不清不楚,倘若无法长痛不如短痛,他日肯定遗祸无穷,我寻思着,王爷至今都没弄明白他到底要什么。”赤鹄又呷了口酒:“但愿我杞人忧天。” ……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宁王府门前。 有妆容精致的女子领着一众奴仆在门口恭侯。 见到身着玄衣的萧凤卿从马车上下来,那女子兴高采烈地走下台阶准备迎接。 丫鬟珊瑚见状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赶忙扶住她的手臂:“侧妃,您眼下是有双身子的人,走路别这么快,当心伤到孩子。” 沈若蝶经由珊瑚提醒,面上迅速闪过局促之色,依言放缓了脚步,她缓步走到萧凤卿跟前,娇娇一笑:“凤卿哥哥。” 萧凤卿玉树临风,一脸春风得意,神清气爽的,也不晓得做了什么,总之,心情就是非常好。 换做平日,他听见如此肉麻的称呼,肯定早搓着鸡皮疙瘩走远了,今日不一样,他可有可无地应了沈若蝶一声,随后大手伸进了车内。 沈若蝶哪里注意到萧凤卿的动作,满心满意都是萧凤卿刚才对她的和颜悦色,她自觉这是因为自己有了身孕的缘故,于是情绪越发昂扬,喋喋不休:“凤卿哥哥,我们终于有孩子了,前段时间我不太舒服,总是想吐又贪睡,起初没往这方面想,幸亏我母亲过来探望我,就提了那么一嘴,我……” 马车的门帘被掀开,看到借助萧凤卿的手自里面徐步走出来的绝丽,沈若蝶余下的话都一股脑儿吞回了肚子里,愣愣地盯着对方,半晌哑然。 暌别不过一月多点,晏凌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角眉梢都蕴藉着媚意,鲜艳的唇色透着水润,原本就出众的容色因此变得更加惊心动魄,暮色下,依旧艳光四射,妩媚不可方物。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沈若蝶,从容自若地倚着萧凤卿踩了脚凳下车。 沈若蝶呆若木鸡,刚刚还极其兴奋的情绪在这一瞬间降落到冰点,她的视线追随着晏凌,尔后缓慢地落在晏凌放在萧凤卿掌中的那只素手上,巨大的失落就像海啸席卷了她。 这不能怪晏凌故意在沈若蝶面前刻意卖弄风姿,而是她裙下的双腿颤得厉害,根本站不稳。 此刻若有似无地靠在萧凤卿身上,晏凌心底的怨念几乎能化作一把刀,将萧凤卿戳得稀巴烂。 沈若蝶还是黄花大姑娘,不清楚晏凌的异样,在场其他年长的嬷嬷却一眼就看得明白,晏凌这姿态明显是欢情未消的架势,应是刚承过雨露的滋润。 嬷嬷们当下便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来即便是侧妃有孕,也不能影响王妃的宠爱。 没看人家小两口在马车上就情难自禁地赴了巫山吗? 沈若蝶发呆太久,珊瑚悄悄地捏了她手肘一下,她回神,轻步走到晏凌身边:“见过王妃。” 离得近了,沈若蝶敏锐地嗅到萧凤卿跟晏凌的身上都有股奇怪的味道。 柔风逆向吹来,类似于石楠花的气味,又好似麝香,尽管不算难闻,可莫名叫她不舒服。 就如同眼前这两人有了共同的秘密,而她却被排除在外。 晏凌淡然点头,嗓音微哑:“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听晏凌提到身孕一事,沈若蝶又有了底气,她看了眼目光定格在晏凌面上的萧凤卿,羞涩道:“妾身嫁给表哥近一年,总算传出了喜讯,确诊的那一刻,妾身都不敢置信,而今妾身如愿以偿,但愿王妃姐姐也能早日为王爷开枝散叶,这样妾身的孩子也有伴了。” 花腰无语地撇撇嘴,别说沈若蝶怀的不是萧凤卿的孩子,就算真是,也没有嫡妻的孩子给小妾的孩子做伴的道理,次序颠倒嫡庶不分,真当自己脸大呢。 晏凌面色如常:“既然这孩子得来不易,那就好生在院子里休养。” 就在这时,一团雪白的影子从车里像利箭一般骤然射出来,直直扑向沈若蝶。 那影子来势迅猛,加上暮光深重,沈若蝶的全副心思又在炫耀自己怀孕的事情上,根本没有提防,乍见有个尖嘴倒三角脸的东西急吼吼地罩上自己面门,立刻吓得花容失色,受惊之下脚踝一歪,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 第137章 她就是他最大的变数 这一幕,令在场大多数人都措手不及。 丸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沈若蝶以后,踩着她肩膀弓起身就要去咬她的喉咙。 沈若蝶被丸子嘴里一排冷亮的尖牙吓得魂不附体,立时狼狈地在地上翻滚,尖叫连连。 晏凌大步上前,沉声道:“丸子回来!” 以往还算乖巧的丸子此时居然狂躁得很,看到晏凌伸手要逮自己,蓝眼睛泛出了奇异的血红,低吼着,弹起来便想攻击晏凌。 “养不熟的白眼狼。”萧凤卿冷哼,眼疾手快地拎起了丸子的后颈肉,随意抛到石狮下。 丸子于半空中骨碌碌打了个旋儿,嘶叫一声,毛发凌乱地摔晕在石狮柱子旁。 萧凤卿侧眸瞥着晏凌:“早就和你说把它宰了,你偏不听,差点自食恶果吧?可受伤了?” 晏凌摇摇头,看向魂飞魄散的沈若蝶。 “侧妃!”珊瑚惊叫一声,连忙弯腰去搀沈若蝶,眼见沈若蝶呆呆傻傻的样子,她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沈若蝶的大腿肉,扬声道:“侧妃,您有没有受伤?孩子还好吗?” 沈若蝶茫然地回过头,头脑一片空白,只看得到珊瑚的嘴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直到听见孩子这词,她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会意过来。 “我的肚子……”沈若蝶痛苦地捂住小腹,面色苍白:“好疼!我肚子好疼啊!” “侧妃,侧妃!”又有一个梳着圆髻的妇人三步并作两步惊慌失措地跑上前:“您怎么样了?” 沈若蝶泪流满面地握住那妇人的手,满面惊恐道:“贾嬷嬷,我肚子疼,一抽一抽的,我的孩子……孩子……” 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真的肚子不舒服,沈若蝶说完最后两个字就美目一翻,软绵绵地晕厥过去。 “侧妃!”贾嬷嬷大惊失色,慌忙扶住沈若蝶,转而看向仿佛事不关己的萧凤卿:“王爷,侧妃晕过去了,老奴求您让府医过来看看!” 萧凤卿挑挑眉,给白枫递个眼色,白枫颔首,快步进了宁王府。 贾嬷嬷紧跟着又望向了一脸淡淡的晏凌:“王妃,您为何要指使这小畜生伤害侧妃?!” “侧妃受了惊吓昏迷,我也很遗憾。”晏凌缓慢抬眼,平静地陈述事实:“可我这小宠平日并不伤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发了狂,但并不是我指使的。在今天之前,它根本没见过沈侧妃,就算我故意教唆它,它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认出侧妃发起袭击。” 贾嬷嬷一时语塞,随后又不甘示弱道:“即便是无心之失,你也该管好这小畜生!侧妃如今是何等尊贵,她怀着王爷的血脉,稍有差池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你担待得起吗?王府眼下怀孕的可就只有我们侧妃!” 晏凌还没接腔,萧凤卿慢条斯理地开口:“她担待不起,本王能担待得起。” 贾嬷嬷一愣,完全没想到萧凤卿如此护短,申辩道:“王爷,侧妃怀的可是您的子嗣!” 萧凤卿盯了贾嬷嬷一眼:“新来的?” 贾嬷嬷恭敬回话:“夫人知道侧妃有喜,所以送老奴来王府帮侧妃安胎。” “怪不得这么不懂规矩,”萧凤卿勾勾唇,居高临下地晲着贾嬷嬷:“宁王府何时成了沈二爷一家的地盘?想塞什么进来就塞进来,当本王是收垃圾的吗?还是人老珠黄的垃圾。” 贾嬷嬷面色微变,诚惶诚恐道:“老爷跟夫人并无不敬王爷之意,只是侧妃怀的头胎,夫人担心侧妃年少不懂照顾自己,这才遣了老奴上门照料一二。” “笑话。”萧凤卿闲适地掸掸衣袖,拈起上面沾着的一根柔软青丝把玩,淡声道:“侧妃有孕,宁王府自会派专人护理,何需沈二爷代劳?难道偌大的王府还找不到一个照料孕妇的人?这是瞧不起我宁王府的门第还是想在宁王府当家做主啊?” 贾嬷嬷被这接二连三的质问唬得哑口无言,她愣怔地打量着暮色微光下渊亭岳峙的男人,发现他与传言中不学无术的形象完全是判若两人。 “王爷恕罪!二老爷和二夫人怎敢犯上?还请王爷怜恤他们的爱女之心,老奴方才心急侧妃的身体抱恙,是以对王妃颇有言语上的冒犯,老奴知罪。” “正因为本王体恤沈二爷夫妻舐犊情深,才没把你这败坏靖远侯府门风的刁奴一顿乱棍叉出去打死。”萧凤卿淡淡一笑:“既然知罪,那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本王跟前碍眼。” 说完,萧凤卿搂着晏凌往门口走。 “王爷!”贾嬷嬷慌不择路地窜到萧凤卿面前,面色坚决:“是沈二爷把老奴送来照看侧妃的,老奴有任务在身,恕老奴不能离开!” “呵,”萧凤卿冷笑,阒黑的眼睛像雪亮的刀锋扫向贾嬷嬷:“勇气可嘉,值得表扬。” 贾嬷嬷惊错地看着言笑晏晏的萧凤卿。 萧凤卿微微侧头睇向赤鹄,赤鹄朗声道:“梁管家,放狗!” 人群中,一个面相憨厚的男人忙不迭应声:“好嘞!” 贾嬷嬷瞬间惊呆了,不敢置信地望着萧凤卿,结结巴巴:“王、王爷,这……” 话音未落,门口就狼豕虎突地奔出三条敖犬,每一条俱是体型壮硕,高至成年男人的腰部,张着血盆大口,半条猩红的舌头伸出来,利齿上还挂着黏稠的涎水。 三条敖犬被关在笼子里有段时日了,乍一放出来就四处闻肉味,瞅见贾嬷嬷肥胖的身材,它们眼睛一亮,四爪刨地就要朝贾嬷嬷扑去。 “啊——”贾嬷嬷吓得一溜烟跑出了几丈远。 梁管家捧腹大笑,扯住了敖犬的绳套。 晏凌晲着那三条饥肠辘辘的敖犬也觉得头皮发麻:“王府居然喂了这个?” 萧凤卿捏捏晏凌的手,低笑:“一直放在后院养着,别怕,王府内的人,它们不吃。” 晏凌注意到萧凤卿用了“吃”这个字眼,她挑眉,颇有深意地看萧凤卿一眼,萧凤卿颔首。 前些年,王府总会有不少窥探者,这三条敖犬立功不小,肚子里实实在在消化过人骨。 萧凤卿黑眸清锐地掠向贾嬷嬷:“外人想进宁王府,就得先过这一关,你既是忠心为主,何不舍得一身剐?” 贾嬷嬷哆哆嗦嗦,牙齿打颤:“王爷,不管怎么样,老奴身为靖远侯府所派的人,您这般作为是不是太不把二老爷放眼里了?” 萧凤卿漫不经意地挑了挑眉梢。 见状,梁管家的手假意松开,三条敖犬再次龇牙咧嘴地冲向贾嬷嬷,贾嬷嬷又是一声惨叫,两股战战躲到了更远的地方。 萧凤卿冷声道:“告诉沈二爷,宁王府并非他能插手的地方,下次再伸爪子,本王不介意帮他剁了喂狗!” 扔下这句冷冰冰的警告,萧凤卿牵起晏凌迈进了王府门槛,晏凌倏然转身,给绿荞使了个眼色,绿荞紧步上前抱起了昏迷的丸子。 …… 用过晚膳,邢公公领着宫里的天使送来赏赐,晏皇后给沈若蝶的赏赐分外丰厚,分寸拿捏得很微妙,既不会越过正妃又几乎比肩正妃,淑妃的赏赐倒是合乎规制,没半分偏颇。 宁王府即将添丁的消息在骊京不胫而走。 百姓们对皇家八卦素来喜闻乐见,晏凌是宁王如今最宠爱的女子,可惜作为正妃,这肚子却不如侧妃沈若蝶争气,皇家都是母凭子贵,于是大家众说纷纭,觉得晏凌失宠在即。 殊不知,他们议论纷纷的焦点人物,此时,正安然享受着萧凤卿的殷勤服侍。 “身上可舒坦些了?” 晏凌神色恹恹地歪靠着贵妃榻,双足赤着,身上披一件银红色软烟罗纱衣,粉面含春,眸光迷离,萧凤卿站在她身后帮着绞干头发。 她刚刚沐过身,眉梢眼角都晕着水汽,轻薄的软烟罗包裹了她窈窕的身体,整个人瞧上去如同初春新抽枝的嫩绿柳条,清灵且婉约。 “不舒服,哪哪儿都不对劲儿。” 晏凌撇撇嘴,螓首半枕弹枕,神情带着不满。 萧凤卿抵在晏凌耳畔吹了口热气:“娇气,哪儿不舒坦?我来给你揉揉。” 晏凌烦躁地挥开萧凤卿的脑袋:“离我远点。” 萧凤卿呼吸清浅,低声一笑:“一次两次当然不舒畅,习惯就好了。” 晏凌羞恼蹙眉:“没有下次了。” 萧凤卿拧毛巾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看来是我伺候得不到位,罢了,你不愿意就算了,日后再不提这事。” 晏凌掀起眼皮瞥萧凤卿一眼,见他低垂眼睫看不清表情,抿抿唇,也没说话了。 内室寂静,夜色朦胧,像烟囱上飘过的月亮。 萧凤卿抚摸着晏凌的长发,柔凉顺滑的发丝在他掌间蜿蜒缠绕,厚重丝滑,犹如一匹墨色锦缎,及腰,闪耀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他将晏凌的青丝握在了手中,轻柔掂量,莫名想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话,一时间,心底涌上万般柔情。 晏凌感受到男人的温柔相待,若有若无地叹口气,问道:“沈若蝶那儿,你不去瞅瞅?” 萧凤卿在给晏凌编发,目光在晏凌的妆奁中逡巡,长指勾起他送的那支菡萏碧玉簪,斜斜插进他挽起的矮髻,又把钻进她衣领的头发抽出来,细心打理梳顺。 “她这会儿还没醒,我稍后再去。” 晏凌若有所思地扬起眉:“你不是会岐黄之术?那她肚子里到底有没有货?” 萧凤卿神色清淡,坦言:“有的。” “嗯?”晏凌诧异地坐起身,一双黑亮的凤眼瞪得圆溜溜的,她狐疑地打量萧凤卿,语气半是唏嘘半是同情:“怪不得你不肯去看她,原来这其中还有我不知道的关窍。” 萧凤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把她重新拉到贵妃榻睡下,双手捏着她的肩颈,力道不轻不重,她趴在榻上,极为满足地溢出一声低吟。 “沈若蝶不可能出墙,她自小爱慕我,当初力排众议嫁进宁王府,她不会自掘坟墓的。她的肚子另有蹊跷,这世上多的是能让人假孕的秘药,只是暂时查不出来而已。” 灯光下,萧凤卿修长的身姿被一笼光影拓印在青砖地面,晏凌心念忽动,伸出手指悄悄描摹过那道影子,情绪有些不可名状的复杂。 沈若蝶一心恋慕萧凤卿,可这份痴情对于萧凤卿而言,并没多大意义,他反而能置身事外地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冷静剖析她的感情。 会不会有一天,萧凤卿也这样对她? 拿她的喜怒哀乐充当他跟其他女子的谈资? 那时的他,会否也是这种不痛不痒的表情? 鬼使神差的,晏凌对沈若蝶生出了一份近乎物伤其类的同情,虽然她自觉不需要怜悯。 “你倒是对沈若蝶很有信心,果然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晏凌忽然想起一事:“丸子从来不主动攻击人的,顶多也就被你压迫到不行,它才小小反抗一把,可今天,它竟然狂性大发想咬死沈若蝶,莫非和沈若蝶的肚子有关?” 萧凤卿不置可否,话锋陡然一转:“那小东西趁早扔了吧,你要是不忍心,我来扔。” “我不要。”晏凌固执己见:“我喜欢它。” 萧凤卿不免吃味,冷嗤:“你喜欢它,它照样能毫不留情咬断你的脖子,我也是今日头次看见它发狂,倘若早知晓它偶尔发疯,我才不会送这么危险的玩意儿给你。” 晏凌对萧凤卿的劝诫充耳不闻:“我就是要养着它,没商量的余地,不管你同不同意。” 萧凤卿闻言笑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毒妇,敢这么对我说话,出息了你?” “我是为你好,那玩意儿野性难驯,伤了别人倒无妨,如果下次又发疯要咬你,你怎么办?时间越长越难割舍,倒不如一开始就别要。” 话一出口,萧凤卿自己倒是先愣住了。 他能理性客观地劝晏凌,却劝不了饮鸩止渴的自己,道理谁都懂,真正践行却千难万难。 “何苦要为难自己?”晏凌看不到萧凤卿讳莫如深的表情,倦怠地往弹枕上缩了缩:“什么事情都算得这么清楚,也不见得能丝毫不出现变数吧,还不如顺其自然。” 萧凤卿垂着眼,脸色隐忍,目光游离。 她就是他最大的变数了。 “萧凤卿,淑妃知悉你跟沈若蝶没圆房的事?” 萧凤卿如实告知:“知道。” 晏凌微微偏头:“沈若蝶是她的侄女,她为什么允许你这么对沈若蝶?” “沈若蝶的父亲沈廷轩当年算计了母妃,原本母妃是不用进宫的。”萧凤卿的语气有点冷:“后来沈若蝶又拿那一套对付我,我烦不胜烦,就把人抬进来了,他们最先想要的是正妃的位置,奈何沈若蝶名声扫地,只能用侧妃对付。” 晏凌咬唇,福至心灵:“沈若蝶名声扫地,是你的杰作吧?” 萧凤卿的手从她香肩滑落停在不盈一握的纤腰,轻缓地揉着:“沈廷轩想把沈若蝶塞进晋王府,他夫人也不同意沈若蝶嫁给我,沈若蝶整日在沈家以泪洗面,我就邀她私奔了。” 晏凌动了动身子,纱衣卷起,一小截楚腰在灯火下散发着雪光,格外撩人。 她眸光微漾:“私奔那日,闹得满城风雨,谣言甚嚣尘上,沈家二房迫于无奈,只能同意沈若蝶进宁王府。” 萧凤卿的手指不知不觉在那片裸露的肌肤上停滞不前,触及晏凌雪腻的腰窝,他的指腹在上面画着圈圈:“母妃和沈廷轩已决裂多年,对沈若蝶自然也没什么情分,今日的这些赏赐,只是她做给外人看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她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晏凌憋住痒,不阴不阳地笑道:“想不到你还挺会安慰人,你们母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作白脸,一个唱红脸,全天下人都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听完这段隐秘,晏凌放下沈淑妃的慈母形象,对沈淑妃的戒备逐渐加重。 萧凤卿不动声色观察着晏凌的表情变化,勾勾唇,揉捏着那片雪肌,指腹渐渐滚烫起来。 “阿凌,你腰这么细,将来怎么怀小娃娃?” “萧凤卿。”她冷不防开口。 “嗯?”他带着点慵懒兴味地回她。 晏凌闭上眼:“我困了。” 萧凤卿惋惜地挑眉,手终于从她纱衣下离开,替她盖上薄毯:“累了一天了,睡吧。” 晏凌始终背对着萧凤卿,脑袋在薄毯边缘蹭了蹭:“我还有药没喝。” “避子汤?”萧凤卿眼底闪过一丝暗光,随后,他神色莫测地看向晏凌:“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是宫里的方子,不伤身。你上次派绿荞偷偷去找大夫开药,那些药是民间用的,到底不如宫内讲究,对女子的身体还是有些影响。” 晏凌一怔,尔后慢慢坐起来,眼神淡静地瞥着他:“有劳了。” 萧凤卿垂眸晲着她:“罪过,我何德何能让你伤身?” 正说着,花腰就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 萧凤卿的手贴上瓷碗,试了试温度,单手抓住那只瓷碗的碗口递给晏凌:“不苦的。” 晏凌接过瓷碗,掠起眼稍又扫了眼萧凤卿,见其面色淡淡未置一词,她敛眸,低下眼睫,徐徐喝完了那碗药。 还真的不苦,药里有甘草的甜味。 晏凌抿唇,把药碗还给萧凤卿。 这个前一刻亲手为她送上一碗避子汤的男人,眼下体贴备至地在她发顶压了压:“早点休息。” 两人对视一眼,晏凌默然颔首,出奇的安静。 …… 月色皎洁,桂花飘香。 离了浮梦园,萧凤卿不疾不徐地走向蔷薇苑。 白枫迎面而来:“王爷,沈侧妃醒了,闹着要见你。” “知道了。”萧凤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面色平静,无波无澜。 他错眸睨向花腰。 花腰笑道:“绿荞那碗避子汤被我换了,刚才我端进去的那碗,也是按照你吩咐做的补汤,刚经过人事的女子,喝了那汤大有益处。” “干得不错。”萧凤卿淡声称赞。 他并不急着去蔷薇苑探望沈若蝶,而是漫步走近花坛。 花坛中,绽放的夹竹桃花叶参差交错,仿佛粉面桃腮的玲珑美人,月色下,妖娆出遍地旖旎风致。像他白日亲身经历过的如梦似幻的情境。 萧凤卿低眼,弯腰扯了一朵开得正盛的夹竹桃,不紧不慢地在手心揉碎,秾艳的花汁顺着他洁白的手指流淌。 再抬头,萧凤卿的眸底俱是深暗幽光。 第138章 我们母子还不如她的一条狼犬? 萧凤卿就当是用完晚膳散步,慢悠悠地走到了蔷薇苑。 还没进蔷薇苑的正房便听见沈若蝶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表哥怎么可以把贾嬷嬷赶走?那是母亲专程送来为我安胎的!表哥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们母子?为什么事事都帮着晏凌?!” 萧凤卿面色寡淡地停住步子,直至里头的嚎哭小了些,他才稳步迈过门槛。 “王爷!”珊瑚惊喜地叫了一声。 沈若蝶断断续续的哭音一顿,两只比核桃还肿的眼睛飞快朝门口投去。 萧凤卿已换了家常的衣袍,青衫俊彦地自外地走进来,神态悠闲,闲庭胜步。 “表哥……”沈若蝶立刻委屈地跑到萧凤卿面前,仰着泪痕斑驳的脸庞凝视他:“你为什么才过来?你知不知道蝶儿有多害怕?我们的孩子差一点点就保不住了!” 萧凤卿的目光在沈若蝶平坦的腹部绕了一圈,随后若无其事地移向她苍白的脸:“既然担心孩子出问题,那就别这么冒冒失失的,坐回去好好休息。” 沈若蝶纹丝不动,泪眼满是控诉地盯着萧凤卿。 萧凤卿转眸扫向一侧的珊瑚:“没听到本王说什么吗?你们二房出来的奴才是不是在主子跟前都特别‘与众不同’?你要是不懂得伺候,本王就另外拨人照顾侧妃。” 珊瑚被萧凤卿眼底的冷意吓得一颤,连忙快步上前扶住沈若蝶。 沈若蝶牵着萧凤卿的衣袖,固执地提出要求:“表哥,我要你陪我。” 萧凤卿低眸,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染着蔻丹的指甲,红艳欲滴,十指削若葱尖。 “我不走,你快躺着吧,免得肚子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萧凤卿径自抬步越过沈若蝶,沈若蝶不好再攥着他袖口不放,只得讪讪放手。 “表哥,”沈若蝶泫然欲泣地坐到萧凤卿身畔,一双水瞳难掩痴缠,她打量着萧凤卿淡漠的脸色,怯生生道:“我怀孩子了,你不开心吗?” 闻言,萧凤卿倒是忽地想起了晏凌的肚子,他敛回思绪,挑眉看一眼满脸忐忑的沈若蝶,搪塞:“开心,本王当然开心了。” 说完,他突然探手去触碰沈若蝶的腹部。 沈若蝶一惊,本能地往后躲去,双手忙不迭地护住肚子,面上飞快闪过一抹慌乱。 “怎么了?”萧凤卿失笑:“这是本王的孩儿,本王不能摸?” 沈若蝶目光乱瞟,极力镇定:“我、我是害怕表哥没有经验,用的力气太大,会伤了他。” “毕竟……”沈若蝶难忍羞意:“还不到三个月,府医说过,孕妇要三月过后才算坐稳了胎。” 适逢珊瑚奉来一盏清香四溢的毛尖,萧凤卿顺手端起茶碗,不再提触摸孩子的事。 沈若蝶不禁大松了一口气,转眼看到珊瑚对自己使眼色,她又觉得自己太过欲盖弥彰,遂温柔笑笑:“表哥,你若真想……也可以的。” 萧凤卿轻声一笑,放下茶盏,从容自若地把大手贴上了沈若蝶的腹部。 少女的肚腹温暖柔软,并无想象中的异物感,他眸光变幻,心里大概有了数,毫不眷念地收回手。 沈若蝶偷觑着垂眸不语的萧凤卿,见他脸上并没异色,心头终于大定,兴致勃勃道:“表哥,我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告诉你,所以迫不及待派了小厮去回雁山庄,你不要怪我沉不住气,我也是太想和你分享初为人母的喜悦。” 萧凤卿点点头:“应该的。” 他含笑叮嘱沈若蝶:“你的禁足令虽然解了,不过平日还是尽量少出蔷薇苑,如果想见你父母,直接把人叫来就是,王府的大门随时向他们敞开,你这是头胎,务必得谨慎。” 沈若蝶从没听萧凤卿对她说过这么一大串话,而且他的神情实在太柔和了,她欣喜若狂地抓着他的手,杏子眼亮晶晶的:“表哥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萧凤卿又敷衍了沈若蝶几句贴心小意的甜言蜜语,沈若蝶非常受用,眼见萧凤卿和颜悦色,她嘟着嘴提起了自己晕倒的事。 “表哥,我们的孩子险些出事,你要为我们母子做主。虽说王妃姐姐或许不是有心的,可伤我的就是她养的那头小畜生!那小畜生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我一靠近你们,它就莫名其妙跑下来了,王妃姐姐难辞其咎,她都得给我一个交代。” 萧凤卿捧着茶碗,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拂去了茶汤表面浮着的茶沫,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若蝶:“你希望她给你什么交代?” 沈若蝶以为自己有戏,紧忙黏到萧凤卿身侧挽住他的臂膀晃了晃,娇声道:“表哥。” 她特意拉长了音调,嗲嗲的,比蜜糖还甜。 萧凤卿忍耐地皱了皱眉。 “我要王妃姐姐上门给我道歉!” 言罢,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立刻愤慨地指责晏凌:“表哥,我从晕倒到醒来,王妃她从头至尾都没出现!这是不是太没把你放眼里了?好歹我是你的侧妃,我肚子里揣着的也是宁王府目前唯一的子嗣,于情于理,她都该来看我,给我赔礼!” 萧凤卿的声线四平八稳:“她本来是要来的,不过我们大清早就从回雁山赶回来,一路舟车劳顿,所以我让她待在浮梦园歇息。” 沈若蝶一愣,下一瞬,她倏然拔高声调不可思议道:“表哥,你有没有搞错?是我受到惊吓,是我的孩子差一点掉了,她什么事都没发生,你现在居然怜惜她,那我呢?” 萧凤卿揉揉耳朵,仍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就算她来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你如今不是好端端的?我是为你着想,你看你,眼下提及她的名字都这么激动,真要是见到了,岂非更控制不了情绪?这对孩子不好。” “但是……但是……”沈若蝶明知萧凤卿在袒护晏凌,可竟然发觉他说的还挺有道理,支吾了半天,仍是坚持道:“那我不管,我就是要她给我道歉!最不济……她也得把那小畜生交出来!” 萧凤卿抬眸看沈若蝶一眼,理了理袍摆,负手而立,明知故问:“你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沈若蝶理直气壮:“它伤了我,我要亲手处置它!我身为宁王的女人,难道被那小畜生伤了还得息事宁人吗?” 萧凤卿视线偏转,窗外一丛丛姹紫嫣红的蔷薇堆簇着,在垂花门一侧搭出了一座花架。 他蓦地想起在回雁山庄坐过的紫藤萝花架,那是他和晏凌少有的安逸静谧的生活,他们经常坐在紫藤萝花架下读书、聊天甚至拌嘴。 离开山庄不过一天,他却觉得已恍如隔世。 骊京里有太多太多阻碍提醒他,他不能悍然侵占,更不能肆意拥有。 “表哥!”沈若蝶跺脚:“你不疼我了吗?” 萧凤卿淡淡的目光落在沈若蝶身上:“那玩意儿是本王送她的,本王也算它半个主子,你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不要多做计较了,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如果晏凌没想留着那小家伙,他丢给沈若蝶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晏凌喜欢,他再不喜欢也不能答应沈若蝶。 沈若蝶哑然,心塞至极,那不伦不类的东西一看就是在山林捕猎到的,萧凤卿此前也去过猎场,从未送过她什么可爱的小动物。 “我要晏凌赔礼道歉,你说她累了,不让她来,我说想弄死晏凌的小宠出气,你也不肯,还劝我别计较。”沈若蝶冷笑:“你的心还能再偏一点吗?” 萧凤卿不假思索:“心若是能不偏,人不就死了?所以才长在左边啊。” “凤卿哥哥,”沈若蝶无语凝噎,陡然扬声道:“我们母子还不如晏凌的一头狼犬重要?” 萧凤卿一本正经地纠正:“那是狼与狐杂交的后代,并非狼犬。” 沈若蝶简直要崩溃了:“我眼下跟你争论的是这种事吗?我要你给我作为侧妃应有的体面!这很难办到吗?” 嘶喊的少女浑身颤抖,秀丽的面容略显狰狞。 珊瑚着急忙慌地安抚沈若蝶:“侧妃别动气,当心孩子!” “若蝶,”萧凤卿定睛审视着沈若蝶,收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别的事,我能给你体面,涉及到晏凌,我给不了,很抱歉。” 此言一出,莫提愤恨难平的沈若蝶,就算是珊瑚都因为萧凤卿这话瞠目结舌。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渣得明明白白了。 沈若蝶喜悦的心情一落千丈,巨大的落差让她犹如踩在云端掩映下的钢丝上。 “不早了,本王还有事要料理,你睡吧。” 沈若蝶想挽留,可她只来得及拽住萧凤卿那一角天水碧的衣料,衣料丝滑,根本抓不住。 就像指间软和的沙子,抓得越紧,流逝越快。 他步履稳健地悠游离去,未曾回头。 …… 萧凤卿脚步翩跹地出了蔷薇苑。 白枫跟在他后头,萧凤卿淡声:“结果呢?” 仲雷恭敬道:“查到了,前段日子,沈二爷他来过王府,跟侧妃不知密谋了什么,他离开没几天,侧妃便在蔷薇苑晕倒,醒来后就被府医诊出有了身孕。” 萧凤卿双手剪在身后,没做声。 “王爷,侧妃这孩子到底哪儿来的?”白枫百思不得其解:“您不是从没与她……” 萧凤卿斜睨他:“以后多吃点核桃,补脑的。” 白枫讪笑:“正吃着呢。” 仲雷却道:“王爷,这孩子要留吗?” “本来就没怀孕,哪儿来的孩子?”萧凤卿抬起眼稍睇了仲雷一眼,神色清淡:“她目前‘怀孕’也好,夺嫡在即,子嗣传承是筹码之一,虽然本王不太注重这东西,不过聊胜于无。以后好生看守蔷薇苑,府内只会越来越不太平,潭州的灾民不日入京,骊京的风向很快就要变了。” 仲雷颔首,再次看向风姿如玉的男人,余光若有若无地划过后面,欲言又止。 白枫好奇:“王爷,王妃相信孩子不是你的?” “她自然信我,而且她也并非是矫情的女子。” 萧凤卿阔步而行,眸光清亮,眼里氤氲异彩。 走了几步,他侧首,瞥向黑暗中:“出来吧。” 白枫闻言怔住,仲雷已经抢先转身。 月华仿佛流动的水银给中庭染上了一层疏朗晕色,盈盈而立的女子步态婀娜地走来。 容颜秀雅,眼眸澄澈。 脚步声轻若不闻,她在几人注视下,款步走到萧凤卿面前,脸庞仰起,满眼皆是寂静月光。 萧凤卿垂眸而视,面容沉寂,呼吸清浅。 两人相对无言,氛围凝重。 见到温月吟,白枫愣了愣,回过神就扯着仲雷一块儿走,仲雷抿抿唇,眸子在眼中只有萧凤卿的温月吟脸上停滞片刻,终究挪了步子。 走出大老远,心不在焉的仲雷扭头往回看。 夜色婆娑,圆月如盘。 萧凤卿驻足原地长身玉立,不知低声说了什么,温月吟忽然快步上前,依恋地一头扎进他的怀抱,纤柔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那是一个仲雷从不曾认识过的温月吟。 她抛却所有自矜和端庄,只为心目中的那人。 …… 翌日,晴空万里。 晏凌觉得王府太闷,所以带绿荞跟紫苎出门透气,萧凤卿一早就去了五城兵马司,晏凌也乐得不必和他打招呼。 甫一出浮梦园的大门,晏凌便撞见廊檐下有一道眼熟的倩影,她脚步微顿。 “见过王妃。”正在给一串红修剪枝叶的温月吟也看到了晏凌,浅浅一笑,唇边浮现两颗梨涡,她看了眼晏凌身后的人:“王妃这是要去外头吗?” 温暄明亮的晨光洒落,一身藕荷色襦裙的温月吟置身其间,被光芒包围,分外温婉可人。 晏凌扫过温月吟眼下的青影:“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想去外面走一走,透透气。” 温月吟柔声道:“这个季节,卧佛寺的大丽花开得很是不错。卧佛寺的景色极美,春含桃花引蝶,夏有芙蕖亭立,秋来枫叶层林尽染,冬飘白梅银装素裹,王妃您思乡情切,赏玩这些美景倒也能慰藉一二。” 晏凌诧异:“思乡情切?” 温月吟笑了笑:“王爷昨夜吩咐下属找人在王府内多建造一些能代表杭州特色的亭台楼阁,工匠一会儿便上门。” 晏凌沉默几息,淡淡点头:“关于卧佛寺,我记住了,多谢指点。” 温月吟福身行礼:“那就不打扰王妃雅兴了。” 越过温月吟身旁,晏凌嗅到风中有浅淡的药味,她不免多问了句:“你身子不舒服?” 温月吟抿抿唇,模样有些尴尬:“陈年旧疾了,是不是药味太重熏着王妃了?” 晏凌笑着摇头:“没有,有病吃药,这很正常,不必难为情。” 温月吟面露感激:“谢王妃。” 注视着晏凌途径抄手游廊的身影,温月吟想到了昨晚萧凤卿所说的话,脸上的温和笑意逐渐凝固。 …… 走到照壁,果然见着赤鹄带着几个工匠进门。 晏凌的眼眸流连过那些面容黝黑的匠人,在其中两人身上停留了一刹,饶有兴味。 “王妃,他们都是王爷找来的,祖籍杭州,也在杭州待过。”赤鹄连忙帮萧凤卿邀功:“王爷待王妃真是上心,王妃还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王爷说了,你想在王府添置什么都可。” 晏凌收回视线:“我没别的要求,你叫他们看着弄便好。” 马车就停在门前,晏凌径自上了车。 紫苎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晏凌的表情:“王爷对王妃真是无微不至,这恩宠在府里头一份,不,纵观骊京,也没几个能为自家娘子这么做了。” 她担心晏凌介怀沈若蝶有孕,所以不遗余力地逗她展颜。 熟料,晏凌意味不明地低笑:“商纣王给妲己建望乡台,缓解她的思乡之情,而今宁王如法炮制,可惜我不是倾国倾城的妲己,他也不是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纣王。” 话音刚落,晏凌随即忆起萧凤卿曾经的揶揄,他说让她别肖想连西施都没有的东西。 心中的郁卒更深了几分。 昨晚亲手端一碗避子汤给她,今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找工匠修缮王府,这打个巴掌再给一颗糖的把戏他真的屡试不爽。 紫苎一听晏凌这口吻就晓得自己说错话了,求助地睃向绿荞,绿荞叹了口气,时至今日,她也不太懂晏凌的心意了。 “王妃,咱们去哪儿?”绿荞给晏凌沏上一壶凉茶,岔开话题:“您自打来了骊京还没在这儿好好转悠过,不如我们今天趁此机会四处看看?反正天气也没有那么热了。” 晏凌迷茫:“我也不知道去哪儿。” 她在骊京并无故人旧交,卫国公府是她娘家,可没了亲娘在,所谓娘家终究是差了点味道。 心念一转,她忽道:“咱们去卧佛寺。” 自从天雷劈倒卧佛寺的金像又闹出太子妃的死讯后,卧佛寺在骊京的声望就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波及,幸好卧佛寺是太祖入世的地方,仍旧有不少百姓推崇万分。 正好有时间,晏凌想亲眼见识下,镇北王冤魂索命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 马夫平稳地驾着马车朝卧佛寺而去。 行到一半,忽而听到后方人群中传来了叫嚷声以及马蹄沉闷的触地声,两者交织在一起,极其喧闹混乱。 “滚开!一群不知死活的贱民,你们全都快给本官滚开!” 尖细的男声像下蛋的母鸡闯进耳朵。 绿荞蹙眉,起身去拉车帘:“是谁又在惊马?” 车帘掀起,入目的是一队头戴尖帽的番子,他们飞驰而过,马蹄带起的疾风扬了沙尘,刮得车帘一卷。 “东厂……” 话还没说完,前头的马匹骤然高嘶,车厢猛地一晃,紧接着就往路边偏去。 绿荞顿时被猛烈的冲撞力拍出了车厢。 晏凌眼疾手快,抓牢榻沿稳住身形之际又使劲儿拉回了半个身子滚出车厢的绿荞。 在车厢即将触地的那一刻,晏凌眸光一冷,只手撑住车辕,抱着绿荞一跃而出,又堪堪接住了滚落车厢的紫苎。 “谢王妃!”紫苎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晏凌张望四周,周遭不少围观人群,他们除了对宁王府倾倒的马车指指点点,目光更多的却是投向那队横冲直撞的东厂番子。 马影迅如雷电,尘土飞扬,有五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吊在他们的马臀后,随着疾行烈马在地面犹如蚂蚱拖过,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线。 孩童惊惧的哭声猛起,晏凌转眸,一个幼小的孩童摔倒在路中央,而番子的马奔势不减,只差不到半丈的距离就要踩碎那孩童的头。 晏凌怒声道:“岂有此理!” 街边恰好有家绸缎铺,她健步如飞地拽下大门口悬挂的红绫,蕴满内力,甩出红绫,将它掷向啼哭不止的孩童。 红绫被倾注了内力,仿佛柔韧的缎带缠绕住了孩童的腰,同一瞬,侧方向又有另一道鞭影灵蛇般掠来,束住了孩童的双肩。 似乎是心有灵犀,红绫与鞭子不约而同地拉起了孩童,又同时把他往回牵。 晏凌侧目,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玫红色绣折枝梅花骑装,梳着俏丽的回心髻,明眸皓齿,珠圆玉润。 只一眼,晏凌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第139章 街头挑衅 两个人同心协力地把孩童送到了安全处。 “聪儿!”孩童的母亲扑上前,抱住转危为安的孩童泣不成声,尔后踉踉跄跄地跑到晏凌和那少女跟前,二话不说便跪下磕头:“谢谢两位恩人!谢谢你们,你们一定会有好报的!” 晏凌跟少女对视一眼,少女耸耸肩,下了马,跟晏凌同时近前扶起妇人。 孩童劫后余生,后怕地在妇人怀中哇哇大哭,少女解下腰间一枚银制的镂空香囊递给他,下颌微扬:“别哭,这东西送给你玩儿。” “大嫂,孩子方才摔倒了,并且受了惊,你快带他去瞧一瞧大夫。”晏凌揉了一把孩童的脑袋:“不哭了,金豆豆都把衣衫弄湿了。” 妇人道了谢,再三感激过她们就走了。 少女斜睨晏凌,又看了眼倒地的宁王府马车,眼如新月弯弯:“你就是我的便宜嫡姐?” 晏凌不动声色地端量少女,少女比她矮小半个头顶,身段同样高挑,面容明艳,声音娇脆隐含傲气,唇边还带着软嘟嘟的婴儿肥。 关于晏瑶,晏凌听晏衡提过那么几句,自小就被慕容妤捧在手心养大,如珠如玉,性情颇为娇纵,但人并不坏,在晏家大房极为受宠。 没成想,她们今日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 晏凌淡定自如地点点头:“我就是晏凌。” “我是晏瑶,你应该听父亲提到过我,不过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起你,想来是害怕我因为你姨娘害死我亲姐姐的事而不痛快。” 晏瑶单刀直入,抱臂,明眸上上下下地扫视了晏凌一遍:“你很美,长得真像父亲,我就比较像母亲。对了,你现在是宁王妃,嫁给萧凤卿那混世魔王的感觉怎么样?” 她神情天真,语气也是飞扬的,听不出恶意,可就是让人有些不太舒服。 闻言,绿荞和紫苎面面相觑,摸不准这位晏家二小姐的风向到底往哪儿刮。 晏凌神色如常,正要开口,人群中遽然又爆发一阵惊叫,循声望去,其中一个被绑在马臀后拖行的人当场气绝身亡,鲜血淋漓流了满地。 “命贱的下作东西,就这点儿能耐还敢妄议朝政?以后谁还敢编排督主半句不是,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晏凌冷冷抬眼,此时蔡仁勒停了马,高居马上扯着嗓子朝周围喊:“督主英明盖世,为大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能容得你们这帮鼠辈肆意诋毁?” 剩余四人皆是奄奄一息,方才马队太快,他们又衣衫褴褛,看不出什么端倪。 眼下马队停下,他们半死不活地躺着,衣裳被沿途碎石割破,虽然辨不出颜色,但有眼尖的围观者立刻认出他们穿的是国子监的学子服! 一时间,众人投向蔡仁的目光惊错又骇然,东厂竟然连天子门生都不放过,还毫不顾忌地虐杀了对方,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其中有个学子气若游丝地指着蔡仁:“当今圣上被奸佞蒙蔽圣听……我等……我等说的全是实话,潭州流民成患,朝廷官员腐败……朝政大权都被朱桓这个阉贼把控,妖后以美色惑主,皇上又偏听偏信,你们欺上瞒下,视百姓生死于不顾,还怕人说?你们真以为天下人都瞎了吗?” “你要想告黑状,只管找阎王去告!”蔡仁阴测测地笑了一声:“你不愿做人想当鬼,本官就成全你!” 说着,他拔出腰间的长刀就朝那人砍去。 学子无所谓地冷笑一声:“你今天能杀我们,但你们杀不完天下人,阉贼倒行逆施,必定会不得善终!” 眼见那把尖刀就要挑开学子起伏的胸膛,脸色冷凝的晏凌与晏瑶忽然异口同声道:“慢着!” 蔡仁的刀却毫无停滞,反而加快了速度捅向学子的心口,只听锋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那学子呕出一大口血,圆瞪着眼睛轰然倒地。 “自寻死路。” 蔡仁利落地抽出刀,将刀刃在学子满是污渍的衣裳上来回擦拭,可学子的衣服都被血污浸透,蔡仁的刀反倒越来越脏。 他干脆拽过身旁的番子,提刀在番子的衣服上抹了抹,随即送刀回鞘,转过身,眸露兴味地瞥向晏凌:“宁王妃,真巧啊,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晏凌目色冷厉地盯着蔡仁:“你们也太胆大妄为了,居然连国子监的监生都敢杀。” 蔡仁哂笑:“王妃错了,他们并非监生,他们……”回头看一看那三个怒目相向的学子,他陡然拔高声调:“他们是乱党!” 晏瑶被蔡仁的指鹿为马气笑了,冷嗤:“他们明明穿着国子监的学子服,怎么就是乱党了?难道他们说几桩东厂的恶行便成乱党了吗?乱的是谁的党?朱桓吗?莫非他真当自己是大楚的天?区区阉人,好大的脸!” 蔡仁森冷的眼眸掠向义愤填膺的晏瑶:“晏二小姐还需慎言,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们督主忠心耿耿,对皇上肝胆相照,满朝文武百官包括二位的父亲在内,都对督主礼遇有加。晏二小姐一个姑娘家,出口就踩别人的痛处,这……不太好看吧?” 晏凌轻轻一笑:“蔡档头,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公然恫吓卫国公府的人吗?你说他们是乱党,那你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们怎么乱的,只要你说得有理有据,我们姐妹自然心服口服。” 晏瑶睨晏凌一眼,认同道:“她说的对,你要是能把他们何为乱党的行径说得清清楚楚,我便不跟你辩了。” “他们是镇北王萧胤的拥趸!”蔡仁回答得不假思索,傲慢道:“镇北王的封号尽管保留着,但天下人皆知,他是乱臣贼子!若非皇上仁慈,萧胤根本连进皇家宗庙的资格都没有!而他们,竟然开口闭口都是萧胤的生前之事,还说如果萧胤在世,大楚也不会民不聊生!” “敢问两位晏家小姐,”蔡仁趾高气扬:“他们的言外之意明明白白,不服皇上统领天下,而是臣服于萧胤!假若这不是乱党,那要怎么样才算乱党?” 话落,众人都面色各异地交换了个眼色。 镇北王的名字本来就是禁忌,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布衣平民,没有一人敢轻易提起。 “阉狗,我们说错了吗?!”又有学子梗着脖子嘶吼:“镇北王铁血丹心,为了大楚和边关的安宁出生入死,他是何等丰功伟绩!镇北王在世时英风侠烈,他的所作所为,不是你们这些犯上作乱的无耻之徒能抹杀的!” 蔡仁脸色铁青,怒斥:“众目睽睽之下颠倒是非黑白,你放肆!” 学子倔强地昂着头跟蔡仁对视:“你要杀便杀,用不着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托词,我等即便身份低微,也不惧为家国抛却这一身血肉,更不会迫于东厂淫威诋毁镇北王半句!天道昭昭,朱桓残杀忠臣欺君罔上,他不会有好结果的,你们也别想独善其身!” 蔡仁怒极,重新抽出长刀就要削掉那人的脑袋。 眼看学子即将血溅当场,不少人都唏嘘着偏过头不忍再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绯影犹如鸿雁掠过,蔡仁的刀被她扬起的大袖卷飞出去。 蔡仁一愣,晏凌弯腰捡起他还沾着血的刀,掂了掂,似笑非笑地冷睇着蔡仁:“蔡档头,今日天清气朗,何必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要见血呢?你要是这么闲,不如咱两在这儿比划比划?也让本妃好生领略一下蔡档头的精湛武艺,至于他们,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书生,你就别为难了。” 蔡仁脸色难看至极,上次被晏凌打断一根肋骨的经历记忆犹新。 直到现在,那地方还隐隐作痛,面前这女人实在太可怕了,根本就不是善茬。 “宁王妃,你这可就是言而无信了,方才你说得好听,只要本官把这些人是乱党的证据提供出来,你就不会再插手。”蔡仁冷冷一笑:“怎么这会儿又挺身而出了?宁王府的人都喜欢说一套做一套吗?” 这话不仅在讽刺晏凌出尔反尔,更是在内涵萧凤卿口蜜腹剑的做派。 晏凌不以为意,淡淡道:“本妃不认为他们是乱党。” 蔡仁沉声道:“他们拥戴逆王萧胤就是乱党!” 晏凌周身的气场倏然迫人起来,她眸色清寒地盯着蔡仁:“蔡档头,你鼠目寸光,本妃原先不想跟你多做计较,免得自降身份,既然你不依不饶,本妃就要仗着身份好好训诫你一番,免得你在外招摇丢了你家主子的脸。” “镇北王萧胤,文武双全,十三岁上战场,十五岁驱鞑靼出玉门关一战成名,当年狄人犯境叩关屡次侵扰边境大楚驻民,楚狄战事一触即发,二十岁的萧胤不忍百姓生灵涂炭,他带着一支不到十人的亲兵深入虎穴杀进狄人中军大营,亲手俘虏彼时率兵的王子逼其退兵和谈,” 晏凌身姿秀挺地站在阳光下,眼底却凝冻着冰晶,从容又冷冽地睥睨着蔡仁:“你口口声声萧胤是叛贼逆党,可你似乎忘了,是皇上亲自迎萧胤的棺椁进皇家宗庙!皇上金口玉言,人死如灯灭,无论他们兄弟发生过什么,而今都尘归尘土归土,往事不必再提。你开口闭口都是对萧胤的辱骂,可是,当年若没有萧胤一力扛起边境的繁华太平,狄人的铁蹄早就踏破杨柳关直取骊京,你还会有性命在此大放厥词?连先帝都亲笔刺下封号的英雄,你有什么资格冷嘲热讽?倘若当年狄人真的入驻骊京,蔡档头就算能苟活,你如今的主子只怕也得换人了,本妃才疏学浅,却也偶有听闻做狄人的內侍,身份比狗还低贱。” 这一席掷地有声的话语铿然响彻每个人的耳畔,经由晏凌旧事重提,在场许多年老的百姓都不觉热泪盈眶,他们的脑海不由自主浮现了那个昔日在骊京惊才绝艳用兵如神的少年郎,那一柄威风凛凛的红缨三叉戟,杀过不计其数的外族人,就像他的主人一般明亮夺目,岿然守护着大楚的门户还有万千子民。 蔡仁双眸阴冷,眼底有冰寒的戾气风起云涌,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朱桓父子,从没人敢如此不留丝毫情面劈头盖脸地训斥他,眼前的晏凌,比他要矮大半个头,可蔡仁却忽觉自己在晏凌眼皮子底下如同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随便一脚就能踩死,然而她又不屑抬脚。 “宁王妃,你知道自己有煽动民心之嫌吗?”蔡仁咬牙,盯视着泰然自若的晏凌,一字一顿:“前段日子,有人故意利用萧胤的事装神弄鬼,就连太子妃的死也同萧胤脱不开关系,刺杀的人也声称自己是北境遗族,如今你义正言辞地袒护萧胤,难道这一切都跟你有关?” 晏凌讥诮地勾起唇:“你要请本妃去东厂‘做客’吗?” “这恐怕不合规矩。”晏瑶慢悠悠地踱步到晏凌身侧,冷眼看着蔡仁:“她是亲王妃,可不是你想抓就抓的,她还是卫国公府的大小姐,你要抓她,最好先问过宁王与我父亲。” 闻言,晏凌侧目瞥了眼晏瑶,少女的脸庞粉嘟嘟的,像一只可爱的狸奴。 不知为何,她手心有些发痒,好想摸摸这人的头。 “宁王妃妖言惑众,不知道这个罪名够不够?” 蔡仁沉眸,挥挥手,身边的番子立时朝晏凌冲去。 晏凌不动如山,晏瑶握紧了手中的鞭子。 就在番子跑到晏凌几步开外想要抓她的时候,一条牛筋马鞭仿佛灵蛇出洞临空向他们袭来。 响亮的劈啪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番子的惨叫此起彼伏。 晏凌不错眼地看着面前这一幕,试图靠近她的两个番子被横空甩来的马鞭甩得满脸是血。 紧跟着,有清脆的马掌声敲在石板路上,一管清冽似桃花深酿的男声懒洋洋地传来: “本王的王妃貌若天仙、气度高洁,你们这群脏臭烂的癞皮狗也敢碰她?” 无数双眼睛纷纷侧目,秋高气爽,慵懒坐在马上的男子紫衣矜贵,姿仪雍容出众。 直至听见蔡仁称呼对方宁王,众人才从惊愕当中回过神,他们对宁王萧凤卿的认知还定格在那个满城红袖招的浪荡子,目下见到策马而来的男人英姿飒爽、俊美无双,不由得都愣了愣。 萧凤卿的身后还跟了段佐等人,他没理会蔡仁,鸿影轻掠般从马上下来,大踏步地走近晏凌。 晏凌目光淡淡地望着萧凤卿,萧凤卿垂眸瞥着她,确认她毫发无伤以后,不露痕迹地松了气,视线偏转,忽然瞅到晏凌身旁还有个玫红色的人影,他的眼睛又转回去,眉峰一挑。 晏瑶撇撇嘴,对他扮了个鬼脸。 蔡仁眯了眯鹰眸,眸色幽暗冰凉:“宁王现在贵为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倒还挺闲的。” 白枫替萧凤卿捡起了马鞭,萧凤卿握着马鞭的手柄在掌心敲了敲:“五城兵马司管的不就是骊京的治安?哪儿需要本王,本王就往哪儿走,蔡档头有意见?” 蔡仁拱手,象征性地抱拳一礼:“卑职岂敢,王爷请自便,卑职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 “别急,蔡档头的公务重要,本王的职责也很重要。”萧凤卿随意地抬手,笑若春风:“段佐,把蔡档头请到五城兵马司喝杯茶。” 段佐翻身落马,带着其他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上前扣押。 蔡仁张口结舌:“王爷,这是为何?” “哦,是这样的。”萧凤卿云淡风轻:“有人举报东厂番子街头纵马伤人还拖死了学子,本王身为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守护骊京的治安还有百姓安危,责无旁贷,所以特意前来见见蔡档头。” 蔡仁瞥一眼不远处沉静不语的晏凌,咬着后槽牙道:“五城兵马司和东厂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王爷可别为了意气之争就做事不计后果,五城兵马司戍守皇城,容不得王爷公器私用。” “那是以前,没听过新官上任三把火?”萧凤卿笑容如故:“现今既然是我执掌五城兵马司,那就都得听我的,东厂的人打伤了百姓的性命财物,五城兵马司管的也是百姓的人财,何来公器私用?应该是米饭掉进了饭碗里吧?” 说完,萧凤卿扭头,冲白枫扬扬下颌:“把这三个学子也带回五城兵马司,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敢手无缚鸡之力地跟东厂做对,活该被当成人帚扫大街,连街都扫不好还把人家老百姓的摊子撞得七零八散,也好意思做监生。” 晏凌的唇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一下,萧凤卿这是明摆着要救他们。 “宁王爷,卑职奉劝您少管闲事为妙。”蔡仁眸光阴沉,寒声道:“他们是乱党,是我们东厂这么多年都纠察不怠的人,你要带走他们,是不是应该和督主通个气?” “乱党?”萧凤卿嗤笑一声,眼神璀璨,唇畔的笑意漫不经心:“这么三个鸡崽子似的家伙,你说他们是乱党?蔡档头,本王知你好大喜功,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虽然你们东厂的人本来就没有良心也没子孙后代,可还得为自己来世积福不是?不然下辈子也做个绝根的太监,那就太惨了。” 蔡仁的双眼立刻迸出两簇燎亮的火星,眼神格外阴鸷:“宁王爷,本官刚才还忘了通知你一句,宁王妃蛊惑民心,也有是乱党的嫌疑,本官现在不仅要带走这三个监生,还要请宁王妃去东厂坐一坐。” 萧凤卿气定神闲地听着,他耐心地等蔡仁说完,然后突然抽出腰间的软剑旋身一刺,临渊在日光下发出雪亮的白芒,如同一条冰凝所做的白练轻而沉地压在蔡仁颈边的动脉上。 沁凉的寒意瞬间从每个毛孔钻进血管,蔡仁仓皇抬头,萧凤卿微微歪头,笑颜似妖:“活腻了吗?” 第140章 吃软饭的小白脸 见状,跟着蔡仁的二档头杨东下意识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刀锋寒亮,直指萧凤卿。 其他番子也连忙纷纷效仿杨东,三三两两地围拢上来,拔刀对准了萧凤卿。 段佐冷哼一声,朝身后看了一眼,跟随而来的北城兵马司的人立刻也长刀出鞘,紧步近前,锋锐的刀尖一致指向杨东这方。 “东厂真是狗胆包天,指挥使乃当朝亲王,你们居然敢拿刀对着他?!统统不想活了吗?” 杨东挎刀而立,面目阴寒:“我们和你们五城兵马司素来秋毫无犯,是宁王先打破了这个平衡,难不成我们还要任人宰割?”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两对人马目光相视间,好似有火花迸溅! 日头极好,萧凤卿眸寒如刀,揪住蔡仁衣襟,持剑的手往下略略一压,抬眉浅笑:“想不到你这没带种的说话还挺有种,你敢不敢再说一次?” 蔡仁脸色冷沉,临渊锋利的剑刃深深陷进了他的脖颈,他犹如置身冰火两重天,内里有温热的血汨汨涌出,外头却有剑锋凛冽的寒气飕入体内,他扣住萧凤卿的手,盯住眉眼透着嗜血之意的男人。 “宁王爷,你果然闲散惯了,这差事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何必因为一时冲动就让自己后悔莫及?淑妃娘娘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她老人家还指望着你,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淑妃想想,你在宫外随心所欲无所谓,她呢?” 蔡仁的暗示很明显,萧凤卿如果继续为难他,不但会丢掉指挥使的职位,甚至会连累沈淑妃,毕竟,这两样事东厂都有能力促成。 萧凤卿神态慵懒,唇角弯起一抹粲然笑意,桃花眼似有晨星闪烁:“威胁本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弄死你!” 蔡仁呼吸一滞,抓住他衣领的那只手改而顺势掐紧他的咽喉,霜刃更是又深了一分。 他惊恐地发现,面对萧凤卿,他毫无招架之力。 “我是、是督主的人……”蔡仁面皮紫涨,喉咙咔咔作响:“杀了我,你也讨不着好!” “可巧了,我这个人最喜欢先斩后奏。”萧凤卿唇畔的笑容越发璀璨,他俯身凑近蔡仁,嫣红的唇宛如毒蛇的信子般危险:“为了我的王妃着想,你必须死,你说你,整个骊京这么大,你哪儿不好去?为何偏偏来招惹她呢?对不住了,你先行一步,不要担心黄泉路上无人做伴,我很快就送朱桓还有晏云裳过去陪你。” 蔡仁瞳孔骤然一缩,他不可思议地用那双已然充血的眸子看向萧凤卿。 “档头!” 见势不妙,杨东急忙欲冲上前营救,段佐提剑相挡,彼此的人马也齐齐亮出兵器开打,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百姓们立马做鸟兽散。 晏凌安然伫立于人堆外,她的视线被交战的人所淹没,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她能笃定,此次蔡仁活不了了。 晏瑶鼓着腮帮子:“你怎么不去帮萧凤卿?” 晏凌对答如流:“杀个人还要我出手,那要他有何用?” 晏瑶一愣,随后抚掌大笑,脆声道:“果真是御夫有术,我以后就跟你学了!” 晏凌淡淡一笑,重新看向人墙后。 时间一息一息流逝,正等待死亡的蔡仁气血悉数上涌到了头顶,他眼前发黑,鼻端能吸纳到的氧气越来越少,扼喉与割脉为他带来了双重折磨。 萧凤卿在蔡仁脖颈上开的口子很小,他不会立刻血尽而亡,只会一点点感受着血液在身体中逐渐变得冰冷,偏生他又看不到自己的伤口,在未知的死亡阴影下,他产生了数倍的恐惧。 蔡仁怒目圆睁,死死瞪着气定神闲的萧凤卿。 他并不认为自己用了多么残忍的手段杀人,始终笑容灿烂,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眼角,他扬起眼稍,眼底的流光仿若比太阳还灼目。 萧凤卿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往晏凌站的方向挪动几分,他希望能尽量减少晏凌亲眼目睹他杀人的次数。 蔡仁终于彻底坚持不住,喉骨在萧凤卿掌下碎成一块块,他的脑袋软趴趴地往左边一歪。 与此同时,他听到杨东惊呼道:“陆指挥使!” 蔡仁的眼睛立时亮了一瞬,然而,也只是一瞬,他灰暗瞳孔倒映出陆北一半面容,随后,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一片黯淡。 萧凤卿勾勾唇,嫌弃地丢开了蔡仁的尸首。 “宁王,手下留情!” 陆北飞身落马,面色微沉。 械斗的双方人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萧凤卿排众而出,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抬眼望过去,他抱歉地耸耸肩:“陆指挥使来晚了。” 说着,他慢慢让开自己的身体。 脸庞呈现绀紫色的蔡仁扑入了陆北的视野,他面孔扭曲,脖子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撇着,早没了生息。 陆北的心一沉,脸色微变,皱眉道:“宁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何必赶尽杀绝?” 萧凤卿没接腔,不紧不慢地走到一家酒肆旁,酒肆的老板刚见过他面不改色杀人的模样,当即满头冷汗地躲到一边。 “你们东厂什么时候能要点脸?”萧凤卿拎起茶壶,微微倾倒,凉白开自壶嘴流泻,他把手伸到下头,慢腾腾地淋干净手背的血沫:“分明是你们东厂仗势欺人徇私枉法在先,还妄图对王妃公报私仇,本王要是不替王妃做主,还算是男人吗?” 陆北紧盯着萧凤卿,冷声道:“事情的始末,卑职已经听说了,蔡仁固然对王妃出言不逊,可王妃不是也没去成东厂吗?王爷就这么把蔡仁杀了,这岂非是存心和东厂为敌?” “这话本王最不爱听。”萧凤卿踩着陆北的话尾厉声道:“你得庆幸,幸亏王妃她没被蔡仁抓去东厂,否则此事便是告到父皇跟前,本王也要朱桓出面给个交代!” 陆北深呼吸一口气,寒了眸:“蔡仁罪不至死,宁王滥用私刑假公济私,这笔债又该怎么算?” 萧凤卿行止优雅地拭净手,尔后朝晏凌伸去,晏凌抿抿唇,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中,他捏捏晏凌指腹,曼声道:“他冒犯本王的妻子,在本王看来,万死也难辞其咎,倘若今日不是本王恰好撞见了,本王妻子在蔡仁这厮手里有个三长两短,东厂赔的起吗?” 陆北冷冷地看着萧凤卿:“宁王好气魄,既然如此,卑职就带着蔡仁的尸体入宫面圣,问皇上当朝亲王弑杀朝廷命官是否该罪加一等!” 说完,陆北一挥手,他带来的锦衣卫抬步想去抢回蔡仁的尸身。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斜睨一眼,眸光犹如利刃直刺人心,锦衣卫脚步一顿,进退两难。 “呵,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本王还会怕你不成?”萧凤卿懒散扬眉:“把这几个学子还有那具尸首带上,咱们敲登闻鼓喊冤叫屈去,虐杀国子监监生,侮辱国家的栋梁之才,诋毁亲王妃。数罪并罚,本王倒要瞧瞧朱督主这个蔡仁的顶头上司能如何自处。” 段佐等人应声似雷。 陆北额上青筋一跳:“宁王,你到底想如何?” “是陆指挥使到底想如何才对。”萧凤卿似笑非笑,嘴角翘起:“大家同一起点,同时告状,就看父皇怎么定夺了,本王还真无所谓,杀就杀了,父皇难道还会让本王抵命?不过朱督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陆北的眸光变幻莫测,自打建文帝在回雁山被晋商行刺以后,疑心病越发重了,朱桓最近也不怎么得建文帝的欢心。 假如蔡仁公然虐杀监生的消息传到建文帝的耳朵,只会加深建文帝对朱桓的不满。 权衡片刻,陆北强压着怒气,劝道:“王爷,俗话说和气生财,大家同朝为官,都是为了皇上效命,没必要为点小误会闹得不可开交,这样闹下去,将来关系也会越加生分,局势只会越来越僵,得不偿失。” 陆北的退步正中萧凤卿下怀,也在他意料之中,他从善如流:“然也,指挥使所言深得吾心,冤家宜解不宜结,蔡仁的事,本王已经自己讨回了公道,那就不麻烦朱督主操心了。” “卑职多谢宁王!”陆北僵着身子拱手一礼。 萧凤卿大度地摆摆手,以施恩的语气道:“既是蔡仁有眼无珠那便算了,他的尸体就还给你们吧,反正本王留着也是扔乱葬岗喂乌鸦,你拿去好好安葬,做场水陆道场超度他。” 陆北的唇抿得比刀片还薄,他眯眸扫了眼言笑晏晏的萧凤卿,眼底有阴霾悄然蔓延。 待陆北派人抬着蔡仁的尸体离开后,北城兵马司的人都兴奋地簇拥到萧凤卿身边,七嘴八舌地表达对他的崇拜。 萧凤卿对一众彩虹屁都欣然接受,来者不拒。 “好了,你们都去帮百姓收拾烂摊子吧。” 众人领命。 晏凌转眸凝着萧凤卿,低声道:“你杀了蔡仁不要紧吗?” “现在该把朱桓的羽翼逐一剪除了。”萧凤卿拍拍晏凌玲珑的肩头:“别担心,那是我和他们的事,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晏凌淡然点头。 “大魔王,怎么四五个月不见,你变化这么大?”晏瑶蹦蹦跳跳地近前,抬手在萧凤卿肩头打了一下:“你以前不是很怕阉狗吗?” 晏凌侧目斜乜了萧凤卿一眼。 被晏瑶当众拆台,萧凤卿顿觉脸上挂不住,毫不客气地打开了晏瑶的手,斥道:“叫姐夫!” 晏瑶嘟着嘴瞥了眼晏凌:“我还没承认她是我姐姐!” 萧凤卿的余光缓慢划过晏凌,睨着晏瑶,淡声道:“不管你承不承认,阿凌都是你姐姐。” 晏瑶撇撇嘴:“重色轻友,唉,世风日下。” 萧凤卿不搭理她,柔声叮嘱晏凌:“马车摔坏了,我刚才已经让赤鹄去找新的,他给你驾车,你外出透气,若不知去哪儿,问他即可。” 晏凌点点头,轻声道:“我就是出来随便逛逛,也没什么事,到时候就回去了。” 顿了顿,晏凌别扭道:“你也小心点。” 萧凤卿一怔,随即眉眼弯弯:“阿凌关心我。” 晏凌没好气地移开眼。 萧凤卿并不介意晏凌使性子,满面春风得意。 晏瑶看着,只觉得牙酸。 面前这两个人虽然一冷一热,可是爱侣之间那种举手投足皆有的默契却不言而喻。 “别再笑了,大尾巴狼似的。”晏瑶瞅着萧凤卿,忽道:“萧凤卿,上次我们一块儿打牌九,你欠了我六十两银子没给我,每次我问你要,你都推托自己没带钱,今天呢?快还我。” 晏凌眼波微动,目光再次回到萧凤卿面上。 从方才晏瑶对萧凤卿的态度,她就猜到他们交情匪浅,这也不难理解,晏衡说过晏瑶是假小子,他们玩到一起不稀奇。 比起晏瑶赌钱,晏凌更惊讶萧凤卿原来这么无耻,小孩子的钱都骗。 迎上晏凌绞着兴味的眼神,萧凤卿颇为无地自容,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在袖袋掏着,掏半天,也只凑齐了二十两。 见此情景,晏瑶在一边噗嗤笑出声:“你又来这一招?不行,你今日必须得给我还钱!真要说起来,我可是骊京最善良的债主了,你欠我钱欠了大半年,我都没收利息!” 晏凌忍俊不禁,睨向萧凤卿的眸子星波荡漾。 萧凤卿被她勾得心头发痒,暗自磨牙,一面恼怒晏瑶在晏凌跟前揭他黑历史,一面又遗憾场合不应景,否则他早把晏凌拖进怀里了。 晏瑶见萧凤卿的眼睛老是往晏凌那边睃,她哼了哼,不满道:“莫非你还想要她替你还?” 别说,萧凤卿还真这么想。 眼下被晏瑶捅破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殷切地望向看好戏的晏凌:“阿凌,你身上可带银两了?只要四十两就行。” 晏凌挑眉觑着萧凤卿:“四十两可不少。” 萧凤卿一见晏凌这副表情就晓得有戏,连忙低声哄她:“回家就还给你,入秋了,我明日陪你去桃晴蹊挑衣饰,把你打扮的美美的。” 晏瑶鄙夷:“满嘴跑马,吃软饭的小白脸!” 萧凤卿眉梢轻抬,倨傲地仰着下颌:“吃软饭也要看对象,你姐姐的软饭,我吃得那叫心花怒放,其他女人求我吃,我都不屑一顾。” 晏凌默默看向身旁的绿荞,绿荞探手进袖口,很快就拿出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这是晏凌前段日子寄存在绿荞手里的。 “这是五十两,不用找了。”晏凌将银票递给晏瑶:“多出来的十两,你自己买点零嘴吧。” 晏瑶瞬时傻眼了。 “喂,你这是在炫富?”晏瑶不悦:“你那打发小孩子的语气算怎么一回事?倚老卖老吗?” 晏凌面色如常,温声道:“是给你的见面礼。” “谁家姊妹拿银子做见面礼?”话落,晏瑶懊恼地捂住嘴,急声道:“我可没承认你是我的姐姐,我只是打个比方。” 萧凤卿蹙眉,音色略冷:“你差不多就行了,她本来就是你姐姐,有什么可闹的?” 晏瑶咬着唇侧过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晏凌的反应很平淡,她错眸仰视着萧凤卿:“这笔钱算我欠你的,你可不要赖账。” 萧凤卿眉目柔和,抚过晏凌的黛眉,眨眨眼,在她耳边小声道:“用我这人偿还。” 晏凌剜了萧凤卿一记眼刀,眸色却是柔软的。 “王爷,”段佐上前请示:“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帮百姓将此处打理好了。” 萧凤卿直起腰环顾四周,见百姓们的生活又大致恢复了先前的秩序,漫不经心地点头。 “宁王……”旁侧有衣着破烂的监生相互搀扶着走上前,拱手作揖:“多谢救命之恩。” 萧凤卿神色淡淡:“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治国理政安邦救民,可不是光靠一张嘴就行,你们家境普通身份低微,东厂要折腾你们易如反掌,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救国救民?纵使是读书,也没到你们金榜题名时,操那么多心做甚?” 一名学子义愤填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我们每个读书人的心愿,如今大楚江河日下,朝政皆被阉党把控,今上闭目塞耳,我们虽人微言轻,也不惧豁出性命匡扶正义!” 萧凤卿勾起唇,笑意不达眼底:“本王的父皇在位二十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了大楚案牍劳形,事必躬亲,督主同样功在社稷。你们认为大楚风雨飘摇,本王看到的却是大楚百姓安居乐业,身为外来监生,你们之所以能进国子监,凭借的是本王父皇的恩宠,不懂知恩图报还人云亦云,就算你们真的入朝为官,真能有大作为吗?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答案应该靠自己找,而非是道听途说。” 三名学子面面相窥,有心想反驳萧凤卿,可联想到自己方才受辱的经历,他们又不由得暗生羞愧,饶是满腹经纶,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亦是不堪一击,毫无用武之地。 萧凤卿也懒得和这些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明志的书生浪费时间,他放开晏凌,负手拎着马鞭走到自己的马前,侧身瞥向晏凌,意味深长道:“玩够了就回王府去,我下值守在戌时。” 晏凌恍若未闻,转过头和绿荞窃窃私语。 晏瑶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 “别以为你现在做了我的小姨子,我就不敢抽你。”萧凤卿作势甩来一鞭子。 晏瑶急吼吼地钻到晏凌背后,萧凤卿见好就收,中途又把鞭子卷了回去,看一眼晏凌,他一夹马腹,策马扬鞭而去。 晏凌抬眸注视着那道英姿勃发的身影,如今的萧凤卿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锋芒日渐逼人,他的未来必定是光彩夺目的。 可惜,没有她。 晏瑶举手在晏凌眼前挥着:“别再看了,人都走没影儿了。” 晏凌敛眸,静静地晲着她:“父亲很惦念你,你既回来了,就早点归家吧。” “要你管?”晏瑶撇嘴:“真当自己是我姐?” 恰逢赤鹄把马车赶来了,晏凌掉头就走。 “诶。”晏瑶追上晏凌:“我还有话没说完。” 晏凌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晏瑶把玩着手里的鞭子,饶有兴味地笑了笑:“按道理,我挺讨厌你的,你姨娘害死我姐姐,害得我娘亲十八年郁郁寡欢,一直伤心自责,不过……” 她狡黠地弯起猫儿眼:“很奇怪,看到你以后,我又莫名喜欢你。” 第141章 四喜楼的花旦 卫国公府,汀兰院。 慕容妤特意起了个大早,又吩咐下人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尤其是瑶光阁。 莺哥替慕容妤整理发髻:“夫人,大……二小姐此前来信说,她怕是要近午时才能回来,您起得这么早,二小姐知道又要数落您了。” 其实莺哥是替晏瑶不值的,原本她是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千金,若不算夭折的嫡长女晏瑄,晏瑶在府里的地位等同于嫡长女。 现在多出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晏凌,晏瑶莫名其妙就往后头排了一位,庶女压在自个儿的头顶作威作福,任凭谁都觉得憋屈吧。 慕容妤对莺哥的口误似乎浑然不觉,淡淡一笑:“小厨房煲着我给她炖的鸡汤,里头还加了很多我亲手配的药材,她从小到大都爱喝,离家好几个月,也不知瘦了多少。” 朱嬷嬷笑道:“你就是爱操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只有瑶瑶这一个女儿,哪能不操心?” 朱嬷嬷帮慕容妤整理衣襟:“您的一片慈母心,二小姐她都看在眼里呢,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你。” “孝顺不孝顺的,我倒不强求。”慕容妤叹了口气:“我只盼望她能找个好人家,成亲生子,平安顺遂地过完这辈子。” 朱嬷嬷深有同感:“二小姐的年纪也不算小了,是得开始相看人家,就是不晓得二小姐自己对姻缘怎么想,有没有合意的人选。” 提起这事,慕容妤沉默了一瞬:“我自然巴望着她能嫁给心仪的儿郎,最好不要盲婚哑嫁,别学我……” 朱嬷嬷心疼:“夫人,往事您就不要再想,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眼下您有二小姐在身边,也算是苦尽甘来。” 慕容妤点头,紧蹙的眉间终于稍稍舒展,忽地不知想起什么,拧眉道:“瑶瑶的婚事确实得早点定下来,伯府那边传了信儿,晏皇后似乎还是想拿捏瑶瑶的婚配。” “啊?那这可怎么办?”朱嬷嬷焦灼:“如果我们为摆脱晏皇后的掌控匆匆给二小姐定亲,将来她过得不幸福那岂非遗恨终生?夫人,我们还是找国公爷商量吧!” 慕容妤冷淡地摇摇头:“自从他对晏凌上心以后,我们的关系一日不如一日,况且,当初是我自愿搭上晏皇后这条船的,他若知晓,只会痛骂我引狼入室自取灭亡。” “说起来,”慕容妤抿着唇:“要是那时晏凌能进晋王府就好了,我何至于这么伤脑筋?她那样的身份,做晋王的小妾也不算辱没她,结果她偏还不知足,居然嫁给了宁王做正妃。” “朱嬷嬷,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晏凌是不是早在杭州就和宁王有了首尾?她难道是故意以此逃避晋王府吗?她那个姨娘心术不正,她这个做女儿的,心思同样深沉精于算计。” “这……”朱嬷嬷沉吟片刻,犹豫道:“老奴看着宁王妃也并非那等工于心计的人,更何况,连国公爷都不晓得您的打算,她一个远在杭州的庶女又哪里能知晓?” 闻言,慕容妤苦笑,怅然一叹:“是我魔障了,朱嬷嬷,其实我内心明知那孩子是个好的,也知道上一代的恩怨不该她来承担,可是……” “可是我放不下,我连丈夫都心甘情愿让给苏眠了,她为什么还不知足?假若当年不是她开山庄大门引了山贼进来,我的瑄儿根本不会死的那么惨……我九月怀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把她生下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抱一抱她,她就离我而去了……” 忆起往事,慕容妤毫无焦距的眼眸泛起了红丝,秀丽的面孔被哀伤笼罩。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珍爱非常。 她本打算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她要她的女儿做世上最快乐的姑娘,她不能亲眼看着她出嫁,但是她会亲手替她缝制嫁衣。 熟料,一场天灾人祸把一切都给毁了…… 朱嬷嬷的眼眶也湿了。 当年苏眠陪慕容妤到庄子里散心,谁知道她贪图国公夫人的位置,居然把一批事先约好的山贼放进了山庄,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山贼起了内讧,因为分赃不匀开始自相残杀。 苏眠和慕容妤在极度混乱中早产,同时产女,山贼大开杀戒的那一刻,乳娘拼死相护,也只保住了苏眠的女儿,一同遇害的,还有彼时借住在庄子上的一位梅夫人。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午夜梦回,朱嬷嬷都责备自己没能始终陪伴小主子,不然晏瑄肯定还活着。 主仆正感伤着,下人喜道:“二小姐回来了!” 慕容妤连忙用手帕抹掉了泪,转向莺歌:“快给我补补妆,别让二小姐看出来了。” 须臾,门口就响起轻巧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悄然蒙上了慕容妤的双眼,刻意清润如莺的声音萦绕耳畔:“猜猜我是谁?” 慕容妤失笑,拉下那双手,柔声道:“当然是我的掌上明珠。” 说完,她嘱咐莺哥:“把小厨房的鸡汤端来。” 晏瑶甜甜一笑:“阿娘,你有没有想我?” “日思夜想,你是娘亲的小棉袄,没有你在身边,娘亲总觉得这日子无趣又冗杂。”慕容妤摸索着,在晏瑶圆润的脸庞抚了抚:“瘦了。” “才没有,在小舅舅那儿,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都成了猪。”晏瑶嘟囔:“爹还说我胖了。” “胡诌,没娘照顾你,你在外哪里过得比府内舒坦?”慕容妤嗔怪:“你爹懂什么,少听他的,既然回了家,娘就给你好好补一补。” 晏瑶顺从地靠着慕容妤:“都依娘的。” 慕容妤揉揉晏瑶的头:“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这都快过午时了。” 晏瑶直言不讳:“在北城遇见晏凌了。” “晏凌?”慕容妤眉尖微拢:“你们是怎么碰面的?说了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东厂的蔡仁……”晏瑶边喝着鸡汤边把偶遇晏凌的经过言简意赅地说了。 听完,慕容妤的脸色不太好看:“你这孩子跟着她胡闹什么?晏凌素来爱出风头,你怕是不晓得,她回京以来,大大小小的祸事不少。” 晏瑶不以为意:“娘亲,我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胡闹,父亲常教导我,出门在外,倘若遇着不公之事,该出手时就出手。” 慕容妤没好气地戳了下晏瑶的眉心:“别的事,娘不干涉你,只东厂和晏凌这两样,以后再不许沾。” 晏瑶小口小口抿着汤,对慕容妤的叮咛并不应答。 慕容妤深知这个女儿的脾性,自小就被娇惯得无法无天,性情亦是固执,她叹气:“瑶瑶,娘就只剩下你了,娘什么都不求,只想你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你不要总让娘提心吊胆。” 晏瑶听懂慕容妤的话中深意,无声地点点头:“女儿记住了,女儿以后不会让娘担心的,我都快及笄了,行事会注意分寸的。” 慕容妤害怕引起晏瑶的反感,点到即止,忽而又提到另一桩事:“晏凌已经成亲了,接下来便该好生操办你的婚事。瑶瑶,你明年夏天就及笄了,告诉娘亲,你心目中可有钟意的?” 闻言,晏瑶心脏噗通乱跳,脑海中立时掠过一张既温雅又轻挑的脸庞,她挠挠发痒的脸,支吾道:“我还小……娘,不着急的。” 慕容妤慈爱地笑了笑:“哪儿小?十四岁定亲,十五岁及笄,十六岁就出嫁,娘都替你盘算好了。届时,还有大批嫁妆筹备,这会儿要再不相看,就真的赶不及了。” “哎呀,这些事以后再说,您别急着把我嫁出去,我还要在府里多玩几年!” 晏瑶腾地站起身,朝慕容妤的小佛堂大步走去:“我回家还没给姐姐上过香,先走了。” 慕容妤微微一愣,随后无奈道:“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如何能让我放心的下?” 朱嬷嬷打趣:“老奴方才看二小姐的脸比苹果还红,全然一副被说中心事的小女儿情态,老奴斗胆猜测,兴许二小姐心中已有了人选。” 慕容妤欣慰道:“那便是最好了。” …… 晏凌在一家酒楼简单地用了膳。 因为嫌宁王府的马车太招摇,晏凌选择步行。 赤鹄跟随左右,耐心地给她解说骊京的风土人情,言谈风趣,用词形象,他曾冒充萧凤卿走南闯北,算得上见多识广。 绿荞和紫苎都被赤鹄逗得忍俊不禁,晏凌也屡屡展颜,她本颜色极好,一路上,惹来不少过客纷纷注目。 赤鹄有意无意地帮晏凌挡掉那些探究的视线,又特地把她往人群不那么拥挤的地方带。 除却那日随同萧凤卿到湖畔居查案,晏凌再没游玩过骊京了,偶尔,她看着前方赤鹄挺拔的身影,会不自觉地恍惚走神。 难怪赤鹄能把萧凤卿扮演得惟妙惟肖,他们实在太像了,可再像,他终究不是萧凤卿。 周遭人语喧阗,日光灿烂,却不及那晚的火树银花,茉莉飘香。 莫名的,置身喧哗热闹的人堆,晏凌感觉到了孤寂,原本兴致勃勃的心情倏地索然无味了。 “王妃,这是四喜班,骊京最出名的戏班子。” 赤鹄的声音拉回了晏凌游离的思绪。 他们这一行人驻足在一座三层的小楼面前。 晏凌抬眼,“四喜班”三个雕金大字跃入眼帘。 赤鹄笑着介绍道:“骊京的达官贵人都爱在这儿看戏听曲儿,四喜班除了在这里唱,还能应邀到各府去,王爷也常来,王妃如若有兴趣,不如咱们进去坐一坐?” 晏凌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走了进去。 时人爱将戏子称为下九流的行当,可听戏是上流氏族甚至皇家用来消磨时间的活动之一,所以许多戏班应运而生。 唱戏的身份低贱,听戏的倒身份高贵。 四喜班尽管是戏楼,然而装潢颇具典雅气派,里面也没有鱼龙混杂的人,氛围祥和融洽。 戏台上,正唱着《牡丹亭》,杜丽娘身姿婀娜,妙目盼兮,音声婉转清丽,似燕语呢喃。 戏楼老板一见到赤鹄就迎了上来,再看赤鹄对晏凌恭敬的态度,立刻眸露了然:“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宁王妃吧?草民久仰大名,如今总算有幸一见。” 这老板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因着拿不准晏凌此行的目的,是以声音压得很低。 赤鹄观晏凌面色淡淡,不太想应酬,遂主动道:“程老板,你不用招待我们,我们去王爷常坐的那间雅室便行,你让服侍的人送些点心上来就可以了。” 程老板连声应好。 赤鹄领着晏凌从右侧楼梯进到了萧凤卿在二楼包下的雅间。 晏凌缓步进门,走到珠帘边,随随一眼,戏台下的一切便尽数纳入眼底。 不仅是戏台上步步生莲的花旦,就连一楼戏迷的举动都一览无遗。 晏凌别有深意:“你家王爷这位置选的不错,他是看戏,也是看人吧?” 赤鹄坦言:“王妃聪慧。” 萧凤卿特地订下此处的雅间,是其位置的视野极为开阔,但凡是从戏楼正门进来的戏迷,都能一个不落地被他捕捉到,就算他们包了其他雅间,萧凤卿也能在此间辨出对方身份,从而推断出他们交谈的对话内容。 不一会儿,侍奴敲门进来送点心,全是杭州口味的糕点。 晏凌望向赤鹄,赤鹄含笑:“王爷在自己常去的地方事先打过招呼,说哪天如果王妃去了,他们一定要备上杭州的小食招待王妃。” 紫苎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提议王妃进四喜班听戏,搞了半天是替王爷邀功。” 赤鹄理直气壮:“这怎么是邀功,王爷待王妃温柔体贴,这是为人夫君的本分,王爷低调,可不会在王妃跟前小题大做,他也是怕王妃不习惯骊京的饮食。” 绿荞一针见血:“那为何到现在才做这些事,王妃都嫁给王爷快三个月了,即便王妃之前真的不习惯骊京饮食,眼下也差不多都适应了。” “好了,都别争了,听戏吧。”晏凌喝了一口西湖龙井,似笑非笑地瞥着赤鹄:“可别浪费了某些人的心思。” 赤鹄只好讪讪地站到一边,紫苎与绿荞嗤笑他画蛇添足。 晏凌侧眸看向戏台,扮杜丽娘的花旦身段儿极为柔美,唱腔余音绕梁,一颦一笑都透着勾人心魄的媚态,梨花带雨时又惹人垂怜怅惋,将为情爱生生死死的杜丽娘演绎得入木三分。 绿荞感慨:“王妃,以前我们在杭州也听过《牡丹亭》这折戏,可她们都不如这个唱得好。” 紫苎也点了点头:“除夕的时候,四喜班也去国公府唱过《牡丹亭》,不过奴婢记着当时演杜丽娘的花旦好像不是她,昆山腔也没这么地道,难道四喜班又进新人了吗?” 赤鹄见她两对这感兴趣,便道:“这确实是新人,可程老板并没把她的真名张贴出来,她挺神秘的,半旬才唱三场,下了戏就走人,曾经有戏迷在后台等她,等来的却是带刀侍卫。” 晏凌眼波微动:“你认识她?” 赤鹄意味深长一笑:“整个骊京也就寥寥几人识得她,她叫方含嫣,朱桓的外甥女。” 晏凌讶然:“东厂督主的外甥女跑来四喜班隐姓埋名地唱戏?朱桓就没意见?” 绿荞吃惊道:“朱督主手握生杀大权,他的外甥女做这种……下九流的事,他肯吗?” “她虽是朱桓的外甥女,但朱桓并不怎么约束她,也就给配备了两个侍卫,养在城外的别苑里。”赤鹄摊手:“原先还以为朱桓会把她送进哪家王公贵胄的门第联姻,没想到竟是近似不闻不问。” 晏凌的目光重新回到戏台,二八年华的佳人,千娇百媚,水袖如流云迤逦飘开,一身无暇白衣胜雪皎洁,恰是一生中最美好的碧玉韶年。 思忖片刻,她淡声道:“朱桓的为人诡异莫测,我倒觉得他是故意在冷落方含嫣,或许是为了保护她吧,毕竟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朱桓在骊京又树敌不少。” 赤鹄冷嗤:“朱桓此人六亲不认冷面寒铁,他会闻雷失箸地来保护一个和自己并没多少血缘关系的人?属下可不信。这方含嫣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值得朱桓花大周折来保全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朱桓再怎么心狠手辣,对自己的外甥女也不至于形同陌路。”紫苎眼珠一转,讷讷道:“太监都是孤家寡人,没后代的,方含嫣也算他唯一的亲人了吧,他如果能善待方含嫣,将来方含嫣投桃报李,他还能多个人送终呢。” 赤鹄神色讥诮,脱口而出:“孤家寡人?” 紫苎挑眉:“他是太监啊,生不出孩子的。” 赤鹄的表情愈加嘲讽,他还想再接腔,猛然意识到晏凌在场,立刻闭上了嘴。 他下意识偷偷瞟了眼晏凌,正好晏凌侧头去听戏了,因此并未察觉他古怪的眼神。 赤鹄如释重负,盯着晏凌线条柔和的侧脸,默了默,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方含嫣的《牡丹亭》赢得满堂喝彩,戏迷们呼声如雷。 听毕,晏凌兀自去了溷间。 刚从溷间出来,便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晏凌循声望去,一名戴着帷帽的蓝衣少女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躲进了溷间。 她轻纱遮面,不辨真容,可晏凌一眼就认出她便是在台上唱戏的方含嫣。 第142章 晏凌的转变 方含嫣与晏凌撞了个正着。 她身穿粉蓝色绣折枝海棠垂纱襦裙,梳元宝髻,戴明月珰,发间簪一支银凤衔小珍珠钗。 戏台上千娇百媚,下了戏台清纯可人。 似乎也没想到溷间真有人,方含嫣微微一怔,尔后隔着轻纱向晏凌福身一礼:“打扰了。” 她的形态优雅而曼妙,嗓音娇软,充满诱惑的同时又不失端庄。 真是……天生的尤物。 晏凌暗暗感叹,同样欠身还了半礼:“无妨。” 方含嫣观晏凌姿容不俗,落落大方,衣饰虽然简洁却蕴藏低调的奢华,且梳了妇人发髻,知道此女的身份应颇为高贵,想了想,主动解释:“夫人,我刚才在戏台上唱戏,那些戏迷太狂热了,我一下台,他们就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惊扰了夫人,万望莫怪。” 晏凌笑了笑:“不碍事,你的昆山腔很好听,今日我算是大饱耳福了。” 方含嫣自小就爱唱戏,可方家礼教森严,她只能偷偷学着唱,直至随舅舅来到繁华奢靡的骊京,她才一偿夙愿站上了戏台表演。 眼下听到晏凌真诚的赞赏,她连声音都仿佛带着笑:“谢谢夫人的称赞。” “姑娘,”侍卫在溷间外敲门:“他们都散了。” 方含嫣转身对晏凌再次施礼:“我先告辞了,夫人,但愿我们还能再会,到时,我再给您唱一曲。” “好啊,我也很久没听过这么美的唱腔。”晏凌莞尔,眸底溢出暖春湖水般的清澈:“再会。” 晏凌断定方含嫣的侍卫肯定认得她,她不愿在此露底,所以特意等了一小会儿才走出去,走到长廊处,余光忽然瞥到一抹熟悉身影。 “贺兰质子。”她轻唤。 贺兰徵转过头,目光在她面上掠过,点点头。 “宁王妃也是来听戏?” “附庸风雅罢了。” 晏凌瞥向贺兰徵身后雅间,一角茜红色镶银线的裙裾扑入视线,她秀眉微动,面露疑惑,再次看向贺兰徵。 贺兰徵颔首:“是玉华,父皇的国书送来了,我们几日后便要回西秦。” 正说着,那茜红色倩影突然推开雅间门,款步走了出来,见着晏凌,贺兰悠勾勾唇:“多日不见,宁王妃的风采更胜一筹。” 晏凌波澜不惊:“玉华公主。” 贺兰悠的眸光在贺兰徵与晏凌两人间逡巡,意味深长一笑:“本宫的八皇兄对宁王妃赞不绝口,总是说你巾帼不让须眉,如今亲眼目睹你和皇兄站在一块儿,你们倒是珠联璧合。” 晏凌淡淡道:“贺兰质子龙章凤姿,在哪儿都备受瞩目。” “哦?”贺兰悠玩味地拉长声调,歪头晲着晏凌,美眸流转:“那宁王和八皇兄相比,不知宁王妃觉得谁更白璧无瑕?” 她在大理寺被关押了一段时间,尽管嚼用上没受到苛待,心理却发生了极大变化,她怨恨晏凌搅乱她的计划,痛恨贺兰徵处决了李谦,也从旁人口中得知过贺兰徵跟晏凌的闲话。 如今遇到正主,她哪里能放过让晏凌难堪的机会,浅笑道:“明珠美玉各有千秋,本宫倘若是宁王妃,同样也难以取舍。” 贺兰徵皱眉,冷冷地看向贺兰悠:“不是吵着要听戏吗?赶紧回雅间吧。” 贺兰悠直视着贺兰徵,尖俏下巴倔强地扬起,冷笑:“本宫找到了比看戏更有趣的节目,皇兄,你这么护着她做什么?难不成真如那些人所言,你们……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吗?” 晏凌从容不迫:“玉华公主总喜欢以己度人。” 贺兰徵眼底的光芒像淬了冰,冷厉地扫向贺兰悠:“本殿体恤你心情不佳,可你无理取闹最好有个限度,本殿耐心不多,你适可而止,你瞧你现在这样子,西秦的脸被你丢尽了。” 贺兰悠瞬间红了眼眶,但她并没有哭,只是将下颌仰得更高,拉出一条天鹅濒死的颈线,嘲讽道:“本宫若是不愿呢?你也要像对李谦那样对本宫吗?贺兰徵,父皇说得清清楚楚,要你把本宫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贺兰徵,你们母子都一样虚伪,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想借本宫在西秦立威,本宫是不会如你所愿的!” 贺兰徵眸光骤沉:“李谦破坏两国联姻,教唆公主杀人,他早就伏法了,你是西秦最尊贵的公主,别把一个陷西秦于不义的叛贼挂嘴边,那样有失体统。” 晏凌眉心一拢,怪不得贺兰悠这么不可理喻,原来李谦真的做了她的替罪羊。 贺兰悠死死咬着牙:“是你们联手逼死了他!” 贺兰徵淡漠地垂下眼皮儿:“是你害死了他。”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一场强风雪压弯了贺兰悠脊背,她面孔煞白,终于有晶莹泪珠从眼角滚出,沿着她瘦削的轮廓滴落,精心粉饰的妆容霎时模糊成一团晕渍。 贺兰徵厌烦地挑起眉峰,睨向一侧的秦夜,淡淡道:“送公主回四夷馆,她情绪不太稳定,你派人好生看着,启程回西秦之前,她要再出什么岔子,本殿唯你是问!” 贺兰悠垮着双肩,魂不守舍地被秦夜带走。 晏凌注视着贺兰悠仿佛木偶一般僵硬的身形,眯了眯眼:“贺兰质子太狠了。” 贺兰徵无奈轻叹:“本殿亦是逼不得已,玉华总不能真的交待在大楚,况且李谦把罪名扛下来也不算冤。至于玉华,她的一辈子还很漫长,以后能遇到比李谦更适合的人,她终究会明白,少年情事不过黄粱一梦。” 晏凌不置可否,退开两步,行了一礼:“本妃不耽扰质子雅兴了,路途遥远,预祝质子一路顺风。” 贺兰徵的目光在晏凌波澜不惊的脸上定了定:“王妃不赏脸和本殿喝杯茶?” 晏凌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人言可畏,这瓜田李下的,还是避嫌为妙,本妃自从来到骊京,麻烦就接踵而至,这接二连三的幺蛾子着实令本妃烦不胜烦。” 贺兰徵微顿,随后释然地笑了笑:“王妃恐怕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宁王吧?” 晏凌这种不拘小节的女子,根本不会对男女大妨太在乎,因她内心坦荡无拘无束,而如今,晏凌居然也开始在意起这些微末小事。 她的变化,是从萧凤卿开始的。 晏凌愣了愣,然后欣然道:“这么说,也没错,本妃好歹是有夫之妇,骊京又人多眼杂的,说不定本妃和你交谈的这会儿,又有闲人到处嚼舌根了。” 沉默半晌,贺兰徵背在身后的双手捻了捻指腹,忽道:“本殿得向王爷取样东西。” 晏凌面色如常:“能给,他自然会给你的。” “看来是本殿枉作小人了。”贺兰徵失笑。 他原还以为萧凤卿在玉玺一事上也许对晏凌有所保留的,毕竟事关重大。 贺兰徵偏头望向窗外,墙根的角落,有一丛丛凋零的翠菊,三只彩蝶在其中嬉戏,两只停歇在翠菊泛黄的花瓣上,另一只围绕着墙角的枯草打转。 “本殿多谢王妃的祝愿,”贺兰徵定睛凝着晏凌,不知想起什么,他眸色幽深了刹那:“在离开骊京之前,能结实王妃这样的女中豪杰,是本殿的荣幸,往日若对王妃有得罪之处,还请王妃海涵。” 晏凌洒然一笑:“能见识到贺兰质子的英采,本妃也很荣幸,多谢质子曾经的帮助。” 贺兰徵垂眼的动作稍凝,随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含笑睇着晏凌:“本殿也祝王妃能同王爷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希望有朝一日,你们能够来西秦游玩,本殿作为东道主,必定让你们尽兴而归。” 晏凌象征性地应下,态度不是特别热络。 再过不久,她就要离开萧凤卿,离开骊京了,一人去西秦游历或许有可能,但她与萧凤卿一起去,是不可能的。 此刻的晏凌没料到,她最终真的去了西秦。 她在流光溢彩灯火璀璨的摘星台粉身碎骨,又在大漠孤烟鹰击长空的西秦,重获了新生。 …… 日色西斜,霞光万里。 方含嫣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回到了名为“盘云水菏”的别苑,别苑风致绝佳,建于湖面。 甫一踏进春泽斋,婢女铃铛便仓惶上前,低声道:“小姐,朱督主过来了。” 方含嫣一愣,眸底有一丝复杂的异光掠过,她迅速将异色收起,取下帷帽,神情如常地进了正院。 朱桓穿一身霜色锦袍,袍摆绣竹叶纹,乌发用同色发带半束在脑后,面如冠玉,气度儒雅。 他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手捧一盏茶,两指夹着茶盖尖慢条斯理抚平茶汤上的水沫。 方含嫣驻足原地,看着朱桓不觉有些恍神。 她在江州时,晓得朱桓是自己舅舅,也知道世人是如何评价朱桓的,可她从未亲眼见过他,直到江州水涝成患,朱桓前来赈灾,她才见着这位人人口诛笔伐的奸宦。 初次见面,她涌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怎么可能是无恶不作的东厂头子? 但是,朱桓很快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有多天真,即便离开江州半年了,她如今依旧能在梦中清晰地看见那一条条填满了尸体的干涸河道,尸堆不分男女,甚至……不分老幼。 从那以后,方含嫣再不敢用做外甥女的心态和朱桓相处,而朱桓待她也并不热情。 想来,他之所以愿意把她带到骊京,也仅仅是他们的身体内流淌着一小部分相同血液的原因,可她从不敢以此托大。 “回来了?” 瞥到门口的粉蓝色人影,朱桓放下了茶碗。 他打量着方含嫣,肌肤晶莹剔透,瓜子脸小巧精致,一双细长的瑞凤眼黑白分明。 这孩子,长得不像晏云裳,像他。 方含嫣抿抿唇,轻步上前,先给朱桓行礼,尔后瞅了眼朱桓淡淡的表情,柔声道:“嫣儿见过舅舅,舅舅怎么今儿有空过来了?如果早知舅舅要来,嫣儿便不去四喜班,免得舅舅苦等,这是嫣儿的不是。” “没关系,本座也是刚刚才来。”朱桓眸色平和地望着拘谨的方含嫣:“你在这儿住得习惯吗?” 这问题朱桓问过几次,目下再听到,方含嫣紧张的心反而一轻,她微笑:“习惯的,舅舅您安排得很妥当,嫣儿感激不尽。” 见状,朱桓的心底叹了口气。 他并非不疼爱方含嫣,只是大局未定,方含嫣的真实身份十分敏感,加之他现今又有更重要的事办,所以不欲牵扯出更大的错漏。 方含嫣害怕他,这是显而易见的。 天底下没几个人不怕他,可如若换成自己的亲骨肉,便多少觉得黯然。 “在四喜班唱的开心吗?本座在同僚间也经常耳闻他们夸赞四喜班的新花旦。”朱桓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方含嫣果然双眼微亮,雀跃道:“开心,唱戏是外甥女从小到大的梦想,今日还遇到一位夫人,她对外甥女的唱腔很是称赞。” 朱桓被她不加掩饰的欢喜所感染,唇边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意:“既然喜欢,你只管去做,有舅舅在,万事都能如愿以偿。” 方含嫣受宠若惊,她还从没听朱桓这么说过,再看看朱桓雅致端方的模样,她的胆子不由得大了起来,低声道:“舅舅,您能否应承嫣儿一件事?” 朱桓笑了:“何事?” 方含嫣期期艾艾,鼓足勇气道:“您往后能否别让那两个人跟着我了?” 朱桓挑眉,不怒自威,眼中寒芒隐现:“他们冒犯了你还是对你不敬?” “不是!”方含嫣急忙否认,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朱桓,忐忑道:“他们奉命保护嫣儿,这段时日一直尽职尽责,嫣儿亦心存感激,不过嫣儿想过平凡人的日子,他们跟进跟出,嫣儿觉得很不自在。” 朱桓一顿,他不知该如何向方含嫣解释自己此举的苦心,劝说道:“那两个侍卫是本座为你特意挑选的,武功很不错,保护你绰绰有余。况且,骊京鱼龙混杂,你在骊京人生地不熟,从别苑到骊京又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你孤身只影,本座总是不放心的。” 方含嫣抿唇,见朱桓虽然言辞温和可态度却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半垂眼帘,抿了抿嘴。 朱桓鲜少看到方含嫣闹小情绪的模样,顿觉好笑,他缓步走到方含嫣跟前,犹豫片刻,温言道:“本座的身份你是知道的,骊京很多人日夜都巴望着能把本座碎尸万段,你是本座唯一的亲人,他们若是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本座也会为难。” 方含嫣咬着唇点了点头,她没听朱桓用如此柔和的语气跟她说话过,水眸颤颤地又多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的容颜酷似娘亲。 方家在江州已然倾颓,她平白无故又背上了望门寡的罪名,是朱桓将她带离了窘境,如此一想,方含嫣对朱桓的观感稍微好了点。 娘亲舅大,他们在世上是彼此仅有的亲人。 “舅舅,您可有公务要忙?如果不忙,不如留在这里用晚膳吧?” 晲着方含嫣满是期待的脸庞,朱桓似乎在记忆深处寻觅到了另一张生机勃勃的脸。 方含嫣大着胆子跟朱桓视线交汇,发现他的眸光飘忽不定,神色悲喜交集。 她不安,眸中充斥着不确定。 良久,她失落地垂下头,却忽听朱桓轻声一笑,道:“好。” …… 方含嫣在江州长大,对骊京的菜式不太习惯。 朱桓便特意找了个江州酒楼的大厨,一起带到了骊京,他对方含嫣看似不热络,其实衣食住行都照顾到了。 桌上都是几道家常小菜,色香味俱全。 方含嫣浅浅一笑:“舅舅,你是不是很多年没吃到乡味了?” 朱桓夹了一筷子黄鱼给方含嫣:“少小离家老大回,本座六七岁就进了宫,在辛者库当差,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吃的就很满足了,哪儿还有那么多条件可讲?后来位高权重,吃什么都觉着是一个味道。” 方含嫣沉吟不语,内心五味杂陈。 朱桓和她的母亲是外祖母改嫁前所生的子女,二嫁以后,外祖母难产而死,正赶上江州饥荒,他们姐弟的继父就把两个孩子卖了。 姐姐送进大户人家给得羊癫疯的公子做童养媳,弟弟则被送去净身当了内侍。 世人都憎恶仇恨朱桓,其实仔细想想,朱桓挺可怜的,正因为尝过猪狗不如的滋味,所以对权势的贪欲就更深。 方含嫣心生恻隐,也礼尚往来地给朱桓倒了杯酒:“娘亲说舅舅最爱喝她酿的青梅酒,嫣儿也学得几分娘亲的技艺,等舅舅下次过来,嫣儿再献丑。” 朱桓眼波一闪,盯着方含嫣倒的那杯酒,表情变幻,十八年了,这是他的孩子第一次给他倒酒,他多希望她的母亲也能在这张桌案边。 “义父。”陆北行色匆匆地进门。 他看了眼茫然的方含嫣,欲言又止。 朱桓会意,慢慢抿了口酒,瞥着方含嫣:“你先吃,本座稍后再来。” 方含嫣乖巧点头。 走到垂花门前,陆北沉声道:“义父,睿王派了好几波人过来打探消息,似乎对小姐很感兴趣,我估计他为了周静姝记恨上你了。” 朱桓抬眸,夜色在他眼底泛滥成黑潮,他不以为然地扬唇,淡声道:“他再派人来,你不必顾忌,直接格杀勿论。” “是。”停顿一息,陆北又道:“义父,皇上又犯病了,在御书房杀了两个宫女。” 第143章 不下蛋的母鸡 晏凌回到宁王府,夕阳已然隐身于地平线,只剩下几缕橘红色在天际若隐若现,它们与绚烂的晚霞交相辉映,将屋顶涂抹上一团团凄迷颓色。 “王妃!” 还没走近浮梦园,守在垂花门外的绿萝就提着裙裾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晏凌不解:“何事这么惊慌?” “沈侧妃还有沈家二爷的平妻一直在等着你回来。”绿荞惴惴不安:“好像是为了丸子冲撞沈侧妃之事而来的。” 紫苎大吃一惊:“沈侧妃的亲娘又不是邹氏,她这是咸吃萝卜淡操的哪门子心?” “这是瞅准王爷不在,趁机借题发挥呢。”晏凌瞥一眼半明半昧的天色,神色淡淡地往垂花门徐步安行:“那就去会会她们吧。” 此时的正厅,邹氏与沈若蝶分别坐在上首。 沈若蝶昨夜自觉受了委屈,抱着珊瑚哭了大半宿,双眼依然是红肿不堪的,为着不在晏凌跟前跌份儿,眼下敷了一层厚厚的粉。 两个二等丫鬟上前奉茶。 邹氏掀开茶盖,晲着飘在水面的六安瓜片,不阴不阳地讽笑:“现在整个骊京的人都口口相传,说是宁王妃在宁王府说一不二,备受王爷宠爱,怎么这么得宠的娇人儿连君山银针都不舍得喝?” 两个丫鬟不敢擅自做声,只能当没听见。 沈若蝶撇撇嘴:“表哥的库房有好几罐御赐的贡茶,他都赏了晏凌,晏凌怕是要留着专门招待他,所以自然顾不上区区我们。” 闻言,邹氏抬眸看着沈若蝶,蹙眉,叹了一口气:“你呀,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有这时间拈酸吃醋,如何就不晓得花点心思在王爷身上?男人在女色上都是千篇一律,哪里有什么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光看女人有没有能耐叫他们动心罢了。” 沈若蝶一言不发,她虽然不服气,可她不得不承认邹氏没说错,论拿捏男人的心思,邹氏比她娘强多了,是以不声不响就做了平妻。 “邹姨,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沈若蝶咬着牙,冷笑:“我甚至还听下人们传言,表哥要因为她而遣散后院!也不知道那女人给王爷灌了什么迷药,表哥待她百依百顺,夜夜都歇她屋里!这次去回雁山,她惹了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烦出来,结果每一次都是表哥出面摆平!” “我们母子二人被晏凌的小宠惊扰到了,我要表哥处置那小畜生,他居然要我小事化了。” 沈若蝶情绪起伏得厉害,今早珊瑚听到水房几个婆子碎嘴,她们说晏凌昨日下马车之所以让萧凤卿搀扶,那是刚承欢过的缘故。 原来如此! 怪不得晏凌昨天的气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娇艳妩媚,连她看了都觉心猿意马! 邹氏垂眸抿口茶,拿帕子擦着嘴,眼见沈若蝶一副心火旺盛的模样,她目光一闪,柔声劝道:“蝶姐儿,你肚子里可还有王爷的子嗣,再气王妃也别和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不然王妃的罪过就大了。” 经由邹氏一提醒,沈若蝶的表情振奋了一息,但很快又变得泄气:“就算我怀了表哥的孩子,他眼里仍旧只有晏凌!” 邹氏柳眉一拢:“这位宁王妃,我也只在未央宫宫宴那日远远地见过一面,瞧着是个伶牙俐齿又端方守礼的,她真对宁王有这么大的魅力?” “等会儿你见到本人就晓得了,”沈若蝶嘲讽出声:“她外表看着清冷严谨,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昨天还勾着表哥与她在马车上……” 沈若蝶面色阴沉,攥了攥手,才沉声吐出那令她心如刀绞的两个字:“燕好!” “这……”邹氏一愣,随后也换上鄙夷的面孔,不屑道:“难怪宁王吃她那一套,约摸是非常擅长伺候男人。对男人们而言,越是循规蹈矩性情疏淡的女子,主动起来才更让他们拒绝不了,反而更想征服。” 话音刚落,就有另一道清凉女声倏然响起: “邹夫人的言传身教确实独到,这是打算重操旧业了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份先声夺人的气势使邹氏眼皮一跳,紧跟着是满心羞臊,她下意识循声朝门口望去。 款步迈进门的女子雪肤花貌,气度雍容华贵,道一声风华绝代也不为过,更要命的是,邹氏居然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凤临天下的女人的影子! 晏凌淡然审视着邹氏,她顶多三十三岁,上身穿蜀锦做的樱草色百蝶戏海棠花夏衫,下身则搭配一条黛紫万寿纹马面裙,浑身珠围翠绕,百合髻上的八宝满天娇分心闪耀夺目。 邹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道:“你方才说什么?” 晏凌微笑:“邹夫人,你这样呕心沥血地教导沈侧妃争宠,是想重操旧业吗?” 此言一出,邹氏的脸比猴子屁股还红,沈若蝶亦是面色微变,面庞臊得能滴血。 晏凌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正厅。 她来骊京小半年,也听说过不少勋贵世家中的荒唐事,其中一件关乎靖远侯府的沈二爷。 靖远侯沈淮育有两子一女,幼女沈缨入宫为妃,长子沈廷皓还没来得及袭爵就英年早逝,次子沈廷轩一心做建文帝的舔狗,遭致沈淮所厌弃,沈淮宁可把世子的位置直接给长孙沈之沛也不愿便宜次子。 除了设计沈缨以及跪舔建文帝,沈淮最厌恶次子的一点,便是他的内宅不修。 邹氏原本是沈廷轩的表妹,两人自小是青梅竹马、情意甚笃,后来邹氏的父亲犯事,邹家没落,邹氏也被卖去教坊司。 沈淮替沈廷轩聘娶了前任太傅董岑的幼女董氏,董氏生下沈若蝶以后,恶露不尽得了妇人疾病,再不能生育。 祸不单行,董太傅刚正不阿,一再谏言建文帝赐死晏云裳,最后反被晏云裳灭了满门。 虽罪不及出嫁女,但董氏在沈家二房的地位每况愈下,加上不能生养更是步履维艰。 晏云裳存心膈应董氏,找了个理由给邹家翻案,邹父重当通政司,邹氏也以平妻之礼进了沈家二房的门。 自此,董氏对沈廷轩彻底寒心,整日在自己的小院足不出户,就连她的女儿也更亲近邹氏。 邹氏这些年过得风光无限,尽管是平妻,可董氏多年都不问世事,骊京的贵妇渐渐忘了董氏,只记得沈参议的妻子是她沈邹氏,更忘了她在教坊司迎来送往的老黄历。 久而久之,她也忘记自己是教坊司头牌的屈辱历史,如今被晏凌这么个小辈用一种今日吃什么菜的语气重提,当即羞愤得无以复加。 她这头还沉浸在自己难堪的心境里,晏凌却已气定神闲地立定在她面前。 “正三品的诰命见了正一品的亲王妃,不仅不行礼,还坐在主人的上座,邹夫人在沈家二房也是如此自处吗?” 她故意把邹氏与靖远侯府区别开来,只将她算在另起炉灶的沈家二房头上。 邹氏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就听明白了晏凌的意思,她也是能屈能伸的性情,调整好心情立刻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曲身给晏凌行礼。 “宁王妃的名号如雷贯耳,妾身一直好奇王妃是个怎样的神仙人物,能三番两次地让满城轰动,而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邹氏的字字句句很坦诚,坦诚到能叫人忽略掉其中的含沙射影。 晏凌静静地听着,不予置评。 她上前两步,仪态万千地在主位坐下。 邹氏仍旧保持着弯膝的姿势,歉意道:“刚刚有幸见王妃芳华绝代之姿,一时间惊为天人便不慎丢了礼数,还请王妃海涵。” 晏凌饶有兴味地勾起唇,依然没叫起。 “邹夫人,你的笑容很假,别再笑了。” 邹氏一怔,嘴边的假笑半僵不僵。 沈若蝶看向晏凌,不悦道:“你什么时候才叫邹姨起来?她也算长辈,你受一个长辈的礼受这么久,你不怕折福吗?” 晏凌淡笑,吩咐绿荞给自己沏一盏六安瓜片,满不在乎道:“本妃受得起,谁说本妃受不起?侧妃,她是你的长辈,可不是本妃的,她姓邹,是沈家二房的人,不姓晏。你以为当人长辈这么简单?来个年纪大点的,往本妃面前一站就信口开河以长辈自居,那天底下能做本妃长辈的人不知凡几。” “更何况,能被称作长辈的人,那必定是心慈面善,可以护佑疼惜小辈。本妃观邹夫人吊眼薄唇,天生的刻薄寡恩,再听邹夫人适才满嘴喷粪,十足的市井八婆丑态,兼之为老不尊,她哪点配做本妃的长辈?” 这洋洋洒洒一番话落地,厅内的人目瞪口呆。 沈若蝶支吾了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 谁都没料到晏凌会“耿直”到这份儿上,她连起码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露面就开门见山地撕邹氏,且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邹氏即便是在教坊司的那些年都没听过这么戳心的羞辱,她火气猛地上涌,兀自直起腰剜向了晏凌:“原本我还好奇宁王妃究竟有多难得,没想到也不过如此,既然宁王妃要公事公办,那我也不含糊!” “宁王妃,我是受我家老爷的托付,前来找你讨个说法。蝶姐儿从小体弱,眼下还怀着皇家子嗣,根本经不起折腾。你身为王府的主母,不但没能好生照顾她,横刀夺爱,还纵容小宠险些害她一尸两命!宁王妃,人在做天在看,做人做事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晏凌冷淡垂眸,吹了一口茶汤上浮沉的茶叶,似不经意地问道:“本妃一早就派人送了补品给侧妃,也曾亲自登门致歉,是侧妃避而不见,如今又矫情地过来兴师问罪。邹夫人,本妃能不能问问,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找本妃?” 邹氏傲然地扬起下巴:“我是正三品诰命,是沈二爷的妻子!” “妻子?”晏凌嗤笑,乌沉沉的凤眸却不含一丝笑意:“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邹氏一愣,眼光闪烁:“你说什么?” 晏凌执起桌上的纨扇慢悠悠地摇着:“今儿若是董夫人在此,那本妃一定与她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该赔礼就赔礼,但如果是你,不好意思,你请回吧。” 邹氏冷眼扫向晏凌,满头珠翠惹人眼花缭乱,她面色微沉:“宁王妃瞧不起妾身?” 晏凌坦然自若:“嗯,瞧不起,沈侧妃能有奶便是娘,本妃却不能将就,否则会心堵,人生匆匆几十年,何苦为难自己。” 沈若蝶一拍案几,红着面皮厉声道:“晏凌,你现在嚣张跋扈完全是仗着表哥的宠爱肆无忌惮,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再得宠,也不过是一只生不了蛋的母鸡!” 晏凌慵懒挑眉,手指捏着茶盖漫不经心地转着:“母鸡太聒噪了,本妃本来就不想做。” 沈若蝶闻言一呆,立刻醒悟到晏凌是在拐着弯儿骂她,她气急败坏地指着晏凌:“你这个克母败德的扫把星,装得多冰清玉洁,私底下还不是尽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宁王妃教训妾身时,倒是大义凛然,可自己却在马车上向王爷求欢,这般不知廉耻,竟也能做亲王妃。”邹氏冷然的目光上下扫视过晏凌:“宁王妃这身皮骨颇有乃母之风……啊!” 邹氏的谩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能掀翻房顶的惨叫,她捂着自己的腰像虾米一样佝偻着,冷汗淋漓而下。 “邹姨!” 沈若蝶惊呼一声,茫然地瞥向大门口。 萧凤卿斜倚着门框,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污言秽语。 廊檐下的风灯微微摇晃着,打落的光芒明明暗暗,他整个人却仿佛陷在阴影中,唯独一双桃花眼是冷而亮的。 “表哥……”沈若蝶声如蚊蚋,瞳孔紧缩。 萧凤卿负手,缓步走进门,烛火摇落他面庞,将他昳丽俊雅的眉眼勾勒得极其深邃,可是火光无法渗进他眸底。 他凝视着主位上的晏凌,后者面无波澜。 邹氏乍见萧凤卿现身亦是慌了神,她忍痛去检查自己的腰部,发现是一片树叶割开了她腰侧皮肤,沾了血的叶片坠落她脚尖前,像在咧嘴嘲笑她的不知深浅。 萧凤卿目不斜视地走到晏凌身前,不辨息怒,他盯着她,光斑中的五官分外清晰,晏凌安静地仰视他,神色平和又淡定。 良久,萧凤卿轻声一叹,忽然抓住晏凌的手腕,拉她起身,自己翩然落座,又将她牵引到怀内,懒洋洋地扶住她的腰。 “说吧,你想怎么处置邹氏?” 话落,邹氏与沈若蝶俱是脸色大变。 “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亲眼目睹萧凤卿对晏凌的纵宠,沈若蝶心神欲裂,再听到他授意晏凌料理邹氏,整个人都不好了。 “王爷……妾身是你的婶娘。” 邹氏极力镇定,然而触及萧凤卿宛如玉雕般寒冷的脸孔,她的伤口貌似更痛了。 萧凤卿似笑非笑:“邹氏,你几时听本王称呼过你婶娘?尽爱给自己贴金,王妃的态度就是本王的态度,懂?” 邹氏傻眼了,她以前只觉得萧凤卿是扶不起的阿斗,即便最近经常听闻有人评价萧凤卿扮猪吃老虎,她还是不认为他有多厉害。 沈廷轩自立门户不假,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只要老太爷消了气,他们迟早是一家人。 母族的力量越强大,萧凤卿的前景就越光明。 “王爷,我们可都是沈家人……” “跪下。”晏凌的眸光根本没停留在邹氏身上,她红唇轻启:“邹氏口出恶言侮辱了我生母,活人的梁子我可以不跟她结,但死人被冒犯了不能自己要公道,只能我代劳了。” 邹氏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是正三品诰命,沈廷轩又是建文帝的近臣,除非拜见帝后,从前哪怕在太子妃面前,她都没跪过! “晏凌,你好大的口气!让我给你下跪,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沈若蝶哀怨地睇向萧凤卿:“表哥,邹姨说那些话是有口无心,你能不能看在同出一族的情面放过她?不管怎么说,她今日是为我才来的王府,倘若我让她蒙受此等奇耻大辱,父亲那边……我要如何交差?” 萧凤卿并不动容,淡淡道:“你要向你的父亲交差,难不成王妃就不必向她亡母交代?阿凌是父皇指给本王的正妻,邹氏对她不敬是在质疑父皇的决定吗?本王一早便同你说过了,既有了孩子就在蔷薇苑好生养胎,你偏把本王的话当耳旁风。” 说完,萧凤卿给赤鹄使了眼色。 赤鹄几步上前,强行扣住邹氏的肩膀把她的脑袋往地面压,邹氏不停反抗,百合髻散了,华贵的头饰稀稀拉拉落了满地,在灯火下折射出凌乱的碎光。 “萧凤卿、晏凌,你们会要遭天谴的!” 邹氏骂骂咧咧,赤鹄的大掌铁钳一般禁锢着她,强行把她摁趴,邹氏的骂声变成了呜咽。 晏凌冷晲着披头散发啜泣不止的邹氏:“靖远侯戎马大半生,沈家的家风也容不下一粒沙子,邹夫人该学的东西还很多,王府的后宅就不劳你指点迷津了。” 邹氏狠狠地瞪着晏凌,晏凌对她眼中的仇恨视而不见,淡声道:“我不想再看到邹氏。” 萧凤卿紧随其后:“送侧妃回去休息。” 赤鹄拎走了邹氏,珊瑚也劝沈若蝶离开, 沈若蝶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萧凤卿,萧凤卿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她满心悲怆愁苦。 纷乱灯影模糊了沈若蝶的视线,周遭的一切光怪陆离,恁般不真实。 直到这一刻,她依旧不明白哪里出了错。 那个与她一起吃着麦芽糖的小少年,终究被残酷的时光漂白面容,活成了她记忆中的一道虚影,遥不可及。 珊瑚扶着沈若蝶逐渐走远。 沈若蝶固执地回眸,映入她眼帘的最后景象,是萧凤卿凑在晏凌耳畔低声细语的画面。 第144章 半夜灵敲门 没了邹氏跟沈若蝶,其余丫鬟对视一眼后也齐齐行礼告退,正厅只剩下萧凤卿夫妻。 晏凌坐在萧凤卿腿上,目光眺望远方。 萧凤卿瞥着她,女人脊梁秀挺,倔强如野草。 两人都无话,寂静了一瞬,萧凤卿轻轻圈住晏凌的腰身,脸庞在晏凌左臂上蹭了蹭,主动道:“别生气了,昨日是我不好,我孟浪了。” 邹氏羞辱她的话,他差不多都一字不差地听到了,昨天也是一时兴起,所以在马车里半哄半强地逼她行了事,事后想想,多少是有些后悔的。 他后悔,倒并非全然是要了晏凌,而是马车这个地点实在不算太合适,更何况,他们在马车上有过一次不愉快的经历。 然而当时也不知是哪门子鬼迷了心窍,一旦有了那个想法,就控制不了自己,犹如疯长的野草,除非一把火焚烧殆尽,否则无休无止。 她就是那把能让他疯狂也可让他平息的火。 晏凌垂眸而视,萧凤卿耷拉着眼尾,素来朝上挑起的眼尾微垂长睫,在鼻梁处落下扇形阴影,面色不安,整个人都显得蔫蔫的。 仿佛雨天被淋湿了毛发的小狼狗。怪可怜,也招人喜欢。 虽然不知道此时的他是真情亦或假意,但是晏凌知道,她对萧凤卿的怨怼远不如自己想象的深刻,甚至于看到他这副样子,那点责怪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么隐私的事,被邹氏拿来当众羞辱,她自然不痛快,可彼时她也没有多激烈地拒绝,而是半推半就地成全了他。 追本溯源,是她对萧凤卿的感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再理智的人,遇到男女之事,都会乱了方寸。 诚如贺兰徵所言,萧凤卿已然春风化雨般改变了她。 晏凌哼笑,在萧凤卿耳朵上捏了捏:“你方才真是把沈若蝶的心伤透了,她以后若是不喜欢你了,你怎么办?” 萧凤卿不假思索:“她要想留在我身边,我不反对,她要想离开,我也能写下和离书再准备一笔嫁妆送她风风光光出嫁。” 晏凌兴味一笑:“真爽快。” 萧凤卿给她剥葡萄吃:“当初把她抬进王府,也是她那个爹太不安分了,我不愿意节外生枝,索性就把人放眼皮底下搁着,没想到沈廷轩最近又开始小动作不断了。” 晏凌吃下萧凤卿喂的玛瑙葡萄,想起沈廷轩对邹氏的宠爱,挑眉看向萧凤卿:“传闻你那二叔对邹氏很是在乎,你今日给邹氏这么大的难堪,不怕他将来找你报复?” 萧凤卿倏地伸手凑到晏凌唇边,她不解其意,他也不解释,手又往前伸了伸,脑中灵光一现,晏凌立刻懂得了萧凤卿的意思。 她犹豫片刻,低头把葡萄籽吐在了萧凤卿掌心,他神色如常地把葡萄籽丢掉。 “他那熊样能如何报复我,邹氏与你为难就是同整个宁王府过不去,反正我早就想杀一杀沈廷轩的威风了,如今借此机会敲山震虎,也算一举两得了。” 晏凌晲着萧凤卿专心为她剥葡萄的模样,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看着令人赏心悦目,真如美玉一般巧夺天工。 她心里无奈地叹息一声,百感交集。 萧凤卿这种男人,哪怕只有一次为女人放低身段,都能叫女子怦然心动,毫无抵抗的能力,包括她。 更何况,他为她低头不止一次。 正恍惚着,萧凤卿轻声唤她:“阿凌,你在想什么?” 晏凌浅浅一笑:“在想宁王对我心中有愧,我该怎么凭此为自己谋好处。” 对上晏凌明媚的笑颜,萧凤卿的心跳都快了几拍,他温柔笑笑:“白日阿凌为我还了债,刚才阿凌又因为我受了委屈,我这内心着实过意不去,无论阿凌要什么,只要我有,全都给你,绝对不吝惜。” 我要自由,我要回到没有你的日子。 注视萧凤卿熠熠生辉的桃花眼,晏凌在心底默默重复着这句话,好似这般便能打消自己动摇的决心,可她终究也没说出口。 还不到分道扬镳的时候。 晏凌抛却杂念,话锋陡然一转:“今早看到你请来的新修王府的杭州工匠了。” 萧凤卿目光微闪:“看出什么来了?” 晏凌直白道:“里头有两个女扮男装的妇人。” “阿凌的眼睛好毒。”萧凤卿不动声色地赞赏。 晏凌等了一会儿,见他居然没提起下文的打算,干脆开门见山:“萧凤卿,我现在就要见她们,如果我没猜错,她们便是太子口中伺候过元后的孟家老人。” 萧凤卿没作声,他盯着晏凌,墨瞳有幽光流转,半晌,幽幽道:“此事不着急。” 晏凌尾巴一翘,他就能猜出这女人想做什么。 她想离开他了,因此对查清孟氏之死格外的积极,但他还不想放她走。 她这一离去,好比鱼入大海,鸟投飞林,就算寻得着踪迹,她对他逐渐开放的心门恐怕又要更紧地闭合了。 “速战速决是你一向的处事风格,怎么眼下却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晏凌拽着萧凤卿的袖子,不依不饶:“把她们叫来,我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把她们安排在工匠中带进府,不就是这个目的吗?装什么深沉。” 萧凤卿郁卒地按了按眉心:“是太子浑水摸鱼把人塞了进来,事先根本没经过我同意,他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晏凌赞同地点点头:“太子这次倒聪明了一回,晏云裳和朱桓哪里能想到她们进京了。” 萧凤卿苦笑,太子这点小聪明来得不合时宜,坏了他的大事。 晏凌见萧凤卿木头桩子似的在太师椅生了根,俨然是不乐意的态度。 她抿唇思忖一息,迅速洞悉萧凤卿拖延的意图,她也不找萧凤卿了,径自转身去厢房。 刚一迈出门,身后风声簌簌。 萧凤卿形影不离地跟着晏凌,埋怨:“她们在王府又不会跑,你这么急做什么?” 晏凌翻了个大白眼,意味深长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宁王八面玲珑水晶心肝,如何而今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了?” 萧凤卿步履一顿,落后了晏凌一步。 他凝视着晏凌洒脱的背影,当真是万般思绪齐齐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 澧兰与翠竹都是侍奉过孟氏的老人,是孟家特意送进宫给孟氏安胎的,后来孟氏薨逝的第三日,孟家就把她们带出了宫,这才险而又险地避过了晏云裳的毒手。 太子辗转多日在孟家老宅寻得了她们,听闻需要她们替元后翻案,当即就义不容辞地踏上了重回骊京的路。 萧凤卿陪晏凌去了安置工匠的厢房。 门一开,两个女扮男装的妇人便跪倒在晏凌面前,不约而同道:“请王妃还元后公道!”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斜靠着墙。 晏凌叫起她们,言简意赅:“元后死了太久,很多可用的线索或许都派不上用场了,你们别紧张,就当是在跟我聊天,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记得的,也能慢慢补充。”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自觉扫了眼神色淡然的萧凤卿,澧兰恭声道:“请王妃放心,老奴等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隐瞒。” 晏凌坐在玫瑰椅上,问了一个极其寻常的问题:“元后是真的难产血崩而死吗?” 翠竹犹豫道:“王妃,元后当初的确有难产的迹象,可是老奴并不认为她是因难产薨逝。” “不错,”澧兰接腔:“元后的身子骨虽然弱,可毕竟是二胎,孟家先前也花费了不少精力给元后调养身子,老奴觉得,元后当时的身体状况并没那么不乐观。” 晏凌眼波微动:“你这么说,是猜测还是御医给过结论?” “王妃有所不知,元后有孕之时,晏云裳就被打入了冷宫,元后平素很提防晏云裳,晏云裳失势以后,元后也开始用宫里的御医。”澧兰回忆道:“当年的御医是孟家故交的徒弟,尽管医术不算太医院最精湛的,但妇科千金这方面却非常擅长,他给元后开过不少滋补的药膳,再三确认元后的身体要比头胎时更好。” 翠竹凝望着窗外的阑珊夜色,喃喃道:“元后出身书香门第,孟老太爷一系在朝中也是清流,她的身份贵不可言,本来有不少好儿郎前来求娶,是皇上为了自己的帝位三番两次去孟家声称自己非元后不娶,当年的皇上少年英姿,元后又正值芳华,一来二去,元后对皇上就渐渐动了心。” 听翠竹提起往事,澧兰亦是咬了咬牙关:“皇上承诺对元后必定一心一意,孟老太爷看在皇上一片诚心的份儿上,允了二人婚事,谁知道皇上根本就是口蜜腹剑,娶了元后不到半月便原形毕露,原来……原来早在皇上娶元后之前,他就和晏云裳有染!” 后来的事无需澧兰多言,晏凌也从旁人嘴里听到过。 建文帝娶元后并非出自真心,他的真爱是晏云裳,甚至晏云裳在被抬进东宫前就怀了身孕,但建文帝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又劝晏云裳堕掉了那个孩子。 晏云裳在东宫的身份虽然是良娣,可她独占了建文帝的全部宠幸,连元后这个正妻都要避其锋芒,两个女人的明争暗斗也没停过,进了皇宫,元后高居凤座,晏云裳成了万人之上两人之下的皇贵妃。 元后作为大楚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却不得建文帝的欢心,反而处处被晏云裳压制,生下太子之后,元后终于开始正面迎击晏云裳的挑衅,后宫的妃嫔也见风使舵地分为两派。 晏云裳仗着建文帝的偏宠可谓在后宫是横着走的,且她本人又颇有才华见地,建文帝还给了她进御书房的权力,大概是物极必反,晏云裳的胃口越来越不知足,甚至开始插手军政大事,又为此贻误军机害边关一千战士白白丢了性命。 萧胤等人勃然大怒,纷纷上书谏言建文帝赐死晏云裳,彼时建文帝刚刚登基不久,很多事都需要依仗朝臣,左右权衡下,终于忍痛把自己的真爱以折中的方式丢进了永巷。 “元后没了心腹大患,待产就愈加安心了,即便她跟晏云裳不合,可也从没想过落井下石,只是吩咐亲信在永巷密切留心晏云裳的一举一动。晏云裳很得皇上的宠爱,元后担心晏云裳会卷土重来,初始颇为忐忑,结果直至生产那天,皇上都没松口放晏云裳出永巷。”翠竹的眼眶渐渐湿了:“本来还以为能安然等来母子平安的喜讯,没想到,生产那日,元后在病榻上大出血,生下来的二皇子也没了气,元后个头娇小,那么娇弱的人,流了满床的血……胞衣都没能脱出来。” 晏凌又问:“元后薨逝当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澧兰跟翠竹同时噤声,蹙眉思索一会儿,摇了摇头。 “元后喝的药我们也检查过,并没什么蹊跷,一切都是依循接生大皇子的步骤。”澧兰顿了顿,忽然冷笑:“要说特别的事,那也是元后薨逝的第三天,晏云裳就从永巷出来了。” 翠竹接腔:“晏云裳的复宠非常高调,没当几天云贵妃,便坐到了元后的那把凤椅上。我们是孟家的婢女,本就不算宫婢,元后出了事,孟家人果断地把我们接了出去,想着以防万一,还是应该护好我们,因此连夜就把我们送回老宅,晏云裳也曾下令搜捕我们,可惜鞭长莫及。随着元后的离世,孟家也渐渐淡出朝堂。” 萧凤卿摸摸鼻子:“孟老太爷真有先见之明。” “有传言说晏云裳在永巷投靠了朱桓,而晏云裳复宠后,朱桓也确实不离她左右,老奴怀疑是朱桓在元后生产一事上动了手脚,也只有他才能神不知鬼地做到这点。”澧兰的神情极其鄙夷又愤慨:“一对男盗女娼的奸夫淫妇,元后那样出尘脱俗的人物,竟然死在这两个肮脏玩意儿的手上,真是苍天没眼!” “原先孟老太爷还想等太子长大,一切再徐徐图之,可是太子……”翠竹说到一半重重地叹了口气,倏地,她眼睫一颤:“对了,元后薨逝不足三月,宫里就闹了场瘟疫,不知这算不算特别的事呢?” 晏凌顿时精神一振:“瘟疫?” 澧兰也想起了这件事,忙道:“不是特别大的瘟疫,范围很小,老奴们也是听其他在宫里伺候过的同乡说的,那时晏云裳还下了口谕,命内廷将此事压下,不许往外流传。” 晏凌目光一动:“那些老乡还活着吗?” 翠竹点点头:“她们是满了年纪被放出宫的。” 萧凤卿踱到晏凌身边,瞥着沉思不语的她:“你发现新线索了?” 晏凌支着下巴,凝眉:“倒也并非如此,只是觉得两件事有未知的联系。” 就在这时,白枫在厢房外禀告:“王爷,王妃,宫里传出消息,圣上不太好。” 闻言,晏凌本能地望向萧凤卿,却见萧凤卿的眼底笼上了一团朦胧雾霭。 …… 朱桓站在盛乾宫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御医,面无表情。 内殿间或响起建文帝的嘶吼声:“滚!萧胤你这个逆贼……你给朕滚!朕不后悔杀你,重来一次,朕还是要将你满门碎尸万段!朕绝不后悔!” 邢公公在边上低声回禀:“皇上在御书房服了两颗丹药缓解头痛,谁知头痛的症状刚消失,皇上立马就出现了幻觉,嘴里一直嚷着镇北王的名字,在御书房服侍的两名宫婢也被皇上当北境余孽给杀了,死相极惨,唉。” 朱桓神情冷漠,眼底没太多波动。 建文帝大限将至,没多长日子好活了。 一个将死之人,不值得他浪费心力。 沉默良久,朱桓嘲讽地扯扯唇:“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对于弑父杀弟,建文帝的内心深处始终是有愧的,不过是不敢承认罢了,而幻象却把他心底最深的恐惧给勾了出来,建文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活在这样的惊惧当中,暴毙是早晚的事。 朱桓淡定地掸了掸衣袖,大红衣袍在暗夜中划过一道血色。 “好好照顾皇上,本座还有奏折要批改,就不在此地多留了。” 他给老东西做了二十多年的狗,如今老东西马上就要归天,他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世人皆以为他贪恋荣华权势,殊不知,天地浩大,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一人。 没了萧鹤笙,她终于能完全属于他了。 朱桓唇角翘起一抹笑,信步走到后花园,迎面碰上刚进宫的萧凤卿夫妻。 萧凤卿牵着晏凌向朱桓走近几步,斜睨着朱桓:“朱督主的心情好像极好。” 朱桓似笑非笑地打量过萧凤卿:“彼此彼此。” 说完,朱桓又耐人寻味地睇了眼晏凌,越过萧凤卿身旁而去。 萧凤卿并未挪步,他在原地顿了片霎,忽然转身朝朱桓的背影喊:“朱督主,这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就不担心鬼魅横行吗?本王奉劝督主还是抽空为自己点一盏长明灯,省得将来孽障太多,找不到黄泉的出路。” 朱桓脚步未停,单薄寒冽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几只小鬼罢了,不碍事,本座生来就在地狱鬼沼中,又有何惧?倒是宁王,该善自珍重。” 第145章 还给她下蛊吗? 萧凤卿跟晏凌进了盛乾宫的内殿。 内殿寥寥几人,无关人等都被打发走。 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建文帝脸色蜡黄地躺在龙榻上,王院使正在给他针灸,他满脑门都是闪着银光的针,灯火下诡异莫名。 “萧胤……萧胤……朕不后悔!” 昏睡中的建文帝一直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句话,王院使是建文帝身边多年的老人,对建文帝的呓语充耳不闻,他很明白,要想活的久,就得在适当的时候装聋作哑。 晏皇后面色淡淡地站在一边,听见脚步声,她漫不经心地挑起眼稍掠来一眼,那目光极冷。 “母后。” 萧凤卿行礼,晏凌也在他身边朝她施礼。 晏皇后红唇冷峭地扯了扯:“皇上膝下有四位皇子,一个在挖宝藏,一个在禁足,一个即将远赴边关,剩下的一个倒是孝心可嘉,皇上晕倒的消息刚传出去,夤夜就赶到了皇宫。” 萧凤卿并没有被晏皇后嘲讽的尴尬,他从善如流:“应该的,父皇身边而今只有儿臣一个儿子,父子连心,儿臣倘若不前来探望父皇,想必父皇也会失望,为了不让父皇失望,莫说三更半夜,就算风霜刀剑赴汤蹈火,儿臣也得承欢父皇膝下,敬一敬做儿子的孝道。” 晏皇后嘴角的冷弧更深了:“宁王巧舌如簧的工夫又精进了,画皮也做的无懈可击,难怪纵使是历经大风大浪的本宫,也着了你的道。” “好说好说,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倘若母后事事都立于不败之地,又何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道理?”萧凤卿笑得意味深长:“母后当了这么久的王母娘娘,也该下凡沾一沾人世间的烟火气了。” 晏皇后冷笑一声,挑着斜红的凤眸越发凌厉,眼底有锋锐的寒光散射:“是烟火气或鬼气,为未可知,既然知道本宫是王母娘娘,就该明白没什么小鬼能在本宫眼里蹦哒。” 言罢,晏皇后倨傲地仰着下巴自萧凤卿身边擦肩而过,再没回头看过萧凤卿。 她的态度满是轻慢,似乎萧凤卿对她而言真的无足轻重。 萧凤卿也没在意,除了晏凌,他从来就没和女人在嘴皮子上论高低的癖好,他拉着晏凌的手走入屏风后。 绕过屏风,晏凌见到了沈淑妃。 沈淑妃坐在建文帝的榻边,面容疲倦。 晏凌这才想起,自从建文帝对晏皇后生出了嫌隙以后,他就开始抬举沈淑妃。 说白了,也只是在利用沈淑妃牵制晏皇后,谁让沈淑妃有个扮猪吃老虎的儿子呢? 萧凤卿也看到了沈淑妃,眸光略微一跳,恭声道:“母妃。” 沈淑妃点点头,表情如常。 母子两人的视线交汇不过短促的一瞬,尔后若无其事地撇开。 仿佛上次的不欢而散根本没发生过。 “萧胤!朕不怕你……你死不足惜……” 床榻上的建文帝似乎又陷入了新的梦魇,比金纸还黄的脸孔汗流满面,面肌剧烈颤抖。 沈淑妃探身给建文帝拭净汗珠,垂落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晦涩暗芒。 萧凤卿面无表情地盯着建文帝,幽深的双眸映着跳跃的烛火,像一头嗜血吞骨的凶兽。 晏凌看了眼病恹恹的建文帝,又下意识侧眸瞥向萧凤卿,萧凤卿察觉到她的打量,从容自若地扭过头,对上她眼睛的双眸清亮漆黑。 王院使起身向萧凤卿见礼,萧凤卿问王院使建文帝病情如何。 “皇上心绪不宁,忧思过度,以致于情绪不稳定。”王院使答得委婉:“想来是秋天闷躁的缘故,微臣已经给皇上施针过了,皇上稍微休息就能好转。” 闻言,萧凤卿嘴角微动,面上掠过了一丝讽刺:“父皇为国操劳多年,落下不少旧疾,有劳王院使了,还请您费心为他调养。” 王院使连道不敢。 “皇上,您醒了?”沈淑妃惊喜的声音倏忽响起,她转眸看着萧凤卿:“小七,快过来,你们的父皇终于醒了。” 萧凤卿的眸子偏转,建文帝发黄的脸庞犹如枯枝败叶,只剩一双浑浊的眼睛是深幽的。 晏凌暗自心惊,建文帝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天天地衰败,偏他本人还不自知。 晏云裳给建文帝下的毒已经把他身子掏空了,看到面前老态龙钟的建文帝,晏凌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大楚要变天了。 如今睿王马上就要去边关,萧凤卿没了最大的对手,太子根本不足为惧。 正想着,耳畔衣袂簌簌,是萧凤卿动了。 熟料,萧凤卿等人尚未走近,神志不清的建文帝突然一把掐住了沈淑妃的脖子! “萧胤,你到底要纠缠朕到何时?啊?!” 建文帝面目狰狞地钳制着沈淑妃:“沈缨,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和萧胤那点破事!你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进宫承宠!你接近朕是不是想替萧胤那个狗贼报仇?朕对你皇恩浩荡,不计较你是萧胤的破鞋,你怎么就不知好歹?” 沈淑妃在建文帝的蒲掌中呼吸艰难,美目翻白。 “母妃!” 萧凤卿勃然变色,大步流星冲上前。 建文帝额头青筋直冒,眼球凸起,疯了一般抓着沈淑妃的脖颈摇晃:“朕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了看你还敢怎么缠着朕!” 这一幕太惊悚,王院使骇得半晌没有言语。 萧凤卿疾步跑到龙榻边,也不规劝,径自竖手为刀砍在了建文帝后颈。 建文帝吃痛,闷哼一声向后仰倒,双手总算松开了沈淑妃,劫后余生的沈淑妃无力地滑落,晏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王爷,这……”王院使看着昏迷的建文帝,脸色惊疑不定:“皇上身体虚弱,您这样他会受不住的!” 萧凤卿冷冷抬眸,睇着王院使:“难道要任由他杀了本王的母妃?父皇此刻神志不清,倘若任其施为,造成什么祸事,父皇清醒后,你让他如何自处?” 王院使语塞,竟有些不敢直视萧凤卿。 萧凤卿瞥向晏凌:“你扶母妃出去休息一会儿,我在这儿守着父皇。” 晏凌点头,沈淑妃深深凝了眼萧凤卿,又望着龙榻上的建文帝叹了口气,声音嘶哑道:“小七,好好照顾你父皇。” 晏凌搀着沈淑妃以后,萧凤卿顺势坐到了榻沿,他挽起衣袖在沈淑妃端来的铜盆中拧了一把湿毛巾,细心地覆在建文帝额头。 见状,王院使心目中方才一闪而逝的异样一扫而空,缓步走到一侧开药方。 邢公公悄然走进来,看到萧凤卿为建文帝侍疾的孝顺模样,他不禁暗暗点了点头。 入秋了,夜风微微,拂过人面带来些许凉意。 邢公公怕建文帝着凉,走到琉璃窗边关窗。 无论是王院使还是邢公公,他们都背对着萧凤卿,是以根本看不到萧凤卿转冷的眸光。 萧凤卿身姿如松地坐着,帮建文帝拭汗的动作逐渐变慢,他眸底的光芒越来越深暗,修长的手指一翻,一点银星在指间闪烁。 他面色如常,余光徐徐扫过王院使跟邢公公,眯了眯眸,将手中四寸长的银针对准建文帝头顶的百会穴,缓慢又坚定地刺了进去。 百会穴有镇静安神的作用,反之,如若在百会穴上动手脚,也会加速其人的癫狂。 针芒折射在萧凤卿双眸,沉冷一片。 昏睡中的建文帝不适地皱起眉,萧凤卿视若无睹,直到最后一星银芒没入建文帝的发丛,萧凤卿才悠然收了手。 建文帝的四肢抽搐了一下,然后,再无动静。 风太大,邢公公依次把窗扉合上,最后一缕风透过窗缝灌进殿里,吹动了桌上的烛火。 烛光晃动,像婆娑花影流转在萧凤卿脸上。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冷晲着建文帝,一双静黑的桃花眼沉陷在阴影下,散发着冷酷的寒气。 当邢公公折身时,看到的便是萧凤卿低头帮建文帝做手部按摩的画面。 …… 晏凌陪着沈淑妃回到了景仁宫。 “母妃,您可好些了?”晏凌关切地检查着沈淑妃的脖颈,但见白皙的颈部有一圈青紫色。 沈淑妃摇摇头,音色依旧沙哑:“本宫无碍。” 胡嬷嬷找来药箱给沈淑妃上药,瞧着沈淑妃淤青的伤痕,双眼盛满了心疼。 “我来吧。”晏凌接过医药箱。 胡嬷嬷转向沈淑妃,沈淑妃的头往下压了压。 药箱中的药种类齐全,每一瓶都价格不菲。 沈淑妃瞥着用竹签挑药膏的晏凌:“是为了小七才对本宫这么好吗?” 晏凌不假思索:“有他的原因。” 婆媳两都是聪明人,话中深意皆不言而喻。 沈淑妃沉默片刻,沉声道:“本宫不是个好母亲,小七因为本宫受了很多磨难,而本宫能帮到他的地方也实在太少。” “恰恰相反,”晏凌将竹签上的药膏轻缓地涂在沈淑妃的伤处:“王爷说过,您是他最重要的人,正因有了您不计付出的守护,他才能长得这么好,这么优秀。他敬重您,也心疼您,只是他不善言辞,从未当面对您表达过。” “那孩子心事重。”沈淑妃眼波微动:“看来他和你说了不少往事?这倒是难得,小七现如今已经很少重提旧事了。” 晏凌意味深长地笑笑:“人都是要往前走的,老活在过去,于己并无多少益处。” 沈淑妃也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喟叹道:“这人啊,假若越活越有劲儿,昔年故事自然能烟消云散或压在心底,在某个风轻云淡的日子拿来缅怀,可假如活得一天不如一天,回忆往昔就成了活下去的动力。” 晏凌眸色略深,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母妃很喜欢镇北王?” 这话问得猝不及防,沈淑妃却没有措手不及,迟疑一息,她淡淡一笑:“镇北王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哪个姑娘家不动心呢?只是缘分却不可强求,有的人,动心的那一刻就注定得不到自己心中所求,徒留遗憾罢了。” 晏凌眼睫一颤,沈淑妃最后一句话让她联想到自己跟萧凤卿,她定定神,温声道:“母妃当年在骊京也是家喻户晓的才女,英雄儿女多奇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 沈淑妃失笑,面目柔和了几分:“你真的很特别,怪不得小七那么喜欢你。” 晏凌想想,终究选择推心置腹:“母妃,我和王爷达成了协议,他事成之后,我会离开。” 沈淑妃内心平静,听到晏凌的坦白却露出了惊诧表情:“什么意思?你要离开骊京?可你和小七不是拜堂了吗?你们是夫妻!” 晏凌直言不讳:“母妃,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当初王爷故意算计于我,我不知您在其中添了多少助力,但你我都该懂,这场以骗局和利用开头的婚姻本来就不可能长久。更何况,王爷有大志,将来手握天下权势跟美人,而我,不过是沧海一粟,我有自己的路要走,王爷也有自己的使命,皇宫并非我心之所向。” 沈淑妃凝望着晏凌,半晌不语。 灵透,已经不足以形容面前这个女子了。 她曾说晏凌像少女时代的她,其实眼下再接触,她忽然发觉,事实上,晏凌并不像她。 晏凌比多年前的她更理性,更睿智,也更洒脱,这样的女子根本不会被情所困。 可笑当初他们母子还妄图用感情拿捏她。 “阿凌,本宫为过去的事向你道歉,当时形势所迫,卫国公府是小七不可缺失的帮手,所以我们才……”沈淑妃握住晏凌拿着药瓶的手,低声道:“本宫托人打听过几位卫国公府待嫁的女儿,你虽然是庶出,可你能胜任宁王妃之位,你的才华也能辅佐小七,你嫁给小七之后的一切历历在目,证明我们的眼光没错,你就不能对我们的当日过错既往不咎?” 晏凌收回给沈淑妃上药的手,低眸将塞子堵好药瓶:“赐婚之事,宁王早就同我解释过了,卫国公府和晏皇后有旧怨,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是我祖父余威犹在,而且边关的战事接二连三,朝中可用的武将屈指可数,父皇留着卫国公府,是想以备不时之需。综上所述,就算是替我父亲着想,我也该配合王爷的计划。” 沈淑妃垂眼打量晏凌:“可你喜欢君御。” 她也曾是年少慕艾那个年纪走来的,且不提萧凤卿在她面前直抒胸臆过,即便是晏凌,她也从她看萧凤卿的眼神中,笃定了她的心意。 “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在一起。”晏凌洒然一笑:“母妃,我觉得我现在这种性子挺好,但如果我真的入了王爷后宫,或许用不多久就会变成面目可憎、满腹诡计的俗人。” “母妃,说这么多,我并未有对你不敬的意思,只是……”晏凌抿唇,淡声道:“那些深宫怨妇,也全非生来就顾影自怜,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我们何苦画地为牢,自己做个套子把自己困住呢?” 这意有所指的话一出,沈淑妃的眼底竟无端有晶莹闪动。 她赶紧深吸一口气,移开了眼。 晏凌没在景仁宫待太久,上过药,又与沈淑妃聊了几句便翩然离去。 “娘娘,她与您说什么了?” 沈淑妃正对着窗外那一轮新月发呆,闻声,她扭过头,望着满脸担忧的胡嬷嬷,轻笑:“真的是个好孩子,懂事明理又秀外慧中,本宫也明白为何君御会倾心她了。” 胡嬷嬷心头一跳,试探道:“既然娘娘都对她刮目相待,那……还下蛊吗?” 沈淑妃不置可否,兀自把头转过去,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皎洁月轮。 …… 这一夜,建文帝再没醒过来。 破晓时分,萧凤卿带着晏凌上了马车。 忙碌了整晚,晏凌不太精神,几乎是挨上弹枕就昏昏欲睡,一双凤眼将阖未阖。 萧凤卿把毛毯抖开盖在晏凌身上,又把人抱进自己怀里,晏凌察觉到他的动作,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声。 萧凤卿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 “你身上好暖和。”晏凌睁开惺忪睡眼,在萧凤卿胸口前蹭了蹭,随后又闭上了眼。 萧凤卿勾勾唇,把晏凌又抱紧了一些:“既然暖和就好好睡一觉,到了我再送你回浮梦园,你快休息吧。” 晏凌窝在萧凤卿胸前点点头,疲倦侵袭,她颇为支持不住,然而在入睡之前,她的脑海隐隐约约闪过一件事,忽道:“你的字叫君御?” “嗯,君临天下御极江山的意思。”萧凤卿的手指摩挲着晏凌面颊,温暖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别人可以叫,你不可以。” 晏凌蹙眉:“为何不能唤你表字?” 萧凤卿的眼眸倏忽柔如春水,他低头,亲昵地在晏凌鼻尖点了点:“我喜欢听你对我直呼其名,好听,太多人叫我君御了,你应该要特别些。” 晏凌撇撇嘴:“矫情,从这表字的含义来看,你肯定非常爱听别人这么叫你。” 萧凤卿抱住晏凌,笑笑不说话,胸腔内的震荡敲打着晏凌的耳鼓。 晏凌也懒得再开腔,抓着萧凤卿的衣襟睡了过去,萧凤卿的头也靠上了车壁,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车壁被轻声叩响。 车帘翻卷,有一张小纸条递了进来。 萧凤卿信手接过字条,一目十行地看完,眉心微拢,双目泛冷。 马车平稳前行,怀中软玉温香,他的心情却似受到了一些外物的波动,须臾,他将纸条揉碎,大手摊开置于窗下,白色的粉末随风飘散,轻盈得宛如叹息。 想到那封密报,萧凤卿眯眸,唇角微不可见地下压,眸色似霜。 第146章 半璧江山 入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起来。 建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不是今日在金殿上突然头痛发作、形容疯癫,就是明日在宫廷内忽然大怒亲杀宫人。 最让人恐惧的,是建文帝每次发病,他的嘴里都会念叨一些似是而非的胡话,有的是不经之谈,有的却是确有其事。 一时间,朝堂后宫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睿王以侍疾为由暂缓了去边关的日子,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因为周静姝母子的事,睿王与晏皇后生分不少,对朱桓的恶感更是不言而喻。 经过蛟珠事件,建文帝对睿王的信任一落千丈,每次看到睿王都不冷不热,睿王心忧自己的处境,往建文帝身边凑得越近,反而招来建文帝更大的猜忌。 对睿王的窘境,晏皇后冷眼旁观,她有意打磨睿王再加上对他袒护周静姝不满,存心想叫他多栽几个跟头。 寒露那日,是崔府老太君的寿辰,晏凌应邀去崔府做客,走下马车,崔烨的大嫂莫氏站在门口迎接她。 莫氏优雅一礼:“臣妇见过宁王妃。” 晏凌伸手虚扶了一把:“夫人快请起。” 莫氏至多花信年华,气质高雅,鹅蛋脸,看着极为端庄秀美,令人一见就生出好感。 晏凌是宁王妃,崔烨又和萧凤卿交好,将来崔家也会是萧凤卿的助力,于情于理,她都该来赴宴。 莫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晏凌,橘红色的衣裙将她衬得肤白胜雪,气韵清雅天成,眼神清澈淡然,果真如崔烨所说,是个心性纯诚之人。 晏凌对莫氏自以为隐晦的观察不以为忤,她转身吩咐绿荞把双份的寿礼捧来,自有管家接过送去门房处登记。 “我家王爷今日值守,来不了贵府,不过他让我帮他把准备的礼物一并送来了,还望贵府不要见怪。” 晏凌进退有度,并不因为萧凤卿与崔烨的私交就过分热情,言语间从容谦逊,这更令莫氏高看一眼。 “王妃言重了,王爷虽然不能莅临鄙府,可您不是来了吗?”莫氏亲亲热热地迎着晏凌往中堂走:“我们家老太君年事已高,其实最不耐烦大张旗鼓弄这些事,她嫌铺张又兴师动众,也就是我们做晚辈的,想着让老人家开开心心,趁这个日子闹一闹。” 晏凌也跟着微微一笑:“这应该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自然得好生捧着,生辰是大事,肯定得好好操办,老太太嘴里不说,其实看到你们为她忙这儿忙那儿的,心里甜着呢。” 莫氏以袖掩唇,眸子里满是明亮笑意:“王妃说中了,我们家老太君就是老小孩,每次都责备我们张扬,一转过身就背着我们偷吃松子糖,笑呵呵的,可顽皮了。” 晏凌忍俊不禁,想起崔烨那性子,对见崔老夫人更为期待,也不知是怎样的老顽童能教出崔烨这样的孩子。 宾主相得,聊了一路,路上也迎面碰到过一些贵妇娇女,晏凌都极有礼数,便是遇到了那说话绵里藏针的人,她亦春风化雨地应对。 莫氏默默看在眼里,心里自有一番计较。 绕过中堂,莫氏将晏凌送进了待客的暖阁。 甫一进门,就有无数形形色色的目光追随过来,晏凌淡然自若,款步进了暖阁。 刚落座,又有两道熟悉的人影跨进门槛。 晏凌抬眼瞥视,年长的女子一身青蓝色褙子,双目无神,饰物以珍珠为主,素雅贵气。 年少的女孩梳双鬟髻,脖子上戴一只红八宝璎珞项圈,鹅黄的襦裙清新靓丽。 赫然是慕容妤母女。 晏凌眼眸一动。 在座的也有许多好事者投来兴味的眸光。 就在晏凌起身的时候,晏瑶也看到了她。 晏瑶眼珠一转,猫儿眼圆溜溜的,娇憨又澄澈,笑吟吟地朝晏凌招手。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她的态度极其熟稔,就好像她们的关系特别热络,连称呼都省了。 可晏凌知道,晏瑶是故意的。 她主动打招呼,是为了证明给众人看,她们三人的感情并不如外界众说纷纭的那般恶劣。 她不愿称呼她,是时至今日,她依然不认她。 这丫头,鬼精灵一个,怪不得晏家上下那么疼爱她。 晏凌的唇角浅浅勾起,无论晏瑶的心中做何想法,她们目的一致,那就是维护卫国公府的颜面。 “我和王爷一起出来的。”晏凌拾阶而下,抬步走近慕容妤母女,深吸一口气,她伸手扶住慕容妤的另一只手臂,嗔怪道:“你也真是的,既然我们差不多前后脚到,干嘛不一早送信给我?我们能一起来啊。” 陌生的手指触上手肘,哪怕隔着层层衣裳,慕容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她本能地蹙眉,可是……这一刻的她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厌恶晏凌的碰触。 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突如其来地揪住慕容妤的心脏,她失神了一瞬,头脑空白。 晏瑶若无其事地甜甜一笑:“哎呀,我才不要呢,那一日偶然遇见你们夫妻,如胶似漆都不足以形容你们,我要是大清早就去蹭王府马车,你家王爷还不把我给轰出来?我才不做那丢人的事。” 话落,众人的耳朵有志一同地竖起来。 晏瑶这话讲的很艺术,不但更进一步渲染了她与晏凌之间颇深的姐妹情,还顺便帮晏凌秀了一波跟萧凤卿的恩爱。 于是那些想看好戏的人更觉索然无味了。 晏凌是麻雀变凤凰的假嫡女,她姨娘还害死了慕容妤的亲生女儿,眼下又来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嫡次女,嫡次女理论上与晏凌还有夺位之仇。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恩怨情仇齐上演。 她们原本还以为今天有一场伦理大戏,没想到……这三人姐妹花似的,相处的还挺和谐。 又有喜好八卦的贵妇将目光纷纷流连于晏凌和晏瑶之间,发现这对姐妹的容貌一个肖父一个肖母,虽然是同父异母,但神韵极像。 当即不得不感叹,血缘真是奇妙。 慕容妤神思恍惚,任由晏凌与晏瑶将她扶到座位上,直到身体挨上椅子,慕容妤才倏然回过神,她下意识缩回了自己的手。 这时候,晏凌的身形恰好遮住了她,所以慕容妤的抗拒也只有晏瑶看见,她抬眼瞥着晏凌,晏凌表情淡然,好似毫不意外。 事实上,晏凌还挺感激慕容妤的。 倘若一开始,慕容妤就甩开了她,不晓得多少人会因此笑掉大牙。 因本就是晏家人,莫氏给她们安排的位置很巧妙,不远不近,想必也是考虑到了慕容妤待晏凌的态度。 “母亲就交给你照顾了,有事叫我。”晏凌叮嘱晏瑶,后面四个字可有可无,慕容妤就算真的有事,也不会叫她的。 晏瑶乖顺点头:“你去坐着吧。” 慕容妤也笑着转向晏凌:“母亲这里有晏瑶照料,你甭管我,既出来了,就放松一下,多交几个朋友。” “谢母亲,我会的。” 晏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们三人的位置只隔了一横排,她看着慕容妤对晏瑶和颜悦色的模样,轻轻抿了唇。 饶是再如何演戏,有些东西总是装不出来的。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手掌,很奇怪,每次和慕容妤有肢体上的接触,她都会不自控地感到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受。 “卫国公夫人真是好福气,两个女儿相亲相爱,一个美艳绝俗,一个钟灵毓秀,往大家伙儿眼前一站,咱们就能认出她们是姐妹花。” 忠国公夫人小徐氏耐人寻味地笑道:“我就没夫人这么好的福气,家里全是闹心的小子,隔三差五惹是生非,可把我这头发都愁白了。”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不少意味不明的眸光投向慕容妤三人,眼底都闪烁着探究的光。 这时代,宽容大度是衡量正妻是否合格的标准之一,正妻对男人纳妾狎妓收通房的举止越容忍,她们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就越高。 可扪心自问,又有哪个正妻真的发自内心地愿意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每天面对着不同的妾室与庶出子女,日积月累,闺阁中光彩夺目的珍珠也成了暗淡泛黄的鱼目。 慕容妤四两拨千斤:“夫人切莫谦虚,以我看,在座的夫人都没您有福气,您不是有皇后这个女儿吗?生女当如晏皇后,这句话在民间流传甚广,夫人不知?” 小徐氏面色微变。 慕容妤的言外之意,是她暗指小徐氏没把晏云裳当做亲生女儿,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可慕容妤也没说错,在小徐氏心底,晏云裳真不是她女儿,那么厉害的女儿,她还没有那个胆魄消受。 晏皇后是她女儿? 她才是晏皇后的马前卒! “国公夫人说笑了,”小徐氏弯弯嘴角:“皇后是晏家的明珠,我能有这么个女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 闻言,慕容妤淡笑:“夫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福气’,当年是皇后亲点您做了忠国公的续弦,这可真叫有女万事足。” 话音落地,众人神情各异。 小徐氏以二嫁的身份进了忠国公府,这反转的人生简直比变凤凰的麻雀还精彩。 经过慕容妤这一挑明,小徐氏没做看戏的人,反而成了被围观的戏子。 小徐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面上的笑容犹如破碎后又精心粉饰的瓷器,僵硬极了。 慕容妤也没再得理不饶人,兀自低头喝茶。 晏瑶给慕容妤剥瓜子,不经意看了眼晏凌。 女子正襟危坐,明丽的阳光打在她身上,眼睫低垂,连眼尾都宛若晕上了金粉。 一不小心,她就看痴了。 许久没听见晏瑶的动静,慕容妤偏头,低声问:“瑶瑶,你怎么了?” 晏瑶眨眨眼,悄声说:“娘亲,晏凌很美。” 慕容妤的笑容顿时淡了:“你看她做什么?” “她就在我们左上方,抬头就看到啦。”晏瑶嘟着嘴:“娘亲,你也别对她太冷漠了,她瞧着挺可怜的。” “可怜?”慕容妤不解:“哪里可怜?” “你是没看到刚才晏凌的神情,她看见我们的相处,好像蛮落寞的。”晏瑶咬唇:“她大概也羡慕我有这么好的娘亲吧。” 慕容妤听完便沉默了。 世上每个孩子一出生就有父母,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到了晏凌这里,倒成了奢望…… 经晏瑶这一感慨,慕容妤的心莫名被刺了下。 晏瑶没再作声,心无旁骛地给慕容妤剥瓜子。 不一会儿,崔老太君来了。 在场者皆收拢心思,站起来给崔老太君道贺。 “多谢各位今天拨冗来参加老身的生日宴。” 崔老太君笑容慈祥,穿酱色绣宝瓶福寿纹的褙子,满头白发,额上戴一条寸宽的绿翡翠抹额,正被晚辈们搀扶着走进暖阁。 她年满九旬,身子骨依旧健朗,一双眼睛清明锐利,透着历经沧桑的平和。 崔烨就跟在崔老太君身后,见着晏凌,他偷偷挥手打招呼,晏凌颔首以做回应。 在上首落了座,崔老太君与一些熟络的贵妇寒暄了几句,听到旁人的贺词,亦是满面笑容地应承下。 她的双眼温淡地逡巡过全场,最后在晏凌面上顿了顿,崔烨注意到她的视线,随着望过去,尔后笑了:“曾祖母,那就是宁王妃。” 崔老太君挑眉:“真年轻,想不到能降服宁王的是个这么小的女娃娃。” 她恍神了片刻,眼中有精光稍纵即逝。 崔烨得意:“宁王妃当然厉害,宁王对她百依百顺,含嘴里怕化了,捧手心怕摔咯。” 崔老太君斜乜崔烨,打趣:“你要是眼红,就赶紧找个曾孙媳进门,别一天天吊儿郎当的。崔府好多年都没添丁了,趁老身还精神着,你们这些小的赶快生几个小娃娃给老身抱。” 崔烨表示拒绝:“我还没玩够呢。” 崔老太君笑骂:“你这德性还真当自己是孙猴子。” 说完,崔老太君睨向晏凌,苍老的声音不失慈爱:“宁王妃,崔府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请您海涵。” 晏凌没料到崔老太君会主动找她说话,她在卫国公府也受过关于礼仪的教导,即便被崔老太君忽然点名也没慌,落落大方地给崔老太君施了一礼,清越的嗓音格外悦耳。 “崔老太君客气了,能上贵府沾沾您的喜气,我求之不得,本来王爷也是要来的,可他今日需值守,所以托我带来了他亲自挑选的礼物。在此,晏凌跟王爷诚心祝愿崔老太君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崔老太君笑逐颜开,呵呵一笑:“王妃嘴甜,真让老身喜欢,以后多来崔府坐坐,就当陪陪老身,不知王妃可愿意?” 晏凌从善如流:“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我才情平庸,也算不得有趣,以后还望崔老太君莫要嫌弃我乏味无知。” 崔老太君笑颜满面:“王妃能莅临鄙府,鄙府只会蓬荜生辉,老身岂会嫌?就这么说定了,日后常来玩儿,老身爱听故事,尤其是那断案推理的故事,王妃届时可要多多满足老身的好奇心。” 晏凌含笑应下。 席间,有别家夫人打听起晏瑶的婚事。 晏凌停了筷,抬眼看向慕容妤。 慕容妤很聪明,居然直言自己给了女儿婚姻自主的权力,如此一来,那家夫人也不好意思再探听,毕竟晏瑶很适时地露出了娇羞。 然而,其他诰命却频频扫向端坐的慕容妤,从她们唇边扬起的不屑来看,那必定不是好话。 古往今来,子女的婚姻大事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慕容妤这样把终身大权交给孩子的母亲,寥寥无几。 鬼使神差的,晏凌竟有几分嫉妒。 在她被萧凤卿暗算只能接受赐婚的时候,她的父亲无奈保持了沉默,她本人也不得不屈服,可如果她生母在世呢? 会像慕容妤这般,为了女儿的幸福,说出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吗? 晏凌猜不到答案。 因为她一出生,她的生母就死了。 或许连她的啼哭都没听到过。 晏凌吐出一口浊气,觉得心堵。 大家在暖阁坐了半个多时辰,寿宴还没开始,陆陆续续仍有不少宾客盈门,崔家在朝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莫氏引着众人去了暖阁的南面听戏。 见到登台的戏班子,晏凌愣了愣。 不是四喜班。 骊京的高门贵族每每宴请都要叫四喜班,她原先还以为崔府今日到堂的是四喜班。 崔家一位少夫人见她目露疑惑,便道:“这是刚从襄阳来的戏班子双庆楼,老太君说四喜班在骊京好多年了,她想听点新鲜的。” 晏凌看着那一大群穿戏服的人,若有所思。 在座的看到来者并非四喜班,也诧异了一息,不过从对方准备的行头来看,应该也不错。 随着戏台上此起彼伏敲锣打鼓的声音,班主抱拳高喝,声音极洪亮:“襄阳双庆楼,初来贵宝地献丑,承蒙崔老太君抬爱,特为老太君献上一折新戏,希望各位贵人能喜欢!” 这出戏的名字叫《半璧江山》。 戏名刚挂出来的那一刻,很多人都吃惊不小。 为何是“半璧”而非“半壁”? 直到故事正式拉开序幕,众人立刻懂了。 穿着帝后与太监戏服的戏子依次登场,咿咿呀呀的唱声不绝如缕,看着看着,晏凌的神色倏忽变得凝重。 第147章 难民进城 《半璧江山》这出戏讲的是谢皇后荣宠无限,凭着一张绝世芙蓉面冠绝皇帝后宫,享尽了宠爱,就连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都被她的风姿所倾倒。 皇帝死后,大太监投靠谢皇后,不但帮谢皇后废黜皇帝立下的储君,铲除忠臣,还把皇后所生的八岁皇子推上皇位,皇后摇身一变成了垂帘听政的摄政皇太后,权倾天下。 原来,这就是《半璧江山》的真意。 看到此处,众人间比较敏感的看客已经稍稍变了脸色,她们面面相觑,眉宇笼上一层郁色,神情罕见的不安起来。 其他不觉有异的看客继续沉迷在故事当中,见此情景,那些灵敏的看客又开始疑心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太对号入座了。 毕竟,从古至今,艳冠后宫的美女皇后不少,摄政皇太后也还是有那么几位的。 想来这外地戏班子也没这么大胆子,敢含沙射影编排当朝皇后。 是假的吧? 一定是假的! 彼此间偷偷溜了眼色,她们忐忑的心复平定。 崔老太君坐在主位上,乐呵呵的,看似在全神贯注地听戏,实则余光却不露痕迹地扫过了全场。 当捕捉到晏凌的面色越发晦暗时,崔老太君兴味一笑,转向身边崔烨的亲娘纪氏,微微笑道:“宁王爷这媳妇儿没娶错,瞧着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姑娘,怪不得宁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纪氏也循着睃了眼,低低道:“看来她已然猜到是您安排了这出好戏。” 崔老太君眯眼,高深莫测:“双庆楼这场戏只唱了两场,一场在西城的贫民窟,那儿东厂的眼线相对较少,一场就是在这儿,东厂就算再怎么嚣张霸道,他们还能把这些诰命全都扣下?” “这安排甚好。”纪氏深以为然:“贫民窟那头都是生活艰难的难民,朝廷不管他们,他们也对富人有天生的仇恨,只要给他们钱,散播谣言这种事儿还不是信手拈来?至于今次请来的这些诰命,长舌妇占了十之八九,东厂不来最好,如果来了,以她们的性子,回去后还不闹翻天?就算东厂没来,这茶余饭后总少不了谈资,一传十十传百,还怕传不到宫里那位的耳朵?” 崔老太君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看戏吧,趁现在悠闲好好享受享受,再过不久就有一场硬战了,东厂八成不会来的,那不等于不打自招?可这朝堂上少不了明枪暗箭,朱桓那狗贼阴着呢。” 纪氏愧疚:“今日是您的九十大寿,夫君觉得挺对不起您的,本来想开开心心给您祝寿来着,没想到……” “胡说什么。”崔老太君不悦地打断纪氏,冷哼:“能把晏云裳那毒妇拉下来,老身快活着呢!这就是你们送我的最好的寿礼!” 顿了顿,崔老太君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难过道:“我最疼爱的孙女就是死在了晏云裳手中,如果能有人替我报仇雪恨,即便这是我最后一个生辰,我也甘之如饴。” 纪氏忙柔声安慰:“老太君,今日是您寿辰,这不吉利的话千万不要再说了,我们晚辈听了也不舒服,您还得长命百岁看着烨儿娶妻生子。” 崔老太君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她笑笑,唤身旁伺候的丫头给自己上一碟五香花生米:“行了,老婆子说话不中听,你们也别介意。” 《半璧江山》已经唱到了全戏的第四折,趋近结尾,可就是这第四折石破天惊的内容令所有人张口结舌。 谢皇后一介女流之辈,要想成为摄政太后少不了诸多助力,于是许多重臣都相继做了太后的入幕之宾,其中一位便是大太监。 本来皇后勾连太监也不算稀奇事,深宫寂寞,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皇帝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皮囊俊美性情柔顺的内侍,就理所当然成了宫妃深夜慰藉寂寥的对象。 然而,谢太后常伴左右的大太监,居然是假太监!他们甚至暗结珠胎,把宫廷彻底变作了欲壑难平的孽海! 这出乎意料的转折使人措手不及,当即就有一名诰命失手将茶碗内的茶水洒了。 众人循声望去,那妇人脸庞呈现菜色:“抱歉,看得入迷了。” 接下来的半场戏,大家都显得心不在焉。 若说前面几场的内容新颖曲折,引人入胜,那么之后的内容便落入俗套了,无非是摄政皇太后被清君侧,而那个秽乱宫闱的假太监也被处以极刑,新君登基,天下太平。 可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没那么容易拔出来了。 晏皇后当初走出永巷,虽说靠的是建文帝的宠爱,但这些年,朱桓也的确为她赴汤蹈火。 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首尾,谁都不敢笃定地说一个“不”字。 崔老太君却似对众人的异样毫无所觉,看到津津有味之处还与旁人兴致勃勃地朗声讨论,不断拍手叫好。 主人家的寿星都尚且如此投入,前来贺寿的宾客自然也不能扫兴,于是纷纷收敛起五花八门的心思,打赏的打赏,夸赞的夸赞。 晏凌行若无事地喝完茶,眼见周围的贵妇们沉默寡言神情微妙,不复暖阁时的叽叽喳喳,她唇角勾起,面色如常地吩咐绿荞上台给戏班子赏钱。 “这出戏真的很精彩!”晏凌转眸瞥向崔老太君,嫣然一笑:“我原本还以为这外乡戏班唱的戏不一定合心意,没想到听来也别有一番滋味,文戏百转千回,武戏热血沸腾,倒使人耳目一新,而且戏本子也写的极好。” 崔老太君目光一闪,笑意越发和蔼慈祥:“老身本来还担心贵客会不喜欢,眼下听到宁王妃称赞,总算是放下了心头大石,若老身的好意成了坏心,那可就是罪过大了。” “您是老寿星呀,您爱看什么,咱们就跟着看什么。”晏凌故作俏皮眨了眨眼:“这么推陈出新的戏码,如果不是崔老太君,我们还看不到。” 有了晏凌打头阵,其余诰命也争先恐后地发言开始赞美这出《半璧江山》,词藻华丽,态度要多恭敬就多恭敬。 崔家的身份地位虽不如国公府,可也是武将中的佼佼者,而且纵横沙场多年,朝堂上现在是文盛武衰,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什么时候秦皇的铁骑就踏进大楚国境了? 到时武将就是香饽饽,所以这时就讨好崔家,也算得上未雨绸缪。 小徐氏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半璧江山》这折戏的主角和晏皇后的经历太像了! 唯一的区别,就是戏中人的生平比晏皇后还惊世震俗,连什么和假太监私通生孩子都冒出来了。 也不知道崔家这个老东西存了什么心! 还有这戏班子也不晓得是有意亦或无意,竟然编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戏本子。 小徐氏坐立不安,想直奔忠国公府找晏国忠好好说一说此事,奈何寿宴还没真正摆开,她只好按捺着焦躁强装镇定地赴宴。 …… 寿宴安排在荣寿堂,开席时,建文帝派单公公送来了一水儿的贵重赏赐。 崔老太君按品大妆备案燃香地领着一众崔府人接赏,面上恭敬,只是低头时眼底有讥诮一闪而过,再抬头,便连声自称“老身惶恐,谢皇上抬爱。” 单公公在回雁山庄以身救驾,失去了半只手掌,按理是不该再在御前伺候了,可建文帝感怀单公公忠义,不仅命令最好的御医给他治伤,而且比从前更加信任他,将他提到了邢公公比肩的位置。 他左手捧圣旨,右手的臂弯托着一把拂尘,阴柔的声音含着笑:“老君快别多礼,皇上说了,老太君是我大楚的祥瑞之人,必定能日月昌明松鹤延年。” 崔老太君盛情邀请单公公入席,单公公推辞一番以后,便却之不恭地在男宾席坐下了。 见到单公公,在座的女客都颇为不自在。 男女客人都是分席而坐,中间只隔了一道屏风,单公公的身份瞧着尊贵,其实略有几分尴尬。 单公公如今是建文帝跟前的红人,女眷们原先还想聊一聊家常,现在有个建文帝的“眼线”杵着,她们更是不好开口了,又想起双庆楼的戏,表情自然愈加一言难尽。 偏偏崔老太君主动道:“公公早来便好了,双庆楼的戏刚唱完呢。” “哦?”单公公举杯,饶有兴味:“不知是什么大戏竟能入了老太君的法眼?” 崔老太君微微一笑,真的毫无顾忌地把《半璧江山》的内容讲述了出来。 单公公煞有其事地听着,末了,点评道:“这戏班子倒的确别具一格。” 话落,那些本来如坐针毡的诰命更局促了。 晏凌没这方面的困扰,她与慕容妤母女同桌而食,对面则是小徐氏。 小徐氏眼看晏凌默默用膳,忽然笑了笑:“宁王妃,长幼有序,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就在面前,怎么不见你夹个菜给她们?难道你回骊京这么久了,还分不清她们的饮食喜好?” 晏凌停了筷,刚要接腔,慕容妤突然示意朱嬷嬷把自己手边的糖醋带鱼端给晏凌,尔后,又在鹦哥的帮助下给晏凌夹了一筷子香椿炒鸡蛋。 “母亲的眼睛不方便,不过心里是透亮的,你平素回府就爱吃这道菜。”慕容妤温声细语:“快吃吧。” 见状,晏瑶也不甘示弱地给晏凌夹了几筷子笋片:“母亲经常提起你喜欢吃笋子,现在不是春天,吃多了也不会发。你就别给我夹菜啦,我刚回骊京不久,今天还是我们姐妹第一次同桌吃饭,下次我去王府做客,你再叮嘱小厨房给我做好吃的。” 一席话,说得漂漂亮亮。 既点明慕容妤在国公府经常提到晏凌以表亲近,又替晏凌解释了她为何没夹菜给自己吃。 晏凌顿住,脸上颇有动容,真情也好,假戏也罢,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刁难时有“亲人”出面解围,定定神,她倾身用调羹勺了一块麻婆豆腐给慕容妤。 “母亲,您跟父亲都爱吃辣,但父亲前阵子说您身体不太好,不可以吃太多辣子,我刚才尝过这道菜了,虽然叫麻婆豆腐,可不算特别辣。” 慕容妤声称自己双眼不便宜,晏凌索性将那块四四方方的豆腐放进了慕容妤手侧的小碟子,犹豫片刻,她抬手握住慕容妤的手背,把她的手往小碟子那里带了带。 两人的手再次碰触的那一刻,慕容妤愣住了,温暖滑腻的掌心裹着她手背。 她很难描述那种叫她并不讨厌的触感,就像刚出娘胎的小婴儿依偎在母体身边。 “阿凌的心意,母亲知道了,快用膳吧。” 慕容妤拍拍晏凌,侧头,那双看不到任何东西眼白居多的眼睛恰好对准了晏凌。 晏凌听绿萝提过,其实骊京很多贵妇都歧视慕容妤的眼疾,不懂事的小孩子还被吓哭过。 然而慕容妤天性不服输,她越是被看扁,脊梁就挺得越直。 从小到大,每次她出门都不肯用帷帽遮面,她选择最粗暴又最直接的方式直面自己的残缺,捍卫自己的尊严。 思及此,晏凌轻声一叹,慢慢坐了回去。 这母慈女孝的一幕又狠狠打了小徐氏的脸,她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再无言语。 晏凌沉默地吃着慕容妤夹的香椿炒鸡蛋,无端的,心里倏然涌起悲喜交加的悸动。 十八年了,这还是她头回吃到“母亲”夹的菜,尽管慕容妤并非是她的生母。 可这一刹那,内心深处流淌着的浅浅满足,却是无与伦比。 慕容妤看不到晏凌的表情,鼻端还能嗅到麻婆豆腐的香味,她迟疑一会儿,终于是舀起那豆腐送进了嘴中。 …… 从崔家出来,晏凌闷声不响地上了马车。 绿荞不解:“王妃,您怎么不开心?刚刚在崔家不是还挺好吗?” 晏凌摇摇头,撩起车帘看了一眼窗外。 慕容妤母女上了卫国公府的马车,似乎是觉察到晏凌的视线,晏瑶略略偏过头。 她的反应太快,晏凌想要放下帘子的时候已来不及,她只好保持那个拉车帘的动作,一动不动,表情尽量淡然平静。 晏瑶抿唇,瞥了眼身侧的慕容妤,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可慕容妤却拉着她衣袖晃了晃:“你有两个姐姐,但是母亲也只有两个女儿,没有第三个。” 在慕容妤心里,晏瑄与晏瑶都是她的女儿,晏凌不算。 晏瑶泄了气,敛眸,垂着肩膀扶慕容妤上了马车。 同一时间,晏凌也挥落了车帘,神情抑郁。 绿萝小心翼翼道:“王妃,您究竟怎么了?为何突然就萎靡不振的样子?” 晏凌疲惫地阖上双目,忆起慕容妤母女的所作所为,自嘲:“没什么,只是戏终人散之后,惊觉自己入了戏,所以不免有些悲哀。” 绿萝没听懂,绿荞却恍然大悟。 绿荞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猜到晏凌是思念自己的亡母了。 她给绿萝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噤了声,留给晏凌安静的氛围思考。 马车行到一半,蓦然有孩童的哭泣声传来。 闭目休憩的晏凌睁开眼,望向绿荞:“外头怎么了?” 绿荞卷起车帘朝外探头。 再坐回来时,神色沉凝:“好像……是东厂的人在缉拿潭州难民。” “潭州的难民?”晏凌一惊,立刻越过绿荞去探查车外的情形。 这一看,晏凌如鲠在喉。 一群东厂番子绑了五六个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男女,其中还包括嗷嗷待哺的孩童。 繁华的骊京街头出现这么一堆异类,格外扎眼。 不少百姓都在道路两侧围观,对这几个极其狼狈的人指指点点。 一个肋下有伤的男人嘶喊:“为什么要抓我们?我们是从潭州过来骊京避难的,潭州近半年来颗粒无收蝗虫漫天,朝廷为何不管我们?” 为首的番子立时一鞭子抽过去:“休得胡言乱语!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大楚幅员辽阔风调雨顺,哪儿来的蝗灾?分明是你们这群大魏细作冒充潭州人想要混进骊京图谋不轨!” 又有一个黑脸大汉高喊:“所谓太平盛世都是你们在自欺欺人,除了骊京,整个大楚有多少地方都在卖儿鬻女吃不饱饭?君主不仁,难道还不让我们老百姓说吗?” 话音刚落,押着他的番子就锤了他两拳,直把人打得呕血不止。 “冤枉啊!我们就是潭州人,千真万确!”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哭诉:“潭州有我们的户籍,各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的!” “哼,细作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是细作。”番子冷笑:“你们连路引都没有还想浑水摸鱼?现在就跟我们去一趟东厂,到了那儿大刑伺候,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们的刑罚硬。走!” 亲眼目睹那群难民被番子如同赶猪狗一样赶走,绿荞怒不可遏:“他们分明就是难民,穿的这么破破烂烂还面黄肌瘦的,一瞧就晓得必然受尽了苦楚,哪里可能会是细作。” 绿萝唏嘘道:“真可怜,我方才见那三个孩童,有一个俨然死去多日,他们的爹娘都没丢下他,真的太惨了。” 晏凌的眸光变幻不定。 绿荞嗫嚅:“王妃,咱们不管吗?”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 且不说非亲非故的,就算晏凌真能路见不平一声吼,番子也不一定会放人。 晏凌淡淡地扫了绿荞一眼,将车帘重新拉好,淡声道:“救得了他们,救得了天下人吗?走吧,我们先回王府。” 第148章 为他,她能付出一切代价 单公公回宫的时候,建文帝在盛乾宫假寐。 书桌上的奏折堆叠成山,他却无心批阅。 近来身体不适,他需要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情绪也越发容易暴躁易怒,且大多无法自控。 建文帝将身心的疲累归结于烦心事太多,所以服用丹药的次数越加频繁,因为只有丹药才能让他忘却现世的烦恼,在仙境中沉沦。 邢公公去了御膳房,殿内唯有建文帝。 单公公驻足在内殿门口,血色的残阳折射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像孟婆桥边的血蒺藜。 站了一会儿,估摸着建文帝的药性也该过了,单公公碎步走了进去。 建文帝敞开衣襟睡在玉阶上,华发披散,缀着硕大东珠的龙冠歪七扭八地砸在台阶下。 听见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建文帝皱眉,扭头,艰难地掀起一线眼皮,看清来人,昏沉沉的脑海掠过一丝清明,他费力地打起精神。 “小全子,你来了啊?快,扶朕起来。” 单公公应了一声,快步上前扶起建文帝。 建文帝的身形壮硕魁梧,单公公的个头不高,加上又缺了只手掌,是以十分辛苦,但他始终牢牢架着建文帝,哪怕额头青筋直冒,都没让建文帝有过丝毫磕碰。 “小全子,还是你对朕最忠心!”建文帝靠在单公公肩上,浑浊的老目微微恍惚:“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这些年,朕在乎的人一个个离朕远去,也没剩几个……没剩几个了。” 亲人,朋友,部属都在权欲倾轧中离他而去。 单公公掩住眸底的冷讽,温声道:“皇上又胡思乱想了,这天下都是您的,天下人自是也都该陪着您,哪儿有弃您而去的道理。” 建文帝沉默一瞬,黄袖重重一扬,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对!这天下都是朕的,天下人也该是朕的!谁都不能背弃朕!” 单公公的笑容更加谦卑:“皇上能这么想就最好了,奴才不懂什么大道理,奴才只晓得,您是皇上,是主宰大楚的主人,这片土地上的人跟事都归您说了算,您是这天下最尊贵最富有的男人,谁若是在您的土地上胡作非为,那不就是在跟您做对吗?” 建文帝被单公公扶着坐到了软榻上,闻言,他涣散的双眸终于聚拢了一些微光。 单福全十多岁就跟了他,从潜邸到皇宫,儿时还是他的大伴儿,这情分自然是不同的,虽然邢公公对建文帝也忠心耿耿,可他说话做事总不如单公公熨帖。 “对了,今儿是崔老太君的生辰,朕让你代朕去崔府封赏,他们反应如何?” 单公公沏了一杯温茶放到建文帝手中:“他们还能是什么反应,当然是对您感恩戴德,崔老太君盛邀奴才赴宴,奴才也想着替皇上能多探探他们,这便留下了。” 建文帝抿了口茶,似不经意地问道:“崔府都去了哪些人?” 单公公目光一闪,从容笑道:“朝上文臣武将的家眷差不多都去了,崔老太君就是个老顽童,看到谁送礼都拉着要一起用寿宴,崔统领也拿老太君没办法。” 建文帝若有所思,半晌,忽道:“崔家是武官,俗话说得好,武将可建国,文臣能乱党,若非考虑到边关,其实咱们大楚也用不着那么多武将,武将一多,这乱子就接踵而至了。” 单公公无声冷笑,大楚的武官本来就不多了,如今建文帝生怕朝臣结党营私,为一己私利又想削弱武将的势力,唯恐西秦不发兵。 “那可不,大楚国泰民安,根本用不着这么多武将。”单公公不慌不忙地回话:“再说了,大楚人文质彬彬喜欢以德服人,哪里像西秦人那么争勇斗胜凶悍野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奴才能生长在人杰地灵的大楚,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恭维既真诚又称心,一点也不油腻,建文帝觉得非常满意,这一满意,心情就逐渐变得好许多,再静下心想想,又觉得自己对武官削权的决定太草率了,不利于后续发展。 毕竟西秦国力强盛子民好战,万一哪天秦皇撕破脸皮发起战争,偌大的大楚要是没几个武人撑着,他找谁去? 那些个只会背之乎者也的酸儒秀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总不能他这个皇帝亲自披甲上阵。 “话不能这么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建文帝不赞同地晲着单公公,义正言辞:“保家卫国是大楚官员的责任,不分文武,一个国家如果文官比武将还多,战火一起,就只能等着挨打了,你见过几个文官杀人的?” 单公公讪笑,连忙顺着建文帝的心意轻轻地自打了两个嘴巴,低声道:“瞧奴才这张嘴,就是拙得很,眼光也短浅,成天只会贪图眼前的安逸,还是皇上英明神武高瞻远瞩,奴才哪儿比得上您?奴才就是地上的泥巴,您是似火骄阳。” “马屁精,论拍马屁的本事,邢公公还真的不如你。”建文帝笑骂,没好气地剜了单公公一眼,然而脸上的笑却显而易见。 单公公腼腆道:“奴才哪里拍马屁,奴才实话实说,不敢有半分虚言或者夸大。” “你啊……”建文帝皱起的眉目渐渐舒展,脸色愉悦,看着花窗外爬进来的夕光,怅然一叹:“算算日子,朕也有好多年都没去过崔府了,你今日到崔府赐赏,崔府可有什么变化?快说来给朕听听。” “崔府还是当年的样子……”单公公的双手抄在袖管,恭立到一侧细细给建文帝娓娓道来。 过去半盏茶时间,单公公就差不多说完了。 “纵使是朕没有亲临崔府,也能感觉到其中的热闹。”建文帝的脸上又生出了笑意,忽然,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四喜班没到崔府去?” 尽管建文帝常年住在皇宫,对四喜班的名头也不陌生,盖因有时四喜班会进宫登台。 单公公神色如常:“是崔老太君觉着每年都请四喜班过府,没了新意,是以今年叫来了外地班子唱戏。” 建文帝挑眉:“还有戏班比四喜班更好?” “那倒也不是。”单公公笑了笑:“也就是图个新鲜,崔府的人都觉得不错。” 建文帝不由得来了兴趣:“那唱了什么?” “戏名叫《半璧江山》。” “‘半璧江山’?”建文帝咀嚼着这名字,眼眸微亮:“是帝王戏?” 单公公淡笑,神色极其自然:“皇上这可就猜错了,这‘半璧江山’呀,讲的是……” 故事很快就讲完了,建文帝低垂着眼眸,表情晦暗不明,不知心中所想。 良久,建文帝意味不明地看着犹自滔滔不绝的单公公:“一个戏班写这种戏,不奇怪吗?” 单公公又给建文帝沏了一盏茶:“这有什么奇怪,戏班子就是演戏的,当然是什么戏码离奇便演什么戏码,这种惊世骇俗的戏最受戏迷欢迎,但是演得久了,也不过如此。” 建文帝眸色微沉,听到单公公这么说,眼底的沉郁又消散了些。 单福全说的对,戏班子本来就是唱戏的,编写戏本子的人还不是什么题材猎奇就写什么。 转念一想,建文帝认为自己最近确实多疑了。 他居然把《半璧江山》的人自动代入了晏皇后,而那大太监…… 建文帝的眼前突然浮现了朱桓的面孔。 想起朱桓,建文帝情不自禁又忆起晋商的遗言,他说过,朱桓是晏皇后的裙下之臣。 夫妻二十多年,建文帝从未怀疑过晏云裳的忠诚,可是…… 这么多的巧合,真的是巧合吗? 就在这时,内侍躬身进来禀报:“皇上,宁王在外面求见。” 建文帝抬眼:“宣。” 须臾,萧凤卿大踏步走进内殿,俊美的面容格外严肃冷峻,他沉声道:“父皇,儿臣有急事启奏!” …… 睿王府。 周静姝一身素白寝衣坐在桌前,脂粉未施,黑亮的秀发低低挽起,眉目明净。 面前的书桌放着一封点好火漆的信笺,她的目光轻凝,落在那封信笺上。 未几,窗外有风声忽动。 周静姝面无表情地推开窗。 窗外站着一个黑衣人,见到周静姝,声线平板无波:“王爷让我来取证据,证据呢?” 周静姝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把信笺递过去。 黑衣人接过信笺,谨慎地放进衣襟贴身口袋,尔后黑影一闪,只能听到竹叶晃动的轻响传来,那人便消失无踪。 周静姝在窗口伫立片刻,平静地关上了窗户。 走回书桌前,她面露沉思地准备坐下去。 思思端着药汤进门。 “侧妃,这是王爷特意请御医给您开的方子……诶,侧妃,您怎么下床了?” 思思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周静姝身边,惊呼:“您还在坐小月子,轻易不能吹冷风,也不能下地,您必须躺在床上休养!” 周静姝浅笑:“不碍事,我躺了太久,闷得慌,只是下来走这么一会儿,不会有什么事的。” “哎呀,不行!”思思坚决地摇着脑袋,不由分说就扶着周静姝走回床榻:“王爷叮嘱过奴婢要好好照看你,他若是看奴婢照顾不周,肯定会训斥奴婢的。” 周静姝无奈,嗔了思思一眼:“这么听话,你究竟是谁的丫鬟?” 思思吐吐舌头:“奴婢的心当然是偏向侧妃的,可王爷他关心您,奴婢也关心您,所以您就乖乖的吧。” 周静姝不再开口,任由思思送自己坐到了榻边,思思转身从托盘端了一碗药汤放到她手里:“晾过了,不烫,您赶紧喝了,这对您身体有好处。王爷待您真是没话说,您最初小产那几天,他一直守着您,就怕您有个好歹。” “其实我都差不多好了,这药也没必要再喝。”周静姝百无聊赖地舀着汤药,眼帘垂落,表情清淡。 “为什么不喝?这方子对您将来怀孕是有益处的!”提起周静姝胎死腹中之事,思思就气不打一处来:“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降,您清清白白的,怎么就惹东厂不顺眼了?” 周静姝眼睫低垂,默不作声。 “六个月了!小公子还差几个月就能平平安安出世,偏生被东厂那杀千刀的给……” 思思哽咽了,眼眶微红,她伺候周静姝多年,从周静姝怀孕的第一天起,她就盼着小公子出生,好不容易就快盼到了,结果小公子不明不白地死了。 “奴婢还托母亲亲手做了虎头鞋,原先是想着给小公子穿的,初生婴儿肌肤娇嫩,新衣的布料会磨伤婴儿的皮肤,奴婢就特意把小侄子穿过的衣裳拿过来,本是打算给小公子的。” 听思思提起那个早逝的孩子,周静姝平淡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一颗晶莹的泪珠黏在她纤长的睫毛摇摇欲坠,仿佛剔透的宝石。 思思望见这一幕,心头抽痛,赶忙道歉:“对不起,侧妃,我不是故意惹您伤心的!您以后肯定还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下次,孩子绝对能安然落地!您别哭,都怪奴婢多嘴。” 周静姝仰起脖子,将那碗药汤一饮而尽。 “你先出去吧,我累了,想独自待会儿。” 思思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内室重新安静下来,周静姝靠着床柱,神思恍惚,她的右手习惯性地抚上了自己的腹部。 那里,再也没有一个小生命与她息息相关。 以前拥有的时候,并未觉得他有多可贵,眼下彻底失去了,她才真正体会到何为痛彻心扉。 彼时的她没有多余的选择,只剩下一条路。 要么她去死,要么她用孩子的命换自己的命。 她答应萧凤卿进睿王府的那天起,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不怕死,但她还不能死。 萧凤卿的大业尚未完成,她怎么可以去死? 她想亲眼看到他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为此,她能付出一切代价。 包括她血肉相连的孩子。 牺牲孩子,不仅能够保住她的性命,还能借此加深激化睿王和晏云裳还有朱桓的矛盾。 周静姝也曾经挣扎过,为一个她永远不可能得到的男人一再出卖背叛她的丈夫、失去她的孩子,是否值得? 这问题无数次浮现周静姝心头,她却犹如是在海面迷失了方向的小船,始终找不到答案。 事实上,萧凤卿根本就不在乎她的煎熬。 而今,他的心尖珍而重之藏着的,是那个叫做晏凌的女人。 周静姝羡慕晏凌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萧凤卿身侧,也嫉妒她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帮助他。 他们并肩作战,数次同生共死、患难与共,他们的故事跌宕起伏,旁人根本无法插足。 未来和萧凤卿一同走上丹陛的人是晏凌吗? 念头闪过,周静姝的眼前又掠过了另一张脸。 她苍白的面孔倏然绽放一抹灿烂笑意。 …… 半个时辰后,信笺送入了浮梦园。 晏凌刚沐浴过,着霜色寝衣,青丝水汽犹存,正忙着给丸子喂食。 萧凤卿则懒洋洋地歪坐在软榻上剥松仁,他手边积攒了一小碟剥干净的松仁,剥下来的松仁壳则一颗颗全扔向了丸子。 丸子被砸了个正着,可惜又不敢朝萧凤卿发威,只能呜呜咽咽地往晏凌怀里缩。 “你别欺负它了。” 晏凌抱着委屈的丸子,从它身上捡了松仁壳毫不客气地丢到萧凤卿头上。 “谁说我欺负它了?”萧凤卿避开,理直气壮:“我在锻炼它的反应,顺便帮它减肥,你瞧瞧它蠢不可言的模样,吃得比王府下人还好,长得跟个球似的,再不减肥就要被人当鞠球踢了。” 晏凌斜眼:“哪儿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要是妒忌它,也可以顿顿大鱼大肉。” 萧凤卿眉眼一弯,也不剥松仁了,直接凑近晏凌:“世间美食都不及我的王妃秀色可餐。” 晏凌冷哼:“滚开点,油腻死了。” 萧凤卿做出一个捧着心的动作,哀怨道:“把心剖给你你还嫌腥,看到没?我心碎了。” 晏凌懒得理他,兀自转身接着逗丸子。 萧凤卿盯住摇尾巴卖乖的丸子,舔了舔牙,第一百零一次后悔自己送了这玩意儿给晏凌。 “王爷,睿王府的消息送出来了。”白枫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萧凤卿也不避讳晏凌:“拿过来。” 白枫低头进门,没敢看晏凌,直接把信笺交给萧凤卿。 萧凤卿拭干净手,抽出密信粗略看了一眼,挑挑眉:“老二的胃口还真不小。” 晏凌闻言抬头,萧凤卿把密信抛给了她。 那密信内容简短,字迹潦草刚劲,显然是出自男子之手,好像是拓印下来的。 “这是周静姝送过来的?” 萧凤卿颔首:“萧老二赖在骊京不肯走,我得想法子送他一程,这封信出自老二的属臣。” “身为当朝最受宠的亲王竟染指了盐、铁,这两样可是大罪。”晏凌把信还给萧凤卿,似笑非笑:“证据若是呈上督察院,父皇对睿王的戒心只会更重。” “到那时,老二不走也得走。”萧凤卿将信重新封好,递给白枫:“送到督察院。” 白枫领命退下。 晏凌回头继续逗丸子玩。 萧凤卿转眸晲着晏凌,月光宛如被裁剪成了柔锻披在她身上,她低眉垂眼,唇畔笑意清浅,整个人散发着温婉又圣洁的光芒。 凝视许久,萧凤卿倏地低声开口:“过阵子,我要去一趟胶州。” 第149章 不服出去打一架 晏凌的注意力总算暂时离开了丸子,她微微一愣,抬眸瞥向萧凤卿:“去胶州?”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想通了什么,眸光一跳,轻声道:“胶州靠近辽东大营。” “嗯,我的人最近传了消息回来,辽东大营死了一个统领,目前的局势不太乐观。” 萧凤卿拿着那碟松仁坐到晏凌身边,先伸手把丸子从她怀里拎出来无情地丢到门口,然后将松仁放进晏凌手中:“潭州的难民进城了,东厂虽然以细作的名义缉拿了他们,不过我已经把这消息透露给了老皇帝。” 晏凌若有所思:“怪不得你之前一直想进五城兵马司,原来进了五城兵马司,能有这么多的便利可以提供给你。” “五城兵马司看似不起眼,管的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城内什么动静都逃不过五城兵马司的眼。”萧凤卿选了一颗饱满的松仁喂给晏凌吃:“那批潭州难民是我故意放进城的。” 晏凌对此并不意外,她嚼着松仁含糊道:“我早就猜到是你的手笔,你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难民入城你会不知道?我今天在大街上遇到了那群难民,他们拖家带口的,可是面对杀人如麻的东厂,居然还敢当众驳斥,明显有人给了他们底气,怎么样,人捞出来了吗?” 萧凤卿欺身而上,抬起晏凌的下巴,在她红唇上缱绻地印下一吻,唇齿辗转间哑声呢喃:“知我者,晏凌是也。” 晏凌禁不起撩拨,半推半就地迎合了他。 见状,趴在门口的丸子背影寂寥地挪去了自己的窝,它原本还以为主人会过来抱它。 没想到,是它自作多情了,主人已经被那个大块头欺负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晚风温柔,叩响廊檐下挂着的一串贝铃,拂起窗边层层叠叠的轻纱,漾开了满室旖旎似梦的风光。 不知过了多久,晏凌偏过头,呼吸略微急促。 萧凤卿搂着晏凌,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透过衣衫亲吻着晏凌的耳,连带着她的四肢百骸都轻轻发颤。 “放心吧,他们受了点皮肉之苦,不过命还在。”萧凤卿声音喑哑,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老皇帝一向喜欢掩耳盗铃,听到别人称赞一句大楚坐拥繁华盛世,便真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明君,但那些难民的惨状骊京百姓可都亲眼目睹了,老皇帝怎么能容许有人在他引以自豪的山河画卷上留下抹不去的墨迹?” 晏凌蹙眉:“你对你父皇越来越不恭敬了。” 萧凤卿眸光转冷:“他值得我尊敬?” 晏凌平复好心绪,从萧凤卿怀里起身,冷静地分析:“潭州蝗灾的消息被蓄意隐瞒了好几个月,父皇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如今难民无视他的皇威直接闹到了骊京,等于当面搧了他一巴掌,就算知情不报的人是为了他的寿辰将近而选择隐瞒,父皇也只会更加恼火。” 萧凤卿绕了一圈晏凌的墨发在指头把玩:“老皇帝大概会派人去潭州,太子没空,晋王出不了门,睿王更别提了,这不就只剩下我了?” 晏凌顿悟:“你利用去潭州的机会改道胶州?” 萧凤卿直言不讳:“会先处理完潭州的事再去胶州,潭州的蝗虫之所以泛滥成灾,是天灾,更是人祸,潭州的百姓眼下还不晓得生活在多水深火热的境地。” “宁王殿下真是心系苍生,小女子佩服。”晏凌哼笑:“瞧着大公无私,内里还不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萧凤卿的桃花眼晶亮如星,一把将晏凌拽进自己的怀内,在她耳廓吹了口温热的气,笑声魅惑:“在阿凌面前,不做狐狸,要做狐狸精,阿凌有没有被我迷倒?” 晏凌侧开自己敏感的耳尖:“少臭美了。” 萧凤卿垂眸瞥着晏凌粉白透红的耳朵,心里觉得喜爱的不得了,忍不住凑上去咬了一口。 晏凌浑身一颤,犹如过电的酥麻感猛然袭向心田,她忍无可忍捣了一拳给萧凤卿:“萧凤卿,你找死吗?” “阿凌的身体比心诚实多了,”萧凤卿笑眯眯的:“明明喜欢我的亲近还不肯承认。” “我是正常女人,有反应不很正常?” 晏凌恼羞成怒,连推带搡地把萧凤卿从屋里赶出去了。 萧凤卿捉住晏凌的手腕,笑得意味深长:“你既然是正常女人,深夜寂寞不妨找小可替你宽衣暖榻,岂不美哉?” 晏凌把软榻上属于萧凤卿的枕头使劲砸向他脑袋:“出门左转直走再右转,那儿有马厩,马厩多的是孤枕难眠的母马,你赶紧去吧。” 萧凤卿只觉得牙痒痒:“这种恶心话你也说得出口?晏凌,是不是爷最近太宠着你了?” 晏凌无所畏惧:“不服出去打一架!” 萧凤卿啧啧,嫌弃地撇撇嘴:“手下败将,还好意思说?每次都要我让着你,打不赢就乱发脾气。” “等着,这回老娘一定能打赢你!”晏凌气堵,瞪了萧凤卿一眼,直奔床头取那把长刀。 萧凤卿连忙把枕头护在胸口,迅速倒退三步,指着晏凌的脚大喊:“打住,你别过来,爷是斯文人,动口不动手,打打杀杀没意思。” 晏凌止步,寒刀出鞘半寸:“那你走不走?” 萧凤卿眼角一抽:“走就走,你别求我回来。” 其实萧凤卿也没打算在晏凌房中过夜,即将启程胶州,他还有许多筹划要完成。 走到房门口,萧凤卿蓦然转身,歪头,嘴角挑起一抹邪肆的笑,看向气鼓鼓的晏凌:“为何今日碰到那群难民却没有挺身而出,晏大小姐不是最喜欢做菩萨普度众生了吗?” 晏凌抿抿唇,正色道:“众生皆苦,需要帮助的人数不胜数,今天帮得了十个,明天能帮得了一百个吗?追根究底,是天不能佑,君不能护,扬汤止沸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并非我麻木不仁,只是凡事都得量力而行。” 萧凤卿淡淡地垂下眼眸,浓密长睫遮住眼底沸涌的情绪,他想起了那日在街头,晏凌大义凛然怒斥蔡仁维护萧胤的画面。 半晌,他抬眼直视着晏凌,溶溶月光沉浸在他漆黑幽深的眸子。 “有朝一日,我会让你想帮谁就帮谁,再不必有任何顾虑,而且,我也会努力建立一个能令你满意的国度。” “晏凌,相信我。” 说完,萧凤卿闲庭信步地离开了。 晏凌驻足在月色下,慢慢品味着萧凤卿临走前的那句话,片刻后,嘴角噙起了一丝笑。 …… 翌日,建文帝在上朝时勃然大怒。 都察院呈上了一份近乎半寸厚的奏折,里面详细列举了睿王沾手盐、铁的罪证。 东厂朱笔御批,但都察院的折子大多数不受东厂约束,他们的地位等同御史台,可以直达天听。 睿王看完以后面色大变,矢口否认罪状,严词指责都察院诬陷自己。 都察院当场甩出了一封睿王曾经的亲信所写的检举信,里头的内容使睿王百口莫辩,最后只能认栽。 建文帝近日对睿王本就有所郁结,一目十行扫完举报信之后,铁青着脸把信丢到了睿王脸上,怒意勃发。 盐田是赚钱最多的渠道,只要能把握好途径,自是财源滚滚。 铁是打造兵器的原料,只要掌控了资源,无论给自己用还是卖出去,那都是有利可图的事。 睿王沾染什么不好,偏生沾了这两样,就算他是白的也能立刻变成黑的。 建文帝被气得胸口痛,差点在龙椅上晕过去,稍微缓过来就大发雷霆将睿王臭骂了一顿。 事已至此,睿王只能放弃狡辩跪地请罪,希望建文帝从轻发落,建文帝当即下旨睿王即日赶赴边关,不得有任何延误! 朱桓也在朝堂之上,见此情景,他唯有冷笑。 …… 睿王遭建文帝当朝怒斥,最开心的莫过于太子,消息传到回雁山庄时,太子的眼睛一亮,险些手舞足蹈。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太子在原地踱了几步,喜形于色:“孤等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他翻船的这一天!原来孟家在朝堂上的势力真的比孤想的还要厉害!” 一侧的唐铎不动声色地笑笑,再抬眼时,态度格外恭谨:“太子,还是您神机妙算,您看这睿王,他就是一只纸老虎,没了晏皇后,碰上您这森林之王,他便只能乖乖趴着了。” 都察院的院使是孟老太爷的门生,举报信则是唐铎设计睿王旧部,从其手中诱出的。 当然,此时的太子还不知,唐铎效忠的根本就不是他,举报信得来的渠道也没那么简单。 那是萧凤卿给他的,他只负责把它献给太子。 太子被唐铎捧得飘飘然,可是目光落在唐铎谦卑的笑容上,他的脑子又突然清醒起来。 策反睿王旧臣的计谋是唐铎想出来的,说到底,此次能把睿王逼到边关去,唐铎的功劳也不小。 本来这也没什么,唐铎本来就是他的幕僚,为他出谋划策是天经地义,但是…… 太子眸色骤然一深,他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哪里能事事依赖谋臣,长此以往,他的威信岂不是会扫地? 唐铎跟了太子好几年,此刻虽是佝着腰,然而眼帘稍稍往上掀,立刻就把太子的表情变化尽收眸底,他对太子的想法了然于胸。 不由觉得好笑,太子的秉性与建文帝年轻时如出一辙,就连喜好兔死狗烹这一点都一样。 “太子,打铁趁热,咱们赶紧把宝藏全都启出来速速回京,另外,您前些时日为皇上试药,这眼见就快到验收成果的时候了。”唐铎不遗余力地恭维太子:“如今睿王失了圣心,若是蛟珠奏效治好了皇上的病,皇上对您也会越来越器重。” 提到蛟珠,太子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他沉吟片刻,斟酌道:“你可曾仔细问过李太医?那蛟珠对孤的身体真无害?” 唐铎宽慰:“太子请放心,属下已经再三问过李太医了,即便蛟珠是前朝宝物,本朝无人听说过,但是李太医绝不敢轻忽太子的健康,他以身家性命担保,蛟珠对太子并无害处。” 太子彻底放了心,转而又想起一事:“潭州的灾民入了骊京,依父皇的性子,肯定要派人去潭州,如果孤自愿请命到潭州治灾,你说怎么样?” 唐铎作势思忖了几息,尔后缓缓摇了摇头,诚恳道:“太子,属下认为您只管留在骊京便可,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您的身份如此贵重,潭州现在都成了寸粮不生的地方,灾民又多,那些灾民倘若知道您是太子,心生不轨怎么办?” 闻言,太子眉目肃然,陷入了沉思。 唐铎忧心忡忡:“他们而今都饿疯了,只怕是一批披着人皮的狼,您万一在潭州有什么闪失,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太子儒雅的面上浮现一丝犹豫:“可要是孤不去,父皇八成会让宁王过去,潭州的灾情迫在眉睫,身份普通的钦差不足以平复民怨,只有举足轻重的皇子才能彰显分量。” 唐铎不以为意:“那就让宁王去。” “为何?”太子皱眉,深眸里沁着冷意:“宁王现今看似愿意受孤驱策,但我们都心知肚明,他想借着孤的势力对付晏皇后母子,孤也想利用他的能耐为自己尽早立足,目下的相安无事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一旦各自的目的达成,平衡就会被打破。” “唐铎,”太子脸上的喜色逐渐被忧虑所取代:“这段日子,孤也在不断反思,就这么决定和宁王合作是不是太冒险了?孤真的不想前门打虎,后门进狼。” 太子低叹:“萧凤卿一人已不好对付,他身边还有个杀伐果断的晏凌,身后是兵权在手的卫国公府,孤真怕总有一天会被反噬。” “太子所言不无道理,不过跟宁王合作是我们现阶段必须做的抉择。”唐铎叹了口气:“世事就是如此,有得有失,一柄剑的双刃能御敌也能伤自己,所以我们最该做的就是控制剑。” 太子挑起一边眉梢:“如何控制?” “宁王此人心机深沉运筹帷幄,可也有个最大的缺点。”唐铎抚须,高深莫测一笑:“宁王是个极为自信的人,越自信的人越不能接受失败,他韬光养晦多年,一经崛起,必然势不可挡,咱们不若先顺了他的意。” 太子仍是疑虑重重:“潭州的蝗灾非同小可,倘若萧凤卿真的以此扬名立万,那么他将来在百姓中的威望只会越发高涨,父皇也会在更多事情上依仗他,到时……他又做了第二个睿王,那该怎样收场?” 唐铎的眼中闪动着诡谲的光:“欲杀之,先捧之,要驯服一条狼就先得给他肉吃,再狠狠地打,如此周而复始,不仅能消磨狼的斗志,还能把他从狼变成狗。” “就算潭州能成就宁王的好名声,可潭州只有一个,宁王哪儿来那么多机会洗刷自己的恶名?尝到甜头,就只会越加急功近利。”唐铎玩味道:“他从潭州回来,声望越高,晏皇后对他的杀意就越大,他们鹬蚌相争,我们也能渔人得利啊。” 太子默然不语,眯眼,盯了一会儿阳光下飘动的浮尘,最终点了点头。 沉默片霎,太子忽然突发奇想,自言自语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宁王效命于孤又能把他背后的卫国公府捏在手中呢?” 唐铎眉心一凛,他垂手恭立,并未吱声。 …… “跪下!” 睿王被急召进了未央宫,尚未踏足内殿,迎面便是一声如雷似冰的怒喝。 晏皇后一身华服高居凤座,绝美的容脸蕴着死静的寒气,一双凤眸明亮灼灼,两簇燎亮的火焰自双眼迸射,几乎能把睿王烧成灰烬! 睿王面色沉沉,怔了怔,依言跪了下去。 余光里,走来一角大红麒麟袍。 是朱桓。 睿王攥着的拳头紧了紧。 “萧千宸,从小到大,本宫真是太惯着你了,以致于你如今胡作非为不知天高地厚!” 晏皇后冰冷的声音裹着火团,锋锐的眼神像尖刀戳在睿王身上,瞬间把他捅成了马蜂窝。 睿王沾手盐、铁的事,晏皇后当真不知情。 她总以为这个儿子处处靠她扶持,根本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动歪脑筋,没成想,他还真叫她出乎意料。 假若睿王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但瞒住了萧鹤笙还能瞒住她,那也就罢了,可偏生被都察院给挖了出来,且闹得满朝皆知! “母后……儿臣知错了。”睿王低垂着头,艰涩发声:“是儿臣利欲熏心又没好好善后……” “知错知错知错,没用的混账东西,你是在给本宫一错再错!”晏皇后拍着凤座上雕刻的凤凰,怒声打断了睿王:“枉费本宫花了那么多心血栽培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本宫吗?” “娘娘息怒。”朱桓的眸光落在晏皇后泛红的柔夷上,面露关切:“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言罢,朱桓叹息着看向睿王:“王爷,您若是早就去了边关,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一茬。” 晏皇后冷冷一笑,讽刺地睥睨着睿王:“萧千宸,你被周氏迷了心智,总想着跟本宫作对,你以为本宫让你去边关是害你,你妄想靠自己博得你父皇的怜悯心软从而改变主意!” “结果呢?”晏皇后眸色如刀:“你一败涂地!正因为你迟迟不去边关,萧凤卿和太子才会翻出你的丑事!既然知道自己手里不干净,就该想法子洗白!” 晏皇后唇边的弧度更显讥诮:“这几日,你一味地讨好你父皇,有效果吗?最后还不是要颜面尽失地被赶去边关?你到底何时才能把本宫的话放心上?” 睿王呼吸沉重,听到晏皇后将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他同样怒火攻心,愤然指向晏皇后身侧的朱桓:“有这个心术不正的阉人在母后面前上眼药,母后当然是对儿臣百般不如意!母后,您别忘了,您的亲孙子就是死在了这阉人手上!在您的心中,他难道比儿孙更重要?” 随着睿王的话语落地,内殿立刻被死寂包围。 晏皇后凌厉的凤目寒冽地刮向睿王,语气低沉危险:“萧千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150章 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坏 满殿宫人噤若寒蝉。 睿王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朱桓冷漠地觑着睿王,眼底有着冰凉的嘲讽。 晏皇后沉声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犹如腊月寒天打响的一记炸雷,令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睿王腮帮子紧绷,再次抬手指着朱桓,一字一顿:“母后,现在是我们母子二人叙话,您为何偏要让这个成天搬弄是非的阉人在场?” 晏皇后冷笑:“本宫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办事,比你更能让本宫放心。” 睿王一愣,紧接着,一股难以启齿的羞辱和惊错自四面八方围困了他,他拔高了音调:“母后,您竟然把儿臣与一个阉人做比较?” 闻言,晏皇后眼底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这可是你自己先自降身份甘愿跟朱桓论高低,本宫随了你的心意,你还有何不满意?” 睿王攥着双拳,怒上心头:“母后,朱桓杀了您的亲孙子!他与儿臣有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您让儿臣跟杀子仇人同处一室,您考虑过儿臣的感受吗?母后就不会心痛吗?那个孩子是男婴,睿王府还有四个月就能真正添丁!” “那又如何?”晏皇后冷然反问:“一个没落地的婴儿罢了,就算已然长成出生,本宫也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其一!没了还能再生,以你的身份,你想要什么得不到?” “周静姝的身份成谜,也就是因为你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所以才自欺欺人!”晏皇后疾言厉色:“萧千宸,本宫一再给你机会,你却屡次让本宫失望,你自己说,你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本宫信任?” “儿臣不值得,这阉人就值得吗?”睿王额头的青筋暴起,反唇相讥:“他到底和母后有什么渊源?母后宁愿相信他都不肯相信儿臣?” “殿下。”朱桓静静看着睿王,忽然扼腕地叹息了一声,苦口婆心:“皇后都是为了您的将来考虑,周静姝虽然是弱女子,可您当日也亲眼见到了,她熬刑的毅力不亚于男子,且对微臣的拷问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受过死士训练,倘若她真的身家干净,微臣不会看不出。” 睿王紧盯着面色淡然的朱桓,眼中杀意波动,他冷哼:“厂臣这话真是颠倒黑白,静娘从未做过背叛本王的事,她还怀着本王的孩子,你东厂一向热衷屈打成招,她既是无辜的,自然要不顾一切力证清白!” “倒是你,你不分青红皂白拘押了本王的女人还害得她胎死腹中,本王没杀你,你反而装出一副忠心护主的假把式来耀武扬威。朱桓,你当真以为本王拿你没辙吗?” 朱桓仍旧不慌不忙,轻声道:“王爷,您就是性子太过急躁,无论是皇后亦或微臣,都希望您能早日真正沉淀下来,这样才能挑起一国之君的重担。” 睿王不再看朱桓,心念一转,他直勾勾地望向晏皇后:“母后如此维护朱桓,莫非坊间流言是真的?” 《半璧江山》这出戏,双庆楼统共只唱了三场,但影响不可谓不深,市井与上流贵族圈都开始流传起一些似是而非的谣言。 因为双庆楼上台的时间和地点都选得极为巧妙,朱桓派人去秘密抓捕的时候,戏班子早就逃之夭夭。 按照东厂的势力,大肆搜捕总能把人揪出来,可这么一来,难免就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是以直到现在,东厂都没能抓住戏班子。 晏皇后何其通透的人,一听睿王的话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深意,她轻轻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宸儿,你若是有个私通太监的母后,你觉得光彩吗?” 闻声,朱桓眼波微动,下意识瞥向晏皇后。 晏皇后锦绣加身,美如神仙妃子,可眉目间却沉积着阴冷欲滴的云霾。 睿王目光一闪:“母后贵为一国之母,岂会做这种恬不知耻的腌臜事?即便是低微的宫女都不屑于和卑贱的太监对食,母后您又怎么可能自甘堕落?” 晏皇后当年为何能走出永巷,睿王并不知道其中详细的隐情,可他幼时曾经撞破过一回朱桓抱着晏皇后褪下来的衣裙轻嗅的情景。 那场景…… 睿王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也就是那时开始,睿王对朱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恶。 然而,眼下他却不能直白地袒露真相。 方才只是一时冲动,言辞难免激进,这会儿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不能失去晏皇后的扶持,而晏皇后的势力又需要朱桓来巩固。 他得忍气吞声,静待时机。 晏皇后听着睿王振振有词的话,眼底的厉色越发汹涌,戴着甲套的手指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殷红的血液一滴滴渗进了胭脂红的凤尾裙。 朱桓同样垂眸不语,心头阵阵牵痛。 良久,晏皇后眸色深沉,讥讽地扯扯唇,“是啊,本宫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里会委屈自己去服侍那等玩意儿呢?” 她表情寡淡,其声波澜不惊。 可细听之下能辨出当中饱含浓厚的冷嘲。 朱桓的眼眶一震,垂落的双手微颤。 睿王斜睨了一眼朱桓,转向晏皇后:“母后,您贵不可言,当然没有戏文里说的恁般不堪,但人言可畏,母后,有些事情,该提防的还是需要多加防备,免得给小人可趁之机。未央宫地位超凡,儿臣可是听说了,朱厂臣在未央宫竟能来去自如。” 这含沙射影的话使晏皇后勃然变色! 她拿起手边一只嵌金雕花茶盏毫不犹豫地掷向了睿王:“逆子,你是越来越口没遮拦了!” 睿王本能地侧身闪躲。 茶盏质地坚固,即便落地了也没碎。 晏皇后的失态仅是一瞬,她盯视着鬓角浸湿的睿王,顿了顿,冷声道:“你今日便启程去边关,凡事三思而后行,本宫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还不愿听从本宫的安排一意孤行,那么……” “从今往后,你就待在边关不要再回来了。” 睿王瞳孔一缩,俊脸发白,他深知晏皇后狠起来有多无情,定了定神,他铿声保证:“儿臣绝不会再令母后失望!” 晏皇后俯视着睿王,美眸中却没有多少温度。 “走吧,千万要记住本宫的话,戒骄戒躁,在边关好好干一番成绩出来,你父皇那头,本宫自有法子让他回心转意,你无需有后顾之忧,等你回来,那把龙椅上的主人也该换了。” 晏皇后收回视线,身子往后抵进凤座,目光落在窗边那一株蝴蝶兰上,语音飘渺。 “你想留着周静姝,本宫只好如你所愿,免得我们母子二人因此生了嫌隙,不过你要切记红颜祸水这句话,你的旧部资敌之事,其中疑点重重,你执意装聋作哑,本宫也别无他法。而今你翅膀硬了,本宫若想老有所依,只能靠你,这坏人是不能再当,免得招你记恨。” 尽管得到了晏皇后的承诺还有变相的服软,睿王面上依旧无所动容,他抬头,凝视着面无表情的晏皇后,她那么美,就像一座精雕细刻的冰像。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晋王当日被晏皇后放弃时的心情。 他们的母亲,是个无心之人。 纵使她生养了他们,可她对他们的感情稀薄淡漠得可怜。 睿王抿唇,垂首拜倒在玉阶下,朗朗道:“母后,此去路途遥远,儿臣不能再侍奉您膝下,还望母后能够保重自己。” 晏皇后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睿王撩袍起身,又看了一眼晏皇后。 晏皇后清淡的眸光依然未聚拢在他身上。 她视他如无物。 睿王内心酸楚,又很快挥去了心底的异样,他退后两步,朝晏皇后鞠身一礼。 随后,大步离开了未央宫,再未回头。 此时的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到,这次真的就是他们母子这一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待睿王高大的身形消失在华贵的帷幔以后,适才还冷酷凉薄的晏皇后,陡然倾身把案几上的茶具全都拂落,压抑了一早上的怒气都在此刻尽数迸发。 “好一个萧凤卿!好一个萧宜修!本宫当年一念之差,没想到居然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后患!本宫真是后悔没有斩草除根!” 晏皇后清早就得知了双庆楼的戏文,当她打算派人扼制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朱桓的神色也是一片晦暗,他抬眼环顾四面,卉珍立刻带着宫人碎步退了出去。 再一侧眸,等他看清晏皇后的手之后立时眼神一紧,他从袖袋掏出一块手帕疾步跑到晏皇后身侧,手忙脚乱地裹住了她被甲套划伤的柔夷。 “滚!”晏皇后挥手一巴掌甩了过去。 朱桓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温雅的面容清晰地拓下一条血痕,看着触目惊心。 他缓缓偏头,定睛注视着气急败坏的晏皇后,深暗的眸光明明灭灭,须臾,他猛然大步近前,不容拒绝地扣住了晏皇后的手。 晏皇后火冒三丈,仪态全无地挣扎起来:“滚!本宫嫌你脏!你装了三十多年不男不女的太监,本宫看到你这张脸就作呕!” 晏皇后生性高傲,鲜少近乎泼妇地去谩骂一个人,此一时彼一时,她的身心都异常抗拒朱桓的靠近,只要闻到他的气息,她就受不了。 朱桓对晏皇后的怒骂充耳不闻,对她挥舞过来的巴掌也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替她包扎着伤口,薄唇仿若抿成了锐利的刀锋。 任凭晏皇后如何泄愤,朱桓都岿然不动。 直到处理好伤口,朱桓清隽的面庞已然伤痕累累,尖利的甲套将他整张脸刮得鲜血淋漓。 朱桓无奈地抓住晏皇后不安分的双手,轻叹:“仙儿,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坏。” 只这么轻飘飘、似怜似纵的一句,晏皇后激动的情绪倏然平静下来。 仙儿…… 这并非她的闺名,也并非乳名。 是朱桓给她取的,他说他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觉得她是从天而降专门来救赎他的仙女。 那段在朱桓身下屈辱承欢的日子,这个名字一直伴随着她,无论日夜,不论四季,犹如噩梦如影随形,注定她此生再也摆脱不掉。 晏皇后冷睇着朱桓的眼眸变得猩红湿润:“朱桓,本宫总有一天会把你千刀万剐!” 朱桓不为所动,他曲身把地上摔碎的茶具一一踢开,以免晏皇后不慎踩中,割破了。 “仙儿,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的命就已是你的了,我也说过很多次,这条命,我绝不顾惜,你若是想要,我可以随时给你。” 朱桓重新走到晏皇后跟前,蹲在她面前,抬手替她扶正了歪斜的凤冠,柔声道:“不过现在比起杀我,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两人争执间,朱桓的衣衫也被晏皇后扯松了,圆领衣袍雪白的交领下,是若隐若现的喉结。 晏皇后体内沸腾的火气渐渐被另一股寒意所压制,她冷冽地抬起眼稍:“萧凤卿知道你我的事了?” “只有两种可能,”朱桓淡声:“或许是他无中生有,也或许是他确实察觉了我们的关系。” 晏皇后的眉梢微微挑动,挖苦道:“呵,这么说来,萧凤卿也猜到了你是假太监?” 朱桓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陵京行宫的那个老太监早被我送去阴曹地府了,至于孩子……十八年前经手过此事的人,我都处理掉了。” 晏皇后面色微沉:“本宫早就说过要溺死那个野种!哪有那么巧,她前脚到你身边,萧凤卿后脚就四处散布谣言,分明是他拿到了把柄!本宫问你,你到底何时将那野种送走?” 朱桓立刻皱了眉,正色道:“不关孩子的事,我一早就把她过继给了姐姐。当初姐姐恰好难产没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我便移花接木把孩子记到姐姐名下,她的身世天衣无缝,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中查出端倪。”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纸终究包不住火。”晏皇后眼神冰寒,冷哼:“别以为本宫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生怕本宫会对那野种动手,遂刻意冷落着她,这都是在演给本宫看。” 朱桓并不愿意多谈那个孩子的事,他凝视着颜面如冰雪的晏皇后,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坚决:“不管是你还是她,我都会好好保护。” 晏皇后对朱桓的诉情不屑一顾,想到萧凤卿,她恼恨不已:“正所谓投鼠忌器,沈缨可还在宫里,本宫就不信拿捏不住萧凤卿,除非他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要了!” 朱桓缓慢地摇了摇头:“沈淑妃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我们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萧凤卿,没有了萧凤卿,沈淑妃也好,靖远侯府也罢,都再也折腾不出水花了。” “萧凤卿这招简直太毒了。”晏皇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寒声道:“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贫民窟那一群贱民要钱不要命,根本不惧怕任何恫吓,即便想要遏止源头也都无从下手,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把谣言传遍了骊京!” “盛乾宫那老东西最近心性大变,他本来就对本宫生了猜忌,再加上晋商行刺之事,老东西心中的龃龉只会越来越深,萧凤卿他还真是运筹帷幄,走的每一步都算计得滴水不漏!” “还是对付萧凤卿最为紧要,在东厂的监控下,他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戏班来设计我们。”朱桓缓声安慰:“蜚短流长已不可控,这世上最难算的是莫测人心,最难堵的就是悠悠众口,既然杜绝不了,我们索性放手不管,越是遏制,越是反弹厉害。” 晏皇后思忖一会儿,忽道:“潭州的蝗灾一发不可收拾,萧鹤笙肯定会派一个能压得住场面的人去赈灾,萧凤卿是不是要去潭州?” “正是,我们动手的时机又来了,潭州与骊京相隔千里,想夺一人的性命多的是法子。” 朱桓抬眸,轻声笑笑:“当初皇后因一念之差导致了养虎为患,现如今,我们合该把握住每个机会把他送上死路,不能再给他半分壮大势力的机会,否则,日后想要拔除他,只会是难上加难。” 晏皇后低笑,素手一转,垂眸打量自己甲套上的华丽宝石,语调阴寒入骨:“你这次多分派一些死士下去,本宫就不信他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朱桓起身,面向晏皇后,朝她恭敬下跪,肃声道:“微臣这次一定幸不辱命,务必让萧凤卿插翅难飞!” 走出未央宫,陆北侯在殿门前。 乍见朱桓满面是伤的模样,陆北的面上飞快掠过一抹震惊,接触到朱桓投来的视线,他又迅速低下了头。 朱桓神色如常地走到陆北跟前,伸手往袖口掏了掏,落空了,他这才忆起自己的手帕给晏皇后包扎伤口了。 “义父。” 陆北识趣地递上一块洁白帕子。 朱桓接过,心情出奇的好。 晏皇后总算留了他的一样东西在身边。 “晋王这阵子如何了?” 陆北恭声道:“还是老样子,吃喝玩乐。” 朱桓嗤笑:“两兄弟半斤八两。” 陆北沉默地跟在朱桓身后。 朱桓负手,漫步出了皇城。 他六岁就在陪都陵京的行宫净了身,动刀的是个年老的太监,刀功钝了,他受了莫大的折磨。 当时他还觉着自己这辈子都毁了。 直到十三岁那年,少年的身体初初长成,做过一次旖旎的梦后,他居然发现自己……行的。 他特意偷偷查过资料,原来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前人也有过。 正因如此,他才会苦心孤诣不惜拿命做筹码往上爬,不知何时起,他的心中便多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贪念,他渴望实现它,渴望站到他魂牵梦绕的少女身边。 后来,他果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虽然手段卑劣龌龊,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即便她对他恨之入骨,他也不会放手。 第151章 替本王好好“照顾”他 晋王府。 虽然是白日,可过路的百姓依旧能听到府里传来的笙歌曲乐之声,时不时有酒楼的伙计提着十里飘香的酒菜叩响王府大门。 路人们纷纷好奇,为何许久都不见这家主人露面,可王府的笙箫丝竹声却不绝于耳。 有知情者透露:晋王因殿前失仪被罚禁足。 旁人了然地点点头,兀自干自己的事去了。 当今圣上唯有四子,太子碌碌无为,睿王才高八斗,宁王曾经荒诞无稽,但最近有脱胎换骨的迹象,唯独这晋王,尽管和睿王一母同胞,才干却不上不下。 皇族的密事与寻常百姓并无关系,晋王被勒令禁足的消息在坊间传一两天便销声匿迹。 毕竟,晋王并不是平民阶层能够接触到的大人物,他得宠或失宠也仅存在于百姓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聊。 百姓不在乎晋王的地位,不在乎他在朝廷的分量如何,其实他本人更不在乎。 王府内。 高悬的红绸绫锻撑开偌大的戏台,锣鼓喧天,胡琴如泣如诉,有佳人眉眼青黛,巧笑倩兮,水袖悠悠一搭一甩,莲步轻移间如水莲摇曳。 佳人彩衣翩跹,纤腰一扭,朝台下的人送去了两汪盈盈秋波,娇羞无限地唱:“随我来呀。” 晋王抚掌大赞:“好!好一个王宝钏!” 这时,管家悄然靠近,俯身在晋王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晋王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了,可紧跟着,他又朗声大笑起来。 “这就是本王的好皇兄!这就是本王母后委以重任的好儿子!” 晋王笑得双眼都快飙出泪了,他双肩不停地耸动,满面皆是酣畅淋漓的痛快:“当初母后为了保住他不惜牺牲本王,结果呢?结果我的那个好皇兄是怎么报答她的?母后她现在是什么心情?本王想想都觉得开心!” 台上的戏子受了惊,唱的戏词不慎走了音。 戏台边奏乐的人也随即歇了手。 晋王拍拍桌面,吩咐道:“接着唱,别停!” 说完,晋王擦擦眼尾,又迫不及待地看向了管家:“你还有什么好消息没告诉本王?快说出来,让本王一次性笑个够本!” 管家有点怵晋王疯疯癫癫的样子,想到双庆楼的戏文,他倏忽迟疑起来,欲言又止的。 这晋王自打从回雁山庄被遣送回京以后,整个人就不太正常了,每天喜怒无常的,拉着一大帮旧友在王府寻欢作乐推杯换盏,一改他往日安守本分的形象。 对此,帝后都是不闻不问的态度,好像在他们心里,晋王这个儿子早就不存在了。 晋王瞅着管家吞吞吐吐的模样,立刻不高兴了,方才还笑容可掬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支支吾吾的做什么?让你说就说!” 管家犹豫片刻,估摸着晋王没那么好糊弄,遂压着声儿在他耳边把《半璧江山》这出戏码给笼统地说了一遍。 晋王听了,面色阴晴不定,等管家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忽然抬手把八仙桌给掀了,一张俊脸阴沉可怖:“岂有此理!本王的母后贤良淑德洁身自好,怎能容一群刁民信口污蔑?” 他面目森冷怒意昭然,见状,唱戏的戏子立即跪了下来,语声柔媚:“王爷请息怒!” 管家忙劝道:“王爷,咱们不跟无知小民一般见识,皇后娘娘仁睿,她绝对不会在意小人的恶意中伤,您就别担心了。” “谁说本王担心?”晋王眼底的阴霾散去,不耐烦地冲戏台挥挥手:“接着唱,唱不好你们四喜楼日后就别进晋王府大门了,小月仙,把你的看家本领都给本王拿出来。” 顿了顿,晋王又颇有兴味道:“听说你们四喜楼最近新来了个叫玉娇娥的花旦?” 那名被唤做“小月仙”的戏子回答:“回王爷,玉妹妹不常来,也就半旬两三回。” 晋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下次本王也点一出她的戏瞧瞧,今儿你先唱,唱好了有赏。” 小月仙应声起身,惴惴不安地回到了戏台,《武家坡》的调子周而复始充斥着王府后院。 晋王重新落座,他盯着戏台上步态婀娜娇声婉转的小月仙,眸色晦暗不明。 “赵管家,你去把本王那坛存了十年的陈封挖出来,本王现在就想喝。” 管家愣住了,一时琢磨不透晋王的心思。 听到别人往自己母亲身上泼了那么恶臭不堪的脏水,做儿子的,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喝酒听曲儿,他怎么觉得晋王还挺乐呵的? 晋王斜睨一眼杵在原地的赵管家,戏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本王听见如此荒谬绝伦的流言竟还可以置身事外?” 赵管家连忙陪笑:“小的哪里敢擅揣王爷的心意?王爷您素来性情内敛,大概是外表轻松内心却万般忧虑吧。” “你啊你,”晋王之前喝过不少酒,眼下已然有几分醺然醉意,他的指头在虚空比划,轻点着赵管家:“撒个谎都不忘捧着本王,本王现在落魄了,难道连听真话的权利都没了?” “小的岂敢糊弄王爷,只是……” 晋王勾唇一笑,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眸光一闪,神情迷离恍惚:“其实本王是挺解气的。” 赵管家大吃一惊:“王爷?” 晋王俊逸的面庞渐显红潮,眼珠随着划过天际的鸿影所移动,涩然道:“母后杀死了我的发妻,以此逼迫我娶贺兰悠来为二皇兄的大业铺路,之后又为保全二皇兄推我出面替他顶罪。从头到尾,她都没考虑过我的心情。” “在她心里,从没真的将我当做是她的儿子对待,我不过是她的一颗棋子罢了。”晋王撇唇苦笑,颓然地捂住双目:“自我记事起,她甚至都没对我笑过几次,更不曾亲手抱过我,她不当我是儿子,我为什么还要当她是我娘?” 赵管家见了于心不忍,安慰道:“王爷多虑了,您是皇后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这世上哪儿有不疼孩子的娘?王爷的想法太消极了。” 晋王沮丧地摆手,哑声道:“你别劝本王了,本王反正早就习惯了她的忽视冷淡,本王只是不明白她到底想得到什么,她如今的地位尊荣无限,可她对权力的掌控欲日益高涨。” 赵管家一言不发。 平心而论,晋王也没说错。 赵管家在晋王府伺候多年,晏皇后对晋王着实是无情了一些,分明晋王跟睿王同父同母,偏偏晏皇后的眼里只装着睿王,从不掩饰自己对睿王的偏爱,这也难怪晋王会心理不平衡。 直至晋王低声呢喃“她难道想当女皇帝”,赵管家终于脸色大变,惊呼道:“王爷慎言!” 晏皇后耳目众多,晋王府上多的是她的眼线,稍有不慎,便是大祸临头。 先王妃叶氏之所以会暴毙,就是因为晏皇后安排在晋王府的人偷偷给她的饭食下了毒。 晋王深知赵管家的顾忌,他自嘲着笑笑,躺进靠椅,疲惫地闭上了眼:“去帮我挖陈封。” 赵管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空旷的天地似乎只剩下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腔和晋王做伴。 戏中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戏外人虚度年华增白发。 …… 萧凤卿被叫去了御书房。 建文帝坐在太师椅上,像一头年老体衰的虎。 见到萧凤卿,开门见山道:“潭州的灾情刻不容缓,依照目前的形式看,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合的人才能让赈灾事宜顺利进行,朕打算派你去潭州处理此事,你可有异议?” 萧凤卿神色自若,毕恭毕敬地朝建文帝行了一礼:“儿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父皇所托。” 建文帝打量着萧凤卿波澜不惊的表情,目光一沉,冷哼:“你答应的倒是爽快,就不怕朕在故意试探你?” “儿臣也是真心想为父皇排忧解难。”萧凤卿言笑晏晏:“倘若父皇是刻意试探儿臣,那只能说明儿臣还不值当父皇的信任,这是儿臣能力不够的问题,并非是父皇的原因。” 建文帝的脸色不太好看,如果可以,他真心不愿意把萧凤卿派出去。 他没有忘记,面前这个看似纯良无害的儿子其实是所有儿子里野心最大的那个,他伪装自己二十多年成功骗过了整个大楚,包括他。 此行去潭州赈灾,如若不顺遂还好,如若真的让萧凤卿办成了,他在百姓中就能迅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声望,彻底脱离昔日花天酒地的纨绔名声。 基于在皇位上盘踞了多年的直觉,建文帝并不想提供这么个崭露头角的机会给萧凤卿。 萧凤卿一旦得势,只会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成长,目下建文帝的确对睿王失望透顶,但他废储的决心并未动摇,将睿王贬至边关,是想打磨睿王的性子,让他将来有更多筹码登基。 抬举萧凤卿,意味着他亲手培养了睿王对手。 偏生建文帝子嗣稀缺,儿子的数量比一只手的手指还少,他也只能迫于无奈选择萧凤卿。 思及此,建文帝对晏皇后生了一层埋怨。 假若晏皇后没有三番两次残害他的子嗣,他何至于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而今为了稳固动荡江山拉拢一盘散沙的民心,他还得向自己曾最瞧不起的儿子低头。 越想越是怄火,多看一眼萧凤卿都嫌烦。 建文帝皱眉,冷着脸从书桌上拿了一块令牌抛给萧凤卿:“见此令牌如见朕,你到了潭州以后,要是情况紧急,朕许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也不要肆意妄为。” 萧凤卿赶紧探手揽入掌中,摩挲着令牌上的烫金大字,他勾起薄唇:“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善用这令牌,也会将父皇对潭州百姓的挂念悉数转达给他们。” “不过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罢了。”建文帝面露鄙夷:“潭州偏远,跟骊京相隔了十万八千里,人口尚不及繁华城池的十分之一,就算把他们全都饿死了又怎么样?” “居然还敢跑到骊京来大呼小叫,须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若不乐意插手潭州之事,他们又能奈我何?” 建文帝喋喋不休,对那群打破了他盛世江山美梦的难民厌恶不已,可惜经过他们一吵吵,骊京百姓都已听闻潭州的惨状,他身为皇帝,如果不采取一些措施应对,以后还怎么好意思标榜自己爱民如子? 萧凤卿安静地听着建文帝发牢骚,垂眸不语,侧脸的轮廓却是冷峻的。 阳光透过镶嵌着白琉璃的菱形窗铺满书房,金色的明光被分割成不规则的光斑落在萧凤卿身上,折射进了他漆黑深邃的眸底,偶尔有明亮的光芒跳跃在他睫毛间。 建文帝不经意抬头便撞见了这一幕。 不知怎的,总感觉抱臂沉思的萧凤卿很眼熟。 在他封存的记忆深处,好像……也有这么个人喜欢用这样的姿势,也是这种熟悉的神态。 可是,他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一瞬,建文帝莫名心悸。 试着仔细回想,然而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定神,赶苍蝇一样地驱赶着萧凤卿:“朕没什么事要交代你了,后日你就启程吧。” 萧凤卿故作失落:“原来父皇这么嫌弃儿臣。” 建文帝懒得理睬做作的萧凤卿,径自叫来了单公公:“你帮朕送宁王出去。” 单公公与萧凤卿对视一眼,萧凤卿挑眉,吊儿郎当地耸耸肩,单公公则是恭敬领命。 …… 出了御书房,温暖的秋阳扑面而来。 萧凤卿舒服地伸展了一个懒腰,转眸瞥向单公公,目光在他袖子里的断腕缓缓划过。 “单公公高义,本王感佩单公公的赤胆忠心。” 他神情端凝,面容严肃,朝单公公弯腰行礼。 单公公受宠若惊地避开,急忙托起萧凤卿的手肘:“王爷不必多礼,这是要折煞奴才吗?奴才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对的事,当不起王爷这一礼。” 萧凤卿微微抬眸,睇了单公公一眼,退开一步,坚持将礼行完,大义凛然道:“单公公的牺牲,本王都看在眼里,此生无以为报,只能以大礼感激你。” 其中深意不言自明,话不必说的太明白,彼此都懂对方的潜台词。 单公公的余光不露痕迹地扫过四周,索性大大方方承了萧凤卿的礼,朗声道:“王爷言重了,奴才能够以残躯保护皇上,是奴才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萧凤卿笑意更深:“幸亏那日有单公公在场,父皇才能安然无恙,单公公侍君赤诚,当是本朝佳话。” 单公公叹了口气:“奴才何德何能……” 萧凤卿失笑:“忠肝义胆,就是最大的德能。” 单公公陪着萧凤卿缓步走下台阶。 萧凤卿负在身后的手捻动着扳指,意味深长道:“本王不在骊京的这段日子,父皇就有劳公公照顾了,他老人家身体不太好,麻烦单公公多加费心。” 单公公眉峰一挑,抬眼看向萧凤卿。 四目相对,隐晦的暗流在眸光间涌动。 “王爷尽管放心,”单公公恭谨道:“侍奉皇上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会好好‘照顾’他的。” 萧凤卿的笑容越发愉悦了,眼底光芒闪烁。 “单公公留步,本王还要去一趟景仁宫。” 单公公依言止步:“王爷这两日应当不会再入宫,奴才祝王爷此行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 单公公回到御书房的时候,建文帝正拿着鼻烟壶轻嗅,年纪大了,越发贪图享受。 听见单公公的脚步声,他视线一掠,捕捉到单公公面上的喜色,狐疑道:“何事如此欢喜?” 单公公谦卑地站在建文帝御案前,把萧凤卿刚才的言行举止都一五一十汇报给建文帝。 建文帝哼笑:“装腔作势,你可别被他蒙了。” “奴才瞧着,王爷还挺有孝心的,虽然他的确骗过皇上,也顶撞过皇上,但都是情有可原,皇上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如得过且过吧。”单公公上前给建文帝沏茶:“王爷的赤子之心仍在,这有赤子之心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皇上不也时常被以前耍宝的宁王逗得开怀大笑吗?” 建文帝放下鼻烟壶,眯起眸,不辨喜怒地瞅着单公公,声线四平八稳:“这么维护老七,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单公公一惊,慌忙跪倒:“皇上明鉴,奴才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宁王爷也从来没有收买过奴才,奴才是不希望皇上跟宁王生分,这才多了几句嘴。” “皇上,寻常百姓家也渴望拥有天伦之乐,你虽是帝王,可亦是一位父亲,奴才也盼着您能父子和乐融融,仅此而已,绝无非分之念。” 建文帝阴鸷的眸光在单公公颤抖的身躯上停顿了一下,面色变幻莫测,他沉吟片刻,淡声道:“起来吧。” 单公公如蒙大赦,额头有冷汗滴落。 建文帝沉默了一会儿,眼底有异芒流淌,良久,他沉声叹息:“在皇家,哪儿有什么天伦之乐?单福全,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丹陛的,你和老邢是最清楚不过的。” “萧家的子孙天生反骨,当年太祖不满前朝皇帝的暴政,一怒之下揭杆起义,高祖的皇位是从叔父手中夺来的,至于朕……” 建文帝恍神了几息,没再说下去,而是从御案的抽屉取出了一颗丹药放进嘴里,不多时,脸上便浮现了如释重负的笑,他喃喃:“朕今日累了,这些奏折你拿去给东厂吧。” 第152章 别挠了! 沈淑妃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建文帝故意抬举沈淑妃给晏皇后难堪,晏皇后表面上云淡风轻,转过身就以各种理由发作沈淑妃,建文帝明知沈淑妃被晏皇后磋磨,依旧一声不吭。 萧凤卿赶到景仁宫时,胡嬷嬷正在给沈淑妃捏腿。 沈淑妃今日又被晏皇后借机刁难,以礼数不周全为由罚跪了半个多时辰。 半个多时辰对年轻人而言,只是小菜一碟,但沈淑妃年纪大了,加上体弱,是以格外难熬。 “母妃,晏云裳又为难您了?”萧凤卿看着沈淑妃虚弱的模样,目色沉沉。 其实蔡仁那日的威胁没说错,他在宫外,晏云裳想对付他还得精心粉饰借口,沈淑妃却不然,晏云裳如果想利用拿捏沈淑妃来掣肘他,那的确是易如反掌。 沈淑妃神情淡然:“无事,反正她早晚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你来找本宫是辞行的吧?” 萧凤卿颔首:“儿臣两天后就会前往潭州,归期未定,还请母后这段日子多多珍重。” “胶州那边,你要小心为上。”沈淑妃沉吟片刻,叮咛:“他们有的人虽然是你父王的旧部,不过人走茶凉,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到了那里以后,千万不要过早暴露身份,免得引火烧身。” 萧凤卿再次点头,肃然道:“儿臣会谨记母妃的嘱托,事事稳中求胜,儿臣不在宫中,您万事都要多留一个心眼,晏云裳心狠手辣,难保她不会趁此机会对您下黑手,您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可以派人传信给赤鹄,儿臣留了他在王府。” 沈淑妃应了一声,精神恹恹的,面容苍白,没多少血色。 萧凤卿担忧地看着沈淑妃:“母妃,您的身体最近是否又不太好了?” 沈淑妃摆摆手:“老毛病了。” 言罢,她审视着自己偷天换日养了二十一年的儿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骊京,就不担心母妃对晏凌做什么?” 这是距离母子二人上次不欢而散之后,首次在私底下提到晏凌。 萧凤卿垂下眼眸,再抬眸时,眸底浸着坚毅的神采:“儿臣相信母妃不会让儿臣难过。” “呵。”沈淑妃盯着萧凤卿半晌,忍不住冷笑出声:“真是本宫的好儿子,三言两语便把本宫架起来了,本宫自问这些年对你有所亏欠,本来还想着好好弥补你,没想到你居然把本宫对你的愧疚用到了晏凌身上,就为了防着本宫害她。” 沈淑妃拉着胡嬷嬷的手,笑容讽刺地指向萧凤卿:“胡嬷嬷,这就是本宫呕心沥血养大的好儿子,本宫教他谋算人心,教他以小博大,教他隐忍不发,最后他竟把这些招数全用来牵制本宫,您说,本宫是该欣慰还是心痛?” 胡嬷嬷不悦地望着萧凤卿:“王爷,娘娘对您掏心掏肺,您怎么可以这么伤她呢?她近来身子骨也不利索,您就别再为了那个女人刺激她了。” 萧凤卿倏然撩袍在沈淑妃跟前下跪,面带歉疚:“儿臣无意伤害母妃,儿臣能有今时今日,仰仗的全是母妃的精心教导,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一刻忘记母妃的再造之恩,儿臣待母妃正如母妃待儿臣,请母妃相信儿臣,关于晏凌,儿臣一定会妥善安置她,也绝不会使母妃失望。” “当你对本宫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你就已经令本宫失望了。”沈淑妃靠在软枕上,头痛欲裂,她挥手让萧凤卿离开:“本宫现在不想看见你,晏凌一事,还是等你从潭州凯旋之后再谈。” 萧凤卿郑重地给沈淑妃磕了一个头:“请母妃保重。” 晏凌的身份确实是沈淑妃不能碰的禁区,萧凤卿也没想过能轻轻松松保全她,他清楚地明白,他与沈淑妃之间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沈淑妃,是所有容不下晏凌的人。 萧凤卿疲倦地摁了摁眉心,对注定步履维艰的未来产生了浓浓的迷茫。 “王爷,您还好吗?” 白枫一看萧凤卿的表情,就知道他多半又和沈淑妃闹不愉快了。 萧凤卿不置可否,淡声道:“传令下去,尽快找到璇玑钗的下落。” 西秦的传国玉玺他根本都不用找,傻太子自己便把它当破石头扔了,他也就顺便“捡漏”给贺兰徵做了一次人情,然而璇玑钗却遍寻不获,他几乎动用了全部的情报网都没下落。 白枫摸摸后脑勺:“是淑妃的身体恶化了吗?” “倒也不是。”萧凤卿若有所思:“母妃的病是为了本王,要想跟她谈条件保住晏凌,必须得先治好母妃的病,不然光是良心这一关就过不去。” “王爷,要不问问王妃知不知道璇玑钗?” 萧凤卿心念一动,晏凌是前朝皇族后裔,没准儿还真知情。 他该如何试探她呢? …… 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傍晚时分却下起了淅沥小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浮梦园的下人将园内的景致重新布置了一番,冰盆也撤了。 绿荞在廊下侍弄美人蕉,绿萝搬了一盆晚香玉过来。 绿萝悄声道:“我刚才经过厨房,听他们说,侧妃又在蔷薇苑大发雷霆,摔破不少东西。” 紫苎闻言撇撇嘴:“不是说自己有孩子吗?这有孩子的人还这么大脾气能安胎?” 绿荞也是不解:“我听我娘提起过,女人有了双身子,切忌心浮气躁,那对胎儿很不利,可如今我瞧着沈侧妃隔三差五就把蔷薇苑闹得鸡犬不宁,她的身孕还不足三月,怎么一点影响也没有?也没看她请大夫调养啊。” 紫苎偷笑:“都说这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身娇体弱,我觉得沈侧妃就很不一样,寻常闺秀像她那么闹腾的话,胎儿早就从肚子里掉出来了。” 绿萝横了紫苎一眼:“闭上你的嘴吧,无论怎么样,那都是王府未来的小主子,你方才所说的若是落入了别人的耳朵,仔细禀告王爷治你的罪,如若那样,王妃也会很为难的。” “人家也只是在浮梦园与你们吐槽几句罢了,”紫苎嘀咕,倏忽又困惑地蹙眉:“王爷自成亲以来,鲜少让王妃空房,为何王妃到现在都没有好消息?王妃嫁进王府也三个多月了。” 绿荞眸光一闪,眼见紫苎的嘴又开始没把门了,索性把剪子递给她:“快帮我修剪花枝。” 紫苎抿抿唇,嘟囔着接了剪子:“王妃要是也有身孕就好了,咱们便能给小主子做衣裳,还剪什么花呀,这也不该是我们的活儿。” 绿荞无可奈何,拿了一根大丽花的花枝敲上紫苎的额头,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长廊的尽头传来一串稳健的脚步声。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噤声,转身望去。 萧凤卿紫衣翩跹地阔步而来,绣着流金暗纹的袍角拂过了满地荼蘼的落红。 “王妃在做什么?” 绿荞恭声回禀:“王妃下午在午睡,这会儿应该醒来了。” 萧凤卿挑挑眉,垂眸睇了眼右手端着的托盘,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明曦堂。 明曦堂内只点了几盏烛火,萧凤卿进门时,晏凌正卧在美人榻上看书。 瞥见萧凤卿,晏凌漫不经心地扫过他,尔后视线继续回转到书页,百无聊赖地一页页翻阅着。 萧凤卿也不介意晏凌的冷淡,径直走到美人榻前,顺势翩然落座,把手里的红漆木托盘献宝似的送到晏凌眼皮子底下,笑道:“骊京的特色小吃,杭州没有的。” 晏凌垂下眼眸打量,那东西一寸见方,色白微黄,中心呈现丹凤眼状,层层叠叠,瞧着很是古怪。 “这什么玩意儿?怪里怪气的。” “不懂欣赏,这可是骊京最出名的九如斋做出来的,我一大早就吩咐白枫去排队才买到手。”萧凤卿亲手给晏凌喂了一颗:“如皋董糖,试试味道。” 晏凌看到那凤眼状的糖心就不自觉联想到了自己的眼睛,她蹙蹙秀眉,勉为其难地吃了下去。 酥软甜香在味蕾滚开,令人回味无穷。 萧凤卿笑微微的:“好不好吃?” 晏凌欣然点头:“模样瘆人,味道还不错,再来一块。” 萧凤卿从善如流地给晏凌又喂了一块。 毕竟是甜食,晚膳又还没用,晏凌吃了三块就摇头不肯再吃。 萧凤卿自己吃了一块,擦干净手直接上了美人榻,躺倒在晏凌身侧。 晏凌瞪着他:“我准你上来了吗?” 萧凤卿理直气壮:“这儿也是我家,你都是我的所有物了,我要睡哪里还需要经过你同意?” 晏凌兀自起身,萧凤卿连忙拉住她往自己怀里拖:“实话告诉你吧,这董糖是我自己特意去买的,排了好长的队,腿都酸了,你让我在你身边歇一歇。” “不是说白枫一大早去排队的?”晏凌别有深意地睃了眼萧凤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刚从皇城出来就跑到了九如斋去排队买糖,说明你之前还没这想法,怎么?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决定讨好我?” 萧凤卿骤然语塞,晏凌这敏感锐利的心思偶尔真叫他招架不住。 “阿凌,你这样说我,很伤我们的感情,做夫君的善待自己的妻子,用得着那么多理由吗?”萧凤卿义正言辞地批评晏凌:“你的思想太复杂了,总是把人想的这么阴暗,不利于你沐浴阳光,你看看你自己的眼,最近都不发光了。” 晏凌对萧凤卿的插科打诨无动于衷,肃声道:“我就给你一次机会,错过就没了。” “萧凤卿,”晏凌撑起身子,目不转睛地凝注着萧凤卿的双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帮忙?” 萧凤卿迎视着晏凌清澈见底的凤眸,从中轻而易举就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关于璇玑钗的话题在喉咙来来回回打了一个转,萧凤卿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倘若说真有事相求……”萧凤卿故意暧昧地拉长音调,抬手覆住了晏凌平坦的腹部:“我希望这儿能快点鼓囊囊的,王府太冷清了,一天到晚就几个大人,也没小孩子。” 晏凌面无表情地打开萧凤卿的手:“无聊。” 萧凤卿狗皮膏药一样地黏着晏凌,脑袋往晏凌的身前凑:“在看什么书?下次看书多点几盏灯,你别把眼给熬坏了。” 晏凌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缓慢地把书封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吕氏春秋》四个大字。 萧凤卿低笑:“你还看吕不韦的书?看得懂吗?” 晏凌气结,伸手捏住萧凤卿的腮帮使劲一拧:“你说谁看不懂?” “我,我看不懂!”萧凤卿捉住晏凌的手腕往胸前一压:“让我猜猜,你最喜欢里面的哪段话。” 晏凌敬谢不敏:“用不着。” 萧凤卿玩味一笑:“阿凌是不是怕我如果猜对了就要问你拿奖励?” 晏凌轻咳一声,充耳不闻地扭过头。 萧凤卿眉峰一挑,忽然探手抽走那本书,晏凌想抢回来,萧凤卿仗着身高优势举到她拿不到的地方,晏凌剜着萧凤卿:“没皮没脸的,你究竟意欲何为?” “今日在外一整天,都没时间陪阿凌,我这不准备陪阿凌玩耍嘛。” 萧凤卿将书卷成圆筒抵在晏凌的腰窝处流连,手掌沿着她的腰线悄然往上滑,力道不轻不重,最终停在她最禁不起痒的咯吱窝,晏凌一愣,想要反抗已然来不及。 下一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室内,仿佛比廊檐下的贝壳风铃还悦耳动听。 萧凤卿压着晏凌,毫不客气地给她挠痒痒,晏凌在他身下笑得花枝乱颤:“我认输了……别挠了,哈哈哈……别挠了,好痒!” 萧凤卿果真住手,垂眼看向晏凌,女人在他怀里犹如面染芙色,胸口起伏不定,一痕雪白若隐若现,凤眼亮晶晶的,眼底还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水雾,娇憨又委屈,褪去了平日的清冷镇定,全然的小女儿情态。 萧凤卿轻声一笑,莫名觉得有种征服了世界的成就感。 他四肢桎梏着晏凌,自顾自地朗声道:“石可破也,不可夺其坚;丹可磨也,不可夺其赤。” 晏凌眼睫一掠,明眸闪过细碎的亮光,像黑夜遽然划过的一道流星。 这细小的变化立刻被萧凤卿观察到了,他笑得仿佛一只抓到小白兔的大灰狼,得意洋洋地晃着大尾巴:“看来我猜对了,阿凌,你亲我一下。” 晏凌面色微红,不假思索地从萧凤卿怀中挣脱:“没个正经,我何时要与你打赌了?” “嗐,你这赖皮鬼!”萧凤卿抬手去逮晏凌,她却如一尾灵活的游鱼从他掌下逃脱了。 萧凤卿气急败坏地拍着美人榻:“亏你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无信不立,这道理不懂吗?” 晏凌警惕地站在他两丈开外的位置,一边整理凌乱的鬓发一边对他嗤之以鼻:“别人说这话也就算了,你把‘人无信不立’挂嘴边,也不怕遭天打雷劈,因为现在已经过完了夏天,所以你肆无忌惮彻底解放天性了?真够不要脸的。” 萧凤卿愤愤不平地控诉晏凌:“牙尖嘴利的赖皮鬼,你恃宠而骄终归会失去我的,两天后,我就要启程去潭州了,届时,看你后不后悔。” 晏凌扮了个鬼脸:“太好了,我终于不用日日面对你这樽瘟神了,你一走,我肯定烧香拜佛。” 就在这时,绿萝在门外叩响房门:“王爷,王妃,厨房的饭盒送来了,可否摆晚膳?” 晏凌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摆吧。” 萧凤卿这几天都在五城兵马司值守,两个人也没空一块儿吃饭。 他今日难得回来得早,过两天又要远赴潭州,晏凌特意嘱咐厨房做了萧凤卿爱吃的松鼠鱼。 熟料,萧凤卿忽道:“今晚我不同你用膳了,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自己早点睡。” 晏凌一怔,随后点了点头。 萧凤卿从榻上起身整理衣冠,瞬息又恢复了那副人模狗样的姿态,优雅又矜贵。 晏凌抿了抿唇,到底没有问萧凤卿的去向。 等萧凤卿离开以后,绿荞小心翼翼道:“王妃,王爷好些天都不曾陪你用膳了,你今儿还特地叮嘱厨房做了王爷爱吃的菜,您对王爷有心,怎么不让他晓得呢?兴许王爷得知您的用心,他就决定不出去了。” 晏凌不以为意地笑笑:“他有他的事要忙,我拴着他做什么?吃个饭而已,没了他,我自己还不能开口?我又没断手断脚需要人服侍,行了,快摆膳,我都饿死了。” “您就是太惯着王爷了,王妃,可别怪奴婢多嘴,这男人哪,花花肠子多得是,外面又有五花八门的诱惑,谁知道能不能耐得住。”紫苎眼珠一转,小声咕哝:“以前在国公府,我们经常听国公爷说……说什么男人应酬的地方一般都是青楼楚馆,碰到个中意的就当场留宿了,您得看紧王爷,别忘了,王爷是有前科的。” 闻言,晏凌没好气地甩了一记眼刀:“没吃饱就多吃点,一天到晚嚼舌根,真要变成长舌妇当心嫁不出去。” 绿荞偷瞄了眼晏凌郁闷的脸色,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适才她们几个在外头还听见了晏凌的笑声,不知情的,恐怕真以为萧凤卿跟晏凌是一对多恩爱的夫妻,但假若真的恩爱,晏凌也不会至今都不愿意为萧凤卿绵延子嗣了。 晏凌刚吃完一碗饭,浮梦园的二等丫鬟突然匆匆来报:“王妃,有贵客求见。” 第153章 被媳妇儿在花楼抓包 亥时初。 如意坊人声鼎沸,歌舞升平。 虽然是秦楼楚馆,但此地灯火却仿佛比别处耀动得更为璀璨夺目,就连氤氲开来的光晕都似乎漂浮着星星落落的奢靡金粉。 小厮正在门口殷勤招待一批新来的客人进楼寻欢。 余光里,忽然瞥到有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朝这边缓缓驶来,瞧着低调的很。 马车没有任何标识家徽,但这并不妨碍小厮迅速判断出车内的人非富即贵,他连忙三两步近前,吩咐二把手搬好脚凳恭候客人大驾。 须弥,那马车堪堪停在了如意坊门前。 小厮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欢迎贵客到访。” 话音刚落,他便见车帘被一只秀美纤长的手撩起,紧跟着,天青色的身影骤然映入了眼帘,一张莹白无暇的脸庞出现在他视野内。 小厮愣住了,目露惊愕地打量着面前这人。 居然是女的? 不错,来者正是女扮男装的晏凌。 晏凌淡淡地瞥小厮一眼,知他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转念一想,怕这小厮误以为自己是上门捉奸砸场子的,遂主动解释道:“在下初来骊京,听闻如意坊在骊京久负盛名,特来此见识一番,小哥不必管我们,我们进去坐坐之后,自会离去。” 我们? 小厮下意识探头往晏凌身后看去。 只见又有一位粉雕玉琢的翠袍少年郎自车辕一跃而下,行动极为利落飒爽。 那少年郎看到小厮正打量自己也不恼,直接从荷包掏出一锭银元宝大方地抛过去:“我们并非来闹事的,这银子就当是给你的封口费了。” 小厮慌忙接住,他不敢置信地借着灯光一看,又用牙咬了咬银元宝,双眼立时贼亮贼亮的。 他在这一行干这么久,还从没见过如此阔绰的客人! 晏凌无可奈何地斜睨了晏瑶一眼,打开手中的桃花折扇,翩翩尔雅地迈步进了门。 “哎,你等等我!” 晏瑶娇蛮地喊了一声,见晏凌径自走远了,她在马车边懊恼地跺跺脚,整了整衣袍也跟着晏凌踏入了如意坊。 楼内正厅灯火通明,前方搭着一座锦绣高台,高台此时无人起舞弄清影,却有乐伎持琴瑟吹拉弹奏,靡靡之音不绝如缕。 在高台下,衣饰不凡的富商巨贾或勋贵子弟酒酣耳热,有的搂抱着衣裙轻薄的绝丽调笑,有的追逐着衣衫半褪的美人奔逃取乐,所到之处,无不是彩带飘飞、莺声娇语。 当晏凌两姐妹出现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禁被她们吸引了一瞬,尽管并未识破她们的性别,可二人皆是风姿如玉、丰神俊朗。 晏凌昔年曾经扮男装查案,也曾经刻意模仿过男子的言行举止,所以她穿男装并无不适,反而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清贵出尘的气质。 晏瑶却是第一次尝试穿男装,看到晏凌如鱼得水的模样,她嘟嘟嘴,不满地跑到她身边:“你为什么对男人的衣服没丁点不习惯?以前你穿过吗?” 晏凌随意扫视过四面雕梁画栋的装潢,信步朝大厅走:“在杭州办案的时候穿过。” 她饶有兴味地睨着晏瑶:“听你这语气,怎么你竟是第一次穿?我还以为你司空见惯呢。” 晏瑶趁晏衡陪慕容妤回了伯府,于是偷换了男装跑到王府找她,一见面,就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她来一个地方。 晏凌本来不欲同行,可一看到晏瑶女扮男装,脑中灵光一现,立刻将晏瑶说的地方和烟花柳巷联系到了一起。 即便晏凌刚认识晏瑶,但她也能看得出晏瑶的性子有多固执,她担心晏瑶孑然一身乱跑会出事,所以同样换了男装随同在后。 果然不出晏凌所料,晏瑶原本的打算是单枪匹马来如意坊的,说得好听是游历,其实真实的目的,那就得问她自己了。 晏瑶一噎,鼓着嘴,倔强地反驳:“我的确是初次穿男装,我身为卫国公府的嫡出千金,又不需要混迹市井,哪儿来的机会穿男装。” 话一出口,晏瑶突然心虚地咬住了唇,她偷觑着晏凌,晏凌面色如常地走到了厅中央。 如意坊的老板娘风情万种地走到两人面前,美眸掠过粉嘟嘟的晏瑶,定格在晏凌面上。 “不知二位贵客来此有何贵干?” 说着,她涂着蔻丹的手猝不及防地伸向晏凌,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晏凌的脸,晏凌就抢先用巧劲儿捏住她的手腕,由不得她动弹半分。 老板娘顿时色变,双目陡然射出两簇精光。 晏凌却巧笑倩兮,她勾唇一笑,轻挑地按住了老板娘的细腕凑近自己鼻端:“姐姐好香呀,用的脂粉是骊京花颜阁的?。” 老板娘紧绷的身形骤然一松,娇媚笑容重新挂回了脸上,皓齿如鲜:“公子真识货,二位是来看离霜跳舞的?” 晏凌秀眉一挑,眼稍轻抬,斜斜睇向晏瑶。 “正是,离霜姑娘艳名远扬,我们兄弟俩倾慕已久,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晏瑶笑笑,直言不讳:“不知离霜姑娘何时能登台表演?我们都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佳人芳容了。” 老板娘抱歉地笑了笑:“离霜正在雅间陪客,需得等上一会儿才能出来献舞,你们是想在大厅观看还是去雅间?” 晏凌不等晏瑶接腔就主动开口道:“雅间。” 言罢,晏凌仰起头,逡巡过二楼垂下的一幕幕华美珠帘,补充:“要最好的。” 晏瑶不乐意,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可是我想待在下面,这样看得更清楚。” 老板娘连忙道:“贵客不知,咱们这儿最好的雅间也能将下方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 晏凌面色淡淡,抬步便上了楼梯:“你要是不愿意,那就在下面待着,我独自去雅间。” “哎,”晏瑶一呆,冲着晏凌的背影气呼呼质问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就这么把我扔这里了,你还懂不懂爱幼?” 少女的声音娇娇软软,像春日的奶猫在撒娇。 晏凌脚步一顿,驻足在楼梯上,微微侧头看向满脸写着“我不开心快来哄我”的晏瑶。 “那你还要不要跟我一同去雅间?” 玉树临风的女郎凭栏而立,眉眼清浅。 晏瑶纠结片刻,最终蹬蹬瞪地跟上了晏凌。 “我可不是听你话才上雅间的。”晏瑶皱着鼻子,嘀咕:“真搞不懂萧凤卿喜欢你哪一点。” 晏凌闻言足尖一转,慵懒地倚在扶栏上,慢摇折扇的动作悠游自得:“错了,我的每一点,他都很喜欢,非常喜欢。” 晏瑶被晏凌的无耻惊呆了,她匪夷所思地指着晏凌,结结巴巴:“好不要脸,你、你你现在怎么和他一个德行了?” 晏凌根骨明玉的手指把玩着纸扇,施施然地拐过长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听说过?” 姊妹俩的声音都刻意压得很低,前面领路的老板娘并未听到。 晏瑶噘嘴:“怪不得他们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若再与他厮混下去,还不晓得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晏凌试图顺着晏瑶的话去想象那个画面,目光一闪,朱红的唇角弯起了一道浅弧。 如果真能有那一天,倒也还算有趣。 晏瑶扫见晏凌嘴边的浅淡笑意,抿抿唇,莫名不爽,别扭地提醒:“你们才成亲多久?这么快就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了?小心将来被卖了还替他数钱,他那人阴险又狡诈,靠着一副臭皮囊都不知道骗取了多少无辜女子的芳心。” 晏凌似笑非笑地瞅着晏瑶。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脸上又没开花。”晏瑶眸光闪烁,移开双眼,慷慨陈词:“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并非夫君的宠爱,而是要靠自己的才华能力,你常年在江湖上行走,这些道理应该比我更懂,可别因沉迷于男色就把做女人的骨气都给丢了。” 分明是尚未及笄的少女,说起这些确乎头头是道,晏凌歪头失笑,上前两步,在晏瑶头顶轻轻揉了一把:“真可爱。” “喂,你这人别总不声不响就摸我头啊!”晏瑶捂着脑袋抗议:“会变成蘑菇长不高的。” 晏凌笑吟吟的:“你本来就是小蘑菇。” 她仍记得那日闹市初见,当时就觉得这丫头很可爱,活脱脱一只小河豚。 约摸这便是奇妙不可言喻的血缘关系。 茫茫人海中,她们还未相见,就已相亲。 虽然晏瑶至今都不肯承认她,可在晏凌看来,如若晏瑶真对她心存偏见,今夜也不会找她。 晏瑶不假思索地回嘴:“你全家都是金针菇。” 晏凌意味深长地挑挑眉:“说得好像你不是我家人似的,” 晏瑶一怔,傲娇地转过头,不肯再搭理晏凌。 老板娘将悄声吵嘴的两人领到天字号雅间。 “二位,这里就是我们最好的雅间。” 晏凌会意,从袖袋取出一张银票递给老板娘。 老板娘看清面额,越发热情地将人给引到了雅间:“请两位稍等,离霜很快就能为贵人们献舞,我这便差人给你们准备最好的茶点。” 晏凌淡然颔首,脚跟一旋的同时,对面雅间却忽然响起一个气急败坏的熟悉男声: “萧凤卿,你是不是出老千了?” 晏凌立时顿住。 …… 萧凤卿今晚来如意坊是为找沈之沛商议胶州军营的事,他如今被东厂盯得紧,堂而皇之去靖远侯府太惹眼,只能与沈之沛密谈。 谈完事,本来是打算要走的,结果碰到了崔烨跟段佐,崔烨非得拉着萧凤卿打牌九。 萧凤卿心想反正时间还早,晏凌也并非离了他不行的性子,况且他们几个确实很久没聚过,所以就留了下来。 崔烨嫌人少不够热闹,大手一挥,豪迈地叫来四个如花似玉的花娘作陪,中途又把离霜请了过来,一屋子莺莺燕燕,调笑声此起彼伏。 萧凤卿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上首洗牌,黑亮的牌九将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衬得似竹节一般,崔烨老友地勾住他肩膀,笑道:“平常我们推牌九都是四缺一,今儿总算碰到宁王兄了。” 崔烨绘声绘色地讲述:“自从你成亲以后,我们无论去到哪座花楼,都遇不上你的身影,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见着我便问宁王为何最近不光顾她们,我只好把你为了爱妻守身如玉的噩耗告诉她们,她们听了芳心碎一地。” 萧凤卿笑睨着崔烨:“我若是不去寻花问柳,不恰好如了你的意?有我挡着你前面,花娘们眼中还能看得到你吗?” 话落,服侍他们的花娘不约而同笑出声。 边上的沈之沛玩味地瞥过萧凤卿,打趣:“你们有所不知,而今在我表弟的心里眼里,天下粉黛都不及一个晏凌。” 萧凤卿身侧的花娘闭月羞花,丰腴不失玲珑,身穿杏色抹胸镂花襦裙,外披朱红色的轻纱褙子,她含羞带怯地瞟着萧凤卿,试探道:“久闻宁王妃秀外慧中的大名,宁王妃她当真有那么厉害?雪烟都想亲眼见见了。”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眸底含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言简意赅:“极其厉害。” 听旁人提及晏凌,萧凤卿并无不快,眸中泛起一丝比春湖涟漪还柔和的波纹,雪烟微讶,禁不住对素未谋面的晏凌越发好奇。 崔烨一边叠着牌九一边高谈阔论:“雪烟有所不知,这‘厉害’分为两种。” 雪烟明眸善睐,眼波流转:“愿闻其详。” “一种就是字面意思,宁王妃文武双全、冰雪聪明,这是世人眼中的厉害,至于另一种嘛……”崔烨笑得春风荡漾,递了个耐人寻味的眼色给萧凤卿:“那就不可说了,至少不能当着我们这些外男的面说,得人家小两口关起门才能掰扯掰扯。” 在座的差不多皆风月老手,对于崔烨的话中深意自是心领神会,兴味地交换着眼神,投向萧凤卿的目光满载揶揄。 鬼使神差的,萧凤卿竟觉得无端脸热。 他自己也不是不开荤腔的,以前在花楼勾栏左右逢源,不管多羞耻的言语都能面不改色地信手拈来。 可如今被调侃的人换成了晏凌,即便是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笑话,并没恶意,萧凤卿还是不能接受,更何况,夫妻房事是极私密的事,就这么被拎出来开玩笑,他对此是拒绝的。 萧凤卿凉凉地望着崔烨,突然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本就气度清绝,人如沉玉,这一笑,除了离霜,其他花娘都看傻了。 “老崔,咱们许久都没玩牌九了,不如想个刺激点的规则?” 崔烨不以为意:“什么规则。” 萧凤卿偏头,薄唇轻启:“输的人,一盘就脱一件衣服,赢的人,一局得百两银票。” 此言一出,雅间的气氛顿时沸腾。 花娘们面面相觑,都不出意外地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激动与狂喜,她们是负责陪客的,客人赢了钱,给的打赏也多。 沈之沛诧异地抬眼瞥向萧凤卿,触及萧凤卿唇畔的笑意,他便立刻懂了萧凤卿的意图。 萧凤卿的牌九打得有多好,他是知道的。 平时萧凤卿打着玩,都会藏拙,崔烨就误以为自己的牌九技术是他们这群人里最好的。 再回想崔烨方才的话,沈之沛不觉哑然失笑。 萧凤卿是故意在整崔烨。 段佐暂时没发表意见,他牌九打得不好,萧凤卿抬眼睇着他:“段世子来一个?” 不等段佐说话,崔烨就抢着开口:“这有什么好问的?男子汉难道连这个都玩不起吗?” 段佐无语地白崔烨一眼:“既然你这财神爷都发话了,那我肯定舍命陪君子。” 崔烨是不折不扣的财迷,根本没意识到这是萧凤卿刻意针对他设的游戏,当即就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拍桌面,其声仿若能气吞山河:“好,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你们到时候输了可别后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萧凤卿从善如流:“谁要是不认账,谁就去楼下学狗叫。” 于是牌局如火如荼地展开,崔烨踌躇满志,看到对座衣冠整齐的萧凤卿,他嘿嘿一笑,打定主意要让萧凤卿输得落花流水,再加上旁侧有花娘殷勤伺候,崔烨的斗志越发高涨,一双眼睛不落睫地紧盯着牌九,不时搓搓手往掌心吹了口气。 萧凤卿勾唇,不动声色地挑挑眉,沈之沛看到崔烨这副模样,憋了好半天才没笑出来。 段佐对崔烨耍宝的形象见惯不怪了,待到开始摸牌,崔烨坏笑道:“你们确定自己都带钱了吗?” 萧凤卿不说话,径自从衣襟掏出一叠银票豪气十足地甩在桌上,其他人也把自己荷包内的银两都倒了出来,见状,崔烨终于放心,笑眯眯地摸了一把下巴:“很好,看来我不用担心有人赖账了。”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一炷香后,崔烨脑门冒汗地脱下了自己的亵衣,他郁闷地看一眼只脱了一件外袍的萧凤卿以及里衣在身的其他两人,自言自语:“见了鬼了,我今天的手气怎么这么背?” 他的牌不是双天就是双地,唯一一次开了猴王对,没想到萧凤卿开的却是至尊宝。 四盘下来,萧凤卿只输了一局,他几乎就没赢过。 沈之沛闷笑不语,崔烨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不服气地重新落座:“再来!我今天还真就不信了,再来几把,我一定能否极泰来!” 眼见萧凤卿又要洗牌,崔烨眼疾手快地拿过牌九:“这一盘我来。” “悉听尊便。” 萧凤卿无所谓地点点头,嘴角翘起几不可见的弧度,深邃的眼眸若有似无地掠过崔烨手中的牌九。 沈之沛在桌底踢了萧凤卿一脚,萧凤卿掀起眼帘睇过去,沈之沛给他渡了一记眼色,要他适可而止。 萧凤卿视若罔闻,信手拾起一旁小几放置着的雕刻章丹红绣的紫檀短烟杆,雪烟善解人意地帮萧凤卿点燃金薄如纸的烟头,他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袅袅雾气迅速朦胧了那张举世无双的俊脸。 “老崔,慢慢洗,我们不急。” 萧凤卿身形一歪,略略后倾靠着小佛桌,形状完美的桃花眼狭长明亮,卧蚕如静山伏秋目之畔,眸光慵懒散漫,无情似多情。 沈之沛劝说无果,只能默默给崔烨竖了一排白蜡。 又过了半柱香,崔烨的双手停滞在里裤的裤头上,欲哭无泪。 萧凤卿仍旧穿着中衣,衣带渐松,整个人还是那么一副道貌岸然的状态。 他笑微微地觑着崔烨:“这可真是输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了。” 崔烨脸孔涨红,对于答应萧凤卿赌局的事,他此刻追悔莫及。 见此情景,花娘们都忍俊不禁,依偎着各自的客人笑得娇躯轻颤。 段佐是有婚约在身的,面对花娘的投怀送抱极不自在,本能地推开了。 沈之沛见了便取笑道:“小段就是古板,这么娇嫩的美人儿你都忍心拒之门外,我要是她,肯定伤心死了。” 萧凤卿成功捉弄了崔烨,心情大好,适逢雪烟也有意朝他靠拢,他唇角一弯,玩兴大发,顺手虚虚搂住了雪烟的肩头,语重心长道:“段世子就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女人都水做的,生来便合该给男人疼,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美人向你抛媚眼,你最好还是别拒绝得那么不留情面。” 段佐身边的花娘也是个有脾气的,转眼看到崔烨的窘境,干脆丢下段佐,花蝴蝶一般地扑到崔烨身前,娇娇地戏谑:“崔公子,你这裤子怎么老半天都没脱下来,要不要奴家帮你呀?” 沈之沛闻言放声大笑,萧凤卿欣赏够了崔烨的窘态,正准备出声让他算了,谁知崔烨猛地大吼道:“萧凤卿,你是不是出老千了?怎么老是至尊宝?” 几乎是同一时间,雅间的门猛然被人大力推开,那推门的人格外粗鲁,门扉直接撞到了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当场就坏了。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虎躯一震,纷纷抬头朝门口望去。 当看清门前站着的人时,萧凤卿满不在乎地眨眨眼,但当他看到那人身后的脸时,浑身一激灵,立刻像被火燎似的搡开了雪烟,他近乎一蹦三尺高,因为情绪太激越,险些大头朝下栽出软塌。 对上晏凌那双清凌凌的凤眼,萧凤卿忽感头昏眼花、心惊肉跳。 那一瞬,萧凤卿迷迷糊糊地想:逛花楼被媳妇儿逮了个正着,他该如何收场?还能活着回去不? 第154章 捉奸还是撒狗粮 晏凌的忽然出现,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噗——”沈之沛一口花雕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在看到晏凌之后立刻喷了满嘴。 崔烨茫然地看着晏凌,忽觉自己下半身格外凉快,他愣愣地垂眸,原来亵裤被那花娘趁乱扯掉了,他只剩下一条半截的犊鼻裤…… 惊错一息,崔烨捂着上半身窘得哇哇大叫,恨不能在原地直接打个洞钻进去再不见人了! 段佐是四个男人中唯一反应正常的,见状,他立刻捡起地上七零八落的衣裤丢给了崔烨。 崔烨感激涕零地接过衣裳,以比兔子还快的速度奔去了屏风后头穿衣服。 随后,段佐的目光穿梭在手忙脚乱穿衣裳的萧凤卿和神情寡淡的晏凌之间,默不作声。 率先打破这尴尬局面的是晏瑶。 刚才便是她愤慨之下推了雅间的门。 若非崔烨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她们或许还真不知道原来萧凤卿竟然也在此地。 “好啊你,萧凤卿,你居然敢背着你媳妇儿来花楼眠花宿柳!”晏瑶快步冲上前,看向萧凤卿,指着方才被萧凤卿推倒在地痛得起不来的雪烟,像一头气势汹汹的小奶兽:“满骊京的人都在夸你浪子回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耐不住寂寞原形毕露了。大晚上的,你不留在王府陪新妇,反而跑这里风流快活,你可真是好样儿的!” 说完,晏瑶又抬手一一指过放浪形骸的几人,愤声质问:“满屋子乌烟瘴气的,你瞧瞧你们现在的样子,像话吗?” 屋里的花娘们惊疑不定,方才惊鸿一瞥,她们还以为这两位不速之客是男儿身,眼下定睛打量,这两人皆是如假包换的女儿家。 再结合晏瑶的话,她们猜想另一个身量高挑做男装打扮的应是家喻户晓的宁王妃。 萧凤卿对晏瑶的诘问充耳不闻,强作镇定地瞥向晏凌,然而,眼底不停闪烁的微光泄露了他的不安。 晏凌不置一词,面色淡静,伫立在雅间门口,不辨喜怒地晲着萧凤卿。 男人衣衫不整,眉眼间春色撩人,是她挺久都未曾见过的放荡不羁。 依稀记得,她在杭州的寻芳馆见到的萧凤卿就是此时这样的。 一人千面,讲的大概就是萧凤卿了。 清眸倏然划过一丝微妙的怀念,她跟萧凤卿相识不过半年,此刻忆起彼时的他,竟发现,他那样的形象分明是自己不喜的,可如今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依旧鲜活而生动。 萧凤卿的脚边跌落了一根紫檀金嘴短烟杆。 细想,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抽烟。 晏凌抿抿唇,抬脚朝萧凤卿走去。 眼见晏凌神色莫名地向自己款步走来,萧凤卿的心跳也仿佛随着她的脚步在加快。 萧凤卿觉得自己应该在晏凌发飙之前道歉,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宁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晏凌这头母老虎欺压,也不乐意众目睽睽之下给她赔小心。 大不了回家再跪搓衣板请罪,总之眼下他是绝对不会低头的,刚刚那一刹的失态绝非他惧怕晏凌,只是被她经常家暴的应激性而已。 正自暴自弃地想着,晏凌已经停在了他面前。 萧凤卿抬眸,两个人四目相对,一时沉默。 晏瑶顿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余光瞥见沈之沛亦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她冷哼:“都怪你们这群狐朋狗友,萧凤卿才不学好的。” 沈之沛斜乜着晏瑶,反唇相讥:“你一小屁孩懂什么是狐朋狗友?早点回家绣花去吧。” 说完,沈之沛便不再看晏瑶,转身迎向离霜,微微一笑:“我估摸着老七马上就要走了,一会儿你登台表演,我再换常去的雅间。” “无妨。”离霜美目盈笑:“你若是有急事,也也可以先行离开的。” 沈之沛目光柔和:“那可不行,如意坊虽然有护院打手,不过总有不知好歹的宵小,我得在这里守着你才安心。” 离霜笑而不语,重新给沈之沛沏了醒酒茶。 敛眸时似乎有谁的眸子若有若无地飘过来,离霜眼稍略抬,恰好看见崔烨从屏风后走出,站在了晏瑶身侧,晏瑶脸色微恙。 她兴味挑眉,若无其事地撇开了视线。 沈之沛依然兴致勃勃地关注萧凤卿与晏凌,崔烨的神经也紧绷着,生怕萧凤卿血溅三尺。 段佐屏住呼吸,想起当日晏凌射杀郊狼的英姿,唯恐晏凌故技重施。 没成想,事态再次出现惊人逆转。 晏凌根本没有他们预料中的大发雷霆,甚至没跟刚还坐进萧凤卿怀内的雪烟争风吃醋。 她好整以暇地执着扇子挑起萧凤卿的下颌,尔后,单手按上他的胸膛,手指稍稍用力。 几不可察的痛楚在胸口蔓延,萧凤卿皱起眉,面露错愕地瞥向晏凌。 晏凌睇沔流光,斜挑的凤眼妩媚又妖娆,透着勾人心魄的魅,她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 萧凤卿对晏凌的举动不解其意,其他人也是摸不着头脑,唯独离霜摇头失笑。 萧凤卿被晏凌逼到了软榻前,晏凌仍没停步,欺身而上。 “夫君不是称自己有急事要处理,不能陪妾身用晚膳?原来夫君的‘急事’要在如意坊才能解决。”晏凌柔媚一笑:“搂美人儿,推牌九,吃香喝辣,夫君真是惬意,您是嫌妾身服侍得不够周到吗?嗯?” 最后一个音节娇柔婉转、欲说还休。 这香艳的一幕让众人目瞪口呆。 身份转变得太快,萧凤卿活脱脱成了一个被纨绔调戏的小媳妇儿。 晏瑶不高兴,抱怨:“萧凤卿瞒着她逛花楼,她怎么不把人揍一顿,还公然调起情了?” 沈之沛慢悠悠地扫她一眼:“这是人家小夫妻的情趣,你一毛孩子瞎掺和什么?幼稚!” “谁说我毛孩子了?我马上就要及笄了!”晏瑶气堵,瞪着沈之沛:“你给我等着!” 沈之沛不知所以:“你及笄关我何事?” 晏瑶一噎,抿抿唇,甩手不搭理沈之沛了。 崔烨好了伤疤忘了疼,感叹道:“宁王兄果真艳福不浅,瞧瞧王妃这撩人的架势,岂是一般庸脂俗粉能匹敌的?” 晏凌穿了男装,此刻烟视媚行,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风情,平生一种禁忌越界的暧昧。 见状,在场的几位佳人都不禁自惭形秽。 她们也见过几次妻子上花楼捉到了丈夫寻欢作乐的人场景,无不是大打出手或大哭大闹,像宁王妃这般的,还从未有过。 这是捉奸还是在撒狗粮? 崔烨兴趣盎然,段佐则是脸红耳赤,不自在地撤开了眼。 萧凤卿却不似旁人眼中的享受,他甚至都不用脱衣检查就能猜到左胸那一块定然是姹紫嫣红,但这不是更要命的,更要命的,是晏凌太了解他的身体对她有多渴望。 “错了,我知道错了!”萧凤卿的喉结犹如一颗滑动的圆珠,他支起腿挡住其他人视线,拉起晏凌的袍摆不动声色盖在自己小腹上,哑声道:“有话好好说,阿凌,我真的知错了!” 晏凌笑容绝艳,对萧凤卿的窘态视而不见,膝盖又往前更近了一步,牢牢抵着他:“你倒是说说,你错哪儿了?” 萧凤卿:“……” 这感觉太酸爽了。 不时有八卦的眼神自周围飞来,萧凤卿定定神,也顾不得自己的面子,一心只希望晏凌赶紧放弃折磨他,当即朗声认错:“我不该偷偷来花楼,不该偷偷吸烟,更不该搂别的女人。阿凌,我以后不会再犯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我往后肯定洁身自好!” 晏凌无动于衷,目光扫过萧凤卿薄红的耳垂还有迷离双眸,折扇倏然沿着他仰起的脖颈下滑,顿在他凸起的喉结,轻轻一敲:“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下不为例,如若再犯,我便让你将今日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吞进去,记好了。” 萧凤卿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晏凌哼了哼,终于大发慈悲地起了身。 萧凤卿像是重新活过一回,缓了缓,迅速整理好衣袍,也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迎着一众意味不明的眼光,萧凤卿淡然自若,他伸手把晏凌捞进怀中,晏凌嫌弃地避开。 萧凤卿抱了个寂寞也不失望,依旧潇洒从容春山如笑:“过两天本王便要前往潭州公干,差事很辛劳,本王得养精蓄锐,便先告辞了,你们接着玩。” 闻言,沈之沛意味深长地笑笑:“我们都懂的,你如今娇妻在怀,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哪能留得住你?表弟快领着表弟妹回去吧,春宵苦短,我们就不耽搁你们恩爱了。” 这简直是越描越黑。 萧凤卿睇一眼斜睨着自己的晏凌,转眸看向沈之沛,皮笑肉不笑:“无需羡慕我们,表哥不也好事将近吗?我都听母妃说了,舅母最近正在给你物色亲事,想必不用多久,我就能有表嫂了。” 沈之沛的笑顿时凝固在嘴角,心头一慌,连忙瞥向离霜表忠心:“离霜你别听他胡诌乱扯,我什么都不知情!” 离霜以袖掩唇,轻浅一笑:“倘若世子真能觅得佳偶,离霜也会替世子欢喜的。” 沈之沛深情款款:“我的佳偶就是你,除了你,我不会娶别人为妻。” 离霜笑了笑,不置可否。 “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倒也不嫌害臊。”晏瑶嗤笑,炮竹一样地跑到晏凌跟前:“他背着你偷人,你就这么原谅他了?” 萧凤卿听晏瑶一再提醒晏凌他“偷人”,当下也恼了,带笑的桃花眼仿佛浸润了山涧凌凌冷泉:“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我和你姐琴瑟和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不起她了?” 晏瑶到底只是个不知事的小姑娘,方才晏凌那般厮磨他,这份甜蜜的痛苦比她直接动手要让他难以承受得多。 “我们进门的时候,你抱了那女人!”晏瑶理直气壮:“我跟她四只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还想抵赖吗?” 萧凤卿骤然语塞,他自觉与晏瑶这熊孩子无话可说,索性转过头望向沈之沛:“这疯丫头从小跟在你屁股后头跑,今天疯病又发作的格外厉害,你还不把她领回去?” 沈之沛漫不经心地摇开折扇,颇有几分置身事外的恣意:“免谈,她是晏家的,同我何干?再不济,也是你的小姨子,你都拿她没辙,我还能管出个花花来?” 话音落地,崔烨跟段佐互视了一眼,他们齐齐望向晏瑶,晏瑶的面色不大好看。 他们几个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卫国公府同旧时的靖远侯府只一墙之隔。 晏瑶自小便喜围着沈之沛转悠,沈之沛没有妹妹,也乐得宠溺晏瑶,是以一来二去,晏瑶的性子越发娇狂。 平日就罢了,今日晏瑶居然对沈之沛爱慕的离霜出言不逊,也难怪沈之沛不假辞色。 沈之沛看了眼滴漏,主动牵起离霜的手翩然起身,面向众人,含笑道:“离霜该上台献舞了,咱们改日再聚吧,先失陪了。” 晏凌眸光轻凝,定在眸色晦暗的晏瑶脸上,心念一动,恍然间似乎明悟了什么。 怪不得晏瑶会来如意坊,怪不得晏瑶进雅间之后的情绪异常激动,比以往娇蛮更甚。 原来…… 晏凌移开眼,目光落在玉树临风的沈之沛身上,瞬间福至心灵。 她折身去拉晏瑶:“走吧,我送你回去。” 晏瑶甩开晏凌的手:“不用你管!” 萧凤卿蹙眉,他看不惯晏瑶娇纵任性的姿态,近前两步,在一旁劝阻晏凌:“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既然她爱耍小性子就由着她,稍后我们派人去国公府递个音信即可。” 晏凌也并非非得上赶着受冷脸的性子,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行,就听你的。” 哪知晏瑶听到晏凌的回答更不悦了:“你怎么什么都听他的呀?我们……” 话说到一半,晏瑶猛地止住,舌头打了个结,硬生生把那句“我们是姐妹”吞了回去,改口道:“我们都是姓晏的!” 晏凌淡声道:“那你要如何?” 晏瑶瞄一眼楼下的高台,心思却又跳到了别处,犹豫片刻,她傲慢地要求:“我要在这儿看那个花魁跳舞,你陪我。” 等她看完离霜跳舞,或许慕容妤都回府了,她把晏凌拉来做伴,届时晏衡也不好再多数落。 “不行!”晏凌还没接腔,萧凤卿就沉着脸抢先出声:“没听我说要和她回去吗?晏瑶,你别蹬鼻子上脸,两条路,要么你留下,要么我们一起走。” 萧凤卿的态度一旦强硬起来,慵懒随性就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凛然迫人的威势。 刚刚还对晏凌颐指气使的晏瑶立刻变成了温顺的小绵羊,她缩缩脖子,又看了眼晏凌。 晏凌事不关己,俨然没兴趣帮腔。 迫于萧凤卿的冷沉气压,晏瑶只好不情不愿地点头:“哦,那我回国公府。” “这就对了嘛,小姑娘家的,别老在外头晃悠,免得伯父伯母担心。”崔烨笑笑,唤上了段佐,作势朝门外走:“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去。” 晏瑶抿唇,面无表情:“不必演戏给我看,待我一走,你又跑回如意坊了。” 崔烨脚步顿住,干笑着否认:“我哪有……” 晏瑶不理会崔烨,气闷地越过他走出雅间。 她脚程快,当萧凤卿随同晏凌下楼时,走廊已没了她的身影。 萧凤卿瞥一眼晏凌,摸摸鼻子:“晏瑶被国公夫人惯坏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其实心地挺善良的。” 晏凌面色如常,没多大触动:“我都知道。” 萧凤卿又摸了摸鼻子:“你怎么忽然来了?” 晏凌斜乜他:“我若不来,哪里能再次见识到宁王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姿?” 萧凤卿轻咳一声:“我真的很久没逛花楼了,今日是特殊情况,我是过来找沈之沛谈胶州大营的事,至于那个花娘……”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眼晏凌的表情,思忖着该用什么合适的词汇组织句子,习惯性地又想抬手摸鼻子。 晏凌目不斜视,冷不防道:“不要再摸了,再摸,鼻子都要被你摸掉了。” 萧凤卿讪讪放下手,求生欲极强地解释:“我就是推牌九赢了不少钱又成功叫崔烨丢了脸,一时得意忘形,看段佐不解风情,就给他示范了一下怎样怜香惜玉。” 晏凌冷淡挑眉:“那你这个老师还挺负责的,如若我没有出现,你该不会示范着示范着就示范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萧凤卿一愣,差点被晏凌话语中的冷意冻成冰棍,他慌忙向晏凌保证:“绝不可能!” “阿凌,你看你这样子,其实你也没多生气,对不对?”萧凤卿嬉皮笑脸地往晏凌身边蹭:“可见你心中还是相信我对你忠贞不渝,不然你早把我打得连我母妃都认不出了。” 晏凌凉幽幽地晲着萧凤卿:“心态这么好,那不如我现在就把你打成猪头?” 萧凤卿贱兮兮的:“头可断,美貌不可损,我这张脸冠绝天下,你切莫做那等辣手摧花的事,当心雷公电母都看你不顺眼。” 两个人此时已经又到了楼梯口。 晏凌眼波微动,突然主动挽上萧凤卿的臂弯。 萧凤卿低头看去,那只莹润的柔夷嫩生生的。 “阿凌这是怕我跑了?” 晏凌一哂,脑袋靠在萧凤卿肩头:“嗯。” 萧凤卿偷笑,极其自如地环住了晏凌的腰。 下了楼梯,萧凤卿仍旧揽着晏凌。 如意坊认得萧凤卿的人不在少数,也有一些认识晏凌,可晏凌眼下换了男装,行止又故意模仿男子,除非对她特别熟悉,不然根本认不出来。 所以…… 当正厅中的客人亲眼目睹萧凤卿和一个姿容不俗的“男人”搂搂抱抱地走下来以后…… 那画面,很美,也惊世骇俗得令人不敢直视。 客人们心思各异地互相交换眼色,皆是一言难尽,连离霜的惊鸿舞都顾不得欣赏了。 眼见萧凤卿一脸陶醉地从厅门走过,在座的客人都油然生出五雷轰顶的感觉。 ——宁王做了断袖? 宁王竟有龙阳之好! 天啊,这可真太劲爆了! 第155章 再没男人如此待她 萧凤卿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留给了旁人多么惊悚的遐想,他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晏凌精心编造的温柔乡中。 因为晏凌给了他三分颜色,他又开始暗戳戳地酝酿今晚也许能得寸进尺地“开染坊”。 熟料,两人刚迈出如意坊的大门,晏凌便毫不眷念地松开了他的手臂,折扇摇开,她又恢复了风流倜傥的模样,引得路边女子频频回顾。 萧凤卿一怔,手肘处还留着晏凌的余温,他情不自禁抬手在那一处摩挲片刻,回想起晏凌方才的行为,还有坊内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立刻领悟了晏凌的用意。 “呵……”萧凤卿无奈失笑,凝视着晏凌秀挺的背影,语气宠溺:“真调皮。” 出门时细雨绵绵,这时已无风也无雨。 晏凌上了那辆青帷马车,晏瑶还在闷闷不乐,她随随扫了眼晏瑶:“有心上人了?” “不关你的事。”晏瑶赌气地背对着晏凌:“你不是处处都对萧凤卿言听计从?还管我做什么?用不着你假好心。” 晏凌叹了口气,想了想,温声道:“你如果真喜欢一个人,就不要总闹小孩子脾气。他比你大了那么多,你得像女人那样对待他,而不是经常和他闹矛盾,他是在找妻子,不是在养女儿,知道吗?” 晏瑶注视着车窗外的绚烂灯火,嘟着嘴,别扭道:“我才不听你说教,我自有法子得到我想要的,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没看到萧凤卿都见异思迁了吗?我听说王府的沈侧妃有孕了,你有时间操心我,还不如担心自己。” 话音刚落,车帘突然被一只手翻起,男人修长的身影扑入了晏凌的视线。 “我跟你姐姐的感情好得很,你一个小孩子该干嘛干嘛,别见缝插针地挑唆,你以为她像你这么幼稚,任凭你三言两语便对我生嫌隙?” 青帷马车空间逼仄狭小,萧凤卿一上来,空间被占据了大半,晏凌就只能挪到晏瑶身边。 萧凤卿不由分说地把晏凌抱过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晏凌惊呼:“你做什么?” “给这小丫头看一看我们究竟有多恩爱。”萧凤卿亲了亲晏凌的耳垂,双手收拢圈住晏凌的腰,得意地晲着晏瑶:“看见没?我们夫妻两情相悦,可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胡说八道些什么,少乱来。” 晏凌轻斥,挣扎着要起身,萧凤卿紧箍着她,拇指不露痕迹地在她腰窝里轻压旋转,她一颤,身体顿时像一枝春柳柔软地攀附在萧凤卿胸前。 萧凤卿抬眸瞥向晏瑶,笑道:“看到没有?你姐缠我缠得紧,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他的手指仍捏着晏凌的腰间软肉,不轻不重,漫不经心地抚弄着。 晏凌酥痒难耐,想挣开又无计可施,只能用那双水雾潋滟的凤眼横了他一眼:“不要脸。” 声音娇媚软糯,萧凤卿半身骨头都酥了。 晏瑶看着这一幕同样是,她没想到萧凤卿私底下与晏凌这么……这么缠绵缱绻。 听到晏凌小声骂萧凤卿,晏瑶也红脸跟着啐了口:“厚颜无耻!” 萧凤卿爱惜地抚摸着晏凌黑缎一般的长发,似笑非笑地睇着晏瑶:“这男人啊,十有八九都喜欢有女人味的女子,那些任性娇纵的小姑娘,他们是不感兴趣的。” “知道什么是女人味吗?瞧瞧你姐就懂了。”萧凤卿忽然勾起晏凌尖俏的下巴,桃花眼藏着细碎的深情:“既能遗世独立又能艳若桃李,既如世外仙姝高不可攀又似掌中美人我见犹怜,让男人既想呵护爱怜又想狠狠弄坏。” 夜明珠的微光投进了萧凤卿眼底,仿佛零碎的星辰浮沉,他昳丽的脸孔半明半暗,别样的勾人心弦,而他唇齿间吐露的话语撩人无比。 晏凌贝齿轻咬朱唇,羞赧地侧过了头,只露出半边绯如红玉的耳朵,隐在柔顺的黑发中。 晏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晏凌,都快看傻了! 鬼使神差的,她忆起了晏凌在如意坊说的那句“我的每一点,萧凤卿都非常喜欢”。 她本来还不以为意,现在倒是深信不疑。 这样的晏凌,连身为女子的她都不禁会怦然心动,更别提见色起意是本能的男人了。 萧凤卿在晏凌额头轻柔落下一吻,漫不经意地瞥着晏瑶:“你不是沈之沛的菜,甭费劲了,他不会看上你的,就算没有离霜,他也不可能喜欢你。” 这不留情面的话犹如一桶冷水把晏瑶浇了个透心凉,她倔强地扭过头:“我才不听你无的放矢,这马车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得同你姐姐一起,要不你坐我那马车去?” 晏瑶哼了一声,侧身看着车窗外的繁忙夜景。 灯火晃动不息,将她的眸色映得漆黑深浓。 山不就她她就就山。 萧凤卿径自靠在车壁上,垂眸注视着晏凌。 大抵是在晏瑶面前丢了脸,晏凌干脆装睡了,萧凤卿顿觉有趣,食指蘸了点茶水在她眉心写下一个无形的“猪”字。 晏凌睫毛一闪,咬唇往萧凤卿怀中一躲,双颊鼓起,娇惯又不满,嘟囔:“你给我滚蛋。” 萧凤卿笑笑,也不再闹晏凌了。 半柱香后,马车停在卫国公府门口。 晏瑶的心情收拾得很快,车子一停,她就蹦蹦跳跳地跃下车辕,小脑袋在门前张望一会儿,确定慕容妤夫妻还没回来,她一溜烟钻进了府里。 晏凌和萧凤卿都没下马车,她透过一线车帘看到晏瑶顽皮的样子,忍俊不禁。 “走吧,时辰还早,我们逛一逛。”萧凤卿叩响车壁,吩咐车夫:“去北城。” 晏凌狐疑地看着萧凤卿:“好端端的,又去逛什么?” 萧凤卿曲指刮了下晏凌的鼻子:“我马上就要去潭州,中途还得跑趟胶州,这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回京,咱们只剩两天的相处了,就不做点有意义的事?我们成亲这么久,也仅把臂同游过一次,不觉得遗憾吗?” 晏凌撇撇嘴,想到那次跟赤鹄游玩骊京却觉无趣的经历,终究没回绝萧凤卿。 …… 夜幕星河,商铺林立,街面人潮人海。 十里长街的灯火将热闹繁华的北城辉耀得亮如白昼,夜市星罗棋布地摆开了一排排小摊,或卖衣饰布料或卖美酒小吃,还有些在售卖做得精巧讨喜的小玩意儿。 晏凌置身其中,闻着扑面而来的烘烘热气与香味,一颗心犹如出笼的雀鸟,满身重担都在顷刻间卸下,眼底的光彩比平日愈加晶亮。 “阿凌,”萧凤卿的手里也有一把白玉折扇,他慢悠悠地打开折扇,含笑凝着晏凌秀美的侧脸:“你和我出来一起玩,是不是特别开心?” 晏凌眼波流转,街边华灯粲然的光辉落在她眸底,宛若星光变幻,她刻意压着唇角弧度,故作不在意:“我好歹在骊京也待了几个月,什么地方没去过?上次赤鹄还领着我去听戏了,所以你少臭美。” 萧凤卿温柔的眸光倏然转为锐利,别有深意地审视着晏凌,晏凌被他看的不自在,警惕道:“看我作甚?” “阿凌,你撒谎的时候一点也不可爱。”萧凤卿毫不客气地掐住晏凌的腮肉拧了拧,触手的肌肤吹弹可破,他不舍得太用力,做做样子便罢了手。 举目四望,夜市这一条长街望不到尽头,周遭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欢声笑语如影随形。 萧凤卿牵着晏凌在拥挤的人流中缓慢地往前走:“我听五城兵马司的同僚说,这月的北城来了几个胡人,他们表演的戏法非常好看。” 晏凌垂眼,眸子在萧凤卿的左手腕微微顿住,发现他依旧戴着自己做的那串绿松石手链,抿抿唇,心底漾开了一丝淡淡的甜。 大楚的民风相当开放,女子只要戴上帷帽也可以在夜间外出游玩,触目所及,街上有不少头戴帷帽的贵妇、小姐,甜腻的脂粉香在空气里漂浮弥散。 两人都着男装,相貌气度鹤立鸡群,一人秀逸脱俗,一人昳丽无双,惹得数颗芳心悄然倾慕。 迎面,一对身形窈窕的姐妹花携手走来,她们看到并肩同行的萧凤卿与晏凌,白纱下的水眸俱是目露惊艳,有志一同地走了过去。 萧凤卿虽牵住了晏凌的手,可他的袖口宽大,兼人群拥挤,隔得远了,根本看不清他们交缠的双手。 姐妹花互视一眼,各自掏出一块手帕,羞答答地递给他们,黄衣少女柔声道:“我姐妹二人对两位公子一见倾心,不知二位是何许人也,可有婚配?” 晏凌不由得愣住了。 粉衣少女亦含情脉脉地看着晏凌,将手帕朝前送了送,娇声道:“这位公子,小女……” 她到底没有黄衣少女的直爽,话还没说完就羞怯得满面通红。 晏凌哭笑不得,正想开口解释,眼前猛然阴影一黯,她只来得及看到萧凤卿蕴着笑意的眉眼,紧跟着,微启的唇瓣一暖,松柏清香随风拂面,带给她排山倒海的眩晕感。 众目睽睽之下,萧凤卿吻了她。 然而,没人觉得浪漫,反而纷纷投来了鄙夷的目光,盖因旁人眼中的他们皆是男子。 姐妹花盯着萧凤卿亲吻晏凌的画面,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摇摇欲坠,她们做梦都没想到,姿仪如此出众的两个男人,竟然是断袖! 身怀断袖之癖不藏着掖着就罢了,还公然在街上做出伤风败俗的事,简直是斯文败类! 半晌,萧凤卿放开晏凌,转身对姐妹花洒然一笑:“抱歉,正如二位姑娘所见,在下已心有所属,是以,我们只好辜负你们的一番美意了,还望两位姑娘莫要怪罪则个。” 粉衣少女立时掩面而逃,黄衣少女脸色不虞地训斥道:“看你们人模人样的,想不到居然还有分桃的癖好,真是有辱斯文!” “姑娘,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萧凤卿一本正经地反驳:“真爱从不分性别,更不该被歧视,小可原还认为姑娘出尘绝俗,没成想竟也是俗不可耐。” “神经病!”黄衣少女拂袖而去。 晏凌拿萧凤卿没有办法,一直憋着笑,此时无奈又好笑地嗔他:“你无不无聊?” 萧凤卿看着晏凌,戳戳她眉心,自己先朗声大笑起来:“我这剪烂桃花的方法是不是还挺清奇?” 晏凌没忍住,也“噗嗤”笑了出来,她凤眼弯成月牙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学到了。” 萧凤卿注视着她笑靥如花的模样,心中温软,索性俯身又在她泛开潮红的眼尾印上一吻。 晏凌窘迫地推开他,低声提醒:“别玩了,别人都在窃窃私语呢。” 萧凤卿环顾四周,果不其然,有不少轻蔑鄙视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笼罩着他们。 “怕什么,我们逛我们的。”萧凤卿全然不在意那些人异样的打量,拉着晏凌继续向前走。 路边有卖糖人的,金灿灿的糖汁浇淋在形状各异的模子上,待高热的糖汁冷却之后,取下的糖人好看又好吃,甜津津的。 萧凤卿瞅瞅晏凌,脚步一转,兀自去了那家卖糖人的摊位前。 晏凌跟着他,看他要买糖,遂揶揄道:“哟,你还爱吃糖?” 萧凤卿勾唇,幽深的眸光在晏凌身上定了一瞬,唇边漫开餍足的笑,意味深长道:“不,最甜的、最好的糖,我已经吃过了。” 不知怎的,对上萧凤卿别有深意的视线,晏凌忽然觉得脸好烫,她尴尬地撇开眼不再看他。 萧凤卿买了两只生肖糖人,晏凌同他各一只。 “阿凌比我小三岁,属羊的。”萧凤卿好整以暇地转动着自己那只老虎糖人,意有所指:“我们是不是缘分天注定?你瞧,咱两的生肖恰好能组成成语羊入虎口。” 他暧昧地冲晏凌眨眨眼:“入了好几次。” 晏凌立刻领会了萧凤卿的潜台词,她也不接话,趁萧凤卿不注意,抬起脚猛力地碾过他的脚尖,然后拿着糖人飞快地扎进人堆跑远了。 萧凤卿痛得趔趄,糖人掉到了地上。 “嗐,你这不讲理的小毒妇!”萧凤卿指着晏凌动如脱兔的身影大喊:“吃我的糖人还家暴我,你是要上天了吗?” 行人来来往往,他们望着怨夫上身的萧凤卿一脸莫名其妙,萧凤卿对其中一个挑着扁担卖香梨的老伯大吐苦水:“遵从父母之命娶了妻,想不到内子竟是泼妇一枚,气煞我也。” 他没有镜子,所以,看不到他在提起晏凌时,尽管语气埋怨,可自己的眼神有多柔软眷念。 老伯笑咧咧的,从篮子内挑出了两个最大的香梨递给萧凤卿,用不怎么地道的大楚官话道:“送你们小两口的,这梨子特别甜,公子消消火,吃了它,你们的日子肯定甜如蜜。” 也不晓得是哪句话触动了萧凤卿,他深邃的眼底划过一丝憧憬的涟漪。 接过梨子,他随手朝果篮抛了一块银锭:“不用找了。” 老伯连声道不用,但等他自篮子里找出那块银锭,再抬头,萧凤卿的人影已寻不见了。 …… 萧凤卿没费多大劲儿便找到了晏凌。 她通过萧凤卿的描述,径自去了胡人卖艺的地方,戏法的确特别精彩。可因为晏凌去的晚,前排的位置都被占光了。 晏凌个子不矮,但架不住看的人太多,一列列黑色脑门把她的视野都差不多填满了。 正想再换一处位置观看,身侧冷不丁响起了萧凤卿的声音:“真想看?” 晏凌对萧凤卿能这么快找到自己毫不意外,她看向右侧的一棵榕树,再侧眸瞥着他:“想。” 萧凤卿点点头,将手里的一只香梨递给她,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尚未开口,身体骤然一轻。 “诶……” 话音戛然而止,晏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萧凤卿竟然把她举起来,放到了自己的一侧肩膀上! 晏凌的脑海空白了一刹那,好半晌,直至接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她才讷讷道:“不用、不用……这个样子吧?我原意是让你送我去那棵大榕树上看来着。” 萧凤卿偏头,就着晏凌垂落的手,咬了一大口她手中吃了小半的糖人,含糊不清道:“啧,我这肩膀可比那破榕树值钱多了,你别不识货,乖乖待着。” 晏凌面露窘迫,低声抱怨:“这样太醒目太招摇了,你还是让我下来吧,再说了,即便我身轻如燕,你的肩膀也并非千斤顶呀。” 萧凤卿被晏凌气笑了:“你还身轻如燕?姑奶奶,你来王府之后称过体重吗?拜托你也要点脸,这肉都长纵向了,该长的不长,让我如何能过瘾?” “为了不压坏脆弱的你,我自己下去得了。”晏凌作势要从他肩膀跳下去。 萧凤卿一巴掌猝不及防地拍在她臀上:“安分点,你是想害我闪了腰吗?” 清脆的一声“啪”,成功吸引了部分人的目光,只见一个芝兰玉树的小郎君正坐在另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肩头,惊愕一霎,尔后窃笑着交头接耳,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他们的恶语。 沐浴着那些不安好意的眼光,晏凌自觉难堪,咬牙:“能不能别打我那儿?” 萧凤卿单手托着晏凌,桃花眼轻抬,街边灯影映在他面上,那双深眸流光飞舞:“阿凌不乖,该打,不过你若是叫我一声‘好夫君’,我便不招惹你了。” “想得美。”晏凌左耳进右耳出,定定神,自顾自地观赏戏法去了,萧凤卿人高马大的,这把她一托举起来,她的视野变得格外开阔。 看着看着,晏凌走神了。 男人的肩膀很宽阔,她坐着一点儿也不晃。 目之所及,唯有她是坐在萧凤卿肩上看的。 就算是那些小夫妻,夫君宁可出钱和前面的人换位置都不肯当着众人的面把妻子举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身高体魄不允许。 渐渐的,充满鄙弃的眼神绞了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投在晏凌身上,全来自于女子。 晏凌下意识垂眸,看向将她手里的糖人啃得所剩无几的萧凤卿,他对戏法俨然不感兴趣,看得漫不经心的,嘴边残留着一点糖渣。 察觉到晏凌的凝望,萧凤卿侧首,迎上了晏凌波光粼粼的双眸,他微愣,莞尔一笑。 那笑容,四分孩子气,五分顽劣,还有一分显而易见的宠爱,他整个人如同一块干净通透的水晶,褪去了所有的杂质沉色,清澈明朗得不可思议。 真的……太令人心动了。 身处沸反盈天的人海,晏凌却突然感觉天地都是静谧无声的,好像偌大的世界只余她与萧凤卿,心就像干涸沙岸被秋夜潮汐温柔轻覆,退潮后,最深处留下了五彩斑斓的贝壳。 她的视线太专注,太温存,饶是一向脸皮厚的萧凤卿都忽觉难为情起来,他徐徐正了脸色,轻咳:“我脸上有东西?” 晏凌淡淡一笑:“馋猫。” 说着,她没用绣帕,直接探手揩去了萧凤卿唇畔的糖渣。 无形之中,他们的关系似乎更加亲密和谐了。 萧凤卿的眼中有炽热与柔情一闪而逝,顺势啄了一下晏凌的手指。 他扬起下巴,睨向晏凌手里的香梨:“甜吗?” 晏凌对答如流:“你傻啊,你给我买的,能不甜?” 萧凤卿笑眯眯的:“那我咬一口。” 晏凌斜乜萧凤卿:“自己刚才不是吃完了吗?” 话虽如此,她还是把香梨送到了萧凤卿嘴边,看他吃的有滋有味,晏凌笑问:“甜不甜?” 萧凤卿凝眸睨着她:“你吃过的,能不甜吗?” 两个人会心一笑。 须臾,萧凤卿把晏凌托得更高了些,轻声问:“能看到吗?好看吗?” 晏凌眉眼带笑:“好看。” 她坐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了最美丽的风景,还有最高远纯净的夜空。 往后余生,红尘滚滚岁月鎏金,再没有一个男人像他一般待她,在数百人中央用自己全身的力气托举着她,让她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存在。 后来有人问晏凌:“萧凤卿心狠手辣、深不可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究竟喜欢他哪点?” 晏凌失神片刻,随即笑颜如花,眼里星光灼灼:“可我喜欢他,并非因为他是怎样的人啊。”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看完马戏团,萧凤卿带着晏凌尝了几样小食。 晏凌晚膳没用多少,胃口极好,她跟着萧凤卿辗转在不同风味的小吃摊,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一只等着主人投食的小松鼠,萧凤卿自己没吃什么,买来的全喂进了晏凌的肚子。 直至吃完外邦商贩卖出的水晶驼峰,晏凌苦着脸捂住自己圆乎乎的小腹:“回去吧,我吃撑了。” 萧凤卿的兴致难得这么高,以往的人生里,他从未有过这般轻松写意的时刻,总是别人费尽心思伺候讨好他,眼下轮到他殷勤小意地服侍晏凌,他不觉得抵触,反而乐在其中。 眼见晏凌确实被喂饱了,萧凤卿收好荷包,牵着晏凌往回走。 路过一家泥塑摊,萧凤卿眼波一闪,倏地顿下了步子。 晏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眸露兴味:“你今日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因为我有阿凌,所以我时刻童心未泯。” 萧凤卿勾住晏凌的小拇指,大步走到那个泥人摊前,木板上摆着很多五颜六色、栩栩如生的泥塑,看样子还蛮可爱的。 摆摊的是个老妪,见到萧凤卿与晏凌,也不在意他们的性别,连忙笑脸相迎:“二位是要买泥人吗?” 萧凤卿拿起那些大小不一的泥塑打量,并未掏钱买下来,他转眸扫了眼一头雾水的晏凌,忽道:“老婆婆,能不能按照我们的模样,捏两只现成的出来?” 老妪看一眼两人相扣的十指,笑呵呵的:“也行,是要捏你们的样子吗?” 萧凤卿颔首,晏凌却出声抗议:“无缘无故干嘛弄这些?怪怪的。” “老婆婆,不用理她,你赶紧给我们捏,得有个八九分的相似度才行。” 言罢,萧凤卿歪头凑近晏凌的耳畔,声音夹杂着笑意:“我马上要去潭州了,届时肯定是对阿凌日思夜想,捏个‘小阿凌’陪着我,也能慰藉一番相思之苦。” 男人的气音跑进耳朵,晏凌心口一缩,阵阵战栗使她面色酡红:“为何这般?都不像你了。” 萧凤卿正把玩着猪八戒泥人,闻言用它敲了晏凌的额头一下:“一个男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如果能为你变得不像他,你才该感到开心,不然有你哭的。” 晏凌咀嚼萧凤卿这话,好似有几分道理,又好似是无稽之谈。 不多时,两个泥人捏成形了,老妪恭敬地递给萧凤卿:“公子您瞧,像不像?” 两个泥人皆是浓缩版的萧凤卿、晏凌,无论衣饰或五官都惟妙惟肖,连萧凤卿腕上的手串还有晏凌手里折扇的花纹都纤毫毕现,生动极了。 萧凤卿拿起小人版的“晏凌”在晏凌脸颊边比对了片霎,满意地点头:“像。” 晏凌也好奇地拿过了比照着萧凤卿捏出来的泥人,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老婆婆手艺真绝。” 晏凌一开口,老妪就认出她是女儿身,当即笑着祝福他们:“两位瞧着比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还登对,一定能够白头偕老。” “承您老吉言。”萧凤卿黑眸晶亮,阔绰地给了老妪双倍的银子。 两人一路往回走。 晏凌饶有兴趣地转动着泥人:“王爷今日真是财神爷附身呀。” 萧凤卿将属于晏凌的泥人留给了自己,把自己那个送给晏凌:“好话谁不爱听?没听到老婆婆祝愿我们白头偕老?花点银子听吉祥话,我乐意。” 晏凌笑而不语。 也是到了多年以后,千帆过尽,萧凤卿才幡然醒悟,比起执子之手,更难实现的是与子偕老。 …… 晏凌上了马车就开始犯困。 萧凤卿主动让她的头枕上自己大腿,她今夜做男装打扮,满头青丝以一根烟青色的发带束起,他怕她睡得不舒服,等她闭眼以后,解开发带打散了她的头发。 顺滑的黑发铺满了萧凤卿的腿,散发着幽微的清香,令他心旷神怡。 晏凌呼吸均匀,萧凤卿靠着车壁也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目。 马车内的氛围实在太过温馨安谧,萧凤卿睡得很沉,因此最后是被白枫叫醒的。 “阿凌,到家了。”萧凤卿推醒晏凌:“回浮梦园再睡。” 晏凌悠悠醒转,迷蒙了一小会儿,她起身随萧凤卿出了车厢。 如以往的每一次,萧凤卿站在车辕边,伸手准备扶晏凌下车。 然而,就在晏凌的手伸出去的同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王府门口箭步跑下来。 “王爷!” 萧凤卿微微转身,手还等着迎接晏凌。 春袖提着裙裾疾步冲向萧凤卿,面色焦急惊惶:“王爷不好啦!月吟的毒又发作了!比以前的每一次都要厉害好多,她现在很痛苦,如果不是我们拦着,她都自己撞墙自绝了!” 萧凤卿勃然色变,那只手在晏凌的手几乎就要挨上他的瞬间,飞快地收了回去。 晏凌一愣,指尖触碰到不再是她习以为常的温度,而是若有似无的凉意。 潮湿冰冷的空气在指腹蔓延,一滴两滴透明的水珠砸落在她手背上,她茫然抬眼。 不知何时起,天,又下雨了。 方才见过的星星月亮统统消失了,那华星秋月的美景仿若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温月吟的病经过春袖的精心护理,这段时间其实已有起色,连筋脉都舒络了不少。 萧凤卿本还以为温月吟的病情能够得到有效控制,这些时日放心很多,谁知目下又听到她犯病的消息,一时间心急如焚,不免忽视了晏凌。 他抬起脚步,脚跟刚提起,猛然想到自己身处何处,想到自己身边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萧凤卿懊恼地闭闭眼,重新转身去面对晏凌。 晏凌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三千青丝在她身后被清风拂起,将她雪白的脸庞衬得略微空灵虚幻。 萧凤卿抿了抿唇,低声道:“月吟那边出事了,我得去看看,你自己先回浮梦园。” 晏凌的目光淡淡地凝定萧凤卿,他眼中的焦灼急切恁般明显,是他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迫切。 头顶的雨珠越来越重,晏凌只觉手背上的凉意渗透到了她心底。 “好。” 过了很久,又仿若仅一息,晏凌红唇轻启,吐出了一个最简短的音节。 第156章 袖中藏未必是心头月 只一个字,萧凤卿便觉察出晏凌异样的情绪,然而,救人如救火,半刻钟都耽搁不得。 萧凤卿深深睇一眼神色淡静的晏凌,没再留下只言片语,而是转过身,疾步奔进了王府。 他归心似箭,甚至都等不及白枫撑伞便一头投入渐渐斜飞的雨幕,地上的水洼溅湿了他的袍摆,素来爱洁的人却全然无暇顾及。 晏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纤睫沾上了雨水。 赤鹄瞥着异常安静的晏凌,抿抿唇,打开一把竹伞撑在晏凌头上,她转眸,眸色波澜不惊。 “王妃,属下先送您回浮梦园。” 晏凌淡然点头,垂眸,面色如常地下了马车。 赤鹄将竹伞举到晏凌的头顶,许是晏凌实在太过沉默了,赤鹄沉吟片刻,解释道:“王妃,月吟姑娘对王爷有救命之恩,她为王爷中了剧毒,直到现在还没彻底拔除余毒,所以……王爷对她难免上心些,并非存心忽略您。” 温月吟的真实身份,没有一人向晏凌提起过。 赤鹄只择取了其中一面告诉晏凌,他总觉得晏凌或许已经意识到月吟对萧凤卿的特殊,同时,他又隐约不希望晏凌为此郁结。 晏凌的脑海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萧凤卿因为璇玑钗多次夜闯回雁峰的事,一时间,内心竟是五味杂陈。 璇玑钗……兴许能救两个人吧。 她倏然低笑一声。 “我知道了。” 赤鹄看向晏凌,她神情淡淡,眉眼并未舒展。 晏凌跨进了王府的门槛,她步伐略快,披散的青丝在背后折射出黑珍珠一般的光泽。 赤鹄紧随其后,竹伞微微倾斜,替晏凌挡住了肆虐的雨水,饶是如此,晏凌的袍摆仍湿了。 晏凌默不作声地走到垂花门边,不经意抬眸,双足便像被钉在了地面,再也挪不动。 王府的前后院由一道垂花门隔开,北侧是浮梦园,东侧是蔷薇苑及其他妾室的院子,西侧则有座春花秋月四女居住的院落,四季小榭。 夜雨潇潇,灯火通明。 此刻,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自四季小榭的方向快步而来,当先一人紫衣矜贵,一贯淡定从容的俊颜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焦虑不安。 身旁的春袖亦步亦趋替他撑着伞,他却把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伞外,只一心护着怀中人。 他们都站在同一水平线,但,他没有看到她。 晏凌纹丝不动地立定原地,面容依然平静。 雨丝贴在她的睫毛处,冰凉凉的。 分明是初秋,雨势却顷刻间呈现出了夏季的狂烈,须臾,墙角繁盛的一串红便被大雨打歪窈窕身姿,像迟暮的美人终耐不住岁月蹉跎。 温月吟昏迷不醒,浑身是血地躺在了萧凤卿怀里,萧凤卿这次当真是被她吓着了。 几年了,萧凤卿不曾见过温月吟毒性发作得这么厉害,若非他及时赶到用内力暂时压制她体内的毒,她恐怕真就从窗口跳下去了。 四季小榭不利于给温月吟疗伤,萧凤卿当即便决定带她回洗砚堂驱毒。 这一路上,他都抱着她,时刻关注她是否清醒过来了,随时提防她又会因剧痛自残。 风雨交加,萧凤卿只顾着赶紧去洗砚堂,怀内的温月吟无意识地发出了痛吟,眼见她马上就要苏醒,他大步流星地朝洗砚堂跑去。 拐弯时,萧凤卿的心脏突然莫名一揪。 仿佛是某种诡妙的心灵感应,他抬头,本能地朝垂花门望过去,然后,双脚便犹如灌了铅,沉得他再也提不起来。 瑟瑟冷雨仿佛化作一团团湿黏的棉絮堵在了萧凤卿的喉咙,他盯着那道熟悉入骨的倩影,半晌都无法言语。 两人相对而立,隔着不超过五丈的距离。 可是,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横亘其间。 在萧凤卿终于抬眸发现晏凌的那一瞬,晏凌弯了弯唇,嘴角的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仍然披着头发,发丝依稀能沁出雨滴,凉凉秋雨似乎扑进了她眼底,清凌凌的。 晏凌的身后是被疾风骤雨打落的一串红,那娇弱的花儿白日还绚烂如画,只不过是夜间承一场寻常风雨,便尽数凋零成满地纷乱。 世上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碎。 就像他们,一柱香以前还在夜市百般缱绻,可眼下,她站在不远的地方,镇定自若地看着他怀抱另一个女子从她面前旁若无人地经过。 那双曾盛满她身影的桃花眼,已看不到她了。 依照彼此模样捏出来的泥人儿还在各自贴身的袖袋中收藏着,但袖中藏也未必是心头月。 过往甜蜜都变成一根尖刺,刺得她心灰意冷。 晏凌轻轻叹息,敛眸,若无其事地走向北侧。 赤鹄抿唇看了一眼脸色僵硬的萧凤卿,跟着晏凌走了,从始至终,他都帮晏凌撑着伞。 萧凤卿一动不动,仿若被镶嵌在了雨帘下。 他目送晏凌缓步走过花坛,有无数次想出口喊她的名字,可纵使是千言万语也不敌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金线绣祥云纹的黑靴进了水。 寒凉的感觉渗透裤脚,如同血蛭在吸食。 温月吟痛苦的呻吟拉回萧凤卿游离的思绪。 “王爷,月吟小姐不能再等了!” 仲雷不满地提醒萧凤卿。 萧凤卿眼底的冷光直直落在仲雷脸上,仲雷一震,立刻垂下眼,不敢再多言。 萧凤卿低眸看看温月吟,眸中掠过一丝复杂,转向洗砚堂,大步而去。 …… 赤鹄送晏凌到了浮梦园门口。 绿荞几人尚未出来迎接,大概是听门房说了晏凌和萧凤卿一起回来的,她们以为晏凌会被萧凤卿送回浮梦园,所以不欲出面惊扰。 “王妃,这把伞您拿着吧。” 赤鹄将竹伞递给晏凌:“秋雨一场寒,免得淋了雨着凉。” 晏凌看了眼赤鹄被打湿的肩膀:“不用,这伞你拿去用吧,这儿离洗砚堂还有一段路,我跑几步就能进明曦堂,你比我更需要它。” 赤鹄一愣,随后微微一笑:“属下不碍事,还是您拿着吧,您是千金之躯,属下只是暗卫,一点雨难不倒我的。” 见状,晏凌也不再推拒,她欣然接过竹伞,温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然是暗卫,也不必太不把自己当回事,谢谢你的伞。” 赤鹄顿了顿,看着晏凌秾艳合度的脸孔,粲然弯眸:“属下多谢王妃体恤。” 风灯流转,夜阑人静,暗色的光影打在赤鹄俊逸的面上,晏凌有刹那失神,随后又收拢杂念轻步走进了明曦堂。 赤鹄伫立门口,晏凌姣好的清姿被一簇簇繁茂的美人蕉掩映,渐行渐远。 他垂头,想到晏凌方才所言,神思瞬间飘到了不知何处。 他其实不算北境人,是萧胤麾下的一对夫妇收养了他,他的名字也不叫赤鹄。 他不晓得自己从何而来,因为去到北境,他的脑海便是一片空白,白云苍狗,这些年,他一直都没能恢复自己失去的记忆。 逍遥自在地活了二十几年,他早放弃了寻找身世的想法,若不是晏凌忽然提及,他都险些忘了自己或许还有生身父母健在。 敛回心神,赤鹄又遥遥瞥了眼明曦堂。 晏凌已经进屋了,柔美的影子倒映在槅扇的高璃纸上,朦朦胧胧,似雾里看花。 赤鹄勾勾唇,转身踏进雨中。 “王妃,王爷呢?”绿荞服侍晏凌换下湿衣,为她捧来在香笼上熏过的衣物:“门房有人过来传话,说您与王爷一块儿,怎么也不见王爷人?他也该同你一起来浮梦园才对。” 晏凌眸光一闪,穿衣的动作不禁一滞。 萧凤卿此时在做什么? 眼前浮光掠影地晃过了萧凤卿对温月吟呵护备至的画面,她觉得胸口有团火,烧得慌。 他当然不可能陪在她身边,因为……还有别的女人比她更需要他。 “王妃?”绿荞伸手在晏凌眼前招了招。 晏凌失笑:“你之前不是挺讨厌他的?” 绿荞顿时想到晏凌上次差点被萧凤卿硬来的梗儿,她抿抿嘴:“那是两码事,王爷最近都没怎么在王府待,就算人在王府,也很少留宿浮梦园,蔷薇苑那位可时刻盯紧着呢。” 晏凌不喜欢听这些后宅的琐事,她揉揉自己的额头:“头疼,你去给我燃点冰片提神。” “这都要睡了还燃冰片?” 晏凌语气疲惫:“快去。” 绿荞本来还打算再问问晏瑶的情况,见此情景,也不好再多问,又打量晏凌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忙退下去给香炉换冰片了。 …… 丑时过半,明曦堂的火烛只留了一盏。 这场疾风骤雨过后,温度又低了几分。 晏凌徐步在室内,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一人沿着屋子的角角落落游走,她提着灯铃,一盏一盏盖灭跳跃的灯火,面容沉寂,身影孑然。 赖以生存的空气被无情剥夺,明亮的火焰在灯铃的挤压下折腰沉睡,满室渐陷黑暗。 萧凤卿始终没回来,想必不会再出现。 晏凌放下灯铃,缓缓走到梳妆台边。 桂嬷嬷进门,一眼便看到了地上那道清瘦秀挺的剪影,暗淡光线下,宛如静止。 “王妃,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桂嬷嬷近前,拿过屏风上搭着的披风,疼爱地披在晏凌身上:“别老熬夜,对身体不好。” 晏凌坐在梳妆台前,手执一柄桃木梳缓慢地梳理过青丝,闻言,淡淡一笑:“睡不着呢。” 她穿着霜色的寝衣,赤足,粉白圆润的脚趾头踩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秀巧又可爱。 “好好的,怎么会睡不着?”桂嬷嬷嗔怪,目光划过晏凌的梳妆台,顿时愣住了。 晏凌的身前摆了几样东西,碧玉菡萏发簪,半圆形的玉珏,还有那个属于萧凤卿的泥人儿,全是与萧凤卿有关的。 然则真正令桂嬷嬷心惊的,是一把明显有些年头的牛角梳。 “这……”桂嬷嬷捡起了那把牛角梳,诧异道:“王妃,您可是想念苏姨娘了?” 牛角梳是苏眠的遗物,晏凌从小都戴在身边,但是她并不常拿出来看。 晏凌不置可否,眸子定在牛角梳上,出神了一瞬,忽道:“这牛角梳是我父亲送姨娘的?” 听晏凌提到苏眠,桂嬷嬷叹息道:“正是。” “有一年乞巧节,你姨娘央着你父亲去游玩,后来看中了这梳子,你父亲便赠予了她,也不是多值钱的物件儿,你姨娘却视若珍宝。” 晏凌眼睫微动,不予置评。 牛角梳的背面用刀刻了一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是女子的笔迹。 晏凌平日不太爱探听苏眠和晏衡与慕容妤的纠葛,今晚倒是突然来了兴致:“能同我说说他们的事吗?” 桂嬷嬷一怔,苍老双眸仔仔细细端量着晏凌,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点了点头。 “你姨娘的父亲旧时是国公爷的部下,恰好又对慕容老伯爷有恩情,得知慕容家有意给卫国公夫人找个女子固宠的消息,你姨娘苏眠就毛遂自荐了。” 桂嬷嬷是孙家的陪房,苏眠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她随同苏眠进卫国公府,见证了苏眠所有的挣扎,而今时过境迁旧事重提,她依旧唏嘘不已。 “苏眠很早便倾心你父亲,可惜卫国公只爱慕国公夫人,当年甫一拿下武状元的名头,他就迫不及待向慕容家提亲。这事儿当初还轰动了满骊京,毕竟国公夫人生来就有眼疾,年芳十七还待字闺中。” “由此可见,父亲的确对国公夫人是真心的,否则也不会主动求娶。”晏凌蹙眉:“既如此,慕容家为何还要准备媵妾?” “慕容家的行为其实也不难费解,国公夫人的残疾是他们全家人心里的一道坎儿,你父亲当年子承父业,扬名立万指日可待,国公府一旦跟伯府联姻,伯府自然也能受益匪浅。” 桂嬷嬷苦笑:“可惜老伯爷夫妻就爱杞人忧天,他们担忧国公夫人留不住国公的心,从而使得伯府也失去沾光的机会,就想出送媵妾的办法。苏眠与两边都颇有渊源,伯爷两口子觉得她好拿捏,加上她自愿做妾,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晏凌讽刺地笑笑:“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姨娘抬进国公府,不但没能帮慕容妤固宠,反而养大了心,最后还害人害己,如果没有这茬,她跟晏瑄都不会死。” 桂嬷嬷心有戚戚:“你姨娘也算是玲珑剔透的人,谁知一遇到这男女之间的事就钻了牛角尖,昔日她告诉我,女子但凡爱上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人,不疯魔不成活。” “老奴当时就觉得你姨娘在死胡同出不来了,现在回忆,伯爷他们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想出这种馊主意笼络人心。苏眠对你父亲的执念极深,宁可被你外祖母赶出家门也要给国公做妾,所以苏眠的死讯传到孙家之后,老夫人当场气急攻心晕倒了。” 晏凌定睛望着牛角梳,神思飘忽了片霎,淡声问道:“父亲真的半点不喜欢我姨娘?” 桂嬷嬷颇觉意外地看了一眼晏凌,刚想拿话搪塞,便见晏凌倏然抬起清凉的双眼凝住她。 “我小时候,在张府听过几句闲话,他们说,我是姨娘和父亲被下药后才得来的产物。” 桂嬷嬷大惊失色,唇瓣抖动了半晌,欲言又止:“王妃……这起子腌臜话您别放心上。” 晏凌又笑了笑,笑声微哑:“看来是真的呀,怪不得慕容妤那么恨姨娘还有我。” “苏眠是无辜的。”桂嬷嬷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是国公夫人给他们下了药,国公爷并不愿意纳妾,因此苏眠最初进门那几天都是独守空房,也就后来国公夫人添了把柴……” 晏凌更觉嘲讽,她冷淡地撇撇唇:“本来我还有点同情她瞎了眼,没想到,她不仅眼瞎,连心都瞎了,把自己的丈夫药倒送到别的女人床上,她这份贤良大度本末倒置了。” 桂嬷嬷感觉晏凌今夜的情绪不太对劲儿,她环顾四周,疑惑道:“王爷还没回来?” 转而恍然大悟:“你深夜未眠,是在等王爷?” 桂嬷嬷笑得合不拢嘴,随即严肃道:“小夫妻感情再好也不能熬夜等他,还是身体要紧。” 晏凌的脸色更冷了,其声淡淡:“他有公务。” 说完,晏凌看向桂嬷嬷,缓声道:“嬷嬷快去睡吧,不要陪着我了,我再坐坐就休息。” 桂嬷嬷又劝了几句,见晏凌坐着不动,她只好回了自己屋子。 临出门前,她不禁转头再度瞥向晏凌,却见她正半垂着眼帘用苏眠的牛角梳子梳发,脊梁挺得笔直,神情冷漠,铜镜照出她年轻皎洁的面庞,无端透出了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凄清。 桂嬷嬷心头一酸,趁着眼眶还没有掉出泪珠赶忙离开。 晏凌面无表情地把桌上放着的东西都收纳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妆奁盒,最后,把平淡无奇的牛角梳压在了最底下。 盖上盒盖,晏凌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了片刻,她的眼神逐渐坚定,喃喃:“我不会步你的后尘,苏眠。” 自打晏凌懂事起,她对苏眠的感情就不能单纯地一概而论,她渴望母爱,可她却理解不了苏眠的抉择。 因为爱晏衡,舍弃尊严,甚至舍弃了道义人性,这种偏激爱情的结局,只能是自取灭亡。 男女情爱,应该是能够带给双方欢愉幸福的,倘若心悦一个人,便要为他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她宁愿自己一开始就从未拥有过。 不疯魔,不成活吗? 晏凌的眸色寒冽如雪,一字一顿: “苏眠,我绝不会做你那样的女人。” 第157章 别的女人咬了他 洗砚堂,众人面色凝重。 听着内室里不间断地响起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仲雷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青筋暴露。 赤鹄走进密室的时候,恰好听到温月吟歇斯底里的乞求——“君御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他敛去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稳步走到白枫身边,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白枫偷偷瞄了眼满面焦灼的仲雷,压着嗓音道:“这次的毒发作得比以往都要厉害,王爷的内力都快镇不住了,全靠春袖在里头施针。” 赤鹄目露疑惑:“不是说春袖已经在试药了吗?为何到现在还不见成果?” 话音落地,全副心神都在温月吟身上的仲雷忽然硬邦邦地接腔:“那女暗卫的体质并不适合做药人,所以春袖这些时日的心血都前功尽弃了,她还得重新挑人。” 赤鹄惊愕抬眸:“原来这么复杂讲究的?” 天地良心,他说这话纯粹是表达下自己的惊讶,并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然而,他此刻的语气不咸不淡,听在仲雷耳里便俨然是隔岸观火。 “不然呢?”仲雷压抑了一晚上,此刻被赤鹄引开了话匣子,就再也收不住一泻千里的情绪:“明明少主此前答应了让晏凌帮月吟小姐试药,熟料龙舌草好不容易采来,他却又临时变卦,为了晏凌那个女人,少主置月吟小姐的生死于不顾,他这么做,对得起温家上下吗?” 此言一出,在场者都齐齐变了脸色。 花腰下意识瞥向内室,萧凤卿的耳力绝佳,毋庸置疑,他肯定都听见了。 眼下没现身,估计在运功替温月吟疗伤。 白枫皱眉劝说:“月吟小姐的事,我们大家都很着急,既然王爷不愿,何苦逼他?这不是已经在寻找合适的人选救月吟小姐了?你这么急躁,对月吟小姐的病情毫无益处。” 仲雷坚持己见:“晏凌早晚都是要死的,少主有什么下不去手?我看他现在就是被那妖女迷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他最近和晏凌脚打得火热,你们也并非没看见,再这样发展下去,北境的仇还报不报?晏云裳还杀不杀?焉知少主届时不会因为妖女而放过我们的仇人?” 字字句句,诛心至极。 “呵。”赤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眉眼跟萧凤卿些微相似,盯着仲雷的时候,眸含讥诮:“说得倒冠冕堂皇,其实你心里想什么,咱们大家门儿清,你不就是心疼温月吟跟你妹子受了委屈?” 仲雷哑然了一瞬,随后扬声道:“我们兄妹二人这些年为少主两肋插刀,她拿不出好脸色对待仇家之女,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少主却因此把她禁闭在了墨阁,换做你们,难道不寒心?” “仲雷,你逾矩了。”赤鹄沉声道:“我们既然是王爷的手下,就要学会服从他,他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早日讨回北境那笔血债,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私心,那就应该多考虑王爷的感受,事事以王爷为先,而不是一再用仇恨绑架他的意志。” “刀剑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仲雷冷笑,愤然望向赤鹄:“你根本就不是北境人,你当然说的轻巧,你的养父养母并没有抚养你多久,你对他们感情淡薄也是人之常情,这些年你假冒王爷享受了不少富贵日子,当年那股要对仇敌啖肉饮血的狠劲早被消磨殆尽。” 赤鹄面色骤冷,正欲驳斥,余光忽然扫到萧凤卿负手从内室出来,他连忙退后两步躬身行礼。 萧凤卿不疾不徐地走到仲雷面前,眼似刀锋:“本王从不知原来你对本王的怨念这般大。” 他刚运转过内功,鬓角微湿,一双阒黑的眸子像十里冰封的雪原,直直盯着仲雷。 仲雷心中一咯噔,觉得那雪原被风扬起的棱絮都悉数袭向了自己脸孔,皮肉疼得紧。 “属下并不敢怨怼王爷,只是……”仲雷微垂眼帘,踌躇片刻,终究说出了自己早就想说的话:“只是王爷最近似乎有些被外物所干扰,忘记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属下跟随了王爷多年,几乎是陪着王爷从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属下不愿看到王爷止步于最不该止步的地方。” 这颇为推心置腹的铿锵之言并未令萧凤卿有多动容,他似笑非笑:“你非要本王杀了晏凌?” 男人的声音低沉森冷,使人不寒而栗。 可仲雷偏生抬起了头,他直视着萧凤卿淬了冰的眼眸:“王爷,她本来就该死,若非您一再袒护,她早就下阎罗殿了。” 四目相对,有无形的火花在迸溅。 白枫左看看右看看,赤鹄跟花腰都是一派淡定自如,于是他也打消了做和事佬的念头。 萧凤卿冷眼睇着仲雷,素来多情的桃花眼宛如刮骨钢刀:“阎王见了本王都得叫爷爷,本王不愿意放手的人,阎王也好,天皇也罢,谁都别想从我手中抢人,你如果不信,倒可以试试。” 仲雷紧攥着腰间的长刀,骨节隐隐发白,咬牙道:“王爷,您忘了沈淑妃的期望吗?” “这用不着你来提醒本王,你真正的主子是本王的母妃,看在母妃的情面上,本王容忍你很久了。”萧凤卿的面容沉冷森寒:“仲雷,本王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打晏凌的主意。” 仲雷怒气填胸,紧盯着萧凤卿半晌未语,他倏地抬手指向里间,心火让他的声调微微颤抖:“王爷如此护着那妖女,着实使属下感动,但王爷是不是还记得您的未婚妻叫温月吟?此时此地,为您去了半条命的温月吟就躺在里头生不如死,您当着她的面毫不掩饰对晏凌的偏袒,这不是在戳她心窝子吗?您把她置于何地?” 萧凤卿淡漠扬眸,面色平静无波:“你很关心她,那不如自己进去亲口问问?不必顾忌本王,本王现在就能给你腾出位置。” 仲雷再次被萧凤卿震住,涨红的面庞立时煞白一片。 蛇打七寸,要说萧凤卿究竟有多狠,光从这轻描淡写的吐字就能窥见冰山一角。 他明知温月吟心里没仲雷的位置,也明知仲雷爱慕温月吟,可他随随便便就把事情捅破了,日后,仲雷看到温月吟只会觉得无地自容,就算有再多的怨气也没了立场借题发挥。 至于萧凤卿本人,他不爱温月吟,所以并不在乎仲雷能否打动她。 如果今天仲雷是为晏凌兴师问罪,恐怕萧凤卿都不会让他走出这扇门。 饶是向来不喜欢温月吟的花腰都为此感到心悸,倾心这样的男人,温月吟注定要吃尽苦头。 唯有晏凌在萧凤卿身侧,萧凤卿才像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正常人,而非理智冷酷的机器。 方才还身姿挺拔的仲雷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他难堪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萧凤卿冷漠地移开眼,睨向赤鹄,淡声道:“本王不日将启程去潭州,王府的事务便都全权交给你,你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赤鹄连声保证:“知道,属下一定幸不辱命。” 顿了顿,赤鹄又补充:“属下会保护好王妃,也会谨守自己的本分,还请王爷放心。” 话一出口,面面相窥。 迟钝如白枫都明白了萧凤卿为何选择带走仲雷反而留下行事机敏的赤鹄,他是害怕沈淑妃或者其他人会趁他不在而加害晏凌,赤鹄头脑灵活颇有手段,碰到危险亦能帮晏凌解困。 …… 萧凤卿回到内室的时候,春袖已经帮温月吟施针完了。 内外两室只相隔一道八幅黄梨木屏风,适才外头的争论,她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春袖担忧地看了眼闭目假寐的温月吟,给萧凤卿施礼过后退了出去。 临走前,春袖的目光落在萧凤卿被宽袖挡住的手腕上:“王爷,需要奴婢给您包扎吗?” 萧凤卿不知想起什么,眸光流淌过一阵细碎的暗芒,他摇头:“这儿不用你了。” 春袖转身欲走,萧凤卿又蓦然出声叫住了她。 “这次去墨阁,认真挑一个适合炼药的,不要再出差错了。” 他形容冷峻,锐利的目光有着让人无所遁形的威压。 春袖不禁垂首,嗫嚅着应下。 内室寂静,只剩下萧凤卿跟温月吟两人。 萧凤卿在榻边撩袍落座,他垂眼打量着温月吟。 少女面白如纸,气若游丝,一头黑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嘴唇因为剧烈的万虫蚀骨之痛而咬破了皮,血痕宛然,她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犹如一只破败的布娃娃,安静乖巧的不像话。 温月吟闭着眼,察觉到萧凤卿意味不明的视线,她弯唇,勾起一丝苍白的笑:“你不去晏凌那儿瞧瞧?以她的聪慧,估计都差不多猜到我们的关系了吧。” 萧凤卿眸光轻凝,冷淡地睇着温月吟:“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温月吟点点头,虽然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依旧是温顺可人的。 “故事里,那个小男孩之所以被狼吃掉,是因为村民都不相信他,不再救他,可是君御……”温月吟缓慢地睁开那双血丝满布的眼,唇畔的梨涡带着得意:“你不会,不管我骗你多少次,你都会过来救我,就算我和晏凌同时掉进水里,你最先捞起来的人肯定也是我。” 闻言,萧凤卿不怒反笑:“你看准了我对你心头有愧丢不开你?” 温月吟的嘴角又浮现了渺渺笑意,她定眸凝望着萧凤卿:“君御,你上次说你不喜欢我,我接受不了,可我现在能接受了,你让我当你的皇后吧,这不是你一早就向我许下的承诺吗?” 萧凤卿不辨息怒地睨着温月吟。 温月吟也不计较他的沉默,双眼定在他冰雪蕴藉的脸庞上:“我自小就盼着嫁给你,从我懂事起,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是我未来的夫婿,就连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君御,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你被晏云裳刁难,在未央宫门前罚跪,她勒令宫人们都不许给你饭吃。淑妃急得直掉泪,我也怕你饿,悄悄揣着一只苹果过去找你,中途碰到了一条狗,它抢我手里的苹果,我不肯给,结果那条狗就咬伤了我。” 说完,温月吟费力地卷起自己的袖口,她把自己洁白的手臂伸到萧凤卿眼前,他淡淡垂眼,少女的手肘处赫然是一排犬齿撕咬后留下的伤痕,呈现不规则的曲形。 当年温月吟撞见的那条狗十分凶悍,她本来是非常喜欢小动物的人,可自那以后,她看到狗就会害怕,萧凤卿至今都不敢想象,一个几岁的小姑娘,到底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去对抗恶犬,而她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那颗送给他的苹果。 “你看到我被狗咬伤了,从来不落泪的你,居然哭了。”忆起往事,温月吟的表情很柔和,她勉强笑笑,眼角却有泪水蜿蜒流下:“你当时紧紧抱住了我,你说会一辈子对我好,把那颗被狗咬了一半的苹果都吃光了,你还说,今生今世祸福与共,你都忘了吗?全忘了吗?” “君御,十多年了,关于我们的点点滴滴,我都铭记于心。尽管你从来不说,但我却总以为你同我一样,盼着我们长相厮守的那一天能早日到来,我那般喜欢你,那般想做你的新娘,可到头来……在我做的美梦即将成真时,你亲手叫醒了我,多残忍。” 温月吟拉过萧凤卿的右手,他的掌心无意识摊开,承接了她苦涩的热泪。 她突然慌乱地把那些泪珠擦干净,唯恐自己让萧凤卿皱一下眉头,只因他有洁癖。 萧凤卿止住温月吟的动作:“你现在身体很不好,不能太激动,躺下休息吧。” 温月吟笑容哀伤:“你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我故意让自己毒性发作,故意不配合春袖治伤,以致于你在晏凌面前为我心神大乱露出马脚,你恨我了?” 萧凤卿眼波一敛,脸色平淡:“并无此事,我不过是不希望你为我变得满腹算计。” “月吟,我上回已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过,”萧凤卿顿住,眉峰微拢,想到温月吟投怀送抱那夜的情景,他尽量用和缓的态度复述当日结论:“如果你觉得难以承受,不妨解除婚约。” 那晚,温月吟在山庄诉衷肠,执意要与晏凌比个高低,面对她一再的追问,萧凤卿首次对她失了耐心,解除婚约的话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出了口,而他彼时也不觉得后悔。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萧凤卿骤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把那一纸婚约当做了自己的枷锁。 萧凤卿空前地认同花腰对自己的评价:渣男。 无论对晏凌抑或对温月吟,他确实渣得一言难尽。 温月吟雪白的脸孔越发透白,固执地摇摇头:“从我出生起,我就是你的妻子,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事实,你也不行,我为了你一再退让迁就,你连我这么多年的念想都要无情剥夺?” 萧凤卿不答,径自起身,温月吟倾身拽住他的手腕,袖口浮动,隐见一圈渗血的齿痕。 毒性发作时,全身都仿佛被万千长着利齿的虫蚁啃噬,她痛得几欲自尽,这种非人的折磨在萧凤卿运功逼毒之际达到了顶峰,忍无可忍之下,温月吟在萧凤卿的腕部咬出了血口。 力度之深,连她自己都觉骇然。 目下再静心回想,温月吟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要在萧凤卿的身上留下这种东西。 大概……也是想做给晏凌看。 “君御,我是月吟,是与你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温月吟啊!你不要放弃我!”温月吟哽咽,眸底漾起了清澈的水色:“晏凌嫁进宁王府以后,我从没有真正害过她,为了你的大局着想,即便我再怎么介怀,我都不曾做过半分会损害到你利益的事,更不曾拿温家十多口人的性命以恩挟报,这不也是你一直包容我的原因吗?君御,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能把我往外推,你若喜欢晏凌,我也能不干涉你,只要你别让她留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计较。” 萧凤卿垂眸看向温月吟,少女声泪俱下,神情决绝。 相伴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跟前如此狼狈。 他徐徐叹了口气,弯身,并没有如温月吟所期待的去抱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头:“早点休息,这种傻事以后真的不要再做了。” 温月吟捏了捏萧凤卿的手腕,脸颊依恋地贴上他的腰,惨然一笑:“痛吗?当我在你怀里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你与晏凌痴缠不休的场景,我的心比这要痛上无数倍,分明我们近在咫尺,可我反而成了那个插足你们之间的人,我因此觉得耻辱,也更加痛楚不堪。君御,何时你也能为我痛上这么一回?” 萧凤卿的双手垂落,内心毫无波澜,直到温月吟哭声渐收,他才轻柔地握住她的肩膀:“春袖会帮你重新寻找能替你试药的人,你这段时日好好调养身体,璇玑钗的下落,我也会加派人手搜寻。” 他转身,衣袖再次被压住。 温月吟仍旧牵着萧凤卿的袖子,她抬起光影纷乱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萧凤卿:“君御,你真的不会和晏凌在一起吗?” 萧凤卿水波不兴的神色终于泛起丝丝涟漪:“她不会。” 扔下这句话,萧凤卿举步离开了密室。 第158章 我嫌你脏 持续大半宿的秋雨终于停歇。 云朵慢悠悠地飘来,遮住了悬在夜空的一轮银白圆月,水银般的光芒透过云翳泄露丝缕,照亮烛火都找不到的角落,散发着零星微白。 萧凤卿离开了洗砚堂,在门前略微站一会儿,便径直朝浮梦园的方向阔步而去。 他被温月吟咬伤的手已经止了血,疼痛鲜明,但他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始终是淡淡的。 走到浮梦园的四季花园,萧凤卿忽然驻足。 他长身玉立,俊美的面容被风灯的灯芒一分为二,半明半昧,唯独一双星眸似寒星跃动。 沉吟半晌,萧凤卿突然抬起左手,缓慢又坚定地按压在右手腕的牙印处,一阵钻心的疼痛之后,止血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皮开肉绽。 萧凤卿却兀自笑了笑,眼底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犹如两簇点燃黑夜的萤火。 他继续迈步,脚步沉稳悠闲,不疾不徐地走到明曦堂前,出乎意料,她屋里还留着一盏灯。 留灯,就代表在等待。 原本他还以为她肯定不会想再见到他。 没想到…… 萧凤卿方才还略有郁卒的眉眼彻底舒展开,宛若被一层层彩墨精心描画过,眉梢眼角都神采奕奕。 谁说冰块捂不热? 这不就成了吗? 萧凤卿顿时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虽然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是饮鸩止渴,可泛着甜味的毒药本就让人上瘾。 仲雷斥责他疯了,萧凤卿无不自暴自弃地想:或许我的确是疯了,从冷眼睥睨世间的神祇到沾染人间烟火的凡夫,哪怕明知这个女人不属于自己,都疯了似的想要占有。 萧凤卿没去敲晏凌的房门,而是踩着月光转身走近了樟树下,他背靠着树干,幽邃的目光落在那扇映着晏凌剪影的双花门上。 婆娑树影在一圈圈温柔无比的月辉中徜徉,他鼻翼微动,嗅到了清新怡人的花香。 萧凤卿隔着一条回廊专注地凝视晏凌的身影,她应该正看书,大抵还顺便会发呆,因为她的影子很久很久才会在烛影中晃一下。 萧凤卿伸指在虚空描摹她的身姿,把这个人的轮廓一点一点刻进脑海。 幸亏他来了,不然都不知道她如斯喜欢他。 低声一笑,看着看着,一股淡淡的疲倦侵袭,他身不由己地闭上眼…… …… 晏凌独自枯坐了整晚。 她特意在手边留了一盏最亮的灯火,可任凭火烛从明亮到黯淡再到完全熄灭,那人从未出现。 这样的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但要说她从不曾期盼过那个熟悉的人仿若从天而降地来到面前,也不对。 但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他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待了一夜的事实。 失落在所难免,不过还在能够容忍的范畴。 她是自由的,没人可以束缚她。 她不会走苏眠的老路,将毕生都托付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她不需要依附任何男子。 如是想着,晏凌的心情倏然明朗起来。 直至公鸡打鸣,晏凌才单手支颐假寐了片刻。 半梦半醒间,晏凌忽觉公鸡的叫声不太对劲,好似就在自己的耳畔回响,而且叫法古怪。 她蹙眉,勉力睁开迷瞪的眼睛,茫然四顾,那鸡鸣貌似是从窗外发出的,好像确实很奇怪。 晏凌站起身,抬眸朝琉璃窗走去,靠近窗口,她随意往外扫了一眼,尔后,顿时愣住了。 回廊一侧的樟树下,眉目绝艳的男人笑眯眯地看向她,双手拢在唇边“喔喔喔”不停。 晏凌:“……” 她风中凌乱了一瞬。 萧凤卿放下手,见晏凌傻呆呆的,他大步走到窗口,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早安,阿凌。” 这一声把晏凌出走的神思又唤了回来。 她冷淡地侧开头:“别碰我。” 萧凤卿明知故问:“为何?” 晏凌露出嫌恶的表情:“脏。” “脏?”萧凤卿错愕挑眉,他举起自己的手一本正经着打量,煞有其事地翻转两面:“阿凌又吹毛求疵,明明我的手就很干净。” 晏凌冷眸扫过去,男人的手掌白璧修长、根骨明玉,肌肤透着近乎晶莹的颜色,晨曦柔和地洒落,为他修洁的手指镀上了微光。 “哪里脏?阿凌,你倒是说出个道道来。” “你用抱过别的女人的手碰我,我嫌脏。”晏凌一字一顿,盯着萧凤卿的眸光像山涧结冰的溪流:“所以你别碰我,我可不乐意沾染其他女人的男人。” 萧凤卿仍旧是言笑晏晏:“哪儿有什么其他的女人?我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只属于你。” “别再用这副嘴脸应付我,恶心透顶。” 晏凌哂笑,并不打算和萧凤卿再磨叽,直接就拆下撑窗的支杆准备动手关窗。 “诶!”萧凤卿眼疾手快地扒住窗扉,满肚子话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朝外倒:“我在屋外等你一夜,你对我就是这种态度?昨晚落秋雨,破晓时分还结了湿淋淋的露水,可我就那么傻站着等你醒来,连一步都没走开过。阿凌,能不能别老身体力行地诠释‘最毒妇人心’?” 晏凌一顿,狐疑地盯向萧凤卿。 萧凤卿穿着昨夜那身紫衣,下巴有青色的胡渣,平生几许落拓不羁,衣发皆被露水打湿,就算并非等了整夜,应当也是来得极早。 晏凌的目光顺势下移,掠过萧凤卿露在袖口外的手腕时,眸光倏忽一凝,面色微沉。 萧凤卿的右手腕有一处皮肉外翻的伤口,她凝眸细看,察觉那伤处似是被人刻意挖烂的。 “我昨晚帮月吟运功逼毒,她当时生不如死,失控之下便死死咬了我一大口。”萧凤卿觑着晏凌晦暗的脸色,故作轻松地笑道:“那痕迹特别深,想来即便愈合了,也肯定会留疤。” 看着那个伤口,晏凌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萧凤卿雨夜抱着温月吟疾奔从而忽视她的画面…… 心底又不受控制地想象出温月吟咬着萧凤卿的手的情景…… 晏凌陡然生出胸闷的感觉,一时忘了克制自己的情绪,扭头就走。 “我出洗砚堂时认真想了想,倘若我这一辈子身上都带着别的女人的印迹,阿凌嘴上不提,心里必然是不舒坦的。” 萧凤卿眼见晏凌要走也不阻拦,双眼亮如晶石,嘴角越发高高扬起,朗声说道:“我就想,能怎么去掉这个牙印呢?所以我就自己把它连皮带肉重新挖出来了,待我伤势愈合,再用上好的伤药,自然就能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晏凌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萧凤卿笑睨着晏凌的背影,抿抿唇,双手托腮,忽然高声:“阿凌嫌我这双手脏,我愿意为了阿凌剥皮去骨,阿凌嫌我这个人脏,我愿意为了阿凌跳进黄泉重新轮回,阿凌嫌我一身罪孽大杀四方,我也愿意为阿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晏凌仍旧无动于衷。 眼看着晏凌就要绕过雕花拱门,萧凤卿伤脑筋地皱了皱眉,他深呼吸一口气,不假思索道:“我不喜欢温月吟,我只喜欢你。” 晏凌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步子更大了。 见状,萧凤卿眼底的笑意迅速被冷潮淹没,他眯了眯眼,猛地单手撑在窗台上犹如白鸿掠入室内,箭步追上了埋头走路的晏凌。 “阿凌,你在逃避什么?”萧凤卿拉住晏凌,凉幽幽地审视着她,一把将人狠狠拽进自己的怀中:“我们昨晚不是很开心吗?” 晏凌猝不及防撞上了他坚实的胸口,她从容不迫地挣开萧凤卿,语气很冷静:“昨夜前,我还不知道温月吟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原来阿凌在吃醋。”萧凤卿低低地笑了笑。 晏凌坦言:“是。” 萧凤卿闻言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晏凌,险些以为她是假的,过去他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从她嘴里撬出一点真情流露。 没想到她眼下反而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我喜欢你,不是你一再得寸进尺的理由。”晏凌仰头,眉眼间写满不悦。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晏凌,沉声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我被朱桓暗算,她为我中了三色堇的奇毒,余毒直到现在都没拔除,我费心寻找璇玑钗,也是为了她。” “仅此而已?”晏凌抬眸,目光清凉,语速极为缓慢地追问:“只是救命恩人而已?” “萧凤卿,背叛和欺骗是我这一生最憎恨的事,你之前骗了我多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希望你再骗我,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我不会去找你身边人求证。” 萧凤卿心弦一动,眸底有深邃的星芒划过。 晏凌的话太有诱惑力,诱惑他习惯性地想要向她说谎,相识至今,他对她撒过大大小小的谎,有些谎言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信了。 温月吟的真实身份,他当然不能和盘托出。 否则拔出萝卜带出泥,以晏凌的敏锐,她轻而易举就能一叶知秋。 晏凌近前两步,不落睫地仰视着萧凤卿:“是或不是,很难回答?” 迎着晏凌那双乌沉沉辨不出息怒的凤眼,萧凤卿骤然清醒过来。 他不能坦白,也不能再撒谎。 “我与月吟自小一起长大,母妃很喜欢她。”萧凤卿定神,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微蜷,他换了一则委婉的说法:“母妃本来想让我跟月吟成婚,可是月吟的身份太低,父皇并不同意,我对月吟也并无男女之情,所以此事……” 他望进晏凌深不见底的双眸,心跳急促,喉结微微一滚:“不了了之。” 晏凌默不作声,神情淡静。 萧凤卿的答案在她的料想当中,从昨晚亲眼目睹垂花门那一幕幕场景开始,她的直觉就告诉她,萧凤卿跟温月吟的关系不简单,甚至比他和沈若蝶还亲密几分,那种发自内心靠近彼此的张力,是骗不了人的。 她莫名想起那日在猎场,温月吟说她喜欢上了萧凤卿,因为她提到萧凤卿的时候眼里有光。 世事便是如此,当你并未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真正上心,很多端倪都会被潜意识忽略,而当你的心态有了转变之后,往昔不曾留意过的细节就成了有迹可循的佐证。 那一天,萧凤卿的名字从温月吟口中轻轻吐露时,她分明在少女的眼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微茫,那光芒虽然消失得迅如流星,却依旧能在灿烂的阳光下被她不经意地装进记忆。 这一刻,晏凌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明。 她还记得那次遭无端发疯的萧凤卿咬伤了脖颈,温月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递过来一方染着兰香的手帕,彼时未曾特意留心,如今回想,才猛然醒悟为何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那般纷杂,她们的交集不多,可每一次都是为了同一个男人。 晏凌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昨夜撞见萧凤卿抱着花娘,心里其实并无多少波澜。 但她看见萧凤卿无微不至地护着温月吟之后,她的心就像涨潮了的海水,几欲将她吞噬。 嫁进宁王府以前,晓得萧凤卿花名在外,也明知王府有多少姬妾,可是她从不介怀。 即便沈若蝶隔三差五找茬儿,她都不认为有多了不得。 然而,宁王府的粉黛三千、萧凤卿青梅竹马的沈表妹,这些加起来统统不如一个温月吟令她如鲠在喉! “这么说,你们是两小无猜咯?怪不得我总觉得你们的交情非比寻常。” 晏凌似笑非笑,尽管极力抑制,萧凤卿还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颤音。 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酸的。 萧凤卿不错眼地观察着晏凌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欢喜又忐忑。 “阿凌,你是嫉妒了?”他试着握住晏凌的手,小心翼翼探问,唇角却忍不住勾起:“原来你这么喜欢我,这么害怕失去我,我真是受宠若惊。” 萧凤卿的揶揄宛若重锤在晏凌越发疏松的心墙上狠狠砸出口子。 “阿凌,你不要生气,我对月吟只有兄妹之情,在你出现以前,我鲜少有精力来分辨自己的感情,于我而言,无论跟什么样的女子在一起,结果都是大同小异。” 萧凤卿又往前走了一步,凑在晏凌耳畔,用格外温柔醇厚的语调将自己的肺腑之言源源不断地送进她的耳朵:“直到喜欢上你,我才明白真正想要同一人厮守终身是什么感觉。” 晏凌却像被一根针扎了一般,毫不犹豫地甩开萧凤卿:“去找你的那两颗小青梅吧。” 萧凤卿轻笑,炙热的眸光摄住了晏凌:“可我只喜欢你,别的女人都不感兴趣。” 晏凌不偏不倚地直视着萧凤卿,用前所未有的冷肃口吻说:“那好,你把这王府所有的妾室都遣散,包括你那个楚楚可怜的沈表妹,待你他日登基以后,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萧凤卿怔住,不意晏凌竟会直言不讳地提出这种要求。 他的确喜欢晏凌,但从未奢望能真的和她在一起,自然也没设想过为了与她长相厮守能做到何等地步,眼下听晏凌理直气壮地要求他做这些,他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便暗暗咋舌,这女人,真的很敢说啊! “萧凤卿,不是说喜欢我吗?”晏凌冷然扬唇:“贵为将来的九五之尊,你的‘喜欢’总该有些分量,但我不稀罕,就算你真的做了一国之君,我也永远不会为你委屈我自己,我不会给任何人做妾,也不愿意为了争抢男人与别的女人斗得头破血流,这是我的底线。” 旭日东升,淡金色的阳光在晏凌脸庞勾勒出倔强的弧线,她清眸似水,脊背挺直,神态是罕见的严肃认真,站在不远处,仿若一棵清华坚韧的松柏,身后闪耀着遍地金芒。 萧凤卿眸色深深,许久都没启唇。 晏凌对萧凤卿的回答也有数,笑了笑,飒然转身离去。 …… 早上的谈话算不欢而散,萧凤卿仍旧赖在浮梦园用早膳。 见到萧凤卿若无其事地上桌,晏凌也不急着赶人,略微思索片刻,转而低声吩咐绿荞再去厨房端一盘糕点过来,还特意嘱咐要用大盘子装。 萧凤卿刚沐过身,换了一身月白色锦衣,又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 看到晏凌和绿荞交头接耳,他挑挑眉,预感晏凌此举恐怕和自己有关,但并没多在意。 “阿凌,你太瘦了,吃点这个,补血的。”萧凤卿给晏凌盛了一碗红枣粥。 晏凌对萧凤卿的殷勤照单全收,估摸着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干脆颐指气使地命令萧凤卿给她布菜,萧凤卿自然是有求必应。 须臾,绿荞端着一只托盘从外走进来。 她把托盘放在案几上,杏仁酥的香味立刻飘散在四周。 萧凤卿看着那一大盘杏仁酥,眼波微漾。 晏凌把杏仁酥推到萧凤卿面前,淡声道:“你把它全吃了,我就能稍微消消气。” 那时在寻芳馆,张知府给萧凤卿叫了一碟杏仁酥,萧凤卿一枚都没碰。 显见,他极其不喜欢吃这东西。 她还专门叮嘱绿荞多加了很多白糖。 萧凤卿垂眸,静静地瞅着那碟堆成一座小山的杏仁酥。 晏凌冷冷地渡了一记眼色给萧凤卿:“不爱吃?那不好意思,以后浮梦园每顿饭都会备上杏仁酥做点心,你若是不想吃,从今天开始,你就别再来浮梦园蹭饭了。”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纷纷对萧凤卿表示同情。 萧凤卿沉默一息,淡笑着揽过那碟杏仁酥。 “既然是阿凌要我吃的,哪怕是砒霜,我也得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晏凌以为这又是萧凤卿在嘴贫,没当一回事。 萧凤卿坐在桌边,一枚一枚地吃着杏仁酥。 他吃得很慢,晏凌看向绿荞,绿荞给萧凤卿倒了一盏羊奶。 羊奶,也是萧凤卿不爱喝的。 闻到那股腥味,萧凤卿脸都绿了。 晏凌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喝着红枣粥。 萧凤卿犹豫片刻,以视死如归的心态继续喝羊奶,吃杏仁酥。 熟料,还没吃完半碟呢,萧凤卿就坚持不住地晕了过去。 晏凌:“……” 她只是逼他吃了不爱吃的食物,他用不着这么弱鸡吧? 堂堂男子汉,胃口这么小? 她笃定萧凤卿是演戏骗她心软,遂狐疑地起身查看萧凤卿的情况。 然后—— 她看到萧凤卿的脸颊、脖颈、手都起了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红疙瘩,一直延伸到领口。 晏凌的瞳孔骤然一缩,惊呼道:“快传府医!” 第159章 你是光,我就是逐光的候鸟 因为萧凤卿的晕倒,明曦堂闹得人仰马翻。 一上午都没消停。 趁着府医在给萧凤卿诊治,晏凌沉吟片刻,将白枫单独叫去了耳房。 一进门,还没落座,晏凌便单刀直入道:“你家主子是不是对杏仁酥过敏?” 白枫闻言点头:“王爷的确对杏仁酥过敏,他甚至连杏仁的味道都闻不了。” 晏凌的脸色极不好看,她真不知道萧凤卿对杏仁过敏,方才萧凤卿吃杏仁酥犹犹豫豫的,她还以为他是在装腔作势。 一时间,内疚、懊恼、后悔齐齐涌上她心头,其间还夹杂着一丝心有余悸的后怕。 她责备自己往日引以为傲的观察力都在怒火面前化为乌有,连他那么明显的异状都没看出来,光顾着整他出气。 过敏这种事可大可小,一不留神就能让人丢了性命,萧凤卿的情况非常严重,府医说,他再多吃半个杏仁酥,或许当场殒命也不一定。 “王妃,您就别自责了。”看到晏凌满面懊悔,白枫适时出声安慰:“您不知者不罪,其实淑妃娘娘也不晓得王爷有这毛病,还是以前跟淑妃娘娘有龃龉的莹嫔娘娘先发现的,为此王爷还吃了不小的苦头。” 晏凌心头一动,下意识问:“怎么回事?” “莹嫔此前住在景仁宫的豫竹殿,得宠过一段时间,她怨恨淑妃娘娘这个一宫之主怠慢她,机缘巧合下发觉王爷对杏仁过敏,所以故意给他泡了很多杏仁茶哄着他喝下去。” 晏凌蹙眉:“后来呢?” “王爷那时才四五岁,因为晏皇后母子的关系,他平时在宫中谨小慎微,没几个妃嫔皇子待见他,王爷也不懂何为过敏,见莹嫔温柔可亲,他就信以为真全喝了。” 晏凌眸露了然:“他喝完杏仁茶就发病了?” “王爷的命都险些没了!”白枫义愤填膺:“也幸亏莹嫔身边的大宫女胆小怕事,偷偷将他送回了沈淑妃的宫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您是不知道,王爷被送回去的当夜便发了高热,浑身抽搐,呕吐不止,一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疹,最后烧得连淑妃都不认识了。淑妃在太庙跪求了一夜萧家的列祖列宗,大概是上苍怜悯,王爷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晏凌一言不发地听着,通过白枫的描述,她的脑海不自觉浮现了萧凤卿小时候的模样。 那肯定是个唇红齿白的小金童,比年画上的福娃娃还招人喜欢,可就是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竟差点被一颗杏仁夺去了年幼的生命。 “那个莹嫔谋害皇子,就没有受到惩戒?”晏凌的声音带了点怒气:“大人的恩怨怎么能波及无辜的小孩子,简直太过分了!” “是啊,我们王爷小时候粉雕玉琢、天资聪颖,人见人爱,没想到莹嫔那毒妇居然也能下得了手。”白枫越说越愤慨:“本来淑妃娘娘要给王爷讨个说法,谁知晏皇后却出来帮莹嫔撑腰,皇上对晏皇后言听计从,这件事就息事宁人了。” 自那以后,大多数人都知悉了萧凤卿对杏仁过敏的秘密,没有人再敢给他杏仁吃。 后来随着他长大,他不欲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宴席上从不碰杏仁,也从不主动说自己吃不了杏仁。 难怪那次在寻芳馆,萧凤卿连杏仁酥的边儿都不挨,也没告知张知府自己不能食用杏仁。 晏凌端坐在太师椅上,阳光从琉璃窗倾泻她满身,她却觉得周遭有凉意萦绕。 萧凤卿的话言犹在耳。 ——“既然是阿凌要我吃,就算是砒霜,我也得吃下去。”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萧凤卿的戏言。 哪怕明知萧凤卿或许对她又用了苦肉计,她还是没办法若无其事。 只要一想到萧凤卿可能死在她手上,她就忍不住胆寒,心仿佛被钢丝绳勒出了血。 白枫瞥了眼晏凌坐立不安的模样:“王妃,您若没有其他事要问,属下先告退了。” 晏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白枫又看了晏凌一眼,稳步退了出去。 刚出了明曦堂,白枫迎面碰上赤鹄。 赤鹄往白枫身后扫了眼,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王爷交代的话你都说了?” 白枫颔首:“如王爷所料,王妃老心疼了。” 萧凤卿早就嘱咐过白枫,倘若哪天他吃杏仁昏倒了,白枫便将他儿时被杏仁所害的经历一五一十说出来,可以夸张,但不能低调。 至于莹嫔的结局,一笔带过即可。 “王爷这城府……”赤鹄啧啧感叹:“王妃遇到王爷,真心是倒了大霉。” 白枫也唏嘘道:“那莹嫔娘娘早被王爷用弹弓设计毁容失宠了,到冷宫没几年就成了水鬼,王爷做这些事的时候还不满十岁。” 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皆摇了摇头。 …… 晏凌折返明曦堂内室时,府医已经开好了药。 萧凤卿的病情较为严重,府医早晨就来看过一回,晏凌眼见他始终没醒,遂又叫来府医。 “王妃,”府医起身行礼:“王爷并无大碍了,过一会儿就能醒来,不过日后千万不能再碰杏仁,万一治疗不及时,后果很严重。” 晏凌缓步走到床榻边,垂眸注视着满脸红斑的萧凤卿,轻声道:“多谢了。” 绿荞领着府医出门。 晏凌顺势在榻边的小杌子上落座。 府医声称萧凤卿很快便能苏醒,但晏凌还是在榻边等了一整天,连午膳都没用太多。 桂嬷嬷面露担忧:“王妃,您现在这么着急也无济于事,王爷醒来要是知道您如此难过,肯定会心疼的。” 晏凌摇摇头:“我没事,你把饭菜撤了吧,我一想到自己只差一点点就得给他抵命,哪儿还有胃口吃饭?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我虽并不认为自己的命比他的廉价,可谁让人家是皇子呢,我这回算被他坑惨了。” 桂嬷嬷啼笑皆非:“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萧凤卿仍旧昏睡着,露在衣裳外的肌肤布满星星点点的红疙瘩,摸上去凹凸不平。 昳丽无双的男人,因这一发不可收拾的过敏反应,变得比猪头还叫人不忍直视。 晏凌想象了片霎萧凤卿醒来后不敢照镜子的情景,凤眼立刻弯成月牙儿,嘴角挑着笑。 可是,那笑意在定格于萧凤卿右手的时候,忽然之间渐淡,又慢慢敛了。 萧凤卿受伤的右手腕并未包扎,只是草草地涂了伤药,他早上沐过身,伤口被浸泡得发白,瞧着挺可怖的。 这人…… 他并非是不愿意包扎,只是在等她做这件事。 晏凌的睫毛轻眨,目光明灭不定,樱唇淡淡地抿着,半晌,她低低叹了口气。 语气轻若不闻,近乎认命。 “萧凤卿,你总有办法令我对你心软。” 言罢,晏凌找来了医药箱。 她替萧凤卿重新清理了伤口,细心抹好伤药,尔后用纱布一圈圈把他的手腕缠上。 眸光倏忽一闪,晏凌的手顺着萧凤卿的腕部缓慢地朝前滑,最终顿在了他的右上臂,触手是一个凹下去的肉洞,非常不平坦。 这是萧凤卿上次刮骨留下的伤痕。 虽然新肉长了出来,这肉洞却会陪伴他一生。 那夜,惊心动魄的每一幕依然历历在目,像在她心底生了根,发出的嫩芽肆意滋长,连成了一片葳蕤花海。 怎么就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了? 好像她是被动地遭了他的算计,又好像是她心甘情愿地掉进了他挖的坑。 她曾经答应孙氏不会对萧凤卿动情,也笃定自己能把控好自己的心全身而退。 可感情的事素来就不能靠理智约束,情感上的脱轨使她无所适从,现实中的隔膜又让她望而却步,一切都糟糕透了。 晏凌垂落眼睫,默然不语,那只手许久都没能离开萧凤卿的袖管。 过了不知多久,一只修长的手突然紧扣住她的手腕,头顶传来熟悉的男声:“晏凌,你信吗?如果你是太阳,我会是追逐阳光的候鸟。” 晏凌猛然抬眸,于是她眸底所有的脆弱、忧惧与彷徨都悉数映入了萧凤卿眼中。 “醒了?”她的声音微微沙哑,面上有着溢于言表的欣喜:“感觉还好吗?”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回雁山庄刮骨那一晚,她亦是这般守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萧凤卿软声嘟囔:“不好,痒死我了。” 晏凌赶紧拿了干净的毛巾沾上药膏给萧凤卿擦面:“不能抓,你熬过今天就好了。” 说完,晏凌又横眉冷对:“你有病吗?自己对杏仁过敏还不据实以告?你活腻了,别拖累我平白担上一个谋杀亲王的罪名,那我可真是比窦娥还冤。” 萧凤卿垂眼看着自己右手腕新缠的纱布,红肿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细缝:“只要有阿凌在,我哪里会活腻?是你说的,我把杏仁酥吃了,你就不生气。” 晏凌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她拍掉萧凤卿试图挠痒的手,斥道:“那是我不知道你对杏仁过敏,我随口胡诌的。” 萧凤卿无辜撇嘴:“可我信了呀,阿凌说的每句话,我都深信不疑,那我不管,反正杏仁酥我吃了,你不准再生气。” 晏凌哼笑:“苦肉计用得还挺丝滑。” 萧凤卿认真地盯着晏凌,他过敏得厉害,整张脸几乎看不出白的地方,往日漂亮的桃花眼被肿块挤压成了眯眯眼,瞧着可怜又滑稽。 “阿凌,你把砒霜变作了糖果,我甘之如饴。” 这厮说起情话就跟不要钱似的,然而晲着他惨兮兮的小模样,回忆起白枫说的萧凤卿的童年经历,晏凌的态度终于和软了。 她抿嘴一笑,眸光一闪,倏然拾起桌边的铜镜对准萧凤卿:“你还认得出这头猪是谁吗?” 萧凤卿懒洋洋地瞥向铜镜,看到里面那个比毁容还丑的人,气定神闲:“我从来就不喜欢以貌取人,你这招打击不了我。” 晏凌不假思索:“但我以貌取人啊。” “阿凌又在骗我,你若以貌取人,何必在这儿守着我?分明是心疼我又害怕我识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要是还不了解你,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萧凤卿笑嘻嘻的。 晏凌意兴阑珊地丢开铜镜:“别笑了,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好丑,眼睛比老鼠还小。” 萧凤卿对晏凌的嫌弃不以为意,他蹭到晏凌身边,伸手环住她的纤腰,哼哼唧唧:“痒。” 晏凌微讶,调侃:“咱们的性别是不是对调了?王爷,你现在比姑娘还姑娘。” “我越孤单弱小无助,阿凌的心自然就更怜惜我一些。”萧凤卿闷声闷气:“后日就要启程去潭州,我这样出去,人家会不会真的当我是一头猪?我还能见人吗?” “哎哟,眼下懂得着急了?”晏凌好笑:“刚才是谁信誓旦旦自己不以貌取人的?” 萧凤卿把头埋在晏凌怀里:“那是在阿凌的跟前,旁人岂能与阿凌相提并论?无论我怎么样,阿凌都不会嫌弃我,旁人看得到的只有我的容貌和身份、财富,如果我这三样东西都没了,他们便会当我是落水狗。” 晏凌冷哼:“你不是会凫水?棒打不死的。” 萧凤卿撒娇:“阿凌,你亲亲我吧?好痒。” “想得美。”晏凌果断拒绝。 萧凤卿委屈地叹息:“算了,我这个贼眉鼠眼的丑八怪想必很叫你倒胃口。” 他深知晏凌吃软不吃硬,兼之害他杏仁过敏,此时定愧疚难当,是以放下身段百般厮磨。 晏凌无可奈何,柔声安慰:“配了最好的药,府医说明日差不多就能消肿了。” 萧凤卿小声嘀咕:“可我还是痒,难受死了。” 晏凌漫不经心地接腔:“哪儿?我给你擦药。” 萧凤卿拉起晏凌的手印在自己心口,然后,引着她四处游走…… “到处都痒,阿凌要给我擦药吗?” 晏凌的身形陡然僵住,眸底满是震惊。 男人喑哑的音色杂糅着热气喷洒向她脖颈,宛如沉寂了百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她的神智皆被烧得灰飞烟灭:“不擦药,我想了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帮帮我,嗯?” 晏凌被臊得说不出话,强硬地抽回手。 可还没等她起身,萧凤卿便锲而不舍地用手锁住了她,他依旧靠在她怀中,软软语调透着抑制过后的颤抖:“阿凌……阿凌……” 一声又一声,极尽缠绵,是耳鬓厮磨间的絮絮爱语,这瞬间,晏凌成了被勾走魂魄的木偶,每一个举动都任由身边之人的支配。 一寸斜阳从半合的窗扉洒进来,浅浅的红光攀爬过花鸟彩锻屏风,直直扑向床榻,将晏凌清素的面庞映得绯红。 内室没有掌灯,光线沉暗昏惑。 帷幔深深,无风自动,营造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氛围。 分明是凉爽的秋天,晏凌却如同置身火海。 良久,直到暮色彻底被黑夜吞噬,萧凤卿终于餍足地放开了晏凌。 晏凌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心跳快得几要破体而出,她呆呆地坐着,只觉半边身体都麻了。 萧凤卿爱怜地凝视着她,借助窗外的风灯,他清晰地瞥见她生潮的眸底还有嫣然的眼角。 他探手拿过毛巾帮晏凌将手擦拭干净,又替她合上衣襟。 熟料,晏凌却猛地弹跳而起,一把推开了他飞身下榻,俨然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鸟。 萧凤卿摇头失笑,黑暗中,他攥紧那条毛巾,脑海中周而复始地回放着晏凌刚才为他所做的事,清亮如星的眼眸仿佛燃烧着炽烈火焰。 “你这般深得我心,让我如何舍得放你走?” 有的东西,尝过味道就再也忘不了。 有的人,一旦拥有过便再不能丢开。 晏凌是他精心浇灌的一束花姝,除了他,其他人都不配欣赏她盛放的艳骨玉姿。 在这个寂静清凉的秋夜,萧凤卿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怎样的法子才能把晏凌留在骊京,留在他的枕边。 …… 晏凌一路狂奔,直至跑到花园才停下,她微微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 凉风拂过仿若被烈焰烧红的面颊,晏凌的心依旧砰砰直跳,她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滚烫的脸,在心里哀呼道:真是疯了,居然帮他做了那种事! 下一瞬,晏凌似被蜜蜂蛰了一般放下自己的手,她大步走到池塘边洗手。 鬼使神差的,又想起了那人的样子。 通红的眼,炙热的呼吸,沿着喉结滚动进衣领的汗珠,还有他紧箍着她埋头在她颈侧时,那一声声痴缠入骨的呼唤…… 她唾弃萧凤卿疯了,其实自己也不太正常。 目下忆起萧凤卿一改往日衣冠楚楚在她手中溃不成军的模样,莫名的,居然有种史无前例的骄傲与得意也在不经意间击中了她的心。 就好像,她真的征服了他…… 晏凌扶着榕树站起来,头还有些眩晕。 都在浮梦园内,低头不见抬头见,想到明日还得面对萧凤卿,晏凌不淡定了。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他因为杏仁酥差点把命丢了,是她逼他吃的。 他那么爱美的人,生了一身红彤彤的疹子。 当他可怜兮兮央求她的时候,她没法儿拒绝。 她又想起萧凤卿靠在她身上大汗淋漓喊她的画面,立刻为自己的心软找到了借口。 他那样的人,看着心黑手辣喜怒无常,但偶尔也孩子气十足,怪可爱的。 晏凌定定神,努力深呼吸,勉强压下心头浓烈的羞耻感往浮梦园走,夜风罩面一吹,她身上的燥热亦徐徐散去。 大老远的,还没进明曦堂的门,她就听到了沈若蝶的质问:“晏凌呢?让她滚出来见我!” 晏凌一哂,理理衣裙,泰然自若地举步走了进去。 第160章 我想死在你手里 沈若蝶是来明曦堂兴师问罪的,她最近的心情极为不痛快,蔷薇苑的下人都被她的怒火牵连了一波,但她仍旧觉得没出气,因为让她吃瘪的始作俑者还好端端地住在浮梦园锦衣玉食,所以收到萧凤卿吃杏仁酥过敏的消息,她立刻就赶了过来,憋着一股子怨气要朝晏凌宣泄。 不料,她扑了个空,晏凌压根儿就没在明曦堂。 绿荞好声好气地解释晏凌要晚一点才会回来,沈若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反而借着绿荞上茶的机会,故意打翻茶盏发作绿荞要伤害她肚子里的胎儿。 “该死的贱婢,你现在是狗仗人势不把我放眼里了吗?”沈若蝶疾言厉色,看着跪在地上的绿荞,冷冷一笑:“你快说,是不是晏凌提前指使你对我不敬的?” 跪着的绿荞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沈侧妃,奴婢自问刚才奉茶的行止并无丝毫差错,王妃也从来没有授意过奴婢要对侧妃不恭,您腹中的孩子是王府将来的小主子,身份贵重,奴婢断无不敬,请恕奴婢愚钝,实在不知侧妃此话怎讲。” 沈若蝶脸色冰冷:“果然不愧是晏凌那个狐媚子教出来的人,看这伶牙俐齿的劲头又有几个丫鬟比得上?既然你说我肚中的孩子是王府未来的主人,那么母凭子贵,我说你对我不敬,你就是对我不敬,敢跟我犟嘴就是罪加一等。来人,把这贱丫头拖下去给我发卖了!” 此言一出,绿荞的神情很平静,似乎一点也不畏惧。 浮梦园其他的下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对沈若蝶的话置若罔闻。 沈若蝶看在眼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我说要你们把这丫头拖下去贱卖了,你们都没长耳朵吗?” 绿萝早看不惯沈若蝶仗着肚子里有货就嚣张跋扈的模样,她缓步出列,落落大方行了一个礼:“请侧妃恕罪,王妃有言在先,浮梦园任何下人犯了错,都得等她亲自发落,绝不假手于人。” 沈若蝶一再被丫鬟驳面子,脸上越发挂不住,闻言便道:“那让晏凌滚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晏凌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她淡声道:“浮梦园的地板很干净,妹妹不如先滚给姐姐我瞧一瞧,我觉得式样好看了,再效仿一二。” 沈若蝶一噎,随即想起自己过来浮梦园的目的,她倨傲地仰起脸:“你来得正好,表哥呢?” 晏凌恍若未闻,转而扫向跪地的绿荞:“你正儿八经的主子都没叫你跪,你跪她做什么?” 绿荞一喜,连忙站了起来,看都没看沈若蝶一眼。 沈若蝶被这对光明正大目中无人的主仆气了个倒仰,她撑着珊瑚的手走到晏凌面前:“王妃姐姐,妹妹近日都在安心养胎,毕竟咱们王府只这一个孩子,他对王爷的意义亦是非同寻常,妹妹不敢有半分懈怠。” 晏凌斜睨沈若蝶:“既如此,那你深更半夜跑来浮梦园找茬做什么?你肚内这块肉不休息的?” “我这么晚了还带着孩子在奔波,自然是为了表哥!”沈若蝶理直气壮地数落晏凌:“表哥他吃不了杏仁这种事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当王妃的?你是想害死表哥吗?亏表哥这么宠爱你,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表哥?” 晏凌面色平淡,没接腔,沈若蝶越说越起劲:“你进门也小半年了,给表哥做过一件衣裳吗?给表哥烹制过哪怕是一道点心吗?表哥从不让你空房,你倒好,现在还没怀上一儿半女。你自己生不出就罢了,竟然还唆使奴婢来害我的孩子,我今天非得见表哥一面不可,我要让表哥替我们母子主持公道!” 晏凌投了个询问的眼神给绿荞。 绿荞恭敬道:“王爷说自己要休息,所有事宜都交给王妃处理。” 晏凌似笑非笑:“明白了。” 沈若蝶早就想见萧凤卿,萧凤卿不乐意,因此她就赖在浮梦园找茬。 晏凌对沈若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不带脑子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而已,她都懒得多计较。 “来人,”晏凌一声清喝,叫来了浮梦园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夜深了,你们替我好生护送侧妃回蔷薇苑,她出了差错,我唯你们是问。” 沈若蝶一怔,大声道:“我要见表哥,我不回蔷薇苑!” 晏凌直接无视了沈若蝶。 婆子们见状连忙围上来要带沈若蝶走,沈若蝶柳眉倒竖,把自己的腹部挺起来:“谁敢碰我,就是和王府日后的主人过不去!” 这话的震慑力很强,几个婆子一听立刻就条件反射地松了手。 沈若蝶得意不已,看向情绪莫测的晏凌,炫耀道:“你很失望吧?我有了这个护身符,你根本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如果识相,最好就放聪明点,赶紧让我进去见表哥一面,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晏凌打量了沈若蝶几眼,须臾,讥诮地笑了笑:“你爱做衣裳,爱做点心,大可以留在你的蔷薇苑尽情做个够,我是这王府的女主人,并非曲意逢迎的奴婢,萧凤卿也用不着我做那些事来讨好他,至于你的肚子……” 她恰到好处地停住话尾,耐人寻味的目光定格在沈若蝶平坦的小腹,仿若能一眼看穿那里头藏着的是个什么东西,沈若蝶被她盯得浑身发毛,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的肚腹,往后退了一步。 晏凌的视线重新回到沈若蝶局促不安的脸上,轻浅一笑:“妹妹乖一点,不要成天瞎闹腾,免得孩子不小心就溜走了,为了这孩子,妹妹也算是煞费苦心。” 沈若蝶迎视着晏凌冰雪般清凉的凤眼,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 翌日,晏凌带着绿荞在花园搜集露水。 用沾染了花香的露水泡茶,味道格外清芬。 她以前从不做这种阳春白雪的事,满脑子都是验尸和案情,而今回想杭州那段峥嵘岁月,她常常会不自觉恍惚,怀念之余多了份怅然。 隐约的,她预感自己恐怕再也回不去杭州了。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所以更加惆怅迷茫。 今日晨起,她打开向南的那面花窗,久久眺望。 杭州的秋季也很美,明丽的枫叶像红色的纸蝶自树上滑落,随风旋转飘荡,在大地叠成一层层蓬松柔软的“红毯”,引得游人竞相踏过,于是连那鞋底都仿若变得明艳起来。 萧凤卿出现的时候,晏凌恰好背对着他。 三个婢女本来想行礼,萧凤卿随意地摆摆手,绿荞会意,带着其余两人轻步退下。 晏凌做事素来专心,也没察觉异样,她顺好绿叶上的露珠:“绿荞,我准备的瓷罐呢?” 未听到绿荞答话,但是右手边的侧后方递来一只精致的瓷罐,晏凌从善如流地接过,依旧没回头。 萧凤卿定睛凝视着晏凌,她穿了一身湖蓝色的襦裙,衣饰简洁,然而,满园春色都不及她风流秀逸的身姿。 晏凌收集好了露水,小心翼翼地封存,没听见绿荞作声,她也不以为奇,睫毛一眨,她忽然问道:“王爷那边如何了?他用过早膳了吗?” 回答她的依然是沉默。 晏凌蹙眉,就在她准备转身之际,健硕的手臂突然自后头圈住了她,萧凤卿清冽似桃花酿的声音近在咫尺:“这么关心我?为何不亲自去看看?小没良心的,我都一夜都没见到你,快死了。” 晏凌一愣,左右环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绿荞几人竟都离开了,短促的惊讶过后,她的眸光落在腰间交叉的手:“你怎么要死了?” 经历过昨日黄昏那样窘迫难堪的事,晏凌还是自觉难以面对萧凤卿,故意躲着他,哪晓得这人兀自跑出来了。 萧凤卿亲了亲她的耳垂:“相思病,病入膏肓,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为了能继续活着,我只好顶着这张猪头脸出来找你了。” 晏凌失笑,她侧过头,经过一夜,萧凤卿的脸好多了,没那么肿,只剩下红疹。 “唉,当王爷就是好,你这个病倘若放在寻常人家,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出不了门的,结果你一晚上就差不多好了个七七八八。” 萧凤卿自如地牵过晏凌的手,看了眼她抱着的瓷罐:“你现在还学会弄这种风雅之事了?” 晏凌哼笑:“听你这语气,瞧不起我啊?” “岂敢岂敢。”萧凤卿连忙陪笑:“我只是觉得阿凌就像个宝藏,每天带给我的惊喜都不重样,我真是……越看越喜欢。” 晏凌嗤之以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哪里?”萧凤卿促狭地捏捏晏凌的腮帮:“我明明是在宠妻,阿凌如今可是我的掌中宝,我疼着爱着都来不及,哪里会瞧不起你?” 晏凌对萧凤卿的花言巧语不以为然:“少给我来这套,腻死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萧凤卿挑眉:“那你还笑的这么荡漾?” 晏凌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余光倏然捕捉到萧凤卿兴味的神色,她顿悟自己又被这混蛋耍了,遂恼羞成怒地给了他一拳:“不要脸。” 萧凤卿不费吹灰之力地包住了晏凌的拳头,他捧在掌心,轻轻呵了口气:“我皮糙肉厚,娘子细皮嫩肉,别打坏了自己。” 晏凌冷笑着抽出自己的手:“那为何不见你递一把刀给我宰了你?” “刀太沉了,我不舍得你受累。”萧凤卿把玩着晏凌的纤纤玉手,嘴角浅浅勾起:“我家娘子这双手……” 话音未落,晏凌就跟受惊的小鹿似的慌乱地甩开了他,秾艳的脸孔迅速晕开绯色,比仲夏时节的晚霞还要艳丽万分。 她咬着唇,怨念地盯了萧凤卿一眼,转身便走,一贯镇静的背影略显无措。 萧凤卿笑笑,紧步追上落荒而逃的晏凌:“跑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只是想说阿凌的这双手文能安邦武能定国。阿凌,你想到什么不纯洁的东西了?脸红的都能滴血。” 这姑娘挺好玩的,逗她很有趣。 你说她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吧,她又能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他,你说她对男女之事游刃有余吧,她的脸皮子又薄,禁不起他撩拨。 晏凌骤然刹步,愤愤地丢了一记眼刀给萧凤卿:“自己做过的事,心里没点数吗?” “原来是为那事儿,我有数,”萧凤卿等的就是晏凌这话,笑得意味深长:“我会对你负责的,绝不始乱终弃,你放心。” 晏凌一看萧凤卿这恍然大悟的表情,更觉得气恼了,她抿唇,冷着脸绕过他:“蠢货,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萧凤卿被骂了也不恼,他拎起瓷罐,亦步亦趋地跟着晏凌,倏然正色叮咛:“明日我便要启程去潭州,你在骊京万事小心,尤其是进宫赴宴,能推掉就推掉。不过按照晏云裳的作风,你是推不掉的,有过上次萧鼎的教训,我相信你能谨慎防范。我把赤鹄留在王府了,有什么事,他会帮你。” “你来骊京这么久,也没几个朋友,大多时间都待在王府,这很好,我若不在骊京,你最好就留在王府,晏瑶那丫头疯疯癫癫的,你别老陪着她瞎胡闹。” 说着,萧凤卿犹疑片刻,抬眸晲着晏凌,沉声道:“还有,彻查先皇后死因一事,暂时搁置,你不要管了,就算太子那傻货上门找你帮忙,你也别插手,直接推到我身上就行了。” 前面几点,晏凌都没有异议,但是听到萧凤卿要她抽身孟氏之死的事,她疑惑道:“为何?你不是都私下派人去找那些历过瘟疫的宫女了吗?为什么好端端的,又不让我管了?” 她如今很希望能尽早查出孟氏的死亡谜题,这样才能早日离开萧凤卿的身边。 萧凤卿面色坦然地瞥向晏凌:“我不在骊京,你招了晏皇后和朱桓的眼,到时候明枪暗箭一起来,谁给你挡?” 晏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挺有道理。” 再如何心急远离骊京,也不能把自己的命搭上,晏皇后和朱桓的手段层出不穷,她自问凭一己之力招架不住。 萧凤卿歪头,打量着她:“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此行路途遥远,鞭长莫及,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可赶不回来救你,你那个爹也不见得能派上多大用场,届时你自己随机应变。” 晏凌沉默了一会儿,郑重点头:“记得了。” 萧凤卿摸了摸晏凌的头顶:“书信往来能免则免,免得晏云裳派人追踪我,最长不超过两个月,我就会回京,你自己好好的。” 他方才的那番告诫,半真半假,半是叮咛半是吓唬,为的就是警醒晏凌。 晏皇后眼下最大的眼中钉就是他。 他走了,晏皇后还不知备下多少杀手在路上等着他,有了他吸引晏皇后的火力,晏凌只要行事低调,应该不会有大碍。 此时的萧凤卿自以为智珠在握、谋划得当,可他忘了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很多隐患,在他的心偏向晏凌的那一刻,已然埋下,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能决堤而下,其摧枯拉朽的力量足以毁灭一切。 在这之前,他也从未想过,真的会有那么一日,他需要快马加鞭来和诸天神鬼抢夺晏凌的一条命。 ……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晏凌在杨柳亭送别了萧凤卿。 温月吟还在养病,萧凤卿明言她不必出现。 沈若蝶泪盈于睫执意相送,萧凤卿眼见阻止不了,索性便随她去了,结果沈若蝶却悲哀地发现,她还不如不来! 从头到尾,萧凤卿都没多给沈若蝶一个眼风,他一直拉着晏凌东拉西扯,其实也没说什么有营养的话,他只是纯粹想多听听她的声音。 晏凌的性子完全不同于沈若蝶,唯有在特定的情况下,才能展现出柔情似水的一面,大多时候都是清清冷冷的,对萧凤卿爱答不理。 可萧凤卿就是喜欢晏凌这么对他,她越冷若冰霜,他越觉得她真诚可爱不做作,看她哪儿哪儿都好。 他爬过尸山,淌过血海,满手罪孽,杀人如麻,攀过布满荆棘的悬崖峭壁,也见过最肮脏龌龊的鬼蜮人心,原以为这一生也不过如此。 没想到,破除重重血雾的背后,居然还有个这么大的恩赐等着他。 她犹如一朵朝阳盛放的春花,明暖了他苍白单调的世界。 晏凌被萧凤卿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极不自在,不耐烦地推了推萧凤卿的大脑袋:“你那表妹都恨不得把我给吞了,你也收敛点,过去和她说几句话吧,好歹人家也是专程来送行的,别让她白跑一趟。” 萧凤卿撇撇嘴:“我又没叫她来。” 话虽如此,萧凤卿还是走到沈若蝶身侧,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 沈若蝶梨花带雨地嘱咐萧凤卿路途上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听得漫不经心,眼尾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晏凌的影子移动,晏凌察觉到他在偷窥自己,忍无可忍地坐到了凉亭下,萧凤卿不觉莞尔。 一丛丛娇俏的翠菊在亭外迎接阳光的洗礼,那一抹天青色的身影清雅绝丽,像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不妖不媚,清丽绝俗。 萧凤卿一时出了神,沈若蝶余下的话仿若风吹过他耳畔,半丝痕迹不留。 到了出发时辰,萧凤卿拿过马鞭逸兴遄飞地翻身上马,却没急着走。 他慢悠悠地催着马儿来到晏凌面前,晏凌抿抿唇:“路上小心。” 萧凤卿歪头笑笑,倒拿马鞭,神态恣肆放浪,突然用手柄轻挑地抬起了她秀巧的下颌。 晏凌颇为不悦,蹙着秀眉仰视他。 四目相视,有百转柔情在朦胧发酵。 萧凤卿因过敏生出来的红疹几乎都消了,俊颜如旧,他笑得颠倒众生,恣意又张狂,一如他们的初见。 他在众目睽睽下,俯身,一点一点凑近她莹白如玉的耳廓,意有所指道:“阿凌,我真想死在你手里,就像我们在明曦阁的那个黄昏,快活赛神仙。” 说完,萧凤卿朗声一笑,最后凝了眼脸蛋爆红的晏凌,收起马鞭别在腰间,一夹马腹,轻叱过后提缰纵马飞驰而去。 他英姿勃发的背影昂藏似青山万里,贯穿驰骋在浩大寰宇。 晏凌愣愣的,脑海仍旧回荡着萧凤卿那句极其暧昧的呢喃,慢慢的,一张脸孔竟比大漠上微红的落日还美。 第161章 宁王的头,价值几何? 一路南下,日夜兼程。 过完霜降,萧凤卿一行人抵达娄州。 自从离开繁华奢靡的骊京,七八日沿途走来,拖家带口逃难的灾民比比皆是,他们俱衣不蔽体、面容憔悴,脸上的表情是从绝望中淘洗过后的麻木,像一截截枯死的胡杨木。 离潭州越近,萧凤卿周身的气息就越发凛冽,熟悉他性情的白枫等人都不敢往他身边凑。 独立川流不息的湘江河河畔,落叶纷飞,寒秋江水大浪北去,潭州已是遥遥在望。 萧凤卿驻足良久,忽然吩咐众人在娄州歇息一夜,隔日再赶路。 “王爷,这恐怕不太好吧?”同行的黄文涛面露难色:“潭州的灾情迫在眉睫,咱们再在此地耽搁,怕是不妥。” 黄文涛是建文帝钦点的户部左侍郎,此次他随萧凤卿同去潭州赈灾。 最开始,黄文涛是很不情愿接手这趟任务的,毕竟萧凤卿的名声之前在骊京太臭了,他可不相信一个成天不是在青楼就是在赌场厮混的皇家二世祖能干出什么名堂,兴许还没走到半道就被那些穷凶极恶的灾民给吓跑了。 可事实证明,他低估了萧凤卿。 萧凤卿虽然是第一次受皇命办差,但他处事不惊,手段恩威并施,面面俱到。 大到未来的赈灾计划,小到他们这行人的行进路线,全安排得井井有条,纵便是存心挑刺的黄文涛也觉得无懈可击,堪称完美。 同行的人都在私底下议论,完全看不出萧凤卿这是第一次挑大梁,他们原本还以为,这个臭名昭著的荒唐皇子不过是为刷好名声走这一遭,没想到……嗐,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久而久之,那些对萧凤卿抱有轻视之心的人也逐渐放下偏见,脚踏实地地跟着他办事。 结果,这都快到潭州了,大白天的,明明夜间就能赶到潭州,萧凤卿却突然提出要留宿在娄州,黄文涛觉得这位养尊处优的皇子大概准备出幺蛾子了。 萧凤卿的目光仍凝定在湘江河对面的沙岸,幽邃的眸光像广袤大海下藏着的暗涌,他没看黄文涛,淡声重复:“留宿在此,明日我们再赶路。” 眼见劝说无果,黄文涛只得妥协,他转身吩咐同行中负责住宿的人去安排食宿。 “王爷。”等黄文涛离开以后,白枫的身影遽然出现,他手里拿着一张指头宽的纸条:“骊京的一切都很正常,王妃也安好。” 萧凤卿微微偏头:“那个女暗卫进王府了吗?” “她去了王府的花房,只要和绿荞几位姑娘搭上话,自然就能找到法子到王妃身边。”白枫不解:“王爷,您想让她去王妃的浮梦园,何不直接安排?” 萧凤卿忍耐地看白枫一眼,解释道:“我让她混进浮梦园,并非要她做晏凌的护卫,晏凌她本就有武功,一般人在她面前不可能不露馅,我要那女暗卫待在浮梦园,是为了方便随时传递消息。况且,我这么遮遮掩掩,她难免起疑,本王不想再撒谎了。” 白枫疑惑:“您不是安排了赤鹄关照王妃?” “赤鹄是外男,能进得了内院?他能时刻跟着晏凌?”萧凤卿桃花眼微微眯起,抿唇,心头倏然掠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本王总感觉不太踏实,你一定要密切关注骊京的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白枫宽慰萧凤卿:“墨阁的人也会留心王妃的安全,王爷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您认识王妃这么久,此前未曾分离过,几乎天天黏在一起,这乍然分开,肯定不适应。” 萧凤卿闻言失笑,静下心想想,白枫说的也有道理,自从他认识晏凌以来,他们确实没分开过,平时在一块儿,感觉不算特别鲜明。 如今分开了,才猛然发觉,这人啊,一旦经历重要的人离了自己面前,那份空虚寂寞便像冬日撒下的种子,尽管春日尚未来临,可但凡有了复苏的征兆,就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 白枫小心翼翼观察萧凤卿的神情,看他脸色舒朗,再接再厉:“王爷,都说小别胜新婚,您跟王妃暂时分别也是好事,待他日重逢,王妃一定比现在更依赖您。” 萧凤卿轻慢地挑眉,他可不认为晏凌到时候能对他有多么亲热,不过白枫这话还算顺耳。 “行啊,你这张嘴是不是和花腰学的?出师了。”萧凤卿抬手在白枫肩头压了压:“今晚的宵夜,给你加一餐烤乳猪。” 白枫大眼一亮:“真的?” 这阵子行路轻车简从,虽谈不上风餐露宿,可生活条件也没好到哪儿去,毕竟他们是去赈灾的,自然不能太铺张,否则就易上行下效。 萧凤卿勾唇,余光缓慢地扫过远处暗暗搓手的黄文涛,眼里有兴味稍纵即逝:“当然。”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萧凤卿支着腿坐在窗棂上,一抹紫色的袍角自窗台飘然坠落,点点金光在暗夜中闪烁着奢华的光彩,炫目又危险。 他漫不经心地低眼瞥着下方,浓密黑睫微垂,掩了眸底涌动的所有神思,白净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微凉的玉笛,飞花飘雪一般在指间翻转,晃得白枫眼花缭乱。 白枫恭立在萧凤卿一侧,欲言又止。 萧凤卿哼笑一声:“想吃烤乳猪了?” “属下没有!”白枫摸着脑袋辩解:“属下就是不晓得王爷意欲何为,您都在这儿坐了半个时辰,也不掌灯,要说这荒郊野外的,也没多稀奇的夜景可赏吧。” 萧凤卿云淡风轻:“不赏夜景,但有人可杀。” 话音刚落,仲雷就沉着脸大步进房:“来了!” 白枫一愣一愣的:“什么来了?” 花腰和秋眉分别从窗口滑入屋中:“刺客。” 几乎是与此同时,夜空传来枭鸟锐利的尖啸。 眨眼间,客栈楼下火光冲天,刀兵四起,房客们见状立刻四散奔逃,惊恐的尖叫此消彼长。 一批批黑衣人犹如融入了深夜的壁虎迅速在屋顶、长廊、扶栏汇集聚拢,朝萧凤卿的客房包抄围拢,黑压压的一大片,密不透风。 一条黑影猛然从廊檐掠下,手中的寒刀迸发出刺心的利芒往萧凤卿这边劈头斩落! 当刺客现身的那一刻,白枫几人已分散开来各自迎战,唯独萧凤卿岿然不动地静坐满室杀机之中,面色淡然,形态自若。 直至那黑影的刀尖已逼近鼻端,有凝冻锋锐的寒气扑面而来,萧凤卿终于动了! 紫色的身影仿佛变幻莫测的鬼魅,又好似能撕裂苍穹的流云闪电,势不可挡的杀气甚至能将那人的筋骨震碎! 玉笛在夜幕下划过一道翠色的流光,萧凤卿抬手格挡住长刀,面如寒霜笼罩,俊昳的眉眼溅上几星血沫,衬得他仿若修罗临世。 他冷冷盯着那戴狐狸面具的人,声若寒冰。 “晏云裳好大手笔,连七星堂的人都请来了,本王倒是好奇,本王这颗人头值多少钱?” 七星堂,江湖上最出名的杀手组织,狐狸面具便是他们的身份标志,他们出手从无败绩,只要雇主出得起价钱,除了皇帝,世上没有他们不敢杀、不能杀的人。 狐狸面具只有一只眼,闻声畅快大笑,直言不讳:“宁王这笔是我们近几年接到的最赚钱的生意,只要宁王的人头能如期送到皇后娘娘面前,云江十三州有一半就是我们的了。” “那不好意思,本王的人头还是长在自己身上最踏实,你们去阴间做阎王的小喽啰吧。”萧凤卿眯眼,墨眸凝结了冰寒的杀意,他抽出腰间的临渊,剑花挽过,震出凌厉剑气,如疾风骤雨刮向狐狸面具,迫得他旋身撤刀。 狐狸面具并不惧萧凤卿:“宁王功夫不错,后生可畏,不过满水的瓶不响,宁王想从我们七星堂的手里保住自己小命,只怕不太容易。” 说着,狐狸面具抽刀回鞘,袖口掷出两点寒光似流星逐月闪烁,直取萧凤卿的胸口! 萧凤卿冷哼,空翻避让后飞身跃上了屋顶,他昂然而立,紫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微动,嗤笑:“七星堂的鸡零狗碎十年如一日地卑鄙下流,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是你爷爷我玩剩下的,你们家堂主没告诉过你们?” “岂有此理,我们堂主岂是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竖子能诋毁的?”狐狸面具大怒,纵身一跃便如长臂猿一般攀上了屋顶,冷刀再次出鞘,幻影倒映出他阴森的眼眸,片片雪白的刀光毫不留情地朝萧凤卿尽数削去…… 满月下,屋脊上,两个同样高大挺拔的男人战得风生水起,长刀攻势迅猛,大开大合,利剑横扫挑刺,刁钻阴毒,他们的身形都快得宛若暴烈旋风,移形换影间瓦片粉碎、树木颓折,漫天的树叶狂乱飞舞! 这一战,打得近乎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直到白枫等人解决掉了七星堂的其余刺客,他们依旧没能分出胜负。 “呵,七星堂的堂主?说白了,一群谋财害命的草莽罢了,真当自己有多了不起的排面?不过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杀人魔而已,如今还帮着晏云裳助纣为虐,真叫本王刮目相看!” 萧凤卿反手一剑递过去,冰凉的剑锋宛若灵蛇缠上了狐狸面具的手腕,眼见即将挑落他的面具,狐狸面具紧忙侧头避过,于是萧凤卿的剑便在他的脖子边划下一条血痕。 “缩头缩脑的鼠辈,而今连露脸都没胆子了?” 萧凤卿冷嗤,挺身又是一剑刺向狐狸面具。 狐狸面具见己方大势已去,也不再恋战,虚晃一招引开萧凤卿的注意力以后,他猛然踏着萧凤卿的剑借力而起,犹如乌鸦飞过头顶,仅倏忽就不见了踪迹。 夜空中长久地回荡着狐狸面具的刺耳寒声: “杀姐之仇,没齿难忘,萧凤卿,总有一天,我要取你狗命祭奠我姐姐!” 萧凤卿迎风伫立,面色淡漠。 花腰款步近前:“王爷,您认识他?” 秋眉自从进了墨阁受罚,性情变了很多。 看到萧凤卿唇边在流血,她主动送上手帕。 “他是莹嫔的弟弟,本王曾经的伴读。” 他没接手帕,不以为意地抬手撇去嘴边的血迹,睨向仲雷:“把那狗东西给本王带出来。” 仲雷沉声领命,不多时,就提拉着黄文涛的衣领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王爷!”永定伯世子从东面疾步走来,一身冷肃,同样是杀红了眼:“我们的人已安顿好了,死伤不多。” 萧凤卿淡然点头。 客栈内的人几近跑了个没影儿,剩下的几个目睹这血淋淋的画面都忍不住小腿肚发抖。 黄文涛早被满地的尸体吓得屁滚尿流,看见萧凤卿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跟前,他先是一怔,尔后欣喜若狂:“太好了,王爷什么事都没有,微臣生怕回去交不了差!” 萧凤卿径自瞥向仲雷:“在哪儿找到他的?” “在马厩,彼时他正想从马厩逃跑。” 萧凤卿淡淡地瞥着黄文涛:“本王老早就怀疑你了,不揭穿是想看看你玩了什么把戏,你是晏云裳的人,此行一早就奉了她的命令加害本王。” 黄文涛冷汗如雨,他彻底放弃了狡辩,脸色灰败,颤巍巍跪在萧凤卿脚边,砰砰磕头。 “王爷,皇后逼微臣这么做的!” “皇后拿微臣的家小相逼,微臣也是没办法!” “皇后说了,她只要、只要您的命……微臣就是她脚底的一只蚂蚁……微臣也反抗不了啊!” 萧凤卿不为所动,他持剑,缓步走到了磕破头的黄文涛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黄文涛。 黄文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银光烁烁剑刃还滴着血珠的临渊,他怕了,连连后退:“王爷饶命!微臣知错了……微臣不该被猪油蒙了心!王爷!微臣是朝廷命官……您三思啊!” 他原本笃定七星堂的人能顺利取得萧凤卿的首级,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露出马脚。 萧凤卿听若不闻,他扬起唇,分明是笑着的,黄文涛却只感觉到了流淌在血液骨髓中的寒意,萧凤卿步步逼近,颀长的身影像魔爪捕住了他。 他牙齿咯咯打颤,也顾不得尊严,当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求萧凤卿放他一马。 萧凤卿玩味地挑起眉峰,然后举手挥剑削掉了黄文涛的脑袋,圆溜溜的脑袋沉沉坠地,震惊的眼睛依然圆睁。 凝着临渊沾上的些许血渍,他嫌弃地撇撇嘴,往花腰面前伸手,花腰递上帕子。 “将客栈留下的这点人都给银子打发了。”萧凤卿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剑,忽道:“白枫,你不是想吃烤乳猪吗?去,点把火,把这家客栈还有黄文涛全烧了。” 白枫错愕,瞥一眼黄文涛身首分离的尸体,他嫌恶地皱起眉:“属下就知道王爷不会平白无故大方,这么油腻的猪,属下可没胃口。” 说完,他跑进了客栈后厨找火油。 萧凤卿漫步到廊下,凝望着一弯新月,月光凉薄地洒了他满身,他淡声道:“段佐,你带着赈灾的人先走,本王随后就到。” 段佐心领神会:“王爷是要兵分两路?” 晏皇后派了杀手前来行刺,接下来的路途还不知有多少未知的艰险,分开行路的确能避免很多麻烦。 萧凤卿颔首,沉吟片刻,又看向秋眉:“黄文涛的笔迹能模仿吗?” “能的,哥哥已经把黄文涛与晏云裳联络的方式拷问出来了。”秋眉抿抿唇,还是问道:“但七星堂的人他们应该也会告诉晏云裳您安然无恙。” 萧凤卿意味深长一笑:“他不会,倘若七星堂的人真想要本王的命,也不会只出动这么点人手。” 花腰了然:“切断晏云裳跟黄文涛的消息渠道,就能为我们赢得时间。” “这应该只是第一茬刺客,黄文涛之所以那么着急,希望本王连夜赶往潭州,是因为潭州还有更大的罗网在等着瓮中捉鳖。”萧凤卿轻描淡写地补充,就好像在说一件格外微不足道的小事:“把黄文涛的亲信都处理掉。” 正说着,白枫已经拎了一桶火油过来,花腰则顺手打碎酒坛,将酒液悉数倾倒在四方角落。 仲雷手持火把,火球燎过那些浇了火油的地方,迅疾蔓延成一大片火堆,火堆的火舌相互舔舐连成熊熊火海,红光浓烟冲天而起。 滔天大火顺着风势肆虐蔓延,仿若连风都被烈火灼红,热浪扑面,呛鼻的焦味飘得老远。 萧凤卿骑在马上,立于草丛,冷眼盯着被火烧塌了一半的客栈,眸底映着赤红火光,俊美的面容冷峻坚毅,宛若有霜雪凝固眼底。 这毁尸灭迹的勾当,在他过往的人生做过无数次,他在晏凌跟前所展现的面貌并非全然真实,眼下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 草菅人命,满手血腥。 他和晏凌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万丈深渊中终年不见阳光的苔藓,她是天山峰顶浸润在太阳下的迎春花。 萧凤卿伸手进衣襟,修长的手指勾出一块半圆形的玉珏,玉珏分割齐整,玉白无瑕,雕刻精美的云雀图案,质地温润,触感仿若那女子凝脂般的肌肤,让他心痒难耐。 火浪弥天,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刺眼的火光,三层楼的客栈摇摇欲坠,遍地横尸被尽数吞噬。 “我们走!” 萧凤卿将玉珏重新收入怀中,整肃神情,一声轻喝,在圆月下飞马疾奔,衣袍簌簌,背影矫健挺拔,以决然之姿投入了属于他的天地。 第162章 她,就是他的天下第一 十日后,未央宫。 晏皇后的桌案前放着一份迟来的情报,她斜倚着美人靠,一双美眸森寒凝冰,窗外的大丽花上所冻结的沁骨白霜也不及她眸底的冷意。 她派去在潭州蹲守的人并未等到萧凤卿,黄文涛的来信中声称萧凤卿这一路游山玩水,完全没把赈灾的事放在心上,拖拖拉拉的,根本不能按时抵达潭州。 晏皇后此人生性多疑,她觉得萧凤卿扮演了这么多年不学无术的纨绔迷惑众人,既然明知她对他有了杀心,有可能仍旧会以浪荡子的面目示弱,所以她对黄文涛的回禀并未起疑。 直到东厂的人把客栈起火的消息禀告给朱桓,朱桓敏锐地察觉到事有蹊跷,遂吩咐下头的人循着这条线索追查,这才发现原来黄文涛早就被萧凤卿杀了,至于萧凤卿全然不见踪迹,领着钦差一行到达潭州的是永定伯世子段佐,于是未雨绸缪埋伏好的杀手也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晏皇后至今都不敢置信,这些年,她在朱桓的扶持下顺风顺水,杀过不少忠臣良将,后宫的动向也全在她的掌握之中,乍然因为萧凤卿一再吃瘪,素日成竹在胸的心态都不免产生了动摇,她蹙眉看向朱桓:“真的只有靖远侯府在辅佐他?” 朱桓亦一脸凝重,闻言便道:“除了靖远侯府,还能有谁帮他?这也是微臣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萧凤卿的学识、手段、谋略、功夫皆令人出乎意料,说句实话,就算是娘娘精心教导的睿王比起他,也难以企及多矣。” “可这二十多年,他们母子都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监视,萧凤卿究竟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学会那些的?除非……景仁宫‘别有洞天’。”晏皇后提起这一茬就觉得气堵,她自以为整座后宫在她的掌控下所有人事都一目了然,熟料现在居然察觉这后宫还藏着许多她未能发掘的隐秘,当即便是火冒三丈:“搜!给本宫把这座后宫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搜查一遍,挖地三尺都要把景仁宫的密室翻到地上,本宫倒要瞧瞧,还有何处隐匿着见不得人的牛头马面!真是好大的狗胆,竟敢在本宫面前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查出来,看本宫不扒了她沈缨的皮!” 罗嬷嬷领命而去,卉珍也知趣地退到外殿。 朱桓近前,看一眼双目喷火的晏皇后,温声安慰:“娘娘稍安勿躁,潭州的死士尚未撤走,只要萧凤卿现身,他们定能拿下萧凤卿的项上人头,反正此去潭州路途遥远,届时就算我们在潭州布下天罗地网要了萧凤卿的命,靖远侯府照样有口难言。” 晏皇后冷冷地睨着朱桓:“相同的话,本宫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本宫不希望这次再失手。” 朱桓被她冰冷的目光蛰了一下,垂眼,恭声道:“请娘娘放心,微臣一定全力以赴。” 晏皇后的脸上并无动容,毫无感情的目光凉凉地拂过朱桓面庞,寒声道:“如果刀钝了,便要磨一磨,可这人若不中用,也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朱厂臣,本宫的意思,你能懂?” 不怒自威的声音像一把喂了美人毒的尖刀插进朱桓心口,他不适地皱眉,迅速借着垂首的机会掩去眼底的痛色,近乎一字一顿:“微臣明白,娘娘所愿亦为微臣心之所向。” 倘若真有那一天,当他彻底失去了陪伴她的资格,无需她发话,他自己也会动手了结自己。 …… 出了未央宫,朱桓抬头睇了眼头顶的艳阳。 时辰尚早,送去东厂的奏折也批阅完了,最近建文帝对他有了戒心,至关重要的折子都不再经由他手,对此,朱桓并不放在心上。 建文帝日薄西山,用不了多久就能一命呜呼,他需要做的,是除掉萧凤卿扶睿王上位,这样晏云裳才能如愿成为摄政皇太后,权倾天下。 想到萧凤卿,朱桓眼底涌起若隐若现的阴霾,他不允许任何人成为晏云裳的绊脚石。 “陆北,”朱桓转身看向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义子:“多派点人,让萧凤卿再也不能回到骊京,另外,晏凌那头盯紧点。” 陆北颔首:“义父,既然晏凌也成了晏皇后的心腹大患,反正萧凤卿也不在,咱们何不……” 他顿住话尾,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朱桓眯了眯眸,沉声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铲除萧凤卿,没了萧凤卿做靠山,晏凌还能翻得出皇后娘娘的掌心?别忘了,她们是名义上的婆媳,婆婆要拿捏儿媳妇,多的是法子。” “牵一发而动全身,萧凤卿若没了,卫国公府自然早晚会是皇后娘娘的囊中物。”朱桓忽然低声道:“陆北,本座要你记住一句话,不管萧凤卿在潭州能否活下来,从他离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一个回天乏术的死人了。” 陆北抬眸,朱桓的眼中有锐光一闪而过。 电光火石间,陆北倏然明白了朱桓的深意,也领悟了他让自己看紧晏凌的原因。 “义父说的有道理,还是您深谋远虑。”陆北点点头,见朱桓举步,悠游自在地走向宫门方向,他道:“义父打算去哪儿?不回东厂吗?” 朱桓回眸,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陆北,那一眼,并不凌厉,甚至带着笑,却让陆北背心一凉。 陆北陡然一震,慌忙低下了眼,似乎唯恐朱桓看出他的心思。 朱桓敛眸,淡声道:“东厂近来事务繁重,你就不必跟着本座了,自己多上手练练,你将来虽不必接管东厂,但你得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东厂。” 陆北垂着头,表情颇有些黯淡。 朱桓将陆北的失落尽收眼底,笑道:“陆北,你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本座都看在眼中,只要你不辜负本座的期望,到了那一日,本座自会让你如愿以偿,你是本座亲手养大施教的义子,本座还能亏待你?” 陆北大喜过望,刀痕截面的脸庞洋溢起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意气风发,他拱手抱拳:“陆北谢义父成全!” 见到方含嫣的第一面,他的心就丢了。 但方含嫣是朱桓的外甥女,是他唯一的血亲,他这样的身份又怎敢肖想? 没想到,朱桓竟洞穿了他的想法,话里话外还鼓舞着他,俨然有亲上加亲的打算。 这如何让陆北不感觉振奋? 朱桓看着笑容满面的陆北,动了动眉峰。 方含嫣是他女儿,陆北是他义子,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替晏云裳笼络陆北,让陆北心甘情愿帮她办差效命。 …… 朱桓出皇城便去了盘云水菏。 方含嫣刚从四喜班回来,见着朱桓,她福身,盈盈一礼:“嫣儿见过舅舅。” 朱桓难得神色温和,上前两步虚扶一把,轻声道:“本座今日有空,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方含嫣清浅一笑,眉眼间带着少女的娇俏天真:“舅舅来的巧,嫣儿前些日子亲自做了江州的特产云片糕,听阿娘说,舅舅小时候除了青梅酒,最爱吃云片糕。”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有心了。”朱桓走进春泽斋,环顾四面,习惯性地询问:“如何?在这儿可顺心?下人们伺候的周到吗?” 方含嫣如今已不再那么畏惧朱桓,心里反而对朱桓存了几分亲近之意,听到他每次过来都要问自己相同的问题,心情禁不住雀跃起来:“这儿什么都好,嫣儿很喜欢。” 说完,方含嫣催促铃铛:“快去把我给舅舅做的云片糕端来,让舅舅也尝尝我的手艺。” 朱桓笑睨着俏生生的方含嫣,他当然能觉察到她的变化,她待他,已不如曾经那般见外。 铃铛很快就将云片糕放上了桌案。 方含嫣兴冲冲地在桌边落座,主动执筷帮朱桓夹了一块云片糕,语声轻快:“舅舅,我的手艺都是向阿娘学的,应该能合您的胃口。” 朱桓就着方含嫣夹的那块云片糕咬了一口,浓淡适宜的甜味在口腔溢散,甜而不腻,他笑着点点头:“味道不错,这云片糕同你阿娘做的一模一样。” 方含嫣立时弯了弯眸,神态有着不加掩饰的小骄傲:“阿娘也是这么说的,她总认为我的女红不好,可厨艺却相当能拿得出手。” 朱桓摇头失笑,问起了方含嫣在四喜班的事。 “老班主给嫣儿取了一个艺名叫玉娇娥,嫣儿觉着这艺名不太好,就自己改成了玉娇奴。” 方含嫣絮絮叨叨地说着:“骊京的好多贵人都爱去四喜班听嫣儿唱戏,还有很多戏迷都来问嫣儿要名帖,嫣儿觉得很充实很满足,这样的生活,嫣儿从前想都不敢想。” 朱桓安静地倾听着,时不时搭腔,他注视着方含嫣神采焕发的模样,走了神。 方含嫣生的不似晏云裳,然而她们提起自己喜爱的事物时,那份藏于眉梢眼角自然流露的喜悦简直如出一辙。 时隔多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晏云裳在他面前毫不遮掩地表露出对江山权力的勃勃野心,她神采飞扬、霸气外露的豪言壮语。 宦官乱政是古往今来都为天下人不齿的事,他不贪权,也不爱利,一步步登临权势顶峰,只是想要给他心中的那人提供一片自由高翔的天地。 他愿意用他的罄竹难书,成全她的山河梦。 这一生都九死无悔。 “舅舅?”方含嫣羞赧地望着出神的朱桓,误会他是不耐烦听自己念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怯怯地嗫嚅:“是不是嫣儿太吵了?” 朱桓温声安抚略微紧张的方含嫣:“无妨,本座只是觉得新奇,以前还从没听人用过如此形象的言辞描述市井生活,很鲜活,也很生动,你眼中的世界跟本座身处的迥然不同。” 方含嫣腼腆地理了理鬓边的发:“舅舅见笑了,您位高权重、呼风唤雨,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嫣儿胸无大志、甘于平淡,只一介平平无奇的小女子罢了,两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呵,”朱桓轻笑一声:“也就自家人看自家人好,在世人眼里,本座滥杀无辜、大逆不道,罪状数都数不清,作恶多端都不足以能概述本座。你这傻丫头倒把本座形容得威风八面、顶天立地,以后莫要再说,传出去,恐会贻笑大方的。” 方含嫣窘迫地低下头,细声细气:“嫣儿不知世人是如何评断舅舅的,舅舅或许在他们眼中的确是大逆不道、恶贯满盈,不过舅舅您对嫣儿却是极好。嫣儿只论自己心目中的舅舅,而非是旁人眼中可止小儿夜啼的朱督主。” 朱桓一怔,随即欣慰地大笑出声:“值了!” 当初他宁可承受晏云裳的彻骨痛恨,也坚持逼着她生下了这个孩子,为了方含嫣,他处心积虑地给她的身份改头换面,宁愿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在世,也要让她平平安安出生。 眼下听见方含嫣这席话,他自觉所有的苦心孤诣都得到了回报,一切皆是值得的! 方含嫣对朱桓突然激昂的情绪不太理解,但也晓得他此刻的心情定然非常好,犹豫片刻,她小声道:“舅舅,嫣儿有一事相求。” “何事?” 朱桓收起笑意,垂落眼帘,薄唇慢条斯理地碰了碰杯口。 方含嫣抿抿唇,小心翼翼道:“您能不能让那两个护卫换种方式保护我?” 朱桓皱眉:“什么方式?” “就是……”方含嫣踌躇:“他们以后就别贴身跟着我了,跟远一些。” 觑到朱桓的眉头又不动声色地拢了拢,方含嫣急忙辩解:“嫣儿知道舅舅很关心我,可是真的太惹人注目了,嫣儿向您保证,我绝对会好好照顾自己,更何况,他们若是大张旗鼓地保护我,不也是变相地在向外人昭告我的身份吗?无论去到哪里,嫣儿都会在他们的视力范围内,这样行不行?” 朱桓的目光定在方含嫣脸上神思又恍惚了一瞬,曾几何时,也有个不爱拘束的小姑娘让他离自己远点…… 半晌,朱桓笑了笑:“依你。” “真的?”方含嫣喜形于色:“那我自由了吗?” 朱桓正色:“本座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你也要记得自己应承了本座什么,本座派人看着你,并非是想拘着你,而是护着你。” “我当然知道舅舅的苦心,舅舅全是为我在考虑!”方含嫣诚恳道:“我保证,平日出入,我会谨慎行事,绝不给舅舅招惹半点麻烦,也不会离开那两个护卫的视线,只要他们能离我远一些些就好。” 朱桓勾起唇:“你也这么大个人了,即便他们净身了,你也难免不自在,这事是本座思虑不周,过阵子给你挑两个女暗卫贴身保护,这段时日不合适,你再忍忍。” “谢舅舅!”方含嫣高兴坏了,许是朱桓今日对她格外优容,她心念一动,想起民间的传言,试探道:“舅舅,您贵为东厂督主经常进出皇宫,是不是特别容易见到皇后娘娘?” 朱桓漫不经心瞥去一眼,平静的神色下,翻滚着深海沉波:“怎么忽然问起这事儿?” 方含嫣笑笑:“听大家说,皇后娘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美的女子,这是真的吗?” 朱桓沉默片霎,指腹摩挲着青花瓷茶盏,唇畔牵起一抹淡笑:“是真的,娘娘极美。” 在他心目中,晏云裳并非美貌才是第一,她这个人就是他的天下第一。 方含嫣双眼晶亮:“怪不得娘娘她能够荣宠六宫,这样旷古未有的绝世美人,当然就该享尽世间殊荣。” 朱桓笑而不语,晏云裳要的殊荣,根本不是局限于后宫,她要整个天下都匍匐在她裙底下。 鬼使神差的,朱桓看向方含嫣:“嫣儿想见她吗?” “谁?”方含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确定道:“皇后吗?可我只是民女,如何能进宫?” 事实上,朱桓在开口之后就后悔了,晏云裳并不想看到方含嫣,方含嫣的出现只会不断加深晏云裳的恨意。 为了掩饰失言,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本座的意思是,皇家每年都会有祭祀大典,届时帝后同行,你在皇城外就能够看到了。” 言罢,朱桓盯着方含嫣纯媚的脸庞,开门见山道:“嫣儿,你今年十八了,你阿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的终身大事,本座既然答应她会好好照顾你,你的亲事,本座合该替你谋划妥当,你可有什么想法?” 方含嫣又愣住了,看着朱桓关切的眼神,半天说不出话,来骊京的路上,她曾想过朱桓会不会利用她的婚姻联姻给他谋好处。 眼下听朱桓这口气,似乎是允许她婚姻自主。 这可真是太让她惊喜了。 “嫣儿初来乍到,又还在丧期里,暂时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方含嫣抿了抿唇,脸色绯红,迟疑一会儿,轻声道:“以后嫣儿的婚事全凭舅舅做主。” 朱桓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他方才还在担心方含嫣对自己的婚姻也许另有想法,不过而今得了她的答复,他也算少了件烦心事。 不然方含嫣不愿意嫁给陆北,他还得下苦功劝说她应允,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总不好太过逼迫,打定主意,朱桓的面色越发和蔼。 方含嫣讨好地给朱桓又夹了一块云片糕:“老班主说了,以后盼着我能多去几回四喜班,舅舅,您也可以抽空去四喜班坐坐。” 朱桓点了下头:“既然你喜欢,那就去吧。” 此时,朱桓并未料到,他的一念之差将会铸成多可怕的大错,竟把方含嫣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第163章 一滴血 入了霜降,骊京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晏凌从小生长在气候温暖的江南水乡,本身的体质也并非特别耐寒,所以非常不适应。 加上小日子来了,她的心情越发低落。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葵水不太正常,每次来时,腹部都会疼得特别厉害。 王府也有女医,给晏凌看过之后,只说是她的体质有些毛病,给晏凌开了不少温补的药。 萧凤卿走了十来天,以前看到他在身边晃悠,不是觉得烦就是觉得别扭,如今真看不到他人了,倒是偶尔会想念。 不过晏凌这人素来理智,她很清楚自己将来要走的是条什么路,也明白自己与萧凤卿的这场缘分只是镜花水月,注定无疾而终。 昙花再美,终究永远都迎接不了黎明。 像美轮美奂的泡沫,再绚丽,也还是会破碎。 晏凌允许自己想那个人,也允许自己怀念,但是绝不允许自己沉溺。 “王妃,这是这一季王府绸缎庄的收支。” 绿荞把账本送来给晏凌,看到她若有所思地正摩挲着那块半圆形的玉珏,不觉笑了:“您又在睹物思人了。” 初始,绿荞没认出这玉珏是哪儿来的。 后来绿荞才恍然记起,这是她家王妃从出生就佩戴的玉,是国公府的姑娘都有的身份标识,没想到而今却一分为二给了萧凤卿。 自晏凌处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绿荞便暗暗叹服萧凤卿哄女子欢心的本领,怪不得晏凌都会沦陷其中,如此深情缱绻,又有几个女子不动心? 晏凌把玉珏重新放回妆奁盒,面上并没有被绿荞撞破的尴尬,她淡淡道:“真是奇了,他往日在我跟前,我觉得心烦,如今去了潭州,我倒总感觉他还在我身边似的。” 绿荞迟疑:“王妃……当真喜欢王爷?” 晏凌沉吟片刻,声音平静无波:“喜欢的,他应该也有四五分喜欢我。” 绿荞并不认为晏凌是在自恋,她很了解晏凌的性格,遂闻言失笑:“为何只有四五分?” “为何只有四五分……”晏凌意味不明地勾唇,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幽光:“那就得问他了。” 她抬眸看向绿荞,话锋陡然一转:“庄子上的账本送来了吗?过几天就是寒衣节,祭祀的事你要帮我提前打点好。” “都送来了,就和绸缎庄的放在一块儿。”绿荞说着又认真打量了一眼晏凌的气色:“王妃,您是不是还很不舒服?要不叫御医?” 晏凌嗔怪:“傻丫头,御医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叫来的,小日子不舒坦罢了,要是被人晓得,得背后议论我小题大做了,况且,咱们王府里女医现成的,何必舍近求远?” 绿荞细想也是,蔷薇苑那位如今有皇嗣在身都没动辄惊动御医,晏凌本就处于风口浪尖,还是不要再给人把柄了。 “那奴婢稍后再给您熬点红糖水补补。”绿荞将一个精致的手炉用毛布包好贴着晏凌的腹部放置:“紫苎去给您取药了,您喝了就不会再那么痛,瞧这脸色,得补补血。” “阿胶能补血,但女子葵水期间不能用太多,我不是嘱咐过你,要你别拿了。” 绿荞道:“奴婢晓得了,是我娘不放心您。” 晏凌仍是病恹恹的,漫不经心地打开账册看了几眼,还没看完一半,紫苎脚步匆匆地跑进来:“不好了,有丫头在药房打起来了。” …… 紫苎本来是要去取药的,走到一半肚子疼。 她急着去茅房解决,又担心小厨房等着给晏凌煎药,恰巧看到二等丫头杜鹃在附近忙活,便将此事交托给了杜鹃。 杜鹃当时满口答应,谁知一转身就出了岔子。 王府的药房药材都是有定量有份例的,不能任人任意领取,整个王府,现在就只三个女眷需要用药。 晏凌是因为小日子来了导致身上不利索,最近在按照女医的方子调养;温月吟余毒发作,这些时日也是缠绵病榻,隔三差五拿药养着;剩下那个就是自诩为王府金疙瘩的沈若蝶,她口口声声为了腹中胎儿着想,滋补的药材没少拿,而且份例比晏凌还多。 紫苎深知沈若蝶的秉性,平时被挤兑了,她也不会争一时之气,但杜鹃不同,她的心思本来比较活络。 她仗着晏凌得宠,又看不惯温月吟一个区区通房还在药房拿药,兼之有了沈若蝶的丫鬟琥珀的挑拨,她对温月吟的丫鬟侍琪动了手。 侍琪不乐意忍气吞声,再听到杜鹃对温月吟的谩骂羞辱,她气不过,当即便还了手。 春花秋月虽名义上是萧凤卿的通房,但她们各自的身边都是有丫头服侍的。 当晏凌赶到药房的时候,药房一片狼藉,府医对着满地的珍稀药材心疼得唉声叹气。 侍琪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旁琥珀稳坐钓鱼台看好戏,杜鹃还在指着侍琪的鼻子破口大骂。 “什么玩意儿,你家那主子就是个被王爷弃如敝履的破鞋,样样都比不过我家王妃,居然还敢妄想跟王妃平起平坐?我呸!” 话音刚落,空气突然寂静得可怕。 须臾,杜鹃听到了府医们齐刷刷躬身行礼:“见过王妃。” 杜鹃一惊一愣,转过身,晏凌面沉如水地立在门口,那模样,不必细瞧,便知她动怒了。 “王、王妃。”杜鹃结结巴巴,可转念想到自己也是在帮衬晏凌,顿时又变得问心无愧起来。 “王妃,奴婢过来药房取药,药房只剩下半盒阿胶了,沈侧妃要用,温月吟的丫鬟也要拿,还跟奴婢说什么先来后到,让奴婢别抢。” 晏凌越过杜鹃,目不斜视地走进药房,弯身,亲自扶起了倒地不起的侍琪。 “王妃……”侍琪泪眼汪汪的,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受宠若惊地站起来,随即又跪倒,哭诉道:“奴婢对王妃并无不敬,是杜鹃她欺人太甚!” “明明奴婢已经拿了药准备走人,结果琥珀在边上说‘药房的阿胶没了,杜鹃要是想拿就直接问侍琪要去,一个王妃,一个侧妃,她们用药取药是正理儿,但月吟一个被打入冷宫的通房还配用这么好的药吗?’,杜鹃听了就来问奴婢要阿胶还说了很多难听话,奴婢不肯给她,她就打了奴婢。” “你胡说!”杜鹃下意识反驳:“我分明是好言好语劝你把阿胶让给我,你却执意不愿,话里话外还影射王妃霸道,我也是听不过去才会忍不住与你理论一二。” “哪儿有人这样理论的?”侍琪哭得厉害,指着自己满脸的伤,愤恨道:“你处处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压根儿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走过来就想抢阿胶,而且对我们姑娘冷嘲热讽,我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就撕了我的脸!” 这边两人争执不休,那边琥珀亦是心绪不宁,她原本是想挑唆杜鹃跟侍琪的,没想到两人真打了一架,她一时忘形就留在了此地看热闹,结果一转眼晏凌就来了。 琥珀尽可能缩小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墙根,以此减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天不遂人愿,晏凌抬头便瞥见了她,视线凉凉飘过,她侧头吩咐绿荞:“去蔷薇苑,把侧妃请过来。” 琥珀望进晏凌仿若浸着冰水的凤眸,不由得激了个寒噤,但一想到自己有沈若蝶撑腰,她的腰杆子立刻硬了。 晏凌冷冷一哂,转眸看向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杜鹃和侍琪,沉声道:“都给本妃闭嘴。” 她语调不高,可透着一股冰冷的震慑力,杜鹃同侍琪都不约而同地收了声,仅用目光瞪视着对方,谁都不服输,像斗志昂扬的斗鸡。 晏凌轻声询问府医事情的经过,对着宁王妃当然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府医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大致上就是侍琪讲的那么一回事,杜鹃仗势欺人,琥珀则负责扇阴风点鬼火。 晏凌身体不舒服,情绪也不太好,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萧凤卿,心里更是憋气,他去了外头逍遥快活,倒是把她留在这里面对这些破事。 府医迅速把地面的药材清理好,分出了一条小道,晏凌径自走过去坐上了太师椅,见状,绿萝连忙捧来一盏热茶给她。 晏凌接过热茶,淡淡地扫过三个丫鬟:“都给本妃跪下。” 琥珀不服气,可发话的是王府的女主人,她不得不跪在另外两个丫鬟的身边。 不多时,沈若蝶便领着好几个婆子丫鬟趾高气昂地走进门,她刚迈过门槛,温月吟也闻讯赶了过来。 两人在门口打了罩面,四目相对,心思各异。 沈若蝶在没嫁进王府前就知悉了春花秋月的存在,那是萧凤卿无论去哪儿都雷打不动带着的人,十分受宠。 她非常嫉妒她们,也想过要发卖,奈何萧凤卿明言这四女对他意义非凡,她为求萧凤卿的欢心,只得选择隐忍不发。 后来也想过利用晏凌对付她们,没成想,晏凌根本就不在乎她们分宠,再之后……春花秋月四女在王府形同虚设,直接被晏凌秒成渣。 曾几何时,沈若蝶诡异地希望四女能复宠压制晏凌的风光,可惜她们太不争气了。 如今一碰面,沈若蝶自是横眉冷对,她对四女中的月吟印象最浅淡,根本没放在眼里。 殊不知,温月吟更没把沈若蝶当一回事,昔日,不管王府进了多少女子,不管萧凤卿在外是如何拈花惹草,她都对自己在萧凤卿心目中的分量很有把握,她自信无人能取代自己,直到…… 温月吟轻轻撩起眼皮儿,深邃的眸光投向了晏凌,上座的年轻女子比她还小两岁,身穿雪青色轻纱襦裙,眉眼清雅又明艳,气度超然。 直至晏凌出现,温月吟才幡然醒悟,萧凤卿待自己的不同,亦不过是她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不包含爱情的珍重,于他而言,是报恩,是践诺,于她而言,却是耻辱,是痛苦。 晏凌从温月吟现身的那一刻,心不自觉一凛,也若有若无地多看了她几眼,温婉大方、明眸皓齿,一举一动都有着良好的仪态。 脑海不由自主地晃过了新婚之夜,几个贴身丫鬟说的话,她们评价春花秋月四女并不像丫头,姿仪都和富家小姐无异,可眼下看来,月吟却是她们当中气质最出挑的。 晏凌又想到了自己在回雁峰问萧凤卿的那个问题,她问他,谁是他属意的皇后。 彼时,萧凤卿的眼神明显地逃避了她一下。 他心里的皇后人选,是月吟? 瞧这份姿态,倒也名副其实了。 晏凌低笑。 她又在胡思乱想了,萧凤卿未来的皇后同她又有什么关系,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短短几息,晏凌与温月吟皆是心潮起伏。 唯独沈若蝶对她们之间的暗涌一无所察,她扶着自己平坦的肚子落座,神色傲慢。 “王妃姐姐召妾身来这儿,意欲何为?” 晏凌单刀直入:“别装蒜了,琥珀做的好事,你会不知道?琥珀是你的陪嫁吧?我叫你来,是想要你把琥珀送回沈家。” 话落,且不提沈若蝶大吃一惊,琥珀同样大惊失色,她慌忙转向沈若蝶:“侧妃救奴婢!” 晏凌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沈若蝶也难以再装下去了,她蹙眉:“琥珀也是仗义执言,王妃姐姐要妾身处置她,未免也太不讲理了。” “仗义执言?”晏凌慢悠悠地抿了口茶:“无功不受禄,琥珀这丫头可当不起侧妃的盛赞。” “沈侧妃,琥珀在本妃背后乱嚼舌根败坏本妃的名声,搞得本妃在王府活脱脱成了一刻薄寡恩的虎姑婆。” 沈若蝶笑得虚伪:“琥珀是一番好心,药房就那么一点阿胶,当然是紧着身份贵重的人。” 晏凌似笑非笑:“本妃是什么人?卫国公府的嫡长女,宁王府的正妃,本妃犯得着为了一盒阿胶闹得鸡飞狗跳?” 沈若蝶勾勾唇,兴味地瞟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温月吟:“姐姐说的是,姐姐金枝玉叶,至于和下人计较?就怕有的人得寸进尺,认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听说了,温月吟之所以能在药房领药,是萧凤卿允准的,不然,她一个无名无分的通房,就算再得宠,也不可能有此便利。 温月吟半垂眼帘,对沈若蝶的含沙射影充耳不闻。 晏凌的思绪并不被沈若蝶带着走,她挑挑眉,重申:“沈侧妃,本妃刚才说过了,你马上就把琥珀送回你们沈家,这种口舌招尤的奴婢,咱们宁王府可用不起。” 沈若蝶脸色不虞:“王妃姐姐,正所谓一碗水端平,杜鹃跟侍琪都有犯错,你为什么只盯着我的丫鬟?” 顿了顿,她作势抚上自己腹部:“我怀孕了,身边得力的丫鬟也不多,琥珀平常虽然性子直率,可她打小儿伺候我,我的衣食住行,她是最熟悉的,我用着也舒服。” 沈若蝶这些天想明白了,她假孕的计划天衣无缝,晏凌不可能知道,她肯定是诈自己的,就是想让自己乱了阵脚露出破晓。 她偏不让晏凌称心如意。 兼之御医确实诊出了她有孕的脉相,萧凤卿也不在王府,沈若蝶便有恃无恐胆子更大了。 闻言,晏凌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唇,温月吟低垂的眼睫下也有讥诮一闪而过。 “本妃记得沈侧妃好像上次说过一句特别大逆不道的话,”晏凌凝眸审视沈若蝶:“你说自己怀的是宁王府未来的主人,那次本妃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你今天是希望本妃秋后算账?” 沈若蝶错愕地睁大了眼,故作镇定道:“表哥曾向我父母许诺过,只要我生了儿子,他就是宁王府的世子!” 晏凌霸气地回应:“那是他答应的事,本妃不知情,得不到本妃这个嫡母的认可,就算你能真的生儿子,他也摸不着世子之位的边儿。” 沈若蝶震惊之下都忘了伪装自己有孕的假象,她气愤地站起来:“善妒非良家子所为,也是七出之内!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大放厥词足以让表哥休了你!” 晏凌对沈若蝶的威胁不以为意:“本妃是你那好表哥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娶进王府的,因着想求娶本妃,他可没少费心思,你如果有本事叫他休了本妃,尽管去,甭客气。” 提及往事,晏凌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然的讽笑,她鬼使神差地瞥向温月吟,温月吟始终垂着头,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沈若蝶不依不饶,铁了心杠晏凌:“琥珀不能走,她是我沈家的人,既然我把她带进王府,就不可能再送走她。” 晏凌淡笑着接腔:“那妹妹现在是沈家人还是宁王府的人?” 沈若蝶不假思索:“这还用问?我是宁王府的人!”言罢,她红着脸低声补充:“我也是表哥的女人。” 听到沈若蝶最后一句话,晏凌没拈酸吃醋的感觉,她忽然觉得好笑,沈若蝶对她严防死守敌意强烈,其实她真正的敌人是温月吟。 如果沈若蝶亲眼见到萧凤卿在雨夜护着温月吟的画面,还不定要怎么发疯。 “你肯承认自己是宁王府的人便好,你的陪嫁丫鬟也不可能例外,进了宁王府,她们就是这王府的人。”晏凌冷淡道:“要么你把琥珀送回沈家,要么本妃按照王府的规矩,找牙婆处理琥珀,该怎么办,你自己选。” “不要啊!侧妃,王妃,你们千万不要卖掉奴婢!”琥珀脸色大变,白着脸求饶:“王妃,您饶了奴婢这回,奴婢再也不敢了!” 见此情景,杜鹃也害怕了。 沈若蝶看着苦苦哀求的琥珀,咬咬牙,眼底闪过挣扎,她攥着帕子问:“琥珀犯错了,可侍琪还有杜鹃呢?王妃姐姐预备怎么办?” 杜鹃与侍琪顿时慌了,忙不迭地给晏凌磕头。 晏凌无动于衷,波澜不惊地看向了沈若蝶:“杜鹃是本妃院子里的二等丫头,我自会秉公办理,而侍琪……” 她倏然拉长话尾,耐人寻味地睨向温月吟。 温月吟自知自己不能置身事外,遂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侍琪但凭王妃做主。” 侍琪的面上有惊慌稍纵即逝,然而她仍旧没有高声喧哗,只是默默垂泪地跪着。 晏凌敛眸,略微一想,不疾不徐道:“将琥珀发还给沈家,杜鹃离开宁王府另谋生路,侍琪虽是护主心切,但也不该失了应有的体面给王府抹黑,不如这样吧,打五大板子,扣除三月工钱。” 这安排相当公正了,并无偏向哪一方,即便是浮梦园的杜鹃,晏凌也把她送出了王府。 沈若蝶只能接受,温月吟也没异议。 杜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妃,您把奴婢赶走了,奴婢还能再上哪儿找活儿?” 这话没说错,若非偷鸡摸狗或者爬了主人的床,一般情况下,丫鬟是不会被逐的。 骊京的上流圈就这么大,杜鹃被宁王府驱逐,其他高门大户是绝对不会再用她了。 晏凌冷声道:“本妃刚才已经查过了,你凭借着自己是浮梦园二等丫鬟,这段时间贪了不少油水,本妃倘若姑息你,其他人也会纷纷效仿,到时本妃如何服众?” 话说到这地步,晏凌是绝不可能再留人,琥珀与杜鹃束手无策,都哭哭啼啼走了。 “拿着鸡毛当令箭,王妃姐姐真是好大的威风。”沈若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温月吟敛色,款步上前,她身形单薄,面孔很苍白,一派病美人的楚楚形象,侍琪想起身扶她,被她止了。 “月吟多谢王妃主持公道。” 晏凌也起了身,抬步走到温月吟面前。 “无事。”她垂眸而视,温声:“这些下人有的时候就是看你好欺负,是以奴大欺主,下次应该不会再有,你身体尚未康复,回去歇歇。” 温月吟的羽睫一颤,心知萧凤卿将三色堇的事都如实告诉了晏凌,她心底苦涩倏然上涌,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近前两步,盈盈一礼:“月吟谢王妃体恤。” 晏凌见她实在孱弱,便伸手虚扶了一把,熟料,就在此时,温月吟忽然往旁一歪,眼见她就要跌倒,晏凌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 下一瞬,一股轻微的疼痛在虎口散开,如同被针扎了,晏凌低头看去,原来是温月吟手上的金铃手镯合口的凸角刺伤了自己。 绿豆大小的血珠在虎口处颤颤巍巍。 “王妃!”温月吟惊呼:“您没事吧?” 晏凌摇摇头,而温月吟已经手忙脚乱地掏出绣帕给晏凌擦拭伤口。 温月吟神情歉然:“都怪我不好,今日不该戴这个,竟然不小心弄伤了王妃。” 侍琪也顾不得礼数,怕晏凌动怒,急忙跑上前替温月吟解释:“王妃,姑娘不是有意的,这手镯她从小就戴着,意义非凡。” 晏凌眼波微动,从小就戴着? 她看了一眼温月吟不安又羞怯的神情,顿悟。 这玩意儿怕是萧凤卿送的,怪不得造型如此奇特。 晏凌收拢心神,神色自若地抽出手:“不碍事,扶你家姑娘回去休息吧。” …… 侍琪陪着温月吟出了浮梦园。 主仆二人皆是神情平淡,直至走出几丈远。 温月吟回头睇向掩映在朝阳中的亭台楼阁,阳光落在飞檐斗拱上,芳菲满园,宛若仙境。 浮生如梦,游园忆春。 浮梦园,地如其名。 “姑娘。”侍琪低唤。 温月吟侧眸,朝侍琪笑了笑:“今日委屈你了,我们走吧。” 转身刹那,她捏紧了自己的袖袋。 那里,放着一块沾了晏凌血迹的帕子。 第164章 白芷死因,皇后复宠 温月吟回到了四季小榭。 春袖正在屋里捣鼓药材,面上戴着薄纱,见到她,连忙放下手里的药杵迎上去。 “如何了?晏凌可有为难你?” 温月吟失笑:“未曾,你何以这么想?” 春袖扶着温月吟往里屋走:“而今晏凌差不多知道了你跟王爷的关系,我怕她刁难你,她那个人,看着温和随意,其实骨子里强势又霸道,如果她要拿捏你,真是易如反掌。” 温月吟漫不经心地听着,忽道:“我怎么觉得你在说君御?难道是晏凌越来越像他了?” 春袖一愣,她自知失言,急忙亡羊补牢:“哪儿啊?你别胡思乱想了,晏凌是晏凌,王爷是王爷,他们不相干。” 温月吟笑笑不说话。 春袖转眸瞥见低着头的侍琪,轻斥:“你也是个不省心的,不好好照顾你家姑娘,倒跑去和那等不入流的下人一般见识。” 侍琪是沈淑妃拨给温月吟的,闻言便小声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现在就去领罚。” 看着侍琪落荒而逃的背影,春袖一头雾水:“我不过就是说她几句,她还不高兴了?” 温月吟缓声道:“晏凌罚了她,她这时候不去,又要给人话说了,侍琪一心为了我着想,你别怪她。” 春袖深有同感:“晏凌可不好说话,侍琪落在她手里,不死也得掉一层皮。” 温月吟目光一闪,主动拉起春袖进了屋,嗅到空气中曼陀罗的香味,她鼻翼微动:“你又在调制摄魂香?” 春袖给温月吟取了一块面纱,示意她戴上,免得毒气侵袭,狐疑道:“上次调制的摄魂香也不晓得哪里出了错,居然让睿王错杀了白芷,我调配的分量明明没有出错,可王爷还是把我骂了一顿,睿王杀不杀白芷又有什么关系,我真是冤死了。” 温月吟的眸底掠过细碎微光,她若无其事地宽慰春袖:“白芷是晏凌的婢女,恐怕晏凌是因为白芷恼了君御,君御这才迁怒你。” 春袖一听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再看温月吟略显落寞的神情,她顿时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强行转移话题:“月吟,你的身体怎样了?快给我把把脉。” 温月吟笑着伸出手腕,春袖看到她腕上戴着的金铃手镯,奇道:“这镯子好久都不曾见你戴了,我记得还是你满八岁,淑妃娘娘特意赏给你的。” “昨日清理妆奁看见它,就戴了。”温月吟轻声解释:“之前都感觉挺沉的,像我这么细的胳膊撑不起,最近你帮我调养身子,我觉着自己似乎长了点肉,所以便拿了出来。” 春袖微微一笑:“戴着好,这是淑妃给未来儿媳妇的赏赐,你就得时时刻刻戴着。” 温月吟的脸上适时流露一抹羞涩。 春袖仔细给温月吟把了脉,沉吟片刻,笑道:“你身体近日好多了,我已经把药用在了女暗卫身上,再过几天,等我观察出结果了,就能给你服。” 温月吟有些不安,她咬着唇,充满希冀地看向春袖:“我的余毒真能全拔除?” 春袖犹豫一会儿,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七七八八,这方子还是我从师父的手札上看来的,就算不能全都拔除,至少也比而今这局面好,届时再用别的药给你调养,迟早能康复的。” 温月吟淡淡一笑,轻浅的话语不自觉流露出向往:“如此也好,我老拖着这么一副病歪歪的身子骨也不是事,平时看着你们朝气蓬勃,我也怪羡慕的。” 春袖素来怜惜她体弱多病,当即抓紧她的手郑重承诺:“我一定治好你。” 略微停顿,春袖又忍不住打趣:“到时候让你健健康康地嫁给王爷为妻!” 温月吟便低了眉眼,蛾眉婉转,顾盼生辉,连一向苍白的脸孔都平添几分娇媚。 “八字还没一撇,瞎说什么呢。” 春袖还欲再揶揄几句,不期然想到了晏凌,她面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凝固,当下也不再取笑温月吟,兀自拿着器皿进了里间碾药。 待春袖的身形消失在屏风后,温月吟的双眼倏然沉郁下来。 她垂眸,眸光萦绕着那只散发异香的小炉子,视线缓缓移动,凝定在炉子边零散的摄魂香丸上,那是不太成功的残次品。 漆睫翕动,温月吟取过其中一小块塞进衣袖。 睿王为何会杀掉白芷? 自然是摄魂香中加了别的东西。 懂医的,从来不只是春袖一人。 不过是旁人都不知道罢了,包括萧凤卿。 她原以为白芷的死能加深萧凤卿和晏凌的矛盾,可没想到,无论是客观亦或主观,冥冥中总有那么一些原因让他们越走越近! 但是没关系,无论他们的感情有多亲密缠绵,晏凌的身世就是一把悬在萧凤卿心头的刀。 温月吟勾勾唇,唇畔的笑意凝冷如冰。 她想到了被侍琪送走的那条手帕。 秋风瑟瑟,窗外的一串红婆娑摇曳。 嫣红的花朵映在温月吟幽深的眼底,像血光撞进了她的双眸。 …… 寒衣节临近,皇宫也开始准备祭祀事宜。 自从晏皇后招了建文帝的厌弃十来日都脱簪谢罪之后,各大世家都开始动起了送美人给建文帝的歪脑筋。 对于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建文帝照单全收,还封了几个位分不低的贵人,他自觉身体有亏,那些美人又很快令他重振了男人的雄风。 然而,时间久了,建文帝不由得想起晏皇后。 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曾经还有过三个孩子,就算晏皇后此次的确惹恼了他,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还是不免怀念起晏皇后的好。 这一夜,有宫人在廊檐下点起了宫灯。 灯下看美人,分外妩媚妖娆。 建文帝又临幸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其中一少女媚态十足,敛眸低眉间,颇有几分熟悉,建文帝定睛看去,终于明白那自心底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少女,极像晏皇后年轻时的神韵。 不但是容貌,即便是媚色入骨的眼神都如出一辙,在龙榻上承欢的风情亦是一模一样。 建文帝定定地审视着那少女,从头到脚,目光犹如刀刃寸寸划过,再不复床笫上的疯狂。 “皇上……”少女吞了口唾沫,被建文帝阴鸷的眼神盯得头发发麻,她穿着暴露,胸口的美景一览无余,大抵是想到建文帝刚幸了自己,她大着胆子,赤足膝行上前,白嫩小手勾住建文帝的腰带,娇滴滴道:“皇上!” 谁知,话音刚落,建文帝猛然踹开了她。 少女猝不及防地摔倒,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雪亮的刀芒骤然横过她纤细的脖颈,紧跟着,一股冰凉的剧痛从脖子迅速传到四肢。 眼前遽然一黑,她沉沉倒地,所有的意识都被疼痛吞没,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唯剩那双装满惊恐的翦水秋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建文帝。 建文帝阴沉着脸,丢开了染血的刀。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另一个少女恐惧地扑倒在地毯,浑身抖如筛糠。 建文帝面色森冷,听到这聒噪的声音,他拿起刀抵在她脖子上,寒声道:“谁派你们来的?” 近来不少门阀氏族都争先恐后往宫里塞人,建文帝也乐得享受,所以对那些鲜嫩可口的美女来者不拒,如今看到有人送来了酷似晏皇后的美人,他的疑心病又发作了。 他对晏皇后的看重,天下皆知。 这些居心叵测的人想利用他对晏皇后的宠幸做什么?难不成又打算培养出第二个晏皇后? 建文帝越想越暴躁,直接提刀割断了那少女的喉咙,直到耳边没了任何声音,建文帝终于觉得清净了,狂躁恣睢的心情渐渐平息。 满殿都是血腥味,刺鼻得很。 建文帝披好外袍,面无表情地出了内殿。 单公公侍立在一侧,见状,朝身后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机灵地进殿拖出了那两具女尸。 邢公公亦步亦趋:“皇上,您想去哪儿?” 建文帝不悦地皱眉:“这整座皇宫都是朕的,朕有哪里去不得?” 邢公公讪然地笑了笑:“是老奴多嘴了。” 建文帝扭身瞥向恭顺静立原地的单公公:“单福全,你跟着朕。” 单公公弯腰,低声应诺。 …… 出了盛乾宫,深夜的寒气扑面而来。 建文帝摁着眉心清醒了几分,放眼四顾,偌大的皇城四四方方,华灯闪烁,环佩叮当的宫女穿行在长廊,满目锦绣,却没有他眼熟的。 “去未央宫。” 在寒风中伫立良久,建文帝上了龙辇。 龙辇铃铛轻响,于夜色下渐行渐远。 单公公默不作声地垂着头,眼中情绪莫名。 到了未央宫,建文帝有顷刻的出神。 晏皇后立后那日,他把凤栖宫改成了未央宫,牌匾是他亲手题写的。 长夜未央,他希望晏皇后的宫殿永远都能保持灯火辉煌,晏皇后也没让他失望,未央宫的火烛二十年如一日地燃着。 每当他驾临未央宫,远远的,这未央宫便仿佛一座流光璀璨的水晶宫。 可是,目下的未央宫却黑漆漆的。 注视着黑布隆冬的未央宫,建文帝眸色深深。 单公公识趣地挥退了抬龙辇的人。 建文帝定足片刻,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步伐迟滞缓慢,少了以往的稳健。 单公公目送建文帝的背影被黑夜逐渐掩映,眼中闪动着诡异莫测的光。 建文帝缓步走进未央宫,令他意外的是,宫殿里连一个宫人都没有,他出现这么久,也不见谁来迎接。 晏皇后这一阵子的确是不讨他欢心,可之前他盛宠她了几十年,她本人掌控后宫也手腕狠厉,按理说,宫人们应该不敢怠慢她,但是眼下的所见所闻,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建文帝眯眸,心底多了份勃然怒意。 晏皇后是他的妻子,就算要落面子,也轮不到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正想着,忽然远处有隐约的歌声飘入耳朵。 那乐音空缈苍凉,透着淡淡的寂寥。 无端的,建文帝的心被这歌音揪了一下。 似是鲛人在月光下发出了某种摄人心魂的召唤,建文帝身不由己地往内殿走去。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在建文帝踏足内殿的刹那幽幽响起,幽微清馥的芳香盈满鼻端。 建文帝的心底瞬间被这香味勾起了最原始的冲动,他愣了愣,然后大步跨进门槛。 内殿没有掌灯,垂着一重一重素色的纱帐,夜风拂过,帐幔随着暗香翻卷飘飞,一道窈窕人影在纱幔后轻盈起舞,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建文帝的呼吸陡然一滞,犹如被魔怔了一般,急忙大踏步靠近那纱帐想窥见伊人芳容,可就在他即将撩起纱幔那一刻,那道曼妙艳姿却仿若被惊碎涟漪的水中月,倏忽便消失了。 “裳儿!”建文帝踉跄追寻,他像是失了魂魄,神不守舍地循着那道柔曼人影奔跑,高声呼唤:“裳儿,你别走!” 过往数十载的恩爱画面因为这一曲倾国倾城的拜月舞而悉数被唤醒,他突然忆起,当年的她就是为他特意编了这支舞以作定情。 他曾说过,自己这一生永不负她,视她如命。 可如今物是人非,深宫迷乱,他却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誓言都忘了。 他责怪晏皇后狼子野心、争权夺利,但也是他亲手把朱砂御笔交给了她。 建文帝痴痴地看向前方,身着霓裳舞衣的晏云裳还是那么美,比当年还要美上十分。 月色被她优美的剪影裁剪成片片雪衣落在她身上,一圈圈彩色的飘带在空中变幻多姿,她的舞姿举世无双,深刻地隽永在建文帝心中。 一曲作罢,那婀娜的雪影宛若一截被折断的玉兰花倾颓在地,完美无缺的身姿尽数展露在建文帝眼前。 “裳儿……”建文帝疾步冲过去,抱起那个微微颤抖的女人。 晏云裳在建文帝的怀中抬起头,妖娆的朱砂花钿点在她雪白的额心,一张盛世美颜填满了建文帝饱含眷念的眼眸。 “萧郎,你总算来了……”晏皇后泪水涟涟,噙着爱慕的美眸悲切凄楚:“我盼你,盼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你若再不来,你赠我的这未央宫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美人的泪珠滴落在衣襟,建文帝麻木已久的心顿时漫开万种柔情,他忘情地搂住晏皇后:“是朕对不起你,朕以后再不会叫未央宫彻夜孤灯了。” 天上,月兔藏匿进月宫里的桂树,嫦娥寻觅时,纤美的影子遮住了银白月辉。 人间,帝后互诉衷肠后,内殿渐渐没了声息。 单公公面色晦暗地立在殿外,眼里不时闪过清冷的光,他唤来了两个内侍随时等着伺候。 到下半夜,秋雨徐徐飘洒,西风萧索。 单公公伸手接住冰凉雨滴,眼神比雨水还凉。 …… 翌日一大早,晏皇后复宠的消息传遍内廷。 众人对此并不大感震惊,晏皇后在内宫积威甚重,本人又深受建文帝宠爱,一时失势不代表一直不能东山再起。 宫人对晏皇后重得建文帝的龙心津津乐道,反倒是那几位新册封的贵人变得惴惴不安起来,唯恐晏皇后找她们的麻烦。 未央宫中,晏云裳在凤榻送走了上朝的建文帝,她没起身,只因建文帝说外头天冷了。 经过前一夜的夫妻敦伦,建文帝自觉他与晏皇后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燕尔之际,待她格外亲近,甚至比从前还要欢悦于她。 穿戴整齐的建文帝走到凤榻,晏皇后温柔似水地替建文帝整理好腰带:“臣妾恭送皇上。” 建文帝含笑睇了眼晏皇后:“你好生歇着,朕今夜过来陪你用晚膳。” 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闻言,晏皇后笑容柔婉:“臣妾会准备好皇上喜欢吃的小菜恭候您。” 建文帝心满意足地走了。 等宫外响起内侍唱喏“起驾”的声音,晏皇后脸上的如花笑靥立刻冷却,她披衣起榻,盯着身体上星星点点的红痕,嫌恶道:“备水。” 宫婢很快就备好了沐浴的东西。 晏皇后迫不及待地坐进了浴桶,只留罗嬷嬷在身边伺候,眼见晏皇后用澡豆拼命地搓着肌肤,罗嬷嬷心疼道:“娘娘这是何必?” 眼下建文帝已是强弩之末,江山也即将易手,既然晏皇后不愿意,又何苦委屈自己侍寝。 “烂船还有三分钉。”晏皇后眸色幽冷:“那个老东西还有用,睿王尚需他的扶持,况且,本宫若想动萧凤卿,就不可能绕过他,只有堵上他的嘴,本宫的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罗嬷嬷不知想起什么,压着嗓子:“朱桓那头怕是也已经得到了您侍寝的讯息。” 晏皇后冷笑:“那又如何?本宫还用得着看他的脸色行事?今时不同往日,本宫也并非那个一无所有踏进永巷的妃子,他威胁不了本宫,本宫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挠。” 罗嬷嬷瞥着晏皇后眉宇间的厉色,叹了口气。 晏皇后对权势的执念实在太深了。 过了片刻,罗嬷嬷犹豫道:“听说朱桓把那孩子接回来就安置在了郊外的别苑,您说会不会走漏风声?老奴担心节外生枝。” 方含嫣的身份一旦暴露,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那么肯定会在骊京掀起一场狂风大浪,届时还不知要殃及多少人。 偏偏朱桓一意孤行,非得把方含嫣接回来。 “什么孩子?”晏皇后满不在乎地挑挑眉:“那是朱桓该操心的事,同本宫无关。” 说完,晏皇后的眸中忽然掠过一丝冷芒,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弄:“你去把沈缨叫来,让她跪在本宫的宫门口。” 第165章 淑妃毁容,皇后之毒 众目睽睽之下,沈淑妃在未央宫门口跪了两个时辰。 晏皇后的理由很简单,建文帝最近册封的一位乔美人前些日子对她不敬。 乔美人是住在景仁宫的,晏皇后以约束宫妃不力为由而发作了沈淑妃。 未央宫门口宫婢来来往往,不时有形形色色的目光落在沈淑妃身上,她视而不见,只抿着唇,背脊挺直地跪着。 就算是让她给晏云裳下跪,她的脊背依然是笔挺倔强的。 任何人都不能逼迫她低头,尤其是晏云裳! 秋日的太阳很温暖,然而,耐不住青石板砖上浸染了秋夜的寒气,没过一会儿,沈淑妃的一双膝盖便隐隐作痛。 胡嬷嬷心焦地守在一侧,眼睁睁地看着沈淑妃在晏云裳的刁难下受尽磋磨,憎恨晏云裳之余,把敌视的情绪也转移给了晏凌。 沈缨是何其骄傲的女子,居然被晏皇后千方百计地折辱于人前! 这一切都是因为晏皇后得势,如果朝中还有忠臣良将,何至于此! 她想起自己屋子里已快培育成功的蛊,抹去了心底最后一丝恻隐。 半盏茶后,穿着胭脂红绣百鸟朝凤曳地长裙的晏皇后走了出来,她的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众宫人,看到跪地不起的沈淑妃,晏皇后挑眉,佯装惊讶:“今儿不是除夕,淑妃妹妹何以行如此大礼?” 沈淑妃从容不迫,朗声道:“臣妾奉皇后之命在此反省自己的错误,皇后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了。” 晏皇后诧异地抬头看了眼天色:“看这时辰还不到巳时,莫非淑妃妹妹一早就跪在这里?” 卉珍适时答话:“回娘娘,淑妃已经在这儿跪了两个时辰多了。” 晏皇后柔柔一笑,她的笑极美,却是冷的。 “原来是这样,瞧本宫这记性,昨夜皇上歇在未央宫,许是忙着照顾皇上,记性也不大好,这倒是本宫的不是了,淑妃妹妹快请起。” 说着,晏皇后亲自弯腰去搀扶沈淑妃。 胡嬷嬷想近前,卉珍不动声色挡住了她。 被隔绝在人群外,胡嬷嬷只能干着急。 晏皇后果真伸手去扶沈淑妃,面上笑意宛然,沈淑妃暗自警醒,在晏皇后靠近自己前就忙硬撑着站了起来:“娘娘千金之体,臣妾不敢劳烦娘娘。” 话落,膝盖骤然一软,她整个人又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下一瞬,镶嵌着硕大东珠的翘头履便踩在了她双手的手背上。 十指连心,沈淑妃的眼神猛然一紧,痛吟险些溢出嘴角,但是她又咬牙死死忍住了。 “啧啧,”晏皇后笑容绝艳,鞋底缓慢地碾了碾:“本宫方才都说了要扶妹妹起身,妹妹怎么就如此迫不及待呢?你这么害怕本宫,着实伤了本宫的心,好歹你我在这深宫也做伴了许多年,本宫是真心拿你当妹妹看的,可没想到,你却防本宫防得这般紧。” 沈淑妃冷汗如浆,双手剧痛,她艰难地抬头仰视着晏皇后,喉咙里几乎是挤出了声儿:“臣妾也非常敬重娘娘。” 晏皇后弯身,戴着长长护甲的手倏然掐住了沈淑妃的下颌,尖利的指甲在她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敬重本宫?”晏皇后冷冷一笑:“本宫可感觉不到你的敬重,沈缨,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们母子打的什么主意,本宫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萧凤卿他……” 晏皇后别有深意地顿住话尾,俯下身,在沈淑妃的耳畔轻声吐字:“回不来了。” 沈淑妃眸色一寒,她侧眸紧盯着晏皇后,眼底翻涌着怒气和恨意,须弥,她涩声道:“我们母子只想安然度日,为什么娘娘非要对我们苦苦相逼?” “你是不是想用狗急跳墙这一套来打动本宫?你儿子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这当娘的还惺惺作态替他争取时间?”晏皇后厌弃地甩开了沈淑妃,居高临下睥睨她:“当年本宫一时不察,竟然让你们这对包藏祸心的母子蒙蔽了耳目,换来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不过现在为时不晚,任何欺骗耍弄本宫的人,本宫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说完,晏皇后移步走到一边,红袖一拂,突然厉声道:“把乔美人带过来!” 随着这句话落地,宫人们立刻分散站在两侧。 “淑妃!”胡嬷嬷好不容易跑进人圈,看到沈淑妃半边脸上都是血,显见是毁容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沈淑妃身侧,捧着她青紫的手,心疼不已:“您……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晏皇后兴味地扬起眼尾:“怕什么,淑妃妹妹人老珠黄,多年不曾承宠,眼角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这张脸要不要都一样,别看皇上最近召她去了几次盛乾宫,你们就以为皇上能宠幸她,棋子罢了。” “本宫还道淑妃妹妹为何老得这么快,原来你是因着长年累月的殚精竭虑,那也就难怪了。”晏皇后踱步,唇畔噙着冰冷的笑:“沈缨,这些年处处藏头露尾忍气吞声,不好过吧?” 她盈盈站在阳光下,却仿佛一朵带毒的曼殊沙华,嘴边那一抹残酷而玩味的笑,带着能把世人践踏脚底的倨傲。 当年的晏云裳在看到萧胤的头颅以后,露出的就是这种表情,她甚至还可以云淡风轻地从刀口分析萧胤的头是从哪个方向被砍的。 忆起往昔,沈淑妃的眼底渐渐泛出猩红,喉头腥甜,手指深深抠进了青石板砖的缝隙。 她穷尽毕生气力才勉强遏制住自己对晏云裳的杀意,她会武功,杀掉晏云裳轻而易举,可她不能影响到萧凤卿。 况且,她要让萧凤卿亲手手刃他的仇人! 沈淑妃抬起通红的眼,她目不转睛地凝着晏皇后,脸颊上的血令她犹如厉鬼,一字一顿道:“宁王会顺利班师回朝,你的阴谋绝对不会得逞。” 晏皇后依旧气定神闲,悲悯地望着沈淑妃,柔声道:“虽然恼恨你们母子的算计,可本宫不会伤你性命,本宫要让你好生活着,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死无全尸,你苦心筹谋多年,不就是为了那把龙椅吗?可是这大楚只要有本宫在,你们母子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们说话间,有宫人押着披头散发的乔美人进了未央宫,乔美人一见到沈淑妃就想扑过去,但身边的内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动弹不得,只能大声求救。 “姨母!救我啊!” 乔美人嘶声哭喊。 原来这乔美人是沈家旁支送来的,论辈分,该称呼沈淑妃一声姨母。 沈淑妃看着惊恐挣扎的乔美人,转头质问晏皇后:“你到底想干什么?” 晏皇后侧目,慵懒地扬起唇:“淑妃妹妹好像忘了本宫缘何罚你跪在未央宫门前,盖因你管束你景仁宫的乔美人不严!” 沈淑妃冷然勾唇,讽笑:“所以呢,你现在是打算亲自惩戒乔美人?” “妹妹聪明。”晏皇后冷眼瞥向乔美人:“把她的嘴给本宫堵了,杖毙!” 闻言,乔美人顿时脸色煞白,她拼命地试图挣脱内侍的钳制,扯着喉咙朝沈淑妃求救:“姨母救我!救救我啊!我不想死!” 内侍动作飞快地拿破布堵住乔美人的嘴,另一边又有内侍抬来了长凳,强行把乔美人绑在长凳上。 乔美人呜呜叫着,双眼绝望地望向沈淑妃。 沈淑妃立时领会了晏皇后杀鸡儆猴的用意,她沉着脸:“乔美人就算对皇后有不敬也罪不至死!” 晏皇后从善如流地接口:“说对了,本宫就是在泄愤,淑妃妹妹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本宫在这后宫中杀人,何时需要理由了?” “乔氏是沈家的人,也是皇上亲封的美人!”沈淑妃寒声道:“你真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 晏皇后的神色波澜不惊:“本宫能否在这深宫为所欲为,似乎和淑妃妹妹没有关系,沈家人又如何?沈家人还不是要听命于皇上吗?皇上早就说过,帝后同尊,本宫想杀你们沈家一个小丫头难不成都要束手束脚?” 言罢,晏皇后厉眸扫向內侍:“打!给本宫狠狠地打!” 內侍手中儿臂粗的木棍随声举起,又重重击打下去。 乔美人的泪眼猛然睁大,像绝境中的小兽发出了含糊的呜呜哀鸣,泪水糊满脸庞,至死都不懂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晏皇后。 全场落针可闻,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啪啪声格外清晰又刺耳。 沈淑妃目光阴郁地望着这一幕,眼中有怒火飞涨,可她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忍地侧过头。 除沈淑妃,所有人都不错眼地注视着长凳上那个逐渐血肉模糊的女子,她的脊柱被敲断了,血沫飞溅,温热的血自长凳滴滴答答地流淌,在青石砖地面汇聚成一小团血泊,最后血泊扩散得越来越大,形成一条刺眼的血流流向晏皇后的翘头履,无需晏皇后发话,自有宫人拿来地毯铺上。 晏皇后方才听着乔美人的呼救从高亢到微弱再到戛然而止,美艳的脸孔覆上了一层浅笑,她特别享受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在她眼前血肉横飞地香消玉殒,那让她觉得兴奋异常。 如同多年前的那个滂沱雨夜,她亲手把自己的母亲从假山推往碎石嶙峋的地面。 生前温婉端庄的忠国公夫人,死了以后,也不过就是一堆腥臭扑鼻的血肉。 她居然还义正言辞地痛骂自己是忠国公府的耻辱,但偏生就是自己,让忠国公府成了骊京的顶流贵族,以后,自己还会让忠国公府名留青史,可惜大徐氏看不到这一切辉煌了。 自那日亲自弑母开始,晏皇后就迷恋上了杀人的滋味,特别是千娇百媚的美人。 收敛思绪,晏皇后踩着薄毯,轻步走到死不瞑目的乔美人跟前,饶有兴致地欣赏了片刻她凄惨的死状,眸露惋惜,喟叹:“生前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人骨,这一旦气绝身亡了,脏臭的皮囊就索然无味了。” 沈淑妃脸色铁青,怒意在胸腔横冲直撞,死死地盯住了怡然自得的晏皇后。 察觉到沈淑妃愤恨的视线,晏皇后漫不经心地转过身,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近沈淑妃,她笑笑,复抬手掐住了沈淑妃的面颊,锋锐的指甲再次用力嵌入她脸上仍旧在流血的伤口。 沈淑妃吃痛,始终不肯开口求饶,迎视着晏皇后的双眸漆黑明亮,有两簇火焰在其中迸射。 晏皇后的凤眼掠过一丝嫌恶:“骨头这么硬,当初还不是主动爬上了龙榻?假作清高给谁看。” 沈淑妃勃然变色,怒斥道:“晏云裳,你给本宫闭嘴!” 被设计献身给建文帝的事,是沈淑妃心里永远的痛,每次想起,都恨得身心俱焚。 “这就恼羞成怒了?承受能力也太低了吧,沈缨,你越活越回去了。”晏皇后笑靥如花,缓缓凑近沈淑妃的耳边,以戏谑的口吻淡声道:“本宫今日当着你的面杀了乔美人,乔美人只是开端,终有一日,本宫要让你亲眼瞧着本宫是怎么一个一个杀尽沈家人的。” 沈淑妃并不惧怕晏皇后的要挟,冷嗤:“你若真有那能耐,尽管试试。” 晏皇后用卉珍递来的手帕将护甲上的血渍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那你最好活久点,千万不要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想不开,本宫这辈子最恨欺骗,你很快就会知道本宫有多么憎恨背叛本宫的人。沈缨,你会为你过去的所作所为后悔的。” 沈淑妃默不作声,并不打算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晏皇后嘲讽地扫了眼沈淑妃,淡淡吩咐:“来人,准备肩辇,把沈淑妃送回景仁宫。” …… 晏皇后复宠的消息也传进了宁王府。 晏凌正在浮梦园的后花园带着几个丫鬟用长杆打枣子。 枣树开花,是吉兆。 绿荞一大早就提议众人出来打枣子,晏凌闲来无事,立刻答应了。 晏皇后复宠与否,她不关心,也影响不了。 唯一能做的,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后花园只有一棵粗壮的枣树,枣子都成熟了七七八八,半青半红,煞是诱人。 因着被喂饱了阳光,枣子沉甸甸的身体几乎压弯了枝头。 晏凌在树下驻足几息,忽然要紫藤搬来一把梯子。 自打发生了杜鹃那一场夺药的闹剧,晏凌深觉浮梦园的丫鬟还是管教的不够多,她抽出时间把浮梦园的丫鬟重新排了司职,又经由绿荞的推荐,将花房一个小丫头提到大丫鬟。 那个新来的大丫鬟名叫紫藤,紫藤沉默寡言,不如其他三个丫头活泼伶俐,可办事极为沉稳。 绿萝听到晏凌要梯子,不解其意:“王妃,奴婢已经拿来了竹竿,您还要梯子作何用?” 晏凌嫣然一笑:“打枣子不算什么,我还有更立竿见影的方法。” 等紫藤搬来梯子以后,晏凌将裙裾扎到腰间,不顾在场者的劝说,挽起袖子爬到了枣树上。 见此情景,绿荞跺跺脚:“我的王妃!这儿可不是杭州,您注意点!” 晏凌不以为意,坐在枣树虬壮的枝干上,扶着枣树使劲儿摇晃:“你们在下头捡就行了,快快快,我看你们谁捡得多,捡到的都不必充公,自己拿着吃。” 饱满的枣子噼噼啪啪掉在地上,绿荞几个忙不迭围拢过去捡拾。 紫苎贪吃,当即捏着枣子在自己衣裙上信手擦了擦就往嘴里丢,赞不绝口:“好甜!” 绿荞听了心动不已,也学着紫苎现捡现吃,紫苎撇嘴,贪婪地守着自己那片区域:“你们不准抢!” 晏凌见到绿荞和紫苎因为捡枣子碰了脑袋,不禁被逗得捧腹大笑。 秋阳温暄灿烂,给晏凌清绝的容色镀上了一层金光,她整个人都仿佛坐在光晕里,一颦一笑生动至极,就连根根分明的鸦色睫毛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悦耳的笑声随风飘散到了外墙。 赤鹄走进浮梦园时,便瞥见了这样一幅美妙绝伦的画面。 他顿了顿,尔后若无其事地走到枣树不远处,半垂眼帘,高声道:“王妃,王爷送信来了。” 晏凌一愣,随后立即整理好衣裙,运着轻功从树上一跃而下,稳步走到赤鹄面前。 赤鹄将点上火漆的信笺双手奉送给晏凌。 晏凌道了谢,她接了信件,可当场并没有打开。 紫苎取笑晏凌:“王妃昨儿还念叨着王爷没送信,怎么今日有了信反而不积极了?这是害羞?” 绿萝也跟着笑:“咱们王爷与王妃当真心有灵犀,王妃昨日念着王爷,王爷今儿就来了音信。”晏凌拿着信封分别敲了紫苎跟绿萝的脑门一下:“没规矩的丫头,都敢嘲笑你们主子了,这个月的月钱还想不想要了?再多嘴,全给你们扣光,到时候可别找我哭鼻子。” 紫苎立马怂了:“王妃别生气,您人美心善,绝对不舍得剥削我们。” 赤鹄的嘴角也牵了牵,他拱手道:“信已送到,属下先告退了。” 晏凌点点头,倏地又叫住赤鹄,她示意绿荞把地上那一筐红枣递给赤鹄。 “刚摘的,新鲜着呢,你拿去吃。” 赤鹄一怔,眸光在那筐子上定了定,然后从容自若地接了过去:“谢王妃。” 晏凌随意地挥挥手:“这没什么的,都是浮梦园的枣子,我也算借花献佛了。” 赤鹄送完信就转身离开了浮梦园。 他本来赶着去喝花酒,目光触及手里的竹筐,神差鬼使的,脚步陡然一转,又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166章 观音庙中的杀戮 晏凌收到萧凤卿的家信的前一天,萧凤卿便已经乔装抵达了潭州。 在湘江河畔的时候,萧凤卿就与段佐商议钦差一行兵分两路,待段佐先行上路以后,萧凤卿又把自己跟白枫等人分成了两队,仲雷兄妹和花腰一组,他则跟白枫一起,五人商议在潭州城外汇合。 两天后,他们先后离开了娄州,一路南下,直抵潭州。 萧凤卿到达潭州时,城门早关了。 这一路上,饶是他刻意隐藏身份,依旧有各路杀手如影随形,最后萧凤卿烦了,干脆拿银子买下了一个难民的衣裳,白枫也有样学样,两人混进逃难的人群,这才得了片刻安宁。 难民多是北上,但也有一些从潭州附近的小镇而来,他们打算先横跨潭州,再结伴南下前往粤州避难。 这十来天,混迹在一群臭气冲天、人形鬼貌的难民里,萧凤卿的心也日渐变得沉重,再不复当日的轻松豁达。 潭州近年灾难不断,前年刚闹完旱灾,百姓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今年又爆发了一场场可怕的蝗灾,繁衍性极强的蝗虫遮天蔽日,所到之处,寸粮不生,接二连三的自然灾害使得潭州这座曾容纳百万百姓的城市形同炼狱,大部分地区的收成寥寥无几,甚至颗粒无收,百姓根本无法果腹。 因为朝廷的不作为,因为地方官员的欺上瞒下,孤立无援的灾民只能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带着一家老小,远离自己的故乡。 运气好的,灾民能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开启新的人生,运气不好的,只能饿死在路边,最终沦为野狗的口食,甚至……落入同类的腹中充饥。 萧凤卿站在潭州城外的一棵李树下,面色沉沉,白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色顿时也变得极其难看。 夜色降临,唯有城楼上的灯火能给予微弱光亮。 观音庙旁,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津津有味地啃食着半颗腐烂了的人头,它吃得很谨慎,一边吃一边抬头环视四周,似乎是害怕有同伴突然出现抢走它的食物。 其余看到这骇人一幕的人倒司空见惯了,一位花甲老人眼含热泪,苦笑:“平日都是咱们吃狗肉,哪能想到有朝一日……咱们也做了这小畜生的腹中餐……真是轮回报应咯!” “还不都是蝗灾害的?”又有人接腔,愤愤道:“当今天子贪图享乐,什么时候把我们小老百姓的死活真正放心上过?如果他们早就派人过来整治蝗灾,我们而今也不需要背井离乡!” 边上穿着破烂的女人猛地抬手扯了一把搭腔的人:“嘘!你不想活啦?东厂的人到处都在抓说皇帝老爷坏话的人,万一你刚才说的被他们听见了怎么办?你自己不想活,可别连累我跟娃儿!” 那汉子不服气地反驳:“他们在哪里?我可没看见!再说了,他们要抓就抓,只要能让老子吃一顿饱饭,我可以跪下给那群阉狗钻裤裆!” 最先出声的老者叹息:“我听亲戚说,潭州的知府谢广囤积居奇,其实他府邸有不少存粮,可就是不肯拿出来救济灾民,他府里还请了不少江湖打手,灾民都不敢靠近知府衙门!” 萧凤卿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薄唇紧抿,面沉如水,眼里有寒芒若隐若现。 “王……”白枫习惯性地想喊王爷,对上萧凤卿冷淡的眼神,他立刻改口道:“王七大哥,喝点水吧?” 萧凤卿的姿容过于出众,是以面上贴了人皮面具,然而,白枫却仿佛能透过那面具看到萧凤卿比锅灰还黑的脸庞。 萧凤卿接过水囊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他眺望向潭州的城门,想象着那里头被饥饿与蝗虫笼罩的惨况,眸光骤然雪亮冰冷,仿若一把能刺破黑夜浓雾的利刃。 天色已晚,进潭州是不可能的了。 萧凤卿和白枫随波逐流地进了观音庙,那条野狗见到有人来,立刻露出森森白牙,嘴里的涎液混着猩红的人血滴落到地上,它跃跃欲试,好像随时都能扑上来撕咬。 胆大的灾民顺手从路边捡了锋利的石块或树枝防身,大概是觉得没有便宜可占,野狗观望片刻,叼着那颗没啃完的人头,又垂头丧气地跑远了。 离得近,光线还算明亮,萧凤卿不经意望了一眼,那被野狗咬在口中的…… 赫然是一个六七岁的女童! 宁当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萧凤卿皱了皱眉。 心底随即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晏凌说过的话。 她说,当皇帝不是坐上那把龙椅就能万事大吉,所谓君父,肩上担的不仅是家国兴衰,还有天下人的福祉。 在这个亲眼目睹野狗食人的寒夜,置身于面黄肌瘦所求不过一餐温饱的灾民中,想到晏凌对他的殷切期盼,萧凤卿似乎更明白了自己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并非鲜花似锦的康庄大道,而是布满荆棘能寻觅到雨后彩虹的壁立千仞。 为了让自己的身份看上去更逼真,萧凤卿同白枫都没带什么银两,自然干粮也是没有的,否则早就被灾民一抢而空了。 白枫出去摘了几个野果回来,都在一处,那些灾民见状也纷纷跑去了外头,他们记不清自己吃了多久的树皮草根,哪怕眼下只有又酸又涩的野果,他们都欣喜若狂。 萧凤卿坐在火堆边,右手下意识摩挲着左手的绿松石手串,盯着荜拨作响的柴火,若有所思。 白枫有意缓解萧凤卿阴郁的情绪,低声道:“王爷可是想王妃了?” 萧凤卿淡淡地瞥他一眼:“我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 白枫这回被萧凤卿问住了,思忖一小会儿,奉承道:“我家王爷心怀大志、泽被苍生,当然不是那等沉沦风花雪月之人。” 萧凤卿失笑:“这你就说错了,泽被苍生的可并非本王,而是另有其人。” “啊?是谁?” 萧凤卿勾唇,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眸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白枫听不懂萧凤卿话里的意思,但是看到萧凤卿倏然愉悦的面容,他便顿悟了。 也就王妃才能让他家主子油然欢喜。 是夜,萧凤卿与同路的十来个灾民宿在了观音庙。 他寡言少语,行事稳重,身边还有白枫,一来二去,不乏有灾民对他心生好奇。 出门在外,萧凤卿警惕性很高,处处表现得滴水不漏,又道白枫是自己的弟弟。 花甲老人看着萧凤卿虽然衣着寒酸但依旧从容不迫的做派,笑了笑:“小老弟应该有二十多了吧,成亲了么?” 萧凤卿闻言弯唇:“成亲了,家有贤妻,她在粤州,我此行就是去找她的。” 老者笑笑:“乱世之中,能得佳偶厮守,这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萧凤卿欣然点头。 能遇到晏凌,确实是他的幸运。 幸与不幸,皆系于一人。 约摸过了一炷香,所有人都几乎阖眼时,观音庙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阵喧闹的人声。 萧凤卿立刻警觉地睁开了眼。 白枫亦是循声望去。 只见又有一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灾民犹如潮水涌进了观音庙,他们形容枯槁,浑浊的眼睛散发出绝境中的疯狂。 萧凤卿心头一凛,他跟白枫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批后来的难民,不同于先前同行的人,光从他们的举止就能判定绝非善类。 不仅是萧凤卿,其他人也看出了这群人的凶性,不约而同地缩到了角落。 这批不速之客的闯入,令原本不大的观音庙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当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魁梧大汉,一走进观音庙便用那双冒着绿光的眼睛缓缓扫视过众人,待发现他们身上没有多余的水粮过后,他鼻孔里哼了一声,大步走到圆柱边坐下。 原本坐在他附近的人立马识趣地分散开,坐到了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这一行人有十数之多,当中还有抱着孩童蓬头垢面的女人,畏畏缩缩的。 他们席地而坐,那女人大概是饿久了,胸脯干瘪,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儿不时啼哭两声,她慌忙柔声轻哄,生怕惹旁人不快。 萧凤卿眯眸,目光不露痕迹地掠过了那些人,确定里头并没有杀手,他挑了挑眉,继续闭上双眼假寐。 白枫却不似萧凤卿淡定,暗地里还是留了心眼,眼角悄悄掀起一条细缝密切关注着周遭的动静。 自第二批难民进了观音庙,原先还算融洽的氛围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就像一根弦时刻紧绷着,不知何时就会拉断。 到了下半夜,惊雷骤起,瓢泼大雨须弥即至。 忽明忽暗的火堆被怒号狂风吹得几欲熄灭,莲花座上托着杨枝甘露瓶的观音面容慈忍,被摇曳的火光一照,那悲悯的面庞便显出了几分阴森。 因着这突如其来的雷雨,原先睡得不太踏实的灾民都不约而同地被惊醒,此后便再也睡不下去了,饥饿和寒冷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来,他们抱紧身体蜷缩在角落,期待着黎明能早日来临。 睡着了好,睡着了就再也感觉不到腹中空空,可如今醒来了,充斥肚子里的那股巨大空虚便叫人双眼发晕,手脚俱是疲软,偏生意识尚存,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渴求又得不到满足。 渐渐的,观音庙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吞咽声,连成一片使人头皮发麻的异响。 气氛越发凝重了,快要令人窒息。 萧凤卿冷眼掠过观音庙中的两波灾民,不动声色地把手搭在了腰间,临渊一直跟着他,若无意外,他并不想大开杀戒。 角落处,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瑟瑟发抖,她不停低声哄着怀内的婴儿,可大人尚且无法忍受的饥饿,一个小婴儿又如何耐得住? 孩子的啼哭声打破了观音庙诡异的寂静,灾民们有的心生恻隐,有的面露木然,有的则是迅速离那女人又远了一些。 婴儿哭闹不止,女人咬咬牙,菜色的脸孔闪过一丝决然,然后猛地冲出来跪在众人面前。 “各位,我的女儿还不到一岁……她发着烧,饿得又狠,我没奶水可以喂……身上的干粮也吃光了,我求你们大家行行好,如果你们身上还有吃的,施舍一点给我,成吗?” 女人扑倒在地上卑微乞求,但没人动容。 且不提他们都没口粮,就算有,也不可能拿出来,这年头,自己都管不了,哪还有闲心去在乎他人死活? 如果这女人早来一段时间,兴许外面那棵李子树还能让她们母女饱腹一两分,可现在,那树上的李子全都被摘了。 魁梧大汉同样饿得面色发青,闻声,他看了眼女人怀中的孩子,婴儿瘦弱不堪,颇为白嫩。 不知想起什么,魁梧大汉的眼底倏地涌起了诡光,他身子前倾,是蠢蠢欲动的信号。 婴儿还在放声大哭,嗓子都哑了。 女人心如刀绞,干涸的眼眶已流不出泪,她涩声哀求道:“我求求你们了!哪位好心人救救我女儿!我给你们为奴为婢当牛作马!” 灾民中有好心的妇人规劝:“小娘子,我们这会儿都自身难保,不是我们不想帮你,是实在帮不了,要怪也只能怪这世道,你还是……” 妇人叹了一口气,没说完,但女人已经懂了她的意思,一时间,她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白枫瞥了眼萧凤卿,萧凤卿的脸上水波不兴。 就在这时,那魁梧大汉遽然站了起来,大步朝那对母女走去,他呼吸急促,眼神热切而疯狂。 白枫一惊:“他想干什么?” 萧凤卿不语,摁在腰部的手动了动。 与此同时,那六神无主的女人也被大汉吓了一跳,她死死抱紧孩子,问出跟白枫一模一样的话:“你想干什么?” “小娘子,你孤身一人上路多有不便,身边还带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累赘,说不定熬不到粤州就饿死了,既如此,我来帮你分分忧!” 说着,大汉劈手就去抢夺女人的孩子! 几乎是大汉的话音一落地,难民们立刻就听懂了他在说什么,沿途,他们见过不少人吃人的场景,从最开始的惧怕惊悚到目下的习以为常。 当饥饿如同跗骨的魔咒笼罩着南方这片不大的土地,所有的文明、人性都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活下去的欲望。 女人恐惧地睁大眼,尖叫:“你疯了?这是我的孩子!是人命!” “那又怎么样?佛祖还能割肉喂鹰,没听过吗?” 大汉眼冒绿光,面上的表情扭曲狰狞。 女人惊恐大叫,护着孩子连连后退。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她转身想逃走,大汉三两步就轻易揪住了她,不由分说便去抢她手中的襁褓。 “救命!救命啊!”女人崩溃地哭叫:“你们救救我女儿!” 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观音庙回荡,座上的观音依然用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俯视着惨无人道的世间,她心安理得地享用了数百年的人间香火,人们诚心叩拜她,希望她能庇佑平安。 然则,厄运真正降临的那一刻,这观音充其量就是一座毫无生命力的木朽雕塑。 看着大汉跟女人厮打的画面,灾民中,有不少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的人也随即悄悄观察起身边那些体型弱小容易制服的人,眼底喷薄着贪婪凶残的精光,他们也好饿,他们也很想有食物…… 这么一想,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扑向了自己心仪的猎物,惊呼声与呼救声交杂,本该是众生平等的观音庙瞬间成人间地狱。 方才笑容和蔼的花甲老者被几个高瘦的难民团团围住,就像苍鹰爪下年迈的老山羊。 那一头,即便女人拼命保护孩子,孩子终是被大汉夺到了他手里,婴儿啼哭渐弱,瞧着是不行了。 女人犹如濒死的母兽看到幼崽即将被猎人捕食,她凄叫,奋不顾身朝大汉的脖颈掐去。 大汉狞笑一声,蒲扇一般的大手扯住女人的胳膊,双目散发着嗜血红光:“你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老子了!” 熟料,手刚碰上女人的肘关节,冷风倏忽自耳侧袭来,一道银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在腕口。 血色飞溅,大汉吃痛地捂住自己手腕,满面惧色地看向右侧。 萧凤卿在他惶然的视线中慢慢地站起身,长身玉立,眸色森锐。 那双阒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大汉,使他遍体生寒,愣在了原地。 趁着这来之不易的空当,女人飞快地夺回了自己的孩子,也不顾外面的大雨,一头扎进了雨幕慌慌而逃。 大汉发觉自己此前对萧凤卿毫无印象,只晓得他是灾民之一,可眼下被这么一双深黑不见底的眸子冷睇着,他竟不自觉的心尖发抖,连适才那股择人而噬的凶蛮都不见了踪影。 发生了这出其不意的变故,乱哄哄的场面瞬时陷入死寂。 “你……”身形粗魁的大汉硬着头皮吞下一口唾沫,色厉内荏地警告萧凤卿:“你想帮那女人出头?老子可不怕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惹急了老子,老子连你一块儿宰!” 此言一出,跟着大汉的灾民立时把充满贪欲的目光投向萧凤卿,发现他容貌普通,可身量极其修长,体魄也精壮,要是当做腹中餐,起码能饱一天。 念头闪过,难民们摩拳擦掌地围堵上来。 见状,白枫紧忙护在了萧凤卿身前。 萧凤卿不屑地冷哼,推开白枫,抬步走到大汉面前。 他轻飘飘的一眼扫过去,那些争先恐后聚过来的灾民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萧凤卿定睛瞥向大汉,舌头玩味地舔过牙齿,挑唇一笑:“这位大哥的癖好很特别。” 大汉紧张的情绪因萧凤卿的揶揄而平缓,粗嘎地笑道:“带你一个?” 说完,他给身后的一矮个子使了眼色。 矮个子会意,立即把背上背着的大锅子放下来。 众人凝眸细看,看清里面的东西,人群立时爆发了一波波倒抽凉气的声音。 萧凤卿的眸光更冷了,他抑住汹涌杀意,似笑非笑地靠近大汉,眨眨眼:“该死!” 言罢,大汉只觉肃杀的寒气扑面,一柄柔软的银剑似灵蛇破洞而出,刹那便撕裂了他的肚子…… “啊——”众人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尖叫,被这一幕骇得魂不附体。 萧凤卿淡然自若地擦拭着软剑,漫不经心瞟向以大汉为首的灾民。 矮个子被萧凤卿震慑得面无人色,颤声道:“少侠饶命!少侠饶命!我们也不想人吃人,实在是没办法了……这年月,谁不想活着?谁都不甘心自己被饿死或者死后被野狗吃!我们不吃他们,他们也会吃我们,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啊!” 萧凤卿清黑锐利的眸子迸发冷光,周身气息陡然凛冽不可言,他寒声道:“你们想活着,别人就不想活着吗?残食同类,这种丧尽天良的事纵使是畜生都很难做得出来,亏你们生了人的皮囊,干的事情却比畜生还不如!我若再留着你们,还不知世上要多出多少冤魂!” 矮个子感受到了萧凤卿不再压抑的杀气,他擦擦额上的冷汗,梗着脖子反驳萧凤卿:“连知府、知县都管不了我们,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喊打喊杀?” 说完,矮个子忍住自己灭顶的惊惧,转身对后面的同伴吼道:“杀了他,替老大报仇!” 那群灾民本就是亡命之徒,眼见大汉死得那么惨,自己也讨不了好果子,干脆孤注一掷地操着棍棒冲向萧凤卿,萧凤卿冷蔑地笑笑,手起剑落,几道银色的光影撩过,那十来人便悉数倒地不起,而他,连身影都没闪避过,依旧静立原地。 矮个子还有最后一口气没咽下,萧凤卿闲庭信步地踱到他身前,淡声道:“我凭何杀你们?因为……”他笑得明朗清澈:“我是比阎王还可怕的人。” 此时已至破晓,秋雨初停,一线微弱的天光从云层间泄漏。 花甲老人在最初的畏惧之后,终于意识到萧凤卿是一个好人,他领着险些遇害的灾民踉踉跄跄地来到萧凤卿身边致谢:“老朽多谢少侠的救命之恩,请少侠受老朽一拜!” “老伯伯快别多礼,此去粤州山高水远,路途上只怕还有许多艰险,你们万望小心。”萧凤卿稳稳托起了老汉的身体,想了想,又叮嘱道:“此刻赶路虽然多有不便,却能避过一些危险,我看你们还是尽早上路吧。” 老者千恩万谢,带着同行的灾民离开了观音庙。 “王爷,咱们去哪儿?”白枫踏过满地的尸体:“还没到开城门的时辰。” 萧凤卿敛去了笑意,冷声道:“没开城门,就想法子提前入城。” 临走前,萧凤卿倏地又折回观音庙。 他定立于尸堆前,双目兴味地审视着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半晌,他手中的临渊脱手而出,剑影如白虹贯穿黎明前的黑暗,观音像轰然碎成了两截,沉重的躯体应声倒地,她慈悲的面容被削掉了半边,只剩唇角那一抹笑,分不清是悲是讽。 萧凤卿幽邃的黑眸含着讥诮:“既然你护佑不了这多灾多难的人世,还是滚回你的西方极乐待着吧。” 第167章 俏郎君,活阎罗 段佐比萧凤卿早到潭州一天,此刻一筹莫展。 三队人马在一家客栈集合,彼此的面色都不好看,即便是素来笑嘻嘻的花腰,妩媚的眉眼也被阴云笼罩。 一群人的落脚点说得好听是客栈,其实老板早就卷铺盖走人了,客栈内值钱的东西还有干粮都被难民搜刮一空。 若非段佐派了侍卫镇压,疲于奔命饥肠辘辘的难民铁定会冲进来对他们下手。 古书记载“旱极而蝗”,这话不假,蝗灾总是与旱灾相伴相生,加上夏季非常适合蝗虫繁殖,潭州的蝗灾已经到了肆虐成灾的地步,城内城外皆是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 “谢广不肯配合你?”萧凤卿甩袖拂掉了桌上一只只有半边翅膀的粉黄蝗虫,蝗虫落地,他毫无怜悯地抬脚踩上去:“到底怎么一回事?” 段佐站在萧凤卿身后,沉声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俗语有云:天高皇帝远。 谢广便是潭州这一方城的土皇帝,他和知州、知县及城内的富绅同流合污、决疣溃痈,不但故意瞒报灾情,竟还趁着灾情蔓延伊始哄抬物价,搞得潭州民怨沸腾。 本来局面还没有这么糟糕,偏偏谢广对潭州迫在眉睫的灾情视而不见,一心只想着捞金,最终导致事态日渐恶化,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谢广也算“高瞻远瞩”,他以治理蝗灾为由在民间大肆敛财,结果蝗虫没杀多少,百姓们的血汗钱几乎全进了他的腰包。 他害怕发生暴动的百姓会冲进府衙闹事,干脆花重金聘请了一大帮子江湖上的草莽为他镇宅,所以纵使有百姓想上门讨回自己的银两,也不得不屈服于谢广的淫威而咽下苦水。 段佐来时,面对十室九空的潭州城,他当场就气得眼睛发红,可那谢广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明知他是朝廷委派下来赈灾的钦差,依然爱答不理,言行举止敷衍至极。 要说谢广存心怠慢段佐,倒也不是,谢广大鱼大肉地招待了段佐,唯独在治理蝗灾一事上,顾左右而言他,太极打得相当老练顺溜。 当段佐提及谢家私建的粮仓是否属实时,老狐狸谢广直言自己头痛,阴阳怪气地把段佐给“请”了出来。 段佐气恼不已,可他只是辅佐萧凤卿的,萧凤卿没到潭州之前,他也只得按兵不动。 说到自己在谢家碰了一鼻子灰的经历,段佐愤慨得一拳砸在八仙桌边:“王爷,您不知道城内那些残余的百姓过得有多苦,他们甚至真的易子而食!谢家连一个普通丫鬟都穿着绫罗绸缎,可见他们这些年到底贪墨了多少不义之财!” 萧凤卿负手而立,驻足在被灾民卸掉窗棂的窗框旁,浅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如今民生凋敝再加上官虎吏狼的恶根,长此以往,大楚终有一日要鱼烂取亡。”萧凤卿的双手撑着窗框,他眯眼远眺城外被蝗虫啮食干净的麦田,目光在那铺天盖地聚集成一团的蝗虫球上顿了顿,淡淡道:“走吧。” 段佐眼睛一亮:“去谢家?” “你们就是太正直了,难怪被老畜生欺负,能动手的事,干嘛动口呢?”萧凤卿转身,摇开白玉乌木折扇,笑得桃花眼眯起,表情轻快,语气也雀跃:“本王许久都没找乐子了。” 段佐精神一震,大步跟在了萧凤卿后头。 经过上次携手于猎场屠狼还有在五城兵马司的接触,段佐愈加笃定萧凤卿非池中之物,他很喜欢追随萧凤卿,也衷心信服他。 白枫几人也打算跟上,萧凤卿点了白枫随行,转眸看向仲雷跟花腰:“你们去问问这城中还有没有农户,如果有,带他们过来见本王。” …… 出了客栈,段佐在前头带路。 萧凤卿环顾四周,萧条凋败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潭州城里,早已不复曾经的热闹,有能力的百姓拖家带口踏上逃难的路程,没有能力的百姓只好苟延残喘,能多活一刻就算一刻。 潭州百姓本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知府谢广却常年压榨民脂民膏,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三人衣饰整洁,行走在这人烟稀少的街道便格外醒目,尤其是萧凤卿,容貌霞姿月韵,与这破败脏污的街头格格不入。 萧凤卿神色淡静,阔步而行,一点也看不出有要去谢家砸场子的迹象,然而越了解他的人,就越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走到约摸一半,突然有一辆喜轿自眼前过。 白枫费解:“潭州都这样了,还有人办喜事?” 萧凤卿睨向段佐,段佐也不明白。 正巧旁边有个瘦骨嶙峋的老婆婆杵着拐杖颤颤地路过,段佐便拉住她轻声询问此事。 老婆婆狐疑地打量他们一眼,眼底有浓浓的憎恨:“你们是谢家请来喝喜酒的?” 段佐一愣:“谢家真的要娶亲?” 他昨天才去的谢家,完全没听过这回事。 白枫急忙上前解释:“婆婆,我们是外地来的没错,可我们和谢家并不沾边,这喜事究竟是为何?还请婆婆如实相告。” 老婆婆将信将疑,她抿唇,深深地看了一眼白枫:“谢家是真的作孽啊!谢知府的傻儿子前夜落水昏迷不醒就剩一口气了,道士说得童女冲喜,他就买了一对十岁的龙凤胎姐弟婚配冲喜。” 萧凤卿眸光一闪:“冲喜只需要女童即可,为什么谢广还要买男童?” 听萧凤卿直呼谢广的名字,老婆婆多看了他两眼,发觉此人身上隐约有股摄人威势,她定定神,叹道:“谢知府他……” 似乎是难以启齿,老婆婆重重地闭眼,用轻不可闻的音量唾弃道:“老身说不出口,你们自己去看吧!可怜那对小姐弟丧父丧母,不然哪里能沦落到被舅母当猪狗售卖的下场!” 段佐义愤填膺:“这禽兽不如的狗官!” “没办法呀,谁让他是潭州的土皇帝呢?他为刀俎,我们这些他们口中的贱民当然只能为鱼肉任其宰割。”老婆婆苍老的面孔流露一抹辛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 白枫瞥向萧凤卿,怒声道:“王爷,看来这趟,咱们非去不可了。” 萧凤卿依然言笑晏晏,摩挲着白玉扇坠,眉梢眼角都春色蕴藉:“去呀,有喜酒喝,有喜糖拿,这等好事又岂能少得了本王?本王最爱凑热闹了!” …… 此时此刻的谢府,红绸漫天,宾客盈门,喜乐交相奏响,大红花轿在谢府前停下。 谢广亲自出门迎接,他穿了一身绣万寿纹的大红袍,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他娶老婆。 涂脂抹粉的媒婆用一条红绫牵新娘下花轿,新娘身穿喜服,身量堪堪及成人腰部高。 矮小的新嫁娘,挂着红幡的喜堂,正厅上代替新郎拜堂的公鸡…… 这极其不协调的一幕幕组成了一幅令人汗毛倒竖的画面,可在座者却仿佛一无所察,他们谈笑风生,在觥筹交错中对这场排面盛大的“冲喜”津津乐道。 新娘子蹒跚着走下花轿就不敢再挪步了,瘦小的身躯不停地发抖,显见是恐惧到了极致。 脸上点了黑痣的媒婆笑着安抚:“谢少奶奶,别怕,你面前的是你公公,快叫人。” 新娘仍旧不肯走,干瘦的小手紧拽着媒婆的衣裳,哀哀哭出声:“我不要……我要回家……” 闻言,谢广皱起浓眉,不悦地扫向媒婆。 媒婆脸上的笑也僵了一瞬,柔声安慰道:“这就是你的家,你嫁过来便能吃香的喝辣的,这有什么不好?你个傻丫头,你之前饭都吃不饱,还天天挨打,只要嫁给谢少爷,你这辈子都不愁了!” 众人听见这话都觉得好笑,不过是碍于谢广的情面,才没表露出来。 谢家小少爷是个傻子,谢广急着给儿子挑媳妇冲喜治病,物色一整天,就找来了个十岁的小丫头,这般损阴德的罪,他们可不造。 来参加这次“冲喜”的都是平时与谢广交好的富商,因为有了谢广的多年关照,他们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不必颠沛流离逃亡外地。 所以,就算他们内心对谢广丧尽天良的举动颇有微词,面上也不敢显露半分。 新娘俨然不信媒婆的花言巧语,反而哭哭啼啼闹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根本止不住。 她年纪虽小,却也晓得冲喜意味着什么,在舅母家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干活儿挨打,可至少,她还活着,还能跟弟弟在一起。 她不愿意给傻子冲喜。 听大人们说,用来冲喜的人其实就是挡灾,最后都会死的。 眼见场面僵持不下,谢广的脸色越发难看。 媒婆也没了耐心,直接掰开小姑娘的手,指挥小厮把她生拉硬拽地扯进了喜堂。 小姑娘尖利的哭喊在进喜堂后戛然而止,许是被小厮用布巾堵住了。 媒婆想到小姑娘日后的结局,太阳下,她也不自觉发了冷噤,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谢广的笑容重新浮上脸庞,喜气洋洋地坐到席间向宾客敬酒,根本不认为自己残害无辜。 美酒佳肴络绎不绝地送上饭桌,家养的妓子身披丹霞轻纱在台上搔首弄姿。 酒酣耳热,瞿知州在席上问起了钦差一事。 “听闻此次南下赈灾的是宁王,为何昨日来访的却是永定伯世子,这当中可有什么蹊跷?” 一语起,便似一颗石子投进湖面,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微波浅澜。 一位大腹便便的商贾面露不屑:“天下皆知,宁王不过就是个纵情声色的酒囊饭袋罢了,他这次能率领钦差赈灾,仰仗的,无非是他的皇子身份。我估摸着,他根本就不在钦差里,谁知道他又临时起意去了何处风流快活?” 又有一络腮胡巨贾沉吟道:“前不久,我还从骊京的亲戚口中得知,宁王最近洗心革面,早摘了不学无术的帽子,我看,我们小心为妙,毕竟皇室中人可是出了名的九曲十八弯。” 谢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各位用不着担忧,本官自有法子让宁王重拿轻放,他若是识趣,自能全身而退,若不能……” “本官也有信心让他永远闭上嘴!”说着,谢广不无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 谢府的保镖不胜枚举,可除了谢广,没人知道这其中有大半是晏皇后安排的。 他一早就给晏皇后递了投名状,他想办法把萧凤卿的命留在潭州,晏皇后也会替他摆平隐瞒灾情的事,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届时,朝廷重新派遣钦差下来赈灾,他将功补过,说不定,官职还能再往上头升一升。 “不错,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踏上了潭州的地界,就算他是天上飞的,也得给我们知府大人乖乖盘着!”施知县殷勤地给谢广倾了一杯酒:“诸位无需担心,有谢知府在,这潭州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宁王又算什么玩意儿?本官偏就不信了,一个成天眠花宿柳的大草包还能在我们只手遮天的潭州翻出花来。” 众人转念一想,施知县说的在理,再看看谢广胸有成竹的模样,果真就没再提萧凤卿了。 一群脑满肠肥的男人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了风月之事,谢广那点特殊嗜好,众所周知,大庭广众也不好拎出来说笑,于是话题又不知不觉绕回到萧凤卿身上。 络腮胡喝高了,忽然醉醺醺地感叹:“我亲戚说,宁王妃极为貌美,那容色堪称万里挑一,这么美的女子,竟便宜了宁王,真真儿好白菜被猪拱了。” 谢广心念一动,他素来是男女通吃的,闻言便不怀好意地笑道:“真这么美?倘若有机会,本官倒想见识见识,试试这王爷的女人有何不同,说来,本官倒是也听过宁王妃的名讳,想必一定别有风情。” 这十分下流的话一出口,几个男人心照不宣地窃笑,施知县笑容猥琐:“祝大人早日心想事成!” 话音刚落,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猛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刚好砸在施知县头上! 重逾百斤的男尸猝不及防地压在施知县瘦巴巴的脖颈上,施知县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两眼翻白归西了。 满座皆惊,尔后悚然地望向垂花门一侧。 紫衣翩然的男子,倚门而立,温雅清俊。 那双撩人心扉的桃花眼如一池深潭,乍一见,波澜不惊,再细细看去,却又似飘着薄冰。 谢广立时站起,大惊失色:“你……你是何人?竟然敢在谢家撒野!” 萧凤卿莞尔一笑:“老畜生刚才不还信誓旦旦说要碰我的女人?” 一言激起千层浪! 众人面面相觑,匪夷所思地看向神态自若的萧凤卿。 谢广勃然变色,指着萧凤卿结巴道:“你、你是宁王?” 萧凤卿慢悠悠地摇着玉竹乌木折扇,轻笑,施施然走进了内堂,滑润似玉的扇面映着阳光投射到他眼底,仿若刀光剑影掠过的寒芒。 “小可不才,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萧凤卿其人正是小可,哦,就是诸位心目中那个成日流连秦楼楚馆不堪大用的绣花枕头。” 络腮胡的酒意瞬间就醒了,他被那两具交叠的男尸吓出一身冷汗,转头扬声问谢广:“谢知府,你不是说过谢家有高手看守,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吗?!” 谢广如梦初醒,下意识环视周遭,却发现空气是一片死寂,自萧凤卿现身起,那些藏匿着护卫的树冠连树叶都纹丝不动,呈现出诡异的静止状态。 不对劲!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谢广后知后觉地看了眼砸死施知县的尸体,惊恐道:“是你!你把我的护院都杀了?!不,这不可能!” 他请来的护卫,都是走镖出身的,个个武艺超群,结果萧凤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他们都给解决了,且使他们这些人都蒙在鼓里,他不相信萧凤卿这么厉害! 其余人俱是屏息到颤栗,他们眼里的萧凤卿绝非眼下这般煞气横生的模样。 络腮胡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准备伺机而逃。 其他客人见势不妙,也速速离去,可惜刚走到谢府大门就被段佐带人拦了下来。 萧凤卿笑眯眯的,他缓步走近谢广:“这都怪本王平时为人太低调以致于名声不显,以后一定要改正这个坏毛病,不过比较遗憾的是,你看不到了。” 谢广步步后退,牙齿咯咯打颤:“什么意思?这儿是潭州,是谢家!你别以为你是天潢贵胄就能肆无忌惮!你如果敢动本官一根头发,本官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动你的头发?你想错了。”萧凤卿眉眼弯弯,一本正经:“本王是来取你的狗命!” 话落,萧凤卿骤然出手如电,那把光可鉴人的玉竹折扇离手而飞,像锋利的飞梭迅疾旋转到借机开溜的瞿知州跟前,犹如无形中被人操控,折扇准确无误地割断了瞿知州的咽喉。 瞿知州怪叫一声,笨重的躯体钝钝倒下。 折扇重新回到萧凤卿手中,也不知它是什么材质制成的,分明杀了人,却滴血不沾。 萧凤卿一开一合地把玩着折扇,他漫不经心扫视过周围目瞪口呆的人,嘴角的笑意恣肆又冷冽:“鱼肉百姓者,欺男霸女者,卖官鬻爵者,长蛇封豕者,都把你们的命给本王留下,其余人,有多远滚多远!” 剩余的人面面相窥,萧凤卿这条件很诱人,但貌似他们都有沾边,胆子大的想浑水摸鱼,然而他们那一瞬的犹疑已被萧凤卿收入眼底。 萧凤卿挑眉:“原来你们都不干净,看来今日这谢府真的要变成义庄了。” 谢广闻言大怒,眸色倏忽一沉,他定定神,冷笑:“萧凤卿,口出狂言之前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你真以为自己能指鹿为马?大错特错!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说完,谢广遽然拔高了音调,厉声道:“你们还在等什么?给本官杀了他!谁能取得宁王的首级,本官赏金一万两!” 一阵阴寒的冷风倏地刮面而过,紧跟着,二十多个面孔沉肃的黑衣人持着刀剑包围了萧凤卿,他们出现得悄无声息,令人防不胜防。 “啧,本王的命原来只值一万金子,谢老狗你也太小气了。”萧凤卿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些杀气腾腾的死士,兴味笑道:“说你是狗还真没冤枉你,隔着大老远的,你还能跟晏云裳勾搭上,真是狗不可貌相。” 谢广一愣,面上杀意波动,随即大声勒令:“给本官杀了他!” 训练有素的死士们蜂拥而至,招招毙命! 如萧凤卿所料,这批身手不凡的杀手皆是晏云裳派来的,她是个非常固执的人,一旦对谁动了杀心,举倾世之力都要办到。 事到如今,谢广也不慌了,他笃定萧凤卿插翅难飞,遂悠然自得地走到桌边,一边喝酒压惊一边欣赏着门前惊心动魄的打斗。 见状,某眼红知州位置的商人不怕死地凑过去,他看着场中央那道皎如玉山的身影,眼底闪过一线精光,故意朗声道:“素闻宁王姿容无双,在大楚是一等一的好相貌,而今碰着,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知府大人就这么把他杀了,不觉得暴殄天物?” 谢广眸光一动,立刻就领会了这商人的意思。 他抬眼望向昳丽清贵的萧凤卿,心头火热。 萧凤卿的年纪大是大了点,不过…… 谢广很中意他的皮相。 念头划过脑海,谢广急忙又朝杀手们道:“请各位好汉留他一命,最好不要伤及他的脸!” 死士们面无表情,对谢广的叮嘱充耳不闻。 他们的主子是晏云裳,谢广屁都不算。 萧凤卿挺久没动过手,本来是想拿这些人练练手,谁知,谢广喊出来的这句话叫他彻底不淡定了! 尽管萧凤卿一直默默告诫自己:不要与禽兽计较,为人处世当拿出人该有的风度。 但是随着谢广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发露骨,萧凤卿终于被迫放弃了自我催眠。 老子去他娘的风度! 萧凤卿狠狠低咒,临渊的剑光宛若一泓冰水洒过四周,一蓬蓬热血遇水即溶,化作了漫天的血滴飘落,星星点点地附着于各色菜肴。 在萧凤卿的剑下,二十三名死士,无一生还! 四座骇然,鸦雀无声。 那名商人大骇,还不等他离席逃窜,萧凤卿的剑就紧随其后洞穿了他的心脏。 谢广脸色灰败,魂飞魄散:“你……你……” “你”了半晌仍旧是字不成言。 萧凤卿手腕一翻,把临渊压在谢广的脖子上,垂眸笑睨:“从希望到绝望,是不是比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更受不住?你看你,搞这么多事做什么?本王说得明明白白,是来取你狗命的,你听话点多好,这大秋天的,你还害得本王出一身汗,罪过不罪过?” 谢广哆哆嗦嗦的,迎着萧凤卿含笑的桃花眼,他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王爷……本、不是,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萧凤卿俯身,嗓音清冽冰凉:“晏云裳给你的信,你放哪儿了?” 谢广肥硕的身形一滞,目光闪烁:“什么信?” 萧凤卿淡笑:“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手中的临渊猛然朝上一削,一只耳朵飞了出去,杀猪一般的惨叫响彻云霄! 萧凤卿冷眸瞥着痛哭流涕的谢广,嫌恶地将手指染着的血在他衣服上擦净:“反正你听不懂本王说话,也听不到那个小姑娘的哀求,更听不到百姓的怨声载道,这耳朵自然没用。”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跟晏云裳勾结往来的信藏在了哪里?”萧凤卿在谢广尚存的那只耳朵边一字一顿:“你若配合本王,本王可以考虑网开一面……” 话未说完,谢广已经直接被萧凤卿吓尿了,惨嚎道:“我说!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王爷您可得守信用!信就收在我卧房的密道下,一封不少!” 萧凤卿点头,谢广小心翼翼地瞅他一眼,正想求饶,熟料,对方神情漠然地割下了他的头。 “看在你检举揭发的份儿上,我便不把你千刀万剐了。”萧凤卿姿态优雅地将血糊糊的头颅抛到托盘上:“你肖想本王的女人,又拿那副恶心的嘴脸膈应本王,你本该被本王碎尸万段的,如今网开一面只要你的头,也算你得了便宜。你九泉之下若有灵,切记,下辈子不要听人说话只听一半。” 过了半盏茶,萧凤卿闲庭信步地迈出垂花门。 微风荡过,吹起他紫色的袍角,皂靴下的白底隐约可见被鲜血浸湿了些许。 等候在外门的段佐等人迎了上去,粗略一扫,内堂横尸遍地。 萧凤卿言简意赅:“把那双姐弟先送到客栈安置,清查谢府,凡是贪赃枉法所得的金银财物都造册后还给百姓,另外,重金昭告全潭州,但凡对农技颇为精晓的百姓,即日入衙门相商。” 第168章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死了? 这日,使潭州所有未曾离乡的百姓铭记于心。 即便是后来重归故里的百姓都仿佛对这一天身临其境,自那以后,萧凤卿的名字对百姓而言,终于不再是个只会荼毒良家妇女的噩梦。 午时过半,谢府门口的红绸被摘,大门洞开。 段佐派人把一具具尸首抬出来放在台阶下,其中,一只托盘放置在长案上,托盘内,装的赫然是谢广的人头。 萧凤卿阔步而出,站在台阶上,衣袂翻飞,拱手朝底下为数不多的百姓高声道:“若为官的剥削百姓,便不配项上那顶乌纱帽,若为商的为富不仁,便散尽家财如数还之百姓。” 说话间,有侍卫从谢府搬出一箱箱金银珠宝逐一排开,珠玉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光十色的滢辉,又有好几箱是满满当当的银票。 面黄肌瘦的百姓将信将疑地看着萧凤卿,似乎并不相信他说的话,萧凤卿也不急着表示什么,只是要段佐继续将财物造册。 有萧凤卿在一旁监督提点,册子很快写好。 萧凤卿便真的命人贴上了封条,准备待百姓不日集齐后,依次分发归还。 百姓们警惕地审视着这一幕,形形色色的目光都围绕着萧凤卿,他们远在潭州,却也听过萧凤卿的声名有多不好。 如今乍然见到真人,他们满腹狐疑,再加上官官相护的前例,更不敢轻易相信萧凤卿等人。 萧凤卿挽起衣袖,亲自帮侍卫搬箱,而谢广一干人等的尸体还示众于人前,哪怕是几个富人的家眷闻讯赶来后,瞥见这披坚执锐的架势,除了嚷嚷几句,亦不敢贸然近前半步。 观望良久,百姓中突然有人呜咽道:“这时候才来……又有什么用?我一家老小全饿死了,只剩我一个……你们现在才来又有什么用?!” 闻言,其他百姓也纷纷面露哀恸:“是啊,人都已经死了、家也都被毁了,你们如今再来做这些表面功夫又有什么意义?人死不能复生,家散不能重聚,再多的钱财和金银也换不回我们亲人的性命!” 人群里,萧凤卿几人方才遇到的老婆婆也在,她悲伤地看了一眼天边,掩面哭泣:“我跟儿子儿媳原本准备逃难去江州,还没来得及过河就被一伙土匪盯上,他们为了保护我这个老太婆,全死了,全死了啊!” 巨大的悲恸宛如天外而来的龙卷风侵袭着这群灾民的心神,他们菜色的面庞泪水纵横。 “你们朝廷年年收税,但到了我们需要你们的节骨眼儿,你们又在做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愤慨道:“你们这些统治者忙着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何时想过我们的生死安危?我们的诉求根本不能上答天听,你们餐餐大鱼大肉,我们却只能啃树皮草根!这世道人心如此黑,试问天理何在?” 萧凤卿垂眸注视着这一群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灾民,情绪同样起伏得厉害,他定神,大踏步走到石阶上,沉声道:“诸位,是我萧家对不起你们,在其位谋其政,你们都是大楚的子民,大楚却连最基本的安定也给不了你们,是萧家辜负了你们的信任。” 说着,萧凤卿突然弯身一揖,面色极其郑重诚恳:“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请各位再给萧家一次机会,人死不能复生,但为了挂念你们的亡亲,你们也该好好活下去。请你们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去重建你们的美好家园。” 玉树临风的皇子躬身赔罪,全然没有传闻中吊儿郎当的模样,百姓们的哭声渐歇,许是萧凤卿的话起了作用,许是他们想到了已逝亲人的遗愿,他们悲痛欲绝的心情缓缓平复。 萧凤卿又朝他们行了一礼:“父老乡亲,蝗灾并非不可控,我已经在想办法克制,此次父皇派我前来就是治理蝗灾,只要运作得当,蝗虫一定能够杀干净,也希望大家能够配合我。” 在这群身份卑贱身无长物的百姓面前,萧凤卿从头至尾的自称俱是“我”,他把自己跟百姓放到了平等的地位,毫无自恃身份的表现。 见状,段佐也出列恳请道:“谢广残害百姓,王爷已亲手手刃他,这一路,我们日夜兼程,想的全是如何帮大家灭绝蝗虫,未敢有丝毫懈怠。时至今日,我们也深知朝廷的无能为你们带来的伤害无法轻易抚平,可请你们看在王爷一片诚心的份上,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证明大楚没有抛弃你们。” 因有了萧凤卿和段佐先后致歉,百姓们激动的情绪终是得以好转,眼见气氛没那么沉重,萧凤卿趁机动员精通农技的百姓协助自己。 可惜的是,现存的潭州百姓并没有擅长杀蝗此法的人,萧凤卿只能扩大范围在周边搜索。 一连数日过去,自从钦差一行去到潭州,潭州的生产与农业也渐渐有了起色,百姓数月朝不保夕的生活逐步回到正轨。 段佐想起沿途被刺客突袭的事,提醒萧凤卿万事小心,萧凤卿不以为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告示在潭州的城墙贴出两日后,还真有人揭了,是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 据来者自称,他兄弟二人是潭州附近小镇上的村民,因为家有耄耋老娘要照顾,所以别的同乡都逃难去了,就他们还坚守在故乡。 一查情况,的确属实,而且这两人很会杀虫。 萧凤卿听了大喜过望,当即就召见了两人。 两兄弟见到萧凤卿也不局促,侃侃而谈,说了很多除蝗的良方与经验,萧凤卿很高兴,同这两兄弟相谈甚欢,吩咐侍从妥帖招待他们。 私下里,萧凤卿也交代给了段佐自己在书上看过的方法。 其实最能立竿见影的办法就是喷药,可这样一来,无异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百姓的农田如果有杀虫药,不仅毁坏农作物,倘若百姓吃了有药剂的粮食,久而久之,体内也会积毒。 他治蝗的法子简单粗暴,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复杂,无非是请人养殖大量牧鸡牧鸭,又从外省购买了很多菌类的种子,他再三叮嘱段佐遣人快马加鞭去肃州购买一种名为粉椋鸟的雏崽,多多益善。 “粉椋鸟?”段佐发现自己完全没听过这玩意儿,他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东西?” 萧凤卿耐心解释:“肃州那边很多粉椋鸟,他们闹蝗灾的时候,就会训练这种鸟吃蝗虫。” 段佐顿悟,心悦诚服:“王爷真是博闻强记。” 白枫得意地笑:“咱们王爷会的还多着呢。” 萧凤卿没好气地剜向白枫:“本王早让你多读书,可你自己坚持要做文盲,能怪谁?” 白枫讪笑:“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子。” 段佐瞥一眼萧凤卿身上的玄衣,又侧眸看向无声无息降临的夜幕:“大晚上的,王爷您要出去?” “待会儿本王要跟李二牛兄弟俩去麦田勘察,你不必等本王了,直接去办事就是。”萧凤卿奋笔疾书,将训练以及饲养粉椋鸟的注意事项都写下来交给段佐:“慈幼局那边已然恢复正常,你抽空把巧姐儿姐弟送过去,他们舅母的舅家不靠谱,有了一回就有二回,这次卖给谢广,保不齐下次又转手卖了他们,你多给些银子,托慈幼局的人好好照顾他们。” 耳听萧凤卿有条不紊地安排这些事,段佐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那异样稍纵即逝,他来不及捕捉就化为乌有。 “王爷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办好。” 萧凤卿颔首,抬手在段佐的肩膀拍了拍:“此次任重道远,你莫要瞻前顾后,凡事依从本心便可,灾民的情绪务必要安抚好。而今谢广已除,再无隐患,这潭州城并无主事人,你只管大展拳脚。” 段佐心底泛暖,有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少年意气油然而生,他看着萧凤卿收拾笔墨的样子,提议道:“王爷,不如多带点侍卫同行吧?我们毕竟对潭州的情形不是特别了解,多带些人以备不时之需。” 萧凤卿无所谓地摆摆手:“论武功,谁比得上本王?用不着那么大排场。” 段佐失笑:“也对,王爷的身手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好的,以一敌十都不在话下。” 萧凤卿笑意更深,把临渊送进腰带:“那是,本王的手下败将数不胜数,还能怕两农民?” 段佐笑出一口大白牙:“我这就安排人找粉椋鸟去。”犹豫片刻,他又道:“不知宁王爷能否赏脸则个,今晚大家一起喝一杯?” 他们在骊京之时经常拼酒,仔细算来,出骊京后他们就几乎没怎么碰过杯中物。 萧凤卿系护腕的动作几不可见地一顿,尔后,若无其事地笑笑:“行,不醉不归,你们尽管放马过来。” 段佐爽朗地应了一声,大步往外走。 然而,萧凤卿终是失约了。 二更时分,有侍从急急拍开了段佐的房门。 段佐尚未歇下,萧凤卿还没回来,就连白枫也杳无音信,他正觉奇怪,又莫名不安。 开了门,不等段佐开口,侍从慌张道:“不好了!王爷遇刺,他和刺客的打斗中不慎摔下了山崖,眼下下落不明!” …… 十一月的骊京越发冷了。 夜半时分,一骑快马奔进正阳门,须臾,萧凤卿遇刺生死不明的奏报就到了建文帝手中。 盯着那一行行字,建文帝的眸色晦暗不明。 晏皇后恰坐在建文帝的身侧,她早就得了消息,此刻却故作不知:“皇上,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建文帝盯着晏皇后端详一会儿,把手里的奏报递给了她,晏皇后接了,细细看过,她沉痛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转眸瞥向送信的侍卫:“宁王找到了吗?” 侍卫恭声:“卑职离开潭州时,段世子依然在派人大肆搜救,可结果不尽人意,王爷他还是不知所踪,后来在半途,世子又传信说……” 晏皇后盯紧着欲言又止的侍卫:“说什么?” 侍卫的头垂得更低:“说在山崖底下找到一具男尸,可那男尸因从高处坠落,面部已被损毁,根本辨不清容貌,但是他身上穿着与王爷一模一样的衣服,身量、身形也相差无几,段世子认为那并非是王爷,所以还在寻找。” “这……”晏皇后转头看着建文帝,满面惊错,忧心忡忡:“皇上,您说怎么办?” 建文帝沉默不语,他定睛望着晏皇后。 此时的建文帝心如明镜。 萧凤卿失踪,晏皇后脱不了干系。 他的儿子,都被晏皇后杀得差不多了。 然则转念一想,萧凤卿这么多年深藏不露地诓骗了所有人,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睿王不听话,他把睿王打发去了边关。 太子虽然替他试药有功,他还是得易储。 晋王更别提了,他对晋王也只是爱屋及乌。 这么算下来,只有萧凤卿难以搞定。 同样身为萧家人,他猜测萧凤卿或许会走上他的老路,哪怕只有丁点可能都不能放过。 萧凤卿的背后又有靖远侯府跟卫国公府撑腰,一旦起事,无论是他还是睿王都得伤脑筋,萧凤卿是极大的隐患,但他又无可奈何。 晏皇后这也算……帮他分忧了。 定下心来,建文帝的脸上亦适时露出一抹忧虑:“你觉得该如何?” “自然还是得找老七的,”晏皇后蹙眉,抿了抿唇:“把这件事告诉老七的媳妇儿吧,还有沈侧妃也别忘了知会,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老七的女人,至于淑妃那儿,臣妾去说。” 建文帝沉思几息,望向了一侧的邢公公:“你去宁王府传朕的口谕。” 单公公目光一闪,躬身告退。 建文帝又抬眸看向前来报信的侍卫,没什么表情地说:“你回去让段佐再全力搜救,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嘴上虽然下达了命令,可心里却并不希望萧凤卿平平安安。 …… 浮梦园,晏凌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下了大半天的秋雨,美人蕉无精打采耷拉着。 “王妃,您怎么心神不宁的?”绿荞将一盏花茶轻轻放在桌面:“奴婢看您都坐这儿好久了。” 晏凌坦言:“确实觉得不太心安,我总有种很不妙的预感。” 绿荞近前安慰:“莫非是挂心王爷?王爷距离上次给您寄信有段时间了,最近也没再见到家信,兴许是王爷公务繁忙,信应该在路上的。” 晏凌一言不发,萧凤卿做事素来有头有尾,她倒不是担心他会遇到危险,那人是狐狸投胎的,寻常人拿他没办法。 她只是…… 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晏凌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妃,宫里来人了,是单公公。”紫苎在门口喊话:“看样子挺着急的,还着人去了蔷薇苑。” 闻言,晏凌和绿荞对视一眼,绿荞连忙帮晏凌搭上披风,晏凌快步迈出了门槛。 单公公就在浮梦园的大门前站着,瞥到晏凌匆匆而来的身影,他恭敬施礼:“奴才给宁王妃请安了。” “不必多礼。”晏凌试探道:“单公公深夜造访,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单公公神情晦涩,他抬眼迎视着晏凌,迟疑一瞬,终于肃声道:“段世子派人传信了,宁王爷在潭州遇刺落水,现如今下落不明。” 他只用了“下落不明”四个字,并未直言那具男尸的出现,显见是有所保留的。 晏凌的心猛然一沉,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既是下落不明,那应该还有其他线索吧?即便王爷落了水,他应该也不至于就真的遭遇不测,大概只是受了伤没能及时赶回潭州。” 单公公诧异地挑挑眉,似乎是此刻才正视起晏凌,他和缓了语调:“段世子一行人的确在山崖下找到了一具相似王爷的尸体,不过结果如何,还未盖棺定论。” 晏凌眼波微动,刚提起来的心顿时又落了地,可她面上还是露出了几分悲戚:“那父皇是什么意思?母妃听说了此事吗?” “皇后正在淑妃宫中,皇上也派了人去潭州寻找,宁王妃切莫着急,吉人自有天相,王爷一定能够化险为夷。” 晏凌还想再说什么,沈若蝶的身影突然闯进了浮梦园,她惊闻萧凤卿遇险的噩耗,当即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 看到晏凌,沈若蝶劈头盖脸责骂道:“晏凌,表哥在潭州发生意外都怪你!都是你害的!” 晏凌奇怪地睨向沈若蝶:“此话怎讲?” 沈若蝶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你还好意思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的命数?你刚生下来就克死了自己的亲娘,眼下又来克表哥,我的表哥娶了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晏凌立刻冷了脸,绿荞愤然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侧妃还请慎言!” “慎言?我看是某人该慎行吧!”沈若蝶不甘示弱,转向晏凌大声控诉:“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的,一瞧就是狐媚子转世,把我的表哥迷得七荤八素,在你没嫁进王府以前,我们大家都好的不得了,你一嫁进来就全乱了套!表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单公公眼观鼻鼻观心。 沈若蝶说的没错,萧凤卿遇上晏凌之后,确实做了不少荒唐事,起码是非常不合他身份的。 晏凌冷声驳斥沈若蝶:“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沈若蝶,你哪只眼睛看到萧凤卿他死了?多大的人了,说话也不长点脑子,传出去不怕丢了宁王府的脸?” 沈若蝶恨恨地盯了晏凌一眼:“记住我说过的话,倘若表哥有个好歹,晏凌,我同你没完!” …… 景仁宫。 晏皇后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地的沈淑妃。 沈淑妃的半边面颊缠裹着纱布,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异色,唇角紧抿,她这样,越发令晏皇后畅快。 “沈妹妹,白发人送黑发人固然是憾事,可你也得尽早节哀,毕竟……”晏皇后的话锋陡然一转,曼声道:“沈侧妃的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本宫若是妹妹,哪有心情感伤生死不明的儿子,还是着紧看住自己的孙子比较重要。” 这其中的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沈淑妃抿了抿唇,哑声道:“多谢皇后提点。” 晏皇后低眸看了眼沈淑妃的脸:“皇上本是要来探望妹妹的,可妹妹这模样有碍观瞻,本宫便只好替皇上代劳了。” 沈淑妃默不作声。 晏皇后倨傲地笑笑,转身离开,十二幅湘妃色凤尾裙上的金翎丹鸟振翅欲飞,灼痛了沈淑妃的眼。 待晏皇后离开,胡嬷嬷安慰道:“娘娘,王爷定能逢凶化吉。” 沈淑妃注视着晏皇后翩然离去的方向,扯唇冷笑:“本宫有什么好着急的?她的死期不远了,就先让她张狂几天。吩咐下去,即日起,景仁宫闭宫不出,外人问起,你就说本宫在为宁王祈福。” 第169章 请您去东厂“喝茶” 三日后,宁王命丧潭州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在骊京掀起了狂风大浪,许多百姓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萧凤卿死了? 那个曾经臭名昭著又浪子回头的宁王萧凤卿死在了千里迢迢的潭州? 这怎么可能? 都说祸害遗千年,作为骊京万千良家妇女的噩梦,萧凤卿死得让人措手不及! 茶楼酒肆,有不少百姓都在唾沫横飞地议论这件事,说书先生把萧凤卿短暂的生平编成跌宕起伏的段子翻来覆去地讲述给众人听,嘴巴都起泡了。 对于萧凤卿的横死,百姓们态度不一,但想起萧凤卿在离开骊京前最后一段时日的改变,他们还是对萧凤卿的离世生出几分唏嘘。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为了百姓死在潭州的。 这么一想,那些曾对萧凤卿不齿的人,也逐渐放下了对他的成见,毕竟死者为大,有再多的风流韵事荒唐过错都该烟消云散了。 也有些人同情做了新寡的晏凌,刚嫁入宁王府不到半年,就从专宠的王妃沦为寡妇,其中的悬殊可谓天差地别,着实叫人惋惜。 然而,就在百姓们还没彻底消化萧凤卿之死的时候,又有一桩惊天动地的消息宛如石块投进了本就不平静的骊京,激起巨大水花。 宁王妃晏凌居然在王府把侧妃沈若蝶杀了! 比起萧凤卿的死,晏凌杀人更难叫人接受。 晏凌的出身众所周知,她一出生就被国公府流放杭州,长大后在知府衙门当捕头,也断过无数奇案,为人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为何会知法犯法杀了沈侧妃? 据知情者袒露,晏凌与沈若蝶无非就是争风吃醋那档子事,晏凌嫉妒沈若蝶怀上萧凤卿的遗腹子,沈若蝶又屡次埋怨晏凌命硬克死了萧凤卿,一来二去,两人在王府争执不休,一失手,晏凌便错杀了沈若蝶。 得知其中的因果,百姓们纷纷摇头叹息。 女人之间的战争孰是孰非,还真不好定夺,可不看僧面看佛面,沈若蝶好歹怀着萧凤卿的遗腹子,就算有千般不是,晏凌也该包容她。 一时间,坊间便有人感慨知人知面不知心,如宁王妃那般正直无私的女子,碰上情爱,行事甚至比普通妇人还不如,连夫君的后都绝了。 …… 外界的各方评价,晏凌浑然不知,也不在乎。 宗人寺中,晏凌靠墙坐着,闭目假寐。 她是皇家女眷,犯了事,自然被收押在宗人寺,宗人寺与大理寺都是同一长官。 因为她是萧凤卿的遗孀,狱卒没有多为难她。 可监狱又哪里比得上王府,短短两日,晏凌的眉宇堆满了疲倦,牢房也比较潮湿,虽然绿荞送了铺盖,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好在她的身体不错,也还能勉强忍受。 门外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晏凌偏头望去,果真是绿荞,今日连紫藤都来了,她们手里提着大食盒,面上俱是担忧。 “王妃,您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为难您?”绿荞扑到铁栅栏前,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晏凌,眼圈顿时红了:“您瘦了,也憔悴了。” 晏凌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裙摆,看着绿荞,微微一笑:“我很好,他们都对我很客气,我跟其他人比较起来,已经算是得到优待了。” 平心而论,晏凌此时的模样颇为狼狈,倦容难掩,衣裙都起了层层皱褶,唯独一双凤眼依旧明亮清澈,透着沉稳坚韧。 绿荞哽咽:“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不着急。” 晏凌洒然含笑:“因为着急也没用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快打开食盒给我看看,你们今儿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她说着主动走上去,绿荞擦擦泪,把食盒一层一层取下来,强颜欢笑:“都是王妃爱吃的,我娘特意做了让我带来,她原本也要来,可是昨夜染了风寒,她就只好嘱咐我来送。” 其实桂嬷嬷是太担心晏凌,焦灼之下就病倒了,哪怕是卧病在床,她仍旧一心记挂晏凌。 晏凌一听绿荞的话就立刻猜到了桂嬷嬷没来的原因,她顿了顿,再次抬眸瞥向绿荞:“你们都不要害怕,我不会有事的,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问心无愧。” “奴婢们都相信你,”绿荞伸手穿过铁栅栏握紧晏凌的手:“奴婢不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过何事,可王妃绝对不是滥杀无辜的人!王妃放心,绿萝去了国公府,国公爷一定能想法子救您出来,我们在宗人寺该打点的也打点好了。” 晏凌心不在焉地吃着小菜,问:“沈淑妃那头如何了?沈若蝶是她的侄女,她得知沈若蝶的死讯,有什么反应?” 绿荞欣慰地笑笑:“沈淑妃也相信您是无辜的,目前正在与沈家二房交涉此事。” 晏凌不置可否。 沈淑妃与二房的关系并不和睦,可事实摆在眼前,沈淑妃也不可能为了她与二房决裂。 绿荞见晏凌神色复杂,以为她是担忧自己的处境,急声道:“王妃别怕,我们都会想办法救你!” “沈若蝶的死因,大理寺正在查。”晏凌浅笑,故作轻松地安慰绿荞:“你不要乱了分寸,我会没事的,只要他们查清楚,我就能从这里离开了。” 绿荞心酸不已:“真是太欺负人了,王爷这才刚走,您是他的未亡人,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您?沈侧妃会死,明明就不关你的事!他们查都不查清楚就把您关在这里,太过分了!” “嘘,”晏凌抬手制止绿荞:“小心隔墙有耳。” 绿荞懊恼地闭上嘴,眼眶还是红的:“王妃,对不起,您如今身陷囹圄,奴婢却什么都做不了,还尽给您添麻烦,奴婢太没用了。” 晏凌失笑:“谁说的?你们能来看我,就已经是极大的鼓舞了,而且还给我带了这么多好吃的,牢房里的膳食委实不好吃。” 她刻意调节绿荞的情绪,遂打趣:“我之前在杭州的大牢看到那些犯人用膳时如同嚼蜡,我还觉得不以为然,眼下自己倒是深有体会了,这次就当做是历练吧,挺过去就好了。” 绿荞又哭又笑:“王妃,哪儿有您这么心大的?您就是喜欢把事情憋心里,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报喜不报忧。” 大多时候,都是晏凌和绿荞在说话,紫藤安静得毫无存在感,晏凌也早习惯了紫藤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狱卒进来喊人离开。 “王妃,您肯定会没事,等您出去了,我再给您做好多好吃的,过几天我们再来……”绿荞依依不舍,话说到一半急忙改口:“呸呸呸,王妃说不定今日就能出去,没下次的!” 晏凌莞尔:“借你吉言啦,快走吧。” 绿荞一步三回头就走了出去。 紫藤落后几步,走了没多远,她倏然回头。 “王妃,”紫藤注视着晏凌:“您会没事的。” 晏凌愣了愣,不晓得想起什么,眼眸弯弯。 “嗯,我明白。” 萧凤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就算晏云裳想趁机要她的命,也绝非一蹴而就,大不了她吃点苦头罢了。 …… 出了宗人寺,绿荞和紫藤接连坐上马车。 绿荞错眸,送她们过来的赤鹄却并未同行。 “赤鹄,你要去哪儿?” 赤鹄看了一眼宗人寺的牌匾:“我去想法子救王妃出来。” 绿荞闻言大喜,对赤鹄的态度一反常态:“那真是太好了,赤鹄大哥,谢谢你!” 赤鹄笑笑,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她身边的紫藤,尔后转身走远。 要怎么救晏凌,其实赤鹄也没底。 倘若萧凤卿还在,那肯定是直接闯进宗人寺救人,可他并非萧凤卿,萧凤卿把晏凌托付给他照顾,他却办砸了。 他跟随萧凤卿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无法向他交差,以他的身份,他也进不了景仁宫。 况且,沈淑妃是不会救晏凌的。 她巴不得晏凌被自己的亲爹娘折腾死。 想到晏凌被衙差带走那夜的情景,赤鹄立定原地,不自觉地皱了眉。 晏凌杀沈若蝶分明是被人故意算计了,自从萧凤卿锋芒毕露之后,宁王府的守卫比以前还森严,能突破重重防卫,在府邸来去自如地暗算晏凌,只朱桓有这个本事。 但是这无缘无故的,朱桓为何忽然就对晏凌下手了? 晏凌这阵子也没进宫,晏云裳连表面工夫都不屑于做,根本不曾召晏凌入宫,她也没道理得罪晏云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赤鹄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很久都没想通。 为今之计,只希望萧凤卿能速速从胶州赶回来,他们皆知萧凤卿是金蝉脱壳去了胶州,沈若蝶也根本没怀孕,一切都是障眼法。 但旁人对此并不知情,晏凌现在担上了克死萧凤卿、谋害萧凤卿子嗣的恶名,晏皇后若想凭借这两点为难晏凌,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赤鹄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游走,拐弯进了一条胡同,他低头兀自想着心事,难免出神。 等他察觉身边有异常时,面前已然站了两个陌生人,看容貌,是西秦人。 赤鹄眉目一凛,右手迅速扣住了悬在自己腰间的剑,警惕地看着他们:“何人?” 那两个人对视一息,其中一人目露惊讶,当先上前一步,拱手道:“世子,我等是奉国公的命令前来大楚找你的。” 赤鹄一愣,眼底异色更浓:“什么国公?” 那人急了,另一人拉住他,大步近前,朝赤鹄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是西秦的镇国公,您是镇国公失散多年的幺子。镇国公这些年一直在找寻您,直到西秦使团上次过来访问大楚,使团中有人觉得您眼熟,遂将这消息传达回西秦,镇国公听了大感惊喜,特地派我等前来一探究竟。” 先前开口说话的人闻声便立即道:“世子被歹人劫走时还小,记不得自己的父母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我们查过,您的的确确就是镇国公的幺子。” 赤鹄的表情更微妙了,他从小失忆,也从未刻意追查过自己父母的下落,眼下突如其来冒出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说他是西秦世子,真真儿像笑话。 他冷笑:“西秦果然能耐不小,居然能在大楚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待这么久,还背地里偷偷调查宁王府的暗卫。” 两人自然听懂了赤鹄的讽刺,异口同声道:“事急从权,请世子见谅,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世子包涵。” “我不是什么西秦世子,我叫赤鹄,是宁王爷身边的暗卫,你们找错人了。” 他掉头就走,脸色平淡,笃定这两人别有居心,对他们口中所言毫不感兴趣。 “世子!”那两人焦急地追上赤鹄:“我们绝不敢妄言蒙骗,您姓顾,全名顾昀,您的左腋窝下头有块锥形胎记!” 听到最后一句话,赤鹄骤然刹住脚步。 …… 晏凌抱膝坐在牢房,神色淡然,若有所思。 这场牢狱之灾,来得始料未及。 绿荞说,她不相信自己会杀沈若蝶。 但是…… 沈若蝶的确死在她的刀下。 晏凌郁卒地看向窗外那一线天光,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前两天夜里。 萧凤卿的“死讯”传回王府之后,沈若蝶隔三差五就来浮梦园大吵大闹,口口声声指责晏凌克夫,晏凌烦不胜烦,根本懒得应付她。 沈若蝶却不依不饶,还把邹氏叫来王府给她壮胆,可惜任凭邹氏铁齿铜牙也没能在晏凌这里讨得半分便宜。 无论沈若蝶怎么大吵大闹,晏凌都不为所动,照样过得滋润舒心,沈若蝶眼见自己奈何不得她,气恼之下便去了景仁宫告状。 也不知沈淑妃说了什么,沈若蝶回来以后竟消停了,那日大半天都没出过门。 晏凌对此颇觉惊诧,倒也没多在意。 前晚,晏凌罕见的心烦气躁胃口不太好,索性去了得真亭散步,身旁也没叫人跟着。 被凉风一吹,她混乱的心绪也稍稍平复下来,想着时辰还早,便在得真亭休息了片霎。 也就是那片刻工夫,她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才十二岁。 她这小半生,救过很多人,也杀过为非作歹的人,然而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不过十二岁。 正如萧凤卿所说,她在张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张家是杭州的名门望族,旁系众多。 其中有一门远亲在张家住过一段时日,他家有个面目猥琐的小公子,因见晏凌容色出众又无依无靠,所以起了非分之想。 晏凌起初一直容忍,那小公子越发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夜,他把晏凌诱骗到了僻静的柴房欲行不轨,晏凌忍无可忍,被他扑倒那一瞬,用地上一截削尖的柴禾刺穿了他的喉咙。 温热的血流了晏凌满手,小公子俊秀的面孔狰狞又扭曲,他本能地想大声呼救。 晏凌经历过最初的慌乱突然就变得极其镇定,她从容不迫地用抹布塞住了小公子的嘴,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死死地握紧柴禾。 那时的晏凌在武艺上小有所成,除了山林上的小动物,她手里还没沾过人血。 小公子十六岁,力气比她大,挣扎起来发出了很大的响动,晏凌充耳不闻,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等待着小公子何时断气。 那一刻,她的思绪出奇的清明,只要她仍想在张家待下去,小公子就必须死。 后来的很多年,晏凌都忘不了小公子临死前充满了惊悚与绝望的眼神,他试过求饶,但喉口的柴禾也相应地更深一分。 终于,十六岁的生命之光湮灭在了晏凌手下。 晏凌冷眼凝视着小公子冰冷的尸身,她平静地擦拭掉地面的血迹,随后找来了丁鹏。 丁鹏是她为数不多相信的人之一,听她低声讲述了前因后果,他沉默许久,非但没责备她草菅人命,反而夸她做得好,并且亲自替她料理了尸体,又把死亡现场重新伪装了一遍,就连张知府都没看出丝毫端倪。 翌日,丁鹏就送了那把名为诛邪的刀给她。 他希望她能救下该救的人,也要杀掉该杀的人,对敌人心软,便是在对自己残忍。 许多年来,晏凌一直是这么做的。 萧凤卿曾笑她凉薄,那是因为她根本没机会去像一个寻常的女儿家那般生存。 梦境的最后,又是小公子那双瞪得几乎快要滚出眼眶的眼球,她能清楚地看见里头一根根暴涨的血丝。 晏凌不适地睁眼,然后…… 她发现自己手里真的握着一把刀,刀尖似乎插在了一个人柔软的腹部上,她怔然抬眸。 月色皎洁,宛若点点流萤的月辉温柔洒落。 在她面前,沈若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眸子,双眸黯淡无光。 猩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刀尖砸在台阶上,清晰可闻,刺鼻的血腥味冲淡了空气中的花香。 她已死去多时,娇艳的面庞犹如一朵失水的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直至惨白凋零。 晏凌一阵恍惚,分不清何为梦魇何为现实。 她愣在原处,脑海一片空白,大段大段记忆都出现了断层,耳畔猛然响起一大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无数人的双眼错愕地盯着这一幕,邹氏尖利的声音像摔碎的粗瓦彻底打破凉夜的寂静。 “杀人啦!宁王妃把若蝶杀了!” 回忆戛然而止,牢房门口有些异样。 晏凌收摄心神,冷静地睁开了眼,她偏过头去,看到铁栅栏一旁站着清一色的东厂番子。 杨东信步走来,皮笑肉不笑地晲着晏凌:“宁王妃,上次蔡档头就说过想请您去东厂喝杯茶,想不到机会这么快便来了,您这就随卑职去一趟东厂吧。” 第170章 龙卷风式的打脸 寒衣节当日,帝后在泰和殿设宴。 皇宫的正阳门前,停满了皇亲宗眷、文武百官的马车,侍卫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位入宫者。 卫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晏瑶扶着慕容妤下了马车,晏衡的面色却极其凝重。 晏瑶看一眼若无其事的慕容妤,又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晏衡,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天,晏衡一直在为晏凌的事情奔走,尤其是得知晏凌被关进东厂之后,晏衡的头发都白了一大半,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无法说服建文帝,也不能让东厂放人。 晏衡只得退而求其次,要求去东厂探望晏凌,朱桓一口回绝得干干脆脆,说是防止串供,晏皇后更是拒绝得理直气壮,直言晏凌是嫌犯。 沈淑妃那边也使不上劲儿,自打她被晏皇后毁容以后,建文帝对她更加嫌恶。 求助无门的晏衡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萧凤卿身上,但派去搜救的人多日不曾回禀萧凤卿的消息,说不定萧凤卿真的凶多吉少了。 慕容妤倒是无所谓晏凌的安危,甚至还含沙射影地说过几句风凉话,惹得晏衡大怒。 晏瑶抬眼直视着旌旗招展的正阳门,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秾艳清雅的脸庞。 慕容妤认为晏凌或许真的杀了沈若蝶,然而晏瑶和晏衡都怀疑晏凌被人陷害了。 东厂严刑逼供的手段令多少人闻风丧胆,而且无论是晏凌亦或萧凤卿,都跟东厂结下了梁子,晏凌落入东厂的爪牙,能否活着都是未知数。 况且,萧凤卿还杀了蔡仁,新仇旧恨,东厂的人绝对会把这笔账算到晏凌头上。 这么一想,晏瑶又开始埋怨萧凤卿,到底死没死,为何就不能给个准话? 再这么磨叽下去,就算萧凤卿活着回到骊京,晏凌也等不及了。 “瑶瑶?”耳边传来慕容妤轻柔的呼唤。 晏瑶回神,看着那些络绎不绝的宝马香车,终究把自己心底不满的情绪暴露了出来:“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他们竟还有心情醉生梦死,皇上的儿子下落不明,他怎么就能陪着皇后胡闹搞劳什子的晚宴,他吃的下去吗?” “瑶瑶!”慕容妤低斥:“不许胡说,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你知不知道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晏瑶扁着嘴,觑了觑一边默不作声的晏衡,小声嘟囔:“人家说的也是事实,皇上这做法,太叫人寒心了,对自己的儿子都尚且如此无情,又哪里能真的指望他爱民如子?” 慕容妤没好气道:“那也轮不着你一个女儿家说三道四,娘此前是怎么嘱咐你的?还没进宫你就忘得一干二净,让娘说你什么好。” 晏瑶不想招惹慕容妤生气,只能低声赔小心。 “你啊,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想什么。”慕容妤嗔责地戳了戳晏瑶的额头,语气微沉:“父女两都一样的脾性,尽给自己添麻烦。” 晏瑶一言不发,任由慕容妤数落。 晏衡亦沉默不语,他凝眸注视宫墙上那面迎风烈烈绣着“楚”字的玄色大旗,眸底是一片波涛汹涌,晏家祖祖辈辈效忠大楚,换来的却是帝王无限度的猜忌与打压。 他不禁想到了萧凤卿在回雁山对他做出的保证,事到如今,晏家确实该扶持明主了。 御街另一侧,停着东宫的马车。 一只修长的手状若无意地撩起车帘。 太子眯眸盯着卫国公府的马车打量了几眼,目光若有似无地盘旋在晏瑶面上。 少女娇俏动人,阳光下的脸庞犹如梨花一般饱满娇妍,美好的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那就是卫国公的嫡次女?长大了。” 太子叹息:“前两年见到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女娃娃,没想到一眨眼就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唐铎目光闪烁:“太子真想同卫国公府联姻?” 太子反问:“有何不可?” “待孤守完这一年的妻孝,晏瑶她也及笄了,届时孤亲自登门下聘,卫国公难不成还能把孤拒之门外?孤想过了,且不论目下萧凤卿生死不知,即便他还愿意辅佐孤,孤也不能掉以轻心,只有和卫国公府联姻,得到五军都督府的支持,孤才能无后顾之忧。” 唐铎笑笑:“太子英明,太子妃的位置,满骊京的闺秀又有哪个会不心动?那可是未来的一国之母。” 太子又扫了眼窗外的晏瑶,放下车帘,眼底精光乍现:“萧凤卿跟晏凌而今都自身难保,孤也该早日为自己做打算,本来还以为能利用晏凌扳倒晏云裳,想不到,晏凌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既如此,孤只好靠自己了。” …… 泰和殿内衣香鬓影,载歌载舞。 高座上仅建文帝与晏皇后,沈淑妃不见人影。 建文帝笑容满面地欣赏着歌舞,神情间并无一丝郁色,他最近红光满面,正同晏皇后谈论台上的表演。 显而易见,萧凤卿遭逢不测之祸还有晏凌被污蔑杀了沈若蝶的事,没给他造成半分影响,儿子、儿媳亦或未出世的皇孙在建文帝心中,都不如晏云裳重要。 慕容妤拉着晏瑶坐下,轻声叮咛:“你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参加过宫宴了,今天这次宴会不同于以往,都是男女同殿进席,你顺便看看殿上哪些青年才俊合眼缘,稍后肯定也会有夫人过来向我探听你的情况,娘替你掌掌。” 晏瑶兴致缺缺,她望着慕容妤慈爱的面容,抿抿唇:“娘,我不弄那些。” 慕容妤以为晏瑶是在害羞,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她的手:“在娘跟前,不必害羞,你长大了,迟早都是要嫁人的,这也是娘现在最操心的一件大事。” 晏瑶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眸光却不由自主飘向了靖远侯府那一桌,沈之沛风流倜傥的身影映在了她的瞳孔深处。 约摸是晏瑶的视线太直接,沈之沛不以为意地扭过了头,对上她黑白分明的杏眼,他勾勾唇,挑了挑眉,随后又倾身找旁人闲谈。 晏瑶不悦地蹙起眉头,暗骂沈之沛不识抬举。 一曲毕,晏皇后绝艳一笑:“今日是寒衣节,本宫跟皇上特意在此设宴,诸位不必客气。” 小徐氏带头恭维晏皇后,其他诰命则纷纷效仿,建文帝又含笑与朝臣寒暄了几句。 觥筹交错间,晏皇后抬眸瞥了眼晏瑶,忽道:“晏瑶从江州回来了?这才大半年不见,晏瑶就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本宫瞧着,比这骊京的许多姑娘都好看,本宫真好奇,将来有谁家儿郎能幸得晏瑶为妻。” 此话一出,晏瑶立刻成了全场焦点。 沈之沛也兴味地投去一瞥。 感受着众多探究的眼光,晏瑶泰然处之。 慕容妤的心中“咯噔”一下,今天带晏瑶前来赴宴,她早就料到晏皇后会当众刁难,她生怕晏皇后会迁怒晏瑶,立时暗示自己冷静应对。 “皇后娘娘谬赞了,这丫头还小,当不起娘娘的盛赞。”慕容妤柔声浅笑:“她在江州倒是还好些,少了这皮猴在臣妇面前折腾,臣妇落得一身轻松。” 晏皇后的嘴角轻轻弯起:“不小了,本宫倘若没记错,晏瑶明年便及笄,也该婚配了。” 话音落地,众贵妇面面相觑。 方才还有心相看晏瑶的臣眷立马打消了念头,她们本来觉着晏瑶的条件不错,但眼下晏皇后别有深意的话一砸下来,很明显是要替晏瑶掌管婚事,她们哪里还敢插手。 慕容妤嘴边的笑意颇为僵硬,大庭广众,晏衡虽然是晏瑶父亲,也不适合干预此事。 太子的注意力同样分了一半给女眷这边。 他还想与卫国公府联姻,眼下听到晏皇后提起晏瑶的婚事,唯恐晏皇后肥水不流外人田。 如太子这般想法的,还有很多人。 晋王今年也才丧妻,正妻的位置悬空,拿晏瑶补上那缺口,恰好。 慕容妤定了定神,她佯作没听懂晏皇后的意思:“瑶瑶顽皮,也不大懂礼,没几年是定不下心的,臣妇还想把她拘在身边教教规矩。” “女大不由娘,留来留去留成仇,国公夫人你还是得上紧点,晏瑶这么好的姑娘,谁看着不喜欢?骊京的出色儿郎多如过江之鲫,到时怕不是夫人要挑花眼。”晏皇后淡笑,话锋陡然一转:“要不,本宫给晏瑶保媒?” 闻言,建文帝也饱含兴趣地转过眼:“哦?裳儿居然也学起了保媒拉纤?你想给晏家丫头介绍哪家儿郎?”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晏皇后意味深长地扬起唇,一双美眸倏然朝太子那桌看去。 众人循着晏皇后所望的方向转头,映入眼帘的是儒雅俊朗的太子,她们惊讶地低呼出声。 慕容妤勉强挂起来的笑脸终于维持不住了,她看不到现场的情况,但她能从众人压抑的唏嘘声里辨出不妙的信号。 太子结结实实被惊到了,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晏皇后想把晏瑶嫁给他。 短暂的愕然过后,太子喜不自胜,他正打瞌睡呢,晏皇后就贴心地递了枕头过来。 晏衡这回终于坐不住了,他很明白晏皇后的目的,无非是利用晏瑶分化国公府跟萧凤卿,当即也不犹豫,正准备站起来,晏瑶动了。 晏瑶落落大方地施礼:“皇后娘娘,您可别听臣女母亲的,臣女早就心有所属了。” 一语出,满座哗然! 他们还从没亲耳听见过有少女敢当众宣示自己有心仪之人的,这晏家的女儿一个两个,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晏皇后脸色微变,她先前笃信晏家人不可能拒绝自己的赐婚,熟料,自己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给打脸了! 饶是历经过大风大浪的晏皇后,此刻也再难摆出气定神闲的姿态。 她适才愉悦的笑靥一点一点褪去,犹如精美的瓷器裂开了一条条罅隙,她淡淡道:“原来你早就有了心上人,是哪个儿郎?应该就在此地吧?你说出来,本宫兴许能帮你做主。” 晏皇后的声线四平八稳,然而在座者都察觉到了她的不虞。 太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是何等尊贵无双的身份,骊京的闺秀都想给他做太子妃,偏这晏瑶不识抬举! 晏衡也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瞥向晏瑶。 晏皇后这个问题等于把晏瑶架在了火上烤,晏瑶如果回答了,那么只要对方拒绝了她,她只会颜面扫地,晏瑶如果不回答,那就是她在故意给晏皇后难堪。 晏瑶毫无半分忸怩,倏然转身看向了沈之沛,声音清脆道:“沈之沛便是臣女的情有独钟。” 话音刚落,四面顿时响起一阵压不住的讶声! 慕容妤大吃一惊,晏衡目露错愕。 作为当事人,沈之沛却满脸淡然,他随随抬眼睨向晏瑶,小姑娘一脸坚定执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靖远侯老夫人同沈之沛的母亲也震惊地看向沈之沛,沈之沛如今的年纪早该成亲生子了,可他一心想要迎娶如意坊的花魁过门,沈家当然不同意,所以一直耗到现在。 沈家物色过不少姑娘,沈之沛始终不松口。 没成想,今天这么大一个惊喜送上门了! 沈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晏瑶,越看越满意,老夫人同样觉得晏瑶很是出色,她们出身将门世家,晏瑶的一腔孤勇在她们看来反而很难得。 对于晏瑶当众示爱这惊世骇俗的行径,晏皇后也意外了一刹那,随即失笑,朝身旁的建文帝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皇上,今日晏瑶这一番言行着实使臣妾觉得自己老了,像我们这一辈可不敢这么大胆,后生可畏呀!” 建文帝亦是被晏瑶惊呆了,一个都没及笄的小姑娘当着这么多人面冲情郎求爱。 委实是活久见了。 太子脸黑如锅底,晏皇后刚刚虽然没明说把晏瑶指婚,但这满殿的人都心照不宣了,晏瑶此举无异于光天化日往他头上扔了片绿叶子。 慕容妤半晌都没从惊疑的情绪抽离,沈之沛不但花名在外,而且还与如意坊的花魁纠缠不清,这些都不是什么秘闻,可是她如珠如宝的女儿偏偏就喜欢了这种浪荡子,简直糟心! “既然晏瑶钟情沈世子,”晏皇后的美目倏忽掠过劈波斩浪的冷光,她缓缓扫视俨然置身事外的沈之沛,眼波一荡:“不如本宫和皇上这便成人之美,直接给你们赐婚。” 忠国公夫人连声附和:“是啊,都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咱们这位晏家二小姐真是个可人儿。” 建文帝并不想帮靖远侯府和卫国公府牵线搭桥,但晏皇后的要求他总得应承,遂当即朗声大笑:“好,好,好!这桩姻缘也算是我们骊京的佳话,朕立刻下旨。” “皇上,皇后。”沈之沛突然长身玉立。 沈之沛神情平淡,并不像欣然领旨的模样。 闻言,晏瑶的心猛地一沉,咬咬唇,她镇定自若地瞥着沈之沛,侧脸的轮廓越发倔强。 知子莫若母,世子夫人一看沈之沛这表情便道糟糕,她稍稍给靖远侯递了个眼色。 然则靖远侯还没来得及阻止沈之沛,沈之沛就大声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每个热血男儿的志向,之沛不才,即便不能与先贤比肩,可也不希望自己辜负了诸师教诲,尚未修身又何来齐家?” “山河未平,何以家为?之沛当不起晏二小姐的厚爱。”他面向卫国公府这桌微微一鞠,又转而望向建文帝,面露难色:“之沛在此也只能辜负皇上的美意。” 直到沈之沛结束完自己大义凛然的长篇大论,众人才意识到,这是在拒婚,沈之沛不愿娶晏瑶。 一时间,无数意味不明的目光都纷纷瞟向了晏瑶,有人惋惜叹息,有人疑惑不解,也有人幸灾乐祸。 晏瑶的面孔一寸寸苍白,脊背依旧是挺直的。 建文帝对沈之沛的拒绝大感惊讶,同时又觉得正中下怀,他意思意思地夸赞了沈之沛几句,然后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晏皇后低声一笑,沈之沛果然没让她失望。 有了今日这一遭拒婚,此后沈家同晏家还能心无芥蒂吗? 舞姬鱼贯而入,殿内又恢复了先前的人声鼎沸,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 所有人表面上都对方才的情景绝口不提,可是只要一出了宫门,晏瑶在金殿求爱却遭沈之沛毫不犹豫婉拒的八卦就会满天飞。 沈之沛无视那些形形色色的眼光,径自坐下喝酒,悠哉悠哉的。 见状,靖远侯打了他脑门一下:“混账东西,你要晏瑶的脸往哪儿搁?女儿家的闺誉都被你糟蹋了!” “你孙儿我对小丫头可没什么歪念。”沈之沛无所谓地耸耸肩:“骊京每日都在出新鲜事,很快就会有人忘记这一茬,要是我瞻前顾后接了圣旨又不能待她好,那才是真的害她。” 饶是慕容妤极力保持自己端庄优雅的风度,待晏瑶坐下之后,她仍旧气愤难当。 “瑶瑶,你也太胡闹了!沈之沛是什么样的人?他绝不可能是你的良配!” 晏瑶瞪着若无其事的沈之沛,心底有团火在熊熊燃烧,一字一顿:“娘,我喜欢沈之沛,就算你们不同意,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我这辈子要么不嫁,要嫁,就得是他!” …… 晚宴散席后,晏瑶随同慕容妤出了宫门。 晏衡的脸色黑漆漆的,他倒不是埋怨晏瑶给他出了丑,天底下的父母看自己的儿女永远最好,他想不通,晏瑶这么好的姑娘,为何沈之沛那臭小子就瞧不上? 靖远侯有心解释几句,可晏衡那副生人勿近的神色成功劝退了他。 沈之沛满不在乎,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家马车。 “沈之沛,你给我站住!” 身后骤然传来熟悉的女声,娇蛮又任性。 他十三岁起,这道女音就日夜不休地跟着他,他从最初的厌烦到习以为常。 沈之沛摇开折扇,转过身,从容不迫。 宫门口的人都被他们吸引了眼球,悄悄竖起耳朵。 晏瑶没有继续上前,她站在距离沈之沛一丈远的地方,盯着他俊逸的眉眼:“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娶我为妻!” 宫灯琉璃溢彩,晏瑶精致的面孔越加娇丽。 沈之沛歪头,兴味一笑:“天色已晚,你可以回家做梦了。” “噗嗤——” 人群中,不知是谁笑出了声。 晏瑶看都没看那人,深深凝了眼沈之沛,转身远去,她的步伐沉稳有力,毫无凌乱。 沈之沛也笑了笑,随后轻飘飘地睨向那个嘲笑晏瑶的闺秀:“笑什么笑?她可比你们这些长舌妇强多了。” 第171章 谁杀了沈若蝶? 那闺秀被沈之沛当众下了面子,羞恼交加,可沈之沛跟萧凤卿是骊京出了名的毒舌,她也不敢再反驳什么,以免更让自己下不了台。 沈之沛哂笑,拍拍衣襟,低声和小厮二林交代了一句,二林往后头跑去,他自己则闲庭信步地走到靖远侯府的马车边。 “祖父,祖母,”沈之沛面色歉然:“孙儿还有事,就不同你们回侯府了。” 裴氏蹙眉:“你又想溜哪儿去?” 沈之沛还没接腔,靖远侯沈淮重重一哼:“这还用问?除了如意坊,他还能去哪儿鬼混?” “啊,知我者祖父也。”沈之沛笑嘻嘻道:“孙儿确实要去见离霜,所以二老就请先回府吧,母亲那头,我已经让二林去知会了。” 裴氏恨铁不成钢:“之沛,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叫祖母说你什么好?晏瑶那姑娘有哪里配不上你?她当着那么多人向你一诉衷肠,可你想都没想就公然回绝了她,这要她今后如何在骊京立足?” 沈之沛稍微敛了嘴边不经心的笑意:“祖母,孙儿不可能会娶她的,孙儿对那种刁蛮的小丫头没兴趣,我要是为了面子就对她虚与委蛇,届时您又得训我。” “再说了,晏瑶多大?她懂什么是男欢女爱?不过因为她从小就跟着孙儿胡作非为,自然而然生出了依赖而已,等她再长大点,便肯定会后悔自己今时的口无遮拦。” “不管你对晏瑶是什么心思,反正我绝不可能同意你娶如意坊的花魁!没有晏瑶,未来的侯夫人也不可能是离霜!”沈淮吹胡子瞪眼,气急败坏:“我们靖远侯府清清白白的人家,只要本侯还在,你别想把那种烟花之地的女人朝家里领!” 听着靖远侯夫妇疾言厉色的警告,沈之沛依然无甚表情,他挑起唇角:“祖父,祖母,我这辈子非离霜不娶。” 说完,也不管两老是什么反应,他行了一礼,径自踅身离开。 …… 沈之沛到达如意坊的时候,离霜并未上台。 他略一思忖,熟门熟路地在后院找到了她。 离霜不同于平时的装扮,她今晚一身素白,平添了三分楚楚动人,见到不请自来的沈之沛,她放下手里的纸钱站了起来。 沈之沛瞥一眼她身后的火堆,突然上前两步,弯腰自提篮里拈了几张纸钱丢进去。 直至纸钱被火焰彻底席卷吞噬,沈之沛这才起身看向离霜,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 离霜怅然一笑:“他们都死了,能记得他们的只有寥寥几人,平常我都不敢太想念他们,唯这一天,我才能放心大胆地表露心迹。” 沈之沛抿抿唇,正色:“活人应当记住死人,但活人也该为自己而活。” 离霜叹了口气,沉默不语,她能明白沈之沛的话外音,可惜沈之沛并不能理解她的选择。 “世子,离霜这一生心如止水,再不会兴起半点风浪,你无需在我身上白费力气,倒是你,那晏家二小姐对你的情分非同一般,你可要好好珍惜。” 沈之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晏瑶那丫头还小,根本不懂何为情爱,倘若我心中无人,倒还可以陪她玩一玩,可是我有言在先,这辈子只会娶你,既然如此,何必耽误她?” 离霜轻步走到火盆边,柔声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话落,离霜的话锋忽然一转:“世子今夜似乎有些心绪不宁,是有何事困住了你?” 沈之沛的脸色郑重起来:“我要用你的密语送一封信去胶州给老七。” “是为了宁王妃?”离霜瞬间领会了沈之沛的意图:“你想通知王爷尽快赶回骊京救宁王妃,可赤鹄他们难道没有递消息?” 沈之沛眯眸,神色晦暗:“我的姑母恐怕并不想救晏凌,赤鹄一早就传了信,直到现在都没得到老七的回信。我虽然不能笃定他对晏凌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但是他得知晏凌遇险,绝不会置之不理,是以,我猜测……那些信约摸都被我姑母拦截了下来。” 离霜眸露了然:“等到宁王日后回京,或许宁王妃早就遭遇了不测,到时候木已成舟,即便王爷再不情愿,他同样无法力挽狂澜。” 沈之沛颔首,肃声道:“你尽快用你的联络方法联系老七,晏凌进东厂有好几天了,到底情况怎样,我们都不知道,朱桓他们也不会放过她,老七如果再不赶回来,一切都晚了。” “事不宜迟,我这便去。”离霜点头,刚提步,她又问:“淑妃非得要晏凌死?她就不怕王爷为难?” 沈之沛不假思索:“我看姑母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要晏凌去死,在姑母心目中,老七已经被晏凌迷得神志不清了,老七的每次失常都跟晏凌脱不了关系,假如我是姑母,我也容不下她。” …… 正如沈之沛所猜测的,沈淑妃下令拦截了赤鹄等人送给萧凤卿的书信,但凡关于晏凌入东厂的,她都付之一炬。 “娘娘,晏瑶方才在宴会上当众表示要嫁给世子,可世子都没犹豫就回绝了。” 胡嬷嬷进了佛堂,沈淑妃正在诵经。 她面前的佛龛上立着一块小小的灵位。 是夭折的七皇子。 纵使沈淑妃入宫为妃是被迫的,但是她对于那个早逝的孩子多少有几分母子之情。 沈淑妃一颗一颗捻着圆润的佛珠,微微阖眼,淡声道:“卫国公府和靖远侯府联姻是好事,可中间隔了一个晏凌,即便之沛同意娶晏瑶,本宫也不会同意。” 胡嬷嬷凝视着沈淑妃的左半边面颊,她曾经细腻平滑的面部肌肤,如今留下了两道杠。 那日晏云裳在未央宫门前亲手毁了她的容,虽说沈淑妃自己并不在意,胡嬷嬷却感到了万分心疼。 “娘娘,蛊毒已经制好了。”胡嬷嬷犹豫片刻,恭敬道:“不过现在晏凌被投进了东厂大牢,那蛊毒是不是派不上用场了?” 沈淑妃面无表情:“东厂犯人的膳食都由专人负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胡嬷嬷眸色微动:“娘娘放心。” 沈淑妃揉了揉太阳穴:“晏凌没真正丧命以前,本宫总觉得不踏实。” 胡嬷嬷宽慰她:“娘娘放心,东厂的人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晏凌能活着的成算并不大。” “那可不一定,如果君御知道了此事,他怕是会不顾一切地赶回来。”沈淑妃讥讽地勾起唇,眼底冰冷的精光掠过:“真是作茧自缚,当初本宫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答应晏凌嫁给君御,本来还想利用晏凌对付晏云裳,没想到反而把君御给赔了进去。” 胡嬷嬷深以为然:“其实哪怕没有晏凌,晏云裳跟朱桓也能不得善终,为什么那时非要晏凌进来插一脚?谁能想到……”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七爷居然会爱上她,这莫非便是所谓的造化弄人?” 沈淑妃缓缓睁眼,嗤笑:“本宫素来不信因果循环,这回倒信了,晏云裳杀死了萧胤,她的孽种又来祸害君御,这对母女阴魂不散,处处跟本宫做对!” “本宫也并非对晏凌全无恻隐之心,但君御的所作所为实在令本宫大失所望。”沈淑妃寒声道:“他若是不愿保下晏凌,本宫还能给晏凌安排一个舒服点的死法,偏偏他三番两次为晏凌顶撞本宫,甚至还换掉了本宫给晏凌的药,再这么放任自流下去,只怕他连父母的仇都忘了。” “娘娘所言极是,七爷蛰伏了二十多年,哪能被仇人之女迷了心志?眼见大功即将告成,万不能前功尽弃。” 沈淑妃若有若无地扯了扯唇:“纵使君御知悉真相以后会怪责于本宫,本宫也不想他一念之差造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娘娘多虑了,您一心为七爷着想,他眼下是一时糊涂才会行差踏错,待到将来他清醒了,他非但不会怪您,还会感激您。” 胡嬷嬷转而想起了沈若蝶:“娘娘,您说朱桓为何要杀表小姐?” “本宫也不知。”沈淑妃蹙眉,眸光变幻不定,忽道:“那日她进宫来找本宫,可有什么不对劲的?” 胡嬷嬷回忆了一会儿,摇头:“表小姐来时的情绪分外激动,可那也只是因为晏凌,除此之外,老奴并未发觉其他异常,至于她出宫的那截路她有没有碰到什么,老奴就不好说了。” “沈若蝶比她爹还蠢,还嫌本宫这儿不够乱,她若是对君御真能多半分信任,也不至于坐不住。”沈淑妃冷哼:“本宫当日存心示弱,晏云裳才能故意羞辱本宫,她那个人一向高傲自大,越是在她脚边卑微如蝼蚁的,她越是想钝刀子割肉来折腾,否则本宫现在可没这么轻松。” “表小姐的死,其实跟咱们的计划关联不大,七爷本来就不喜欢她,目下死了也好,省得将来他登基了还扯一堆麻纱,况且,朱桓还真帮我们解决了晏凌。” 胡嬷嬷沉吟:“但老奴不懂,为何他们还留着晏凌的性命?晏凌去东厂也有一段时日了,怎么就没个准信儿透出来?是死是活总该有个准话吧?也没见皇上过问,难不成……她真被折磨死了?” 沈淑妃冷冷一笑:“晏凌死或不死,都废了,你见过几个进东厂的人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朱桓先前本就与晏凌有过几次冲突,东厂的人还能让晏凌安枕无忧?本宫如今真期待,日后晏云裳跟朱桓假若得知自己残害的是亲生骨肉,他们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对了,吩咐下去,盯紧赤鹄他们,在晏凌的生死未定之前,任何关于她的消息都不能让君御听到。”沈淑妃重新闭上双眼:“君御是做大事的人,本宫纵容了他一些日子,他也该收收心了。” …… 未央宫,熏香袅袅。 晏皇后慵懒地靠在软枕上,凤目斜睨着身侧跪在榻边调制香料的朱桓:“晏凌如何了?” 朱桓浅笑:“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晏皇后轻笑一声:“你那法子果然管用?晏凌可是块硬骨头,你别到时候没啃到,反倒被硌断了牙。” “她再厉害,也是女人,是女人就能有弱点。”朱桓缓缓放下香杵,正襟危坐,抬眸瞥向晏皇后:“并非每个女子都能似娘娘这般。” 晏皇后对朱桓的恭维无动于衷,抬起一盏茶,淡淡道:“那天在假山的人都处理好了?” 提起此事,朱桓的面上掠过一丝冷酷:“娘娘放心,都死了。” 晏皇后嫌恶地撇撇嘴:“沈若蝶那个蠢货,居然妄想拿黄真人的事拿捏本宫,他们沈家人的脑子怎么一代不如一代?本宫就当是小丑在蹦哒了。” “沈若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威胁娘娘,微臣便亲手告诉她‘死’字怎么写。”朱桓的双手不露痕迹地按在晏皇后的腿上,凝望着她的双目噙着点点缱绻:“有微臣在,娘娘尽可随意。” 晏皇后似笑非笑:“这次的差事,一石三鸟,你的确办得不错。” 那天,沈若蝶进宫找沈淑妃哭诉,沈淑妃对她不假辞色,又因萧凤卿下落不明,她希望沈淑妃能够恳请建文帝加大搜寻力度,然而沈淑妃同样以一句后宫不得干政打发了她。 求助无门的沈若蝶便想到了晏皇后,沈家跟晏皇后不对付,可那是大房,二房却是晏皇后的马前卒,邹氏当年还是晏皇后做主塞进沈府的。 沈若蝶自觉自己找到了帮手,走到半途,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她转道钻进一座假山避雨。 谁知,就在假山内,她惊闻了两桩天大的秘闻。 假山中,不止是沈若蝶在躲雨,还有穿着道袍的黄真人以及弟子。 从黄真人与其徒弟的交谈里,沈若蝶不但偶然得知了建文帝的金丹秘密,还知道了晏皇后跟朱桓的那点不为人知的秘辛,她当时便如遭五雷轰顶,久久都无法回神。 极致的震惊过后,沈若蝶便被狂喜包围,激动得浑身发颤。 晏皇后在建文帝跟前十分得宠,只要她要求建文帝找人,建文帝肯定会答应。 如若晏皇后不答应她的条件…… 沈若蝶定定心,孤注一掷地跑到了未央宫,她以为将晏皇后天大的秘密掌握在手中,晏皇后便能对她有求必应,却疏失了晏皇后眸底稍纵即逝的杀机。 晏皇后当时用了缓兵之计,表面上答应沈若蝶,一转头就找来朱桓命他结果沈若蝶。 朱桓当即就决定把沈若蝶的死栽赃到晏凌身上。 摄魂香,可不仅仅只有萧凤卿才能用。 经由朱桓改良过的摄魂香,效力更强,任凭晏凌的意志力有多强大都无济于事。 “好在萧鹤笙病入膏肓了,就算没了黄真人,也影响不了我们的计划。”晏皇后的眸光轻飘飘地落在朱桓那双手上,眼中波云诡谲:“萧凤卿的‘尸体’什么时候回骊京?” 朱桓的手顺着晏皇后的纱裙朝上慢慢游走:“三天后。” 晏皇后的眸色越发寒凉,她沉着脸打掉朱桓的右掌:“你以为本宫还是二十一年前的云贵妃?” 朱桓若无其事地笑笑,站起了身,神情淡然:“时移世易,微臣从不敢用往昔之心轻视娘娘半分,反而是娘娘对往事耿耿于怀,在微臣心目中,无论是曾经抑或是现在,娘娘从未变过。” 说完,朱桓躬身一礼,他略略抬眼,视线跟晏皇后交汇半息,尔后恭敬地退出珠帘。 就在朱桓要离开内殿时,晏皇后清凉的声音倏然响起:“那丫头,你准备怎样安置?” 朱桓脚步一顿,平静道:“她会随我住在骊京,我打算把她嫁给陆北。” 晏皇后讽笑:“你舍得?” 朱桓仍旧背对晏皇后,背影寂寥,他不疾不徐道:“陆北喜欢她,微臣把她给了陆北,未来陆北对娘娘也会格外尽心,微臣属意陆北来接微臣的班,可娘娘日后却还会垂帘听政,身边多几个帮手,微臣方能放心。” 听罢,晏皇后微怔。 “前阵子,她问我皇后娘娘是怎么样的,我告诉她,他日帝后同行祭祀便能一睹皇后芳容。” 珠帘轻轻摇晃,朱桓的身影已然不见。 晏皇后靠上软枕,香炉中的安神香香气氤氲,她盯着那面华光璀璨的珠帘,眼前蓦地浮现了一张婴儿白嫩瘦小的脸庞,那是她的第四个孩子。 她年少时自负才名,从不肯向男儿低头,可即便是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忠国公苛待的大徐氏都日夜对她耳提面命,说世上的女子生来就比男子弱,世间万物都秩序井然,男人能做的事,女人是做不了的。 她不服气,凭着自己的才色一步步登上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大徐氏骂她牝鸡司晨,世人憎她以媚色惑主,但那又怎么样? 很多事情,过程不重要,能否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才最紧要。 这一身皮囊与抱负,如果不能为自己换取利益,要来何用? 晏皇后伸出自己的双手,静静地打量,白皙娇嫩的玉手在阳光中闪烁着白光。 她这双手扣过凤袍,盖过玉玺,也拿过朱笔,但她唯独没亲自抱过那孩子,彼时只觉得恶心,多看一眼都嫌脏。 而今…… 晏皇后恼恨颦眉,过往无数画面在脑海纷至沓来,她忽地打翻了案几的香炉。 而今,她依然觉得恶心! 第172章 他捏碎了那颗心 大楚幅员辽阔,各地的气候悬殊颇大,骊京还尚未进入小雪节气,远在胶州的辽城便下起了雪,雪雾飘飞,将辽城装扮得银装素裹。 夜深人静,天冷风寒。 城墙上值守的几个卫兵无精打采,草草巡视一圈,迫不及待躲进了燃着火盆、有酒有肉的碉堡,是以压根儿没注意到城墙下贴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卫兵陆陆续续进了碉堡,絮絮人声逐渐化为风中余音,一吹就淡若云烟地散去。 四面陷入寂静,连夜莺的声音都歇了。 那黑影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然后足踏城墙,犹如一只黑色的大雁轻而易举地飞跃而下。 寒风扑面,那影子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在人烟稀少的大街小巷,黑巾蒙面,露出来的双眼似熠熠寒星,他目标明确,乘风疾行,直取城中的提督府。 提督府内鸦雀无声,同样是黑魆魆一片。 黑影眯眸,凭借记忆中的地图驾轻就熟地翻过了院门,停在正院的书房门口。 书房亮着灯,一道魁梧的影子被灯火投射在墙面,那影子晃来晃去,是它的主人在踱步。 黑影哂笑一声,大大方方地从窗口翻了进去。 “谁?”陈宏水不经意侧身,余光捕捉到黑影,下意识拔出桌上的刀扫了过去。 黑衣人冷哼,迅速抽出腰间的软剑抵御攻袭。 刀剑相击,蹭亮的火星瞬间四冒迸发。 “尊驾到底何人?”陈宏水虎目犀利,持刀举臂格挡那柄削铁如泥的软剑,沉声道:“你深夜不请自来擅闯提督府,可知这是鸡鸣狗盗的行径?” 萧凤卿舔了舔后槽牙:“陈提督,在下是特意代您的昔日故友来拜访您的,您不上茶添炭就罢了,何必摆出一副杀气汹汹的样子,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陈宏水的瞳孔骤然紧缩,不知想起什么,眼底刹那间有细碎的光芒掠过,但紧跟着又立刻死寂暗沉下去,他警觉地审视着萧凤卿:“哼,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 “我?”萧凤卿的桃花眼墨色流窜:“你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 “你……”陈宏水险些把心底徘徊过无数遍的名字脱口而出,临了,他又警惕地看着萧凤卿:“阁下何必藏头露尾?你既然夤夜来访,想必是有不可告人的动机。” 陈宏水仍旧没撤刀,区区一招,他就发觉此人的功夫深不可测,提督府守备森严,他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如此种种,都彰显出对方非同小可的能耐。 萧凤卿洞穿了陈宏水对自己的戒备,他笑笑,率先收起临渊:“今时今日,应该说您陈提督贵人多忘事,还是该说您英雄迟暮或者是您耽于安逸早把当年对故人的许诺抛之脑后了呢?” 陈宏水的面色随着萧凤卿所言变幻不定,他身形紧绷,手中的刀依然没有收回,刀尖直指萧凤卿:“你到底是何人?” 萧凤卿竖起两根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夹住冷幽幽的尖端往面颊边信手一拨,也不含糊,径自抬手扯落了面巾。 灯光下,男人昳丽无双的面容俊美到足以令任何人眩晕,他长身玉立,气势凛然。 陈宏水盯着他,心头涌起莫名的熟悉感。 良久,陈宏水的目光倏忽一闪,意味深长道:“桃花眼是萧氏皇朝的标志,且萧家男儿都是好相貌,贵客莫非是从长安远道而来?” “是也不是。”萧凤卿气定神闲地走到太师椅边,撩袍落座:“本王的确来自长安,也……” 顿了顿,萧凤卿玩味一笑:“来自北境。” 陈宏水悚然一惊,他错愕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萧凤卿,随即又很快变得镇定。 “北境?贵客可真会说笑,事到如今,还有人敢提起这个地方吗?那里早已是废墟。老夫瞧着贵客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你就不怕老夫立马派人把你抓起来?” 萧凤卿慢悠悠地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倾了一盏热茶,笑道:“陈提督年少时是本王父王的挚友,曾经光着膀子一起下过索拉河抓鱼,后来被渔民发现还偷了人家的衣服穿,彼时是何等豪迈肆意?怎么如今人老了,您倒反而婆婆妈妈的?” 萧凤卿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在陈宏水本就不平静的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整个人都仿佛暴风雨中随波逐流的孤舟,起伏不定。 陈宏水倒退两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萧凤卿,涩声道:“你……你是?” 萧凤卿搁下茶碗,敛了脸上慵懒的表情,稳步走到陈宏水跟前,拱手施一礼:“陈伯伯。” 陈宏水依旧难以接受,浓眉深深皱起,拿不准萧凤卿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何人,他如今处境艰难,自然也怀疑是敌手存心试探。 萧凤卿明白陈宏水的顾虑,从衣襟掏出一块萧家军的令牌递给陈宏水,那令牌花纹繁复,凹槽还黏着陈年血迹。 陈宏水的眼眶狠狠一颤,捧着那块令牌在灯火下反反复复地摩挲、察看,双手都不自觉发抖,就连挺拔的身躯都弯了几分。 萧凤卿一言不发,安静地注视着陈宏水如获至宝的模样,心中曾有过的不确定渐渐消弭。 “你……”陈宏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脚步踉跄,心跳飞快,浑身的血液都在这刻奔腾向大脑,他的耳朵嗡嗡响,锐利的双眸闪烁着火花:“你是镇北王的遗孤?” 他早就知道萧胤的儿子被偷梁换柱送进了骊京,只是这些年从来都不敢贸然去打听,也没有去过一次骊京。 萧凤卿粲然一笑:“我还活着,作为北境最后的血脉,我将秉承父亲的遗志,把这乾坤颠倒的天下重新翻转过来,萧鹤笙与晏云裳欠下的血债,我也会要他们一笔一笔偿还!” 陈宏水的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他恍惚一瞬,思绪回到了曾与挚友叱咤沙场的那段峥嵘岁月,半晌,他从喉口艰难挤出字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会来了辽城?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莫非你是为了狄人?” “这里头许多事情都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扯不清楚,有时间再同陈伯伯细谈,但我这次过来确实是因为狄人,我收到消息,辽城有将领和狄国的兵马大元帅蒲察有勾连。”萧凤卿微顿,眼神冷酷,语气清冷如冰:“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必须办。” 陈宏水闻言精神一振,他沉眸,暂时收起自己纷繁的情绪,身姿复挺直:“不错,老夫最近也正在为此事焦心,暗中勾结蒲察的就是总督靳亚昌,除了他,还有两个总兵跟副将!” “靳亚昌……” 萧凤卿淡声咀嚼这个名字,语调极凉郁,双眸遽然凌厉如刀锋,刺得陈宏水心口一紧。 陈宏水不禁疑惑道:“你认识此人?” 萧凤卿不置可否,话锋蓦地又是一转:“辽城目下的情况如何了?请陈伯伯详说一二。” 陈宏水言简意赅地把辽城眼下的情形告诉了萧凤卿。 靳亚昌与蒲察往来已久,辽城的防守一天比一天松懈,长此以往,辽城早晚是蒲察的囊中之物。 胶州地处北方,同狄国仅一道天险相隔,平日安定全靠辽城的军队镇守,一旦蒲察率兵突袭辽城,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等着胶州百姓的,便是狄人无情践踏而来的铁蹄,届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大楚也将面临分崩离析的命运! 萧凤卿斟酌片刻,忽道:“陈伯伯,若是让您接管辽城的军队,您有信心吗?” 陈宏水眉头一跳,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心跳顿时又快了一拍,他定眸,将信将疑地看向萧凤卿:“世子的意思是……” 萧凤卿欣然点头:“我要反了萧鹤笙。” 这短短几个字却似冬日炸雷在陈宏水的耳畔炸出一串杂音,他心神俱震,半天无法言语。 “靳亚昌是朱桓那一派的人,没有了靳亚昌在辽城,朱桓也少了一份助力。” 萧凤卿翩然落座,直直看着陈宏水:“陈提督,倘若本王将这辽城的十万大军都交到你手中,你能统领吗?现在就回答本王。” 他换了对陈宏水的称呼,也从容地换了自称。 他对陈宏水的态度少了晚辈的尊敬,多了上位者的迫人,身上那股由内而外的王者霸气显露无余。 陈宏水喉头滚动,他不落睫地凝望着萧凤卿,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地紧攥成拳,眼底有激越的光芒忽明忽暗。 府外突然响起了公鸡打鸣声,那一声声高亢刺耳的鸡鸣,衬得屋子里异常安静,甚至安静到陈宏水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萧凤卿依旧泰然自若,他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下巴微抬,十指悠然交叉垫着下颌,眸光沉静地淡瞥着陈宏水,他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考虑,也相信他不会令自己失望。 从头到尾,萧凤卿都没再催促过陈宏水半句。 许久,直至公鸡的鸣声抑扬顿挫地低下去。 陈宏水猝然回神,他单膝跪地,表情坚定,铿声道:“末将必定幸不辱命!” 萧凤卿勾起唇,歪坐在太师椅上审视陈宏水片霎,眸底有激赏一闪而逝,终于满意地朗声大笑:“好!本王就把辽城的十万兵马都交给你!” …… 翌日,总督府。 总督靳亚昌近日多纳了两房美妾,再加上和蒲察合作愉快,他端的是春风得意。 适逢一房美妾生辰,靳亚昌便在府邸摆几桌酒席宴请同僚,美酒飘香,满桌山珍海味。 席间酒酣耳热,有人提起朱桓同样寿辰将近。 朱桓在坊间有九千岁的名头,暗指他的身份只比建文帝低一阶,靳亚昌又恰属朱桓一党,当即便表示自己要送一份大礼。 裘总兵搂着怀中的美人:“听说又有一个阁老被朱督主拉下马了,照我说,何苦与金银权势过不去?在朝为官,谁不是冲着功名利禄去的?同朱督主做对,岂非嫌自己活得太长?” 靳亚昌哼笑:“都是些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成天就把什么为天地立心的腔调挂在嘴边,他们懂个屁,男子汉大丈夫,只有权力财富才是毕生所求!百姓算得了什么?贱民而已。” “那是,男人就得学咱们靳总督,名利美人两不误!”彭副将抚掌,马屁张口就来:“你们看镇北王萧胤,生前够风光的吧?受万民景仰,地位比皇上还高,下场又是怎样?一卷草席都没得,直接身首异处了。” 靳亚昌目光闪了闪:“镇北王是咎由自取,他意图谋反,怪不了旁人,只能怪他自己不懂得审时度势。” 裘总兵忙不迭接腔:“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萧胤自作自受,朱督主也是在为大楚剔除恶贼,正因为有了朱督主,大楚方能山河永固。” 话音刚落,便有一管清冽男声突兀地插进来。 “原来人都到齐了,甚好。” 那语声不轻不重,清淡又醇厚。 众人循声望去,长廊处,青衫落拓的男子阔步而来,这冬雪喑哑的季节,他犹如一株冷峭的白梅停驻于雪地。 看见来者施施然跨过门槛,靳亚昌挑起一边眼稍,脸色微变:“宁王?”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他们当中不乏消息灵通的,知道萧凤卿去了潭州赈灾,后来他死在潭州的噩耗传遍大江南北,闹得沸沸扬扬。 怎么一转眼他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辽城? 靳亚昌曾在骊京跟萧凤卿有一面之缘,当时的萧凤卿还是以纨绔面貌示人的荒唐皇子,而今却俨然变了个人似的。 他虽然认出了萧凤卿,但并不肯起身行礼,其他人也跟着学,全都纹丝不动地坐着。 萧凤卿渐行渐近,没几息就到了厅堂,他言笑晏晏地睇着靳亚昌,弯唇:“听总督你这不大愉快的口气,貌似很不乐意在此地偶遇本王,但没关系,本王是来向总督讨要两样东西的,拿到手了,本王自会挥一挥衣袖潇洒走人。” “王爷想要何物?直说无妨。” 终究是久经沙场的人,几乎是萧凤卿一露面,靳亚昌就感觉出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他表面神情如常,实则内心早已暗生警觉,不动声色道:“末将也很好奇,什么宝物连皇宫大内都找不到,还得麻烦王爷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萧凤卿笑笑,抱臂走进了门,眉目清雅如玉。 “总督答应得爽快,本王却担心总督不会这么慷慨大方地忍痛割爱。” 靳亚昌定睛观察着萧凤卿的一举一动,谨慎地回话:“王爷不开口,末将又岂能知晓?” “其实不管总督答不答应,本王都是要带走的。”萧凤卿悠悠站定,抬眼扫向了靳亚昌,潋滟朦胧的桃花眼倏然一厉:“本王要你的命还有金印!” 闻言,满座哗然,杯盘相撞。 舞姬被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逃窜。 裘总兵第一个跳起来怒斥萧凤卿:“宁王,你莫要在此大放厥词!你能把骊京搅和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那是皇上大人有大量替你兜着,没了皇上,你的地位比白丁还不如。” 彭副将振振有词:“这是统辖自治的辽城,皇上可管不到这里,你是王爷,可靳总督也是威震一方的人物,你今日若是来喝酒的,咱们欢迎,你今日要是来闹场,那对不住,请回吧。” “正因老皇帝管不着这旮旯,所以本王就亲力亲为来代他管。”萧凤卿低眸冷嗤,脸上顽劣的嬉笑之色逐渐被戾气所取代:“你们已经活得够久了,老而不死是为贼,本王今天就来送你们上路。” 眼见有一场杀戮即将上演,宾客惊呼着奔逃。 靳亚昌神色一凛,看向裘总兵,裘总兵一挥手,半空便有数名暗卫挟风而降。 然而也不见萧凤卿如何出手,暗卫都没近身就应声倒地,说时迟那时快,萧凤卿骤腾空而起,眨眼的工夫便五指成爪抓向靳亚昌。 靳亚昌连忙一个鹞子翻身急急后退,萧凤卿犹如那一股刺骨寒风猛然逼近,靳亚昌只觉脖子一痛,一只微凉的手像毒蛇缠上了他。 “宁王!靳总督是朝廷命官,你要对他做什么?”裘总兵指着萧凤卿怒喝:“靳总督如果在你手上有何不测,你绝对别想安然脱身!” 话音未落,忽有清脆的军靴声整齐划一地自靳府的照壁前响起,裘总兵左眼一扯,转过头去,赫然入目的,是领着将士进门的陈宏水。 “陈提督,你来的正好,快把宁王拿下!” 陈宏水冷笑,拔高音调:“来人,除了宁王外,给我拿下他们!” 亲卫一拥而上,裘总兵不知所措:“陈宏水,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状,被桎梏在萧凤卿铁掌中的靳亚昌怒声质问:“宁王,你到底意欲何为?” 萧凤卿垂眸浅笑,倏忽抬起眼稍,盯着靳亚昌一字一顿:“本王是来收债的。” 靳亚昌勃然大怒:“什么债?本将从没欠过任何人的银钱!宁王休要血口喷人!” 萧凤卿嘴角的笑意更深:“是一笔二十一年前的血债,靳总督忘性再大,应该也不至于忘记你是凭什么当上了朱桓的狗。” 靳亚昌一愣,他是怎么投诚朱桓的,其实鲜有人知。 他原先还有个名字,金大昌。 当年的他是给萧胤饲养宝马的一名普通马奴,后来跟萧胤的亲随发生了冲突,萧胤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各打了三十大板,可靳亚昌就是觉得萧胤偏心。 这世上有这么一种小人,看上去平平无奇,对你笑脸相迎,然则你一转身,他就会对你露出自己淬毒的獠牙,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把你推进悬崖。 咬人的狗儿不露齿,靳亚昌便是如此。 萧胤通敌叛国的证据是他渗透进北境的,正因他足够不起眼,所以根本没人想到北境的灭顶之灾最先从他开始。 事成之后,朱桓兑现承诺提拔了靳亚昌。 昔年待在马厩里灰头土脸的卑贱马奴靠出卖上官摇身一变成了呼风唤雨的总督大人,靳亚昌怕下属知道自己不光彩的过去,因此瞒着众人把自己的名字全改了。 这就是连陈宏水都没发现靳亚昌真实身份的原因。 如今旧事重提,靳亚昌的眼神本能地闪烁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萧凤卿的态度极为诡异。 “这是本将的私事,宁王管得也太宽了吧?本将奉劝宁王一句,你要想耍威风尽管去别处,在我靳亚昌的地盘玩敲山震虎那一套,我不买你的账!” 说着,靳亚昌兀自去掰萧凤卿的手,可惜任凭他如何使力,萧凤卿铁钳一般的手都纹丝不动。 “金大昌,本王方才说过了,本王今日是来收债的。”萧凤卿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笑睨靳亚昌:“债主虽然不在了,但本王受他所托,专程向你讨回二十一年前的北境血债!” 靳亚昌高大的身形不由自主地一颤:“北境?” “金大昌?原来你就是当初出卖萧胤的金大昌!”陈宏水目眦欲裂,大踏步上前,愤然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没有萧胤,你早就被那家地主活活打死了!” 靳亚昌面露不屑,提起往事也颇为激动:“萧胤素来沽名钓誉,他救我,只是为了博得好名声,他明知我怀有报国之心,却把我打发进了马厩,我一介七尺男儿,整日跟臭不可闻的马粪作伴,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陈宏水气得牙根发痒,驳斥道:“是你自己好高骛远,一进军营就想做百户,但你连起码的军事图都不会看,萧胤当然不可能答应你!你宁可做马奴也不做斥候,完全就是你自己恼恨萧胤不给你从军的机会,这才赌气地自毁前程,你为何把这一切都怪罪到了萧胤身上?真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萧凤卿笑吟吟地打断陈宏水:“陈提督,何必与这种不仁不义之徒多费口舌?反正他都快死了,就让他下黄泉去跟阎王好好辩一辩什么是忠义。” “黄口小儿,满嘴狂言!”靳亚昌怒目瞪着萧凤卿:“本将是朱督主的左膀右臂,你若胆敢对本将下毒手,朱督主不会放过你的!” 萧凤卿唇畔的笑纹渐渐淡了,他挑眉,眸色淡漠地迎视着外强中干的靳亚昌。 靳亚昌以为萧凤卿被朱桓的威名震慑,自觉终于扳回了一局,桀桀笑道:“王爷年轻气盛,做事不顾后果也是情有可原的,只要你放了本将,本将可以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呃……” 他余下的话都在胸口猝不及防传来的剧痛中戛然而止,那一瞬间,他直接痛到失禁! 在场其他人也情不自禁地从嘴里发出了悚然的惊叫,裘总兵面色惨白,狼狈地跌坐在地。 靳亚昌已经痛到麻木,他呆滞的眼珠转了转,茫然地低下头,只一眼,他就恨不得即刻死去。 萧凤卿的五指深深没入了他的胸膛…… 靳亚昌匪夷所思地看着萧凤卿,面色比死人还瘆白可怖,无以言表的痛苦使他四肢百骸都趋近麻痹,连血液都仿佛停滞了,可每当他认为自己要痛死的时候,体内的那只手又会攥紧他的心脏,将他濒临溃散的神思酷戾地拽回来,让他身不由己地保持着最后一线清醒。 “本王说了,是来找你讨债的,血债就要血偿。”萧凤卿做着徒手剖心的举动,脸上却笑若春山,唇边勾起的弧度透着稚子的顽皮:“就不想知道本王是谁?” 靳亚昌艰难地眨眨眼,他在前所未有的惊惧中,已是失语。 萧凤卿轻笑一声,体贴地走近几步,凑在靳亚昌耳边,温声道:“镇北王妃死前催产,生了一个不足月的男婴,猜猜,那个男婴如今在哪儿?” 靳亚昌的瞳眸收缩不止,身心俱是冰凉,他张口,大股大股腥血喷溅在萧凤卿的脸颊。 萧凤卿岿然不动,戏谑地欣赏着靳亚昌如遭雷击的模样。 “你……你……”靳亚昌的眼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采,兴许是回光返照,他在死前扯开嗓子吼道:“你是萧胤的儿子!” 吼完这一句,靳亚昌沉重的身躯轰然坠地。 而萧凤卿的手里,还捏着靳亚昌的心。 他看都没看靳亚昌,目光冷漠地锁定那颗心,五指倏然收拢,顷刻攥碎了它。 萧凤卿舔了舔嘴边的血,嫌弃地撇嘴:“脏心烂肺的狗东西,连血都比别人要臭。” 丢掉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萧凤卿接过了白枫递来的手帕,花腰端来一盆清水。 修长白皙的手指染了血,腥味令萧凤卿不耐地蹙了蹙眉,他慢条斯理地净手擦拭指骨,连指缝都没放过,不一会儿,就把那只捏碎了靳亚昌心脏的手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的动作格外娴熟优雅,就好像这种耸人听闻的事,他做过千百遍。 此情此景,饶是陈宏水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裘总兵和彭副将早就魂飞魄散,眼见萧凤卿拾步走到自己面前,他们根本都顾不上靳亚昌方才喊破喉咙的那句话,只是本能地爬到萧凤卿脚边,痛哭流涕地求饶:“王爷饶命!我们什么都没做,靳亚昌的所作所为同我们全然无关,我们都被蒙在鼓里了,求王爷饶命!” “既然你们不明白为官为将要替百姓做何事,那就腾出位置给那些深谙其道的人来坐吧。” 萧凤卿厌烦地踢开两人,越过厅内一众军士翩然往门口而去。 陈宏水察觉萧凤卿心情不太好,并未上前,而是吩咐手底下的人“封口”。 萧凤卿是萧胤的儿子,这个惊天秘闻,绝不能传出这座府邸。 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飞雪,萧凤卿静立台阶上,仰面,任由沁凉的雪花拂过自己的面孔。 虽然杀了靳亚昌,但他并没感到如释重负,逝者已矣,他杀再多的人,也换不回双亲的性命。 萧凤卿抬手,清薄的雪片落在掌心,两者皆是白腻无瑕,唯独他自己知道,这双手有多脏。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知情不报!”花腰斥责的声音倏地闯进耳朵。 萧凤卿睁开了眼,一转眸,花腰和仲雷两兄妹面红耳赤,似有所争论。 心念一动,萧凤卿抬步走了过去。 第173章 她亏欠的,何止是一条命 花腰与仲雷兄妹都没察觉到萧凤卿的出现。 “今日若非被我及时撞见,你们是不是还想把这封密报藏起来?”花腰秀眉微蹙,娇媚脸孔格外沉凝:“你们怎么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倘若王爷知晓此事,你们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到时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仲雷抿唇不语,对花腰的诘问充耳不闻。 秋眉深吸了一口气:“少主刚赶到辽城,此处百废待兴,他不能贸然离开。” “那也得先问问少主的想法,再由他决定救不救人,而非你们代替他裁夺。”花腰罕见的横眉冷对,肃声道:“仲雷,秋眉,你们两是沈淑妃送来的,可不要忘了,你们跟随的是宁王,效忠的也该是他!” “你错了,我们正是因为效忠少主,才不愿意看他的复仇大计半途而废!”秋眉攥紧手里的书信,理直气壮:“如果少主现在为了她一人赶回骊京,就等于再次改变了我们的计划,那无异于自掘坟墓,试想,他在淑妃面前还能交差吗?何苦让他们母子的关系一再恶化?” 仲雷也没再沉默,他沉声道:“复仇才是少主最该做的事,他目前不宜再为别的事分心。” “恕我不敢苟同你们的观点。”花腰针锋相对:“假若晏凌真的因为沈淑妃有了不测,那才会加剧他们母子的关系恶化,更何况,晏凌如今对王爷意味着什么,你们难道不知?” “仲雷,秋眉,我们伴随少主这么多年,少主的脾性你们很了解,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们两快把密报呈上去。” 秋眉愤愤回嘴:“晚了,晏凌进了东厂,就算少主真能赶回去,她也活不了。” 几乎是她的话刚说完,立刻就有熟悉的男声踩着她的话尾自唇中倾吐:“谁进东厂了?” 闻言,三人的脊背都不自觉炸出了针芒。 花腰定定神,缓慢地转过身。 不远处的廊柱后,一抹颀长的人影缓步踱出。 看着萧凤卿艳骨英姿的身影,花腰不自在地吞了一口唾沫,头皮不禁微微发麻。 不仅是花腰,仲雷兄妹两亦是神色一变。 萧凤卿抬眸,似笑非笑地盯着三人,清凉目光在秋眉手里被她抓皱的信笺上淡淡扫过:“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现场的气压陡然低到了临界点,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他们觉得更冷了。 花腰从秋眉紧攥的手心抽出那封密报,鼓起勇气走到萧凤卿跟前,双手奉上:“赤鹄他们送来的信都被沈淑妃截下了,这是我姐特意用她的渠道送来骊京的最新消息。据悉,侧妃不久前殒命在王府的得真亭,当时……” 犹豫片刻,花腰蹙眉继续道:“当时王府的人都亲眼目睹是王妃用她的刀杀了侧妃,王妃当晚就被关进了宗人寺,再过了几天……王妃又遭东厂的人羁押,眼下生死不明,我姐也曾试过打探东厂的动静,可惜一无所获。” 萧凤卿没去接那封密报,寒风骤起,白雪倒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折射出冰冷幽光,他敛眸,缓声道:“何时发生的事?为何现在才传信?” 花腰眼帘半垂,硬着头皮道:“半个月前。” 话音刚落,头顶上方便倏然响起一声轻笑,那笑声,微微沙哑,宛若深渊巨口盘旋着的夜枭,令人不寒而栗,透骨冰寒。 花腰的心底更加不安了,樱唇紧抿。 她从右下方用眼尾瞟了眼仲雷跟秋眉,他们同样无所适从,花腰闭上眼,抬起的双手慢慢放下。 “半个月前……”萧凤卿弯眸,嘴角翘起,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奇事物:“发生半个月的事了,本王今儿才知道,哦不,要不是你们方才闹的那一出,本王肯定还像个傻蛋一样被你们玩弄于鼓掌。” “好笑,好玩,呵。”说着,萧凤卿负手而立,竟放声大笑起来。 雪后初晴的天空回荡着男人清扬的笑语,却无端叫人毛骨悚然,就连树枝上憩息的三两鸟雀都扑梭着翅膀飞走了。 仲雷跟秋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 “请少主恕罪!” 萧凤卿蓦然收了笑,他垂眸注视着兄妹两人,眼底春水一般的眼波尽数凝结成冰霜。 “看来本王真是太姑息你们了,所以你们三番两次过界来踩踏本王的底线。” 底线? 从什么时候开始,晏凌居然被萧凤卿归纳于底线之内? 仲雷一惊,脱口道:“少主,属下也是为了您着想才自作主张!晏凌若能命丧朱桓之手,岂不是正合了我们当初的谋划?” “少主,按理说,我们的确不该知情不报,可是……”秋眉咬了咬唇,终究把压在内心深处的怨怼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晏凌她屡次阻碍您的计划,她只要活着一天,对少主您的影响就更深一层。” “少主,我们当时明明计划得好好的,利用晏凌揭穿晏云裳与朱桓的苟且,但这么久过去了,晏凌根本毫无作用!不止如此,您还对晏凌产生了不该产生的感情,再这么发展下去,您只会越加煎熬,与其这样,倒不如长痛不如短痛。”秋眉倏然伏地,深深一拜:“属下恳请少主三思,您就当做从来都不知情吧。” 萧凤卿默不作声,眸中的光影明暗交织。 无可否认,秋眉说的每一句话都诱惑极了。 从他使计逼得晏凌回京嫁他的那天起,他们的结局便早已注定,准确地说,从他们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他们就只能不死不休。 诚如秋眉所言,他假装毫不知情,任由晏凌被朱桓弄死是最好的选择。 晏凌死了,他不必再挣扎,不必再满口谎言,更不必担心某日东窗事发,他醒来时,昨日还打打闹闹的人就拿着那把刀对准他的心脏。 他曾经杀人不眨眼,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心安理得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且毫不心慈手软。 直至遇到晏凌,他失控的时刻越来越多。 他的本意是把她当做致命武器让晏云裳永不超生,没成想,她反而令他不得安宁了。 就这么纵容她死了? 就这么纵容她去死吧,这主意不错。 大不了,他每年的清明寒衣多给她上几柱香。 适才的那场杀戮又唤醒了萧凤卿骨子里刻意遏制多时的暴戾,他的心一点点变得冷硬。 然而…… 萧凤卿情不自禁地拢起了眉峰。 左心房若隐若现的疼痛叫他手足无措。 只要在脑海幻想一遍那人血淋淋躺在东厂的模样,他便感觉到了伤筋动骨的痛楚。 指尖掐了掐左手腕的绿松石手串。 萧凤卿轻嗤。 啧,男女情爱就是麻烦。 连他这么心狠手辣的人都不忍见死不救了。 萧凤卿在心中嗤笑了一声,他重新冷然瞥向仲雷和秋眉,淡淡道:“即日起,你们不再是本王的亲随,爱干嘛干嘛去吧。” 秋眉错愕地睁大眼,萧凤卿缄默了那么久,她还以为他终于愿意放弃晏凌了。 “少主!”仲雷恼怒:“你就非得在这节骨眼儿贪图儿女情长吗?晏凌她根本不值得你打乱全盘计划!” “她是否值得,还轮不到你置喙。”萧凤卿居高临下睥睨着仲雷,眼中寒意弥漫:“你该庆幸你们兄妹跟了本王十多年,但是,再怎么出生入死的交情,也经不起你一次次有恃无恐的消磨,以后你好自为之吧,本王言尽于此。” 闻言,仲雷的心彻底凉了。 萧凤卿转身便走,步伐略急促。 花腰顾不得仲雷兄妹,紧忙跟了上去。 “去,把陈提督请到议事厅。”萧凤卿有条不紊地安排:“再让白枫把中军大营的所有正副极将领都请过来,你马上给你姐姐回信一封,要她去找沈之沛想办法打探东厂的情况。” 花腰抿抿唇,迟疑一会儿,问:“您真准备赶回去?但这里还有很多事情都需要您处理,再说,路途遥远,又下着雪,您此刻重返骊京,恐怕多有不便。” 萧凤卿轻飘飘地斜乜花腰一眼,不作答,径自走远了。 …… 晏凌杀沈若蝶的事在骊京不断发酵,经过有心人的推动,她昔日刚直不阿的形象被彻底颠覆,活脱脱成了一佛口蛇心的毒妇。 在无数次的登门造访都以失败告终后,晏衡断了找沈廷轩求情的心思,可建文帝也根本听不进晏衡的陈情,沈淑妃爱莫能助,晏皇后则避而不见,晏衡连未央宫的大门都进不了。 求告无门的晏衡几乎愁白头,连带着恨上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极其不靠谱的萧凤卿,但转念一想,晏凌如今深陷险境都是因为他。 如若晏凌当初没有顾及晏家,她也不必被强迫着嫁给萧凤卿,他的女儿他清楚,什么亲王妃,她根本不稀罕! “老爷又在想晏凌的事?”慕容妤柔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慕容妤大家出身,言行举止都合乎高门氏族的教养,然则晏衡还是从她柔和的语声听出了若有若无的讥诮。 晏衡面色微沉:“阿凌生死未卜,我自然操心她,不管怎么说,她是我女儿。” 慕容妤轻笑:“苏眠在天之灵,倘若知晓老爷这么在乎你们的女儿,她亦能含笑九泉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拈酸吃醋?”晏衡神情不虞:“阿凌也是你名义上的嫡女,你能不能也拿出点嫡母该有的样子?” 慕容妤又是浅浅一笑,她漫步进门,叹了口气:“妾身听闻东厂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晏凌在那鬼地方,也不晓得能否撑到老爷想出法子救她,毕竟她又不是九条命的猫。老爷,你如果真的想救出她,那可得加紧时间,不然妾身怕她捱不到重见天日那一天。” 晏衡被慕容妤这番话说得心惊肉跳,他自己也知道东厂有多少非人手段,如今听慕容妤从容不迫地道出,他忍无可忍:“阿妤,苏眠已经死了多年,她膝下唯有阿凌这一个孩子,同为人母,你何时这般刻薄了?” “妾身固然刻薄,可这再刻薄也比不过苏眠的歹毒,你说同为人母该将心比心,当年苏眠可不曾这么想过。”慕容妤表情悲愤,眸底划过水光:“妾身的瑄儿根本碍不着她,她却偏偏除之而后快,她做下了那等丧尽天良的恶行,可曾有易地而处的想法?苏眠彼时体谅不了妾身,妾身今时又何必体恤她的女儿?” 晏衡语塞,每次话题但凡涉及苏眠母女,他们的谈话就必定不欢而散,可是晏衡今日并无兴致和慕容妤翻那些陈年旧账。 “你平时都不常来我的书房,今天为什么突然来了?” 慕容妤脸色稍霁:“妾身是为瑶瑶的婚事。” 晏衡锁眉:“瑶瑶松口了?” 那晚,晏瑶当众向沈之沛告白,结果却遭受了拒绝,后来她又在宫门口壮志雄心地宣誓自己非得让沈之沛主动求娶她。 这一茬在骊京的上流贵族圈闹出了不小的笑话,不少闺秀与诰命都对此口口相传,慕容妤深觉面上无光,最近连门都不出了。 慕容妤勒令晏瑶在家闭门思过,还要她收起对沈之沛想入非非的小心思。 晏瑶把阳奉阴违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头答应慕容妤,那头又跑去靖远侯府蹲守,逮着沈之沛就化身了小尾巴,他甩都甩不掉。 慕容妤想起晏瑶近日的荒唐闹剧就头疼:“她还是坚持要嫁给沈之沛,不过强扭的瓜不甜,妾身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过得幸福。最近妾身把骊京的青年才俊筛了一遍,选了几个适合瑶瑶的,此次特地来寻老爷商量,你若觉得没问题,妾身改日就去同他们的母亲会面。” 晏衡沉吟须臾,摇了摇头:“儿女的婚姻大事咱们做父母的只能给点参考意见,还是尊重瑶瑶自己的意愿吧,她性子犟,我们非得给她定亲,我怕最终适得其反。” 慕容妤不赞同:“她的意愿就是嫁给沈之沛,但人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不愿意,她又何苦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省得到时候,旁人说我们国公府的女儿不值钱,妾身才不舍得瑶瑶受这乌七八糟的气。” 晏衡仍是不同意:“瑶瑶还小,此事不急。” “那什么事才箭在弦上?”慕容妤冷笑:“老爷,妾身心里门儿清,你眼下正想着怎么把晏凌救出来,瑶瑶的事,你当然没精力管。” “简直不可理喻!”晏衡责备道:“瑶瑶根本没及笄,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既然心有所属,你当娘的何必逼她太过?” “妾身逼她?”慕容妤笑意微凉:“妾身只是不希望她走妾身的老路,嫁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夫君,作为女子,这是最大的不幸!” 晏衡按捺自己的怒火:“在瑶瑶没同意之前,我不会点头,你别做那些无用功了。” “既如此,妾身就不打扰老爷了。”慕容妤起身,唇边勾起一丝讥笑:“但愿老爷能早日救出晏凌,卫国公府世代忠良,还从没谁进过东厂,自打晏凌回了国公府,大大小小的麻烦就没消停过,老爷确实该多花点心思在她身上。” “越说越离谱了,”晏衡冷声:“倘若阿凌是你女儿,你还能这么不痛不痒?” 慕容妤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眸子一转,嘲讽:“她若真能是妾身的女儿,诸天神佛妾身必将一一叩拜,别说为了她像老爷这般寝食难安,哪怕要妾身把命舍给她,妾身都绝无二话。” 说完,慕容妤拂袖而去。 而此刻的慕容妤没有料到,她真的有那么一日。 到了那一日,她甚至觉得哪怕舍了自己的命,都不够。 她亏欠晏凌的,何止一条命。 …… 东厂,诏狱。 “滴答,滴答……” 血滴的声音从对面的牢房不间断地清晰传来,在黑暗阴森的空间中尤其明显。 晏凌斜靠着潮湿的墙壁上,呼吸均匀,一动不动。 她被关进东厂已经好几天了。 外人猜测她在诏狱里肯定受尽折磨,就连她自己当初走进东厂时都笃定自己肯定要受一番皮肉之苦,然而事实并非这样,这些天,她不仅没有受刑,反而得到了相当不错的待遇。 她所在的牢房是独立的,只她一人,有被褥炭火,她吃的饭食都比起其他犯人远远要好。 入了东厂这么久,别说用刑拷问,即便是常规的问话都不曾有过。 她就像是被人给遗忘了,若非周遭血迹斑斑的刑具还有那一声声凄惨的呻吟,她差点还以为自己仍旧被宗人寺所关押。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 但是晏凌很明白,此种平静往往预兆着狂暴的风雨即将朝她席卷而来。 她虽然没受刑,可她日夜都在看着别的犯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在正对着她的那间囚牢,每天都有大量的犯人因严刑拷打而横死,番子们似乎就是在故意做给她看,十八套刑罚在那些人的身上轮番施加,囚牢的地面从未干涸过,那股刺鼻的腥味让晏凌闻之欲呕,犯人们撕心裂肺的惨嚎仿佛一场剧烈的沙尘暴自四面八方淹没了她。 晏凌从最初的淡然到后来的忐忑再到而今的惶惑,她觉得自己变作了一只惊弓之鸟。 大概,这便是朱桓的目的。 他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是一块啃不下来的硬骨头,所以试图从心理这一关击溃她。 事实证明,朱桓也的确赌对了。 每日每夜亲眼目睹血肉模糊的人在自己眼前带着万分不甘与绝望悲惨死去,这对晏凌而言,比直接折磨她的身体,更叫她难以承受,任凭她的意志再坚定,也经不起内心的凌迟。 又有沉重的脚步声和脚镣声接连响起,晏凌知道,今天新一轮的“表演”开始了。 她微微侧眸,视线在窗口那一线亮光上顿了顿,想起自己把孙氏给她留下的令牌偷偷塞给了绿荞。 孙氏嘱咐过她,那令牌能调动前朝在骊京的暗卫,关键时刻,能替她保命。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晏凌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萧凤卿正在查找璇玑钗的下落,时至今日,晏凌都辨不出他究竟知不知晓自己是前朝后裔。 似乎是在较劲,萧凤卿不肯把底牌露出来以前,她也不愿泄了自己的底。 烙铁烧红的声音在耳畔嗞嗞作响,女犯的求饶声如浓重的阴霾覆盖了晏凌。 她蹙眉闭上眼,大脑深处晃过萧凤卿总是噙着笑意的桃花眼,还有他温热健硕的胸膛。 前所未有的疲惫涌现心头,晏凌不自觉攥住了手边的稻草。 萧凤卿……会愿意救她吗? 假若愿意,为什么还不出现? 她能等到萧凤卿重回骊京的那一天吗? 第174章 宁王妃是你们的了 小雪的节气刚过,骊京就迎来了第一场雪。 灰蓝色的天空开始飘落零星雪花,轻盈地覆上挺翘的屋脊和纵横交错的街道,临空望去,此时的骊京宛如一只被霜花冻住的琉璃珠。 然而,骊京中无人有心情欣赏这一场美丽的初雪,盖因宁王萧凤卿的棺椁回京了! 这大半个月以来,萧凤卿在潭州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把他当时遇害的情形描绘得有声有色,虽然他们都没有在现场,但并不影响百姓们发挥丰富的想象力。 可传言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百姓们一直没见着宁王的棺木被送回骊京,也没听建文帝落实萧凤卿身死的事实,所以他们潜意识仍没觉得萧凤卿真不在人世了。 直到今日,看见那一具价值不菲的金丝楠木棺材由大量士兵运送入城门,百姓们才真的慢慢从心底接受这事。 围观者中,有百姓指着棺椁交头接耳。 其中一人问:“宁王到底是被什么人所害?” 另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的文士道:“还不就是那脐下三寸之地惹出来的大祸!” “啊?莫非……”卖水果的小贩心领神会,低声道:“宁王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在国子监教书的好友无意中说漏了嘴,宁王这次在潭州确实为百姓做了几件好事,可俗语有云‘饱暖思淫欲’,古人诚不欺吾。” “宁王得到潭州百姓的拥护爱戴,难免会一时膨胀,他看上了个俏寡妇,自有阿谀奉承的人帮他搞定那女子,谁晓得寡妇的大伯却不是吃素的,宁王便是在农田里被他所行刺。” 说着,文士不禁摇头,一脸痛心疾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宁王放荡成性,就这么把自己的命给葬送了!你们说,这是何必呢?” 闻言,众人都唏嘘不已。 原还以为宁王果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想不到,狗终究改不了吃屎的习惯。 于是本来还有些同情萧凤卿英年早逝的百姓瞬间收起了怜悯,甚至认为刺客在替天行道。 文士眼见百姓又开始唾弃萧凤卿,目光一闪,捏了捏袖袋内的银两,悄然离开了人群。 宁王遇刺的真相在市井传扬开来,很快,随着宁王棺木入京而引发的波澜逐渐又被另一股狂潮所取代,宁王近来苦心经营的良好形象顿时化为泡影。 晏衡也从下人口中得知了此事,他临窗而立,盯着屋外的飞雪,冷肃的面孔晦暗不明。 朱桓派人找过他,只要他归还五军都督府的兵权,晏凌便可安然无恙。 可是…… 失去兵权,卫国公府就再没了赖以生存的根基,届时,只能任由晏皇后生杀予夺。 雪片簌簌落下,晏衡陷入两难境地。 他先前还指望萧凤卿能救晏凌,眼下看来,萧凤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晏皇后之所以如此着急将他的死板上钉钉,无非是想剥夺他的皇族身份。 没了皇室这一重保障,就算萧凤卿还活着,以他庶人的地位,也逃不过晏皇后的追杀。 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 即便萧凤卿能逃过晏皇后精心布局的罗网,他要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晏衡抬眸注视着远处湖面上被鲤鱼戳破的冰窟窿,眸色沉沉。 …… 子时过半,风雪交加。 城墙上的守兵依旧在兢兢业业地站岗巡视。 忽然,有守兵指着远方讶然道:“你们快看!” 头领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愣住了。 夜色如墨,有一行轻骑顶风冒雪朝城楼疾驰,钉过铁掌的马蹄在雪地中踏出哒哒的声音,在静谧的夜幕下格外清晰。 那队人马转瞬即至,顷刻就抵达到城墙下。 头领警觉地盯着当先一人:“来者何人?” 城门已然关闭,此时是宵禁,城内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也进不来。 闻声,为首者摘下风帽,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含笑道:“本王远道而归,还请各位兄弟行个方便通融一下,让本王顺利进城。” 灯火明亮,漫天雪花在灯影中翻飞似蝶。 头领倾身,借着灯光看清那张熟悉的脸,立时大吃一惊:“宁王?” 话落,他又紧忙否认了自己的判断:“不,你不是宁王!宁王早就身殒潭州,他的棺椁黄昏时分才运回骊京,你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还敢冒充皇亲国戚,不想活了吗?” 萧凤卿耐心不多,带笑的面容倏然多了几分肃杀:“本王有皇上御赐的金令为证!尔等快速速开门,本王有紧急要务向皇上通禀,若有贻误,你们可担不起!” 头领狐疑的眸光扫过萧凤卿身后的人,依然不相信他:“城门岂能轻易打开?你如果真是假冒了宁王的蟊贼,我放你们进城,到时侯有什么差池,我同样担不起!” 萧凤卿眼神转冷。 花腰催马上前:“王爷,该怎么办?” 这一路忙着应对各种追杀围堵,不然的话,他们白日就能到达骊京的,披星戴月地赶路,不成想,终究是晚了一步。 萧凤卿深邃的桃花眼墨色涌动,杀机毕现。 “等不了了,本王先行一步,你们随后就来。” 白枫一怔:“擅闯城门,这罪名不小。” 萧凤卿冷笑:“本王莫须有的罪状还少吗?送上门的把柄,晏云裳她求之不得,本王成全她又有何妨?” 说完,萧凤卿猛然踏过马背往城楼飞跃而去。 守兵们见状如临大敌,纷纷摆阵防范。 萧凤卿根本没落地,足尖点过他们戴着头盔的脑袋,犹如展翅的大鹏扑向了夜空,披风于众人眼前划过一道弧影,转眼便消失不见。 “哐当”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被萧凤卿掷下。 面面相觑的守兵被萧凤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架势震撼到,好半天才回过神。 头领拾起那块滚落到墙根的金令,仔细观摩一番后,他连声嚷道:“快!快派人去东厂找朱督主,宁王……宁王他真的回来了!” …… 这兵荒马乱的一夜,寒风刺骨,白雪纷飞。 有人在阴森的诏狱与恶鬼对峙,有人在九重宫阙华贵珠帘后睥睨苍生,有人在金碧辉煌的王府醉生梦死,也有人千里奔驰只为一人。 几家欢喜几家愁,又一年就要临近收尾,骊京歌舞升平的表象下,鲜少人能洞穿大路朝天之后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巨变。 晋王府内,靡靡乐曲绵延不绝。 高台上,身穿戏服的二九佳人活色生香,眉眼纯娆,婉转灵动,丝竹檀板之声声声入耳,一曲《长生殿》在园中余音绕梁。 “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少女将杨贵妃演绎得极好,把属于杨贵妃的娇媚表现得恰到好处,含而不露,分寸有致。 晋王眯眼凝视少女几息,神思有瞬间的恍惚,他突然放下了酒樽,起身,大步走向戏台。 奏乐的人不明所以,正准备停下,晋王挥挥手,示意他们接着演奏,又叫走了扮演唐玄宗的男戏子,对于这一插曲,少女浑然不觉,柳腰款摆,兀自唱得投入忘情。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 清醇流畅的男声唱腔极其自如地融进了娇嗔活泼的女音中,似是与生一体,毫不违和。 方含嫣微微一愣,随即弯眉一笑,眼波流转。 她水袖轻搭,同晋王饰演的唐明皇配合默契,两人眉目传情,端的是情意绵绵,而晋王与她首次同台搭戏,亦是被她的才华一再折服。 远观,台上的这一对男女犹如金童玉女,举手投足都和谐的无以言表。 旁人都禁不住对他们频生赞叹向往,当事人更是不必多言,曲毕,方含嫣已是颊飞芙色。 晋王打量方含嫣几眼,眼底噙着不加掩饰的笑:“玉娇奴?果然是人如其名,本王很久都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长生殿》了。” 方含嫣浅笑:“王爷言重了,小女愧不敢当。” 她来过晋王府两三次,每次唱的都是《长生殿》,以往都是和同行合作,不过今夜还是第一次跟晋王搭戏。 晋王又垂眸凝了眼半是垂首的方含嫣,眼中幽芒一掠,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嫣然一笑,端雅无方。” 方含嫣只觉羞赧,面色绯红,纤指攥着水袖,原本丝滑的水袖被她无意识地揉出了褶皱。 此前在江州,方含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接触到的外男寥寥无几,未婚夫虽容貌清秀、文质彬彬,可并不能令方含嫣有情窦初开的感觉。 晋王丰神俊朗,又不鄙视梨园戏子,一来二去,方含嫣春心萌动也是毋庸置疑的,眼下听见晋王自己都会唱戏,她更觉知音难觅。 晋王笑睨着方含嫣欲语还休的俏丽模样,同样觉得少女颇为可心,心念一动,他侧目而视,管家立刻会意,躬身退下了。 晋王温声道:“方姑娘,今夜风疾雪大,本王事先也不知道这天气会这么糟糕,刚特意备下了一桌酒席,还请姑娘赏脸喝一杯薄酒暖身,待雪停了,再亲自吩咐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方含嫣红着脸推辞:“小女现在就回戏班,不劳王爷操心。” 晋王看了一眼棚子外的天色,眉峰微挑,继续劝说方含嫣:“倘若本王没叫你们过府,你们现下肯定还在屋里围炉夜话,你看,那些伶人怕是也冻着了,如果方姑娘也不慎染了风寒,那本王又岂能过意得去?” 方含嫣浓密的长睫轻轻一颤,她想到了留在王府外的侍卫,又记起朱桓说最近有事不会去别苑,余光再缓缓扫过一旁搓手取暖的伶人,迟疑一会儿,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晋王的笑容更深,虚扶着方含嫣下了台阶。 酒席摆在暖阁,唯方含嫣跟晋王是单独一处。 方含嫣的脚步停在暖阁二楼,面露犹豫。 晋王一派光风霁月:“本王这里有些宫里流传下来的戏本,都是民间不常见的,方姑娘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畅谈一二。” 方含嫣水眸清亮,基于对戏的痴迷,又出于对晋王正人君子的印象,她低眸,素手提裙迈出第一步,步伐轻巧地跨进了门槛。 晋王笑笑,欣然跟在了方含嫣身边。 屋中燃着上好的银炭,暖香浓郁,酒菜丰盛。 两人相视一笑,分坐桌边,从最初的拘谨到畅所欲言,管家准备的酒后劲并不大,但耐不住晋王喝了一杯又一杯,方含嫣本身酒量较浅,酒过三巡,彼此的神智都不知不觉变得混沌。 到最后,晋王醉意醺然地坐到了方含嫣身侧,他注视着少女酡红的面颊及水滢滢的眸子,心头倏然火热,在酒劲跟热意的驱使下,情不自禁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 …… 晋王府上演的兄妹不伦,朱桓全然不知。 他此时正坐在晏凌的对面,往香炉添加香片。 “这地儿脏污,本座的鼻子素来敏感,这是本座新调的绿玉香,但愿王妃能喜欢。” 晏凌仍穿着一袭水青色垂纱襦裙,卸去钗环,黑发披肩,她多日不曾换洗,裙子起了好些褶皱,清媚眉眼萦绕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疲态。 “宁王妃看起来不太好。”朱桓态度温和,叹息:“诏狱这地方实在是委屈宁王妃了,本座先前再三叮嘱他们要礼遇王妃,想不到这些不成器的奴才还是怠慢了您。” 晏凌抬眸环顾四周,瞥见暗室墙壁悬挂着一幅岳飞的画像,她不禁想起了东厂那块“流芳百世”的匾额,讽刺的表情在她面上浮现。 “朱督主有话请讲,何必绕弯子呢?”晏凌目若幽波:“你需要我或者需要卫国公府做什么?” 朱桓目露赞赏,给晏凌沏了一盏碧螺春:“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宁王妃也是个爽快人,本座不止一次遗憾过,为何你我是对立的局面。” 晏凌不去动那盏茶,目光淡淡地掠过茶碗,又定格在朱桓脸上:“这没什么可疑惑的,你是奸,我是忠,正邪势不两立,古往今来皆这般道理。” 朱桓似恍然,又意味不明地叹道:“王妃聪慧,可惜你的个性过于刚直,须知过刚易折,人生在世该懂得良禽择木而栖。” 晏凌哂笑:“瞧,督主也说了是‘良禽’,可我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人人都想着见风使舵轻易为一己得失而背信弃义,又何必做人?”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没读过太多的书,也不懂你们尔虞我诈的心术之道,可最起码,我明白何为忠孝节义,不管朱督主把我带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你都在白费心机。” 朱桓闻言并不意外,晏凌这性子,说得好听是嫉恶如仇,其实本质上就是一根筋轴到底。 “今日,宁王的棺椁进京了。”朱桓的语声不疾不徐,好整以暇地晲着晏凌,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据说刺杀他的是一个俏寡妇的大伯,因宁王强占了那寡妇,这事闹得满城轰动,皇上的面子也很不好看,这会儿还大发雷霆呢。” 晏凌很平静,她直视着朱桓:“宁王不会死。” 她的语调坚决笃定,眼底甚至含着笑。 她的认知中,大业未竟,萧凤卿绝不可能容许自己有半分闪失,朱桓目下这急于泼脏水的做派恰恰说明一点:萧凤卿正在回京的路上。 不知怎的,想到萧凤卿也许就在归途上,晏凌沉郁了一段时日的心情骤然变得轻快舒朗。 朱桓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意味深长地扯扯唇:“宁王到底有没有死,其实并不重要,皇上希望那具棺材内躺着的人是他,这便够了。” 晏凌默然,脑中闪过建文帝多次责难萧凤卿的画面,心里不大舒服。 她自小被放养在杭州,双亲都未能陪伴身侧,萧凤卿是叼着金汤匙出生的,然而作为金尊玉贵的皇子,却在皇宫受尽冷眼,连他的亲生父亲都不待见他,甚而成天盼着他死。 “本座同你直说了吧。”朱桓的脊背后靠,悠闲地抵在圈椅上,漫不经心道:“本座同卫国公做了交易,只要他将五军都督府的兵权交给本座,本座恕你无罪,奈何卫国公举棋不定,到现在都迟迟给不出答案。” 晏凌的秀眉不着痕迹地蹙了下。 “宁王妃听到这结果很失落?”朱桓笑笑,他根本不在意晏凌的心情,揶揄道:“真心未必能换回真心,你的亲生父亲尚且如此,又何况是野心勃勃的萧凤卿,你觉得他赶回来是真的想救你?错了,他日夜兼程是急着挽回自己的皇族身份,宁王狼子野心,可不像是儿女情长之人。” 晏凌莫名心浮气躁,太阳穴隐隐作痛,四肢无力,她瞥了眼桌上的香炉,指尖微动。 “软筋散不在这里头,本座将它制成药汁涂在了你的椅子上,此刻该不知不觉渗透进你的体肤了。王妃武艺超群,本座多少也有忌惮,王妃莫懊恼,其实你很谨慎了,从我们谈话至今,你都在屏息凝神,可是本座的手段又岂是你能轻易提防的?” 朱桓的神色越发闲适:“宁王妃,你是萧凤卿的枕边人,倘若你愿意站出来指证那男尸是萧凤卿本人,就算卫国公不肯交出兵权,本座亦可放了你。” “免谈。”晏凌冷淡地弯唇,嗤笑,神情间不见丝毫犹疑:“我是不可能如你们所愿的,话又说回来,这世上最能铁口直断的人就是皇上,皇上如果能证明那棺中人是他儿子,还有谁敢置喙?” “王妃对王爷果然是情意甚笃。”朱桓的语气稀松平常,淡声反问:“就不晓得宁王对王妃是否同样推心置腹?” 晏凌反唇相讥:“正如朱督主对晏皇后?” 轻飘飘的嘲讽落在他耳畔,无异于旱雷炸响,朱桓的眸底陡然杀意波动,他轻笑,嘴角拉出一抹古怪的弧:“宁王妃为宁王甘愿下地狱,本座亦是佩服这份胆魄。” 晏凌听出了朱桓话中的威胁,面无波澜,淡然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朱桓玩味地盯了晏凌一眼,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优雅起身,偏头朝黑暗深处道:“出来吧,宁王妃是你们的了。” 晏凌羽睫一颤,顺着朱桓侧头的方向看去。 杨东带着七个小太监,不怀好意地走了过来。 晏凌静静地看着,朱桓的意图呼之欲出。 她面上镇定,心却狂跳起来。 第175章 不想你看见我杀人的样子 待朱桓扬长而去,暗室的气氛骤然阴沉压抑下来,冷风从五寸宽的窗口徐徐灌入,吹得人的骨头缝儿都仿佛冒着寒气。 晏凌纹丝不动地坐着,面色水波不兴。 她宽袖下的手指攥了攥,试图使出力气,可惜徒劳无功,软筋散的药力在体内迅速蔓延。 杨东打量着晏凌,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宁王妃,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他的眼神很放肆,落在晏凌身上的时候,像是一把刀层层划开了她衣裙,让人心头发毛。 晏凌索性放弃了抵抗,她抬眸瞥着杨东,语气认真:“宁王很快就会赶来东厂,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我,否则我不保证你待会儿有多惨。” 谁知,杨东非但没有半分忌惮,反而撑腰哈哈大笑:“宁王妃,想不到你居然也有扯着虎皮做大旗的一天,你不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吗?你处处和蔡档头做对,害他成了萧凤卿手底下的一条冤魂,你那天在街上不是挺威风吗?我还以为宁王妃是巾帼英雄,原来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晏凌冷哼:“你们就笃定萧凤卿回不来了?” “那不然呢,”杨东缓步走近晏凌:“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恨不得他死,萧凤卿就算有天大的能耐,自然也不能活。” 说着,杨东狞笑着上前,毫不客气地掐住了晏凌下颌,迫使她抬头仰视自己,眼里闪烁着一波波淫邪的光:“宁王的女人……” 他凑近晏凌耳畔,深嗅了一口她幽微的冷香,用尖细的嗓音下流地调笑道:“唔,真香。” 晏凌只觉嫌恶,她竭力避开,侧目,冷冷剜向他:“你想做第二个蔡仁?” 杨东不以为然,他伸手撕开晏凌身上的襦裙,笑得阴森诡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亲王妃。萧凤卿这辈子都不可能回京了,就算他回来了,被一群太监碰过,王妃还是那个白璧无瑕的王妃吗?” 杨东扯断晏凌的中衣系带,玩味道:“王妃可别小看了卑职,卑职虽然是太监,不过这太监如果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女人,多得是法子。” 似乎是为了验证杨东的说法,他身后的小太监将手中木箱搬到桌面打开,无数具备特殊用途的器具悉数映入晏凌眼帘。 晏凌的脸色微微泛白,杨东挑眉,触手一碰,是凉的,再看晏凌,尽管极力隐忍,可脖颈边贲起的纤细青筋终究泄露了她的紧张。 “王妃怕了?”杨东皮笑肉不笑,粗糙的手指流连于她洁白的肩头:“这会儿就怕了可不行,后头还有你好受的,你说你傻不傻,为什么就不答应督主证明萧凤卿已身死呢?你在这儿被一群切了子孙根的太监折辱玩弄,萧凤卿在哪儿?指不定正抱着哪个美人风流快活。” 话音落下,暗室的大门猛然被一股劲力劈开。 一道黑影遽然掠到杨东面前,杨东眼前一花,都还没回过神,整个人就朝后倒飞出去,痛得爬不起来。 萧凤卿迅速脱下披风将晏凌全身罩住,看到萧凤卿果真出现的那一刻,她突然红了眼。 “对不起,是我来得太迟,让你担惊受怕这么久,委屈你了。”萧凤卿低眸凝着晏凌,眼底盛满歉然与怜惜,其余的,是她熟悉的暴戾。 两个人分别将近两月,通过的书信屈指可数,可眼下重逢,竟像是从未分开过,不仅没生疏,反而愈加默契亲近。 晏凌瘦了一圈,脸孔憔悴不堪,她摇摇头,晶莹的泪珠却从眼角滚落,坠在他捧着她脸颊的手背上。 萧凤卿顺势抬手去擦拭她的泪,温热的水珠滴在掌心,他仿若被火星燎了一般,那点细微的灼痛从手掌一直经由脉搏直达心底。 萧凤卿脸色冰寒,突然拉过风帽遮住了晏凌的双目,把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晏凌很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她这段日子被囚禁在暗室,对黑暗有了本能的抵触,遂准备抬手扯下风帽。 萧凤卿及时制止了她:“别摘。” “为何?”晏凌不解其意:“太黑了,看不到。” 萧凤卿被冷汗浸湿的手依旧压着晏凌的腕,声音沙哑,还夹着颤:“阿凌,我非常不愿意你亲眼目睹我杀人的样子,你若是怕我,我会心疼。”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晏凌听话地松了手。 萧凤卿抱了抱她:“乖,我马上就带你回家。” 很奇怪,在诏狱被朱桓用别样的方式折磨到梦魇缠身,被杨东欺辱,她都没掉过一滴泪。 然而,萧凤卿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使她心神失守,内心深处被禁锢的感情顿时宛如决堤的河流一泻千里,将她冲击得溃不成军。 潮湿的泪水悄然爬满面颊,晏凌的身体轻轻发颤,费了极大力气才勉强抑制住想要扑进萧凤卿怀抱的冲动。 萧凤卿满意地摸摸她头顶,再转过身时,面对晏凌的柔情便如同年久失修的城墙寸寸剥落,他迈开大步朝杨东走去。 “宁、宁王……这是东厂!你要干什么?” 杨东惊恐的尖叫传来,晏凌看不到外界的情形,可她知道,萧凤卿一定会帮她出气。 直至这一刻,她忽然想通了,杨东欲侵犯她,她并非不害怕,她只是对萧凤卿有了期待。 萧凤卿必然会及时出现,他一定可以救她。 这个念头在见着朱桓之后就变得格外坚定。 晏凌终于笑了,风帽下的红唇弧度弯弯。 那头,萧凤卿已经再度揪住杨东的衣领往地面狠狠一掼,他面无表情地抬脚踩在杨东的胸骨上,重重碾压,右手拖过了那只装满器具的木箱,淡笑:“好别致有趣的物件儿,既然你这么喜欢它们,本王就成全你。” 说完,他扭头看向一旁两股战战的小太监,漫不经心地招手:“你过来,省得这腌臜玩意儿弄脏了本王的手。” 接下来的时间就显得格外漫长。 杨东的惨叫从高亢到低微再到几不可闻,无需看,晏凌光凭杨东的音量变化就能猜到他在经受什么。 晏凌并不同情杨东,就算萧凤卿没现身,她被杨东得了逞,她也绝不会要死要活,只会百倍千倍地报复回去。 萧凤卿如今所做的,就是她想做的。 她担心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此间事宜必然惊动了朱桓。 萧凤卿今晚要如何全身而退? 晏凌并没思索太久,因为杨东的惨呼停了,不只是杨东,其他人的呼吸声也猝然消失。 整间暗室只剩下她跟萧凤卿的气息。 当男人健硕的臂膀打横抱起她,晏凌顺从地依偎过去,逐渐恢复气力的身体安然贴在了他胸前,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她没作声。 感觉到晏凌全身心的依赖,萧凤卿会心一笑,他搂紧晏凌举步朝外走去。 …… 东厂门口,两方人马刀剑乱舞的金戈声惊起一排寒鸦。 朱桓在人群中昂然而立,看到抱着晏凌离开暗室的萧凤卿,面沉如水,目光如电:“本座低估了王爷,一现身,就急着在本座的东厂兴风作浪,王爷年岁渐长,做事却还跟毛头小子一样。” 萧凤卿邪魅勾唇,眸如利刃,声似寒水:“你管不了的人,本王就来帮你管,本王都不嫌脏了手,督主悠悠什么好抱怨的?” 朱桓的眼里戾气横生:“宁王的本事确实不小,次次都能让本座刮目相看,不过你想插手东厂,还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沿路那么多杀手截杀,都没能拿下萧凤卿的命,本来还想用移花接木的方式砍断他重返骊京的退路,没想到又被萧凤卿搅黄了。 “朱督主,与你过不去的是本王,何必把对本王的不满都发泄在王妃身上?”萧凤卿似笑非笑:“没了子孙袋,督主做事的方法和女人家也没两样,该是本王高估了你才对。” “呵,无辜?”朱桓寸步不让,冷漠道:“宁王妃涉嫌谋杀沈侧妃,此案尚未查明真相以前,她不得出东厂半步!况且,夫妻本是同林鸟,既王爷和本座结怨,本座不找王妃,又找谁?” 萧凤卿低头看了眼乖乖窝在自己怀里的晏凌,冷酷眸色倏然如冰消雪融:“我的妻子,只需要她同我有福同享,用不着她同我有难同当。” 这话,是以有利于晏凌的立场说出口的,他把她摆在了第一位。 晏凌一震,手指情不自禁攥住了萧凤卿襟口。 朱桓俨然没料到萧凤卿会说出这么别于世俗的话,愣了愣,讥诮地大笑:“进了东厂,可没什么有福同享,只有有难同当。” 萧凤卿嗤之以鼻,晃动的火光将他眼睛映得妖红狅狷:“那你倒是试试能否留住我们夫妻,本王怕你有心无力,反而弄巧成拙。” 朱桓停了笑,依旧气定神闲,微微偏头朝后看了一眼。 陆北带着一众番子拦在大门口。 白枫与花腰率了几个暗卫护着萧凤卿两人。 这架势,明显是寡不敌众。 朱桓面露忧色,朗声道:“宁王爷,早先时候潭州就传出你遇刺身亡的死讯,皇上这些天一直是担惊受怕,始终希望王爷能平安归来。今日潭州那头还有人把你的棺椁送回京了,皇上见了悲从中来,好不哀恸,既然王爷安然无事,理应进宫一趟面见皇上。” 萧凤卿冷然出声:“提起遇刺一事,本王的确该和父皇好好叨一叨,顺便请朱督主同本王一块儿入宫。” 朱桓不以为意,又做出痛心疾首状:“宁王跟皇上父子寒暄,微臣又何必叨扰?当初沈侧妃遇难,微臣可是在皇上跟前下了军令状,如今还没查明真相,宁王就急着把嫌犯带走,实在令微臣无颜去见皇上。” “事情的经过,本王虽然没看到却也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萧凤卿沉声道:“晏凌根本不可能杀侧妃,怎么那么巧,侧妃早不死晚不死,偏生死在进未央宫的那天?这明显是有人栽赃陷害!” 朱桓轻蔑地笑了笑:“证人有目共睹,侧妃是被王妃拿刀亲手杀死的,不止是邹氏,您王府内的奴仆也能作证。王爷,微臣知您爱重王妃,可好歹沈侧妃也服侍了您多年,肚里还怀着您的孩子,她死在您正妻手中,您不但不为他们母子讨回公道,还颠倒黑白百般袒护,这般行径着实叫人齿冷。传出去,您还能够立足天下吗?” “本王能否立足天下,由本王说了算。”萧凤卿面色森冷:“朱督主,你还是抽空进一趟宫吧,本王在潭州遇刺,同你脱不了关系。” 朱桓似是不可置信:“宁王这个玩笑就开得太大了,微臣一向敬重……” “那么黄真人呢?”萧凤卿不慌不忙地打断了朱桓,眼底溢出寒芒:“督主所举荐的黄真人提供有毒的丹药给父皇,这事也同你无关?” 朱桓眯起眸子,他四平八稳的声线明显多了凛意:“宁王越说越离谱了,本座自打进宫起,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大楚也是尽心尽力,岂容你红口白牙地含血喷人?!” “黄真人携罪私逃,本王已经抓了现行,人都送到盛乾宫了。”萧凤卿冷峭地挑起唇:“是非曲直,到了父皇跟前,一切自有定夺,宁王府的事就不劳督主费心了,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父皇这一关可不太好过。” “哦,对了,”萧凤卿状似无意地提醒:“母后或许会遇到麻烦,黄真人貌似与她也关系匪浅,督主即便自顾不暇,但你一向最爱替母后分忧,不去瞧瞧?” 朱桓终于变了脸色,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萧凤卿,眸光明明灭灭。 就在此时,单公公出现在了东厂门前。 他手持雪白的拂尘,抬眸扫了眼那块指鹿为马的匾额,嘴角翘起一抹嘲讽又很快隐去。 “朱督主,皇上传了口谕,请您立刻进宫。” …… 按理,萧凤卿是该立马去见建文帝的。 可晏凌的软筋散药效仍旧未消,他放心不下,干脆抱起晏凌一路坐进了马车。 晏凌感叹:“能被你这么抱着还真不容易。” 萧凤卿大步流星:“那我以后天天抱你。” 晏凌斜睨着萧凤卿:“算了吧,我可不想天天受这种活罪。” 细雪伶仃,晏凌抬手托起一片六边形的雪花。 “下雪了,此前在杭州很少看到这么大的雪。” 白枫掀起车帘,萧凤卿弯身坐进去,脱口道:“你若是留在骊京,每个冬天都能看雪,我陪你。” 晏凌默不作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有点模棱两可的意思。 萧凤卿没在意,坐上软榻就从壁柜拿了一套崭新的衣裙给晏凌,桃花眼兴味弯起:“自己能换吗?” 晏凌没好气地瞪萧凤卿一眼,动作缓慢地接了过来,眼见萧凤卿若无其事地坐着,还随手拿了本兵书翻阅,晏凌咬咬牙,当着他的面把衣裙重新穿上了。 萧凤卿间或抬眸,女子的一双蝴蝶骨形状极优美,身线流利柔软,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语气复杂:“瘦了。” 晏凌费力地系着衣带:“你消息灵通,想必也应该知晓我在里头都经历了什么。” “朱桓这一招很不错。”萧凤卿深以为然:“从心理上击溃敌人,比施加在身体的伤害更有用,尤其是对付你这样的。” 晏凌撇撇嘴,嗤笑:“所以你才能压制他啊,你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拿我和一个太监相比,”萧凤卿把晏凌换下来的衣裳随手丢到一边,单手重新环住她的腰:“我这一路堪比西天取经了,大老远的跑回来救你,你一点也不感恩,没良心。” 晏凌失笑,觉得萧凤卿说得也有道理,她转眸打量他,忽然发现他左耳下多了一条刀疤,眉间一蹙,下意识抚上去:“这是哪儿来的?” 萧凤卿顺势扣住晏凌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经过常州的时候遇到了一帮刺客,我没带多少人,所以挂了彩。” 晏凌眼波微动,心知他必定是回程路遇伏了。 “这次谢谢你了,如果你没有及时赶到……” 萧凤卿哼笑着截住了晏凌的话:“你每次碰到危险,我哪次没赶来救你?说过了会护着你,我就肯定言出必行。” 话落,他自得的神色倏然浮现一丝狠厉,俊美的脸孔显得阴鸷无比:“杨东那小子还是死得太轻松了,要是没有老皇帝这一档子事,我把他扒皮都算轻的。” 晏凌所想的却不同,她晲着萧凤卿耳后那条凹凸不平的刀疤:“以后这疤痕就抹不去了。” 萧凤卿笑吟吟的:“男子汉大丈夫,身上留个疤算什么?再说了,这伤疤是因为你间接才有的,你以后看到了,只会更加心疼我,那所谓的以身相许还不是手到擒来?” 晏凌抽出手,嘴角往上抿了抿:“油嘴滑舌。” 萧凤卿得寸进尺地凑到晏凌面前:“尝尝不就知道我是不是油嘴滑舌了?” 晏凌移开眼,啐道:“不要脸。” 顿了顿,她肃声道:“我没杀沈若蝶。” 萧凤卿点头:“我知道,你是着了摄魂香的道,那玩意儿邪乎的很,上回我还给睿王用了,估摸着是朱桓又用在了你身上。” 晏凌诧异:“你好像对骊京的一切了如指掌。” 萧凤卿笑笑:“难道我把赤鹄留下来是当摆设的?我不在阿凌身边,可阿凌做了什么,我全都知晓,第一次和阿凌分开这么久,我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就靠赤鹄给的情报慰藉相思。” 晏凌不理会萧凤卿的甜言蜜语,问道:“黄真人的事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抖出来了?父皇会相信?晏皇后可是复宠了许久,这阵子父皇对她言听计从。” 萧凤卿神情狡黠,笑道:“正因为晏云裳复宠了,我才把黄真人的事捅出来,否则这张底牌我是不会先翻开的。阿凌,老皇帝这次之后绝对不会再眷顾晏云裳,晏云裳跟朱桓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你有把握就好,父皇年纪大了,性子越来越多疑,这样三方两次地被背叛,他只会觉得周围的人都拿他当傻子糊弄。”晏凌沉吟片刻,话锋一转:“沈若蝶的死,你要怎么善后?就算有了摄魂香作祟,不过她的的确确就是死在我刀下,所有人都看到了。” 萧凤卿语焉不详:“我会解决的,你不要操心,反正现在也出来了,你好生休息几天。”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王府。 晏凌试图自己下车,萧凤卿径自将她抱起。 晏凌也不矫情,安然靠在他怀中。 王府众人都在门口等着,温月吟看到晏凌似乎受了伤,连忙吩咐下人抬了春凳。 哪知,萧凤卿稳步如飞地跨过了门槛,根本就没等春凳。 见此情景,春袖尴尬地看向温月吟。 温月吟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嫣然一笑:“天凉了,春凳坐着不好,收了吧。” 第176章 死在她亲爹手上 萧凤卿抱着晏凌长驱直入,径自进了浮梦园。 绿荞几个丫鬟早就在翘首以待,看到晏凌终于平安露面,她们的眼眶不约而同一红。 “王妃。”绿荞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 晏凌掀开风帽,递给绿荞一个安抚的笑容。 萧凤卿抬步进了内室,看了眼绿萝,淡声吩咐道:“快准备热水给你们王妃梳洗,多加一些炭,再把府医叫来。” 绿萝应声,忙不迭去了。 萧凤卿把晏凌轻轻放在床榻上,弯腰亲自把她的绣鞋脱了,托着她的双腿放进丝被。 余光扫到紫苎兴味的眼神,晏凌不自在地往床榻里缩了缩,萧凤卿却好似根本没察觉她的羞宭,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裹了裹,他皱眉:“手好凉。” “王爷,这是手炉,刚放了炭。”紫藤适时地捧来一只精致的手炉。 萧凤卿顺手接过,双掌熨帖一会儿,觉得温度刚刚好了便塞进晏凌手中:“暖一暖,别着凉了,等热水送来,你就沐身早点休息。” 晏凌讷讷地点头,她对上萧凤卿盛满柔情的眼眸,莫名语塞,很多话都说不出口了。 目睹这一幕,绿荞亦是忍俊不禁。 晏凌更显窘迫了。 萧凤卿却偏偏假做没发现,他挑挑眉,又抬手探上晏凌的额头,歪头,浅浅一笑:“乖,我会早点回来陪你的。” 晏凌嫌弃地躲开:“走吧走吧。” 萧凤卿笑意更深:“哟呵,我把你救回来了,你倒是过河拆桥得挺快,罢了,我不与你计较,谁让你是我媳妇儿呢?我还要进一趟宫,你自己好好的。” 说完,萧凤卿揉乱了晏凌的头发。 晏凌拍开他的手:“收回你的猪蹄。” 萧凤卿笑笑,转身叮嘱众人:“你们若是能将王妃服侍的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待萧凤卿走了以后,绿荞紧忙走到晏凌身侧,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王妃您受苦了。” 就连桂嬷嬷都挣扎着从病榻起来跑了过来,看到晏凌,她疼惜地抱紧了晏凌:“好孩子,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你姨娘交代?” 晏凌笑着安慰桂嬷嬷母女:“我真没事,你们这段日子为我提心吊胆,辛苦了。” “我们哪里辛苦,是你受苦了才是。”桂嬷嬷慈爱地摩挲着晏凌的面庞:“也多亏了有王爷,老奴听说王爷连夜刚回来就直奔东厂把你带了出来,那朱桓权倾朝野,可不是什么人都敢和他叫板的。王妃,老奴很欣慰,你这次嫁对了人,希望你们能长相厮守。” 见晏凌默不作声,桂嬷嬷又感叹:“如果老夫人听闻了宁王是怎么对你的,她想必也会很开心,老夫人最怕的就是你过得不幸福。” 经过桂嬷嬷这一提醒,晏凌便记起了孙氏在她出嫁前耳提面命的每句话,内心当即五味杂陈,孙氏所说的,竟是都成真了。 晏凌有些魂不守舍,大概也是想到了萧凤卿方才在东厂的一幕幕,她笑了笑,柔声宽慰着桂嬷嬷,尔后劝她回去歇息。 桂嬷嬷年纪大了,确实经不起折腾,没多久就离开了。 屋里其余的丫鬟也去了澡房,绿荞立定,警惕地张望四周,随即轻步走到晏凌身边,从袖袋拿出一块令牌给她:“王妃,物归原主。” 晏凌接了令牌,指尖翻转了片刻,环顾周遭,低声道:“用过吗?” 绿荞摇头:“本来打算明天去找的,幸好王爷及时回京了,王妃,奴婢这些天真是坐立不安,既担心您在东厂会有所不测,又觉着拿这令牌不踏实,您以后再别遇到这种事了,否则奴婢早晚被你吓死。” 晏凌失笑,拍了拍绿荞的肩膀:“下不为例。” 绿荞长松了一口气。 床榻边放着火炉,晏凌收手的时候,大概药性仍旧没消除,她半边身体突然一歪,拿着令牌的手一抖,令牌就不偏不倚掉进了火炉。 晏凌想起身去捞,奈何令牌坠落的速度更快。 “哎呀!”绿荞惊呼,慌忙拿了火钳把令牌夹上来,又拿了一盏凉水浇灭它沾上的火星。 确定令牌不烫手,绿荞才把令牌还给晏凌。 晏凌已躺回了软枕,她接住令牌,拇指不经意按上边缘某条花纹,只听轻微的咔擦声响起。 那块令牌居然打开了,原来它里头是有一层暗格的! 晏凌凝眸看去,看清里面的东西,她面上顿时浮现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绿荞也看到了,吃惊:“王妃,这是什么?” 晏凌神色微妙,意味深长:“有意思啊。” …… 萧凤卿到盛乾宫的时候,盛乾宫灯火通明。 还没靠近正殿,便听到了建文帝声嘶力竭的吼声:“你们就是这么对朕的?你们就是这么对朕的!亏得朕一直以来如此信任你们!你们对得起朕吗?” 话落,响亮刺耳的花瓶碎裂声就传出了门外。 萧凤卿的脚步一顿,削薄的唇微微勾起,长指解下大氅的系带,把大氅交给一侧的宫女。 正殿门口站着的是邢公公,他最近不如单公公在建文帝跟前得用,尤其建文帝的性情比起以往更加暴躁,论投其所好,邢公公不如单公公。 见到萧凤卿款步而来,邢公公忙道:“王爷。” 事到如今,邢公公也瞅出了萧凤卿的门道。 这位扮猪吃老虎十多年,在一众皇子中才是心机最深不可测的,只建文帝人老昏聩,所以看不清现实,还以为萧凤卿能任他随意拿捏。 “宁王”的棺椁黄昏时才进了城门,活生生的宁王半夜就现身在皇宫,翌日天大亮,这消息散布出去,还不定引起多大的风浪。 邢公公谦卑地躬着身,暗地里思索自己近年来有没有慢待萧凤卿的地方,生怕此子将来有了大造化就来秋后算账。 萧凤卿越过邢公公走进了正殿,笑颜宛然。 不出所料,建文帝脸色黑沉地坐在御座上。 晏皇后低眉垂眼地跪在台阶前,朱桓也没了往日嚣张跋扈的架势,随同晏皇后跪着。 黄真人哪还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此刻被禁军钳制着,痛哭流涕地迭声忏悔:“皇上……是贫道错了,贫道不该听皇后娘娘的命令……贫道也是被逼的,给贫道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皇上啊!” 看来是全招了,就算无需东厂出手,宫内的人逼供也自有一套。 萧凤卿慢悠悠地接腔:“你这说来说去,还不是忌惮皇后更甚于本王的父皇?黄真人,难道在你心里,父皇他还不如母后一介女流?” 黄真人脸色大变,扬声道:“贫道绝无这样的想法!” 萧凤卿似笑非笑:“可你就是这么想的,你若没这么想,为何要听信皇后的唆使加害本王的父皇?” 闻言,建文帝的面色更加难看,被自己的儿子看到自己被他信任的妻子与所谓的忠臣蒙骗,这对建文帝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晏皇后冷眸扫向萧凤卿:“回来了也不懂向你父皇报平安,一出现就添油加醋来离间本宫同你父皇的关系,宁王,你长能耐了。” 萧凤卿从善如流:“母后过奖了,儿臣的能耐还不都是日积月累磨砺锻炼的,士别三日该刮目相待,更何况,儿臣的能耐一直都不小,否则也不会四肢健全地站在这里。” 晏皇后的眼底寒光满溢,瞧着萧凤卿得意洋洋的笑脸,一时就好像心里被什么堵住了。 她派了那么多杀手都没能除掉萧凤卿,萧凤卿到底还有多少招数藏着掖着? 这一刻的晏皇后终究感到浓烈的不安,太多的事情都脱离她的掌控,她苦心谋划了一切,结果都被萧凤卿搅得一塌糊涂! 萧凤卿径自面向面罩寒霜的建文帝,从衣襟内掏出一摞书信,稳步走到御案前呈上,随即朗声道:“父皇,儿臣自离京第一天起,在路上遭遇了大大小小的截杀,幸得儿臣有父皇的龙威庇佑才一次次逃过劫难,儿臣拷问过那些刺客,他们说,都是听了皇后的指令。” 晏皇后大怒:“一派胡言!” 萧凤卿冷哼,不慌不忙地指着那一叠厚厚的书信:“证据在此,母后何必狡辩?” “母后,儿臣自问这些年对您恭敬孝顺,可儿臣万万没想到,您在人前摆出一副贤良嫡母的嘴脸,私底下竟屡次恨不得置儿臣于死地!并且手段如此狠辣,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儿臣倒想问问您,何故这般容不下儿臣?是谁给了您这么大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残害皇嗣?” 萧凤卿面容冷酷,掷地有声地诘问仿若重石砸在建文帝的心头,盯着晏皇后的眼神愈加阴鸷,他手心的拳头都攥出了油。 晏皇后冷然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死无对证,还不是任凭你指鹿为马?” 萧凤卿的嘴角翘得更高:“谁说死无对证?应该是人赃并获,儿臣把证据提前交了一份给都察院跟御史台!” 言罢,萧凤卿恭谨地朝建文帝一礼:“父皇,儿臣留了几个活口,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晏皇后的瞳孔猛然一缩。 她下意识看向朱桓,朱桓同样抿紧了唇。 这一幕落在老态龙钟的建文帝眼里,他黑沉的脸有泛青的趋势,像噬人的兽。 晋商的话再次闪现过脑海,再加上黄真人的供词,建文帝对晏皇后的信任一降再降。 迎上晏皇后故作镇定的眸色,建文帝沉声:“传上来,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 …… 白枫一直等在盛乾宫外,黎明将至,一线天光挣破黑暗顽强地倾洒人间。 瞥到萧凤卿满脸从容地缓步踱出了殿门,白枫眼睛一亮,他跑上前问:“王爷,可是妥了?” 一侧含羞带怯的宫女踮起脚尖试图给萧凤卿披上?大氅,萧凤卿淡淡睇过去,目光微冷,宫女一震,咬着唇低头将大氅奉上。 以往,萧凤卿在皇宫中最喜欢同宫女打情骂俏的,如今倒是?俨然换了个人。 萧凤卿慢条斯理地系带子,装模作样道:“人证物证俱在,父皇大发雷霆,不知道多心疼本王受了这偌大的冤屈,唉,母后也真是的,何至于这么容不下本王。” 白枫?笑着应和:“皇上肯为王爷做主便好,得叫那起子不长眼的混账晓得王爷也不是好欺负的。” 正说着,朱桓从内殿出来了,他的步伐略沉。 萧凤卿好整以暇地侧过身,打量朱桓几眼,笑容满面:“督主,本王是个公道人,你动本王的珍宝,本王哪能不礼尚往来呢?大家各有各的底线,是鱼死网破还是海阔天空,督主想必知道该怎么选才是最正确的。” 朱桓眯了眯眸,眼中冷光逼人,哂笑:“王爷又在威胁本座?” “本王是在同督主打商量。”萧凤卿漫不经意地挑挑眉:“我家王妃刚正不阿,绝无可能杀人,但母后就不一定了,本王手里还有些东西,督主觉得……这笔交易是赚是赔?” 言罢,萧凤卿恣肆地朗声一笑,大步离去。 他根本不必等朱桓妥协,因为他成竹在胸。 白枫紧随其后:“王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萧凤卿抬头望一眼蒙蒙亮的天边,略微沉吟,开口:“去看一看母妃。” 沈淑妃被晏皇后毁容一事,他已经知晓了,其实根本不必见到沈淑妃,他就能猜到,沈淑妃对晏皇后母女的仇恨肯定又深了一层。 想到这里,萧凤卿的眉峰拢了拢。 从盛乾宫前往景仁宫,需要差不多三刻钟的时间,昏昧的天色愈加明朗。 走到景仁宫门前,萧凤卿止步,忽道:“我们王府在城北是不是买过一座酒楼?” 白枫回忆片刻,点点头:“您当初见那酒楼是临河而建,风景也算独树一帜,是以买了下来,还自己在里头跑堂过,不过没多久,您就对酒楼失去了兴趣,那酒楼现在也不待客了,空着呢。” 萧凤卿沉思不语,金灿灿的阳光映着他昳丽的面庞,浓密眼睫在眼睑处打下阴影。 良久,萧凤卿示意白枫凑近他,低声道:“有件事,你务必在除夕夜前办好。” 也不知萧凤卿交代了什么,白枫一边听一边挤眉弄眼的。 …… 到了景仁宫,沈淑妃刚起。 虽然早就得知沈淑妃毁容了,可近距离看着她脸上的伤痕,萧凤卿还是沉了眸。 沈淑妃却似毫不介意自己的疤痕,她都这把年纪了,对皮相本就没什么执念。 年轻时候,她那张脸都没能入萧胤的眼,而今老了,更是满不在乎。 “晏云裳如何了?” 萧凤卿敛眸:“萧鹤笙将她禁足在未央宫,至于朱桓,因为东厂的缘故,萧鹤笙没敢真拿他开刀,只是申饬了几句,但不着急的,萧鹤笙现在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除掉他。” 沈淑妃讽刺一笑:“这么说,晏云裳又做了牺牲品,老东西二十多年前就舍弃了她,如今还是一样,同为女子,本宫还真是同情她,盛宠后宫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的语气满是嘲弄,嘴上说着同情,眼神却是极其凉薄的。 萧凤卿的唇畔也勾出一抹冷弧:“萧鹤笙那老东西本性难移,只要对自己有利,自然就毫不犹豫做了。他如果再纵容晏云裳,都察院和御史中丞可不是好搪塞的,况且,这事还牵扯到他自己。” 沈淑妃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抬眸看着萧凤卿,她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把晏凌救出来了?本宫对你的所作所为并不奇怪,你在骊京经营多年,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势力,本宫也没想能真的拦阻你,只是想比一比谁更快,你就不责问本宫为何拦截了你的信?” 萧凤卿面色如常:“儿臣理解母妃。” 沈淑妃的笑容逐渐消失:“但本宫不理解你,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晚到一步,晏凌就会死在她亲生父亲手上,而且是受尽折磨而死,你这么三番两次地救她,有意义吗?她到最后总归是要死的。” 许是情绪激动,沈淑妃不慎说漏了嘴,胡嬷嬷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好在萧凤卿并未深究,只以为沈淑妃说的是让晏凌揭露晏云裳与朱桓奸情一事。 “母妃,儿臣的态度依旧没改变。”萧凤卿肃声道:“儿臣说要保她,就一定会保她,只要有儿臣在,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她每出现危险一次,儿臣就救她一次。” 沈淑妃的眸底陡然转冷:“包括本宫?” 萧凤卿直视着沈淑妃:“是。” “好,好,好,”沈淑妃怒极反笑:“倘若是你父王母妃要晏凌的命呢?” 萧凤卿毫无迟疑:“冤有头债有主,纵然是父王母妃在世,他们也会希望儿臣适可而止。” 话音落下,胡嬷嬷就冷声斥责道:“宁王爷,你这话说得就太绝情了!难道淑妃娘娘就是天性冷血之人吗?她做这么多事无非是想为北境报仇,娘娘这些年为了你殚精竭虑,连自己的身子垮了都全然不顾,您眼下为了仇人的女儿抹杀娘娘的心血,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好一个适可而止!”沈淑妃苦笑,她定定地凝视着萧凤卿,怅然一叹:“本宫总算晓得何为里外不是人了,本宫含辛茹苦养大了你,你口口声声要报答本宫,本宫从来就不贪图你的报答,只是希望你把北境的血仇放在心上,可本宫没想到,区区一个晏凌就让你动摇至此!” 面对沈淑妃与胡嬷嬷的指责,萧凤卿的眸中闪过明显的愧疚,但很快,他的态度又重新坚定起来,他缓声道:“母妃,儿臣这么多年都仰仗于您的教导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您对儿臣有再造之恩,儿臣从来不敢向您提什么要求,为今只有一点,请母妃放过晏凌。” 沈淑妃一言不发,神色冷漠。 萧凤卿突然退后两步,弯身朝沈淑妃郑重一揖?:“母妃,儿臣并不欲惹您生气,您同晏凌都对儿臣有很重要的意义。” 沈淑妃手指攥紧,倏然嗤笑:“你把本宫和晏云裳的女儿相提并论,看来这颗心是彻底偏得没边了,下去吧,本宫不想见你。你如今被晏凌迷得神魂颠倒,本宫说再多也会平白无故招你嫌。” 萧凤卿抿了抿唇,自知今日依旧不会令沈淑妃改变主意,他轻声道:“母妃多注意身体,儿臣改天再来探您。” 沈淑妃听若不闻。 萧凤卿走后,沈淑妃望向胡嬷嬷。 胡嬷嬷心领神会:“您放心。” 第177章 被错换的人生 晏皇后被禁足的消息传进东宫,太子愣了愣,忽然放声大笑。 唐铎亦是深感痛快:“朱桓目下焦头烂额,晏皇后指望不上了,他就得独自应付朝臣,说来或许是满朝早就等着这一天,御史台的奏折比雪片还多,皇上早朝还发了好大脾气” “总算让孤等到今天了!”太子握着拳,激动地在原地来回踱步:“老七果真是个能办事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孤没信错他!” 说着,太子又有点不高兴。 他昨天还为萧凤卿的“死”多喝了两杯,怎么一转眼这人就复活了? 太子的心情很矛盾,他从前忌惮睿王,眼下又要提防萧凤卿,同时还得尽量凸显自己的存在感。 本来以为替建文帝试药蛟珠能多换得他几分眷顾,没想到晏皇后随便跳一支舞就把他的功劳给抵消了。 幸亏萧凤卿这次能杀一杀她的威风,不然他的太子之位更不牢固了。 想到萧凤卿,太子不免想起卫国公府,他当众被晏瑶拒婚,这口气直到现在都还没喘过来。 晏家的女人怎么那么搞定? 白白便宜了萧凤卿。 虽然萧凤卿把晏皇后整了一顿,可如果他们能两败俱伤就好了,现在没了晏皇后,岂不是萧凤卿一人独大? 呸呸呸! 萧凤卿独大,那他萧宜修又是什么? 太子埋汰自己的脑子搭错了筋,他转眸看到一侧默不作声的唐铎,上前两步,犹豫道:“如今这形势,又该如何?晏皇后倒了,咱们是不是得赶紧去父皇跟前露露脸?” 闻言,唐铎掩去眼底一抹鄙夷,恭声道:“太子,咱们高兴的太早了。” 太子一怔,满脸喜色都迅速沉凝下来:“这是何意?”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您忘了?”唐铎细细分析:“晏皇后在后宫经营多年,又有朱桓从旁相助,她的实力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如今暂时吃瘪,只是被宁王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她缓和过来再反扑,那就未必是我们能招架得住的了。” 太子皱眉:“晏皇后难对付,萧凤卿更加不可小觑,孤现在就觉得不踏实,萧凤卿的势力一日日壮大,孤担心他以后会不受孤驱策。” 唐铎笑着宽慰太子:“您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您不行差踏错,谁能奈您何?晏皇后这么多年都没能撼动您的地位,宁王他难道就凭朝夕便能影响您?” 太子眸色变幻:“可是没了晏皇后,谁来掣肘萧凤卿?” 唐铎目光一闪,压低声音道:“太子,属下上回在宫里听说,皇上最近的身体每况愈下……” 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太子立时就懂了。 建文帝反正眼看着就快驾鹤西去了,届时晏皇后一倒,他这个太子就能顺势上位,睿王鞭长莫及,萧凤卿也不能顶着悠悠众口犯上。 太子静下心想想,觉得唐铎说得在理。 他把萧凤卿的事暂时放到一边,沉声道:“那该怎么办?” 唐铎高深莫测地笑道:“最好是一鼓作气,趁晏皇后现在左支右绌,咱们把先皇后的死捅出来,到时候皇上对皇后的恶感更大。” “太子,您忘了澧兰和翠竹吗?上次宁王妃说要寻找当年同她们一起离宫的宫女,属下已经找到了一个。” “是吗?”太子顿时来了精神:“你说得对,那我们这就把消息送去宁王府,趁晏皇后而今元气大伤,咱们争取这次一击毙命。” …… 萧凤卿并不在宁王府,接待太子的是晏凌。 太子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了一番。 “弟妹,那日你被抓去东厂,孤十分忧急,也试过找父皇求情,可父皇那段时期身体不好,孤还给七弟寄信了,可惜他迟迟没回信,孤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们何其恩爱,七弟怎么可能坐视你身陷囹圄。” 晏凌淡笑:“劳烦皇兄费心了。” 其他的,她一个字都没多说。 太子这话说的挺漂亮,不但给他自己刷了把仁兄的好形象,还假做不经意地离间了她和萧凤卿的感情。 太子若无其事张望四面:“七弟去哪儿了?” 晏凌示意绿荞上茶,笑道:“王爷去了五城兵马司,他说最近不在,怕那些皮猴懈怠了。” 太子若有所思:“说起五城兵马司,七弟御下有一套,那么一大群无所事事的纨绔,目下都听话的不得了,这全是七弟的功劳。” “哪里。”晏凌失笑,语气稀松平常:“皇兄您言重了,他们平时都在一起混,一来二去,可不就比旁人熟悉?之前统领五城兵马司的都是些年纪比他们高了一辈的,性格也严肃古板,自然玩不到一起去。” 太子摩挲着青花瓷茶盏北沿,挑眉:“玩?” 晏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当然是玩了,他们这一群吊儿郎当的纨绔凑到一处,还能有个什么正经的?皇兄别看我家王爷挺勤快,其实还不是贪玩。” 说着,晏凌不悦地冷了眸:“他离京前借着与同僚聚会的理由背着我去了如意坊寻欢作乐,皇兄应该听说了此事吧?” 太子笑意微深:“听说了,七弟什么都好,就是寻花问柳这一点改不掉,七弟妹多多包涵他,他早晚都会懂你的好。” “但愿吧。”晏凌言简意赅。 太子话里话外都在试探萧凤卿如今的深浅,晏凌索性顺着太子来回答,虚虚实实,让太子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太子沉吟不语,半晌,他放下茶盏,抬眼瞥向晏凌:“实不相瞒,孤这次来仍旧是为了母后那件事。” 顿了顿,太子似乎怕晏凌已经忘记了,补充道:“是孤的母后。” 晏凌眸露了然,她笑笑:“我知道的,是皇兄有新的线索了?” 太子便道:“弟妹上次希望还能见见同澧兰和翠竹一起离宫的宫女,孤把人找到了。” “弟妹,你这会儿可有空?反正朱桓现今自顾不暇,我们不如一起出城见人?” 太子的神情比刚才认真很多,事关自己的生母还有储君的位置,他的态度总要慎重。 晏凌沉默,不知怎的,她忽然忆起了萧凤卿说过的不要她插手先皇后之死的话,这一瞬,她罕见的犹豫了。 查出先皇后的死因,意味着她即将离开骊京。 思及此,晏凌突然感觉心像被什么扯了扯。 她应该是要毫不犹豫答应太子的,可她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当然,这并非是她不愿意去查,只是查明以后又得做出某个选择。 随着时间的累积推移,她惊觉自己逃离骊京的想法已不如昔日那般强烈急迫,恍惚中,她的脑海又倏忽闪过了萧凤卿曾经的质问。 ——“骊京真没有值得你留念的人事?” 晏凌蹙眉,心跳不自觉快了一拍。 她在心中无声回答:有的。 太子久未等到晏凌开口,侧目望去,晏凌显然是神游天外了,根本都不记得还有他在场。 “弟妹……弟妹?” 太子打量着晏凌心不在焉的模样,以为她真的不愿意查,一时急了,倾身劝说:“七弟妹,晏皇后如今的地位岌岌可危,只要再加一根稻草就能压死她,莫非你到了这份儿上反而想置身事外?如果你想抽身而退,也已经为时已晚,你们夫妻俩早就是晏皇后一党的眼中钉,你若是不先发制人,等晏皇后缓过神来,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不是孤吓唬你,父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要是……你们的结局可想而知。” 晏凌神思归位,浅笑:“皇兄多虑了,我没有不想插手的意思,皇兄把人安置在哪儿?” 太子狐疑地盯着晏凌:“那你方才为何走神?” 不探个清楚,他总是不安心的。 谁晓得晏凌到时候会不会出幺蛾子,毕竟这两夫妻一个比一个精,免得他一不小心就被坑了。 “没什么,是一点私事罢了。”晏凌不欲跟太子多谈,再次问道:“人在哪儿?” …… 那个刚找到的宫女就被安排在城外的庄子。 出城门时,官兵例行检查,晏凌百无聊赖地撩起帘子,倏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方含嫣也没料到还能遇见晏凌。 晋王派了马车先后送她和戏班回去,她看到街边有卖小食的,所以便下了车。 她戴着帷帽,轻步近前,看了眼马车的标记,她眼波微动,在马车边给晏凌施礼:“民女方含嫣见过宁王妃。” 晏凌透过被风吹起间隙的薄纱看着方含嫣,发现少女容色更盛往昔,不由得微微一笑:“四喜楼的玉娇奴,幸会幸会。” 方含嫣嫣然一笑:“宁王妃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民女仰慕王妃已久,王妃哪天有空,不妨来四喜楼听听曲儿?” 晏凌从善如流:“一定,我也很久没去过四喜楼了,下次去就点你的戏。” 方含嫣眉眼顾盼,将手中刚买的小食分了一袋给晏凌:“是炒板栗,味道极好。” 晏凌伸手接过,低头嗅嗅,称赞:“很香。” 方含嫣没同晏凌再有交谈,又行了一礼便告辞了,晏凌注视着她婀娜的背影,笑了笑。 绿荞也探头瞅了眼:“晋王府的马车?好奇怪啊,这大清早的,玉娇奴从晋王府出来?” 绿萝不以为意:“许是晋王通宵包场吧,他自从回到骊京就醉生梦死高朋满座的,咱们家王爷失踪那些日子,他都在夜夜笙歌,真真儿是凉薄得很。” 晏凌眸光闪烁,忆起方含嫣越发娇艳的面庞,轻声道:“晋王被晏皇后放弃了,自然对其他事无所求,哀莫大于心死,莫过于此。” 此时的她们,谁都不曾想,分明是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却因十八年前年前的一场可笑又可悲的误会而互换了人生。 …… 那个被感染了瘟疫还能侥幸出宫的宫女叫水莲,约摸四十岁不到。 提起先皇后孟氏,水莲的神情略微暗淡。 “先皇后待人慈和,我们都以能去她宫里伺候她为荣,尽管奴婢没有服侍先皇后的福分,只是在侧殿,可先皇后逢年过节都会打赏周边宫人,她为人这么好,居然……” 水莲抬头看了太子一眼,没再往下说。 晏凌等水莲平复情绪,缓声道:“先皇后薨逝前后,宫内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为什么先皇后去世后,宫里会莫名其妙的爆发瘟疫?” “奇怪的事情倒也没有,王妃知道,奴婢不过就是侧殿洒扫的小丫头,很多异常都察觉不到。”水莲皱眉回忆:“距离先皇后薨逝还不到一月,宫内就突然有人患上了瘟疫,当年的云贵妃……哦,就是如今的晏皇后,她以雷霆手段处理了那批宫人,奴婢也是与太医院的药童相熟,趁早多拿了几贴药才幸免于难。” 晏凌和太子对视一眼,疑惑道:“皇宫那等地方怎么会好端端的染上瘟疫?” 太子愤慨:“定然是晏云裳下的毒手,民间也有这样的阴私手段,拿瘟疫病人穿过的衣裳给自己看不顺眼的人穿,杀人于无形。” 晏凌想了一会儿,否认:“皇兄忘记了?孟家人对于先皇后使用的饮食与衣物都是认真检查过的,假若有异状,不可能瞧不出来。” 太子眉心紧锁:“那他们是用什么法子对孤的母后下了毒手?” 晏凌费解:“这也是我不理解的,那么严格的排查方式,先皇后的一切都是不假手于人的,孟家的奴仆总不可能背主,她的难产本来就疑点不小,再加上突如其来的瘟疫,整桩事都显得扑朔迷离。” “水莲,你还记不记得瘟疫的源头在哪儿?最后又是怎么得到控制的?”晏凌盯着水莲:“你不要着急,慢慢想。” “瘟疫的源头是……莹嫔娘娘的宫人,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她得了瘟疫,是她后来晕倒在御花园,此事才暴露。”水莲低眸回忆:“皇上得知瘟疫一事,本来是要在后宫有大动作的,还准备封锁后宫,是晏皇后出面说自己能有法子控制,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办到的,总之过了半个多月,瘟疫就真的没了。” 晏凌心头一动,莹嫔? 她记得莹嫔曾拿杏仁茶害过萧凤卿。 而瘟疫的源头也是莹嫔的宫人,莹嫔恰好是晏皇后的人,所以瘟疫肯定有晏皇后的影子。 晏凌陷入沉思,久久不语,太子催促:“怎样,听出什么端倪没有?孤的母后绝对是被晏云裳还有朱桓合谋害死的。” “这点毋庸置疑,先皇后一死,最大的得益者就是晏皇后。”晏凌苦恼:“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证据应当都被销毁了,光凭几句证词做不了什么事。” 水莲闻言也面露沮丧:“太子,王妃,对不起,婢子帮不了你们。” 晏凌摇摇头:“这并不怪你。” 太子仍旧不死心,拔高音调:“水莲,你好好想想,瘟疫总该有个原因吧,是不是你漏掉了什么?” 大概被激愤的太子吓到了,水莲一哆嗦,也不管有没有忌讳,脱口道:“那宫人昏迷时哭诉自己偷穿了先皇后穿过的亵衣,说自己不舒服必定就是那件亵衣引起的。” 果不其然,太子听了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母后的贴身之物岂能容这些贱婢玷污!” 晏凌倒是眉梢一挑:“亵衣?” 水莲额头有冷汗滚落:“先皇后死时,她宫内有好多衣裳首饰都极其贵重,连亵衣都绣着金丝银线。宫人素来捧高踩低,那时晏皇后刚晋位,他们打着讨好新后的主意,使劲儿作践侍奉过元后的宫人,其中就包括瓜分元后的衣饰……” “好一帮狗胆包天的奴才,枉费孤的母后待他们如此宽厚,倘若孤一早知晓,非得要把他们碎尸万段不可!”太子一拳重重砸在桌面。 晏凌对此不置可否,太子当年就算早知这事,也不可能拿那群宫人怎么样,毕竟有晏皇后撑腰,太子一个有名无权的摆设能做什么。 水莲抿了抿唇,涩声道:“可是……也不知为何,晏皇后得知宫人们的举止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还责令他们把元后的衣饰归还,他们畏惧晏皇后的威势,只好照办,莹嫔那个宫人因不舍,所以并未还回去。” 晏凌问:“那宫人后来还活着?” 水莲摇了摇头:“治不活了。” 冬阳明媚,却有一股寒意透体而来,晏凌一言不发,转头凝着青砖上的方形光斑发呆。 电光火石间,晏凌猛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太子见晏凌面色难看,道:“弟妹有新线索?” 晏凌迟疑片霎,冷声道:“从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种杀人不留丝毫痕迹的办法,用人体给对方下毒。” 太子微讶:“这是什么邪门歪道?” 晏凌娓娓道来:“用了这种方法杀人,旁人是看不出任何蹊跷的,下毒的人以自身或者旁人为引,中毒的人表面上不会出现任何异状,可时间久了,毒素会随着汗液从体内挥发,她用过的衣饰都会带毒,连同他们朝夕相处的人都会在身体中残留余毒。” 太子福至心灵:“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瘟疫?” 晏凌肃然颔首:“我要是没猜错,瘟疫根本只是个幌子,晏皇后真正的目的是杀死那个偷穿元后亵衣的宫女。她本来不必大动干戈的,可这种毒在某些特殊体质的人身上,会传染的非常快。”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澧兰跟翠竹没受波及,并非是她们没中毒,只是体质不算特殊,所以毒性不显?”太子只觉得耸人听闻,念头转过,他忙道:“那孤这便派人给她们检查身体,你说还管用吗?” 晏凌欣然应允:“事到如今,也没更好的法子了,元后死得冤,晏皇后说不定还用此法害过别的宫妃。” 第178章 传闻里的塑料姐妹花 回程路上,晏凌有些犯困。 绿荞以为晏凌是在诏狱没休息好,给晏凌倒了一盏温茶:“王妃,您是不是没睡好?咱们回了王府,您好好睡一觉。” 晏凌摇头,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她总觉得身上有点不对劲儿,到底是哪儿古怪,她又说不上来,反正就偶尔感觉身体不像自己的。 似乎是从东厂开始,她的身子骨就不太利索,时常头昏脑涨,全身都乏力得紧。 马车驶进城,太子差人来传话,城中新开了一家叫闲云楼的酒家,想请她去坐坐。 按道理,大伯与弟媳妇是要保持距离的,就算是亲戚,终归逃不过男女有别。 可晏凌想到元后的死因,还是认为有几句话该要交代,她应承了太子的邀请。 本来以为太子请她去闲云楼也是为了元后,没成想,人家太子是别有深意。 进了闲云楼,瞥见楼上那抹玫红色的身影。 晏凌立刻懂了太子的用意,这是在拿她做借口接近晏瑶呢,太子仍没死心,他想娶晏瑶,想从中得到五军都督府的支持。 可他也不仔细想想,真要有这么好的事,为什么晏皇后不安排给睿王,她显然是在刻意加深太子跟萧凤卿之间的矛盾。 晏皇后不满萧凤卿与太子结盟,所以企图用兵权分化他们,这么拙劣的手段,她不相信太子看不出来。 宫宴那天发生的事晏凌略有耳闻,她很欣赏晏瑶说一不二的性格,退一万步讲,就算晏瑶答应嫁给太子,晏衡也不会同意。 可笑目光短浅的太子眼下还是认不清形势,居然想方设法地来到闲云楼打算与晏瑶“巧遇”,并且利用她这个晏家大小姐打掩护。 晏凌转念想起去世不过半年的太子妃母子,又辗转想到从晋王府出来的方含嫣,心里头莫名添堵,说不上是物伤其类亦或怅然若失。 位高权重的男人,在男女之情上天性本凉薄,饶是曾经对发妻表现得多么情深义重,一旦发妻死了,倘若又有新人能够为他们的野心添砖加瓦,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迈出那一步。 太子对晏凌的异样浑然不觉,他假做惊喜地指向二楼:“七弟妹,那不是你的妹妹晏瑶吗?太好了,相请不如偶遇,碰到了还装不认识,太不礼貌了,咱们上楼去打个招呼?” 他最后一句话听似在征询晏凌的意见,其实脚步已经朝楼梯走了。 盯着太子急不可耐的背影,绿荞低声:“太子还不死心,但二小姐那日都直言自己心悦靖远侯世子,他这不是上赶着自己绿自己,这也太拼了吧?” 绿萝同样压低了声音:“泼天的权势跟前,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可太子妃母子死了堪堪半年,太子这般行径着实惹人诟病,即便想攀上卫国公府,也用不着做得这么明显。” 晏凌无奈,她清楚晏瑶的性格,硬碰硬,场面上只会闹得都难看,遂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了太子后头。 …… 晏瑶被慕容妤禁足了一阵子,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出来溜达,她本意是到闲云楼逮沈之沛。 熟料,心上人没遇上,反而给太子这块糟心的狗皮膏药黏住了。 晏瑶看到太子的第一眼就冷了脸,目光往后掠,落在晏凌面无表情的脸上,晏瑶顿时恼怒不已。 晏凌被关押进东厂那半个月,晏衡急白了头,她也没少担忧这人,尽管凭她的能耐救不出晏凌,可她自问情感上的关顾足够了。 结果这人倒好,一出来就随着太子一同前来膈应她,还是不是一家人啦? “晏二小姐,真巧,没想到在此地也能遇到你,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太子笑眯眯的,准备撩袍落座。 晏瑶倏然抬脚踩在自己身侧的那把鼓凳上,语气冷淡:“是挺巧,我来找沈之沛,太子又来专程找我,可不就是巧了嘛。” 太子嘴角的笑意一僵,他看向晏凌,希望晏凌能说几句从中调和,结果晏凌若无其事地转头打量楼下的食客,一派置身事外的样子。 “晏二小姐率性而为,孤非常喜欢晏二小姐的直率坦荡。” 等不到晏凌来解围,太子只好苦逼的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重新绕到晏瑶另一边,哪知,晏凌不慌不忙地坐了那个位置。 太子:“……” 见状,晏瑶的气儿总算顺了一半。 太子只能坐在晏瑶对面。 面对着气质迥异但神色一致冰冷的两姐妹,太子难得无所适从,他纠结片刻,叫来了小二点菜,晏瑶本来是吃过了,眼见太子此举,眼珠子一转,干脆又点了好几道鲍参翅肚。 “萧公子,是你说的,相逢即是缘,既然如此,请我们吃一顿便饭也不为过吧?” 太子当然不能拒绝晏瑶,即便他很心疼自己的银子,也要端出储君的架子,这是他一贯的排面,他慷慨一笑:“自然,能请你们二位用膳,是孤……是在下的荣幸。” 晏瑶撇撇嘴,倨傲地睨向殷勤的小二:“你们这儿还有什么招牌菜,本姑娘一并要了。” “好嘞,请各位稍等!” 小二高兴坏了,给晏瑶几人上了最贵的茶点。 不吃白不吃,晏凌没吃过闲云楼的东西,而且还不需要自己花钱,她乐见其成。 等菜上桌的间隙,晏瑶与晏凌全程无交流,她百无聊赖地肘着胳膊俯瞰窗外。 太子有意找晏瑶攀谈,见此情景便笑道:“在下看晏二小姐对这儿感兴趣得很,晏二小姐是第一次来闲云楼?” 晏瑶漫不经心点了下头,眸光依然胶着窗口下的人群,淡声道:“我来这儿找沈之沛,我要嫁进靖远侯府做世子妃,不把他攻略下来,靖远侯府的大门,我就永远进不了了。” 太子一噎,正如绿荞所言,自己给自己的脑门种一片青青草原,那滋味儿……挺酸爽。 “晏二小姐,女儿家的闺誉何其重要?你这样不管不顾地纠缠沈世子,终究是于情理不合的。”太子苦口婆心:“晏二小姐天真烂漫,又何必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会有瑕,只要晏二小姐愿意,何愁找不到能托付终身的良人?” 晏瑶转眸,奇怪地看了太子一眼:“我爹娘都不拿闺誉这种虚头巴脑的事约束我,太子着急什么?等你有了我这么大的女儿再说吧。” 晏凌事不关己地吃点心,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太子想吃下晏瑶这盘菜,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太子再次被晏瑶堵得哑口无言,他是一国储君,放低自己的身段讨好晏瑶,不仅没效果,反而碰了一鼻子灰,火气也上来了。 “晏二小姐,在下诚心求娶,只要你肯答应在下,在下一定风风光光迎娶你过府,日后……” 太子有意顿住话尾,观察着晏瑶的表情,缓慢道:“日后晏二小姐的身份也会愈加贵不可言,终将成为这天下的第一人。” 晏瑶眸光一闪,眨眨眼:“公子的元妻与孩儿尸骨未寒,公子这么急着娶新人着实不妥。” 闻言,太子意味深长的笑容逐渐消失。 晏瑶冷不防又道:“我并不想做第一人,我只想拥有一心人,别人吃过的糕点,再美味,我也没兴趣。” “放肆,你可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太子的声音带了点不可抑制的怒气,接二连三被晏瑶毫不留情地拒绝,哪怕他有再好的风度也要变脸了。 “大伯,这儿是民间,你也收敛点自己。”晏凌慢条斯理呷了口茶,淡淡道:“我妹妹说了不愿意,那就是不愿意,你何苦咄咄逼人?婚姻大事,结的是两姓之好并非结仇,讲究的亦是你情我愿,而非强买强卖。” 晏瑶浅笑,从旁接腔:“公子的出身的确贵重,可小女若是光凭你的地位就嫁给你,那难道不是一种侮辱?骊京的闺秀不胜枚举,公子可选择的范围大着呢,小女早心有所属,强扭的瓜不甜,公子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了。” 太子本来想着晏凌能说服晏瑶,这会儿发现自己完全是失策了,因为看在晏凌调查元后死因的情面上,他也不好轻易翻脸。 说话间,小二上了晏瑶点的那些菜。 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比起宫廷御膳也不遑多让,然而太子已经被她们气饱了,哪儿还有心思吃饭,当即拂袖便走。 太子愤然转身那一刻,晏瑶及时叫住了他。 “萧公子,您没忘记吧?这顿饭是您请我们吃的,下楼的时候记得结账,我们都没带多少银子。” 太子脸黑如锅底,心情更加一落千丈,沉声道:“忘不了!不是谁都能有这个殊荣让在下请客的,两位请‘慢用’!” 说完,太子气冲冲走了,脚步沉重。 他仿佛连头发丝都在冒火,也不知是气晏瑶的不识抬举还是气自己白白花出去的银两。 晏凌动作优雅地执起银筷,给自己夹了一只鲍鱼:“这一桌席面,少不了四五百两吧?” “差不多。”晏瑶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别的没有,银子还能少了去?我专拣贵的点。” 言罢,晏瑶招呼绿荞几个婢女:“站着干嘛?一起来吃,反正没花钱的,你们都来吃。” 绿荞同另外三人面面相觑,晏凌扭头看向她们,邀请道:“过来吃,我和她也吃不完这些,不然浪费了。” “奴婢却之不恭。”绿荞顺势在晏凌身旁落座。 一桌位置很快坐满,晏瑶叼着半只鸡腿斜眼打量晏凌,含糊不清道:“你气色不好。” 晏凌翻了个白眼:“废话,你也进东厂试试。” 晏瑶的白眼翻得更厉害:“有你这么当姐姐的?说话也太缺德了!” 晏凌冷笑,用银筷指着晏瑶的心口:“你心里何曾把我当过姐姐?感情是互相的,不懂?” 晏瑶不说话了,半晌,她骄矜地哼道:“我有爹娘就好,才不稀罕有没有姐姐。” 晏凌不假思索:“彼此彼此。” 晏瑶的嘴巴撅得更高了。 晏凌没心思哄娇纵惯了的晏瑶,她吃几筷子菜就没了胃口,不适地揉了揉太阳穴。 晏瑶神秘一笑,凑到晏凌跟前问:“你这副样子该不会是有了吧?” 晏凌蹙眉,顺手敲了一记晏瑶的额头:“我有你个鬼,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装什么纯?”晏瑶咬着筷子吐槽:“男女同房了就会生孩子,萧凤卿年纪那么大了,就不想要个一儿半女吗?现在王府你一人独大,还不赶紧生个孩子?” 晏凌刚想说话,鼻孔一热,有什么黏稠的东西沿着鼻管流淌下来,她低眸,耳畔是晏瑶的惊呼:“你怎么流鼻血了?” 绿荞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给晏凌擦拭,晏凌收拾干净,扫了眼席面上的菜肴:“看来是我无福消受了,大概最近有点上火。” 晏瑶循着她的视线一看,失笑:“我刚才光顾着点贵菜,倒是忘了要忌口。你刚从东厂出来,身体没调养好,或许是内火旺盛,眼下再吃这些过补的菜不大合适,我再点些素菜。” 晏凌把手帕递给绿荞,鬼使神差的,瞅着帕子上的斑点血痕,她心底隐隐划过一道阴霾。 晏瑶看着晏凌:“说起东厂,沈若蝶那事怎么办?人不是你杀的,可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萧凤卿是一定要给个交代的。” 晏凌摇了摇头:“他还没告诉我。” “那人心思深沉极了,你可得提防点,如今我也想通了,以前萧凤卿都是在演戏,现在的他才是他真正的模样。”晏瑶若有所思:“也不对,谁知道他的真面目是怎样的,说不定连你这枕边人都看不清。” 晏凌心念电转,没回答晏瑶,不知在想什么。 晏瑶重新点过菜,正准备开吃,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颀长身影。 她立刻眉眼弯弯,表情生动活泼,兴高采烈地扔下了筷子:“沈之沛来了,我去找他玩!” 没等晏凌答复,她兀自蹦蹦跳跳走远了。 绿荞见了,莞尔一笑:“二小姐这性子还真能来事儿,奴婢先前还错认为她很难打交道,想不到她就是个简简单单的小女孩。” 晏凌收拢思绪,垂眸朝楼下看去,少女像美丽的蝴蝶扑向了心爱人的怀抱,对于她的出现,沈之沛瞧着很苦恼。 晏瑶却不依不饶,娇俏的脸孔满含笑意,亦步亦趋地跟着沈之沛进了雅间。 “希望她永远是这么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晏凌意味深长地感叹:“人如果真的长大了,快乐也就少了。” 晏凌没在闲云楼久留,午时刚过就出了门。 绿荞道:“王妃,咱们要随处逛逛吗?” “不必了,直接回王府。” 晏凌踩着脚凳上马车,双眸环顾周遭,不经意搜索到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影。 她愣在原地,疑心自己是否眼花了。 “王妃?”绿萝茫然瞥着晏凌:“您怎么了?” 晏凌面容严肃,秀眉一拧,喃喃道:“我好像看见我师父了。” “丁先生?”绿荞连忙站在车辕四处张望:“不可能,王妃,您是不是看错了?丁先生都云游四海去了,他哪里可能在骊京现身?再说了,他要是真来了这儿,总不可能不来找您。” 晏凌凝眉:“但我真的看到了,那个人的一只袖管也是空的。” 绿荞不以为意地笑笑:“您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丁先生除了您,在骊京还有什么认识的人?这周边人头攒动的,您肯定看错了。” 晏凌又用目光找了一会儿,依然无果,她终于接受了绿荞的说法,许是自己真的眼花了。 “回去吧。” 晏凌低头上了马车。 马蹄声声,宁王府的马车混入了拥挤的人海,渐渐消失。 不远处,有个卖面具的小摊子。 摊贩催促面前戴着面具的独臂男人:“这位大爷,您倒是买不买啊?” 丁鹏摘下面具,抱歉地笑了笑:“打搅了。” 摊贩脸一沉:“你这人真是的,不买还拿着我面具戴,走走走,一边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丁鹏默不作声地站到一侧,幽深双目投向了宁王府的方向…… …… 回到浮梦园,晏凌察觉气氛诡异。 所有下人都噤若寒蝉,见到她,也只敢恭敬行礼,连大声问一句好都不敢,活像院子里来了恶鬼坐镇。 晏凌心中疑窦更深,快步走到了明曦堂。 还没走近,便听到门内萧凤卿气急败坏的声音:“告诉她无数遍了,让她别再插手孟氏的事,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本王的?反了天了,这是女则抄少了吗?本王说的话,她能不能有两次是听进去的?气死本王了!” 身后的四个婢女互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 晏凌木着脸跨过门槛,萧凤卿背对着她,依旧在喋喋不休:“人家的媳妇儿对相公言听计从,她怎么就不能学学?每次闯祸都是本王在收拾烂摊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惯的她!” 白枫的眼尾忽然瞄到了一角青色衣裙,他一凛,急忙咳嗽了几声提醒萧凤卿。 萧凤卿没意会,提起晏凌私自跟太子出城,他就不觉火冒三丈:“你们瞧着吧,等她回来,看本王如何收拾她。” 话落,柔凉的手倏地缠上他脖颈:“你想怎么收拾我?嗯?我愿闻其详。” 萧凤卿的脊背立时一僵。 第179章 你想怎么收拾我? “说啊,想怎么收拾我?” 晏凌攀在萧凤卿的左肩,红唇吐气如兰,凤眼勾着媚,抚上他脖颈的手却慢慢收紧。 见状,白枫缩着脑袋跑了。 “为什么不说了?刚不还威风得很?” 萧凤卿变脸就像六月的天气,一瞬间阴转晴,他一边暗骂白枫没用一边握住那只柔夷。 “没有,我只是开玩笑,其实我是等着你回来收拾我,”萧凤卿捉起她的手轻轻一吻,桃花眼蕴着些许柔情:“你出去也不叫我,我特意回来陪你用午膳,结果他们告诉我你跟蠢太子出去了,我这满腔热情立刻就被冷水给泼凉了。” 晏凌还没接腔,萧凤卿忽然用自己的手掌裹住了她的手,皱眉:“好凉,你的手好凉。” 他说着看向绿荞几人,目光微冷:“你们没给王妃准备手炉?” 绿荞忙道:“备了的。” 其实她也疑惑,晏凌之前的身体比较好,冬日从不畏寒,可最近……晏凌好像挺怕冷的。 晏凌挥手让四个婢女退下去,偏头,重新扫向萧凤卿:“她们服侍我尽心尽力,你别对她们黑脸,是我自己不太适应骊京的天气。” “再不适应也不至于如此,你内力不错,应该很能御寒。”萧凤卿把晏凌的双手捧在掌心呵了一口气:“要么请府医过来帮你调养?” 手背酥酥麻麻的,像温暖的春水缠绕指尖。 晏凌羽睫一颤,她抽出了自己的手,缓步走向官帽椅,其声淡淡:“没关系,别小题大做。” 说完,她正色道:“孟氏的死,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萧凤卿一愣,比起孟氏,他脱口而出的话反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且神情不悦:“你今天都和太子做什么了?孤男寡女,你们也注意点,沈若蝶那事儿还没翻篇呢,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也不晓得消停。” 晏凌被萧凤卿气笑了:“满脑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是你的皇兄,更何况,查清孟氏的死因,不是你一直想要的?” 萧凤卿被堵了个正着,表情更微妙了,半晌,他没什么兴致地问:“那我就洗耳恭听,孟氏到底怎么死的?” 晏凌眯眸:“我怀疑,晏皇后在伺候孟氏的宫人身上下了毒,然后那贴身服侍的宫人又在无形中把毒性传染给了孟氏,所以,无论是内廷亦或是孟家都没能查出孟氏真正的死因。” 萧凤卿的神色凝重了几分:“可靠?” 晏凌沉吟:“是我此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苗疆那边的方法,这法子杀人无迹可寻,因为她可以在几个人身上同时下毒,毒量很小,因此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发现自己中毒了。如果她们的体内只携带一种毒,不会对孟氏造成什么影响。” “但假如所有的毒素都凑到一起,就能致命?果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萧凤卿从善如流地接口,眸光一深:“这么说,只要那几种毒素仍旧潜伏在宫人体内,我们就能查出来?” 晏凌点头:“他们没查出孟氏体中有毒,一来是毒素根本没真正进到孟氏的肺腑,二来……毒素能够靠汗液排散挥发。还记得后宫的那场瘟疫吗?我觉得,那只不过是晏皇后要处理那一群带毒宫人的借口罢了。” “现在好了,我们对这谜题也并非毫无头绪,澧兰与翠竹就在王府,我们完全可以让御医替她们检查身体。”晏凌笑容轻松:“我原本还觉着要落实晏皇后就是真凶一事,需要花费大周折,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凤卿默不作声,眼底的光芒明明灭灭。 从晏凌所在的角度瞥过去,只能看见他冷硬的下颌线,还有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晏凌故作不解:“这是怎么了?我钉死了晏皇后的罪行,你不开心?这本来就是你孜孜以求的啊,瞧你如今这尊容,倒像是我欠了你百八十万两雪花银。” 萧凤卿没空应付晏凌的揶揄,他此时的内心天人交战,是他亲手把晏凌拉进棋局的,晏凌这么快找出孟氏遇害的原因,他本该开心。 然而,他只有浓烈的不安。 第180章 狸猫换太子 晏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萧凤卿,你该不会偷着在算计我什么吧?为何我找到了孟氏的死因,你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一脸忐忑?这就奇怪了,除了我身为卫国公府后人的身份,还有哪里值得你大动干戈来榨取价值?” 闻言,萧凤卿的心弦猛然一动,他若无其事地转过眼,托腮盯着浅笑吟吟的晏凌:“我当然紧张,你不是说过自己查出孟氏死因之后就要离开骊京?那你扪心自问,这值得我敲锣打鼓?你明知我不舍得放你离开。” 说着,萧凤卿慵懒地坐在晏凌那把椅子的扶手上,修长手指卷起她一缕水润的青丝:“我改主意了,你不如给我当皇后吧?” 这是萧凤卿在辽城就有的想法,起初,是心血来潮,后来发觉,可行。 他实在是没办法拿对待晏凌的心态去对待温月吟,这大概便是人们口中的情有独钟。 至于婚约…… 萧凤卿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他放过晏凌已经是对北境一脉最大的忤逆了,再多一样,也没什么。 他会善待温月吟的,但不一定非得在婚姻上做出让步,既然温月吟那么那么喜欢他,想来她心底也是不愿和别的女人分享他,可她从没说过。 萧凤卿先前觉得晏凌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太可笑了,可偶尔想想,也还不错。 这姑娘把自己的独占欲表露得明明白白,他震惊过后,心里反而有股淡淡的甜。 当然,萧凤卿在想这件事的时候,事实上,他也忽略了很多,比如,晏凌的态度。 “我没有与别人用同一根牙木的习惯。” 晏凌鄙视地瞟了眼萧凤卿。 她解开自己缠在萧凤卿指头的发,拍拍裙角,起身进内室逗丸子去了。 萧凤卿一头雾水,他在原地呆了小半会儿,终于领悟晏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居然把他比作漱口的牙木。 这可真够恶心的。 磨牙片刻,萧凤卿又颇觉好笑,正想追上去找晏凌理论,白枫匆忙进门,萧凤卿看到白枫就笑骂了句:“獐头鼠目。” 白枫顾不得解释,确认晏凌不在之后,他面露忧色地跑到萧凤卿身侧,用气音道:“丁师父来骊京了!” 萧凤卿唇边的笑意一滞。 …… 东厂,书房。 朱桓站在窗口静静地眺望远处。 那是未央宫的方向。 陆北根本不必看,就能猜到朱桓的所思所想。 对于晏皇后,陆北素来不喜。 那个女人待朱桓从未有过一星半点的真心,假如朱桓不是东厂的督主,假如朱桓不能帮晏云裳铲除异己,晏云裳根本不会多看朱桓一眼,奈何朱桓一心辅佐晏云裳,他身为朱桓的义子,就算有再多不满,也只能藏在心底。 朱桓把陆北叫来书房就一直沉默着,陆北也没主动开口,只是静静等待着,左不过朱桓的吩咐离不开晏云裳。 良久,朱桓叹了口气,突然出声:“陆北,你去查一查沈淑妃当年生产时的细节,任何细微末节都不要放过。” 陆北一怔,不假思索:“这是为何?” 问完,他下意识就低下了头。 这些年,朱桓的任何指令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从不过问原因,但这次是例外。 他不理解,为什么朱桓要他去查这么久远的事,况且,沈淑妃生子又有什么蹊跷? 总不至于萧凤卿是狸猫换太子吧? 熟料,朱桓真的就是这样说的。 第181章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不知怎的,本座总感觉萧凤卿不简单。” 朱桓摩挲着手腕上的凤眼菩提:“萧凤卿几次三番针对本座与皇后,姑且算他情有可原,但你没发觉他对萧鹤笙也有很深的敌意?不,与其说是敌意,不如说是……仇恨。” “本座从小就在皇宫长大,在勾心斗角中浸淫数年,自问阅人无数,可萧凤卿此人次次都出乎本座的意料,他给本座的感觉,不仅仅是要对付本座,他甚至还想将萧鹤笙拉下马。” 陆北迟疑:“您是指……萧凤卿的身份有假?” “不,恐怕不是有假。”朱桓摇摇头,面对着未央宫宫金碧辉煌的殿顶,语焉不详道:“他长得很像死在本座手下的某个人,那个人不但跟本座有仇,跟萧鹤笙的仇恨更大。” 他没提起那人的名字,但是眼底却冰冷刺骨,胸口也翻腾着一股叫嚣的杀意。 虽然心中隐隐约约闪过的猜测非常荒诞,可思来想去,那个念头越发笃定了。 萧鹤笙老糊涂了,所以猜不到,可若是他在晏云裳跟前提醒几句,晏云裳也一定有同样的猜想。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陆北不可思议:“难道那个人的孩子混进了宫,然后以皇子的身份活到至今再伺机复仇?” 朱桓面色微沉:“不排除这个可能。” “你去仔细查一查景仁宫,沈家胆子不小,要是他们真的偷梁换柱,那就等于他们耍弄了整个天下!” 陆北沉声点头:“我会详细调查,连景仁宫的一针一线都不疏漏。” 朱桓冷肃的脸孔稍缓,他顿了顿,温声叮嘱陆北:“敌暗我明,本座这几日不方便出宫,免得他们拿出嫣儿这个把柄,你有空就替本座去看一看她。” 陆北大喜过望:“是,义父!” …… 陆北来到盘云水荷的时候,方含嫣正在喂鱼。 “方大小姐。”陆北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方含嫣对陆北的称呼不太自在,她如今家族没落,早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陆指挥使,是我舅舅要你来的吗?” 陆北微微一笑,他脸上有狰狞的刀疤横亘,笑起来有点吓人,方含嫣的眼睛却极澄澈干净,没有一丝嫌恶恐惧。 “嗯,督主不太放心大小姐,特意命我出城来探望。” 方含嫣嫣然一笑:“替我谢谢舅舅,我挺好的,不用为了我这么劳师动众,太麻烦了。” 陆北抿了抿唇,许是方含嫣的眸色过于温喧平和,他不自觉少去几分疑虑,踌躇道:“这也没什么可麻烦的,我很愿意来这一趟。” 方含嫣眼波微动,从陆北的话中听出了别的含义,她年岁不小了,男女之情上也并非一窍不通,她老早就发现陆北对自己不太一样。 “陆指挥使是我舅舅的义子,这么说来,也算我半个表兄,以后不必如此见外,叫我嫣儿就行。” 听到这听似亲近实则疏离的提醒,陆北的笑变得颇为勉强,他是个人精,无需方含嫣说得太直接,就能领悟她的意思。 方含嫣懂他的心思。 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陆北不免沮丧,转念一想,方含嫣不愿意也没关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含嫣的姻缘如今是朱桓说了算。 只要朱桓应允他娶方含嫣为妻,方含嫣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能反驳么? 陆北定下心,语气如常地唤道:“嫣儿。” 方含嫣笑笑,请陆北进了春泽斋的正厅。 铃铛奉上了茶水,看一眼陆北,欲言又止。 陆北何其敏锐,鹰隼一般的眸光投向铃铛。 铃铛吓得腿肚子发抖,好半天,在陆北的审视下,她嗫嚅道:“小姐,晋王府方才派人送礼物过来了。” “晋王府?”陆北皱眉,转向方含嫣,严厉道:“嫣儿,你何时同晋王府有了关联?”方含嫣不太喜欢陆北这审犯人似的口气,她平心静气:“晋王爱听四喜楼的戏,我去过他府上几次。” 第182章 谁让你来的? 陆北脸色不虞:“嫣儿,你在骊京人生地不熟,若无必要,平时你还是尽量少出门为妙,晋王此人也不宜结交,别忘了,你是督主的外甥女,保不齐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想利用你们的关系借题发挥。” 方含嫣听到一半已是心生抵触,而陆北却又继续说道:“晋王刚刚丧妻不久,你又是妙龄女子,这瓜田李下的,难免不会惹出什么闲言碎语,你还是得多加注意,晋王在猎场惹恼了帝后,他身上的是非多着……” “是非再多,也没有我这个望门寡的多吧?”方含嫣淡笑着打断陆北:“陆表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该结交什么人又该怎么去生活,我自己有数,表兄在我舅舅身边待久了,说话做事都格外老练犀利,嫣儿深知陆表兄是为我着想,只是各人终归有各人的缘法。” 见方含嫣听不进自己的苦口婆心的劝,陆北尴尬地笑笑,想到他日终究要迎娶这位娇女,他敛起了脾气,眼含纵容地晲着方含嫣:“是我僭越了,嫣儿不爱听我说这些,我再不说了,嫣儿乐意怎样就怎样,有督主在,谁能招你不痛快。” 话虽如此,方含嫣还是没了招待陆北的心情,自小家教使然,她也做不出多么明显的驱客举动,可言辞间却难掩搪塞。 又坐了半盏茶工夫,陆北识趣地告辞。 方含嫣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起身送别了陆北。 等方含嫣的身影消失,陆北打了个呼哨,两名侍卫轻巧落在他身后。 “嫣儿去过晋王府?”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答:“三四次,就最近是的,昨夜……” 陆北的眸色陡然一寒:“说。” “昨夜四喜楼又去了晋王府,因为风雪不停,戏班子就歇在了王府内,今儿一早,大小姐才坐晋王府的马车回府。” 陆北的声音逐渐低沉:“你们为什么不跟着她?” 侍卫互视一眼,低声道:“大小姐说她已经向督主请示过了,督主也要我们别跟得太紧。” “为何不上报?” “督主……这些日子并没过来。” “混账!” 陆北猛然一掌劈过去,那说话的侍卫天灵盖血液迸溅,立马一命呜呼了。 陆北又冷眼瞥向剩下的那个,近乎一字一顿: “你把大小姐曾见过晋王的事,一五一十地回禀给督主。” 转念一想,陆北又道:“先不要说。” 朱桓对晏云裳有着近乎病态的迷恋,虽然他有意把方含嫣许配给自己,可万一晋王也要方含嫣呢? 届时,万事以晏云裳为先的朱桓肯定会收回他的承诺。 …… 晏凌白日不太舒服,睡过一觉又精神抖擞了。 “王妃,您最近身体抱恙,小厨房用老参熬了一锅鸡汤,您尝尝。” 绿荞端了一盅人参鸡汤进门,她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晏凌的气色,终于放心了。 “脸色总算是没那么难看,奴婢可急死了。” 晏凌笑笑:“可能是诏狱待久了。” 绿荞义愤填膺:“那该死的太监头子有朝一日定会被五马分尸,他在阳间作恶多端,去了阎罗殿肯定下十八层地狱,他死了,奴婢日日夜夜诅咒他不得超生!” “嘴可真毒,当心嫁不出去。” 晏凌失笑,心说绿荞或许马上就要心愿成真了,萧凤卿与太子都知悉了孟氏的真正死因,晏皇后眼下又被建文帝束之高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能一举歼灭他们的时机了。 “说起那个死太监,还得多亏王爷把您救了出来,王爷近来可越发像样了。”绿荞用勺子舀出另一碗满满当当的鸡汤:“您不如也把它送去慰劳慰劳王爷?” 绿荞之前的确很讨厌萧凤卿,可桂嬷嬷有句话没说错,无论萧凤卿和晏凌怎么样,无论萧凤卿又对晏凌做过何事,他们始终是两口子,分不离的。 既然是两夫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好坏都息息相关,何不同舟共济? “呵,他这收买人心的本事还挺不赖的。”晏凌挑挑眉:“行吧,我稍后就去。” 绿荞给晏凌捏肩捶背:“奴婢可没被收买,这还不是为您打算?” 晏凌笑着避开绿荞:“吃东西的时候别献殷勤,不怕我呛着?” 这头氛围温馨轻快,洗砚堂的气氛却紧绷至极,甚至算得上一触即发。 萧凤卿冷睇着面前的黑影:“谁让你来的?” 第183章 抱着她,想过你惨死的父母吗? 此时此刻的洗砚堂,鸦雀无声。 “谁让你回骊京的?”萧凤卿冷然盯视着不远处的黑影,目光如冰:“本王不是一早就交代过你,一旦从奉城离开就直接赶赴辽城吗?” 丁鹏转过身,大半年不见,他鬓边又添白发。 左手的袖管空空如也,鹰钩鼻,腰间系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刀,这形象…… 萧凤卿眼皮一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晏凌。 丁鹏上前两步,面色冷淡,沙哑开口:“属下本来是要径直去往辽城的,走到半途中,忽然想起自己有一物应当交还给少主,所以临时改道折返了骊京。” 说着,丁鹏将腰间那把长刀解下,轻轻放在萧凤卿的书桌上,但他的表情却透着沉重肃穆。 萧凤卿垂眼,近三尺的长刀金丝缠柄,虽然没出鞘,可那股浸润过无数鲜血的杀戮之气,令空气都几近为之颤栗。 “诛邪,止戈,是老王爷的毕生所愿,老王爷最擅双刀,属下当年亲手打造了这一对双刀,可惜老王爷还没真正用上‘诛邪’就与世长辞了。”丁鹏的语气平铺直叙,眼睛却仿佛能看进萧凤卿的心:“少主大业将成,这把‘止戈’想来是能用上了,至于‘诛邪’也该用在最该用的人身上,这亦是老王爷在天之灵最想看到的,少主应当不会叫老王爷失望。” 萧凤卿的眼皮再度一跳,淡定的神情滞了滞。 他沉默不语,伸手去够那把长刀,然而不知怎么了,他不敢拿起它,指尖碰上刀鞘不禁失了力,心口都不自觉一缩。 这是他生父用过的刀,他仿佛能感触到萧胤留在上面的温度,那凝固不化的血痂或许还有萧胤的血。 丁鹏将萧凤卿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他面无表情道:“少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属下悉心教导了晏凌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她给您做王妃甚至一国之母的。” 萧凤卿眸光微沉:“你也不希望我放过晏凌?” 丁鹏声色漠然:“少主说笑了,如果属下早知您会爱上晏凌,在杭州的时候,属下就已经把她杀了,谈何放过?不瞒少主,属下很后悔把她交给你。” 萧凤卿听着丁鹏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晏凌对他这个师父毫无保留的信服推崇,她视丁鹏为亲人,可她的一腔热忱从未被丁鹏珍视过。 思及此,萧凤卿的心就像被什么箍住了,泛起一圈圈密密麻麻的痛。 丁鹏挑眉看着萧凤卿,昏暗灯火下,他双眼亮的惊人,一瞬不瞬地逼视着讳莫如深的萧凤卿:“当初是少主主动要求属下把晏凌交给您,您说有更好的办法使她生不如死,可事到如今,少主自己却不舍得杀她了?”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质问我为何不杀晏凌,这便是你赶来骊京的真实目的吧?假若本王真不愿意杀晏凌,你怎么打算?” “那么……末将只能出手替少主代劳了。”丁鹏的眸色一点一点变得坚定冷冽:“少主,儿女情长者是成不了大事的,况且,她还是晏云裳的女儿,你们就更不可能结有善果了。少主,当您抱着晏凌卿卿我我的时候,心中可曾想过您惨死的父母半分?扪心自问,您无愧吗?” 第184章 晏凌必须死 丁鹏的回答一板一眼,还生硬地换了自称。 萧凤卿油然而生的怒火陡然被丁鹏的诘问浇灭了,他觉得四肢百骸都是冷嗖嗖的。 难以言喻的羞耻与愧疚没顶而来,让他一颗心忽冷忽热,萧凤卿垂下眼睫,微弱的烛光扑在他漆黑的睫毛上,将他深邃眸底衬得如同一汪静止不动的潭水,波光凉幽幽的。 “少主,您出生那日是王妃死去之时,她与温夫人同时服了催产药生下您,之后……”即便时隔多年,提到因饱受凌辱而死的镇北王妃,丁鹏仍旧难以启齿,半晌,他嗓音嘶哑:“您要放过晏凌,是被那点风花雪月迷了神智,更重要的原因是您未能真正亲历北境那场从天而降的屠戮,您也未曾亲眼目睹过老王爷跟王妃是如何带着毁天灭地的仇恨及不甘冤死的,您根本不能谅解我们这些幸存者……” “够了。”萧凤卿冷声截断丁鹏的余音,他抬眸直视着丁鹏:“你以为激将法对本王管用吗?” “是否管用,末将不知道,末将只是在陈述事实。”丁鹏笑容古怪:“少主如果能过自己心里那一关,末将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当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否则何至于纠结。 他也不能像反驳沈淑妃那样反驳丁鹏,因为他没有底气,因为丁鹏是真真正正经历过那一场场血洗。 萧凤卿深深看了一眼丁鹏:“晏凌还不知晓你的身份,她在本王跟前每次提到你都很自豪,她当你是半个父亲,对你敬爱有加。” 丁鹏冷硬的面色有片刻恍惚,他想起了昔年那个眼神清澈又坚毅的小女孩,想起了他们共度的八年时光。 然而,动容也只有刹那,丁鹏眼中的冷色重新凝聚汹涌起来:“少主,晏凌必须死,这不仅是末将的期盼,也是所有侥幸活下来的北境人的共同心愿,您莫因小失大。” “晏云裳和朱桓当年决意屠戮北境的时候,他们何曾对无辜者心软过?当他们的走狗鹰犬对老弱妇孺举起屠刀的时候,何曾有半分犹疑?” 丁鹏面容冷酷:“末将承老王爷的遗愿,历经千辛万苦把您送到沈家,又把晏凌送到了您眼皮底下,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为了‘复仇’!可少主您呢?您被男女之情蒙蔽眼睛,忘却了自己肩上背负的责任,更忘记了晏凌的父母是如何将您的父母一步步逼上绝路的!” “本王并没有忘记。”萧凤卿倏然攥断了手中的狼毫笔,隐忍着突如其来的情绪:“这么多年,本王处心积虑、伏低做小为自己赢得片刻喘息的机会,全是为了北境的血海深仇。” “丁鹏,本王敬你对父王忠心耿耿,可你也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萧凤卿冷然抬眼,桃花眼墨色涌动,寒声道:“本王该做什么、要怎么做,那是本王的事,你若处处掣肘本王,本王与提线木偶有何区别?” 丁鹏被萧凤卿身上的怒意惊了几息,但很快又冷笑道:“原来淑妃娘娘没说错。” 萧凤卿锋锐的眸子顿时锁定了丁鹏:“是母妃叫你来的?” “母妃授意唐铎引着太子找寻孟氏的死因,又把你千里迢迢地召回了骊京当说客。”萧凤卿怅然叹息:“本王低估了她的恨意。” “淑妃娘娘用心良苦,害怕她的话您根本听不进去,所以便唤了末将回京。”丁鹏讽刺地扯扯唇:“少主也不必怪责淑妃娘娘,就算没有淑妃娘娘的授命,末将假如得知您的现状,仍然会义不容辞地赶过来。不过如今一看,少主是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诫了,但也没关系,少主听不进,不表示旁人就会知情识趣地闭嘴。” 萧凤卿似笑非笑:“本王从小就不爱听威胁。” “末将并不是在威胁少主。”丁鹏用最平静的语气剖析最残酷的事实:“除非晏凌不是他们的女儿,不然老王爷夫妻在天之灵不会原谅您,枉死的万千北境将士更不可能原谅您!” “少主,”丁鹏说了最诛心的话:“末将不希望您从北境的主宰者变成遗臭万年的罪人。”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同时,萧凤卿手中断裂的笔杆就碎成了尖锐的木片朝丁鹏激射而去。 第185章 你望着我的眼光好奇怪 丁鹏却纹丝不动地站着,冷峻的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决绝,俨然是愿打愿挨的架势。 见状,萧凤卿眉眼一厉,猛然以掌风击落了那些足以致命的木刺。 “多日不见,你竟也学得那些酸儒用死谏了。” 丁鹏面容冷肃:“倘若能用末将的性命使少主回心转意,又有何不可?” 话音刚落,门口倏然传来了白枫刻意扬高的声音:“王妃好!” 萧凤卿瞳孔骤缩,完全没想到晏凌会过来。 丁鹏的面上也闪过了一抹惊愕。 萧凤卿当机立断地起身疾步走向门口,忽而转身瞥着丁鹏,无论是表情亦或语气都含着不容置喙的警告:“本王回来以后,不想还看到你在这儿。” …… 晏凌来洗砚堂的次数并不多,因此白枫对她出乎寻常的热情倒也不显得有异。 “你家王爷呢?” 白枫看一眼晏凌手中的食盒,笑道:“王爷在书房,属下这就去请王爷过来。” “不必了,”晏凌拍拍还热着的食盒:“我去送过这东西就走,用不着麻烦。” 眼见晏凌迈步走向书房,白枫不假思索地挡住了她,讪讪道:“属下还是去叫王爷吧,王爷之前吩咐过,如果王妃来了洗砚堂,一定得第一时间禀报给他。” 晏凌盯着白枫闪烁不定的双眸看了一会儿,忽地轻笑一声:“行,我不去就是了,你紧张什么?” 晏凌是萧凤卿的王妃,书房虽然是极私密的地点,但晏凌要进他的书房其实也无可厚非。 白枫害怕晏凌瞧出端倪,忙道:“属下没有紧张,属下是担心挨骂。” 晏凌好脾气地笑笑:“那我也不为难你了,你去书房通传,我等着便是。” 顿了顿,她又歪头打趣:“莫非王爷的书房这当口正在会‘娇客’?” 白枫的反应更激动了:“王妃误会了,咱们家王爷如今心心念念的可全是您!” 晏凌笑意更深了,而今心心念念的全是她,那说明曾经不是。 他曾经一心挂念的是谁? 温月吟? 晏凌无趣地挑挑眉,不觉得自己套话的技术多高超,她坐回官帽椅等着萧凤卿。 须臾,萧凤卿仍没过来。 晏凌失了耐心,索性径自往书房去了。 其实放在以往,她不会做这种事。 可今夜不知怎么了,她直觉萧凤卿的书房有猫腻,而且是关乎她的猫腻。 白枫也没料到晏凌会找到书房,他方才靠近书房就立马意识到了里头涌动的杀气,所以没敢立即开口,结果这一犹豫,晏凌就来了。 情急之下,白枫慌忙出声:“王妃好!” 这欲盖弥彰的行径让晏凌心中越发警惕,她径直绕过白枫走到书房前,探手到一半,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萧凤卿站在门前,长身玉立。 他身形修长高大,挡在门边遮住了晏凌的视线。 晏凌兴味转眸,眸光耐人寻味地越过他肩膀,缓慢地逡巡四面:“王爷这么久没出现,是因为书房里有什么重要的人吗?” 萧凤卿垂眸注视着晏凌,她试探的意味显而易见,昏暗的灯火将她颊边鸦发氤氲成棕色,她眼中的光亮清透湛然。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腮帮子,神色如常:“在见晏皇后宫里的一个暗桩,他人刚走。” 说着,他徐徐让开了自己的身体,将房内的情形敞开给晏凌看,似是示意她入内。 晏凌点点头,她再次瞥向萧凤卿的书房,房中灯火阑珊,静悄悄的,并无异样。 她目光飘忽,脚步不动,只是把食盒递给萧凤卿:“小厨房刚熬好的人参鸡汤。” 萧凤卿顺手接过,本来想调侃晏凌几句,可话到嘴边,脑中却浮光掠影地闪过丁鹏那些话。 他略略抬眼,黛蓝色的夜幕群星闪耀,很美的景象,他却突然手足冰凉,喉口发堵。 儿时听过宫里的嬷嬷说故事,人死了以后就会化身成天上的繁星,守候着自己的亲人。 他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且铭记于心,可眼下,他竟真的疑心自己的父母是否就在天上冷眼俯视着他们。 那一刹那,就连刚刚触摸过晏凌的手都变得几不可见地颤抖。 晏凌狐疑地打量着萧凤卿,看不懂他深晦的眼神,他莫测的眸色仿若蛛丝,几欲将她拽进深不见底的悬崖,随时叫她粉身碎骨。 “这是怎么了?你望着我的眼光好奇怪。” 晏凌故作轻松,学着方才萧凤卿的样子去掐他腮帮子,熟料,萧凤卿本能地躲开了。 第186章 他恨她? 与此同时,晏凌也终于捕捉到了萧凤卿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她愣住了,手也僵在半空。 该如何形容萧凤卿那瞬间的眼神? 不像憎恶,透着凉薄的疏离,甚至带着恨意! 就仿佛,她是什么让他避之不及的脏东西。 萧凤卿也顷刻之间察觉到了自己有多失态,可越描越黑,他定定神,勉强弯起唇:“是不是突然发现了你夫君我的优秀,所以就迫不及待想吃豆腐?” 晏凌淡然自若地收回手,她脸色安然,静静看着萧凤卿,凝眸半晌,要笑不笑:“你这豆腐,我还是不吃了,免得被你的眼神捅成马蜂窝,行了,记得喝鸡汤。” 言罢,她敛眸,转身出了院子。 廊檐的风灯随风旋转,落在她背上的灯影朦朦胧胧,勾出一层微薄的光,许是觉着冷,他看到她用手搓了搓自己的双臂,她越走越快,压裙的噤步发出环佩伶仃的声音。 萧凤卿静默片刻,没追上去。 白枫面露怯色,往书房小心翼翼地瞄了眼。 “王爷,是属下没及时通知你。” 萧凤卿沉默,再度回到了书房。 里间空无一人,窗口洞开。 冷嗖嗖的寒风卷起帷幔,依稀可见书桌上那把名为“止戈”的长刀,它通体幽黑,跟灵牌的颜色相差无几。 萧凤卿握着食盒的手指不知不觉收紧。 雕工精美的提手被他内力震出了条条罅隙。 一如他同晏凌支离破碎的命运。 …… 晏凌跑出洗砚堂便减缓了步速。 冬风袭面,混沌的头脑即刻清明不少。 回想适才萧凤卿眼中出于本能的冰冷厌弃,晏凌依然无所适从,她曾经不在乎萧凤卿用什么眼光看待她,然而现今,她觉得难过。 萧凤卿不对劲,而且这不对劲还与她有关。 过往点滴都在脑中循环浮现,晏凌有种很强烈的预感,萧凤卿当初费尽心机地接近她,除了她背后的卫国公府,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萧凤卿对国公府的倚重不似作伪,但她身为晏衡的女儿,他缘何待她不善? 相识大半年,晏凌到现在都看不透萧凤卿。 她不傻,萧凤卿喜欢她不假,可很多时候,萧凤卿的感情就像重重迷雾后的一株昙花,她根本无法触及他的真心。 快走近浮梦园时,晏凌的余光蓦地扫见一抹熟悉的人影,她心念电转,顿下了步子。 赤鹄是不经意路过浮梦园的,自打那两个西秦密探找过他,他最近便心事重重,连最爱去的秦楼楚馆都没兴趣了,整日神不守舍,直至晏凌走过来才发现。 “王妃。”赤鹄毕恭毕敬地行礼。 晏凌的眸光流连过他的面容,心里盘算着怎么套话,毕竟赤鹄比白枫精明多了。 “我都听王爷讲了,我进东厂那些日子,全靠你传递了不少消息去辽城。” 赤鹄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分内之责。” 晏凌淡笑:“话不能这么说,你们是王爷的暗卫,其实没必要非得保护我的,我这也是沾了王爷的光。对了,”她话锋一转:“这次王爷归京,怎么不见仲雷两兄妹?他们是随王爷一起去的辽城,为何没一块儿回来?” 闻言,赤鹄多看了一眼晏凌,暗生戒心,面上却不露痕迹,笑道:“潭州百废待兴,大概是王爷留他们在辽城或者潭州办事吧,属下也不太清楚。” 晏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赤鹄见晏凌反应平淡,一时也摸不准她心思,只能恭声告退。 冷风瑟瑟,晏凌立在花丛边,忆起仲雷两兄妹屡次对自己的不敬,断定他们消失的原因并不简单。 晏凌蓦然想到那次在马车上萧凤卿失控的情景,她当时不明白,可如今后知后觉,萧凤卿那晚对她产生的情绪波动,同样分外诡异。 彼时,他是真的恨不得毁掉她。 晏凌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恨她? 第187章 她瘦了 萧凤卿为什么对自己抱有那么大的恨意? 直至冬至,晏凌都没想明白这问题。 为了找到答案,晏凌甚至回过卫国公府试探晏衡。 她在杭州长大,先前跟萧凤卿并无瓜葛,萧凤卿如果恨她,很有可能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所以那次听见她说的那句“父债不该子还”,他的反应才会那么激动。 然而,晏凌失望了。 从晏衡的只言片语中,她没发现任何端倪。 按照晏衡的为人,他也不可能和萧凤卿或者沈淑妃结怨。 晏凌感觉自己正被迷城里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急切地想寻找出口,可惜不得其法。 绿荞与晏凌是喝桂嬷嬷的奶水一起长大的,看到晏凌经常坐着发呆,她以为晏凌是在担心沈若蝶的事,遂温言安慰:“王妃,沈侧妃那边,王爷已经替您解决了。” 晏凌听若不闻,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 绿荞轻轻推了一把晏凌:“王妃?” 晏凌猝然回神,茫然地看向绿荞:“嗯?” “奴婢说,沈侧妃的事情您不要担心。” 绿荞担忧地观察着晏凌的神情:“您这些天是怎么了?为何总心不在焉?” 晏凌恍惚了一下:“没什么事。” 萧凤卿约摸是拿沈若蝶假孕的把柄和沈家二房达成了什么协议,沈廷轩答应不再追究沈若蝶之死,他又伪造了一些假的证据与人证把晏凌摘了出来,东厂也再没有任何行动,建文帝眼下自身难保,哪里还有精力盯着晏凌不放。 至于坊间流传盛广的那些流言蜚语,萧凤卿也想法子压住了,风波看似平息,可晏凌隐隐约约觉得,还有更大的风浪在前头等着她。 晏凌的目光不经意投向了梳妆台的第三层,她把那块调动前朝暗卫的令牌藏在了里面。 想到密封在令牌内的东西,晏凌突发奇想,难道萧凤卿恨她是前朝皇室? 念头闪过,晏凌马上打消了自己的猜测。 且不提萧凤卿是否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就算他知道,他也不可能同前朝有什么关系。 紫苎欢欢喜喜地跑进了屋里贴窗花:“王妃,明日就要冬至了,咱们打算一会儿去厨下包饺子,您要来吗?大家热热闹闹的才好玩。” 绿荞有意缓和晏凌紧绷的心绪,连忙笑着接腔:“王妃,咱们也好久没一起包饺子了。” 以前在杭州,虽然寄住在张家,但其实,每年的冬至除夕,晏凌还是和桂嬷嬷母女过比较自在。 晏凌笑笑:“好啊,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 晏凌不擅长女红,厨艺却能拿得出手。 绿荞等人把需要用的食材逐一准备好,晏凌率先挽起袖子开始和面。 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和面的功夫做得比绿荞还好,绿萝赞叹:“王妃您真是能干,和面挺难的。” 紫苎也道:“熟能生巧嘛,王妃肯定经常做。” 话落,紫苎懊恼地闭上嘴,她偷偷打量晏凌,生怕自己惹了晏凌不痛快。 晏凌倒是坦荡:“嗯,吃不惯张府的膳食,我就自己学了做菜,你不必忌讳,这是事实,没什么好回避的。” 听到这话,绿萝不由得暗暗瞪了紫苎一眼。 晏凌自幼寄人篱下,事事需要亲力亲为,当然与一般的千金不同。 萧凤卿进门时,恰好听到这段对话。 他立定门口,不错眼地瞥向晏凌。 她穿着喜欢的青色衣裙,眉眼如画,气质淡静,就像一棵清华如水的佳木。 这段时间,他们都没怎么碰面。 似乎从丁鹏现身的那天晚上起,他们之间就有了很微妙的变化,比起曾经,疏离了很多。 他好几天都没去过浮梦园了,旁人眼中,必定是觉得他在忙,可晏凌不会作此感想。 萧凤卿本来面对不了晏凌,但连续几日没见,心里尽管存着异样的心思也仍旧想念得紧,听下人说晏凌在小厨房,他就赶了过来。 乍见她,萧凤卿不觉有些恍神。 瘦了…… 将她从诏狱救出来,已经有段日子了,也吩咐过府医给她好生调养,怎么这人越来越瘦? 第188章 我最恨背叛与欺骗 萧凤卿闲庭信步地走进了厨房。 “见过王爷!”紫藤行礼,其他人也忙噤了声。 晏凌闻声回眸,面色很淡:“你怎么来了?” “你在包饺子?”萧凤卿阔步而行,眸光逡巡过四个婢女:“不是有丫鬟吗?哪里用得着你自己动手?她们若服侍的不尽心,换人便是。” 紫苎面露惶恐,低着头不敢出声。 晏凌却不以为然:“她们是我的人,这里是浮梦园,王爷的手伸得太长了。” 萧凤卿从善如流:“浮梦园不也是我的家?” 晏凌嗤之以鼻。 紫藤又行了一礼,随后轻步退下。 绿荞看一眼平静的晏凌,也学着紫藤告退。 小厨房只剩下了晏凌与萧凤卿,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单调的筷子搅拌馅料的声音枯燥重复。 晏凌垂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瓷碗,拌馅的动作飞快,完全当萧凤卿不存在。 萧凤卿也不介意晏凌的忽视,他似觉得新奇,抱臂在厨房走来走去,这儿摸摸那儿碰碰,搞得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甚至中间还碎了个碗。 晏凌莫名心浮气躁,她把筷子一摔,冷眼盯着萧凤卿:“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萧凤卿笑眯眯地摇头:“我不滚,我要等着吃阿凌包的饺子。” 晏凌冷笑:“王府后院养的那几条大狗,它们的口粮你可以试试。” “阿凌,咱们淡了,也就几天没培养感情,你现在居然都舍得让我去吃狗食了,我听了极难过。”萧凤卿缓步走近晏凌,倾身,桃花眼晶亮:“我最近事情太多冷落了阿凌,是我不好,这不就前来向你赔罪了。” 他双手撑着灶台,不偏不倚地把晏凌圈进了怀内,说话时声色带笑,胸腔的震荡透过衣料清晰附着上晏凌的后背。 晏凌反感地挪开身体,眼见萧凤卿不撒手,她突然提起菜刀朝他的手丢过去,显然是动了真怒,再没了之前试探虚实的耐心。 萧凤卿眼疾手快地避开,晏凌趁机从他胸前矮身滑出,眸色清凌凌地望着他:“好玩吗?” “肯定不好玩!”萧凤卿故意曲解晏凌的诘问:“我的手都快被你当成猪蹄剁掉了,谁还能说好玩?” 晏凌面沉如水地放下袖子,她凝视着萧凤卿,目不转睛,表情有着近似冷酷的淡定:“日日夜夜和自己的仇人同床共枕、虚与委蛇,好玩吗?” 萧凤卿立时一愣。 若非萧凤卿笃定晏凌绝不可能知晓真相,他几乎都快露出破绽了,即便如此,听着晏凌煞有其事的探询,他依然心脏砰砰直跳。 “阿凌,咱两几天没见,你的想象力越发丰富了。”萧凤卿神色如常,嘴角勾着笑,眼神里满是纵容:“你说我们是冤家,我倒也认了,可仇人这一词又是谈何说起的?不若劳烦你纡尊降贵解释解释,我们有什么仇恨?” 晏凌微微眯着眼,语气生冷:“这也是我想请你赐教的地方。萧凤卿,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别有所图是为了卫国公府,可近来我仔细想了想,你当初那套说辞事实上并不能站稳脚。” “还有你对我的态度……”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打断晏凌:“我待你还不够好?如果你是指你送鸡汤那晚的事,这有什么大不了,我承认我当时对你冷了点,你穿的少,我也没体贴地帮你披衣裳送你回去。不过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舒坦,男人就不能有?你不能因为我一晚上的疏忽就把我先前对你的好全抹杀了,这不公平。” 晏凌险些被萧凤卿气笑了,她意识到自己又被萧凤卿带歪了思路,立刻抿紧唇:“我知道你脸皮多厚,你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我也领教了很多次,以往得过且过,但今天你别想糊弄我。”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像凝固的水泥。 “萧凤卿,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两样东西,一为背叛,二为欺骗。” “我今日给了你机会坦诚相待,你要是还不肯说实话,将来我不会原谅你。” 第189章 国公爷承认自己偏心了? 晏凌站在萧凤卿一丈开外的地方,其实很近,他两三个大步就能靠近她,无形中却有一条看不到的鸿沟阻隔了他们。 温暄灿烂的日光透过窗格倾洒在晏凌身上,她秾丽又清静的眉目笼在光晕中,泛着冷意。 那束阳光亦将世界分成了光影对立的两面,萧凤卿负手立于暗处,眼里翻腾的幽光映着冬阳,折射出一种剔透的寒芒。 鬼使神差的,他开始权衡晏凌的提议。 坦白亦或继续隐瞒,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晏凌迟早都会发现真相,他们和平相处的日子没多少了,届时,他精心编造的所有谎言会如同海啸将粉饰过的全部假象皆侵袭得分崩离析。 从始至终,他都没奢求过晏凌的原谅。 他是否于此时和盘托出,对结果并无影响。 大概是上天注定,就在萧凤卿进退两难之际,白枫猛然跑进了小厨房。 他也无心辨别这凝重的氛围,眼睛看着萧凤卿,话却是说给晏凌听的。 “晏家二小姐被东厂带走了!” …… 晏瑶平时在骊京一向喜欢仗义执言,为此,她没少跟东厂呛声,估摸着朱桓是给晏衡面子,所以每次都没动真格。 今次不一样,因为晏瑶当众“编排”了晏皇后。 事情与晏凌还有点微末联系,坊间的说书人含沙射影地讽刺晏凌杀了沈若蝶却不担责,晏瑶觉得说书人无的放矢,双方争执不休下,晏瑶嘴快说了一句“皇后娘娘在后宫杀的妃嫔皇子还少?”,好死不死,朱桓彼时就在酒楼。 后续可想而知,晏瑶当即便被朱桓下令收押,就连沈之沛出面都不管用,只好回晏家求助。 萧凤卿闻讯便陪着晏凌回到了卫国公府。 大厅里,晏衡坐立不安。 看到并肩而来的萧凤卿夫妻,晏衡重重叹了口气:“还惊动你们了?” 说着,晏衡上上下下扫视了萧凤卿一圈。 萧凤卿对晏衡的不满心知肚明,这是怪他先前没保护好晏凌,害她进东厂吃苦受罪。 “父亲,您不要着急,我们一起想想法子。”晏凌安慰晏衡:“沈世子入宫去找父皇了,王爷也会出力的。” 晏衡皱了眉,提到晏瑶,他脸色微沉:“这丫头,我千叮万嘱让她别乱跑,她就是不肯听我的话,成天跟着沈之沛不务正业!现在闹出了祸事,又要怎么收场?!东厂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朱桓更不是好相与的!” 晏凌眉尖微蹙,她睨向萧凤卿。 萧凤卿眼波一动,温声宽慰晏衡:“岳父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会把晏瑶平平安安带出来,说来这事都怪我表兄,若非他把晏瑶纵得无法无天,又陪着晏瑶胡闹,晏瑶也不会出事。” 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一道冷厉的女声蓦然自平地响起:“何止是沈世子有错,我看晏凌才是罪魁祸首。” 众人循声望去,慕容妤在朱嬷嬷的搀扶下慢步走进来,等跨过门槛,她的步速立马快了。 “如果我的瑶瑶不是为了帮晏凌出头,朱桓也不会逮到把柄借题发挥,国公爷,你方才埋怨瑶瑶不懂事,那晏凌呢?是她杀了沈若蝶,也是她知法犯法,为什么如今她好端端的,瑶瑶却进了东厂?” 这接二连三抛来的质问劈头盖脸砸下来,一个比一个犀利,晏衡看了眼面色淡淡的晏凌,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知道你关心则乱,可瑶瑶被朱桓针对怎么能怪阿凌?” 慕容妤讽笑:“国公爷刚刚还说瑶瑶出事是自找的,一旦妾身牵扯上晏凌,你就改口称朱桓故意拿她做筏子。这么说,国公爷是承认自己刚才偏心了?” 第190章 生平挨的第一个巴掌 晏衡哑口无言,他并没有这样想。 可夫妻多年,他深知慕容妤的性情,自打女儿晏瑄死了以后,她的性格就尤为敏感尖锐。 晏衡不欲再刺激慕容妤,又唯恐慕容妤找上晏凌的麻烦,只能岔开话题:“我已经托同僚帮忙了,宁王也不会坐视不理,瑶瑶定能平安无事。” 慕容妤不依不饶:“把戏不能久玩,宁王怎么救出晏凌的,大家心如明镜,难道朱桓这次还会买账?到底是隔了好几层,倘若那朱桓提出什么严苛的要求才愿意交换瑶瑶,焉知宁王会不会尽心营救?” 晏衡脸色微变:“你这分明是以己度人!” “难不成宁王还能真的许诺不惜一切代价救出瑶瑶?”慕容妤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是老爷太轻信他人了。” 萧凤卿自觉十分尴尬,对慕容妤也无语至极。 依他的性子,当下走人都是客气的。 但顾及到晏凌的颜面,萧凤卿只是走到了一旁百无聊赖地欣赏盆景。 晏凌不忍晏衡被慕容妤当众下面子,眼看着晏衡和慕容妤越吵越激烈,她斟酌片刻,试图帮晏衡解围:“母亲,父亲绝不会让晏瑶受到伤害的……” “啪——” 话还没说完,情绪正当激动的慕容妤顿了顿,辨别出晏凌所处的方位,她突然抬手一巴掌扇向晏凌。 清脆的耳光声像火星在空气中陡然炸裂。 在场者都静了一瞬,没料到惯常优雅示人的慕容妤会猝不及防地动手。 萧凤卿最先醒悟过来,箭步冲到了晏凌身边,先低眸检视晏凌面颊的红痕,尔后,一把将她拽到自己的身后,眸光冰冷地扫向慕容妤。 “慕容妤,你凭什么打她?本王要你马上向她道歉!” 晏衡也怒了:“慕容妤,你疯了不成?” 晏凌呆呆地捂着脸,从小到大,没人打过她。 她是学武之人,对突发事故的反应比别人更灵敏,是以慕容妤那一耳光甩来时,她本能地后退了,慕容妤的指甲尖堪堪擦过她脸庞。 倒也不算痛,可人却是真真切切蒙了。 也不知为何,她心里特别难受。 明明打她的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慕容妤,但她就是难过极了。 慕容妤亦是愣了刹那,她从没打过人。 晏瑶是她的掌中娇,她疼宠都来不及,哪里会打她,就算晏瑶不听话,她都不舍得动晏瑶一根头发,其他人更是不可能了。 她看不见晏凌,然而她能想象到晏凌此时的难堪和委屈。 无端的,那一幕幕脑海中凭空浮现的画面令慕容妤情不自禁地头皮发紧,心情复杂得无以复加,随即一丝丝类似于懊悔的情绪争先恐后地跃出心潮。 慕容妤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又觉大脑空白,正迟疑着,萧凤卿和晏衡暴怒的声音就接连钻进耳廓。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已至中年又把丧女之痛迁怒给晏凌的慕容妤愈是这般。 这两个男人的维护反倒更让慕容妤认为自己打晏凌的举动理直气壮。 “道歉?”慕容妤讥诮地笑:“自从这个灾星来到国公府,惹出了多少祸?真真是家门不幸!我的大女儿被她娘害死,现在她又来害我小女儿,我不打她打谁呢?” 慕容妤说着难听的话,衣袖下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你简直不可理喻,为什么把这些莫须有的罪过都推到阿凌头上?”晏衡怒不可遏:“你别把我对你的容忍当成你无理取闹的底气!快给阿凌道歉!” 慕容妤反唇相讥:“如果我不呢?你要为了她休了我?” “那本王也没必要救晏瑶了。”萧凤卿冷声道:“本王从不信以德报怨那一套,你既然想求人,就得拿出求人的态度,阿凌并不欠你。” 慕容妤怔住了,须弥,她转向晏衡:“这便是你的好女婿,拿着我女儿的性命威胁我!” 晏衡沉眸:“宁王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是该先给阿凌道歉。” “够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晏凌倏然开了口,她神情寡淡,声线亦四平八稳:“是我今天不该来国公府,你们用不着再争了,毕竟,我只是个外人。” 言罢,晏凌匆匆对晏衡行了一礼,不等晏衡挽留就径自离开了。 第191章 为什么我没有娘? “阿凌,你要是气不过,我再陪你进去。” 萧凤卿在国公府大门前追上晏凌,他拉着她手,紧紧攥着,似乎是怕她一眨眼就不见了。 晏凌面色如常地摇摇头:“不了,她本来就不喜欢看到我,我何必让父亲为难呢?” 萧凤卿沉默一瞬,扣着晏凌的手指往马车走。 “你若是真不开心,那我就不救晏瑶了。” 晏凌失笑,低声嘟囔:“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幸亏你还没到那个位置,不然臣民可惨了。” 萧凤卿心知晏凌意有所指,从善如流道:“手握大权不就是为了任性妄为?我没开玩笑。” “救她吧,东厂我也待过,我尚且承受不住,她娇滴滴的,更加要吃苦头了。”晏凌抿抿唇,犹疑:“不过我担心朱桓会狮子大开口,你怕是不好交涉。” 萧凤卿垂眸瞅着晏凌愁眉不展的模样,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挺感激晏瑶出事的,正因这措手不及的意外,晏凌没再追究小厨房那话题。 “不管他想要什么,我都能尽量和他谈条件。” 萧凤卿送晏凌上了马车,马车内正熏着香笼,时间久了,浓郁的暖香让人倦意惺忪,他心头忽动,看了眼晏凌,终究把车帘卷了上去。 晏凌忧心忡忡地坐在小佛桌边,眉宇抑郁。 萧凤卿从几案的抽屉拿了一管药膏。 “阿凌,转过来,我给你上药。” 晏凌一声不吭。 “本来长得就不咋地还不肯搽药,你可别毁容了哈,否则我不要你了。” 晏凌依然充耳不闻。 萧凤卿越性儿扳过她肩膀,映入眼帘的却是晏凌微红的眼眶,眼角坠着一颗晶莹泪珠,他一愣,瞬间被蛰了一下。 大概是异于常人的生长环境,晏凌不爱哭。 小的时候就算受了委屈实在想哭,也会偷偷躲在被子里流泪,大了以后,眼泪和她就更绝缘了,她不认为哭能解决问题,只有弱者才会企图用泪水博得旁人的同情。 “真奇怪,慕容妤并非我生母,也不是多疼惜我的长辈,可被她打骂,我这心里……”晏凌眨眨眼,又一粒透明的泪珠滚出眼角,她忽然落寞地抬手捂着胸口:“又疼又酸。” 萧凤卿只见晏凌哭过两次,就是上回在马车他险些伤害了她,还有一次是替他刮骨。 除此之外,她大多时候要么是笑着的,要么是冷冷的。 这是他第三次看她哭了。 一次比一次叫他难受。 萧凤卿深深呼吸,把晏凌搂进怀中。 “慕容妤她不值得你如此。”好半晌,萧凤卿才轻声吐露了这么一句话:“你不欠她。” 晏凌并非晏衡与苏眠的女儿,慕容妤的仇恨的确跟她无关,今天所遭受的是无妄之灾。 晏凌没深想,喃喃道:“如果我的娘还活着,她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慕容妤打,没娘的孩子连根草都不如,此前真不曾有哪一刻如今日这般让我感受鲜明。” “儿时,我非常羡慕那些有娘的孩子,他们中有谁一旦被欺负了,只要回家告状,他们的娘便会拎着擀面棍出来狠狠揍人,就跟老母鸡护崽似的,大家都觉得那场景好笑,我却看得挪不开眼。” 晏凌疲惫地靠在萧凤卿怀内,闭着眼,吸吸鼻子,怅然道:“萧凤卿,天底下那么多孩子,他们都有娘,为什么就我没有?我做错了什么?连你这种黑莲花都有娘。” 萧凤卿瞬间脸黑:“……” 为什么最后一句话让他很想把她丢出去? 他哪儿来的娘? 他亲娘亲爹早被她爹娘给害得尸骨无存了。 本来还很心疼她的,结果她一开口,就有令他咬牙切齿的本事。 第192章 生一窝狗崽子 晏凌对萧凤卿起伏不定的心绪一无所察,自顾自道:“我要有娘就好了,哪怕一天,真想尝尝被娘亲疼爱的滋味儿。” 萧凤卿骤然语塞,就晏云裳那性子,恐怕根本就不会管晏凌的死活,有她还不如没她。 “行了行了,不就一个娘吗?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萧凤卿动作粗鲁地擦掉晏凌面庞上的泪,承接她眼泪的掌心瞬时变得灼热无比,他定神,语气不太温柔:“以后你自己也有机会当娘,将来你善待你的子女就行了,缺什么便补什么,多多益善,生一窝狗崽子给你过够当娘的瘾。” 晏凌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没忍住,破涕为笑,斥责:“有病!” 萧凤卿一看晏凌收了泪意,莫名又不爽起来,他虎着脸,神情不善:“想和谁生小狗崽?” 晏凌鄙视地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嘿,瞧我这暴脾气,晏凌,你过分了啊。”萧凤卿上手就去掐晏凌的腮帮子:“刚才还在我怀里梨花带雨,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晏凌直接扑倒萧凤卿,瞪着他,朝他恶狠狠地呲牙:“我郑重警告你,以后不许你对我动手动脚,不然我把你做成人架子。” 萧凤卿笑意融融地仰视着晏凌,干脆把长腿一伸,顺势把晏凌拢在胸前,他垂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柔声道:“这样多好,开开心心的,别为那些不值当的人事费心思,你只有一个人一颗心,总不能面面俱到地去迎合、讨好世上所有的人。” “我没讨好慕容妤,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自己应该做的。”晏凌闷声道:“总不能她对我不理不睬,我也那样对她,那跟她又有何区别?” 萧凤卿哼笑:“你还道理挺多的,那我呢?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就不投桃报李?” 晏凌不假思索回嘴:“哪儿好?” 萧凤卿实话实说:“我在辽城收到你被关进东厂的消息,连夜快马加鞭从边城赶回来,一路上遭遇了无数生死关,但我霎那都没犹豫过,因为知道你在等着我,所以我宁可披星戴月、冒着刀光剑影都要回京。” “阿凌,你对旁人素来总是好过我的。”说着,萧凤卿的心底还真就涌上几许憋屈:“你扪心自问,我待你也算不薄了,可你从不愿意同我交心,就算我对你不是处处坦诚,至少对你的感情没掺假。” 晏凌默然不语,突然不想再去纠结那些恩怨。 良久,她轻若不闻地自唇瓣吐出了几个字。 萧凤卿没听清,侧耳倾听:“你说什么?” 男人清冽的声音润泽着晏凌的额头,她觉得痒,又眨了眨眼,两排纤长睫毛刷过了萧凤卿的下巴,软软的,像猫的尾巴缓缓撩过。 萧凤卿的心头猛然一颤,不由自主有些情动,低头,正想反客为主地将晏凌摁在自己身下为所欲为,却发现晏凌已经不知不觉睡着了。 女子均匀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喷洒在他颈侧,羽睫上还挂着细碎的泪滴,樱唇微微噘起,平添几分清醒时不曾有的娇憨可爱。 萧凤卿宠溺地笑笑:“小懒猫。” 说完,他自己倒是觉出了些许满足。 晏凌警惕性很高,鲜少有这么在他面前放松的时刻,可能是她内心深处对他已然有了不浅的信赖。 萧凤卿勾唇一笑,随手扯落了窗帘,又扬起了一把香粉洒进香炉。 车内光线昏惑,偶有被车帘一角拂散的阳光飘进来,安神香清心宁神的香气四处弥漫。 马车轻晃,像一艘远海流浪的小帆,晏凌安然枕在萧凤卿胸膛,萧凤卿也渐渐阖上了双眼。 暴风雨随时都会来临,在那之前,他们只是于汪洋大海中一对互相取暖依靠的旅人。 失了来处,不知归途。 有的,仅剩当下。 第193章 孩子……抱错了? 晏凌和萧凤卿相继离开国公府后,晏衡跟慕容妤毫不意外地大吵了一架,晏衡甩袖离去。 朱嬷嬷送面色不虞的慕容妤回了汀兰院。 看着慕容妤一直郁郁寡欢,朱嬷嬷不禁叹气。 “夫人,您别气了,国公爷说的都是气话。” 慕容妤似是心不在焉,直到朱嬷嬷多喊了她两遍,她才幡然回神,一出声,就问了朱嬷嬷始料未及的话。 “我方才打晏凌,是不是真的错了?” 朱嬷嬷一愣:“夫人为何对此事耿耿于怀?” 慕容妤摇头苦笑:“也不晓得怎么了,我打完晏凌之后,总感觉很难释怀,就仿佛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不该做的事。” “这……”朱嬷嬷扯出一抹笑:“兴许是夫人第一次打人的缘故吧。” 慕容妤抿抿唇:“晏凌……当时的神态如何?” 朱嬷嬷回忆须臾,想起晏凌挨打的情景,她也觉着不太舒坦,轻声说:“挺安静的。” 短短四个字,慕容妤的心却没来由揪了揪。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有的孩子明白自己哭了闹了也不会有糖果更不会得到大人的爱怜,因此他们从不哭,即便是被打了也只会选择独自坚强。 “那孩子应该之前从未挨过打。”慕容妤摩挲着自己的右手,手心依然滚烫,如一块烙印。 朱嬷嬷这次难得没有一味偏袒慕容妤,思忖一会儿,她道:“夫人,您害怕二小姐像前头的大小姐那样惨遭不测,情绪难免失控,但是您适才对那孩子确实过激了,不管怎么说,她是无辜的,苏眠做的恶事也不能全算给她。” “这没娘的孩子,心思本就重得很,老奴初识她也不喜欢,总害怕她是第二个苏眠,可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老奴发现她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好许多,性情稳重,不争不抢,亦不是那种心怀叵测之人。” “我虽然眼睛瞎了,心却没瞎。”慕容妤揉了揉眉心,尽管不愿意承认,她还是悉数吐露了心扉:“其实好多次,我都不想对她那么苛刻,她是个好孩子,可惜投错了胎,如果她托生在别人的肚子里,我一定能好好疼她。” 忆起上次晏凌给自己夹的那块豆腐,还有两个人屈指可数却并不惹她厌烦的身体接触,慕容妤的表情倏然柔和:“瑶瑶也喜欢亲近她,所以瑶瑶义不容辞地维护她,我、我都有好几次想和她主动说说话。” “可是……”慕容妤痛苦地蹙紧眉:“为什么她偏偏是苏眠的女儿?我知道自己不该打她,打她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打她?如果有朝一日,我的女儿被人这般苛待,我死都不瞑目啊!” 朱嬷嬷的眼睛微湿,哽咽道:“夫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都得往前看,咱们不要再想了,您也千万别再执着于此,咱们要为活人而活。” “朱嬷嬷,”慕容妤的眼底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她攥紧手指,嘴角噙着刻意弯起的弧度,音量又轻又缓,好像生怕惊扰了谁。 “当年那么混乱,有没有可能……晏凌是我的女儿?” 朱嬷嬷闻言一震。 然而,还不等朱嬷嬷有所回应,慕容妤苦涩笑笑,自嘲:“我真是想瑄儿想疯了,居然幻想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我看不到,难道连你也会认错我的女儿吗?” 朱嬷嬷却半天没答话。 阳光穿过琉璃窗落在朱嬷嬷眼前,她盯着涂着金粉似的的几案,神思不由得恍惚了。 她……有没有可能真的抱错了孩子? 念头掠过脑海,朱嬷嬷犹如置身冰窖。 …… 晏瑶进东厂,心急如焚的不仅国公府,靖远侯府中的某人同样寝食难安。 “祖父,晏瑶细皮嫩肉,怎么禁得起东厂那帮子阉狗的磋磨?”沈之沛站在沈淮跟前,沉声道:“请您帮孙儿救她出来。” 第194章 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沈淮年近花甲,他曾戎马多年,身上仍旧保留着一股子杀伐果决的军人气势,他沉沉盯着沈之沛:“老夫早就告诫过你,既然对那丫头无意,就别纵着她跟在你身后打转以免多生事端,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出了这么大事,你要怎么向晏家交代?” “晏瑶跟着你,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她?”沈淮质问:“你半途溜走是不是又是因为如意坊的那个花魁?” 沈之沛忙移开眼,眸子微闪:“孙儿知错了。” 沈淮愠怒,猛地一拍桌子:“你这不长进的东西,真是气死老夫了!” 沈之沛一改昔日吊儿郎当的形象,冷静做出分析:“祖父,朱桓此举恰恰说明,他是在借着晏瑶冲我们几家发难,我们若是还不采取措施应对,岂不叫那阉贼小瞧了去?” 沈淮沉吟半晌,意有所指道:“且等宁王吧。” 萧凤卿的决定最重要,无论救不救晏瑶,都得保证现有的局势对萧凤卿最有利。 沈之沛得了沈淮模棱两可的答复,反而不着急了,提起的心终于慢慢落定。 晏瑶是晏凌的妹妹,只要晏凌坚持援救晏瑶,萧凤卿肯定唯命是从,谁不知道他是妻奴呢? 许是看出了沈之沛稳操胜券的想法,沈淮眯眸,忽而皱眉:“宁王对那姑娘是认真的?” 沈之沛斟酌着回答,话藏一半露一半:“那谁晓得?他那人比狐狸还狡猾,谁猜的透他?” “哼,少蒙骗老夫。”沈淮抚着长须,犀利眸光比刀片还锋锐:“你们成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的打算你还能不知情?” “之沛,晏凌的真实身份一旦爆出来,只会被天下人所不容,宁王倘若执意在她身上裹足不前,他将面临的,是天下人的施压!”沈淮目光如炬:“他今后登基,史书又会怎么记载他?晏凌,终究会是宁王那条化龙之路上最大的污点!况且,你的姑姑也不可能接受晏凌,你们表兄弟的关系向来亲厚,你平日得多多警醒他,可别被他洗脑了。” 沈之沛颔首,垂眸应下:“孙儿记住了。” 沈淮敛目,注意力重新回到身前的地图,叮嘱道:“你退下吧,晏瑶的事,切勿操之过急,更别轻举妄动,她有个在五军都督府的爹,也不像晏凌是朱桓的眼中钉,朱桓暂时不会为难她,你别添乱。” “是,孙儿谨记祖父的吩咐。” 从沈淮的书房迈步出来,沈之沛的心情并未明朗多少,他其实是想立刻救晏瑶出东厂的,可沈淮的路子走不通。 萧凤卿固然能救晏瑶,但她人没活蹦乱跳地站到自己面前,他总觉不踏实。 “世子,我们的人打探过了,晏二小姐被收押在牢房,没进诏狱。”二林低声禀告:“看样子,晏二小姐是安全的。” 沈之沛一哂:“朱桓要拿着她去和老七、晏衡做交易,当然不会伤她。” 二林抬眼打量沈之沛沉凝的神情:“那世子您为何闷闷不乐?” 沈之沛轻飘飘地扫过去一眼:“没了跟屁虫,本世子玩什么?” 二林讪笑:“那还不是您说了算。” “本世子想玩跟屁虫,跟屁虫被捉了,本世子还能玩什么?”沈之沛用折扇敲了下二林的头顶,撇撇嘴:“蠢死了,还不快去再打听?” 二林应声而退。 大冬天的,沈之沛的手里依旧捏着把金陵扇。 他摇开纸扇,慢悠悠地踱步到院墙边。 院墙一侧,种着一棵高大的樟树,他漫不经心地抬头望去,樟树上早没了燕子窝。 恍然记得,这棵树是有燕子筑巢过的,某个小丫头嘴馋,幼时,他故意哄骗她燕窝就在这燕子窝,她听了就兴致勃勃拿了弹弓打鸟。 一来二去,这樟树别说燕子,麻雀都吓跑了。 “喂,沈之沛!你今天还带不带我逛赌场?” 娇脆的女声倏地从围墙上响起。 沈之沛下意识回头,入目的,却是万里无云的碧空,天空下,空无一人。 “沈之沛,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酒楼?” 又有一道委屈娇软的女音猝不及防地劈开他脑海间的万千思绪,他闭上眼,依稀能在脑中描摹出那丫头片子抱怨他的情态。 沈之沛猝然睁开眼,脸上慢慢浮现一层懊悔。 他不该为了离霜,把晏瑶单独丢在酒楼的。 现下后悔,为时已晚。 第195章 以卵击石 建文帝虽然禁足了晏皇后,但晏皇后在后宫经营多年,心腹眼线不计其数,她走不出未央宫,自然有的是大批宫人争相向她回禀外头的情况。 对于建文帝的再次见弃,晏皇后不以为意。 黄真人就算供出金丹的秘密,可终究是他的一面之词,兼之朱桓的软硬兼施,建文帝根本不能把她怎么样,也只能不痛不痒地禁足。 晏皇后还记得那晚萧鹤笙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红唇勾起一抹讥诮。 建文帝到今时今日才知道后悔,已来不及了。 “朱桓抓了晏瑶?” 晏皇后披着狐裘慵懒地倚着花窗,一双滢滢美目流连过池塘里的锦鲤,池塘结了厚厚的冰,锦鲤在坚固寒冷的冰面下顽强不懈地用头撞击着。 卉珍恭敬答话:“督主说晏二小姐在民间散播对您不利的谣言,把她抓走好几天了,卫国公府还有靖远侯府都在为她奔走。” 晏皇后并不关心晏瑶被捉的原因,径自跳过了朱桓这个人,问:“宁王呢?” “宁王和沈世子约了督主过午见面。” “哼,以卵击石,自不量力。”晏皇后的视线仍然落在那群险些被冻僵的锦鲤鱼群上,一语双关。 卉珍也循着晏皇后的目光看向那群在冰下几乎头破血流的锦鲤,耐人寻味道:“这锦鲤可真够蠢的,乖乖待在水里不好吗?为何非要蹦出水面?正所谓螳臂当车,它们这样做不过是飞蛾扑火。” 闻言,晏皇后余光微斜,似笑非笑地睨了卉珍一眼:“越发机灵了,本宫那儿有一盒东珠,便赏了你吧。” 卉珍恭顺垂首:“谢娘娘。” 晏皇后转眸眺望北方,幽深的眸光几度变幻,忽道:“睿王想来应该已到边关了。” 卉珍瞥向罗嬷嬷,罗嬷嬷笑道:“睿王前两天还送了家书入宫,娘娘可要看看?” 睿王自从离京,传入宫中的书信就没断过,遑论内心作何感想,总之明面上,他讨好晏皇后的意图不言而喻。 可惜,晏皇后从没拆过那些沉甸甸的信笺,她有专门的眼线潜伏在睿王身边,会定时定刻地传报睿王的动向,根本就用不着听睿王的花言巧语。 今日晏皇后倒是突然起了兴致,轻慢道:“拿来吧,本宫与我那好皇儿也月余未见了,本宫瞧瞧他可有什么长进。” 罗嬷嬷连忙捧来了一盒子书信。 晏皇后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呵,离开骊京不过一月多而已,他给本宫寄来的书信倒有这么多了,本宫还以为离宫前的那通训斥会是他的心头刺,没想到,他竟还有了唾面自干的本事。” 不必晏皇后动手,卉珍小心地拆开了信封。 晏皇后随意看了几封,无非就是些陈词滥调的问候,看着情真意切,其实晏皇后哪能不清楚睿王那套言不由衷的把戏。 “拿下去吧,都是些千篇一律的玩意儿。”晏皇后嘲讽:“本宫生的儿子,就这么点斤两,真是让本宫失望。” 说完,晏皇后好像终于想起骊京还住着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打从回了骊京,她就没过问过晋王,建文帝亦是如此。 晏皇后一时心血来潮,把玩手上华贵的甲套,道:“晋王最近如何了?” 罗嬷嬷不意晏皇后会忽然问起晋王,愣了愣,招手示意另一位小黄门进殿传话。 见状,晏皇后挑了挑眉。 晋王不受重视,何止未央宫,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早些年甚至还有流言说晋王并非她亲生子,或许晋王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她生睿王的时候盛宠正浓,萧鹤笙对她日日山盟海誓,她生晋王时,却已经历了从云端跌落泥泞的巨变,若非为了固宠,她根本不愿再替那老东西绵延子嗣。 加上晋王自幼唯唯诺诺,才学平平无奇,她对他的母子情分也愈加比水还淡。 收拢思绪,负责监视晋王的小黄门也进了殿。 晏皇后淡声道:“晋王近来在做什么?” 第196章 惊闻! 小黄门不敢抬头:“晋王仍是老样子,没出过府,每天都会约上三两好友在王府饮酒作乐,昨天又请了戏班子。” 晏皇后面色微沉:“没用的东西,本宫没在他身上寄予厚望,他还真没令本宫失望。” 小黄门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晋王这阵子同四喜楼新来的花旦走得比较近,那女子还在王府宿过。” “叶氏死了不到一年,他就有了新欢,本宫还当他对叶氏多痴情。”晏皇后冷笑出声:“自古表子无情戏子无义,他连戏子都给本宫明目张胆地养上了,这是非得和本宫唱反调了。” 小黄门顶着晏皇后阴冷的眸光,打好的腹稿在喉咙口兜兜转转好几圈,最终下定决心,低声道:“回娘娘,那花旦、那花旦是……督主的外甥女方含嫣!” 话语落地,小黄门只感觉周身的气压瞬间比阴云压身还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背脊迸出了层层细密的冷汗,连心脏都几乎爆体。 不知过了多久,晏皇后腔调略微古怪的声音从上方幽幽传来:“晋王包养的戏子是谁?” 罗嬷嬷几欲站立不稳,卉珍不知情,她却深知个中奥秘。 多年前,晏皇后为朱桓生下的那个孩子就叫方含嫣! 倘若方含嫣与晋王…… 不不不,他们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啊! 兄妹不伦,是要遭天谴的! 罗嬷嬷勉强扶住窗框,呼吸急促,眼冒金星,禁不住心生侥幸,是同名或者她听错了吧? 然而,小黄门胆战心惊的回答彻底击碎了她仅存的希望。 “她叫方含嫣,是四喜楼新捧红的,骊京没几个人知晓她是督主外甥女的真实身份,奴才起先估摸晋王也被蒙在鼓里,可后来发现,晋王是知情的。” “自方含嫣进晋王府唱戏,晋王就弃了别的戏班子,只请四喜楼。” 罗嬷嬷脸上残存的血色彻底褪尽,如遭雷击。 晏皇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晋王……” 饶是她这辈子历经过不少大风大浪,自觉也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都被骇得神魂俱震,她吞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晋王幸了方含嫣?” 晏皇后这一声,轻而缓,每个字都拖得颇长,犹如出自地狱的恶魔口中。 小黄门被吓得手足无措,跪着的双腿又痛又软,他喉头鼓动,艰难地发声:“许是、幸了。” 此言一出,周遭的空气都恍若被晏皇后冷酷的容色给冻结了。 罗嬷嬷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嘴,及时把冲到嗓子眼的惊呼给逼了下去。 她惊惧地看向晏皇后,只见晏皇后绝艳的面容罩上了前所未有的沉冷之意,那双妩媚的凤眼中杀机尽显,若细细看去,还能瞧见晏皇后衣袖下的双手在不可自抑地颤抖,她整个人紧绷到极致,也暴怒到了极点。 罗嬷嬷颤声道:“娘娘……” 卉珍狐疑不已,罗嬷嬷是晏皇后身边的老人,素来老而弥坚,为何此时如此失态? 她心里存了疑惑却不敢追问,径自把头垂得更低,以免被晏皇后的怒气波及。 晏皇后迅速从暴烈的情绪当中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寒冽的眸光猛然刮向小黄门:“继续留神晋王的动静,今日之事你不许往外透露半分,否则本宫让你全族覆灭!滚!” 小黄门屁滚尿流地逃了。 罗嬷嬷给卉珍使了个眼色,卉珍心领神会,轻步退了出去。 “娘娘,这、这可怎么办?”罗嬷嬷强作镇定,可嗓音却仿佛风中的树叶颤颤的:“督主他怎么犯了这么大的错?这要如何收场?他们……他们可是……” 罗嬷嬷再也难以为继,双腿一软,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 第197章 不如今夜来找奴家? 晏皇后经过方才的刹那冲击,心绪已然比罗嬷嬷镇静得多。 短促的几息,她早就做好了决定。 “还能怎么办?”晏皇后冷色流动的眼眸定格在罗嬷嬷身上,饱含深意道:“你说要怎么办?” 罗嬷嬷一怔:“老奴……” 迎着晏皇后兴味盎然的眼眸,罗嬷嬷立刻勘破了晏皇后的话外音。 心念电转间,罗嬷嬷也快速平复了脑中的狂潮。 她惨白的面庞渐渐回转红润,苍老的眼底有精光闪烁。 晏皇后轻声一笑,偏过头,双眸凝定在冰封的水面,一条幼小的锦鲤被冰块撞破了头,殷红的血液拓在冰层的夹缝,泅染开颜色深浅不一的红斑,宛若冰中镶嵌的红梅,分外醒目。 那一尾锦鲤纹丝不动,俨然死去多时。 …… 如意坊白日是不营业的,楼里一片安静,姑娘们都在自己房中歇息。 因为过于寂静,所以朱桓上楼的脚步声就显得特别突兀,即便他的足音不疾不徐。 沈之沛今日装了心事,连离霜都没叫来作陪。 萧凤卿斜倚着阑干,青衫玉带,锦光浮艳,不少花娘都悄悄躲在门后偷窥他。 对于那些四面八方飘来的目光,萧凤卿并不讨厌,反而越发笑颜粲然,甚而悠然执起酒杯朝那一扇扇虚掩着的房门遥遥举杯,酒意弥漫的桃花眼晶亮似黑曜石,动人心魄。 胆大的花娘耐不住撩拨,迟疑小会儿,索性穿着轻薄的纱裙,步步生莲地走向萧凤卿。 萧凤卿歪头,含笑打趣渐行渐近的花娘:“这位姐姐身娇体软,腰肢柔韧纤细,一看就是跳胡旋舞的,不若今日便让小可开开眼界?” 花娘娇媚一笑,热情邀请:“公子若要看奴家跳舞,今夜来奴家的房中便可。” 萧凤卿笑笑没说话,花娘试探性地贴近他胸膛,他伸手若有似无地环住她,借此把她推离。 沈之沛正喝闷酒,瞥见萧凤卿搔首弄姿的这一幕,他不由一身恶寒,哂笑:“好了伤疤忘了疼,假如晏凌又凭空出现在此处,我看你还敢不敢勾搭她们。” “你自己不痛快,别拿我撒气啊。”萧凤卿笑意深深,哪壶不开提哪壶:“晏瑶又不是我抓进东厂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有这耍嘴皮子的工夫不如去找朱桓正面刚。” 话落,沈之沛的双眸倏然一厉,冲萧凤卿的身后扬起下巴,沉声道:“来了。” 萧凤卿回头望去,身着月白直缀的朱桓蓦地映入眼帘,姿态从容不迫,面容透着阅历世事的平和,看见萧凤卿,朱桓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气度涵养无可挑剔。 这样一个外观极具欺骗性的人,谁能想到他手上沾满了鲜血呢? 萧凤卿松开虚揽着花娘的手,微微眯眸,唇边笑纹不露声色地淡了。 …… 三人会面是在沈之沛常去的那间雅座。 虚伪的应酬自是少不了,萧凤卿惯会逢场作戏,朱桓同样是左右逢源之人,两人东拉西扯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场面话,半天都没谈到正题,双方的太极打得游刃有余。 眼见萧凤卿又要给朱桓倒酒,沈之沛忍无可忍,耐心终于告罄,他抬眼盯着朱桓:“朱督主何时能把晏瑶放出来?这都好几天了,朱督主无缘无故把一品国公的嫡女扣押在东厂,说得过去吗?” 火药味十足的质问将萧凤卿跟朱桓之间矫饰的平静彻底打破,犹如一颗石子投进了看似宁静的河流砸出硕大水花,河底隐藏的汹涌暗流立刻暴露于天光下。 朱桓慢条斯理地放下了酒樽,淡然道:“本座问过晏二小姐了,她是从坊间听到的对皇后不敬的流言,所以才人云亦云地诽谤皇后。” 沈之沛冷哼:“那你怎么不放人?” 萧凤卿默不作声地喝着酒。 朱桓意外地看了眼沈之沛,眼尾掠过萧凤卿,玩味道:“晏家这两位小姐可真是不一般。” 第198章 朱桓的算计 沈之沛静静看着朱桓,目光微冷。 朱桓饶有兴味地挑眉:“宁王与沈世子自小就感情深厚,许多爱好都如出一辙,例如看女子的眼光也差不离。上次宁王为晏凌单刀赴会,今儿又轮到沈世子为晏瑶冲冠一怒为红颜,你们兄弟同时栽在一对姐妹花身上,这难得一见的奇景,着实令本座叹为观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沈之沛冷笑:“别绕弯子,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人?” 朱桓表情无辜:“瞧沈世子这话说的……本座只是东厂督主,如何世子却将本座形容成了能权倾天下的人?这把皇上置于何地?” 适才朱桓还自称“微臣”,这时却换了。 沈之沛凝眸冷睇着朱桓,眼底暗光流窜,倏然朗声大笑:“朱督主跟晏皇后把皇上置于何地,我便也将皇上置于何地。” 建文帝的确知悉了朱桓与晏云裳利用黄真人谋害他,可那又怎么样?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他那身龙袍其实比麻衣还廉价,所谓的皇权还得向指鹿为马的太监低头,曾坐拥锦绣山河的大楚早就满目疮痍。 晏衡进宫找建文帝求情,建文帝反被朱桓堵得哑口无言,更荒唐的是,建文帝明知金丹有毒,可长期的依赖使他宁可饮鸩止渴也不肯戒掉丹毒。 “朱督主,凡事过犹不及。”沈之沛笑音骤止,定睛晲着朱桓:“能和平解决还是别撕破脸比较好,你说呢?” 朱桓顿住,抬眸,眼中遽然闪过寒光。 萧凤卿倏地掷开酒樽,顺手拈了几粒花生米在指尖揉搓,清冷的音色被醇酒润泽得格外低沉:“老子的女人上回在东厂受了那么大罪,到现在还没缓过来,老子没一把火将你的老巢烧了算够客气的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朱桓也立时寒了眸色,气势凌人:“那一夜,宁王把本座手下的人不是弄残就是弄死,之后又指使黄真人陷害本座和皇后,本座还没找王爷说理,王爷倒是上赶着倒打一耙,欺人太甚也得有个限度。” “黄真人的事,你我心知肚明,父皇投鼠忌器不敢公之于众,不代表你那点伎俩就能瞒过满朝文武。”萧凤卿冷厉地扫向朱桓:“识相的,朱督主近来还是规矩些为妙,你别忘了,一年一度的皇祭就要来了。” 朱桓并不惧萧凤卿这不加掩饰的威胁,他摸了摸拇指上的本黑骨戒,思忖片刻,忽而嘴角一翘:“提起皇祭,本座倒突然想起一事。” “王爷,”朱桓倾身靠近萧凤卿,唇畔挂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眸底却透着冷意:“本座最近抓获了一批自称是北境余孽的人。” 这话一出口,分明只有三个人的雅间更静了。 沈之沛的手不自觉握住了酒樽。 萧凤卿仍是气定神闲,笑而不语。 他面色如常,望着朱桓的目光泰然自若。 “是吗?恭喜督主又能立大功了。” 朱桓眼神微暗:“自从回雁峰晋商那件事发生以后,本座寝食难安,北境余孽既是皇上也是本座心上的一块疖子,本来以为他们早就不存在这世间了,没想到又阴魂不散地跑出来装神弄鬼。” “既然他们不想当鬼了,本座只好将他们挫骨扬灰堕出六道轮回。”朱桓扬眉,若有所思地睇着萧凤卿:“您意下如何?” 第199章 谁给谁挖坑 “极好。”萧凤卿面不改色,神色中夹杂了一丝令朱桓都为之胆寒的狠厉:“当年北境谋逆,父皇不计前嫌赦免了北境人,想不到他们还是死不悔改,对于这种不听话养不熟的白眼狼就要狠狠打,打怕了,他们自然会学乖。” 朱桓定定审视萧凤卿两息,眸光一闪,紧跟着又换了话题:“方才本座也说了,晏二小姐是以讹传讹。既如此,本座就得追查源头,毕竟皇后的清誉非同小可,可东厂分了一半人负责皇祭,眼下人手不够,本座实在分身乏术,至于释放晏二小姐,就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没查出是谁编造那些谣言之前,还是得委屈晏二小姐一二。” 沈之沛的瞳孔猛缩:“你!” 萧凤卿骤然出手摁住沈之沛的肩膀,笑吟吟地瞥向朱桓:“朱督主是希望本王帮忙?” 朱桓眸子闪了闪,闲适地喝了口热茶:“假如王爷能帮本座处置那批北境余孽,本座不就能空出手调查是谁造谣污蔑皇后了?” 萧凤卿漫不经意地转动着酒樽,琥珀色酒液倒映着他狭长的桃花眸,里头的光亮比夜空还深邃。 朱桓撩起眼稍,若有若无地投向滴水不漏的萧凤卿,思绪飞转,一时也摸不准他的深浅。 “督主这提议甚好,本王正愁找不到好的机会为父皇办事。”萧凤卿勾起唇角,噙着轻浅的笑,自带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气场:“你向来贵人事忙,本王伸一把手又何妨?” 朱桓浅笑,眼波轻漾,拂了拂袖口,起身:“那就这样说定了,烦请王爷处理北境余孽,微臣也能腾出手查明谣言的来处。” 萧凤卿仍然云淡风轻:“本王亲自下场,督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愿督主能效率快一些,本王的妻妹自幼娇生惯养,怕是住不惯东厂,还是那句话,她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 朱桓颔首,揶揄地瞥了眼神情晦暗的沈之沛:“那是当然,本座的东厂可经不起第二次拆了。” 沈之沛听若不闻。 萧凤卿则似笑非笑,眼光流连过朱桓领口。 临走前,朱桓又侧过身,目光落在虚空,状若无意地感叹:“萧胤年少英才,如若没生出悖逆之心,现在也应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这人啊,还真不能痴心妄想。” 萧凤卿淡定接腔:“督主说得有理。” 等朱桓离开以后,沈之沛皱眉:“君御,你为什么要答应朱桓?” 萧凤卿眉峰一动:“哪儿来的北境余孽?” 沈之沛愣住了:“不是朱桓抓的?” “假的。”萧凤卿慢悠悠地摇开纸扇:“假如我没猜错,朱桓怀疑我的身份了,他故意让我处置‘北境余孽’,一是试探我的态度,二是……” 他忽地收起了折扇,幽深的瞳孔在窗外红灯笼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妖魅,殊色层层叠叠地覆盖黑瞳:“北境的主人亲手杀了北境遗族,如果来日我的身份揭露,世人会如何评价我?史书又会如何记载我?” 沈之沛惊疑不定:“那你还答应得这么爽快?这个局,不好破。” “不破不立,他想挖坑害我,我就直接把他活埋了。”萧凤卿高深莫测道:“举办皇祭那天,是个好日子。” 第200章 为她簪花 萧凤卿回到宁王府的时候,晏凌正在廊下看拾一和丸子打架。 丸子的身形是拾一的近两倍,可动作却远远不如拾一灵敏,反而被拾一啄了满嘴毛,它也想让拾一掉毛,可惜蹦来蹦去都够不到拾一,气得呜呜大叫。 晏凌平时抱着丸子不撒手,这会儿却看得津津有味。 萧凤卿哂笑,顺手在小径边的花坛折了一支白玉兰缓步走近晏凌。 “平日见你那么护着这小东西,还以为你多喜欢它呢,现在它被拾一欺负得这么惨,你非但不同情还兴致勃勃地看戏,它要是个人,早被你气死了。” 他探手,将那朵清芬的玉兰别在晏凌鬓边,凝眸欣赏片刻,温柔称赞:“甚美。” 晏凌下意识抬手抚了抚那朵白玉兰,鼻翼微动,敏锐地嗅到萧凤卿身上的脂粉味。 “又去逛花楼了?”晏凌斜乜着萧凤卿,表情平淡,语气也很寻常。 晏凌到底不同于其他女子,明知萧凤卿去了秦楼楚馆,她并不会太介意。 可能是她知道萧凤卿不是那种耽于女色的人,也可能是她如今终于领教到萧凤卿骨子里的顽劣,他兴起,任何人事都能拿来取乐。 萧凤卿直言不讳:“我和沈之沛在如意坊见了朱桓,还抱了个跳胡旋舞的花娘,腰挺细。” 晏凌忽略萧凤卿后半句,问:“怎么样,晏瑶几时能脱险?” “算达成协议了吧,我帮朱桓料理他刚抓到的北境余孽,他便把晏瑶放出来。”萧凤卿习惯性地握了握晏凌的手,感触到娇嫩的温热,他满意地点点头:“手总算不冰了。” “北境余孽?”晏凌的眼底流过担忧:“他真的擒获了北境人?为什么要你来处置?” 话落,晏凌就明白了朱桓的险恶用心。 哪怕建文帝言辞凿凿萧胤伙同北境一族造反,但天下人也不全是傻的,明面上不戳破,私底下都知道萧胤是因为功高盖主才会被满门被屠,如上次蔡仁所说,萧胤的拥趸其实还有很多。 萧凤卿一旦对北境遗族斩尽杀绝,世人日后只会指着他的脊梁骨痛骂不休。 晏凌秀眉微蹙:“朱桓想让你变成第二个父皇?” 萧凤卿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然他还能有什么目的,只是想把我架在火上烤罢了,就因为他想要我遗臭万年,所以才会以晏瑶来谈条件,晏瑶危在旦夕,于情于理,我都该救自己的妻妹,否则照样被唾骂。” “我以后不登基则已,只要登基,史官铁定就会把我这浓墨重彩的一笔记进史册,纵便我的功绩再多、再高,这黑历史是抹不掉了,朱桓挖了个大坑故意等着我。” 萧凤卿眸底有刃光闪烁:“太子这回可要继续眼红我了,他是个蠢的,根本不能领会朱桓的真实用意,只会以为我在老皇帝跟前又立了大功。” 萧凤卿此次去潭州赈灾,雷厉风行,效果显著,潭州的百姓业已恢复正常生活,尽管依然艰苦,至少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潭州的新任知府前段时间刚接了授职书到地方上任,传回的表报中,满是潭州百姓对宁王的感恩戴德,只差给萧凤卿修庙了。 听着那些百姓对萧凤卿的歌功颂德,太子的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在萧凤卿重建潭州的功劳面前,他挖宝藏、替建文帝试药都没什么值得吹嘘的了,况且,服用了蛟珠后,建文帝的身体仍旧毫无起色,太子每次见着建文帝,都觉得建文帝看他的眼神能送他直接去投胎。 蛟珠是萧凤卿提议进献的,加上笼络卫国公府不成,再看着萧凤卿志得意满,完全洗脱不务正业的臭名,太子不免生了更大的嫌隙。 “这样下去,你与太子只怕过不久就要站到对立面了。”晏凌说完,倏然弯起凤眼,眼中盛满夸张的敬畏:“不,我说错了,你们本来就是对立面。宁王殿下,恭喜你,筹谋数十载,你很快便要心想事成了。” 萧凤卿凉凉地睇着晏凌:“你那什么眼神?” 晏凌用食指点着自己的眼角,一本正经:“我是在真诚地表达对你的敬畏,你难道看不到我的诚意?” “敬畏?我看是浓浓的讽刺。” 萧凤卿阴森森地笑着,大手忽然卡住晏凌的下颌,迫使她仰头望向自己。 第201章 橘子味的吻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呼吸混着玉兰清雅的花香缠绕,鼻头都几乎快要贴到一起。 萧凤卿垂睫,晏凌那双漂亮的眼眸宛如一泓溪水,漾开的细碎涟漪勾出他清晰的倒影。 有的时候,萧凤卿很喜欢她这双眼,因为她的眼中只容纳着他。 有的时候,又特别讨厌这双眼,因为她的清澈见底,总能倒映出他灵魂深处的卑劣同残破。 晏凌不满地抬手推搡萧凤卿,男人纹丝不动。 温热的鼻息喷在她面颊,她腮边微微发烫。 对于萧凤卿眸底汹涌的炽热情潮,她并不陌生,因此更加局促不安,感觉心跳都不由自主被他极具侵略性的眼神所把控,连思绪都被侵占。 寒风乍起,长廊的瓦片上飘落零零散散的雪片,像春日柳絮吻上晏凌的羽睫,流连不去。 晏凌眨了眨眼,觉得眼睛着实很痒,下一瞬,睫毛突然传来柔软温暖的热意。 萧凤卿的唇轻轻贴上晏凌的鸦睫,尔后温柔地替她吹散了那些星星点点的飘雪。 那一刻,仿佛有朵花在晏凌的心底悄然盛放。 晏凌一颤,呆如木鸡,心跳得飞快,世界猛然变得格外安静,身体内的血液就像烧开了一样,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泡,她全身都是热的,连呼出的气息都似带着热烫。 明明是数九寒天,晏凌却如同置身明媚春光。 萧凤卿眼尾朝下一压,果然,晏凌的脸比猴子屁股还红,凤眼中浮着薄薄水光,他低低笑了一声:“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晏凌一愣,随即脸蛋更红了,她懊恼地挣脱萧凤卿的束缚,萧凤卿紧忙把她圈在怀内,一手朝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甜腻的味道在舌苔滚过,晏凌立刻辨出那是一颗小小的橘子糖,她拧眉,太甜了。 “如意坊的橘子糖很好吃,上次就想喂你了。”言罢,萧凤卿又低头扣住她的后脑勺。 晏凌的大脑遽然一片空白,里面的好多东西都好似被萧凤卿蛮横的气息给挤压出去了。 那颗圆润的橘子糖逐渐融化在两人的唇齿间,他像只小狗,发了狠,贪婪吮吸着甘甜的糖汁,四处都是浓郁的橘子味,分不清是谁的,只知连寒冷的冬风都恍然变得浓稠甜蜜。 晏凌晕乎乎的,直觉萧凤卿今天情绪不太对,趁着换气的空当,她喘息着问:“你被狗附身了?居然都学会咬人了。” 萧凤卿低头咬了咬她红润的唇瓣,沙哑的声音含糊不清:“你不就是我喜欢啃的肉骨头?” 晏凌气堵,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萧凤卿以吻封缄,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萧凤卿这是打算把余生的吻都用在她这儿? “别给我分神。”萧凤卿不悦地搂紧晏凌:“我喜欢你,晏凌。” 他的口吻很郑重,音色很干净,眼稍同样潮红,突如其来的浓烈情愫淹没了晏凌。 他话里夹带的感情霸道又狂妄,不容置喙。 晏凌心神俱震,彻底放弃了抵抗,彻底沦陷。 萧凤卿的双手抄过晏凌腋下,将她抱到阑干上,绵密的吻从额头一路延伸到她唇角。 皇祭临近,萧鹤笙的死期也不远了。 她留在他身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 他不舍,他焦灼,但他没办法留住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永远都忘不掉他。 萧凤卿健硕的臂膀禁锢着晏凌,不可名状的情感在这个火热狂野的吻里尽数得到释放。 丸子依旧在和拾一打架,天空不知何时又洒下了细盐似的雪花,他们在浮梦园的庭院,在随时都会出现下人的回廊,堂而皇之地缠绵。 目空所有,眼里心里都只有彼此。 气氛过于热烈甜蜜,连风都悄悄绕道而行。 第202章 温月吟的异样 浮梦园的门口,一道纤细的影子安静驻足。 “姑娘,您别着凉。” 紧随其后的侍琪将伞撑过温月吟的头顶,见她半晌都没反应,侍琪疑惑地循着她视线望去,待认出那一对难舍难分的男女的身份,侍琪亦是脸色微沉。 她是沈淑妃拨给温月吟的人,同时还兼顾着留意萧凤卿一举一动的重担,自然清楚晏凌跟萧凤卿的纠葛。 温月吟固执地看着他们,似乎希望萧凤卿能察觉到异常发现她的到来。 “姑娘,离皇祭没几天了。”侍琪意有所指。 温月吟动了动空洞的眸子,苍白的唇瓣翕动,双眼仍然定格在远处忘情拥吻的人身上:“你说,我和他青梅竹马荣辱与共的情分怎么就抵不过一个晏凌呢?” “淑妃娘娘花了多少心思培养君御,他怎么能让她三番两次失望?他对得起淑妃吗?”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亲近过我。”温月吟喃喃,神情失魂落魄:“我一直以为他天性寡淡冷情,从不舍得逼他,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他会像天底下的普通男子一般,会吃醋,会有占有欲,会抱着心爱的女子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恨不得向世人昭告他的心意。” 侍琪面露不忍:“姑娘,咱们回去吧。” 温月吟听若不闻,水眸泪光潮涌。 “别的女子就罢了,可那人是晏凌,是杀死他父母亲族的凶手的女儿,他……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说到最后一句话,温月吟隐隐咬着牙,攥紧的双手一再收紧,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侍琪沉默,不知该如何开解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萧凤卿从小就被抑制着正常的情感需求,他承载的是超出他实际承受能力的巨大压力,若非心志坚韧,只怕早就被逼疯了。 而今遇到对他底细一无所知的晏凌,他多年沉闷如山的压抑彷如积蓄的洪水骤然泄闸,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毕竟,覆水难收。 温月吟眼眶通红,清澄的杏眼充斥着血丝。 注视着那如胶似漆的一幕,她沉沉呼吸,心痛得无以复加,几乎摇摇欲坠。 侍琪担心地扶着温月吟。 温月吟的全身都在发抖,面色惨白。 就在侍琪以为温月吟要坚持不住冲出去时,她倏然轻声笑了笑,嘴角的笑涡若隐若现。 “皇祭快到了,那是对君御极其重要的日子,大业可成之期指日可待,我不能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说得对,也没剩几天,我这么久都捱过来了,还在乎这区区的十几天吗?” “况且……”温月吟笑意更深,偏头,双目陡然绽出两簇诡谲的光芒:“晏凌很快就不能够再享受这么舒坦的时光了。” 若是千丝蛊如期发作,晏凌到时…… 温月吟略微在脑海想象了一下那个惨绝人寰的画面,她微笑,漫不经意撩起自己的衣袖,两条雪白的手臂上,刀痕交错,伤疤遍布,全是她余毒肆虐之时亲手划下的。 千丝蛊比起三色堇,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秦的蛊毒,令人望而生畏。 晏凌再强悍,能扛得过吗? 她当年为萧凤卿九死一生,落得个不人不鬼的下场,温家又牺牲了那么多才换来萧凤卿的性命,凭什么晏凌却能拥有萧凤卿? 顷刻间,温月吟已然换上了一副温婉的表情。 她再度遥望了一眼长廊,那两人还是没分开。 温月吟勾勾唇,看向侍琪:“走吧。” 她提起裙摆,款步离去,步伐轻快。 侍琪扭头看了眼游廊,视线撤回,目光不经意顿在温月吟刚才站着的垂花门边,温月吟碰过的那一处地方有轻微凹陷。 侍琪皱眉,摸了摸,触手是细腻的石灰,她并没将这异状放心上,转身跟着温月吟离开。 第203章 嗜酸 朱桓最近忙于对付萧凤卿,没顾得上方含嫣。 自如意坊出来,朱桓就径自去了盘云水荷。 听见朱桓进院子的动静,方含嫣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她抿了抿唇,神色罕见地忐忑。 “舅舅,外头下着雪,您怎么忽然就来了?” 方含嫣将朱桓迎进春泽斋,低眉顺眼的。 朱桓瞥她一眼,深邃眸光停在她交缠的十指。 “听你这口气,像是不欢迎本座。” 方含嫣一惊,急忙否认道:“没有,嫣儿只是忧心舅舅会受了寒气,舅舅能来探望嫣儿,是嫣儿的福分。” 朱桓负手,目不斜视地往春泽斋走:“你如今是本座的外甥女,本座既然把你安顿在这里,岂有弃之不顾的道理?” 方含嫣嫣然一笑,心头微暖:“舅舅待嫣儿的好,嫣儿都记着呢,以后一定要好生报答。” 宦官说得好听是天子近臣,实则还不是断子绝孙的内侍,看着风光无限,其实怪可怜的。 方含嫣觉着朱桓把她接来骊京,也是为了他的晚年考虑,她自是愿意奉养这唯一的亲人。 朱桓摆摆手:“报答倒是不必,你将来嫁个好人家,本座就放心了。” 闻言,方含嫣面庞一红,眉眼垂得越发低了。 那一夜过后,她同晋王又见过一次,只是近日不知怎的,晋王再没派人请过四喜楼登门。 方含嫣莫名不踏实,害怕晋王把她忘了。 本来想寻机问问朱桓,可话到嘴边又难启齿。 朱桓打量着方含嫣少女怀春的情态,眼波一晃,半真半假道:“你来骊京有段时日了,去四喜楼听戏的权贵也不少,可曾碰到心仪的?如果有,那便不要害羞,坦白告诉本座,本座定能玉成你的锦绣良缘。” 方含嫣听了心动不已,然而左思右想,终究没提起晋王,她心悦晋王不假,可也希望晋王能心甘情愿迎娶她过门,绝非迫于朱桓的权势从而妥协。 “舅舅,嫣儿眼下醉心于唱戏,对终身大事还没有念想,有劳舅舅挂念了。” 朱桓定眸审视了片刻方含嫣,眼底涌上层层叠叠的暗色,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骊京人每到冬天就要吃锅子,江州从不下雪,到底缺了几分意境,本座今天有空,就陪你尝尝。” 方含嫣眼眸微亮,雀跃道:“太好了,嫣儿在江州也爱吃锅子,不过江州终年无雪,锅子的材料也不太齐全,舅舅爱吃什么?我这就去叫铃铛准备,要不,我跟她一起去。” 朱桓随和地笑笑:“本座并不特别挑嘴,你就按照你的口味安排吧。” 方含嫣按捺着激动的心绪给朱桓施了一礼,随后找来婢女铃铛,唤她同自己去厨房。 到了厨房,铃铛便问:“小姐,您爱吃烫熟了的鱼皮,咱们备上一些可好?” 方含嫣点头,亲自去案台挑选食材:“舅舅他爱吃咸的,你多拿几罐调料。” “佐料都备齐了,小姐请放心。”铃铛从案台下搬出只黑色的缸子:“奴婢前两天腌制了一缸酸菜,是江州那边的口味,正好咱们晚膳拿来开胃,小姐您尝一尝?” 方含嫣擦干净手,用筷子挑了一根酸白菜吃,她连声道:“腌得刚刚好,你也可以试试。” 铃铛依言也吃了一筷子酸菜,酸菜到嘴里,她忽地皱紧了眉,不解地嘟囔:“小姐,好酸啊!这明显还没腌好,您怎么就说好吃了呢?” 方含嫣怔住,失笑:“我觉得味道很合适。” “太酸了!”铃铛把缸子封好,又取一盘生鱼皮放上托盘,鱼腥味弥散空中,她说:“您以前就爱吃酸,肯定来骊京以后味觉就受了影响,这酸菜还得封坛再等等……” 话音未落,铃铛蓦然听见方含嫣捂嘴呕吐的声音。 第204章 有孕 铃铛将那盘生鱼皮取出来时,独有的腥味随风送进方含嫣的鼻翼,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动作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墙边干呕。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铃铛慌忙近前帮方含嫣拍背。 方含嫣摇摇头:“我也不晓得自己哪儿不对劲,突然就想吐了,大概是肠胃不适。” 铃铛迟疑地望向桌上的生鱼皮:“您是闻到鱼皮的味道……才吐的吗?可您先前很爱吃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方含嫣本来没把自己呕吐的事放心上,结果听到铃铛的话,她脑子里轰然炸开一道惊雷! 目光迟缓地移到那坛子酸菜,方含嫣忽然手脚冰凉,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 留宿晋王府的记忆犹如巨斧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她所有的神思,她像被水泥浇筑了双脚,一动不动。 见状,铃铛倏然间豁然开朗,惊骇道:“小姐,您莫非、莫非有了?” 方含嫣脚步踉跄,面色苍白如雪。 那夜,她和晋王酒后乱性,在意乱情迷中春风一度,事后未及黎明便悄悄回了自己的客房。 除了贴身服侍的铃铛,四喜楼其他人都没察觉她和晋王的猫腻。 晋王知道她是朱桓的外甥女,也不介意她双亲早亡,只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王妃。 她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岂有不愿的道理? 更何况,她本来就心仪丰神俊朗的晋王。 临别前,晋王再三承诺,改日定会三书六礼迎娶她。 算算日子,距离那一晚,恰好一月。 方含嫣嘴唇颤抖,抬起手覆在自己平坦的小腹,她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子,涩声道:“我……也不清楚。” 她的声音细弱乏力,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铃铛起先也被吓得神魂出窍,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是天大的喜讯。 “小姐,您这孩子来得太及时了,有了他,晋王还不马上迎您为妻?咱们赶紧去告诉督主!请求督主为我们做主!” 听到铃铛的话,心乱如麻的方含嫣渐渐找回了主心骨,飘忽的眸光亦有了焦距。 她想到还在守妻孝的晋王,顿时又变得犹豫不决,嗫嚅道:“晋王仍在妻孝当中,我这会儿就有了身孕,传出去岂不是对他名誉不利?若世人知晓我与他婚前苟合,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们。” 思及此,方含嫣的面色再度变得惶然:“是我太不自重了,也不知晋王过后会不会认为我是个生性轻浮放荡的女子,倘若他误会我是借着酒醉故意攀龙附凤,那真比杀了我还难受,我是真心倾慕他的。” 顿了顿,方含嫣又懊恼道:“况且,这才过了一个月而已,或许弄错了也不一定。” “小姐,一准儿错不了。”铃铛神秘兮兮地笑笑,轻声道:“您的月事一向很准,今次却迟了四五天,奴婢头前没联想到这上面来,但您现在爱吃酸还有了孕吐的迹象,这不是怀了身子是什么?” 铃铛隐晦地瞟了眼墙外的侍卫,压低嗓音:“督主现下待您是挺好的,但小姐,您也得早日为自己做打算,督主虽然答应您可以婚姻自主,可此一时彼一时,万一督主将来后悔了,您怎么办?您要是当了晋王妃,到时候母凭子贵就不必再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必害怕哪日会被督主当做联姻的工具推出去。您嫁给晋王,不但能绝了督主兴许会利用你的可能,还能跟自己爱慕的情郎白头偕老,这是两全其美。” 第205章 东窗事发,事与愿违 方含嫣眸色变幻,无可否认,铃铛的字字句句都敲在了她的心坎儿,正中下怀。 朱桓目前是对她有几分亲情,然而他终归不是自己亲生父亲,熟知将来会不会用她达成什么目的,毕竟,他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东厂之主,一时心慈不表示一辈子能手软。 再加上陆北近来频繁的在别苑露面次次都要见她,方含嫣的心里也依稀弄明白了朱桓的打算。 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大概是想亲上加亲。 但她根本没那么想过。 “你说得对,反正舅舅刚才还问了我姻缘之事,我若现在就去告诉他我喜欢的人是晋王,以晋王尊贵的身份,舅舅想必也乐见其成。” 方含嫣心头大定,双眸熠熠生辉。 晋王是天潢贵胄,倘若朱桓真有意让她联姻,她高攀嫁入晋王府,朱桓总不好再有异议。 就在这时,一个东厂的番子大踏步进门,抱拳行礼道:“方小姐,督主有请。” …… 甫一踏进春泽斋的大厅,方含嫣跟铃铛主仆就先后发出了一声惊悚的尖叫。 无他,大厅前的地砖都被猩红的血染透了,两个血肉模糊的侍卫躺在地上,气息全无。 飘雪纷纷扬扬,没一会儿工夫,纯洁的白色就被血色吞噬,铃铛手中的伞应声落地,伞面在血泊间砸出了一个个小洼。 方含嫣和铃铛从没有看过这么血腥的情景,她们惊惧地抱在一起,面色俱是惨白。 朱桓坐在上首,眼帘微垂,看不清神情。 他低着头,手指上还沾着温热的血,可他却没有擦拭,浑身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一股阴沉沉的感觉,瘆人的死寂在空中无形蔓延。 方含嫣颤巍巍站稳,目光茫然地抬头看去。 正巧朱桓也抬起了冷冰冰的眼眸。 两双相似的眼睛视线交汇,时间都仿佛凝固。 方含嫣触及朱桓眸底的寒光还有他双手的鲜血,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朱桓亲手杀了这两个侍卫,至于原因……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甚至不敢继续深思。 朱桓移开眼,毫无感情的眸子轻飘飘掠过了铃铛,漠然道:“给本座把这贱婢拖下去,本座不想看她死得轻巧。” 两侧的番子不约而同领命称是。 闻言,铃铛傻了眼,方含嫣也立刻慌了。 “舅舅……” 话刚出口,方含嫣便像被朱桓投过来的酷厉眼色给扼住了喉咙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一刻,方含嫣真正见识到了何为东厂督主的威严,在朱桓随意的一记眼光下,她卑微如蝼蚁,不久前才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皆荡然无存。 “小姐!您救救我!您救救我啊!我不想死!” 番子一拥而上,把铃铛连拖带拽地拉了下去,铃铛的指缝穿过积雪死死地抠进砖缝,被番子拖拽时,两行斑驳血痕在她身下蜿蜒,触目惊心。 方含嫣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冲上前抓住铃铛不松手,回头看向朱桓:“舅舅!您不要伤害铃铛!都是嫣儿的错!”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朱桓肯定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她跟晋王私通的秘密! 朱桓冷冷地看着方含嫣,后者再次被这双眼钉死在原地,半分都动弹不得,那眼里,此时没有一丝光亮,全然不复半个时辰前的温和包容,透着阴森的寒气,好似恶鬼。 方含嫣不懂,她虽然的确和晋王有了首尾,可朱桓为什么情绪会这么激烈,晋王那样尊贵的身份,难道还入不了他的眼? 朱桓的大手攥碎了太师椅的扶手,几乎竭尽了此生的自制力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暴虐。 如果方含嫣不是他的女儿,他早已把她碎尸万段,但是不对,如果方含嫣真不是他女儿,她和晋王苟且偷欢,又同他有何相干? 朱桓自问这大半生在大楚搅弄风云,除了晏云裳,根本不会有谁再能使他失控至此。 可方含嫣做到了,兄妹不伦这样的丑事,饶是视世俗规矩如粪土的他都大为震惊! 怪他一时不察,竟然招来了这样大的祸患! 朱桓铁青着脸,切齿道:“这贱奴由着你犯下万劫不复的大错而不劝阻你,死不足惜。” 他说完又冷眼扫了那几个停手的番子,番子一震,立刻没了顾忌,大掌毫不怜惜地掰开了方含嫣的手,她痛叫一声,随着惯性扑倒。 第206章 迟来的报应 铃铛哭喊着被番子拖走,方含嫣还想再求,但大股浓郁的血味扑鼻而来,她瞬间承受不住,本能地躲到了一侧捂着胸口呕吐。 干呕几声,方含嫣突然下意识掩住了自己嘴。 她惊恐地瞥向朱桓,果不其然,朱桓望着她的眼神愈加沉黑森冷,简直像要把她凌迟了。 方含嫣坐在融化了白雪的血洼里,半边身子凉的,半边身子又是烫的,她艰涩地吞了一口口水,双手撑着地砖畏惧地往后缩。 朱桓定定地看了方含嫣片刻,忽然起身,大步朝她走近,方含嫣惊恐万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门口跑。 她不要再待在这里,她要去见晋王! 否则朱桓肯定会杀了她! 方含嫣慌不择路,结果还没跑到垂花门就猛地被朱桓的凌厉掌风扇翻,她又痛又怕,惨叫着摔倒,腹部顿时传来阵阵抽痛。 “不要!舅舅,你不要杀我!”方含嫣用手护着自己的腹部,泪如泉涌:“你、你答应过我娘会好好照顾我的,我求你别杀我……” 朱桓冷睇着方含嫣,眉眼如山:“本座不会杀你,本座是在救你。” 说完,朱桓抬起一掌就要击向方含嫣的小腹。 方含嫣看出他的意图,不管不顾地大叫:“这是晋王的孩子!晋王说了,他很快就会迎娶我做正妃!” 这番话非但没减去朱桓的半分杀心,反而让他的眼底迅速刮起了狂风雪暴,他冷笑,怒视着方含嫣,一字一顿:“正因为你怀了晋王的孩子,这孽种才必须在这世上消失!” 晏云裳必定也知晓了方含嫣与晋王的事,按照她的性格,她绝不会允许方含嫣还活着。 当务之急,是要除掉这孽种再把方含嫣送走。 方含嫣的脸上血色尽失,她拼命摇头:“他不是孽种,是我跟晋王的骨肉!舅舅,晋王是晏皇后的嫡次子,我能够和他喜结连理,您不满意吗?您不是一向都效忠于晏皇后?我如若嫁给她儿子,对您不也有好处吗?” “舅舅,求您别伤害我的孩子!”方含嫣的小腹越发疼痛,她见自己逃脱不掉,只好抓着朱桓的衣摆苦苦哀求:“晋王会负责的!舅舅……我求求您了,您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好不好?我肚子痛,您救救我们母子,求求您!” 朱桓垂眸,方含嫣的面庞满是泪渍,模样凄惨又狼狈,瞧着极其可怜。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芒,这个女儿,他费尽心机才得来,他并非真正的太监,传宗接代不成问题,可他只想要一个晏云裳生的孩子,为此,晏云裳恨了他十八年。 然而,就是这个令他花费了巨大代价得来的孩子,竟然在十八年后,闯下了兄妹悖伦这般弥天大祸! 他要如何面对晏云裳? 他要怎么在晏云裳跟前保住方含嫣? 看着面前不停磕头的方含嫣,朱桓不免有些恍惚,这一切,都是他迟来的报应吗? 他从不信天理,所以这次老天就和他开了一个这么荒谬的玩笑,如果世间真没天理,他的女儿就不会爱上自己的亲哥哥还珠胎暗结。 可这报应为何不落在他身上? 是他满手血腥伤天害理,上苍都不屑报应他? 冬日的天,从来不畏寒的朱桓终于感知到了沁骨的寒冷。 “舅舅,您说句话呀,您别伤害我的孩子,他还很小,只是一条无辜的小生命,他也是您的亲人啊!他以后也会如嫣儿一样孝顺您的!” 方含嫣的哀泣唤回了朱桓游离的思绪,眯眸,眼神重新变得冷酷,他面无表情地抽回自己的衣袖,再忆起她方才的每声乞求,字字句句都适得其反地加深了他的杀意。 第207章 这个孽种不能留! 朱桓脸上的表情森冷又残忍,余光扫见方含嫣裙摆下流出的潺潺血迹,他抬起自己的手,缓缓挨上了方含嫣的后颈。 剧痛传遍四肢百骸的刹那,方含嫣骤失知觉,她歪身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体内的血液汨汨涌出,化开铺在身下的软雪,最后凝冻成冰。 方含嫣迷迷糊糊地想:孩子……没了。 她竭力握紧那些被血染红的雪,将它们倔强地团在掌心,尽管寒气逼人,她依旧不撒手,仿佛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嫣儿,你不能生下晋王的孩子。” 这是方含嫣闭上眼睛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山道崎岖,马车颠簸。 方含嫣醒来的时候,她已然离开了骊京。 身边的婢女是朱桓派来的,看见方含嫣苏醒,她恭敬询问:“奴婢是琴儿,小姐可好些了?” 方含嫣听若不闻,双手合拢搭在自己的小腹。 从察觉自己怀了身孕到失去孩子,只经历了短短一天,她甚至都没真正体会过初为人母的喜悦,要不是腹部依然隐隐作痛,她几乎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琴儿似乎也并不需要方含嫣回应她,她转身端来一碗早就熬好的鸡汤:“您身子骨弱,这里头放了许多名贵的药材,是督主专门吩咐给您进补的。”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方含嫣,她遽然打翻琴儿凑到眼前的瓷碗,大吼:“滚!” 琴儿淡然自若,她连碎片都没收拾,不慌不忙地又倒了第二碗鸡汤,一板一眼道:“您失血过多不宜动怒,奴婢劝您,为了日后着想,您还是心平气和比较好,不然吃苦受罪的还是自己。” “滚啊!”方含嫣再次打翻瓷碗,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用不着朱桓假好心!我不需要朱桓的施舍,是他杀了我的孩子!我是方家的人,我要回江州!我还要去见晋王,晋王一定会为我们母子主持公道!我还要见皇上皇后!” 方含嫣满面泪水,眼中充斥着刻骨的仇恨,她掀开被子起身:“任凭他权势滔天又怎样?残害皇嗣是大罪,朱桓难逃一死!” “督主的所作所为都是关心您,他希望您能平安,您何必这么不知好歹?”琴儿蹙眉制止了方含嫣,想起朱桓的叮嘱,又缓声道:“督主交代我们连夜送您出骊京,您不能回江州。” 方含嫣一愣,尔后手脚并用地撕扯着琴儿,情绪愈加激动:“我要回骊京找晋王!我要晋王为我们母子报仇!朱桓休想软禁我!” 琴儿一言不发,无论方含嫣如何破口大骂,她都拦着方含嫣不让她有跳车的机会。 方含嫣是娇生惯养的深闺小姐,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然则此刻却泼辣得很,力气大得出奇,武功在身的琴儿险些招架不住她,惦记着方含嫣的身份,她又不敢动粗制服。 为掩人耳目,护送方含嫣离京的有两队乔装打扮的精兵人马,其中还有东厂从未出面的四大行走,足可见朱桓有多谨慎。 方含嫣闹出的动静太大,但其他人全都聚精会神于赶路,无一人上前规劝。 琴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方含嫣拦阻下来,她沉声道:“小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督主千叮咛万嘱咐要奴婢安然无恙地把你送出骊京,可若您坚持不配合,奴婢也只好得罪了。” 方含嫣刚刚小产,身体虚弱,经过这么一闹,身下又开始出血,她靠在榻边,捂着疼痛的小腹哀戚痛吟。 因着痛苦,她咬破了自己的唇,唇瓣上的血珠将她苍白的脸庞衬得益发羸弱。 琴儿连忙弯腰去扶方含嫣:“您没事吧?” “滚,别碰我!”方含嫣低声斥骂:“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方含嫣的血越流越多,见势不妙,琴儿立即掀起车帘喊道:“快让医婆上车。” 话音刚落,远方密林中就冲出了一批黑衣人,他们的兵器在月光下闪动着冷光,显然是有备而来。 与此同时,她身后猛地响起了方含嫣的惊叫! 第208章 虎毒食儿 丑时过半,朱桓大步流星闯进了未央宫。 他脸色冰寒,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重的煞气,这样的朱桓,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令人胆寒。 见此情景,外殿的宫人们皆识趣地退避三舍,内殿却只有罗嬷嬷一人值守。 晏皇后已歇息,她顺利解决了自己的心腹大患,早早就入寝了。 罗嬷嬷沉吟片刻,稳步迎了出去,看到面色寒彻的朱桓旁若无人地闯入内殿,她迟疑一瞬,不慌不忙地行礼:“督主。” 朱桓一记冷冽的眼神甩过去,突然箭步上前,出手如电,五指成爪地箍住了罗嬷嬷的脖子:“你杀了本座的女儿,本座要你偿命!” 罗嬷嬷表情淡然,涨得发紫的面孔甚至带着笑,她也不挣扎,断断续续地开口:“老奴不、不允许任何人阻碍到娘娘……尤其是方姑娘,老奴这条贱命督主想、想要便拿去吧。” 朱桓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她的命,你赔得起吗?” 话落,珠帘内就冷不丁传来一道慵懒娇媚的女声。 “既然赔不起,那就不要赔了。” 朱桓抬眸,晏皇后徐步走出来,美眸定在朱桓那只抠住罗嬷嬷咽喉的手,淡淡道:“胡嬷嬷是听本宫的差遣,你莫不是也要杀了本宫?” 饶是心中早有猜测,朱桓仍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脱口质问:“嫣儿也是你的女儿!” 晏皇后不屑地冷笑:“她只是个不该存在的孽种罢了,她能从本宫的肚子里爬出来,已经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了,还要如何?” 朱桓心头大恸,整个人都像忽然之间失去了气力,他的神情突然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颓丧,倒退两步,手臂软软地垂在了身侧。 濒死的罗嬷嬷得了机会终于逃脱,她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捂着喉咙不断呛咳。 晏皇后对失魂落魄的朱桓视而不见,扬了扬袖摆,缓步走到凤座坐下:“本宫也算仁至义尽了,没让那孽种死得太痛苦,直接喂她服下了宫廷秘药,你还有何不满?” 朱桓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眸色阴寒锐利,声音沙哑得可怕:“我已经打算把她送走了,你为什么非要斩草除根?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忍心就这么杀了她?” 方含嫣小产之后,他当机立断就安排了人手送方含嫣出京,为避过各方耳目,他特意选了一条鲜为人知的荒僻小道,也派了亲信贴身保护方含嫣。 可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晏皇后杀方含嫣的决心竟真的如此坚定,连一丝丝的骨肉亲情都不念,居然出动了晏家豢养的全部死士去刺杀方含嫣。 他精心挑选的隐秘路线,反而导致晏皇后的行事愈加无所顾忌。 当他收到消息赶过去,方含嫣早就咽了气。 他派去保护方含嫣的人,死伤过半。 琴儿身中数刀,依然用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护住了方含嫣,而方含嫣至死都想不到,动用这么大的阵势追杀她的,正是她的亲生母亲! “呵,你还好意思问我?”晏皇后的美目喷火,寒声道:“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本宫的?你说你有生之年绝不让那孽种出现在本宫眼前,结果呢?你不但把她带回了骊京,还纵容她闹出兄妹不伦这样的丑事!” 想到方含嫣居然跟晋王发生了男女之事,晏皇后绝艳的面容都不禁变得狰狞扭曲:“你们父女都一样让本宫恶心!天底下的腌臜事全被你们父女给占了!本宫不杀她,难道她就有颜面苟活于世?” “你都能,她为何不能?”朱桓心火烧得旺,一双眼眸亮得惊人,他一步步走到晏皇后身前,倾身擒住她的手腕,厉声诘问:“当年不也是你欲拒还迎爬上了本座的床?你若真是贞洁烈女,为何不以死明志呢?过往的二十一年,本座铲除了多少曾对你不敬的人?你口口声声痛恨本座强取豪夺,可本座给你的荣耀,你为什么还要接受?” 第209章 你毁了本宫的一生! 晏皇后被朱桓狂暴的怒火所震慑,呆愣在凤座上,望着疾言厉色的朱桓哑口无言,连自己的细腕差点被他捏碎都浑然不觉。 “你张口闭口都是报仇,其实无非就是以此为借口享受本座捧到你脚下的殊荣,没本座的帮衬,你真以为萧鹤笙能任你在大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晏云裳,你这副又当又立贪婪而不自知的嘴脸,比烟花柳巷的女子还不如!” 朱桓每说一句话,晏皇后眼中的猩红之色就浓郁一分,她勃然色变,死死瞪着朱桓,胸口剧烈起伏,耳畔萦绕着朱桓鞭辟入里的评断,她想要反驳,可是却又无从辩驳。 然而,朱桓眸底的嘲讽深深刺伤了她,在他眼中,她似乎真的不堪入目,卑贱而肮脏。 那一瞬间,怒发冲冠的晏皇后嘶叫一声,运足全身的劲力狠狠地扇了朱桓一耳光! 响亮的耳光声使原本就剑拔弩张的氛围更加让人窒息,朱桓的头偏到一侧,眼神阴郁。 “你说本宫脏?”晏皇后癫狂地揪住朱桓衣襟,音调陡然拔高:“本宫脏都是拜你所赐!你这个不男不女有男人不当当假太监的怪物,你毁了本宫的一生!你毁了本宫的一生!本宫杀方含嫣都是你逼的!是你逼本宫生下那个孽种,是你逼本宫做了你暖床的玩意儿,这全都是你逼的!本宫有什么错?本宫没错!” 朱桓身形高大且内力深厚,平常晏皇后根本不可能撼动他,然则当下两个人的情绪一个比一个激荡,在晏皇后的捶打下,朱桓竟趔趄着一脚踏空了台阶,晏皇后遂与他一同摔倒。 触地的刹那,朱桓习惯性地想扶住晏皇后,可手抬起的那一刻,方含嫣的死状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举起的双手颓丧放下,任其摔倒。 晏皇后重重摔在了地上,面容泛青,发髻散乱,衣衫亦是不整,毫无一国之母的风范。 内殿的宫人早被晏皇后支开了,晏皇后兀自爬起来,她说话没了顾忌,越发愤恨地发泄着自己多年的怨怼:“本宫是在拨乱反正!不管是你还是那个孽种,都是本宫这辈子最大的污点!朱桓,你的嘴脸又比本宫好看到哪里去?当时在冷宫是你对本宫威逼利诱,也是你信誓旦旦承诺要扶持本宫做大楚的女皇帝!本宫跟你就是各取所需,你这些年傍着本宫的盛宠也没少给自己捞好处!事到如今,别在本宫跟前演你的慈父,倘若你真为方含嫣好,你就不该把她带来骊京,更不该让她出生!” “晏云裳,你怎么这么冷血?她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朱桓一步一步逼近晏皇后,牙关紧咬,满口都是血腥气:“我说过了,我会送嫣儿离开,她和晋王的事绝对不会有人敢往外泄露一丝一毫!你为什么非得赶尽杀绝?我朱桓这一生的确是作恶多端,可即便是双手沾满了血腥的我都尚存一分亲情,枉你锦绣加身,一颗心却早就与畜生无异了!” 闻言,晏皇后倏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才知道本宫是畜生?本宫亲手杀死自己母亲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是畜生了!可还不是托了你的福?你还记不记得,你知道本宫弑母之时,还夸本宫快刀斩乱麻有决断呢,怎么今天又来大义凛然地唾弃本宫?” 朱桓一言不发地看着晏皇后,双拳捏得咯咯作响,眸底翻滚着层层叠叠的阴云。 “我曾经很遗憾,嫣儿从来都没见过自己的亲娘,但是现在,我非常庆幸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更没有见过你。” 晏皇后大笑过后逐渐冷静,她擦掉脸上的泪水,鄙夷地瞥向朱桓:“更准确地说,你应该更加庆幸她从不知晓自己的亲爹是假太监,还是恶贯满盈的东厂督主。” “朱桓,你每次与方含嫣独处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渴望告诉她你是谁,又是不是极其害怕她知悉真相以后的反应?” 朱桓的瞳孔骤然紧缩,心底狂澜汹涌。 晏皇后的笑容越加讥诮:“可惜啊,她到死都是一个寄养在方家无根无叶的孤魂野鬼,而让她穷途末路的,就是你!”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本宫?”晏皇后挥开过来搀扶她的罗嬷嬷,自己撑着发软的膝盖站起身,她理了理云鬓,挑挑眉,傲然地晲着朱桓:“因果报应,自作孽不可活。” 第210章 你比他更恶心 迎视着晏皇后双目中迸射的锋利针芒,朱桓蓦然心头大痛,他觉得那些针芒都悉数扎进了心口,痛得他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晏皇后看出了朱桓的悲痛,却仍旧不肯放过他,自嘲道:“本宫确实是比烟花柳巷的女子还下贱,不然本宫要如何说服自己上你的床,你怕是不知道吧?每次本宫从你的榻上下来,都恨不得扒掉自己的皮!在本宫的眼里,你比萧鹤笙还恶心!” 朱桓面色苍白,挺直的脊背不知不觉佝偻了下去,他抬眼看着晏皇后,眸光苍凉,黑瞳中燃烧的两簇火苗徐徐熄灭,寸寸成灰,最终化为灰烬,被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吞噬。 晏皇后挑衅地对上朱桓空洞的视线,依然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却也似毒能入骨的罂粟花。 朱桓沉默地敛眸,缓慢挪开了脚步。 不同于来时的杀气腾腾,他走得很慢,很慢,背微微弯着,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压垮了。 他曾权倾朝野,他曾生杀予夺,可此时此刻,他在晏云裳面前仍旧一文不名。 他用无尽鲜血将她捧上镶嵌金光的云端,而她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送他入地狱,永不超生。 …… 朱桓魂不守舍地回了东厂的书房。 未央宫那一场针锋相对的对峙耗费了他太多心力,他步伐沉重,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 可他还不能倒,方含嫣的后事需要操办。 他还得把她重新送回江州。 她活生生地来了骊京,待重归故土时就已是一坛冷冰冰的骨灰。 “义父。” 陆北站在书房等朱桓,远远的,看到朱桓步履蹒跚地走来,他下意识感到了蹊跷,疾步上前询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朱桓抬起了头,眼睛血丝密布,脸色青白。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陆北,半晌,用意味不明的语气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嫣儿偷偷结识了晋王?为什么瞒着我?” 一开口,凉嗖嗖的冬风就灌进他的喉咙直达肺腑,他心脏疼得痉挛不止,刺骨的森森寒意在体内喧嚣肆虐。 陆北并不意外,在朱桓身边十多年,他业已经营了自己的势力,下午他就得知了那两名侍卫命丧于朱桓手中的消息。 等他赶去别苑见朱桓的时候,别苑早已人去楼空,方含嫣也不知去向。 “儿子……”陆北略一踌躇,坦言道:“儿子害怕义父会改变主意把方姑娘许配给晋王。” 朱桓神情平淡,脸上无波无澜,仿佛他对陆北的回答压根儿就不在乎。 陆北察觉到今夜的朱桓很不一样,莫名的,他面上对朱桓生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惧色。 朱桓默然不语,负手迈入屋子。 陆北迟疑片刻,跟了进去。 书房烧着上好的银丝炭,陆北却觉着冷。 朱桓声线平直,没有任何起伏:“你来是因为嫣儿?” 陆北抬头,朱桓背对着自己,他披了一件黑色的鹤氅,屋里没点灯,三两月光将他佝偻的背影勾成扁平的线条投在墙面,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鬼魅,随时能扑出来。 “儿子去过别苑了,没见到方姑娘,别苑的侍卫也全都撤走了。”陆北斟酌着言辞:“不知她现下在何处落脚?方姑娘孤身一人,儿子担心她的安全。” 朱桓不答反问:“你很喜欢嫣儿?” 陆北愣了愣,有些摸不准朱桓的心思,但还是诚实地答道:“儿子心仪方姑娘已久。” “是啊,你喜欢嫣儿,本座是知道的。”朱桓的语声轻渺,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无端诡异。 陆北不禁皱眉。 就在这时,朱桓转过身了,面色淡淡。 “本座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是你往本座背后插了一把刀。” 陆北怔然:“义父是何意?” 朱桓缓步走近陆北,表情依旧是漠然的,许是感染了风寒,他的声音非常嘶哑,如同破锣。 不知为何,陆北心中惧意更甚,在这之前,他很少害怕朱桓,可今晚不同以往,朱桓处处皆透着异常。 他眉心紧锁:“义父,您今天是怎么了?” 听陆北一再称呼自己做义父,朱桓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浮现了一点波动,他叹息:“本座今日失去了一个亲人,不对……”他摇头,拧眉纠正:“是失去了两个亲人。” 第211章 香消玉殒,人间悲剧 方含嫣腹中的胎儿虽然是兄妹不伦的产物,可确实是他的外孙,与他是有血缘的。 陆北敏锐地捕捉到了朱桓话里传达的讯息,他心头掠过一抹阴霾,惊疑不定地问:“您是说……” “嫣儿她死了。”朱桓淡声道:“刚死不久。” 陆北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 “我前天才见过方姑娘,她好端端的,又怎么可能会死?她是义父的外甥女,谁敢杀她?” 陆北无法接受方含嫣去世的噩耗,他都决定过完年就上门提亲的,为什么短短几天她就香消玉殒了? 朱桓止步,驻足于陆北两步开外的地方,眸光变幻不定,淡声道:“嫣儿并非本座的外甥女,而是本座的亲生女儿。” 陆北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半截断眉都拧成了麻花,他张大嘴,面上的刀疤使他滑稽十足。 朱桓的主动爆料在他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他被这个惊天大秘密砸得晕头转向,甚至一时都忘了思索朱桓为何会袒露实情。 “嫣儿是本座同晏云裳的女儿,她却和自己的兄长晋王不伦,你说说,她该不该死?” 陆北的脑子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他脸色发白,艰难地理解着朱桓说的话,同时隐隐觉察到了自己的处境此时有多危险。 倘若朱桓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隐瞒方含嫣私交晋王的行为就等同于放任方含嫣一条道走到黑,间接害死了她! 怪不得今晚朱桓有这么多的异状。 “义父……”陆北喉头干涩,除了这两个字,他再也发不出别的音节。 他像道歉,想解释,可这些在方含嫣的死讯面前,全都无足轻重,也无济于事。 朱桓漫不经心地掸了掸鹤氅沾着的薄雪,其实雪花早就被室内的高温融化了,而朱桓的这个动作更是令陆北惊骇交加,每当朱桓要杀人,他就是这副神态。 “嫣儿是被晏云裳下令刺杀的,本座原本都打算把她送走了,熟料前功尽弃。”朱桓淡漠的眸子落在陆北冷汗簌簌的脸上,不疾不徐道:“你如果没有隐瞒嫣儿与晋王的事,或许本座还能早于晏云裳做出应对的决策及时救下嫣儿,是你的自作聪明将本座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害得本座功亏一篑。” 陆北的手本能地扣上了自己腰间的绣春刀,他感念朱桓的救命之恩,但生死关头,他所想的仍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除却这条命,他可以用别的方式谢罪! 绣春刀来不及出鞘就被朱桓一掌推了回去,陆北神色一僵,运动内劲打算夺路而逃,说时迟那时快,朱桓轻而易举地破了他罩门,尔后朱桓的袖里剑就穿透了他的胸腹。 腹腔冰凉无比,陆北的口中喷出大股鲜血。 “义……父。” “你那么喜欢嫣儿,就下去陪陪她吧,她孤身一人上路,本座也实在不放心,你就当是本座当年救你索要的报答。” …… 晋王府,雪花飘飘。 晋王又是喝得酩酊大醉,管家扶着他跌跌撞撞往卧房走,他醉眼朦胧道:“明天把戏班子给本王叫来。” “是,王爷是想听玉娇奴姑娘唱戏了吗?” 晋王更恍惚了:“玉娇奴……那是谁?” 说完,他面色一动,打了个酒嗝,不以为然地笑道:“哦,你是说朱桓那个外甥女?呵,本王怎么会要一个太监的外甥女?当初……本王在朱桓面前没少受气!母后厌弃本王,还不是他朱桓的原因?本王不能拿朱桓怎么样,就只好找他外甥女了……” 闻言,管家沉默下来。 如果他没猜错,那位方含嫣姑娘已是晋王的人,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失了身,结局可想而知,但晋王而今不肯认账,他也不会再多事,他叹息一声,搀着晋王走远了。 夜深人静,寒风凛凛。 枝头上初初吐蕊的腊梅因为承受不住厚雪的重量而啪嗒落地,半截幼嫩的枝干被积雪掩埋,她白日还被人赞叹其美丽清扬,到了夜间,便被风雪折断了身姿归于泥泞,再无人问津。 一如那个前不久还在晋王府的戏台莺啼娇语的少女。 第212章 本王有个计划 旦日过后便即将迎来除夕,骊京年味儿渐浓。 方含嫣与陆北的死犹如大海中两朵不起眼的浪花被阳光蒸发,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朱桓对外声称,方含嫣住不惯骊京,反正江州水患已平,所以他派陆北护送方含嫣又回了江州。 本来就没几人认识方含嫣,陆北身为朱桓的义子倒是声名在外,可他为虎作伥多年,大家对他也只是表面恭敬。 如今听闻他离开骊京,转眼就欢天喜地起来,没了陆北这条狗替朱桓作恶,他们就能开开心心过大年了。 消息传到萧凤卿耳边的时候,他皱了下眉。 “方含嫣来骊京也不过几个月,朱桓就这么让她回去了?眼下年节将近,江州的方家不是已经被暴民洗劫一空?方含嫣有必要回去?” 花腰也疑惑,摩挲着下巴思忖:“朱桓还真不打算把方含嫣送入高门?他千里迢迢把人带回来,就是为了给方含嫣腾地方唱戏?方含嫣最近跟晋王打得火热,难道朱桓不希望她嫁给晋王?可他自己就是晏云裳的狗啊!” “晋王妃是那么好当的吗?方含嫣是江州出了名的望门寡,皇室不可能接纳她的。”白枫不以为意:“大概是方含嫣身上确实没有可供朱桓榨取的价值,也有可能方含嫣是真的故土难离,不管怎么说,方含嫣毕竟是朱桓的外甥女,他妥善安置也没什么稀奇。” 花腰哼笑:“陆北经常往方含嫣的别苑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朱桓倘若不拿方含嫣联姻换好处,亲上加亲也不错。” 听着属下的你一言我一语,萧凤卿没吭声。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某样重要的东西,可那模模糊糊的念头也只是在脑海稍纵即逝,快得让他根本抓不住。 萧凤卿抬眸瞥向赤鹄,赤鹄最近一直很沉默,他神色动了动:“赤鹄。” 赤鹄下意识抬起头:“王爷有何吩咐?” 萧凤卿目露探究地打量了他几眼,随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你派人兼程去江州一趟,看方含嫣是不是真回去了。” 白枫不解:“王爷,您这是何意?方含嫣也没多特殊吧,我们如今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江州又那么远,这一来一回得浪费多少时间?” 萧凤卿漆黑的眸子扫向他,其声淡淡:“再多说一句,就多洗一天恭房。” 白枫闭紧嘴,立刻安静如鸡了。 “方含嫣既然和朱桓有关联,多查一查她也无不可,这大过年的,朱桓却悄悄把人送走了,确实看着蹊跷。”赤鹄犹豫片刻,道:“王爷,王妃前段时间问过属下关于仲雷两兄妹的事,属下觉得她应当猜到了什么。” 萧凤卿挑挑眉,笑了笑,面色如常:“我们的破绽越来越多了,她要再不知晓,岂非连小儿都不如?” 距离厨房那日的对峙过去很多天了,可萧凤卿心知肚明,晏凌并没忘记,她不问,只是在等他主动坦白,或许……也同他一样,存了些自欺欺人的意思。 “王爷,我们的计划是在皇祭那天拆穿晏云裳跟朱桓的事,可淑妃一早就说过,那日要晏凌在场,只有这样,晏凌是他们私生女的秘密才能顺利大白天下,您到底是作何打算的?” 萧凤卿意味深长地看着花腰:“你是投石问路还是肺腑之言?” 花腰不慌不忙,语声铿锵:“我们三人效忠的始终唯王爷一人,王爷心之所向亦是我们的心之所愿。” 他们三个人,的确对萧凤卿从无二心。 不知何时起,但凡同晏凌有关的议事,春袖与温月吟绝不会参与,萧凤卿也不会要她们来。 萧凤卿似笑非笑地晲着花腰,花腰从容不迫地对上了萧凤卿的视线,白枫与赤鹄也不约而同道:“我们都听凭王爷差遣。” 良久,萧凤卿低声一笑,他缓缓道:“晏凌在那天之前就必须离开,本王有个计划需要你们配合,事成之后,本王绝不会亏待你们。” 花腰面露迟疑:“王爷,王妃离开了,您呢?” 第213章 小娘子在苦等夫君归来? “我?”萧凤卿一愣,他转头看向浮梦园的方向,幽深的眼底流淌过起伏不定的暗涌,嘴角的笑意也凝固了一瞬,但他顷刻间又重新勾起了唇:“自然是帮北境沉冤得雪,然后坐上那把本该属于父王的龙椅,从此君临天下。” 他明明在笑,眸底却毫无涟漪。 赤鹄忍不住道:“您不为自己考虑考虑?” 萧凤卿失神片刻,目光一闪:“如今不是考虑本王自己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设法先让晏凌离开,其他的事不重要。” 闻言,三人对视一眼,齐声:“请王爷下令。” 萧凤卿的眸光缓慢地逡巡过三人,最后停在赤鹄脸上:“本王需要借用你的身份。” 赤鹄愕然抬眸。 …… 萧凤卿进了浮梦园,看到晏凌那一刻不由怔怔,晏凌伫立于大红灯笼下,眉眼被光晕映得如画似月。 她穿了身银红色绣海棠花的对襟襦裙,抱着手炉在指挥几个婢女挂灯笼,眼中盈满笑。 “绿萝,把这个金穗灯笼挂在廊下。” 听见萧凤卿的脚步声,晏凌转头看过来,灯影照进了她漂亮的凤眼,辉映出熠熠流光。 仿佛漫天星辰都收摄在她清黑的双眸。 萧凤卿呼吸微滞。 忽然就想起晏凌的乳名,星奴。 尽管不好听,但也算恰如其分。 他莞尔,声色愉悦:“这位小娘子,寒夜寂寂,你一人独立隆冬,可是在苦等夫君归来?” 晏凌扬唇,徐步走近萧凤卿,星眸微抬,在他身上饶有兴味地转了一圈,揶揄:“都说新年新气象,怎么我瞧着,你还是一副油头滑脑的样子?” “是吗?”萧凤卿极其自如地执起晏凌的手,凑近唇边吻了吻:“但我日日看着你,都觉得你比前一日更美,更好,想必这便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晏凌睇沔流光地横了萧凤卿一眼:“你的花言巧语来得比星星还繁多,我早习以为常了。” 萧凤卿没说话,他瞥了眼天色,唤来绿荞多给晏凌取一件大氅,他看向晏凌:“时辰尚早,咱们出去走走?外头这时候热闹着,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这是你在骊京过的第一个年。” 晏凌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萧凤卿笑得贱兮兮的:“所以你果真在等我。” 晏凌不咸不淡:“我不打扰你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兴致。” 两人并肩走出了浮梦园,偶尔说笑几句。 途经梅林,暗香疏影,晏凌不经意侧眸,瞥见温月吟的身影就在梅林深处,袅袅婷婷。 晏凌扯了下萧凤卿的衣袖,抬了抬下巴。 萧凤卿并未注意到温月吟,他心里存了事又不愿晏凌看出端倪,根本没注意到温月吟。 袖口被晏凌牵起,萧凤卿抬眼,循着晏凌示意的角度望去,温月吟孑然一身立于梅林,不知在做什么,她似乎也没发现他们的存在。 注视着那道伶仃倩影,萧凤卿眼波微动。 自从那晚他发现温月吟故意伤害自己的身体撂下重话,温月吟待他就生疏多了,而他因为愧疚也鲜少再去跟她私下见面。 两个人每次见到,俱是相顾无言。 除了未解除的婚约以及青梅竹马的情分,他们的关系可以说发展到了前所未有过的疏离地步。 尤其是萧凤卿生出退婚的念头以后,他越发不能坦然地面对温月吟,寻找璇玑钗的失利也叫他心头的负担越来越重。 晏凌瞅着萧凤卿眼中细碎的芒光,眸色微微荡漾,半真半假道:“不如我们别出去了,你过去看看她吧,这大晚上的,虽然是在王府可也不见得安全。” 第214章 梅树下的黑瓮 萧凤卿却摇了摇头,侧身吩咐暗卫去找春袖。 “春袖同她交好,月吟也一向都听春袖的劝,春袖会带着她回四季小榭的。” 晏凌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郎心似铁。” 萧凤卿不假思索:“还不是因为你?” “你少给我来这套,”晏凌讽刺地笑笑:“如果不是那个晚上被我撞见了,你会向我坦白你们的渊源?男人的通病都如此,分明自己薄情,还得美其名曰自己是为了真爱而辜负。” 萧凤卿骤然失语,晏凌这话令他无力反驳。 晏凌说完便秀眉微蹙,她觉得自己没控制好情绪,莫名很讨厌自己方才的怨妇口吻,瞬间就想到了顾影自怜的慕容妤。 她收拢思绪,若无其事地催促萧凤卿:“趁着没下雪,我们快走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萧凤卿唯恐晏凌再纠缠这种极度敏感的问题,他敛眸,近乎迫不及待地拉着晏凌走出梅林:“去玉带桥逛逛,那边办了花灯会。” 梅林的小道铺满了一层厚厚积雪,两个人的脚步在雪毯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静谧的环境中格外清晰,可温月吟并没听到。 …… 远处,温月吟在一棵粗壮的梅树下停住了步子,她垂眸盯着盘根错节的树根,怔怔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用地上的树枝掘开树根内的树洞,从中启出一只黑瓮,坛口打开,一团猩红的东西在里头缓缓蠕动。 就在这时,毛色鲜艳的虎皮鹦鹉倏忽飞来,盘旋在温月吟头顶,看到黑瓮,吓得惊恐大叫。 那是养在洗砚堂的鹦鹉拾一,后来去了浮梦园,在萧凤卿的调教下略懂人语。 温月吟的眸光陡然冰寒,她眯眸,伸手猛地抓住拾一的脚,拾一扑腾着翅膀拼命挣扎,五颜六色的羽毛抖梭了一地,它张开鸟喙,温月吟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它的头。 她好整以暇:“你以前是君御养的,现在却认了晏凌做你的主子,她到底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都倒戈她。” 温月吟秀美的手指弯曲,弹在它的小脑袋上。 树梢覆盖的雪太厚,啪嗒往下掉,掩盖了头骨碎裂的诡异脆响,拾一毛茸茸的头无力垂落。 恰此时,黑暗中又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 温月吟脸色微沉,迅速把黑瓮及拾一的尸体都丢进了树洞,她循声望去,夜色浓厚,但她能辨出来人是春袖。 她定定神,掌心汇聚了一股劲风,脚边的雪堆顿时犹如碎玉乱琼一般舞动,随后层层叠叠堆砌,极快地遮掩了拾一的鸟毛。 下一瞬,春袖清秀的面庞自暗夜中凸显。 “月吟,你怎么上这儿来了?难怪我找不到你,天冷了,你不要乱跑,当心着凉。” 温月吟温顺地应声,解释:“晚膳用的太多,我出来消食的,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春袖好脾气地笑笑:“消食也用不着来这么远,哪儿撑着了?我给你开点消食药。” “不用了,我好多了。”温月吟垂眼想了想,忽道:“你为什么来了?” “是王爷派人来给我传话。”春袖没察觉到周边有何异样,提着一盏灯笼陪温月吟往回走,劝道:“王爷还是很关心你的,所以你就别再闹别扭,你瞧瞧你都多少天没和王爷说话了?皇祭在即,晏凌马上就要给你挪位置了,这是大喜事,你得高兴。” 温月吟苦笑:“我没有与他闹别扭。” 春袖眼含促狭,掩嘴笑道:“这是在耍花腔?” 温月吟不置可否,眼角余光隐晦地扫了扫那个树洞,眉宇几不可察地拢起。 第215章 被抹杀的身世之谜 春袖送温月吟回到四季小榭,温声叮嘱她好好休息,自己则去了药房给她配药。 面对春袖,温月吟十分温顺,一派楚楚之姿。 等春袖走后,温月吟脸上的笑颜瞬间消散。 她站在廊檐下,灯笼的幽光衬得她瞳孔幽邃。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侍琪匆匆跑来:“碧桃刚刚送了密信过来,她说这两天未央宫许多宫人都被晏皇后用各种理由清洗了一遍,守卫也加强了不少,她好不容易才偷跑出来。” 碧桃是墨阁的暗卫,一早被送去未央宫当了二等丫鬟,以前从未同王府联系过,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暴露。 温月吟闻言不由得疑惑:“之前不是告诉过碧桃,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联系吗?既然未央宫如今风声鹤唳,她为什么还要亲自送消息?” “这奴婢也不知道,可碧桃说了,信的内容非常重要,十万火急,请您一定要转告王爷。” 温月吟是萧凤卿未过门的妻子,墨阁众人皆知,因此在无法确定是否安全的前提下,有的暗卫会把密信送到温月吟手中。 “非常重要……” 温月吟若有所思地咀嚼这四个字,不知怎的,她生出了一种毋庸置疑的直觉,这封密信的内容或许与晏凌有关! “有谁看到碧桃来了?” “碧桃是从密道过来的,应该没人。” “侍琪,”温月吟面色一肃:“不能让王爷知晓此事。” 侍琪顿时愣住了。 温月吟一瞬不瞬地盯着侍琪,浅色的瞳孔像晕开的墨迹浓重欲滴,她红唇轻启:“你记住我的话,绝对绝对不行。” 侍琪怔怔,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月吟的双眼,那漂亮清透的瞳仁犹如旋转的琉璃珠,使她双眼发花头脑晕眩。 “奴婢晓得了,这件事无论是王爷还是淑妃,奴婢都不说。”侍琪机械地点点头,又道:“可是碧桃……” 温月吟神情莫测:“我自有法子。” 回到房间,温月吟急不可耐地拆开了信。 信不长,几乎能一目了然,然而,区区六行字却让温月吟的脸色遽然大变! “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温月吟不断失声否认,反反复复地拿着密信看了好几遍,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过,面色越来越难看,手也越来越抖。 她颤着,身不由己地跌坐在鼓凳上,眸光飘忽找不到定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有勇气回忆信上的情报。 晏凌居然不是晏云裳和朱桓的女儿,方含嫣才是! 怪不得朱桓会把方含嫣带来骊京对她百般关顾,在得知方含嫣跟晋王过从甚密之后又毅然送她回江州,因为他们是兄妹,朱桓害怕闹出兄妹不伦的丑事! 怪不得即便有“仇恨”横亘,萧凤卿和晏凌对彼此依旧能日久生情,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仇人! 温月吟捏着薄薄的书信,有种四周都在天旋地转的感觉,脑子里神思飞转,她眯了眯眸,卷翘的睫毛在眼睑打下了半圆阴影,眼底的异芒若隐若现。 萧凤卿以为晏凌是仇家之女的时候,都能待她一往情深,那么倘若真相揭晓,他对晏凌的感情只会更加无所顾忌,届时,只怕连淑妃都会应允他们在一起,萧凤卿退婚的态度也会更坚决。 没了那一纸婚约,没了作梗的仇恨,萧凤卿就能如愿以偿地跟晏凌在一起,谁来管她? 毫不犹豫的,温月吟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快速平复了自己混乱的心情,取过桌上的烛台,将那封密信对折,悬于跃动的火焰上。 薄透的信纸被火舌舔舐,一点就燃,平整的一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得又焦又脆,火苗沿着对角线迅疾肆虐。 温月吟静静地凝视着逐渐被烛火吞噬的纸张,红色的火光仿似燃烧进了她眼底,透着妖冶的瑰美。 “君御,方含嫣暂时逃过了一劫,没关系,将来朱桓跟晏云裳死了,她能找谁做靠山?我会帮你杀掉她的。” 温月吟的唇畔噙着一抹柔和笑意,双目却是寒如冬水:“反正这么多年来,你都当晏凌是朱桓的女儿,那就继续将错就错下去吧,她不死,你的眼里看不到我。” 火色灼眼,那封密信被彻底化为灰烬。 温月吟枯坐着,直至烛台上的蜡烛渐次湮灭,黑夜包裹着她,给予她无比的安全感。 她轻声喃语:“晏凌,你若冤死了,将来可千万别找我,要怪就怪你那个好师父。” 第216章 猪八戒面具 星华璀璨,街道上灯火如昼,人群摩肩擦踵。 晏凌不是第一次与萧凤卿夜游骊京,可每次见到夜幕中的骊京都会忍不住赞叹。 因为临近年关,瓦肆市集人潮人海。 宁王府的马车到了玉带桥附近就寸步难行,萧凤卿干脆给晏凌披上一件毛绒大氅,牵着她的手走下马车。 自萧凤卿在潭州遇害又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开以后,这还是头回公然出现在百姓眼前。 有的百姓认出萧凤卿,面上便不禁露出惊讶,再看看他身边的晏凌,眼神就显得格外微妙。 萧凤卿似是对那些四面八方飘来的打量浑然不觉,牵着晏凌走了几步,倏忽侧头看向她。 晏凌姿容顶尖,红裳白裘衬得她娇媚诱人、肤如冰玉,频频惹来了一些男子的注目,他不太舒服,环顾周遭,眼睛微亮。 “随我来。” 萧凤卿牵住晏凌来到一家卖面具的小摊子前,认真挑选片刻,拿起一面金流苏面帘给她戴上。 晏凌不适地动了动脑袋:“这是做什么?” 萧凤卿故作严肃:“你好歹是宁王妃,得保持神秘,况且,你没见那些老百姓都像看猴把戏似的看着你?他们肯定还在想你和沈若蝶的事,所以你就低调些吧。” 晏凌翻了个漂亮的白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明明能感觉到看我比较多的是男人而非女人,你撒谎能不能切合实际情况?” 萧凤卿对晏凌的抗议听若不闻,自顾自替她把面帘的挂钩绕到耳后。 眼前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大串金灿灿的流苏,晏凌觉得格外不方便:“这把我视线都挡住了,你要我怎么走路?” 萧凤卿从善如流:“我就是你的眼啊,有我在,你还怕迷路不成?” 晏凌鄙视:“好土味的情话。” 萧凤卿反驳:“错,这叫接地气。” 卖面具的小贩生怕晏凌坚持退货,于是连忙奉承道:“这位官人的眼光真好,这流苏面帘就剩下一个了,不过小的觉着还是夫人戴上它最好看,华而不俗,典雅雍容。” 萧凤卿嘚瑟:“看见没?因为我的眼光独到,你这六分容色都有九分了,你还不谢谢我?” 说完,萧凤卿从腰间的荷包掏出一枚小银锭抛给小贩:“不用找了。” 小贩大喜过望,不敢置信地用牙咬了咬银锭。 “好啊,我谢谢你。”晏凌眸子一转,目光快速地滑过小摊,伸手拿了只丑丑的猪八戒面具不由分说就往萧凤卿脸上盖去:“礼尚往来。” 萧凤卿哪里肯戴,可晏凌的手却强势地挡着他不松,她似模似样地欣赏着面具,眸光盈笑,赞美:“相得益彰,我眼光也很不错。” 小贩巴不得再赚一笔银子,还不等萧凤卿接腔就昧着良心道:“夫人言之有理,这面具憨态可掬,官人戴着它十分清新脱俗。” 萧凤卿面具下的脸立刻黑了。 晏凌忍俊不禁,在小贩期待的眼神中豪爽地丢出了一只个头比萧凤卿那只稍大的银锭。 小贩喜上眉梢,连声道谢。 离开小摊,萧凤卿睃了眼兴致勃勃的晏凌,手不自觉地抚上面具边缘,正想偷偷取下,晏凌却冷不防开口:“不准。” 她微微侧眸,面帘下的凤眸映着流苏金光潋滟水亮:“你要是敢摘下来,我也不戴了。” 她语气霸道,可细细听去,带了几分娇纵。 第217章 我不想再听你撒谎 萧凤卿动作一顿,只好忍气吞声地继续戴着。 晏凌嘴角一翘,唇畔的笑容愈加明媚。 萧凤卿本是落后她两步,瞥见她唇角藏不住的弧度,他低声一笑,忽大步上前,重新同她十指相扣。 “骊京果真是金粉盛地,怪不得高祖当年会从陵京迁都。”晏凌好奇地看着周围,语调雀跃又憧憬:“这还没过年就这么热闹,真要到了春节想必五城兵马司的人都不够用。” 萧凤卿点点头,深以为然:“再过几天,还会有很多番邦商贾过来骊京,届时骊京的盛况才是真正空前。” 晏凌这段时日待在王府无聊坏了,又曾经在东厂被关押了几天,如今置身如此喧嚣鲜活的环境,连眼角眉梢都变得喜气洋洋。 萧凤卿见她开心自己也觉得满足,这骊京的繁荣盛景,他其实已看过千万遍,闭着眼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任一街道有什么。 可眼下陪着晏凌穿过骊京的大街小巷,他并不感到腻味,正因晏凌在侧,那些粉墙上孩童的信手涂鸦都仿佛被赋予了不一般的意义。 晏凌脚步轻快,迫不及待上了玉带桥,萧凤卿形影不离地跟着她,间或逢行色匆匆的百姓即将撞上晏凌,他都会用手臂及时护住她。 今夜的灯会比较特殊,是由专人在游船上面将花灯挂起来供满城百姓在玉带桥观赏。 玉带桥下的漱玉河蜿蜒淌过整座骊京,无数彩灯随着河流飘飘荡荡,像明珠闪烁在银河,粼粼水面倒映出夜空竞相绽放的绚丽烟花,五光十色,耀眼至极。 晏凌止步,倾身半靠阑干欣赏着炫美多姿的灯景,眼眸比天上的满月还要皎洁明亮。 萧凤卿负手立于一侧,他时而仰望星空,时而俯瞰桥下,玉带桥两旁人头攒动,漱玉河上花灯美轮美奂,百姓们交口称赞言笑晏晏。 如果没有去过生灵涂炭的潭州,如果没有到过内外勾结的胶州,如果没有亲眼目睹民不聊生的惨状,即便是萧凤卿,也不得不夸一句当下值太平盛世。 然而,一切都是假象。 如同这绚烂的彩灯、斑斓的烟火,它们的绚丽终究是一时灿烂,漫漫长夜无穷无尽,再美也不过刹那芳华。 萧凤卿静默不语,眸中光影交错。 他戴着丑兮兮的猪八戒面具,过往路人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从他芝兰玉树的姿态亦能猜出他身份必然矜贵,所以经过他身边都会自觉退开两步,神态透着恭敬。 见状,晏凌笑着打趣:“看来有的人天生威仪赫赫,就算不辩真容也能摄服人心。” 萧凤卿莞尔:“难得听你夸我。” 晏凌若有所指:“是啊,所以你要珍惜。” 萧凤卿再度沉默了。 晏凌很聪明,她猜到萧凤卿会在皇祭当天对付朱桓,而那样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马上要结束了,甚至……他们都没机会共度除夕。 从开始到现在,晏凌没放弃过离开他的念头。 从无情到有情,萧凤卿也没真正施行过留下她的计划,那一句句似是而非的诺言,更像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自我麻痹。 “萧凤卿,我有个问题一直都弄不明白。”晏凌突然侧身看向萧凤卿,烟花在她头顶一朵朵砰然炸开,无数流影划过天际落在她身后的漱玉河,她的脸庞被白光环绕,看不清神情。 萧凤卿的面色倏然一紧。 晏凌却轻轻笑了笑,半真半假地安抚道:“别担心,我不是要问那天在小厨房问的事,反正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实话。” 说完,晏凌幽幽叹了口气:“你我之间有太多谎言了,我不想再听见你撒谎,也不想再逼你说谎,那等于为难我自己。” 第218章 为何喜欢我呢? 她歪头,金面流苏在她秾艳的面容轻柔拂过,她目光放空,姿势懒散,虽然表情模糊不清,可同样能让萧凤卿萌生揪心之感。 那一刻,萧凤卿很庆幸自己戴了面具。 面具真是好东西,能隐藏所有的真心或假意。 他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严阵以待。 晏凌偏头凝视着萧凤卿,神色揶揄:“你为何喜欢我呢?” 萧凤卿一愣,就这? 他目光里的惊讶不加掩饰,明显到晏凌一眼就能看穿,她眸底盛满浓浓笑意:“瞧把你吓的,看这样子,你背着我果然做了好多见不得光的亏心事,幸亏我没问什么不该问的,不然这大过年的,我还得听你谎话连篇,多惨。” 她浅浅笑着,语气很是无所谓,萧凤卿却倏地感觉到了心疼,他粗砺的拇指摩挲着冰凉的扳指,凉意刺骨,分明置身喧阗人海,但是他感触不到半分欢庆。 晏凌弯起唇,清透的眼眸亮如宝石,嗓音轻飘得像风:“该不会……连这个你都要骗我吧?我能察觉到,你对我不全是利用,难道巧言善辩的宁王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遮遮掩掩?” 萧凤卿迟缓地眨了眨眼,薄唇勾出一抹细微的弧度,挑眉,桃花眼忽明忽暗,给出了晏凌始料未及的答案:“睡过你之后。” 晏凌:“……” 她立刻忆起了相媚欢的惨痛教训,寒冷的风吹过面颊,她脸上却不可自抑地漫开热度。 “你一定以为我在戏耍你。”萧凤卿俯低身子,抬手将晏凌的碎发别到耳后,手指有意无意地碰过她滚烫的脸颊,清醇的声音顺着夜风若有似无地钻进她耳朵:“我从小霸道,对于自己得到的东西,总是要比旁人多两分偏执,你既然与我有了肌肤之亲,那自然是属于我的了,既如此,我因为占有欲而对你生出男女之情,有什么奇怪?” 晏凌无言以对,她盯着萧凤卿清湛的桃花眼,面上的热度一点一点消退,心情复杂难言。 平心而论,她并不想听到这种答案。 这意味着,她在萧凤卿心目中毫无特殊。 他将来三宫六院,睡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难道他个个都会喜欢? 晏凌成功地被萧凤卿膈应到了。 正觉得自讨没趣,耳畔蓦然响起萧凤卿低沉的笑声,他绕到后头抱她,前胸贴着她后背,胸腔的震动熨帖着她脊骨。 “逗你玩呢,瞧你那一脸失落的模样,搞得我成了一个睡完你就不记得你的负心汉。” 晏凌没好气地抿抿唇:“我也没求你记得我。” “傻子,”萧凤卿搂着她,微笑:“我不但会记得你,还会对你刻骨铭心。” “你在寻芳馆奋不顾身保护我的时候,你提刀夜闯洗砚堂调戏我的时候,你在拜堂当日明明颜面扫地还坚持与我行完礼的时候,你身中相媚欢却还记着要我救你的时候,你为我射小猫花灯趴在我背上熟睡的时候,你出现在猎场射杀那批郊狼救我一命的时候……” 萧凤卿将两个人相识以来经历过的一切娓娓道来,眸露怀念,声色温柔。 认识晏凌以前,他从不知道,除了深仇大恨,除了阴谋诡计,这世上还有别的能令他牵肠挂肚,历历在目。 晏凌同样默不作声,那些曾经使她恼怒万分的画面,现今回溯,心底都徜徉着淡淡的甜。 她望着华灯闪耀的夜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在栖霞谷和萧凤卿捕鱼嬉闹的情景。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少女时读过这首诗,不解其中深意。 而今终于懂了,却宁愿从未听过。 萧凤卿拥着晏凌,幽深的桃花眼比春波还要柔软,眼底缱绻的碎光透过长睫洒在她脸庞,柔声道:“纵使你不具倾城姝色,就算你身份平庸,你依然有让我泥足深陷的地方。” 那夜寻芳馆遇刺的回忆重新掠过心田。 他明知有刺客还是故意以骄奢淫逸的面目去赴宴,生死攸关之际,是怀里这个人义无反顾地挡在了他跟前。 那么多的刺客群起而攻之,她居然无所畏惧。 他当时根本没晕过去,所以晏凌的一举一动,他都尽收眼底。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也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只要今天有我在这儿,你们就别想动他一根毫毛!” 半年过去了,她掷地有声的这句话依旧清晰如昨。 第219章 她看不见了 每当午夜梦回,他的梦里总会周而复始地出现她横刀于胸前,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护在他面前的场景。 那冷绝傲然的警告胜过世间无数莺歌燕语。 眉眼凌厉,杀伐果断,举手投足皆散发着睥睨天下的狂傲不羁。 大概就是从那一瞬开始,在他心里,她的意义就已经不再只是仇人之女。 后来的数次交锋,两个人旗鼓相当,谁也没占得谁的上风,步步惊心,又步步失心。 当他彻底明悟自己对晏凌的感情,为时已晚。 所谓倾国倾城,她之所以能倾覆他的天地,靠的并非容貌,而是她这个人。 她自认自己无所特别,其实大错特错,之于他,这世上,只有一个晏凌。 无论是从哪方面而言,他都不可能忘记她。 “晏凌。”萧凤卿一本正经地叫着她。 晏凌“嗯”了一声。 萧凤卿认真地嘱咐:“你走的那天,别回头。” 晏凌还沉浸在自己低迷的情绪中,觉着这话没头没脑:“什么?” 萧凤卿喉头滚动,抬眼,定定地注视着远处的灯火十里:“你离开骊京的那一天,千万不要回头,否则……” 凌乱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唇齿间弥漫苦涩,顿了顿,他润润干涩的喉咙,克制着起伏的心绪说:“否则我就不能放你走了。” 又一朵硕大的烟花在夜空轰然散开,一道道五彩缤纷的线条徐徐流过了夜幕直坠而下,在漱玉河漾开万千星辉,流光溢彩的明光映入两人眼中交相晕染。 晏凌眨眨眼,清澈的双眼水雾氤氲,她的眸光落在桥对岸一座座美不胜收的灯塔上。 火树银花,烟花漫天。 似能长长久久永明不灭。 可他们没有长长久久,他们只有半个月了。 …… 回程路上下了雪,轻盈的雪花飞扬,入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孩童放鞭炮的欢呼此起彼伏,一声声跑进了车厢。 晏凌和萧凤卿面色如常,仿若发生在玉带桥上的离殇之情根本不存在。 “骊京人多,景多,雪也多。”晏凌撩开车帘,白嫩的手心向上,托了几片薄薄的六瓣雪。 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但人们对迎接新年的热情不改,赏完灯的大人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小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地在打雪仗。 玉带桥人流如梭,漱玉河璀璨华美,被皑皑冬雪覆盖的骊京晶莹剔透,美得如梦似幻,宛若世外仙境,给人毫不真实的错觉。 “骊京的冬天很长,你……” 萧凤卿的余音戛然而止,他本来想要说“骊京的冬天很长,你有大把的时间赏玩”,可话到嘴边,他忽地记起,晏凌再过不久便要离京。 无论晏凌将来去到何处,那里肯定也有雪,但陪她看雪的人,却再不可能是他。 晏凌也听出了萧凤卿的话外音,没出声。 “骊京的冬天很长,你别着凉了。” 萧凤卿若无其事地改口,他将晏凌抱到腿上,让她能更好地欣赏这美妙绝伦的雪景,晏凌依偎在他怀里,双眼不落睫地瞥向窗外,嘴角微微扬起,随后抿成平直的唇线。 萧凤卿的心情不是太好,也没多注意晏凌。 他出了一会儿神,觉得口渴,遂侧过身去拿茶杯,目光不经意撞过晏凌的脖颈,倏然一凝。 晏凌洁白的脖子后面不晓得何时起,竟长出了一块小指一半大小的红斑。 萧凤卿皱起眉,心没来由地紧了紧,他触手去摸,红斑并无异样,就跟普通的胎记一样。 然而晏凌的身体他很熟悉,连哪里有颗痣都了然于心,他记得清清楚楚,晏凌的身上此前是没这东西的。 “阿凌?”萧凤卿连忙推着晏凌:“阿凌?” 晏凌莫名很累,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中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她听到萧凤卿的呼唤,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萧凤卿急声问:“你脖子后是什么?” 晏凌茫然地瞅着萧凤卿,双眼没焦距,脑中隐隐作痛,萧凤卿的声音近在近前却远在天边。 “萧凤卿……”晏凌蹙眉,迷蒙道:“好黑啊。” 闻言,萧凤卿如遭雷击,手足冰冷。 第220章 把衣服脱了 此刻,车厢内虽然没点蜡烛,可有车顶的夜明珠照明,绝对不算黑。 萧凤卿的身体比石头还僵硬,他抿抿唇,喉头滑动,垂眸盯着晏凌:“你刚才……说什么?” 晏凌有些晕乎,耳畔嗡嗡作响,萧凤卿的问询听得不太真切,她用力地甩甩头,眼前漆黑的视野陡然射进几丝微弱的光亮,紧跟着,光亮越来越明朗,男人满含关切的俊脸映入眼帘。 “刚刚好黑,不过我现在能看到你了。”晏凌的脸色微微泛白,拍了拍自己额头,看着萧凤卿,不解道:“我这是怎么了?” 萧凤卿面色凝重,他没回答,抬手抚上晏凌的后颈:“你这脖子后面什么时候出现了红斑?自己都没发现吗?你……” 话音忽然一顿,萧凤卿诧异地瞠目,那红斑竟没有了! 萧凤卿愣了愣神,下意识去扒拉晏凌的衣领,女子雪白的肌肤莹润无瑕,连颗痣都没有,更别提那块古怪的红斑! 晏凌的脖颈干干净净的,那红斑仿佛是萧凤卿的幻觉,如同活物,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诡异的寂静在车厢中迅速发酵,让人不安。 萧凤卿看着茫然不觉的晏凌,平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不甘心,上手就去剥晏凌的衣裙,非得把那红斑找出来才罢休。 晏凌大吃一惊,慌忙用手阻隔萧凤卿:“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还在马车上呢。” 萧凤卿没心情逗她,正色道:“把衣服脱了。” 怪就怪萧凤卿平时黑历史太多,他越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令人浮想联翩的言辞,晏凌越不相信他,直觉他又要故技重施在马车里行欢。 晏凌耳鸣不断,萧凤卿的话只听了个大概,她一脸看变态的表情瞅着萧凤卿,误以为这厮打算趁她体虚图谋不轨,死活不给他得逞。 萧凤卿耐心告罄,正准备硬来时,白枫的声音蓦地自外响起:“王爷,王妃,到王府了。” 晏凌闻言如蒙大赦,立刻起身越过萧凤卿,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萧凤卿下车的时候,黑着脸瞪了白枫一眼。 白枫心虚地垂首,讪讪退到一旁,不敢再招惹自家欲求不满的主子。 萧凤卿步履如风地进了浮梦园,在门口徘徊片刻却没进去,他转头看向赤鹄:“把饶御医给本王请过来,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 脱离萧凤卿的视线范围之后,晏凌神色转冷。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明曦堂。 一路上,她刻意四处张望,确信自己的视力没再出现丝毫异常,听力也正常了。 她不同于身娇体弱的一般闺秀,体质自小就特别好,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可近来身上总觉得不对劲,她起初以为是在东厂待久了没有复原,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样的。 正想着,额头好像碰到了冰丝丝的东西。 晏凌仰头,一只金穗大红灯笼在她头顶晃悠。 “王妃,您回来了?奴婢刚给您煲了汤。”绿荞欢欢喜喜地走出来:“用的汤料还是淑妃娘娘宫里送来的,她对您可真好,入了冬,补品就流水似的往这儿送,从没断过。” 晏凌指着金穗灯笼:“这灯笼我刚不是要你们挂去听风阁?怎么在这儿?” 绿荞抬头望一眼,笑道:“您出门前还要绿萝挂在廊下,是不是外面太好玩,您就忘了?” 晏凌脚步一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望着绿荞,忽道:“你现在去把府医请来,可是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尤其是别让王爷那头知道。” 绿荞微讶:“您不舒服?是受凉了吗?” 晏凌垂眸晲着自己的手,灯火下,她的手格外苍白,甚至能看到里面青色的血管,她压下心头的烦躁,蹙眉:“不要问那么多,快去。” 她从没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和绿荞说过话,绿荞微怔,然后依言出了浮梦园请府医。 第221章 “千丝”发作 府医很快就赶来了,晏凌并没让他行礼,而是吩咐绿荞去门外守着,自己三言两语把症状说了一遍。 “除此之外,王妃可还有别的不适?”府医隔着帕子帮晏凌问脉,沉吟一会儿,道:“王妃的身子并没什么异状,只是最近颇为气虚血弱,只要用药材慢慢温补便好。” 晏凌眼中郁色不散:“气虚血弱也不至于暂时失聪失明吧?还请您帮我仔细看看。” 府医皱着花白的眉头又认真地给晏凌把过一次脉,无奈摇头:“老夫着实瞧不出您有何毛病,王妃若信不过老夫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晏凌眸色微动,收回手,叫绿荞送府医离开。 室内无声,晏凌安静地坐着。 不甘寂寞的丸子在她脚边溜达,她视若无睹。 她曾是仵作,对医理有大致的了解,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肯定有哪里出了差错。 难怪最近总是恹恹欲睡、手脚冰凉,她原先还想是不是自己初次在骊京过年所以不适应,眼下看来,那根本就是身体有异发出的信号。 她不怕病痛,但这种独自面对未知灾难的体验,实在糟糕透了,然而更使她如坐针毡的,是分不清这毛病源于何处。 晏凌极力回想自己这段日子的饮食起居,脑子忽然疼得厉害,她骇然惊觉,自己明明过目不忘,可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了。 越是回忆,脑中越是胀痛得难以言喻。 仿佛有虫子在颅内啃咬,甚至连她耳畔都清晰回荡着那尖利齿锋一开一合的瘆人声响。 晏凌惊惧交加,面孔变得极其雪白,眉心骤然一痛,她双手捂着头惨呼出声。 “王妃?”绿荞快步近前:“您这是怎么了?” 晏凌掀起眼皮看了眼绿荞,绿荞的面容又开始模糊不清,她咬唇忍着痛:“去找萧凤卿。” 尔后彻底晕倒过去。 …… 晏凌陷入了一场又一场梦魇,反反复复,不得抽身,具体梦见了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从小到大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最后的画面停留在她很熟悉的人,萧凤卿。 他的影子稀薄缥缈,嘴唇翕动,似乎在对她说什么,她听不清,于是不自觉走近,走近了,却触到了萧凤卿深恶痛绝的眼神。 晏凌浑身一颤,被那目光蛰得痛不可遏。 她问他为什么那么看着她,他转身便走。 晏凌固执地追问着跟上去,熟料,她一脚踩空,居然直直跌进了万丈悬崖! 她绝望地坠入云端之下,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萧凤卿冷冰冰的面容。 “萧凤卿救我!” 晏凌猛然睁开眼,刺眼的阳光灼得她几乎流泪,她下意识又把双眼给闭上了。 “慢慢来。” 一只温热的手轻柔地覆盖在她眼眶周围。 “你睡太久了,眼睛不太适应,先眨眨眼。” 萧凤卿轻声安抚着晏凌,晏凌听话地眨眼,纤睫刷过了他粗糙的掌心,他眸光微沉,唇畔却含着温柔宽纵的笑。 晏凌看着萧凤卿,眼波微漾:“你怎么来了?” 萧凤卿面色如常,他知道她不是假装的,她是真把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浮梦园也是我住的地方,我来不得?” 晏凌撇撇嘴,她迷惑地望着床榻,清澈的眼底划过一丝不解:“我又怎么了?我不是还和你在玉带桥看花灯?” 萧凤卿深深凝视着晏凌,眸底掠过不易察觉的碎光,他面不改色道:“你着凉不太舒服,我就把你先送回来了。” 晏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太阳穴依然胀痛,她手指攥紧,左右张望:“绿荞呢?” 萧凤卿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中,哼笑:“我们二人世界,要她们做什么?” “不要脸。”晏凌低斥,音色软软的。 她刚睡醒,睡眼惺忪,看上去一派娇憨。 萧凤卿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一触手,眼中便深谙一片,她比前段日子又瘦了很多。 体内潜伏了一只敲骨吸髓吞肉食血的蛊虫,哪里能不瘦? “有你万事足,脸一不能吃二不能穿要来何用?”萧凤卿抬手拂过晏凌的青丝,声音带着自己都没能觉察的紧绷:“做噩梦了?梦见了什么?” “嗯。”晏凌目光闪烁,蹙眉思索半天,无助地抓着被褥,恍惚道:“是梦魇了,可我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 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萧凤卿一颗心顿时又酸又软,思绪百转千回。 第222章 厚脸皮还怕疼? 其实他能猜到她做了关于自己的梦,也猜到她肯定记得,她不坦白,大概是梦境的内容真的让她耿耿于怀。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一个恶梦罢了,梦都是反的。” 萧凤卿亲了亲晏凌的额头,右手有意无意地摩挲过她的枕骨,当他摸到那块凸起的、若有若无蠕动着的肿块,桃花眼猩红了一瞬。 晏凌被萧凤卿抱得太紧,她咳嗽起来,艰难地推他:“你快勒死我了。” 萧凤卿迅速收敛好沸腾的情绪,眸子里浮动的戾气刹那间烟消云散,转而笑意盈盈。 “行了,我不折腾你了。”他松开她,薄唇贴在她耳畔温存片刻,给她拿了软枕靠着:“我得去趟五城兵马司,顺便瞧瞧她们把药煎好没?一帮子偷奸耍滑的奴婢,连个药都煎得拖拖拉拉。” 晏凌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明明是你不允许她们进来伺候我的。” 萧凤卿舔了舔牙齿,怨念地斜睨着晏凌:“你很喜欢打我脸呀。” 晏凌莞尔:“你脸皮这么厚,还怕疼?” 她笑得眉眼弯弯,清透的双眸堪比宝石。 虽是病中,整个人仍旧朝气蓬勃,鲜活灵动。 萧凤卿失神了一会儿,突然大步上前,将她拽进自己怀中,低头吻住了她。 …… 绿荞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恭候在门口,其他三个婢女敛眸垂目,四人俱是忧心忡忡。 过了许久,萧凤卿终于从房里出来了。 他眸色冷凝,周身的气势犹如阴云压顶。 “王爷。”绿荞眼睛微红。 她不懂晏凌究竟怎么了,可晏凌痛苦的样子在她脑海挥之不去,更骇人的,她竟然在晏凌的身上看见了似乎能游走的条状物。 活了十八年,她从没见过这么吓人的画面,当场就昏了过去。 “你们最好将本王说过的每个字都刻在心底时时不忘,王妃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在玉带桥受寒着了凉,精心调养就能康复。”萧凤卿虽语气平淡,却难掩浑身散发的蚀骨寒意:“如果谁敢说漏了嘴,当心被本王剪掉舌头。” 四个婢女齐齐应声。 就算萧凤卿不下令,她们为了晏凌也会守口如瓶。 绿荞犹豫再三,突然噗通跪下,大着胆子开口哀求:“王爷,求求您想法子救王妃吧,您若是不救她,就没人能救她了。” 萧凤卿垂眸瞟她一眼,凉声道:“人还没死你就在这儿号丧,你是生怕晏凌不知情?滚出去擦把脸再回来伺候。” 绿荞哭声一顿,紫藤体贴地接过了托盘。 绿荞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地跑了开。 萧凤卿此刻的心情极其不佳,除了晏凌,看谁都不顺眼,胸腔叫嚣着几欲灭顶的杀意。 紫藤抿抿唇,低眸沉声道:“王爷放心,我等一定竭尽全力侍奉王妃。” 萧凤卿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快步出了浮梦园。 …… 雪后初晴,景仁宫的腊梅十里飘香。 沈淑妃一身素衣黑发,端坐在窗边赏梅。 她面前的桌上摆放了好几样精致的小菜,外加一壶香气浓烈的酒,显然正在等人用膳。 喜枝进来通禀宁王求见的时候,她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淡淡道:“传。” 不多时,萧凤卿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内殿。 “儿臣见过母妃。” 沈淑妃指着自己对面的鼓凳,含笑:“还没吃午膳吧?咱们母子很久都没一起用膳了,既然你赶巧碰上了,不如先陪本宫用饭,旁的事,稍后再议。” 萧凤卿眸光一闪,视线掠过那几碟家常菜,抿了抿唇,撩袍在沈淑妃对面落座。 他今日格外沉默,沈淑妃也不在意,她屏退了胡嬷嬷和婢女,亲自提筷为萧凤卿布菜。 “本宫从未去过北境,可因为你父王的关系,对北境的风土人情也略有了解,这些菜式都是北境口味的,你还从没吃过呢,尝尝。” 萧凤卿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动,迟疑片霎,他举筷,将沈淑妃夹给他的菜全吃光了。 他吃得不紧不慢,始终一言不发。 沈淑妃笑笑,面容慈和:“味道如何?” 萧凤卿眼帘半垂:“如同嚼蜡。” 沈淑妃忽地一愣。 第223章 母妃,解药呢? 萧凤卿继续道:“儿臣此前从不知晓为一个人食难下咽是什么滋味儿,而今算领会了。” “托母妃的福,儿臣吃到了这些别具风格的膳食,可还有一个人……她现在却沦为了蛊虫的美食,那只蛊虫日日夜夜啃食她的骨髓血肉,她很快就要……化成一摊血水。” 萧凤卿每个字都说得非常缓慢,他胸口疼痛难当,好几次都说不下去,喉咙像被砂纸刮伤了,唇齿都不自觉染上了血腥味。 沈淑妃听若不闻,笑了笑,又挽袖提起那壶酒:“这是北境的桑葚酒,你父王生前最爱喝,那年除夕,他派人从北境捎来了不少丰盛的年礼,靖远侯府也有幸分得两坛子桑葚酒,本宫便向你外祖父讨了一坛。” “起初,想着凭它睹物思人,后来你父王遭遇不测,本宫就把它当做了复仇成功之后的见证,立誓仇人不死,本宫绝不开封。”沈淑妃目露怀念,随即释然一笑:“这么多年了,本宫一直不舍得喝,今儿就把它从梅树下启了出来,眼看着咱们大业将成,是该提前庆功了。” 萧凤卿默不作声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此时,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 “母妃,千丝蛊的解药呢?” 沈淑妃淡然自若地倾过酒壶倒酒,连睫毛都没颤一下:“没有解药。” 萧凤卿的喉咙立时痛得更剧烈了,挺拔身躯也遽然变得僵硬无比。 所谓千丝蛊,牵一发而动全身,是蛊毒里最为阴毒的其中一种。 中了千丝蛊的人,初始毫无异常,随着体内蛊虫的日渐增长,会渐渐出现神志不清、五感不全、记忆力衰退的症状,时日久了,比三岁孩童还不如,再过些日子,神思癫狂形同疯子。 然后,体肤慢慢地腐烂,蛊虫从内而外侵蚀宿主,更恐怖的,是蛊虫可以通过汲取宿主的营养独自完成大量繁衍,能活生生把宿主变成虫人。 饶御医的解释在萧凤卿脑中循环闪现,同时掠现的,还有晏凌痛得在地上打滚的场景,他冷冷地抿紧薄唇,指骨咔咔作响。 他无法想象晏凌被千丝蛊所害的画面,他接受不了那样一个生机盎然的人被该死的蛊毒摧残得面目全非! 这千丝蛊比温月吟身上的三色堇还要阴狠。 能够对晏凌下蛊的,萧凤卿只能想到沈淑妃。 沈淑妃将酒樽送到萧凤卿面前:“是饶御医告诉你千丝蛊的吧?本宫偶尔非常佩服你御下的手段,分明是本宫的人,结果转眼就投诚于你,不过本宫很欣慰,你没有辜负本宫当初给你取‘君御’这个表字的用心。” 萧凤卿垂眼,酒樽中红色的酒液晃动着,倒映出他苍白的脸,面容破碎,眼眸亦泛着红。 他静静地看着,忽然有些不认识自己。 桃花眼闪过一抹猩红,眉梢眼角仿若有冰霜凝冻,飞快地在俊脸上蔓延开来,他找不到任何词语形容心脏剧痛的感觉,连呼吸都艰难万分。 “母妃……”萧凤卿哑着嗓音,用一种沈淑妃从没听过的寒冽又疲惫的口吻道:“儿臣请求您能给儿臣解药,她今年才十八岁,余生还很长……” “本宫不是你母妃,你母妃早就死了,她是被一群将士凌辱致死的!”沈淑妃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暴怒的情绪,她气得全身颤抖,直勾勾地盯着萧凤卿,一字一顿:“本宫倘若真是你母妃,得知自己的儿子爱上了晏云裳的女儿,那本宫宁可从未生过你!” 尖锐的痛楚瞬间袭上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萧凤卿抿着的唇血色渐失。 提到逝去多年的先镇北王妃,沈淑妃的眸底也起了一层雾气,秀目泛着刺骨的寒光,目不转睛地逼视着萧凤卿:“当年本宫念在你年纪尚幼,所以从来没把你母妃去世的真相讲给你听,既然你屡教不改,本宫今天就好好和你说说。” 萧凤卿缓缓抬起了冷冽的黑眸,他极力镇定,可他的心已然因为沈淑妃的话紧缩成血淋淋的一团。 “你母妃当初本来是能逃走的。”沈淑妃努力在原地踱了两步,压下心头怒火,深吸一口气:“但是为了你能够平安无事,她毅然放弃了那个机会,她本来不用死的,她拿自己的命跟清白换了你活下去的希望!” 闻言,萧凤卿的面色彻底灰败,胸臆中荡开了撕裂一般的痛感。 第224章 奇女子 先镇北王妃名唤宋芙妍,生的倾国倾城貌,并无显赫家世,只是一名普通的坐堂大夫,饶是如此,萨里城也有许多官家子弟恋慕于她。 面对倾慕者的一再追求,宋芙妍却当众宣言自己要嫁给拯救北境于水火中的大英雄。 谁是北境最令人仰望的大英雄? 答案家喻户晓。 最终萧胤不负众望,成功抱得美人归。 她敢说,他就敢娶。 他们大婚那日,天上的苍鹰成群集结在天空盘旋,久久不去。 当地人称颂这是吉兆,证明上苍都祝福他们。 婚后,宋芙妍与萧胤果真琴瑟和鸣十分恩爱。 然而好景不长,建文帝那一纸言之凿凿的讨伐圣旨与骊京朝廷派去的二十万军队打破了萨里城维持多年的平静祥和。 建文帝唾骂萧胤是窃国大盗,朱桓声称萨里城的百姓都是萧胤的帮凶,于是屠城便来得如此顺理成章。 萨里城近十万的百姓,无一活口。 朱桓里通外敌,与萧胤的死对头鞑靼人达成共识,以北境的半数城池为筹码,让他们配合自己前后夹击萧胤。 已经被建文帝借机收缴部分兵马的萧胤既要招架鞑靼的举兵来犯又要突围朱桓的剿杀,纵使有战神之名也难长期支撑,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几乎全军覆灭。 曾有部下谏言萧胤弃城西逃从长计议,可是反遭萧胤严厉的训斥,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他都要誓死保卫萨里城。 萧胤不肯弃城,他的下属自然也不愿临阵脱逃,几番鏖战过后,他们一起战死在了沙场。 萧胤不是北境人,却因北境流尽了身上最后一滴血。 彼时,宋芙妍怀胎八月,萧胤本是要送她离开,可宋芙妍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在危难关头帮萧胤守住了萨里城长达半个月,正因如此,萧胤残存的势力才得以保留。 萧胤战死,朱桓围城,宋芙妍身陷囹圄,丁鹏等亲兵打算奋力一搏送宋芙妍走,可最好的时机已失,他们很难再逃出去。 为了保住萧胤的血脉,宋芙妍选择催产,温副将则偷天换日把自己同一天出生的儿子当成萧凤卿向朱桓假意投诚,结果被他识破万箭穿心。 丁鹏护送襁褓中的萧凤卿前往骊京,但防守太过严密,他根本走不脱,而萧凤卿因早产的缘故,身体十分羸弱,经不起太多的折腾。 走投无路之下,本来准备殉情的宋芙妍毅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你母妃生的极美,你父王大权在握时,自然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觊觎她,当你父王死了以后,你母妃的处境可想而知,北境那些曾对你父王阳奉阴违的城主都开始对她虎视眈眈,攻城的将领也垂涎她的容色。” 小佛堂檀香袅袅,沈淑妃眸光冷沉,她笔直地站在佛龛旁,看着一言不发的萧凤卿,涩声道:“你母妃是个弱女子,无权无势也没有武功,她能怎么保护你?她只能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身体来为你赢得一线生机,她甚至连一天的月子都没坐过……后面的事,以你的聪慧,你该猜到了。” 第225章 诛心 萧凤卿垂在身侧的手颤着,面色极其惨白,唯独一双眼睛黑亮惊人,眼里猩红的血丝若隐若现。 他想让沈淑妃不要再说了,可喉咙就像被无数锋利的碎片堵住了一样,尖锐的疼痛一直蔓延到心脏,鲜血汨汨。 “你母妃主动献身给攻城的将领,将领被她美色所惑,她趁他不察偷拿了城门的钥匙,这才让丁鹏把你带了出去。”沈淑妃冷冷地注视着萧凤卿,眸中有水光一闪而过:“你离开后,你母妃刺杀了那名将领打算同归于尽,可是她失手了,将领不治身亡,他的手下害怕朱桓责罚,于是派人在你父王的遗体面前凌辱她斩断了她手足……” 一记闷雷在萧凤卿胸口裂开,那剧烈的响声令他耳畔一片空茫,把他胸膛里凝滞的血液爆裂冲破,让他整个人此刻只想疯狂地嘶喊。 他抬眸看向沈淑妃,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孔似精美瓷器攀上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痕。 记不清了,好像是三岁,又好像是四五岁,从那时起,沈淑妃便坦白了他的身世,向他灌输刻骨的仇恨,他还没来得及经历童年,沈淑妃就逼着他一夜之间踏入了成人的世界。 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怎样惨死的,知道自己的身上背负着多沉重的担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在满是荆棘与黑暗的仄壁艰难独行,他努力地把自己活成一个正常人,可他注定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深渊。 好不容易捉到一点光亮,然而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愤懑地控诉他,指责他,逼他举起屠刀。 为了报仇,他杀过很多人,可如今,他只想救下那个最该死而他却不舍得杀的人。 那些满是斑驳血痕的沉重记忆,终于在这个明亮的午后犹如不可逾越的大山压垮了他。 眼见萧凤卿越发颓丧,沈淑妃于心不忍,侧过头,继续道:“我爱慕你父王多年,得知你父王娶了宋芙妍之后,我非常不屑,觉得宋芙妍配不上你父王,误解她是趋炎附势之徒!萧鹤笙下旨屠杀北境的那天,我在景仁宫哭了整晚,我想……当初如果是我嫁给你父王就好了,有靖远侯府的兵权相助,萧鹤笙根本不敢妄动你父王!宋芙妍除了那一张脸,有哪里值得你父王拒绝我?” “可是,”沈淑妃声音颤抖,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她痛声道:“当我听说宋芙妍是如何帮你父王守城,是如何跟你父王不离不弃,又是如何被迫害至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我不如她!我沈缨这辈子,没有佩服过哪一个女人,除了你的娘!” 沈淑妃忽然大步走近佛龛,愤怒地指着那座佛像:“都说好人有好报,可你父王萧胤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你母妃宋芙妍悬壶济世,他们的好报又在哪里?萧凤卿,我身为外人尚且懂得血债血偿的道理,你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难道会不明白吗?” 萧凤卿眼中的猩红越来越多,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沉默良久,他气若游丝:“母妃……” 也不知叫的是沈淑妃亦或是宋芙妍。 叫了这声,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还能说什么呢? 在这被撕开的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他难过得连呼吸都觉力不从心。 此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倘若相阻的是世所不容的滔天血仇呢? 无解。 沈淑妃双目通红,冰冷的眼眸藏着嗜血的怒火,恨声道:“我不是你亲娘,也没资格管教你!你现在就当着你爹娘的灵位大声地说,说你爱晏凌,说你要放过晏凌,你甚至可以问问他们同不同意你和晏凌在一起!” “倘若你不害怕天打雷劈,倘若你不担心他们在九泉下死不瞑目,倘若你不怕自己将来无颜面对你的子女,萧凤卿,你只管一意孤行吧,我倒要看看,你日夜搂着晏凌能不能睡得安稳!” 话落,沈淑妃愤然扬手扯开了佛龛后的帷幔,帷幔落下,两座黑漆漆的灵牌顿时撞入眼帘。 第226章 给她准备丧事吧 萧凤卿浑身一震,瞳孔骤缩,盯着灵牌上熟悉的名字半晌无言,攥紧的手掌青筋暴起,再没有哪一刻,能比此刻更能使他万念俱灰! 他身上仅剩的一丝力气也被残酷的事实陡然击碎,勉强冷峻自持的外表下是一颗碾压成齑粉的心。 沈淑妃对萧凤卿的狼狈视而不见,她苍凉的目光落在宋芙妍的灵牌上,幽幽道:“假如我是宋芙妍,看着自己牺牲了性命跟清白换来的儿子这么让人失望,因儿女情长冲昏头脑对父母的血海深仇置之不理,我真的宁肯从没生过你。” 萧凤卿闭闭眼,眼角漫开湿润,终究是弯了脊背,一声不吭地跪倒在了佛龛前。 …… 闲庭信步地迈出景仁宫,除却微红的眼眶与周身肃杀的气息,萧凤卿别无异样。 白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眼萧凤卿阴冷的脸色,犹豫片刻,还是问道:“王爷,淑妃娘娘怎么说的?” 他们谁都没想到,沈淑妃居然会动用蛊毒来对付晏凌,她年轻时嫉恶如仇,对这些邪门歪道深恶痛绝,更重要的是,沈淑妃身边根本没有懂蛊的人。 百密一疏,沈淑妃竟在诏狱就对晏凌下了蛊,令他们防不胜防。 萧凤卿淡淡启唇,寒冽沙哑的嗓音使白枫感觉这个冬日越加阴寒萧瑟了。 “早知今日,本王当时便该在杭州亲手杀了她,也就不会闹出这么多麻烦了。” 白枫一愣,不明白萧凤卿为何前后判若两人,之前沈淑妃不管怎么劝说或震怒,他都坚持不肯伤害晏凌的。 略微一想,白枫还是支吾开口:“要不到解药么?那王妃该怎么办?” 萧凤卿止步,他静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冷晲着被大雪压弯腰的满天星,幽暗深眸像浸了冰:“给她准备一具棺木再挑一块坟地。” 白枫再度愣住了。 萧凤卿举步走下台阶,背影劲拔冷冽。 白枫一头雾水地跟了上去,莫名不安。 经过御花园,迎面,朱桓走了过来。 萧凤卿忽然停了步子,玩味一笑:“督主近来可好?本王瞧着,督主印堂发黑,说不定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了。” 朱桓面色如常,笑了笑:“王爷几时还会看相了?本座杀人如麻,身上的煞气重着呢,一般的邪祟对本座避而远之,有劳王爷关心了。” 萧凤卿勾唇,眸光讽刺:“督主只顾自己顺遂可不好,母后和督主‘同舟共济’了那么多年,眼下母后时运不济,督主就不分点好气运给母后?” 这意有所指的暗示令朱桓眼皮一跳,他眸色微深,目露探究地望着萧凤卿,淡声道:“王爷太看得起本座了,皇后是天命凤女,受上天眷顾,命格贵不可言,福泽深厚,又岂是本座能庇佑的?” “天命凤女?”萧凤卿垂眸咀嚼着这四个字,目色清寒,倏然朗声大笑:“没了天命,又何来凤女?以天命自居者倒行逆施,真就不怕终有一日被天收吗?” 朱桓闻言锁眉,微微色变:“宁王慎言,这可是在宫内!” 萧凤卿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歪头,别有深意地斜睨着朱桓,似笑非笑:“督主当真替母后着想,处处肝脑涂地,就是不晓得母后对督主是否也推心置腹呢?这剃头挑子一头热,难免叫人扼腕,高山流水遇知音,督主可别错把鱼目当珍珠。” 朱桓明知萧凤卿在故意激起他对晏皇后的不满,但想起方含嫣的枉死,他依然意难平。 那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女儿! 晏皇后问都不问他半句,就把人给杀了! 朱桓的眼底翻腾着层层叠叠的暗涌,文雅的脸孔都不禁冒出了一股狰狞的味道。 萧凤卿将朱桓的异样尽收眼底,心头一动,他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越过朱桓身侧,萧凤卿意有所指:“母后当年在永巷可没少沾督主的光。” 说完,萧凤卿也不管朱桓什么表情,意味深长地低声一笑,径自走远了。 朱桓驻足原地,一遍遍回忆着萧凤卿方才耐人寻味的眼神与话语,眼中的阴霾越来越浓。 另一头,白枫跟着萧凤卿走了一段距离。 到了位置极其僻静的一座假山后,萧凤卿把手里的纸筒塞进石缝,随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王爷,您为什么要刻意激怒朱桓?” 第227章 他的剑,指向了她 萧凤卿高深莫测:“人一激动就容易露破绽。” 他眯眸沉吟一会儿,凝望着半空飘落的零星雪花,眸色微沉:“去查方含嫣的人出发了?” “走了三天,估摸来回半个月就成。” 半个月…… 萧凤卿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日子,又道:“我们的人可有传回未央宫的情报?本王用晏云裳激朱桓的时候,他情绪不太对。” “他们前阵子大吵了一架,具体内容不得而知,毕竟未央宫大肆清洗过了,翌日,方含嫣就回了江州。”白枫笑:“所以属下估计他们是为了方含嫣跟晋王才发生争执,朱桓想自家外甥女做晋王妃,晏云裳看不上她,朱桓拗不过晏云裳,就只好委屈外甥女了。” 萧凤卿未置可否,眉宇间堆起了浅浅的皱褶。 顿了顿,他嘱咐白枫:“飞鸽传书过去,让调查方含嫣的人务必加紧速度。” …… 这场细雪并没下多久,两刻钟就停了。 铅灰色的云朵像破旧的棉絮在天边漂浮,少顷,缕缕冬风慢悠悠地刮来,悄然撕开了纠结一起的云翳,原本只有薄影的冬阳转瞬加深轮廓,从云团后头热烈地跳上了天空。 晏凌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喝了一大堆苦药,坐不住,抱着丸子去了四季花园散步。 四季花园,地如其名。 无论季节怎么变幻,里面的花卉都是四季常开,姹紫嫣红,芬芳馥郁,看着就叫人欢喜。 漫步一圈,晏凌问身边的绿荞:“拾一呢?” 绿荞魂不守舍,似乎没听见,晏凌蹙眉,又问了一遍,熟料绿荞依旧没反应,晏凌顿足。 绿萝怕绿荞露馅,连忙抢声道:“拾一丢了,绿荞害怕被王妃责怪,所以一直不敢出声。” “丢了?”晏凌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怎么丢的,前几天我还看到拾一啄了丸子。” 她怀里的丸子不甘寂寞地哼唧一声,耳朵动了动,蓝汪汪的眼珠直直扫向绿荞。 绿荞收拢思绪,故作惶恐道:“奴婢也不知,那几天没下雪,拾一老往外头飞,傍晚时分就会自己回来,奴婢也没去管它,谁知道,突然有一天,它就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晏凌凝眉,拾一是萧凤卿养的,后来扔给了她养,她自然有几分感情。 “再去找找,王府的角落都别落下,拾一通人性,它不可能自己跑出王府的。” “是,王妃,奴婢还会再去寻找的。”绿荞瞅着晏凌的脸色,眼波微动:“您还是回去歇歇吧,刚下过雪,寒气重。” 晏凌点点头,只是走了这么一小段路,她就觉出了疲倦,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狐疑地瞥向绿荞:“府医是怎么说的,我真是风寒?” 绿荞神色自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府医说了,您这病主要还是因为不适应骊京的气候,再加上前阵子东厂那事损了您的心神,是以病根都一块儿发出来了。” 晏凌抬眸,盯着绿荞看了片霎,尔后不露痕迹地移开眼,几乎是本能,她笃定绿荞在撒谎。 她面上不露分毫端倪,只想着回去后再琢磨,没成想,她一挨到枕头就身不由己地睡着了。 绿荞看着沉沉睡去的晏凌,一时悲从中来,哽咽道:“王妃的怪病可要怎么办才好?” “擦擦泪,王爷来了。”绿萝慌忙捅了把绿荞。 绿荞飞快地擦干泪,转过身向萧凤卿请安。 出去一上午,萧凤卿的面色比晨时更冷了。 黑眸缓缓地掠过晏凌清瘦的面庞,他没理会四个噤声的婢女,抬步走向床榻。 绿荞等人识趣退下。 萧凤卿立定在床榻前,晏凌睡得很沉,根本没发现他的到来,这在以往是不存在的。 他俊脸微白,稍稍倾身,垂眼凝注着晏凌,眸子略微眯起,间或有寒芒闪烁。 他真正想要的,只是一点点阳光。 仅此而已。 如此简单又纯粹的心愿,可这世界容不下。 萧凤卿的眼神冷冽如冰,临渊蓦然出鞘,锋锐的剑刃无声且坚定地贴在了晏凌的颈侧…… 第228章 第三条路 晏凌睡得并不踏实,秀眉紧蹙,但她迟迟没有睁眼,对悄然逼近的致命危险浑然不觉。 或许也是因为……身处的环境使她放松警惕。 临渊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剑芒,投进了萧凤卿暗沉如黑夜的眼底,只要剑刃再用力一分,就能轻而易举割断晏凌的颈动脉,而她连反抗都不会有,一条小命在睡梦中就能丢掉。 此刻,她意识不清,是他下手的最好机会。 可是,他真能忍心杀她吗? 萧凤卿眸色微动,握住剑柄的手指收拢,临渊的剑刃倏然转了方向,顿在她耳后根的位置。 那里,浮现隐隐约约的红丝,转瞬间,红丝就成了绿豆大小的斑点,略有起伏。 晏凌体内的蛊虫又在蠢蠢欲动,争先恐后地涌向她的枕骨,仿佛随时能破体而出。 萧凤卿亲眼目睹这使人汗毛倒立的一幕,只觉得头皮都能炸出针芒,他握剑的手抖了抖,心里在滴血。 有那么一刹那,他想亲手将蛊虫摧毁。 可他不能。 蛊在人在,蛊亡人亡。 “千丝蛊无药可解,你不愿意杀晏凌,我就帮你一把,你若要在萧鹤笙面前瞒天过海保住晏凌,我也不拦你,但是三个月以内,晏凌会受尽痛苦而死,中千丝蛊的人是何下场,相信也不必我多加赘述了。”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亲手杀了晏凌,要么,眼睁睁看着她变得不人不鬼饱尝折磨死去,反正不管是哪条路,她都要死。” 沈淑妃的话言犹在耳,萧凤卿握着剑柄的手不断收紧,松开,又收紧,眸光明明灭灭。 许久,萧凤卿面无表情地收回剑,他深深凝了晏凌一眼,随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 自从黄真人的事迹败露,建文帝对晏云裳还有朱桓的警惕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碍于朱桓的势力,建文帝不敢明着把他怎么样,可私下里却联系了自己的亲信近臣,公然在朝堂上跟朱桓做对。 牵制朱桓的人自然也少不了太子与萧凤卿,在建文帝有意的扶持下,朝堂隐隐呈现三足鼎立的态势。 朝臣们忌惮东厂的威势,建文帝便予以金银官位,一来二去,总有些不怕死的,他们坚定不移地拥护起了建文帝,口口声声都是捍卫皇权。 太子得了重用春风得意,萧凤卿却低调做人,尽心尽力地塑造了自己以建文帝和太子马首是瞻的忠心形象。 朱桓以往在朝廷无往而不胜,是因为建文帝的纵容,如今建文帝开始有意收回他的权力,左有太子趁虚而入,右有萧凤卿见缝插针,在多方势力的夹攻下,朱桓应付得颇为艰难。 几日后,朱桓在早朝时又因神机营同建文帝起了争执,得到建文帝的授意,朝中不少臣子都站在了朱桓的对立面,朱桓不管说什么都被群臣驳斥,脸色黑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当日晚上,朱桓无视守卫径自闯进盛乾宫,也不知说了什么,他离开后,建文帝勃然大怒,摔碎了一屋子的瓷器。 “岂有此理!”建文帝将手里的折子重重扔在地上,暴跳如雷:“这个朱桓算什么东西?竟也敢来威胁朕!没有朕,他不过就是个卑贱的小黄门!神机营的管辖权,朕偏不给他!” 建文帝满面怒容,眼中风雷刮过,朱桓居然拿萧胤的事来逼迫他让步,他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没想到被个太监逼问得毫无招架之力! 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偏偏,这条喂不熟的白眼狼是自己引进家门的,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朱桓还是个半点信义都不讲的阉人! “皇上息怒。”立在一旁的单公公轻声道:“您是皇上,是这大楚的主人,朱督主他再能耐,见了您不还是得弯腰?” 建文帝怒气难平,越想越觉得心头冒火。 朱桓伙同晏皇后串通黄真人谋害他,这样的事倘若发生在其他皇帝身上恐怕抄家灭族都是便宜了他们,可惜他却不能,只因朱桓手中的权势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不能轻举妄动,否则还不知道朱桓会做什么事,这不,他今天就目无尊卑地跑进盛乾宫兴师问罪了? 第229章 挑拨 “朱桓的能耐倒比朕想的还要大,连胁迫君主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建文帝的眼中倏然一抹冷光划过:“他想要做什么,朕偏不让他如意,神机营的事,朕绝不妥协!” 单公公将建文帝发脾气时丢到地面的奏折一一捡起来,又给建文帝泡了一盏茶,恭敬笑道:“皇上英明,所谓贪心不足蛇吞象,可一可二不可三,督主是该有点为人臣子的本分了。” 建文帝垂眸瞥了眼单公公沏好的茶,心念一动,侧目看向单公公,意味不明地问道:“未央宫那边动静如何?” 单公公面色如常:“一切无异。” “皇上,您毕竟与皇后娘娘几十年的夫妻了,兴许娘娘是一时糊涂,也是遭了奸人蒙蔽。”单公公温声劝道:“过阵子,娘娘想通了,她就会发觉自己错得多离谱,而您待她又有多宽和。” 建文帝闻言便沉默了,想到自己捧在手心宠爱了二十年的女人待他口蜜腹剑,连在金丹内下毒的招数都想出来了,他就不禁心寒。 归根结底,终究是他太惯着她了。 但要让他就这么把晏云裳杀了,他依旧是不舍得的,那么美的女人,世间独一无二。 她不该死得太早,她应该给他殉葬。 思及此,建文帝的眸色沉了沉。 晏云裳的野心之大昭然若揭,如果他不下旨要晏云裳殉葬,恐怕晏云裳将来真会做摄政皇太后,大楚的江山如何能落到妇人手中? “正因为是二十年的夫妻,所以朕才对她更加失望!”建文帝面沉如水,眸光比刀刃还凌厉:“朕了解她,她向来是不安于室的,无论是让她批阅奏折还是参与国事干政,那都是朕在宠着她,可她丝毫不懂感恩,反而把心养得越来越大!朕的江山,你以为谁都可以分一杯羹吗?” 单公公立刻惭愧地低下头:“皇上教训的是,奴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皇上睿智圣明,竟把皇后娘娘的心思看得这么透彻。” 不知想起什么,建文帝讽刺地勾起唇,消瘦的脸颊凹陷了一大块:“在泼天的富贵权势面前,又有谁是能真正靠得住的呢?皇家中,本就不存在夫妻之情与手足之义,是朕太天真了。” 殿内烛火晃动,单公公垂着眼,幽深的眼底流过一簇异芒,他若无其事地笑笑:“皇上切莫悲观,真金不怕火炼,日久见人心。” 建文帝眸中的精光倏忽闪过,他默然片刻,眯眯眼,沉声道:“取黄帛来,朕要拟旨。” 单公公摸了摸装着纸筒的袖袋,目光一闪,连忙恭声应下了。 翌日,一则关于建文帝的流言在民间四处传散,百姓们闻之色变,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流言的内容寥寥数语,却引发了轩然大波。 原来当年镇北王萧胤并不是乱臣贼子,他是被建文帝诬陷戕害的,只因他功高盖主,而建文帝嫉妒名望胜于自己的萧胤,怕他会抢走自己的皇位,为此不择手段把北境夷为平地。 这骇人听闻的流言一经传播,百姓既觉得震惊又觉得意料之中,萧胤当年为大楚做了多少贡献有目共睹,若非萧胤,大楚的版图或许早就四分五裂。 这样一位为国为民的英雄,建文帝根本没实质证据,仅凭几封似是而非的信笺就断言他叛国谋反,其实很难服众,只是百姓摄于皇威都不敢说罢了。 更有甚者,竟然说建文帝真正惧怕萧胤的理由,是先皇曾经有意易储,改立萧胤做太子。 于是仍旧抱有疑惑的众人立刻恍然大悟,怪不得建文帝对萧胤如此狠绝,连条血脉都不给他留下。 如今流言四起,再加上卧佛寺被雷劈倒的金佛以及从天而降的红缨三叉戟,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佐证建文帝得位不正的事实。 今时不同往日,昔日东厂总会出手捉拿那些畅所欲言的文人墨客或平头百姓,今次却大有放手不管的态势,不管流言传到何等地步,东厂都冷眼旁观。 一时间,因着得不到遏制,流言传遍了整个骊京,俨然还有往外头传播的趋势。 当深宫中的建文帝知悉此事时,差不多骊京的百姓都在背后指着他脊梁骂了一顿。 第230章 一枝牡丹出墙来 “朱桓果真是胆大包天!前脚刚威胁完朕,后脚就把那些谣言散布出去了!”建文帝恨得双目赤红,磨着自己的后槽牙:“枉费朕这么多年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不但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还由着他残害了那么多重臣,自朕登基,何时亏待过他?!” 建文帝背着手在御书房暴躁地来回踱步,脸色阴寒森冷,额头青筋直跳,声声怒斥都犹如野兽的嘶吼,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狰狞似恶鬼。 “朱桓欺朕至此,朕非得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建文帝气得全身发抖,猛然止住步子,朝周遭看了眼,寒声道:“单公公呢?” 御书房内噤若寒蝉的宫人纷纷摇头。 就在这时,单公公一脸沉重地走了进来。 建文帝的情绪正处于狂怒的边缘,像随时能迸发的火山,看到单公公晦暗的神色,他铁青着脸问:“去哪儿了?脸上这副要死人的表情是故意摆给朕看的?” 单公公欲言又止,挥退了其他伺候的宫人。 建文帝见状,怒气冲天,面色愈加可怖,毫无一国之君的风范,他颤手指着单公公破口大骂:“朕还在这里杵着,何时轮到你发话?如今就连你都不把朕放眼里了?” 单公公默了默,碎步走到建文帝跟前,面露难色:“皇上,奴才有件事思前想后,还是认为应该让您知道。” 建文帝打量着单公公分外凝重的神情,心中莫名掠过一丝阴霾,狐疑道:“什么事?” 单公公挑了挑眉,佝着的身影微微抻直了。 他定定地瞥向建文帝,眼里的讥诮稍纵即逝:“奴才方才经过未央宫,听了几句闲话。” 建文帝皱眉:“什么闲话?” “有几个小宫婢说……”单公公刻意顿了顿,讳莫如深地望着建文帝,轻声道:“昨夜督主在未央宫留宿了。” 其实这话漏洞百出,未央宫根本不可能有宫女敢嚼舌根,但此时的建文帝听了却如同有人往他胸口烧了把火,他脑中最后一线清明彻底荡然无存。 “你说什么?”建文帝眼珠子都惊得凸出了眼眶,晋商的遗言在他脑海盘旋了千百次,每一次都加深了他的烧心灼肺之感,他沙哑着声音:“朱桓在未央宫留宿?什么意思?他身为太监居然敢歇在皇后的宫中?” 问到最后一句,建文帝突然萌生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单公公,眼神中六分愤慨,三分耻辱,还有一分几不可察的希冀,他大张着嘴,四肢抖得更厉害了。 单公公不易察觉地扬起唇,面色淡漠,语气却略微犹疑挣扎:“奴才拷问过她们了,督主……似乎经常夜宿未央宫,专门挑皇上在聚仙阁的日子,且督主府种满了皇后喜爱的牡丹……” 建文帝心口一片冰冷,他喘着气,只感觉吐出来的气息却是热烫的,单公公的回答无情地粉碎了他心中隐秘的希望。 他小时候也听过,太监并非全都能净身干净的,总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 再回想朱桓这些年对晏云裳过分恭顺的态度,建文帝一瞬间什么都想明白了,当年晏云裳之所以能走出永巷,大部分的原因都源自朱桓! 也就是自那时开始,朱桓经常去未央宫,而晏云裳每次给出的解释都是同朱桓手谈,毕竟朱桓是太监,建文帝也未曾放心上,而今回想,冲天的杀意在胸腔极速升腾。 建文帝咬着牙,一字一顿:“朱、桓!晏、云、裳!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朕苟且!” 第231章 卒中 单公公却还嫌不够,他眉心微拢,状若无意地感叹:“奴才起初惊闻这个秘密,还以为是这些小宫女无事生非,后来奴才仔细回想了一下,忆起皇后入宫为妃没多久,督主就到了您身边服侍。” 一语惊醒梦中人,建文帝心火上涌,呼吸急促,眼前阵阵发黑,单公公体贴地近前扶住他:“皇上,督主势大,咱们得暂时隐忍,如今民间都称呼他为‘九千岁’,您听,他只比您少一千岁,由此可见,他是真的想爬到您头上作威作福!” 建文帝气恼得牙关打颤,正想说什么,头中骤然有剧痛侵袭,疼得他恨不得把脑门砸开,一声嘶喊过后,他身子一僵,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耳朵里有殷红的血汨汨流出。 单公公镇定地扶着建文帝,须臾,他冷淡地笑了笑,尔后,双眼艰难地挤出了几滴泪,冲外头大喊:“来人啊!皇上晕倒了!” …… 是夜,湖畔居。 萧凤卿将挽姣还有翠竹、澧兰交给了太子。 太子照单全收,吩咐唐铎把人带下去以后,他若有所思地瞥向萧凤卿:“七弟心情不太好?”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岂会?” “过不了几日,皇兄就要如愿以偿,届时还望皇兄多多照拂臣弟,臣弟下半生就靠皇兄了。”说着,萧凤卿向太子举起了酒樽:“提前恭贺我们即将迎来的荣耀。” 太子志得意满一笑,眸色深深地晲着萧凤卿,并不与他碰杯,淡淡道:“老七,孤的心总不踏实,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孤发觉这么久了,孤依然看不透你。” “你此前说对付朱桓最好的时机是皇祭当日,为何眼下又忽然改了计划?孤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却临时变卦,这让孤很费解。” 萧凤卿垂眸,长睫掩住了眼底异样的星芒,他仍旧是言笑晏晏:“皇兄,迟则生变,早日尘埃落定,你我之间也能少几分羁绊,难道皇兄不想早日坐上那个位置?朱桓目下为了胶州兵权焦头烂额,神机营管辖权不明,晏皇后又幽居宫闱,睿王远在关外,这么好的机会送到我们手里了,我们还不抓住吗?” 太子沉吟片刻,意味不明地挑着唇,句句皆是试探:“胶州一直在朱桓的掌控之中,为何军营会无端哗变?朱桓还想派自己的人接手胶州,对朱桓猜忌渐深的父皇却不许,他们的矛盾是必然的,为什么胶州三军毫无征兆就反了朱桓?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为什么能对父皇与朱桓的弱点了如指掌?” 萧凤卿迎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指尖摸了摸杯壁,不动声色道:“大概是朱桓气数将尽吧,这天下亦或军队都是属于父皇的,朱桓那么个不阴不阳的玩意儿,难不成真想犯上?” 太子冷了眸,意有所指道:“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只要有孤在,他们绝不可能得逞,孤是正统,那些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待孤执掌大权,他们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萧凤卿弯唇,若有若无地拉开一抹笑,他挑眉扫向太子,神态很真挚,不疾不徐道:“臣弟就好好看着皇兄是怎么扫奸除恶的,到时候皇兄可别忘了关照臣弟,臣弟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皇兄了,但凡用得着臣弟的,皇兄只管吩咐,别客气。” “七弟无需多虑,孤是你的兄长,怎么可能害你?”太子勾唇浅笑,举起酒樽跟萧凤卿碰了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打虎亲兄弟。”萧凤卿一饮而尽。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相视一笑。 酒樽刚放下,唐铎去而复返。 他面带焦急:“太子,宁王,宫里刚传来消息,皇上卒中了!” 第232章 囚禁 建文帝卒中,为免满朝文武成一盘散沙,朝政必须有人主持大局。 一番唱念做打后,朱桓当仁不让地站出来表示自己要监国,萧凤卿和太子一唱一和,以拥立正统为由把朱桓压了下去。 朱桓并不买账,朝堂上毋庸置疑地分成了三派斗得旗鼓相当。 然而,近身服侍建文帝的单公公却忽然拿出一纸圣旨,圣旨是建文帝亲手所写,点明自己若有任何不测,太子是监国第一人。 除此之外,单公公还曝出了一个惊天大秘闻。 原来建文帝之所以卒中晕厥,是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刺激建文帝的就是朱桓与晏皇后的奸情!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朱桓当场狠狠驳斥了单公公,却有朝臣提议验明正身以示清白,朱桓四两拨千斤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反而怒怼太子诬陷忠良,痛心疾首地指责太子仗着建文帝的圣旨有恃无恐。 有了建文帝的圣旨,朱桓一党也不敢再有任何置喙,朱桓按兵不动以退为进,笃定太子颟顸无能难成大事。 熟料,太子监国以后并不着急处置国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元后孟氏翻案。 谁都不知道太子是怎么收集到的证据,总之当伺候孟氏身边的几个老人体内查出了带毒一事时,所有人都极其震惊! 没人能想到,世上还有这么阴毒又巧妙的杀人手法,朱桓暗指太子栽赃,太子却一改往日的碌碌无为,拿着证据同朱桓据理力争,晏皇后同样矢口否认并且反咬太子诬陷嫡母,带人冲进金殿当庭反驳太子列举的罪行。 太子不慌不忙成竹在胸,而萧凤卿则又叫出了一位证人,等到证人姗姗出场,四座哗然! 这名证人是在忠国公府对晏皇后有哺育之恩,早些年归乡养老的乳娘! 晏皇后跟朱桓皆是不敢置信,乳娘却胆战心惊地将晏皇后毒害孟氏的过程和盘托出,甚至……晏皇后亲手弑母的秘密。 天地君亲师,这是人之一生最该敬服的五者,晏皇后为人子女,居然犯下了弑母这样的罪,简直禽兽不如。 自此,晏皇后贤良淑德的假面具被彻底撕破。 朱桓仍旧坚称晏皇后无辜,可惜孟氏族人寸步不让,争先恐后地要求太子彻查真相。 太子自是对此满口应承,并指派大理寺全权负责调查此事,目光掠过萧凤卿沉静的面孔,太子终究没提起晏凌。 太子虽然不明白萧凤卿为何让他不要提及晏凌,可转念一想,萧凤卿夫妻在民间威望渐隆,倘若百姓得知晏皇后毒杀孟氏的案子是晏凌翻出来的,只怕他这个太子的威严也会大打折扣。 案情水落石出以前,盛宠了二十多年的晏皇后被太子下令囚禁于未央宫。 在晏皇后的掌控下做了这么多年的傀儡,太子终于强硬了一回,任凭亲近晏皇后的官员如何引经据典地逼着太子手下留情,太子都不为所动。 晏皇后最大的依仗建文帝卒中了,而朱桓面对孟氏族人以及元后父亲的门生,同样爱莫能助,萧凤卿帮衬着太子,每日朝上巧舌如簧,更是一副想活活摁死晏皇后的架势。 不可一世、横行霸道了半辈子的晏皇后就这样成了谋害元后的疑凶,再加上弑母的大罪,等待她的将会是最严厉的审判。 更令晏皇后难以接受的是她荣养多年替她掩饰过罪行的乳娘,那乳娘受她恩惠,曾是罗嬷嬷的表妹,结果竟然倒戈相向背叛了她,这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 她自以为掌握了乳娘的命脉,所以把她的家人牢牢控制住,不惜安排入朝为官,借此收拢她的忠心,可萧凤卿也并非善茬,晏皇后能做的事,他同样能做,而且做的更多更绝。 第233章 多余的歉意 消息传到晏凌的耳朵,她不胜唏嘘。 晏皇后在后宫嚣张跋扈了二十余载,即便用权势财富笼络了大批朝臣的心,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无法操纵天下民心。 只是晏凌很疑惑,为何萧凤卿不让她出面。 明明他们之前的协议不是这样的。 如今萧凤卿把所有的线索都交给了太子,而他自己则退居幕后,大半的功劳都拱手递给了太子,这可真是叫人猜不透。 萧凤卿这八九天也没怎么见人,不晓得在忙活什么。 “夫人,您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普通的体虚,好生调养即可。” 大夫苍老的声音拉回了晏凌游离的思绪。 晏凌猝然回神,沉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思索片刻,再次问道:“大夫,您可检查清楚了?我这些天总觉得身上不对劲儿,就……” 她蹙眉,不懂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咬着唇迟疑一会儿,试图尽可能地将自己的症状描述得更详细:“而且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我好像经常忘记一些事情,总错觉自己在梦中,浑浑噩噩的,胃口也不太好。” 老夫面露不解,摸了摸下颌花白的胡子,郑重其事:“夫人,老朽绝非存心糊弄您,您的身体确实没什么问题,老朽虽不敢自称神医,但起码的望闻问切总不至于出错,您并没有生那些奇奇怪怪的病。” 晏凌沉默了。 这是她看过的第三家医馆,全都说她无事。 可她是个极度敏锐的人,不仅是体内的异样告诉她身体出了毛病,绿荞几人的态度也能说明这一点,所以她今日是孤身出府的。 晏凌垂眸不语,她努力回想这段时间萧凤卿还有几个丫鬟待她的细节,不知为何,她直觉其中藏有古怪,脑子里思绪万千,就是抓不住头绪。 绿荞与她自幼长大,如若能够让绿荞对她有所隐瞒,只能证明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晏凌只好带着满腹狐疑出了医馆。 还没来得及戴上帷帽,看到台阶下猝不及防出现的主仆,她顿时愣住了。 慕容妤最近心绪不宁,睡不好,朱嬷嬷遂陪着她来同济堂看诊开药,没成想会遇到晏凌。 一时间,场面变得格外尴尬。 看着淡然自若的晏凌,朱嬷嬷进退两难。 慕容妤依旧没戴帷帽,她察觉到异样,不动声色地微微偏头:“怎么不走了?” 朱嬷嬷挤出一丝笑,扶着慕容妤,在她耳边轻声道:“咱们在这儿碰上大小姐了。” 慕容妤一怔,须臾,她才明白朱嬷嬷指的是谁,想到那天掌掴晏凌的情景,她心里不自觉起了点涟漪。 晏凌从容不迫地走到慕容妤面前,身旁的人来来往往,偶尔有探究的目光投来,她抿抿唇,若无其事道:“母亲,您来这里是身体不舒坦吗?” 这一声熟悉的称呼入耳,慕容妤又是愣了愣。 说不清心底充斥着何种滋味儿,酸涩难当。 慕容妤眉尖不禁拢了拢,轻声道:“近段时日睡得不太好,就想着找大夫开几贴药。” 晏凌轻轻点了下头,看着慕容妤憔悴的脸孔,温声:“母亲多注意身体。” 顿了顿,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宽慰道:“晏瑶很快就能平安无事了,王爷正想法子救她呢。” 慕容妤秀眉蹙得更紧,她心中恍然划过一线熟悉感,但她却弄不明白那份触动从何而来。 晏凌说完就往下走了两级台阶,同慕容妤同一水平线,两个人的衣袖被风拂起,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慕容妤纹丝不动,身处闹市,她却能清晰地听见晏凌的脚步声以及呼吸声,打骂晏凌的画面在脑海中循环闪现,她胸口莫名发紧,只觉自己此刻应该做点什么。 于是,在晏凌和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慕容妤嘴唇颤抖,用极轻的音量说了一句“对不起”。 晏凌怔然,止住步,略略侧过头。 朱嬷嬷也意想不到,她惊讶地瞥向晏凌,眸光在晏凌与慕容妤的脸庞上游移。 许是终于好不容易地开了头,慕容妤接下来的话就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她没有瞳孔的眸子朝晏凌扫来,柔声道:“那天我太担心瑶瑶了,一直以来又处处针对你,这才会故意迁怒于你,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第234章 师徒重逢 闻言,晏凌仍然面色淡静。 她看着慕容妤眼白居多的双眸,并不觉惊悚或恶心,面前的这个女人失夫又丧女,委实是可怜,她日夜念经颂佛,祈祷横死的女儿能早日投生,却偏生忘了修习自己的慈悲心。 但世上悲惨的人太多了,没人有资格因为自己不幸而把切肤之痛施加给旁人。 “母亲,我从不怪你。”晏凌淡淡地扯了扯唇,平和道:“天底下的母亲在痛失骨肉之后都是一样的,孩子是她们的命,谁害了她们的孩子,她们就会十倍讨回来,殃及无辜也无所谓。这样的举动,我理解,但我不接受,正如我从未憎恨过您待我的不公平,但这不代表无论您对我做了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 慕容妤骤然语塞,面色微沉。 晏凌抬手抚上自己被慕容妤打过的面颊,那日被打的记忆已然模糊,她忽略内心的落寞,笑得云淡风轻:“倘若您真是我的娘,我会很开心您能打我,骂我,教训我,这是我的福气,但偏偏,您不是。” 慕容妤身形一僵,唇瓣翕动了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晏凌轻淡的话语像一根针扎着她的心,绵绵密密的疼痛在呼吸间浮游。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是突然想落泪。 晏凌三言两语就令慕容妤陷入了既难堪又愧疚的境地,哪怕是晏衡都没能叫她如此。 慕容妤喉咙发干,嗫嚅:“我……” 晏凌没给慕容妤说话的机会,戴好帷帽,抬脚走了一级台阶,就这么从慕容妤身侧离开了。 鬼使神差的,慕容妤突然焦急起来,她不愿就这样让晏凌离开,下意识伸手去拉,结果摸到的只是一片晏凌柔滑的衣料,她心尖一颤,转身就想拽住晏凌。 “夫人当心。”朱嬷嬷制止慕容妤:“大小姐已经走远了。” 慕容妤动作一滞,指尖搓了搓,苦笑:“她肯定以为我在猫哭耗子假慈悲,可我有什么办法?若是不给自己的满腔恨意找个寄托之处,我根本撑不到今时今日。” 朱嬷嬷默然不语,抿着唇,脸色略微难看。 她注视着晏凌混入人海的背影,一颗心七上八下,她方才仔细端量过了,晏凌跟慕容妤的脸型确实有两分相似! 这发现使得朱嬷嬷手足无措,倏忽间,她也不懂自己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自从那天慕容妤问她有没有可能抱错孩子,她就一直在不断回忆当年的情景,可她找不到答案。 想了想,朱嬷嬷打算先瞒着,日后再做打算。 …… 晏凌没坐宁王府的马车出来,徒步徐行。 她心事重重,琢磨着再去别家医馆看一看。 骊京的医馆这么多,总有能探出究竟的大夫。 就在这时,一个格外眼熟的身影映入她眼帘。晏凌眸露诧异,毫不犹豫便追了上去。 那人走得并不快,晏凌轻而易举就追到了他。 距离两三步外,晏凌高声道:“师父!” 被称为师父的人脚步一顿,犹豫地转过身。 晏凌惊喜交加地睁大了眼。 站在她面前的人年过四旬,鬓生华发,面容刻板而严肃,左袖管空空荡荡。 “师父,原来真的是您!”晏凌笑容加深,兴奋地跑到丁鹏跟前:“您何时来的骊京?为什么事先也不告诉我?我好派人去接您啊!对了,上次我也好像看到了您,您莫非那时就来了骊京?许久不见,您过得还好?” 丁鹏神情淡漠,他看着兴高采烈的晏凌,眼中流过一道复杂的暗芒:“我是来探访旧友的。” 晏凌那么多问题,他几乎没回答。 “旧友?”晏凌微愕:“您在骊京有旧友,我为何没听您说过?您既然来了骊京,应该去找徒儿才对,桂嬷嬷她们也挂念您,我现在……” 晏凌抬眸望着神态平静的丁鹏,忸怩道:“您听说了吧?我如今是宁王妃。” 丁鹏目光一闪,不辨喜怒的脸上掠过一丝异色:“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宁王萧凤卿?” 第235章 逐渐逼近的危机 晏凌失笑,忍不住替萧凤卿开脱:“那都是外人谣传的,他眼下已经改过自新了,前不久还去了潭州赈灾。” 丁鹏意味不明地笑笑:“阿凌很维护他。” 对上丁鹏别有深意的眼光,晏凌轻咳一声,面颊倏地飘上两朵红晕,紧忙转移了话题:“师父在何处落脚?要不去王府住几天?” 言罢,晏凌懊恼地暗骂自己糊涂,丁鹏生性不羁,向来不喜欢拘束,又岂会进王府。 出乎晏凌的意料,丁鹏居然从善如流道:“那正巧,为师刚拜访完故友,本来是要去王府找你的,目下既然碰上了,为师便去叨扰几天,反正大家都离开杭州这么久了,为师也颇为惦记你。” “真的?”晏凌喜不自胜,她没料想丁鹏竟然没推辞,一双凤眸亮晶晶的:“那真是太好了!我有好多话要同师父说,也特别想念师父,您能在骊京留几天?” 丁鹏是晏凌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授业恩师,她对丁鹏的感情不亚于对晏衡,甚至比晏衡还深,丁鹏教会她的,不仅仅是武功,还有立足世间的道理,所以她非常仰慕丁鹏。 丁鹏拉起唇角,看着晏凌,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为师在骊京还有要事得办,短时间只怕不会走,那件事是为师多年夙愿,为师迫不及待要完成了。” 晏凌对丁鹏是全然的信任,虽纳闷丁鹏的变化,却丝毫没觉察出他话里的蹊跷,由衷地笑了笑:“那徒儿便祝师父心愿成真,师父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吩咐徒儿,徒儿乐意至极。” “就快了,你肯定能帮为师。”丁鹏点点头,眼底的冷意一闪而逝。 …… 晏凌将丁鹏安置在了客房,因为丁鹏是晏凌极其尊敬的师父,所以王府上下都对丁鹏十分客气,绿荞看见丁鹏也是喜出望外。 一番寒暄过后,紫苎端着茶水进门:“王妃,王爷来了。” 丁鹏缓缓眯眸,晏凌却是有些吃惊。 近来,萧凤卿对她忽冷忽热,她起初不习惯,听到晏皇后被囚禁未央宫后便立刻释怀了。 待晏皇后罪名落实,她就要拎起包袱走人,萧凤卿哪里还需要来跟她周旋。 萧凤卿疾步迈进了浮梦园,黑眸飞快地扫过一众人面上,最终定格在丁鹏身上。 他眸色冰冷,气势凌人,完全异于往常。 晏凌循着他的视线看了丁鹏一眼,眼波微动,笑着道:“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师父,他刚来骊京有急事得办,我便让他住在王府。” 丁鹏垂下眼帘,对萧凤卿隐忍的怒气浑然不觉,朝他恭敬拱手:“草民丁鹏见过王爷。” 萧凤卿神色疏离,薄唇抿成了锋利无比的直线,淡淡道:“起来吧。” 他盯着丁鹏,漆黑如墨的眸子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渊,意有所指:“阿凌时常同本王提到丁师父,她说丁师父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孺慕之情溢于言表,本王之前还觉得是阿凌言过其实,如今见着丁师父本人,倒是信了。” 即便萧凤卿有意收敛怒火,但丁鹏的不请自来让他这阵子本就紧绷的心情变得更加如临大敌。 他曾经勒令丁鹏不要出现在晏凌眼前,然而丁鹏把他的话当做了耳旁风,当着晏凌的面,他想把丁鹏弄走也是不可能了。 四目相对,丁鹏看懂了萧凤卿眸底的警告。 他一哂,面上只做恭谨姿态:“王爷言重了。” 萧凤卿倏然笑了,笑意温润舒爽:“丁师父远道而来,本王一定会帮着阿凌好生招待您,您是阿凌的师父,自然也是本王的亲人。” 丁鹏面色微变,肃声道:“草民不敢。” 两人看似没什么异常,可瞒不过晏凌。 晏凌眸光微敛,眼稍轻轻睇向萧凤卿,尔后不露痕迹地扫向丁鹏,樱唇动了动,没说话。 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划过心头,晏凌低垂的睫毛倏然一颤,不可自抑地攥紧了手。 第236章 明晚随我出去 回到浮梦园,晏凌给萧凤卿倒了一盏普洱。 “你最近看上去很累。”晏凌打量着萧凤卿眉宇间凝成的皱褶,不自觉抬手抚了抚:“因为晏皇后?” 萧凤卿身体一僵,却没避开她,不动声色地放松后,他慢条斯理呷了口茶:“晏云裳死不承认自己当年做过的事,太子又一心搞垮她,如今朝堂上很乱,三方势力互不相让。” 晏凌眨眨眼:“倘若晏皇后认了罪,她是什么下场?赐死还是打入冷宫?” 萧凤卿抬眸看她一眼:“赐死暂时还不至于,她是一国之母又是老皇帝的心头肉,在老皇帝醒来以前,冷宫会是她最好的去处,况且还有朱桓保她,不过朱桓眼下自身难保。” 晏凌蹙眉:“父皇卒中昏迷不醒,宫里的御医都没法子?” 萧凤卿垂下眼漫不经心地碰了碰杯沿:“卒中可大可小,药物是其次,主要得看病人本身,老皇帝体内积蓄了太多丹毒,此次卒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积重难返。” 听他一口一个老皇帝,晏凌托腮,似笑非笑地打趣:“父皇该不是被你气病的吧?” 萧凤卿冷哼:“被自己的宠臣和宠后戴了绿帽子,没气死算他命大了。” 提起此事,晏凌颇觉惊奇:“朱桓真是假太监?我居然先前没发现,瞧着,同真太监没两样。” 萧凤卿意味不明地笑笑,凑到晏凌耳畔,清冽的声音微微夹着喑哑,多了份莫名的性感:“说明你对男人的了解终归还是太少了,要不要我晚上教教你?不收束脩。” 晏凌郁闷地推开他的大脑袋,瞪着他:“大言不惭,我都不知道碰过多少男尸了,用得着你误人子弟?” 眼见萧凤卿又要插科打诨,晏凌把话题拉了回来:“朱桓还不肯验身?” 萧凤卿嗤之以鼻:“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他这会儿能强压,来日朝堂上拥立他的人越少,要对付他的人就越多。” 晏凌不由得好奇:“万一查明是欺君之罪,他怕是要砍头吧?” 古往今来,皇宫中并非没出过滥竽充数的假太监,但像朱桓这种权倾朝野的假太监,却是至此一例。 萧凤卿又垂眸抿了口茶,没看晏凌的双眼,淡声道:“诛九族肯定跑不掉,可是他本来也没九族可灭了,斩首是轻的,说不定会凌迟。” 晏凌挑了挑眉,她还没看到过凌迟的场面。 “你早知朱桓是假太监。”晏凌很笃定:“你留着这个杀手锏,就是等着最后关头送他一张催命符,还有晏皇后弑母你也早知道了。” 萧凤卿抬眼凝视着晏凌,直言不讳:“玩弄权术,结党营私,欺君罔上,淫乱宫闱,构陷肱骨,戕害忠臣,这两人早该死了。” 看着萧凤卿浓稠如夜色的黑眸,晏凌莫名觉得心惊,她笑笑:“我知道他们该死啊,这是天下皆知的下场,你这么严肃做什么?” 萧凤卿深深注视着晏凌,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朱桓跟晏云裳死有余辜,不值得同情。” “我当然不同情他们,这些年多少无辜者都因他们而死,我为何要同情心泛滥?”晏凌不可思议地晲着萧凤卿:“你近来神神秘秘的,说话也开始变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了。” 萧凤卿移开眼,目光定定地落在窗台边的一束青嫩野菊上,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视线再次绕到晏凌面上:“明晚把时间空出来,随我去一个地方。” 第237章 心疼她 “还有两日就是皇祭,朱桓上次还说要你处理北境余孽,否则他不会把晏瑶放出来。”晏凌嘀咕到这里,恍然大悟:“你莫非想皇祭做点什么?那你可得保证晏瑶的安全。” 萧凤卿面色不虞,听见晏凌一门心思只顾着别人死活,他就感觉胸口像藏了颗鱼雷,闷得发疼,他没好气地斜睨着晏凌:“放心吧,那小丫头死不了,你先管好自己。” 晏凌点点头,继续抛出自己心底的疑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出面揭发晏皇后杀元后?” “树大招风。”萧凤卿不假思索地给了晏凌答案:“先让太子过几天指点江山的瘾吧。” “可这同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晏凌目露诧异:“你原本不就是想借着这机会上位?结果无端就把功劳让给了太子,况且,你并不是害怕树大招风的人。” 萧凤卿笑得俊美如妖,别有深意地瞥向晏凌:“阿凌还真挺了解我的,我怎么突然就有了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晏凌撇撇嘴:“并非是我了解你,而是你本来就无利不起早,可笑太子被你卖了还在帮你数钱。” 萧凤卿慵懒地靠回椅背,歪头看着晏凌,半真半假道:“那你听好,如果我有一天把你给卖了,我不用钱,钱全给你,你就拿着卖身钱天涯海角四处流浪去吧。” 晏凌眼波流转,忽然笑了笑:“我把师父安排在王府,你会不会生气?” 萧凤卿散漫的神色几不可见地滞了一下,他很快恢复常态,微微勾唇:“他是你视作半个父亲的师父,我们夫妻一体,他自然而然也是我尊敬的长辈,我为何要生气?他爱住多久就住多久,王府的院子多的是。” “是吗?你竟然这么大方,我真是没想到。”晏凌潋滟清透的凤眼含着一抹探究:“我方才看你们那样,还以为你们之前认识。” 萧凤卿的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吃惊,随后眼睛一亮,坐到晏凌身侧,手指似不经意抵在她的手腕:“你不说我还没这想法,现在想,我瞧你师父是个有能耐的,要是能为我所用也不错,假如他有真本事,我不介意他缺了条胳膊,不如你来引荐一番?” 晏凌却是极为不悦,毫不犹豫拒绝了萧凤卿的提议,音色微冷:“我师父是闲云野鹤,他对给朝廷中人办事没兴趣,你别打他主意,还有,他虽然残缺也依旧顶天立地,不需要谁的施舍。” 萧凤卿静静地听着,心里漫过五味杂陈的情绪,甚至于,他替晏凌感到悲哀。 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没几个待她真心。 她一心一意维护的好师父,这些日子不止一次逼他杀了她,即便他明知晏凌中了千丝蛊。 北境的主人就该亲手杀掉残害北境族人的仇人,而非假手于人,如此才能服众。 这是丁鹏的观点。 萧凤卿收回摩挲茶盏的手,眼底阴霾悄然散去,重新晕染开粲然笑意:“说说罢了,阿凌真够小气的,我麾下什么奇人异士没有?搞得我要强抢良家妇男一样,太伤我心了。” 晏凌仍是不依不饶:“我师父本事那么大,你会嫌自己手下高手太多?我可警告你,师父是我的客人,你别想利用自己的身份压迫他。” 萧凤卿越是听晏凌这般维护丁鹏,心底越是难过,有过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揭破丁鹏的真面目,但话到嘴边,迎视着晏凌清澈如水的眸子,他骤然失语。 想到自己马上要施行的计划,他的心情更是百转千回,然而时间不多了,刚刚他替她诊脉,蛊毒扩散得很汹涌,而今有药压着还能勉强控制,过几天,她必然能发觉自己中了蛊。 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第238章 璇玑钗的下落 萧凤卿垂下眼睫,指腹在晏凌细腕上流连片刻,他慢慢敛住沸腾的思绪,嬉皮笑脸地叮嘱晏凌:“今晚我还有事忙,不回来了,明天再来找你,记得穿好看点。” 他认真端量晏凌一会儿,抚摸着她柔顺的青丝,笑容略收,叹息道:“我的阿凌啊……” 晏凌稍稍一愣,眼中有异色稍纵即逝,尽管萧凤卿的语气稀松平常,她还是听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颤音。 直觉告诉她,明晚或许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 晏凌抿唇,镇定自若地点头应下。 萧凤卿没多留,抬手在晏凌头顶压了压就离开了,他步伐大而急,俊拔身影少了以往的淡定,透着几分狼狈与慌乱。 晏凌目送萧凤卿离去以后,眸光晦涩。 默然刹那,她兀自从妆奁取出那块令牌,打开令牌的暗格,一枚钗形膏体赫然入目。 萧凤卿遍寻不获的璇玑钗,就在她手中。 …… 太子顺理成章的监国,培养的党羽开始反扑晏皇后的亲信,得了萧凤卿的授意,晏衡等人刻意避起锋芒,高举中立派旗帜。 晏皇后的失势在朝堂上掀起一股不大不小的风浪,忠国公没了晏皇后撑腰,成日龟缩一隅,不见往日耀武扬威的雄风,依附她的官员只得纷纷倒向朱桓,可惜朱桓如今也是焦头烂额。 单公公在朝上那番义正言辞的指控将朱桓推到了风口浪尖,他能搬出一时的东厂之威震慑百官,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等太子对付完晏皇后,就会将矛头直接对准他。 验身一事,早晚都会重提。 眼下最重要的,是除掉萧凤卿。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现下太子实施的一些政令都是由萧凤卿在背后指点迷津。 没了萧凤卿,太子孤掌难鸣。 “督主,这是陆指挥使之前查到的景仁宫的资料,里面详细记述了沈淑妃二十一年前产子的经过。”侯钧山恭敬地把卷宗递给朱桓。 陆北以护送方含嫣回老家的名义消失后,副指挥使侯钧山便暂代了他的职务。 朱桓淡淡地扫了眼侯钧山:“即日起,你晋升正指挥使。” 侯钧山受宠若惊:“是。” 朱桓仔细地查阅那份卷宗,卷宗是从宫里调来的,除此之外,还有当时产婆的一些信息。 一目十行,朱桓的脸色越来越冷。 “督主,可是卷宗有什么问题?”侯钧山时刻关注着朱桓的表情:“不若卑职再去调一份过来?” “不必了,这卷宗记录得有理有据,详略得当。”朱桓冷笑:“没有问题。” “不过越是正常越是可疑,本座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话锋陡然一转,凉声道:“况且,本座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意放过一个!” 二十一年未踏足北境了,时至今日,朱桓依然记得很清楚,那个叫温坤的副将主动投降时送来了一个出生没几天的婴儿,他声称是镇北王的遗腹子,朱桓将信将疑,可他手里的情报也确实显示镇北王妃的临产期是那段日子。 朱桓毫不犹豫地当着温坤的面杀了男婴,再观其神情,并无丝毫愤慨或悲痛。 于是朱桓信以为真,熟料,温坤转瞬就拿着利器预备行刺他,而朱桓早有防备,一声令下,刺杀未遂的温坤惨遭万箭穿心,紧接着,镇北王妃也被折辱而死。 彼时,朱桓搜遍了北境大大小小的城池,结果并未找到和萧胤儿子出生年月相符的小婴儿。 即便朱桓觉得不踏实,后来还是班师回朝,他心里存了几分侥幸,猜想那孩子不一定还活着。 时过境迁,朱桓大胆猜测,倘若那孩子一早就被偷龙转凤送来了骊京呢? 如果要报仇,最佳的蛰伏之地便是同萧胤曾出生入死的沈家。 不管萧凤卿是不是萧胤的儿子,他都必须死。 第239章 讨王妃欢心的礼物 侯钧山问道:“督主打算怎么做?” 朱桓沉吟不语,忽道:“本座这阵子命你监视萧凤卿的一举一动,你有何收获?” “提起这事,卑职的确有个新发现。”侯钧山道:“宁王大概从半个月前就派人在翻修自己买下的一座酒楼,说来也是稀奇,人家翻修最注重的是内里,宁王却令工匠将酒楼外面装潢得极度华美。” “哦?”朱桓顿时来了兴趣:“你打探过这酒楼的新用途吗?” “功夫不负有心人,本来那几十位工匠被宁王重金封口了,可卑职终于从其中一人口中探知,宁王是打算用那座酒楼讨宁王妃欢心的,据闻,就在这几天,他会带着王妃过去。” 朱桓哂然一笑:“他爹是情种,没想到他也差不离。” 说完,朱桓又皱眉思索道:“本座希望趁早解决宁王,皇后那边不能等,一旦太子真的查找出证据,皇后再要翻身只怕就很困难了。” 侯钧山神色微动:“督主的意思是?” 书房的窗户开着,萧索的寒风吹来,一瓣轻盈的梅花随风飘进室内,悠悠荡荡地落在书桌上。 朱桓垂下眼皮儿,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瓣红梅,幽深的眸子犹如一口潾潾古井。 红梅飘香,颜色喜庆。 然则朱桓的眼前却仿佛浮现了北境刀兵四起、血流成河的惨烈画面。 他眯了眯狭长的眼眸,眸中寒光凛冽,长指一点一点缓慢收紧,将那朵娇柔的花瓣揉碎掌中。 “怎么会那么巧?萧胤的忌日就在这几日,假如萧凤卿真是他儿子,他许是会带着晏凌去某个特殊的地方祭拜,本座估摸着,兴许就是那幢酒楼,装饰得穷奢极侈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朱桓姿态闲适地擦拭着手上的残红花汁:“钧山,本座有件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 是夜,满月当空。 四季小榭中,温月吟安静地坐在床边,仰头望着皎洁银盘。 她清秀的面容散发着病态白,身条纤细羸弱,投在地面的影子扁平又寂寞。 春袖走进门就看见温月吟在发呆,她不禁浅笑:“想什么呢?还不快来喝药。” 温月吟循声侧眸,双眼黑漆漆的,像荒原上的子夜,莫名使人发憷。 春袖愣了愣,觉得温月吟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但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温月吟苍白的脸孔倏然绽放一抹绝艳的笑,她起身缓步走到圆桌旁,睇了眼春袖手中的药碗,柔声道:“辛苦你了,每晚都在为我煎药。” 见状,春袖下意识挥掉了心中的异样,探手摸一把温月吟饱满的额头:“你昨天淋雪着了凉,幸亏没发烧。” 温月吟端起药碗喝药,卷翘的睫毛垂落,在眼睑扑下一道弯弯的弧影。 春袖想到昨夜温月吟彻夜不归的事,担心道:“你昨晚去哪里了?” 温月吟眼睫扑闪,低声道:“有急事,偷偷去了一趟景仁宫。” 春袖没再多问,嘱咐温月吟:“以后不要再淋雪吹风了。” 温月吟笑意灿灿:“不会了。” 她忽而转眸瞥向夜幕挂着的月轮,意味深长道:“春袖,你觉着今夜的月光美不美?” 春袖不明所以,闻言看了一眼天空那轮银白的月盘,笑了笑:“挺美的。” 温月吟笑容柔婉,喃喃:“明夜的月色会比今夜,更美。” …… 卫国公府的书房。 晏衡看着身披黑色斗篷从侧门进府的萧凤卿,微微一愣:“宁王,您怎么来了?” 萧凤卿负手而立:“来找国公爷取一样东西。” 说着,他忽然行了个大礼,沉声道:“小婿身负血海深仇,如今仇人即将不得善终,希望岳父大人能助我一臂之力,也能为天下苍生指一条明路!” 晏衡错愕地望着萧凤卿,他大步走近,俯身将他扶起来:“您这是何意?您救了阿凌,对本公和国公府有大恩,倘若有什么是本公能够帮衬的,您尽管开口,不必如此。” 萧凤卿并不起身,只是目光沉湛地瞥向晏衡,一字一顿:“请岳父大人将先皇临终前留给祖父的遗诏交给小婿!” 晏衡闻言一震,眼神闪了闪,没看萧凤卿,下意识否认:“什么先皇遗诏?不得胡言!” 萧凤卿沉沉呼出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盯着晏衡,铿锵有力的话语在落针可闻的书房回荡。 “建德二十五年元月初八,年仅十岁的岳父在御花园落水,您还记得是谁救了您吗?” 第240章 你很快就能解脱了 晏衡眸光骤亮,记忆的轮轴瞬间往后倒转,他本能地想将那个人的名字脱口而出,可对上萧凤卿晦暗的双眸,他终究没能吐露。 “是镇北王萧胤。”萧凤卿帮晏衡做出了回答。 晏衡的眼中掠过惊讶,随即想起此事在宫廷本就流传过一阵子,他也没往深处想。 萧凤卿双眉微压,又道:“建德三十五年十月初四,您自请去青海关抗击南诏人,因为不慎落入敌军圈套,镇守杨柳关的萧胤闻讯后毅然带着一支小分队前往援救您,同行的还有副将陈杰。您当时死里逃生,心情十分激动,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王爷,我要是能给您当弟弟就好了,以后不管您遇到什么事,我都愿意为您两肋插刀’。萧胤并不觉得您不分尊卑,直言你们都是为了大楚出生入死,本就有情同手足的袍泽之谊。” 晏衡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青海关之事是他跟萧胤的秘密,彼时萧胤是擅离职守前去营救他,所以根本就没带多少人,他对萧胤说那句话的时候,在场的唯有副将陈杰。 “你……你如何晓得这些?”晏衡倒吸一口凉气,鬼使神差下,脑子一热,问了非常诡异的问题:“你是谁?陈杰同你什么关系?” 萧凤卿起了身,渊亭岳峙的身影在灯火下如青山岿然,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小婿本该是死去二十一年的人,多亏父亲的旧部舍命相护,我才能在最靠近仇敌的地方卧薪尝胆若干年,至于陈叔叔……” “他当年受伤太重,以沈家家奴的身份硬拖了几年就走了。” 晏衡瞳孔猛缩,面色变了又变,脑海中炸响的惊雷令他浑浑噩噩,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他其实隐约猜到了萧凤卿的真实身份,可他不敢相信,打死他都想不到,萧胤的儿子居然没死!不仅没死,还在他们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全须全尾地活到了现在! 曾经没明白的疑点都在今夜豁然开朗,怪不得萧凤卿用装疯卖傻的方式来韬光养晦,怪不得他非得坐上那个皇位不可。 他是在复仇,也是在拨乱反正! 若萧胤还活着,他就是大楚实至名归的皇帝! 忆起旧事,晏衡眼中泪光闪动,他百感交集地打量着萧凤卿,欣慰道:“萧大哥有后了!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了……真是太好了!你竟然还活着,还这么优秀,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岳父错了,正是因苍天无眼,北境才会积尸成丘,血流成河;正是因苍天无德,才会任由大楚乾坤颠倒,昏君当道!”萧凤卿的眸中冷芒锋锐,再次朝晏衡拱手施礼:“请岳父大人帮小婿清君侧,为这混浊的世道点燃一簇星火,星火可燎原,小婿坚信只要铲除昏君佞臣,大楚定能焕然一新!” 晏衡静静地审视着萧凤卿,他坚定而清正的眼神与当年的萧胤如出一辙。 良久,他重重颔首:“我答应你。” …… 晏凌又陷入了梦靥。 反反复复都是那场坠崖的梦,一幕又一幕零碎的片段像锋利的刀片捎着寒雪划过她心头。 “萧凤卿……不要……救我,救我……” 她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这几句重复的话,显得不着边际。 月华如秋水一圈圈淌进卧房,在地面荡开满地婆娑浮波,勾勒出一人颀长的影子。 已是子时过半,萧凤卿了无睡意,大脑有着史无前例的清明。 他端坐着,手里握了一块刚浸过温水的手帕。 凝视着晏凌不安稳的睡颜,萧凤卿动作轻柔地拭净她额上的冷汗。 他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这人在梦里还记得呼唤他,倒是令他惊讶又开怀。 屋里没点灯,萧凤卿目力极好,能清晰地捕捉到晏凌每一根睫毛的长度。 这一张脸,陪伴他度过了三个季节,短暂而漫长。 他眸色沉沉地凝望着她,眸光像钉在了她身上,许久都不曾移动。 直到晏凌再次惊声唤着他的名字,萧凤卿猝然醒神,他丢开帕子,倾身抱住了晏凌。 沦陷于梦靥的晏凌无知无觉,可感受到温热的躯体靠近,她不由自主地依偎过去。 萧凤卿搂着晏凌,手掌在她枕骨处温柔地抚摸着,眼神却是冷酷且狠辣的,似乎穿过天穹看到了什么,他凉薄的声音流泻在深沉静寂的夜色中。 “你马上就能解脱了。” 第241章 赠卿红装 翌日,天气晴好,哪怕已至黄昏,仍旧光线明亮,呼啸了一夜的风也渐渐停了踪迹。 “天公作美,许是老天爷也晓得王妃马上就要和王爷出去约会了。”绿荞看着远处天幕上点缀的火烧云,笑道:“冬日可不常见火烧云。” 晏凌顺着绿荞的视线望去,雪后初晴,漫天的火烧云一朵连成一朵,拼接成一幅织锦彩画,灿若朝霞,艳丽而明烈。 “确实很美。”晏凌笑着敛目,睫毛低垂,似不经意道:“趁现在还有机会,喜欢就多看看。” 绿荞一愣:“王妃此话怎讲?奴婢怎么觉得您话里有话?” 晏凌掩饰性地笑笑:“你不是说火烧云在冬日难得?既然如此,那就抓紧机会多看一看。” “我们在骊京定居,想看火烧云机会多的是。”绿萝从一旁衣架取来一套湖蓝色绣云纹的衣裙:“骊京的火烧云夏日更美,不过像今日这般美的火烧云却是少见的。” 晏凌正要由绿荞服侍着穿衣,紫藤忽然捧着一个托盘从外头进来。 “王妃,”紫藤恭敬行礼:“这是王爷特意吩咐人给您做的,他说您穿红色好看。” 晏凌的目光落在托盘上,朱砂红的襦裙叠得整整齐齐,式样看上去简洁大方。 绿荞将衣裙拿起来展开,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呼吸都滞住了。 襦裙不知道是什么布料染成的,外表看似普通,可一旦在阳光下展开,上面就会随着光亮的变幻浮现出点点金晕,显得流光溢彩,触感亦是绵软柔滑,摸上去不起半分皱褶。 绿荞赞叹:“这是什么料子?好美啊。” “是月汐锦,番邦进贡的。”紫藤解释:“王爷觉得这料子很适合王妃,所以专门做了一套襦裙送给王妃。” 闻言,晏凌抬头看了一眼向来谨言慎行的紫藤,眸色微动。 同紫藤相处有段日子了,她大概猜出了她的来历,只是没点破。 绿荞小心地捧着衣裙近前:“王妃,这是王爷的心意,您快换上。” 晏凌又看了看低眉顺眼的紫藤,秀眉微扬,从善如流:“好。” 少顷,等晏凌焕然一新地步出屏风,果然赢得了一众惊叹,紫苎又重新帮晏凌换了随云髻。 晏凌的面上却没太多波动,她随意往铜镜里扫了扫,只觉得镜中女子虽艳光四射,眉眼间却无端令她感到了陌生,略微思忖,她从妆奁盒的底层拿了一样东西塞入袖袋。 绿荞惊艳地端详晏凌,突然想起什么,眼珠一转,走到梳妆台边自晏凌的妆奁盒翻出一块半圆形的莹白玉珏。 “王妃,奴婢看这块玉珏给您当噤步压裙,刚刚好。”绿荞把玉珏端正地悬在晏凌腰间,满意地点点头:“络子打得也不错。” 晏凌任由绿荞摆弄着,眸光在那块玉珏上顿了顿,忆起栖霞谷同萧凤卿欣赏日出的情景,万般滋味都在心头齐齐涌现。 曾经午夜梦回时常重现在脑海的画面已然模糊,多了一份恍如隔世的感觉。 还有很多和萧凤卿相处的片段,这段日子在她记忆中都愈加虚化了。 绿荞直起身要帮晏凌整理袖口,晏凌拒了,她环顾周遭,只有丸子缩在脚踏上呼呼大睡。 “拾一呢?”晏凌蹙眉:“跑哪里去了?” 四个婢女同时一怔,饶是晏凌近来的记性越加不好,她们依然无法接受她的病。 绿荞飞快掩去眼底的水光,神色如常:“拾一又飞出去觅食了,奴婢等会儿找它回来。” 晏凌点头:“天冷,别让它在外面多待。” 过了没多久,白枫过来催促晏凌动身。 紫苎本来还想替晏凌挑几件首饰,晏凌觉得麻烦,况且她也不愿意被萧凤卿调侃女为悦己者容,正巧白枫上门来催,她立刻起了身。 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一团雪白的小东西就猛然从后头箭一般飙到她身边,咬住裙角不放。 第242章 还想和我再拜堂? 晏凌垂头,对上了丸子蓝汪汪的眼眸。 鬼使神差的,晏凌竟在它眼中读出了不舍与哀求的意味,她哑然失笑:“你不睡懒觉了?” 绿萝走来抱起了丸子,丸子不肯松口,她只好强行掰开它的嘴,歉然望向晏凌:“王妃,是奴婢没看好丸子,您随白侍卫放心地走吧。” 丸子在绿萝怀中挣扎不休,非要靠近晏凌,眼见丸子凶性大发朝绿萝张开了尖利的獠牙,晏凌眼疾手快拂过了它的睡穴。 晏凌揉了一把丸子的脑袋,笑语:“真奇怪,平时出门也没见它这样。” 紫苎接腔:“或许是舍不得,王妃不是说它通人性吗?” 晏凌莞尔一笑:“我又不是回不来了,把它抱进去吧。” 身侧的白枫眸光一闪,转向晏凌:“王爷还在马车里等您过去。” 晏凌收回手,神情平静地踏出了浮梦园。 天光云影投下一层层五彩斑斓的光辉,女子渐行渐远,高挑的身影被光束笼罩其中,缥缥缈缈,稀薄又疏淡,风卷起她的青丝红裙,衬得她仿佛随时能凭虚御风的仙子,转瞬无踪。 绿荞伫立门口,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诡异的不安:“我这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快?王妃不会有什么事吧?” 紫藤侧头看了绿荞一眼,抿唇不语。 绿萝好笑:“王妃是与王爷一起出门的,她能有何事?你就是喜欢杞人忧天。” …… 晏凌上了马车,看到里面同样着一袭绯衣的萧凤卿,愣了好半天,傻呆呆的。 萧凤卿挑眉,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桃花眼弯成两道小月牙:“本王一向都知晓自己姿容不俗,可你也别露出这种想把本王生吞活剥了的表情,恶心死了。” 晏凌被萧凤卿穿红衣的举动震惊得无以复加,半晌,她出走的神思慢慢如鸟归笼。 “你……怎么忽然穿这么……”晏凌在脑中搜寻了两息,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形容:“这颜色太骚包了。” 萧凤卿俯身凑近晏凌,往她眼帘吹了一口温温的热气,娴熟地勾起她下颌:“不觉得咱两这样很般配?夫唱妇随,懂不懂?” 晏凌的眸子逡巡过萧凤卿,不得不承认,她从没见过能把红衣穿的如此好看的男人。 风姿如玉,摄人心魂。 既不油腻,也不女气。 在今日之前,她只看过他穿喜服的模样。 晏凌打掉萧凤卿的手,提着裙摆坐好,似笑非笑:“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去拜堂呢。” 萧凤卿身形微僵,意味深长地瞥着晏凌:“实不相瞒,我是有这打算,不过……” 他故意拉长音,在晏凌侧眸看向他时,顽劣地轻眨了下左眼:“我出门前顺手翻看了黄历,今日不宜成婚。” “而且,”萧凤卿托腮而笑,幽黑的眸中绞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听说与深爱之人拜一次堂便好,多了,来世就遇不上了。” “咱们拜堂成亲的时候,因为我的逢场作戏,导致你受了莫大的委屈,女子婚嫁是终生大事,可我却搞砸了,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弥补你。”浅淡的光华在萧凤卿眼底徐徐淌过,他勾唇,神色落寞:“但可惜,我没机会了。” 晏凌闻言怔住,下意识瞥了萧凤卿一眼。 萧凤卿不偏不倚地凝视着她,情绪莫名。 小佛桌上的蟹爪兰色彩鲜亮,馥郁香气幽幽扑鼻,宫灯透出细腻温润的光,自头顶洒落,轻柔描摹他昳丽的五官。 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双眼晕染着浓稠到化不开的墨色,宛若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第243章 一个让你我恩断情绝的地方 晏凌的心尖跟着一颤,连指腹都是酥麻的。 她心绪复杂地偏过头,淡笑:“王爷几时相信前世今生这种不着边际的事了?我差点还以为你要吃斋念佛普度众生。” “众生皆苦,与我何干?”萧凤卿揽住晏凌的腰将她往怀里一带,把玩着她粉嫩的耳垂,唇畔含着一抹柔柔的笑:“一个你我都顾不过来了,其他人我才懒得浪费精力。” 约摸车内过于暖和,晏凌犯起了困。 她打了个哈欠:“你要带我去哪儿?” 萧凤卿不动声色地给她按摩着脑后枕骨:“一个你很想去的地方。” 晏凌不解地咕哝:“我没什么地方很想去……” 话音越来越小,她的眼皮越来越沉。 萧凤卿低眸,深邃的目光从她的脸孔滑落到腰封上那枚格外熟悉的玉珏,定格许久,又移开,缓缓凝定在虚空。 想到晏凌红裙飘逸恍若海棠垂珠的样子,他微微握拳,忍住胸口紧缩的疼痛,低声补充:“一个让你我恩断情绝的地方。” …… 华灯初上,马车停在了一座高楼前。 远处,江流滚滚,浪涛翻涌,江面上刺骨凛冽的寒风卷动着江水惊涛拍岸而下,声势浩大。 四周人烟稀少,商铺寥寥。 北城繁华,可眼下却安静得出奇,很多店面都早早打烊了,过路的行人也没几个。 晏凌面露狐疑,抱紧了双臂。 萧凤卿给晏凌披了一件大氅,晏凌看着面前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楼台:“带我来用膳?” “不是,带你来摘星星,我问过钦天监,今晚有流星可观。”萧凤卿牵起晏凌:“纣王给妲己建了手可摘星辰的望乡楼,我今日也让你当一回随心所愿的妲己。” 晏凌愣了愣,被萧凤卿所言猝不及防击中心。 她被他安然牵着,一步步迈入摘星楼。 …… 楼内的装潢并不若外面奢华,但也比晏凌去过的酒楼要华丽不少,楼梯由暖玉铺成,雕梁画栋,窗棂的边沿用金粉细细描绘。 萧凤卿拉着晏凌从螺旋状的玉楼一级级朝上走,温声解释:“这儿原先是我买的一座酒楼,取名长安居,你大概知道骊京老名叫长安,晏云裳乳名云骊,父皇为了取悦她就把都城名字改了。长安居本来就很高,我当过一阵子跑堂之后便将它丢到了一旁,恰好你说要摘星台,我觉着此处不错,所以派人在月前翻修一番,还重新增建了十层楼。” 没得到晏凌的回应,萧凤卿以为她嫌弃自己敷衍了事,诚恳道:“我身份特殊,倘若无缘无故万丈高楼平地起,只怕会惹来不小的麻烦,放眼整个骊京,除了皇宫的拜月阁,再没比这更高的了。” 晏凌一声不吭地听着,脚下随着他踏上一层又一层台阶,脸上平淡,心潮却起伏不定。 记忆深处比较久远的一幕悄无声息涌现,那时的他们刚成亲,萧凤卿陪她回门。 拂雪斋中,他们言语交锋,她故意提出了在她看来算得上刁难人的要求,要萧凤卿给自己建摘星台。 记不清萧凤卿当时的回答,只知他压根儿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心上。 后来在回雁峰再次提及,他讽刺她:“西施都没有的,你就别肖想了。” 如今,她就站在摘星楼里,身边是她喜欢的人在絮絮叨叨,眼前满目锦绣,难抵心中的暖意融融。 半晌听不见晏凌搭腔,萧凤卿好不容易雀跃飞扬的情绪像被剪断线的风筝,陡失了方向,漫无目的地直坠云霄。 他明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又会发生什么事,可仍旧想尽可能地为晏凌做一些事,实现她的愿望,即便这只会令她事后更恨他。 “我喜欢的。” 萧凤卿倏然止步。 第244章 摘星台 似乎是感应到了萧凤卿的焦躁与失落,晏凌轻声一笑:“我喜欢的,谢谢。” 要摘星楼只是她心血来潮的一句戏言罢了,自己都不见得记得,她真正感动的,是萧凤卿对她的重视。 十八年了,除却桂嬷嬷母女待她亲如一家。 从没一个人因她忧而忧,因她喜而喜。 萧凤卿做到了这点。 今后,纵然她要离开萧凤卿也没关系。 至少她会一辈子都记住他。 也不会再留下任何遗憾。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双眸明亮,悠远如翠山,两弯黛眉略略挑起,小女儿的情态淋漓尽致。 萧凤卿喉头滚动,黑眸掠过一道深暗的幽芒。 时辰尚早,楼梯才刚走了一半。 如果现在后悔,那么原路折返还来得及。 可是…… 萧凤卿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定定神,若无其事地莞尔一笑:“喜欢就好,逗美人开怀着实不易,我可伤透脑筋了。” 说完,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牵着晏凌的手紧了紧,继续往上走去,熟料,掌中的柔夷忽而反扣住他,萧凤卿怔怔,侧目瞥向晏凌。 晏凌眉目嫣然,语气是少有的活泼:“剩下半截路,你来跟着我吧。” 不等萧凤卿应声,晏凌兀自拽着他手腕上了楼,她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到底有什么,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他。 越接近顶楼,萧凤卿的脚步愈加沉重,每一步都像灌了铅,此时的他如同命不久矣的老翁,居然开始气息不稳,心脏也跳动得极其快速。 “阿凌……” 眼看只剩最后三级台阶,萧凤卿突然扯住了晏凌,晏凌诧异回眸,对上萧凤卿墨色涌动的双眸,她疑惑地挑起眉梢:“怎了?” 萧凤卿死死圈住晏凌的手腕,眉头皱起,俊美的面孔沉凝如冰,他抬眸直视着晏凌,语焉不详:“我不会伤害你的。” 晏凌嘴角的笑意淡了淡,她脚下一顿,审视着萧凤卿:“你今晚好奇怪,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 风过,壁灯上的烛火晃了下,火光映在晏凌的眸底,迎着晏凌仿若能洞穿人心的清透目光,萧凤卿瞬间就清醒了。 他唇角上扬,习惯性地捏捏她脸:“没什么,我怕你嘴上说着开心,心里却盘算着我是不是无事献殷勤,那样就太打击我了。” 晏凌撇撇嘴,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眼:“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能分辨的。” 萧凤卿闻言,心又是一拧,目光飘忽一瞬,借着壁灯眺望了一眼窗外。 晏凌没再管他,径自上了最后三级台阶。 萧凤卿抿唇,用力擦了擦手心的汗水,默然跟上去。 …… 顶层是萧凤卿亲手画的设计图。 五面墙壁都被敲掉,转而镶嵌了五片硕大的内凹琉璃镜,似透明的罩子框住了地面。 镜片特殊,里头能看到外面,外头却看不见里面,人一旦置身其间,便如若被浩瀚无垠的苍穹所包围,月光跟星辉像银水徐徐流泻,化作流萤萦绕在二人周身。 晏凌仰望着头顶纯澈的星空,惊喜地喟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夜色如梦,晏凌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似乎是真怕惊扰了天上的神仙。 萧凤卿侧目,见她秾艳面靥洒上了柔和的星华,他定定地看着她:“你好像蛮喜欢看星星的。” “小的时候,我不太懂事,每次不快乐,我就会跑到院子后头数星星,星星是世上最纯净的东西。”晏凌轻轻拂了拂裙摆,就近在一把小鼓凳上坐下:“只要看到星星,再烦恼,我都可以笑出来。” 萧凤卿站在她身旁,神色微动:“那你以后也要这样,人这一生好比在经历一场长途旅行,看过的风景有好有坏,可只要你不停下,好风景总是要多过坏风景的。” 晏凌揶揄:“我很少听你说这些哲理,你转性了?宁王不学无术,忽然开始掉书袋,我浑身都不适应。” 不知想起什么,她的指腹抚过红袖,神秘道:“你既送了我这么大的惊喜,我也礼尚往来,稍后送你一件小礼物。” 萧凤卿笑而不语,他垂眸注视晏凌,突然伸手拉起她:“我陪你四处转转。” 第245章 浪漫与杀机 五片琉璃镜在月光中流光闪烁,给夜幕增添了几许温柔,两端各有四扇精致的菱窗,窗户开着,窗下有两条阑干横陈。 晏凌凭栏而立,兴致勃勃地眺望着远方。 忽听江水混混沄沄,又见摘星台矗立在奔腾不息的江河之上,对岸青山叠嶂,她微微一笑:“这里的选址很巧妙,开门见山,开窗望江,想必作为酒楼的时候生意一定很红火。” 萧凤卿的眸光缓缓掠过窗下那条澎湃的江流,眼里的涟漪也随着江涛跌宕,他漫不经心地点头:“之前的生意确实不错。” 晏凌随随往下望去,秀眉几不可察地拢起。 因着视野不同,看到的景致也大相径庭,方才抬目只觉心旷神怡,如今垂眼却发现这百丈高楼宛若坐于黑魆魆的深渊上,拔地而起的高度令人胆战心惊,仿若一不当心便能粉身碎骨。 晏凌情不自禁想起了自己做过多次的噩梦,抿着唇,十指不自觉抓紧了身前的阑干。 繁星点点,密集的星丛像雨幕落下,在两人的肩头织着灿烂的芒光,一簇簇流星宛若银梭划过天际,留下一线星光便转瞬即逝。 萧凤卿再次转眸凝望着晏凌,她俏生生地静立在阑干一侧,星影在她的发丝上、脸颊跳跃流转,整个人都像在发光,眼神却是游离的。 就在这时,一声夜枭的鸣叫陡然打破了宁静。 冰晶一般的夜幕透出了诡异的紫黑色,迢迢星汉霎时不见,一朵朵浓厚的乌云被寒风驱来,遮住了皎洁的月盘,晕染开点点血色。 零星雪花自夜空悠悠飘落,灌进窗口,刚刚还晴明透亮的光线骤然暗沉,冷风呼啸而过,刮来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危险预警。 萧凤卿眼瞳一缩,猛然间心若擂鼓,而晏凌却已经一把推开了他:“小心!” 话音未落,几十个手持兵刃的黑衣人从天而降,他们直接略过萧凤卿,杀气腾腾地朝晏凌而去! 晏凌眉心一跳,身体快于大脑地做出了防卫,在她被刺客团团围住时,萧凤卿却已敛容置身事外地驻足在楼梯口,面上水波不兴,俨然把自己当做了一名看客。 隔着一排排面目森冷的黑衣刺客,晏凌不敢置信地抬起眼,遥遥望向人群外的萧凤卿。 四目相对,暗流汹涌。 萧凤卿的眼中不复丝毫柔情缱绻,他依旧是一身红衣,白皙俊美的面庞却叫她陌生至极。 他清冷的眸子淡淡睇向了晏凌,神态冷酷,薄唇轻启:“给本王杀了她,速战速决。” 晏凌身形一震,脸色顿时白得可怕。 电光火石间,诸多纷乱的思绪都在这残忍的一刻豁然开朗,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惊变突生,她整个人都是蒙的。 刚才还温言絮语陪她看星星的人,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要杀她? 因为她知道他太多秘密,他想灭口?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 仅仅一霎,晏凌体会到了何为从云端跌入地狱。 触及晏凌眼底逐渐泛起的血丝,萧凤卿挺俊的身影似裹了一团深重的寒气,他语调戏谑,唇边的笑带着一丝阴冷嗜血:“别这么看着本王,玩玩而已,你真以为本王会对你动心?” 晏凌默不作声,身体有些发抖,她望着顷刻间就变脸的萧凤卿,脚步虚软地倒退了两步。 萧凤卿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晏凌的窘态,嘴角翘得更高,意味深长道:“你这样的身份,让本王喜欢你,配吗?” 晏凌神魂俱裂,雪片扑在她冰凉的脸上,眼睫潮湿又温热,她抑住喉口的哽咽,咬着牙,一字一顿:“为什么?” 萧凤卿深邃的双眸可有可无地瞥她一眼,尔后冷漠移开:“只是想试试仇家的女儿滋味儿有何不同罢了。”他锋利的眸光扫过刺客,冷然发令:“还不动手?” 第246章 对她的性命漠然置之 晏凌被刺客重重包围,剑芒交织成密网铺天盖地地朝她压下来,汹涌的剑气撕破了她的袖摆。 她没空去思考萧凤卿为何见死不救,也潜意识忽略这批刺客为什么能突破他暗卫的防线出现在此地,更不去想为何刺客的武功路数和她相差无几。 她这半生,总在不断地被人放弃,但是这次明显不一样,她不敢去深思其中的区别,生死关头,她怕自己会支撑不住,因为预感到前方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在等着她,她担心自己一旦戳破,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可即便竭力暗示自己要随时保持冷静,晏凌还是觉得体内气血倒流,紊乱的真气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眼睫潮湿一片,分不清是汗水抑或泪水。 刺客见到晏凌不敌,立刻蜂拥而上,尖刀利剑毫不留情地冲晏凌的致命处挥去。 晏凌没有武器防身,只能赤手空拳地迎击,加上方寸大乱,不一会儿工夫,她已是负伤累累。 不远处,萧凤卿冷眼旁观,负手而立。 晚风拂起他红色的袍角,他颀长的身影隐在昏昧光线中,孤星明月照不亮他晦暗的眼底。 萧凤卿眼睁睁地看着晏凌犹如困兽被趋之若鹜的刺客围困,面无表情地数着她身上的每一条伤口。 刺客人数众多,只要他出手就能片甲不留,然而,萧凤卿从头至尾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夜色漫长,他宛如一尊失去了生命力的玉雕,安静又僵直地立在原地。 在今天之前,整个骊京没人会相信,待宁王妃千依百顺的宁王会对她的性命漠然置之。 凌厉的刀光兜头削下,如雪浪翻涌,晏凌眸色一寒,许是命悬一线被激出了凶性,她奋不顾身地迎向刀口,矮身从刺客腋窝滑出,尔后五指成爪扭身掐断了刺客的后颈。 刺客不意晏凌一介女流会使出如此毒辣的招数,只来得及一刀割破晏凌的后腰就轰然倒地。 晏凌顺势夺过了刺客的长刀,她紧握着刀柄,纤细白皙的指头染上了猩红的血,腰部的伤口有血珠滴落,伤处经由咸涩的汗液浸泡越发疼痛难耐,她抿着唇,清喝一声提刀冲向刺客。 自始至终,她都没再回头看过萧凤卿一眼。 萧凤卿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晏凌,莫测的流光从他眼中划过,周身的气息冷冽摄人。 晏凌素来心性坚韧,即便逢此大变,她也能强忍着剧烈波动的情绪冷静对敌,随着她越战越勇,那群刺客渐渐力有不逮,于是,反扑的攻势也越发猛烈。 刺客的数量在慢慢减少,晏凌的颓势亦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奋力举刀格挡开一个刺客的袭击后,力竭的她再也坚持不住,单膝跪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大股濒临失控的内力在体内疯狂乱窜,晏凌杵着刀,气息粗重,溅上了几星血迹的侧脸苍白无比,目光涣散,唇畔血线蜿蜒,整个人透着走火入魔的前兆。 见状,剩余的刺客交换了眼色一拥而上,晏凌只能勉强提气又砍翻了两个,此后扑倒在地,已至绝境再难反抗。 前所未有的疲倦袭上心头,晏凌浑身都是疼的,她固执地不愿睁开眼,眼角的湿润却连绵不绝,大脑空白一片,钝痛难言。 朦朦胧胧间,她感觉到瘆人的凉意逼近头顶,就在那把剑即将刺进她的心口时,男人慵懒的轻笑声突兀响起。 “丁副将,你精心教养的徒弟很出色,竟杀了你这么多的死士,你躲在暗处偷窥了那么久,不出来见见她?好歹八年的师徒情分,你也该让她死得明明白白。” 闻言,晏凌的眼睫一颤,震惊又战栗地掀开了眼皮。 第247章 演了八年的戏 暗夜下,男人沉稳矫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张晏凌从小到大都分外熟悉的脸赫然入目。 “师父?”晏凌迟钝而艰难地挤出声音,她挣扎着起身,双眸迅速凝聚了一层清澈的水光。 丁鹏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萧凤卿一侧。 雪在断断续续地下着,沁骨的寒冷自晏凌的指腹流窜到心肺,她捂住自己的胸口,眸子在萧凤卿和丁鹏之间来回逡巡,然后虚弱惨笑。 “原来你们真的认识……” 细雪纷飞,贴在晏凌羽睫上的雪花因她眼眸氤氲的热气悄然融化,冰凉的雪水渗透进她眸底,她却早已麻木到不知冷暖。 从萧凤卿看到丁鹏突然现身宁王府时所表露的怪异反应开始,晏凌就隐隐怀疑这二人有不为人知的牵扯。 可她不愿意信,不能信,甚至恐惧知道答案,所以她明知他们有猫腻也视而不见。 如果只是普通的交情,他们没必要向她隐瞒。 能够让萧凤卿遮遮掩掩,只能说明他们关系匪浅,甚而不可告人。 丁鹏是她师父,他们八年前就在杭州认识了。 倘若萧凤卿真的认识丁鹏,那么……丁鹏是不是萧凤卿一早就派过去潜伏在她身边的? 彼时,萧凤卿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那么小的他,居然就有了这么深不可测的城府,实在是太可怕了! 由不得她多疑,她早就发现萧凤卿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恨意,他接近她并非是单纯地为了国公府,是她糊涂了,萧凤卿若想夺位,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用他的婚姻做筹码? 温月吟是现成的宁王妃,他宁可舍弃温月吟都要娶她,目的显然不纯粹。 怎么那么巧,她在杭州,他在骊京,他对她的一切却了若指掌,显然早早就注意到了她。 晏凌痛苦地闭上了通红的眼,不能想,再想,她得发疯! 是梦吧…… 这肯定是在做梦! 晏凌呼吸急促,她不停地催眠自己,这又是一场荒诞的梦魇,只要她不当真,总会醒的。 可偏偏,有人不叫她如愿。 萧凤卿眯眸睥睨着晏凌大受打击的模样,笑得魅惑逼人,清冽的嗓音比冬风还要冷:“丁鹏,你在这女人面前扮演了八年的严师慈父,怎么如今东窗事发,你反而畏畏缩缩起来?” 丁鹏目光一闪,看着狼狈不堪的晏凌,眼中漫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没做声。 “八年前,你偷偷乔装去杭州,在张府找到了晏凌,你故意收买了几个小地痞欺辱她,又在她万般无助的时候见义勇为,那以后,她对你十分信赖推崇,拜你为师也成了顺理成章。” 萧凤卿挑眉,愉悦地欣赏着晏凌如遭雷击的神色,邪魅的暗芒辗转过他含笑的桃花眼。 “你教她武功,授她仵作之术,把她送到本王手里,一心助本王完成了复仇大计,可谓功不可没。” 听着萧凤卿饶有兴味的话语,晏凌一愣,错愕地盯着丁鹏,面色骤然煞白,本来身体已经麻木了,可她全身的伤口又变本加厉地痛起来。 她曾经那么信任丁鹏,在她心中,丁鹏比她的亲生父亲还重要,丁鹏也一直说他将她当做是女儿,她甚至连要如何安置丁鹏的晚年都想过了。 而今,萧凤卿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心底有个放大的声音在连连警告她不要再追问,可晏凌终究是不甘心。 要死,也不能做糊涂鬼。 “什么复仇大计?”她惨白着脸,转向丁鹏,涩声道:“师父,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吗?” 事到如今,她仍旧称丁鹏为师父。 从九岁起,丁鹏便是她心目中守护神一般的存在,他无所不能,光明磊落,他的一举一动皆使她膜拜敬仰。 多少次,她在衙门办案彻夜不归,是丁鹏代替桂嬷嬷护送她回府,多少次,她被其他孩子欺负辱骂,是丁鹏出面维护她。 年幼的她曾梦想过无数次,丁鹏若可以是她的父亲该多好,他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原来,全是假的。 是把她当成个傻子戏弄而周密安排的骗局! 想着取得她的信任,他连买通地痞流氓欺凌弱女这种卑鄙的事都能做出来! 第248章 他残忍揭露了真相 丁鹏纹丝不动,看着哭笑不得的晏凌,皱眉。 晏凌眼角干涩酸胀,冷冷一笑:“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啊,布这么大的一场局,只为了引我心甘情愿地入瓮替你们卖命!” “可是,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值得你们如此处心积虑?”晏凌的眸子亮得惊人,她逼视着丁鹏,轻笑:“八年,整整八年!” 丁鹏高大的身形猝然一僵。 萧凤卿低垂了双眸,昏暗的灯影将他眸中的墨色渲染得浓重欲滴。 晏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丁鹏,字字诛心:“不是一天两天,是八年!我以前觉得你是世间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教我功夫,教我做人,但我今天才发现,你不仅武功高强,你的演技也不亚于萧凤卿!你八年如一日地在演戏,而我从没有哪一刻真正怀疑过你!” “我那样崇拜相信你,可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呢?”晏凌指着丁鹏大声质问,她深深吸气,激动愤慨的情绪忽然间平静下来:“师父,你就告诉我吧,我到底有哪一点值得你们苦心算计了整整八年!我到底又有何处值得宁王宁肯辜负温月吟都要把我娶回宁王府?!” 听到最后一句,始终置身事外的萧凤卿终于抬眸扫了晏凌一眼,嘴角的笑意淡去几分。 对上晏凌执着又明亮的眼神,丁鹏眸光闪烁,微微敛了目,突然转身朝萧凤卿单膝下跪,恭声道:“这都是属下的分内之责,北境的大业将成,属下希望少主能早日手刃仇人。” 这话,一语双关。 萧凤卿看了眼晏凌血色褪尽的脸孔,漫不经心掠开视线,淡淡道:“正因有你的得意爱徒相助,本王杀晏云裳和朱桓的计划才能事半功倍,你做师父的都不心疼她,本王这个持棋者就更无所谓了。” 话音落地,晏凌的脸色已经趋于青白,心跳狂速,脑海深处一条隐藏最深的弦骤然崩断! 晏凌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膝盖发软,走了没两步就摔倒了,她苦笑,嘲讽自己太过没用。 一颗颗泪珠从眼角滑下,晕开了裙子上的血痕,她咬紧牙,强撑着站起身,一步又一步,踉跄地走向萧凤卿跟丁鹏。 萧凤卿身边的暗卫举步上前,他随意地挥挥手,暗卫低头退到了一旁。 “你是北境人?”晏凌音色嘶哑,她固执地睁着眼,似乎是倔强地不肯落泪,又似乎是想认清眼前这个她从未看清过的男人:“你与萧胤是什么关系?你们口口声声借我的手去对付晏云裳和朱桓,我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过往一幕幕画面从脑中飞逝而过,晏凌觉得自己窥见了冰山一角,惊骇得几乎站不稳。 怪不得萧凤卿非要她掺和孟氏的死,怪不得萧凤卿总是有意无意地推着她去跟晏云裳还有朱桓做对,怪不得仲雷两兄妹会敌视她,也怪不得……萧凤卿恨她! 假如萧凤卿是北境人,假如晏云裳真是他的仇人,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迁怒于她。 一个极其荒唐又大胆的念头钻进脑海。 她只觉啼笑皆非! 丁鹏默不作声,辨不清神色。 萧凤卿漠然垂眸,看着晏凌眼里滚烫朦胧的雾气,浅笑,倏然抬起指腹沿着她眼形描绘,最终停留在了她扬起的眼尾,笑声悦耳。 “你已经知晓朱桓是假太监,而且他还与晏云裳私通,本王有个小秘密没提前知会你。” 晏凌眸光微颤,心跳不禁跳得更快了些。 身形因为太过紧张不由自主地一晃,萧凤卿冰冷的手兀自攥住了她的腰。 她微微侧头,萧凤卿漆黑的桃花眼倒影着她比鬼好不了多少的面色,他笑着凑近她,唇齿轻吐,仿若情人之间最缱绻的耳鬓厮磨。 “十八年前,他们借住在卫国公府的庄子上偷偷生下了一个私生女。” 男人温柔的语声敲击着晏凌的耳廓,却仿佛惊雷炸响,巨大的错愕过后,她忽然变得惶恐不安,目光闪闪,不敢再去听他的余音。 萧凤卿侧目而视,眼中泛着一抹幽魅的光,他将晏凌的抗拒尽收眼底,勾起唇,继续轻声道:“你就是那个来路不正的孩子。” 第249章 致命一刀 “不!这不可能!”晏凌猛然推开萧凤卿,近乎白得透明的脸庞布满了惊恐和仓皇,她声嘶力竭地反驳:“我是晏衡跟苏眠的女儿!朱桓的私生女同我没关系!整个骊京的人都知道我是卫国公府的庶女!你们认错人了!” “事实的确如此。”半晌没开口的丁鹏抬起头,目色沉沉,一瞬不瞬地凝着晏凌:“当年我混进刺杀慕容妤的土匪一行,本来是打算借机行刺晏云裳,谁知那伙劫匪分赃不匀发生内讧。场面混乱中,晏云裳、苏眠及慕容妤同时受惊生产,我亲眼目睹晏云裳的老仆把你从产房抱出来,随后苏眠的丫鬟又错把你送进了苏眠的房间。” 一记又一记响雷在晏凌头顶轰然炸裂,浓烈的眩晕感袭来,她眼前阵阵发黑,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连灵魂都被劈飞游离出了躯体之外。 她怎么可能会是朱桓跟晏云裳的私生女? 她有爹的,虽然她爹自小便抛弃了她,她也有娘的,虽然她娘生下她就撒手人寰了。 不可能啊! 她的身世清清白白,不可能那般不堪! “本王的双手沾满血腥,可你身上流着的血比本王更脏!” 萧凤卿曾说过的话在大脑疯狂地盘旋,当时她不以为意,眼下却幡然醒悟。 能不脏吗? 朱桓是遗臭万年的奸宦,晏云裳是牝鸡司晨的妖后,这两个臭名昭著的人珠胎暗结,他们孩子的血统能干净高贵到哪儿去? 晏凌摇摇欲坠,满世界都在天旋地转,婆娑光影下,每个人的脸都蒙上了一层诡谲的色彩,睇着她的眼眸充斥着嫌恶不屑,视她如蛇蝎。 萧凤卿淡漠地晲着面前形容崩溃的女子,眯了眯眼,挺拔的身躯越发僵冷笔直,他面颊很白,白得能跟雪花融为一体,唯独眼睛越加阒黑幽深,像把浓重的夜色都浓缩进了眼瞳。 约摸是晏凌此时的情绪波动太大,千丝蛊又开始蠢蠢欲动,脑内的剧痛让她在天崩地裂中勉强找回了一丝清明。 她将长刀重重插入地缝,身体的重量都尽数倚重在刀柄,水汽满溢的凤眸不落睫地攫住萧凤卿,失去血色的唇瓣缓慢翕动:“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到底是北境的什么人?” 萧凤卿终于有了表情,他笑吟吟地瞥向晏凌,唇角挑着弧度,眼中却仿若结冰的古井,缓步走近她,冷声道:“聪明如你,我的真实身份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你曾问过本王为何要夺嫡,你以为本王野心勃勃,其实……那个皇位本来就是属于本王的,准确地说,倘若本王的父王还健在,大楚的皇帝根本轮不到萧鹤笙来做!” 晏凌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她没忍住,拼命呛咳起来,腥甜的血顺着喉管往上涌,一缕缕漫出双唇,她气若游丝,咬字却异常清晰:“你是镇北王萧胤的儿子。” 难怪萧鼎死的时候,萧凤卿会用萧胤的红缨三叉戟来混淆视听,卧佛寺的金佛倒塌事件想必也是萧凤卿的杰作,难怪每次提及萧胤,萧凤卿都顾左右而言他,难怪萧凤卿对建文帝的态度恁般奇怪。 这一刻,很多昔日不解的疑问都得到了解释。 晏凌突然觉得自己蠢得既可笑又可悲,亏她做了那么多年的捕快,亏她自认明察秋毫,到头来,居然被她倾心相待的人还有相依为命的人耍得团团转! “好玩吗?” 晏凌望着面容冷漠的萧凤卿,第一次领会到什么叫锥心之痛,她眼里全是泪水,唇瓣上的血红得刺眼,说的每一个字都染上了铁锈的味道。 原来,这个世上,最无法承受的伤害……是来自至亲至爱之人在背后捅来的致命一刀。 第250章 你为什么要这样毁我? “这一年……哦,不对,应该说你八年前就认识我了吧?这么多年了,你通过丁鹏窥探着我的一言一行,你用各种手段引诱我走上你替我安排的路,就像猫捉老鼠一样。” 晏凌惨淡地笑,嘶吼道:“我总是说杭州比骊京好,因为在杭州我能够自由自在,不用受到任何人的威逼利诱,可原来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杭州也好,骊京也罢,我都是你的掌中玩物!我从没有过一天逃离你的掌控!” “萧凤卿,你的心是什么东西做的?”晏凌似笑非笑地歪头打量着萧凤卿,目光闪动着尖锐的利芒:“看着我傻乎乎地钻进你的圈套,看着我因为对你产生感情而欢喜、而挣扎,你是不是当面和我打情骂俏转过身又嘲笑我的蠢不可言?” 晏凌苍白的面上泪水肆虐,声音越来越尖锐,犹如黄莺啼血:“镇北王世子,你的爱好很‘特别’啊,可是萧凤卿,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毁掉我?你为什么要让我对你动心?!你要报仇为什么不直接一刀杀了我?” 相识以来,她未曾展露过自己歇斯底里的一面,而此刻,她的情绪已然失控到了极点。 因为失去了理智,所以连求死这样的话都喊了出来,以往的她,从不会如此。 萧凤卿眼波微漾,恍惚了一瞬,余光扫过一旁的楼梯口,他定神,唇畔重新挂上讥诮的笑。 “是挺好玩的。”萧凤卿黑眸晶亮,倨傲地扬起下颌,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玩味道:“容貌比你出众、性情比你温柔的女人数不胜数,你觉着本王为何非要撩拨你?还不是因为你有一对与众不同的爹娘。” 雪沫飘飞,温度越来越低,潮湿的气流结着冰霜覆盖着晏凌,冻得她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你知不知道冷眼瞧着仇人的女儿沉溺在自己怀里,还帮着自己做了一把诛杀她亲生父母的刀,是什么滋味?” 不等晏凌接腔,萧凤卿便畅快地给出了回答。 “痛快,刺激,趣味,酣畅淋漓的征服感。” 当着众人的面,他的言辞极尽侮辱之意。 晏凌又在嘴里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难以言喻的耻辱犹如刀子活生生剖开了她的心。 萧凤卿优雅踱步,寒气四溢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在这美丽的琉璃罩内:“晏凌,本王受够你了,若非为了叫晏云裳和朱桓那对狗男女尝一尝被至亲捅刀是什么感受,本王早就把你给杀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来同你虚与委蛇?如你所言,温月吟才该是本王的王妃,本王弃她而选你,当然是你有利可图了。不可否认,你很能激起本王的征服欲,尤其……” 他暧昧地笑笑:“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你那张欲拒还迎的脸……”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骤然打断了萧凤卿的话。 萧凤卿的声音戛然而止,俊脸被这股凶狠的蛮力打得歪到一边,火辣辣的痛觉无休止蔓延在皮肤上,整个世界都顷刻间死寂了。 晏凌的眼睛红得能滴血,一字一顿:“无耻。” 面颊痛到麻木,满嘴皆是血味,萧凤卿的眼底悄然爬上丝丝猩红,好像就是因为有这一巴掌,他空旷窒息的胸腔得来了喘息。 这个险些将他打聋的耳光,他等很久了。 萧凤卿面色如常地转过头,嘴角被牙齿磕破了,目光掠过她同样红肿的手,他用舌尖抵了抵腮帮子,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多谢夸奖。” “君御!” 一道慌乱的女声打破了二人对峙的僵局。 楼梯口,温月吟扶着沈淑妃快步走来。 第251章 没有花前月下,只有一条死路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 楼梯口,身着劲装的沈淑妃稳步而来,英姿飒爽,眉眼沉肃,她身边跟着春花秋月四女,还有白枫、赤鹄和仲雷。 晏凌目色飘忽,苍白着脸,此情此景,真让她觉得特别好笑。 堂堂镇北王世子是如何偷天换日去了皇宫,沈家当然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沈淑妃也是最为关键的人物。 依稀还记得,萧凤卿曾经说,沈淑妃对他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她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可不是吗? 把非亲生的骨血留在身边,精心教养,给他提供一切能提供的便利为复仇铺路,这份恩情,大过天。 晏凌早知沈淑妃不简单,但如今回想起她煞有其事地握着自己的手叮嘱好好照顾萧凤卿还三番两次故意挽留她的场景…… 晏凌只觉得浑身泛冷。 她明明不是畏寒的体质,可自从来了骊京,身体一天比一天冷,连带着心都寒彻入骨。 她是南方小城的姑娘,不属于这雍容华贵的骊京,可也不对,其实她更不属于杭州。 无论是骊京亦或杭州,都是萧凤卿处心积虑圈下的两座牢笼,区别在于,她待在哪座笼子里更安逸。 晏凌茫然四顾,天大地大,她竟是寻不出一处真正属于她的安身立命之所。 从她出生起,她的一举一动就被北境人收入眼底,他们在暗处窥伺她,操控她,将她完好的人生毁得面目全非。 萧凤卿看到沈淑妃出现的那一刻,并不意外,目光落在温月吟身上,他稍稍顿住,然后眼眸轻凝,掠过她,扫向了多日不见的仲雷两兄妹。 对上萧凤卿冷沉的眸光,秋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为掩饰自己的心虚,她柳眉倒竖,先声夺人道:“晏凌,你这样的身份居然还敢打少主?活腻了吗?” 晏凌浅浅一笑,轻若不闻地问:“难道你们还会让我活着走出去吗?” 她清水般透亮的眸子缓缓滑过在场的所有人,最终定格在萧凤卿与丁鹏身上,血红的唇微微弯着,表情是说不出的嘲讽:“晏云裳只是被看管在未央宫不得出入,朱桓也还没有大势已去,我知道了你们这么多秘密,你们还会让我活下去吗?就算现在杀了我,你们的目的也达成了一半。” “这么煞费苦心地把我骗过来,”晏凌转眸环视四面,浓浓的酸涩涌上鼻头,她讽笑着望向萧凤卿:“就是为了除掉我吧。” 萧凤卿约她出来,她没多想,以为这次与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她甚至还生出了小小的期待,他上次陪她去玉带桥赏玩花灯,这次呢? 现在她懂了,她幻想着他又能赠她一场花前月下,可是……他却直接把她送上了黄泉路! 因为信任,她连一把防身的匕首都没带。 因为信任,方才在摘星台下,她明明察觉到了异样也仍旧跟着他上来了。 谁能想到呢,眼前这个次次在她危难关头都护着她的男人,会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夺她性命,亲手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晏凌失魂落魄地低笑,笑自己的愚不可及。 她信誓旦旦不走苏眠的老路,也不步慕容妤的后尘,但目下走投无路的她同她们又有何区别? 她曾斩钉截铁地说要坚守住自己的心,结果萧凤卿真正想要的,反而是她的命! 最悲哀的是,她没守住心,连命都保不住。 转念一想,她也并非一无所有,她还有傲骨。 晏凌逼回眼眶里的泪水,眸光愈加冷彻决然。 在现场的有将近二十个人之多,他们全站在了晏凌的对立面,他们欣赏着晏凌的狼狈,也快意于大仇即将得报。 随着沈淑妃等人的出现,摘星台上点亮了一盏盏烛火,烛架上灯火摇晃,拉长了晏凌孤寂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地上,孑然而傲气。 从外看,摘星台彷如晶莹剔透的琉璃罩,夜空撒下了鹅毛大雪,轻盈空灵的雪花一片片飘入摘星台的窗口在半空旋转,映着五色斑斓的琉璃,格外华美而圣洁。 晏凌置身其中,方才弯曲的脊梁已然抻直,她冷笑着注视萧凤卿,即便红裳染血依旧风华无双,分明遍体鳞伤还要维持最后的骄傲。 灯影从后方掠来,萧凤卿静立在明暗交界处,阴影深重,掩盖了他半边晦暗的侧颜。 第252章 偷了别人的嫁衣穿 人群中,赤鹄抿唇看向像变了个人似的的晏凌,眼底闪过一道若有所思的流光。 温月吟淡淡地看着晏凌,视线下滑,看清晏凌穿的衣裙之后,她蹙眉又扫了眼同样一身红衣的萧凤卿,秋水明眸忽然变得暗沉阴鸷。 这时,秋眉突然指着晏凌高声质问:“这衣裙的料子是淑妃娘娘专门留给月吟做嫁衣的,你鸠占鹊巢就罢了,怎么还有脸穿月吟的嫁衣?难不成你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世子妃了?” 话音落地,无数双眼睛皆不约而同转向晏凌。 他们眼神各异,难掩鄙视。 就好像……在看一个恬不知耻的小偷。 她偷了温月吟的正妃之位,偷了温月吟的男人和幸福,现在连一件普通的嫁衣,都要偷。 萧凤卿眉心微拢,抬眸瞥向被孤立在中间的晏凌,犹如暗夜深海的黑眸起了一星涟漪。 晏凌一滞,怔了怔,下意识垂眸,红裙如火,布料是极好的,哪怕沾了血依然流转着点点金光,熠熠生辉。 嫁衣? 晏凌一阵恍惚,她不晓得这是嫁衣。 几个月前,她也穿过嫁衣,在骊京百姓的面前,她坐着大红花轿手捧如意宝瓶半是忐忑半是不安地嫁进了宁王府。 等着她的,不是举案齐眉的良人,是一场又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是一次又一次被玩弄于鼓掌的阴谋! 萧凤卿果真很恨她,恨她入骨,他委曲求全地陪她做了这么久的戏,一定很厌恶吧? 所以在决定杀死她的这个晚上,他还故意用嫁衣来令她出丑,让她成为众人唾弃的笑话。 心头绞痛,晏凌的面孔白得惊人,几乎脱力。 她好不容易积攒的那口硬气就这么散了,左手死死攥住裙摆,因着衣料稀有,裙摆并没起褶皱,然而晏凌的身心却已是千疮百孔。 见状,萧凤卿的双眸宛若被风浪刮开了平静海面的大海,逐渐露出下方汹涌的暗流。 白枫抿了抿唇,面露忧色。 沈淑妃睇了眼眸色沉沉的萧凤卿,沉吟片刻,适时开口:“晏凌,你快把璇玑钗交出来。” 萧凤卿眼皮一跳,抬眼看向晏凌。 秋眉冷笑:“少主,您还不知情吧?这个女人早就找到璇玑钗了,她明知您需要璇玑钗救淑妃娘娘还有月吟,可是她故意瞒而不报!除此之外,她在骊京还有一批前朝的暗卫势力!她隐藏得这么深,摆明了居心叵测,根本不是往日里看上去的无害,您可别被她骗了!” 晏凌冷瞳一敛,锋利的目光顿时直直剜向秋眉,寒声道:“你动绿荞了?” 秋眉被她冰寒的眼神震慑住,醒觉到自己对她的惧意,秋眉懊恼地咬唇,冷哼:“那丫头倒是对你忠心耿耿,是我拿她娘的性命威胁她,她才肯和盘托出,真看不出来,你这种人还值得别人以死效忠!”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晏凌就已腾身跃起,手腕翻转,手中长刀一往无前地劈向秋眉头顶。 秋眉没料到晏凌会忽然发难,失了先机,加上武功不如晏凌,惊诧之下忘了躲避,她惊呼,被晏凌眼底的腾腾杀气骇住。 萧凤卿波澜不惊的面色瞬间微变,眼中挣扎之色稍纵即逝,被掌风带起的广袖归于沉寂。 沈淑妃漫不经心地移开眼,瞥向丁鹏,丁鹏沉眸,意味不明地看向晏凌。 那厢,晏凌凌厉的刀锋距离秋眉近在咫尺,秋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仲雷来不及救她,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条矫健的人影飞身而去。 众人只见两道白光在空中交汇撞击出火星,火星还未消散,一声闷哼之后,晏凌就被丁鹏一掌击倒在地,右胳膊也多出了一个血口。 半截刀尖钉入地面,她手中的刀被丁鹏震断。 “叔父。”劫后余生的秋眉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幸亏你及时出手,不然我要被这疯女人杀了!” 晏凌随意擦了把唇畔的血渍,捂着疼痛的胸口爬起来,嘲弄地晲着丁鹏:“你们是叔侄?” “不是你说自己无亲无故吗?原来你连这个都骗了我,是觉得这样就能更快打消我的警惕心吧?”晏凌笑笑,目中盈泪:“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话确实没说错,我到今天才发现,你的功力远在我之上,这就是你所谓的倾囊相授?你早防着我恼羞成怒下会对你动杀念。” 第253章 我何错之有? 丁鹏的左手仍然拿着刀,他默了默,面无表情道:“我的家人全被朱桓杀了,仲雷两兄妹是漏网之鱼,你不要怪我待你残忍,要怪,只怪你自己投错了胎。” 晏凌吸吸鼻子,抖着唇,满腔悲怆地说:“这怎么会是我的错?我难道还没出生就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吗?我什么都没做,何错之有?” 丁鹏微微一震,他目光复杂地凝着晏凌。 晏凌很少哭,懂事起,再没见她伤心地哭过。 透过她水雾弥漫的双眼,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小女孩,那时,她也是用这种悲恸的口吻问他:“师父,他们说我有娘生没娘教,克死娘亲又克死了嫡姐,我爹爹也不喜欢我,难道我不该出生吗?我错了吗?” 记忆中的泪眼和眼前的泪眸重合到一起,一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 丁鹏心口猛然一撞,心头一蛰,近乎本能地别开了眼。 周遭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在晏凌那一声声哀伤的反问出口之后,很多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沉默下来。 江湖上有条规矩,祸不及妻儿。 纵使晏凌是朱桓的女儿,但她是以卫国公府庶女的身份长大的,她被蒙在了鼓里,对一切罪恶都毫不知情。 他们这么多人,真的要围杀一个身受重伤的弱女子吗? 萧凤卿一言不发,似乎在寒风中已冻成一具喜怒全无的雕像,嘴角勾起的笑久久凝固着。 逆光中的沈淑妃面目模糊,垂眼盯着晏凌,长眉轻蹙着,貌似也在思考究竟如何处置晏凌。 晏凌体力不支,软软地瘫坐下去,华美的裙摆层层叠叠散开,像一朵失去了水分,很快就要凋零枯败的虞美人。 温月吟的眸子在她的衣裙上流连不去,间或闪烁着清冷的光,她抿抿唇,递了一记眼色给秋眉,又微垂眼帘,轻声咳嗽了一下。 这声咳嗽在沉静又紧绷的氛围中格外突兀,很多人都忽地如梦初醒,他们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恻隐也立刻烟消云散,好似方才那刹那的动摇,从未有过。 秋眉撇撇唇,冷声道:“我北境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他们就该死、就有错吗?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晏凌,你不要再巧舌如簧地拖延时间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你先走一步,我们稍后就把你的爹娘送到阎罗殿同你团聚!” “君御。”沈淑妃面色寡淡地扫向萧凤卿,声线四平八稳:“今天是你父母的祭日,他们过世的时候,北境也下了雪,比这还要大,可北境当时血流成河,再大的雪也覆盖不了他们的鲜血,天气寒冷,北境将士的尸体在沙场上亦结了冰。” 沈淑妃三言两语就勾起了死士中许多幸存者的回忆,他们对视一眼,眼中冰冷的杀意比刚才更盛,于是气氛越发凝重肃杀了。 丁鹏眸光一沉,积尸成丘的惨景在脑海浮光掠影地闪现,脸上一晃而过的动容也顷刻间无踪,恢复了冷硬。 “你前几天派人来传话,说与其让萧鹤笙处死晏凌倒不如我们亲自动手,旁人代劳总不比自己下手来得解气,所以本宫才同意了你没叫太子抖出晏凌身世的决定。”沈淑妃转向萧凤卿,淡淡的目光渐深渐冷:“而今她人就在这里,你想好要怎么处置吗?” 闻言,晏凌冷讽一笑,怪不得萧凤卿不肯太子在朝堂上提起她,他这种睚眦必报的人如何能容忍自己的仇人落到别人手里? “为复仇,世子处心积虑这么久,千方百计地设局令我上戏台陪您演戏,您不但是位纵横捭阖、算无遗策的统治者,还是个演技无可挑剔的戏子,那些戏码逼真到连我自己都深信不疑。”晏凌的眼神凝冷欲滴,似笑非笑地晲着萧凤卿:“说吧,世子想如何对付我?我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254章 用她的血来祭奠 萧凤卿抬起冷眸,暗夜波光沉浸在他深邃的眸中,他看了晏凌一眼,目光毫无留恋。 “怎么处理晏凌,儿臣全听母妃的吩咐。”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点起伏,对她的死法漠不关心,俨然不再是曾经温情无限的形象。 晏凌心灰意冷地阖上了双眼,亲人、爱人都是假的,那些温存的记忆仿若迷幻心智的泡沫,看上去美丽,其实都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触之,毒素日积月累,越陷越深。 破碎,丑陋的真相化作刀片割得人体无完肤。 十八年的人生,她活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如今的苟延残喘,没有丝毫意义。 萧凤卿侧过身,一个眼角余光都没给晏凌,冷漠决绝的背影像崩塌的天空朝晏凌压下。 “请少主肃清朝政,斩杀此女,为北境报仇!” 丁鹏当先铿然跪地。 紧跟着,死士中越来越多的人下跪,异口同声:“属下附议!” 沈淑妃微微转眸,意味不明的眸光落在白枫等人面上,不怒自威。 白枫面露难色,犹豫不决。 春袖迟疑地睃向晏凌惨白的面容,抿唇,狠狠心,跪地道:“属下也附议!” “淑妃娘娘、少主,晏凌说不定留着对我们还有用。”花腰态度鲜明,说的话也干脆利落:“其一,她是前朝皇族的后裔,这一层身份或许能帮到我们,她手里还握着璇玑钗的秘密;其二,虽然晏凌是朱桓的女儿,可晏衡不清楚,我们还需要卫国公府的扶持,晏凌要是死了,五军都督府只怕不能为我们所用,别忘了,晏衡手里还有半张先皇的遗诏。” 秋眉厉声反驳:“我们有她的乳娘在手上,还怕她不肯就范交出璇玑钗?倘若晏衡知晓她是个冒牌货,只会感激少主查明真相,以晏衡的刻板,他绝不乐意替朱桓那阉贼养女儿!” 言罢,秋眉怫然跪地:“少主,晏凌此人包藏祸心,留不得!” 萧凤卿默然不语,幽邃的眸光投向摘星台下的万家灯火,远处,烟花绽放,白影如雨。 白枫挠挠头,争辩道:“花腰说的也有道理,王妃好歹是国公府的女儿,要杀她,是不是得和卫国公通个气?” 温月吟再次掩唇轻咳起来,她小脸微白,黛眉浅浅地颦着,病西施的姿态学了个十足。 “少主,您去杭州设局之前就说过,绝不可能放晏凌生路,大婚当日,您还说让她们‘母女相杀骨肉相残’。”仲雷也跪了下来,沉声道:“事实上,晏凌并没有真的帮到我们什么,既然她本来就是多余的,早死晚死有何不同?恰逢老王爷的祭日,不若就先拿晏凌的血祭奠!” 耳闻几人的争执,晏凌睁开眼,又笑了。 四面楚歌,莫过于此。 她忽然想到儿时见过的农户家杀猪画面,好吃好喝地把小猪崽养大,等到过年,就把猪宰了,一半留着吃,一半卖出去。 她亦是如此。 她满以为丁鹏栽培她,教诲她,是真的看重她,其实他只是在做一笔血债血偿的生意。 他塑造她,又摧毁她。 只为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用她的人头告慰祭台上的镇北王夫妇! 笑着笑着,晏凌觉得脸庞发痒,她伸手一摸,摸到了满手湿凉的眼泪。 “八年……”她清澈的眸子颤了颤,万念俱灰地瞥向丁鹏:“养条狗都尚且有感情,我叫了你八年师父,换不回你一分真意。” 丁鹏一震,攥了攥拳。 晏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跳过萧凤卿,冷冷落在仲雷身上,弯唇:“平时看你跟在你家主子的身边,屁都放不出一个,这会儿倒挺伶牙俐齿的,就不担心欲盖弥彰?” 仲雷面色微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晏凌嗤笑:“挺冠冕堂皇的,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你自己有数。” 温月吟柔弱的神色僵了僵。 “废话少说,你今晚难逃一死。”仲雷义正言辞,木讷的脸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快交出璇玑钗,否则你奶娘母女怕是要吃不少苦头,你死了以后,谁能护着她们?既然这样,你不如弃暗投明,趁早在死前做件好事。” 赤鹄的眉峰皱起,不动声色看了眼窗外奔腾的江流,目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焦灼。 第255章 我死,她也活不了! 晏凌一哂:“我在谎言编织的虚假世界活了十八年,总认为真心能换真心,可我得到的又是什么?我如今穷途末路,为何还要考虑别人的生死?真当我活菩萨吗?” “至于我……死就死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我若死了,能有尊贵的淑妃娘娘还有大楚未来的皇后陪葬,也没什么不划算。”晏凌许是真释然了,又或许是自暴自弃,语调显得格外轻松,她侧眸,定定地看着萧凤卿:“世子,为何不回头瞧瞧我?” 萧凤卿背手立在与她相隔三四丈的位置,纹丝不动,夜空盛放的斑斓烟花映在他瞳孔中,光亮不及眼底,反而透着沉沉暮气。 “世子莫非心虚愧疚了?这就奇怪了,像世子这样为达目的连自己的婚姻和小青梅都能眼睛都不眨就牺牲的人居然还会歉疚?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怎么觉得比我还好笑呢?” 温月吟眼波微动,轻步出众,叹了叹,缓声道:“事已至此,你何苦负隅顽抗……” “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纠葛,不关别人事,请你不要插嘴。”晏凌打断温月吟,目不斜视,其声淡淡:“温姑娘善解人意、贤良大度,既然已经‘退位让贤’了这么久,还在乎挪丁点时间给我交代几句遗言?你装了这么久的解语花,现在还是不要功亏一篑为妙,毕竟眼下众目睽睽。” 温月吟脸色一变,尴尬地垂下眼帘,藏在袖子里的手悄然掐住了掌心。 仲雷愠怒,拧眉道:“少主,卫国公府藏着的遗诏业已到手,晏凌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属下恳请少主当机立断。” 萧凤卿仍是未置一词,盯着灯火葳蕤的骊京,淡静得出奇,好似与这杀机丛生的氛围格格不入。 晏凌对仲雷的话置若罔闻,浅笑:“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你我可不止一夜,你还问过我愿不愿意给你当皇后,眼下连一眼都不肯看我了吗?” 温月吟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咬唇看向萧凤卿,从她的角度望去,萧凤卿眼睫低垂,侧脸紧绷而冷冽,她心尖一突,贝齿在下唇咬出白痕。 “世子,你真的要我死吗?”晏凌声音空洞,眼神比风暴席卷过的孤城还荒凉:“死刑犯上断头台前都能饱餐一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连这个机会都吝啬的不愿给我?” 萧凤卿依旧一动不动,像静止的人偶。 “萧凤卿……你真的希望我死在你面前吗?” 恍若呢喃的语声萦绕在偌大的摘星台,每个蕴含绝望的字落在萧凤卿耳际异常清晰,他失神片刻,脚跟突然一旋,敛回了落在远方的视线,静静飘向晏凌。 同一时间,温月吟也忽地跪下! 不过她跪的并非萧凤卿,而是晏凌。 所有人都愣怔地看着晏凌跟温月吟。 “晏凌,求你把璇玑钗拿出来吧,不要再利用璇玑钗牵制君御了!你明知淑妃娘娘对他恩重如山,你何必明里暗里威胁他呢?” 温月吟的手段在这一跪中暴露无遗,寥寥几句不仅刻意曲解晏凌的话中含义,加深旁人对她的误会,还树立了自己为心上人忍辱负重向奸宦之女低头的伟大形象。 沈淑妃秀眉一挑,神情轻淡,她看待温月吟的眼光少了几分往日真切的欣赏。 晏凌定睛打量水眸发亮的温月吟,莞尔,索性认了:“我就是在威胁他,又怎么样?” 温月吟一噎。 晏凌别有深意地扫向萧凤卿,眼底的冷光如刀锋雪亮:“我的威胁从不是说说而已!” 话音未落,众人只见眼前红影骤然一闪,伴随着女子的惊呼声,那红影身轻如燕踏风后退,转眼就堪堪立定在阑干旁。 江河涛涛,一人多高的圆形花窗旁,晏凌桎梏着温月吟,似两人随时能掉下去被江水吞噬。 “月吟小姐!” 仲雷大惊失色,急忙站起来拔剑冲向晏凌。 其他人也对这猝不及防的巨变深感意外,他们谁都没想到,已是强弩之末的晏凌竟还不肯束手就擒。 萧凤卿岿然不动,目中有幽暗的碎光浮现。 “都别过来!”晏凌手持半截断刀抵在温月吟的脖颈上,眉眼凌厉,厉喝道:“我死,她也活不了!” 第256章 我这样,才叫威胁! 温月吟细皮嫩肉,晏凌手里的尖刀直抵她的咽喉,没一会儿,她脖颈就渗出了殷红血珠。 见状,众人都不觉为温月吟捏了把汗。 “你这个毒妇快放开她!”仲雷面露怒色,眼看温月吟变得惨白的小脸,他大步上前想救人。 “我说了都别动!”晏凌疾言厉色:“你们谁再敢靠近一步,我就把她扔下去喂鱼!” 仲雷心急如焚,却不得不顿住脚步,他恍然想起什么,立刻求助地看向萧凤卿。 萧凤卿面色淡淡,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晏凌,眼中风起云涌,泛起一层晦暗不明的子夜波光。 温月吟被晏凌钳制在身前,呼吸艰难,她费力地抬头望向萧凤卿,杏眼盈满了泪水,楚楚可怜:“君御……” 秋眉恨声斥责:“晏凌,你还不把月吟放开?死到临头的人了居然还敢伤害无辜,你是嫌自己这条命活太久了吗?” “错了,我还没活够。”晏凌微微一笑:“你们可以利用我设局,为什么我就不能以眼还眼?你们费尽心机把我引来就地格杀,为何我就不能如法炮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她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温月吟,手中的断刀又朝下压了半寸:“看到了吗?我现在这样,才叫威胁,他们若轻举妄动,你便人头落地!” 温月吟吃痛,脸蛋白得透明,晶莹的泪珠沿着眼角颗颗滚落,她软声相劝:“你越是如此,越是难逃一死,何必呢?君御他也是不得已,你别为难他,他是有苦衷的。” “我不为难他,我只为难你。”晏凌垂眸而视,勾唇:“啧,果真是我见犹怜的美人儿,怪不得连仲雷都愿意为了你逾矩,可惜你这招对我不管用。” 她的音量不大不小,足以令摘星台上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方才仲雷的失态有目共睹,萧凤卿还没发话,他就着急忙慌地开了口,对温月吟的紧张溢于言表。 一时间,数双形形色色的目光都探究地穿梭在温月吟和仲雷身上,同时斜了余光去观察萧凤卿的反应。 萧凤卿眼眸微眯,盯着晏凌,眸光明明灭灭。 仲雷面红耳赤,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越界了。 温月吟暗恼晏凌临死还要拿她垫背,樱唇抿着,虚弱道:“晏凌姑娘,你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是为了转移大家的视线争取逃跑吗?” 晏凌嗤笑,正想说话,脑内又隐隐传来熟悉的疼痛,她定定神,力气又紧了一分,冰凉的手指牢牢扣住温月吟的喉咙,讽刺道:“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怂恿他们杀我,是因为担心你男人移情别恋了吗?” 温月吟泫然欲泣,白着脸摇头。 晏凌眼尾上扬,凌厉与妩媚结合得浑然天成。 “你不要担心,我晏凌这辈子从来都不会沦落到去吃别人的剩饭,他既然是你的男人,我还给你就好了,反正我也从没想过要他。” “弃我去者……”晏凌轻抬眼稍睇向神色微冷的萧凤卿,扬唇笑道:“灰飞烟灭,不足挂齿。” 众人闻言,表情都微妙地变了变。 此时的晏凌决绝冷傲,同方才那个黯然神伤珠泪连绵的女子判若两人,她语气洒脱戏谑,仿佛真的对萧凤卿不屑一顾。 秋眉哼道:“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沾染少主,你也配?识相的快放了月吟,少主说不定还能留你全尸。” 晏凌倨傲地斜睨萧凤卿一眼,凤眸盛满了浓浓的嘲弄:“是他配不上我。” “镇北王顶天立地,他的儿子竟能主动献身给仇敌,当初北境水深火热,镇北王从未想过命女子诱敌深入,他的儿子却毫不愧疚地利用女子来复仇,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晏凌越说越畅快,拖着温月吟便朝后走,言语刻薄又犀利:“这样的男人,我有什么好稀罕的?反而是我,他根本高攀不起。” 萧凤卿的脸色越加森冷,蹙眉晲着晏凌,水波不兴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凉凉道:“你快放开月吟。” 晏凌迅速把目光移回去,落定在萧凤卿清冷的脸上,朱唇弯起:“世子肯开尊口了?” 她眸子轻轻一转,感觉到温月吟绷紧的身体立时松了几分,她笑语:“我不放,她可是大楚将来的皇后,还是世子的心头宝,我若放了她,拿什么保命?” 第257章 你若伤她,我让你尸骨无存 丁鹏立刻沉眸看向身后的死士,预备提醒他们开袖弩,还没开口,就听到萧凤卿斩钉截铁道:“晏凌,你如果敢伤害到月吟一根毫毛,我就让你尸骨无存,你信不信?” 他神情显露了一丝焦急,显见是真的担忧温月吟,刚才无论晏凌如何当众羞辱贬低他,他都无动于衷,眼下看见晏凌拽着温月吟往楼边走,他终究忍不住了。 大概是站在窗边,晏凌突然觉得特别冷,飕飕的寒风侵入四肢百骸,连骨头缝都冒着寒气,冻得她手脚冰凉,心脏痉挛到了一起。 温月吟睫毛一颤,含满薄雾的美眸委屈地望着萧凤卿,可嘴角却挂着幸福满足的笑。 多么郎情妾意的画面啊! 晏凌忽然很难过,难过到想抛下一切,找一个十分温暖的地方躲起来,她太冷,太累了。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并非把自己变成了伤人伤己的刺猬就可以改掉,那些傲骨与倔强能为她赢得尊严,但无法缝补支离破碎的心。 萧凤卿沉着脸疾走几步,冷声道:“你放了她,本王保你安然无恙地从这里走出去。” 晏凌定眸凝着萧凤卿,脑子里闪现的是她过往屡次遇到危险,萧凤卿义无反顾前来营救的情景,彼时,他就是现在这样的神态。 焦虑、不安、急切,眼底还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她曾经贪念那样的缱绻。 可如今,她明白了,那些所谓的柔情不过是他麻痹她的手段之一,他给她的,早就给过温月吟了,她对他而言,没什么不一样。 “身处这般境地,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晏凌淡淡笑着,笑容无奈又苦涩:“我信过你,结果一败涂地,赔上的不仅仅是一条命。” 还有人和心。 她再没什么可输的了。 正因为她所剩无几,所以她只能孤注一掷,拼死也要给自己杀出一条往生的血路。 萧凤卿听懂了她的话外音,俊脸微白,神情寡淡的面上压过一抹隐忍。 四目相撞,彼此眼底迸溅的光芒都寒冽刺骨! 湿冷的冬风从窗口刮进来,卷起了晏凌红衣青丝,翻飞浮动的裙摆透着决然凛冽。 晏凌一刀斩断阑干,钳制着温月吟靠近窗户,下头江流滚滚而过,阴冷的寒风扑面而来。 这架势,竟然是企图跳江逃亡! 沈淑妃眸光一冷,上前两步,沉声道:“今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下晏凌的命!” 仲雷错愕:“娘娘,她的人质是月吟小姐!” 温月吟身子差,她若随晏凌跳江,凶多吉少。 沈淑妃冷冷抬眸瞥向晏凌,果决道:“君御的身份暴露了,血浓于水,她如果逃跑,很有可能会去找朱桓通风报信,当下还不是公开君御身份的最佳时机,还有三分之一的遗诏没得手,不可打草惊蛇。” 温月吟触上沈淑妃凉薄的视线,眼波一晃,大声道:“娘娘说的极是,制服晏凌最重要!” 秋眉不假思索:“月吟是少主未过门的妻子,淑妃娘娘还请三思,为了一只老鼠打碎玉瓶,不值当。” 仲雷脸色铁青,气息粗重,恨不得用目光凌迟晏凌:“你若是动月吟小姐一根头发,我绝对千百倍奉还给你!” 晏凌瞅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哭笑不得。 就在刚刚,也有人因为她的生死起争执,不同之处,便是太多人要她死,而现在太多人要温月吟活,包括事不关己的萧凤卿都为其变色。 强烈的挫败感如同涨潮的海水将晏凌的神思淹没得七零八落,那些自小被她很完美地隐藏在骨子里的自卑与怨怼齐齐涌上心头。 她不合时宜地想:这世上,有人真的爱她吗?有人真的在乎过她吗? 好像有,好像又没有。 不过,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人群中的赤鹄眉头紧皱,他望着被这么多人逼至绝路的晏凌,心里莫名发涩。 他还记得那日在浮梦园和丫鬟们眉飞色舞摘枣子的晏凌,沐浴在阳光下的笑脸明媚灵动,她该是枝头欢快鸣唱的云雀,而不该是如现下这般成了众人虎视眈眈的困兽。 转眸,赤鹄的双眼掠过萧凤卿,又回到了晏凌身上,眸中闪过深思。 第258章 我死了,你还会骗我吗? 沈淑妃已经给晏凌下了最后通牒:“晏凌,你到底放不放人?摘星台被我们的人重重包围了,就算你想逃出去也插翅难飞!” “母妃,月吟情况特殊,她不能受伤。” 萧凤卿蓦然开始急躁起来,脸上却仍旧沉静如山,胸腔内一股浊气鼓动,他微微仰头,抑着心底的躁意,俊逸的眉眼染了怒色:“晏凌,你的骨气去哪儿了?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你从前不是最瞧不起的?” “你没资格跟我提从前!”晏凌柔凉的手指轻颤着掐紧温月吟,红唇撇开一抹冰冷的笑:“你很心疼她是不是?原来你也有心的。” 萧凤卿一愣,注视着晏凌逐渐泛红的眼眶,他眸色陡然转寒,口吻带上了一丝冷厉:“本王一直以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如今看来,你和其他蛇蝎心肠的毒妇也没两样。” 晏凌嗤笑,眸子冰寒:“你不是嫌我流着的血脏?那何必对我另眼相待呢?” 萧凤卿疾言厉色:“晏凌,你要想好了,你如果敢伤她,本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你身边的人,你的奶娘还有你情同姐妹的婢女,本王一个都不会放过!” 萧凤卿步步紧逼,晏凌一再后退。 因着萧凤卿就在晏凌不远处,死士害怕误伤,所以都没敢拉开弓弩。 晏凌箍着温月吟退到半尺宽的窗台,她身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深蓝色的夜幕星子疏淡,晕着血色的圆月与她飞扬的裙角相融,丝丝缕缕的血光蔓延到了她眸中,诡异而妖美。 异色的月光也为琉璃罩蒙上了一层绛红色的轻纱,摘星台灯火如昼,风声似泣。 萧凤卿眉心一跳,此情此景,让他心中不妙的预感愈演愈烈,近乎是本能的,他又大步近前了一步:“晏凌……” “别过来!”晏凌厉声呵斥。 夜风萧索,她随风飘舞的青丝孤冷地盘旋,其眉目影影绰绰,唯独声音是寂寥平静的。 “萧凤卿,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萧凤卿一愣,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点一点蜷紧,下颌的弧线越加紧绷僵硬,胸腔无声地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却浇灭不了灼烧的心。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他计划进行的,他却只觉得慌乱、惊惧,好像有什么从他的血肉中被生生剥离,再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其他人也都怔住了,他们看着那个孤军奋战的女子,看着她从适才的满腔愤恨到目下的哀莫大于心死,原先坚定的神色都不自觉松动,倏然觉得惭愧。 这样逼迫一个无辜的女人,真的没错吗? 春袖抿唇瞥着神情恍惚的晏凌,再睇向满脸鄙视的秋眉,第一次感到愧疚。 白枫再也看不下去,咬了咬牙,愤然出声:“你们何必苦苦相逼!” 沈淑妃目色沉沉地睨向白枫,白枫梗着脖子,不闪不躲地迎着沈淑妃的视线。 丁鹏同样五味杂陈,身边有死士低声询问该怎么办,他看向凭栏而立的晏凌,眼中风起云涌,迟迟做不了再命其射箭的决定。 晏凌直勾勾地盯着萧凤卿,赤红的双目映着血月格外幽深,她浅浅勾唇:“我想听一句实话,我为你入黄泉、下地狱,你待我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真也好,假也罢,你数次遇险,我也曾数次义无反顾地为你出生入死,你利用我对付我的亲生父母,将我变成枉顾孝道的不孝之人,只怕我死了都要下地狱。”晏凌笑笑,整个人都被浓烈的苍凉包裹:“我做了这么久的傀儡哄你们开心,投入了这么深的情感配合你们演戏,我死了,你还忍心继续骗我吗?” 萧凤卿身形一震,胸口立时炸开撕裂一般的痛楚,他凝着仿若随时能消失不见的晏凌,胸膛碾压过一片酸涩。 不知想起什么,他眸中的犹疑渐渐剥落,像雪后的镜湖,露出了冰封十里的湖面,冷酷又坚硬,任何人都不能窥破冰下藏着的暗流。 “你到现在还认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萧凤卿摇头失笑,他长身玉立,一脸漠然:“不曾。” 晏凌沉默了一瞬,忽然抬头放声大笑,笑音犹如碎裂的银铃跌落玉盘,她自腰间扯下那块玉珏重重砸向地面,只听一声清脆琅音,莹白剔透的玉珏顿时四分五裂,其中有一瓣蹦到了萧凤卿脚边。 萧凤卿默然低眸,目光凝滞在那瓣莹润碎玉上,广袖下的手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第259章 与君诀别,相会无期 “当日在栖霞谷你将我的玉佩一分为二赠我半珏时,我便说过,双珏亦作双玦,诀别有时相逢无期,没想到一语成谶,你我今日便如此珏!” 字字句句皆掷地有声,萧凤卿呼吸一滞,盯着满地散落的莹辉久久无语,那一刻,他连抬眼看晏凌的勇气都荡然无存。 又有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萧凤卿下意识抬眸,却见晏凌猛然横刀于身前,雪白的刀光照亮了温月吟惊恐的脸! 萧凤卿眼瞳骤缩,哑声嘶吼:“晏凌!” 而一边的仲雷却是再也等不得,他笃定晏凌是要杀温月吟,当即夺过死士的弓箭朝晏凌激射而去! 三支箭头锋锐的连珠箭,裹挟着汹汹杀意,一箭比一箭去势迅猛、直戳要害,萧凤卿勃然变色,猛地凌空跃起,徒手截住了三箭。 见状,沈淑妃沉眼厉喝:“放箭!” 闻言,距离晏凌较近的死士连忙叩响了袖弩。 箭雨如蝗,无处可避。 晏凌猛然将温月吟丢向朝她飞奔而来的萧凤卿,尔后,不带一丝眷念地纵身跃下摘星台。 冷箭如影随形,其中有一箭洞穿了她的肩胛骨,她将手里刚截断的发束拼力抛上摘星台,清寒的声音在夜色中锤得萧凤卿心口剧痛! “昔日结发成夫妻,今日截发为绝情!” “萧凤卿,你我过往种种都在今夜付之一炬,我宁可自我了断,也不会死在你们的手上!” “想要璇玑钗?自己来地府找我要吧!” 萧凤卿扔下温月吟冒着铺天盖地的箭雨不顾一切地扑到窗台,目之所及,是晏凌摊开双手,坦然坠入江水的画面,她迎面朝上,在寒风中微微笑着闭了眼,翻卷的红衣墨发将她衬得如妖似魅,比万丈深渊还要美。 “晏凌!”萧凤卿攥住那截断发,颤声呼喊。 冬雪飘零,耳边是刺骨的北风,身下是奔流不息的澜江,晏凌的身体极速下坠,肩胛骨的伤口还在滴血,她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死遁逃生。 萧凤卿的声音彷如自天外传来,她冷冷扬唇,曾经见之喜悦的脸,而今变得面目可憎,倒不如不看了。 死士的箭收势不及,萧凤卿的小臂也中了两箭,血流如注,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趴在窗台边声声大喊:“晏凌!” 你能不能睁开眼,再看看我最后一次? 视线中,那一袭红裙迅速褪色,浓缩成一个小圆点,转瞬就要没入江流。 温月吟跌坐在地,回眸望着冷静全无的萧凤卿,下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沈淑妃缓步走过去,顿了顿,单手搭上萧凤卿的肩:“行了,君御,她既然选择自己了断,那此事便到此为止吧,你受了伤,咱们回去。” 萧凤卿眼神一暗,避开沈淑妃的手,冷然侧眸:“如你所愿,晏凌真死了,被我们这么多人逼死了,现在母妃满意了吗?” 沈淑妃微怔,被萧凤卿眼底的冷意刺得面容发疼,她扭过头,虽然内心复杂,可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是在为萧胤报仇。 宋芙妍能为萧胤做的,她也能。 今天若宋芙妍在此,也会同意铲除晏凌。 正想说话,摘星台下猛地响起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巨响,无数朵硕大的水花四溅,江流中心塌陷出巨大的漩涡,似江底盘踞了一条蛟龙在翻江倒海兴风作浪! 萧凤卿循声朝下望,晏凌的身影已然被江水吞没,他蹙眉,忽然情不自禁地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紧跟着,他的视线同地面都开始晃动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悸不已。 就在这时,楼下埋伏的暗卫六神无主地跑上来:“少主,我们在岸边闻到了磷粉和硝石的味道,有人在江里埋了火药想炸掉此处,方才上流河段就炸开了,幸亏发现的早,我们的人已经下江去了,这会儿暂时应该还不会爆炸,您快带人离开。” 话落,众人面面相觑。 在不久前,还有一个女子掉进了澜江。 岂不是……尸骨无存? 萧凤卿神色巨变! 他魔怔了一般转眸看向巨浪滔天的澜江,脸白如雪,双眼却似染上了血。 下一瞬,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萧凤卿竟然跃过窗台,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了危机四伏的澜江! 第260章 她已经死了! 冬日甚少打雷,可是这一夜的骊京电闪雷鸣,雪雨交迫,震耳欲聋的雷声似天神怒吼。 前半夜,大雪纷飞,后半夜,倾盆大雨不期而至,澜江江面水汽弥漫,寒气森森。 两岸侍卫林立,皆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撑伞,他们看着那个传言中本是放浪不羁、最后为宁王妃浪子回头的男人,一次次奋不顾身地入江搜救失足落江的女人,不由得面色复杂。 “君御,你不要再下去了!她已经死了!她没了!”眼见面色惨白的萧凤卿湿漉漉地从澜江爬上来,脚步踉跄,温月吟再也忍不住,一把拽住他冰凉的手大哭:“你不要再为她折腾自己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害怕……我们回去好不好?啊?回去好不好?” 萧凤卿置若罔闻,一双狭长的桃花眼血丝密布,他推开温月吟,失魂落魄地朝前走,没走几步,身子重重一晃,体力不支地跌跪下地。 温月吟一惊,三两步跑上前:“君御!” 萧凤卿冷冷回眸,通红的眼眸盯着温月吟,眼中寒意四溢,她一抖,提起的脚跟便就这么落在原地,委屈又心酸地哭泣:“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刚刚不顾我有中箭的危险就把我抛下,现在又三番两次不管自己的生死去找她,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你为什么不考虑我的感受?” 闻言,萧凤卿苍凉一笑,面孔绷紧,漆黑的眼瞳浓如墨染,他哑声道:“是我错了,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能够掌控一切,但我偏偏算不过天命,更遗漏了人心。” 这是他这大半夜开口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话是——把宁王府的侍卫都叫来,暗卫也出动,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找到晏凌! “王爷!”白枫搡开挡在面前的温月吟,大步冲到萧凤卿跟前,上上下下打量:“您还好吗?” 经过大半夜的搜寻,白枫的精神也很糟糕,他陪萧凤卿下江过好几次,同样冻得脸庞发青。 澜江并不深,江底的火药也不多,但他们在摘星台对面的望江楼抓到了大批埋伏的死士。 想来幕后之人的初衷是利用火药制造混乱,再伺机行刺萧凤卿,只可惜火药不慎被引爆,兼之天气影响,最终使得计划功败垂成。 敢用这么阴险的法子来行刺,纵观骊京,除了朱桓,不做第二人想。 可他们现在谁都没心思去找朱桓算账。 澜江的上游被火药炸开,摘星台处于中游,这么冷的天,晏凌跳江本就是凶多吉少,再加上火药的余威…… 那会儿萧凤卿义无反顾地跳进澜江去找晏凌,他们所有人都吓坏了,沈淑妃怒火攻心险些晕厥,温月吟更是差点也随着萧凤卿跳下去,还好被众人拉住了。 谁都想不到,萧凤卿竟对晏凌不知不觉中有了这么深刻的感情,为了她能够毅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想到那个言笑晏晏或许现在已经化作灰烬的女子,白枫的眼眶也红了,他定定神,劝说萧凤卿:“王爷,赤鹄他带人下水了,咱们先等等吧,您身上有伤,实在不宜再碰水了。” 萧凤卿小臂的箭伤一直没包扎,他自己随手折断了箭杆,连金疮药都没搽就下了江。 几经折腾,双腿抽筋,伤处被寒冷的江水浸泡得发白,皮肉都卷了起来,瞧着十分可怖。 他却浑然不顾,着了魔的只想找到晏凌。 细碎的冰凝黏在萧凤卿的眼角眉梢,他顺势坐在冰凉的碎石河滩上,怔怔地注视着水流湍急的澜江,喃喃自语:“不行,她身体不好,怕冷,我得带她回家。” 可是……他明知她怕冷,还是任由她跳下了摘星台,她那么果敢强势的人,竟然几次被他逼得生出了死志! 当她选择从摘星台跳下去的那一刻,她该有多绝望? 当她被冰寒的江水包裹,她的心是否也如他此刻一般冷到极点也痛到麻木? 白枫听了觉得很难过,但萧凤卿又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他笑得惨淡:“我忘了,宁王府不是她的家,她的家不在骊京……倘若我找到了她,她绝对不愿意随我回去的,她现在连多看我一眼都是奢侈,凡同我有关的,她都避如蛇蝎……” 第261章 他快被逼疯了 白枫无言,顾不得自己,把手里的伞撑到了萧凤卿头顶,熟料,萧凤卿突然挡开了他的手。 动作滞缓而坚定,像木偶机械性地划动着臂膀。 白枫一愣,急急道:“王爷,雨又下大了,您再继续这样子是要生病的。” 萧凤卿眼角涩疼,他艰难地眨眨眼,努力扬起唇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还不知道在哪儿挨冷受冻呢,我怎么能打伞,倘若被她看到,又要骂我没良心了,淋点雨算什么?” “如果淋雨就能换她回来,我这辈子都可以不晒太阳,她人都不晓得去了哪里,我有什么资格撑伞?”萧凤卿心胆俱裂,双眼血丝丛生。 刚走近的花腰听到这句,心情也不免一恸,她轻声道:“淑妃娘娘着人传话了,她希望王爷顾全大局,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退下摘星台后,沈淑妃与丁鹏便离开了。 说起丁鹏,花腰都感到寒心,晏凌好歹做了他八年的徒弟,如今遭遇不测,他连起码的结果都不等就匆匆退场。 骊京内的具体情况,他们暂时还不得而知,可萧凤卿夫妻在摘星台的变故怕是众人皆晓,此次行刺失败,朱桓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依沈淑妃的意思,她认为当下就公布晏凌的真实身份是最有利的,最重要的是能打击到朱桓,如若朱桓知道自己杀了亲生女儿,不疯才怪。 朱桓会不会疯,花腰懒得去评判,她只知晓,萧凤卿快疯了,被自己逼疯,也被那群对晏凌喊打喊杀的北境人逼疯了。 花腰看着魂不守舍的萧凤卿,嘴唇动动,终究没把沈淑妃的第二个要求转述给他。 晏凌已然被他们逼死了,就留她一份清静吧。 “人死不能复生?”萧凤卿缓缓抬起眸子,结了冰霜的睫毛湿淋淋的,水珠淌进了他眼底,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盯着花腰,一字一顿,眼睛红得能滴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花腰点点头,她只是负责转告萧凤卿,他听不听那是他的事,心下一转,又悲从中来。 如果晏凌真被火药波及,哪儿来的尸体? 即便萧凤卿平日智珠在握,但当噩运发生在他心爱之人的身上,他也不过是个不敢接受现实的凡夫俗子罢了。 不远处,仲雷被一干侍卫押着,秋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想找萧凤卿求情又不敢开口。 温月吟瘫坐在距离萧凤卿几步开外的地方,面色苍白,眸光虚弱,整个人丢了魂似的。 她忘不了,得知晏凌跳下去的澜江有火药之后,萧凤卿不假思索地随她一起跳进了江水。 她更忘不了,飞箭簌簌,晏凌将她丢给萧凤卿时,萧凤卿正眼都没瞧她一下便直奔向晏凌。 彼时那么多箭,他既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也不担心她是否会被误伤,他满心满眼都是晏凌。 温月吟水漾的眸子抬起,眸光凝定在萧凤卿雪白的脸庞,他的发髻散了,脸上还有被江下碎石划破的细小伤痕,他素来爱惜自己的容貌,如今却连面颊有伤都置之不理。 一股巨大的恐慌像泡了水的湿棉花将温月吟的心缠裹,让她一时间透不过气来。 想着,温月吟忽然开始恐惧,假如萧凤卿察觉是她给晏凌下蛊,他会怎么待她? 温月吟瑟缩了一下,心烦意乱地绞着手帕,一错眼,就对上花腰别有深意的打量,她微讶,仓皇垂首,只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悲哀又可怜。 花腰一哂,移开视线,看向不断有侍卫上岸又下江的澜江,说实话,她对晏凌能否生还已不抱微末希望,本来萧凤卿的计划就只有七成把握,后面又发生了那么多突发意外…… 只能叹一声,计划不如变化,人算不如天算。 第262章 他们再无可能破镜重圆 萧凤卿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凝着澜江,寒凉刺骨的滂沱雨水笼罩着他,周遭空气湿冷,令他几欲窒息,胸口一阵滚烫一阵冰冷。 他早就预料到这辈子或许再也见不到晏凌了,但他真的从没想过,会是以阴阳相隔的方式,他明明不是这样筹划的。 他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可现在,他很后悔把晏凌带到骊京,更后悔在她生命走到尽头的最后一刻,他都在戴着面具对待她。 他送她上摘星台,是想安排晏凌假死,毕竟她身上的蛊毒不能再拖了,西秦人擅长用蛊毒,赤鹄恰好是西秦世子,他把晏凌交给赤鹄,为的是让她尽快解蛊。 他任由死士行刺她,是因为那批刺杀晏凌的死士有他的人,摘星台下也有他早就安排的暗卫接应,她跳江逃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她那么刚烈的性子,怎么可能受制于人? 只要晏凌能以死人的身份离开骊京,沈淑妃便再也不能伤害到她,此后,哪怕她得知真相回来报仇,他都可以欣然面对。 他与她同穿红衣,是想重温当日成亲的光景,月汐锦是老皇帝赏赐的,他并不知晓温月吟也有,还扯上了嫁衣这一套说辞。 他故意羞辱她,激怒她,是想打消沈淑妃的戒心,为她争取活下来的时间,也是想催她快点逃跑,他连澜江上游何时关闸都算好了。 可她没能体会到他的用意,平日那般聪明的人,昨夜变得格外执拗,字字句句都在细数她所承受的伤害,情绪更是失控到无法控制。 无论她挟持秋眉还是温月吟,他都是乐见其成的,起码沈淑妃的顾虑又多了一层,谁知沈淑妃宁可牺牲她们两都要杀了晏凌,甚而用秋眉来试探他跟丁鹏。 那一刻,唯独萧凤卿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害怕。 他故意用自己的后背挡住箭矢,本来以为她真的要带着温月吟逃走,结果她迟迟不肯离开,她还问他对她有没有过丝毫真心。 他当然不能说有,否则等待她的就是万箭穿心,他是镇北王的儿子,他岂能公然相救? 他有他的责任,他有他的使命,他不能三番两次为了她更弦易辙。 她太傻了,他人就在她面前,她手里又有刀,明明对他恨之入骨,却连捅他一刀都做不到。 萧凤卿笑出了眼泪,平日恁般爱憎分明的人,看着心狠手辣,其实从没想过伤害他。 嘴上从不愿意吐露真情,然而,死士突袭的刹那,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他。 那一句句失去理智的勃然痛斥,怨怼他的同时,何尝没把她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她永远都不知道,她摔碎玉珏、截断青丝立誓之时,他的心有多痛,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这辈子再无可能破镜重圆。 可这还是能承受的,他只希望她平安地活着。 最后,她终于要逃了,他暗暗窃喜,哪怕筹划穿帮也没关系,所以他飞身替晏凌挡住了箭,可他万万没想到,下方等着她的不是生路,而是一条再不能回头的死路…… 随着又一波侍卫的无功而返,萧凤卿的背又佝偻了一些,心越来越冷,哪怕内心深处知道答案,他也固执地不愿去接受晏凌的死。 凌乱又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萧凤卿僵硬地转过头,晏衡冒雨大步而来,面色惶然。 还没靠近澜江,晏衡焦灼的声音就透过雨幕贴耳传来:“阿凌呢?我女儿呢?!” 他是睡梦中被下人叫醒的,听闻萧凤卿遇刺晏凌落江的消息后连袜子都来不及穿,匆匆套着靴履就出了门。 无人应答晏衡,他们有志一同地瞥向萧凤卿。 第263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晏衡也转眸看了过去,看清萧凤卿前所未有的狼狈模样,他心里猛然咯噔一下,那瞬间,他甚至不敢上前,就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然而,晏衡毕竟纵横沙场多年,他很快稳住自己的情绪,朝萧凤卿快步走去。 “宁王,我女儿呢?”晏衡一开口,嗓音同样嘶哑:“找到了吗?” 萧凤卿不置可否,转眸,看到侍卫们面露难色不肯再下江,他挣扎着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直奔江边。 “王爷!”见状,白枫慌忙拉住萧凤卿,大声劝阻:“您不能再下去了!这么冷的天,就算您有再好的武功底子也熬不过!” 萧凤卿眸色猩红,一掌拍开白枫的手:“滚!” 见此情景,晏衡哪里还能不明白。 过来之前,他还勉强抱着一丝希冀,祈祷是打听消息的小厮出了差错,可眼下看来…… 他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高大的身形微晃。 泪水和着雨水接连爬满了晏衡顷刻间苍老的脸庞,他神色难掩悲痛,一声呜咽从喉咙口溢出来。 “阿凌……阿凌啊,你怎么就不给爹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你让爹这把年纪还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于心何忍啊!” 晏衡痛悔不已,他不该同意晏凌回京,更不该让她嫁给萧凤卿,他好好的女儿,没过过几天舒心安稳的日子,就这么没了! “我女儿到底怎么死的?”晏衡面色骤变,三步并作两步追上萧凤卿,蒲扇一样的大手牢牢擒住他的肩头:“你答应过我会善待阿凌!这才过了几天?我活蹦乱跳的女儿嫁到你王府,如今居然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你为什么不护着她?是不是因为你的真实身份!” 萧凤卿毫不客气地甩开晏衡,冷言道:“如若你真心疼她,就不会她一出世便把她孤零零地扔去杭州,当日朱桓要你交出五军都督府的兵权来交换她,你不也没立即同意吗?扪心自问,你对晏凌的父女情又有几分真伪?” 晏凌自嘲世上没有人真心疼爱对待过她,他此刻忆起便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揪得生疼。 她什么都知道,看得通透,所以从来不纠结得失,她活得洒脱清醒,是她的羁绊确实太少。 晏衡沉痛的神情猛然一滞,目光慌乱一闪,下意识辩驳:“我那是迫不得已!将自己亲生的骨肉送人,你以为我好受?” “迫不得已……”萧凤卿气若游丝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不知想起什么,眼底突如其来燃起了一片大火,烧得眼眸赤红,他苦笑,嘶声道:“呵,人生在世,谁没有逼不得已的时候?可因为不得已,就要委屈甚至牺牲掉至亲至爱之人吗?” 他似是在质问晏衡,又似是在诘问自己,表情茫然而伤痛,桃花眼藏着令人心惊的绝望。 晏衡愣住了,眼前的萧凤卿颓唐得无以言表,薄唇发白,上面还滚起了一层皮,俊美的面容憔悴不堪,脸庞微湿,分不清是雨水亦或…… 他心头一蛰,不忍再逼问,红着眼转过了头。 萧凤卿执意再次下江,白枫根本拦不住,就在这时,浑身湿透的赤鹄忽然走了过来,他眸有晦色,迟疑片刻,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萧凤卿。 “王爷,这是在下游的江底找到的,是……王妃身上穿的那条衣裙的布料。” 萧凤卿僵住身体,垂眸看去,赤鹄双手捧着一截布条,布条还很新,没有褶皱,在黎明到来前的黑暗中因灯火的照明而散发熠熠金辉。 恍然间,他的脑海又浮现了那一幕,一身红衣的女子凭栏而立,刀斩青丝,她放声大笑,说:“昔日结发成夫妻,今日截发为断情!” 第264章 斩青丝,断情丝 萧凤卿颤着手接过那截布料,抿抿唇,又缓慢地从怀里掏出那束晏凌斩断的青丝还有一个蓝色的香囊。 衣袍在冬夜中结了冰,他费力地探入衣襟,指尖冰凉凉的,冷得沁骨戳肺,唯有贴着头发与香囊的胸口仍尚存余温。 他神色木然,将三样东西紧紧握在掌心,攥得掌心渗血,仿佛这样便能挽留住晏凌。 他还记得晏凌红裙如火的俏丽模样,他也记得每次用手替她梳理发丝时,那柔滑美妙的触觉,他更记得当日以双珏定情的灿烂朝阳。 但是一转眼,她人就没了。 她什么东西都没给他留下,除了一块布料,一缕青丝,一袋碎玉,她什么都没留给他。 斩青丝,断情丝。 她如此决绝刚烈,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几乎不留痕迹。 她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她死,怎么可能呢,从他承认自己爱上她的那天起,他从未想过杀她。 他只是想她安然地活着,盼着她全身而退。 他错了吗? 萧凤卿默不作声,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眺望着奔腾不息的澜江,双眼通红,冷风灌进他的喉咙,灼烧的刺痛感直抵心脏。 “那日在栖霞谷,我赠她半珏,她却言此珏通玦,是为诀别之意,我听了便觉害怕,但她又笑称那只是在开玩笑。” “我怎么就那般傻,竟信了她的鬼话。” 萧凤卿五指猝然收拢,碎玉锋利的棱角将他的手掌割破,殷红的鲜血一线线从指缝挤出,因为用力过度,手臂肌肉贲起,两处冻结的伤口也迸裂,温热的血淋湿了他半边袍角。 “君御,你别这个样子!”温月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扑到萧凤卿身边抱着他:“她死了!她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你听清楚了,她尸骨无存!你如今这样作践自己又有什么用?我求求你不要这么折磨自己,我看了会心痛啊!” 见状,晏衡眼皮重重一跳,怒火让他发白的脸孔烧红,大声痛骂:“萧凤卿,你不是说只有阿凌吗?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有几个女人?你把阿凌当成什么了?” 白枫和赤鹄急忙拽住要冲过去的晏衡,晏衡一次次挥开两人:“别拦着我,我要打死这不懂珍惜的混账!” 尸骨无存…… 温月吟这一大段的话,萧凤卿都没听进去,晏衡的怒斥,萧凤卿也不在乎,他唯独清楚地听到了“尸骨无存”这个极其耳熟的词。 为什么会耳熟呢? 萧凤卿怔怔地回想,眼底渐渐浮起稀薄的雾霭,晏凌挟持温月吟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只要她敢伤害温月吟,他便叫她尸骨无存…… 最终,如他所言,她也的确尸骨无存了,就在他面前。 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能忍心对她说出如此残酷的话? 该死的人是他,今后,他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他蹙起眉,心头像被人挖去一大角,疼得他不适地弯下了身体,削薄的唇紧抿着,一丝血痕悄然淌落,生平第一次,他总算知道了何为心如刀割。 萧凤卿没法儿呼吸了,他浑身都疼,脑海中那人的一颦一笑尽数化作了温柔刀,刀刀落在他心上,蚀骨的疼痛席卷周身。 铺天盖地的回忆犹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本就难以负荷的身体,萧凤卿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湿凉的江岸。 意识模糊中,仿佛又看到了巧笑倩兮的晏凌。 犹记新婚后的第一天,他替晏凌描眉挽鬓,镜中男女珠联璧合,比画中人还般配。 当时只觉自己在虚与委蛇,今时却幡然醒悟其中的岁月静好,那是他一直求而不得的。 可惜……全被自己亲手毁了。 萧凤卿缓缓阖眼,水痕从眼角蜿蜒。 “君御!” 温月吟大骇,手忙脚乱地用帕子帮他擦去了唇畔的血,可是无论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越来越多的血从萧凤卿嘴里喷出。 赤鹄与白枫亦是脸色大变,纷纷上前替萧凤卿把脉,赤鹄扣住萧凤卿的腕脉探查,沉默半晌,他语气凝重道:“王爷这是心伤,而且他这一晚上都差不多泡在江水里,就算是铁打的也扛不住,得赶快回王府疗伤,不然他的心脉只怕会留下病根。” 白枫犹疑:“那……还找不找?” 其实在场者都深知找到晏凌是不太可能了。 赤鹄侧眸看了眼纵使昏死还紧握着那布料不放的萧凤卿,神情坚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265章 宁王妃……殁了! 这夜,不断有宁王府的侍卫出入城门,澜江两岸灯火通明,宁王府的人彻夜搜寻下落不明的宁王妃。 这夜,皇宫的御医署人仰马翻,出动了无数御医夤夜前往宁王府给昏迷的萧凤卿看诊。 太子得知萧凤卿遇刺的消息后,装腔作势地派了人在骊京内外进行时地毯式的摸排查访,一见矛头隐隐指向朱桓,立刻迫不及待地在朝堂兴师问罪。 骊京的百姓也听闻了晏凌落江的意外,唏嘘之余也纷纷惋惜红颜薄命,不痛不痒的感慨之后便各自忙活起了生计,毕竟年节快到了。 天明时,天空仍旧灰蒙蒙的。 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太阳却像被浓雾云翳扯进了千尺深渊,怎么挣都挣不出来。 汀兰院中,慕容妤在小佛堂待了大半夜。 她昨夜没睡好,脑子浑浑噩噩的,心情烦闷不安,只能寻求佛祖的慰藉。 在小几旁坐定,慕容妤唤道:“朱嬷嬷。” 对方没应声,可空气里又有第二人的呼吸声,慕容妤耐着性子再次喊:“朱嬷嬷?” “诶,夫人!”朱嬷嬷猛地回过神,看了眼慕容妤在桌上摸索的手,意会:“您是要喝水吗?” 慕容妤颔首,又疑惑道:“你是怎么了?心不在焉,你很少这样的,是有什么心事?” 朱嬷嬷神色一僵,若无其事地讪笑:“老奴哪儿有什么心事,老奴……” 顿了顿,朱嬷嬷仔细观察慕容妤的面色,犹豫道:“老奴是担心宁王妃,也不晓得她怎么样了。” 话落,朱嬷嬷便看到慕容妤骤然晦暗的脸色。 慕容妤同晏衡分房多年,昨晚小厮来报信的时候闹得动静太大,慕容妤自然也听见了。 虽然慕容妤表现的无动于衷,可若真的满不在乎,也不至于辗转反侧,最后还去了佛堂。 莫提朱嬷嬷,就是慕容妤自己,精神都不大好,如今听朱嬷嬷提起,她不自觉失了神。 鬼使神差的,想到晏凌或许会出事,慕容妤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似乎被什么揪住了,所以她只能去佛祖前求个心安。 可过去了整晚,她的心至今依旧没着落。 “晏凌功夫不错,应该是没大碍的。”慕容妤轻声说,随后也不知想起什么,目光中有幽芒闪过:“那丫头命大得很,当年在庄子上都能逃过一劫,现在长大成人又有了自保的能力,一定会没事。” 朱嬷嬷勉强笑笑,心里头默默祈祷着另一件事,她仍是有些神不守舍。 倒茶的时候没注意,以致于茶水漫出了杯沿,直到慕容妤提醒才意识过来。 “你还在挂念晏凌?”慕容妤的语气不辨喜怒。 朱嬷嬷局促:“总觉得心头发慌,不踏实。” 慕容妤沉默一会儿,松了口:“那就再去找府里的人打听打听。” 昨夜慕容妤下了令,院子里的人都不许谈论晏凌,是以直到现在,朱嬷嬷都不清楚晏凌是死是活,一整夜都没睡好。 慕容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忽道:“你最近好像很关注晏凌。” 朱嬷嬷欲言又止,许久,她把心横下来,终于鼓足了勇气:“老奴……” “夫人。”莺哥捧着早膳轻步走进内室。 朱嬷嬷只好止住话,又莫名舒了眉眼。 慕容妤偏头,听着莺哥放早膳的声音,指腹缓慢地摩挲过手腕上的佛珠,漫不经心道:“国公爷回来了吗?” 莺哥恭敬答话:“回来了。” 慕容妤眸色微动,又拨了一粒佛珠:“他几时回来的?这会儿又歇下了?” 莺哥默然几息,咬唇低声道:“国公爷快天亮才回来,一直坐在中堂,后来还吩咐了荣管家……将府中的红灯笼撤下来……还有爆竹那些物事也收起来了……” 慕容妤手下的动作一滞,眉心倏然跳了跳。 朱嬷嬷大惊失色:“莫非宁王妃她真出事了?” 莺哥嗫嚅:“他们都在传,宁王妃……殁了!” 第266章 真正的母女连心 慕容妤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这一瞬的感觉,就好像她心里长久以来都绷紧了一根弦。 然后,这根弦猛地就断了,弦线陷在心中,一拉一扯,俱是疼痛无比,且那痛楚极其隐晦。 “怎么没的?”慕容妤脸色微白,哑声问:“不会是搞错了吧?遇刺的时候,也没人保护?” 莺哥的语速极为缓慢:“宁王昨夜同王妃在北城从前那家叫长安居的酒楼游玩,侍卫本来就没带多少,刺客出现时,王妃为护着王爷失足摔进了澜江,没想到……澜江里面还埋着火药,王妃掉进去没多久就、就爆炸了!” “天啊!”朱嬷嬷瞠目,惊恐地捂住嘴。 慕容妤心惊肉跳,面上却极力不显,她定住心神,喉咙艰涩地挤出声音:“没找着人?” 莺哥服侍慕容妤多年,知晓慕容妤对晏凌的龃龉。 然而,此时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事还有那个见过寥寥几面的女子,她悲声道:“澜江里头埋上了火药,就算只是在宁王妃附近爆炸,宁王妃也逃不过呀,她终究是人,不是神,再好的功夫又管什么用?奴婢听说,国公爷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腿还发软。” 闻言,慕容妤手中的佛珠蓦然掉在了地上。 苏眠的女儿死了,她应该感到高兴的。 可是…… 慕容妤抚上自己的胸口,阵阵绞痛令她眼底情不自禁浮起了薄薄的水花,她勉强笑笑,为自己内心的剧烈波动找借口:“念经念得太久,还真把铁石心肠给炼化了,那孩子是生是死,同我又有何关联?” 话虽这么说,慕容妤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出现了她与晏凌相处的一幕幕。 不久之前,她还打过晏凌一耳光,这么一想,右手都微微发抖,那种懊恼的情绪再次卷土重来,让她自责难安。 “夫人……您别难过。”朱嬷嬷的脸上愧疚和心痛交织,她颤颤地扶着仿佛随时能倒下去的慕容妤,藏在心底的话在喉间绕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本来就是没影儿的事,尚未得到证实,更何况晏凌现下已经死了。 不管是真是假,她都得把自己的猜测牢牢锁在心中,她不能让慕容妤再崩溃一次。 不然,慕容妤也活不成了。 “我难过什么?她娘害死了我女儿,这也算一报还一报了。”慕容妤深深吸气,面孔依然苍白,她无力地挥挥手:“莺哥,把这些早膳都撤了,我没胃口。” 莺哥退下之前,慕容妤又叫住她:“汀兰院的红灯笼还有窗花,也全换了,叮嘱院里的下人,说话行事注意点,别犯了忌讳。” 枯坐良久,慕容妤转头对朱嬷嬷轻轻道:“头疼得厉害,你扶我去佛堂,我还有佛经没抄完。” 这是慕容妤的习惯,一旦遇到无法疏解的事就会用佛经来寻得心潮的宁静。 朱嬷嬷目光复杂地瞥了眼慕容妤,慕容妤看似面色如常,语气却极是低落。 沉了沉心绪,朱嬷嬷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再去揭慕容妤的陈年伤疤。 记起自己刚寄回老家的信,她决定稍后再去信一封,收起自己打听旧事的心思。 逝者已矣,有的秘密就让它随着时光掩埋吧。 …… 宁王府,又有两三个御医从大门陆续步出。 冰凉的雪花扑面,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叹息一声,随后步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其中一位白胡子御医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怅然叹息:“久闻宁王对王妃一往情深,我本还不相信,如今见着王爷昏迷不醒的样子,我倒是深信不疑了。” 另一位年轻点的欣然赞同:“从前宁王是骊京出了名的浪子,目下却为了亡妻呕血败了身体,这可真是令吾等动容。” 又是声声扼腕的长叹,御医们似乎压根儿没看到门口偷偷听墙角的百姓,兀自走远了。 于是不出一个时辰,宁王因为遭受丧妻之痛而吐血的惊闻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众人齐齐感佩萧凤卿用情至深的同时,不免又想到了曾在大庭广众纠缠晏瑶的太子。 第267章 榨取晏凌最后的价值 人同人果然是大不相同。 太子失妻不到半年就春心荡漾向新欢,宁王素来肆意妄为,可碰上妻子的突然离世,又是呕血又是昏厥的,其情深似海的真心令人刮目相看。 沈淑妃听到来自民间对萧凤卿的赞扬后,满意地挑了挑眉,笑着叮嘱胡嬷嬷:“替本宫好好赏赐那几个御医。” “是。”胡嬷嬷犹豫片刻,觑了眼沈淑妃:“刚才听御医说了,七爷到现在还没醒过来,胡话就没停过,句句不离晏凌,老奴觉着,七爷这次是真的伤了心。” 沈淑妃嘴角的笑意淡了淡,意味不明地看向北方:“他这性子像他爹,长情又专情,倘若萧胤还在世,也会感到骄傲吧。” “可是,萧胤不在了,他们夫妻都被晏凌的爹娘害死了。”沈淑妃眸光泛冷,话锋陡然一转,冷声道:“老七的优点也就成了最大的缺点,本宫不能让他有任何软肋。” 胡嬷嬷摇头叹息:“老奴也没想到七爷竟然对晏凌情根深种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七爷从小最听您的话,事事都考虑您,但为了晏凌,他忤逆过您无数次,昨晚在摘星台还差点对您动了手……” 萧凤卿看到晏凌殒身的澜江被炸开,当即就发了狂,双眼如同两块黑色的寒冰,谁拦着他不让下江,他直接一掌把人劈飞。 包括沈淑妃都被他的掌风殃及,胡嬷嬷眼下回想都不由得心有余悸。 那么可怕的萧凤卿,她从没见过。 萧凤卿自幼情绪内敛稳重,未曾失控至此。 后来沈淑妃坚持带走仲雷两兄妹,萧凤卿喝令赤鹄领着暗卫将他们夺了下来。 沈淑妃忌惮天将破晓,不欲闹大,只能暂时妥协,但也警告了萧凤卿莫让北境人心寒。 沈淑妃冷冷眯眸,漠然道:“木已成舟,晏凌如今魂归黄泉,老七就算再怎么放不下她,还真能跟阎王爷抢人?时间长了,他自然就会忘了她,他是要君临天下的人,将来还不知道要经受多少考验,情关固然难过,可熬过去了,便是真正的无坚不摧之人!” 胡嬷嬷抿了抿唇,问出心中盘亘已久的迷惑:“娘娘,您为何一定要晏凌死呢?” 沈淑妃恍惚一瞬,再开口,她的语调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只是为了报仇而已,当年萧胤遭难,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而今总算有了机会,只想做得更多。” “人心都是肉做的,你真当我想逼死晏凌吗?”沈淑妃长长叹了一口气:“本宫昨晚只要闭上眼,就会梦到晏凌血肉横飞的样子。” “经此一事,七爷将来只怕会恨您。”胡嬷嬷忧心忡忡:“他不日登基,沈家就是他名义上的母族,以后他会不会冷落沈家?” 沈淑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嬷嬷可知萧胤他败在何处?” “老奴不解,请娘娘赐教。” 沈淑妃悠然地踱着步子走到一盆水仙前,她拾起剪子修理花叶,不疾不徐道:“萧胤重情重义,这是他最大的弱点,守成之君可以宅心仁厚,开国之君却必须心狠手辣,本宫对老七的期望不止于希望他反了萧鹤笙。” “一个处处被情义掣肘的皇帝,又能走多远?沈家人倘若真有本事,无需老七照拂也能够再创辉煌,况且本宫抚养老七,本来就不是奔着成为新皇母族这条路去的。” 这意味深长的话语一落地,胡嬷嬷立时心领神会,她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娘娘高瞻远瞩,七爷定能成为旷世明君。” 沈淑妃清寒的脸色稍霁:“吐血并非是小问题,从本宫的私库多拿些好药材送去宁王府,嘱咐月吟好生照顾老七,还有一天便是皇祭,万万不能出差错,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胡嬷嬷应下。 沈淑妃又沉吟道:“老七为晏凌伤及心脉的事不要刻意传播,注意分寸。” “七爷那里若晓得了您利用晏凌为他造势的打算,又该不满了。” 胡嬷嬷不赞同地皱眉,近前两步,试着劝阻沈淑妃:“人都死了,何必再让她干扰七爷?” “有的时候,活人恰恰比不过死人,不管怎么说,晏凌也算是为七爷而死,又是那样一个水晶心肝的女人,”胡嬷嬷语重心长:“七爷越是愧疚越不能忘记她,长此以往,她不就在七爷心头扎根了?” 第268章 我的命,早就丢在了摘星台 沈淑妃眼眸微动,想了想,终于改了主意:“说的也有道理,凡事适可而止,本宫越是这般,晏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越高。” “老七病重,王府也没个主事的女主人,晏凌的丧葬无人操持,你再让人送些置办丧事的东西去王府,这么多人看着呢,终归是婆媳一场,排面隆重些。” 言罢,她略略抬头,露出舒心的笑容:“去把本宫培育的那几盆花拿来,本宫今天心情不错。” …… 萧凤卿躺在榻上,面容苍白,额角冷汗淋漓,眼珠不安地转动着,破碎又清晰的画面在他脑中走马观花地掠过。 静谧无人的长街,他背着晏凌走过了一棵又一棵栀子树,花香清甜,犹如暗夜精灵,快活地追逐着他们。 他偏过头,她恬静的睡颜赫然映入眼帘,温热的呼吸浮动在他鼻息间。 “晏凌,你别喜欢我,我配不上你的喜欢。” 群狼肆虐的猎场,绯衣似玉的女子一箭射穿那只即将咬破他喉咙的郊狼,眉眼桀骜冷冽。 残阳如血,他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心脏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而剧烈跳动。 栖霞谷暮色苍茫,他们在河边嬉戏打闹又在撩人的夜幕下于葳蕤花海斗剑。 旭日东升,晨曦破风,他见到了她比朝阳晚霞还美的微笑。 情景倏忽一变,他们置身在花灯如昼的玉带桥,她懒散地倚靠在栏杆一侧,星眸慵懒如猫,眸底含着滢滢笑意:“你为何喜欢我?” 他迎视着她明亮灿灿的凤眸,呼吸发紧,耳廓悄无声息地漫开一层薄红。 可还不等他回答,这锦光流艳的画面倏地被蒙上了灰蒙蒙的色彩,连那活色生香的人都瞬间黯然失色。 他又惊又急,心里忽然变得惶恐,生怕眼前人真的消失,正想走上去,地面一阵剧烈颠簸,当他定下神,发现自己和她又来到了摘星台。 灯火璀璨、寒星皎月的摘星台,飞雪漫天,她朦朦胧胧地立在阑干边,影子只虚虚一条,静默地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被她哀伤的眼神刺痛了心,难过又后悔,大步上前想抱抱她,她闪躲着,飞快地逃开了。 “阿凌!” 他惊骇呼喊,却骤然察觉自己发不了声,脚下也如同生了根,根本提不起。 冷风袭面,满月逐渐透出稀薄的血色。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抹红影翻身跃下摘星台。 紧跟着,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水花冲天而起,彻底吞噬了她。 “阿凌……阿凌……晏凌!” 萧凤卿猛然坐起,眼瞳急剧收缩,满头大汗。 一只带着兰香的素手轻柔贴上了他额头,少女惊喜的询问声轻叩耳畔:“君御你还好吗?” 萧凤卿循声侧眸,温月吟坐在他榻边,满脸关切,许是一晚上没睡,眼睑处还有隐约青黑。 萧凤卿冷漠地撇开头,避开了她的碰触。 温月吟眼色一黯,失落地垂下双眸。 房里,白枫等人也在。 萧凤卿捏了捏眉骨,嗓子火辣辣地疼,他咳嗽几声,黑眸深沉阴郁,情绪莫测地瞥向白枫:“晏凌呢?” 几人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触萧凤卿的霉头。 半晌,赤鹄硬着头皮低声禀报:“王妃的去向……还没线索。” 因着不想刺激到萧凤卿,他换了比较委婉的说辞。 事实上,在场的人人都心如明镜。 晏凌没救了。 萧凤卿的手指攥紧榻沿,默了默,突然掀开被子径自下了地。 温月吟眼眶一颤,不敢置信地抬眸:“你还要去找那个女人是不是?” 萧凤卿充耳不闻,套上长靴就疾步走向门口。 温月吟再也顾不上矜持羞涩,她大步追上萧凤卿,纤细的手臂从身后死死环住他。 “你够了!”温月吟失声痛哭:“你昏迷了整整一天,我守了你一整天,你醒来之后问过我吗?我一个大活人还比不过晏凌一个死人吗?你是不是忘了,你们是在做戏,做戏!” 萧凤卿面无表情地站着,一双墨眸风雨欲来。 温月吟抱紧他,继续哭诉:“她死了就算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手?你伤得这么重,吐了那么多血,你不要命了吗?” 萧凤卿没有血色的薄唇紧紧抿着,深眸幽黑,双手紧攥成拳,他抬手坚定而不容拒绝地一根一根打开温月吟箍着他腰部的手指,沙哑着声音说:“我的命,早就丢在了摘星台。” 第269章 他彻底看清自己的心 话音落地,不止是温月吟,其他人也愣住了。 这个男人说,他的命,早就丢在了摘星台。 什么意思? 这一刻,饶是八面玲珑的花腰都看不透他了。 温月吟浑身一震,泪眼朦胧地看着萧凤卿,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什么?” 萧凤卿漆黑的眼眸望着浮梦园的方向,俊脸苍白如纸,他一字一顿:“在摘星台的时候,我的命就已经丢了,如今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那个女人在摘星台毅然决绝地纵身一跃,改变了很多事,也让他彻彻底底看清自己的心。 温月吟小脸煞白,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下落,她不甘心地上前再次搂住萧凤卿,凄然哭泣:“这不可能!是你错了,晏凌她不是你的命,你的心也没有因为晏凌而死!” 在澜江产生的强烈惧怕似乎又回到了温月吟身上,她紧紧抱着萧凤卿,贪婪地汲取他的温度。 哪怕他的体温比她还冰也无所谓,她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他是她的。 不管萧凤卿与晏凌有过多少纠葛,那都过去了,她已经死了,再也影响不到他们。 萧凤卿很快就能从悲伤的情绪走出来,他之前没有认识晏凌,不也好好的? 温月吟坚信,萧凤卿只是暂时受不住诱惑。 时间久了,他会回到她身边。 仅仅一夜,萧凤卿就瘦了许多,原本锐利的面部线条变得更加棱角分明,整个人都多了股前所未有的冷冽,他钳住温月吟的手腕,侧身看她:“她体内的蛊毒,有你的一份‘功劳’?” 温月吟怔怔,对上萧凤卿如冰寒冽的眼眸,她心口猛然一缩,下意识否认:“什么蛊毒?我、我不知情……” “紫藤是本王的人。”萧凤卿不咸不淡地打断她:“晏凌的所有事,她都会汇报给本王。” 温月吟的脑子轰一声炸响了,她眸光乱瞟,暗示自己萧凤卿肯定是在诈她。 这么想,她怦怦乱跳的心迅速落回原位,强笑:“君御,你是不是误会了?我真的不知道晏凌中了蛊,我答应过你不会伤害她的,从小到大,我哪次骗过你?我从不在你跟前撒谎的!” 她企图用青梅竹马的情分来稀释萧凤卿对自己的怀疑,可萧凤卿眼中的嘲讽意味却越发浓烈,他淡淡地晲着温月吟:“本王曾经对你说过,不要把本王当傻子盘弄,本王愿意不知情的时候,你的确能够瞒天过海。” 温月吟后知后觉地发现萧凤卿改了自称,他以前从不在她面前摆出王爷的身份,他们是平等的,天底下,只有她能享受这样的特权。 可不晓得从何时起,她不再是“唯一”。 温月吟舔舔唇,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我什么时候糊弄你了?君御,我明白你现在心情不好,我可以无条件体谅你,但是……” 她捂着脸难过地哭出声:“但是你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我,我自己也深受三色堇的毒害,我不会把这种痛苦施加给别人的!” 房内的其他人都默不作声,没有一个人替她辩解求情,毕竟仲雷两兄妹都不在。 春袖倒是想开口,可忆起晏凌跳摘星台一事也自觉没了底气。 花腰斜眼冷嗤:“不见棺材不落泪,事到如今还不肯承认,你真以为王爷是个傻子?” 温月吟清丽的脸孔染上怒色:“你素来看我不顺眼,我真好奇,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是我哪里得罪你了吗?我们都是北境人,晏凌她不是!你为何胳膊肘往外拐?” 花腰撇撇嘴,漫不经心地吹了吹自己涂着丹蔻的指甲:“很简单,你太爱装了,王爷喜欢晏凌,你身为他的未婚妻,嫉妒或者不平很正常,但你为什么不能公平竞争,反而背地里捣鼓这些下三滥的东西?表面装得弱不禁风,转过身却撺掇仲雷和秋眉对付晏凌,他们缺心眼,我们难道都是傻的?” 温月吟怨愤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裂,她转过头看向眸色冰冷的萧凤卿:“君御,我没有!” 第270章 没有是否值得,只有是否愿意 萧凤卿淡漠如水的眼眸轻轻扫过温月吟:“千丝蛊需要宿主的虎口血做引子,经掌心入体,一月后发作,她是在诏狱被下了蛊,按时间推算,在她进东厂之前就已经遭人取了血。” 温月吟羽睫微颤,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眸中深色,她仍是不承认:“我同晏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她防我也防得紧。” 萧凤卿眉宇间的失望更加深重:“你平时是没机会接触她,但你们的丫鬟在药房发生争执那一次,你不仅与她见了面,还故意用手上的金钏刺伤了她。” 春袖震惊地睁大眼,完全想不到温月吟竟然有这么深的城府,她讷讷张嘴:“王爷,您查清楚了吗?” 萧凤卿移开投向温月吟的视线,凝眸重新望向浮梦园,沉声道:“本王早就知道了。” 他的目光清寒锋锐,像一面平滑冰凉的镜子,照出了温月吟刹那间的慌乱。 “你早就知道了?”温月吟喃喃自语,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脑海隐隐成型,她猛地抬眸瞥向萧凤卿,目光犹如刀锋:“你是故意的?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拆穿我?为什么还要纵容我带着沈淑妃去摘星台?” 萧凤卿沉默片刻,唇畔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这样,母妃会放过晏凌吗?本王只有让母妃相信本王对晏凌真的没手软,唯有她看着晏凌去‘死’,晏凌才能逃过一劫。” 说到这里,萧凤卿的神情又颓丧了几分。 他处心积虑费尽了心思,最终还是没保住她。 温月吟身子一晃,她捡起虚软的步子走向萧凤卿,眼眶积蓄了晶莹的泪水,轻声问:“你利用了我?” 面对温月吟,萧凤卿的神色平淡了不少,声音毫无起伏:“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机会。” “萧凤卿,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温月吟的身体抖如筛糠,一想到自己的丑态都被萧凤卿看在眼里,她崩溃地嘶喊:“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利用我来帮你救那个女人?原来你从来都没想过妥协!原来我们都被你骗了!” 吼完,温月吟立刻又后悔了,她在萧凤卿经营多年的温良形象不能毁于一旦,于是她拉开自己袖口,露出伤疤纵横的手臂:“我为了你连命都能不要,晏凌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她值得你这么绞尽脑汁地保全吗?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不只伤害了我,还在诛沈淑妃的心!” “关于晏凌的每件事,从来都没有值得不值得。”萧凤卿冷然地盯着温月吟,眼中刮起了猛烈暴戾的疾风:“只有我愿不愿意。” 扔下这句话,萧凤卿抬脚从温月吟身侧越过,再没看她一眼。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被他凛冽逼人的气息震慑得心尖抽痛,她艰难喘息,口不择言道:“晏凌她死了!就算你想方设法为她赢得一线生机,她照样还是死了!直到死,她都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她会一直误解你!最后带着对你的仇恨去投胎转世!你再喜欢她也没用,她如今尸骨无存,根本感受不到!萧凤卿,你醒醒吧,她不爱你!” 萧凤卿骤然止步,他微微侧过身,日光氤氲着他的脸庞,丝丝光线都变得森冷,直刺温月吟的心口,她一噤,不由分说红了眼。 “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只要本王不放手,她哪里都别想去。” 第271章 你要同我解除婚约? 温月吟泪如雨下,又听萧凤卿凉声道:“你本来就是母妃宫里长大的,母妃独居景仁宫,想来一定孤单寂寞,你既然这么热衷指使你的丫鬟往母妃那儿跑,那不如也回景仁宫吧。” 温月吟脸色大变,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不要,我要留在王府!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把我撵出去,以后天下人怎么看我?” 萧凤卿神情寡冷,垂眸,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没有以后了,你回景仁宫去吧,你不是曾告诉阿凌你是母妃的干女儿?那你就等于是本王的干妹妹,男女有别,王府又正值多事之秋,你住在本王府上恐会遭人非议,所以趁早离开为好,就当替本王尽孝。” 温月吟呆若木鸡,半晌,她转了转凝滞的眼珠子,涩声道:“你要同我解除婚约?” 她陡然扬高声调,激动地扯住萧凤卿的衣袖,质问:“你真要解除我们父母定下的婚约?” 萧凤卿低眸,深眸中暗色涌动,背在身后的冷白指节缓缓握紧:“本王已经多次对生身父母大逆不道了,再多一件也没什么不可以,他日地府相见,本王自会亲自磕头认错。” 温月吟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她满脸潮湿,执拗地仰望着萧凤卿:“君御,你不要冲动……我了解你,你现在这么说只是一时冲动,你将来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 她放低姿态乞求,卑微而固执,浑然不顾在场的还有其他人,身子颤得仿佛随时能晕过去。 可萧凤卿对她再无半点怜惜,往日她在他跟前流泪,他总是极尽温和地安慰她,眼下却不能在他心底激起丝毫水花了。 “本王最后悔的,是自认能操纵全局,却低估了晏凌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如果早知我已经非她不可,我即便倾尽天下也不会放弃她。” 言罢,萧凤卿拂开温月吟,大步流星走向门口,他高热未退,只着中衣的身躯依旧颀长健硕,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温月吟的视野里。 赤鹄与白枫相继追了上去,花腰不疾不徐地抬步迈过门槛,回眸一瞥,温月吟摇摇欲坠,春袖扶着她低声宽慰。 花腰冷笑,灿烂温暖的冬阳透过琉璃窗倾泻,她突然想到了晏凌,她一个人沉睡在那么黑,那么冷的江水,该多害怕、多孤单? 晏凌很爱洁,但她跳下摘星台时却一身血迹,至死,她连一件属于自己的干净衣裳都没穿。 思及此,她抹去对温月吟一丝不该有的怜悯,转过身走了。 …… “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还去澜江吗?”白枫匆忙跟上萧凤卿:“我们的人还在澜江附近搜索,只要一有新发现就会回来禀报的。” 事到如今,白枫也不敢再随便刺激萧凤卿,尽量挑着好的说,即便晏凌生还无望,给萧凤卿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萧凤卿用手按了按装在中衣内袋里的东西,目不斜视往前厅走,低哑的声音犹如阴云压下:“外面形势如何了?” “太子跟朱桓在今日早朝斗得不可开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澜江的火药是朱桓放的,朱桓死不承认,我们抓住的那几个活口宁可咬定是自己寻仇都不肯指认他,朱桓甚至推了替死鬼出来顶罪,现在正耗着呢。” 白枫犹豫片刻,惴惴道:“还有淑妃娘娘那儿……” 萧凤卿垂睫,眼帘在眼睑处投下阴翳:“说。” 白枫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淑妃娘娘今早让人大肆在民间渲染您为了王妃伤心呕血的事,当下老百姓都在夸赞您对王妃的真情。” 萧凤卿呼吸骤凝,白枫的话犹如一把利刃在他心扉翻来覆去地搅弄穿梭,带出一地皮肉碎骨。 一股心火升腾而起,窝在了胸膛不得疏解,他实在不理解沈淑妃的执念,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不肯放过晏凌? 赤鹄沉吟:“王爷,淑妃娘娘是想借王妃为您造势,毕竟太子也刚丧妻没多久。” 萧凤卿下颌紧绷,忽道:“桂嬷嬷母女呢?” 第272章 萧凤卿,你这个狼心狗肺之人 秋眉抓走桂嬷嬷母女严刑拷打,又用桂嬷嬷的性命威胁绿荞交代璇玑钗的下落,绿荞逼于无奈只得和盘托出,原来璇玑钗就藏在了晏凌手里的一块令牌之中。 沈淑妃本来想灭口,是萧凤卿派人马不停蹄地赶回王府救下了她们。 “还在后院休息……” 白枫尚未说完,只听“啪嗒”声响,一团脏兮兮的雪团就打上了萧凤卿洁白的中衣。 “王爷小心!”白枫还以为又有人想行刺萧凤卿,立即拔剑挡在他身前。 萧凤卿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洁净的中衣沾上了巴掌大小的黑印,格外醒目。 他皱眉,耳畔传来绿荞的怒斥:“人面兽心!” 憔悴不堪的婢女站在小径一侧,身旁是大半个头皆变白发的中年妇人,身后站着绿萝、紫苎,她们满目愤恨地瞪着他,恨不得啖其肉。 萧凤卿一动不动地静立原地,眼波清静,毫无涟漪,漆黑的桃花眼如寒潭古井,他的眸子掠过绿荞愤慨的面庞,停在她插着白花的鬓边。 很小的一朵白花,却险些刺瞎他的眼。 浓重的寒气从脚底窜到天灵盖,冻得他头脑混沌,好半天都没想通为何绿荞穿孝服。 他恍恍惚惚地想:府里谁死了?他怎么不知? 绿荞通身缟素,指着萧凤卿怒目而视,声线颤抖:“亏我先前还劝姑娘跟你好好过日子,想不到你居然是这种狼心狗肺之人!我家姑娘三番两次救你,为你连东厂都进了,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吗?” “外头人都说王妃是失足落江,我不信!”绿荞声嘶力竭地控诉:“哪儿有这么巧?你的婢女前脚刚逼问我讲出璇玑钗的秘密,王妃后脚就……” 再也说不下去,绿荞放声大哭。 萧凤卿静静地驻足,对绿荞的诘问听若不闻,屋顶的积雪映进他幽深的双眸,灰蒙蒙的。 桂嬷嬷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萧凤卿跟前,秋眉欲挟持她威胁晏凌交出璇玑钗,她想逃跑,却被秋眉打伤了腿。 得知晏凌落江身亡的消息,桂嬷嬷差点哭瞎了眼,一夜白发。 她才四十多,养了晏凌十多年,就算自己的女儿缺奶水,她都坚持要喂饱晏凌。 她没见过那么狠心的爹,比猫崽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生下来没满月就送走了。 所以她时常告诉自己,她得善待晏凌,否则这世上就没人爱她了。 桂嬷嬷蹒跚着走近萧凤卿。 见状,白枫心生恻隐欲上前搀扶,桂嬷嬷避开了。 她一步又一步像蜗牛一样地移步,而萧凤卿也没离开。 他在等着她们的审判。 终于,桂嬷嬷走到萧凤卿两步开外的距离,她定定地审视着他,平和的双目噙着点点泪意。 “王爷请恕老奴托大,说句僭越的话,老奴是把阿凌当亲生女儿对待的,她与绿荞都是老奴身上掉下来的肉……” 桂嬷嬷刚开了个头就心疼地难以为继,她缓口气,哽咽道:“阿凌命苦,出世就没了娘,爹也不要她,是老奴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长大,她才刚满十八岁,人生真正的好日子还没开始!” “想当初,赐婚圣旨刚下来,老奴日夜担惊受怕,就怕阿凌闲散惯了,做不了你们皇家的媳妇……阿凌懂事,她总不厌其烦地宽老奴的心,说她能应付好,还说王府谁若敢为难老奴,她铁定帮老奴出气。” 桂嬷嬷心痛难忍:“阿凌就是这么善解人意的傻姑娘,处处为别人着想,她见不得自己在乎的人受委屈,可偏偏……最受委屈的反而是她自己。” “王爷也该知道阿凌是个好孩子吧?她自幼嘴硬心软,谁对她好一分,她便以双倍的赤诚回报,人都说苦尽甘来,可阿凌受过的苦难总是一桩又一桩,从无尽头。”桂嬷嬷伤心地擦了把泪,哀求地看着萧凤卿:“老奴自知身份低贱,只求王爷看在老奴同阿凌相依为命一场的情分上坦白告知老奴,阿凌……到底是怎么死的?” 萧凤卿一言不发,他曾经最擅长用花言巧语跟无害的外表来博取别人的信任,然而此刻,望着眼前悲痛欲绝的妇人,他脑海空茫茫的。 寒风吹来,卷起了他雪白的袖口,隐约可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野兽在做着争斗。 第273章 你们平时的恩爱都是假的? 萧凤卿潜意识不愿接受晏凌的死讯。 那么一个大活人,澜江却找不到半分属于她的蛛丝马迹,恰恰说明她还活着吧? 一定是的,是她躲起来了,故意不叫他找到。 他知道,她恨他。 恨他也没关系,本来这就是他孜孜以求的。 但从早晨到现在,见到的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提醒他,晏凌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昨天还和他谈笑风生相互依偎的人,今天却连一粒骨灰都搜不到…… “你回答我娘啊!”绿荞声泪俱下:“心虚了吗?是你害死了我家姑娘!你不要以为你对她做过的事我全蒙在鼓里!” 这一刻,她早忘了自己和对方的地位悬殊,也拒绝称呼晏凌做王妃。 她只是不值,替晏凌感到不值。 第一次对男子付出自己的真心,得到的却是这种惨烈绝伦的下场。 “王爷,您明明平时待王妃那般好,王妃也很喜欢您,你们明明那般恩爱,都是假的么?”紫苎咬着唇,眼眶红红:“王妃尽管嘴上不说,可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待您是真情实意的,您感受不到吗?怎么就……忍心伤害她?” 紫苎是几个丫鬟里最天真的,然则越是天真,所言便越是真实残酷。 萧凤卿听着她们一声声的讨伐,觉得自己的心都暴露在了冰天雪地之下,他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疼痛要命。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阿凌,你觉得世上没人真的爱你,你错了,你的乳娘还有你的婢女,她们都比你想象的还要在乎你。 所以你究竟在哪里? 为了她们,你是不是也该活着? 桂嬷嬷忍泪含悲:“王爷,阿凌她都不在了,你还要装出这副情深似海的模样来欺骗世人?你还打算装到何时?你当真为了阿凌的前朝皇族身份才千方百计娶了她?” 眼见萧凤卿身为金尊玉贵的亲王却被一群下人逼得哑口无言、溃不成军,白枫不由得想替他开脱,却因他投来的一记眼色而刹住。 “不是假的。”萧凤卿直直扫向紫苎,目若幽波闪烁:“我同她的一切都不是假的。” 爱也好,恨也罢,都是真切存在的。 约莫是很久没说话,萧凤卿转向桂嬷嬷,启唇时,唇瓣又干又涩,原先清冽悦耳的嗓音变得比摔破的锣鼓还嘶哑:“阿凌的事,我很抱歉,是我没照顾好她。” 沉默这么久,萧凤卿只能想出这样的说辞,可仍旧是贫瘠无力,那些煽情的华丽词藻,都不足以表达他内心万分之一的痛悔。 桂嬷嬷见萧凤卿对自己的问题避而不答,心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绿荞说的是真的。 “阿凌……我的阿凌啊……你的命怎么比你娘还苦?”桂嬷嬷泣不成声,老泪纵横。 可她能怎么办,萧凤卿是有权有势的王爷,她如今所能做的,便已是极限。 绿荞憋着眼泪走过来,看也没看萧凤卿。 “娘,我们当日是为了姑娘才来的这儿,目下姑娘不在了,我们回国公府去,横竖还有国公爷能做主,姑娘不会白白死了!” 白枫眼神一凛,悄声道:“王爷……” 萧凤卿看懂了他目中深意,桂嬷嬷母女走出王府大门,绝对会告诉晏衡他利用晏凌抢夺璇玑钗还害死她的事。 而晏衡不会坐视萧凤卿踩着晏凌上位刷好名声,这同沈淑妃的做法是背道而驰的。 萧凤卿心意已决,轻声道:“派人护送她们回去,不要出任何差错。” 晏凌在意的人,他得帮她护好。 绿荞抬起袖子拭泪,盯着萧凤卿狠狠道:“姑娘还有娘家在,国公爷绝对不会听凭她死得不明不白!” 萧凤卿面色微白,那个“死”字成了令他永不超生的魔咒,旁人每多念一次,他的身体发肤就多揪痛一分,宛如钉子牢牢将他钉死。 不想再听,不能再听。 他不置可否,强作镇定地转身离开。 “王爷,咱们去哪儿?”赤鹄问。 萧凤卿顿足,茫然地瞥向赤鹄。 他要去哪儿? 他忘了。 平时空闲了,他总爱跑去浮梦园撩拨晏凌的。 可而今,晏凌不在了。 偌大的王府甚至骊京,他竟想不起自己能去哪里,他又恢复了从前踽踽独行的常态。 萧凤卿双眼泛红,环视着莫名孤寂空荡的宁王府,面色惨淡,满目锦绣渐次寸寸成灰。 就在这时,管家表情凝重地跑来。 “王爷,东厂的朱督主登门拜访。” 萧凤卿气息骤沉,眼底的暴戾表露无遗。 第274章 左腕上的红缎 王府大厅中,朱桓平静地坐在上首打量周遭。 许是主子未发话,王府还没挂上白灯笼,窗口仍旧贴着红艳艳的窗花,可惜府内过于安静,明明是热闹的布置,却愣是透出几分凄清。 他眸色深深,唇畔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不多时,便见到一道极修长挺俊的人影踏着冬阳投射在台前的阴影沉步而来,神色冷漠。 他着月白锦衣,左手腕系了一条寸宽的红带。 朱桓的眸光在那条红带上顿了顿,尔后转开,他没起身,看向萧凤卿,笑吟吟的:“本座自打从江州回京还没正式拜访过宁王府,今儿不请自来上门叨扰,还望王爷海涵。” 萧凤卿冷晲着朱桓,眸中暗涌纷纷,勉强压住腔子里的戾气,不咸不淡:“既然知道自己是叨扰,那何必上门讨嫌?” 朱桓笑容加深,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状:“本座这倒是忘了,宁王妃昨夜落江身……” 饶有兴味地瞥了眼萧凤卿寒彻的脸色,朱桓从善如流地改口:“宁王妃昨晚落江,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王爷寝食难安,哪儿有闲工夫招待本座呢?” 萧凤卿墨染的眸子毫无温度:“那还不滚?” 朱桓信手端起手边的茶碗,以茶盖漫不经心拂动着茶汤表面漂浮的茶叶,淡淡道:“本座是来找王爷叙旧的,王爷此刻心情不好,可也别太急躁,毕竟此事关乎你和沈家。” 萧凤卿的身影倏忽而至,寒光闪过,临渊冰凉的剑锋便压在了朱桓脖颈边。 他动作一顿,抬眸。 萧凤卿面罩冰霜,桃花眼犹如冰凝,冷声道:“你猜本王为何到现在还留着你的狗命?” 朱桓似笑非笑打量着萧凤卿瘦削的面颊:“宁王爷心怀苍生,想来已然从陈宏水口中得知本座把边防军事图送了一半给蒲察。” 萧凤卿眯了眯眸,眼中杀机满溢:“本王小看了你这条欺上瞒下的阉狗,居然连通敌叛国这种诛九族的事都做得信手拈来。” 这也是他前阵子才通过陈宏水打听到的,怪不得晏云裳会把睿王送去边关,怪不得朱桓心心念念都是胶州兵权,原来他们志在于此。 朱桓嘴角微翘,并不介意临渊在他肌肤上越陷越深,他扯扯唇,目露嘲讽的光彩:“王爷想杀本座,那就得趁胶州十城换防成功才能动手,可十城的边防需要大换血又谈何容易?况且胶州还有本座的人手在,想必陈宏水也该是困难重重?” 朱桓的语气稀松平常:“而另一半军事图,本座也交托给了手里人,只要本座在骊京有何不测,他们就会拿军事图前往狄国,狄人连同鞑靼挥军南下,届时大楚国破城亡指日可待!” “本座如今也明白王爷非池中物,可大楚版图繁多,各方军统势力盘根错节,您掌控得了骊京,千里之外的边关,您又能染指多少?还不是鞭长莫及?” 朱桓闲适地靠坐在圈椅上,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别开剑刃:“宁王虽然惊才绝艳,终究还是年轻气盛了些,本座劝您最好别气血上头,您杀我,不过只需眨眨眼,边关换防可不是一蹴而就的。” 不错,这就是萧凤卿为什么明知澜江爆炸是由朱桓一手导演,却不能当即手刃他为晏凌报仇的缘故。 杀朱桓很容易,难的是怎么阻截他随时能送出去的军事图,偏偏,朱桓安排的人藏得太深,短时间很难查到。 太子难当大任,满脑子都是如何迅速即位。 他倘若知晓朱桓的阴谋,要么逢迎朱桓,要么学前朝皇帝迁都,根本不可能直面外敌。 到了那个时候,骊京生灵涂炭,百姓也将沦为任蛮族宰割的俘虏! 萧凤卿冷冷勾唇,眼中浓黑涌动:“难怪有恃无恐,连你这么一条不男不女的阉狗都懂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看来本王还是太心慈手软了。” 朱桓竟然谦恭地笑了笑:“王爷谬赞了,本座这一生自知罪孽无数,当然要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长一些,这是人之常情。” 话音刚落,眼前白色的流影骤然斜飞,朱桓只觉脖颈一轻,紧接着,他左侧臂膀一凉一麻,剧痛蔓延,浓郁的血腥气亦在空中扩散。 第275章 王爷很像一位故人 朱桓不动声色地皱了眉,低头看去,肩头的衣裳被割破了,殷红血渍渗透了大红曳撒。 萧凤卿将临渊送回腰带,侧影在日光中挺拔清冷如雪山峰巅,寒声警告:“本王可以暂且不杀你,但不表示你能在本王跟前耀武扬威,趁现在还有机会,好好享受一下脑袋还长在你自己身上的感觉。” 其实他有更好的法子令朱桓痛苦。 他只要告诉他晏凌的真实身份,以朱桓对晏云裳的重视,他必定会对自己亲手害死女儿的过错痛不欲生。 毕竟,他以为自己的女儿在那场十八年前的变故中被烧为灰烬。 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 世上没有比这更能使人崩溃的打击。 可萧凤卿不仅不会据实相告,他还要想方设法瞒下来,他不能让世人知晓晏凌有这样一对不堪的爹娘,他要晏凌永远都是晏衡的女儿。 朱桓的眼底掠过一丝阴霾,但他仍是不以为意地用手帕堵住伤口,眯眸凝视萧凤卿片刻,又错眸扫了眼窗外白雪覆盖的草地,幽幽道:“骊京的雪总比不过北境的。” 萧凤卿面色如常,冷笑:“怪哉,北境曾被你夷为平地,想不到你还会怀念。” “各为其主罢了,哪有对错可言。”朱桓将沾了血的帕子收进衣袋,呷了口茶,若有所思地看着萧凤卿:“说起来,王爷与本座的一位故人形貌特别神似,这人大概是上了年纪,最近,本座经常忆起一些旧事。” “都道桃花眼是萧氏皇族的标识,其实从先帝开始,皇室里就鲜少有桃花眼的皇子,当今虽然也生了一双桃花眼,可并不出众,容貌在所有皇子中也不是最拔尖的。” 朱桓摩挲着黑玉骨戒,目光一闪,意味深长地投向萧凤卿:“不巧,本座认识的那位故交,也是桃花眼,而且相貌十分出众,曾是骊京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本座观王爷的姿容神韵与那位故友有四成像。” 萧凤卿垂落的眼睫遮住了一闪而逝的深光,他姿态优雅地理了理衣袖,随意旋身落座,月白衣袍衬得他身姿清雅隽逸。 “呵,本王怎么觉得这么好笑呢?像你这样的奸宦也有故交?不知是哪个倒霉催的?” 朱桓抬眸看向神情冷峭的萧凤卿,眼中暗芒影动,玩味道:“镇北王萧胤。” 萧凤卿十指交叉垫于下巴,讽刺地挑起唇:“本王的叔父应该不会那么没品,据说他最恶心你们这帮奴颜媚骨的阉狗了,你如今碰瓷,小心他半夜入梦把你的魂魄给收走。” 朱桓云淡风轻:“确实是本座高攀了,镇北王英明神武乃盖世英雄,本座窃自拉交情,实属不敬。” “当年本座领军攻占北境,将镇北王夫妻就地正法也是上意难违,实则镇北王是本座最敬服的人,可惜镇北王贪心不足蛇吞象,有了名还要权,这才作茧自缚。” 萧凤卿默不作声地听着,双目落在自己左腕系着的红缎以及一串摸得绳结起毛的手串,神思不知飘往了何处,似对朱桓浑不在意。 朱桓扬起唇,注视着对面好整以暇的萧凤卿,话锋陡然一转,一字一顿地敲击他的耳膜。 “本座从前还未发现,也是近日多忆及老事,才突然发觉,王爷的容貌和镇北王颇相像。真要比起来,王爷长得反而不太像皇上,也不怎么像沈淑妃,倒是……同画像上镇北王妃极其酷似。” “听闻镇北王妃是北境第一美人,本座还好奇不已,遗憾的是,本座见到王妃时……” 话尾别有深意地戛然而止,朱桓掀起眼稍看了萧凤卿一眼,唇角弯起似讽似叹的弧度。 萧凤卿仍旧无动于衷,仿佛那条红带能开花。 朱桓只好自说自话:“唉,传言中绝色不逊于皇后娘娘的镇北王妃,竟手足全无,五官也被削烂,死前还遭轮番凌辱,那惨状,饶是本座看了都心生不忍……” 他说完便仔细观察萧凤卿的表情,可萧凤卿依然滴水不漏,目若点漆,侧脸淡漠,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朱桓凝眸打量萧凤卿,万千思绪在脑海晃过。 与此同时,萧凤卿的黑眸也撞过来。 他坐在光影处,太阳的金光徐徐染上了他的眼尾,深瞳幽邃灿亮。 如同丛林中觅食的野豹,看到猎物,不由分说就会扑上来咬断对方的咽喉! 两个人对视良久,氛围渐渐变得紧绷而危险。 第276章 宁王何时续弦? 就在朱桓认为萧凤卿的狐狸尾巴要露出来时,他突然一拍大腿大笑起来,爽朗的男声让朱桓有种自己被当成了猴子取乐他的错觉。 “本王说督主在讲笑话,督主还真没叫本王失望。”萧凤卿掏掏耳朵,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一会儿恬不知耻地说本王叔父是你故友,一会儿又暗示本王不是父皇的种,本王看你别当太监头子了,直接做身花衣裳涂脂抹粉去市集做老娘们儿吧,别糟蹋了这张嘴。” 朱桓从容敛回视线,倒也没被萧凤卿激怒,慢悠悠地品了口茶,他又笑道:“明日的皇祭,宁王记得准时到场,可别缺席,您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按理说,本座不该没眼力见地提起这一茬,可王妃的妹妹还在东厂呢,虽说人走茶凉,您好歹现下还是她姐夫。” 萧凤卿眸光骤变,挟着呼啸的北风刮向朱桓,森冷刺骨,几欲噬人。 朱桓心下微寒,面上却不露端倪,他站起身,朝萧凤卿随意地拱了拱手,假模假样道:“高司丞因为政见不合,竟胆大包天买凶来刺杀王爷还在澜江埋了火药,其心可诛!此事本座定会早日查明真相还王妃一个公道,也希望……” 他笑睇着萧凤卿愈加沉凝的脸色,面上恰到好处流露一丝悲悯惋惜:“希望王爷节哀。” 萧凤卿定定地瞥向朱桓,目中划过幽光,意味不明地勾起唇:“督主当真有恃无恐?” 朱桓挑眉,对萧凤卿的威胁不以为然,他眼波微动,淡声道:“宁王妃的确同王爷鹣鲽情深,但是斯人已逝,王爷何必画地为牢?人总是要朝前看的,宁王准备几时续弦?” 此言出,正厅寒意顿生,连角落都冷气袭人。 “找死!” 萧凤卿冰冷的脸上掠过狠厉,单手重击桌案,猛然腾空纵身,薄如蝉翼的软剑再次势如破竹地刺向朱桓。 朱桓目不转睛凝着萧凤卿的招式,默默记在心底,同时也抽出袖里剑揉身而上。 一月白一大红,两道人影拔地而起,幻化成无数道幻影在四面如疾电闪动。 一圈圈强大的气劲彷如看不见的光弧,一点一点向四周的花草树木推移,所到之处花枯草折。 这是萧凤卿第一次跟朱桓交手。 甫一对上,他心里的轻慢就立时少了许多,朱桓的功力不输他,甚至两人能齐平。 又一回合的双掌对接之后,时分时合的人影各自退开了十多步,气息都有些不稳。 萧凤卿微微低眸,抹去唇边溢出的一线血痕,冷然地望着朱桓:“本王从未见过督主动武,想不到督主还是个中高手,如此精进的修为怕是来之不易。” 朱桓抖了抖被萧凤卿凌厉掌风搅碎的袖摆,淡淡一笑:“学无止境,本座从来便不把自家脑袋挂在他人的腰带上。” “宁王年少英才,学武一道上造诣极高,天赋亦是万中无一,只可惜今日杂念太多,失了你往日的水准。” 他话中难掩自得,毕竟大楚还没人是他对手,结果念头刚成型,他就忽然捂住腹部吐了一大口黑血,冰凉的感觉直摄心窝。 朱桓不敢置信地瞠目,无法接受萧凤卿重创了自己,他稳住摇晃的身形,哼笑:“宁王爷用暗器伤人,未免太卑鄙了。” “兵不厌诈。”萧凤卿眼色冷厉:“没有水准照样能打得你满地找牙,本王善心有限,督主也请适可而止,免得哪天你再说些本王不爱听的,本王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你宰了。” …… 萧凤卿送温月吟离开王府的决定不容置喙,甚至亲自派了白枫请她离开。 温月吟神色恍惚,在四季小榭呆坐了一下午,根本就没整理自己的包袱。 她做梦都没料到,萧凤卿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 二十多年两小无猜的情谊,他也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就为了一个尸骸都化成灰的晏凌。 她利用北境人顺利逼死晏凌,还没来得及感到开心,却又要彻底失去萧凤卿。 第277章 我觉得她还活着 她不甘心! 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春袖舍不得温月吟,可她终究不是傻子。 逼迫晏凌自尽一事中,温月吟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也看出了端倪。 晏凌是晏云裳的女儿,本来不该活着,但想起昨晚晏凌崩溃的模样,春袖就不禁心有戚戚。 一夜之间,枕边人成了利用自己的刽子手。 从小就放弃她的爹娘不是亲的,满心信赖的师父把她当做棋子训练做复仇工具,而恶贯满盈的大太监却是她如假包换的生父…… 一切皆是虚假的,整个天地仿佛都被颠倒。 设身处地,倘若春袖是晏凌,她也要疯了。 其实,晏凌也才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家。 她那样坚韧的性子,能失态到那种程度,可想而知她受了多大的打击。 想着,春袖主动帮温月吟收拾起包袱。 “白枫,君御去哪儿?你让他来见见我!”见到春袖都开始替自己整理细软,温月吟如梦初醒,大步奔到白枫面前:“我不去景仁宫!我要留在王府照顾君御!” 白枫揉揉眉心,油然羡慕摸鱼的赤鹄,他第三十五次耐着性子回答:“王爷没在王府,就算你见了他也没用,王爷说一不二,他既然让你走,你无论如何都留不下。” “君御去哪儿了?”温月吟选择性地只听到了第一句,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枫:“他还没相信那女人死了?他又去了澜江?” 白枫哑然,对上温月吟充满偏执的眼神,他索性挡在门口,转向春袖:“快帮她收拾,王爷说了,他回来之前把人送走。” 温月吟气恼,她失控地嘶喊一声,转身将桌面的花瓶挥落,地上瞬间迸溅了无数碎片。 春袖诧异抬眸,恰巧捕捉到温月吟眼底稍纵即逝的戾气。 等她再细看,温月吟的眼中又漫上了水光,她抿唇,疑心自己看错了。 …… 赤鹄来到澜江的时候,萧凤卿刚从江中上来。 侍卫拿来一套崭新的干净袍子,萧凤卿脱掉湿漉漉的外衫,随手换上。 “王爷,您怎么又下去了?御医说了,您气血不畅郁卒成疾,千万不能再受寒,否则会落下病根,还有伤口也不能碰水。” “无碍,这都是本王心甘情愿。”萧凤卿抚平手腕上的红带,缓声道:“再过两日,你便要回西秦认祖归宗了,你已经不是本王的暗卫。” 赤鹄面色平静,肃声道:“属下很小就失忆记不清父母,是养父母精心抚养我,后来随王爷辗转来到骊京,王爷又照拂了属下多年。无论属下是何等身份,大楚永远是属下的故乡,王爷也仍是属下的主子。” 昔日吊儿郎当的人经过这些时日的沉淀,性情也逐渐变得稳重,萧凤卿欣慰地笑了笑。 赤鹄沉思片刻,又道:“王爷,属下推算过了,明日午时三刻,是引天雷的最佳时机。” 萧凤卿凝视着日色下平缓流动的澜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按第二套方案走。” 赤鹄微讶,想到晏凌又理解了萧凤卿的选择。 “顾昀。”萧凤卿倏然叫了赤鹄的真名,轻声道:“本王觉得她还活着。” 顾昀闻言沉默了,他蓦然单膝跪地:“是属下没保护好王妃。” “与你无关,是本王的错。”萧凤卿遥望着澜江两岸,风拂过,细沙躲进他潋滟清湛的双眸,或许是眼睛不舒服,又或许是其他,他眼角微红,瞳孔更见湿润。 他摸着手腕的红缎,喃喃自语:“我真觉得……她还活着,她没有死。” “我不愿意她太恨我,可我也渴望自己是她在世上最恨的人,她那样的性子,如果真恨一个人……” 萧凤卿轻笑,眸光苍凉如收割后的麦田:“应是恨不得让对方拿命来还,如若她还活着,她恨极了我,迟早会出现在我眼前的。顾昀,你说,我等得到她吗?” 顾昀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哑声答道:“王爷多保重,您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 似是嫌阳光太刺眼,萧凤卿颓然地抬手捂住眼睛:“自是要保重的,我还欠她一条命呢。” 第278章 阿凌,我很想你 腊八的前一天,是萧氏皇族的祭祀大典。 钦天监择吉时后,皇帝率领众臣在太庙的金殿祈福,希望新的一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建文帝突发卒中,至今昏迷不醒,所以今年的皇祭由监国的太子负责。 皇祭的每一个步骤都很讲究,需要在相应的时间完成,众臣深知此理,遂一大早就整冠束发到了正阳门前,只等禁卫检查过后就入宫。 等待的间隙漫长又无聊,有人小声聊起了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晏凌落江的惊闻。 礼部右侍郎偷偷道:“宁王妃真死了?” 鸿胪寺某官员摇头叹息:“要说王妃只是掉在江里,或许还能有一丝丝生还的可能,但火药也在澜江爆炸了,人的血肉之躯哪里扛得住那么大的威力?” “宁王这两天不眠不休地守在澜江,大有把澜江翻过来的架势,宁王府的侍卫也依然留在澜江,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势必把宁王妃找出来,以前可真没发现宁王居然还是个情种,听说王妃噩耗传出时,他还呕血了……” 鸿胪寺有一官员笑道:“现在就说是情种为时尚早,宁王妃是宁王刚娶进门的,新鲜感还没过呢,感情自然深厚,可一个月、两个月以后呢?宁王不甘寂寞惯了,他的正妃之位不可能一直都空着,总是要有新人的。” “说的是,宁王总要续弦的。”工部寺丞别了一把小胡子,附和:“如今宁王洗心革面,没了以往的恶习,声名也是大好,我看骊京多的是官员想把待字闺中的女儿嫁给他。” 正说着,又有官员低声提醒:“宁王来了!” 于是众人齐齐噤声。 当宁王的车驾和卫国公府的车驾一前一后抵达时,人群中又不免有好事者好奇这对同时丧女、丧妻的翁婿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念头刚闪过,他们就见到卫国公府的马车猛一拐弯,忽然挡在了宁王府的马车前。 …… 萧凤卿坐在马车内,玄衣玉带,俊美的眉眼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悒,他微微斜靠着弹枕,修洁手指抵着胀痛的额头,面色苍白。 太冷了,哪怕他从不畏寒,可依旧从心底感觉到刺骨的寒冷,那股冷意径直蔓延到手指尖。 这辆马车仍是从前那辆,他闭目养神,眼前是一片茫茫黑暗,静谧得过分。 恍惚中,阵阵幽微冷香由远及近,有人如慵懒的狸奴坐在他腿边,纤指勾住他腰间的佩玉,秾艳的面孔绽出比春光还明媚的笑:“我往日在你身边未曾见你戴过,还以为你随手已把它丢弃,为何我不在了,你却日夜不离身?” 说着,她清澈明亮的凤眼突然迅速黯淡,趴在他膝盖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寂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现在待我好,念着我,已经晚了。” 他痴痴地看着她,想碰一碰她的面颊,然而手抬到一半又顿住,缓慢落下,他害怕这是梦,唯恐惊跑了她,她就再也不出现了。 “你去哪儿了?我很想你。” 他轻轻开口,声音又冷又哑。 那人站了起来,清美的面容浸润在晴阳里,白瓷一般的肌肤可见细小的绒毛。 她歪头注视着他,笑颜朦胧透明:“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阿凌!” 他骇然,下意识伸手去拉,结果手刚碰到她,她就化作了一缕缕金色的浮沙自他指缝随风飘逝。 若有似无的寒香悠悠徘徊在空气,像水里的月亮,一触即散。 萧凤卿皱眉睁开眼,面前空无一人。 他又做梦了。 置身于这辆满载着他和晏凌回忆的马车,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铁丝大网将他笼罩,收紧的铁线勒得他窒息。 马车每一处都似乎残留着晏凌的温度。 无处逃避,无可遗忘。 萧凤卿的目光一动,落在腰间那半块椭圆形玉珏上,长睫微颤,遮住了眼底的汹涌浪潮。 车帘猛然被人掀开,萧凤卿抬眸看去。 第279章 我帮你换个爹 晏衡面色阴沉地站在车辕上,气势泠然。 他对萧凤卿冷声道:“皇祭结束,本公想诚邀王爷一聚,不知王爷你意下如何?” 果不其然,他已经得知了璇玑钗的事。 萧凤卿的手指轻柔摩挲着玉珏,脸上的表情亦是温和从容的,他点点头:“好。” 晏衡寒着脸,冷哼一声,重重摔下车帘。 萧凤卿盯着剧烈晃动的车帘,轻轻笑了一下。 “阿凌,我帮你换个爹吧。” …… 按照朱桓所言,皇祭过后便轮到他公开处决北境余孽了,美其名曰告慰萧家先祖。 萧凤卿下马车的时候,故作不经意地抬头望了眼天色。 皇祭是午时一刻,只要多拖延一刻钟,他就能送一份意想不到的大惊喜给朱桓。 四周明里暗里投来不少悄悄打量的视线,萧凤卿似无所觉,目不斜视地往太庙金殿走。 他步履如风,消瘦的脸颊更添冷峻凌厉,看着比从前越发不好接近。 因着祖制,禁足大半年的晋王终于能出门了。 看到萧凤卿现身,一身蓝袍的晋王犹豫片刻,近前,温声道:“弟妹的事,本王听说了……真是天妒红颜,七弟想开点。” 萧凤卿淡淡地瞥去一眼,以往春波荡漾的桃花眼,而今宛若蒙上了一层寒雾,幽幽渺渺,所有的情绪都尽数沉没,令人看不分明。 晋王一愣,下意识闭上了嘴,转而想起自己是萧凤卿的兄长,被弟弟随随便便一个眼神就震住太没面子。 悻悻之余,余光倏地扫到萧凤卿手腕上的一截红带,他眸露惊讶:“这是?” 萧凤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左腕,冷冰冰的脸孔竟然显出了几分奇异的柔和,微垂的眼尾也透出一抹温柔的意味。 “阿凌留给我的。” 他凝着红带的眼神,专注又缱绻。 晋王顿时哑然,他不露声色打量着对那红缎浅浅微笑的萧凤卿。 大冬天的,后背莫名起了薄汗,他没再跟萧凤卿搭腔,回到自己位置。 萧凤卿也懒得搭理晋王,抚了抚柔滑的缎子,他阔步走到晋王后头站好,望着太庙内影影绰绰的牌位,嘴角微勾,弧度冷峭。 不一会儿,前殿就站满了一排排人,朱桓在众朝臣之首,看到前方那道挺如松柏的玄色身影,他眯了眯眼,眸中掠过一道凛冽精光。 肺腑隐隐作痛,昨日受的内伤还没痊愈,朱桓望着萧凤卿的眼色多了份忌惮,他不能再任由这头猛虎继续生长下去。 好在稍后就能给萧凤卿最佳的一击,无论他是不是萧胤的儿子,他自有办法叫世人相信。 这时,有人疑惑道:“太子殿下呢?” 朱桓眉心一跳,转眸环顾,的确不见太子车辇,东宫的近侍倒是到了,可太子却没影儿。 鬼使神差的,朱桓又不自觉看了眼萧凤卿。 萧凤卿脸色淡然,瞧不出什么端倪。 朱桓心中疑窦丛生,太子很看重这次皇祭,绝不可能无故迟到,必然是萧凤卿在背后搞鬼! 心思一定,朱桓低声吩咐侯钧山去请太子。 眼见百官都一头雾水,朱桓朗声道:“想来是太子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各位稍安勿躁,本座已经派人去接应太子了。” 目睹这一幕,萧凤卿斜了斜唇角,太子很重视此次皇祭,觉得是他立威的好机会。 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忍受自己出半点差错。 咸鱼好不容易翻了身,哪里还愿意翻回去? 萧凤卿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让人在太子的衮服上动了点手脚罢了。 等他把问题解决再过来,刚刚好,皇祭恰好到午时三刻完成。 此时万里无云,天气晴朗。 萧凤卿侧眸,眼尾若有似无地徐徐划过东北方向的未央宫,幽深眸底黑涛涌动。 晋王回头就看到萧凤卿压眉敛眸的模样。 他静立于檐下,光晕里,表情格外模糊。 可晋王就是能感觉到他浑身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冷冽气势,比起建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太子迟迟不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朱桓也渐渐变得没底。 侯钧山依旧没回来复命,也不知道太子那边情况如何,而他着急实现自己的部署。 相较于大臣们的议论纷纷,萧凤卿却反而置身事外。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流云风散的天际,沉默不语,俨然不将太子的迟到挂心上。 又多等了小一刻钟,太子依旧没消息,朱桓抿抿唇,眼色微沉,很快就做了决定。 第280章 别失约于亡人 朱桓稳步出列,不疾不徐地走上了台阶,面向文武百官,他怅惘地叹了口气:“今日是太子监国以来的第一次皇祭,皇祭关顾大楚未来一年的兴衰,这是何等重要的事,可太子直到现在还没赶来!” “太子是君,吾等是臣,臣子等君主本是天经地义,但太子的所作所为也太叫人失望了!皇祭的时辰是钦天监选定的,耽搁不得,皇祭更不能临时取消,既然这样……” “督主该不是想找晋王代替太子吧?” 萧凤卿越众而出,似笑非笑地晲着朱桓,口若悬河:“督主倘若真有这种想法,那就太幼稚了,太子是父皇立下的储君,是国之根本!如今父皇健在,太子无虞,国土无恙,督主居然想换晋王取代太子举行皇祭,本王该说你居心不良还是该说你的脑子进水了?” 话落,四面流动的空气骤然冷凝,群臣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萧凤卿在公开场合多次呛声朱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样的场景几乎在每日的早朝都会上演,他们已习以为常。 还没等朱桓接腔,晋王就摆了摆手,很有自知之明地拒绝:“七弟言重了,督主向来忧国忧民,怎么会提出这种不利于社稷安康的建议?再者,本王也不会答应的,这是僭越!” 朱桓面沉如水,冷眼朝向萧凤卿:“宁王,你既知皇祭的重要性,那就该以皇祭为重,你该明白何为变通,而非危言耸听,高祖时,也曾有皇子代替皇上举行皇祭。” “如你所言,太子是大楚的储君,可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却迟迟不现身,这说得过去吗?到底他是没把大楚和百姓放在心里亦或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得意忘形了?皇上慎重将国事托付,太子此举未免失了度量。” 萧凤卿撇唇,翻墨一般的眸色浓稠欲滴,他哂笑:“督主好大的口气,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编排一国储君,本王提醒一下督主,这儿并非东厂,还轮不到督主指手画脚。” “王爷这就是危言耸听了,有赖于皇上信任,本座这么多年都奉旨批红,对大楚忠心可鉴,更何况,皇祭可不是小事,莫说本座,便是平头老百姓都有资格过问一二。” 朱桓义正言辞,亲近朱桓的臣子也连声附和,他侧身扫向晋王,意有所指:“晋王乃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嫡弟,由他来代替太子操办皇祭,也算是合情合理。” 萧凤卿弦月眉不由得一挑,笑容微深:“是合乎国法还是合乎督主你不为人知的小九九?” 朱桓脸色如霜,背手而立,沉声道:“本座一心为社稷设想,宁王非得强词夺理,本座也无可奈何,可皇祭大典必须准时进行。别忘了,宁王今日亦非无事一身轻,皇祭过后,还得劳烦王爷帮本座处置那批逮到的北境余孽……” 顿了顿,朱桓唇角朝下压,意味深长道:“宁王眼下百般拖延,难道是改了主意?宁王还是信守承诺的好,别对不起亡人。” 听见北境余孽,晏衡的浓眉拢了拢,萧凤卿去国公府坦白的那夜,就说了这一茬。 当时他还对萧凤卿万分感激,时过境迁,如今的他却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萧凤卿口口声声会善待晏凌,结果…… 他从桂嬷嬷母女口中得知晏凌殒身澜江只怕是被萧凤卿所害,对萧凤卿不能说是不怨恨的,但萧凤卿毕竟是萧胤唯一的血脉,倘若萧凤卿真被朱桓逼到绝境…… 他帮不帮? 晏衡陷入了两难。 再听朱桓提到亡人,晏衡的心都凉了一大截。 所谓的亡人,是晏凌。 萧凤卿的唇畔冷弧点点,眼中幽光闪动,他逆光站着,根本看不清表情,忽而淡淡道:“督主真认为晋王是那个合情合理替太子操持皇祭的人?” 朱桓理所当然地扬眉,一心只想快点举办皇祭,无视面露抗拒的晋王:“这是不争的事实。” 耳畔,蓦然传来太子古怪的冷笑声:“朱督主日理万机还要替父皇筛选能‘合情合理’操持国家大事的人,真真儿辛苦了,不如孤放你几天假?” 众人循声一看,太子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偏殿迈出来,金光闪闪的衮服让他整个人尤其灼眼,与建文帝五分相似的眉眼泛着阴鸷。 侯钧山也匆匆回到了朱桓身边复命。 萧凤卿眼睛一亮,欣喜道:“太子来了!吉时还没过,来得正好!” 第281章 啧,成灰了 太子丢了个表扬的眼色给萧凤卿,随后不悦地扫向面色僵硬的朱桓:“朱督主,父皇没收回你东厂代为批红的权力,那是给你面子。总归你这些年服侍了父皇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奴才就是奴才,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本分。” 朱桓对太子的训斥不以为然,他面色微沉,直视着太子:“今日皇祭,太子何故姗姗来迟?” 太子早料到朱桓有此一问,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孤来时路遇一对母子卖身葬夫,他们实在太过可怜,孤于心不忍,亲自盯着侍卫好生安置了他们,所以耽搁了,朱督主若不相信,问问你派去的侯钧山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口,萧凤卿抚掌,抢先称赞道:“太子仁善,实乃大楚之福,萧家的列祖列宗也要赞一声太子厚德博爱。” 有萧凤卿打头,太子党连忙三言两语地大肆赞颂起来,不管太子来迟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们都没必要深究。 朱桓看了眼侯钧山,侯钧山暗暗点头。 “既然太子来了,那我们赶快步入正题吧。”朱桓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他晲了萧凤卿一眼:“宁王还要为大楚尽忠呢,咱们就别耽误他了,早日处置了北境余孽,微臣也好早日向皇上交代。” 太子不满朱桓的态度,冷然出声:“朱督主还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如今孤负监国重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请督主收起你那副颐指气使的嘴脸,孤该做什么,不用你来教。” “督主有时间摆架子,多想一想你和皇后那档子不清不楚的事该如何收场,御医可说了,父皇不日就会清醒。”太子神色平静,语气绞着轻鄙兴味:“皇后依仗督主多年,督主可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别同时伤了父皇跟皇后的心。” 说完,太子也懒得去看神情陡然变得阴冷的朱桓,径自吩咐司乐准备祭典。 太子的话犹如巨石砸进深海激起无数浪花。 众臣面面相觑,对太子刚才提到建文帝马上会苏醒的消息将信将疑,是以越发恭敬。 萧凤卿面无波澜,不疾不徐地在蒲团上跪好。 晏云裳想在今天假死以便他日东山再起? 想得美。 他会在今日彻彻底底把晏云裳变成大楚的历史,而且是钉在耻辱柱上谁都救不下来那种。 大典进行得庄严而肃穆,每个步骤有条不紊。 太子虽然迟到了,但对祭典也的确用了心,无论多繁杂,他都没出错,一定程度消减了大臣方才久等未果的怨气。 午时两刻过半,太子将一根婴儿小臂粗的香插进了祭祀专用的铜炉。 没成想,还没放手,那香就拦腰折断了,火苗迅速熄灭。 见状,太子狠狠一愣,目光变幻莫测,台阶下的朝臣也瞠目结舌,紧接着,就是不可名状的恐慌无措。 皇祭的香断了、灭了,这可不是好兆头! 这是萧家祖先在表达对后人的责怪,也是老天爷不愿意护佑大楚! 须臾,明明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集聚了大片大片厚重的阴云,简直要压迫到人的头顶。 下一瞬,猛然响起的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大地都仿佛能发颤,像雷公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电母紧随其后,一声声刺啦刺啦巨响后,无数扭曲的电光遽然朝金殿劈落! 百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雷雨,立时受惊地想离开,就在这时,有人惊恐地指向未央宫:“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朱桓心底陡生不妙的预感,飞快地扭头望去。 当他看清未央宫宫顶盘旋的那条火龙,恍然间立马想通了关键,他儒雅的面孔瞬时狰狞无比,目光如刀地刺向萧凤卿。 萧凤卿长身玉立静立在檐下,身后是张牙舞爪的蛇形闪电,他泰然自若,气势迫人,玄色的衣袍猎猎飞舞,几乎能与这白日中的黑夜融为一体。 察觉到朱桓无尽仇恨憎怒的视线,他微微偏头,瞳孔寒光摄人,殷红的薄唇愉悦地翘起。 笑容邪魅又残酷,如同暗夜里踏过无边业火来到人世的修罗。 “啧啧,化成灰了。”隔着一大段距离,萧凤卿眼眸弯弯,用唇语说了这句话。 第282章 逃遁 未央宫中,晏皇后脸色沉凝地站在窗边。 阳光从茂密的树叶间筛落,撒满冰裂纹琉璃窗,映着她清凌凌的凤眸,折射出冽冽冷光。 “娘娘,细软都收拾好了。”卉珍轻步走过来,低声禀告:“只要朱督主安排的‘北境’刺客来到未央宫,咱们就能趁乱从地道逃走。” 晏皇后微微侧身,眼尾上挑的凤眼用金红色细线勾勒出深邃弧度,她斜睨卉珍:“逃?” 她今日未着珠光点缀的凤尾裙,通身清素,然而因久居高位的缘故,她即便形容低调,依旧难掩通身的凛然贵气及……生杀予夺的煞气。 卉珍一惊,自知失言,连忙补救:“娘娘,这只是权宜之计,您还是会回来的,待睿王从边关领兵攻进骊京,您会入住比未央宫还华贵的宫殿!咱们来日方长,总能有清算的那一天。” 晏皇后却不见喜色,她又看向窗外,意味不明地冷笑两声:“可本宫今日这么仓促离去,等于承认自己败给了萧凤卿那个臭小子,沈缨若看见本宫的狼狈,还不定多得意!” 心念电转,晏皇后更加确信当初那场刺杀是沈家有意为之,目的就是想迷惑她放松警惕,从而帮萧凤卿在宫中争取了一席之地。 毕竟她当时已经除掉太多皇子,再不取信于她,萧凤卿根本活不下来! “可恶,沈缨居然有这么重的心机,本宫被她蒙骗了二十多年,如今本宫仓惶出逃,她却母凭子贵坐在她的景仁宫享福,想到这点,本宫就恨不得立刻叫沈缨跪在面前摇尾乞怜!” 晏皇后双手紧攥,气得牙根发痒,两簇熊熊冰火从眼底迸射:“待本宫再次进宫那日,一定要让她生不如死,这才能消本宫多年被她戏耍的心头恨!当日毁她容,也算是便宜了她。” 自从方含嫣死后,朱桓同晏皇后就生出了不小的龃龉,甚至朱桓都没怎么来未央宫。 虽然依然会派人悄悄递口信传达计划,可其他的,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多提。 晏皇后昔日非常恶心朱桓,如今身陷囹圄,反而又念起了朱桓的好处,至少那是她石榴裙下最忠贞的一条狗。 倘若不是方含嫣,她也不至于这么轻率就跟朱桓决裂反目。 “娘娘放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睿王领兵回京,咱们很快能东山再起,如今暂时隐匿……”卉珍迟疑片刻,低低道:“也是逼不得已。” 太子已经查出元后死亡的真相,只要等建文帝苏醒,晏皇后就得再次进永巷了。 就算建文帝还愿意袒护晏皇后,孟家人也不会妥协。 那可是桃李满天下的孟家,朝中但凡是清流文臣,几乎全是孟老太爷的门生,有他们在,晏皇后很难善了,况且…… 卉珍隐晦地瞟了眼晏皇后。 建文帝假如真的恢复意识,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勒令朱桓验明正身,否则头上绿油油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闻言,晏皇后的脸色又是一阵风雷暗涌,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本以为她跟朱桓的丑事能瞒天过海,没想到还是被翻出来了。 虽然朱桓能暂时压制那些质疑的声音,可这并不能杜绝后患。 日子长了,流言只会甚嚣尘上,到了那一天,他们都得完蛋! 如今是太子掌权,晏皇后又是谋杀他生母的凶手,他如果要收拾晏皇后,谁能说个不字? 所以晏皇后及早隐遁才是最好的办法,唯有暂且离开这个漩涡,一切方能从长计议。 晏皇后收敛思绪,眸子一闪,忽然无声地笑了笑:“朱桓把晏凌炸死了?” 她们困在未央宫多日,罗嬷嬷关在别处,太子终究是顾及名声的,换掉了未央宫的旧人,又多派了几个小宫女服侍,卉珍是晏皇后亲自出面才保下来。 纵使传递消息不如从前迅捷方便,但晏皇后对外头发生的每件事都略有耳闻。 卉珍忙不迭点头:“本来是要对付宁王的,可宁王妃却突然失足落江,澜江埋好的火药不早不晚就刚好爆炸了,约摸已被炸死。” 晏皇后勾唇,绝艳一笑:“她攀上萧凤卿,屡次对本宫不敬,没想到而今倒是尸骨无存,朱桓这也叫歪打正着,本宫早想要她命了。” 言罢,晏皇后理了理衣裙,看了眼滴漏,又看了眼正在举行皇祭的金殿方向,大袖轻轻一拂:“时辰快到了,走吧。” 话落,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不期而至。 第283章 天打雷劈 那雷声非常响亮,仿佛就在人的耳边滚动。 尔后,天空骤然失了明朗,灰色的天幕黑云层层叠叠地吞吐,炸雷不休。 喀喇喇的雷响仿若万马奔腾,震得人心肝脾肺都随着颤栗,扭曲的电光抽打在琉璃窗上,将原本昏暗的室内照得犹如白昼。 卉珍的心口猛然一撞,讷讷:“这是怎么了?” 晏皇后注视着被电光击出裂痕的花窗,心头陡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一颗心狂跳起来。 她厉声:“迟则生变,赶紧离开未央宫!” 话刚出口,又是一条条鞭子般的闪电沉闷有力地甩落在未央宫宫顶,黑色的苍穹雷电大作,发出接连不断的巨响。 晏皇后看着呆若木鸡的卉珍催促:“快啊!” 卉珍心生惧意,慌忙扶着晏皇后就朝寝殿急急走去,可是刚走到隔断木门处,一团鞠球形的火状物突然从支窗飞了进来。 甫一落地,就在周围燎起大大小小的火团。 卉珍惊骇,定睛看去,那火球居然也是闪电! “娘娘!这、这怎么办啊?”她结结巴巴,奔到门口不假思索就高声道:“护驾!快来人啊!” 殿门前空空如也,并无一人。 卉珍惶急,眼见晏皇后面色镇定地走过来,她也心下稍安:“娘娘,没有人!我们怎么办?” 她往晏皇后身后望去,通往内殿的过道全是星罗棋布的火堆,未央宫装潢华丽,纱幔众多,只一会儿工夫,那火舌就舔上了垂幔。 蓝紫色的雷电在天空肆虐,爆裂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穹,晏皇后环顾周遭,奇异地发现,除却未央宫,其他殿宇并未受到雷电的波及。 她冷冷眯起了眼眸,卧佛寺的金佛被雷劈开的情形不经意撞入脑海,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晏皇后的心神倏地一凝,沉声道:“宫人都被故意支开了,我们速速撤离此地,萧凤卿怕是又要故技重施了!” “去哪儿?” 晏皇后沉眸盯着纱幔上星星点点的火团,眼里透出破釜沉舟的决然:“密道。” 卉珍来不及多问,忍住心底巨大的恐惧,咬着牙折返,重新跟晏皇后冲进了内殿。 一路上,卉珍快速思忖自己的处境,她知道晏皇后那么多秘密。 晏皇后身边目前还缺不了可心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抛下自己。 倘若她落到了太子或者宁王手里,结局必定凄惨,与其现在弃主而逃,不如踏踏实实跟着晏皇后,来日晏皇后脱险,好处少不了她的。 一番取舍,卉珍鼓足勇气,干脆以身体护着晏皇后在又一道闪电落下前大步跑进内殿。 亮蓝色的雷电洞穿瓦片,猛击在头顶雕刻的金凤横梁上,刺眼的火光飞溅,数颗金星都坠在晏皇后身上,卉珍惶恐,晏皇后眸光一寒,自行将它们掸散。 “娘娘,您的裙摆!”卉珍惊呼,抢过弹枕手忙脚乱扑着晏皇后裙摆上的火苗。 到底是摆布后宫多年的女人,心性早非寻常女子可比。 晏皇后临危不乱,拿起桌上的剪子将着火的裙摆哗啦裁下,无视四面被暴风卷起的火簇,径直朝凤榻旁的密道而去。 密道的入口开关就设在脚踏内侧,晏皇后按了之后,隐藏在床板下的密道闸门渐渐滑开。 她盯着黑黝黝的密道口,眸色微动,忽而看向惊魂未定的卉珍:“你先下去。” 卉珍愣住,知道晏皇后是让她探路,她瞥着黑洞洞的密道口,不自觉吞了口唾沫,艰难地定下神思,颤声道:“奴婢遵命。” 晏皇后满意地颔首,无声退到一边:“有任何异样记得大叫。” 天雷滚滚急促爆响,裂空的闪电撕开了天幕,又是一条炸裂的电光打落,殿顶骤然飘来浓重的焦味。 卉珍强行忽略头皮发麻的感觉,抱着细软,战战兢兢地进了密道。 晏皇后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密道里的动静,手中还握着那把锋利的剪刀。 须臾,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卉珍的声音清晰传来:“娘娘,您下来吧。” 晏皇后凝神,悄然靠近密道偏耳倾听,密道内只有轻浅的呼吸声。 她的戒备顿时消了一半,拎起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密道,可剪刀仍旧在手。 她轻巧落地,谨慎地将密道口再次封好。 密道中伸手不见五指,晏皇后想了想,拔下了圆髻上的明珠簪,滢滢光辉霎时映亮了周边。 晏皇后缓步前行,锐利的凤目亮光惊人。 身后,黑影悄然而至…… 第284章 皇后被雷劈焦了 当朱桓领着东厂的人风驰电掣地赶往未央宫时,未央宫的宫顶已然被雷击塌了三分之一。 天空依然雷电交加,由雷电引发的大火包围了近半座未央宫。 未央宫的主殿被裹在烈火中,灰烬飘飞,呛鼻的浓烟像瘴气横行,不少宫人都火急火燎地捧着水龙在灭火。 说来奇怪,这场令人惊骇无比的天火看似恐怖,其实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眼下虽大雨如注,雷声电光却已逐渐消弭。 因没有天火作乱,加上雨水灌注,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有效控制。 未央宫的断壁残垣也呈现在众人眼前。 朱桓目眦尽裂,气血上涌,他扯住一个小宫女问:“皇后呢?她人在哪儿?!” 小宫女被他可怖的面容吓到,又不敢不回答,只得声若蚊呐:“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看到皇后娘娘……” 一团团黑气爬上朱桓的额角,他怒声大吼:“怎么可能没看到?你们都是未央宫的人,现在你们告诉本座没看见皇后娘娘,你们活腻了吗?” 小宫女瑟瑟发抖,支吾了半天都没说话,朱桓眼底戾气沸腾,大掌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远处,萧凤卿目睹那个小宫女双眼翻白的情状,浅浅一笑,闲庭信步地走过去,抬手在朱桓肩膀轻轻一拍,朱桓便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强大的气劲在体内飞窜,昨天本就尚未痊愈的内伤又被加重了,朱桓深深吸一口气,转头冷睇着萧凤卿:“你想害死皇后!” 萧凤卿忍俊不禁,好似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摸摸鼻子,脑海突然猝不及防浮现了晏凌的脸,她说他每次撒谎就喜欢摸鼻子。 女人的容貌在脑中静静晃过,一颦一笑生动如斯。 萧凤卿忽觉兴味索然,他没再摸自己的鼻子,唇畔的弧度也淡了些:“朱督主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就如此老眼昏花了?有目共睹,这是天雷降火,是上天示警,跟本王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口口声声污蔑本王意图谋害母后,你倒是说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来。” 朱桓话都到嘴边了,但迎上萧凤卿光影交织的桃花眼,他蓦然醒悟,他不能中计。 萧凤卿巴不得自己戳破他的身份,今日又是诸事不顺的皇祭,他若想借此做点什么再好不过了,毕竟萧鹤笙已经做了半个废人。 思及此,朱桓阴冷地盯了萧凤卿一眼,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未央宫搜寻晏皇后。 太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装模作样地关心了晏皇后几句,高声命人去未央宫搜救,面上还挂着晶莹的汗水。 看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晏皇后才是他亲娘。 萧凤卿冷眼旁观,太子狐疑地打量着面色淡淡的萧凤卿:“七弟不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天雷降火有蹊跷?” 萧凤卿垂眸看着绑在一只手腕上的绿松石手串和红缎,目不转睛,淡声道:“有什么蹊跷的?估计这是老天爷不满有些人,遂降下天雷天火示警以做惩罚。” 听到萧凤卿暗示性的话,太子心念一动,叹息一声,满面忧愁地接上了话茬:“孤今日第一次操办皇祭,竟然碰上了这样的事,这……这可如何是好?” 众臣本是被天雷吓得只想回家喝安神茶,毕竟他们都或多或少做过亏心事。 可是两个亲王一个太子都立于危墙下,他们只好豁出去舍命相陪了。 后来未央宫被天雷击中起火,那条火龙使所有人心神俱震。 因好奇晏皇后是否被雷劈死,一时也忘了要走,如今听着太子沉痛的叹息,他们纷纷出言安慰。 萧凤卿目露关切,假意宽慰:“太子莫担忧,依臣弟看,这并非是太子的过错,太子千万别把什么黑锅都揽在自己身上,这岂非放过了真正的有罪之人?” 人群中忽有一白发苍苍的大臣讶异道:“微臣听老一辈的说过,有时候这天雷并不一定是上天示警,也有可能是冤者在申诉,希望后人为自己沉冤得雪!” “冤者?”萧凤卿显然不太信这种说法,他睃了眼沉思不语的太子:“要说近日冤情最大的莫过于……” 话音戛然而止,萧凤卿讪讪闭了嘴。 然则话头既然已经抛出,自然有上道的臣子相继接茬:“难道是元后?” “不然为何偏偏今天降天雷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么一说,也确实讲得通了。 元后在借着天雷找太子诉苦。 第285章 神秘人 元后横死,想必是怨气冲天,在太子举行皇祭这日以天雷喊冤,也无可厚非。 再瞅瞅几近废墟的未央宫,答案不言而喻。 那么多宫殿,怎么只烧了未央宫? 因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啊! 晏皇后毒害元后,害得她英年早逝。 杀死自己的仇人夺了自己的正妻之位,同自己的丈夫享受万民敬仰。 十月怀胎的儿子则认贼作母,自己则死得不明不白长眠于地底。 细究,元后与晏皇后的仇恨可深了! 这也就难怪为什么钦天监明明卜算今日天晴气朗,结果却突发了这么大的雷电灾害,可见元后的怨恨深到了连天意都拗不过的地步。 这捕风捉影的密事一爆出来,兼之有心人的推波助澜,轻而易举就达到了萧凤卿想要的效果。 文渊阁学士语重心长:“太子,老臣觉得元后含冤莫白,不如找法师来做做法事?元后薨逝多年,也该让她真正安息了!” “可比起做法事,微臣反而觉得让真相尽快大白于天下比较好!”翰林院的编修新官上任,对太子的顾虑并不了解,直言不讳道:“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晏皇后,太子何不问罪?若顾念到晏皇后的身份,微臣觉着大可不必,晏皇后对太子固然有养育之恩,可生育之恩大过天,元后的冤情不可不不平。官场有举贤不避亲,人情世故中亦有大义灭亲!” 众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太子的面色越发难看,他是顾忌晏皇后对他的那点假情假意吗? 他是顾忌建文帝! 谁知道建文帝将来会不会又宠幸晏云裳? 他把他老子的心肝儿给弄得半死不活,日后需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人可是他。 搞不好连皇位都丢了。 晋王神情恍惚地站着,他起初也想冲进未央宫,可脚跟提起的刹那,他又犹豫了。 他是被晏云裳放弃的儿子,晏云裳不管他的死活,他何苦巴巴地贴上去惹人嫌? 况且…… 晋王眸色阴郁地望着朱桓消失的方向,想到连日来听到的风言风语,心底燃起了怒火。 这一刻,他莫名羡慕太子与萧凤卿。 他们的亲娘都不是晏云裳。 晋王内心的波折无人得知,他们都看着太子。 眼见太子摇摆不定,萧凤卿不露痕迹地渡了记眼色给段佐,段佐会意,拱手道:“太子,天雷起火这么大的事,必然是满城皆知了,如果我们不给一个说法,如何安百姓的心?眼下年节将近,再过几天还有番邦外臣来访,假如他们得知此事,会不会故意编造一些对大楚不利的言辞散播出去误导百姓?” 太子眼神一凛,不得不承认,段佐所言极是,皇祭遇天雷还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知情的,晓得这是元后不满晏云裳,不知情的,只会人云亦云地攻讦他失德不配做储君。 尤其朝堂上还有睿王党,他们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萧凤卿晲着太子变幻不定的眸光,冷笑,适时地添了一把柴,压低声线,故作忧心忡忡道:“太子,臣弟明白你重情重义,但别人肯定不这样想,这事儿要是不快点下定论,臣弟担心二皇兄那头……为免夜长梦多,应该当断则断。” 太子的心中实则已有决定,他沉痛地叹了叹,似是无可奈何之下做出的妥协:“既然你们都众口一词,孤为告慰亡母也只好秉公处置了。” …… 皇祭大典遭遇了天雷降火,这是大楚立国以来从没有的事。 民间也因此发生了恐慌,百姓人心惶惶,连过年的兴致都没了。 崔烨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巡视西城,解决了几起百姓斗殴的冲突。 回北城时,路遇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盘查过后,崔烨暗道自己杯弓蛇影,于是放了行。 两个人目送崔烨走远,神秘兮兮地拐进了一家最末等的青楼。 这青楼在西城非常不扎眼,花娘徐娘半老,接的客都是干苦力的粗汉。 他们七拐八绕地走走停停,确定无人跟踪,闪身就进了青楼。 两人没去任何一间房,扔给老鸨金元宝以后,径自便往厨房里藏着的地下室走,熟门熟路。 光线昏昧又潮湿闷热的地下室正有人在着急踱步。 见到来人,眼睛一亮,立时迎上去追问:“外头情况如何?咱们几时能带她出城?我让你们找的大夫呢?她的情况很不好,伤口发炎了,再耽搁,只怕会真的没命!届时我们怎么向皇后娘娘交差?” 第286章 我们把她还给宁王 榻上,躺着一个面如金纸的女子。 玄一和玄三箭步冲到了榻边,女子气息微弱,双眼紧闭,整个人都透着沉沉暮气。 正是在澜江落水不知所踪的晏凌。 玄五面容凝重:“我们那天救下她的时候本就只剩一口气了,好不容易靠续命丹吊到今天,倘若再不设法医治,她真的就药石无灵了。” “大夫不敢来,怕把人给治死了,我们也不敢硬把大夫抓来,免得惹人注目。” 玄三伤脑筋地拍拍头:“刚才我们出去打探过情况,五城兵马司自从交到萧凤卿手里,整个骊京外松内严,陌生脸孔出入城门都要再三盘查,我们只是试探性地露个脸,立马就被盯上了。” 玄一盯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沉默不语,玄三思忖良久,抱怨道:“我们把她顺利带出骊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若是正常人还好,可这遍体鳞伤的,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伤口的感染,小命立刻就能玩完!皇后娘娘交给我们的这差事也太难了!” 说完,见两个同伴都默不作声,玄三犹疑一会儿,提议:“要么还是算了?我们把她还给萧凤卿,萧凤卿神通广大,肯定有法子治好她,这样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不行。”一直没吭声的玄一断然否决:“皇后娘娘说了,要我们把她安然无恙地带去西秦,更何况,萧凤卿此人睚眦必报,他派了很多人在澜江搜救都一无所获,显见是不相信晏凌的死讯。假如他得知是我们故意藏起了她,再加上我们的身份,我们还能平安无事地走出骊京吗?既然已经做了,就没回头路。” 这番话很有道理,其余两人一致噤声了。 他们来自西秦的皇宫,更准确地解释,他们是西秦皇后姜言歌的玄卫,只听姜言歌的驱策。 姜言歌月余前指派他们潜入骊京完成一个听上去极其荒诞的任务。 她授意他们先打听骊京的宁王妃眼下跟宁王的关系如何,如果和睦便算了,如果不和睦……便想办法把宁王妃抢回西秦! 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宁王妃能出现在西秦就好,过程并不重要。 三个玄卫对此并不理解,但也没多问,姜言歌从来都率性而为,做事总是不向人多做交代。 抵达骊京时恰逢年关,他们利用商队混进了骊京,又旁敲侧击地打听萧凤卿和晏凌的关系是否融洽。 得知萧凤卿当晏凌是个宝以后,他们本来是要知难而退的,熟料,居然碰上了熟人…… “若非遇到镇国公府上的侍卫,我们也不知道原来宁王居然想暗杀宁王妃,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玄五愤愤不平:“要不是我们及时出手救下她,她早都去找阎罗王报到了!那天晚上真是好险,如果咱们配合得不够默契,只差一点,我都要被炸死了!” 玄一皱眉:“大概有难言之隐,他不是又委托镇国公世子帮忙救人?只是那几个人时运不济且没什么能耐罢了,到头来终是无用功。” 那晚,晏凌落入澜江,随后被上游河段提前引爆的火药波及,当场昏死。 晏凌被救上来时,遍体鳞伤,同血人无异,有好几次都呼吸骤停,全靠丹药续命。 几人一合计,心想萧凤卿反正也辜负了晏凌,只要晏凌不死,他们还是善始善终地把晏凌带到皇后跟前。 原还以为晏凌活不成了,可出乎意料,那么重的伤,连男人都挺不住,晏凌却撑住了! 玄三倒是很佩服晏凌顽强的求生欲,在没什么药物的情况下,能坚持到至今已是奇迹。 他感慨:“可现在这样,她离死也不远了。” 玄一的目光掠过不省人事的晏凌,眸子倏然一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诧异道:“千丝?” 玄五顺着玄一的视线看去,顿时弹跳起来,惊呼:“我的妈呀,这是什么鬼?!” 第287章 救活她的机会 只见晏凌的脖子忽然浮现了十多条细密的红丝线,那些“线条”如活物穿梭血肉横冲直撞,使女子的肌肤凹凸不平,极其瘆人。 玄三不禁头皮发麻,他们皆是西秦皇廷人,对蛊并不陌生,当即便炸了:“这么阴毒的蛊,怎么会用在堂堂亲王妃身上?骊京人也太可怕了!这得是多深的仇恨才能如此歹毒!” 玄一给晏凌问脉,脸色愈加沉重:“这蛊毒已经开始侵蚀脏腑,再不解便来不及了,得赶紧想法子出城!” 玄五也着急道:“可如今骊京戒备森严,我们怎么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出去?” 玄一也是一筹莫展,深感此事太过麻烦。 好在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夜,他们终于等来了得之不易的机会。 当日,晏皇后于未央宫身死,骊京大乱。 …… 朱桓在未央宫找到了两具烧焦的女尸,面目全非,根本辨不清身份,可从穿着来看,她们就是晏皇后还有贴身宫女卉珍。 太子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佯装悲痛,当即便吩咐宫人好好收整晏皇后的遗容。 他早就巴不得晏皇后死了,没想到上天送他这么大的惊喜。 众臣对晏皇后的死讯虽然措手不及,然而,转念想起未央宫那场滔天雷火,他们又觉得这结果并不意外。 独宠后宫二十多年的晏皇后死于非命,还是被天火给烧死的,这结局多少令人唏嘘。 可是结合晏皇后的生平所为,也只能叹一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朱桓不相信晏皇后死了,极力要求太子对皇宫进行搜查,他笃定这又是萧凤卿的诡计。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太子派人将未央宫附近的宫殿搜了一遍,别说活着的晏皇后,连一只蚊子都没找到。 朱桓信不过太子,当即指令东厂再寻晏皇后。 见此情景,众臣的表情都颇为微妙。 朱桓此举,明显是没把太子放眼里,甚至建文帝都没被他当做一回事,望着东厂番子如入无人之境地在皇宫穿行,不少人都暗暗摇头。 太子根本压制不了朱桓,即便他登基,也只会是第二个建文帝,区别在于,大概他会抬举自己的亲信太监来同朱桓分庭抗礼。 萧凤卿貌似是看不下去了,他也换上了一副凄容,状若情真意切道:“督主,皇后已经去了,你就接受现实吧。本王明白督主对皇后的情谊不一般,可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因为你朱桓的私欲就把皇宫搅得鸡飞狗跳。”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不但在朱桓本就急躁的心情加了一把火,还直接戳破了群臣忌惮的那层窗户纸。 建文帝为何卒中昏迷,单公公说是因为朱桓和晏皇后的奸情刺激到了建文帝。 但其实真正的理由谁也不知道,那不过是单公公的片面之词。 在尘埃落定前,任何证据都能伪造。 可建文帝对晏皇后的宠爱有目共睹。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能把建文帝气病,除了晏皇后,就算是建文帝先前最宠信的睿王都没这本事,兼之朱桓眼下这副毁天灭地的模样,百官们心中原本的四分怀疑变成了七分。 况且,晏皇后的品行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毒杀元后还有弑母这种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再与朱桓私好也不足为奇。 “嫡母生死不明,宁王的态度是不是太散漫了?”朱桓冰冷的眼神横扫四面,最终顿在萧凤卿脸上:“本座深得皇上信任,若今日他站在这里也绝不会如此草率就妄断了皇后娘娘的生死,本座为君分忧,何来私心?反而是太子和宁王,不要以为本座看不懂你们心里在想什么,皇后娘娘再不是,但她目前还是一国之母,国母遇难,此事非同小可!” 他冷冷瞥着萧凤卿:“宁王这招偷天换日是把大家都当傻子了吗?本座奉劝宁王,凡事别过火,小心引火烧身。” “督主又在转移话题了,本王听不懂。”萧凤卿轻轻挑眉,目露讥诮:“嫡母?你扪心自问,她配吗?” 第288章 晏凌为何不来接我? 太子不甘示弱,言之凿凿:“皇后毒杀了孤的母后,又对其母亲痛下杀手!孤念在皇后多年服侍父皇又曾养育过孤的情分上,并未对她严加处置,只是将她看管在未央宫等候父皇发落,孤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 说着,太子深深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看着朱桓:“枉督主自诩忠臣,而今大楚有贼后作乱,督主不想着助孤一臂之力还对孤横加指责,埋怨孤没有善待皇后。孤着实觉得心寒,孤从没怀疑过督主和皇后的清白,可督主的所作所为难道就不是自己给自己抹黑?” 话落,朝臣纷纷出列帮太子助阵。 朱桓的余光捕捉到无数别有深意的眸光,他哂笑:“太子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太子的戏也唱得很精彩,可太子别忘了,你现在还没真正坐上那把龙椅。” “本座的忠诚只由皇上定夺,只要皇上醒来,本座自会向皇上自证。太子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处处质疑本座,这可不像是明君所为,太子还是多费时间清心养性,多学学怎么做一国之君,免得被人当成刀还蒙在鼓里。” 说完这句猖狂的话,朱桓随意拱了拱手:“皇后娘娘下落不明,微臣先告退了。” …… 这一晚,骊京风声鹤唳。 东厂的人马搜遍了街头巷尾,没找到一个可疑的人,晏皇后仍旧不见踪影,太子对朱桓的嚣张行径勃然大怒,痛斥其目无尊卑。 在萧凤卿和朝臣的撺掇下,怒火攻心的太子果然将晏皇后的全部罪状公告天下,包括晏皇后薨逝的消息。 回东宫的路上,太子又遭遇了一批刺客的伏杀,刺客出手狠辣,直言取太子的项上人头。 尽管侍卫击退了这些刺客,太子还是受惊不小。 眼见刺客全都逃遁,太子思前想后,理所当然地将行刺自己的目标锁定朱桓。 萧凤卿身为太子的拥趸,义无反顾地领着人马围了东厂,美其名曰全城缉拿刺客,还假公济私地把妻妹晏瑶放了出来。 朱桓此时不在东厂,东厂也没多少人。 他一心记挂晏皇后的安危,根本顾不上东厂,东厂本就被萧凤卿大闹过一次,番子们一见到萧凤卿就不自觉产生了心理阴影,根本没胆子跟萧凤卿唱反调。 萧凤卿借着通缉刺客的名义再次把东厂搞得鸡犬不宁,借故折损了几个朱桓的左右手。 番子敢怒不敢言,只能祈祷这尊煞神快快离开。 晏瑶大半个月没出东厂,一看到萧凤卿,立刻笑眯眯地跑上去:“竟然是你来救我,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她与晏凌不同,没受什么摧折,精神头也足,脸蛋依然圆圆的,双眼晶亮清澈,眼底还夹杂着一丝兴奋。 萧凤卿淡淡地看了晏瑶一眼,不置可否。 晏瑶看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不知怎的,昳丽的眉眼在灯火下显出了三分寒凉,四分孤寂。 她忽觉古怪,杏眼左右相顾,疑惑道:“晏凌呢?她去哪儿了?” 萧凤卿喉结一动,身上的气势更冷了。 晏瑶郁闷地嘟起嘴,她在东厂被关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重见天日。 结果走出那扇恶臭的大门,来接她的既不是沈之沛也不是晏凌,而是讨人厌的萧凤卿。 她太失望了。 “平时你们形影不离的,你恨不得把晏凌系在裤腰带上最好同手同脚,怎么今天来东厂搞事情,你却把她落下了?这可不像你。” 少女天真无邪的揶揄像一条柔软的鞭子鞭笞着萧凤卿,力气不大,但很疼。 那种生命骤然空旷一大半的荒凉感袭上心头,让他微微晃神了。 他发现自己不能置身太安静的环境,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个人。 倘若真是形影不离就好了,他不会找不到她,更不会弄丢她。 他抿抿唇,沉静的眸子倏然移向了晏瑶。 晏瑶捏着自己的发辫把玩,鼓着腮帮子,仍在滔滔不绝:“你别多想,我才不是非要她来看我,不过大家好歹相识一场,她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你这个做夫君的,得教教她。” 白枫观察着萧凤卿越来越暗淡的面色,踌躇片刻,大着胆子打断了晏瑶:“王妃出事了。” “嗯?”晏瑶不以为意,撇撇嘴:“她是宁王妃,能出什么事?” 第289章 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萧凤卿移开了眼,注视着远处的灯火阑珊。 摘星台的一幕幕历历在目,他觉着那灯光刺眼至极,连心口都被灼痛。 白枫欲言又止,脸上闪过一抹揪然。 晏瑶这才发觉不对劲,她狐疑地打量萧凤卿,居然发现这人清减了不少。 再看看眼神躲闪的白枫,她心中突如其来地涌起不详的预感。 “到底何事?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白枫犹豫许久,见萧凤卿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嗫嚅:“前两天,王爷同王妃在澜江遇刺,王妃、王妃不慎失足落江……当时澜江被刺客埋了火药……” 晏瑶头皮一炸,笑容瞬间凝固如冰。 “你……说什么?”晏瑶似乎没反应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发问,圆圆的脸庞喜色渐无。 白枫用眼稍睃了眼身侧的萧凤卿。 后者侧脸冷峻,薄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 他哪敢再重复,只能鹌鹑似的低下头。 晏瑶却不肯放弃,眨眨眼,上前两步,逼视着萧凤卿:“晏凌人呢?是不是受伤了?”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声音有多颤。 萧凤卿依然一声不吭,白枫也没敢吱声。 晏瑶忍无可忍,倔强地扯住萧凤卿的马缰,扬声道:“我问你晏凌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萧凤卿开不了口,他拒绝去回想摘星台的一切,他更害怕自己说出跟旁人一样的定论。 晏瑶的心慢慢沉到了谷底。 她看着萧凤卿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色,深深呼吸,将自己脑中的念头艰难变成字句,涩声道:“是死了吗?” “没有!”萧凤卿这次回答得很果断。 晏瑶精神一振,眸子也亮了:“那她人呢?” 萧凤卿再次无言以对。 白枫鼓足勇气,委婉道:“还在澜江附近找。” 晏瑶面色一白,身子重重一晃。 她心头惴惴,拽住马缰的小手无力垂落。 白枫的言外之意就是晏凌没救了,且不提澜江的水流有多湍急。 而且眼下是寒冬腊月,人泡在那么冷的江水中,还能活吗? 更不要提还有火药这一层原因。 晏瑶的鼻子冒出一阵阵酸意,想到自己与晏凌的寥寥几面,她难过得厉害。 说不清是为什么,见到晏凌的第一面,她就很喜欢她呀。 她嘴上不说,实则从小渴望自己有个姐姐的。 晏凌在杭州的那十多年,每次听下人们提起,她都好奇的不得了,还想象过晏凌的样子。 苏眠犯的错也压根儿和晏凌没关系。 她从不认为晏凌要替苏眠赎罪,她喜欢她的,只是性子别扭不愿承认,谁让晏凌不宠着她呢? 只要晏凌多疼疼她,多让着她,就算慕容妤不同意,她也会叫晏凌一声姐姐的。 可是现在没机会了,永远都没机会了! “那你人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你去找她,去找她啊!”晏瑶眼眶发红,失控地冲着萧凤卿大吼:“她才嫁给你多久?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你为什么不保护她?你武功那么好,心机那么深沉,你怎么可能预料不到危险?” 萧凤卿的喉口腥气沸腾,耳畔心里皆是冰雪。 是啊,他为什么不保护她? 他为什么不能够保护她? 不是他说喜欢她的吗? 他喜欢她,可连起码的真心都不能给她。 他有什么资格拥有她…… 不仅是绿荞,晏瑶都不信晏凌会凭空出事。 晏瑶愤怒地质问:“有你这样的夫君吗?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而今你跑来东厂耍威风,你早干什么去了?” 话音未落,晏衡冷沉的声音倏然从后传来。 “宁王身份煊赫,我的女儿高攀不起!如此姻缘,不要也罢!” 第290章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东厂大门前,晏衡龙行虎步,面冷如寒铁。 “爹!”晏瑶大步流星地冲到晏衡跟前,拔高音调问:“晏凌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是不是真的……” 说到后面,她的语调又低迷了很多。 小姑娘眼圈红红的,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晏衡心头一痛,既欣慰又感伤。 幸好晏瑶没学得她母亲的那般做派,只可惜,晏凌永远看不到了…… 他这辈子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出生便逢杀劫,二女儿自幼孤苦伶仃韶华早逝,只剩下不谙世事的小女儿。 晏衡强忍心酸,疼惜地拍了拍晏瑶头顶:“你娘还在家中等你,她这些日子因为担心你寝食难安,我刚已经把你安全离开东厂的消息送回府里了,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娘苦等。” 晏瑶踟蹰,执着地追问:“晏凌去哪儿了?我上次还让她沾我的光在闲云楼吃了一桌子好菜,她都没请回我,怎么能耍赖不认账?” 沈之沛下马的时候,恰好听见这句带着哭音的话,他不自觉抬眸瞥去。 红衣少女亭亭玉立在东厂门口,周遭皆是一片肃杀,那一抹红就显得格外醒目。 此时光线明亮,他清晰地看见那少女的眼底汪着两池欲滴不滴的清水。 滢滢辉辉,仿若星象变幻。 自打小丫头八岁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而且还是为了晏凌。 沈之沛将马鞭不紧不慢地卷好,握在手中,本来是要走向萧凤卿的。 念头倏忽一转,步子又朝晏衡那头迈开了。 离得近些,晏衡无奈的叹息随风飘进了耳朵。 “是我愧对你姐姐,早知今日,不该让她回京的,瑶瑶,不要再问了,父亲与宁王还有事要商量,你先回去。” 晏衡面带倦容,眉心堆出了川字褶,晏瑶失魂落魄地点点头,连沈之沛的出现都没察觉。 沈之沛挑了挑眉,道貌岸然地笑了笑:“卫国公,没想到能在此地遇上你。” 晏衡看到沈之沛,脸色更冷了。 他的一双女儿都折在了这对表兄弟手上,不管是萧凤卿还是沈之沛,他都不待见。 他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也没说话,只是继续温声叮嘱晏瑶:“为父稍后就会回去,你自己当心。” 晏瑶咬了咬唇,恓恓惶惶地应下了。 破天荒的,她居然也理直气壮地无视了一侧的沈之沛,转过身朝自家马车走去,脚步沉重。 目送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沈之沛莫名不悦。 这小丫头以前看到他就眼睛发亮,不管不顾地缠着他,如今他就在她对面,她倒是视而不见,把他当空气似的。 自小被众星捧月的沈世子忽然拉长了脸。 他好心好意大半夜离开离霜的温柔乡跑到这儿来打算慰问下晏瑶,谁知人家眼里根本没他这号人! 那边厢,晏衡铁青着脸走到萧凤卿面前。 萧凤卿早就下马了,望着神情明显不善的晏衡,他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岳父大人。” 晏衡的脸色毫无触动,黑眸紧盯着萧凤卿,冷声道:“本公有重要的事需要和王爷详谈。” 萧凤卿从容不迫:“求之不得。” …… 晏瑶无精打采地靠在马车上。 直到现在,她都接受不了晏凌的死讯。 她有两个姐姐,可是她们的命运却殊途同归。 她回京没多久,与晏凌的交际也不算多。 然而此刻回想,最令她印象深刻的画面,是崔府贺寿那次,晏凌看着她和慕容妤母女和睦时,眼底情不自禁流露的渴望。 晏瑶很后悔,倘若知晓晏凌有朝一日会遭逢不测,她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多给晏凌一点点温情,叫她不至于那么孤单。 正想着,马车帘子忽然被人掀起。 一线清亮又雪白的月光透进来,氤氲着沈之沛莫测高深的脸,他垂眸晲着她。 月辉在背,眸底含星。 晏瑶恹恹的,面对沈之沛也打不起精神,仍旧没从悲伤的情绪抽离,只是神色淡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沈之沛撩袍进了车厢,坐定,侧眸打量晏瑶,揶揄:“乳臭未干就学大人伤春悲秋,小心老的快,届时我就更看不上你了,你可别哭着求我娶你。” 晏瑶没心情贫嘴,她心头沉甸甸的,如同压了块大石,本来就不痛快。 再看沈之沛嘻嘻哈哈,显然对晏凌的死毫不在乎,又忆起萧凤卿被自己逼问三缄其口的模样。 她不禁柳眉倒竖,愤恨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全是说一套做一套!” 第291章 你们和离吧 沈之沛哑然失笑。 许是第一次从晏瑶嘴中听见这么偏激的评价,他不由得觉得滑稽。 “瞧你说的,你爹爹就不是男人?”沈之沛肘着手臂瞅着闷闷不乐的晏瑶,唇畔噙着一丝弧:“再说了,你见过几个男人?” 晏瑶闻言语塞,晏衡同慕容妤还有苏眠那点纠葛她是知道的。 身为女儿,她又岂能背后议论长辈的对错。 她哼了哼,瞪着沈之沛:“你管我见过几个男人,我只晓得,你们表兄弟都不是好的!一个比一个坏!” 沈之沛笑容无辜,看着晏瑶的秋水杏眸,厚颜无耻地调笑:“我哪里坏了?不吃白不吃,我要是真的坏,早把你这无知少女给……” 话音戛然而止,沈之沛及时收住了话尾。 他暗道自己跟萧凤卿混久了竟也变得嘴贱,居然在晏瑶跟前开始口无遮拦起来。 遂立刻把那句“早把你给办了”吞回肚子里,还掩饰性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晏瑶存了心事,没有发觉沈之沛的异样,她意味不明地看向沈之沛,低声道:“晏凌的事,你知道多少?” 沈之沛动作一顿,神情微滞,他漫不经心地笑笑:“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晏凌?怎么而今却对她这么关心?” 晏瑶眼眸闪烁,揪着小手指,语气却颇为坚定:“我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委,我不相信晏凌会落江,她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保护不了自己?” 沈之沛的表情很是复杂,眼中有晦光散开。 再厉害,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被自己的枕边人、师父相继逼上绝路,那种绝望并非用言语就能表述的。 为一个人撑起一片天,或许需要付出许久的心血甚至一生,毁掉一个人的一片天,只需要短促几瞬便能做到。 摘星台那晚,他并不在现场。 事后听暗卫提起,亦能想象出彼时那副场景有多惨烈。 平心而论,晏凌死了,对谁都好。 尤其是萧凤卿,再没人能成为他的软肋,孤家寡人不就是如此么? 沈之沛没和晏凌打过太多交道,只觉得她比温月吟更适合萧凤卿。 但眼下冷不丁想起她,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有点淡淡的惋惜。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刨根问底也没用。”沈之沛正色道:“节哀顺变,老七直到如今都不肯接受晏凌的死,那夜……晏凌前脚落江,老七后脚就跟着跳下去救人了,要不是有亲卫,他没准儿也会出事。” 晏瑶一愣,完全没想到萧凤卿会愿意生死相随,她目露诧异:“他真的也跳江了?” 沈之沛点点头,拍拍晏瑶的肩膀,语焉不详道:“晏凌的死,老七也不想的,他尽力了。” …… “阿凌的死,究竟真相如何?” 湖畔居中,晏衡寒声质问萧凤卿,目光犀利的像一把沙场杀敌强悍饮血的刀。 他戎马半生,身上的气势犹如泰山压顶。 换做寻常人,早被他强大的气场吓破胆了。 萧凤卿端坐在他对面,唇角淤青,是晏衡进门之后打的,力气很大,牙根都隐约松动了,他忍着没还手。 “我说过无数次了,她是失足落江。” 萧凤卿表情木然、声线平板地重复着,就好像他在心里已然如是演练了千遍万遍。 他在骗晏衡,也在骗自己。 “放屁!”晏衡再不复往日的和颜悦色,愤怒地一拍桌案,指着萧凤卿破口大骂:“萧胤顶天立地,宋芙妍行善积德,他们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混账?” “萧凤卿,你想要卫国公府的扶持,我给了,你想要先帝的遗诏,我也给了!”晏衡脸上的线条崩得很紧,双目都在喷火:“你无数次承诺会善待阿凌,结果呢?阿凌这头落江,那头你的人就抓了绿荞母女严刑拷打,非逼着她们拿出前朝宝物璇玑钗,这不是有预谋是什么?” “阿凌护短,绝不会允许绿荞她们受伤害,说得更直白点,也许你们早就料到阿凌再也回不去,所以才会这么大胆地对付她乳娘!你明知阿凌是前朝皇族,你却瞒得死死的,把我们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晏衡悔不当初,痛声道:“都怪我当初猪油蒙了心,我如果知道你的心肠这么狠,就算抗旨,我也会拼死不让她嫁给你!” 萧凤卿一言不发地任由晏衡痛斥怒骂,放在桌案下的手却扣得死紧,骨节亦泛出了青色,心口翻江倒海。 晏衡掷地有声道:“你们和离吧。” 第292章 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萧凤卿终于有反应了,他漆黑的双眸看向晏衡,不假思索:“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晏衡冷笑:“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葬在你们萧家的宗祠,更不会让她到死都冠上你的姓!” 萧凤卿轻抬眼稍,暗沉的眼眸淬了冰。 他的态度出奇强势霸道:“不管她人在哪儿,死了还是活着,一天是我萧凤卿的女人,那么一辈子都是,她必须冠上我的姓氏,没人能改变这点,包括你。” 冰凉的寒气铺天盖地卷袭了晏衡,晏衡微微一怔,只觉萧凤卿的气场越来越强了。 “我的女儿,我了解。”晏衡眸色沉沉,每一个字都犹如千钧朝萧凤卿砸去:“她恨你,到死都不愿意和你有半分牵扯,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死不瞑目,宁王请高抬贵手,放过她!” 萧凤卿的面孔倏然煞白,他哂笑一声,有点外强中干的味道,声音亦是空洞的:“她恨不恨我,都得随我生同衾死同穴,这是她的命。” 顿了顿,萧凤卿的眸光忽然溃散了几分,轻声道:“也是我的命。” 晏衡被萧凤卿的厚颜无耻震怒到无话可说,三两步冲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厉喝:“她活着你利用她,如今她死了你还想借着她标榜自己的情深义重吗?我不会让你得逞,只要皇上醒来,哪怕拼去我这条性命都要帮阿凌摆脱你!” 萧凤卿易如反掌地捏住了晏衡的腕脉,猝不及防的麻痛传遍全身。 晏衡一抖,下意识松了手,他吃惊地瞥向萧凤卿,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深的内力。 萧凤卿长身玉立,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其声平淡如水:“本王看在阿凌的份上,对岳父素来多有忍让,岳父您最好也别得寸进尺。” 晏衡勃然大怒:“你还有脸提阿凌?萧凤卿,人在做天在看,我劝你好自为之!” “是,碍于你父王的情面,我不能拆穿你的身份,可我也绝不会再坐视自己的女儿受委屈,从今往后,卫国公府同你再无瓜葛。” 晏衡怒容满面,强硬道:“你必须合离!阿凌的后事不能再拖了,过了明天,澜江的打捞倘若仍旧没有任何结果,阿凌立衣冠冢势在必行!我要让她待在晏家的祠堂受用香火,宁王如果还有半分良知,请不要再苦苦纠缠!” 萧凤卿眼帘半垂,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眼底纷乱的碎影:“本王当初八抬大轿娶她进门行结发之礼,夫妻盟约端端没有随意撕毁的道理,本王也绝不会放手。” “岳父假如执意如此,本王也只能奉陪到底了。”萧凤卿勾着唇,晲向晏衡的眸子冷邃无比:“阿凌前朝皇族的身份若走漏了风声,晏家还好意思受祠堂那块‘忠烈满门’的匾额?” 晏衡立时变了面色:“你威胁我?” 前朝末帝荒淫无道搞得天怒人怨,大楚的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一旦晏凌的真实身份曝光,晏家要么将她除名,要么为她舍去百年辉煌。 晏衡的目中寒光交叠,气得险些说不出话,他咬牙怒视着萧凤卿:“这么卑劣的手段,你倒是使得炉火纯青!” 萧凤卿对晏衡的嘲讽不以为意。 他不能让天下人知晓晏凌是朱桓的私生女,他怎么忍心她遗臭万年? 所以晏凌的名字只能继续留在晏家的族谱上,可他也断然不会答应合离。 当时虚情假意把她变成宁王妃,日后,他要真心实意立她为一国之后,他们这辈子都不能分离。 “本王有多卑鄙,岳父不是早就见识过了?”萧凤卿神色寡冷,冷冽的嗓音寒如冻冰:“无论发生何事,阿凌永远都是本王的发妻。” 晏衡却忽然仰天大笑:“发妻?你的所作所为配吗?阿凌泉下有知,她只会恨不得跟你一刀两断,根本就不会稀罕你所谓的发妻之名!” 萧凤卿的心尖猛然一缩,刺痛似百蚁啃噬,他陡然想到了晏凌的断发。 于是体内积蓄的全部斗志便如扎破的气球,一股脑儿散了。 晏衡没说错……他的确是了解晏凌的。 萧凤卿顿时没了精力再去维持自己表面的体面,近乎狼狈地转过身大步离去。 临走前,他在门口停住脚步,一字一顿:“本王不同意和离,也不同意立衣冠冢,本王不相信她死了。她一直不出现,本王就会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本王不相信找不到她!” 第293章 只要你回来,我再不骗你了 萧凤卿阔步走出湖畔居雅间,外头下起了雪。 院子里的积雪被门口的大红灯笼一照,红彤彤的,仿若记忆中某个人羞赧时的耳垂。 萧凤卿的脚步顿住,沁寒的雪压在长靴上,他纹丝不动,恍若失神一般望着远方。 白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松树下,两头憨态可掬的梅花鹿在嬉戏。 小家伙也不畏寒,围着树干追逐奔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眼前。 白枫不知缘由,撑开伞遮在萧凤卿头顶。 萧凤卿推开伞,落寞地笑笑:“本王第一回带她来湖畔居,故意要了个能看到梅花鹿的雅间。她那时警惕性很高,特别不容易打动,本王就只好在这些细节处不露痕迹地投其所好,她果然非常喜欢,后来对本王也渐渐敞开心扉。” “而今回想,本王很后悔,我带她去过那么多地方,没几次是真心的,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本王都会事先预演好。” 唯一未曾真正预演过的,是他没想到自己会真的爱上她。 白枫替萧凤卿拍掉挺括双肩的落雪,犹豫片刻,试着安慰萧凤卿:“王爷,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萧凤卿苦涩一笑:“好不了了。” 寒风从远处拂来,捎带着梅花轻轻渺渺的冷香,像极了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可惜又不是。 凉丝丝的雪片贴在脸上,寒意涌进了心肺,连浑身的血液都似乎被冻住了。 他提起脚跟走下台阶,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来到这世间的意义。 “王爷,咱们去哪儿?” 白枫这话问得比较多余,萧凤卿这两日大半时间都在澜江。 萧凤卿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地朝马车走,冷风送来他的叹息:“先回浮梦园。” 太冷了,也很累。 他想在晏凌生活过的地方待一待,哪怕这令他越发空虚迷茫。 …… 没了女主人,浮梦园显得格外安静。 纵使繁花似锦,也不过只是一座精美的死物。 绿荞几个大丫鬟离开了,浮梦园只剩下二等丫头洒扫,因着萧凤卿没松口,府内的人依然没着缟素,可气氛却极其颓靡不振。 萧凤卿在院门口顿足。 恍惚间,似真的看到了那抹熟悉的倩影,他心头一跳,大步走过去。 但是当他走近以后,迎接他的只有虚无空气。 台阶边一丛丛虞美人蔫蔫的,早失去了往日动人心魄的美丽。 犹记曾经的某日黄昏,他将这花戴在晏凌鬓边,自此,万紫千红都不及她盈盈回眸的风情,尽数在她脚前零落成泥。 萧凤卿嗅着幽微的花香,雪凉的风在香气中钻入了萧凤卿的鼻端,似刀片刮过咽喉。 依稀有小动物的呜咽声响起,他低眸一看,朦胧眼中浮出了几星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也想她了?” 萧凤卿眸色柔和,弯腰将不知从何处溜出来的丸子抱起。 绿荞离开前没带走它,毕竟丸子是萧凤卿送给晏凌的。 丸子在萧凤卿怀里并不安生,甚至带着抵触,蓝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你好像比从前讨厌我。”萧凤卿自嘲:“都说你通人性,看来你也知道是我伤害了她。” 丸子呜呜地叫着,小脑袋扭向明曦堂的方向,固执地想往那儿跑,可是又忌惮着萧凤卿不敢攻击他。 萧凤卿缓步迈向明曦堂,手一松,丸子立马箭一般往晏凌平时最爱坐的矮榻窜去。 它像个小孩子,眷念地趴在坐垫上,嘴巴在晏凌常用的茶盏边拱来拱去,幽咽不止。 游目四顾,偌大的明曦堂清冷寂静,平白生出了物是人非的凄凉萧索。 他走到矮榻旁,手指在丸子柔软的脊背上抚过,轻语:“阿凌,我们都很想你,你瞧,你不在的这几天,这家伙都瘦了一大圈,连肉都不爱吃了。我答应你,只要你回来,我以后再也不讨厌它,不欺负它,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再不骗你了。” 丸子很抗拒萧凤卿,飞快地逃走了。 萧凤卿顺势坐在矮榻上,眼底弥漫着浓稠的哀伤:“阿凌,你是不是比它更加厌恶我?” 他颓然地抬手捂住脸,肩膀垮了下去,满屋子仿佛都飘荡着晏凌的欢声笑语。 可他的心却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沉落。 未几,袍角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萧凤卿抬起猩红的眼,丸子用牙齿叼着他衣袍往外拖,好似要带他去哪里。 他顺从地起身,在丸子的引导下来到一棵虬壮的梅树旁,丸子四爪并用地扒开了雪泥…… 第294章 金屋藏娇 景泰二十五年元月。 大楚冠绝后宫的晏皇后在天雷降火中身殒。 建文帝卒中,太子代为执掌监国大权。 几日后,太子在东宫遇刺性命垂危,矛头直指东厂的督主朱桓。 宁王萧凤卿奉旨缉拿朱桓归案,朱桓却闻风而逃,就此了无音讯。 同年开春,西秦使团从大楚迎回镇国公失散多年的幼子顾昀,而在西秦国内,八皇子贺兰徵也被西秦帝册封为太子。 西秦,东宫。 虽然已至三月,西秦的天气仍旧没回暖,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 因为地理位置,西秦的倒春寒比真正的冬天还要难捱得多。 贺兰徵批阅完奏章,转眸,看了眼窗外白雪皑皑的景致,俊逸的眉宇不知不觉染上一抹忧色,他想了想,忽道:“秦夜,去起云台。” 秦夜对贺兰徵的决定并不感意外,取过一件暖和的大氅给贺兰徵披上,安静跟随。 走出书房,贺兰徵忽然止步,又问秦夜:“孤吩咐你去找医长老,人找到了吗?” 秦夜摇头,他似是对未能完成贺兰徵早就布置的任务而惭愧:“尚未,不过属下已经让人在医长老最常去的地方蹲守了,只要有消息,他们就会马上把人带回来。” 贺兰徵叹了一声,重新迈开脚步:“医长老他常年云游,想要找他,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罢了,还是静心等候吧。” 清晨的薄雾漫过台阶两旁的奇花异草。 远处的池塘结着冰,冰面倒映出金灿灿的朝阳,有三两柔软的垂柳间或荡着风拂过。 起云台就在东宫的北侧,距离贺兰徵的寝殿仅仅相隔了一座静室。 起云台本是东宫用来赏景的宫殿,富丽堂皇又不失清幽雅致。 过了年,起云台突然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女客,在里头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没人见过其真容,只知太子好像对她格外看重。 曾有好事者打听过那人的背景,结果都无功而返。 贺兰徵把那位女客保护得极好,哪怕是内定的太子妃想一探究竟都铩羽而归。 一来二去,私底下便传出了不近女色的太子也学会了金屋藏娇的流言。 贺兰徵刚踏进起云台的中庭,迎面就有一位穿杏子黄衣裙的宫女轻步走来,见到贺兰徵,她急忙行礼:“菖蒲见过太子殿下。” 贺兰徵温声叫起,目光掠过菖蒲手里的托盘,他嗅着空气中微苦的药味,蹙眉:“你家姑娘又病了?” 菖蒲面露担忧:“这几日倒春寒,许是姑娘不太习惯,所以有些咳嗽,奴婢也说请医官,可姑娘不准,奴婢看她脸色难看,只好把之前没吃完的药再拿出来煎一遍。” 贺兰徵心念一动,侧身示意秦夜去请医官。 菖蒲欲言又止地看着贺兰徵:“殿下……” 贺兰徵下颌微扬:“想说什么就说吧。” “医官曾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奴婢瞧着,姑娘的心思太重,昨晚上还梦魇了,醒来枕巾都是湿的。”菖蒲见贺兰徵抬步便走,紧忙跟上:“姑娘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坐着发呆,她眼下这模样,奴婢真的很担心,怕她这样下去,说不定就……您能开解开解吗?” 倘若旁人的丫鬟提这要求,怕是有为主子邀宠的嫌疑,可菖蒲不同,她本就是贺兰徵的人,接了他的命令专门来起云台服侍。 贺兰徵淡声道出了菖蒲的隐忧:“你怕她寻短见?她不会如此的,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尽心伺候就成,日久天长,她总会想通的。” 言罢,贺兰徵深邃的眼底闪了闪,他忆起自己搜集来的情报,一时难免五味杂陈。 萧凤卿……当真是个狠人。 菖蒲抿唇不语,晏姑娘大概是碰到了很难迈过的坎儿,要想自己克服,得等到何年何月? 她费解,弄不明白太子对晏姑娘的心态。 外头都在传太子金屋藏娇,太子也十分关心晏姑娘,可就是不像要给名分。 正想着,前头的贺兰徵突然疾步穿过了月亮门,菖蒲莫名其妙,下意识跟上去。 结果刚在寝殿的门口站定,便听到里面突兀地响起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贺兰徵脸色微变,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 菖蒲看到眼前的情景亦大吃一惊:“姑娘!” 光可鉴人的水磨砖坚硬冰冷,一个只着中衣的年轻女子趴伏在地,身形消瘦羸弱,青丝披肩,两缕鸦发挡住了她小巧的脸庞。 视线下移,赫然入目的是一双软绵绵且完全使不上力气的腿。 第295章 我的腿……废了? “晏凌!” 贺兰徵心神一紧,箭步冲上去将女子打横抱起,柔软纤瘦的身躯一入怀,他眉心一拢。 怀内的人轻飘飘的,像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想到晏凌这两个月以来的遭遇,贺兰徵觉得心里莫名发堵。 他收拢思绪,轻柔地把晏凌放到床上。 菖蒲放下托盘跑到榻边,紧张兮兮地逡巡了一遍晏凌:“姑娘,你还好吗?有没有摔着哪儿?怎么不叫奴婢进来呢?” 晏凌缓缓抬眸看向她,苍白瘦削的脸孔波澜不兴,唯独一双凤眼漆黑如墨,清澈得好似一捧泉水,透着千帆过尽的平和与沉静。 “我的腿……废了,是吗?” 她虽然用的是问句,可神态语气却是笃定的。 贺兰徵目露了然,原来晏凌方才是想自行走动,可惜失败了,她的腿根本无法行走。 “这……没什么的,只是受了点伤……” 菖蒲手足无措,对上晏凌那双璀璨清透的凤眸,她扯不了慌,只能求助地望向贺兰徵。 贺兰徵面色如常地笑了笑,示意菖蒲将药端过来:“不碍事的,孤已经派人去找医长老了,他医术无双,一定能帮你治好。” 这样的对话从晏凌醒来的那天起就在重复,她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些受损的情况。 很多刚发生的事都记不清了,经常恍恍惚惚。 这是千丝蛊留下的后遗症。 即便蛊毒解除,可对中蛊的人来说,需要完全治愈还得很长的时间。 晏凌显得异常沉默,好半天,她双手搭上自己的腿,哑着嗓子开口:“膝盖骨都被炸碎了……我每天摸着它都感觉软绵绵的,知觉也没有,真能治好吗?” 贺兰徵笑容如故,亲手舀了一勺药汤送到晏凌唇边,温声安抚晏凌:“孤又岂会骗你?” 话落,贺兰徵自己倒是愣住了,许是意识到方才的口吻太亲昵,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而晏凌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自从半个月前苏醒,晏凌就是这副模样。 她见到他,很平静,一点也不诧异,更不惊讶自己为何远离故国来到了千里之外的西秦。 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现状,该治病治病,该疗伤疗伤,就像一个木偶任人摆布。 所谓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唯一能激起她情绪的,只有这双残腿。 无论是晏凌还是贺兰徵,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提起过大楚,如同晏凌从未出现在那里。 贺兰徵重新舀了一勺药汤,耐着性子哄晏凌:“来,把药喝了,菖蒲说你染了风寒,以后身体不舒服记得找医官,不要担心太麻烦。” 晏凌涣散的眸光终于有了一丝焦距,她看着贺兰徵,勉强勾了勾唇:“谢谢,不过你如今是西秦的太子,身份尊贵无匹,奉药这种事不适合你。” 贺兰徵动作一僵,心里漫开隐约的懊丧。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很想打破他们的距离感。 可当晏凌那双清澈的眸子淡淡望过来时,贺兰徵又生出几分局促,不愿就此唐突了她。 见状,菖蒲连忙主动接过药碗:“奴婢来照顾姑娘。” 贺兰徵颔首,顺势起了身。 他环顾周遭,因为担心晏凌触景伤情,这寝殿的家具摆设还是西秦的风格,就连饮食也尽量如此。 他又看了一眼晏凌:“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等天气暖和了就让菖蒲带你去外头晒晒太阳,有什么事可令菖蒲来找孤。” 晏凌默然点点头:“太子慢走,民女不送了。” 贺兰徵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眼见贺兰徵的身影消失,菖蒲抿抿唇,看到晏凌郁郁寡欢,她劝道:“姑娘,太子几乎日日都来看你,他是很关顾你的,所以你别着急,等医长老回来,你的病就能彻底治好了!” 晏凌置若罔闻,她垂下眼眸,目光凝定在自己的腿上,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难掩的颓气。 菖蒲体恤晏凌心情不佳,也习惯了她的寡言,给晏凌掖好被子后就轻步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静寂无声,晏凌安静地靠在床头。 阳光从窗口撒进来铺满了床榻,细碎的尘埃在刺目光芒里翻转漂浮,最终消弭于暗处。 晏凌盯着空气中的微尘出神,纹丝不动。 她还活着,当火药爆炸的轰隆声在耳畔响起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晏凌的手在被褥下伸向自己的两腿,她成了不良于行的废人,下半生都要依靠别人照顾,否则寸步难行。 活着比死了,更好? 第296章 求死 当晚,晏凌突然发起了高热。 晏凌自从来到西秦,五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 医官几乎住在了起云台,但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热险些要了晏凌的命。 是夜,贺兰徵刚上榻休息,听到秦夜的禀报后匆匆披衣赶去起云台。 还没进门,就看到医官脸色凝重地准备收拾药箱。 “滕医官,您再想想法子吧!姑娘好不容易才被救回来,不能就这么死了!”菖蒲面色惶然,阻止滕医官盖药箱,急声道:“只是高热而已,只是高热而已啊!您能治好的!” 滕医官重重地叹息:“老夫早说过了,心病还须心药医,老夫能治病,治不了心!这位姑娘一心求死,纵使给她灵丹妙药也不管用。” 贺兰徵脸色倏然一变,大步走过去,低沉的声音犹如雷霆万钧压在人心头:“菖蒲,这到底怎么回事?” 菖蒲仓皇跪下,忍泪悲声:“太子恕罪!奴婢也不晓得怎么了,姑娘早上还挺好,中午又多吃了小半碗饭,奴婢本来觉着姑娘是不是想开了……结果姑娘傍晚就开始高烧不退而且昏迷不醒,嘴里也一直在说胡话,滕医官说他救不了姑娘。” 贺兰徵琥珀色的眸子微沉,移目扫向滕医官。 滕医官被他冰冷的眼神冻得一个激灵,抖抖索索道:“太子殿下,正所谓医者仁心,老夫并非不想救她,而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这会儿连汤药都灌不进去。这位姑娘本就身体孱弱,底子败得差不多了,倘若不靠汤药续命,早就……” 他抹了把汗,颤巍巍地不敢说下去,只因贺兰徵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威凛肃杀。 贺兰徵知道滕医官并不是在危言耸听,时隔多日,他仍然记得再次见到晏凌的震撼。 他记忆中英姿飒爽的女人居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遍体鳞伤,双腿尽废。 最叫他揪心的,是她体内潜伏的千丝蛊,若非玄一他们回来得及时,那些蛊虫早把晏凌蚕食殆尽了。 西秦的蛊天下闻名。 解蛊不难,难的是以晏凌当时的身体状况根本就无法经受解蛊的巨大痛苦,但继续拖延也是等死,最后只能搏一搏,期间尽管多次命悬一线,好在挺过来了。 贺兰徵不忍再回想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他疲惫地捏捏眉骨,转向滕医官,沉声道:“不管用多贵的药,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给孤保下她的命,不然你现在就告老还乡吧。” 滕医官只得喏喏领命。 贺兰徵步履略沉地进了内间,菖蒲捧着药碗跟在后头,他侧身吩咐:“多添上几个炭盆。” 随后拿起那碗刚煎好的药走向床榻。 晏凌闭目昏睡着,人事不知,呼吸微弱,秀眉不安地紧蹙,显见又陷入了梦魇。 贺兰徵轻叹一声,坐在床沿将她微微扶起。 直到晏凌的头挨上他的肩头,他犹豫片刻,最终抬手环住了她,另一手试着给她喂药。 幽幽的冷香近在咫尺,贺兰徵的神思不由恍惚了一瞬,尔后缓声道:“晏凌,把药喝了。” 晏凌不肯张嘴,眉尖依旧拢着。 贺兰徵舀了一勺药递到晏凌嘴边。 晏凌本能地偏过了头,黑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淌落。 他皱眉,滕医官说的没错。 晏凌拒绝被救,她本来就不想活了。 贺兰徵若有所思地看向晏凌的腿,他不相信她是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女子,唯一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不愿意一辈子当个废人。 他曾目睹过她神采飞扬的模样,也曾领略过她策马奔腾的英气,那般鲜活又生动的女子,浑身都充满了灵气。 莫说晏凌,即便是他都很难接受更不能想象她终身与木轮车为伴的命运,就仿佛一幅完美无瑕的画忽然出现了无可修复的划痕。 贺兰徵的心五味杂陈,拍拍晏凌的肩膀,放柔了声音郑重承诺:“孤知道你能听得到,你放心,只要你的身体好起来,孤一定找到医长老给你治腿。你不会有事的,孤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重新站起来。” 男子絮絮的低语时不时模糊传来,菖蒲抬头偷觑,即便晏凌病骨支离,容貌依然清媚绝丽,确实是配得上贺兰徵的。 怪不得皇后想方设法把晏凌弄到了西秦。 晏凌始终毫无回应,贺兰徵也不恼,他耐心地劝哄,眉梢眼角都蕴着暖色。 耳边有细弱的呓语,贺兰徵垂头倾听。 晏凌断断续续重复着一句话:“萧凤卿,你真要我死吗?” 第297章 她的人生天崩地裂 萧凤卿,你真的想要我死吗? 这已经变成晏凌心底最深的执念。 当她在摘星台被死士围攻剿杀,当她从高楼一跃而下,当她被火药的猛烈威力卷入江畔,当她无数次死里逃生在鬼门关徘徊,她都想亲口问问萧凤卿,也想亲耳听到答案。 澜江的江水冰冷刺骨,宛若冰锥敲打着她的骨头,被寒凉的江流席卷包裹时,她挣开水漩的束缚,拼命地扬起脸朝上仰望。 也不知是幻象还是真实上演的画面。 透过沁寒的江水与漫天飞雪,她看见有一抹红衣身影朝她踏风而来。 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脸上是她未曾见过的绝望。 她迷迷糊糊地想,萧凤卿是打算救她吗? 转念,她很快否认了自己可笑的猜测。 萧凤卿要杀她,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要她死。 于是心窝那口暖气忽然就散了。 一个浪头猛然打过来,身上剧痛不已,她彻底晕死过去。 这两个月,她一直神志不清。 最大的感受就是来自身体的各种疼痛,每天有不同的人往她嘴里灌药。 睁眼的刹那,她真以为自己死了。 直至贺兰徵的脸庞映入眼帘。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千里迢迢来到西秦,她也不想探究。 她经历过的太多人和事都是假的,所以她可悲地失去了相信的能力,既然没办法再信任别人,追根究底就更不重要了。 她天真地以为,一切迟早都会过去的。 不管她遭遇了多沉重的打击,她都能恢复,然而,她仅有的希冀被现实残忍地击碎。 她的腿废了,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昔日的她,是那么独立的人,可她一夕之间却瘫在了床上,处处需要人护理,寸步难移。 晏凌接受不了这么残酷的事实,让她一辈子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倒不如就这样死掉。 反正她死了,世上也不会有任何人舍不得她。 晏凌觉得自己太累了。 她所处的世界皆是虚妄,无一处真实。 她的人生天崩地裂,再也找不到一线线希望。 恍然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条冰寒的澜江,四周水流涌动,一股股冰水竞相呛入喉管,心脏剧烈地痉挛,胸腔蔓延开丝丝缕缕的悲凉。 就在晏凌的身体越来越往下沉的时候,远方飘来一声声似熟悉似陌生的呼唤:“星奴。” 一只温暖宽厚的手忽然拉住了她。 她的身躯停止了沉坠,江水中有耀眼的光束射入,她努力地睁眼,光芒刺得她只想躲避,那只手的主人不断唤着她,牵着她往岸上游。 破水而出的一瞬间,灼眼光束悄然隐匿,晏凌终于掀开了重逾千斤的眼皮,然后愣住了。 眼前是水绿色的织锦帐顶,药味浓郁,身旁则是贺兰徵满含关切的面容,她正躺在他怀里。 晏凌乍然一惊,连忙挣扎着坐起身,一开口,嗓音沙哑的不像话:“太子。” 贺兰徵若无其事地把药碗还给菖蒲,打量着晏凌爬满血丝的双眼以及煞白面颊上的晕红,淡淡一笑。 “滕医官方才称你一心求死且药石无灵,想不到你还是熬过了这一关,这很好,快把药喝了,孤会派人着紧找寻医长老,你的双腿一定能治愈。” 顿了顿,贺兰徵正色:“孤知道你无论何时都不会轻易认输,求死是懦夫所为,蝼蚁尚且偷生,你的命是孤费了大力气救回来的,怎能说不要就不要?晏凌,你非常好。”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晏凌纤睫轻颤,寡淡的神情终究多了分羞惭,她垂下眼眸:“多谢太子开导。” 贺兰徵让滕医官上前给晏凌诊治。 有贺兰徵在侧,滕医官不敢有何不满,等贺兰徵离开以后,他捻着胡须数落晏凌。 “年纪轻轻,你有什么事想不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活着,天大的问题都能解决,死很容易,活下来才是千难万难!你说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瞧着挺机灵,没成想这也是个爱钻牛角尖的,自己不惜命还指望别人救?” 菖蒲劝滕医官消消气,晏凌却虚弱地在床上郑重一福:“谢老先生多次救我于危难。” 殿外,贺兰徵仍未离开,他回头看了眼寝殿。 沉吟片刻,忽叮嘱秦夜:“镇国公的世子日后若来东宫见孤,你在起云台便多加派些人手,千万不能让他发现晏凌的存在。” 顾昀以前是萧凤卿的暗卫,他如果认出晏凌,那就等于萧凤卿也得到了晏凌的下落。 第298章 木轮车 那日以后,晏凌虽然依旧浑浑噩噩,却也不再一蹶不振,而是积极地配合滕医官治疗。 身体一天天见好,比初到西秦要健康的多。 贺兰徵每日都会来起云台。 不久留,问几句话就离开,所以起云台伺候的人越发琢磨不透晏凌的身份,对她恭敬有加。 晏凌很感激贺兰徵收留自己还救了她,但许是潜意识的逃避,她从不问贺兰徵自己到底为何会来西秦,贺兰徵也没坦白过蛊毒一事。 春暖花开,倒春寒之后,西秦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晏凌也没再经常感染风寒。 贺兰徵吩咐秦夜送来一盘格外别致的糕点。 晏凌看到糕点便愣了愣,迟迟没动手。 面前的翡翠果通体碧绿莹润,模样极可爱。 贺兰徵笑了笑,执起银筷给她夹了一枚翡翠果:“那次去宁王府拜会,孤瞧你很喜欢吃。” 闻言,晏凌的手指不自觉微蜷,羽睫颤了颤,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居然还有一种名为“七里香”的酒。 这酒并不陌生,那次灯会,贺兰徵就拎了两坛送给萧凤卿。 想起他,晏凌的胸口几欲窒息。 贺兰徵似对她的异样毫无所觉,望着那枚犹如绿色晶石凝冻而成的翡翠果,淡声道:“孤也很爱这道点心,在大楚就学会了自己做,回国以后也做过一次,可奇怪的是,这味道明明相差无几,孤却觉着总有哪里差了些滋味儿,你知道为什么?” 晏凌轻轻摇头,手里的银筷戳着翡翠果,小小的翡翠果被她戳得成了稀巴烂的蜂窝。 贺兰徵看见她孩子气的举止又笑了,他重新给她夹了一枚:“时过境迁,很多时候,有些东西的本质会随着心境或者环境的变化而改变,比如这翡翠果。” 晏凌心头一动,抬眸看着贺兰徵。 “世人都以为孤年幼就被送去大楚做质子必然是满腔愤恨,在异国他乡惶惶不可终日,其实并非如此,留在大楚的十多年对孤而言,比本国更为自在。” 说着,贺兰徵放下筷箸,不禁目露怀念:“大楚有很多有趣的人与事,有人的地方就有尔虞我诈,孤习惯了算计和被算计,大楚的是非远比西秦要少。” 晏凌目光微凝,浅笑:“看得出来,太子从大楚回到西秦不到半年就被册封为一国储君,其中的腥风血雨可想而知。” 贺兰徵勾唇,笑容明亮,顽劣地向她眨了眨眼:“聪明,只用了三个月,孤就斗败贺兰诩做了西秦的下一任主人。自此,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逆光而坐,灿烂的阳光越过他肩膀照进翠色的茶汤,泛着一圈圈细碎的金漪。 晏凌缓缓摇头:“可太子好像并不快乐。” 贺兰徵答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孤现在是西秦的储君。” 不等晏凌接腔,他飒然一笑:“诸事平定,孤闲暇时便给自己做了这道翡翠果,再尝熟悉的味道,只能用恍如隔世来形容,约摸这就是所谓的心为形役。心若不自由了,眼里看到的万物自然就套上了枷锁。” 贺兰徵把玩着手中的金樽,七里香酒香扑鼻,他微眯了眸:“人最悲哀的,是画地为牢而不自知,自己把自己困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天会亮,梦也会醒,一念之间就能决定很多事。” 晏凌低垂的眼底有幽波流过,默然不语。 “时辰不早了,孤还有政务要处理,明日再来看你。”贺兰徵翩然起身,又看了眼晏凌未动过的翡翠果,戏谑:“君子远庖厨,孤因为晏姑娘亲自下了一趟厨房,你却碰也不碰它,着实令孤失望。” 这语气……同某个人很相似。 晏凌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以茶代酒敬了敬贺兰徵,随即一饮而尽:“有劳太子。” 贺兰徵微微一笑,弯身拿起金樽仰脖喝尽。 …… 午后,菖蒲服侍晏凌用过午膳,正准备像往常那样伺候她午睡,晏凌突然笑着道:“来西秦这么久,我还没见过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太子可有说过我能否在附近转转?” 入住起云台不少日子,晏凌一直都闷在寝殿。 菖蒲一怔,随后喜形于色:“当然可以!太子早就吩咐过奴婢,起云台没有闲杂人等,姑娘想去哪儿都行。” 话落,她又显得不安:“只是……” 晏凌意会了她的话外音,手指攥了攥膝盖上的毛毯,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口吻平缓:“把木轮车推来吧。” 第299章 忘了多久没笑过 西秦的皇宫与骊京的皇宫不一样,是由大理石建造而成,处处雕梁画栋,透着高雅大气。 春阳温煦,碧水悠悠,周遭鸟语花香。 菖蒲推着晏凌走在回音清越的木廊上,细心为她介绍起云台的景致,晏凌安静地听着。 她已经快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出门晒过太阳了。 以前从不觉得,然而,此时却忽然发现,原来随心所欲沐浴阳光的感觉这么好。 置身仿若世外桃源一般的起云台,她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那一段段血淋淋的过去,同她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它们离她很远很远。 眼眸低垂,晏凌的视线落在身下的木轮车上,她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坐这种东西。 在她清醒的翌日,菖蒲就搬来了木轮车,但是她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更别提坐上它。 往日多好强,如今就有多自卑。 一抹黯然浮现晏凌的脸庞,她打起精神,选择暂时摒除负面情绪。 “太子吩咐过了,起云台无需太多伺候的宫人,因为姑娘喜欢安静,倘若姑娘示下,那些宫人也不必出现在姑娘眼前。”菖蒲絮絮叨叨地说着:“姑娘,所以起云台你想去哪儿都行,奴婢都能陪着你。” 晏凌眼波流转,似笑非笑:“除了这起云台,别的地方我都不能去?” 菖蒲怔住,连连摆手,双鬟髻上的蜻蜓簪随之摇曳,衬得苹果脸红彤彤的,她嗫嚅:“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晏凌晲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轻笑一声:“我明白,逗逗你罢了。” 她岂会猜不到贺兰徵的用意,无非是不希望旁人得知她的存在而已,毕竟她身份特殊…… 这么一想,心里还是隐隐浮起了微澜。 她曾经随遇而安,可现在却很想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 菖蒲却直勾勾地看着晏凌:“姑娘,你笑起来真美。” “笑?我刚才笑了?”晏凌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想起什么,眼底流露一丝怅然:“我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笑过了。” 菖蒲傻乎乎地接话:“笑有什么难的?不开心就哭,开心了就笑。” 晏凌苦涩地弯起唇,纤长的睫毛被光线镀上了一层细细的金芒:“我不知道什么是开心,什么又是不开心。” 她这十八年都活在那群人精心打造的金笼里,经历过那场翻天覆地的浩劫,她的心就像一面渐渐干涸的湖水,再也兴不起波浪。 那些昔年让她开怀喜悦的记忆在真相被戳穿后,如同世间最尖利的刀子插在她胸口。 她不能多想,否则连呼吸都是痛的。 菖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吐吐舌头,连忙补救道:“起云台的花开了,很美很美,奴婢这就带你过去瞧一瞧。” 晏凌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她尽量暗示自己融入当下的氛围,表面上倒确实没多大异常。 …… 大概是花香怡人的缘故,晏凌来到起云台的花园,看到那一簇簇葳蕤艳丽的花,眉眼间的郁气都消散不少。 菖蒲喜滋滋的:“姑娘喜欢什么花?奴婢摘下来去插瓶,起云台的花不比别处,品种繁多,只要用心护养,能好几天不枯萎。” 晏凌的素手抚弄着一朵扶桑花,似不经意地问道:“菖蒲,你是起云台的宫女吗?” “是太子殿下派奴婢过来照顾你的。”菖蒲想起贺兰徵的交代,坦言:“皇后娘娘虽然把你送进了东宫,可你的一切事宜她并不插手。” “皇后?”晏凌错愕抬眸:“我来西秦,是因为皇后?可,我并不认识贵国的皇后。” 晏凌一头雾水,完全没料到她来西秦竟然是姜言歌的手笔,她从没见过姜皇后! “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姑娘确实是皇后派人送来的,太子事先也被蒙在了鼓里。” 晏凌眼光微变,弄不懂姜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沉默片刻,她又换了一个问题:“我来西秦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姑娘全都忘记了吗?你一直没提,奴婢还以为你记得。”菖蒲睁大眼,诧异道:“那时,你不但受了重伤,性命岌岌可危,而且你还中了千丝蛊,差一点都没救回来!” 晏凌心口骤然冰凉:“我的体内有蛊毒?” 回忆当时凶险的情景,菖蒲仍心有余悸:“是你来西秦之前就种下的,都快三个月了,千丝蛊是西秦最阴毒的蛊,能把人活活变成虫人!” 闻言,晏凌的面颊立时变得惨白。 第300章 原来是个瘸子 菖蒲说完久久得不到晏凌的回应。 转身一看,脸色顿时大骇:“姑娘,你怎么了?” 晏凌一动不动地呆坐着,面色比雪还白,春樱般的嘴唇亦白得透明,整张脸孔只有眼睛是黑的,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令她悚然心惊。 菖蒲三两步冲上去握着木轮车的扶手:“姑娘,姑娘,你别吓我!” 阳光正好,晏凌却觉得刺眼。 眼底灼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静静地顺着眼眶滑落,眸中仅剩的一点光彩都被苍凉遮蔽。 天地皆是沉沉死寂,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可胸腔里掀起的惊涛骇浪却从四面八方淹没她,海水悉数涌进她的耳膜,震得她像聋了。 无数诡谲的画面从眼前飞逝,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的澜江,冰冷激流包裹着她。 寒彻刺骨的江水钻进她的眼耳口鼻,蔓延到她的五脏六腑,冻得她全身发颤,连灵魂都支离破碎。 怪不得那阵子身体常常不对劲,怪不得她总是头疼,怪不得绿荞她们对病情三缄其口。 她曾私底下访遍骊京的医馆,结果没有一个人能查出她的毛病,这也不难理解,毕竟骊京本来就没多少人擅蛊。 萧凤卿早就知道她中了千丝蛊,能神不知鬼不觉给她下蛊的,无非就是北境人,甚至包括萧凤卿! “呵呵……” 晏凌忽然凄凉地笑出声。 萧凤卿为了让她死,当真是绞尽脑汁,居然还提前给她下蛊。 他是害怕她会死里逃生吗? 就算她侥幸在他手里留下一命,她也会因千丝蛊受尽折磨而死。 他竟然这么恨她,连一个痛快的死法都不肯给她。 朱桓当初说的很对,真心未必能换回真心。 想到朱桓,晏凌觉得更讽刺了! 她怎么可能会是朱桓跟晏云裳的私生女? 她没有那样的父母! 菖蒲望着晏凌又笑又哭的样子吓呆了:“姑娘,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奴婢这就送你回去。” 她在宫中多年,从没见过谁有如此心惊的变化,从平和淡然到面如死灰只在瞬息。 晏凌抓住菖蒲的手,力气很大,菖蒲吃痛又不忍挣扎,晏凌歪头看着她,眼角湿润,双眼黑得摄人:“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了个非常好笑的笑话,可笑到我把它当成了一生。” 摘星台那晚,她就笃定自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如今洞察真相以后,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可悲的笑话,而且,她还极其愚蠢! 菖蒲被晏凌眼中的哀凉所触动,小心翼翼地安抚晏凌:“姑娘,咱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晏凌神情恍惚,泪水已经被风干,她木然开口:“菖蒲,我终于明白了。” “姑娘明白什么了?” 晏凌眸色灰败,她凝视着姹紫嫣红的花园,瞳孔中倒映的不是百花争艳,而是风霜雨雪。 “太子告诉我,活着比死去更难。”晏凌的心底痛不可遏,语气轻渺又沉重:“活着是很难,尤其是清醒地活着。” 倘若没能来西秦,就算勉强活下来,自己此刻是不是已沦为一具万虫侵蚀的尸体? 春风拂面,晏凌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 回起云台的路上,晏凌一声不吭,菖蒲也不敢冒然出声,还没进寝殿,目光扫过门口的人,她脚步倏然一顿。 晏凌心不在焉,没看见两个婢女朝自己走过来,菖蒲心头打鼓,想要离开也来不及了。 “这位姑娘,我家大小姐在等你,请吧。” 当先的婢女吊梢眼,倨傲的眼神挑剔地流连过晏凌,最后停在晏凌的木轮车上,表情立刻变得似嘲讽似窃喜。 菖蒲抿唇不答,希望起云台有眼色的宫人能及时去找太子报信,晏凌仍旧在兀自出神。 婢女不满,正待高声训斥,一名穿粉白色裙装的少女自殿内走出。 她漫步走近晏凌,清丽的嗓音犹如黄莺悦啼:“你就是起云台藏着的小情儿?本小姐问你话,你聋了还是哑了?” 晏凌猝然回神,面上不露声色,侧眸睨向菖蒲,询问的意味很明显。 菖蒲轻声解释:“这是平南王的嫡长女,太子殿下的姨表妹司芊芊。” 晏凌目露了然,从司芊芊来者不善的口气就猜到她同贺兰徵的关系肯定不同寻常。 她淡然颔首:“见过司小姐。” 司芊芊挑眉,水眸在晏凌脸上转了转,眼底有一丝异色闪过,然而,看到晏凌坐着的木轮车,她面上的每根线条立即都柔和地舒展开。 “原来是个瘸子。” 第301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 正如晏凌所料,这位司芊芊的确是传言中内定的太子妃,也是姜皇后的娘家侄女,镇国公还是她舅舅。 这么煊赫的身份,选做太子妃是实至名归。 司芊芊早就听闻贺兰徵金屋藏娇一事,她按捺不住,好几次上东宫来闹,最后都被姜皇后劝走了。 今天实在忍不住,趁着贺兰徵在御书房议事,她索性软硬兼施地闯进了起云台。 如今见到晏凌本人,惊艳是有的,毕竟她生的比自己美,尤其是对方那双清若寒潭的凤眼。 潋滟又清透,会说话似的。 可看到晏凌身下的木轮车,司芊芊油然腾起的危机感瞬间转成浓浓的讥诮。 “我道表哥在东宫藏了个多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没成想,是个双腿不良于行的残废。” 司芊芊扫兴地撇嘴:“无趣,还以为能看到什么稀奇玩意儿,白来这一趟了。表哥最近怎么回事,要挑女人也不懂挑个四肢健全的,像你这样的,倒茶都不行。” 晏凌对司芊芊的挑衅毫无反应,她眼下心神俱疲,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应付不相干的人,所以神情寡淡,不言不语。 司芊芊嘴上说着无趣,人却又不肯走。 她挡在晏凌的木轮车前,娇艳的面庞写满恶意:“你哪儿来的?叫什么?你这腿是天生还是后天瘸的?不是说我表哥对你极好,他怎么没叫医官给你看腿?” 字字句句都是不加掩饰的羞辱,晏凌却依旧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睇了司芊芊一眼。 司芊芊说得兴起,看晏凌半个字都不曾反驳,以为她怕了自己,结果陡然对上晏凌清凌凌的目光,她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 晏凌偏头看向菖蒲:“我们绕道而行。” 菖蒲推着晏凌从司芊芊身边经过,司芊芊从方才的刹那心悸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她不假思索按住木轮车的扶手:“我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我?既然没聋没哑,你就该老老实实地答话,你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 晏凌再好的耐心也被磨光了,她的声线四平八稳:“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司小姐不必为了我浪费心思。” 顿了顿,晏凌意味不明地笑笑:“我没名字。” 这话是肺腑之言,“晏”这个姓氏确实不属于她。 从她身世大白的那天起,她就不再是卫国公府的女儿,想必晏衡如若知晓,也不会再把她写进晏家的族谱,她只是一株无根的浮萍。 司芊芊狐疑地打量晏凌:“你失忆了?” 晏凌哑然,若是失忆就好了,那些苦痛难堪的往事,她真的是一丁点都不愿意再回忆。 这一晃神又引起了司芊芊的不悦,她断定晏凌在撒谎搪塞自己,不禁抬手推了一把晏凌。 熟料,手刚挨上晏凌的肩膀,后者就眼疾手快钳住了她。 晏凌面容平静,冷冷地瞥向司芊芊:“我无意惹是生非,司小姐还请自重。” “你对我动手?” 司芊芊不敢置信地瞪着晏凌,她挣扎,但是晏凌看着瘦弱,手劲却大得出奇,她是娇生惯养的千金,自然比不得晏凌。 司芊芊恼怒转身,冲身后的婢女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们都是木头桩子吗?由着这瘸子作践我?信不信我把你们全都逐出定京?” 司家的婢女跑上来拉扯晏凌,菖蒲试图阻挠,可对方人多势众,她势单力薄根本保护不了晏凌。 起云台宫人本就少,再加上司芊芊又是内定的太子妃,除了菖蒲,无人敢制止她。 推搡中,也不知是谁猛地伸出脚绊倒了晏凌的木轮车。 晏凌猝不及防,于是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好不狼狈。 司芊芊闻声愣了愣,定睛看去,原来是晏凌不慎摔倒。 她趴在地上,腿上的毛毯早被婢女扔掉了,露出一双虽然修长但无力的双腿。 “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想和本小姐斗?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司芊芊冷哼:“说你是瘸子还真高估了你,寸步难行的滋味不好受吧?” 最后一句话像钢针扎进了晏凌的眼里、心里,难以言喻的悲伤跟愤恨如同蚕茧把她裹得密不透风,她双肘撑在地面,迟迟不肯抬起头。 地砖渐渐泅湿了小块,晏凌在晕开的水洼中看见落魄潦倒的自己。 那一刻,她周身散发着不可名状的绝望,仿佛一颗鲜活的灵草在众目睽睽之下极速枯萎。 司芊芊咄咄逼人的气势莫名收敛了一些。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第302章 你就当她脑子不好 众人的视线循声调了过去。 贺兰徵一袭紫色的太子衮服,金冠束发,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一贯俊雅的脸庞蕴着霜。 司芊芊下意识慌了神,她小时候也算是和贺兰徵一起长大的,算得上两小无猜。 直到贺兰徵去了大楚为质,他们才分开。 十多年没见,贺兰徵已不是记忆中常常眉开眼笑的小少年,他变得深沉莫测,连自家父亲都开始忌惮他。 “表哥。”司芊芊惴惴不安地迎上去。 贺兰徵径直越过司芊芊,冷声交代秦夜:“起云台的宫人,全都给孤贬到浣衣局去,传令,谁若是再敢放除孤以外的人进起云台,杖责三十!” 一语落地,哀声四起。 起云台所有看热闹的宫人都纷纷下跪,齐声向贺兰徵求饶,贺兰徵不为所动。 秦夜直接把人带了下去。 司芊芊目瞪口呆,看着宫人一个个涕泗横流地被拖走,她上前两步,讶异道:“表哥,你为什么要惩罚他们?他们做错了何事?” 贺兰徵蹲在晏凌身侧,闻言头也不抬:“东宫不需要背主的奴才,你若喜欢,便领回去。” 司芊芊神情大变:“谁是主人?这个瘸子吗?” 贺兰徵并未急着搀扶晏凌起来,抬眸,目光冰冷如刃,沉声道:“在孤还没让人把你架出去之前,你最好识趣离开。” 司芊芊更受刺激,指着一直低头不抬的晏凌讽骂:“表哥,她就是个废人!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废人给我脸色看?我可是你的太子妃!” 贺兰徵神色更冷,沉默地扫向身后的两个近侍。 近侍对望一眼,无视司芊芊的厉喝,道了句得罪便不留情面地将司芊芊拉走。 司芊芊跺脚,不甘心地大喊:“表哥,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这样叫我今后如何出来见人?” 贺兰徵充耳不闻,琥珀色的眼眸笼罩着双肩颤抖的晏凌,神情十分复杂。 司芊芊被强行带离,偌大的起云台台阶前便只剩下三个人。 菖蒲脸上被抓伤了,她流着泪伏地请罪:“请太子宽恕奴婢,奴婢没保护好姑娘。” 贺兰徵没看她,淡淡道:“下去吧,今日是孤的疏失。” 菖蒲用眼稍瞥了瞥依然垂首的晏凌,抿抿唇,悄然退下。 贺兰徵仍是半蹲在晏凌跟前,墨眉微拢,面容严肃,眼中不时有复杂的光芒掠过。 良久,他伸手慢慢搭上晏凌的肩头,微微用力一握。 “你还想哭多久?”贺兰徵轻叹:“滕医官说你多思多虑,长此以往对身体的复原很不好。” 晏凌默不作声,贺兰徵不再催促,在一侧静静地陪着她。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砖中央不规则形状的小水洼上,星星落落的泪珠溅开水花。 此时日头偏西,金色的光线投射,小水洼的边缘发散细碎的光芒,耀眼到贺兰徵心口发闷。 过了不知多久,小水洼再无波纹漾起。 晏凌眼帘半垂,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我如此失态,太子见笑了。” “孤反而觉得庆幸。”贺兰徵从衣襟内掏出一块帕子递过去:“你还会哭,是好事。” 晏凌接手帕的动作一顿,柔风和暖,拂乱了她的黑发,堪堪将她面上的表情遮住。 阳光映着晏凌挺秀的脊背。 虽然纤瘦,却隐隐彰显出生机蓬勃的力量。 如同一条秀丽而坚韧的山脉,任凭风雨如晦都岿然不动。 一如他们的初见,还有在大楚的每次碰面。 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都是强悍的,从来不会被任何挫折苦难打倒。 可眼下,看着她无声哭泣情绪失控的模样,贺兰徵才猛地想起,再强大,终究是个女人。 贺兰徵犹豫片刻,本想替她理好乱发,手指的方向倏忽一转,把手帕重新塞进晏凌手中。 晏凌默然擦拭眼尾,她从未在外人跟前哭过。 懂事以后更不曾像今日这般哀伤的情绪一泻千里,怎么止都止不住,只想把心底的委屈都挖出来丢弃,然后将所有的事通通忘掉。 贺兰徵垂眼打量晏凌,扫到她红肿的眼眶,心下觉得有趣,唇畔勾出了浅浅的谑笑:“哭一哭也没什么不好,滕医官告诉孤你心事太重,若是不找个机会疏解,肯定会出问题,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好受多了?” 晏凌点点头,坦言道:“是好受些了。” 贺兰徵温声安慰:“司芊芊方才说的话,你就当她脑子不好,全给忘了吧,定京的人都知道她脑里缺根筋。” 晏凌轻笑了一声。 第303章 我早就当自己死了 晏凌觉得匪夷所思。 虽然早知贺兰徵表里不一,可这么损人的话从温润如玉的贺兰徵嘴里说出来。 莫名带着喜感。 平心而论,晏凌此刻的模样算不上好看。 一双流光熠熠的凤眼肿得核桃似的,面色也透着苍白,可贺兰徵定定地看着她,失神了。 晏凌笑起来是极美的。 因为笑声,双靥都晕开了淡淡的红润,凤眸微弯,宛如两弯水润的月牙儿,璀璨而清澄。 然而,失神也只是瞬间,贺兰徵很快清醒,他稍稍缓和了心绪,突然一手托住晏凌的腰背,一手捞起她的膝盖窝,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晏凌身体不自觉一僵,浑身都不自在。 温醇的独活香环绕鼻端,晏凌想要挣脱贺兰徵,她不习惯和男人这么亲近。 贺兰徵抱着晏凌往起云台大步走去:“你方才摔倒了,情绪上也受了些波动,孤要找滕医官过来看看你。” 在这个日色醺然的午后,贺兰徵磁性的嗓音使晏凌昏昏欲睡,她没有再拒绝贺兰徵。 碧水荡漾,白云朵朵。 岸边柔曼的柳条随风摇曳,仿若温柔的触手抚过他们交缠的衣发。 湖面袅袅凉意未减,冰消雪融之下却蕴藏着勃勃生机,间或有三两锦鲤破水而出。 阳光覆着湖水,四面光线瑝瑝如金,一只飞鸟点过湖面,划开圈圈波纹。 春明似景,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冬季尽管冷峭严寒,终究会被温暖的春日取代。 闻着混合了独活香的花香,晏凌沉沉睡去。 贺兰徵垂眸注视着晏凌,轻声道:“睡吧。” 晏凌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气息渐渐匀长。 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那些杀伐与阴谋、谎言和背叛,似乎都已离她远远而去。 遥远得像上辈子经历过的梦魇,她沉浸在这得来不易的安谧,身心逐渐放松。 贺兰徵低头又看了一眼安睡的晏凌,目光在她秀美的侧脸逗留片刻,眼神有刹那的恍惚。 …… 晏凌这一觉睡得很香甜,再没做过噩梦。 醒来时,滕医官还在身侧诊脉。 见她动弹,滕医官又皱了眉:“你这女娃娃,知不知道何为积郁成疾?你这么点大,到底哪儿来的郁卒?老夫都快住到起云台了!” “不就是腿伤了吗?多大点事!你要是想不开,最终受罪的还是自己。” 滕医官喋喋不休地数落,气得吹胡子瞪眼:“天下之大,总有那么一两个妙手神医,只要耐心等待,太子总会替你找来,届时等你重新站起来,身子却垮了,老夫看你后不后悔!” 晏凌听着这不甚和气的话,心底倏然一暖,她经常这样,旁人一点点善意就可以被她存放在心里念念不忘。 “老先生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静心调养,少思少虑,绝对不再惹您生气。” 滕医官打量晏凌认错的态度诚恳,也不好再说什么,板着脸开了一些药便提起药箱走了。 橘红色的霞光射进月洞窗。 帷幔轻舞,霞色便影影绰绰,像娇羞的少女掩住半边面颊,珠帘轻晃,珠玉相撞的脆亮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室内,似少女的哝哝软语。 晏凌侧头看去,贺兰徵白衣胜雪,正负手静立在门侧,迎上她清亮的眸子,他款步进门,微微一笑:“你睡得很熟,我问过菖蒲了,这是你这段日子以来休息得最好的一次。” “前些天,我常常梦魇。”晏凌的表情很平静。 贺兰徵在矮榻边撩袍落座,并没打断她。 晏凌的眼神茫然了一瞬,轻声开口:“他要杀我……他身边的人都想要我死,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他冷漠的脸,想起澜江冰冷的江水,想起他们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的场面。” 这话显得没头没脑,可晏凌相信贺兰徵能听懂,贺兰徵也确实明白,所以始终没出声。 贺兰徵静静地凝视着晏凌,分别不足一年,人还是这个人,但明显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记得她当初射杀郊狼的狠辣凌厉,记得她在调查公主无头案时的自信张扬,更记得她为萧凤卿赢得花灯那一夜比火树银花还璀璨的明眸。 他曾羡慕过萧凤卿,可也正是萧凤卿残忍地剥夺了晏凌身上所有的光彩。 晏凌的声音低沉疲惫:“其实摘星台那一晚,我就已经当自己死了。” “没有人会泄露你的行踪。”贺兰徵看着晏凌,笑容温和:“等你伤势复原,你想留在西秦或者去别的地方都可以。” 第304章 我因何而来 晏凌的眼珠子动了动,怆然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如果真要我死,我想我是活不久的。” 说完,她目露探究地看向贺兰徵:“听我说这些事,你似乎毫不惊讶,但大楚同西秦相隔这么远,很多情报都未必能及时传送,是不是你早就猜到他不是宁王?” 贺兰徵从善如流:“一早就有怀疑,当孤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孤便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晏凌眸光一闪,自嘲:“我这样的身份,太子殿下是不是也很鄙薄?” 朱桓和晏云裳的所作所为,无论换成哪一国人都难以容忍。 而她身为他们的私生女,人憎狗嫌也不奇怪。 贺兰徵淡然地摇了摇头:“你是谁的女儿并不重要,孤并非萧凤卿,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倘若孤轻视于你,你眼下也不会在东宫。晏凌,不要做个套子里的人。” “萧凤卿此人心狠手辣,心思诡谲莫测。”贺兰徵不露痕迹地掠了晏凌一眼:“你们之间血海深仇,天堑万丈,可你莫要因为他而损了自己的心性,既然千难万难地活下来,总要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而非一再沉湎于过往。”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晏凌的一颗心蜷缩成团,双眼忽然骤起一片大雾,她勉强弯了弯唇:“他为了杀我也算煞费苦心,连千丝蛊都用上了,对了,我还没谢过太子帮我解蛊。” 菖蒲已经将中千丝蛊的反应都告知她了。 西秦人擅蛊,千丝蛊只有皇族的蛊师才能有法子可解,否则中蛊的人最终会惨遭万虫啃咬。 难怪她当初在大楚隔三差五头痛欲裂,甚至还真的听到过虫子锯齿发出的声响,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原来确有其事。 想到这里,晏凌不得不佩服萧凤卿。 整日抱着一个身体里有毒虫的人耳鬓厮磨,他居然依旧能表现得那么情浓缱绻,丝毫不觉惊悚或恶心。 这份定力,换做她,可做不到。 贺兰徵笑意温和,神态自若:“这些都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晏凌浅笑:“你的举手之劳,却是我的死里逃生,不管怎么说,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她本来想许诺自己他日定会报答贺兰徵,但眼角余光瞥到自己的腿,她把话压了下去。 贺兰徵闻言打趣:“知道自己欠着孤的人情,就得好好活下去,孤的记性向来不错,说不准哪天就来找你讨了。” 晏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是当然,我也不喜欢亏欠别人的。” 贺兰徵唇畔的笑容微滞,尔后迅速恢复如常,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起身。 “起云台重新换了一批懂事的宫人,孤敲打过他们了,一个个规矩得很,若还有谁不长眼,你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处置即可。” 晏凌的面色闪过几分局促:“太子言重了,他们是起云台的宫侍,我又哪儿好越俎代庖?” 言外之意,并不承认自己是东宫的人。 贺兰徵神色不动,薄唇挑起微微的弧度:“他们是起云台的宫人,而起云台又隶属东宫,你是孤的座上宾,是东宫的客人,谁说你没权力料理?” 晏凌不置可否,看见贺兰徵转身欲离开,她忽地唤住贺兰徵,贺兰徵驻足,并未回头。 “太子,不知我为何会来到西秦?” 贺兰徵笑了笑,语气颇为无奈:“是母后。” 晏凌适时露出诧异:“我与姜皇后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她为什么会认识我?” 贺兰徵没立即回答,晏凌紧盯着他挺拔的背影,屏息凝神,沦落到这个地步,她骨子里的执拗依然不改,事事都要求个明白。 良久,就在晏凌以为贺兰徵不会解释时,他脚跟一旋,缓缓转过了身,神情寂寥惆怅。 “孤在书房画过你,母后看到那幅画,便笃定孤心悦于你,因为你的容貌与孤曾喜欢过的一名女子有三分相似,孤一直没忘记她,母后又因送孤为质一事心生愧对,是以想方设法弥补。” 晏凌顿时无言以对。 当时听贺兰悠那般痛恨姜皇后,她对姜皇后的初步印象就是不亚于晏云裳。 没想到,居然行事这么荒唐…… 她试探着问:“那名女子如今去了何处?” 其实心里隐约知晓答案。 贺兰徵淡淡笑了一下,霞彩在他眉宇间氤氲,房间寂静,他的话使得周遭更是落针可闻。 “她被贺兰诩纳为侧妃,最终被正妃折磨而死。” 第305章 宁王的情伤 司芊芊在东宫受辱,被塞进轿子以后大哭了一场,她不甘心,决定找父亲出气。 忽然记起父亲还在边关,遂立刻打消了回去王府的念头,而是转道去了镇国公府。 司芊芊决意要舅父替自己做主,一下轿子便急不可耐地跑进了镇国公的书房告状。 镇国公府的下人们见到司芊芊都不敢上前拦阻,司芊芊从小跋扈娇纵在定京横着走。 如今又有准太子妃的光环加持,更是让人忌惮。 司芊芊打听清楚镇国公顾罡的所在之处,便直奔顾罡的书房,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舅舅,我见着太子表兄宫里藏着的狐狸精了!” “您快帮我去找姨母狠狠骂一顿太子……” 推门而入,司芊芊的话语戛然而止。 书房里,除了顾罡还有认祖归宗的世子顾昀。 顾昀修身玉立,眉眼如画。 听到动静,他气定神闲地轻扫过来一眼,司芊芊蛮横地剜着他。 顾罡坐在太师椅内,看见司芊芊怒容满面的模样,浓眉微压:“芊芊,舅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马上就是要做太子妃的人,需得谨言慎行,像目下这么大呼小叫,你把咱们几家的教养放在了哪里?太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你再这么闹下去,能不能进东宫还是未知数!” 司芊芊第一次被顾罡当着外人的面训斥,小脸一阵青一阵红,梗着脖子道:“我来找舅父就是为了此事,您知不知道,东宫的起云台真的藏了一只狐狸精!太子表哥对她格外上心,为了她还……” 后头的话难以为继,司芊芊向来高傲,她不愿意在顾昀跟前丢了面子,只能笼统地换了说法,愤愤道:“太子表哥居然因为她欺负我!” 顾罡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沉声道:“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态,更何况是太子,他将来是能拥有三宫六院的皇帝,现在在东宫宠幸个把人也不算什么。芊芊,你是要做一国之母的人,理应有容人之量,而非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 司芊芊委屈地撇撇嘴:“太子表哥是我的夫君,我们还没正式成婚,他就在身边养着小情儿,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顾罡面色微沉:“芊芊你要记住,就算你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甚至皇后,都万万不可只把他当成你的夫君,他是一国之君,从来就不只独属谁。你若是拎不清,将来轻则自己受苦,重则会给我们三家带来巨大的灾难。” “舅舅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司芊芊攥紧绣帕,愠怒地瞪大眼:“我自小就喜欢太子,你们都是知道的,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的夫君了!只要我日后生下西秦的储君,咱们三家都能平起平坐共享天下的尊荣富贵。” “你给我住口!”顾罡拿这个没脑子的外甥女没办法,也晓得同她说不通,干脆下了逐客令:“你给我回平南王府面壁思过,何时想通何时再出来!娘亲舅大,你父亲不在,你母亲管不住你,我这当舅舅的只能承担起管束你的责任了,不然迟早被你闯出的滔天大祸带累!” 司芊芊面红耳赤,想也不想就反驳:“舅舅是偏心!这野小子回来之前,你明明最疼我,还说要过继我弟弟做国公府的世子,现在用不着我们了,你就……就卸磨杀驴!” 顾昀嘴角一斜,拉出嘲讽的弧度。 顾罡听不下去了,直接命人将司芊芊拖走。 司芊芊今天被驱逐两次,脸面挂不住,当即闹腾不休。 正巧国公夫人赶来了,见状大急,忙好说歹说地把司芊芊劝到自己院子去了。 司芊芊走后,顾罡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大楚的宁王果真染上了咳血之症?” 顾昀滴水不漏地答道:“父亲不必担忧,宁王一心挂念宁王妃,他的病是情伤所致,用药物就能慢慢温补回来。” 顾罡眸色一晃,眼中多了抹深思,没再多问。 顾昀离开书房后,国公夫人差奴仆来请,说是同进晚膳,他依言进了缃曲院。 老远的,司芊芊尖锐的咆哮刺破夜空依稀可闻。 “那女人就是个瘸子!不,说是瘸子还抬举了,她就是个站不起来的残废!表哥把她藏在起云台一个多月了,除了那双凤眼生得不错,哪里都比不上我!那女人性子嚣张,还敢对我动手,舅母你看我的手,全是被她掐出来的伤!” 凤眼……一个多月…… 鬼使神差的,顾昀心头一撞。 第306章 梦境 骊京今年的倒春寒结束得比往年早。 早晨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绵密活泼,叮叮咚咚地敲打着门窗,像伶人用古筝奏响的乐曲,空灵而缠绵,润物无声。 萧凤卿一身青衫,躺在檐下的藤椅上,他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图纸,闭着眼,眉头紧蹙。 他循环着一个梦,额头的冷汗渗透了鬓角。 梦里冰冷一片,黑漆漆的,刺骨的江水不断涌入口鼻像冰刀扎进肺腑,四肢都僵直着无法动弹。 可他不放弃,拼命地驱动着僵硬沉重的身躯在江流中寻找那一抹刻骨的红色身影。 凛冽的碎冰自脸颊划过,细小的血珠泅散在水中,他视而不见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是一味地固执找寻,但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 绝望像淹没了龟裂大地的海水吞噬着他。 就在他即将崩溃之际,余光中忽然捕捉到一角飘来的衣角,他大喜,连忙转过了身。 对上的,却是一双黑漆漆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她脸孔惨白,连柔软的唇瓣都失了血色,红裙在江底层层叠叠散开,宛若一朵残败的虞美人,就那么静静地漂浮着…… 胸口猛然爆发不可抑制的剧痛,萧凤卿惊惧地睁开眼,呼吸粗重而虚弱。 白枫进来时便又瞥见了这一幕,萧凤卿魂不守舍地坐着,双目涣散,满头大汗,嘴里喃喃重复着两个字。 他知道,那是王妃的闺名。 “王爷……”白枫满面关切。 萧凤卿晃神片刻,撑着额头的手缓慢放下,脸上尽是潮湿的濡感。 他抬手触摸,摸到了一手冰凉凉的液体,浑身都是痛的。 白枫装作没看到他面上蜿蜒的泪痕,毕恭毕敬道:“调查方含嫣的人回来了。” 萧凤卿似乎恍若未闻,他双眼盯视着虚空,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淡淡地点头:“让他进来。” 暗卫入内禀报了方含嫣的所有信息包括户籍改动的时间。 萧凤卿垂眸听着,不辨喜怒。 等暗卫说完,他把户籍丢到一边,倏然抬头看向暗卫:“比原定的期限多一月,这是为何?” 他近日阴晴不定不苟言笑,人也瘦了很多,嗓音微哑,面部的轮廓越发锋利,桃花眼也敛去素日的春波荡漾,变得比寒冰还冷锐。 暗卫只看了萧凤卿一眼便慌忙垂首:“王爷请恕罪,属下本来年前就能赶到江州,但是突遇汝城暴雪封山,所以耽搁了些时日。” 萧凤卿眯眸:“你到江州的时候,可曾遇上方含嫣一行人?” “遇到了,陆指挥使比属下早离开江州,王爷放心,属下有事先乔装。”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暗卫恭敬退下。 白枫稳步上前:“王爷,这档案有问题吗?” 萧凤卿不答反问:“搜到哪里了?” 白枫还没接腔,萧凤卿迫不及待地展开手中图纸,修长手指戳在用朱笔标记的地方:“本王想过了,京内所有的江河都四通八达,咱们的目光不能再局限于骊京,你明天……哦不,你现在就带一队人马去城外的沣河。” “……” 白枫觉得,萧凤卿已经疯了。 而且这种“疯”是根据晏凌落江的日子来加深程度的。 这一个多月以来,萧凤卿除却办北境的事就是下江找晏凌,他甚至取来了水利图,逐条江河地排查晏凌的去处。 皇室宗亲提出让晏凌入宗祠,他不肯;卫国公府给晏凌立下衣冠冢,他砸了;沈淑妃派人来王府主持丧事,他直接把人轰走了…… 白枫想不起萧凤卿何时有了这种惊悚的变化。 他记得萧凤卿一开始其实是被迫接受了晏凌的死讯,可后来也不知怎么,萧凤卿坚称晏凌没死,日日夜夜都派人搜寻骊京。 他的理由很简单,除非哪条江河里出现晏凌更多的衣裳碎片,否则他绝不相信晏凌死了。 白枫暗忖,其实晏凌还活着的希望可以忽略到不计了,那是火药,爆炸过后什么都没留下是再正常不过的,可这话他不敢说。 他没忘记上一个嚷着宁王妃已死、请宁王快续弦的官员被萧凤卿公然踹到城门当门板。 萧凤卿卷起图纸,沉思片刻,忽道:“让碧桃出来见本王,既然晏云裳不在,萧鹤笙那儿有单公公盯着就行,反正已是活死人。” 白枫一时没理解他的思路:“您还想打听方含嫣?可这和碧桃有什么关联?” 萧凤卿阴测测地冷晲着白枫:“要不咱两换个位置,你做主子?” 第307章 不,我不配爱她 白枫虎躯一震,刚要出声,新提上来的暗卫常松突然在门口禀告:“王爷,月吟小姐来了。” 萧凤卿面色寡冷,对温月吟的到来波澜不惊。 须臾,温月吟娇弱盈盈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前。 青竹雨伞下,她穿着藕荷色的衣裙,温婉可人,舒雅得犹如江南烟雨。 甫一进门,她水润的眸光就凝定在萧凤卿面上,神色娇怯又羞赧。 见状,白枫和常松知趣退下。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缠缠绵绵的雨声忽然变得粘稠聒噪。 空气中的湿度越来越重,令人闷闷的。 温月吟的眸子轻转,游目四顾,她身处的地方并非洗砚堂,而是浮梦园。 自从晏凌出事以后,萧凤卿就搬到了浮梦园的明曦堂居住。 想到萧凤卿日夜都在那个女人住过的房间睹物思人缅怀过去,温月吟的心酸涩难当。 收拢杂乱的思绪,温月吟轻步朝萧凤卿走过去。 她这段日子经常奉沈淑妃之命来探望他,他没理由拒绝她。 “君御,淑妃娘娘做了一道素斋点心,她特意嘱咐我给你送来。”温月吟将食盒放到小几。 萧凤卿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食盒,没动手拿,眼波亦平静:“替本王谢过母妃,有劳了。” 温月吟笑笑:“你不尝尝?” 萧凤卿脸色平淡:“母妃最近礼佛挺频繁的,也不知道是为了故人祈福还是在求心安。” 温月吟面露尴尬:“君御,你怎么能这么说,淑妃娘娘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你好。” 萧凤卿挑眉,唇畔含着一丝冷冷的谑意:“是啊,你们不管做什么全是在替本王考虑,所以本王不能心存半分愤恨,连起码的抱怨都不能有,否则就是不知好歹。” “愤恨?”温月吟呢喃着这两个字,唇角弯起,苦涩道:“为何愤恨?就因为晏凌?” 过去一个多月了,宁王府的人几乎把整座骊京都翻了三遍,百姓对此议论纷纷。 萧凤卿执拗地不肯相信晏凌死了,大有恨不得上天入地都要把人找出来的架势。 “自从我住到景仁宫,你有问过我吗?”温月吟姣好的眉眼笼上委屈,幽幽道:“她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你我之间,现在她得到了应有的结局,我们也该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本王和你回不去了。”萧凤卿斩钉截铁。 温月吟怔然,眼角忽然酸痛一片,感觉心口被千斤重的巨石碾压过一般,她白着脸笑了笑。 “君御,你不要说这种话来伤我的心,我明白,晏凌死了,你心里不好受,可她不过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不值得你为此挂怀。” “你的心情,我都谅解,你怨我们逼死了晏凌,可这只是你不习惯她脱离你的掌控范围罢了。你耿耿于怀,是因为你不喜欢被人逼迫,并不是你对她有多深的感情。”温月吟的语速很快,似乎在说服萧凤卿亦是欺骗自己:“她是你仇人的女儿,你不可能真的会爱上她,君御,你不要被自己一时的恻隐给骗了!” 萧凤卿牵起唇角,不晓得是被温月吟说的哪句话触动了心弦。 他的黑眸泛起一丝比春雨还缱绻的涟漪,紧跟着又被深暗的光吞没。 “倘若我早知自己会爱她,一定初遇时就杀了她,倘若我早知失去她令我痛不欲生,就算被千夫所指,我也会用命去保护好她。” 说完,萧凤卿觉得自己的心脏破了一个大洞。 他自以为用假死的方法送晏凌去西秦解蛊能周全所有人。 归根究底,是他太吝啬自己的付出,他的顾忌太多,做不到全心全意对待她。 他口口声声不会伤害她,其实他伤她最深。 温月吟的身子微微一晃:“你说你……爱她?” 萧凤卿敛了眸光,转头凝视着屋檐下垂落的雨幕,春风卷来,凉凉的雨丝落进他眼底。 “不,我不配爱她。” 他眼中像蒙上了一层薄霭,温月吟看不懂里面的深意,但她的情绪却濒临失控。 她费了这么大劲好不容易弄死了晏凌,结果萧凤卿仍旧执迷不悟,这与她之前所设想的完全不同! “是她不配让你爱她!”温月吟忍不住拔高了音调:“她那样的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得到你的爱?”她扑到萧凤卿跟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清醒点!” 萧凤卿定眸看向温月吟,她眼底充斥着使人心惊的疯狂,他冷然一笑,一根根挪开了她的手指头:“晏凌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第308章 她是最好的女人,那我呢? 一记炸雷骤然在耳畔惊响,温月吟的耳朵什么都听不到了,满脑子盘旋着萧凤卿这句话。 “她是最好的女人,那我又是什么?” 温月吟的嗓音透着浓重的鼻音,即便一再压抑,她还是红了眼睛:“当初你说利用晏凌娶她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当初你和晏凌有夫妻之实,我怪过你吗?她救过你那么几次,那我呢?我何尝不是为了你连命都不要?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但我连埋怨你半句都不舍得!” “晏凌明知我和淑妃娘娘都需要璇玑钗解毒,她不仅故意瞒着你璇玑钗的下落,临死前还把璇玑钗丢进了澜江!她死都不愿看着我们转危为安,如此自私歹毒的女人,哪里好?” 温月吟泪如雨下,大约动了真情,她浑身都在颤抖,眸色愈加猩红,一瞬不瞬盯着萧凤卿。 “从你协助母妃在晏凌身上种下千丝蛊开始,你就已经不再是本王认识的那个温月吟了。” 萧凤卿神情淡漠,他推开温月吟,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至于你的伤,本王会想法子的,天下之大,总有办法能彻底治好你。” “本王登基以后,会封你为一品郡主,再亲自为你指婚。温家上下满门忠烈,当年虽因本王而死,但温家的旁支还在,本王会下旨令他们过继一个男童到你父亲的膝下,然后赐封温家世袭罔替的爵位。温家的香火不会断,你也会受到妥帖的照顾。” 温月吟呆立原地,直勾勾地看着萧凤卿背影。 那天,他说解除婚约还把她送去景仁宫,她以为他只是一时之气,过后就能领会她的苦心。 所以这些日子她经常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跑来王府,尽管他待她态度冷淡,可也并非真正绝情,她还暗暗窃喜,幻想着他们破裂的感情能修复如初。 哪知…… 他真的决绝至此,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 萧凤卿负手而立,凭栏远眺,远处景致旷丽而婉约,风中依稀送来清脆悦耳的贝铃妙音。 这座浮梦园是他亲手打造,如晏凌所言,两年前,他就已经盘算着利用晏凌去对付晏云裳。 他特地将园子修建成江南风格,是想讨晏凌的欢心,而今,浮梦园也成了他的念想之一。 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曾是他用来攻陷晏凌的利用工具,如今全凝却为心上的疤痕。 “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又把我温家当什么了?” 良久,身后响起温月吟的颤声质问。 萧凤卿背对着温月吟,眼底有愧怍闪过,却并不后悔,他肃然道:“无论是对你亦或对温家,本王从无轻慢之意,这本就是温家应得的荣耀,至于你……” 微妙的停顿以后,萧凤卿突然敛容,意味深长道:“本王业已做出了最好的安排,或许不是你最想要的,但一定是最适合你的。” 温月吟哑然惨笑:“最适合我的不就是你吗?” “你我指腹为婚,自小青梅竹马患难与共,结为夫妻是顺理成章!可现在你告诉我你不要我了,那你要我今后怎么办?晏凌不过才来到你身边几个月,而我呢?”温月吟眼眶红得能滴血,厉声控诉:“我这二十多年都在为你而活,我倾尽全力来爱你,你把我的心置于何地?我连一个死人都比不过吗?” 闻言,萧凤卿侧过身,静静地瞥着温月吟。 他一言不发,眼神却掺杂着某种使温月吟心悸的况味。 温月吟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她自知方才歇斯底里的模样穷尽丑态,想要挽回又自觉心虚。 萧凤卿眉眼淡淡,清若寒潭的桃花眼眼尾斜飞,勾着几许晦暗的深意:“月吟,本王不会改变主意。” 温月吟面色煞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凤卿,顿悟,倏然吃吃笑了起来:“你是要立晏凌做皇后,对么?” 萧凤卿不语,沉默就是默认了。 “你还真是这么想的?你居然真敢这样想!”温月吟震惊不已,她的眸中陡然生出一股戾气,冷笑道:“我不答应!天下人也不会答应!” 温月吟的胸腔如住进了一头躁烈的巨兽,她踉跄地后退两步,猛然回身将小几上全部的东西都打落在地。 食盒与图纸还有笔墨七零八落,盛放朱墨的砚台在萧凤卿的脚边砸开。 散乱的图纸中,有几张拓印的户籍档案赫然入目,温月吟不经意掠了掠余光,扫见上头的名字,原先暴怒的脸庞猛地一僵! 第309章 谎言是不是要被拆穿了? 看清方含嫣名字的那一刻,温月吟手足冰冷。 脑海中彷如万马奔腾,轰隆隆震得她几乎要魂飞魄散,她呼吸急促,整个人都不由晕眩。 万千思绪在心里呼啸而过,温月吟极力镇定,拼命遏制住沸腾着往头顶上涌的血,好在她善于伪装,仅瞬息,她犹如油煎的心便落定。 借着眼稍的光线不动声色朝后瞥去,萧凤卿站在她身后,目光似并未留意到她的异状。 温月吟不露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可她终究是做贼心虚,有了方含嫣这一茬,她所有的底气都不翼而飞,再也闹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她所思所想都是方含嫣跟晏凌。 萧凤卿为什么还在调查方含嫣? 他怀疑方含嫣的真实身份了? 方含嫣目下应当就在江州,他会不会派人去见她,届时,是不是一切谎言都被拆穿了? 如果……如果萧凤卿知道晏凌不是朱桓的女儿,而他们所有人都生生把晏凌逼死了…… 温月吟眼前阵阵发黑,甚至快要就此昏厥,她死咬着唇,利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短促的几息,温月吟强迫自己沉着,迅速恢复了先前伤心欲绝的表情,苍白着脸转身。 “对不起,君御……”她低头,茫然失措地望着满地狼藉,又懊悔又羞惭,慌忙蹲下替萧凤卿整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这样的……你别生气,你一生我气,我就心疼。” 萧凤卿冷冽垂眸,不言不语,眼里幽芒闪烁。 一卷卷水利地图被温月吟拾起来,触及那些用朱笔标记的江河名,温月吟的心又被拧紧。 那个女人都被炸成灰渣了,萧凤卿居然还是念念不忘,她到底有什么魅力?! 内心嫉恨交加,温月吟面上仍是凄婉悲苦,她动作轻柔地把食盒重新拎上小几,目中含泪,哽咽道:“是我不好,淑妃娘娘的一片心意全被我糟蹋了,我真的太不懂事了。” 刹那工夫,仿佛方才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完全没存在过,她转眼又变成从前的小家碧玉。 “既然不舒服就回景仁宫吧。”春雨淅沥,几星雨珠扑在萧凤卿的眼睫上,衬得他深黑瞳孔阒然幽静:“无事不必再来,本王只想一个人待着,更何况,就算你来了,也不会如愿。” 温月吟的脸更白了几分,可她心怀鬼胎,也没心情再纠缠萧凤卿,黯然落寞地走出了院子。 待那抹纤弱的丽影消失,萧凤卿目光变幻,脸上的表情愈加冰冷,沉吟半晌,他轻轻拍手。 一个暗卫应声落地走到他身边。 “给本王盯紧温月吟,有任何异动都别放过。” 暗卫:“属下遵命。” 萧凤卿忽而侧眸,雨后初霁,一线虹光穿破微尘投射,右手边的琉璃窗宛若覆上了彩纱。 那面琉璃窗清晰地倒映出适才温月吟惨白如鬼的脸庞以及震恐惶惧的眼神…… 萧凤卿缓步走近小几,拿起那叠被温月吟碰过的图纸,目光从左往右依次扫过。 最终定格在其中两张明显被人抓出轻微褶皱的纸上。 那是方含嫣的户籍档案。 温月吟为何对他查方含嫣有这么大反应? …… 对于骊京的百姓而言,大楚的这个新年过得并不好,因为就在皇祭当日,天雷降火将未央宫烧成了废墟,包括荣宠半生的晏皇后在内。 按理说,晏云裳应该生尊死荣。 可监国的太子却以毒杀元后还有弑杀亲母的罪名发下一纸谕令将她贬成庶人,连同忠国公府都受到了波及。 坊间的百姓纷纷感慨,这位艳惊四国的宠后以如此潦草的结局收场,实乃叫人唏嘘,正因作恶多端,才会被天火给夺了性命。 萧凤卿在地牢中再次见到晏云裳时,她神色自若,盘腿坐在铺满杂草的地上。 晏云裳被关多日,身上华贵的衣裙脏污不堪,眼角的风霜也渐渐显露,哪儿还有昔日天下第一美人的风采。 “啧,到底是当过皇后的人,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委实让人钦佩。”萧凤卿气定神闲踱下台阶,促狭地笑了笑:“也不对,能眼睛都不眨就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掉,就算不当皇后,这份胆魄也是万里无一。” 晏云裳面沉如水:“萧凤卿,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偷龙转凤囚禁本宫!” “就别逞强了,萧千宸在边关,朱桓跑了,萧鹤笙成了活死人,你还能指望谁呢?”萧凤卿似笑非笑,忽然凛声:“先帝的遗诏呢?” 第310章 成王败寇 晏云裳闻言愣住了。 记忆如涨潮的海水汹涌而来,她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的未央宫。 那日皇祭,天雷降火,未央宫焚成一片废墟。 她本来就打算在当日假死逃遁。 谁知藏进了密道,居然早有暗卫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她让卉珍先给自己探路,而卉珍已被一刀毙命。 即便万般不甘心,晏云裳还是被神秘人虏走。 再醒来,她就发现自己被关在了潮湿阴森的地牢。 起初,她猜不到是谁囚禁她,因为那人迟迟未现身,她像是被遗忘了,除却一日三餐,根本无人对她问津。 晏云裳盼望过朱桓能来救她,即便她杀了方含嫣,她也有足够的自信笃定朱桓依然不会对她弃之不管,否则也不可能送信帮她假死。 然而,日复一日,救兵一直没出现,禁锢她的人也仍旧神神秘秘。 晏云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度日如年,逐渐失去了耐心。 她变得焦虑急躁,对隐匿在黑暗中一切未知的危险惶惶不安。 直到某天,终于有人来到了牢房前,她不认识那个人,那个人却自称北境人,还对她用刑。 那一刻,晏云裳总算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 她这半辈子树敌无数,无论是前朝亦或后宫,希望她死的人不计其数,可有萧鹤笙和朱桓顶着,晏云裳自觉自己能高枕无忧。 如今依仗全没了,晏云裳便似一头拔了牙齿的母狮子,只能关进囚笼被猎物分而食之。 她最大的宿敌就是北境人,或许对方所言不假,聪明如晏云裳,反而定下了心,她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晏云裳过惯了风光无限的日子,素来心比天高,哪怕沦为生死一线的阶下囚,都不愿意低下高傲的头颅,于是一改曾经的浮躁,反而越发从容淡定。 她在等朱桓来救她,也在等死期到来的那一天。 听见萧凤卿说朱桓跑了,她心里第一次变得没底,顿悟很多事情都超出了她的预料。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抓她的人竟然是萧凤卿。 萧凤卿跟北境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萧凤卿在利用北境生事? 可眼下,当面被萧凤卿质问遗诏的事,晏云裳的心沉了沉,她觉得自己此时宛若置身五里云雾,根本看不清萧凤卿的动机。 晏云裳借着宫灯莹润的光辉打量面前的萧凤卿,青年姿容昳丽,气息却比曾经阴郁很多。 强烈的悔意在内心深处叫嚣,她早该除掉萧凤卿,正是她的一念之仁才埋下这么大祸患。 “什么遗诏?本宫听不懂。” 萧凤卿提一盏六角宫灯悠然踱步,漫不经心瞥向晏云裳,俊美的脸孔透着嘲弄:“别再和我装糊涂,先帝下令让萧胤做储君的遗诏,在哪儿?” 先帝的遗诏一分为三,他得到了其中两份,还有一份不知所踪。 原本以为藏在五城兵马司,结果晏衡告诉他,剩下一份兴许在晏云裳手中,这才是他暂时留下晏云裳性命的缘故。 晏云裳面不改色,嘴角冷冷斜起:“你如果想谋朝篡位,何必拿遗诏做幌子?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清楚遗诏的下落。” “成王败寇,输赢天定,没什么好说的。”晏云裳冷哼:“本宫最后悔的,是当年没让你胎死腹中,若是……呵,还轮得到你这黄口小儿来本宫面前放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本宫绝对会将你杀之而后快。” 萧凤卿侧头,脸庞被光影覆盖了半边,看不清表情,唯独星眸寒光熠熠,他淡笑:“你后悔的只这一桩吗?还真是冷血无情的你能说出来的话,你性如狗彘,如何配当人?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你还妄想权倾天下?” 这语气极为森冷,夹杂着浓烈的恨意。 仔细听,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平。 晏云裳怔了怔,刚要发怒,便听萧凤卿清冽的声音回荡在阴暗的牢房,字字句句使她汗毛倒竖! “二十一年了,不知皇后是否真能夜夜安枕无忧?夜深人静的时分,你就真不怕冤魂前来索命?”萧凤卿驻足,眉眼清淡,抬头看着晏云裳,眼里的冷光直刺她怦怦跳的心口:“萧胤为大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北境的子民淳朴善良,你却为了一己之私勾连朱桓屠戮北境,害得萧胤身首异处,害得北境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踩着那么多忠臣良将的血坐上凤椅,真以为自己能得善终?” 第311章 愚弄了天下人 地牢的窗口刮进来一阵风,烛火的影子随风摇晃,像鬼影投射在斑驳墙面。 牢房内的光线忽明忽暗,将阴森诡异的气氛切分成两半。 晏云裳瞳孔微缩,她发现萧凤卿提到萧胤时,语调格外的愤慨难平。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萧胤是萧凤卿的叔父,又是大楚用兵如神的常胜将軍,他对萧胤怀有孺慕之情很正常。 可晏云裳还是觉得哪里有蹊跷,但她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 萧凤卿笑了笑,善解人意地开口:“看来朱桓真的没告诉你我是谁,晏云裳,你老了。” 晏云裳的心底立即燃起了一股怒火。 她明白萧凤卿的话中深意,无非是说她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全是朱桓,这对晏云裳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至于萧凤卿是谁,朱桓确实没告诉过她。 自打她被囚禁在未央宫,两个人互通消息的渠道就变得极其受限,再加上方含嫣的惨死,他们之间终究有了龃龉。 “哦?”晏云裳认定萧凤卿在装神弄鬼,饶有兴味地挑起眉,嘲弄道:“你除了是萧鹤笙的儿子,还有什么身份是本宫不知道的?瞧不出来,萧鹤笙那种人居然能有你这这么个喜欢替天行道的儿子,他给祖坟烧了什么高香。” 萧凤卿忽而朗声大笑,神情轻蔑:“萧鹤笙那个老畜生怎么可能会是本王的爹?本王日夜都恨不得把他扒了皮,实不相瞒,萧鹤笙沦落到今天这份儿上,本王可出了不少力。” 晏云裳再次愣了愣,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美艳的眉目渐渐笼上阴霾。 萧凤卿收了笑意,闲庭信步地走近铁栅栏,在晏云裳两丈以外的地方顿足,幽幽道:“真看不出本王像谁?” 晏云裳蹙眉,抬眸望向萧凤卿。 从阴影下走出的男人俊美绝伦,高鼻潭目,一双弧度完美的桃花眼闪烁着墨曜石般璀璨的晶光。 “你……”晏云裳的心忽然一撞。 她凝眸盯着萧凤卿那双不同于建文帝的桃花眼,神思一下子恍惚了,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好像也有谁的桃花眼生的这么好看…… 是谁呢? 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骤然浮现脑海! 晏云裳微微瞠目,震愕地看向萧凤卿。 她的眸底闪动着激烈凌乱的光芒,红唇翕动半晌都没能吐字成言,面庞泛着青白两色。 萧凤卿自然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方才觉着本王是谋朝篡位、替天行道,实则本王是拨乱反正,拿回自己应得的罢了。” “晏云裳,本王的亲生父母因为你含冤而死,身为人子,倘若不能为他们报仇雪恨,那同你有何区别?”萧凤卿冷眸晲着晏云裳:“这么多年了,你们脚踏着本王父母的尸骨享尽天下的尊荣,也是时候该血债血偿了。” 话落,一片使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在牢中蔓延,外头的风声时高时低,似幽冥的亡灵在哭泣。 晏云裳的眼睫颤了颤,瞳孔急剧收缩,尔后,用变了调的声音惊声道:“你是萧胤的儿子?” “苍天庇佑,命不该绝。”萧凤卿勾唇,意味深长地笑笑:“你当年最恨的人不是萧胤吗?竟连他的音容笑貌都想不起来,难怪你认不出本王,本王能在你眼皮子底下长大成人,多亏了你这骄狂傲慢的老毛病。” 晏云裳浑身冰凉,视线却犹如两道火线投向萧凤卿:“沈家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梁换柱将逆贼的儿子窝藏在皇宫!” 她近乎咬牙切齿:“本宫当年真该斩草除根!” 萧凤卿的真实身份实在太过令人震惊,任凭谁都想不到萧凤卿竟然会是萧胤的儿子,正因为谁都不会这么想,所以沈家才能灯下黑。 晏云裳的思绪在这一刻空前清明,她突然想起。 彼时莹嫔就偷偷说过,萧凤卿长得不太像萧鹤笙,她并没把这话放心上。 而今忆起,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本宫倒是忘了,沈缨钟情萧胤,也难怪心甘情愿帮他养儿子,沈家只怕图谋也不小,从龙之功谁不想要呢?”晏云裳怒火中烧,美眸含冰:“你们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 萧凤卿的眸光在晏云裳那双陡然凌厉的凤目略略一定,脑子掠过晏凌的脸,他心头蛰痛,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凉声道:“这些事皆同你无关了,有空还是多操心自己吧。” 晏云裳讽笑:“听说晏凌被炸死了?” 第312章 她从没在本宫心里活过 几乎是晏云裳的话音刚落,一道冷光就猛然自她耳畔擦过。 一截青丝悠悠坠地,耳侧火辣辣地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耳根淌落。 晏云裳却得意洋洋地笑了:“你爹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种,没想到你也不遑多让,不过很可惜啊,你们的命运终究不同。” “你爹娘同年同月死,一起去地府做了鬼鸳鸯,你呢?”晏云裳对萧凤卿越加森寒的脸色视而不见,兀自笑道:“晏凌去了阎罗殿报到,再过不久就要投胎转世,你就算此时对她念念不忘又如何?难不成还能殉情?你怕是舍不得即将到手的天下。” 晏云裳眼波微动,凝定在萧凤卿的左腕上,笑得百媚横生:“他日你若登临九五之尊,必将粉黛三千,区区一个死人,你能惦记多久?这一个月不好过吧?但是没关系,皇位和权势能填补晏凌在你心中留下的空缺。” 萧凤卿抿紧了唇,眸色仿佛凝冰的海水,黑沉沉的,背在身后的手攥得青筋暴起,宛如小蛇蜿蜒,挺俊的身躯比木头还僵硬。 他冷眼看着晏云裳利用晏凌的死在他心上插刀,胸腔内风暴迭起。 脑子疯狂地环旋着一个念头:他要告诉晏云裳真相,他要让她比他更痛…… “你跟朱桓的女儿,十八年前就死了?” 冷不丁的,萧凤卿开口了,嗓音嘶哑无比。 晏云裳的笑声戛然而止,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必要再否认,但她想的俨然与萧凤卿不同,眼中满是昭然嫌恶:“她从没在本宫心里活过。” 所有的余音都堵在萧凤卿喉咙口,他连半个字都吐不出了。 这一瞬,他很庆幸晏凌没听到,那么她的痛苦就能少一分。 抓到晏云裳之后,萧凤卿不许任何人在她跟前提起晏凌。 他希望晏凌能继续拥有晏家女干干净净的身份,而不是陪着这对灭绝人性的父母遗臭万年。 沈淑妃自觉有愧,终于点了头。 其他人更不敢违抗萧凤卿的命令,而此刻,萧凤卿望着提及女儿满目憎恨的晏云裳,心如凌迟。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多可悲。 那时为何自作聪明地以为,晏凌会成为一把对付晏云裳的最佳利刃呢? 他的一厢情愿,不仅毁了晏凌,也毁了他。 萧凤卿的眼底杀意闪过:“真不愿交出遗诏?” “什么遗诏,本宫说过很多次了,手里从没这东西。”晏云裳悠然拂了拂袖摆:“你刚刚不是还说你篡位是拨乱反正吗?既然理直气壮,又何需遗诏?” 萧凤卿冷笑:“你如果笃定单凭一封遗诏就能绊住本王的话,那这么多年真算白活了。” 晏云裳打量着面罩寒霜的萧凤卿,嘴角泛起一抹诡异莫测的弧度:“没有遗诏,你走的就是得位不正那条路,人言可畏,你之所以蛰伏二十多年来复仇,为的,不就是替萧胤洗清罪名?本宫倒是想看看,就算你能自证身份,可你没了那一纸遗诏,也没有萧鹤笙德不配位的证据,你要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萧胤做了二十多年臭名昭著的乱臣贼子,想不到他的儿子也要走他的老路。” 晏云裳阴云密布的眉眼逐渐舒展,连声音都和悦不少:“萧凤卿,本宫最得力的儿子还在边关,朱桓也不可能丢下本宫不管,你觉着你拿捏住废物太子就全无掣肘了吗?不要暗喜你如今的处境是鲜花着锦,你错了,也有可能是烈火烹油。” 晏云裳双目灼灼,语调愈加激昂,好似她真的已经看到萧凤卿败北的凄惨画面。 萧凤卿侧脸的线条越加凌厉,他勾唇,面上未见怒容,桃花眼漾开戏谑的笑漪。 “罢了,看来本王还得留着你的烂命,你就姑且先给本王好生活着,睁大你的眼瞧着本王是怎么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也好好看着你那引以为傲的儿子又是如何在本王手里不堪一击的。” 说完,萧凤卿慢条斯理地拍了两下手,对身后出现的人淡淡吩咐:“本王方才说的话都听到了?只要不死人,随便怎么招呼都可以。” 晏云裳呼吸陡沉,脸色微变:“萧凤卿你敢!” 萧凤卿挑唇,眼神阴冷迫人:“朱桓当日在东厂是怎样对待阿凌的,本王今日就怎样如数奉还给你,还有本王的母妃,她们受过的苦,劳烦你一一尝试一遍,但愿本王下次来见你,你还能有口气在。” 第313章 他的热闹全被晏凌带走了 推开地牢那扇冷硬的大门,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声女人崩溃的哭叫。 萧凤卿面沉如水,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去,周身气息凛如霜冻。 白枫看出萧凤卿心情不好,言简意赅:“碧桃今夜子时会过来王府。” 萧凤卿步履如风,抬眸瞥了眼灰蒙蒙的天际,春雨绵绵,雨水泅湿了他的鬓角,透着冷寒的光泽:“吩咐底下的人,务必尽快找到遗诏,” 眼见萧凤卿冒雨上了马车,白枫暗暗叹息,自从那事过后,纵便雨雪霏霏,也再不见萧凤卿撑伞,他在用这种方式惩罚他自己。 毕竟……澜江的水比兜头浇淋的雪雨冷多了。 白枫认命地坐上车辕,不必多问,他很清楚萧凤卿的下一站在何处,马车直奔沣河而去。 他实在不明白萧凤卿的坚持有什么意义,但为了能让萧凤卿的心里好受点,他也只能配合。 因为他同样很难过,并且后悔不已。 那晚在摘星台,要是他能帮萧凤卿救下晏凌就好了。 那么好的姑娘,就这么死在了他们的眼前,岂能不惋惜? 萧凤卿静静地坐在马车中,车内温暖,不多时就把他衣袍烘干了,可心依然是冷的。 他斜靠着,拿出一个宝蓝色的香囊怔怔出神,指腹温柔地摩挲着,仿佛在触摸某人的脸颊,动作轻柔缱绻,指尖流泻着隐忍的珍重。 香囊里琅琅作响,他打开香囊,倾倒向掌心,小心翼翼地抖落了几块莹洁无瑕的碎玉。 玉碎花凋,芳魂无踪。 曾经逢场作戏,嬉笑怒骂,只当是沧海一粟,百景一色。 如今回味,千般滋味在心头。 瞬息间,就仿若过完了这一生。 定定凝视良久,萧凤卿颓然地闭上了眼。 五指收拢,紧紧握住那些碎片,似乎这样便能从冰冷的空气中寻求一丝丝属于自己的慰藉,让自己破碎的灵魂得以安放。 马车外人声鼎沸,与他却是没什么关系的。 他的热闹全都被晏凌带走了。 萧凤卿想得入神,身体猛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倾,紧接着,平稳行进的马车徐徐停下。 白枫在外头歉然道:“王爷,有位老婆婆带着小女娃冒冒失失冲过来了,属下只能勒马。” 萧凤卿捏了捏胀痛的眉骨:“去查问她们受伤没有,如果有,记得找人领她们看大夫。” 过了片刻,白枫重新回到车辕。 “王爷,那老婆婆和孙女都没受伤,也没要属下给的压惊银子,她们原是准备进城的。” “嗯。”萧凤卿漫不经心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显然对白枫所言没兴趣。 白枫顿了顿,又道:“属下询问她们情况的时候偶然得知,那位老婆婆想去卫国公府,她还问了属下路怎么走,属下给她指了方向。” 萧凤卿依旧兴致不高,这种琐碎小事,他素来不在意。 卫国公府没了晏凌,也只是一户寻常的勋贵人家,他没理由多关注。 见状,白枫收了话。 …… 慕容妤与朱嬷嬷一早便前往卧佛寺给晏瑄的长明灯添香油,至今未归。 涂氏祖孙两人忐忑地在门房处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有人出面把她领进去。 “小哥,国公爷可在府中?” 小厮看了眼穿着衣裳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涂氏,虽然好奇这是国公爷的哪位穷亲戚来打秋风,但出于府规还是耐心答道:“小人已经把你的信物交给管家了,管家让你暂时先去客厅等着,国公爷随后就来。” 涂氏忙千恩万谢,生满褶皱的脸上绽开笑。 晏瑶这日在府中练剑,经过长廊迎面便碰到了涂氏三人,小厮行礼避过。 晏瑶疑惑的目光扫过涂氏:“你是?” “小姐金安。”涂氏拉着女童拘谨欠身:“民妇姓涂,是太原人士,这位是老奴的孙女阿宝,我们是来找国公爷申冤的。” 晏瑶奇道:“你认识我爹?” 涂氏讪笑:“民妇只认识府上的朱嬷嬷,多年前,也只和国公夫人有过几面之缘。” 晏瑶更吃惊了:“你是朱嬷嬷的什么人?为何平时没见你们来往?” “民妇是朱嬷嬷的隔房表妹,我们多年不曾联络了,上一次民妇来长安还是十八年前,这次……”涂氏似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是来找国公爷申冤的。” 晏瑶抱臂揶揄:“找我爹帮忙可不容易。” “小姐请放心,我们不是骗子!”涂氏急声道:“民妇有国公爷给的信物,是国公爷感激民妇替国公夫人接生的报酬。” 第314章 十八年前的回忆 “这么说,当初共有四个孩子一起出生?”花厅中,晏瑶陪涂氏聊天,聊到当年庄子上发生的惨事,她面露遗憾:“原来嬷嬷在那场变故中也失去了自己的小侄儿,这可真是可惜了。” 涂氏深深叹气:“足月出生的小子,七斤!” 说完,她觉得这语气有埋怨卫国公府的意思,遂连忙解释道:“民妇没别的意思,民妇就是觉得命运太会开玩笑了。” “嬷嬷不必担心我误会。”晏瑶示意下人奉茶,笑着安抚涂氏:“说起来,嬷嬷您那时也是不容易,两个产婆要负责四个孕妇,还是在遭遇劫杀的情况下,我很佩服您。” 涂氏拘束地捧起茶盏:“其实我也没什么接生经验,带弟媳妇顺道来骊京也是听说每月初一在卧佛寺的金佛前许愿很灵验,所以临时去庄子里头找表姐借住几天的时候,我都很不好意思。” 等了一会儿,晏衡还没来,晏瑶好奇十八年前卫家别院到底发生了哪些故事,于是便要求涂氏从头至尾详细地讲述一遍。 涂氏有求于人,又看出晏瑶在国公府很受宠,虽然对回忆当年之事不太情愿,还是详尽地讲了起来。 十八年前,卫国公夫人慕容妤与贵妾苏眠同时有孕,慕容妤怀相不太好,三天两头请大夫。 彼时晏衡又远在杨柳关,根本无法照看自己的妻妾,苏眠便承担了一半照顾慕容妤的责任,还向慕容妤提议一起去庄子上养胎。 慕容妤待苏眠一向情同姐妹,又想着庄园里山清水秀去散散心也好,当即就同意了。 住进别院没几天就遇到一位带着仆从请求借宿的梅夫人。 梅夫人同样身怀六甲,声称自己是外地来的客商,需要在骊京等丈夫。 慕容妤心善,加上骊京勋贵的别院确实可以借宿,确认梅夫人身份无疑后就将人安置在旁庄。 梅夫人风趣幽默又健谈,三人的相处也格外融洽,甚至还约定过结娃娃亲。 然而好景不长,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在某个雨夜洗劫了别院。 慕容妤身份贵重,别院也有大批亲卫看守,可那群土匪太过凶悍,拼起命来连亲卫都抵挡不住,只能放旗花回京求助。 事情还不算最糟,最糟的局面是三个女人同时动了胎气,就连涂氏的弟媳妇也受惊生产。 慕容妤和苏眠只有七个月的身孕,梅夫人身边倒是带了两个产婆,但其中一个被杀了。 好在梅夫人镇定自若,她建议将所有的产妇集中到一间屋子生产,产婆缺了,接生过几次孩子的涂氏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时隔十八年,涂氏再回溯那晚,仍旧心有余悸:“民妇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土匪,杀人就跟切白菜似的,完全不是普通人。” “他们在外头打打杀杀,咱们几个女人家就藏在房里的密室生孩子,连襁褓都是用床褥撕开现做的,远远瞧着,孩子们一模一样。” “后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国公夫人和苏姨娘的女儿一同出现了窒息的症状,民妇同苏姨娘的婢女大着胆子上地面求救,结果……” “民妇差一点就活不成了,眼睁睁看着苏姨娘的婢女在我面前掉了脑袋,血喷了民妇满头满脑,最后晕死了过去,再醒来,民妇居然足足有小半年说不了话,精神也恍恍惚惚的。” 晏瑶目光清寒,冷声接腔:“他们是兵痞子。” 苏眠的父亲从军,军中亦有败类,她想买通这样一批为非作歹的人渣充当土匪易如反掌。 涂氏脸色微白,生满粗茧的手不自觉攥紧裙子:“其实很多细节民妇都记不清了,除了民妇的弟媳妇,三位夫人都生了女儿。苏姨娘的底子好,生下孩子还落了地,国公夫人生完就昏迷了,那位梅夫人也清醒着,但说来奇怪,梅夫人在官府来人之前就被她夫君接走了。” 晏瑶狐疑地挑眉:“这么巧?” “谁说不是呢,若非那群劫匪的活口亲口招认还有姨娘的亲笔信为证,我们还怀疑是梅夫人引来的杀身之祸,可二小姐就是梅夫人的嬷嬷救下的。” 涂氏喝了一口热茶借此驱散心底的寒意,面上浮出愧疚:“民妇没保护好贵府的大小姐,那孩子乖乖巧巧,可讨人喜欢了,而且又是脐里藏金的命格,哪知出世还不到一个时辰就遭了难。” 毕竟是自己嫡亲的胞姐,晏瑶不免好奇道:“什么是脐里藏金?” 第315章 胎记 涂氏笑着耐心解释:“肚脐里有颗小红痣,这便叫做脐里藏金了,在我们那儿的老人看来,是人中龙凤大富大贵的命格,极为罕见。我祖母也见过一个脐里藏金的孩子,她后来做了郡王妃,所以我们当地人对此更深信不疑。” 晏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是第一次听说。” “大小姐……”涂氏摇头叹息:“可惜了。” 想起那一夜的经历,涂氏依然心惊肉跳,她抱着孩子打算死马当活马医地去求救。 没想到孩子却当场被劫匪杀了,苏姨娘的婢女手里的孩子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也只是庶女。 晏瑶的注意力又绕回了那位梅夫人:“嬷嬷可见过梅夫人?听您的描述,我家对她也算有恩,为什么这些年都不见她来拜访我们?” “你们一直都没再见?”涂氏目露诧异,随后又笑笑:“梅夫人是客商,当年的情况又那么凶险,她不愿旧地重游或许是不想再记起那场骇人噩梦吧,民妇也是为此再没踏足过骊京。” “说起那位梅夫人……”涂氏微微眯眸陷入了思索,她回忆了片刻,摇摇头:“容貌挺寻常的,可看那身段气度,比天上的仙女也不遑多让,民妇第一眼见都看痴了呢。” 晏瑶笑了笑,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她侧耳倾听,喜道:“是我娘回来了。” 涂氏连忙跟着站起身:“民妇当年承蒙国公夫人的关照,早就想当面道谢了。” 两人走到花厅门前,远远的,就看到一素衣妇人被一名老媪扶着一步步上了台阶。 “娘。”晏瑶近前两步,娇声抱怨:“您回来的真晚,女儿担心死你了。” 慕容妤慈爱地挽了晏瑶的手,摩挲着她柔嫩面颊:“傻孩子,添香油前得斋戒沐浴,对待佛祖要有十二万分的诚心,才能保佑你心想事成。” 朱嬷嬷空了手。 抬眸一看,瞥到门边垂首恭立的涂氏,她辨认一会儿,得出那人的身份之后,立马愣住了。 那边厢,慕容妤也察觉到涂氏的存在,晏瑶便兴致勃勃介绍道:“娘,咱们府里今天来了位客人,她自称姓涂,来自太原,是朱嬷嬷的隔房表妹,这是她孙女阿宝。” 慕容妤怔了怔,面色略微复杂,尔后嘴边露出一抹惊喜的笑:“原来是我的恩人涂大姐,快快快,让下人好生招待涂大姐!” 涂氏听了慌忙行礼:“民妇粗鄙,不敢当夫人这一句称呼!民妇的儿子被万年县县令屈打成招,民妇此次是前来求国公爷帮忙的,等见着国公爷,民妇便离开。” 晏瑶隐隐觉得涂氏对慕容妤的态度莫名有点奇怪,转念一想就懂了。 她的长姐是死在涂氏怀里的,虽然不是涂氏的错,可慕容妤爱女至深,多少都有些耿耿于怀,涂氏也难以坦然。 慕容妤径自授意下人备一桌丰盛的晚膳,吩咐朱嬷嬷:“涂大姐从太原过来,又是你的亲戚,既然来了国公府,就是我们的客人,哪能让她带着孩子在客栈落脚?你去安排一下。” 朱嬷嬷颇为心不在焉,闻言,勉强地挤出笑容:“老奴会妥善安置的。” 涂氏受宠若惊,惶恐应下了。 几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家常,晏衡让小厮请涂氏去书房。 等涂氏一走,慕容妤就借口头痛回了汀兰院。 晚膳后,朱嬷嬷寻了一个由头去找涂氏。 表姐妹多年未见,朱嬷嬷却没有寒暄的心思,进了门,劈头盖脸就责问:“你来骊京前怎么也不问问我?国公府也是你随便乱闯的?” 涂氏腆着脸:“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斌儿的事拖不得!再说了,你上回寄信问我当年帮国公夫人接生的过程,我眼下过来正中你下怀。” 朱嬷嬷叫苦不迭:“可我后来也写信让你忘了那事!看来你压根就没收到我的第二封信。” “表姐,咱两自从十八年前开始就没怎么来往,我也明白你为了国公夫人怪我当年自作主张间接害死大小姐,可……” 涂氏叫屈:“我不也丢了侄子吗?我的命也差点没了,经过那一遭,我险些被活活吓死!” 朱嬷嬷无奈地叹口气,人来都来了,她也不能再往外头撵,幸亏涂氏次日就会离开。 “夫人对当初的厄难仍旧难以释怀,你可千万别提大小姐。”朱嬷嬷叮嘱涂氏,想了想,猛不防问:“你确定自己那晚抱着的是大小姐?” 第316章 不是大小姐还能是谁? 涂氏不意朱嬷嬷会问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她理所当然道:“不是大小姐还能是谁?” 那个雨夜惊心动魄,正常人都支撑不住,何况是孕妇和孩子。 所以涂氏事后回想都觉得那晚出生又平安长大的婴孩,肯定是有福之人。 朱嬷嬷的心头大石终于落了地。 自打慕容妤问她有没有可能抱错孩子开始,她的心境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从最初的确定没抱错到忍不住怀疑自己,如今听到涂氏给出的笃定答复,她算放心了。 不同于在晏瑶跟前,涂氏的话渐渐多了起来,絮絮叨叨道:“那天晚上真是险象环生,七活八不活,国公夫人同苏姨娘都是七个月的身孕,生下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弱小,可怜极了,咱们连襁褓都没有,只能临时撕被褥。” “当时我们手忙脚乱的,国公夫人大出血,你忙着照顾她,苏姨娘的婢女多,她身边的那个叫香蔻的便来帮我给孩子擦洗,那手脚利索得很,可惜后来死了。” 朱嬷嬷默不作声,神色也越来越黯淡。 时隔多年,她其实很后悔,当初倘若是她抱着孩子,或许慕容妤就不会经历丧女之痛。 “都说刚出生的孩子分不清模样,大小姐和二小姐却不同,尽管还小,瞧着却极为相似,可以预见她们将来必是一对美人胚子。” 涂氏说着眸露惋惜,喟叹:“香蔻取了一条新被褥过来做襁褓,那被褥绣着宝相花,我把绣着花的一面截下来包住了大小姐,又把绣着根叶的那一面……” “砰!” 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打断了涂氏的回忆。 涂氏惊愕回头,地上是摔碎的花盆,视线再往远处飘,朱嬷嬷扶着花架站稳,摇摇欲坠。 “表姐,你怎么了?” 朱嬷嬷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她捂着自己砰砰急跳的胸口,涩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 子时过半,宁王府,一灯如豆。 碧桃穿着夜行衣恭敬地立在了萧凤卿面前,将未央宫大大小小的事都巨细无遗地复述。 萧凤卿的目光望着桌上那幅刚画好还没干墨的画,青衫潇潇,眼神柔和,声音却染着春夜的寒气:“再没其他地方有异常了?” 碧桃:“属下确信自己并无遗漏。” 萧凤卿凝眸看了眼画上的女子,勾起朱笔在其眉间点上火莲花钿,话锋陡然一转:“那么方含嫣又是怎么回事?” “方……含嫣?”碧桃疑惑抬眸,顿了两息,眼睛一亮,含糊的口齿忽然变得伶俐。 “是朱桓的外甥女,朱桓想让她做晋王妃,晏云裳却不同意,他们为此没少争执,晏云裳还想把方含嫣婚配给别人,朱桓担心夜长梦多就把方含嫣送回江州了。” 萧凤卿细心勾勒完那朵花钿的轮廓,稍稍抬头,眸色清寂似雪夜寒潭,他端量着碧桃。 碧桃目光垂落,态度恭谨,萧凤卿移开双眼,忽然心念一动,又多看了碧桃两眼。 半晌,萧凤卿淡淡道:“退下吧。” 碧桃和白枫擦肩而过。 白枫走进书房:“王爷,您问出什么了?” 萧凤卿挑眉,眸光清冷如霜:“你又希望本王问出什么?” “您不是一直惦念方含嫣那事?而今碧桃皆一五一十回禀了,您也该放心了。” 萧凤卿沉默不语,眉目半垂,隐有晦暗之色。 白枫不经意地扫了眼他桌上那幅画,愣住了。 画上女子国色天香,红衣如火,眉心鲜艳的火莲花钿将整个人衬得犹如涅槃火凤一般,耀眼得令人炫目,不敢直视。 女子坐在一匹神俊的高头大马上,手持箭弩,身后是投落万丈红光的夕阳晚霞与一望无际的平原。 画中人栩栩如生,仿若随时能从画卷里走出来,显见作画之人亦是真情实感。 忽见萧凤卿微微皱眉,白枫迅速敛下眸。 萧凤卿背靠着太师椅,回忆方才碧桃的言行举止,一股诡异的感觉悄然而生。 他垂眼注视着画上女子的芳容,心中难定。 按理说,方含嫣的确无足轻重,可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她的来历。 思绪电转间,萧凤卿心神一凛,因为方含嫣与晏凌同时出生在一座别院? 天边有雷声汇集,萧凤卿的脸色亦是风云变幻,出神片刻,他突然起身大步朝外行去。 白枫亦步亦趋:“马上下雨了,王爷去哪儿?” 电闪雷鸣,风雨欲来。 萧凤卿侧脸冷峻,淡淡丢下两个字:“地牢。” 第317章 你骗得本王好苦 夜幕深沉,春雷在穹窿翻滚,此起彼伏地响着。 白日还是绵绵密密的小雨,到半夜便发展成了倾盆大雨。 囚禁晏云裳的地牢修建在郊外别院下。 那家别院明面上的主家是桃晴蹊的老板娘,实则就是归萧凤卿所有。 此时,狂风大作,恰逢地牢的护卫交班。 铁门开合之际,一阵疾风极速朝门内灌涌,固定在墙上的烛火忽地熄灭了。 护卫连忙点亮火折子凑近了烛心,其中一人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刚才那阵风很奇怪?” “能有多奇怪?不就是风吗?放心,咱们都是墨阁的一等暗卫,寻常人是混不进来的。” “也是,骊京的人都以为晏云裳死了,谁会来劫狱?咱们明天用刑还是得留点力,晏云裳经不起太多折腾,少主说过不能伤她性命,以防万一,咱们再去看看晏云裳,免得她真死了。” 黑暗的角落处,一道漆黑的人影紧贴墙壁站着,屏息静气,水眸警惕地环顾着周遭。 直至暗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蹑手蹑脚走出。 她是第一次来这地牢,但没办法,她必须铤而走险,否则一切都完了。 黑影附着墙面谨慎轻行,鬼魅般跟着那几个暗卫。 她大气也不敢出,锐利的眸子左右环视,记住牢房的位置,敏捷地隐进一侧廊道。 须臾,暗卫离开,她提气,趁着暗卫交班的空隙飞快纵身跃向关押重犯的牢房。 牢房黑漆漆的,没掌灯。 一个血迹斑斑的女人趴伏在地上,半边脸侧着,显然失去了知觉。 见此情形,她黑巾下的樱唇微扬,正好,省得她再投放迷药,那样难免留下蛛丝马迹。 黑影再次警觉地张望四周,用一枚奇形怪状的簪子穿透锁芯打开了铁锁,随后,悄声走进牢房。 晏云裳仍旧昏迷不醒,黑影抿抿唇,纤指探进袖口,缓缓取出了一根勾脑钎。 用这种东西杀人,不仅不见血而且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届时,萧凤卿只会以为晏云裳是挨不住重刑而死。 晏云裳是萧凤卿的仇人,萧凤卿肯定是要好好折磨她的,况且她还藏着先皇遗诏,就这么让晏云裳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可是…… 黑影眸子里的犹疑逐渐被坚定取代,晏云裳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她不像碧桃,碧桃中了她的离魂术,晏凌的身世早给忘了。 晏云裳却是一颗定时火雷,说不定何时就会炸了。 她了解萧凤卿,萧凤卿深爱晏凌,不会再利用晏凌刺激晏云裳,他要让晏凌永远是晏家女,所以对晏凌的不堪身份闭口不言,可以后呢? 保不齐一个意外,晏凌的真实身份就会彻底浮出水面,到时的后果不堪设想。 黑影深吸一口气,半蹲着,捻起勾脑钎就往晏云裳的鼻孔插去。 熟料,一点流星亮光不知从何处飞出,骤然重重击打在她腕上。 她吃痛,勾脑钎也应声落地。 然而那一瞬,比起疼痛,更叫黑衣人惊骇绝望的是这使暗器的手法! 果不其然,一串男人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那脚步声她很熟悉,听了二十多年,但此刻却堪比催命铃,她像石头人一样僵在原地,脑子里眩晕不止,冷汗涔涔,居然被吓哭了。 “为什么深夜出现在此地还想动手杀了晏云裳,你最好能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 低沉暗哑的男声在死寂的牢房外响起,压着怒火,宛如来自地狱之下。 黑衣人纤细的身形簌簌发抖,双手颤动,慌乱震恐到了极点,根本说不出话来。 萧凤卿静静地凝定那道眼熟的身影,眼底涌动着层层叠叠的黑浪,下颌线条凌厉如锋刃,拇指上的那枚墨玉扳指已被他碾成齑粉。 黑影依旧不吭声,唯有肩膀不停耸动,她似乎很怕面对萧凤卿,迟迟不转身。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峙着。 许久,萧凤卿彻底失了耐性,他抬抬手。 牢房内立即灯火大亮,墙面倒映出三条人影。黑衣人愈加惶惧,她想夺路而逃,可她根本没机会,随着越发敞亮的光线照过来,她恨不得抱头钻进地洞。 稳健的步伐敲打在她心上,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本王从你那次故意发病就怀疑了,三色堇的余毒十分霸道,可你却收发自如。” “这两年,你骗得本王好苦!” 话落,黑衣人的身子被人强行扳过去,面巾也被扯落。 灯光下,女子温雅的脸庞赫然入目。 ——温月吟。 第318章 怎么是你? 灯火通明,风从牢房的小窗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倒映在温月吟苍白如鬼的面孔上。 白枫震惊:“怎么会是你?!” 温月吟不答,只是幽幽地看着萧凤卿。 白枫回忆自己方才所见,瞪着温月吟,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你不是因为三色堇没了内力?那你是如何突破重重守卫进来的?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们!你根本就没中毒对不对?” 萧凤卿没有指责温月吟,可他周身森冷凛冽的气息却如雪光威浪,迫得温月吟无法呼吸。 终于,她开口了,目光仍旧凝着萧凤卿:“你说你被我骗得好苦?” 温月吟垂眸,轻轻笑了笑,笑容涩然:“君御,你如果是真心怜惜我,心疼我,我身上有没有三色堇的余毒,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凤卿盯着温月吟,沉声一笑,笑音裹着冽冽寒意:“五年了,从你中三色堇的那天开始,本王背了五年的债,这五年,本王想尽了法子替你祛除余毒,甚至……” “甚至想过找晏凌给我做药人,是吗?”温月吟淡淡地打断萧凤卿,朱唇微翘,声音单薄又寡凉:“可你最终还是没同意。” 萧凤卿勾唇,唇畔弧度嘲讽,目光清凉,不假思索:“幸亏本王没同意。” 温月吟浑身一震,随即苦笑着摇头:“你瞧,你对我好,呵护我,果然都是因为我为你中毒的原因,或许还有温家的缘故。你并不爱我,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你娶我,也是为了婚约,我们两个人,始终都是我在唱独角戏。” 说完,晶莹的泪水自温月吟的眼眶淌落。 终于忍痛说出了众人皆知而她却故作不明的事实,终于亲自把自己从这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当中叫醒,她的心又酸又疼。 萧凤卿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敛了凌厉的眸光,淡漠道:“你我本就是父母之命,本王一早便告诉过你这一点。” “是啊,是我自己不知足,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若是早听你的,现在也就不会在这儿了。”温月吟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 以前没晏凌的时候,她能够容忍萧凤卿那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她觉得他大仇未报,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投入儿女情长,那就换她守候吧。 可是她等啊等,没等到萧凤卿开窍,却等来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成婚大礼,等来了他们的夫妻之实,等来了他单方面想退婚的决定。 旁人眼里,萧凤卿是个合格的未婚夫婿。 可她不这么想。 萧凤卿对待她总是宽容得过分,他们没有过哪怕一次的争吵,更不要说打情骂俏了。 每次看到萧凤卿在晏凌面前显露那般浓烈的情绪,她羡慕得发疯,也嫉妒得发狂。 她自嘲不够知足,但能轻易知足的,从来就不叫爱,她连最起码的知足都没拥有过。 所以,贪心地想要更多。 温月吟仰头看着萧凤卿,泪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衬得她清素的小脸有如透明。 “我没想过骗你,从来都没想过。” 萧凤卿垂眸淡晲着温月吟梨花带雨的娇容,神色无波:“回答本王刚才的问题,你为何出现在此地,又为什么杀晏云裳?” 闻言,温月吟下意识垂落眼睫,睫毛轻颤,委屈地咬了咬唇:“我害怕你看在晏凌的份儿上饶过晏云裳,我不忍心你这许多年的筹谋都化为乌有,这才想先下手为强。” “哦,这么巧?”萧凤卿兴味地扬起唇。 他没说是哪里巧,可温月吟直觉他在指她看见了方含嫣户籍档案的事。 其实温月吟也想过给晏云裳施离魂术,但是启用那种术法需要耗费内力,而她刚受过伤。 如果没碧桃那一茬,就算让萧凤卿发现真相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既出手了,萧凤卿总会从中察觉端倪,她只能选择将晏云裳灭口。 萧凤卿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这地牢只有母妃知晓,你花了不少工夫打听吧,难怪到今天才动手,昨日亦是本王第一次来。” 温月吟眼底深光凌乱,心头打起了急鼓,极力维持自己的镇定:“我真是想报仇才偷偷来地牢的,毕竟你那么那么在乎晏凌,不是吗?我担心你会手下留情,最后又把自己陷入尴尬的局面,就像摘星台一样,君御,你千万不能再肆意妄为了!” 萧凤卿闲庭信步地越过温月吟,捡起了勾脑钎,他打量几眼,忽道:“你杀了拾一?” 第319章 呵,晏凌根本就不是那个孩子! 温月吟脑子里崩得最紧的弦又断了一根。 她心底攀上本能的慌乱,可转念一想,萧凤卿没有证据,梅树下的东西她早都销毁了,他不可能发现的! “拾一不是自己飞走了吗?”温月吟似乎是觉得自己听了很好笑的趣闻,她忍俊不禁,梨涡浅浅:“我岂会伤害拾一?君御,你越说越离谱了,它是你养了很多年的小宠,我一向都是爱屋及乌的,哪怕不喜欢亲近鸟类也从不讨厌它,只要是你在乎的,我都能接受。” 默了默,温月吟黯然补充:“除了晏凌。” 萧凤卿静静地看着煞有其事的温月吟,他的神情很淡然,仿佛温月吟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觉得诧异,也觉得萧然。 记忆里,那个温柔善良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小姑娘居然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这五年,他一直活在愧疚中,恨不得访遍天下名医来治好温月吟体内的余毒,春袖同样废寝忘食地帮她配制解药。 可其实,温月吟早就痊愈得差不多了。 她的伪装,让他们对她的关爱都成了笑话。 这一瞬,萧凤卿再次深刻体会到晏凌当日在摘星台的心情。 被自己信任的人欺骗算计,真的很不好受,可他此时的心境必不如晏凌那时的十分之一。 那夜,丸子领着他去梅林,当丸子扒开雪泥之后,他并未发现异样,可丸子却钻进了树洞。 等丸子再出来时,嘴里叼着一片艳丽羽毛。 “照顾你的乳娘是温夫人的结拜姐妹,苍梧国灭了以后,她被温家收留。”萧凤卿哼笑,负手而立,眸光轻凝:“苍梧国虽然灭了,可苍梧国有不少人都通晓巫术包括心法异术,你能治好自己,应该和它们脱不了关系吧?” 温月吟纤弱的身形微微一震,素手攥了攥袖口,涩声问:“你在背后调查我?” “本王猜测,拾一许是撞破了什么不该看见的?所以你才杀它灭口。”萧凤卿冷眼瞥着温月吟:“你将树洞收拾得很干净,可惜,就是太干净了,破绽反而明显,你的性子的确谨慎,但过犹不及,本王顺藤摸瓜查到什么并不难。” “王府的秘密很多,可统共就那么些人,若非是先入为主,本王早该发现你的异状了。” 萧凤卿笑了笑,笑声钻进温月吟的耳膜,令她连天灵盖都是冷的,脑子乱糟糟缠成了线。 温月吟的心狂跳不停,她突然想到萧凤卿昨日白天的话,眼圈再度红了。 他说,一品郡主或许不是她最想要的,却是最适合她的。 原来他真的洞若观火,什么都知道了! 温月吟克制着心尖的战栗,柔弱楚楚地看向萧凤卿,凄楚道:“那种秘术需要用世间至阴至毒的东西做药引,我害怕你轻视我……” 她想告诉萧凤卿,因为练习秘术,她吃了很多苦,希望他会怜惜她,然而腹稿尚未打完,萧凤卿又冷不防道:“白芷也是你杀的?” 温月吟一愣,眼底有惊惶窜过。 萧凤卿并不意外,平静地点点头:“果然。” 温月吟同春袖交好,两人经常一处待着,春袖调制摄魂香,温月吟当然在场。 萧凤卿寡淡的语气加深了温月吟的恐惧,她急忙拉住萧凤卿的衣袖,辩解道:“白芷不能活,只有白芷死了,萧千宸才百口莫辩!” “你是想离间我与晏凌。” 萧凤卿侧身,温月吟抓了个空。 她茫然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手,内心瞬间荒凉成冢,耳畔,萧凤卿的音色微冷:“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本王不想再问第三遍。” 温月吟目光跳跃,烛火探进她幽深眼底,光芒明明灭灭,她抿了抿唇,落寞地笑道:“我还不是为了你?晏凌是晏云裳的女儿,你当初也同意利用晏凌对付晏云裳,让她们骨肉相残,可最后你却出尔反尔,大家都对你心生不满。我爱你,我不舍得看你这么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这就是我今晚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她仍在赌,赌萧凤卿会不会找晏云裳对质。 毕竟是青梅竹马,她深知萧凤卿不可能那么做,晏凌已经是他心口的一道疤,他不会自己亲手挖开的。 白枫始终伫立一侧,如同空气。 这两人的对峙太投入了,他完全没用武之地。 大概也恰是因萧凤卿同温月吟把身边人无视了,他们都没察觉到晏云裳忽然睁开了眼。 “呵,晏凌……根本就不是那个孽种!” 第320章 晏凌之死,拜你所赐 牢房寂静,冷风萧瑟。 仿若从天外飘来的幽幽女音却如同一把钉满毒刺的巨锤毫不留情地砰然砸下。 那仿佛能把整个世界都锤烂毁灭的声响砸得所有人狠狠一震,心神俱碎! 牢房内的三个人不约而同看向晏云裳,他们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幻觉。 可是,当他们齐齐僵硬地转过头,对上晏云裳那双充满讥诮冰冷的双眸时,他们好似同时听见了天崩地裂海啸山塌的声音。 温月吟面色惨白,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白枫匪夷所思地倒退两步,扣剑的手微抖。 萧凤卿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晏云裳的话,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死了。 然而,死人是不会心痛震恐的。 萧凤卿缓慢地走近晏云裳,几步的路,他竟走出了蹒跚百年的错觉,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稳。 “你刚才说什么?” 萧凤卿半蹲着,手指揪住晏云裳的头发将她提起,森寒的眼眸锁定晏云裳,肃杀而血腥。 晏云裳遍体鳞伤,她受了大半天的刑,本来是昏死过去的,结果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争吵。 她撑着模糊的意识,凝神听了几句,越听,越想笑,所以到最后,她便真的笑了出来。 “……你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吗?何必装蒜?”晏云裳冷哼,面色嘲讽,气息虽微弱却字字清晰:“本宫当初就觉着很奇怪,为什么你们母子两要绞尽脑汁求得卫国公府的婚事,原来你们的真正目的并非兵权,而是……” 晏云裳粗喘一口气,看着萧凤卿冷白的脸色,得意地大笑:“萧凤卿啊萧凤卿,你也有今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怎么样?你以为晏凌是本宫生下的孽种,所以你让晏凌来对付本宫,可你万万没想到吧?晏凌根本就不是!她就是苏眠的女儿!” 萧凤卿的眼底突然绽出几许血丝,俊脸在夜色中白得瘆人,猩红的眼眸浸满了强烈震撼。 “这不可能!丁鹏说他亲眼看到你的人把晏凌送进你房里!这不可能!” 提起当年旧事,晏云裳的心头便涌起浓浓的憎恶,她冷笑:“本宫生完孽种就从密道离开了,之后的事同本宫全无干系。本宫在去卫家别院前就遭遇了北境余孽刺杀,所谓在别院生产包括那批土匪都是障眼法罢了。” “当年别院里一共有四个婴孩,死了两个,晏凌就是活下来的其中之一,本宫还感慨过这孩子命大,带着她的婢女被杀了,她却能死里逃生,没想到……”晏云裳被咬破的红唇扬起,露出沾了血渍的贝齿,她笑容悠然:“冥冥中自有注定,她居然莫名其妙代替那个孽种死在了你的面前!” 萧凤卿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盯着方含嫣的身份不放,那是他的直觉,却多次被他忽略了! 他眼眶绷紧,眸底血红欲滴,一字一顿:“方含嫣才是你女儿。” “那个孽种不知廉耻,勾引自己的亲哥哥,又怎么配做本宫的女儿?”晏云裳不屑地嗤笑,她望向萧凤卿的眸子里充斥着嘲弄:“既然你错把晏凌当成了本宫的孩子,再看看你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难道晏凌的死……” 顿了顿,晏云裳嘴角翘得更高,语气畅快,每个字都化作锋利小刀来回割着萧凤卿滴血的心:“有你的手笔?” 萧凤卿的胸口疼得他说不出话来,眼中闪烁的红光宛若择人而噬的野兽。 良久,一声似笑似哭的悲咽从他滚动的喉咙溢出,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晃神,手一松,晏云裳便像条死鱼跌下地,发出闷哼。 “王爷!”白枫觉得情势不对,疾步上前。 萧凤卿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全身僵直,他明明没蹲多久,膝盖却软得抻不开,险些栽倒。 白枫连忙架住萧凤卿,一触手,他就惊呆了。 萧凤卿在发抖,衣裳全被冷汗打湿了。 白枫亦是面如土色,那晚摘星台的情形历历在目,经过今晚,更加铭心刻骨。 “哈哈哈哈,这可真是报应不爽!”晏云裳尖利的笑声回荡在只剩下沉重呼吸声的牢房:“你处心积虑地复仇,到头来,居然连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谁都认不清!” 晏云裳形容癫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够愚蠢的,你以为扳倒本宫你就赢了吗?本宫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晏凌却做了死不瞑目的冤魂,连入土为安都不行,这全是拜你所赐!” 第321章 他掐住了温月吟的脖子 这尖锐的嘲讽彻底击垮了萧凤卿。 眼前浮光掠影地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那些碎片宛若钉子悉数镶嵌进了他的骨肉。 心似被人徒手剖出,撕扯成一片又一片,再扔到他脸上,将他砸得痛不可遏。 活了二十一年,萧凤卿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同样,他也无助到了极点。 他不知道如何去弥补自己的过错,因为他早已经没机会了。 准确地说,这不单单是错误,更是罪孽,是他自己亲手浇灌出来的罪孽! “君御!” 恍然间,有谁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袍角。 萧凤卿怔怔垂眼,瞳眸潮湿赤红,温月吟憔悴的脸庞赫然入目,少女双眼噙泪,我见犹怜。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这张脸,他看过千百次,甚至曾以为自己会看一生,但从没有哪次如现在这般令他陌生也……深恶痛绝! 萧凤卿濒临疯狂的赤目睇着温月吟,手掌微动,忽而顺势掐住了她下颌。 男人掌心冰凉的温度瞬时叫她被巨大的恐惧袭裹。 “怪不得,你昨日看见方含嫣的户籍档案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他低笑,到了这个地步,他其实也佩服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 “原来你早知道晏凌的身世,原来你背着本王搞了这么多小动作,碧桃也是被你收买了吧?你把本王当傻子盘弄就罢了,那是本王欠你的,但谁给你的权力伤害晏凌?嗯?”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唯恐惊吓到温月吟,拉长的尾音亦如弯钩,勾得人心神俱颤。 可温月吟的身体却瑟缩得更加厉害,还不等她接腔,萧凤卿掐着她的手骤然加大了力度,咬牙切齿地低吼:“你有什么怨恨都该冲本王来,是本王想退婚,是本王爱上了别的女人,谁给你的资格用这么恶毒的手段来害她?” 温月吟泪流满面,眼睛里碎光散乱,面对仿佛是从地狱而来的萧凤卿,她慌恐又惊惧。 “君御……我、我是太害怕了!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是太爱你了,我不想失去你!” 萧凤卿嗤笑,眼里一片猩红,冷涩开口:“谁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也有可能是你伪装得太天衣无缝,所以所有人都被你高明的演技骗了。你千方百计逼着本王杀害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这就是你的爱?” 温月吟只是哭,洁白的下巴被掐出了淤青,她却觉得再痛也比不过自己的心。 “很多次,本王是真想过娶你。”萧凤卿移开眼,飘忽不定地落在随风晃曳的烛火上,神色凄凉:“我想,如果我不能娶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娶一个我愿意拿一辈子去陪伴的女人,好像也不错。” 温月吟悲愤的哭声骤然一止,她错愕地仰望着萧凤卿,尔后神情更加哀伤:“你只是愿意陪伴我?可我要的是你因为爱我才娶我!” “都是你逼我的!”温月吟拔高音调,突然有了种不吐不快的冲动,她泪眼灼灼地逼视萧凤卿:“是你三心两意,是你优柔寡断,是你一边贪念着晏凌的存在一边又放不下温家的恩情!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你妄想两全其美,有这么便宜的事吗?倘若你快刀斩乱麻,我也没有对晏凌下手的机会!” 白枫感受到萧凤卿颤得越发厉害,厉声呵斥温月吟:“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温月吟索性豁出去了,她双眼红肿,盯着萧凤卿,苍白的朱唇沙哑吐字:“我是老王爷许给你的正经王妃,我温家为你子息全灭,而我呢?” 她愤然撸起自己的袖管露出可怖伤痕,痛声控诉:“我大好韶华就替你九死一生,你说过善待我一世,可你做到了吗?一个晏凌,就让你把对我的承诺都忘得干干净净,易地而处,如若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君御,你问我为何要加害晏凌。”温月吟凄惨一笑:“扪心自问,难道你就真能置身事外?晏凌的死,从不是我一人的责任,我不过推波助澜而已,别忘了,是你把她引来骊京的!” 萧凤卿恍如被凭空扇了一巴掌,脸上血色全无,脑海中不断传来海啸的疾声嘶吼,那声音盖过一切嘈杂,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 白枫担忧地看向萧凤卿:“王爷……” 连续叫了三遍,萧凤卿才回神,他收手,喉头艰难滑动,定了定,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第322章 原来他一直在哭么? 午夜的风很冷,吹得脑子又痛又乱。 萧凤卿魂不守舍地走出别院,这一路上,无数暗卫看到他都会驻足行礼,然后面色惶然。 他旁若无人地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级一级登上石阶,脚步虚软,身形微晃,几欲倒下。 但他不愿停下,只想赶快离开这个让他坠落阿鼻地狱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环视着周遭若隐若现的灯火,他恍惚地想,这会不会又是一场噩梦? 然而,等他站到地面,目光触及清寒的星子,他又从可笑又可悲的自我欺骗中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不是梦,所有的一切都真实发生着。 迎面春风拂荡,面庞忽然觉得痒。 萧凤卿伸手一摸,竟是满手冰凉潮湿,他愣了愣,突然想起方才那些暗卫看着他的奇怪眼神。 原来……他一直在哭么? 萧凤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把晏凌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杀人如麻,可大概是他的报应。 终于有一天,这双手染上了他心爱女子的血,这辈子再也洗不干净。 凉悠悠的雨丝扑在额头,夜色深邃迷离。 再没有一个顾盼生辉的女子为他撑伞,笑着打趣他:“人心诡谲,风雷涌动,王爷您一人独行还是带把伞为妙。” 人生漫漫,也不会再有谁顽劣如她,轻言细语将他唤到身边,却使恶作剧让他淋了一身雨。 回忆犹如奔腾的潮水争先恐后地涌向萧凤卿快要炸开的脑海,一声声巨响压过了滞缓的心跳,迫得他无法呼吸,只能弯腰大口喘气。 晏云裳说的对,这是他的报应。 他把晏凌千里迢迢引来骊京做棋子,他以为她是晏云裳的女儿,就因为丁鹏的片面之词。 为什么从来就没想过去再三核实? 倘若他能分出一点点的精力去谨慎调查晏凌的身世,摘星台的悲剧就不会上演。 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也让他变得愚不可及。 爱…… 如果晏凌此时就站在他面前,他还有脸提这个字么? 是他亲手逼死了晏凌,不关别人的事。 骊京的冬天特别冷,呵气成冰。 她伤痕累累地泡在沁寒的江水中,等着死亡逼近,迟迟得不到任何援救。 那时,她该多绝望? 她满心欢喜地随着他上摘星台,一双明亮的凤眼盛满了对他的眷念与信赖。 她是那样喜欢他,隐忍又克制,他为什么不阻止她上去? 他这十多年都习惯于操纵筹谋,他自觉算无遗策,可他最终却把晏凌的命给算丢了。 他能感受得出,那夜置身群星环绕的摘星台,晏凌有多开心,他也猜到,她说要送他的礼物是璇玑钗。 然而,他真正为她准备的,居然是一场杀戮,是一场冷眼看着她任人宰割的杀戮! 他还说了那么多羞辱她的话,被那些人咄咄相逼,她都没万念俱灰。 唯独在他面前,她像一只猛兽朝他展露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她将柔软的腹部摊开给他看,希望能得到他几许怜惜,他却残忍地划上了最深的一刀。 她最后一线求生欲,被他无情地掐断了。 她决然从摘星台一跃而下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的恨意与不甘,哪个更多? 这些他都无从得知。 如今忆起过往种种,他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又如何奢求晏凌的原谅? 她说过此生最恨背叛和谎言,她给过他数次机会坦白,可他没有一次珍惜过。 萧凤卿大声呛咳着,似乎要把自己的心肺咳出来,喉口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仰靠在石壁上,清寂地望着夜空闪烁的繁星。 脑中一片空茫,身体都轻飘飘的。 刚下过雨,星辰璀璨,仿佛那人含笑的眼睛。 稳重的脚步声忽地由远及近,萧凤卿没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星空,目光模糊,神色枯寂。 白枫打量一眼萧凤卿惨淡的脸色:“王爷您还好吗?” 萧凤卿充耳不闻。 “晏云裳一直在地牢骂您和王妃,属下点了她的哑穴。” 萧凤卿的眼珠动了动:“骂晏凌什么?” “就一些乌七八糟的难听话,说‘当初苏眠还痴心妄想让晏凌做嫡长女,没想到母女两都是短命鬼’。”白枫的音量渐渐低了。 萧凤卿默不作声听着,面色阴冷,正要开口,神情微微一凛:“晏瑄不是晏家嫡长女吗?” 白枫不以为意:“晏瑄比王妃早出生半盏茶。” 一丝奇异的感觉划过心头,不知想起什么,萧凤卿倏然起了身:“备马。” 第323章 本王有急事求见国公 寅时初,天刚破晓,清亮的云光从天际洒落。 卫国公府的门房刚把大门打开,便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倏然踏破了街巷的宁静。 眸子调转过去,一人一骑飞马而来。 门房愣住了,想不通何人会这么早拜访国公府,怔神的工夫,那匹骏马已至眼前。 马上的人勒住缰绳,飞身落地,动作宛若行云流水,他大步流星地走上了石阶。 门房认出面前落拓不羁的人,惊道:“王爷?” “本王有急事要面见卫国公,速速去禀报!” …… 对于卫国公府的人来说,这个年,他们过得并不好,因为晏家名义上的大小姐晏凌殁了。 提起这位从天而降的大小姐,府里的人褒贬不一,有苏眠那样一个为非作歹的生母,旁人的评价多少都有些不公正。 让人意外的是,此前最不喜欢晏凌屡次刁难她的国公夫人这回倒是没有落井下石,也没再同卫国公三天两头地争吵。 从晏凌死讯传回国公府的那天起,慕容妤便进了小佛堂吃斋念经,许久都没出院子了。 卫国公晏衡经受了丧女之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比从前颓靡,也更为沉默寡言。 他开始经常性地失眠,时常梦到晏凌小时候的事,可他在晏凌的成长中缺席了太久,就算刻意去想,晏凌留给他的回忆亦是寥寥无几。 他甚至……没能听见她叫的第一声爹,也没在她刚学走路时扶她一把,当他送走晏凌再去杭州探望她的时候,小姑娘都四岁了。 还记得那是夏末秋初的午后。 张府后院的银杏树繁茂高盛,树叶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辉,柔风拂过,亮晶晶的叶片哗啦哗啦响动。 扎着两个小楸楸的女童站在树下,安静乖巧,她仰望着银杏树上的喜鹊窝,清澈的目光流露出某种向往。 他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喜鹊窝上的雏鸟嗷嗷待哺,两只成年的喜鹊在给小喜鹊哺食。 那一刻,晏衡竟然胆怯了。 他突然不敢再走近那个女孩,近乎落荒而逃。 两日后,父女再次相见。 小晏凌规规矩矩地叫他“爹”,口齿清晰伶俐,她很听话,桂嬷嬷教她的,她一字不漏都背了出来。 她的眸光澄澈干净,里面却看不到半分依恋,她走路也很稳,不需要外人护着。 晏衡本该欣慰,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没见面之前,他害怕被女儿责问为何多年不管她。 见了面之后,他又盼望女儿能像天底下大多数被父母遗忘的孩子那样,天真无邪地问一句“爹爹和娘亲为什么不要我”。 他的女儿,被迫长大,被迫承受不属于她的罪孽,同样都是国公府的千金,晏瑶父母双全锦衣玉食,晏凌却是颠沛流离孤苦伶仃。 归根究底,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尽到责任。 而今……人都不在了,他再后悔也于事无补。 近从晏丘捧着上朝的朝服进门,看了眼坐在榻边发呆的晏衡:“老爷,宁王在外头求见。” 晏衡眸色陡沉,断然道:“不见。” 晏丘无奈,自从宁王妃出事以后,卫国公府就和宁王府势成水火,两家彻底断了来往。 前些日子,卫国公在府内设灵堂给宁王妃建衣冠冢,全被闻讯赶来的宁王给砸了。 就此,卫国公对宁王怨恨更深。 朝堂上也不再明面支持萧凤卿,私底下更是水火不容,卫国公把宁王妃的死都怪到了宁王头上,而宁王亦是愿打愿挨。 这对翁婿的关系算是彻底决裂了。 晏丘去大门处转达晏衡的表态,刚一见到萧凤卿,他立时一愣,险些没认出对方。 面前的男人风尘仆仆,衣裳上还结着霜,双眼通红,胡子拉碴的,形容极其憔悴。 同记忆中那个如玉生烟的男子判若两人。 “他不想见本王?” 萧凤卿一看到晏丘踟蹰的神情就懂了,冷涩的声音像被石磨碾压过。 晏丘面露难色,劝道:“王爷,国公爷这些时日心情不太好,您如果没什么要紧事……” 话还没说完,身侧一阵冷风猛然刮过。 他错愕,连忙回头看,原来萧凤卿不请自入,竟然径自越过他闯进了府里。 晏丘头疼,急急追上去。 看这架势,今日府中又别想太平了。 萧凤卿目不斜视地直奔晏衡所在的谨德居,每当有人想拦住他,看见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便不自觉犯怵。 萧凤卿畅通无阻地找到了晏衡,等着他的是一把恭候多日的长枪。 第324章 晏凌和晏瑄 晏衡的杀意不加掩饰,招式凌厉迅猛。 萧凤卿知道,晏衡一直都想杀了他,如若不是萧胤的缘故,晏衡早就同他拼命了。 别提晏衡,即便是萧凤卿,他也想自己杀了自己。 在经过昨夜那一场噩梦之后,萧凤卿宁可拿自己的命去换晏凌的重生。 “萧凤卿,我看在你亲爹的份上才对你一再容忍,你自己却偏要送上门来,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 晏衡宝刀未老,虽然内力比不上萧凤卿,可他在战场厮杀多年,身手矫捷,腾挪纵跃间大开大合,杀气腾腾。 萧凤卿没有拔出腰间的临渊,只是赤手空拳地近身搏击。 他心中有愧,对于晏衡的杀招也只是防守为主,并不曾主动攻击。 见此情形,晏衡心中怒气冲天,手里长枪舞动得更加凛迫,枪头锋利的寒光在晨曦下闪烁着森冷的虚影。 “惺惺作态,你以为你做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就会同情你?你害死了我的女儿还大摇大摆闯进我的家门,简直欺人太甚!” 萧凤卿就地一滚,徒手格挡住晏衡的长枪,尖锐的枪头距离他眼珠仅仅一寸。 他临危不惧,沉声开口:“我来国公府是有急事找岳父求证,并非是存心捣乱,岳父为什么不冷静点听我把话说完?” “恬不知耻,谁是你这卑鄙小人的岳父?你害死我女儿,还利用她的身后名为自己的前程铺路,你这样的混账居然是萧胤的儿子,天理何其不公!” 晏衡勃然大怒,暴喝一声,纵身跃起,紧攥住长枪猛力从萧凤卿手中抽离,枪身一抖,力道狠厉,枪头直刺萧凤卿的脖颈。 萧凤卿没料到晏衡杀心这般坚决,只来得及矮身避过,然而,锋利的枪头还是在他脸颊划出了一条蜿蜒的血痕。 眼见晏衡还要冲上来,萧凤卿单手扣住那只枪头,死死攥紧,不顾虎口渗出的汨汨血液,冷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关乎阿凌的声誉,也关乎慕容妤的心结,岳父确定自己真不想听吗?” …… 天蒙蒙亮,朱嬷嬷就迫不及待地到了厢房。 涂氏一早收拾好了细软,虽然她不知道为何朱嬷嬷要她尽早离开,不过从朱嬷嬷昨夜的异状来看,她还是趁早离开为妙。 朱嬷嬷一夜未睡,眼睑青黑肿胀,她拿出一包银子塞给涂氏,又看了眼阿宝:“孩子还小,这些盘缠你留着慢慢用,国公爷既然答应救你儿子儿媳就肯定会言出必行,你回去安心等消息。” 涂氏接过银子,犹豫片刻,还是问:“表姐,你到底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朱嬷嬷脸色发白,在心里暗道,岂止是难事,是要命的事! “行了,不要再多问了,你赶紧走吧,以后不要再来骊京,就好好在太原待着。” 话音刚落,莺哥的声音忽然在外头传来:“涂嬷嬷,您起了吗?” 朱嬷嬷一讶,涂氏纳闷地看着朱嬷嬷。 “涂嬷嬷?”莺哥开始敲门。 朱嬷嬷与涂氏对视一眼,示意她先把银子收好,然后若无其事地开了门。 “朱嬷嬷?原来您在这儿,奴婢方才还找您呢,正巧,夫人叫我们一起去前厅。” 朱嬷嬷故作镇定:“这么早去前厅做什么?” 莺哥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夫人还没起,国公爷就派人来传话让夫人赶紧梳洗到前厅会客。” “那行,我先把表妹送出府,她大老远跑过来,丢不开家里,急着要走呢。” 莺哥却道:“您得同涂嬷嬷一块儿去。” 朱嬷嬷的心里直打鼓,她眼下是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草木皆兵,尤其是在这即将送走涂氏的节骨眼儿。 转念一想,应该不会那么邪门,她昨晚才知悉那事,旁人大概不知情的。 “咱们快走,不然夫人该等急了。”莺哥催促。 朱嬷嬷只得进屋再叫上涂氏,又趁莺哥不备悄悄冲她使个眼色,暗示她少说话。 前厅,鸦雀无声。 萧凤卿坐在晏衡的下首,他受了点皮外伤,自己随意抹了两把就作罢,不时望向门口。 晏衡面色沉凝,默然不语。 慕容妤不明所以:“国公爷到底何事?” 晏衡冷哼,语气不善:“宁王故弄玄虚,事先并未告知我是怎么一回事,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萧凤卿沉默片霎,坦言:“我冒昧打扰,实则是为了晏瑄和晏凌。” 恰好进门的朱嬷嬷顿时魂都吓没了。 第325章 真正的晏瑄另有其人 晏瑄,晏凌。 这两个晏家女儿迥异的名字刚从萧凤卿口中吐露,前厅立刻落针可闻。 仿佛深沉的大海在顷刻间停止了奔腾,但很快又会迎来更大的潮涌,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毁吞灭一切。 慕容妤首先炸了,她霍然起身:“宁王慎言,我的瑄儿死去多年,你如今故意把她跟晏凌相提并论,是何居心?” 晏瑄因何早逝,骊京的勋贵世家们有大半都知晓个中隐情。 若非晏凌的生母从中作梗,晏瑄也不会夭折。 晏衡绷紧神经,黑着脸看向萧凤卿:“你先前口口声声有关于阿凌声誉的事告诉我,还让我兴师动众地找来这些人,如今却又提起瑄儿,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存心戏耍吗?” 慕容妤拂袖,她已经听不下去了,提步便走。 晏瑄是她心头经年不消的伤疤,也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她绝不允许外人随便触碰。 朱嬷嬷巴不得慕容妤离开,当即伸手去扶她。 熟料,萧凤卿突然转身面向慕容妤气急败坏的背影,抛出了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本王怀疑真正的晏瑄另有其人。” 众人齐齐一震,面露震惊,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耳畔有惊雷炸响。 轰隆隆的雷声像一场瞬息肆虐万里的洪水,将他们卷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缠绵病榻的桂嬷嬷被绿荞搀着蹒跚走来,在门外就听到了萧凤卿此言,心口莫名一撞。 晏衡的眼眶剧烈颤动:“你说什么?” 慕容妤本来准备跨过门槛的一只脚就那样悬在半空,久久忘了落地。 她身体僵硬,僵硬中还带着颤抖。 面庞的线条忽然紧紧贲起,抓着朱嬷嬷的手死死掐进她肌肤。 朱嬷嬷浑然不觉疼痛,她是真快要被吓晕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宁王会莫名其妙来这一出,眼见秘密随时会大白于天下,她惊惧不已。 涂氏是神色最正常的一个,脸上只有惊愕。 “宁王这话……究竟是何意?”晏衡的声音如同是从气管里被挤出来的。 萧凤卿的面孔依然很白,漆黑深眸微微抬起,音色淡然如水:“朱桓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太监,多年前曾与晏云裳私通,两人孕有一女。晏云裳为了避人耳目,以替大楚祈福为由去了道观修行,实则是生下孩子。” “后来北境人筹谋刺杀晏云裳,晏云裳遂化名梅夫人,去了晏家别院借宿避难。” 慕容妤的思绪还沉浸在萧凤卿方才的话中,倒是朱嬷嬷惊错掩唇:“梅夫人是晏庶人?” 萧凤卿声音平板:“她易容了,身份上也做了伪装,所以你们认不出。” “杀进别院的那批土匪,有苏眠的手笔,也……”萧凤卿迟疑一瞬,低声道:“也有北境人掺杂在内,他们本来要对付晏云裳,可那群土匪闹起内讧,当场就窝里斗杀红了眼,场面混乱不堪,杀人放火比比皆是,成了炼狱。” 晏衡牙关紧咬,当时他不在骊京,因为别院的暴乱,府里派去照顾慕容妤与苏眠的亲卫都死了大半。 等他接到消息急匆匆赶回骊京时,面对的却是妾室害死了嫡长女的惨烈局面。 慕容妤一病不起,对苏眠所生的晏凌视为眼中钉,他不得不为了妻子放弃庶女。 现在听萧凤卿提起那段血淋淋的往事,悲痛愤恨之余却是万般无奈,他不该妥协,不该把苏眠留在身边。 眼前人影倏忽一晃,晏衡定睛看去,竟是慕容妤放开朱嬷嬷兀自冲到了萧凤卿身侧。 “当年的事早已刻入我的脑海,从没忘记过,我不想再听了!”慕容妤的脸上绽开一抹希冀之色,她抓着萧凤卿,急切地央求:“你说我的瑄儿还没死?那是什么意思?她还活着?那她人到底在哪儿?” 提问接踵而至,仿佛一盆冰水浇在萧凤卿的头顶,他抬眼打量着神情极其迫切的慕容妤,眸光复杂。 倘若不是忆起那次晏凌被慕容妤打耳光后委屈垂泪的画面,兼之晏云裳的谩骂,他也不会突发奇想,毕竟那种情形要是真的也太骇然。 这世间,真有母女连心么? 假如晏凌并非苏眠的女儿,这一屋子的人怕是都要疯了,可是…… 晏凌需要一个家。 她需要被正名。 她不能一辈子都背负着毒妇之女的名头。 萧凤卿舔了舔干燥的唇,涩声道:“国公夫人有眼疾,可接生婆还有近身服侍的嬷嬷,应该都是亲眼见过那孩子的吧?” 第326章 婴儿被掉包了 闻言,朱嬷嬷脸色微变。 她微微侧眸,眼稍睇向一头雾水的涂氏,暗道糟糕,谁能想到会半路杀出萧凤卿这程咬金? 慕容妤却是一愣:“你这是何意?你怀疑有人在别院调包了……” 孩子。 话没说完,慕容妤不自觉噤了声。 鬼使神差的,她呼吸微滞,心也漏跳了一拍。 “怪不得你要我找来了朱嬷嬷。” 晏衡皱眉,略微思忖,萧凤卿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不晓得这被调包的孩子是哪两个。 他心念一动,面皮绷紧:“难不成,我的两个女儿的其中一个被换给了晏云裳?当年别院统共出生了三个女婴,一个男婴,男婴的尸体我们都看过。” 萧凤卿霍然凝眸:“男婴?” 丁鹏当年在大火中看见了两个用芙蓉花襁褓包着的孩子,他以为那是晏家真正的大小姐晏瑄和二小姐晏凌。 尔后,丁鹏又看到朱桓奋不顾身地冲向火场,想必是朱桓错认了自己女儿。 如何凭空还跑出来一个男婴? 萧凤卿感觉自己的心脏此时像一颗被风干的果核,又干又涩,再也拧不出别的情绪了。 “不错,那位丧生火海的男婴正是涂氏的侄子。”晏衡抬手指向一直缩在门边的涂氏:“这位涂氏就是当时的接生婆,瑄儿同阿凌都是她接生的。” 萧凤卿侧头看去,目光先在面如土色的朱嬷嬷脸上顿了顿,随后掠过她扫向涂氏。 涂氏生活在穷乡僻壤,还是第一次见到王爷这么尊贵的大人物,听晏衡点到她,她瑟缩地看了眼朱嬷嬷,战战兢兢挪进门。 “民妇涂氏拜见王爷。” 萧凤卿晲着涂氏,声音有些嘶哑:“把你十八年前在卫家别院替国公夫人还有苏眠接生的经过一五一十说出来。” 涂氏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回头去找朱嬷嬷。 她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可从方才萧凤卿等人的谈话中也大致猜到,当年孩子应该出了什么差错,她是接生的,自然逃不了干系。 怪不得朱嬷嬷一早就催着她走,早知如此,她昨夜就不该贪图方便留在晏家。 朱嬷嬷对上她求助的眼神,同样叫苦不迭。 她是刻意不告诉涂氏真相的,以免露馅儿,眼下被萧凤卿逼问,迟早是要露出马脚。 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尽管短促,却都被萧凤卿收入眼底。 他沉眸看着涂氏:“需要本王请你吗?还不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涂氏被萧凤卿森冷的神色震住,只得将十八年前接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她自觉没对不起晏家,最初的胆战心惊之后,反而很快镇定下来,甚至越说越流利。 慕容妤站在边上静静地听着,泪水不知不觉淌落满面。 她看不到,可她能想象得到那时的情形有多凶险,都怪她身体不争气。 如果瑄儿生下来就健健康康的,何至于被涂氏抱着去求医? 见状,晏衡开始担忧起慕容妤,他知道晏瑄的死,永远都是慕容妤心里迈不过的坎儿。 犹豫片刻,他探手握住了慕容妤的手。 岁月如梭,他们都不再年轻了。 他的手长满粗茧,却仍是记忆中宽厚有力的触感,她的手依然细腻柔软,一如既往地令他想珍呵。 许是慕容妤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晏瑄身上,她没挣开晏衡,晏衡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萧凤卿面无表情地听完,眼底染上了红霞一般的光泽,他突然想起那天桂嬷嬷的质问。 如她所言,晏凌是个从小多灾多难的孩子。 她从一出生就经历过一次死亡,而她的苦难有大半都是他给的,亦是北境人给的。 他定定神,忍着胸口翻涌的剧痛,盛着冷焰的黑眸盯向涂氏,哑声道:“你说你用宝相花的襁褓抱着晏瑄,你确定,那个孩子没离手?” 他的语速很慢,似有意引导涂氏的思绪重新回到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就在涂氏开口之前,萧凤卿又补充道:“苏眠的婢女有没有抱过晏瑄?哪怕是刹那?” 涂氏绞眉思索许久,嗫嚅:“民妇那会儿被吓得魂魄都出窍了,很多事情都已记不清,香蔻倒是比民妇冷静。民妇一上密道就吓晕了,之后的事情确实一无所知,醒来就成了半个傻子,大半年才医好。” “对了,”涂氏生怕萧凤卿不相信,急声道:“大小姐是脐里藏金之人,肚脐眼有颗红痣,属大富大贵的命格!” 话落,忽听绿荞惊呼:“娘,您怎么了?” 第327章 可笑又可悲的真相 门口,桂嬷嬷晕倒在了绿荞身上,面无人色。 绿荞惊惶地唤着桂嬷嬷,不断给她掐人中。 朱嬷嬷双腿发软,忽然瘫倒在地。 晏衡眼底精光一闪,打量朱嬷嬷苍白的脸色,又瞥向人事不省的桂嬷嬷。 桂嬷嬷虽然生了重病,但还不至于轻易晕厥,她这显然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什么样的打击能同时击垮朱嬷嬷与桂嬷嬷? 见此情形,晏衡的眉心陡然一跳,脸上迅速闪过一种复杂到极致且难以言说的表情。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突然浮现脑海,可晏衡立刻否决了,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慕容妤听见朱嬷嬷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心里同样是浓浓的不安,她摸索着走到朱嬷嬷面前,蹲身,柔声道:“嬷嬷,你为什么要哭?” 朱嬷嬷泣不成声:“夫人,老奴对不起你啊!” 慕容妤听着朱嬷嬷的哭声,胸腔窒闷得厉害,好似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压得她喘不过气。 萧凤卿靠坐在官帽椅上,他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急需一样东西能够给予他支撑。 他单手撑着额头,眉眼清寒如冰,上扬的眼尾却抹开了一缕猩红,仿若妖娆的血色弥漫。 他心中周而复始地循环着两个问题。 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晏云裳是骗他的? 有没有一刻,希望晏凌只是晏凌而非是旁人? 如果是前者,他还尚有自欺欺人的勇气粉饰。 如果是后者,谁能偿还晏凌被置换了十八年的喜悲?谁能令时光倒流,抹杀一切的伤害与阴谋,让她面目全非的人生回归原位? 可笑吗?可悲吗? 晏凌这十八年居然是在为别人而活! 至死,她都没能找回属于她的名字。 窗外晴空万里,明亮温煦的光线柔和地铺满了正厅,春风拂动树叶的婆娑声响清晰传入。 萧凤卿手握成拳,费力地坐端正,背影僵直着,轻轻闭了闭眼,嗓音犹如琴弦颤颤。 “晏凌……才是真正的晏瑄。” 苍凉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明媚的春日早晨,不带一丝丝生气,如同垂垂老矣的人临死前的叹息,叫人揪心到了极处。 明明是那样轻的声调,仿佛唯恐惊吓到了谁,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晏衡猛然起身,面上像是被人刺了一刀,因为太过震惊,声线都抖得变了调:“不可能!” 慕容妤像被水泥凝固在原地,了无生息。 良久,她呆呆地转过身,双肩猛地剧烈抖动起来,整个人都缩成一团:“不、不可能的,晏凌是苏眠的女儿!她不是我的瑄儿!她不是!她不是!” 萧凤卿静静地望着癫狂的慕容妤,喉咙里,仿佛有把刀在缓慢切割着喉管。 他扯动薄唇,字字泣血:“阿凌是我的妻子,她身上有什么胎记,我一清二楚,涂氏所言非虚,她确实是脐里藏金之人。” “晏凌是我胞姐?”躲在外头偷听的晏瑶再也忍不住,三两步跨过门槛,看看涂氏,又看看萧凤卿:“你们最好把话给我说明白,晏凌怎么就变成我胞姐了?她不是苏眠生的吗?” 朱嬷嬷掩着唇痛哭:“夫人,老奴对不起你……大小姐确实、确实就是宁王妃!” 慕容妤仍是不敢置信,她非常抗拒接受这个事实,身躯抖得如同残风吹过的秋叶。 “这不可能!晏凌就是晏凌,怎么可能是晏瑄?这不可能!我的女儿已经死了十八年!” 慕容妤疯狂摇头,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然而脸色越来越惨白,神色越来越疯癫,急剧的心跳让她整个人都开始痉挛。 晏衡双腿一软,沉重的躯体像座大山摔落进椅子里,他眼冒金星,脑子轰轰作响,心都快从腔子内蹦出来。 一息过后,晏衡倏然捂着脸嚎哭了一声! 萧凤卿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兼之朱嬷嬷与涂氏的证明,晏凌恐怕真是晏瑄! 而他,身为亲生父亲,这些年是如何待她的? 不能想,多想一分都觉得肝胆俱裂。 “夫人!”朱嬷嬷悲恸地抱着慕容妤:“大小姐出生之时,恰逢您难产,老奴那时全部的心神都在您身上,根本没听清表妹的提醒……老奴不知道自己弄错了襁褓,老奴看到香蔻手里的襁褓就错以为那是苏眠的女儿!这全都是老奴的错!老奴对不起你们跟大小姐!”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已无从探知。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香蔻手中抱着的,的确是大小姐晏瑄。 第328章 往事如刀 慕容妤木然跌坐在地,脑子里空白一片。 朱嬷嬷的声音犹如惊雷炸响在她耳畔,搅动了她胸口原本止水一般的海潮,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她浑浑噩噩的,忽然忆起晏凌第一次回国公府的情景,她面上宽厚,实则心里厌恶至极。 这么一想,又牵出了晏凌为何回京的原因。 因为她想把晏凌送给晋王做小老婆。 得知晏凌被赐婚给当时臭名昭著的萧凤卿,她还感到十分解气,巴不得晏凌能日夜面对一堆新妾、庶子女。 晏凌出嫁的那日,她在心底暗暗诅咒晏凌在宁王府定要受尽折磨,最好如苏眠一样。 后来每次碰见,她说话总是绵里藏针,她瞧不起晏凌的出身,羞辱晏凌生不了孩子。 就在前不久,她还动手打了晏凌一巴掌…… 往事纷沓而至,仿佛一场滔天大火,将慕容妤的心肺灼烧得如临地狱,生不如死。 她心心念念惦记了十八年的女儿,原来一直就在她身边! 她以为自己在磋磨苏眠的孩子,其实她是在折辱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而现在,真相大白,晏凌却回不来了。 上苍曾把孩子送回她面前,她认不出,也不懂珍惜,最后那个孩子又彻底离开了她。 “这是报应!”慕容妤大睁着没有瞳孔的眼睛,撕心裂肺地喊道:“这是我的报应啊!” “如果当初我没狠心坚持把瑄儿送到杭州,就算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我女儿,她也能在国公府娇生惯养地长大而不是吃那么多苦!”慕容妤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哭声凄厉尖锐:“老天爷看不惯我的歹毒心肠,所以让我亲手惩罚了自己的女儿!” 朱嬷嬷强忍着泪水:“是老奴对不起您,老奴当初为什么不多留一个心眼?老奴明知自己认错了孩子还企图……企图继续瞒着您,老奴真的不该啊!” 这些话慕容妤全都听不进去了,她神情狂乱,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不停地捶打着胸口,像要把拧成团的心脏都拍出来。 “我吃斋念佛了十八年,日日夜夜在佛祖面前期盼能同我的瑄儿再见上一面,我还点了长明灯,这十八年来,我没有一刻不想着瑄儿,可是到最后……” “我拼死生下的孩子被我当成仇人驱逐出骊京流落在外,过了那么多年流离失所受尽欺凌的日子,她当年还那么小,年岁尚未满月,我到底是怎么下得了这个毒手的?” 慕容妤的双眼布满血丝,泪雨滂沱,死寂的大厅回荡着她摧心断肠的悲哭,闻者俱是心酸。 这画面太过令人震撼,饶是涂氏都落了泪。 萧凤卿双眼激红,眸底泛起了模糊的雾气。 若非他,只差一点点,晏凌本来还有机会和亲生父母相认的,他剥夺了她的希望。 晏瑶脚步虚软,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直到她的脊背突然碰上硌人的门框才幡然醒悟。 怪不得,她第一眼看到晏凌就觉得亲切,就算她是苏眠的女儿也抵挡不了她的亲近之心。 原来那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眼缘,是血脉的牵引,是同在一个母亲的宫床待过的亲昵。 脑海中猝不及防闪过那次在崔家赴宴,晏凌望着她同慕容妤那种充满渴望又羡慕的眼神。 晏瑶不由得哽咽,难过地哭出了声。 慕容妤蓦地把手上戴了多年的佛珠扯断重重砸在地上,被摸得起了一层包浆的佛珠蹦到四面角落。 “我修了整整十八年的佛,连最起码的宽恕都不懂,所以自己做的那些孽全都应在了瑄儿身上!”慕容妤双目赤红,神情激动,悔恨不已:“我掏心掏肺供奉别人的女儿,自己的亲生骨肉小小年纪却饱尝了无父无母的辛酸,这都要怪我!我不配当她的娘,世上哪儿有娘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不是说母女连心吗?为什么我偏生就认不出她?” 晏衡红着眼看向慕容妤,何止慕容妤不配当晏瑄的娘,他更不配! 他满以为送走晏瑄,可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谁知,却是一错再错! 他们失去过晏瑄一次,她回来了。 结果……他们如今又把她给弄丢了。 她再也不能回来。 “瑄儿,我苦命的瑄儿……”慕容妤匍匐着,犹如痛失幼崽的母兽,发出了阵阵悲鸣:“都怪我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不但眼盲,就连心也瞎了,活该我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慕容妤忽地嘶喊了一声,尔后栽头晕死过去。 第329章 一只胳膊被拧断了 卫国公府上下乱做了一团。 虽然下人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可主母昏厥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飞遍全府。 汀兰院中,服侍的下人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晏衡坐在慕容妤房里,看着妻子寡白憔悴的脸色,心口冰凉凉一片。 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面无表情。 朱嬷嬷送大夫出去,一脸愁云惨淡地走进来,见到晏衡,她踌躇片刻,哽声道:“国公爷,对不起,是老奴没照看好夫人和大小姐。” 晏衡疲惫地摆摆手,眼里血丝与水光犹存,声音苍哑如摔破的胡琴:“事已至此,我们再来追究孰是孰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朱嬷嬷黯然,无声地退到了一边。 晏衡应该是对慕容妤颇有怨言的,连她的病情都没过问,朱嬷嬷也不好擅自开口。 毕竟当年晏衡是为慕容妤才决然送走晏瑄,如今真相大白,慕容妤痛悔,晏衡更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这对夫妻的隔阂,比往年更深了。 正想着,晏衡忽然起身大步往门外而去。 朱嬷嬷叹了口气,转身回内间照顾慕容妤。 …… 拂雪斋。 一抹金阳从窗口斜斜探入,将萧凤卿颀长的身影笼在浅橘色光晕中。 阁楼下的那片林海,松涛连绵起伏,金镶玉翠竹迎风晃动的声响伴着春光,灵妙无比。 他负手而立,眼神空洞,怔怔出神了一会儿,然后缓步走近那张榻边的花梨木梳妆台。 梳妆台许久没人用过,也没被打扫过,桌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妆奁盒也随意摆放着。 可见主人在这府里是非常不受重视的。 萧凤卿拿起桌上的桃木梳,长指爱惜地抚过那些梳齿,低垂的眸子透出些许怀念。 他几乎没来过晏凌的闺房,仅回门后的那一次,当时也没进门,只是走个过场便离开了。 匆匆一眼瞥过闺房内看似精致实则普通的布置,他便知晓晏凌在国公府的艰难处境。 他那时不以为然,此时回溯,心底漫开了密密麻麻的痛,愧疚和怜惜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地桎梏。 宁王府中的浮梦园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却是他给她设的牢笼,澜江边的摘星台华美璀璨,却是他为她准备的葬身之地。 她这短暂的一生,连一间纯粹的真正属于她的屋子都没有。 “萧凤卿,你还有脸来这儿?” 萧凤卿不动声色地把桃木梳收进自己怀里,掩去面上的惘然,踅身看向怒容满面的晏衡。 “我想她了。”萧凤卿言简意赅。 晏衡冷哼:“你不配!” 他大步走进寝房,环顾一圈周遭,锐利的眸子仿若冷电扫向萧凤卿,字字如刀:“她活着的时候,你不曾真心待她,如今她人都没了,你装模作样给谁看?你砸了阿凌的衣冠冢又大闹阿凌的灵堂,我问你,阿凌究竟为何会出事?别再胡言乱语地搪塞我,堂堂男子汉,你连坦白的担当都没有吗?” 萧凤卿垂眸,目光定格在左腕上,沉默良久,诸多纷杂的思绪于脑中一闪而逝。 就在晏衡觉着萧凤卿又要顾左右而言他时,萧凤卿抬眸,深深地看了眼晏衡。 晏衡一愣,被萧凤卿眸底汹涌的情绪击中,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他莫名不敢再听下去。 萧凤卿站起身,倏忽撩袍在晏衡面前跪下。 见状,晏衡再次一惊,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此事,要从八年前说起……” 青年绷紧的声音打破了满室静谧,清风渐起,屋内的绡纱幔帐微微轻漾,映出幽篁浮动。 一只黄鹂逗留在树梢上,小脑袋窝在翅膀里,悠游自得地啄着自己的羽毛。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陡然爆发男人暴怒的嘶吼,紧跟着,是屏风等物被什么东西撞倒稀里哗啦碎一地的嘈声。 黄鹂一震,转动着脑袋好奇地瞅向那扇窗口,等看清屋内的情形,黄鹂尖唳着飞走了。 …… 白枫焦急地等在国公府门口。 午时初,他终于看到熟悉的人影从府内蹒跚走出,白枫赶忙迎上去:“王——” 余音戛然而止,白枫看着萧凤卿近乎毁容的脸还有他诡异垂落的半条胳膊,大惊失色。 萧凤卿张张嘴,一行污血从唇边沁出,浓浓的疲倦将他拽进了无垠黑暗,他双眼一闭,再也支撑不住地晕倒了。 白枫慌忙架起萧凤卿,他陷入昏迷前,用了种柔肠百转的语气唤:“阿凌……” 这声缱绻呢喃,宛若能穿越千山万水。 第330章 我瞧着碍眼 “阿凌……” 微风和煦,轻薄的纱幔在殿中飘飞旋转,宛若九天之上的重重烟阙,烟波浩渺,朦胧美逸。 “阿凌……” 春阳灿烂的光辉透过白镜窗,在青砖上洒落满地粼粼金波。 柔风将满园花香送进寝殿,各种奇香萦绕在晶莹剔透的珠帘外挥之不去。 一身海棠红轻纱襦裙的女子静静地卧在檀木床上,容颜姣美,清绝卓然,她两手交叠安放在腹部,呼吸轻浅,睡姿恬淡。 梦中忽然依稀传来熟悉的呼唤。 她循声望去,那人面容模糊,长身玉立,依稀可见唇畔挑着的戏谑弧度。 惯常的漫不经心,痞而坏。 四面火树银花,穹窿被五彩斑斓的烟花装扮得绚丽耀眼,他替她戴上亲手雕刻的菡萏青玉簪,附耳贴近她:“阿凌,生辰快乐。” 两个人呼吸可闻,她脸庞微微发烧,他却轻声一笑,柔软的嘴唇顺势捕捉了她的…… 他总是那样的,狠辣又顽劣,霸道又孩子气。 他每次看着她的眼神,都像伴着融融春日起坛的桃花酿,后劲十足,让她一经品尝,就再也忘不了那缠绵悱恻的味道。 醒来的时候,晏凌觉得眼角发紧,很不舒服。 她顺手一触,湿凉的水珠从指缝渗透,透明如晶石,她盯着湿漉漉的手指,神情晦涩。 菖蒲恰好端水进来准备给晏凌梳洗。 见晏凌正对着自己的手发呆,不禁笑笑:“姑娘午睡醒了?歇得还好吗?” 晏凌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淡淡一笑:“尚可。” 她撑着双肘起身,习惯性地通过大腿用力,可是,下肢依旧毫无反应,无知无觉。 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愈加低落了,可她很快又强行振作起来,勉强笑了笑。 她可以做到的,就算站不起来,她也能好好活下去,正如她曾经的那十八年。 菖蒲走来扶晏凌下榻,打量晏凌几眼,她严肃道:“姑娘是不是又没睡好?眼下还有青印子呢,要不奴婢再去找滕医官要点安神药?” 晏凌笑着摇头:“不必麻烦了,小毛病。” 菖蒲叹息:“姑娘,您总这样,哪儿不适就要说出来,别自己硬撑着,多辛苦。” 晏凌表情恍惚,随即失笑:“是挺辛苦。” 可她已经习惯了。 她也试过去依靠,去信赖,最后一败涂地。 或许,在这个世上,唯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晏凌收拢思绪,振作精神:“你下午不是要领我去看纸鸢吗?时间可还来得及?” 菖蒲掩嘴笑:“自然来得及,就咱们起云台的小宫女小太监闲着没事干办了个比赛。” 晏凌顿时来了几分兴趣:“那快收拾好,我也很久没放过纸鸢了。” 想着,眸光又不自觉落在双腿定住,她今后也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再跑着放纸鸢。 …… 天气晴丽,万里无云。 起云台的后花园也栽有一处繁密丰茂的桃花林,周面卉木清幽,花色秾艳,空气极清新。 各式各样的纸鸢竞相飞上蓝天,把天幕都修饰得五颜六色,远远望着,倒别有一番意趣。 菖蒲推着晏凌的木轮车停在石桌旁,宫人们事先得了菖蒲的吩咐,遥遥对晏凌行了一礼,并未上前打扰。 晏凌看着石桌上的纸鸢,目光流露一丝向往。 菖蒲察言观色,正要问询晏凌的意见,晏凌忽道:“给我一只吧,我试试自己能不能放。” “奴婢正有此意呢。”菖蒲大喜,她挑了一只狐狸图案的纸鸢递给晏凌:“姑娘喜欢吗?” 晏凌抬眼望去,纸鸢上的狐狸栩栩如生,眼珠蓝湛湛的,活灵活现,她嘴边的笑淡了些。 菖蒲忐忑:“姑娘不喜欢?” 晏凌重新低头看着桌面,发现里头还有一只猪八戒纸鸢,那猪八戒亦画得别出机杼,挤眉弄眼的,古灵精怪。 记忆中,也有个人戴过这样的面具…… 她脸上的笑容更淡了,隐隐散发冷意。 菖蒲小心翼翼地把狐狸纸鸢放下,谁知,晏凌又抬头笑了,她指着狐狸纸鸢:“我就要它。” 眸子一转,她又瞥向那个猪八戒纸鸢:“这个挺丑的,换下去吧,我瞧着碍眼。” 菖蒲依言照做。 晏凌把玩着狐狸纸鸢,突然想起了丸子。 也不知道丸子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人照顾。 还有桂嬷嬷母女…… 她们约摸都以为她死了。 这样也罢,物是人非,免得再见徒生伤悲。 她在骊京的羁绊少得可怜,也不觉得没有了自己,谁会多么地放不下。 第331章 相认 菖蒲很快就回来了。 “姑娘,您想在哪个方向放?” 晏凌抬手遮在额前仰望天空,随意指了北边。 菖蒲把晏凌推向北方,替她将线轴和滚轮都备好,末了,她自己也拿了一只蜻蜓纸鸢。 “姑娘,奴婢也在这儿放。” 晏凌心知这丫头是不放心她,笑了笑:“好。” 坐在木轮车上放风筝,比站着放要难多了。 晏凌既要控制线绳,又要跟着风筝跑,实在很不容易。 这时,一阵飕飕的北风迅疾掠来,晏凌的风筝摇摇摆摆地往桃树上钻,躲进去不肯出来了。 菖蒲搁下自己的风筝,跑去帮晏凌拉线,晏凌不由得莞尔:“我好像尽添乱。” “没关系,奴婢也经常这样。” 菖蒲跑到桃树下,线被卡在树枝上抽不动,她拽了一阵子,风筝还是没下来,因担心把风筝扯坏,索性叫来小太监帮忙找梯子。 晏凌看着这一幕,唇边的笑容滞了滞,心里生出浅浅的涩楚以及无所适从。 从前的她,遇到这种情况,自己直接就能纵身上树了,眼下却需要别人来帮助。 忽然又唾弃自己不自量力,明明动弹不得,还学人放风筝,平白扫了旁人游乐的兴致。 只是放风筝这么一件小事,她都做不好。 今后,还有许许多多比放风筝更困难的事等着她去做,她需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 置身这片烂漫春景,晏凌开始认真思考将来的路该怎么走,出了西秦皇宫,又如何谋生。 她想得入神,没提防身后的脚步声。 直到清正怡人的独活香萦绕鼻端,晏凌一个激灵,下意识侧过了头。 她身边,紫衣锦袍的男子玉树临风,袍摆随风轻微晃动,上头精致的云纹在日光下如波涛涌动,金丝银线的筒靴彰显了他不凡的身份。 贺兰徵迎光而立,琥珀色的瞳眸泛着浅淡的茶色,他启唇,声线有种冰雪消融的温润感。 “今日这样的天气,确实很适合放风筝。” “太子不批阅奏折吗?” 晏凌颇有些不自在,神色难掩局促。 贺兰徵何等灵机,光看她的表情就猜到她还在为那天的事介怀。 姜皇后把晏凌弄来西秦,初衷就是因为晏凌长得像他曾心仪的女子阿渔。 她自觉亏欠贺兰徵,既没替他改变入大楚为质的命运也没替他保护好心上人,所以想方设法地弥补他。 只因贺兰徵在书房闲来无事画了一幅晏凌当日射狼的画,只因晏凌长得有几分像阿渔。 哪怕晏凌在大楚已为人妇,姜皇后都坚持己见地派出了人手虏劫。 人弄回来以后,姜皇后居然还庆幸晏凌这张脸能用,否则怕是要把人直接丢出西秦了。 思及此,贺兰徵淡淡一笑:“孤的母后素来不靠谱,她会这么做,孤着实没想到,孤的东宫已经被她塞了不少酷似阿渔的女子,孤偶尔都不敢回东宫了。” 晏凌浅笑,耐人寻味道:“既然是挚爱,自然不是随便谁都能取代的,皇后娘娘或许是出自爱子之心,但这样的行径……” 贺兰徵从善如流地接口:“无异于强盗。” 他笑晲着晏凌,话锋陡然一转:“可是,孤很感激母后的这次强盗行止。” 晏凌心领神会,她目光含着不作伪的笑:“我也很感激,若非皇后,我现在……” 她没有再说下去,对她而言,回忆起那晚可怕的一切甚至是在骊京的点滴往事,相当于一次次揭开心头流血的伤疤,再无法痊愈。 贺兰徵凝视着面容淡淡的晏凌,忽道:“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大家都扯平了。” 晏凌目露讶异:“我何时救过你?” 她偏着头,明灿的阳光折射进清澈眼底,犹如两泓清波潋滟的流泉。 她果然是不记得他了,对他全无印象。 贺兰徵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调开,静静地投向桃花树上那只惟妙惟肖的狐狸纸鸢。 “景泰二十二年,孤乔装去了杭州游玩,遇到了一伙扬州来的拆白党,他们眼见行骗不成便诬陷孤夺了良家子的清白。你当时十五岁,刚入知府衙门不久,在公堂上仅凭五句话就戳破了他们的陷阱。” “十五岁……”晏凌自言自语,细细回想。 望着晏凌沉吟不语的模样,贺兰徵失笑,想必她办过太多案子也见过太多当事人,所以才把他忘了。 话虽如此,贺兰徵的心底终究划过一丝失望。 晏凌蹙眉思索一晌,蓦然眼睛微亮:“我记得了。” 第332章 秋千 春风徐徐,桃花雨落。 清越的女音顺着风声飘进贺兰徵的耳廓,像一朵朵粉嫩清灵的芙蕖在他心上悄然绽放。 贺兰徵回头,迎上晏凌温暄明亮的双眸,心头倏然感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轻快与踏实。 晏凌笑意加深,不疾不徐道:“我那时才刚刚及笄,接到的其中一宗案子里确实有拆白党。不过那个郎君似乎不愿在公堂逗留太久,匆匆回答了几个问题就退到了堂后。我当时还惊讶小郎君为何这般神秘,如果是你,那就能解释得通了。” “其实你说我们在杭州就见过,我还真不太相信。”晏凌轻点着自己的眼尾:“你这双眼的瞳色辨识度太高了,我若是先前看到过,绝不可能认不得,另外……” 她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勾唇道:“而且当年那位小郎君瞧着挺其貌不扬的。” 贺兰徵忍俊不禁:“你的意思是怪孤的易容术太糟糕?顺便把你没认出孤的原因推到孤的易容术上?” 他也跟着回溯了一番,忍不住打趣晏凌:“没想到你彼时小小年纪,对人的容貌却有这么大的讲究,早知那样,孤何不化妆成大楚举世无双的美男子?” 话落,两个人同时怔住了。 不论萧凤卿品行怎样,他的容貌在大楚确实是万里无一,谁见了都要赞一声举世无双。 贺兰徵无意间的揶揄触动了晏凌心中某根深深陷进骨肉的弦,面色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 她暗忖,或许在杭州的那十几年,萧凤卿也曾隐匿在人潮不止窥探过她一次。 就像贺兰徵这样,装扮成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然而,他们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却已开始盘算如何操纵她的下一步路。 贺兰徵笑容微凝,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晏凌的情绪起伏,突然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 “太子,姑娘。” 幸好菖蒲及时带着风筝赶回来解围。 晏凌与贺兰徵之间的暗涌被不露痕迹打散。 贺兰徵扫了眼菖蒲手中完好的纸鸢,默了默,突然提议道:“东宫的正殿有一处平台,很适合放风筝,不如你去那里?” 晏凌摇头:“不必了,我出来坐坐就回去。” 菖蒲的眼稍溜了眼贺兰徵,低头抚了下纸鸢,劝道:“姑娘,今日天气特别好,你还没出来多久怎么又急着回去?” “滕医官不是让你多晒晒太阳?这样对你的腿也有好处。”贺兰徵不失时机地添上一句:“医长老很快就要找到了,你的腿如果能晒晒太阳,届时对你自己的身体也有好处。” 晏凌意动,她不想和贺兰徵走得太近,可贺兰徵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总拒绝他也不太好。 况且她在澜江泡那么久,身体里积了些寒毒,多晒太阳的确有益无害。 看出晏凌已经在动摇,贺兰徵再接再厉,体贴道:“东宫不会有闲杂人出现,你大可放心。” 晏凌想了一会儿,点头:“有劳了。” …… 东宫的多景台恰好与起云台遥遥相对。 此地的风景极为秀丽,奇花艳灼,雕甍绣槛。 一带涓涓清流,从佳木茏葱流泻于飞楼之下。 贺兰徵伴在晏凌身侧,隔着两步的距离,一路为她细细讲解周遭的景色。 他言辞精辟又不失风趣,晏凌听得津津有味。 停在一角高台前,四面环绕着大片的樱花树,一缕春风拂来似雪的樱花,若有似无的花香在人的周身荡漾。 高台旁还有一架秋千,秋千做得很别致,是用藤萝花瓣缠绕而成,大簇纯白的蔷薇花横在梁上,晏凌只看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贺兰徵眸光一动,循着晏凌的余光瞥去,看见那座秋千架,眼底浮起细碎的笑意。 他接过菖蒲递来的风筝,耐心地替晏凌放飞,又把线轴交到她手里,晏凌试着拉了拉,此处地势空旷视野开阔,果然很适合放风筝。 更重要的,是没那些宫人用自以为隐晦的视线打量她,让她不必像猴子一样任人观赏。 她觉得轻松许多,紧绷的情绪也渐渐松弛。 贺兰徵含笑站在一边,并未同晏凌太亲近。 晏凌的戒心本就很重,经过摘星台的重伤,看着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其实心防更坚固了。 贺兰徵望着晏凌唇畔的浅笑,不由得想,倘若萧凤卿知道他魂牵梦萦的女人在他手里,只怕得气疯了。 念头闪过,贺兰徵又不禁问自己:他要把晏凌还给萧凤卿吗? 第333章 东宫的贵宾 晏凌坐在木轮车上放风筝,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美不胜收。 忽觉贺兰徵没再说话,不经意回头,目光触及贺兰徵深沉的眸色,她愣了愣。 贺兰徵很快回过神,稳步上前,分寸恰好地将晏凌头上的樱花花瓣拈下来,尔后不带一丝停顿地收回手,动作自然又坦荡。 “可要去秋千架坐坐?” 他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女子反感,一言一行把握得刚刚好。 即便是存心保持距离的晏凌,都不能对他生出什么恶感。 晏凌转眸望了眼随风微微晃动的秋千,抿了抿唇,语气意味不明:“不用了。” 贺兰徵笑笑:“口是心非可不是好孩子。” 晏凌眼中含讶,她很久没听人用“孩子”这么形容她了,尤其是这个词从同辈口中说出,更加怪异。 贺兰徵扬起下颌示意菖蒲:“老这么呆坐着也不好,扶你家姑娘去荡荡秋千。” 菖蒲连忙应了,推着晏凌去秋千架旁。 晏凌仍不太愿意,荡秋千需双脚挨地,她现在两条腿都没了知觉,再去荡秋千也太古怪了。贺兰徵却温言道:“不用担心摔倒,孤在一旁看着你,这秋千修得很高,坐上去,整座东宫的景色都能一览无余。这可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你是东宫的贵宾,孤给你这个特权。” 晏凌觉得好笑,贺兰徵这种暴发户的口吻她还从没听到过,于是促狭地眨眨眼:“如果我继续拒绝,貌似就是不识好歹了。” 贺兰徵从善如流:“为了不让孤颜面扫地,你还是接受孤给你的特权吧,储君丢面子非同小可,传出去要笑死人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 菖蒲扶晏凌坐到秋千凳上,她瘦了很多,身段虽然高挑,身形却比从前更加纤细,连菖蒲都能不费什么力气抱起她。 贺兰徵静静地看着晏凌,神色莫测。 晏凌坐稳,握住两侧用藤蔓缠绕的绳索,菖蒲在身后轻轻一推,秋千便载着晏凌在春风中浮荡,红衣在贺兰徵眼前划过一道惊鸿翩影。 贺兰徵静立原地,注视着在漫天花雨中摇荡的女子,目若幽波,浅浅的暗光在眼底淌过。 “太子,”近侍碎步走来,不敢看秋千架上活色生香的倩影,悄声道:“镇国公和世子来东宫求见。” 贺兰徵眸光倏然一凛,他又抬头晲了眼逐渐放开手脚的晏凌,淡声道:“知道了。” 说完,他走近秋千架,似是心血来潮,他也学着菖蒲在后头稍稍推了一把,力气不大,只把晏凌送到了隔地面半丈远的高度。 晏凌警觉地侧头,对上了贺兰徵温和的眼眸。 “孤有急事要处理,暂时失陪了,你不用急着离开,何时尽兴了再走也不迟。” 晏凌点点头:“太子请自便。” 贺兰徵交代菖蒲:“好好照顾姑娘。” 等贺兰徵走远,菖蒲笑道:“姑娘,太子这个人最是亲和不过了。” 晏凌眼波微动,笑而不语。 …… 顾罡父子在花厅等了一会儿,气定神闲地喝完半盏茶,贺兰徵出现了。 “微臣见过太子。”父子二人齐齐行礼。 贺兰徵抬手虚扶一把,态度温吞:“舅父快别多礼,我们是一家人,现在又没外人在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顾罡坚持行完礼,肃声道:“礼不可废,君臣朝纲岂能慢待。” 话说到这份上,贺兰徵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受了顾罡父子的礼,尔后,一转身,在主位上撩袍落座。 “舅父此次前来可是为了信国公的事?” 顾罡沉声道:“不错,微臣已查明,姜韧确实私底下有招兵买马的不轨行为。” 贺兰徵捧起茶盏,悠悠一叹:“这是何必?孤登基对三家人都有好处,怎么大舅父就是想不通?非得跟司天佑搅和到一起?扶持贺兰谆一个毛孩子,无非就是想手握大权罢了。” 说来话长,贺兰徵的外祖母是二嫁之身,先后生了一双儿女,一姓姜,一姓顾。 顾罡沉着分析:“十三皇子今年才十二岁,离弱冠还有好几年,姜韧只怕是想给自己找个傀儡,十三皇子的生母惠妃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两伙人凑到一起可谓是狼狈为奸。” 贺兰徵挑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一个两个蠢货都往近凑,一网打尽也不错,省得孤再费心思了,斩草除根,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孤是孝子贤孙,不敢不从。” 第334章 此女,甚合孤的心意 顾昀坐在一边静静地打量贺兰徵。 他曾是萧凤卿身边的暗卫赤鹄,自然是见过贺兰徵不少次的。 昔日在大楚平庸无奇的碌碌皇子撕开了温润如玉的假象,彻底暴露出野心勃勃的真面目。 他的狠辣,不逊色于萧凤卿。 不巧,顾昀刚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贺兰徵的眸子就转了过来,他微微一笑:“表弟也来了,这还是表弟认祖归宗后,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顾昀倾身,拱手一礼:“微臣见过太子。” 贺兰徵的目光在顾昀那张与萧凤卿三四分相似的面孔上流连,忽然面露关切:“孤虽远在西秦,却也听说了宁王妃罹难的噩耗。” 顾昀的眼皮倏地一跳,而贺兰徵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叹息道:“孤在骊京同宁王和王妃算是故友,惊闻噩耗以后,孤也大吃一惊,不过斯人已逝,生者还是得节哀顺变。” “宁王夫妻伉俪情深,如今王妃不幸蒙难,宁王爷可还好?” 顾昀神色如常:“王爷受了不小的打击,几次气急攻心,微臣离开骊京之时,王爷方大病初愈,现在想来应该没有大碍了。” 贺兰徵摩挲着茶盏的杯沿,眼中深光掠过,耐人寻味地笑笑。 “这么说来,宁王果真是爱极了王妃,如此深情竟然不得老天眷顾,也着实令人扼腕了,宁王妃更是叫人心悦诚服,可惜却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他的语气很微妙,听着是惋惜,其实没什么真意,表情更是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 顾昀摸不清贺兰徵的用意,索性一笑而过。 贺兰徵也没再打听萧凤卿的现状,转而看向顾罡:“捉贼拿赃,你把姜韧还有司天佑背着朝廷偷偷打造兵器的地方找出来。” 顾罡颔首,忽而又担忧道:“太子,皇上属意司芊芊当太子妃,那些司芊芊是内定太子妃的谣言亦是皇上放出来的,如若司天佑的事揭露出来,您岂非被架在火上烤?” “是啊,有一个谋逆的岳家,孤这个太子还有何面目以储君自居?”贺兰徵讽笑:“父皇真是老了,孤是嫡子,他的皇位早晚都是要传给孤的,而今玩这些小把戏又有何用?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可微臣并不能够保证在太子妃的人选出来之前便搜出司天佑私造兵器的暗点。”顾罡仍是忧心忡忡:“不知太子可有良策?” “良策……”贺兰徵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张影影绰绰的脸,他唇角朝下一压,轻慢道:“不是都说孤金屋藏娇?” 顾罡一震,脑中骤然白光一闪,鹰眸定在贺兰徵俊逸的脸上:“太子莫非还有更中意的人?” 贺兰徵慢条斯理喝了口茶,眼稍轻抬,透过水雾若有似无地睇一眼静坐的顾昀:“确实有个很满意的人选,此女,甚是合孤的心意。” “太子是真有其意还是混淆视听?” 顾罡不确定那女子的身份德行,只觉得能无名无分就住进东宫,可见太子宠爱非常。 贺兰徵笑意玩味:“真真假假就在一念之间,孤如果想要一个女人,何必顾忌那么多。”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好像在为了将来做什么事而埋下伏笔。 顾昀不由又抬头看了眼贺兰徵,莫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素来敏锐,贺兰徵每次说话都会有意无意地把视线微凝向他,可他想不明白其中原由。 顾罡眸露了然,长松一口气:“既然太子心里有数,微臣就心安了。” 临走前,贺兰徵又叫住顾昀,似笑非笑。 “表弟在骊京生活多年,既然好不容易重归故里,那便好生孝顺舅父舅母,今后,西秦就是你的家。” 顾昀神色微动,明白贺兰徵是在警告他尽早与骊京划清界限,他心中一哂,欣然应下。 …… “太子刚才说的话,你不要太介怀。” 出了东宫,顾罡看着顾昀嘱咐道:“可也不能完全不放在心上,西秦跟大楚泾渭分明,即便偶有贸易往来,一旦涉及利益,只会斗得你死我活。你由大楚人抚养长大,为父对这份恩情铭记于心,但为父不希望你为难。” 顾昀淡笑:“孩儿明白父亲的苦心。” 迎面忽地走来一位身裹黑纱的女人,离得远,一股阴煞的气息依旧扑面而来。 顾昀不免多看了两眼,暗自奇怪东宫怎会有这么邪门怪异的人。 一旁的顾罡错愕:“蛊长老为何在东宫现身?” 第335章 不想把她还给萧凤卿了 “蛊长老?”顾昀琢磨这名字,失笑:“这称呼好奇怪。” 顾罡收回视线,解释:“西秦的皇廷建立了长老会,里头有六大长老,他们各司其职。蛊长老是专门培植蛊毒的,年纪不算大,但她制蛊的本事却无人能出其右。” 顾昀不由自主又瞥向那身披黑纱的女人,只见东宫的小内侍恭敬地将她迎进了后院。 他神思情不自禁晃了一瞬,那个女子若还在,或许蛊长老也能救她一命…… 想起她,顾昀的心不太好受。 摘星台的一幕幕记忆犹新,沉甸甸的。 直到他离开骊京,萧凤卿都没能从悲痛中走出来,而且着了魔似的不相信她的死讯。 那日听见司芊芊辱骂太子的房中人,言辞间提到一个多月、凤眼,他竟把她同晏凌联想到一起,事后想想,难免自嘲自己鬼迷心窍。 顾罡见顾昀走神了,一时好奇:“莫非你也对蛊毒有兴趣?” 顾昀摇了摇头,神情无端落寞。 再抬眸,居然发现贺兰徵紧随其后去了后院。 顾罡显然也看见了,他自言自语:“听说太子殿下近来对蛊毒颇有研究,我原本还不大信,毕竟皇室中学制蛊的皇子并不多。如今遇上蛊长老出现在东宫,我倒是信了几分,可学制蛊何必去后院?” 顾昀的心思还停留在晏凌身上,没多想,随口道:“大概后院有什么姬妾也想学,而那人的身份低微,所以才需要太子亲自引荐。” 顾罡思忖,觉得顾昀说得有道理。 转念一想,也许就是被太子金屋藏娇的女子。 …… 此刻,被贺兰徵“金屋藏娇”的女子正端坐在矮榻上。 她身着红裙,即便面孔苍白也难掩其娇颜秀美。 贺兰徵陪坐在一侧,他看向沉默不语的蛊长老,察言观色片刻,主动开口:“如何了?” 蛊长老的手离开了晏凌的腕脉:“殿下,我还是那句话,尽管命保住了,可这位姑娘若是想恢复从前的身体状况,只怕不容易。” 晏凌羽睫一颤,面上又白了一些。 贺兰徵凝了眼晏凌黯然神伤的表情,在她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拧眉:“你何出此言?不是说用药慢慢调理就行?” 蛊长老正色:“千丝蛊并不易解,而且殿下也该明白它真正的可怕之处,它只要在宿主的体内寄生,就能靠自身完成繁衍。换而言之,只要这位姑娘的身体里还遗落有一颗虫卵,蛊毒随时都能卷土重来。” 晏凌神色沉静。 贺兰徵却感觉到掌下的手背越发寒凉,像是一块冰。 他知道,她是怕的。 手掌无意识地握紧,贺兰徵递给晏凌一个安心的眼神,他没开腔,示意蛊长老继续。 “更何况,这位姑娘的脏腑已被蛊虫侵蚀……” 蛊长老似乎也觉得千丝蛊十分棘手,她制蛊这么多年,也没真正解过千丝蛊的毒。 “长老不必为难,还请告诉我实话。” 晏凌抬起双眸,她眼眸澄澈平静,如同一汪碧波万顷的湖泊,可那宁静的湖泊下方却隐藏着巨大的暗涌,仿若能直击人心。 “我这蛊毒还能彻底清除吗?假如能,需要多久,假如不能,我以后会怎么样?” 蛊长老盯着晏凌,晏凌直视着她,目光坚毅,眼中蕴着向死而生的无畏。 半晌,蛊长老笑了笑:“你这小姑娘倒是沉得住气,听到自己身体里面有毒虫也不慌。” 晏凌苦笑:“我死过很多次了,人这一生,无非是两种结局,生生死死,亦不过如此。” 贺兰徵闻言微愣,心仿若被一根尖锐的羽毛扎了下,软软的刺痛在心底扩散。 她才十八岁,就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暮气沉沉的话,可见萧凤卿带给她的伤害有多大。 从前的晏凌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睛会发光,她的面容光彩照人,浑身上下都透着灵气。 贺兰徵垂眼。 眼底有层层叠叠的复杂情愫翻涌,旷静的胸腔除却心跳还多了种不一样的声音。 他没必要再把晏凌还给萧凤卿了。 他能救得了她一次,下次呢,下下次呢? 蛊长老扫了眼贺兰徵晦暗的脸色,眼中闪过幽光,斟酌道:“用药温补受损脏腑的法子,见效慢,但很稳妥,也贴合你眼下的身体情况,我会隔三差五地来替你检查,直至所有虫卵都引出来为止。” 晏凌仍是提着一口气:“那大概需要多久?” 蛊长老不假思索:“三年五载是少不了的。” 晏凌怔然。 第336章 当个妃子绰绰有余 晏凌本来打算等医长老找到之后就离开西秦的皇宫。 不管她的腿能否治好,她都没有理由留在定京,无论去到哪里,她照样养活自己。 结果蛊长老却告诉她,三年五载才能祛除千丝蛊,这意外着她暂时是无法走出这皇宫了。 “三年五载……怎么这么久?” 晏凌茫然地看向贺兰徵,目露疑惑:“千丝蛊的遗害这么厉害吗?” 贺兰徵抬眸瞥了眼故弄玄虚的蛊长老,蛊长老平视贺兰徵,眼里夹着一丝兴味。 他嘴角一抽,转向晏凌,刚要开口解释,蛊长老抢先道:“千丝蛊在西秦很少见,它的用法非常阴毒,即便是我们这些蛊师操弄都不会轻易选它。所以,对你下蛊之人,当真是半分情分都不念,至于千丝蛊的歹毒之处,你深受其害,想必不用我多说就能明白。”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晏凌的心弦,她的神色突然变得极其微妙,侧脸冰冷而愤恨。 贺兰徵好整以暇地扫向蛊长老,蛊长老挑了挑眉,两个人的视线交汇点,撞开无数暗涌。 这一幕恰好被晏凌察觉到,她立刻顿悟,眸波微冷,凉幽幽地晲向蛊长老。 她懂了,蛊长老是故意危言耸听,目的就是为把她留下来,一种被愚弄的愤怒油然而生。 “蛊长老,我诚心向您请教我的病情,也是真的尊敬您,您便是这么糊弄我的吗?” 蛊长老一愣,没想到晏凌这般警觉。 贺兰徵摇头失笑,他幸灾乐祸地睃了蛊长老一眼,轻声安抚晏凌:“稍安勿躁,蛊长老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喜欢同小辈开玩笑,但她也没有刻意夸大其词吓唬你,你体内的蛊毒的确随时有复发的危险。” 说着,他煞有其事地斥责蛊长老:“阿凌中了蛊毒,本就忧虑甚多,你怎么还有心情胡闹?快别消遣她了,赶紧说实话。” 贺兰徵的称呼又让晏凌怔了怔,一时恍惚,身在异国他乡,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她。 蛊长老缓和了表情,不再如适才那般严肃,她轻咳一声,说:“你的身体需要许多珍奇药材养着,西秦的皇宫刚好能满足你的需求,姑娘既来之则安之,好生养好身体才最重要。” 晏凌看着蛊长老的双眼,沉眸:“还请您坦诚告知,我究竟多久才能完全治好?” 蛊长老迅速凛了眸色,郑重其事:“势必得要半年,姑娘有内力在身,相信你也能感觉到丹田时常作痛。你的脏腑已被蛊虫侵蚀了小部分,如若不医治,将来吃苦的还是你自己,你也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些毒虫的美食吧?” 晏凌一默,她觉得这次蛊长老应该没撒谎。 贺兰徵对晏凌的想法心知肚明,想了想,索性搬出医长老的归期来打消她离去的念头。 晏凌有求于人,又不愿带着蛊毒过下半生,只得答应再留在皇廷一段日子。 …… 贺兰徵同蛊长老一同出了起云台。 蛊长老若无其事地告退,贺兰徵转向蛊长老,略有薄责:“长老方才那样做实在不妥。” 蛊长老扬起风韵犹存的脸,眼尾风霜清晰,她意味深长地笑笑:“我不过是想帮太子一把罢了,咱们西秦不讲究女子是否二嫁,太子如果真的心仪她,可就得当机立断,免得夜长梦多。我瞧这姑娘不太好拿捏,性格倔强,虽然腿废了,当个妃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贺兰徵听见蛊长老用衡量货物的口吻评价晏凌,立时怫然不悦,他不假思索地打断了蛊长老:“孤和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蛊长老只需要给她治病即可,其余事无需多管。” 蛊长老勾了勾唇:“是吗?那座秋千架难道不是你特意找人做的?以前只有一个人坐过。” 贺兰徵面色微沉,冷然抬眼:“你管多了。” 蛊长老的笑容一凝,讪讪退下。 …… 晚膳后,菖蒲照例拿了话本子给晏凌读故事。 晏凌在起云台深居简出,日常起居都在殿内,唯一能用来打发时间的就是几本话本子。 菖蒲一边给晏凌的腿盖上毛毯,一边清理能读的话本子,笑道:“奴婢这几本都给您读过了,看来明天又要找太子殿下讨了。” 晏凌愕然:“这些话本子都是太子送来的?” “可不是,殿下说您常住起云台又不喜欢出门,难免觉得孤寂无聊,所以搜罗了好些话本子给奴婢。”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宫婢见过太子的声音。 第337章 她见过比这更美的星空 晏凌的视线掠向门口。 贺兰徵一袭宝蓝色云纹锦袍阔步而来,他换下了太子的衮服,只着寻常贵胄打扮。 “奴婢见过太子。”菖蒲起身行礼。 贺兰徵随意地挥挥手,末了,交代菖蒲:“给你家姑娘挑选一件御寒的大氅,手炉也备着,再梳个轻便的发式。” 晏凌与菖蒲同时一怔。 贺兰徵看着晏凌笑笑:“今日是西秦的传统节日千灯节,孤来带你去外头走走。” 菖蒲大喜,连忙退下去做准备了。 晏凌还是愣愣的:“怎么要出去?待在起云台挺好的。” 她目前这样子,要出皇宫一趟很不方便,她不愿意给别人增添麻烦。 贺兰徵飒然一笑,双眸亮晶晶的:“之前孤就说过,哪日你若来了西秦,孤定要尽地主之谊款待你,可惜你这段日子都在养伤,所以一直无法成行。” “这些天,你在起云台也闷坏了吧?今夜不冷,还是千灯节,孤带你去走走,就当做散心了。” 晏凌仍是下意识拒绝,双手抓着自己膝盖上的毛毯:“不必了,我在这儿挺好的,太子公务繁忙,何必拨冗相陪?太子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贺兰徵的目光在她手上顿了顿,笑意加深,了然于胸:“你害怕麻烦是不是?阿凌,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孤最近都为国事操劳,正好也想放松放松,这才找你作陪。孤为了你的病日夜心惊胆战嘘寒问暖,你就不报答?” 晏瑶骤然语塞,贺兰徵好像说得也没错。 在起云台住了两个月,她连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都不晓得,感觉完全与世隔绝了。 只是……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意有所指:“我这副模样,随你出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贺兰徵会意:“戴上帷帽就行了,自从回到西秦,当日我在大楚的侍从就换了一批,没几个人能认出你,不用担心。” …… 贺兰徵想得比晏凌还要周到,他此次是轻车简从。 因为不想造成晏凌的不自在,连随从都没带几个。 晏凌来到西秦有段日子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出西秦的皇廷。 明月当空,浅浅的一钩。 月华如闪闪发光的银水倾泻,将整座华丽端庄的皇廷笼罩其内。 漫天星辰璀璨夺目,仿佛伸手就可摘取。 晏凌只抬头看一眼便放下了帷帽上的轻纱,星光极美,她曾见过比今晚还要美的星空。 那片星海浩瀚无边,通往黄泉。 贺兰徵一直用余光关注着晏凌,察觉她情绪不太对,想了想,干脆代替菖蒲握上木轮车的扶手,缓步推着晏凌出了宫门。 晏凌吃惊,连忙转头:“还是让菖蒲来吧。” 贺兰徵似觉得新奇:“怎么还挺好玩的。” 好玩? 晏凌失笑:“太子无需刻意说笑来哄我开心。” 贺兰徵喟然一叹,语气半真半假:“你这愁眉不展的样子,让孤看了就觉着扫兴。今晚哪怕是装,你都要装得开开心心。” 晏凌点头。 随即想起轻纱遮着看不到,她轻声允诺:“那是自然,太子对我有再生之恩,我哪能摆出一张苦瓜脸招你不痛快。” 说着,几人走到马车前。 木板放下,贺兰徵推动木轮车将晏凌送上去。 马车内的空间也很大,为了迁就晏凌,连桌榻都做得很矮。 贺兰徵撩袍入内,在晏凌身边落座,替她斟了一盏茶:“千灯节非常热闹,三年一次,每年的初春,各地灯商都会在定京云集办灯展,你算是赶上了。” 晏凌牵起车帘望向马车外。 青石道上侍卫林立,一座座碧瓦飞甍的宫殿流线一般朝后拖去,宫灯流转着清莹光辉。 马蹄声回荡在偌大的御道,清脆声响和着悠远的更鼓相映成趣。 “定京很繁华,以前我也只在地理志看过关于此处的描述。” 晏凌的眼睛仍旧盯着外面,中肯评价:“也不枉秦帝这些年的励精图治,夙兴夜寐。” 怪不得西秦一直对大楚虎视眈眈,倘若能兼并大楚的版图,西秦便是当之无愧的霸主。 “大楚亦是不遑多让,犹如一棵在世间存活百年的古树,往昔蚍蜉难撼,可惜而今根朽叶腐,连小小的蚂蚁都能推倒它。” 晏凌目光一闪,沉默片刻,轻声道:“天下局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太子雄心壮志,将来必定青史留名。” 贺兰徵似笑非笑,偏头看着晏凌:“倘若西秦和大楚终有生死存亡的一战,你希望谁赢?” 第338章 她不介意亲手杀了他 晏凌最终也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贺兰徵问得是希望谁赢,而不是哪个国家赢。 她是大楚人,并不想因个人私怨而枉顾一国存亡。 在不损大楚利益的前提下,如果可以,她不介意亲手杀了萧凤卿。 而贺兰徵也没多问,他瞥着晏凌清冷如雪的容颜,嘴角微微一勾,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定京最繁荣的太平街。 贺兰徵特意让秦夜将马车驱赶到相对僻静的角落。 他亲自上前扶了晏凌下车,身边没有婢女,晏凌只好尽量自在些。 菖蒲在车辕旁恭候,等晏凌戴上帷帽,贺兰徵游目四顾,笑道:“灯展尚未正式开始,我在含辉楼订了雅座,咱们先去用点点心再下来赏灯。” 此时月明如昼,晏凌好奇地张望四周。 周遭人头攒动,酒楼高阔,长街上张灯结彩,歌舞绫罗与五光十色的华影交织,分外绚烂,秦颂河上的靡靡歌音混着脂粉香随风飘荡。 西秦民风开放,对女子的规束并不严苛。 大街上,满是穿着艳丽的月笼裙巧笑倩兮的少女,她们没戴帷帽,娇脆的笑声比檐下的铜铃声还悦耳。 置身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晏凌觉得四肢百骸都倏然轻快起来,笑容洋溢在脸上。 晏凌本来以为如今的她对尘世烟火已失去了眷念,眼下才发现,其实她依然是红尘中人。 贺兰徵感受到了晏凌的欢喜,继续推着晏凌朝含辉楼去:“皇廷就有一位御厨是从含辉楼出来的,你若觉得这儿的点心不错,回宫后我吩咐御膳房给你做。” 出了皇宫,贺兰徵也改了自称。 两个人的穿着打扮皆是上乘,尽管晏凌戴着帷帽,从身段来看,也必然是风姿绰约。 好在太平街素来就有勋贵子弟出没,贺兰徵一行人也不算特别扎眼。 晏凌莞尔一笑:“那倒不必这么麻烦,我对吃食没太多讲究。” “你总是和我这么客气。”贺兰徵无奈:“你不爱欠人情,可我也是个不爱讨人情的。” 晏凌淡笑不语,对于贺兰徵无缘无故的示好,她确实防备心太重,也不愿意和他拉近距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是没错的。 倘若能够选择,她只怕早早就离开定京了。 昔日在骊京,她也曾和贺兰徵打过交道。 如果萧凤卿是一匹披着羊皮伺机而动的狼,那么贺兰徵就是一头隐匿在人群中的豺。 晚风徐徐拂面,漾起帷帽轻薄的绢纱一角,露出晏凌一方小巧玉白的下巴。 不等晏凌自己抬手整理,贺兰徵就伸手将那角轻纱掖下。 晏凌微愣,不自觉蹙了秀眉。 “微末小事,何需公子费心。” “举手之劳罢了。” 贺兰徵有自己的盘算,他事先打听过了。 镇国公府的女眷今晚不会出门,顾昀也去了别处,所以他才会提议晏凌出来走一走。 晏凌抛头露脸终归是不妥,毕竟太平街人来人往,谁知道顾昀会不会出现在其中。 这么一想,贺兰徵不禁加快了步子。 可他很快又惊觉自己太过好笑。 他目下的行为好像一个小偷偷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又生怕别的人偷走。 念头闪过,贺兰徵被这不恰当的破比喻搞得心浮气躁,反而又迅速冷静下来。 他对晏凌另眼相待,并非是男女之情在作祟,虽然理由比较复杂,可他从没想过让晏凌做他什么人。 秦夜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贺兰徵示意菖蒲近前照顾晏凌,自己则站到一边听秦夜说话。 菖蒲回头看贺兰徵,贺兰徵眼看含辉楼近在咫尺,递了个眼色让菖蒲先带着晏凌进楼。 大概贺兰徵提前派了人清场,含辉楼前十分安静,仅两个小孩子在玩耍。 高楼巍阔的阴影斜斜投射,像一只硕大的怪物紧贴地面游动,将晏凌主仆覆盖着。 晏凌心念微动,缓缓抬头。 夜幕下,含辉楼灯火通明,拔地而起。 记忆中最惨烈的情景在脑海喧腾,每一幕被刻意放慢的画面,都成了扎进脊梁里的针。 晏凌默默仰视着,面颊微白。 “姑娘,含辉楼的点心特别好吃,而且咱们还能在上头赏灯。”菖蒲兴致勃勃。 晏凌恍若未闻,眼睛直勾勾盯着楼顶。 她在薄纱下的瞳眸幽冷深邃,恨意翻涌。 菖蒲发现晏凌不对劲:“您怎么了?” 晏凌攥了攥手,哑声道:“没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白猫忽地蹦进晏凌怀里,抬爪挥开了她的帷帽。 第339章 行踪被发现 薄薄的帷帽像一朵水莲花轻盈跌落在地。 变故抖生,锋利的猫爪探来。 晏凌擒住猫爪,偏开脸颊躲避,半边脸都被含辉楼门口旋转的六角灯笼照得纤毫毕现。 贺兰徵侧身伫立不远处,余光瞥见这一瞬,立刻止住秦夜的话头朝晏凌疾步而去。 “姑娘,您有没有事?”菖蒲大惊失色。 晏凌垂眸看着怀中无辜地睁大一双绿眼珠的白猫,轻轻摇了摇头:“无碍。” 她知晓这不仅是意外,白猫应是被人存心唆使的,她挠挠白猫,白猫倏然舒服地眯起眼。 它安静地坐在晏凌膝盖上,乖巧可爱。 晏凌和它大眼瞪小眼,台阶上跑来一道小小的身影,尚未近身就冲晏凌喊:“还我!” 晏凌看清是方才在含辉楼前玩闹的小童。 她啼笑皆非,拎着白猫递给小孩:“是它自己突然跑上来的,还给你。” 男孩急切地接过白猫,打量过晏凌,双眸自然而然定在晏凌的木轮车上,奇道:“你长得这么美,居然是不能动弹的瘸子?” 闻言,菖蒲脸色微变,连忙急声喝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怎么一点也不懂礼貌?” 这劈头盖脸的训斥让小男孩委屈之余越发理直气壮:“我又没说错,她就是个瘸子,不然为什么要坐木轮车?” 正好来到晏凌身边的贺兰徵脚步一顿,错眸扫向晏凌,目露担忧。 晏凌静静地坐着,展露在灯光下的眉眼波澜不惊,但她放在腿上的双手却不易察觉地颤了颤,樱唇紧抿。 见状,贺兰徵拧紧眉,忽然后悔带她出宫了。 “俊哥儿,不得无礼!” 大门口传来年轻男子的轻斥。 众人循声看去,一名身穿佛头青直缀的男人歉然地走下台阶。 他先是瞪了小男孩一眼,尔后转向晏凌正色鞠身:“犬子无礼,还请姑娘多多海涵。” 晏凌冷淡地扯扯唇:“无妨,他说的是实话。” “姑娘!” 菖蒲不忍心晏凌自伤,可要她安慰,她也显得辞穷,正如晏凌所言,孩子没说错。 男子也看出晏凌的心情不悦,自觉无地自容,再次道歉过后就把孩子拉走了。 瞅着面前富丽堂皇的含辉楼,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空气里泛起某种压抑的气息。 晏凌率先出声:“贺公子,我累了,想回去。” “很抱歉,你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外面逛逛,我却扫了你的兴致,你不用管我,菖蒲送我回去就好。” 五彩斑斓的灯影下,晏凌清瘦的脸孔透着白,眼底仿若云遮雾绕,辨不清情绪。 贺兰徵并不意外自己会听见这句话,想要晏凌接受现状不是一朝一夕的。 他想提出陪晏凌一同回宫,随即又打消了这念头。 晏凌此刻正心情敏感,如若他做出那般姿态,恐怕她心里的芥蒂更深。 贺兰徵欣然颔首:“也罢,你大病初愈,确实应该好好休养,来日方长,等你完全康复了,我再邀你出来游玩也不迟。” …… 待送走晏凌,贺兰徵在原地踟蹰了一晌。 他目送马车在热闹的街道离去,眯眸,悠远的目光骤然被漫上来的阴云取代。 男人垂眉敛目,温润的声音宛若淬了冰:“那对父子扣下来了?” 秦夜:“他们是含辉楼老板的堂亲,属下问过他们了,是司小姐指使的。” 贺兰徵的眸光彻底冷凝,他冷冷一笑,笑容带着几分残酷嗜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懂孤的意思了吗?” “属下这就去办。” …… 街对面的一家茶馆。 “父亲,您在看什么?” 杜明给身旁的杜仑钊夹了一块豌豆黄,顺着老父的视线好奇眺望。 人山人海的街头,除了宝马香车绫罗锦绣并无特别之处。 杜仑钊狐疑地抻长脖子张望:“怪哉,我方才怎么看到宁王妃了?” 杜明愕然:“宁王妃不是已经死了?她如何会出现在千里迢迢的西秦?父亲,您看错了!” 杜仑钊回想适才无意中看见的那张脸,面上惑色更浓:“我去年曾近距离看过宁王妃一次,应该不可能认错,这世上也没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连气度都如出一辙,可宁王妃都去世好几个月了。可惜人太多,她只是一闪就不见了人影,否则我便追上去看看。” “父亲还是别惦记这事了,我们此次来西秦参加灯展,多的是事情忙,稍后还得拜会西秦的好些商家。” 杜仑钊点点头,心里的疑虑仍旧未消。 第340章 夜半温暖私语时 夜凉如水,星河似缎。 池塘波光粼粼,倒映着漫天星辰,仿佛伸手进水里就能捉出一大把星子。 一弯弦月在树梢上挂着,细细的一钩,宛若美人纤细的黛眉。 晏凌坐在柳浪亭中,望着漂浮于晶亮闪耀的水面上的月亮,怔怔出神。 “都一炷香了,你居然还在发呆。” 含着笑的男声自身后响起,紧跟着,是不紧不慢的足音踏在白石木铺就的回廊上。 晏凌微微侧眸,溶溶月光下,贺兰徵抱臂靠着廊柱,面如冠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犹如浸润在月色中,极为柔和朦胧。 晏凌嘴角微勾:“这么晚了,太子还没睡?” “这话该孤问你。” 贺兰徵缓步上前,离得近了,晏凌发现他手里提着两坛酒。 “这是冻梨春,你有伤在身,不能喝烈酒,可冻梨春酒劲绵柔,对女子的身体素来都有好处。”贺兰徵晃晃酒坛子:“可要尝尝?” 晏凌抿了抿唇,默然伸出一只手。 贺兰徵将其中一只酒坛放到晏凌手上。 晏凌拔开酒塞,兀自仰头喝了一口。 “好酒。”清甜的酒液在口腔弥漫,化开了满嘴芳香,她不自觉又喝了一口:“这是果酒?” 贺兰徵的眸子落在晏凌身上,盯着她的动作,眉宇间染了一抹晦色:“你以前说过,喝酒会让人不能保持清醒,所以很少喝。” “是吗?原来我还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但我忘了。”晏凌把玩着精致的小酒坛,眼睛流连着上头精美的花纹:“这人啊,有的时候清醒着还不如糊涂着,有的时候,你以为很清醒,其实是世上最可悲的糊涂虫。” 晏凌的确是很少喝酒,虽然酒量颇具,但没喝几口,脸蛋就泛起了浅浅的绯色。 贺兰徵慢条斯理地饮下一口冻梨春,眸子在晏凌白里透红的面颊打了个转。 沉吟一会儿,忽然指着亭外两盆盆栽:“你能猜出那是什么植物吗?” 晏凌抬眼望去,柔美的月辉笼着凉亭下的大片空地,一列列色彩缤纷的盆栽静立月华中。 贺兰徵点出来的那两盆盆栽略微奇怪,绿色的,形状近圆形,有点像人的手掌。 上头开着些零碎的小白花,借着月光打量,还能瞅到毛绒绒的刺。 晏凌蹙眉:“不认识,大楚没这个。” 贺兰徵笑着解释:“这是仙人掌。” “仙人掌?好古怪的名字。”晏凌定睛看了看,笑问:“它的外形酷似人掌,取这名字也算相得益彰。” 贺兰徵又朝另一侧扬起下颌:“那又是什么?” 晏凌挑眉,转头一望。 万籁俱寂,月明星璨,一盆洁白如玉的花犹如月下娇娘安然玉立,花瓣静静地闭合着,略有羞意。 “这不是昙花吗?”晏凌眸中划过困惑:“太子岂会不知?” 贺兰徵深深看了眼晏凌,目光掠过那盆昙花,逗留在仙人掌上:“仙人掌来自西秦的沙漠,它不需要水浇灌便能存活开花,生命力极为顽强。” 晏凌倒是第一次听闻还有不用水就能开花结果的植物,定眸观察那棵仙人掌,眼见仙人掌在皎月中越发挺拔,不禁欣然称赞:“真妙。” 贺兰徵晲着晏凌,冷不丁道:“你愿意做昙花还是仙人掌?” 晏凌微怔,不意贺兰徵会说出这么奇怪的问题,可她并没迟疑很久,言简意赅:“昙花。” 贺兰徵淡笑,移开自己注视着晏凌的眼,嗓音低沉:“昙花一现,它的美丽只能属于黑暗,从子夜到清晨,几个时辰就是它的一生。” “对于昙花而言,几个时辰便已足够。”晏凌的声音透着夜色独有的孤清:“刹那芳华,未必不能成为永生,我若是那昙花,宁可争朝夺夕惊艳破晓,也不愿意做默默无闻的仙人掌。” 闻言,贺兰徵微顿,眼眸重新绕回晏凌身上,眼底猝然流过一抹耀目的亮光:“不愧是你。” “可是,你为什么不试试同时学着二者呢?”贺兰徵慵懒地晃了晃小酒坛,叮叮咚咚的酒声伴着他的话语被风徐徐吹散:“既有仙人掌的坚韧不拔,又有昙花的芳华绝代。” 晏凌平静的面色一动,低声笑笑:“原来太子用心良苦,你以为我依然会自厌自弃吗?” 贺兰徵的神情多了几许认真,正色:“晏凌,过刚易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的性情亦是如此。” “朱桓也这么说过我。”晏凌神色滞了下,忽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第341章 贺兰徵的拥抱 晏凌在西秦待了一个多月,清醒以来,对大楚的一切绝口不提,贺兰徵也未主动开口。 除了那次晏凌因司芊芊的折辱而情绪失控,他们几乎在往日的交谈中,从不涉及大楚。 贺兰徵看着晏凌,晏凌迎着他的视线。 幽幽月色映在她眼里,明明昧昧,清黑水墨点缀着那双瞳孔,宛若一面静淡的深潭。 她并未直言自己问的是谁,但贺兰徵不用想就能明白,她在打听所谓的亲生父母。 贺兰徵将自己所知的情报如实告知:“皇祭那天,未央宫被天火击中付之一炬,据悉,晏云裳被天雷劈中当场身亡,至于朱桓……” 他觑了眼晏凌水波不兴的脸色,淡声道:“朱桓被指行刺太子,后又有御医查明建文帝卒中是朱桓谋害,朝臣纷纷倒戈相向。朱桓眼看情势不妙,连夜撤出了骊京,至今下落不明,估计是往边关找睿王去了。” “如今大楚的朝堂,看似是太子监国,可太子月前遇刺受了重创,所以你该猜到那些权力都落入了谁的囊中。” 他体恤晏凌的心境,从头至尾都没提过萧凤卿的名字,而晏凌显然也是不愿提的。 贺兰徵的神态漫不经心,眼底却潜着幽芒。 大楚眼下分崩离析,若无萧凤卿在,西秦北伐便是顺理成章,轻而易举就能将其吞并。 晏凌冷冷一笑,笃定道:“晏云裳没死。” 依照那个人对晏云裳的仇视,他不可能让她死得这么轻松,无非就是用偷梁换柱的法子把人藏起来了。 贺兰徵深以为然:“太子将晏云裳的罪状昭告天下,晏云裳已经被褫夺了皇后的封号贬为庶人,建文帝仍旧昏迷不醒,他确实很有手腕,只要太子薨逝,他便能取而代之。” 多年筹谋,为的就是这一刻的倾覆。 “他当然有手腕,生就一副谪仙面容,心里装的却是修罗地狱。”晏凌神情讽刺,眼中凝着冰珠:“必要的时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贺兰徵皱眉,从晏凌的话语中听出了浓浓的怨恨与不甘,他莫名心惊,侧过头,眉目蕴藉着温和:“既是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晏凌仰视着仿佛被春水洗涤过的月亮,凤眼掠过晦暗的流光,她忽然讥诮地勾起唇。 “我是不是很可笑也可悲?” 贺兰徵眼波一闪,面色如常:“何出此言?” “我一叶障目真心错付,沦为他人手里的棋子,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认不出来,活了十八年,用的却一直是别人的名字。” 晏凌眼中的光芒愈加冷锐凉薄,清寒的声线微微颤动:“但我直到现在也想不通,我究竟何错之有,为何要承受那些不该我承受的苦厄磨难?当那么丑陋的真相暴露在我眼前时,我觉得我的天都塌了。” 忆起那晚噩梦一般的情景,晏凌的指骨攥紧,浑身都不由自主沁出冷汗。 无可名状的绝望像僵直的冰壳包裹着她,缠得密不透风。 “我醒来后从不提及朱桓和晏云裳,你是不是很奇怪?因为我不信,我不肯相信我是他们的女儿,我宁愿做个无名无姓之辈,宁愿舍去这一身骨肉,也不要做他们的孩子!” 晏凌的凤眸冷若寒霜,如同结了沉冰,里头的寒芒在这个深夜冷亮逼人:“还有萧凤卿,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为什么要把我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才罢休?自从坐上这张木轮车以后,我心里的恨意没有一天减少过,我甚至想过要怎么亲手杀掉萧凤卿,可是……”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灰暗涣散,挺直的脊梁毫无预兆地佝偻下来,凄凉地笑:“我目下是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忘不掉。我只能坐在这张木轮车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蹉跎时光,然后像一堆泥巴在不知名的角落慢慢腐败……而我心里的愤恨跟怨怼无处可诉,只能随我一同到幽冥之下!” 贺兰徵愣住,不落睫地打量晏凌许久,他唇边的笑意渐渐不见,眉心几不可察拢起。 萧凤卿带给晏凌的伤害比他想的还要深。 晏凌算彻底被萧凤卿毁了。 他垂眸,晏凌素白的手背青筋毕露,显见她的情绪在经过压抑以后爆发出来更加不自控。 贺兰徵静默地凝视着晏凌,半晌,他忽地坐到她身侧,抬手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这个拥抱不夹带丝毫别有居心的用意,可在暖意不足的春日夜中,十分温暖。 第342章 萧凤卿要再娶了 翌日,晏凌在一片鸟鸣中缓缓苏醒。 春明景秀,起云台的春色日益盎然,阳光穿过镂空的花窗柔柔地洒进寝殿,微尘在金光里安静地漂浮着,然后悄无声息地隐匿。 晏凌睁眼的霎那有瞬间的恍惚,她盯着横在床榻前一面面飘荡着的珠帘,怔怔无语。 “姑娘,您醒了?”菖蒲进门,看到晏凌正在发呆,她笑逐颜开地走近:“早膳刚准备好。” 晏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昨晚的事很多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喝了冻梨春。 还有贺兰徵那个充满独活香味的怀抱…… “我昨夜回来得晚吗?”晏凌开口,声音微哑。 菖蒲掩嘴偷笑:“太子亲自送您回来的,那会儿都将近子时了。” 面对菖蒲脸上意味深长的喜色,晏凌没多大反应,即便她对菖蒲善意的揣测很反感。 似乎起云台乃至东宫的人都以为她和贺兰徵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瓜葛,可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毕竟她孤身住在起云台本就说不通。 晏凌转眸看着窗外的日头,又是崭新的一天。 从死里逃生开始,她人生中的每一天都犹如死水毫无波澜,按部就班地喝药、吃饭、祛蛊,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得之不易的性命,她理该珍惜,可是谁能告诉她,当她花了十八年的时间从桃源芳菲走到穷山恶水时,她该如何继续走下去? 这么些年,她的信仰成了笑话,感情也变成污点。 前方已然没有路,而她早就丧失了曾经改天换地的勇气,表面装作不在乎,其实旁人随意的一句话或一个表情就能刺痛她。 晏凌很茫然,她的世界出现了大段大段空白。 菖蒲端着早膳撩开珠帘:“姑娘,今天的膳食很丰富……” 余光瞥到门口素雅的人影,菖蒲立刻噤声。 耳畔不再响起菖蒲叽叽喳喳的声音,晏凌忽觉不对劲,后知后觉地转头看过去。 只见殿门前站着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美妇,美妇身段纤长,面容恬静,仪态端庄雍容。 虽然穿着素色的衣裙,然而衣饰的细节处却极为讲究,散发着低调的奢华。 晏凌心知有异,转眸瞥向恭敬退到一侧的菖蒲,目露几分疑惑。 菖蒲接收到晏凌询问的眼光,刚想张口,美妇就抬手制止她,施施然走了进来。 “你退下吧,本宫想和晏姑娘聊聊。” 菖蒲抬头看晏凌一眼,轻步告退。 晏凌眸色闪烁,看美妇的眼神多了分尊敬。 美妇稳步上前,裙裾微动,她打量晏凌一番,笑着道:“徵儿这段日子把你养得不错,比起本宫刚见你那会儿,你总算没那么寒碜了。” 晏凌倾身行礼:“民女拜见皇后。” 姜皇后浅浅一笑:“还是个小机灵鬼。” 晏凌面色严肃,语气诚恳:“民女此次遭逢大难,能够侥幸不死,全仗皇后娘娘援手。” 姜皇后兴味地挑眉:“那你要如何报答本宫?” 晏凌一时哑然,面前这女人同晏云裳截然不同,瞧着慈眉善目,其实话里话外暗藏机锋。 晲着晏凌发愣的模样,姜皇后又笑了。 “不如你就以身相许?你初到西秦,进气多出气少,浑身血糊糊的,本宫为了救活你可没少花心思,光是你身上的千丝蛊就是本宫好不容易才找来的解蛊方子。” 晏凌抿唇,面色淡淡,不卑不亢:“皇后娘娘大恩大德,晏凌一定铭记于心,将来会找机会报答您的,娘娘如若有任何差遣,晏凌也愿意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姜皇后在原地踱了两步,戏谑地勾起唇:“本宫千难万难把你从阎王手中夺回来就没打算还回去,又岂会稀罕你的肝脑?你一个小姑娘,年岁不大,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晏凌微微坐正了身子,轻声道:“您对民女恩同再造,得人恩果千年记。” 姜皇后又细细审视着晏凌,半晌,摇了摇头,叹息:“你与阿渔容貌相似,但性情差远了。” 晏凌不动声色地回答:“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人也是如此。” 姜皇后眼中流露若有似无的欣赏,她在晏凌对面的鼓凳坐下,张望四面,含笑道:“这起云台住得可习惯?你还是第一个住进来的。” 晏凌中规中矩地回答:“多谢太子抬爱。” “那为什么不来东宫做小主?”姜皇后眼眸一漾,瞳孔微敛,玩味道:“莫非你还想回大楚回宁王身边?他都要续弦了。” 第343章 茶有毒! 说完,姜皇后好整以暇地打量晏凌的表情。 出乎她意料,晏凌听到这么震撼的消息,连睫毛都没颤一下,清瞳依旧凉薄深黑,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这反应…… 是吃准萧凤卿不会变心还是真的心如止水了? 姜皇后的心头不由得五味杂陈。 她想起初次见到晏凌的情景,即便是她,都忍不住怜惜。 “看你这模样,大楚是真不打算回去了,既然如此,何不留在西秦的皇宫?”姜皇后眸光轻转,淡淡地睇向晏凌:“徵儿不会负了你。” 一名梳着双鬟髻的小宫女进殿奉茶,无论是晏凌亦或姜皇后都没注意到她。 晏凌浅浅弯唇:“男女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皇后娘娘何必存心试探?民女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只要民女康复,一定会离开皇廷,绝不给太子添半分麻烦。” 贺兰徵说姜皇后把她劫来西秦,是因为她和贺兰徵的心上人容貌相似。 晏凌本就对这个荒诞的说法持有怀疑,眼下见到姜皇后,她反而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姜皇后盼望她成为第二个阿渔,但又不希望她对贺兰徵能有阿渔那样大的影响力。 姜皇后笑得意味深长:“真是个七窍玲珑的好姑娘,本宫若是那没心没肺的宁王,定然把你捧在手心里。” 晏凌默然,被羽睫覆盖的眼底却深光缭乱。 “本宫起初确实是为了阿渔才让你来西秦的,不过现在……”姜皇后顿了顿,秀眉微蹙,说出了自己的评判:“其实你不大适合留在西秦的皇廷。” 不等晏凌开腔,姜皇后的目光注视着小几上的芍药,兀自出声:“阿渔是跟随徵儿去大楚为质的婢女,与徵儿也算得上患难与共心意相通。后来阿渔先一步回到西秦,贺兰诩为挑衅徵儿故意讨了阿渔做侧妃,最后阿渔被正妃折磨而死,徵儿彼时惊闻噩耗,一度一蹶不振,甚至大病过几场,变了个人似的。” “本宫当时左支右绌,连一个小小的婢女都保不住,兼之徵儿为质,本宫自觉亏欠了徵儿,所以但凡看到同阿渔相似的姑娘就会搜罗来东宫,你也不例外。”姜皇后笑了笑,脸色微凝:“或许你觉得本宫行事荒谬,但徵儿是本宫唯一的孩子,本宫不忍心他受到任何伤害,你懂吗?” 晏凌点了点头:“皇后一片慈母之心。” “你同那些酷似阿渔的姑娘不同,纵使她们起初不乐意,最终都会被徵儿的优秀或是皇廷的富贵所打动,你不一样。” 姜皇后看着晏凌的目光多了几许深思:“倘若本宫早知你在大楚的遭遇,应该是不会再派人去找你的。徵儿对你颇有特殊,可本宫却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经年累月地浇灌一株不会开花的植卉。” 晏凌心头一动,对姜皇后的后文了然于胸。 “请皇后放心,民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晏凌伏在床上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娘娘宽宥。” 姜皇后欣慰晏凌的识大体,正色道:“你是个好孩子,不管怎么说,是本宫的一意孤行扰乱了你的生活。待你伤势康复,本宫会给你找一个妥帖的去处,你放心,只要你在西秦国内,任何人都为难不了你。” 说了这么多话,姜皇后略微口渴,理所当然地去碰手边刚奉上的春茶。 茶碗揭开,空气中茶香飘渺,晏凌鼻翼微动。 那小宫女还未告退,只是蹲在一侧服侍。 眼见姜皇后就要喝下那一盏香味诡异的茶,晏凌怔了怔,忽然大声喊道:“茶有毒!” 与此同时,先前毫无存在感的宫婢猛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奋力刺向姜皇后,狰狞的面孔犹如恶鬼:“奸后去死吧!” 姜皇后勃然变色,她也是练家子出身,可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的反应变得迟钝,一时躲避不及反而被宫女踩住了裙摆重重跌倒。 就在姜皇后即将血溅三尺之际,一只瓷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宫女,宫女不意身后有人偷袭,后脑勺被瓷枕砸了个正着。 姜皇后见缝插针,利用宫女发蒙的空当迅速将她点穴制服,殿内的动静终于惊动了菖蒲。 菖蒲立刻叫来侍卫护驾,刺客也被扭送下去。 整个过程持续时间不到半盏茶工夫。 “呀,姑娘怎么摔倒了?”菖蒲大惊失色。 第344章 本宫认你做义女如何? 晏凌正撑肘从地上爬起来,闻言不免失落又赧然。 她看见有人刺杀姜皇后,本能地想运用轻功去姜皇后身旁保护自己的救命恩人。 可身体因着旧日习惯腾空而起的刹那,她才记起,她的腿废了,再好的武功都无济于事,所以从半空狠狠摔到地面。 情急之下,她只好用瓷枕阻止刺客行凶。 姜皇后大步上前帮忙扶起晏凌,她亲自弯腰替晏凌拍打身上的灰尘:“方才多亏了你这孩子,不然本宫这条小命就没了。” 晏凌狼狈不堪,她制止姜皇后的动作:“皇后吉人天相,自然会逢凶化吉,民女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值当皇后纡尊降贵。” 姜皇后和蔼一笑,笑颜比方才多了几分真心。 “倘若没有你,本宫连纡尊降贵的机会都没了,本宫并非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你既救了本宫,本宫便该报答你,你想要什么?” 晏凌宠辱不惊:“皇后娘娘言重,民女什么都不需要。” 姜皇后奇道:“你怎知那茶有毒?” “是狐尾草。”晏凌解释:“狐尾草的味道和殿内的香料相冲。” 姜皇后顿悟,由衷称赞:“真是聪明伶俐。” 她眸光微含笑意,瞅着晏凌的模样,心血来潮,忽道:“要不本宫认你做义女如何?” 晏凌一愣,随即急忙推却:“万万不可,民女这样的身份……” “你身份如何?你来了西秦,就是半个西秦人。”姜皇后笑吟吟地打断晏凌:“当初在徵儿的书房看到你在猎场杀狼的画像,本宫就觉得你定然是个利落飒爽的女子,为何如今倒婆婆妈妈的?” 自从姜皇后进门起到现在,晏凌终于有了些许局促,她抿着唇,笃声道:“民女是大楚人,岂能数典忘祖?” 姜皇后朗声一笑:“西秦也并非没有大楚人居住,只是收为义女换个身份而已,又不是逼着你出卖大楚的與图,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晏凌的视线越过额发瞥见姜皇后耐人寻味的笑容,姜皇后神态诚挚,不似作伪。 心念电转,突然就明白了姜皇后此举的含义。 姜皇后是报恩,也是担心贺兰徵不肯放弃她,所以打算用名义上的兄妹关系阻断。 晏凌暗忖,姜皇后真是想多了,贺兰徵对她虽有殊异,可她并不认为是男女之情。 姜皇后觉得自己的主意极好,可谓一举几得。 “本宫一直遗憾自己没个贴心的女儿,看到你就感觉亲切,喜欢的不得了。”姜皇后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假如你做了本宫的义女,那么你住在起云台也能有个令世人信服的理由,今后能名正言顺留在西秦,更重要的是……” “萧凤卿就算有朝一日得知你的下落,他也不至于冒着得罪西秦皇族的风险来伤害你。” 闻言,本来无动于衷的晏凌缓慢地抬起了头。 …… 姜皇后款步迈出起云台,刚走到游廊,就听见一串稳重的脚步声自右而来。 她索性停了步,优雅地倚着阑干看池塘中的锦鲤,纤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栏。 “母后。”贺兰徵站在不远处恭敬行礼,面露关切:“您的身体可有碍?儿臣不如让御医过来给您瞧瞧?” “不必,幸亏有晏凌示警,本宫并未受伤。”姜皇后眯眸:“那刺客是贺兰诩的人?” 贺兰徵点头:“贺兰诩的拥趸仍贼心不死。” 姜皇后耐人寻味道:“是该给你选妃了。” 贺兰徵未置可否,眼帘微垂:“母后为何突然来了起云台?” 姜皇后悠悠转身,她看了眼贺兰徵,不疾不徐道:“这才多久日子,本宫连起云台都来不得了?若非本宫端出一国之母的架子,你的那些好亲卫还不肯本宫进来呢。” 贺兰徵听出了姜皇后话中的调侃,面色如常道:“上次司芊芊过来大闹,儿臣觉得烦不胜烦,所以才会勒令东宫的守卫把关。” “罢了,本宫可不想听你言不由衷。”姜皇后挥挥手,清丽的水眸落在贺兰徵面上:“你让人把司芊芊给毁容了?这叫本宫如何向你姨母交代?” 贺兰徵漫不经心地勾起唇,笑笑:“毁容了不正好吗?司家伙同父皇四处放出谣言说儿臣要娶司芊芊做太子妃,而今司芊芊被毁了容,父皇总不至于再要儿臣娶一个无颜女了。” 姜皇后眼稍轻抬,若无其事地掠了贺兰徵一眼,微微一笑:“本宫有件喜事忘了告诉你。” 第345章 一箭三雕 贺兰徵盯着姜皇后和煦的眉眼,又转眸瞥向起云台,视线绕回来,挑眉:“何事?” 姜皇后言笑晏晏,语重心长:“晏凌救了本宫也救过你,她在西秦又无处可去,再加上她是被北境人追杀的宁王妃,来日离开皇廷只怕步履维艰,所以本宫收了晏凌做义女。” 贺兰徵唇畔的笑容倏忽凝住了,心口猛然一撞,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况味弥漫心田。 “母后为何要这么做?”他不自觉问出了口。 “为何?”姜皇后笑了笑,平和的眼眸漾起一层幽暗的波光,她走近贺兰徵,低声道:“本宫还不是为了你?本宫后悔了,不该派人把她带来西秦,徵儿,母后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 “就当是本宫这个做娘的私心作祟吧。”姜皇后走开两步,怅然一叹,沉声道:“她如若对你有情,本宫自然是巴不得,可是她性情清冷决绝,还被萧凤卿伤害至深,几乎不可能再对男子动心了。此事是本宫没有考虑周全,单凭你书房的一幅画,便自作主张地将她纳入了西秦,本宫既起了头,就要亲自收尾。” 贺兰徵静默不语,眼底有异色涌现。 他对晏凌其实并无多少男女之情,但姜皇后此举仍旧让他大感意外。 想到晏凌日后要成为他的义妹,他心里不太舒服。 姜皇后察言观色,从贺兰徵微妙的神色就辨出他对晏凌是有几分喜欢的。 “那孩子的确不错,可她的心不在你身上。”姜皇后目色微深:“本宫封她做西秦的公主,她可以一辈子生活在西秦,衣食无忧自由自在,用不着疲于奔命颠沛流离,萧凤卿不会再揪着她不放,而你也不必为此愧疚,这是本宫所能想到的一箭三雕的法子。” 贺兰徵在短暂的几息便已然理清了自己纷杂的思绪,姜皇后所言不虚。 晏凌倘若只身离开西秦,恐怕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难题。 既然晏凌不肯进东宫,以别的方式将她留在西秦也未尝不可。 贺兰徵再次看向起云台:“她同意了?” 姜皇后浅笑:“提到萧凤卿,她便同意了。” 贺兰徵眼波微动,心底无端沉了沉。 想到自己刚得来的关于萧凤卿的近况,他定神,语气微冷:“一切听凭母后做主。” …… 三日后,姜皇后收义女的消息传遍定京。 姜皇后膝下唯有二子,据她自己透露,她早就想要一个女儿,可惜始终不能得偿所愿,所以起了认义女的心思。 众人对此众说纷纭,更加好奇谁家女儿有幸获得此殊荣,然而一番打探后,结果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姜皇后属意的义女并非是大臣家的千金也非皇族侄甥,竟然是住在起云台的一位姑娘。 那位姑娘身份成谜,前段日子飞出传言,她还是太子贺兰徵豢养在东宫多日的小情儿。 消息传到平南王府时,司芊芊正在梳妆台前查看自己被猫抓伤的脸。 得知此事,她愤怒地摔碎一个茶盏。 “姨母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外甥女?那个瘸子居然做公主,她配吗?而且她还跟太子表哥有了首尾,太子表哥那天有多护着她,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婢女艾叶主动献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得先弄明白那女人的来历才能有对策。” 司芊芊看着自己面颊上的三条疤痕,又气又恨:“表哥把她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我上哪儿去打听?” 艾叶灵机一动:“莫非那女人根本不是西秦人?所以我们才查不到?” 第346章 画中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司芊芊眸子一转,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怎么查都查不到,如果按照你的说法,确实有这种可能!” 自从那日在起云台见到晏凌后,她就派人在定京仔细地找了一圈。 然而,上至勋贵世家,下至商贾平民,都没有坐木轮车的妙龄女。 由此可见,那个女人兴许真不是定京人。 艾叶想的更加深远:“这女人神神秘秘的,连名字都不敢透露,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见不得光,什么人见不了光呢?要么是不清白的二嫁之身,要么是杀人越货的凶徒。” “奴婢觉着,这女人的来头肯定大有文章!有了,反正那女人的容貌我们都晓得,咱们不如画了这女人的模样,托人四处问问。” 司芊芊沉吟片刻,一拍手,眼睛越来越亮,连脸上的怒色都消退不少:“这主意极好,我的丹青一向很能拿得出手,就由我来画。” 不知想起什么,司芊芊话锋陡然一转,又吩咐道:“最近大楚和大魏都有些商人来我们这儿,你也拿去给他们看看,说不定就是他们那里逃出来的。” 艾叶深以为然:“假若那女人真是大楚人或者大魏人,咱们就托老爷的同僚告诉皇上。” 司芊芊倨傲地抬起下巴:“说得对,万一那个女人是大楚和大魏派来的细作,故意以美色迷惑太子表哥窃取情报怎么办?事关重大,姨父肯定不会姑息!” 这一抬头,脖颈线条扯动了脸上的伤口。 司芊芊哎哟一声忙不迭捂住,心里压下去的怒火又噌地窜到眼中。 她前几天重金收买了含辉楼的父子两人,打算利用白猫毁掉晏凌的脸。 熟料,晏凌没害到,她自己养的猫倒突然发狂抓伤了自己。 一怒之下,司芊芊当场杖毙了那只波斯猫。 再瞅瞅自己,姣好的面庞被猫爪抓破了。 尽管找来御医又用了最好的伤药,可伤情还是没什么好转,说不定真要毁容! 司芊芊咬碎了一口银牙,这都怪起云台那莫名其妙的女人,她非得把她老底掀出来不可! “艾叶,磨墨,我现在就要画那个废人。” …… 镇国公府。 世子顾昀刚回府,顾冉就笑眯眯地拿着一盏花灯迎上来:“三哥,你又去哪儿了?你瞧,这是大楚的杜氏皇商送来的花灯,美不美?” 顾冉今年才十三岁,娇俏天真,虽是姨娘所出,但同认祖归宗不久的顾昀却相处得极好。 顾昀垂眸看了眼晶莹透亮的花灯,笑赞:“老杜家的花灯是骊京的首屈一指,你若喜欢就多留几盏。” 顾冉乖巧点头,突然悄悄四顾,扯扯顾昀的衣袖示意他低头,细语道:“三哥,杜老板他们还在中庭,你要有什么想知道的,赶紧去。” 顾昀眉梢一挑,狭长的眼眸流光溢彩,他捏了捏顾冉的腮帮子:“下次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顾冉憨笑着捧住脸颊重重颔首。 顾昀径直走到了中庭,他离开大楚好几个月了,那里也是他的故土,有他放心不下的人。 中庭内空无一人,杜仑钊并不在。 顾昀在原地转了两圈,以为杜仑钊许是走了。 就在这时,垂花门后传来一道斥责:“糊涂!” 顾昀脚步滞住,眸光微凝,这男声颇熟悉。 “父亲,这真是宁王妃?您没认错吧!” 另一道年轻些的男声随后响起,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可却像一面锣鼓在顾昀耳边敲响。 顾昀大步走近垂花门,错眼一望,映入眼帘的是杜仑钊微胖的身躯,还有他儿子杜明。 杜仑钊看到顾昀先是一愣,随即又是一喜,他曾在萧凤卿身边见过顾昀。 “世子,别来无恙。” 顾昀点了下头,犀利目光直接扫向杜仑钊:“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杜仑钊紧忙将手里的画卷递给顾昀:“世子,您看这个,画上的女子是不是生得和宁王妃几乎一模一样?” 顾昀将信将疑地展开画卷,待看清画中人,眼睛瞬时被定住了:“这哪儿来的?” “平南王府的下人送来的。”杜明解释:“他们要草民辨认这画像上的女子是不是大楚人,草民并不认得,所以带给父亲看。” 杜仑钊亦是惊疑不定:“世子,这……这不就是数月前早逝的宁王妃吗?我那日还在街头见过她,当时就把她认成了宁王妃!” 顾昀一震,再凝目辨了一番画中人,交代杜家父子:“这件事一定要守口如瓶!” 第347章 性情大变的宁王 骊京,仲春时节。 清晨露水未歇,黄鹂鸣啼,曦光明暖温煦。 时隔三个月,萧凤卿再一次踏入帷幕重重的景仁宫,宫人纷纷恓惶躲避。 二十出头的青年昳丽无双,温暖的阳光披在他身上,随着他稳重前行渐行渐远地褪去。 胡嬷嬷见到萧凤卿的第一眼,便愣在原地。 人还是那个人,周身的气息却比从前更加地阴郁冰冷,言行举止也同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曾经的萧凤卿是一柄锋芒内敛的利剑,如今便是一把寒光四溢随时能杀人饮血的宝刀,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就足以令人胆寒。 胡嬷嬷的背部不禁渗出了薄汗,她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衣袖,一颗心猛跳如雷。 她没忘记那天晚上,若非沈淑妃拼死阻挠,萧凤卿早就亲自斩断了她的双手。 只因千丝蛊是她所培育的,所以萧凤卿不假思索想砍断她的手。 饶是沈淑妃来得及时,她的手腕还是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 “七……王爷。” 胡嬷嬷在萧凤卿面前颤颤跪下,她本来想唤一声七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时至今日,她哪儿还有资格倚老卖老。 萧凤卿的袍角在胡嬷嬷眼前停止了摆动。 “王爷,淑妃娘娘的身体最近都很不好,老奴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大着胆子给您传信。” 萧凤卿目不斜视,淡漠冷冽的眸光落在远处。 “你胆子确实挺肥的,不过嬷嬷年岁大了,有的事还是悠着点比较好,你说呢?” 胡嬷嬷吞了口唾沫,苦笑:“王爷教训的是。” 萧凤卿再没搭理胡嬷嬷,径自进了内殿。 他没叫起,胡嬷嬷也不敢起身,只能在青石板上继续跪着,心里酸楚得像泡在了柠檬水中。 她一把年纪的人,想不到晚节不保,而今还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萧凤卿折辱。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谁能想到晏凌根本就不是朱桓的女儿,丁鹏那一眼的差错,把所有人都给害苦了。 …… 内殿里,沈淑妃仍旧在小佛堂念佛。 萧凤卿闲庭信步走了进去,看到潜心礼佛的沈淑妃,面色寡冷,眸无波澜。 沈淑妃静静地跪在蒲团上,听到身后的动静,神色微动,唇瓣翕动了两下,最终想说的话皆化为一声千回百转的叹息。 萧凤卿负手走到佛龛前,垂下眸子,顺了三支线香点燃,恭敬地拜了拜,尔后插在香炉中。 沈淑妃打量着他虔诚的模样,踟蹰片刻,开了口:“你从前不是从不信佛吗?” 约摸真是大病在身,她的声音格外低弱。 薄雾缥缈,檀香的味道如影随形。 萧凤卿清俊的脸庞被雾气萦绕,辨不清表情。 “昔日不信佛,是不信这世上真有报应。” 萧凤卿眼眸沉静,仿佛眼底沉睡着一片汪洋大海,他其声淡淡:“直到报应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才相信天理昭昭,一切自有定数。” 沈淑妃蹙眉,敏锐地察觉到萧凤卿对她的态度与往日判若两人,而且也不再自称儿臣。 她低下眼睫,面前的佛桌上摆了一堆刚抄好的佛经。 自从晏凌死后,她没一天睡过安稳觉,得知错杀了晏凌,她心中的愧疚无法言喻,只觉得说再多都是枉然。 “君御,本宫知道你心里有多怨恨。” 沈淑妃的胸腔如同被一根尖锐的骨刺堵着,隐隐作痛,她定了定神:“是本宫对不起你。” “母妃并未对不起我。”萧凤卿勾唇,笑意不达眸底,木然启唇:“母妃和沈家对我恩重如山,我能有今天全靠你们的扶持相护,否则早做了一条亡魂。” 他话中不加掩饰的嘲讽令沈淑妃眼眶轻颤,她定睛看着自己细心栽培多年的儿子,突然发觉他们的距离如此遥远。 昔年相依为命的画面似乎皆在摘星台那夜的风雪中被吹淡了颜色,又碎裂成星粉飘散。 “你当年到本宫身边的时候,瘦瘦小小的,求生欲却很强,本来以为养不活,结果过了没两天就会认人了,本宫逗你,你抓着本宫的手指不放,笑起来眉眼弯弯。” 沈淑妃开始回忆往事,眼角纹路尽显,唇边扬着慈爱的笑,像极了一位普通的母亲:“本宫立过誓,要代替你父母好好照顾你,这些年,本宫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你也从小就是个非常孝顺的孩子。” 萧凤卿背对沈淑妃站着,面沉如水,听出她的哽咽却没回头,连身形都没动一下。 第348章 母子情分,尽了 对于沈淑妃这位养母,萧凤卿是真心敬重的。 从小到大,沈淑妃待他亲厚却不亲近,但这也不妨碍他的孺慕之情。 他一直很努力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不单纯是为了亲生父母,也是为了沈淑妃。 他从没忘记沈淑妃付出了多大代价才换取他在宫中的一席之地,她不是他的生母,同样给予了他毫无保留的关爱。 深宫诡谲,处处都是尔虞我诈,唯有他们相依为命的十多年是温暖而熨帖的。 可也是因为他太在乎沈淑妃,所以才把晏凌逼上了绝路,他原谅不了自己。 沈淑妃看着萧凤卿挺拔的背影,苍凉一笑。 她曾经很庆幸萧凤卿比他的父亲还要狠。 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他灌输仇恨,她不允许他玩物丧志,她清楚地要求他做到每一件别有居心的事。 彼时不觉得有何不对,而今回想,她大概懂了几分萧凤卿的心情。 他从来不把自己的不满诉诸于口,他试图让所有对他满怀期望的人满意,却从不曾明确表达过自己的渴望。 晏凌是例外。 想到晏凌,沈淑妃面上掠过浓浓的歉疚,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法挽回。 “君御,本宫希望你明白,无论本宫做什么,都是想你好,咱们如履薄冰地走到今日,每一步都容不得疏失。本宫或许用错了方法,还连累了无辜……可是……本宫也不知道为何变成今天这样。” 萧凤卿音色微凉:“母妃真的不知道吗?” 沈淑妃苦涩的神情一滞,微微恍惚了一下。 “母妃执念太深,”萧凤卿冷沉地笑了笑:“你将复仇当做是诠释对我父王爱意的方式。在你心里,虽然你说佩服我的娘,但你仍旧在无意识地较着劲,你觉得自己能做得比我娘更多更好。” 沈淑妃的表情慌乱了一瞬。 萧凤卿的眸色渐渐凌厉如冰霜:“母妃早就忘记报仇的初衷是什么,你口口声声不能放过晏凌是因为她的身份,归根结底,是你的私欲在作祟,殊不知,倘若我父王在世,他绝不可能滥杀无辜!” 沈淑妃难以置信地望着萧凤卿,眸子里光影纷乱,颤声道:“你心里就是这么看待本宫?本宫此次确实错得离谱,但也是为你好!” “本宫不愿意看你沉迷于风花雪月,而且那个女人还是朱桓的女儿!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着你?你知不知道北境遭受的冤屈还等着你去洗清?” 沈淑妃身躯轻晃,胸口起伏,眼里晶莹闪烁:“难道本宫真是铁石心肠吗?晏凌死了以后,本宫没有一夜睡得安稳,得知晏凌的真实身份,本宫更是日夜坐立不安!可本宫做这一切都是为谁?本宫泯灭良知,还不都是为你好?你可以恨本宫怪本宫,但你不能质疑本宫!” 萧凤卿的目光掠过那尊慈眉善目的小佛像上,徐徐转身,半晌,轻笑一声,笑容古怪又森冷:“为我好?” “陷我于无情无义刻薄寡恩是为我好?逼着我亲手伤害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是为我好?费尽心机给晏凌下那么阴毒的千丝蛊,让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尽痛苦也是为我好?” 萧凤卿的眸中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一字一顿:“母妃的‘好心’,我承受不起!” “那你要本宫如何做?人死不能复生。”沈淑妃眼眶通红,心口像被钢针扎得鲜血淋漓,她突然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丁鹏还有仲雷两兄妹被你发配到弑杀营性命随时不保,月吟被你囚禁在静思阁搞得不人不鬼,胡嬷嬷的一双手也差点被你砍下来,所有加害过晏凌的人都受到了报应!是不是下一个轮到本宫了?你也要处理掉本宫吗?” 萧凤卿盯着沈淑妃。 脑子里浮现的是沈淑妃当年用苦肉计赢得晏云裳的信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情景。 他很害怕,害怕失去沈淑妃。 可他又不敢哭,沈淑妃看懂了他眼底的无助,忍着痛,伸出血淋淋的手将他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用气音虚弱地安慰他:“别怕,娘在。” “在我心里,你从来就不是养母,你曾是我的亲娘。”萧凤卿双目冷寂,声音像被石磨碾压过,破碎得令沈淑妃心头一痛,他苦笑,继续道:“将我从死地中拽上来的人是你,把我推进深渊万劫不复的也是你。” 沈淑妃骤然失语,泪水夺眶而出,忽然意识到他们的母子情分,尽了。 第349章 不需要续弦,也不需要纳妾 从景仁宫出来,胡嬷嬷还纹丝不动地跪着。 萧凤卿越过胡嬷嬷阔步往台阶下走,冷不防袍角一重,他刹足,回头,不出意外地对上胡嬷嬷哀求的视线。 “王爷……您原谅淑妃娘娘吧!”胡嬷嬷苍老的脸孔布满泪痕:“娘娘的身子骨越来越不好,尤其是出了那事之后,她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身体每况愈下,头发也白了许多,娘娘心里不好受,您就别再惩罚她往她伤口撒盐了!” 萧凤卿低头,眸光轻凝,淡漠地拂开胡嬷嬷,面目令人无端发寒。 “本王连自己都原谅不了,如何原谅别人?” “但娘娘不是别人,是您的母妃!”胡嬷嬷哭着辩驳:“娘娘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您好!” 萧凤卿沉默片刻,嗤笑:“你们每个人都说是为了本王好,但你们究竟懂不懂怎样才是为本王好?本王……” 他歪头,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寒凉沙哑的声音如同是从胸腔溢出来的:“本王只想得到一丁点属于自己的快乐,不多,就这么一点点,可是你们有谁愿意成全本王呢?” 胡嬷嬷的面庞倏然一僵,越发悲从中来。 沈淑妃希望萧凤卿冷血无情,如今萧凤卿果真六亲不认了,他仅有的慈悲心肠荡然无存。 萧凤卿冷淡地转身离开,连要胡嬷嬷好生照顾沈淑妃的一句叮嘱都没有。 胡嬷嬷注视着萧凤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身影,跪在春风中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 近来朝政动荡,建文帝俨然成了活死人,太子遇刺之后,情况也不是特别好。 然而朝臣显然低估了太子御极的决心,即便重伤未愈,太子也强撑病体日日莅临勤政殿。 萧凤卿被太子请进勤政殿的时候,太子正面容苍白地靠在软榻上批阅奏章,若忽略手边那盒伪装过的五石粉,瞧着,还挺像模像样。 “臣弟见过太子。”萧凤卿淡然行礼。 太子抬起头,儒雅的脸庞透着病态,但是双颊却泛着奇异的红,那是服用五石粉的症状。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需要五石粉止痛。 一来二去自然上了瘾。 此事攸关国体,太子自觉隐瞒得极好,其实早被萧凤卿洞悉其中奥秘。 “朱桓还没抓到?”太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气势森然的萧凤卿,忍住心底的那点怵意:“孤总觉得不踏实,睿王远在平遥关鞭长莫及,孤想下旨召回睿王把他放在眼皮子下。” 萧凤卿心底一哂,面上恭敬道:“晏云裳虽然已经死了,可她的拥趸也尚未完全树倒猢狲散。谨慎起见,臣弟以为还是先缓一缓让睿王回京的计划,同时,太子不如另派一位自己信得过的武官前往平遥关戍守。” 太子点点头,又道:“出使西秦的使臣团可备好?你可千万仔细点,别让西秦小看大楚。” 萧凤卿微微颔首:“太子放心,臣弟已经将出使西秦的人员名单敲定。” 太子半真半假地试探:“唉,这次出使西秦是为两国商贸,四国盛会也快到了,以你的能力,你要是愿意做使君,孤也放心了。” 萧凤卿面无波澜,他依旧没放弃找寻晏凌的下落,尽管心中隐约也明白自己的执念不可能再实现,但仍是不愿接受现实。 更何况,他还得提防着睿王不日回京,因此并无出使西秦的打算。 太子犯了瘾,没跟萧凤卿说几句就让他告退。 临走前,太子像是忽地想起什么,喊住走到门口的萧凤卿,唇边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旁敲侧击:“老七,彭阁老的小孙女前些日子刚及笄,彭家最近正为她的婚事忙活,那姑娘在宫宴上对你一见钟情,你……” “臣弟的拳拳之心还请太子皇兄体恤。”萧凤卿沉沉打断了太子,正色道:“臣弟的妻子,唯晏凌一人。” “这只是续弦罢了,进门还是得执妾礼,不会动摇晏凌的地位。”太子故作惋惜:“况且,晏凌走了那么久,你的一生还很长,身边也需要个女子照应一二。” 萧凤卿再次抬起的脚步止住,身影绷直如铁,口吻冷硬:“多谢太子关心,不过臣弟既不需续弦也用不着妾室,以后再有此类事宜,劳烦太子帮臣弟阻挡,臣弟必定感激不尽。” 太子释然,装模作样地叹气:“孤就知道你还忘不了晏凌,罢了,孤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晚,萧凤卿在浮梦园酩酊大醉。 第350章 她真的没死! “王爷,喝酒伤身,您就别喝了。” 昏暗的寝房中,白枫看着喝闷酒的萧凤卿,急得火烧眉毛,想要劝说又不知能从何提起。 自从顾昀离开,白枫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萧凤卿。 萧凤卿人前清醒人后颓废的样子让他心惊不已。 那日,萧凤卿满身是伤地从卫国公府出来。 他被晏衡卸掉的那条胳膊用了一个多月才勉强长好,差点就废了。 萧凤卿从昏迷中醒来以后,整个人都性情大变,性子比晏凌刚出事那阵子还吓人。 最让白枫骇然的,是萧凤卿看上去完全没了夺嫡的斗志,整个人都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情态,行事作风亦比之前更为冷酷。 除了待在浮梦园,萧凤卿的心绪毫无起伏。 萧凤卿对白枫的劝解置若罔闻,目不转睛地盯着银蓝色手帕上托着的片片碎玉。 那是晏凌身上那块被摔碎的玉珏。 半圆形的玉珏支离破碎,没有一块完整的,迸溅得到处都是,他费了很久才全都收集完。 他凝望良久,修长的手指一片一片捻起玉片,借着灯火按照记忆中的模样拼好,用特制的黏胶一一复原。 他喝了酒,神智不太清明,每每拾起一小片碎玉,总要眯着眼睛打量很久很久,尔后,微微一笑,动作轻柔地放好,每一块都视若珍宝。 见状,白枫忽觉心酸。 玉珏碎了可以倾力修补,但人一旦死了,又能如何复生呢? 他没再劝萧凤卿,环顾一圈周遭确定没有用得上他的地方,给萧凤卿挑亮灯火就退下了。 萧凤卿足足用了大半夜时间才将破碎的玉珏拼回原样,乍一看,玉珏完好无损。 然而,凑近一瞧,玉珏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罅隙,彷如丑陋的蛛网一般,透着莫名的滑稽。 这世上,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啊,再不可能如初,当日晏凌扔碎玉珏的时候,那份决绝便犹如此玉。 “怎么拼不好呢……”萧凤卿的手指颤抖着,他试图拿起那块玉珏,可手到近前又瑟缩了下,像被火燎了似的,他苦恼地蹙着眉,像个无助的孩子:“阿凌……它为什么拼不好?” 没人回答他,空气中只氤氲着浓郁的酒香。 萧凤卿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块玉珏,它失了往日莹润的光泽,玉质冰凉,那点凉意从指尖窜到心脏,似一捧冰雪在心头化开。 蚀骨的寒冷在五脏六腑游走,萧凤卿抬手覆住双眼,灯火斜射,映亮了指缝间的湿润。 那一夜,萧凤卿喝了很多酒,朦朦胧胧间,有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他习惯性地往后伸手,扣住了那人微凉的手腕。 月光裁落满地银霜,萧凤卿肘着手臂,睫毛颤颤,哑声说:“你来了,你每次总要在这样的时候才肯见见我。” 清冷的女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说了不愿见便是不愿见,摘星台上截发绝情都忘了吗?” 萧凤卿迷蒙地撑着额头:“所以我不敢睁开眼,我不睁眼,你就能一直站在我身后了。” 背后是漫长的寂静,如秋风扫过落叶的萧瑟。 萧凤卿的手尴尬地举着,食指拇指虚握成圈,冷风灌进那个圆圈,凉却了指腹残留的温度。 他依然闭眼,就那样伸着手,似乎是忘记收回,僵硬的姿势被时光融铸成钢铁。 不知不觉间,黑暗逐渐被晨曦所取代,一格格镶着金边的光线穿过花窗落在萧凤卿身上。 萧凤卿缓缓掀开眼皮,眼神清明,睡意全无。 他沉默地环视着寝房的一切,突然起身走到床榻边,从一侧的挂钩上取下晏凌的刀。 萧凤卿握住刀柄,缓慢地拔出了长刀,出鞘的那一刻,刀芒映着窗外的日光异常灼烈。 “王爷。”白枫在门外道:“顾昀寄信来了。” 萧凤卿将刀回鞘放好:“进来。” 白枫大踏步进门,看见萧凤卿下颌的胡茬也没惊讶,恭敬地奉上手里的信:“他快马加急送来的。” 拆信封的瞬间,萧凤卿的心口骤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一股奇异的感觉在腔子里沸腾,全身血脉都不禁变得亢奋。 他抿抿唇,定下神,迅速展平信笺。 等看清上面的字句,他双目瞠大,淡漠的脸上陡然浮现一种似喜似悲的情绪,攥住信纸的手不住颤抖。 下一瞬,白枫惊见萧凤卿的眼眸血红欲滴。 他将那封信压在胸口,喉咙里滚出一声半是笑意半是呜咽的喟叹:“她没死,她真的没死……没死……” 第351章 大楚的使团 一个月后,大楚与西秦交界的边陲小县。 县令尹志航一大清早就恭敬地等候在府衙大门口,府衙的所有客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庭院中连一片树叶子都没有。 “你们都给本官打起精神来!”尹知县正了正官帽,大声告诫身后的衙役:“千万别在贵人跟前丢了咱们望城县的脸!” 衙役们纷纷积极响应。 见状,两个小衙役在石狮子边偷偷交头接耳。 “听说骊京来了大人物?” “好像是出使西秦的使团,来的人当然厉害!” “嚯,怪不得尹知县这么重视,看来是想升一升了。” “哪儿有那么容易……”另一个衙役不经意朝后头瞥了眼,神色一凛:“快站好,人来了!” 在门口焦急踱步的尹知县亦神情一震,连忙检视了一遍自己的官服是否整洁,然后再次扶正官帽,迈着大步走下台阶恭候一侧。 两息后,一面绣着“楚”字的黑色嵌金纹旌旗由远及近。 尘土飞扬,马蹄声声声入耳,几十匹神俊坐骑相继踏入众人视线。 侍卫们面色冷冽,一个个身姿板正,气势夺人。 光看这浩浩荡荡的架势,就足以令人心生敬畏,只剩下屏息静气的份儿了。 近前,护卫们不约而同地提缰勒马,自发朝两侧分开,露出后头一架四面悬挂铜铃的马车。 马车通体墨绿,华贵不凡,拉车的高头大马亦膘肥体壮,神气活现。 尹知县精神一振,点头哈腰地走了过去。 将要开口时,他悲催地发现自己因为太紧张,忘了这位使君的尊姓大名,于是笼统道:“下官尹志航拜见使君,使君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若有失敬之处还望使君大人能海量包涵。” 马车内静默无声,周遭护卫也缄默不言。 树梢的小喜鹊叫了两声,眼见无人搭理自己,扑梭着翅膀又飞走了。 尹知县久久不闻车内人应答自己,内心惴惴不安,一会儿担忧自己果真招待不周,一会儿疑心这位使君是不是查了自己的政绩不佳。 少顷,一只修长的手慢慢撩起了华锦车帘。 弯身自马车中下来的年轻人二十来岁,身着暗青色云纹长衫,腰束玉带。 俊眉修目,仪表堂堂,年纪不大,周身气息却颇为迫人。 尹知县暗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诚惶诚恐地迎上去,再次行礼:“下官见过使君。” 沈之沛淡淡点头,环顾一圈四面,手里习惯性地摇开金陵折扇,赞道:“本世子曾听人说此处风景秀丽,如今闻名不如见面,尹知县,你治下有方,本世子回京后自会为你请赏。” 尹知县按捺着心头的狂喜,腰背弯得更低了,这一激动,他立刻想起此次出使西秦的是靖远侯世子沈之沛。 “沈使君这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在府衙内置办了一桌席面为使君接风洗尘,请沈使君莫要推辞。” 沈之沛挑挑眉,笑得如沐春风:“既然尹知县盛情难却,本世子便叨扰一番。” 尹知县高兴得三角眼都迸发了雪亮的精光,连声道不麻烦,随即谨小慎微地引着沈之沛往府里走。 沈之沛此行乃是出使西秦,使团自然不止这区区几十人,还有一批人马黄昏时才到。 尹知县一边殷勤地招待沈之沛,一边不露痕迹地观察他身边跟了哪些近从。 打眼一望,沈之沛下马车不久,车里又蹦出来一个着骑装的小厮,五官清秀,举止活泼。 尹知县不禁有点儿茫然,骊京的勋贵子弟们这么没有阶级概念吗? 这年头,小厮也能和主子同乘一辆马车了? 眸光再一转,尹知县又看到了沈之沛身侧的两个亲卫,右边那个平平无奇,左边的…… 尹知县不由得皱眉。 骊京的贵族公子不仅容许小厮同车,还时兴给自己找个气度不俗的亲卫? 出神间,忽觉一道冷厉的视线移向了自己。 尹知县本能地抬头,只看见那两个护卫进门的背影,他摇摇头,暗忖自己想多了。 …… 一行人在府衙后院暂时安顿下来,只等第二批人马到达望城县,休整两日就正式向西秦出发。 沈之沛住了最大的一间客房,他同两名亲卫有事商量,所以没在中厅坐多久便告辞了。 甫一进门,身后就亦步亦趋地跟来个小尾巴。 沈之沛头疼地叹口气,转过身,盯住骑装打扮的小厮,菜着脸色问:“你还有完没完?” 小厮昂着头,不依不饶:“阿姐呢?” 第352章 我让他死他怎么不去死? 说完,不等沈之沛接口,小厮兀自拨开沈之沛,堂而皇之地进了他的房间。 一抬眼,就看到沈之沛的近从二林还有个生面孔,她也不在意,旁若无人地坐下来。 “你不是说特地来西秦找我阿姐吗?我阿姐现在可有什么消息?” 小厮一边说着一边信手揭开了脸上戴着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的面庞。 红唇水润,姿容明艳。 恰是女扮男装的晏瑶。 沈之沛左右看看,认命地关上房门,折身走到晏瑶跟前:“你急什么?使团的人还没到齐。” 晏瑶没好气地噘嘴:“我能不急么?我娘天天在家几乎哭瞎了眼,我爹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整座府邸愁云惨淡,我要是再不做些什么,他们以后怎么办?” 沈之沛失笑:“那你也不能这么沉不住气,西秦的情况究竟如何,我们谁都没亲眼看到,那个人是不是晏凌,还有待商榷。” “她是!她必须是晏凌!”晏瑶气呼呼的,不假思索反驳沈之沛:“她只能是我阿姐,我不相信她死了,我们还没来得及相认,老天爷既然把她重新送到我们面前,就是为了成全我们一家团聚的心愿!” 沈之沛一噎,他觉得自己这次真的是自找的。 自从晏凌出事以后,晏瑶就郁郁寡欢,兼之晏凌的真实身份大白,晏瑶更是成日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再没了以往的跳脱。 沈之沛看了于心不忍,正巧萧凤卿又透露了晏凌或许还活着的隐秘。 他一时心软,就漏了几句给晏瑶,熟知,这丫头鬼精鬼精的,立刻拐弯抹角从他嘴里套出了话。 沈之沛直到使团队伍上路了,才冷不防从中发现了乔装的晏瑶,当即就被这丫头吓得半死,再一打听,晏瑶说自己给父母留书一封就离开了骊京。 晏瑶非得赖着不走,使团出发一截路了,他总不能强行把人送回去,只得将错就错带上她。 收回思绪,沈之沛又打量了晏瑶一眼,小姑娘娇生惯养,因为水土不服再加上人皮面具的关系,脸上泛起了细小的红疙瘩。 可晏瑶对此浑然不觉,心心念念都是晏凌。 她素来嘴硬心软,只是好面子而已。 沈之沛软了语气:“你放心,咱们不日就能抵达西秦,据悉,西秦太子身边莫名出现的那个女人就住在皇廷,只要她真是晏凌,我会想法子让你们见面的。” “谢谢,那你可真的要着紧啊,我没告诉我爹娘阿姐也许还活着的事,就怕闹了一场乌龙又叫他们再绝望一次。”晏瑶咬着唇,语气很低落:“都过了好几个月,也不晓得阿姐到底情况如何了,如果她还活着,是不是对我们每个人都恨之入骨?” 沈之沛不动声色地晲了眼角落里垂首恭立的某人,想起情报上的信息,剑眉忍不住皱起。 耳畔忽又听到晏瑶愤愤不平道:“这都怪那个该死的萧凤卿!阿姐那么好,他为什么要那样伤害她?有能力的男人从来不会利用女人达成目的,他把我阿姐害得那么惨,以为自己掉几滴鳄鱼的眼泪就恕罪了?呵,天真!” 沈之沛的面色陡然变得尴尬起来,他想了想,试图劝说晏瑶:“君御也是迫不得已,当时那种情况,晏凌多在骊京待一天就多增添一分危险。他所处的位置也决定了他必须做出取舍,大人的世界有很多无奈的,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甭添乱了。” “哼,你们是表兄弟,又是一丘之貉,你当然帮他说话。”晏瑶冷笑,天生上扬的唇角忽然平直成刃,恨声道:“我若是萧凤卿,这辈子都没脸再见我阿姐!更别提不要脸地去求她原谅自己,就让他余生都活在阴沟里当只大耗子吧,他那样的德性高攀不起我阿姐!” 沈之沛:“……” 女人的仇恨太可怕了! 沈之沛瞄了瞄远处,轻咳一声:“行了,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晏瑶发了这一通牢骚闷气,心情总算好受些,她斜乜着眼看沈之沛:“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沈之沛无语:“大小姐又怎么了?!” “萧凤卿明知阿姐还活着,居然还有心情留在骊京争权夺势,瞧瞧他那阵子装模作样的态势,不知情的,还真以为他万年情种。” 晏瑶冷着小脸起身:“你们都一路货色。” 沈之沛怪叫:“不是你说他没脸见晏凌?” “我让他死他怎么不去死?” 第353章 当初,我为何不回头看她呢? 晏瑶走后,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怪异的寂静。 良久,站得腿根都发麻的二林咳了咳。 这一声刻意的咳嗽声总算打破了沉默,也将另外两个人出走的神思拉回来。 “世子,”二林喊完沈之沛,转向自己身侧那人时,犹疑片刻,还是省略了他的化名:“您二位也都累了,要不要备水洗漱?小的去外头瞧瞧他们收拾好没。” 萧凤卿不置可否,沈之沛点了点头。 待二林出去,沈之沛看向易容的萧凤卿,后者面沉如水,眼波平静,可沈之沛知道他此刻的内心必然风暴迭起。 “先来坐坐吧,咱们日夜兼程赶了这么久的路,可算累死我了。”沈之沛作势捶打着自己的肩膀,眼见萧凤卿反应冷淡,他夸张地笑了两声:“晏瑶这姑娘从小就是喜欢瞎胡闹,说话颠三倒四的,你别放心上。” “她没说错,我确实没脸见晏凌。”萧凤卿薄唇泛白,拿起桌边的茶盏攥在手心:“正因如此,才会易容乔装。” 沈之沛嘴边的假笑凝滞了一瞬,光是看到萧凤卿这神色就知道他多么难过,他拍了拍萧凤卿肩膀,叹息:“不管怎么样,只要人活着就好,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嗯,你说得对,她活着就好,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了,我只是想来亲自看她一眼。” 萧凤卿颓然闭眸,但沈之沛还是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猩红。 摘星台那晚,他不在现场。 可他能猜到萧凤卿当时有多绝望。 晏凌的悲剧本来可以避免的,萧凤卿那样谨慎的人,却鬼迷心窍地从没想过核对她身份。 这当中,有北境人先入为主的原因,也有朱桓安排巧妙的缘故,但归根结底,是萧凤卿太不争,也爱得不够纯粹。 尤其得知晏凌中了千丝蛊,萧凤卿已经方寸大乱,那时只求速战速决把晏凌逼走,哪里能考虑那么多?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自己最信赖的长辈毁掉,那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沈之沛吐出一口气,拧紧的眉心微松:“想通了就好,那没什么可纠结的了,你放宽心,咱们很快就能见到人,到时……” 余音戛然而止,他瞥见萧凤卿的神情越发颓废,整个人都犹如一座石雕,动也不动。 自幼一块儿长大,他从没见过萧凤卿这么丧。 “我这几个月夜夜都能梦到她,她在摘星台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它们刻在了我的骨头里……” 萧凤卿缓缓睁眼,脸上碾压过一片剧痛,低声道:“其实就算她真是朱桓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那些罪孽同她无关……她在摘星台一次次问她有什么错,一次次要我回头看她……” “表兄,”萧凤卿这声称呼一出口,沈之沛愣了愣,他很久都没被这么叫过了,侧身,萧凤卿宛若能刺穿人心脏的沙哑嗓音传来:“我那夜说了很多羞辱她的话,她在我面前几次崩溃,可连捅我一刀都做不到,我想,当初我为何不回头呢?她那么求我,我是怎么狠得下心推她去死的……” 沈之沛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也没了刻意揶揄的心情。 至今,他都不明白为什么晏凌非死不可,想来想去,无非是仇恨使人着了魔。 他更没想到,沈淑妃为了逼死晏凌无所不用其极,连蛊毒这么损德的事都做了。 萧凤卿的目光凝着空中的虚点,双目释放出山洪一般汹涌的悲凉:“我曾经很希望她恨我,因为恨比爱更容易,可我现在明白了,若无深爱,又岂会有憎恨?她把她的心捧到我面前,我却亲手摔得粉碎。” 沈之沛蓦然语塞,他听得心里难受,半晌也找不出安慰萧凤卿的话语。 “王爷,世子,门外有人送信。”二林推门进来将一封烫火漆的密报直接交到萧凤卿手中。 沈之沛目光一动:“应该是顾昀送来的最新消息,贺兰徵把晏凌的事封锁得密不透风,我们打听不出来,顾昀大概花了不少心思打探。” 闻言,萧凤卿动作急切地拆开信,然而一目十行看下来,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眸光越来越冷,沈之沛看得心惊肉跳,又没出言打扰。 读完最后一个字,信纸从萧凤卿手中滑落,他幽黑的深眸骤然失去了焦距,雾蒙蒙的,眼底仿佛下起一场无边无际的茫茫大雪。 沈之沛疑惑垂眸,无意扫到信上两个字,同样面色猛变。 第354章 安阳公主 西秦,定京。 天色不早了,乌金沉坠。 暮影渐渐西斜,巍峨雄壮的都城被夕阳晚霞所笼罩,染着浅粉色的光辉,美得如同画卷。 五月微热的风从远方捎来,散发着一阵淡淡的豆蔻香味,池塘里,盈盈粉莲卧在水面上。 晏凌坐在水阁的廊凳边,手执一把绢纱纨扇,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引着风,眸光落在那一朵朵鲜嫩芬芳的睡莲上若有所思。 身后脚步声沉稳响起,伴随着婢女环佩叮当的声音,豆蔻香味中飘进了一缕独活香。 她循声回眸,果见贺兰徵抱臂倚靠着隔扇,他歪头瞅向她,唇畔含着一抹柔和笑意。 “安阳公主今日竟也有闲情逸致来赏荷?” 这陌生的封号一入耳,晏凌不由得晃神了。 姜皇后言出必行,前不久果真收她做了义女,还赐了一座公主府给她落脚。 她一个飘零到异国求存的异乡人摇身一变竟成了公主,这番际遇不可谓不匪夷所思。 有朝臣对此举表示异议,秦帝一句该女子对皇后曾有救命之恩便驳了回去。 她在西秦也没更名改姓,旁人只晓得她是从大楚而来,具体的倒挖不出了,多亏贺兰徵早有准备,当初出使大楚的西秦人都被他封口。 晏凌偶尔思及自己的处境都觉得仿佛是在做梦。 她结束了在大楚的噩梦,又开始了在西秦的梦。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她没有过多的时间自怨自艾,因为她还活着,她仍需要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下去。 姜皇后为人处世随心所欲,但不可否认,她给晏凌提供了很好的便利。 自从搬出起云台,晏凌顿时轻松不少,情绪也一天天好起来。 大概人一旦在逆境中待久了,总会被各种挫折打击得益发顽强,除非就此倒下。 强而不凌,凌而不弱。 这是她名字的含义。 晏凌微微一笑:“太子今天不忙?” 贺兰徵走近晏凌,玉树临风,夕光探进他琥珀色的眼底,将里面映衬得仿若星光熠熠。 “又忘了?你如今的身份该称孤为皇兄。”饶有兴味地看了晏凌一眼,贺兰徵嘴角勾起:“或者兄长也可以。” 贺兰徵示意身边的婢女上前,婢女捧着一套精致的珍珠镶玉头面,莹莹微光,珠圆玉润。 “孤送你的贺礼。” 贺兰徵顺手拿起一枚珍珠步摇端正插进晏凌的云鬓,步摇莹光柔润,垂下的一排银丝流苏缀小珍珠拍打着晏凌素白面颊,落下了两道柔白颤动的光影。 女子的青丝顺滑黑亮,幽冷香气浅浅扑鼻。 贺兰徵心念忽动,突然欲将她耳畔碎发勾好。 晏凌下意识抬手去摸步摇,贺兰徵恰好转手,两人的指尖猝不及防碰到一处,柔凉和温热相触,一丝丝微妙的悸动从贺兰徵心底腾起。 他怔住,不露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晏凌神色自若:“这头面看着很贵重。” 贺兰徵的表情也很快收敛妥当,他退后几步,笑着打量晏凌:“很美,名花配美人,价值连城的首饰倘若碰不上合适的主人那也是一堆死物。” “兄长出手大方,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改日我会添回礼派人给你送去。”晏凌睫毛弯弯,瞧着是挺开心的模样。 贺兰徵浅笑,觉得她最近开朗很多,心里的隐忧稍稍淡去,却又多了另一层复杂况味。 晏凌余光一直留意着贺兰徵,看他眸色晦暗地望着自己,心神一紧,笑了笑,若无其事道:“皇后前几日送了些河鲜来我这儿,兄长可要留下用膳?” “不必,”贺兰徵顿了顿,短暂的犹豫后,他索性坦言:“四国盛会马上就要开幕了,孤需协助父皇接待使臣,这阵子会很忙。” 四国盛会…… 这意味着大楚也会来人。 虽然帝后低调地封了她爵位,连宫宴都没办过,可她的名字与容貌都未改。 只要旁人察觉有异就没有包得住火的纸,顺藤摸瓜并不难,毕竟只有四个国家汇集,大楚还是她母国。 往深处猜测,她活着的事传远了,兴许萧凤卿也会知道,花了那么多心机都没弄死她,大概会气急败坏吧。 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好介怀的? 她能活下来,难道会对不起谁吗? 晏凌面色如常地笑笑:“四国盛会的场面一定很宏大,兄长能者多劳。” 贺兰徵辨颜鉴色,感觉到晏凌的身上并无颓意,他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秦夜匆匆走来:“太子,医长老回京了!” 第355章 这双腿,治不好了 闻言,晏凌浑身一震,险些激动地站起来。 可她忘了自己的双腿不能使力,虽然凭借本能将自己的身体撑起,也真的如愿站起了身。 然而,过了那瞬间的短促亢奋,她骤然失力,整个人又软软地往另一侧栽倒。 “当心!”贺兰徵眼疾手快地把晏凌裹进怀里。 晏凌的双手下意识按上了贺兰徵的胸膛,半侧脸颊都紧紧贴在他锁骨下。 目睹这暧昧的一幕,秦夜目不斜视地低下头,其他宫人亦是眼观鼻鼻观心。 掌心是热气烘烘的胸襟,晏凌先是一愣,随后局促地退出来,贺兰徵顺势扶着晏凌落座。 两个人的神色看似自然,但仔细比较还是有区别的,晏凌目无波澜,只面上带了点尴尬。 贺兰徵的表情却颇为不自在,甚至微微失神。 他不是第一次抱她了,以前抱就觉得她腰肢纤细,一手的长度便能丈量。 那时,他以为她是瘦的,眼下才发现,她是真的细腰一捻,仿佛握在手里能轻易折断。 身上的香味也很好闻,类似梅花又不是梅花。 垂眸瞥着女子乌黑的发顶,贺兰徵目光微闪,心不由得一荡。 秦夜适时近前提醒:“医长老很快就过来。” 贺兰徵瞬间回归常态,自然而然地推着晏凌往楼梯走,浅笑:“医长老医术卓绝,他肯定能有法子治好你的腿,你待会儿不必紧张。” 晏凌轻轻吸了一口气,搁在膝盖上的手半蜷着,平静道:“我知道,凡事顺其自然。” 话虽如此,她还是开心得想跳起来才好。 起初对医长老是不抱希望的,可这两个月听了好多关于医长老医术高超的事例,比她更难治愈的伤,医长老都能治好。 也许…… 晏凌垂落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灿灿亮光。 医长老真能治她的腿。 坐了两个月的木轮车,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她想走路,想跑步,想去任何一个自己可以去的地方,想不受束缚地做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借助别人的一双手和两只硬邦邦的轮子来代步。 来到西秦小半年,此时是她最开怀的一刻。 她从未如现在这般意识到能独立行走是多么可贵,她恨不得眼下就能蹦蹦跳跳。 贺兰徵似乎感受到了晏凌刻意隐藏的喜悦,他含笑低头,果然在她眸底寻到划过的亮芒。 一丝暖流在心尖掠过,贺兰徵走得更快了。 …… 医长老鸡皮鹤发,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他详细询问了晏凌的病情之后,微微沉吟,先是问脉,尔后隔着中裤摸上了晏凌的膝盖。 晏凌屏住呼吸,试图去感觉医长老敲打自己膝盖的痛感,可依旧不行,她膝盖以下的部位知觉全无,连脚趾头都动弹不得。 再看看医长老凝重的面色,晏凌的气息一滞。 贺兰徵也颇为焦灼,他负手站在晏凌身侧,望着久久不语的医长老,眉心逐渐拧起。 片刻后,医长老终于收回了手,白眉间的郁气未散,脸色沉重。 晏凌几乎猜到医长老的诊断了,她抓紧袖口,勉强笑笑,声线努力压得平稳:“医长老,还能治吗?” 贺兰徵也皱眉睨向医长老:“若有何为难之处,不妨请长老直言,无论要什么奇珍药材,东宫都能拿出来。” 医长老松了眉心,实话实说:“老夫不能治。” 晏凌心口提着的那口气骤然消散无踪。 她像踩在云端上的人突然掉到了地面,那股震荡心魂的强烈失重感,让她在空中产生了巨大的茫然,直到摔得头破血流仍无法清醒。 贺兰徵担忧地看了眼默默无言的晏凌,语气微沉:“怎么会?医长老的医术肉白骨活死人,她的腿您不可能治不好,比她情况更糟糕的您不也能治?” “并非老夫不肯尽力,实在是无能为力。”医长老摇头叹息:“首先,公主的腿在寒江泡得太久,积了寒毒,就算能站立,日后逢刮风下雨落雪凝霜的天气也少不了受折磨;其次,她的膝盖骨被火药震开的水波炸碎了;最重要的是,公主受过蛊毒的侵蚀,经脉已损……” “您别说了。”淡淡的女音倏然打断了医长老。 看着心灰意冷的晏凌,贺兰徵不免揪心。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面对再一次的迎头痛击,晏凌神情寡淡,方才神采奕奕的眸子仿佛被剥落了光彩,蒙着灰色的阴翳,她机械地弯弯唇:“劳烦医长老了,不能治就不能治吧。” 第356章 她说,我想萧凤卿死 “太子?” 耳畔忽地传来秦夜的声音,贺兰徵猝然回神。 他此时正在东宫的书房。 华灯初上,墨蓝的天幕悬挂了一钩细月,寥寥星子若隐若现。 贺兰徵看着奏折上晕开的墨迹,捏了捏眉骨。 “何事?” 他自公主府回来就在书房帮秦帝批阅奏章,恰逢看到一封关于大楚使团的折子,再忆起晏凌苍白的面容,他不自觉便出了神。 秦夜也没忘记方才贺兰徵明明用饱蘸朱砂的笔批呈,结果那支朱笔却迟迟未落的画面。 “禀太子,最近有人在暗地里打听安阳公主的来历,人数好几拨。”秦夜心知贺兰徵没听见自己刚刚的话,重复道:“其中有一批是镇国公世子顾昀的人。” 贺兰徵哂笑:“孤早料到他会有此一举,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倒是对萧凤卿忠心耿耿。” 秦夜的目光往奏折瞟了一眼:“此次大楚使团来访,不知使君何人?” “萧凤卿的表兄,靖远侯世子沈之沛。”贺兰徵意味深长一笑:“恐怕还不止。” 秦夜眉心一跳,探究道:“太子是说宁王也会来?可属下打探过了,宁王正在骊京。” 贺兰徵别有深意地看着秦夜:“萧凤卿的能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忘了顾昀先头是怎么帮衬萧凤卿的?他能找到第一个顾昀冒充自己,就能找到第二个李代桃僵。” “如今骊京形势紧张,睿王随时都会班师回朝,朱桓也还没抓到,只要宁王肯夺位,太子根本不是他对手,可宁王居然肯放下这一切万里迢迢来西秦?” 贺兰徵似笑非笑:“这人啊,一旦有了执念,就如同有了心魔,被障住之后哪儿还能看到别的?” 秦夜心念一动:“宁王是为安阳公主而来?” 紧接着,秦夜又连声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安阳公主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宁王‘居功至伟’,他杀公主还来不及,怎可能为了她来西秦?” 贺兰徵默然不语。 他转头看着窗外那盆颜色秾艳的山茶花,眼底流淌过一阵忽明忽暗的幽光,微微寒冽。 “秦夜,”贺兰徵突然开了口,他微笑,眼中的暗光化作刀光剑影,声音里也带上了使人胆寒的杀意:“西秦最大的敌人是大楚,孤最强劲的对手是萧凤卿,萧凤卿来西秦,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说呢?” 秦夜心头一凛,自然明白贺兰徵的话外音。 “属下全听太子的吩咐。” …… 时值戌时,贺兰徵不放心晏凌,思前想后,遂又去了一趟公主府。 公主府与东宫仅相隔一条街,贺兰徵到时,并未在晏凌常去的水阁找到人。 “公主去了荷塘。”菖蒲细声禀告。 贺兰徵点头,脚跟刚提起又放下,他转身看着菖蒲:“公主近来可有提过大楚?” 菖蒲摇头。 贺兰徵眯了眯眸:“镇国公府可有过帖子?” “来过两次,公主都不见。”菖蒲抿着唇,偷觑了眼贺兰徵:“公主最近没有梦魇,瞧着状态比前些时日好许多,但方才送走医长老,公主又闷闷不乐了,也不让奴婢陪着。” 贺兰徵没再问,阔步迈出了水阁。 公主府不同于西秦别的府邸高阔,特意按照大楚的江南风格修葺,荷塘修在后花园附近。 姜皇后对晏凌也算周到,居然引了活泉来公主府,荷塘的荷花四季常开,花香清芬。 贺兰徵见到晏凌的时候,她正坐在岸边一艘小船上对月独饮,藕荷色的裙摆如花散落。 晚风徐徐而来,染着缕缕如梦似幻的幽香。 周遭烟雨楼台,碧波荡漾。 清月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仿佛仙宫瑶女梳妆的镜子。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贺兰徵缓步走近小船,笑晲着船头微醺的晏凌,嗅了嗅风中清醇的香味。 “七里香。”贺兰徵上了船,席地而坐:“没想到你如今倒成了个酒鬼。” 晏凌抬眸望着贺兰徵,凤眼晶亮,双靥微红,饱满的朱唇因为酒液的润泽格外莹润,唇珠犹如小小的樱桃绽。 “还记得第一次喝七里香,是骊京的灯会上,你拿了两坛,其中有一坛被萧凤卿指使着我拿回了宁王府,我再没喝过。” 晏凌仰头,明润的月光落进她眸底,宛若盛放着清透月色的琉璃盏,只一眼,就令人心醉。 贺兰徵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目光触及粉白相间的荷花,他鬼使神差的又把视线调了回去。 “我想萧凤卿死。” 她说。 第357章 你就不想利用我做点什么? 舒缓的夜风送来冷酷冰寒的女音。 饶是贺兰徵,都被其中蕴藏的深刻恨意震了震。 贺兰徵拿起了船桨,轻轻一撑,船体便像荷塘中一颗珠子慢悠悠地滑进荷塘深处。 大朵大朵清嫩的荷花挨挨挤挤,小船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水塘花丛,浓郁的香甜沾上衣裳。 “可你杀不了萧凤卿。” 贺兰徵的眸光落在船桨上,没看晏凌。 “光凭我一个人是杀不了他,可这世上想杀他的,不止我。”晏凌歪头凝视着贺兰徵,讽笑,柔美的嗓音多了若有若无的诱惑:“兄长,你就不想利用我做点什么?” 贺兰徵蹙眉,今夜的晏凌让他很陌生。 他知道医长老的话带给了晏凌很大的打击,然而此刻看到她这副模样,心里堵得慌。 他记起自己曾叮嘱玄一等人不要把顾昀安排镇国公侍卫救晏凌的事泄露出去。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当他觉得这只是无用功时,他已经这么做了。 他准备把晏凌长久地留在西秦,这想法初初只是水墨画中的轻浅一笔,借着伴随时间的增长,它的痕迹越来越深重,最终浓墨重彩。 “安阳,孤既然是你兄长,何来利用一说?” 贺兰徵放下船桨,取来一端七弦琴置于膝上,幽邈曲折的琴音盘旋在夜空直上九天,惹来远处鸥鸟遥相呼应,可见奏琴之人的心境有多淡泊宁远。 晏凌侧耳倾听一会儿,看看贺兰徵,指着那方七弦琴笑吟吟的:“你们这些争权夺势的人惯会用风花雪月或者阳春白雪来掩饰自己的野心,最后骗了天下人,连自己都骗了。” 贺兰徵琴音不断,悠远的眸子却投向了晏凌,淡声道:“所以,你不可以也不能自欺欺人。” 晏凌审视着贺兰徵,月华如练,满池素荷盛放在他身后,透白的晕色融进了那双柔和瞳孔。 “因为我是晏凌吗?”晏凌把玩着酒樽,嘴角冷冷地勾起,清冽的酒水倒映着她无甚温度的眼眸,她唇边的弧度渐渐敛起:“我以后不想顾忌那么多了,我要为自己活着,人生匆匆就几十年而已,我死过一回,痛过无数回,也该重新抉择一条路走下去了。” 贺兰徵抚琴的动作微顿,心里泛起一圈波澜。 理智告诉他,不能放任晏凌这么下去,但那封奏折的内容又倏然浮现在眼前,瞬间就有了天人交战的错觉。 此夜之后,无论萧凤卿当日想杀晏凌是真心或假意,对晏凌而言,都毫无差别。 不管萧凤卿的初衷如何,晏凌需要面对的,都是残破的人生还有终身再不能行走的缺憾。 一念之差,天壤之别。 他这头陷入思忖,晏凌却已经提起一壶烈酒。 酒液坠进酒樽发出的清越声音拽回了贺兰徵的神思,他错目扫去,晏凌面无表情地斟酒。 “阿凌……”他试着唤她。 晏凌垂落的羽睫轻颤,心里的某根弦被悄无声息拨动,她生命中,有太多的人如此叫她。 可是,晏凌也好,阿凌也罢。 都不属于她,她顶用别人的身份活了十八年。 她离开了大楚,离开了那座精心为她打造的囚笼,她无法选择过往的十八年,今后的一生难道也不能吗? 如果沉湎过往做那个遍体鳞伤一再被辜负的晏凌只会使她痛苦不堪,她为什么不能以别的活法立足于世? 宫灯绚丽的光投射,荷塘被蒙上了斑斓华彩。 流水潺潺,云朵舒展身姿悠然地飘动,牵来了一线朗润明澈的月辉。 晏凌缓缓抬起头,温柔的月光将她眼底涌动的情绪映照得一览无余。 那是一种全新的神采,凉薄而坚决。 像一株凝在悬崖峭壁的冰花。 贺兰徵霍然怔住。 晏凌顺手倒了三杯酒,手腕翻转,斜着酒樽,一杯杯倾洒,淙亮的酒水被徐徐注入了清湖。 她神情清凉散漫,柔若无骨地撑着小几,凤眸遥望明月,口中不疾不徐道:“第一杯,敬我那可笑的十八年,一腔真心错付不良人。” “第二杯,敬凉风有信风月无边,敬满天神明六道轮回,至于第三杯……” 晏凌兴味地瞥向贺兰徵,纤指托起酒樽一饮而尽:“敬在大楚死去又在西秦重活的晏凌。” “说得好,真是妙人。”贺兰徵抚掌大笑,同样斟酒相对:“第四杯,再敬你我相交之缘。” 晏凌笑笑:“四国盛会,我很有兴趣。” 贺兰徵挑了挑眉:“你是安阳公主,理应出席。” 第358章 他甚至不敢站在她面前 百里之外的望城县。 细雨打轩窗,冷月浸染,犹如一条银光闪闪的披帛缠绕着窗格,莫名透出几分缠绵。 沈之沛注视着一言不发的萧凤卿,面色晦暗。 萧凤卿坐在窗边,纹丝不动,神不守舍。 一个下午的时间过去了,他盯着桌上的信封一直在发呆,连晚膳都没用。 “你还要看多久才能回魂?”沈之沛忍不住抱怨:“这还没到西秦,只是看了几封信你就如此,那万一真见到了人,你肯定会露陷。” 萧凤卿依然默不作声,他的目光定格在眼前的三封信上。 第一封是顾昀透露晏凌还活着,他不假思索甚至未经查探,就毅然来了西秦。 其余两封信的内容都关乎于晏凌,是途中收到的。 第二封是说西秦储君贺兰徵近日金屋藏娇,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女人,竟长着一张和大楚早逝的宁王妃一模一样的脸。 经过顾昀多番查证,证实此女就是晏凌。 记得萧凤卿刚接到这封情报时,千头万绪都在顷刻间像龙卷风袭击了他,他被风卷上了万丈高空,又被风拉扯进不落地的深渊。 晏凌还活着,她真没死! 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萧凤卿欣喜若狂。 如他所愿,她去了西秦,可收留她的人却是贺兰徵,金屋藏娇那四个字深深蛰痛了他的眼…… 他在骊京就发现贺兰徵对晏凌不单纯,现在晏凌去了西秦,贺兰徵待晏凌只会比从前更加殷勤。 萧凤卿内心惶然,晏凌本就对他心如死灰,如果贺兰徵投其所好细心呵护,晏凌这棵铁树也许真能再度开花。 他有太多的疑问想找寻答案,几乎渴望肋生双翼地飞到西秦。 只要想到晏凌真的会被贺兰徵打动,他便坐立不安,当即拔腿就想赶到晏凌身边。 然而,跨出门槛的瞬间,他被热烈的太阳当头一晒,那股热气直窜天灵盖驱散了混沌。 脑子立刻又变得清明,激昂情绪亦是陡然消沉,分明在明媚夏日,他却觉身上结了冰。 他险些忘了,他在摘星台也是逼死晏凌的人,而且他伤她最深,也是她最痛恨的对象。 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资格去挽回晏凌? 他明明连站在她面前的勇气都没了! 晏凌截发摔玉之前就掷地有声地说过,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短短几息,萧凤卿就经历了大喜大悲。 他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谁给他的自信,让他以为晏凌会在听到真相以后原谅他?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又说服自己晏凌待他是有情的。 可事实上,他只能把自己装扮成另外一个人,如同阴沟里的耗子一样偷偷窥探着她。 他曾经离她最近,而今连光明正大出现在她眼前的底气都没了。 他何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萧凤卿垂眸,俊脸逐渐紧绷,修长的手指握着信纸微微一攥,一颗心也像被揉皱。 这是顾昀送来的最新情报。 上面简单地交代了晏凌在西秦的近况,讲述她蛊毒已除,被册封为安阳公主。 除此之外,他还袒露了一个让萧凤卿肝胆俱裂的消息。 “晏凌的腿……”沈之沛手握成拳抵了抵额头,踟蹰:“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 这一封信,他并没细看,因为萧凤卿夺走了。 萧凤卿面色微白,哑声道:“膝盖碎了。” 不过四个字,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沈之沛目露惊讶,随即了悟:“澜江有火药。” 悲凉感突如其来地塞满了胸腔,沈之沛似乎对萧凤卿的心绪感同身受了。 晏凌是个极其骄傲要强的女人,倘若一辈子都再也站不起来,这对她而言,还不如死了。 相应的,晏凌此刻的状况越糟糕,越恨萧凤卿,萧凤卿自然也越发痛悔。 “大概情况还是会稍微乐观的,西秦的名医也不少,皇廷的御医数不胜数……”沈之沛语无伦次,注意到萧凤卿的脸色,自己都讪讪地编不下去了。 萧凤卿枯坐太久,身躯都僵得仿若木头,他艰难地动了动,指节绷紧,深眸沸腾着痛惜:“顾昀应该一早就得知晏凌双腿受了重伤,他知情不报选在我离西秦只差一个城镇的时候坦白,没想过其中原因吗?” 沈之沛不解。 “那是因为他不希望加深我的愧疚,他认为晏凌的腿还能治好,可眼下……” 萧凤卿的大脑嗡嗡作响,心脏翻江倒海地疼,他红了眼:“表兄,我如今连乔装踏进西秦的胆子都没了……” 第359章 找个比萧凤卿更好的丈夫 三天后,大楚使团正式抵达西秦定京。 如果说大楚的美属于婉约多情,那么西秦便是雄奇壮丽之美,就连建筑都显得高阔壮观。 晏瑶之前一直生活在骊京,初次见识到定京特别的风土人情,连阴沉的心情都好了几分。 “沈之沛,明晚才是宫宴,我今天要在这儿四处逛逛,你把你的亲卫借给我。” 晏瑶在马车里探出脑袋张望,目光一转,随意指着马车边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二林是你的左膀右臂,我就不要了,这个叫长留的应该是你新提拔的吧?我就要他了。” 长留充耳不闻。 沈之沛看都没看长留,拒绝得干脆利落:“他不行,你找别的人。” 晏瑶气呼呼的:“小气鬼,一个侍卫都不肯给我,这一路上吃吃喝喝都没花你的钱,找你要个人保护我,你居然还不乐意。” 沈之沛戳了戳晏瑶的腮帮子,掀开车帘朝旁喊道:“二林,你跟着晏二小姐。” 晏瑶眼见沈之沛不妥协,只好悻悻作罢。 她转眸又看了眼那个身姿格外修俊的亲卫,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沈之沛,长留是靖远侯府的人吗?”晏瑶盯着长留满腹狐疑:“他的脸那么平凡,身板倒挺出类拔萃的,很不搭啊。” 沈之沛不耐烦地用折扇挥落车帘,把晏瑶的脑袋揽过来,嗤笑:“小丫头片子别老对着男人的腰目不转睛,满脑子不健康的东西。” 晏瑶气结,忽而灿烂一笑:“西秦男子的容貌也不错,皇室子弟还天生瞳眸异色,真稀罕,不是说阿姐做了安阳公主?我们要是见面了,说不定我就留在皇廷不走了,到时候阿姐和我都找西秦人做夫君!” 车外的长留眉峰微微一耸,薄唇抿紧。 沈之沛瞅着晏瑶美滋滋的表情,冷哂:“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西秦的皇廷为了保证血统纯净,从不与外族通婚。” “凡事都有例外!”晏瑶不服气地反驳:“再说了,就算不能嫁入西秦皇廷,寻常勋贵也可以的,阿姐那样的容貌,配不上他们吗?” 闻言,沈之沛和长留同时陷入了沉默。 沈之沛还没把晏凌双腿残废的事告诉晏瑶,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接茬。 晏凌是大楚人又不良于行,就算美若天仙,也不会轻易有男人萌生求娶的念头。 晏瑶却一拍手,突发奇想:“咱们大楚的公主经常有人送面首,我阿姐会不会也如此?假如那样就太好了,萧凤卿那个人渣根本没资格娶我阿姐,还不如面首强!” 沈之沛惊悚地望向想象力丰富的晏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下意识打起车帘看向窗外,结果浓浓的尘土味扑鼻而来。 侧眸一瞥,长留的骏马已经绝尘远去,背影在天地间寂寥又孤傲。 …… 定京最繁华的双宴楼。 看到沈之沛和一个脸生的侍卫相继走上楼,顾昀连忙起身,他先与沈之沛见礼,然后目露探究地看向长留:“王爷?” 萧凤卿淡然点点头,顺势在桌边坐下。 顾昀打量萧凤卿片刻,无需多问,萧凤卿比他离开骊京之前的状态更差了。 萧凤卿示意顾昀落座,开门见山:“晏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真能在这里见到她?” 沈之沛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在信上写得不够详细,她为何会被贺兰徵救走?” “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王妃出现在西秦的时间同她在大楚消失的时间刚好吻合。那阵子很多人都传言贺兰徵金屋藏娇,东宫里住了一个非常神秘的女人,我起初不以为意,多亏杜老板,我才发现此事。” 顾昀转向萧凤卿,面色凝重:“查到王妃的下落,我就给王爷寄了信,王妃因救凤驾有功被封为公主后,我多次让妹妹送帖子求见,王妃都婉拒了。” 萧凤卿眼神黯然:“她大概得知了你是赤鹄。” “王妃在西秦这些天很低调,但从前几日开始,她不再避讳众人,开始公然在公共场合出入,行事作风跟以前判若两人……”顿了顿,顾昀迟疑地看着萧凤卿:“王妃的腿确实受了很重的伤,我亲眼看到她坐了木轮车。” 萧凤卿的呼吸骤然一滞,绵密的疼痛在胸口涌现,他涩声:“西秦的御医真治不好?” 顾昀摇摇头:“我打听过了,长老会的医长老束手无策。” 说着,楼下忽然传来百姓的喧哗声。 顾昀面色一振:“来了!” 第360章 貌若天仙,心似修罗 萧凤卿的视线立刻往下方移过去。 赫然入目的,是一辆四乘八角马车,清一色的黑马,车身玉色,用金粉精心雕琢鸾凤图像,四面垂挂白色的纱幔,里头的人影影绰绰。 前面有十位手持刀兵的宫卫骑马开道,中段跟着四名婢女,后面又有十名着朱红深衣的宫卫相随。 沈之沛咋舌:“好大的排场!” “王妃一般不出城,今日应该是去了医长老的山庄治伤。”顾昀亦是唏嘘:“王妃很受姜皇后的喜爱,虽然我不知道姜皇后此举的真实目的到底有几重,可王妃眼下的确受宠,毕竟姜皇后并无女儿。” 萧凤卿目不转睛凝视那辆马车,近乎贪婪地打量着纱幔掩映下的人,抿唇,在心里一笔笔勾画她的轮廓,每一笔都深刻入骨。 虽然相隔一段距离和两重纱幔,可他能感觉到,马车内此时坐着的人就是晏凌。 分开四个多月,他对她日思夜想。 如今人就在他面前,他反而不敢出现。 那股近乡情怯的踌躇像海水淹没了他,耳畔只剩下黄钟大吕的鼓噪。 沈之沛瞄了眼萧凤卿,笑着打趣:“这么下去都成望妻石了,真不现身见见?” 萧凤卿恍惚了一瞬,随即苦笑:“若非实在挂念她,担心她的腿,我根本连踏进定京的勇气都没有,而今的我,有什么资格去脏她眼?” 沈之沛促狭的神色淡了些,那晚萧凤卿得知晏凌双腿残疾以后,一连消沉了好几天。 嘴上说不敢见晏凌,可身体很诚实,使团一行上路的那天,他还是来了。 顾昀颇觉意外,萧凤卿的低姿态是他从没见过的,卑微而怯懦,让他莫名不舒服。 街道两侧的百姓看到公主出行,纷纷抻长脖子张望,一个个交头接耳。 百姓知晓晏凌是大楚人的身份,但姜皇后在民间素有威望,对于这位先救过太子又因为救了姜皇后而从平民一跃变成天之骄女的公主,自然十分好奇。 车驾行到繁华的路口,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吆喝声,有一伙商贩推着演木偶戏的行头过来。 迎面碰到公主的鸾驾,商贩们诚惶诚恐地避开,面上露出谨小慎微的表情。 谁都没在意这看似不起眼的一幕。 然而,萧凤卿却不自觉蹙起了眉,眼中划过一抹异色。 果不其然,就在双方擦肩而过之时,领头商贩目露凶光,突然从车下抽出一把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宫卫砍去! 紧跟着,其他乔装打扮过的商贩也相继亮出兵器冲马车发动了迅猛袭击。 百姓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得抱头鼠窜,宫卫们临危不乱,镇定地拔剑格挡。 四个婢女对视一眼,默契地分散在马车周围观望着四面,眸子满是警惕。 下一瞬,更多的杀手从对侧的高楼腾空纵下,像敏捷的猎豹跃向马车。 见状,当头两个婢女清喝一声提剑迎上。 面对这猝不及防到来的杀局,车中人却依然淡定自若,连声惊呼都未曾有过。 萧凤卿再也坐不住,脸色阴寒,足尖轻点窗框身形如鹘地掠出了窗外。 他救人的心情是那样迫切,甚至忘记掩藏自己的身手。 沈之沛与顾昀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色,一前一后从窗口纵身扑至楼下,义无反顾地杀进了那批身手不凡的刺客当中。 刺客人数众多,源源不断自纵横交错的街头巷尾高楼敞阁落下,来势汹汹地逼近那辆马车,不把里面的人格杀誓不罢休。 宫卫训练有素,个个武功高强,但耐不住杀手如狂蜂毒蝗般纷至涌来,防守难免露了破绽。 萧凤卿着急晏凌受伤,干脆选择近身搏斗以求速战速决,转眼便徒手解决掉数人。 终于有一个刺客寻到空隙挥刀攻向了马车。 萧凤卿目色如霜,正要腾空而起,忽见车内弹出一条比银丝还细的长线。 阳光下,那道利芒闪烁着极其刺眼锋利的光,刺客不以为然,只用了最简单的轻功躲闪。 银线却犹如长了眼睛,无论刺客如何躲避都如影随形,时不时地割开一道见骨的血口。 刺客在半空痛得嗷嗷大叫。 车内的人似乎起了兴致,操纵着细丝将刺客全身上下割得没有一块好肉,刺客重伤不敌,最终狼狈落地,鲜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中,四肢抽搐。 车内人轻轻叹息,婉媚的女音随风飘出很远。 “唉,不好玩,还是去死吧。” 话落,银丝猛然缠上了刺客的头颅…… 第361章 晏凌真的对他下了杀手 当那颗血淋淋的人头飞上空中,引来了无数惊骇尖叫时,萧凤卿的脑子有片刻的空白。 犹如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瞬间扎破脑仁,太阳穴贲起的筋络突突地疼,他茫然望向马车。 华贵精致的马车仍伫立原地。 清风拂过,四帘纱幔微微荡漾,间或能从卷起的一角瞥见那人银红色的裙角,若隐若现,仿佛雪里傲梅。 那么近,又那么远。 目睹方才的情形,沈之沛和顾昀也齐齐愣住了,手里的动作都不由自主滞了滞。 并非说杀人自卫不对,而是…… 这类似于虐杀的行径不该出现在晏凌身上。 有那么一刹那,他们都觉得自己认错了人。 可是现实很快就告诉了他们答案。 许是被那名刺客的惨死所震慑,其余刺客都走了神,就是这么一瞬息,一大批闻讯赶来的铁卫如潮水包围了他们,连苍蝇都飞不出去。 刺客们失了先机,只能束手就擒,铁卫的首领单膝跪地:“卑职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雕虫小技罢了,还不值得本宫放心上。” 又听车内那道柔媚无比的女声含笑道:“都给本宫卸了他们的下巴,免得吞毒自尽了,谁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慵懒的声音透着凛冽杀意,还多了一份杀伐果断的狠辣,再看那些铁卫对她的恭敬态度,可见御下有方。 马车里,坐着的确就是晏凌! 意识到这一点,沈之沛担忧地看向萧凤卿。 萧凤卿静静地站着,他已经收回自己的视线,眼睫垂落,眸光不知落在何处,薄唇紧抿。 隔着两层飘逸的纱幔,车中人斜卧软榻,那双黑漆漆的妙目饶有兴味地逡巡过远处几人。 眼底浮现了一丝凉薄的笑意,她淡语:“本宫今日遇刺,劳烦沈世子还有顾世子鼎力相助,对了,那位……” 话语稍稍一顿,晏凌别有深意地拉长话尾,言笑晏晏:“那位壮士又尊姓大名?瞧着身法好生厉害,怪眼熟的。” 沈之沛的余光扫了眼萧凤卿,收剑入鞘,掸了掸袍摆,阔步上前,拱手朗声道:“大楚使君沈之沛拜见……安阳公主。” 晏凌浅浅一笑:“使君远道而来,辛苦了。” 顾昀随即近前行礼:“微臣见过安阳公主。” “不必多礼。”晏凌淡淡地出了声,冷冽的目光移向二人身后那抹玄色身影,她勾起唇:“不知这位壮士是什么人?” 避无可避,只能迎难而上。 萧凤卿定定神,稳步走到马车一侧。 尚未开口,一道锋锐的雨丝银光陡然从纱幔中激射而出,像一条毒蛇直蛰萧凤卿咽喉! 沈之沛跟顾昀同时面色大变,他们刚刚见识过这暗器的阴毒,哪里能想到一见面晏凌就真对萧凤卿动了杀心,当即便要飞身阻挡。 萧凤卿岿然不动,表情很平静,阴凉的杀气似水波震荡在他周身,他的内心却生不出一丝恐慌,大概早就做好了被晏凌杀死的准备。 只是那一刻,他很遗憾,自己没有勇气掀起那重纱幔再看看她,明明他是那样思念她。 冷风罩面,寒意遍体,银丝已迅如疾电地探上他的喉结,冷锐的尖端亦戳破了他的皮肤。 “公主不可!” 沈之沛的速度比晏凌慢了半分,手刚触上萧凤卿的肩头,那暗器已将萧凤卿的脖颈刺出血,猩红的血珠顺着喉头滚落,渗透了衣领。 晏凌没松手,似笑非笑:“为何不可?” 沈之沛暗骂萧凤卿贱骨头,焦声道:“他是本世子的随从,是大楚人,适才还救了公主,你就这么把他杀了,不妥!” “哦?”晏凌看着萧凤卿陌生的面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只是个随从,本宫问他姓甚名谁,他一再装聋作哑,本宫还以为他是浑水摸鱼的奸细,既然是沈世子的随从,那本宫便不同他计较了。” 末了,晏凌仍旧没牵回银丝,忽然眼波一深,轻笑道:“莫非沈世子的随从真是哑巴?” 沈之沛有些摸不清晏凌的意思,他不禁看向萧凤卿。 萧凤卿的眸子望着垂坠似瀑布的纱幔,居然无声地点了点头。 几乎是同时,萧凤卿的脖子骤然一松,银线往来时的方向迅速缩回,冰寒的杀气也随之渐次消散。 晏凌兴味索然,她把玩着手里的丝线,慢悠悠道:“可惜了,还以为壮士是本宫的故人,原还打算同故人叙旧一番。” 沈之沛挤出笑容:“公主误会了,他叫长留。” 第362章 脏了本宫的眼 晏凌玩味挑眉:“长留?” 简单的两个字从女人饱满的红唇间吐露,似乎都染上了一丝缠绵旖旎的味道,令人心头酥麻发痒。 萧凤卿失魂落魄,不合时宜地想,她在贺兰徵面前……也喜欢用这种轻易就能蛊惑男人对她浮想联翩的语气说话吗? “真奇怪的名字。”晏凌兴致缺缺地靠回软榻。 顾昀左右看看,不失时机地笑道:“舍妹仰慕公主已久,不知公主何时能赏光允舍妹去公主府叨扰一二?” “顾世子可真会说笑。”晏凌漫不经心地抚弄着鬓边的流苏宫花,怅惘地轻叹:“今时不同往日,而今的本宫又有什么地方值得令妹仰慕的?至于顾世子,你我无亲无故又是分道扬镳之人,本宫更没必要见你。” 她只字不提旧事,可三言两语就讽刺了一通。 闻言,车外几人的脸孔都同时僵了僵。 萧凤卿的脸色更是难看,即便有人皮面具遮挡,眸中流露的涩楚却是不加掩饰。 晏凌素来聪慧敏锐,唯一的失策就是摘星台。 一名着青衣的婢女轻步上前:“公主,街道已清,可以启程回府了。” 晏凌淡漠敛眸,随意翻了本书拿在手里看,意有所指:“那就走吧,这儿藏污纳垢的,脏了本宫的眼。” 车驾重新启动,从头至尾,晏凌都没再抬头。 顾昀也不好再找晏凌搭腔,只能识趣让开。 萧凤卿目送那辆贵丽的马车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回想她方才的字字句句,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 马车拐出一条街道,仍能感觉到背后有专注灼热的目光跟随,甩也甩不掉。 晏凌丢开书,手指尖都是冷的。 她闭眼,宛若又回到了那夜的澜江。 滚滚江浪漫过她的头顶,泡着她僵木的心,耳边有比雷鸣还震耳的巨响炸开,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她彻底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她被迫远离故国,一双腿也废了。 摘星台上众人视她蛇蝎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画面闪过脑海,每一帧都让她恨怒难平。 晏凌睁眼,眼里浸着凛凛寒冰。 此生不见的誓言言犹在耳,但她没想到,萧凤卿还真的来了西秦。 不是光明正大地来,而是用了易容乔装。 若非对他的身形熟悉又看清他的武功路数,大概她真被糊弄过去了。 是想再杀她一次? 还是,对西秦别有所图? 晏凌从来就没想过自己的身份能瞒得住,且不提西秦还有个给萧凤卿做过暗卫的顾昀,只要有心人打听,便能拆穿她。 故而晏凌册封后从不曾隐瞒自己的来历。 她对萧凤卿来西秦的目的毫无兴趣,她只知道,自己适才是真心想杀了他。 那根银丝只差一点点就能洞穿他喉咙。 晏凌的眼底划过遗憾,惋惜自己动手太慢。 转念一想,来日方长。 她如今是西秦的安阳公主,萧凤卿不过是个口不能言遮遮掩掩的随从,只要他有任何异动,她都能及时送他上西天。 菖蒲低声:“公主,刺客是平南王府派来的。” 晏凌冷淡地牵起唇,眼里的戾气一闪而逝。 她只是想偏安一隅过完来之不易的余生而已,为什么总有人苦苦相逼? 她得不了清净,始作俑者也别想置身事外。 “留下他们一只手,然后全送回王府。” …… “你到底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躲开?” 四方馆内,沈之沛看着萧凤卿脖子上的血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人家追媳妇儿是拿聘礼,你倒是想把自己的命豁出去。” “你高估我了。”萧凤卿信手拿帕子擦拭伤口,墨色瞳孔失了焦距,仿佛踽踽独行在苍茫大雾中的人:“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伤她太深,就算我把命赔给她,她也不屑一顾。” 沈之沛失语,只能沮丧叹气。 顾昀面露忧色:“王妃她变了好多。” 从前的晏凌尽管性格强势,可爱憎分明,从来不会以折磨人来取悦自己,而今日的晏凌却采取了那么残酷的方式除掉刺客。 民间还不知会如何评价这位“半路公主”。 萧凤卿的心揪了一下:“她在西秦的处境怕是也不太好。” “你若能隐藏好自己的功夫,她不会这么快认出你。”沈之沛托腮:“她为什么要说你是个哑巴?” 萧凤卿抵着额头,低笑,嗓音冰冷沙哑:“她既不想看到我的脸也不想听到我的声音,你们看,我早没了有恃无恐的资格,她嫌恶我。” 第363章 她一定要重新站起来 晏凌回到公主府没多久,贺兰徵便登门了。 “今日的事孤都听说了,可有受伤?” 晏凌看着行色匆匆的贺兰徵,笑了笑:“我没事,不是有你给我的独门暗器?” 她笑吟吟地伸出手,纤细雪腕戴着一只镂空的雕花绞丝镶红宝金钏。 乍一看,只是名贵首饰,唯有佩戴者才知其间缠绕着能割骨削铁的暗器银魄。 贺兰徵绷紧的面色微松,想了想,又道:“司家有父皇撑腰,所以肆无忌惮,孤已经把他们行刺的证据都交给父皇了,人证物证俱在,量他们也不敢再狡辩。” 自从司芊芊竞选太子妃的路绝了后,她越发歇斯底里,断定是晏凌从中作梗,曾有好几次上门找麻烦,最后都被贺兰徵的人赶走。 明着找茬不行,司芊芊就在其父的纵容默许下开始找刺客对付晏凌。 公主府戒备森严,刺客施展不开。 晏凌索性就引蛇出洞,自此一劳永逸。 晏凌定眸打量贺兰徵,眼里含着一丝揶揄:“你父皇就没说我蛇蝎心肠?” 贺兰徵顿时心领神会,想起那群被送到司家的幸存刺客,他轻咳了一声:“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你留他们一命就很仁慈了,既然敢招惹你,他们就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太子殿下温文尔雅,想不到耍起无赖也这么清新脱俗。”晏凌玩弄着玉棋,唏嘘道:“对于亡命天涯的刺客而言,失去一只手,就等于半个废人了。” 言罢,她脸上忽然掠过一抹微妙难言的情绪,自嘲:“我还说他们呢,我不也是一样?” “不一样。”贺兰徵肃声否定晏凌,浅色的眸子锁定晏凌的面孔:“你不管是哪个样子,都是晏凌,独一无二的晏凌。” 他话语急切又饱含真诚,神情格外认真。 四目蓦地相对,一带橘色夕阳斜晖投射进窗,横在彼此交汇的视线里,像绚丽的彩虹。 晏凌睫毛一动,率先移开眼:“你来就没什么别的事问我?” 贺兰徵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局促地侧头,若无其事道:“萧凤卿乔装来西秦,孤本来不知道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他在街上忙着杀那些刺客,有人把他的武功路数告诉孤了。” 晏凌神色如常,依旧半垂眼帘转着棋子:“兄长耳目众多,我也猜测你得到了消息。” 贺兰徵深深看了一眼晏凌:“他是为你而来。” “兄长说笑了。”晏凌冷冷勾唇,抬眸直视贺兰徵:“他究竟为何来西秦,并不关我的事,你抢在镇国公府递帖子之前告知我顾昀就是赤鹄,其实是在担心我旧情难忘吧?” “这你大可不必操心,”晏凌好整以暇地拉出手腕上的银丝,凤眼带笑:“我差点用这个杀了他,而他,连眉头都没皱,大概在赌我是否忍心。” 贺兰徵默然。 有那么一刹那,他也真的很好奇晏凌会不会亲手杀了萧凤卿。 可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须臾,他的眸光落在晏凌腿上,忽道:“医长老给你用那药了?” “嗯,效果还不错。”晏凌不太想聊腿伤,指着棋盘上下到一半的棋局提醒他:“前儿还没下完,咱们今天有始有终?” 贺兰徵从善如流地执起黑棋:“输了别像上次那样不认账。” 晏凌皱皱鼻子,不满地嘟囔:“分明那日是你先主动让了我三子。” 贺兰徵笑而不语,唇角挑起几不可察的宠溺。 …… 棋局下到最后,依然胜负难分。 贺兰徵被秦帝派来的人叫走了,那位大太监看到晏凌与贺兰徵有说有笑,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晏凌身上顿了顿,晏凌只做不觉。 眼看用晚膳的时辰还早,晏凌仍待在濯樱阁小憩。 当天边的橘红色被大片大片深蓝吞噬时,晏凌倏然从梦中惊醒,大腿上蔓延开一阵剧痛,犹如被火烧一样,唯独膝盖以下僵硬如铁。 眨眼工夫,冷汗就浸湿了晏凌的衣裙。 晏凌向来耐痛,但这次的痛苦远远超出她的负荷,猛然记起医长老开的止痛药,刚一起身就从软榻边摔了下来。 “公主!”菖蒲听见动静三两步冲过来:“您怎么样?奴婢这就去找太子!” “不许去!”晏凌汗津津的手拽住菖蒲,惨白着脸:“帮我拿止痛药过来,不准找贺兰徵!” 她也想过认命,然而她不甘心。 她一定要重新站起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 第364章 萧凌重逢 翌日傍晚,西秦为款待各国使臣举办了一次空前盛大的宴会,排场十分热闹欢腾。 萧凤卿继续用长留的身份跟随沈之沛一众人进了西秦皇廷,看似沉默无言,可眉宇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 晏瑶扮成小厮伴在沈之沛身后亦步亦趋,杏眼好奇地环顾周围雕金嵌银的飞檐斗拱,悄声道:“我今日就能见到阿姐?” 闻言,萧凤卿的眼底划过一抹暗光。 沈之沛沉吟不语。 他还没把昨天遇到晏凌的事告诉晏瑶。 看晏凌的态度,他对她们重逢就能欣然相认的场面不抱什么期望。 “应该能,她不是姜皇后的义女安阳公主吗?这种场合当然要出现。” 晏瑶喜上眉梢:“那真是太好了!” 慕容妤日夜在家以泪洗面,晏衡亦消沉悲痛,她若是在今日会面后就把晏凌活着的消息传回骊京,她的父母或许能减少些许愧痛。 转眸看着晏瑶骤然亮晶晶的双眼,沈之沛迟疑,难得生出了几分怜惜,含糊道:“她如今可是公主,你不要随随便便就跑上去攀亲。” 晏瑶心里腾起的希望却并未因这话而减弱,反而振振有词:“姐妹相认天经地义,阿姐是不会拒绝我的,她那个人面冷心热,就算一时介怀过去,只要我诚心表达歉意,她早晚会原谅我们。” 默了默,晏瑶斜晲沈之沛:“错了就是错了,总要想法子补救,总不能嘴上说后悔,行动上却什么都不做。” 她昨晚方得知晏凌双腿受伤的惊闻,当即就伤心得无法自控,大悲之下又强行宽慰自己,比起死亡,晏凌至少还活得好好的。 晏瑶一晚都没睡,就盼着早点见到晏凌。 眼下听到沈之沛模棱两可的说辞,心火又烧到了萧凤卿头上:“萧凤卿那个王八蛋幸亏没出现在此地,不然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沈之沛尴尬地扫了眼身旁面无表情的萧凤卿,干巴巴开脱:“君御当时也有自己的苦衷,平心而论,换做我,未必比他做得更好。” “只怕是太想当皇帝了吧?所以拿着我阿姐的命去同北境人交差,以求理直气壮坐上那个位置。”晏瑶冷笑,一针见血道:“他的爱浅薄又狭隘,根本配不上我阿姐,我爹扭断他一条胳膊算便宜他了。” 晏瑶冷冷一哼,兀自随着使臣团去了前头。 沈之沛感觉到身侧的气压越来越低,他咳了咳:“她是激愤才出此言,其实什么也不懂,话都没过脑子,别放在心上。” 萧凤卿抬眸望着远处那座巍峨华丽的宫殿,声音染上了寂寥的冷意:“越是无心之言,才越是深入人心。” 这段时日,他曾无数次拷问自己,当初除了用那么决绝惨烈的方式保住晏凌,真别无他法? 其实有的,只是他不愿为了她去做。 …… 翊景殿,四国使臣都到了。 殿内酒香浓郁,美食满目,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舞姬轻吟浅唱,纱衣织就绚丽霓裳。 沈之沛在左侧首位翩然入座,萧凤卿与晏瑶都静静站到一侧。 很快便要见着晏凌,晏瑶的心情有些紧张,她盘算着如何去见她,澄清身世的原委。 萧凤卿同样神情紧绷,即便昨日街头见过晏凌了,但他只听了她的声音,根本没见到人。 正胡思乱想着,西秦帝后并肩而来。 众人山呼万岁、千岁的喊声震彻殿堂。 萧凤卿随众低头,心不自觉急跳一拍。 帝后缓步登上丹陛,太子与妃嫔、公主紧随其后进了大殿,氛围喧嚣而端肃。 贺兰徵金冠紫衣,风度翩翩,温然如玉,一进殿,目光略有深意地掠过沈之沛这一桌。 萧凤卿觉察到贺兰徵打量的视线,眼稍轻抬,不偏不倚地撞上了贺兰徵玩味的眼神。 贺兰徵勾唇一笑,不动声色地侧眸朝后看去。 萧凤卿身躯微僵,心口突然猛跳起来。 果然,不消片刻,一阵车轱辘转动的响声渐行渐近,在安静的大殿格外清晰。 暮色四合,霞光万里,天边漂浮着重紫云絮。 未几,迎着众多人探视的眼光。 夕光中,一辆木轮车在四个婢女的簇拥下被抬上台阶。 婢女退开,坐着木轮车的清艳女子瞬间映入各人眼帘。 她身穿胭脂红绣花鸟鸾纹的百褶曳地裙,领口敞开,裹着圆润洁白的肩头,墨发用金丝编辫,额悬红宝石的坠饰,樱唇含朱,一双凤眼明亮如星。 萧凤卿的眼眶一颤。 是她! 第365章 从天而降的和亲 萧凤卿僵立在原地,看着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呼吸从急促到滞缓再到几欲窒息。 自从晏凌坠落澜江生死不明,素来不信神佛的萧凤卿便开始虔诚祈求上苍让他有生之年,再见到晏凌一面。 他不贪心,只要一眼,一眼就好。 终于,此时此刻,他夙愿成真。 可是双眼却像被晏凌留下的那袋碎玉给揉进瞳孔一般……那股毁天灭地的剧痛自眼球一直蔓延到心脏。 直到很多年之后,萧凤卿依然巨细无遗地记得今天的每一帧画面,终生难忘。 萧凤卿死死咬着牙,移目往下看。 女人端坐着,腿型修长,弧度柔美,可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这双腿必然是绵软无力的。 他记忆中那个倔强刚烈曾以一记冷傲睥睨的眼神倾覆他城池的女子。 如今就坐着木轮车,寸步难行。 还是那个人,气息却陌生到极致。 晏凌目不斜视地进了殿门,唇畔微微含笑。 她在笑,笑得风情万种。 似乎她一点也不在意殿内那些异样的打量。 萧凤卿却尝到了来自喉咙口的铁锈味,周围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像刀子扎进了他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萧凤卿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既想拔腿走向她又想教训非议她的人,但刚一动,沈之沛就眼疾手快扯住了他。 “萧凤卿你给我冷静点!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们回驿馆再从长计议。”沈之沛拉着萧凤卿不松手,低声:“更何况,晏凌现在肯定也不愿和你相认,她昨天还想杀你呢。” 最后一句话如同盐水撒在萧凤卿伤痕累累的心尖,痛得他颤抖,他早知晓晏凌双腿致残,然则,“听说”和“亲眼目睹”是两码事。 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在木轮车上仍强颜欢笑的模样,这情形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强烈震撼。 这四个月,晏凌是怎么捱过来的…… 他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到。 晏瑶咬着唇,悄悄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角。 如果她是晏凌,这么狼狈的样子被故人看到,心里肯定不好受。 胸有成竹的认亲计划充满了不确定性,晏瑶突然变得犹豫起来。 因为晏凌的出现,多半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她身上,形形色色的眼光不断飘过来。 贺兰徵本来已经入席,见状,忽然起身走到了晏凌身边,陪着她一同走近丹陛。 对上贺兰徵清冷如雪的眉眼,那些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才被压下去了一小波。 萧凤卿幽沉的眼眸攫住这一幕,眉心微拢。 晏凌暗暗冲贺兰徵投去感激的一瞥,淡定地来到丹陛前,微微倾身行了一礼:“安阳见过父皇。” 私底下,晏凌从来不会按照子女的身份称呼西秦帝后,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秦帝面容威严,随意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姜皇后倒是脸上露出了三分真意,示意自己手边,冲晏凌笑道:“快来本宫这里坐。” 闻言,又有不少人互相丢了个眼色给对方。 看来姜皇后是确实看重晏凌,即便晏凌是大楚人又不良于行,仍不能影响姜皇后对这个义女的喜爱之情。 惠妃挑眉,眸子一转,冷不丁出声:“皇后,依臣妾看,安阳并不适合坐那个位置。” 姜皇后淡淡道:“安阳是本宫的女儿,本宫属意她坐哪儿,她都可以坐。” 惠妃哼笑,悻悻地甩了甩帕子。 晏凌随同贺兰徵去了高台上,她尽量表现得大方自然,但台下那道沉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姜皇后察觉晏凌面色有异,端量一会儿,关切道:“安阳哪儿不舒服?” “儿臣无事。”晏凌气定神闲地笑笑。 姜皇后不再多问,叮嘱晏凌用膳。 几轮觥筹交错,所有人皆酒酣耳热,再无人分心思给晏凌。 晏凌垂头用膳,忽觉又有另一道令她不适的视线徘徊头顶,久久逗留。 她心知不妙,刚抬头就瞥见北昭的乌里王子赫然出列,隔着珠帘,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皇上,”乌里王子身形魁梧,拱手朝秦帝施礼,朗声道:“我很喜欢西秦的风俗人情,对西秦的文化也颇有研究,我的帐子里还缺一位大夫人,故而恳请皇上赐一位公主给我带回去。” 秦皇不意乌里会提出这种要求,他和颜悦色放下酒樽:“王子可有心仪人选?” 乌里王子遥遥指向珠帘后的晏凌,扬声道:“安阳公主。” 第366章 本王想求娶安阳公主 话落,四座哗然! 萧凤卿的眼皮陡然一跳,脸色瞬间黑沉如墨。 沈之沛生怕萧凤卿冲动行事,不露痕迹地拿后背挡住他的去路。 贺兰徵亦是诧异地挑起了眉梢,随即不知想起什么,顿时恍然大悟,唇角冷弧点点。 北昭居然会向西秦求亲,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盖因北昭是塞外蛮野之地,国力远不及西秦。 北昭民风凶悍有余,教化不足,那些中原人士觉得伤风败俗的行径,反而令他们引以为傲。 放在平时,北昭绝不会狮子大开口,秦帝也不可能把金枝玉叶嫁到塞漠去受罪。 可此一时彼一时,北昭有意攀附西秦,西秦也想通过北昭收复周边小国。 况且…… 众臣齐齐将目光移向冷若冰霜的晏凌,目露思量,一致认为此举可行。 晏凌是大楚人,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朝中本来就有大臣对晏凌做西秦的公主有意见,奈何姜皇后积威甚重,他们也无计可施。 现在能把晏凌打发去北昭和亲,再好不过。 既然享受了身为公主的尊荣,就要付出代价。 晏凌对自己的处境好像漠不关心,脊梁挺得太久,她有点累,所以慵懒地靠进了椅子里。 晏瑶心急如焚,好几次推着沈之沛焦声道:“你快想想法子救我阿姐!” 沈之沛要同时拦着两个人,又担心晏凌真的要和亲,不禁头大如牛:“你急什么?贺兰徵不会让她有事!” 这话完全是沈之沛安慰晏瑶胡诌的。 结果话一出口,萧凤卿的脸色愈加难看,而芝兰芳竞的贺兰徵也果真开口了。 “乌里王子,西秦从未有过公主出降到北昭的先例,你如果真的倾心安阳,倒可以入赘。” 乌里一愣,不假思索道:“小王将会是北昭的大王,岂能为了一个女子舍弃王位?” 贺兰徵似笑非笑地点头,转向秦帝:“父皇,乌里王子所言您也听到了,我西秦养的公主个个养尊处优,身份娇贵,怎么到了乌里嘴里,反而不怎么值价了?” 晏凌的唇边浮现了一点真心笑意,贺兰徵说的是“养”,这不就已经包括了她? 萧凤卿的眸光始终没离开过晏凌。 隔着晶莹璀璨的珠帘,他虽看不到她整张脸的变化,可她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没逃过他的眼。 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萧凤卿眉眼透着阴沉,清楚地认知到,贺兰徵和晏凌的羁绊比他所划分的还要深! 顾昀也不经意瞟到了晏凌与贺兰徵的互动。 忆起贺兰徵那次装腔作势提晏凌的神态,他同样一口气梗着上不来下不去。 惠妃轻轻笑了笑:“乌里王子说得也没错,他若没了大王的继承权,那也就不存在和亲的说法了,正因为我们西秦的公主金尊玉贵,才需要用贵不可言的王后身份相称。” 贺兰徵嘲讽地扬起眉峰:“容华岂不更适合?” 惠妃身旁一位鹅黄宫装的少女立刻变了脸色,惊喊:“我才不要去那种茹毛饮血的鬼地方,他们那儿一个女子要嫁好几个男人!” 惠妃眸色微冷,剜了眼容华公主:“乌里王子求娶的是安阳,有你什么事?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姜皇后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盏,低笑:“容华这一惊一乍的毛病十年如一日,安阳还没吭声,容华何必着急?关心姐姐也得注意场合。” 容华公主瑟缩了一下,目光掠过淡然自若的晏凌,她眸光变幻莫测,最终沉寂于无声。 尽管乌里对本国习俗不以为意,可他也读过几本中原的诗书,知道何为礼义廉耻。 容华公主众目睽睽之下鄙弃北昭,乌里自然要帮北昭挽回颜面,他的神态更为恭谨:“公主对我们北昭太不了解了,那都是人云亦云的诋毁罢了,作不得数,安阳公主倘若出降到北昭,本王一定会尊敬爱护她。” 秦帝的态度依旧温和,他看了眼晏凌,又看了看贺兰徵,余光不动声色地瞟过姜皇后,心中已飞快做了决定。 “乌里王子一片赤诚……” “父皇。” 晏凌不咸不淡地打断秦帝。 秦帝的话语戛然而止,不虞地扫向晏凌。 他以为晏凌会拒绝此次和亲。 可是,并没有。 晏凌的面色很温和,她娇媚一笑,顾盼生辉。 “敢问乌里王子为何想要求娶本宫?本宫跟你似乎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而且乌里王子也看到了,本宫不良于行,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第367章 她的首饰,都是贺兰徵打的 女子柔媚的笑声仿佛翠玉滴落进溪水,眼眸黑白分明,犹如珍养在水银之内的黑珍珠。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 提到自己伤残的双腿,她苦恼地蹙着黛眉,天真又懵懂,好似小孩遇到了不理解的问题。 萧凤卿的心里在滴血,指节咔咔作响,狭长的桃花眼晕开一丝猩红。 这个女人,她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懂得怎么在他心头捅刀子最痛。 贺兰徵欲言又止,眼底涌现了一种复杂情愫。 乌里王子不明就里,兴冲冲地从怀内掏出一只锦盒和一方绣帕,朗声道:“这是公主那晚在夜市上留下的东西,莫非公主反悔了?” 秦帝眉毛一动,让内侍把锦盒与帕子拿上来。 “约摸三天前,本王与使团初来乍到,因想见识一番定京的繁华,结果却在夜市上偶遇了安阳公主,公主赠本王这块绣满情诗的帕子,还遗落了一根金簪。”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臣们闻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晏凌竟然偷着给乌里送定情信物,这也难怪乌里会谁都不要就要她。 转念一想,安阳公主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凤凰,腿又不好,当然要为自己做打算。 再瞧瞧太子方才对安阳公主的小意,众人的脑海又冒出了一个猜测:太子与安阳分明就有情,所谓的册封公主或许是帝后拆散他们的补偿!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内侍站在丹陛前,声音洪亮地念完情诗,还把绣帕来回翻动展示人前,只见帕子的左下方还绣着一对戏水鸳鸯。 在座的臣子不禁老脸一红,暗道安阳公主太奔放,连这么露骨的诗画也绣得出来。 晏凌眸底冷流涌动,周身气势都沉了沉。 秦帝示意内侍打开锦盒,内侍从中取出一支金簪,先递给帝后过目,尔后碎步走近晏凌。 秦帝面色微恙:“安阳,这是不是你的?” 晏凌低眸,将那支含珠结的累丝小珍珠金凤簪握在手里,她煞有其事地转动一圈。 在场者都随着她慢悠悠的动作,屏住了呼吸,晏凌看得很认真,眉宇却渐渐流露疑惑。 “父皇,儿臣也不确定这簪子是不是自己的。” 秦帝冷了脸,怫然愠怒:“此话怎讲?这是你的贴身物件,你难道不认得?朕可记得清清楚楚,你是戴过的,你别说你弄丢了!” 晏凌一本正经地摇头:“儿臣真不知,不仅儿臣从没见过乌里王子,而且我那支金簪也确实丢失好几天了。” 言罢,晏凌忽然转向贺兰徵:“那支金簪是兄长重金请司造局替儿臣打造的,说是给儿臣的贺礼,儿臣戴了几次不假,可手里这支发簪却同儿臣之前所戴的不同。” 姜皇后似是好奇:“有何不同?” 晏凌掂了掂簪子:“重量比先前多了半两。” 惠妃乐了,抿唇一笑:“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公主首饰多,天天戴的都不重样,哪里会留心重量,产生错觉也正常,早不丢晚不丢,偏偏这当口丢了,真巧。” “惠妃娘娘此言差矣。”贺兰徵含笑睇着晏凌,不慌不忙地解释:“安阳喜欢简单,不喜欢太累赘的饰品,这簪子连同其他饰物都是孤亲自请司造局打出来的,不仅有标记,就连重量都各不相同,司造局还留着记录。” 众人:“……” 他们就说嘛,太子和安阳公主绝对是被打散的苦命鸳鸯,听听这亲昵的口吻还有温柔的眼神,谁能相信他们只是单纯的兄妹? 惠妃的神情滞了滞,意外地没再接茬。 容华公主的面上闪过一抹仓皇。 置身此情此景,萧凤卿的心底燃起了一蓬火,烧得他扼心灼肺,浑身难耐。 才四个月,四个月而已,晏凌就同贺兰徵打得这么火热了…… 他明白自己伤她多深,可如果当初她真的对他用情至深,就算心如死灰也不至于如此快就接受其他男人的馈赠。 他怎么忘了? 当初不就是他死皮赖脸往晏凌跟前凑吗? 晏凌吃这一套啊! 萧凤卿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望向晏凌。 晏凌朱唇勾起,笑晲着坐立不安的容华公主,饶有兴味:“容华妹妹,你四肢健全,好好的正常人不当,怎么也学姐姐坐木轮车了?” 众人怔然,愣了一晌,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移向缩着头的容华公主。 容华公主连忙慌乱争辩:“我没有!” 晏凌眼里的谑意逐渐被讥诮取代:“那晚是你约了本宫去夜市。” 第368章 拆穿身份 秦帝不同于建文帝,年轻时也没晏云裳这样的朱砂痣,他继位十多年都励精图治,把西秦的版图扩张到了令开国皇帝都望尘莫及。 或许正是如此,及中年遇到司家才貌双全的嫡女,头脑一热,居然像毛头小子那般坠入了爱河,做了不少荒唐事。 若非姜皇后手腕凌厉,惠妃恐怕早做了六宫之主,虽然遗憾,但惠妃得到了更多宠爱。 秦帝对惠妃及其所出子女格外偏疼,眼下听到晏凌铁口直断,当即怒色涌现:“安阳,你如果觉得自己蒙冤,大可以请朕帮你做主,又何必当众诬陷容华?” 晏凌嘲讽一笑:“父皇,有句话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不是容华先算计到儿臣头上,儿臣也不会当着么多人面让她下不了台。” 容华公主面红耳赤,抓着裙子站起来:“你胡说,我为什么要陷害你?” 她今年还没及笄,身量高挑婀娜,五官灵秀,此时红着眼睛泫然欲泣,活脱脱一小白兔。 晏凌就是那只欺负小白兔的大灰狼,她横眉冷对,眸中寒星闪烁:“这也是本宫要问你的地方,贺兰歆,是谁给你胆子把这么恶臭的锅扣到本宫身上?” 贺兰歆一呆,她不曾见过晏凌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加上晏凌眼神冰寒凶狠,她颤了颤,竟拿手背蒙着眼啜泣出声。 有朝臣看不过去,愤然道:“安阳公主,容华公主是贺兰皇廷尊贵的公主,她才十四岁,一个半大孩子,怎可能像你说的那么恶毒?” 他嘴上称呼晏凌为公主,实则表情分外不屑,显然不认可晏凌的身份。 惠妃心疼坏了,搂着委屈垂泪的贺兰歆小声安慰,她狠狠瞪着晏凌,绝丽的面孔浮现薄怒:“本宫的容华自小心地善良,绝不是安阳你口中那种为非作歹的人,她是贺兰家正经的公主,蕙质兰心、天真烂漫,安阳你在这么多人面前抹黑她,是想存心毁了她吗?” 秦帝看到惠妃母女含泪依偎,心底的怒气更添一分。 他本就对晏凌做姜皇后的义女不满意,兼之晏凌又是那样不堪的来历…… 他心中的反感更浓了。 “安阳,容华是朕视若珍宝的公主,她的品行如何,朕很清楚,你莫要仗着自己比容华大几岁就以大欺小,你一会儿说自己金簪丢了,一会儿说遇到乌里的不是你,真相究竟如何?” 司芊芊的母亲嘉懿夫人也扬声逼问:“公主难道是不想和亲才故意混淆视线?可你如今是西秦的公主,尊荣享了,怎么能不付出。” “安阳是本宫和太子的救命恩人,收她做义女是本宫的意思,在本宫眼里,安阳就是本宫的亲生女儿。”姜皇后沉默了这么久,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本宫是真心实意感谢安阳的,为什么到了嘉懿夫人嘴里,本宫反倒成了卖女求荣的人?” 嘉懿夫人神色一凝,忍着胸口的窒闷起身向姜皇后还有晏凌道歉。 晏凌冷眸瞥着贺兰歆,脑中灵光一现,沉着道:“本宫当然有证据,初寒。” 初寒附耳在晏凌身侧,她轻声交代了几句话,初寒领命退下。 一炷香后,叫初寒的婢女找来了五个平头百姓,贺兰徵也让秦夜吩咐司造局送来首饰登记册。 几方人一对质,真相立刻浮出水面。 那晚贺兰歆邀请晏凌去夜市游玩,其实乌里也在,只是两方人错开了。 贺兰歆一边找人带晏凌兜圈子一边故意假扮晏凌找乌里搭讪。 她们身段相似又同样戴着帷帽,以假乱真很容易。 为求栽赃成功,贺兰歆甚至提前弄到晏凌的簪子仿造了一模一样的。 她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把正品还回去,熟料不慎弄丢了。 贺兰歆假扮晏凌告别乌里后迫不及待换回原有的装束,她思虑不够周全,在摊贩眼前露了真容。 晏凌不疾不徐地陈述事实,而证人也明显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贺兰歆眼见自己的计划被晏凌戳穿,小脸由红转青又变成煞白。 她愤懑地盯着晏凌:“你什么都知道。” 晏凌笑而不语,她身在异国他乡,处处皆危机四伏,不保护好自己怎么行? “父皇,事情都搞清楚了,乌里王子邂逅的可并非儿臣。”晏凌错眸,笑颜如花地望着面沉如水的秦帝:“既然这绣帕和簪子都出自容华之手,不如……” 贺兰歆厉声打断晏凌:“宁王妃,西秦的国事轮不到你做主!” 第369章 这里只有安阳公主,没有宁王妃 满座哗然,宁王妃? 萧凤卿眼眸一闪,直勾勾地盯着晏凌。 晏凌刀锋般的目光刮向贺兰歆。 贺兰歆咬了咬牙,迎着数人惊错的视线,竹筒倒豆子般地开口:“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是大楚宁王萧凤卿的王妃!如今换个身份居然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你潜入西秦到底是何居心?你用了什么法子蛊惑母后和太子?” 犹如一记旱雷震响在春日明媚的午后。 短暂的沉寂后,翊景殿内便炸开了锅,在场者全感觉头上滚过了浓浓乌云,天地都酝酿着暴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安阳公主怎么变成了宁王妃?” “不是说,公主本就是大楚那边过来的?” 丞相抚须:“这是两码事,如果是大楚的普通百姓,来到西秦定居也没什么,可既然是大楚的皇室中人,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不错,谁知这是不是大楚派来的细作?”大司马沉眸说完,转向秦帝义正言辞:“皇上,公主身份不明,请您明鉴!” 又有人提声道:“大楚的使团就在这儿,为何沈世子却当做不认识公主?还有镇国公家的顾昀,你是打大楚回来的,难道先前没见过宁王妃?怪哉,为何你们彼此都表现得素不相识?” 因为贺兰歆的爆料,晏凌与顾昀、沈之沛同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特别是晏凌。 众所周知,晏凌之前就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东宫的起云台。 贺兰徵素来不近女色,唯独时常出入起云台,还变着花样地叫戏班子进东宫唱戏,又费心召集西秦各地的名医。 这些都是为了谁,大伙儿心知肚明。 本来太子想养个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这女人后来又被册封公主,还是大楚人的身份,这就很难使人心悦诚服了。 奈何姜皇后一意孤行,众臣只得妥协。 如今得知晏凌竟是大楚的宁王妃,曾经压下去的不满立刻倾巢而出,甚至反弹得更厉害。 萧凤卿静默地听着那些朝臣对晏凌的质疑,方才被怒火灼烧的胸口渐渐冰冷,她原本不必如此难堪,是他一手造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他曾经幻想过,假如晏凌还活着,只要她恨他,她肯定早晚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抱着这样可笑的想法挺过了这四个月。 当初看到晏凌还活着的消息时,他甚至不切实际地奢望,晏凌没现身,是不是对他的恨比他想象中的要浅? 可后来,他明白了。 晏凌并非不想杀他,她只是……回不去了。 眸光缓缓下垂,落在晏凌的腿上。 良久,一股寒意从骨髓里发散。 他转眸,酸涩满溢了胸腔。 面对这么多人的咄咄质问,晏凌仍从容不迫,秾艳的脸孔没有一丝波澜,事不关己地坐着。 沈之沛与顾昀对视一眼,刚要说话,就听见贺兰徵悠然一笑:“在西秦,只有安阳公主,绝无宁王妃,孤的意思,诸位可懂?” 闻言,现场又是一片潮涌的骚动。 萧凤卿的唇线压得非常紧,黑眸翻腾着跌宕的波浪。 贺兰徵是故意的,他存心当着他的面否认晏凌的身份。 宁王妃这个称呼是记号,证明晏凌曾属于他。 但如今,他连这个记号都不能拥有了。 而他,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任由最珍贵的东西被人一点一点剥离的感觉,糟糕透了。 秦帝锁眉,沉声道:“太子,切莫感情用事。” 姜皇后微微一笑:“皇上,安阳来西秦的原因,你知我知,臣妾认安阳做义女的时候,就已经把她的来历对您说了。” 秦帝眼色骤冷,这就是他不喜欢姜皇后的原因,处处笑里藏刀。 “安阳这孩子身世畸零,对皇后又有救命之恩,朕也很感激她。”秦帝面露难色,迟疑道:“可安阳的身上毕竟还有另一层身份在,朕需要给百官一个交代才行。” 有了秦帝这句话推波助澜,众人精神一振,对晏凌的逼问越发层出不穷。 贺兰歆傲然扬起下巴,讽刺地看着晏凌:“你刚才不是还挺能说会道?这时怎么不说了?” 晏凌居高临下地晲着贺兰歆,淡笑:“说来说去,无非在攻击本宫昔日是宁王妃。” 她朝菖蒲挑挑眉,菖蒲会意,从袖口抽出一封信,显见早准备好了。 萧凤卿的心口猛撞,突然涌上不太妙的预感。 晏凌慢条斯理地拆开那封信,半边脸颊隐没在珠帘晃散的熠熠华光中,冷而美。 第370章 义绝,休夫 众人不明白晏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个伸长脖子眺望那封信的内容。 晏凌坐姿慵懒,纤长手指不紧不慢地拆着信,高阁上点着盏盏八角纱灯。 莹润无瑕的光芒为她绝艳脸庞蒙上一层柔和朦胧的幻影。 萧凤卿远远望着晏凌,一颗心不由急跳起来。 丞相皱眉看着淡然自若的晏凌:“公主还在耍什么花样?” 嘉懿夫人不甘寂寞地开腔:“公主,既然你是宁王妃,那么宁王就是你的夫君,你贪图富贵留在西秦做公主,莫非是宁王指使?” “夫君?”晏凌冷然垂眸,嗤笑一声。 她语气充满了冰冷的嘲讽,瘆得人心头发凉。 萧凤卿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手上,那双手本该很美,像美玉雕刻而成。 可在他眼里却成了把贴着他命脉的刀刃,随时能让他一命呜呼。 “本宫在大楚的确当过宁王妃,可那对本宫而言,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晏凌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她抖开手中的宣纸,微微倾身,随意捻着它面向众人,缓慢逡巡一圈,还刻意在沈之沛那桌顿了顿。 秀丽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可无人有心思欣赏,反而被上面的内容骇得无以复加。 ——那是一封义绝书! 所谓义绝,性质殊异于和离,且多半由女方提出,至于义绝的原由,或夫害妻,或妻害夫。 如今女方主动写下义绝书,相当是休夫了。 沈之沛面色微变,下意识看向身后的萧凤卿。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封义绝书,脸上犹如被打了一拳,脸色难看的要命。 晏瑶却是欢欣鼓舞,解气道:“阿姐真厉害!” 萧凤卿的脸更黑了。 他胸膛起伏,想起那日晏衡还让他跟她和离,结果她更狠,竟直接义绝休夫。 贺兰徵同样对晏凌此举大感意外,可这确实是晏凌能做得出的,他摇头,唇角微翘。 贺兰歆没料到晏凌会来这么一招釜底抽薪,驳斥道:“这上头只说了你被宁王设计陷害,却并没有详细的过程,谁知道你们义绝是真是假?就不能是苦肉计?” 贺兰悠回西秦以后就被软禁,贺兰歆也是在探视中无意得知晏凌的名字,并默默记下了。 晏凌声色淡淡:“本宫只在乎结果,是不是苦肉计也同你无关,你栽赃本宫在前,本宫是太好说话了才给你这种能蹬鼻子上脸的错觉?” 贺兰徵冷声警告:“容华,你方才诬陷安阳是铁证如山,孤劝你还是消停点,毕竟乌里王子的事还没定论,你要想和亲,尽管闹。” 对上贺兰徵迸发冷焰的眼神,贺兰歆怵了怵。 大司马看清义绝书的内容,眉头耸动:“公主这是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本宫离开大楚时无暇自顾,事后其实一直后悔没做完此事。”晏凌抬眸,灯光将她的眉眼衬托得明艳夺目,她看向沈之沛,曼声道:“正好今日大楚使团也在此,便劳烦沈世子替本宫将义绝书带给宁王吧。” 沈之沛左右为难,应下不是拒绝也不是,犹豫片刻,他尴尬地笑笑:“公主再考虑考虑?” 晏凌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晲着沈之沛,目光却仿佛穿透沈之沛钉在了他后面,忽而弯唇一笑:“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让本宫改变主意的,沈世子说这话不亏心吗?” 沈之沛语塞,萧凤卿的所作所为,是个正常女人都受不了,可是…… 余光悄悄瞥过萧凤卿,他叹了口气,昧着良心搪塞:“公主跟宁王是夫妻,就算真要义绝,你们也该面对面地说清楚,这种事假手于人,不太好。” 闻言,晏凌描着斜红的凤眸一扬,掩嘴轻笑。 轻浅的笑音在满殿喧嚣中准确无误地刺进了萧凤卿的耳廓,他攥了攥手,突然抬起双眼。 触及到萧凤卿眸底汹涌的墨色,晏凌止住了笑声,她意味深长道:“本宫也很想再见一见宁王,不过宁王还有脸出现在本宫面前吗?恐怕都不敢吭声吧。” 轻飘飘的两句话,似冰裹着的烈焰,将萧凤卿心底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焚烧殆尽。 他在她锐利双目的审视下,竟然无地自容。 沈之沛拖泥带水。 晏凌索性让婢女将义绝书送到他桌上,沈之沛如同捡了烫手的山芋。 穿堂风拂过桌面,那封薄薄的义绝书朝上卷了卷,像卷刃舒展在萧凤卿眼下。 萧凤卿低眸,纸上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比刀更利,比山更沉。 第371章 你痛不痛? “安阳公主,请留步!” 参加完宫宴,晏凌由婢女护送着回到马车边。 木板刚放下,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娇糯女音。 很熟悉。 晏凌睇了眼菖蒲,菖蒲停下木轮车。 宫道宽阔,靴子踏过青石砖的响声清晰可闻。 晏凌转过身,女扮男装的少女逆着灯影朝她跑来,步伐轻快又活泼,透着迫不及待。 不远处,是大楚使君的马车。 目光掠过那几个面目模糊的人,晏凌冷淡地撇了下唇。 晏瑶终于跑到晏凌身前,站定,先看了晏凌的腿,尔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打量,发现晏凌与慕容妤的确有一两分相似。 这就是她的姐姐啊…… 九死一生,受尽了磨难。 可自己在她面前,她却不认得自己这个妹妹。 这一霎那,晏瑶的脑子里晃过无数画面。 有晏凌与她斗嘴的,有慕容妤崩溃痛哭的,有晏衡后悔莫及的,最终,最后一幕定格于晏凌和她的初次见面。 彼时,那个女子神采飞扬,身手潇洒,笑容明亮,她如秀竹挺立,是嘈杂闹市中最亮眼的一抹存在。 因为她,天地万物都瞬间失色。 而如今,她锦绣绫罗,妆容精致,身份尊贵,可行动却受制于一把木轮车。 所到之处,无不是偷偷非议的闲言碎语。 晏凌默不作声地听凭晏瑶端量,隔好一会儿,眼见晏瑶眼圈微红,表情也十分古怪,她不禁蹙眉:“你找本宫有事?” 晏瑶点点头,摇摇头,紧跟着,又缓慢地点了点头,咬着唇瓣,眼神极其复杂。 晏凌耐着性子问:“到底何事?” 晏瑶欲言又止,揪着拇指,忽然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向晏凌的膝盖:“疼不疼?” 晏凌的神思不由得恍惚了一晌。 漫漫冬夜在冰冷刺骨的澜江随波逐流了那么久,没人问过她“冷不冷”。 死里逃生地醒来,面对的是自己成为废人的事实,也没人问过她“疼不疼”。 倘若四个月前,有人在她耳边问上这么一句,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正是这一走神,晏瑶的手已经触上晏凌膝盖。 晏凌眸光骤沉,下意识挥开了晏瑶。 晏瑶一愣,望着自己发红的手背,一颗心酸涩难当,嗫嚅:“我是特意跑来西秦瞧你的。” 晏凌也察觉到自己方才过分了,搓了搓手指,生硬地解释:“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腿。” “可我不是别人呀,我是你妹妹。”晏瑶委屈地嘟囔,她指着自己的装束:“从骊京到定京,万里迢迢,我一心盼着早点见到你,也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你。” 晏凌轻笑,笑声满是嘲弄。 此前,晏瑶从未承认过她们是姐妹。 如今真相大白,她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她过去很渴望得到一份亲情,而今再回溯那段日子只觉得恍如隔世。 “我并不是你姐姐,我是奸宦的女儿。”晏凌的声线平淡如水,显然也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缓声道:“你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晏瑶却猛然抓住木轮车的扶手,眼含急切地望着晏凌:“不是的!” 话一出口,突然想起沈之沛的叮嘱,眼下不宜把真相和盘托出,免得被西秦居心叵测的人利用。 她软了神情,请求道:“我能不能去公主府找你?” 晏凌本来想拒绝,但是瞥到晏瑶眼底浓浓的哀色,她倏然惊觉这样的晏瑶是很不对劲的。 分隔四个月,晏瑶在她跟前的神态举止简直像是个假的,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截然不同。 “本宫虽来了西秦,可落叶归根,本宫终究是大楚人,大楚的难堪过往却令本宫如鲠在喉,本宫不欲再提,加上前尘往事在心中已然沉寂如坟,对与故人叙旧也委实没什么兴趣。” 晏瑶面色一黯,心渐渐沉落,还没开腔,晏凌又淡声道:“倘若晏姑娘是想同本宫重新结交朋友,本宫招待一二也算情理之中。” “我明日就过去找你!”晏瑶圆圆的脸庞宛若能发光,兴高采烈地约定时间:“明日你何时有空?” 菖蒲在晏凌耳畔轻声提醒了一句,晏凌垂下漆睫想了想,道:“后日你来府里。” 晏瑶欣喜万分,转而想到那封义绝书,她谨慎地端详着晏凌,期期艾艾:“你真要义绝?” 晏凌的凤眼汪着一湖清凉深邃的水,一字一顿:“很早之前,本宫和宁王,便已恩断情绝,此生再不会有任何瓜葛。” 远处,正往这边快步走来的人立时一滞。 第372章 我还想要她,但我要不起了 风过衣袂,凉意透体。 萧凤卿不落睫地盯着几丈之外的晏凌,看着她用最平静的神色说出了最决绝的话。 捏在手心里的那张义绝书越攥越紧,胸口像埋了一颗随时能爆炸的鱼雷,闷闷地疼。 他并不在意她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名誉扫地,也不介意她让所有人都知道摘星台的真相。 这些许惩罚,比起他给她造成的不可弥补的创伤,不值一提。 可是看到义绝书那一刻,他心里是有几分暗喜的,她没提到摘星台,只是笼统地以夫害妻为结语。 这说明,只要他不承认,只要他掩耳盗铃地粉饰太平,他卑鄙无耻的面目,依然能掩藏住。 他甚至悲哀地以为,晏凌隐瞒摘星台的杀戮是为了他,所以他情不自禁迈开了脚步。 可亲耳听到她的话,再被这冷风一吹,他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不是不想提,也不是维护他,是真的把那一年的点点滴滴都从骨头里剜出去了。 说来也奇怪,以前他从不是这样的。 患得患失,丁点蛛丝马迹都能让他大喜大悲。 他恍然忆起,这大概便是晏凌提过的,犯贱。 那边厢,晏凌亦发现了萧凤卿。 她的目光很自然地扫过他,又很自然地敛回,眸色流转闪烁间,丝毫停顿也无,愈加冷艳。 直到晏凌的身影消失,萧凤卿都僵立在原地。 …… 西秦的星空比大楚更为明灿,萧凤卿支着腿坐在四方馆的屋顶,意兴阑珊地喝着酒。 “我们在西秦最多停留两个月,这六十天你要做什么,自己得盘算好。”沈之沛滕身跃上了屋顶,侧头看一眼天边的弯月:“子时已过,你还剩下五十八天。” 萧凤卿低笑一声,似是觉得茫然,眸光迷离地望向沈之沛:“你希望我做什么?” “朱桓逃走了,他必然是去找睿王,两个人狼狈为奸随时能杀回骊京。为找晏凌,你连胶州的城防地图都没完全拿回来,置大楚于危在旦夕的境地。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难不成真是来看一眼她过得好不好?” 萧凤卿眼眸微微一动,唇畔勾起苦涩,哑声道:“她有多恨我,你也看到了,如今还昭告天下同我义绝,除了接受,我还能做什么?” “表兄,”萧凤卿最近总是这么称呼沈之沛,他无助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我现在才明白,这世上不会有谁总是无条件地等着我转身,也没有谁注定该牺牲自己来成全我。我曾经为了接近晏凌,可以放下所有骄傲,我如今也能为了挽回晏凌,放弃全部的尊严。” “可问题是,她要吗?”萧凤卿艰难地咽下一口烈酒,黑眸熠熠生辉:“昨日在殿上听她那样说我,我一个字都反驳不了。曾经用一颗真心待我的人,现在多看我一眼都满是嫌恶,可我还不能抱怨,不能委屈,因为今时今日这样的局面,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我还想要她,很想。”萧凤卿笑得绝望:“但我已经要不起了。” 沈之沛近来已经习惯了萧凤卿这么颓废,他负手而立:“我同晏凌交集不多,可她那个人爱憎分明,性情刚烈,你们要想解开误会并不容易,如果当初温月吟……罢了,眼下再来说这些也毫无意义,世间从无‘如果’。” 萧凤卿又笑了,眼尾湿红,声音沙哑:“解开误会,就能当摘星台那一幕幕从未发生?解开误会,就能还她一具健康的身体?解开误会,就能治愈她的心伤顺便抹杀我所做的一切?” 沈之沛的面色霎时一僵,半晌都没说话。 他本来是好言相劝,结果反而又在萧凤卿的身上补了一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许久,沈之沛才唏嘘道:“怪不得你们都以为她是晏云裳的女儿,她昨日那般打扮,活脱脱一个小晏云裳,堂姑侄能这样相似也是少见,还有她的性情也变了。” 喝了酒,萧凤卿的面上晕开一抹薄红,他迟钝地点了下头:“她素来不是那种摔倒了爬不起来的女子,值得我耗尽一生……” 尾音渐渐模糊,沈之沛转头去看。 萧凤卿倚墙醉意朦胧地睡了过去,黑色护腕下露出一截红缎。 “臭小子,可别说我不帮你。”沈之沛拧眉,叹口气:“二林,去打听安阳公主今日的行程,还有……” 默了默,沈之沛索性孤注一掷:“今晚我陪晏二小姐用晚膳,你替我买礼物。” 第373章 撞入他眼波温柔的眸 乌里王子在宫宴求娶晏凌,最后却闹了一场李代桃僵的笑话。 秦帝疼爱贺兰歆,自然不可能让贺兰歆远嫁北昭,但是晏凌是被贺兰歆陷害的,秦帝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也不可能将错就错。 于是西秦与北昭的和亲计划只得就此搁置,而晏凌在宫宴上拿出的那一纸义绝书同样是震惊天下,引得不少人都在茶余饭后以此为谈资,毕竟敢公然休弃丈夫的没几个女子。 仙茗居的二楼,晏凌与贺兰徵相对而坐。 医长老曾断言自己治不了晏凌的双腿,可无论贺兰徵亦或晏凌都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在晏凌的软磨硬泡之下,医长老博览群书,终于答应用一种收效甚微的古方为晏凌医治。 古方本就是剑走偏锋,兼之并不一定有效,这对于病人来说,是很大的考验。 “医长老说这种法子会让你的腿疼变本加厉,你能忍受吗?”贺兰徵替晏凌斟茶。 晏凌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就怕不疼,疼着疼着,说不定就能恢复知觉了。” 贺兰徵沉默,笑着宽慰晏凌:“孤已经让人去找寻灵霄花的下落了,只要找到灵霄花,你的腿就有治愈的希望。” 晏凌抿唇,目光透出一点忧虑:“能找着灵霄花固然很好,可那本古籍缺了半页,除了灵霄花,说不定还有更难找的,更何况,灵霄花本来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贺兰徵温声道:“功夫不负有心人,管它什么可遇不可求,只要有一丝丝起色,我们都不能放弃。” 晏凌轻轻点头,她刚在医长老的庄子上做过针灸泡完药浴。 想到夜间或许疼痛又要发作,心尖掠过一分阴霾,但贺兰徵的安慰还是让她颇为受用。 贺兰徵叫小二送来几盘点心,刚把筷子递给晏凌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高声交谈。 “安阳公主居然是大楚的宁王妃,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那人穿着大魏的右衽服:“在我们大魏可没有义绝休夫一说,女子都是以夫为天。” “既然是义绝,那肯定是男方做了什么让女方无法容忍的事,安阳公主那性情可不是白白吃亏的人。”邻座的西秦百姓嗤之以鼻:“什么以夫为天,丈夫害妻子天经地义,妻子休夫就是天诛地灭了?” “听闻安阳公主受封以来就坐了木轮车,她那双腿天生还是后天?如若天生就罢了,要真是后天……” “说不定就是宁王害的!”又有一个大魏人接口,然后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昨日在宫宴上,西秦太子对安阳公主还挺回护,西秦从不介意女子二嫁,假若太子真对公主有意,为何不纳娶?” “太子可以不介意公主二嫁,可公主……”最先开口的人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那桌大魏人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从他们的唇形来看,是在议论晏凌的残腿。 晏凌面色平静地敛眸,若无其事喝了口茶。 眼见这些大魏人越说越离谱,贺兰徵对秦夜渡了记眼色,眼底掠过锋锐的凉意。 秦夜下楼,没一会儿,那群人就被撵了出去。 见状,晏凌失笑:“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对上晏凌,贺兰徵微冷的眉目渐渐舒展:“没听到就算了,既听到了,为何还要纵容?你如今可是西秦的安阳公主,哪能随便叫人背后嚼舌根。” 一股暖流突然从心头袭过,晏凌眨了眨眼,拾筷给自己夹梅花糕。 忽觉一道含笑的视线凝定脸上,她抬头,撞入贺兰徵眼波温柔的眸。 晏凌捏着银筷的手微顿,失神刹那。 阳光温暄而灿烂,自菱窗斜斜照进,贺兰徵坐在一团柔和的光晕中,浅色的瞳眸越发清透,像秋日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 她忽然觉得有种怪异的感觉,讷讷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贺兰徵笑意生辉:“你方才笑了。” “是吗?”晏凌不自觉摸摸脸,指着盘中的梅花糕:“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贺兰徵依言品尝了那块甜而不腻的梅花糕,再看一眼今日兴致不错的晏凌,不知为何,心下松了松,提议:“难得孤能陪你出来,待会儿去街上逛逛?孤还知道这附近有几家很不错的首饰铺,还有变戏法的班子,你应该会喜欢的。” 晏凌没考虑太久就同意了,贺兰徵特意放下政务陪她来治腿,她而今也不再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合该投桃报李。 第374章 橘子糖和梨花酥 不同于刚来西秦,那时的晏凌很不爱出门,因为木轮车的缘故,她极不愿意承受旁人打量自己的各色眼光,如今却慢慢适应了。 不期然想起慕容妤,慕容妤天生就有眼疾。 一双眼睛有眼无珠,着实是有点吓人,可慕容妤出门从不戴帷帽掩饰自己的残疾。 彼时她很钦佩慕容妤,眼下换成自己,她才知道,要想对外人的歧视满不在乎,需要很大的勇气来战胜自己的自卑。 贺兰徵做寻常富家公子打扮,晏凌的衣饰也没多华贵,但那辆特殊的木轮车仍是让众人指指点点。 繁华的街头人头攒动,喧嚣阵阵,如梭如织。 晏凌只佯作整条街唯有自己与贺兰徵,打起精神问:“你那晚如何知晓贺兰歆假扮我?” 贺兰徵推着晏凌不疾不徐地停在一家糖果铺前,一边挑选糖果一边回答:“我派人盯梢惠妃很久了,她们母女的动向我哪能不知。” 晏凌会心一笑:“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贺兰徵将一盒橘子糖递给晏凌:“要不要尝?” 空气里飘来清甜的水果味,却如一根针扎进晏凌的眸底,她唇边淡淡的笑容霎时凝住了。 气息微滞,似乎仍有男人炽热的呼吸交融着甜腻的橘子味在沉浮,丝丝缕缕侵入了心脏。 “晏凌,我喜欢你……” 清冽如桃花酿的男声言犹在耳。 晏凌心底一刺,面上表情愈加清冷,勾勒出凛冽的线条。 贺兰徵清晰地察觉到晏凌情绪出现了变化,他虽不解其意,但目光落在盒子上也能大致地猜到原因。 比起前几个月,晏凌最近的心绪已经很平稳了,不管内心如何,至少表面上看着无异。 只有一个人,能够令晏凌喜怒形于色。 到底是爱过的,即便嘴上说着恨也真的下手想杀了那个人,可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还是会暴露自己的真心。 贺兰徵的心沉了沉,神色如常地又把糖盒放回去,转而拿了一盒梨花酥:“差点忘了,糖吃多了对牙不好,不如试试梨花酥。” 晏凌迅速平复好心情,亲手接过梨花酥交给菖蒲,尽管态度如初,可眉眼间却依稀蒙上了淡淡的阴郁。 贺兰徵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晏凌,敛了瞳光,沉吟片刻,他推着晏凌走出了糖果铺。 “平南王府近来异动频频,西秦就要不太平了,今后你若出门,多带几个护卫。” 晏凌被这话转移了注意力:“你要对付平南王,皇后同意了吗?那是你的姨父。” 贺兰徵莞尔,胸有成竹:“母后她早就想肃清平南王了,司家这些年得陇望蜀,野心越来越大,父皇念在平南王是惠妃的兄长一再宽纵,可平南王却得寸进尺。” 晏凌闻言深以为然:“皇后心有丘壑,非一般女子,杀伐果断令人敬仰。” 贺兰徵笑了笑,不露痕迹地又引着晏凌说了许多话。 两人走在檐下,浮云阳光游动周遭,晏凌脸上的郁卒逐渐被夏阳化开。 …… “贺兰徵对付女人还挺有一套。” 临街的酒楼上,沈之沛拿着千里眼念念有词。 “啧,晏凌被他哄得乐不可支,你真不瞧瞧?他两正有说有笑呢。”沈之沛一面转动千里眼一面感慨:“贺兰徵是一国储君,他若能放下身段讨晏凌欢心,是个女人都会动心吧?” 萧凤卿收回视线,漆黑眸子凝聚着暗潮,他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茶盏,眉心微折,一声不吭。 沈之沛兀自观望,哪壶不开提哪壶,扭着千里眼惊呼:“哎哟,沈之沛还帮晏凌理裙摆,可以啊!” 话音刚落,双手一空,千里眼应声落地。 沈之沛蒙了一晌,下意识看向萧凤卿。 萧凤卿面若寒冰,冷冷地瞥着他:“真浮夸。” 沈之沛的眼移向萧凤卿双手,他刚用杯盖掷落千里眼,手背溅上了几星水珠,泛着红。 那是一盏刚沏好的热茶。 沈之沛了然一笑:“好吧,我承认我的语气是夸张了,可我说的是事实,你要不信,为何不自己看?” “我没你那么无聊。”萧凤卿冷声反驳。 沈之沛大早上就以体察西秦民情为由将他从四方馆拉出来,没想到哪儿都没去,一上午都在偷偷摸摸跟踪晏凌。 他本来想走,但看见贺兰徵殷勤备至地对待晏凌,脚步便迈不开了。 沈之沛哂笑:“我这要是无聊,那你放下骊京的一切不顾即将得手的皇位不远万里跑来西秦,又算什么?” 第375章 从公主到侧妃,一步之遥 萧凤卿一愣,一丝尖锐的心痛漫上心扉,滞涩的嗓音如雾气飘散空中:“我说了,我只是来看她一眼,看过之后,确定她在西秦无虞就会离开,而且我不会与你一同返程。” 沈之沛嗤笑:“骗鬼吧你,先前是谁信誓旦旦说,只要晏凌还活着就不可能再放手,连放妻书都不肯写?” 萧凤卿僵了僵,神思微微恍惚,轻声道:“那时候并不知道她受到这么严重的腿伤,是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低估了她的恨也高估了我自己,左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 “屁话!”沈之沛冷然斥责:“你现在怎么变成缩头乌龟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妙计百出的萧凤卿去哪儿了?既是自己造的孽就自己还,把自己的女人推给别的男人,你可真有种!” 萧凤卿攥紧指骨,胸口闷得发堵:“你以为我不愿弥补?我发了疯一般地想她,在那些人都笃定她死了的时候,我找遍了骊京!我也曾经和晏衡说过黄泉人间我永远都不会放开她,可我太自以为是了,光从骊京到西秦这一路,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勇气。” “江山皇图没了,可以再打,权势名利没了,可以再夺。”萧凤卿抬眸晲着沈之沛,苍凉的眼神仿若经过万年沉淀:“可她看着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爱意了,我并非愿意将她拱手让人,我只是……只是害怕她离我越来越远。” “我从小就在沈家和母妃的庇护下长大,险象环生的时刻不是没经历过,也差点丢过性命,可我从没有哪一次是怕的。” 萧凤卿眼底的墨色浓得连阳光都化不开:“但我站在晏凌面前时,却发自内心地感到卑怯,昔日害怕她发现我的真面目,而今又害怕她对我的漠视。” 沈之沛凝视着萧凤卿,久久不语。 半晌,他明知故问:“你介意晏凌的腿吗?” 萧凤卿侧脸冷峻,不假思索:“她变成这样全是我害的,我为什么要介意?哪怕她一辈子站不起来,我都甘之如饴地照顾她。” “那不就结了?”沈之沛目光一闪,往窗外又看了一眼:“贺兰徵日后是西秦的皇帝,后宫佳丽三千,甭管晏凌将来是公主还是妃子,她健全就罢了,可她这样子,你说贺兰徵真能善待晏凌?他能关顾晏凌一天不代表能照看一生,身为帝王,和一个肢体残疾的女子搅和,恐怕无需旁人指摘,他自己就先厌倦了。” 萧凤卿的身躯再次一僵,想起沈之沛说的这种可能,周身一股汹涌的燥热涌上了天灵盖。 沈之沛挑挑眉,继续道:“如若贺兰徵腻了晏凌,自此不假辞色,这结局还算好的,他为体面也不至于苛待,晏凌大不了就那么顾影自怜地在后宫混吃等死。可要是晏凌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被厌烦之后既无身份的尊荣也无生存的保障,她一人届时怎么办?女子在这世道本就不容易,更别提双腿残疾……” “注意你的言辞!” 萧凤卿忽然疾言厉色地截断沈之沛,他受不了沈之沛开口闭口皆是残疾这个词,深眸漾开一丝猩红,吐了口气,硬邦邦道:“她不会再同别的男子亲近。” 沈之沛哼笑:“这你又知道了?晏凌目下这状况,最需要别人关心,你看贺兰徵,从前晏凌跟他有这么近乎?打铁趁热,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再磨蹭,从公主到侧妃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萧凤卿猛然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他压着心底的那份躁动,脸庞越来越紧绷。 “君御,晏凌不是旁的女人,你若一直龟缩不前,她永远不可能回头,你们也真的彻底没希望了,当然,或许也是表兄高估了你对晏凌的情意。” “可如果,你真的非晏凌不可,你为什么要自暴自弃?你这样遮遮掩掩,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多爱她,等晏凌真的跟了别人,你就圈着那点廉价的自尊心还有愧疚孤独终老吧。” “倘若她真的心如止水了,你再兴风作浪一次又何妨?”沈之沛怜悯地看着老僧入定般的萧凤卿:“男女之情无外乎此消彼长,晏凌眼下外强中干,正好是你主动出击的好时机。你若瞻前顾后,只会把自己逼进绝路,她已经很恨你了,事到如今,还怕结局更坏?” 言罢,沈之沛再不多言,他将千里眼捡起放桌上,扬长而去。 第376章 归根究底,是他仗着她的爱肆意妄为 雅间的门被轻轻合上,房内寂静无声,甚至仿佛就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萧凤卿静静地坐着,良久,他突然垮了肩膀,那些在沈之沛面前的强硬都瞬间荡然无存。 一截被房檐隔断的阳光投射在桌面上,折射进萧凤卿空洞的双眼。 他如梦初醒地动了动睫毛,眼底划过一道迷离的流光。 攥紧的拳头松开了,他眼里浮现出若有似无的挣扎,但终究敌不过内心的渴望,缓慢地拿起了那一支千里眼。 千里眼小小的圆孔中,呈现一方氛围和谐的天地,却如同一根毒蝎的尾针狠狠刺瞎了他。 十丈之外的一男一女漫步街头,相视一笑。 那份油然而生的默契使得周遭的景物都成了他们的陪衬,他们是恁般融洽甚而……般配。 一大团沉甸甸的阴云聚集在萧凤卿头顶,他觉得自己的心又酸又疼,苦不堪言。 曾几何时,那样明媚的笑靥是他唾手可得的,但是如今,她毫不吝啬地给了别的男人。 过去他能无所顾忌把她的心系在自己身上,不准其他男子多看她一眼。 那时的他,是何其理直气壮,归根究底,是他仗着她的喜爱。 他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是他亲手把她推到了别的男人怀中。 萧凤卿僵着手滞缓地放下千里眼,眸子里的两簇幽光忽明忽暗,似一片翻腾不休的巨海,滔天的浪花随时能淹没日月星辰。 过了不知多久,房中突兀地传来一声脆响。 那支质地精良的千里眼被生生掰断了。 …… 傍晚,夕阳收敛了橘红色的彩光,最后一线余晖被阑珊夜幕吞噬,暮色苍茫。 晏瑶在外头溜达了一整天,蹦蹦跳跳地往四方馆属于大楚使团的院落走。 想起明日就要见到晏凌,她心情舒爽,哼起了塞北小调。 二林在门口恭候多时,终于看到晏瑶回来,忙疾步上前:“小的见过二小姐。” 晏瑶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往二林身后看一眼,没看到沈之沛,撇撇嘴,越过二林便要离开。 “欸,二小姐。”二林叫住晏瑶:“世子派小的来给您传话,说是一会儿一块用晚膳……” 话未说完,一阵香风嗖地从眼前刮过。 二林呆了呆,定睛望去,面前哪儿还有晏瑶的影子? 二林哭笑不得,转身看着晏瑶跑远的方向,大喊:“二小姐,世子让您等等,他在——” 话尾戛然而止,二林醍醐灌顶地拍了拍脑袋,硬是把险些冲破嗓子眼的两个字吞回去。 家里的老爷夫人都盼望世子别再跟烟花女子纠缠不清,属意晏二小姐做世子妃,然而世子就是不肯松口。 男女之情与风月之事密不可分,如果晏瑶看到了沈之沛沐浴的样子,说不定能帮两人的关系促进一大步。 二林顿觉自己功德圆满,乐呵呵地走远了。 …… 晏瑶面容带笑,开开心心地跑进了沈之沛的院子。 沈之沛这是第一次主动邀请她共用晚膳,以往都是她黏着他,他还嫌她烦,老大不乐意。 这一高兴,晏瑶也忘了打量周围的环境,更忘了讲究规矩,径自就推开房门走进去。 “沈之——” 瞠目结舌地瞪着眼前这骇人的一幕,晏瑶的声音全卡在了气管里,好半晌,才幽幽地吐出那个“沛”字。 尔后,尖叫一声,一蹦三尺高地捂着大红脸以媲美老鼠的速度窜了出去。 刚从浴桶出来啥都没穿的沈之沛:“……” 看完就跑便算了,姑娘你倒是记得关门啊! 晚风扫来,拂起了晏瑶鬓边的碎发,撩开微微的痒,她却浑然不觉,一径儿捧着烧红的脸蛋跑回自己的卧房。 “啊啊啊!” 晏瑶一头扑倒在床榻上,慌乱钻进被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两只小腿不停地蹬着脚踏。 想起自己方才不小心撞破的画面,晏瑶觉得自己浑身着了火,连气息都是灼烫的。 她自小爱慕沈之沛,也与崔烨他们打成一片,去过赌坊还入过青楼,一言一行假小子似的。 可是……她本质上还是个纯洁懵懂的姑娘,从没看过男人光着身子! 但是她今天看到了,而且……那个人还是她自幼喜欢的沈之沛! 晏瑶懊恼地用双手捶打着床板,暗恨自己为什么事先不敲门,真是太缺心眼了! “糟糕,我会不会长针眼?”晏瑶羞愤交加。 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了刚刚看到的情景。 真看不出来,他平日瞧着清瘦,脱了衣服…… 第377章 坏了坏了,我要长针眼了! 沈之沛从小就文武双全,虽放浪,可骊京没几个能在六艺和武功上超过他的公子。 骊京好些闺秀偷偷议论沈之沛,都以为他文质彬彬满身书生气,没想到,那身肌肉…… 黑暗中,晏瑶的呼吸忽地粗重了一拍,杏眼滴水,一张脸红得能煮熟鸡蛋,心脏猛跳不停。 晏瑶紧紧闭着眼,奋力驱散脑中不可言说的影像:“坏了坏了!我真要长针眼了!” 就在这时,门口倏然响起敲门声。 晏瑶悚然一惊,蒙着头不做声。 管他是谁呢,玉皇大帝都不能把她叫起来。 叩门声不疾不徐,没有停止的迹象。 晏瑶置之不理,却听到沈之沛凉凉道:“敲了这么久的门都不应,你的礼貌呢?” 一股血流倒逆着涌向头顶,晏瑶果断装死。 脑里炸开了姹紫嫣红的亮光,一忽儿是沈之沛出浴的样子,一忽儿是他那双挑着戏谑的凤眼。 沈之沛敲了很久很久的门,里头都毫无动静,他心知肚明晏瑶是为何躲避他,当下也有些无奈,要不是为了萧凤卿,他才懒得走这趟。 说来也奇怪,他平日放纵惯了,可适才那情景着实令他手忙脚乱,转念一想,其实这没什么可尴尬的。 他比晏瑶大了八岁多,晏瑶光着屁股满院子跑的情形他都看过,当时不以为意,眼下换成自己便不得劲起来。 沈之沛定定神:“你再不开门,我就自己进。” 晏瑶颤声道:“不准你硬闯!这是我的闺房!” 她即使开了口,仍旧不愿意起身,暗忖沈之沛应该不至于枉顾男女有别。 熟料,一晌后,她居然听到了隔扇被推开的嘎吱响声及男人矫健的脚步声。 晏瑶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欲哭无泪,只能用被子将自己缠得像蚕宝宝一般。 沈之沛把手中的嵌螺钿木匣放桌上,闲庭信步地走到晏瑶床榻边。 他居高临下晲着床上那一条长长的人形“肉虫”,不觉莞尔,心里的微末不自在也瞬间了无踪迹。 “晏瑶,我找你有事。” 晏瑶肩膀一缩,咬唇捂着耳朵大声道:“我不听!你不许和我说话,马上出去!我要睡觉!” 沈之沛不但没离开,反而一只脚踩上了脚踏。 “我找你有很重要的事,你把头伸出来。” 晏瑶又不吭声了。 沈之沛无奈,倾身去扯晏瑶的被子,晏瑶察觉头顶泄露了一丝灯光,铆劲儿扯着被角不放。 “小样儿,就你这点力气还想跟我斗。” 沈之沛三下五除二就把晏瑶从被窝挖出来。 “不就是看了爷的身子?多大点……” 目光触及少女艳若桃李的脸孔,沈之沛忽然卡壳了,脑子莫名空白了一瞬。 明亮的灯火辉映着晏瑶秋水无尘的猫儿眼,眼底透着三分娇怯,四分羞赧,她面庞绯红,颊边犹如点了世间最娇艳的胭脂。 约摸是快及笄了,沈之沛半搂着晏瑶,竟发现这黄豆芽似的丫头有了类似于曲线的东西。 沈之沛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像被蜜蜂蛰了。 心里默默念叨罪过罪过,都怪他唐突。 他险些忘了,晏瑶即将成为大姑娘,再不是儿时任由他搂搂抱抱捏脸颊的小包子。 “沈之沛,你无赖!”晏瑶气结,咬着唇大吼。 这一咬,小姑娘的唇瓣越发水润饱满,犹如艳丽的蔷薇诱人采摘。 沈之沛移开双眼,目光落在远处凝聚着玉色烛泪的灯架上:“我找你真有事,很重要。” 晏瑶气哼哼的,又要往被窝里钻:“我不听。” 沈之沛好声好气:“是为了晏凌。” 晏瑶动作一顿,也顾不得羞涩,连忙转头看他,滴溜溜的眼睛充斥疑惑:“何事?” 沈之沛径自起身,喝了口凉茶,然后走到圆桌指着那木匣:“再过一个多月,你就满十五岁了,届时我们应当在返回骊京的路上,你的及笄礼肯定来不及操办,这是送你的礼物。” 晏瑶忸怩地走过去,打开木匣,各类精巧夺目的首饰映入眼帘,璀璨的华光照亮了夜色。 她拾起一柄红玉珊瑚钗,压着暗喜,狐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从什么时候起,我的事你这么上心了?” 沈之沛脸黑了黑,随即又想到自己有求于人,只好缓和了语气:“我是你兄长,送你些首饰怎么了?” 晏瑶本来雀跃的心情被兜头泼了冷水,兴致缺缺地放下珊瑚钗,催促:“快说。” 沈之沛忽道:“你还希望你阿姐幸福吗?” 第378章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那是自然!”晏瑶脱口而出:“晏家亏欠阿姐太多了,我此行前来,一想找回阿姐,二也想把父母这些年对她的挂念都告诉她。” 沈之沛又问:“你觉得贺兰徵对你阿姐如何?” 晏瑶回忆片刻,面上带了点笑意:“我觉得西秦太子待阿姐挺好的,之前你不是说他有意让阿姐入东宫?我本来很担心,可看过贺兰徵,又觉着阿姐如果真做了贺兰徵的妻子,那也不错。” 说着,晏瑶托着腮,惆怅地叹气:“可惜阿姐做了姜皇后的义女,他们是不可能的了。” 沈之沛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思索该如何引出自己的正题,没成想,晏瑶主动递了话头。 “那个萧凤卿同贺兰徵简直没得比,表里不一就算了还心肠狠辣,我阿姐为他出生入死,结果呢?” 晏瑶义愤填膺:“我阿姐现在什么模样,你也全看到了,他把我阿姐害得那么惨,我把他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沈之沛推了推木匣:“这生辰礼喜不喜欢?” 晏瑶嘟嘴:“没什么特别的,我在国公府锦衣玉食,什么稀罕首饰没见过?” 眼见沈之沛的脸色越来越沉,晏瑶不情不愿道:“将来你生辰,我会回礼的。” 闻言,沈之沛眸光一闪,细碎的微芒影动。 “送礼就不必了,你替我解决一件烦心事。” 晏瑶看着沈之沛,疑窦丛生,回想方才沈之沛的话,她警惕地凝了眼波。 沈之沛也晓得这是不情之请,斟酌一会儿,他声情并茂地叹了口气:“靖远侯府就我一根独苗,我孤零零长大,身边也没个兄弟姐妹。” 晏瑶微微动容,她同沈之沛处境相似,晏凌被驱逐,她连个姐姐都没有。 “幸好母亲经常带我进宫,姑母见我实在孤单,便把老七叫来陪我玩,老七人小鬼大,我两意气相投,根本不用大人交代就玩到了一起,老七在我心中,比亲弟弟也不遑多让。” “打住!”晏瑶蹙眉止住沈之沛的长篇大论,她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明白了沈之沛的要求。 “如果你是要我劝阿姐原谅萧凤卿,免谈!” 晏瑶腾地站起来,把那只沉甸甸的木匣塞进沈之沛怀里,强行拽着他往外拖,哪儿还有半分面对他的羞涩无措。 沈之沛不禁伤脑筋,晏家这两姐妹真不愧一母同胞,他用腿抵着门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其实这话我也挺难以启齿。” “那你就别说了!”晏瑶怒色满面:“怪不得你今天会送礼来讨好我,原来是想让我做帮凶!” 沈之沛讪笑:“何必呢,这么苦大仇深的,都是一家人,闹得你死我活多不好看?” 晏瑶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还有没有点是非观?这是闹吗?这是为虎作伥!” “我阿姐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好好的一个人被萧凤卿害到这步田地,谁心疼过她?” 晏瑶红了眼,心头疼得一抽一抽的:“晏家亏欠了她十八年的亲情,她莫名其妙地顶替方含嫣做了替死鬼,在鬼门关前走一遭,醒来却发现自己流落他乡连一双腿也废了,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都是她一个人在承受!” 沈之沛收了戏谑的神色,垂眸看着晏瑶泪光闪烁的眼睛,他罕见地手足无措,后悔自己不该刺激她,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做。 “瑶瑶,我从没拜托过你什么。”沈之沛脸色凝重,缓声道:“你耐心听我把话说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等我一五一十把真相告诉你,你再决定,好不好?” “不好,我绝不会助纣为虐,更不会再帮着萧凤卿去伤害我阿姐,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相信萧凤卿!” 晏瑶拔高音调,恨声控诉:“还有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你居然利用我的感情来给萧凤卿求情,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这么羞辱我!”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沈之沛锁眉打断晏瑶,心绪也无端变得急躁:“你和老七在我心里都很重要,我只是想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而已,你难道就不想晏凌回骊京?你有没有想过,她身为大楚人留在西秦的皇廷会如何?” 晏瑶怔然,结着水壳的眼定住了。 沈之沛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贺兰徵待晏凌再好,也不可能立她为后,你要让你姐姐不明不白地跟贺兰徵纠葛下去?” 第379章 死都不会原谅他! 动摇也只是瞬息。 被凉风拂面,晏瑶很快回过神,冷笑:“难道萧凤卿就能让我阿姐幸福?我阿姐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嫁给萧凤卿。” 沈之沛对这话无力反驳,如果他是当事人,也无法原谅萧凤卿。 可人都是自私的,他见不得萧凤卿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晏瑶瞥向无言以对的沈之沛,冷着脸:“我倒是差点忘了,沈家对萧凤卿做的事也并非全不知情,你也是帮凶之一,怪不得你总说萧凤卿有苦衷,你根本早就知道萧凤卿的计划,可你还是瞒着我们!” 她这段时日看似和沈之沛打打闹闹,其实并不是没有芥蒂,她是舍不得戳破窗户纸。 沈之沛沉默地看着怒不可遏的晏瑶,触及她眸底的失望,心里不太舒服。 晏瑶自从得知真相,连带着怨上了沈家。 之所以还能勉强粉饰太平的缘故,是萧凤卿没把沈淑妃做的那档子缺德事说出来。 萧凤卿隐瞒了沈家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他一个人把过错都揽下来了,但凭什么呢? 想起这几个月萧凤卿的惊人变化还有他谈起晏凌时的绝望,沈之沛愈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他低笑,笑容中蕴着肃杀的血腥之意:“你们所有人都怪老七铁石心肠,可当时情势危急,他根本没得选!” 沈之沛吐出一口浊气,怒火一上来,也扬了声:“当时我姑母给晏凌下了蛊毒,北境人一再让晏凌偿命,处于老七那样的位置,你设身处地想想,既要保住晏凌又要对得起北境人,除了假死还有别的路可走?” 晏瑶被沈之沛的惊人之语震在原地,她愤怒中透着心痛的目光又有水亮闪过:“蛊毒?” 从头至尾,萧凤卿都没告知晏衡蛊毒的事。 “是千丝蛊,西秦皇廷内最阴毒的一种,姑母看到老七不忍心杀晏凌,故而用蛊毒对付晏凌,逼着老七杀了她,三个月不解蛊,晏凌就要变成活生生的虫人!” 提及沈淑妃的恶毒,沈之沛同样齿冷:“老七原本都打算让晏凌离开了,但姑母就是不愿妥协,连蛊毒这玩意儿都派上了用场,可想而知,那时老七承担了多大压力。” “那又如何?”晏瑶胸口冰凉,冷声反驳:“他的迫不得已都是他自找的!而今事后诸葛亮,不觉得讽刺吗?你们只会口口声声说他多逼于无奈,可我阿姐就活该被他当成牲口赶上摘星台去给那些人屠戮?现在才来后悔,当初早干什么去了?” “老七在摘星台下已布置了救人的暗卫,晏凌跳江逃遁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计划最终失败了。” 面对油盐不进的晏瑶,沈之沛深感挫折,可她是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人,他试着去握晏瑶的肩膀:“说得对,往事不可追,我们不谈昔日只谈今朝,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只用把我适才说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晏凌即可。” 沈之沛从未如此低声下气,他以为自己能打动晏瑶。 然而,晏家的女儿犯起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找错说客了。”晏瑶错身,猛地打掉沈之沛的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昨日阿姐对我那么冷淡疏远,你们这帮人伤她至深,她好不容易放下过往,你们却还强迫她重新记起。萧凤卿这样的人,换做我,死都不会原谅!” 沈之沛郁结,还想再劝,身后冷不防响起熟悉的男声:“不要再求她。” 晏瑶一听这声音就炸了。 视线调过去,霍然入目的是长留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但嗓音和脸对不上号。 她稍一思索就懂了。 “怪不得你无缘无故多了个亲随,而且神秘兮兮的,原来在耍所谓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一套。”晏瑶恍然大悟地盯着沈之沛,眼中的失望之色益发浓烈。 沈之沛胸中的焦躁又开始叫嚣:“你听我……” 晏瑶直接搡开沈之沛大步走到萧凤卿跟前。 “萧凤卿,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别再去打扰我阿姐!” 萧凤卿没理她,清冽如水的眸光落在沈之沛面上:“二林说你们在吵架,请我过来劝劝,表兄,你不必为我再费心了。” 晏瑶依然横眉冷对,沈之沛的眼皮一跳。 月光下,萧凤卿姿如松柏,嘴角勾起一抹比月色还温柔的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自己犯的错,自己会去弥补,我爱的女人,我自己会去挽回,赔上这条命也无妨。” 第380章 你不要爹爹娘亲了吗? 翌日,晏瑶去了安阳公主府拜访。 仰头注视着铁画银钩的金字牌匾,晏瑶神色莫测,她已经换下了骑装,着桃红云锦衣裙。 刚把帖子递进去,就有婢女领她入了府。 这座公主府建在定京最繁华的街道,是秦帝亲赐的府邸,牌匾亦是太子亲笔所书。 据说,姜皇后担心晏凌会有思乡之情,遂请了能工巧匠将公主府内的景致打造成江南园林风格,还引了活泉滋养百花园。 晏瑶跟在婢女后头,不露痕迹地游目四顾。 但觉府内金瓦琅石,花楹碧柳,庭院深深,水木清华,一派奢华富丽的景象。 看着看着,晏瑶不禁萌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西秦的帝后明知晏凌身份特殊,为何还会对她有如此优渥的待遇? 光凭这府邸的规模和布置,即便是正经公主也多有不及。 思绪飞转间,晏瑶的脑海冒出了沈之沛昨晚的话——盛宠之后必是大衰。 她本来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此事处处透着蹊跷。 诚如沈之沛所言,晏凌在西秦很惹人注目了,她不失势还好,倘若哪天招了西秦皇室的厌,处境只会变得非常堪忧。 “姑娘,公主在里面。”婢女恭敬行礼。 楠木的幽香混合着水荷的清香扑面而来,晏瑶定定神,走进了那座楠木筑成的玉笙轩。 白玉阑干边,坐着木轮车的女子正在喂鱼。 听见动静,她挥退了四面服侍的婢女。 室内只剩下相见不相识的姐妹二人。 晏瑶注视着那道风流窈窕的背影,忽然无所适从,她怀揣着万分的激动孤身走出骊京。 然而,当她跋山涉水都想找到的人就在面前时,她却一个字也无法从嘴里蹦出来。 良久的空寂过后,女子幽幽的叹息猝然响起。 “你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发呆?” 晏瑶立刻回了神,抬眼看去,姿仪皎皎的女子不知何时转过了身,眸如明星,唇瓣染樱。 前夜未及细细打量,如今才发现晏凌真的同以前判若两人,她一身轻纱素衣,潋滟的眸子仿佛冬日湖面,沉寂了一整个季节的寒凉。 那是历经世事之人才有的眼神。 晏瑶的双眸扫过她双腿,眼眶发热:“阿姐。” 晏凌黛眉微蹙,这称呼着实叫人不痛快。 “本宫说过了,本宫不是你姐姐,那晚本宫说得很清楚,今日相见无关叙旧。” 话音落下,晏凌身上的气势都沉了沉。 晏瑶稳步上前,迎着晏凌清凉的眼眸,朗声开口:“你年纪比我大,性情比我成熟,我唤你阿姐是情之所至,并无旁的原因。” 晏凌面色稍霁:“菖蒲,看茶。” 菖蒲低头奉上两盏普洱,偷觑了一眼晏瑶。 熏香袅袅,兽猊鎏金三足香炉的孔洞中绕出浅白色的线条氤氲在空气里,味道舒雅怡人。 晏瑶坐在晏凌对面,没去碰普洱,而是开门见山:“你在西秦过得好不好?” 晏凌丢了几颗鱼食进鱼塘,侧脸被锦鲤鱼尾涤荡开的水波映衬得明明暗暗。 “你不都看到了?” 晏瑶固执道:“我要听你亲口说。” “极好。”晏凌漫不经心地扶了扶堕马髻。 她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过一只小匣子送到晏瑶手边,淡淡道:“上次在闲云楼托你的福,我吃了一顿盛宴,原先还许诺会请回来,哪知道那次就是我们在大楚的最后一次碰面。” 晏瑶鼻头酸涩,她听朱嬷嬷说了,她进东厂,慕容妤责备晏凌拖累她,打了晏凌一耳光。 打开那只匣子,绿丝绒布上躺着一枚金累丝红蓝宝石的蜻蜓步摇。 步摇做得瑰丽精致,比起昨夜那箱子整套的头面,这步摇显然更用心,因为她喜欢蜻蜓。 “时过境迁,本宫不会再回大楚,西秦也没有第二家闲云楼,本宫就送你这个当做及笄礼,你若有时间,中午便在公主府用膳吧。” 晏瑶的视线渐渐模糊,以至于她怎么都看不清晏凌的表情。 她从小喜欢沈之沛,沈之沛送的及笄礼是首饰楼成套的头面,根本不必精心挑选搭配。 而晏凌呢? 她们才见过几次而已,她不仅记得自己的喜好,还把自己的生辰记住了。 悲怆的情绪汹涌袭来,将晏瑶的心口冲击得翻江倒海。 她放下匣子忽然扑到晏凌身上,情难自禁地嚎啕大哭:“谁说你不回大楚了?你不要爹爹娘亲,也不要我了吗?我是你妹妹……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晏凌浑身僵如冰雕。 第381章 没忙着升官发财死老婆? 东宫。 雨后天晴,天光明澈。 昨夜刚下了一场雨,池塘里的芙蕖都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几尾红鲤在荷叶下追逐嬉戏。 贺兰徵负手而立,安静地站在阑干一侧。 他垂眸注视着那些残败的芙蕖,聚精会神,面色变幻莫测。 过了片刻,他叫来秦夜:“将这几条鱼送到放生池去吧,” 秦夜诧异,红鲤是阿渔姑娘最喜欢的,以前在骊京的质子别院喂养了好多。 自打贺兰徵从西秦回来,为了纪念阿渔,他也养上了红鲤。 如今,却不要了。 秦夜脑子转得快,隐约猜到原因,当即应下。 “太子殿下,有人想要求见您。” 贺兰徵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袍袖:“何人?” “这个他没说。”内侍道:“只说太子在等他。” 贺兰徵的眸光再度移回池塘,微微一敛,笑道:“果然是耐不住了。” 言罢,贺兰徵轻轻一展锦袖,转身离开。 一路走走停停,贺兰徵悠游自在地进了正厅。 一抹修长的身影自右向左倾斜,那人迎着光,冷峻的容颜浸润在金色的光圈中。 贺兰徵挥手屏退内侍,独自闲庭胜步地入内,声音绞着笑意:“距离骊京一别没多久,想不到这么快就得见故友,总算没辜负我们守望相助的那几年。” 萧凤卿长身玉立:“本王不是来找你的。” 说话时,他略略侧身,脸上依旧戴着假扮长留的人皮面具,通身气度却贵不可言。 贺兰徵笑吟吟的:“王爷?孤还以为你最近忙着升官发财死老婆,怎么说也该是太子了。” 萧凤卿眸光骤冷:“她还没死,不但没死,还做了你们西秦的安阳公主。” “是啊,她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贺兰徵含笑的语气多了一丝冷嘲的意味:“难不成,你万里迢迢追过来,是想再杀她一次?” 萧凤卿冷笑:“拙荆流落西秦,这阵子多亏了姜皇后的照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本王改日一定亲自登门拜谢,也请贵国完璧归赵。” “为何不回答孤的问题?”贺兰徵好整以暇地看着萧凤卿:“心虚了?” 萧凤卿朝贺兰徵走了几步,凝眸淡瞥:“这是本王与她之间的事,外人不必插手。” “外人?”贺兰徵嗤笑,说实话,这真是个不怎么美妙的形容,让他心里的郁气越来越深。 “就是孤这个外人在她九死一生的时候,把她救下来,也是孤这个外人在她一蹶不振满心求死的时候,始终陪在她身边,孤是外人……” 贺兰徵眼里犹如淬了寒冰,冰凌径直射向萧凤卿,质问道:“请问你这个‘内人’在她濒临绝境活不下去之时又在哪儿?又做了什么?” 萧凤卿一怔,迟钝地理解着这串话,耳畔心底皆是雪虐风饕:“求死?” “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不了解?”贺兰徵勾唇讽笑:“她那么要强,来去自由如风,结果双腿却废了,还要承受你那么大的伤害,她是个普通的女人,不是刀枪不入的战士!” 杀人不见血的字句在萧凤卿心口划下了狠狠一刀,他的睫毛猛然颤动,背在身后的手倏地攥紧,血管似乎随时能被巨大的力量撑破。 原来她这四个月是这么过的…… 她独自面对天崩地裂的世界,而他什么都不知道,比起她,他确实没资格说自己痛苦。 心底燃起了一股漫天大火,很安静地焚烧着,那把火蔓延到他眸底,烧出妖娆的血红。 “是,我了解她……”萧凤卿低哑的嗓音仿若胸腔飘出的羽毛,他眸光恍惚了一瞬,很快又变得深邃坚定,凉眸晲着贺兰徵:“正因为本王了解她,才要带她离开,她不属于西秦,更不属于皇廷。” 贺兰徵盯着萧凤卿,笑了笑,唇畔掀起冰冷的弧度:“萧凤卿,你也要点脸,你把她的人生摧残得支离破碎,是孤一点一点耐心拼凑好的,孤还没做什么,你倒是跑出来坐享其成了?” “你没做什么?”萧凤卿的双目陡然升腾起冷冽的火焰,厉声道:“卫国公府已经把晏凌是晏瑄的真相昭告骊京,本王不相信你的暗桩没告诉你,可晏凌直到现在还被你蒙鼓里!” 贺兰徵愣了愣,随即淡然自若地颔首。 “孤不觉得骊京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地方,孤确实没坦白,但你既然来了,你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洗清自己罪孽的机会,可惜你料错了,她不会离开的。” 第382章 她早就把你给休了! 萧凤卿抿紧薄唇,寒冽的眼眸扫向贺兰徵,一字一顿:“她会不会离开西秦,你说了不算。” 贺兰徵冷然一笑:“你说了更不算,萧凤卿,事到如今,你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晏凌?” “正好,本王也不是从前那个萧凤卿了。”萧凤卿脸色如霜,紧盯着贺兰徵:“我会把她带走,本王没来之前,很感激你们救了她,可现在本王来了。本王的女人,没假手于人的道理,本王的妻子更不需要别的男人嘘寒问暖。贺兰徵,手别伸的太长,这不是好事。” 贺兰徵俊脸紧绷,萧凤卿话语中的威胁意味更是让他眉目冰雪蕴藉:“宁王是不是忘了?她已经把你休了,那份义绝书让你‘名扬四海’,一个在她面前连脸都不敢露的可怜虫,又有什么资格来找孤宣战?这里也不是大楚,宁王还是自求多福吧。” 萧凤卿面庞微白,眼里有黑色的阴霾迅速凝聚成风暴,负在身后的手攥紧,微微发抖。 良久,他突然放声大笑:“宣战?贺兰徵,你少在本王跟前色厉内荏,她要是真给了你机会趁虚而入,你眼下也不需要再嘴皮子耍功夫,任凭你再如何巧言令色,那个女人都不可能属于你。” “难道就属于你了?你敢不敢把这番话当面说给她听?”贺兰徵怒极反笑,眸光轻凝:“萧凤卿,孤不会再让你杀她第二次,你如果敢在西秦的地界逼迫于她,你可以试试那个后果你能否承担得起。” “那就是没得谈了?”萧凤卿压抑着胸口乱窜的怒火,黑眸巨海翻涌,冷厉的语调格外摄人:“假若你非要觊觎本王的妻子,本王也很好奇,你和西秦将来会不会后悔。” 正厅内的气压瞬间低到了临界点,一触即发。 贺兰徵的眸色冷得可怕:“莫非宁王想开战?” 萧凤卿叹息一声,眉梢眼角都含着冰:“本王也不希望天下大乱,当下大楚同西秦都是内忧外患,北昭与大魏又是个喜欢捡漏的,咱们何必火上加油?你救了本王的妻子,西秦对本王有大恩,日后大楚跟西秦互为同盟也不是不行,俗话说,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本王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本王也愿意为那个人好好学做言而有信知恩图报的君子,本王既然进了东宫,就不可能空手而归。” 萧凤卿勾唇,一丝柔凉的笑意伴着淡漠如水的声音扩散在空气,激得窗外的芭蕉叶轻晃。 贺兰徵一语不发,脑子却忽然冷静下来。 萧凤卿似笑非笑地望着贺兰徵:“贵国的平南王可是快回了?十三皇子又颇得盛宠。瞧,太子的处境也并非如鱼得水,本王没有以宁王的身份入皇廷,其实是在给你留余地。” 贺兰徵脸色铁青,萧凤卿的字字句句都击在他的软肋上,他气息沉沉,冷声道:“你这么卑劣,又怎能配得上她?” 萧凤卿不以为耻:“多谢夸奖,本王做事一向只在乎结果,不注重手段,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卑劣点又何妨?” 贺兰徵定定地审视着萧凤卿,眸中风起云涌。 萧凤卿的建议很诱惑,他只需要把晏凌交出去,就能专心腾出手对付平南王,大楚也能不犯,否则前有强敌后有恶手,他难免吃力。 可是…… 眼前浮现了晏凌初到西秦的模样,贺兰徵的心揪疼了一下。 他说过,要好好护着她。 把晏凌还给萧凤卿,他从未这么想过。 或许他对晏凌确乎是有几分特殊的。 放在从前,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萧凤卿。 然而,看过晏凌生不如死的样子,他做不到。 “萧凤卿,孤也能做你这样的小人,但孤更想做个一言九鼎的人。”贺兰徵不知想起什么,眼眸忽地变得柔和,浅笑,笃定道:“孤答应过她,照顾她一辈子,绝不食言,除非你有那个能耐重新得到她的芳心让她自愿离开,不然,你还是速速返回大楚吧。” 贺兰徵面上那一抹温暖的笑深深刺痛了萧凤卿,他能猜到贺兰徵想到了谁,必然是晏凌。 简简单单的试探,就把贺兰徵的感情剖白了。 他居然真的喜欢晏凌?! “但愿太子真能将这诺言实践到底。” 胸腔里有海啸狂乱嘶吼,萧凤卿勉强维持自己残存的淡然。 他转身走出正厅,到门口时又顿住,偏头看着贺兰徵:“珍惜你们最后相处的机会。” 第383章 快帮我找找,我到底哪儿疼? 午时,阳光炽烈明亮,白色的云絮贴在天空,像蔚蓝锦缎上绣着的一朵朵梨花。 清风如梦,两三只蜻蜓落叶似的划过烟波浩渺的湖面,粼粼光波中起伏着零星碎金。 垂柳身姿款摆,一池碗口大小的青莲迎风招展,宛若婀娜纤细的美人在婆娑起舞。 本该是一幅极美的山水画卷,却有一道悲恸哭声像命运的巨掌毫不留情将它撕得稀烂,所有秀致景色都犹如三月的烟雨,一去不返。 “……事情就是这样的,自从知道阿姐的真实身世,娘亲每天以泪洗面后悔不已,爹爹老了很多很多,我听沈之沛说阿姐或许还活着,就偷偷跟着来了西秦……” 晏瑶抱着晏凌泣不成声,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肺都哭出来,先前听朱嬷嬷和涂氏对质是一回事,如今自己亲口复述又是另一回事。 这悲哭里,夹杂着对父母的疼惜,对往事的遗恨,还有自己这一路走来所承受的万般杂绪,更多的,是深深的懊悔还有对晏凌的心疼。 她悔恨自己没能及早叫晏凌一声姐姐,她在国公府享了十五年的福,晏凌却孤苦伶仃地在杭州过了十七年,受尽多少白眼和欺辱。 如今晏凌还落得个双腿残废的下场,倘若是慕容妤夫妻得知,还不晓得要怎么肝肠寸断。 晏瑶悲从中来,从小到大都没这样凄惨地哭过,哭着哭着,只觉手下的肌肤冰凉且僵硬。 她赫然一惊,放开晏凌起身,这才忽地发现,晏凌从始至终异常平静,除了脸色发白,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晏凌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坐姿,双眼凝定在前方,面无表情,连呼吸也没乱过。 “阿姐……”晏瑶又担心又害怕,小心翼翼摇晃她的手臂:“你别吓我啊,阿姐,你怎么了?” 其实晏凌也很想知道自己怎么了。 这么大半天,她如坠五里云雾,根本辨不清自己的方向,耳畔有个声音一直在不断地鼓噪,好像说了个特别离奇的故事。 她耐着性子听了几句,是则婴孩被调包导致命途惊变的奇闻异事。 听着还挺有趣,编故事的人颇具奇思妙想。 熟料,听到最后,晏凌的脑子如塞进了一万只蜜蜂,嗡嗡响的嘈音令她脑仁剧烈地抽痛。 原来自己就是那故事的主角,于是那股久违的荒诞感又卷土重来,她像被一场暴烈的雪暴席卷到了漫无人烟的荒岛,海水随时能吞噬她,整个天地只剩下她一人无助而绝望。 她想笑,愣是笑不出来。 她想哭,眼泪早就在这些时日流干了。 窗外明盛的天光突然变得恁地刺眼,晏凌却感觉到了冷,连体内的血液都冻成了冰柱子,仿佛摘星台下那条奔腾不息的澜江全涌进了气管,在她心头肆虐成灾,一泻千里。 “阿姐?” 慽惶的女声在耳边像锤子敲打着太阳穴。 晏凌木然,艰难地动了动几乎凝固在眼眶的眼珠子,伸手去触碰几上的茶盏,茶碗就在手边,她却摩挲了很久才找到。 也不知是手太颤还是茶盏太重,她抖抖索索地抬起杯托,手蓦地一歪,茶盏砸在膝盖上,摔了个粉碎。 “阿姐!”晏瑶瞳孔骤缩,连忙帮晏凌擦拭。 菖蒲也听见动静跑了进来,看到晏凌惨白的脸色,悚然道:“公主,您怎么了?” 晏凌愣愣抬眸,没有焦距的眸子惨淡得犹如风雪来临前的深灰穹窿,她对着凉薄的空气喃喃:“现在是白天还是夜里?” 菖蒲一怔,脱口道:“是白日。” “白日……”晏凌更恍惚了,双眸迷离,用虚弱气音道:“可本宫怎么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呢?整个世界都在转,哦对了,本宫好疼,你帮着本宫找找,是哪儿疼……” 菖蒲眼神一紧:“公主哪里不舒服?” 晏凌茫然地摇摇头:“本宫也不知,你快帮我找找,我疼得厉害,好疼好疼啊。” 菖蒲顿时变了表情,仔仔细细地帮着她查找伤处,可是没有! 茶水凉了,根本不可能烫伤,晏凌好端端坐在屋子里,身上也没伤口。 “公主,您究竟哪儿伤着了?” 晏凌眨眨眼,眼尾勾出一点水色倒映眼瞳。 “哪儿疼呢?”她费力地思考,眼睛蓦然一亮,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这儿疼,这儿是哪儿?” 菖蒲怔怔。 晏瑶却泪如泉涌:“是阿姐的心。” 晏凌不解,嘴角氤氲着惨笑:“你看错了,我很早就被人挖了心。” 第384章 你真不想亲口叫她一声娘? 这听起来非常瘆人的一句话落下,晏瑶一晃。 四个月前,晏凌在摘星台险些死无葬身之地,从国公府名义上的嫡长女被钉成宦官的私生女。 四个月后,晏凌好不容易接受现实,重新振作一点点,又从臭名昭著的私生女变成国公府真正的嫡长女。 都道造化弄人,可也没这么一再把人往死路逼的,根本半分活路都不给人留。 晏瑶无所适从,她想:她今天是不是来错了? 她原本以为,晏凌会很开心自己的身世大白,但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有了摘星台那次的惨痛教训,身世的澄清对晏凌而言,无异于在尚未痊愈的疤痕上再砍一刀,她那条差点丢掉的命丢得何其不值! 晏凌的呼吸渐渐薄弱,目中闪烁出凌乱的光。 在这个瞬间,她突发奇想,兴许她的出生本就是一场笑料。 假若把她的生平写进话本子,一定能在四国中售卖告罄。 她曾觉着自己把世上最糟糕的事都经历了。 可原来,还没有。 她以为自己的心在摘星台那夜就碎成齑粉,但胸腔里越跳越快的又是什么? 她盼望了十七年的亲情竟是这样的,呵。 怪不得萧凤卿跨越千山万水地来了西秦,还在她面前摆出那副要死不活的嘴脸。 精密布局整整八年,到头来却杀错了人。 真是天大的笑话!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晏凌想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而那双毫无痛觉的残腿却时刻提醒着她不能脆弱。 “阿姐,对不起。”晏瑶带着哭腔开口,事已至此,她满肚子的话却无从说起:“我知道这迟来的真相毫无意义,但是爹爹娘亲真的很惦记你……你出事后,娘亲每日每夜都跪在佛堂念经,接连昏倒了好几次,她埋怨自己是个瞎子,连女儿都不认得,悔恨自己这么多年都在苛待你……你……” “已经晚了。”晏凌脸孔寡白,眸子里蕴着冰莹玉色,深深呼吸,语气平淡地打断晏瑶:“你万里迢迢来告诉本宫这件事,本宫却要让你失望了,本宫不会再回大楚,本宫究竟是谁的女儿,也不重要了。” 晏瑶错愕抬眸,失声道:“为什么?叶落归根,你是大楚人,爹爹娘亲还健在,你为什么不回大楚?晏家的确愧对你,既然如此,你更该给我们一个机会好好弥补你。” “弥补?”晏凌笑了笑,苍白的唇挑起冷弧,一双凤眸苍凉如雪:“本宫被晏家丢弃在杭州自生自灭十七年无人问津,受了多少冷落羞辱?慕容妤因为一己之私安排本宫代替你给晋王做妾。本宫曾经自认替母赎罪,无论遭遇多大的委屈都不争不抢,甚至为晏家嫁给萧凤卿,但最后都得到了什么?” “你们所谓的弥补,是在得知本宫是晏瑄的前提下,倘若本宫还是那个母债女还的小小庶女,你们还会这样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吗?” “至于你,”晏凌看着晏瑶,目光黑幽幽的,如不见底的深泉:“你想找回的是你的嫡姐晏瑄,可本宫是西秦的安阳公主,本宫做了十八年的晏凌,又怎么可能朝夕之间变成另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晏瑶被晏凌锐利的眸光刺得哑然失语,她想反驳,可晏凌说的几乎都是对的。 如若她不是晏瑄,自己也会为她难过,但根本不会来到西秦。 “阿姐……”晏瑶手足无措,用力吸吸鼻子蹲在晏凌身边,两手抓着她冰冷的手背,以自己的温度去熨帖她:“我们失散了将近十八年,这些年相见不相识,骨肉成憾,手足难圆,老天爷给了我们从头开始的机会,你不要放弃。” “还有桂嬷嬷,桂嬷嬷病倒了,大夫说她伤心过度损了身体,绿荞说自己余生都要为你吃斋祈福,她们对你日思夜想,你忍心就此割断与我们所有人的牵系吗?” 说着,晏瑶猛地想起什么,从袖袋翻出了一双布料起毛边的虎头鞋,双眸充盈湿热的雾气。 “这是娘亲当年亲手给你做的,她眼睛不好,一针一线都是娘亲摸索着缝出来的,连手指头都扎伤了!你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爱你胜过她的生命,她是那样爱着你,期盼你的出世,你真不想再亲口叫她一声娘吗?” 晏凌没去看那双虎头鞋,哑声道:“送客。” 晏瑶不肯放弃,拽着晏凌的手去触碰,她心生反感,一挥手,虎头鞋就掉在了地上。 第385章 我想见阿凌一面 大红色的虎头鞋薄薄的,掉在地上又软又小。 虎头鞋轻若无物,落地本该悄无声息,可所有人的心却仿佛都被砸了一下,回音震荡心神。 这是一位瞎眼母亲对女儿十七年的思念,饱含了浓浓的深沉母爱。 那位母亲应该经常拿着这双寄托哀思的虎头鞋想念女儿。 因为它的绞边都被摸得起毛了。 而今,它却躺在冰冷的地面,沾了灰。 气氛霎那变得尴尬又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 晏瑶愣了愣,飞快地蹲下去捡了起来。 她红着眼,不停用手擦拭虎头鞋,嘴里念念有词:“完了完了,这是娘亲最宝贝的……我特意把它偷拿出来带给你看,结果现在弄脏了,娘亲知道肯定会很伤心。” 见状,菖蒲不禁面露了一丝不忍。 “我很抱歉。” 晏凌依然没把视线分给晏瑶和虎头鞋。 她凝视着虚空,眼眶是干涩的,用墨线精心描绘的眼尾延伸出一抹醒目的红弧,声音里含着若有若无的潮湿。 “菖蒲,送她出去。” 言罢,无需宫婢帮忙,晏凌自己推着木轮车走出了玉笙轩。 “姐姐!” 身后猛然传来了少女的哭喊。 晏凌一滞,木轮车闻声刹住了。 晏瑶直直地站在原地,她没追上去,只是盯着晏凌的背影,哽咽道:“我在大楚总挖苦你,和你作对,从来不肯叫你姐姐,可我心里始终都把你当我的姐姐,你原谅我先前的不懂事,我以后一定做个好妹妹,再不惹你生气了。” 晏凌攥了攥木轮车的扶手,内心宛若有一角破了洞,源源不断的血流出来,泅湿她的眸。 “本宫说过了,在西秦没有你要找的晏凌,而晏瑄十八年前便不在了,你死心吧,当她从未活过。晏瑶,你我今后也不必再见。” 晏凌推着木轮车下了阁楼,背影冷漠决绝,她像一座擎天巨树,在任何风雨侵袭之时,都能无所畏惧地投入新的天地。 晏瑶注视着那辆渐行渐远的木轮车,捏紧虎头鞋,突然扬声道:“我不会放弃的,我发过誓要带你回家,一天不行就十天,哪怕三年五载我也要完成娘亲的心愿!” …… 萧凤卿回到四方馆的“水墨林溪”时,院子里只有沈之沛一人,他坐在石凳上,似乎是心事重重,连他进了垂花门都没察觉。 “你担心晏瑶了?” 沈之沛回神,侧眸,萧凤卿就负手站在他的身后,神色冷漠,眼底一片寂静。 他了然地笑笑:“在贺兰徵那儿碰壁了?” 其实沈之沛早就猜到这方法行不通,贺兰徵对晏凌有情,虽然不深,可也不会轻易放手。 “他喜欢阿凌。”萧凤卿眯眸,语气寡淡地陈述这个事实,天边的残阳宛若倒映进他幽邃的眸底,透着微微红光:“我想见阿凌一面。” 沈之沛惊讶,环顾左右,疾步走到萧凤卿跟前,低声斥责:“你疯了?你现在这样的身份擅闯公主府,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可我等不及了。”萧凤卿抑制着自己的心慌,扯扯唇,笑容苍白:“好不容易才找到她,我不想再从失而复得又变成得而复失。摘星台那晚,我没抓住她,在地狱活了四个月,我怕我这次要是再抓不住她,哪怕我永不超生也无济于事了。这是老天可怜我,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沈之沛翻了个白眼:“公主府守卫森严,说不定人家还故意布置了机关等着你自投罗网。” 萧凤卿仍旧勾着唇,眼中风云变幻,他洒脱地笑笑:“那我就舍了这条命去陪她唱大戏。” “你说的轻巧,骊京还等着你呢。”沈之沛哀叹:“我算知道何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萧凤卿轻笑:“我已经快马送信让春袖来西秦了,她的师父是医仙,应该能有法子治阿凌的腿。” 沈之沛面露歉然:“我本来想让晏瑶帮你求情的,没想到弄巧成拙,对不起。” 萧凤卿拍了拍沈之沛的肩膀:“不用道歉,我心里有数,况且就算她知晓那些事,也不见得能少恨我一分。” “倒是晏瑶,我琢磨着,她今日的希望大约落了空。”萧凤卿面色晦暗,叹息:“阿凌不会这么容易解开心结,晏瑶只怕还有的磨,你有空多安慰她,珍惜眼前人。” 正说着,月洞门边便走来一道失魂落魄的身影,满脸黯然,看到萧凤卿,想也不想就抽出腰间的鞭子朝萧凤卿凌空甩去。 第386章 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 萧凤卿蹙眉,侧身一偏避开了鞭子。 晏瑶气急败坏:“萧凤卿,都怪你伤我阿姐至深,她不肯原谅晏家!也不要我!” 说完,又是一条鞭影犹如毒辣的响尾蛇袭向萧凤卿的面门,去势凌厉,带着腾腾杀气。 晏瑶的功夫由晏衡亲传,鞭子是泡了药水的蛇皮所制,一旦注入内力发动攻击,受鞭人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伤及筋骨。 沈之沛色变:“晏瑶快住手!” 晏瑶不肯停手,手腕一抖,被灌输了强劲内力的鞭子势如破竹地朝萧凤卿蛇行而攻。 沈之沛见势不妙,飞出折扇击向鞭子。 而在那之前,萧凤卿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住了鞭尾,纹丝不动地站定原地。 晏瑶微微瞠目,不甘示弱地想再抽回鞭子。 那鞭子却一动也不动地缠在萧凤卿掌心,而他本人依旧不动如山,气势凌人。 “萧凤卿,你欺负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晏瑶破口大骂:“当初我爹怎么不把你的手给废了?你赔我姐姐一双腿!” 鞭子绷得笔直,抻成一条粗壮的长线,有倒钩的一端被萧凤卿紧紧抓在手里。 “晏瑶,你快松手。”沈之沛走到晏瑶面前,单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你还有没有点姑娘家的样儿?” 晏瑶委屈得厉害,声音带了点哭腔:“我万里迢迢跑到西秦,原想着和阿姐相认,可阿姐压根儿不理会我,还让我别去找她,让我们一家人都当晏瑄死了,她这么绝情全怪萧凤卿!” 萧凤卿一震,他想过晏凌不会轻易认亲,可没想过晏凌如斯决绝,连一点情分都不顾。 沈之沛垂眸瞥着小姑娘满面泪痕,心里像被针扎了下,不由软了语气劝道:“她只是一时气话,毕竟受了这么多年的不公待遇,而且她短时间内也接受不了事实,过些天就好了。” 晏瑶不依不饶:“阿姐最大的心病是萧凤卿,你让萧凤卿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别再来我阿姐跟前恶心她!” 这种僵持没有丝毫意义,萧凤卿冷冷地看了晏瑶一眼,丢开鞭子转身就走。 晏瑶被惯性袭得朝后踉跄,眼见要摔倒,沈之沛连忙抬手环住了她的腰身。 入手不盈一握,少女的暖香扑鼻而来。 这味道不同于任何胭脂味,沈之沛恍惚一瞬,鬼使神差道:“用的什么香料?” 晏瑶充耳不闻,愤懑地盯着萧凤卿:“我收拾不了你,还有我爹呢,萧凤卿,你对我阿姐所做的一切早晚都会有报应的!” 萧凤卿倏然止步,转身淡淡地扫向晏瑶。 “这世上,能给我报应的,只有晏凌。” …… 乌云劫持了彩霞,天色昏暗。 傍晚时分,窗外下起了淅沥小雨。 晏凌待在濯缨阁里,屋内没点灯,光线幽沉。 菖蒲小心翼翼踏入屋里,看了眼晏凌孤寂的背影:“公主,要用膳吗?” 晏凌被黑暗笼罩,面向荷塘,半边脸孔隐在昏昧当中,半边脸孔是雪白的,她凝视着满池饱满的粉荷,怔怔出神,双眼空洞无光。 “公主?” 晏凌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太子呢?” 菖蒲如实回答:“太子没来。” 往日贺兰徵几乎天天都会来公主府。 晏凌又不说话了,不知在想什么。 菖蒲忍不住上前几步,晏凌轻声道:“你先退下吧,本宫不饿。” “是。” 走到门口,菖蒲默默回头。 女子清寂的身影逐渐被大团浓黑所包围,她静悄悄的,半点声响皆无,好似根本不存在。 …… 东宫。 贺兰徵批完奏折,望了眼湿漉漉的窗台。 他心知今日晏瑶找过晏凌,估计晏凌也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了,情绪一定起伏很大。 想到晏凌独自难过的情景,贺兰徵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迈开了。 “秦夜,随孤去一趟公主府。” 刚步出正殿,内侍碎步走近,悄声道:“殿下,平南王回京了。” 贺兰徵步子骤停,拧眉看着内侍:“当真?” “千真万确,就在城外三十里,明早便能抵达定京。” 秦夜目光闪烁,移向贺兰徵。 贺兰徵抿唇不语,他犹豫了,信国公野心勃勃,意图扶持十三皇子登基。 平南王则手握兵权,对付平南王是头等大事。 可晏凌那头…… 贺兰徵眯了眯眸,遥望了公主府一眼,短暂的权衡之后,当机立断地旋身回了正殿。 “传唤冯先生等幕僚,孤与他们有要事相商。” 第387章 宁王翻墙了 雨势在夜间加大,闷雷在天边翻滚。 荷塘一朵朵碗口大的莲花舒爽地挺起腰杆,享受着难得的雨露滋润,粉嫩的花瓣在夜色下似能闪光,瞧着分外的喜人。 菖蒲端着药走进“西溪花间”,寝房内,点起了几盏琉璃灯,惨淡烛光在风声中飘摇着身姿。 今夜,晏凌早早就上榻歇息了,晚膳也没用。 菖蒲觉得晏凌今晚很古怪,可也不敢多问。 “公主,医长老给您熬的药好了。” 无人应答。 菖蒲抿嘴,悄然走近玉木床榻:“公主睡了?” “放那儿吧,本宫自己会拿。” 晏凌的声音从被褥中传来,闷闷的。 菖蒲这才看到晏凌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儿蒙住了,她急声道:“公主,您这样是不透气的。” 她上前两步去扯晏凌的被褥,然而怎么扯都扯不下来,里面的人不肯露出头脸也不出声。 菖蒲惴惴,明白晏凌是不想看到自己。 脑海里模糊闪过一个念头,菖蒲心都颤了。 看一眼屋角的滴漏,菖蒲从未这么期盼太子能过来公主府,可如今外头疾风骤雨,太子约摸不可能出现的。 “公主,奴婢先退下了,奴婢就在外间值夜,您有什么事就叫奴婢。” 这次被窝中的人回话很快:“今天晚上不用你值夜,你自去歇着吧。” “奴婢……” 菖蒲迟疑,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晏凌兀自转了身。 起初,她自己不是能转身的,毕竟双腿没知觉,也是这几个月凭着自己的毅力才克服。 一股酸楚在胸腔荡开,菖蒲没再打扰晏凌,轻手轻脚关上房门离开了。 夜深人静,药碗晾在小几上,温度渐渐冷却。 风雨还在继续,烛火的影子被大风摧折得殊形诡状,微薄的灯光投射到安静的榻上,勾勒出轻轻颤动的人影。 风声略有停顿的间隙,能隐约听到屋内几不可闻的啜泣,像大雨天被淋湿毛发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在呜咽,十分可怜。 晏凌又开始做梦了。 依稀间,是她还在杭州的时候。 她穿着男装随心所欲地游走于大街小巷,身后是绿荞气喘吁吁的呼喊,她是背着桂嬷嬷偷溜出来的,绿荞负责找她回去。 那时的时光真快活,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虽身世坎坷,可她有桂嬷嬷母女的多年陪伴,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碰到了自己不能破的案子。 画面一转,她穿着大红嫁衣在一路吹拉弹奏中风风光光嫁进宁王府,桂嬷嬷亲自为她梳头,盼望新得的郎君能好生疼惜她。 可大婚之夜,没人揭她的红盖头,也没人陪她喝合卺酒,她在满室红绸中独自盛放美丽。 因着这场婚姻只是各有所需的交易,她并不介意逢场作戏。 然而眼前情景骤变,长风从远方吹来,那人在白雪茫茫中与她发丝交缠十指相扣,对她说:“晏凌,我喜欢你。” 即便置身梦境,她依旧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欢快奔腾,唱起了情意绵绵的歌儿。 睡梦中的她不知不觉弯起了嘴角。 “凭你这样的身份,也配本王对你动心?” “你确实很好玩。” “放开她,否则本王让你尸骨无存。”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晏凌紧闭的眼角沁出,汇聚成斑驳水痕,渗透了她浓密的鬓发。 伴随着那人充满恶意的嘲讽,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彻底击碎了她的世界。 冰冷的江水倒灌进气管,胸肺仿佛要爆炸,被血染红的水流在她身边形成一条条狰狞的龙卷风,裹挟着她闯进了幽冥之门。 剧烈疼痛在四肢百骸蔓延,最后汇集于下肢。 晏凌猛然从梦中惊醒,泪眼朦胧地注视着帐顶,黑漆漆的一片,使她似又觉回到了澜江。 “菖蒲……” 她开口,音色嘶哑。 火烧一般的痛楚从膝盖往上窜,混着被万蚁啃咬的震疼,她顷刻冷汗如浆,大口喘息。 “菖蒲……” 久久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晏凌恍然记起,她之前把菖蒲支开了。 晏凌疼得浑身发抖,艰难地打开床头小柜。 本来满怀希望,结果却摸到空空如也的药瓶,她的心立刻凉了个透。 忍耐良久,终于敌不过那股生不如死的痛意,晏凌强行撑着身体爬起来,还没伸手够到旁边的木轮车,又从床上摔下来。 她透过汗珠看着小几上凉了的药碗,区区几步路,对她而言,却好比去西天取经。 绝望不可名状,她几时这样狼狈过?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翻过了窗口。 第388章 他看到她在地上爬 雷声轰鸣,一条白色的噼啪冷光晃过了轩窗。 不期而至的闪电将黑暗的寝房照亮,短短的一息都不到,可足够帮萧凤卿辨清屋内摆设。 而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当他看到意想不到的一幕之后,如同被一盆冰雪兜头浇淋。 室内的光线很快又暗沉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幽篁摇曳的孤影投射在绡纱屏风上。 萧凤卿的脸庞线条绷紧,面如土色,他死死咬着牙,才把险些冲破了嗓子眼的重喘逼回去。 回想起自己方才撞见的画面,他心都碎了。 记忆中那个行动如风不肯向任何困难低头的女人,此刻……竟然在地上爬…… 所谓万箭穿心,亦不过如此。 萧凤卿心脏冰凉,被冻得僵立原地。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血肉模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只是用极好的目力凝注着那抹身影。 雷雨交加,菖蒲又不在,外头的宫女未经晏凌许可不能踏足寝房。 晏凌求助无门,只能够靠自己去拿那碗药。 晏凌忍着剧痛,从脚踏边一直爬到小几旁,颤着手指端起药碗。 她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药碗,根本无暇留心旁的动静,所以未曾发觉萧凤卿的存在。 直到晏凌喝完药重新爬上床榻,她才在等待腿部的疼痛缓和之时,猛然惊觉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晏凌静静靠在床头,侧耳倾听片刻,忽地目光一厉,手中银光闪现,一道雪亮锋芒笔直地射向窗口:“谁?” 银亮的丝芒划过寂寂黑夜,仿佛一簇簇流星劈开看不见的云团,震开了无数细小气旋。 罡风罩面,杀气凛凛。 萧凤卿及时收摄心神,把头向右边一歪,反手拔出腰间的临渊防卫。 剑身鸣音一震,银魄缠上临渊,爆开了无数白影,两者冷锐锋芒的虚光映亮萧凤卿的面庞。 风雨微停,柳树梢上露出月轮的半边娇靥。 窗边那人的形貌披着月光在夜幕渐渐凸显。 那不是晏凌熟悉的面容,却是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身形! 晏凌眼瞳骤缩,心口犹如被千军万马踩踏过。 萧凤卿同样不偏不倚地迎视着晏凌。 震怒,嫌恶,怨愤,嘲讽,仇恨,诸多激烈的情绪在她眼中一闪而逝,她冷冽似冰的神色似乎能将他当场碎尸万段。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各自的心皆是千疮百孔。 骇人的死寂,在无尽蔓延…… 华丽的寝房瞬息就化作了一座荒凉孤坟。 萧凤卿的心在晏凌冰冷蚀骨的眼神里尝到了千刀万剐的滋味。 他一动不动,喉结艰涩地滚了滚,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不敢说。 他们生离死别了四个月,再见时物是人非。 本该是极为普通的一百多天,对他们来说,却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那些曾经别有用心的亲昵都在此时变成横亘血肉的尖刺。 “你什么时候来的?”晏凌的声音格外尖锐。 萧凤卿心念一转,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公主府的婢女太多,绕过她们需要花点工夫,我刚来不久。” 晏凌不做声了,脸上却有微妙的难堪闪过。 萧凤卿明白个中原因,她是害怕他看到她狼狈的样子,眼眶突然发热,他垂下了眼。 良久,女人轻慢蔑视的笑声响起。 “看到本宫没死,是不是很失望?你大老远从大楚追到西秦该不是还想杀了本宫吧?本宫命不该绝,再不是那个任你们宰割的蠢货。” “你明知道我来到这里的目的。”萧凤卿的话几乎是从齿缝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你不提醒本宫本宫倒还差点忘了,听说是你发现了本宫的身世,你们北境人的做派真的好无聊。”晏凌苍白的脸孔浮现凉薄笑意,借着溶溶月辉好整以暇地打量萧凤卿:“不是把认错的人当成替死鬼,就是纠正别人错误的身世来找补自己的罪孽。” 顿了顿,她耐人寻味地笑:“你忙的过来吗?” 萧凤卿愣住,她含笑的话语像一把尖刀戳在他脸上,毫不留情地撕掉了所有画皮。 从前他就因她而自卑,眼下更是无地自容。 他想尽可能地为她做些事,可再多的补偿也无法让时光倒流回摘星台。 她还平安地活着,他以为他的噩梦该醒了。 但一切凌迟仍旧远远没结束。 萧凤卿的眼底弥漫起红雾,颤声:“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让你死,从未。” 晏凌似笑非笑:“那么当初骗我上摘星台的又是谁?” 第389章 祝你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简简单单的一句疑惑,就把萧凤卿逼上绝境。 萧凤卿无言以对。 说的再多,晏凌也只会笃定他是在狡辩。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女子眉目妩媚秾艳,再不是曾经柔美清绝的模样。 但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他依旧能为她心动。 胸腔里的心怦怦急跳,身心到灵魂的渴望,强烈到他无法抑制,连血液都在沸腾。 他多想走近她,用力地把她搂进怀中耳鬓厮磨,用最炽热的拥吻告诉她自己多想念她。 然而,她眼中不加掩饰的嘲弄与厌恶像一面通明的镜子,照出了他的卑劣和不堪。 她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靠的是她自己,不是他这个以爱为名行以死相逼之事的人渣。 她终于也学会了铁石心肠,再没人能轻易伤害到她,她的弱点越来越少。 这很好。 失神间,临渊忽然被一股大力拽开,紧跟着,那雪白银亮的丝线猝不及防洞穿了他的肩胛骨,剧痛席卷全身,大朵血花在肩头绽放。 萧凤卿头皮一炸,清晰地感觉到银魄的倒刺在骨肉里划割翻搅的锐痛,他不禁抬手,可还没等他捂住伤口,银魄再次被抻直。 锋利的倒刺卡在骨缝内,强逼着他往前踉跄走了几步,汨汨血流不断涌出,他面孔惨白。 “知道吗?这四个月,本宫设想过无数次如何杀你的法子,每一种都让我跃跃欲试。”晏凌冷静地睥睨着萧凤卿,音色清润如莺:“你现在是不是很疼?可你再疼,都不及本宫当日的十分之一,本宫说过了,再见到你,就是你的死期!” 冰润的月华安静流转,床榻上女子眼神璀璨,神情却冷酷到了极点,好似面对的不是曾经倾心的爱人,只是一件惹她厌烦的死物。 可她也曾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挡在他身前抵御着刺客保护他,那夜的摘星台遇刺,她做出的第一个本能反应便是推开他。 萧凤卿觉得胸腔爆开了剜心剔骨的疼,他面色白得比鬼还吓人,轻声笑了:“那你更应该留着我的命好好折磨,把你想过的那千百种死法都用到我身上,看看哪种能让我比你当初更痛不欲生。” 他突然用蛮力将没入骨头的银魄拔出来,鲜血飞溅上脖颈,他却浑然不在意,一攲月光掠过他双眸,晕染点点晶莹。 “这暗器用来对付我,还是不够,难消你心头之恨,你看,我还能笑着和你说话。” 晏凌抬首,冷眼看着萧凤卿,面无波澜。 人心大概就是在周而复始的撕扯中麻木的,以前的她哪怕明知萧凤卿装模作样,她都会不自觉为他牵动心绪。 而今,却不会了。 萧凤卿稳步走到晏凌床前,在距离她两步远的位置单膝跪地,将缠在手里的银魄擦干净送回了她戴着的金钏。 “阿凌,别让我的血把你弄脏了。” 他嗓音很低哑,明明她的手近在咫尺,却碰都不敢碰,也不敢去检查她的伤腿:“我能感受到你有多恨我,因为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也恨不得粉身碎骨的人是我……” 头顶的视线犹如冻结的冰壳笼罩着萧凤卿,他颤声开口:“我故意诱骗你去摘星台,是想安排你假死……你体内的千丝蛊不能再拖了,我没想到朱桓会在澜江投放火药……” 晏凌毫无触动,她的凤眸忽然柔和下来:“你以为本宫只是恨你吗?” 萧凤卿缓缓抬眸,凉风在相对的四目穿过。 晏凌漆睫闪动,望进萧凤卿含着沉痛的双眼,凑到他耳畔吐气如兰:“本宫是希望你从来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本宫偶尔回想在骊京的那一年也很奇怪,你这种男人,到底哪里值得本宫付出真心呢?本宫真是见了鬼才会看上你,你们不是很喜欢用蛊毒操纵人?该不会你提早给本宫种了什么蛊吧?” 萧凤卿的身形猛然一僵,薄唇煞白,那双粲然生辉的桃花眼早已宛若被焚烧后的灰烬。 再没有什么能比她当面否定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过往而愈加锥心的了,她甚至把他们的感情归咎于蛊毒。 晏凌斜乜着他的眸光蕴满讥诮,不轻不重地又补上一刀:“萧凤卿,你猜本宫为何不喊人进来也没杀你?那是本宫盼着你如愿以偿能当上大楚的皇帝,此后,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像你这样的人,活该日夜都活在手足相残、骨肉相杀、夫妻相疑、君臣相忌的恐惧中永不安宁。” 第390章 好,我滚 寝房落针可闻,乌云蔽月,风雨欲来。 微弱的月光似乎被这双年轻男女之间的暗涌给冲刷得烟消云散,一星残月黯淡无光。 萧凤卿定眸凝视着晏凌,她妩媚天成,凤目琼鼻,比一年前长开了许多,气质也妖娆不少。 这么美的人,却说出了世上最残酷绝情的话。 “这是对我的诅咒?”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猩红湿润的眼眸倒映着晏凌漠然的表情。 晏凌漫不经心抚了抚铺在背后的青丝,樱唇轻启:“你素来喜欢玩弄人心,自以为能把错综复杂的人性拿捏于股掌为你牟利,本宫不过是表达一下对你的殷切期盼罢了。本宫倒想看看,几十年如一日地困守在权力的漩涡中心,你能不能得善终。” 萧凤卿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沉默片刻,哑然失笑:“我会不得善终,但绝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而是我要偿还亏欠你的债,我也必定会夫妻和睦,骨肉相亲。阿凌,我不允许你这么诅咒自己,你我夫妻情分未尽,鸳盟犹在,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 晏凌水波不兴的面孔终于起了点微澜,她似是看疯子一样地看着萧凤卿,唇角轻蔑一斜。 “本宫说的是人话,你一个字都听不懂?” “也对,”晏凌若有所悟地颔首:“能做出那么多恬不知耻的事,你同禽兽又有何不同?” 萧凤卿从善如流,染着红光的深眸盯着晏凌,幽幽道:“我本来是禽兽,活在不见天日的深渊,可我遇到了你,我想做个人了。” 晏凌嗤笑,笑声渐渐放大,她指着萧凤卿笑得花枝乱颤:“你真是本宫见过的最好笑的戏子了,你戏唱的这么好,那天宫宴怎么不见你露一手呢?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展露你宁王的拿手绝活,你不觉得很有成就感,很刺激很好玩很有趣?你在本宫面前唱戏是没用的,这些戏码陈词滥调,本宫早就听腻了。” 如同利刃横贯胸膛,肩膀疼,心也快麻痹了。 这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夜他在摘星台拿来羞辱她的,如今她以牙还牙地抛回来,他才知道被自己至爱之人践踏有多痛。 跪得太久,腿脚都有些发麻,萧凤卿压下阵阵心痛,贪婪地仰视着自己魂牵梦绕的娇颜。 “我之所以来西秦,一开始,只是想亲眼瞧瞧你过得好不好,我明白你多恨我,我也没想过打扰你,可我眼下却改变主意了。” 他的语气格外郑重,夹杂着虔诚与乞求。 晏凌的眉尖不露痕迹一拢,心情阴郁更甚。 萧凤卿暗色朦胧的眸子陡然迸发出明明灭灭的光彩:“欠你的,我会加倍补偿给你,当我亏欠你的债清算之后,我带你回大楚。” “从今天起,我的命,是你的,只要你别推开我,你想要我如何,我都会去做。” 晏凌攥紧手指,脸又白了一分,她清澈的水眸深深看向萧凤卿:“本宫要你的命做什么?嫌脏。本宫现在只想要你滚,有多远滚多远!” 萧凤卿被她眼里的厉光蛰了下,他勉强笑笑,哑如沙砾的嗓音带着温柔:“好,我滚。” 晏凌偏过头,连一丝余光都不屑施舍。 萧凤卿最后看了晏凌一眼,撑着自己酸麻的膝盖站起来,大概真的跪得太久,起身都险些身子歪倒。 他在澜江泡了好几天,饶是底子再好,寒气也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体肤。 现在每逢阴雨天气,骨骼就会隐隐作痛。 失去晏凌音讯的几个月,他甚至还很享受这种骨头里的酸痛,那是他和晏凌共有的东西。 缓步走到窗口,明知不该有所奢望,他还是顿住了,身后静悄悄的。 半晌,他苦涩地勾起唇,单手压在窗台准备翻身跃下。 “你说想补偿我?” 女人柔婉的声音像天赐的甘泉滋润了他焦渴的心田,萧凤卿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是。” 晏凌笑笑,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她沉吟一会儿,轻声道:“想要我原谅你,并非不行。” 萧凤卿心口猛缩,有种青天白日梦的错觉。 晏凌瞥着萧凤卿,眸色阴冷:“把我十八年的人生还给我,把我和生身父母分离的时光还给我,把从前那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晏凌还给我,还有……” 她满意地笑晲着萧凤卿慌乱无措的模样,歪了歪头,一字一顿:“把我健康的身体还给我,让我余生再不必以废人的身份坐木轮车度日。” 第391章 你没有对不起谁 翌日傍晚,贺兰徵去了公主府。 云霞将天边染的绯红,屋顶都落下了淡淡的粉色,飞鸟贴着地平线再倏忽振翅掠过高空。 晏凌躺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摸着怀里的橘猫,眼睛盯着某一处怔然出神。 “这只猫哪儿来的?”贺兰徵在晏凌身侧坐下。 橘猫盘着尾巴卧在晏凌膝头,舒服得半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晏凌看了眼橘猫,笑笑,在它下巴挠痒:“是菖蒲捡的。” 贺兰徵也跟着揉了揉橘猫毛茸茸的小脑袋,唇畔含着笑:“早知道你喜欢猫,孤就去和母后讨一只小猫仔给你,她养的老猫生了一窝小猫,宫人每天都照顾不过来。” 晏凌笑了笑:“皇后娘娘心善,那些猫被她养着一定很有福气。” “这话你可别让母后听到,不然她尾巴得翘到天上。”贺兰徵亮如曜石的眼眸深了深:“皇廷寂寞,母后也是用来打发时间。” 晏凌深以为然:“是啊,皇廷再富贵,人的心要是冷的,就算富可敌国又有何用?皇后娘娘是难得的通透女子,从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这些外物上。” 贺兰徵敛眸,端起手边的茶盏:“你也很通透,所以母后才那般喜欢你。” 晏凌微微一笑:“我可不敢跟皇后娘娘做比。” 贺兰徵打量晏凌,忽道:“他昨晚来过了?” 末了,似乎怕晏凌误会,又解释道:“四方馆有孤的人,况且他好像也没隐藏行踪的意思,他昨天来找过孤,让孤放你走,孤没答应。” “说了些废话而已。”晏凌并不在意公主府有没有贺兰徵的眼线,纤睫轻颤,在眼睑处打下半圆的剪影:“在腿伤没治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西秦的。” 贺兰徵心头一动,看着晏凌清冷的侧脸眸光轻转:“孤说过了,西秦就是你的家,何况你已经做了西秦的公主,孤会好好照顾你。” 晏凌笑而不语,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听说平南王回来了?” 贺兰徵点点头,坦言:“今早到的皇城,父皇不甚欢喜,中午还安排群臣一起用膳了。” 晏凌眼波微动,想起司芊芊,眉宇间萦绕一抹忧色:“司芊芊的脸是你弄伤的,平南王会不会对你怀恨在心?” 贺兰徵不以为意地勾起唇,神情鄙薄:“孤与他早就结下了梁子,有没有司芊芊这一茬都改变不了什么,孤最讨厌被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控制,你不用担心,孤自有对策。” 平南王同信国公狼狈为奸,他们一个是贺兰徵的姨父,一个是贺兰徵的大舅,可惜一家人根本不齐心,他们都想扶持贺兰谆上位。 晏凌垂下眸子:“话虽如此,可倘若没有司芊芊的事,兴许你们的冲突能少一些,抱歉,我好像给你添麻烦了。” 贺兰徵喝茶的动作一滞,放下茶碗,定睛望着晏凌,语声柔和:“安阳,抬起头看着我。” 晏凌狐疑,闻声抬起双眼,撞入了贺兰徵深沉似海的眸子,他淡笑:“你对孤抱歉,谁又曾对你抱歉呢?你总为别人着想,谁又真的设身处地为你想过?你没有对不起谁,你也不需要因为谁而感到抱歉。” 贺兰徵俊眉微扬,嘴边的笑容越发温暖宁静。 “安阳,我们是家人,也是朋友,你不必这么有负担的,谁欺负了你,咱们就欺负回去。孤是储君,你是公主,西秦多的是人来讨好迁就我们。” 晏凌的胸口涌过阵阵暖流,平心而论,这几个月,贺兰徵对她的帮助实在太多了。 如果没有贺兰徵母子,她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说的是,我以后真得学会仗势欺人。”晏凌水眸弯起:“可不能辜负这个身份。” “孺子可教也。”贺兰徵欣然称赞,又道:“过三天便是芒种,西秦在芒种时有个习俗叫‘种夏’,是取插秧播种之意。西秦的皇室有大片皇田,每年芒种都会去做做样子,父皇让孤主持今年的仪式,公主与皇子都得去。” 晏凌目露诧异,迟疑地指了指自己:“该不会我也要去?” 贺兰徵认真地肃了脸色:“你当然要去,不仅你,还有其他三国的使君也会去皇庄参观。” 晏凌呼出一口气,郁闷地捏了捏橘猫的腮:“我这样又不方便,去了也不管用,太子殿下指望我坐着木轮车下田当农民?” 贺兰徵被晏凌逗笑,不容置喙:“必须去。” 第392章 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 三日后,西秦皇族从皇廷出发前往四十里外的鸣鹿山举行种夏大典。 西秦帝后改了前呼后拥的派头,太子同几位公主皇子的车驾亦是低调简单。 天光大盛,鸟语花香。 车厢内点着一两十金的沉水香,晏凌身穿烟紫色的软烟罗纱裙靠着马车昏昏欲睡,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菖蒲则在一旁给她打扇。 忽闻车窗外有咚咚的声音响起,晏凌一惊,瞌睡都去了大半,跟菖蒲对视一眼,菖蒲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公主,是属下。”秦夜又敲了下窗子。 晏凌一笑,菖蒲立刻用支杆勾起了窗户。 秦夜将一筐鲜红欲滴的樱桃递进窗口,恭敬道:“公主,这是太子吩咐属下送来的。” 晏凌的目光流连过那筐新鲜红润的樱桃,掩唇笑了笑:“替本宫谢过太子皇兄。” 一束明媚的光辉从天空洒落,为晏凌明丽的容颜镀上柔和氤氲的光芒,仿佛天山仙子。 她的眼尾外翘,凤眼潋滟,宛若是泡在溪流下的一对琉璃珠,璀璨夺目。 晏凌说完就放下了窗帘,但仍有很多人沉浸于方才的惊鸿一瞥。 前方的乌里王子收回视线,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西秦官话:“安阳公主甚美,这等美人儿若能给本王当大夫人,就算她腿脚不好,本王也定会好好宠爱她。” 提起这档子事,乌里王子的脸色就不好看。 当着天下人面求娶安阳公主,熟料,对方其实是容华公主,而且容华公主死活都不肯和亲。 于是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身边的随从连忙奉承:“王子假如真喜爱安阳公主,我们大可再向秦帝求娶一次。” 乌里王子还没说话,旁边插来一道戏谑的男声:“癞蛤蟆在地上爬,天鹅则是喜欢在天上飞,两者的距离天差地别,犹如云泥。长留,你说是不是?” 萧凤卿冷冷瞥了眼乌里王子:“牛粪弄脏了红玫瑰往往是不自知的。” 乌里王子主仆对中原的文化了解浅薄,对于骂人的俗语更是一窍不通,虽听不懂萧凤卿与沈之沛一唱一和,可从他们鄙视的表情就猜出不是什么好话。 乌里王子瞪着萧凤卿:“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王说话?” 萧凤卿气定神闲:“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乌里王子脱口:“本王不是个东西!” “噗——” 乌里王子话音落地,周遭哄然大笑,笑声此起彼伏,像一片片麦浪层层叠叠地倾压下去。 晏瑶不屑道:“就没见过痴人说梦能成真的。” 沈之沛慢悠悠接口:“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只是癞蛤蟆跟天鹅相去甚远。” 晏瑶这几天一直在生沈之沛的气,听到沈之沛出声,傲娇地哼了哼,扯过马缰去了别处。 沈之沛无可奈何地叹气:“孩子长大,就有脾气了,等回了骊京,我可得找国公讨人情。” 他侧眸,却见萧凤卿时不时朝后望去。 沈之沛挑眉,顺着萧凤卿的视线一扫,立时笑了:“这贺兰徵非等闲之辈,明知你还没放弃晏凌,这么上赶着献殷勤做什么?刚送完樱桃又送芙蓉糕,不怕把晏凌撑死?” 萧凤卿抿了唇,默不作声。 沈之沛的舌尖抵了抵后槽牙,目光一闪,驱马靠近萧凤卿:“你那晚见到她究竟说了什么?” 此言一出,萧凤卿顿时感觉肩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脸庞线条僵硬,沉声道:“她恨我,说了一大堆狠话。” “她不恨你,你才要哭了,但愿春袖能快点来西秦,我看把晏凌的腿治好才是当务之急。”沈之沛爱莫能助:“别气馁,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萧凤卿又看了眼晏凌的马车,神情晦暗。 另一头,贺兰徵漫不经心落下车窗。 秦夜转眸看着贺兰徵:“太子,没想到宁王真对安阳公主余情未了,还是您料事如神。” 贺兰徵哂笑:“这神机妙算的人碰上了儿女情长,和闭目塞听也没什么区别了,不过眼下晏凌心硬似铁,不必担心他们会旧情复燃。” “太子,平南王下午就会到庄子上,属下担心他们对您不利,您看是不是要加强戒备?” 贺兰徵摇头:“不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晏凌那里多派一些人手,司芊芊是平南王的独女,如今司芊芊把落选太子妃的责任都怪到了晏凌头上,平南王恐怕也会替她出气。” 第393章 晏瑶的心机 未时初,一行人抵达鸣鹿山。 仪典在翌日,各人当夜暂且在皇庄安置。 贺兰徵要去和秦帝商讨农耕一事,姜皇后则需要斋戒沐浴,她让身边的大宫女领着晏凌去了皇庄的清秋院。 刚进清秋院,就遇上了一张可爱的苹果脸。 “安阳姐姐。” 晏凌抬眸看去,原来琅华公主也与她住在一所院子里。 琅华公主贺兰菁是姜皇后的堂妹所生,生母去世的早,多亏有姜皇后妥帖照顾,这才在勾心斗角的后宫平安活到十一岁。 贺兰菁蹦蹦跳跳地走到晏凌面前,手里还捧着一大束滴着露水的野百合。 “安阳姐姐,我这几天都同你一块儿住,多多关照啦!”贺兰菁酒窝甜甜,从怀里分出一束野百合递给晏凌:“喏,我的见面礼。” 晏凌浅笑,接过清芬的野百合放到鼻端下轻轻一嗅,面露赞赏:“很香,谢谢你。” 说完,她示意菖蒲近前,菖蒲会意,双手奉上一盒芙蓉糕。 晏凌指着芙蓉糕解释:“这是太子送来的,我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你若是不嫌弃,就把这盒芙蓉糕拿去吧,味道挺好的。” 贺兰菁笑眯眯地接过芙蓉糕:“我方才交了个新朋友,她稍后也要来清秋院,我还正愁没适合的点心款待,安阳姐姐真是我的及时雨。” 晏凌笑笑,又同贺兰菁说了几句,随后进了北厢房,木轮车走到一半,她鬼使神差回头看向西厢房,余光恰好捕捉到一角闪过的红衣。 再凝眸一望,那人飞快地不见了。 晏凌转过头,面上透着疑惑。 “公主,怎么了?” 晏凌暗道自己多心:“没什么,走吧。” …… 晏凌很快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菖蒲刚把房间收拾完,贺兰菁又自来熟地摸进来,一看到晏凌坐在窗边,她眼睛微亮。 “安阳姐姐,我在花园和新朋友玩游戏,可是我们人少了,你能来吗?” 晏凌拒绝:“我待会儿要午睡,怕是不能。” 贺兰菁委屈地嘟着嘴:“容华跟司芊芊在一处,她们向来不喜欢我的。” 晏凌眸光闪烁:“你不是有贴身的宫女?” 贺兰菁神色黯然:“以前也找宫女太监陪我玩过,可是父皇发现发了好大一顿火,说我堂堂公主不分尊卑。” 晏凌无言,她实在不想出去,也对游戏没有兴趣。 “安阳姐姐,你成天待在屋子里不无聊吗?”贺兰菁拉着晏凌的手撒娇:“而且母后也说过了,如果没人陪我玩,我就可以来找你。” 连姜皇后都搬了出来,晏凌再不答应就显得拿乔了,菖蒲适时道:“公主,您在马车上都闷了大半天,这会儿和公主出去散散心也没什么,就当是熟悉环境。” 贺兰菁再接再厉:“安阳姐姐,那个游戏非常好玩,是我母嫔教我的,全西秦只有我会!” 这下晏凌倒真的好奇了:“是什么?” 贺兰菁神秘地眨眨眼:“你跟我来就晓得啦。” …… 清秋院的后花园四通八达,简而言之,凡是住在皇庄的人都能经过小径来到此处。 晏凌身边只跟了菖蒲服侍,贺兰菁一路叽叽喳喳,她性子活泼开朗,说话又很讨人欢心,晏凌便也多生了几分喜爱。 可是,当她看到花园中来回踱步的红色身影时,嘴边的笑意瞬间凝固。 晏瑶也看到了晏凌,面上先是一喜,随即又悄然隐去,转而换上一副瑟缩紧张的表情。 晏凌按住木轮车的手柄,眸色微冷地掠向贺兰菁:“你不会告诉我你的新朋友就是她吧?” 她一直以为贺兰菁结交的应是朝廷重臣勋贵的女儿,哪想到一上午时间就和晏瑶熟了。 “她叫晏瑶,是大楚使君的表妹,跟安阳姐姐还是同姓呢,你说巧不巧。”贺兰菁心无城府地说:“使臣团难得有与我同龄的姑娘,我见之甚喜,适才我在外头采花,差点被蜜蜂蛰了,幸亏有晏瑶帮我赶跑它们。” 晏凌当机立断:“既然你有伙伴作陪,我也就用不着再过去了,先失陪。” 贺兰菁错愕:“可安阳姐姐你都答应我了,而且那游戏需要三个人才能玩!” 晏瑶也小跑着过来,见到晏凌,中规中矩地行礼:“拜见安阳公主。” 晏凌随意地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贺兰菁继续游说晏凌:“安阳姐姐,你就留下来陪我们玩几局吧,真的很好玩的!” 事已至此,为了不穿帮,晏凌只得应付一下。 第394章 一起打地主 晏凌面无表情地坐在石桌边。 晏瑶犹豫片刻,慢慢吞吞地在晏凌对面落座,神情隐有窃喜。 见状,晏凌觉得头疼,这丫头鬼灵精怪,她几乎能笃定贺兰菁被她卖了还在帮她数钱。 贺兰菁好似对晏凌与晏瑶的异状完全不知,兴冲冲地坐下,手里拿出一摞花花绿绿的长方形厚硬纸,上面画有好些奇怪的图案。 “咱们这个游戏叫‘斗地主’……” “斗地主?”晏瑶奇道:“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你们西秦人都会玩?” 贺兰菁骄傲地挺起胸脯:“整个西秦只有我会玩,这是我母嫔教我的,她在世的时候,我们经常玩这个。” 晏瑶早就听说琅华公主幼年失恃,脸上不免露出些许怜惜,再想到自己为了接近晏凌用上蜜蜂这种损招,心里难免过意不去。 贺兰菁以为晏瑶是在怜悯自己的身世,爽朗地挥挥手:“我母嫔去的早,可我有母后疼爱,而且我母嫔临走前安慰我,她没死,只是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让我别为此伤心。” 晏瑶发出由衷之言:“秀嫔真疼你。” “母女连心是天性,世上哪儿有娘亲不爱护自己女儿的?”贺兰菁眉眼弯弯:“我也很爱我的母嫔,她离开我五年了,我却感觉她还在我身边,血缘能超越生死与时空。” 晏凌的神情微微一滞,晏瑶也悄悄偷觑晏凌一眼。 “这个要如何玩,你还没说呢。” 晏凌不动声色地转移了问题,晏瑶沮丧垂首。 “这副牌有五十四张,咱们洗牌一轮之后拿出三张盖住,再在剩下的五十一张牌里翻出一张摊开,我们各自摸牌,谁摸到摊开的谁是地主,那三张牌就属于她,剩下的则是农民。” 晏凌觉得这和牌九有点像,只是规则更简单,又听贺兰菁道:“我先教你们认牌。” 半盏茶后,晏凌晏瑶都记住了牌的大小。 晏凌虽是第一次玩斗地主,可她马上掌握了诀窍,无非是把牌数都默默记下来,然后拆另外两个的牌。 玩了几轮牌,别说晏瑶,晏凌都越玩越上手。 就在这时,一阵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倏然从左侧传来,伴随着几个男子高谈阔论的声音。 晏凌耳聪目明,还没回眸便听到沈之沛说话。 沈之沛既然在此地,萧凤卿肯定也免不了。 她面上波澜不惊,却意味深长地望了眼晏瑶。 视线相对,晏瑶霎时就懂了晏凌的意思。 她撇嘴,无辜地眨眨眼:冤枉,我没叫他们! 晏凌兴味索然地把手中的牌一收,本来尚算明朗的心情立时变得电闪雷鸣。 “安阳公主,琅华公主,真巧,你们居然也在这儿?”沈之沛风度翩翩地摇开折扇,信步走来,他看着桌上七零八落的纸片,笑道:“这是什么?瞧着不像双陆也不像叶子牌。” 贺兰菁洋洋自得:“这是扑克,你们都没玩过吧?全西秦只有我有,可好玩了!” 沈之沛很配合地笑了笑:“确实稀罕。” 他身后跟着南诏的小王子霍寻还有萧凤卿。 萧凤卿目光沉静,荧亮的黑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视线掠过晏凌便转开。 晏凌一直背对着沈之沛等人,俨然没把他们放眼里,兀自堆着牌玩。 沈之沛饶有兴趣地问琅华公主纸牌的玩法。 琅华公主最得意的就是这副纸牌,三言两语将玩法介绍了一遍。 沈之沛眼珠子一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不,琅华公主也算上我们几个?人多热闹。” 晏凌冷脸丢了手中的牌,看样子是要走了。 晏瑶连忙开口:“琅华公主就这一副牌,我们这么多人,哪儿够分的?” 话落,贺兰菁挤眉弄眼,又从袖袋掏出两摞牌搁在桌面:“没关系的,我身上正好有三副!” 晏瑶:“……” 真是个棒槌! 晏凌神色冷淡地转过身,猝不及防跌进一双深邃沉湛的桃花眼,她若无其事地调开眼。 “本宫还有事,就先失陪了,诸位玩的开心。” “公主且慢。”沈之沛当先一步拦在晏凌跟前,眼眸炯炯:“你我也算故人,何不借此机会做一番寒暄?离乡背井这么久,公主就不思念家乡的风土人情?” 晏凌抬眼,寒凉的眸底划过一抹讽刺:“本宫当初是如何来的西秦,沈世子需要本宫开诚布公说出来吗?” 沈之沛脸色一僵。 “安阳留下吧,孤也来凑凑趣。” 远处的石径,贺兰徵分花拂柳而来。 第395章 哎哟,真般配! 初夏,天光浓丽,满园芳菲。 白兰灼灼,茶花清艳,它们的花托冰莹如玉,毫不吝啬展露自己的芳姿,竞相盛开在贺兰徵脚边,他着一身月白兰草纹锦袍,宛若天边一朵被雨洗过的云,说不出的温静舒爽。 贺兰徵微微扬眉,徐步安行,一边走一边打量在场者,悠远的目光轻扫过众人。 在晏凌面上顿了顿,尔后玩味地瞥向沈之沛身侧的萧凤卿,最后又把视线锁定晏凌一人。 “太子哥哥!” 贺兰菁似乎很喜欢贺兰徵,雀跃地跑到他身边,用献宝一样的语气道:“我方才把我的纸牌拿出来给安阳姐姐还有晏瑶玩了,她们都玩得很开心,大楚的沈世子还说也想加入我们,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贺兰徵温雅一笑,笑容光华内敛:“琅华邀请哥哥,哥哥哪儿能不答应?” 他轻笑着看了眼打算离开的晏凌,在贺兰菁鼻头上刮了刮:“琅华放心,哥哥姐姐都在。” 晏凌眉心一跳,征询地看向贺兰徵。 贺兰徵旁若无人地走到晏凌身边,稍稍弯身,轻语:“琅华难得高兴,孤刚从父皇那儿出来也有些累,你就当陪陪我们,打几局牌而已,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晏凌压低音量,直言不讳:“可若是我继续留在这儿,我会呼吸不畅的,你知道我厌恶什么,你顺心了,我反而得心塞神堵。” 贺兰徵眼波微动,莞尔笑道:“就当孤请求你陪陪我,再说了,有孤在,你眼里可以不用看那些惹你憎恨的东西。” 晏凌没做声,脸上冷硬的表情却像渐次融化的冰面钻出了新嫩的青草,浮出一抹生动。 二人众目睽睽之下絮絮低语,眉目传情,不知情的,恐怕还真以为他们是情深似海的恋侣。 贺兰菁不假思索:“哥哥姐姐真好看。” 这称赞听在旁人耳里,又可解释成金童玉女。 沈之沛与晏瑶不约而同地转头睇向萧凤卿。 萧凤卿纹丝不动地站着,风吹过他鬓边的发,遮挡了一半晦涩不明的神情。 而他的另一半脸却显得木讷呆板。 也不晓得是因为人皮面具亦或别的原因。 晏瑶撇撇嘴,幸灾乐祸地撤回眼睛。 再细细看着晏凌与贺兰徵……哎哟,真般配! 因为贺兰徵的出现,晏凌只好留下来。 七个人陆陆续续在石桌落座,贺兰徵毫无悬念地坐在晏凌左侧,晏凌的右侧则是晏瑶。 本来晏凌的对面是霍寻的,熟料霍寻忽然提出要求同贺兰菁换了位置。 贺兰菁还没坐下,沈之沛又推说天气热,他要坐风口,一来二去,晏凌对面的人变成了萧凤卿。 石桌很大,七个人也坐得下,晏凌吩咐菖蒲去准备几道点心,其中就有贺兰徵喜欢的茶果。 听到晏凌轻声漫语,萧凤卿抬眸,映入眼帘的却是贺兰徵噙着笑意与晏凌低声谈笑的画面,不知说了什么,晏凌的秀眉一挑。 他们身后的紫丁香开得如火如荼,远远望去,这对男女仿佛被融入了烂漫花丛,一颦一笑都能令万紫千红沦为他们的陪衬。 萧凤卿觉得胸口被一块大石头塞得严严实实,连丝丝缕缕的风都滑不进去。 贺兰菁兴致勃勃地把几摞牌合到一起:“咱们人多,这里共有一百六十多张牌,我们不玩‘斗地主’,来玩‘跑得快’。” 晏瑶跃跃欲试:“快来教我们怎么玩。” 菖蒲将点心端了上来。 霍寻的目光从左掠到右,发现里头有南诏的明点天什罗,眼睛微亮,偷觑了眼小脸红扑扑的晏瑶,悄悄把天什罗朝晏瑶手边移了几寸。 晏瑶正在聚精会神听贺兰菁解释游戏规则,余光瞥到一碟颜色喜人的点心,不假思索就伸手去拿。 熟料,斜刺里突然横出一把折扇敲在她手背上,晏瑶吃痛,惊呼了一声。 沈之沛凉凉道:“没净手就吃东西,想像小时候那样拉肚子吗?” 陈年糗事被沈之沛当众提起,晏瑶恼羞成怒,气吼吼地回嘴:“要你管,你个碎嘴的八婆。” 晏瑶恼怒自己丢了脸,连带着糕点也不吃了。 沈之沛微微笑:“这可是你说的别要我管,可别届时肚子不舒服又来求我背你去看诊。” 晏瑶反唇相讥:“也不知道谁求谁。” 霍寻听着这两个人你来我往,抿了抿唇。 游戏正式开始,贺兰菁用石头剪刀布决定最先出牌的玩家,可到晏凌、萧凤卿还有贺兰徵这里却卡住了。 第396章 一年都不洗手了? 说白了,石头剪刀布就是比大小。 然而,晏凌、萧凤卿与贺兰徵三人,不是出手一致,就是完全不一致,根本择不出来赢家。 好不容易确定是晏凌赢了,萧凤卿同贺兰徵又较上了劲,输赢不分伯仲。 明明是孩童的小把戏,却在两个大男人之间上演出了你死我活的较量。 晏凌悠闲地吃着菖蒲剥的石榴,晏瑶觍着脸要了几颗,晏凌轻飘飘地扫她一眼,没拒绝。 晏瑶顿时大受鼓舞,连算计贺兰菁的愧疚都小了许多,土拨鼠似的在晏凌身边转悠。 又过了小半会儿,萧凤卿和贺兰徵还是没分出胜负,两人的眼神也越来越沉冷。 见状,贺兰菁果断道:“不等了不等了,你们再这么比划下去,天都要黑了。” 霍寻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来者是客,太子不如就让长留赢吧。” 贺兰徵利落收手,意味深长一笑:“小王子说的是,一局游戏罢了,又不是别的,让一让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话中深意在座半数人都是懂的,萧凤卿眸光一暗,刚要开口反击,忽然又想到晏凌在场。 她那日在街头就说了,她不愿听他说话。 晏凌何止不愿听萧凤卿开口,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即便萧凤卿就坐在晏凌对面,她照样能坦然自若地无视他。 贺兰菁将牌洗好,嘱咐各人按照顺序拿牌。 萧凤卿眼稍垂落,修长的手去摸牌,结果手刚摸到牌面,另一只柔凉的手就覆了上来。 天雷勾地火! 时间仿佛就此凝滞,风也停止了流动。 萧凤卿眼帘低垂,紧紧盯着自己手背上那只熟悉到骨子里的素手,心颤不已。 顷刻间,汹涌的情愫像黄河之水奔腾而来,让他几乎下意识想反扣,可手指刚一动,那只手就不慌不忙便挪开了。 萧凤卿抬首,晏凌正与贺兰徵窃窃私语,看那模样,大概是一时分神才会有方才那一幕。 她的表情那般平静,全然不把那阴错阳差的触碰放在心头,整个人轻慢到了极致。 可对萧凤卿而言,那片刻温存犹如饥肠辘辘的野狼终于寻到肉沫,又仿佛跋涉在沙漠的迷途旅人找见了一口水。 萧凤卿不动声色地摸完牌,右手的温度比身体其他部位都要高,一直热烫到心底。 沈之沛打开折扇凑近萧凤卿,掩在扇面后的嘴小声打趣:“是不是未来一年都不洗手了?” 萧凤卿勾勾唇,对沈之沛的调侃照单全收。 晏凌的内心的确毫无波澜,刚才那瞬间的碰触纯属意外,她原以为自己会极其厌恶,但事实上,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误打误撞地摸上一片猪肉,或许会使她觉得油腻,可如今的萧凤卿在她心中还不如猪肉。 这大概就是漠视一个人的最高境界了。 想通其中关节,晏凌泰然处之地打牌,原先的抵触也慢慢消散,还能心情放松地和贺兰徵开几句玩笑。 贺兰徵此前有和贺兰菁玩牌的经历,他最近习惯了照顾晏凌,所以自然而然地放水。 晏凌不是第一个胜出的,但也输得不算难看。 沈之沛看着贺兰徵在洗牌的间隙帮晏凌斟茶,火上添油道:“我早说过了,贺兰徵对付女人有一套,你瞧晏凌还不是服服帖帖的?” 萧凤卿冷哂一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够听到的音量低低道:“他太闲了。” 沈之沛目光一闪,光听萧凤卿的语气就猜到贺兰徵的好日子到头了。 果不其然,新的一轮牌局才刚开始,萧凤卿便火力全开,利用区区几张纸牌将贺兰徵杀得片甲不留,节节败退。 七个人的牌局,萧凤卿却只对贺兰徵穷追猛打。 无论贺兰徵出什么牌,萧凤卿都能打散,而且不管贺兰徵出哪张牌,他似乎全能料到。 原本氛围温吞的牌局顿时成了金戈铁马的战场,渐渐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硝烟味。 贺兰徵似笑非笑地晲了眼萧凤卿,同样一改先前的君子风范,出牌攻势变得越来越迅猛,萧凤卿游刃有余,一派淡定从容。 贺兰菁愕然:“沈世子的随从好厉害,这几局都赢了,他是第一次玩吗?” 沈之沛与有荣焉:“长留学东西很快的,这世上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 正说着,萧凤卿又甩出四张牌拿王炸打败了贺兰徵的大王。 牌桌惊呼四起,萧凤卿已经好几盘都摸到了王炸。 贺兰菁不禁面露惋惜:“长留为何不说话?他是哑巴吗?” 第397章 硝烟 这不大不小的问话仿似石子扔进了水里,溅起一圈圈涟漪,波纹直接震荡在萧凤卿胸口。 霍寻狐疑:“可我来时还听到长留说话。” 闻言,沈之沛立刻哑然。 那日闹市街遇,晏凌不由分说给萧凤卿扣上了哑巴的名头。 萧凤卿不愿惹晏凌的嫌恶,所以晏凌在场时,他从来都缄默不言。 萧凤卿默不作声地打牌,贺兰徵倒是笑了笑,虽然输了不少次,可他很乐意萧凤卿吃瘪。 沈之沛下意识看了眼事不关己安静品茗的晏凌,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刚想找个理由搪塞,便听见晏凌意味不明地笑道:“对于有的人来说,他的嘴巴不是用来说话的,而是抹了蜜糖的利器,随时都能要人命。” 萧凤卿气息骤沉,心口痉挛成一团。 晏瑶的眸光在萧凤卿脸上溜了一圈,并不帮腔。 “啊?”贺兰菁将信将疑:“嘴巴也能杀人?好可怕,我还以为嘴巴就是说话吃饭的。” 贺兰徵淡笑着点了点贺兰菁的鼻头:“有句话叫做三寸不烂之舌,你忘了?那些封侯拜相的大能,不是靠嘴舌战就是以武力克敌。” 晏瑶听得津津有味,一疏神就出错了牌,当即懊恼地皱起眉,自觉这一轮要垫底。 霍寻坐在晏瑶身侧,看到她后悔不迭的样子,脑子精光一现,试图用宽袖趁着没人注意把牌偷偷还给她。 殊不知,他的小心思全都叫沈之沛尽收眼底,还没偷牌,不偏不倚被大手抓了个正着。 霍寻慌乱抬眼:“世子!” 沈之沛哼笑:“小小年纪就用这种弄虚作假的法子讨女孩儿欢心,长大了还得了?” 晏瑶懵懵懂懂地看着霍寻:“你要偷牌给我?” 霍寻窘迫难言,他恰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之前不知道大楚使团有姑娘,后来得知晏瑶的女儿身,又看她与自己年纪相仿,多多少少就动了些少年的心意。 “我……”霍寻羞惭地低下头。 晏瑶连连摆手:“我知道你好心,不过我不需要的,愿赌服输,你不必如此。” 沈之沛放开霍寻,语重心长:“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搞这些小动作做什么,平白就矮人一截。” “沈世子这话说的很对,追求心上人万万不能投机取巧好逸恶劳,否则总会自食其果。” 说完,贺兰徵耐人寻味地打出了一张红桃心皇后:“其实做人说话与打牌都是一个道理,丁是丁卯是卯,出了的牌收不回去,做过的事自然也不能当做从没做过。” 萧凤卿的面色结了一层冰。 沈之沛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心虚地往旁边挪了挪。 “嘴巴能杀人也能打战,”贺兰菁若有所思,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贺兰徵刚才的话,好奇地转向晏凌:“那安阳姐姐碰到的是哪种人?” 萧凤卿沉默着摸牌。 沈之沛错眼一瞧,竟发现纸牌的边角出现了深深的褶皱,他不忍直视,又坐的更远了。 “本宫……”晏凌漫不经心地吃着樱桃,被汁水染红的唇瓣显得格外丰润嫣红,她轻轻笑了笑:“遇到的是第三种人。” 晏瑶眨眨眼,明知故问:“哪种?” 晏凌清眸微弯,眼神璀璨而讽刺:“一念佛陀,一念恶鬼,是非黑白都靠一张嘴,还能让人生让人死,光凭几句话既能送人上云端沐星月光芒,也能叫人十八层地狱层层轮回。” 贺兰菁啧啧称奇:“什么人能有这么厉害的嘴?杀人便罢了,还能让人活过来。” 晏凌一脸高深莫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萧凤卿眼里隐隐有黑浪翻腾,风扫过脸庞都是疼的。 他从来不知道晏凌挖苦人的本事这么厉害,可这又能怪谁呢? 她从前掩饰在旷达之下的温柔也曾毫不保留地给过他,如今给予他的重创自然是双倍的。 贺兰徵满意地欣赏着萧凤卿哑巴吃黄连的表情,慢条斯理打出了一张钩。 贺兰菁又想起自己最先问起的话题:“沈世子,长留为何不能说话?” 晏凌主动接过了话茬,她神色淡淡,阳光在她纤睫上散开金影:“本宫上次觉得长留好玩,故而提了这么个要求开玩笑,没想到……” 她嫣然一笑,笑意秾艳:“长留居然当真,今日若非长留一直不吱声,本宫都差点忘了。” 萧凤卿的薄唇已然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睫毛下的眸色逐渐荒芜成冢。 话音落下,晏瑶忽然一拍手:“太子赢了!” 第398章 两千个俯卧撑 众人低下眼眸。 萧凤卿适才打出了一张皇后,贺兰徵便把手里仅剩的底牌国王出了。 再看看萧凤卿的牌,其实他也有国王,另外还有一双同花顺,可偏偏出手了自己最小的牌,否则也不会输…… 按照常理,一般都是先把国王打出来的。 “我输了。” 这是萧凤卿迄今为止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清冽的声音沙哑至极,带着疲倦。 晏凌挑起秀眉,神情倨傲,好整以暇地靠回了椅背,睥睨着萧凤卿灰暗的眼神,勾起了唇。 萧凤卿直视着晏凌,眼底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凝聚、翻涌,像疯长的藤蔓在狂野肆虐。 好玩吗? 好玩。 这是晏凌第二次用这种方式在他身上插刀。 萧凤卿必须承认,听见晏凌一而再再而三给他难堪,他的心中并非毫无起伏。 然而,对上晏凌那双清光潋滟的眸子,再忆起摘星台的一幕幕,萧凤卿选择愿打愿挨。 所以他仍有着超乎寻常的耐性,哪怕屡屡被晏凌打击羞辱,他也能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棋逢对手,即便溃不成军,也心甘情愿。” 这一刻,他不再是忍气吞声的长留,他是宁王萧凤卿,是那个霸道放恣的天之骄子。 萧凤卿虽在牌技上输给了贺兰徵,但他望着晏凌的眸光却透着志在必得的执着与火热。 充满了攻击性和侵略性。 晏凌的心里不由腾起一阵厌恶,这让她又想起了在骊京是如何一步步落入他圈套的。 同时暗自懊恼给萧凤卿的折辱太轻了。 贺兰徵素来擅长鉴颜辨色,看一眼天色,他不失体贴地建议道:“不早了,咱们下回再玩。” 萧凤卿却气定神闲地出声:“几轮牌局,在下输在了最后,公主瞧着很开心,既如此,公主何不惩罚在下?” 在场者都愣了愣。 沈之沛腹诽这人是疯了。 晏凌冷淡地笑笑:“你是沈世子的随从,打狗还得看主人的面子,本宫如果罚了你,沈世子岂不是会对本宫心生不满?” 萧凤卿振振有词:“公主赏罚分明,有理有据,谁人敢质疑你的命令?公主金枝玉叶,能得公主的罚,在下不胜荣幸。” 晏瑶冲沈之沛使眼色,她怎么感觉萧凤卿受到了什么刺激,为何忽然间就战斗力大增了? 沈之沛耸耸肩,沉吟片刻,倏地玩味一笑。 晏凌终究玩不赢萧凤卿。 有好戏看了。 晏凌抿抿唇,她凉眸睇着萧凤卿,眼波粼粼,忽而轻声笑:“你就做一千个俯卧撑吧,那天本宫见你身手不凡,想来平日一定没少锻炼,不过最近来了西秦,恐怕都有所懈怠了。” 沈之沛皱眉,晏凌这一招太阴了。 萧凤卿肩膀还有伤,一千俯卧撑肯定会崩开伤口,更让他大跌眼镜的是萧凤卿真答应了。 “公主赐罚,在下甘之如饴。” 萧凤卿起身朝晏凌郑重一拜:“尽管在西秦,在下依然习武不辍,有劳公主挂碍。” 晏凌的眉眼蕴着霜,皮笑肉不笑:“既然你甘之如饴,那就再加一千,多多益善。” “……谢公主。”萧凤卿直起身看向晏凌。 晏凌移开眼,交代身后的菖蒲:“你在此监督这个人有没有偷奸耍滑,日落之前回来。” 菖蒲迟疑,嗫嚅道:“公主还需要人伺候呢。” 贺兰菁自告奋勇:“我送安阳姐姐。” 贺兰徵淡笑,看向菖蒲:“孤亲自送她回去,你办好差事即可。” 贺兰菁一听更高兴了,欢呼着让贺兰徵教她功课。 晏瑶犹豫几息,鼓起勇气跟在了贺兰菁身边,晏凌现在根本不愿意与她相处,她只好抱紧贺兰菁的大腿了。 贺兰徵推着晏凌从石桌边缓缓退开,经过萧凤卿时,晏凌目不斜视,她并不为恶整萧凤卿而愧疚,甚至很心安理得。 萧凤卿却突然摁住了木轮车的扶手,她面前投下一条长长的斜影,将她笼罩得密不透风。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晏凌感到极度不适。 “本宫的路,你也敢拦?” 她描着墨线的双眼不含一丝笑意,颜如冷玉,眼中的排斥溢于言表。 贺兰徵盯着萧凤卿的手,冷眼掠向他,亦是暗含警告地开口:“此处人多眼杂,你确定要给她招惹麻烦?她根本就不愿看到你,你还想纠缠多久?这么死缠烂打,只会让大家面上更不好看。” 萧凤卿对贺兰徵的告诫充耳不闻,他倏然倾身,深凝着晏凌不放,呢喃:“玩够了就回家。” 第399章 他们有了同样的执念 回到清秋院没多久,就下起了太阳雨。 阳光明媚,斜斜的雨丝连成一线从天际轻盈飘落,仿佛一片透明的纱衣蒙上了神秀的大自然。 “萧凤卿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房檐下,贺兰徵负手立于晏凌身边。 萧凤卿刚刚附身在晏凌耳畔说的那句话音量太小,犹如情人之间的亲昵耳语,旁人根本听不到,贺兰徵也无法读到萧凤卿的唇形。 晏凌用手接着毛毛雨,眸光一动,略带嘲讽地道:“他说,我玩够了就回家。” 贺兰徵一怔,随即失笑:“口气真大。” 一抹讥诮的冷笑绽放在朱唇边。 晏凌语气幽幽:“他还以为我是骊京的那个晏凌,可我已经不是了。” 贺兰徵默然无语。 只有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么无论那个人变成什么模样,都会是最初心动时的样子。 贺兰徵的眸底荡开些许复杂:“那你要如何?” 晏凌眉心轻拧,颇为苦恼:“你说我现在好歹也是西秦的公主,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但身份也不低了,为什么弄死一个人却这么难?” 贺兰徵险些被晏凌逗笑,但他知道她不是开玩笑,遂正了脸色:“因为你仍心系大楚。” “是啊,北境人对不起我,萧凤卿辜负我,可大楚同我却是没有任何仇恨的,那是我的母国,我如何忍心它变得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晏凌怅然地叹口气:“萧鹤笙这辈子太失败了,养的儿子最出色的那个还是别人家的,我若是他,听见这个噩耗,无需萧凤卿动手,自己立刻就能被气死。” 贺兰徵半真半假地试探:“杀了萧凤卿,西秦兼并大楚,不好吗?” 晏凌闻言侧过头,男人烟青色的眉仿若远山。 眸中流动着星华火光。 她定定打量他,唇角又荡开了笑容:“大楚兼并西秦,你说好不好?” 贺兰徵一笑,连忙做举手投降状:“算孤错了,孤收回刚才的话。” “无论是谁兼并谁,都逃不过一场场血流成河的战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晏凌肃声道:“秦楚早晚都会开战,可我还是希望那一天能晚些到来,你大概觉得我妇人之仁,但是百姓之苦同样是君主之伤、江山之憾。” 晏凌将手心掬起的一捧雨水倾倒落地:“一将功成万骨枯,统治者终其一生所追求的无非是自己的国土领域,而百姓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吃饱饭。” 贺兰徵偏头望着晏凌,她正值二九年华,面容饱满,形貌艳美,哪怕经历过诸多苦难,她的眸子依旧是清澈的,他能从中找见自己。 金色的明光映在她半边脸孔,她微微仰着头,一双眼睛宛若闪烁着光芒的流泉。 那一瞬间,一抹久违的悸动像幼嫩的枝丫在心头冒尖,迅速扎根生长直至繁盛参天。 贺兰徵忽然就明白了萧凤卿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因为这一刻,他们都有了同样的执念。 约莫是贺兰徵的目光停顿在晏凌面上的时间太长,晏凌若有所感地转过头。 恰此时,裹在云层里的彩霞像鱼儿嘴里的泡泡一般跳了出来,霞光万丈,璀璨光艳地沉入贺兰徵浅色的瞳眸,春色随波。 晏凌清晰地捕捉到贺兰徵眼底杂陈的情绪:迷茫,犹豫,挣扎,渴盼以及令她并不陌生的恍惚与灼热…… 她的心霎时被烫了一下,手足却冰凉。 “太子皇兄?”她行若无事地笑笑:“为何如此看我?” 一个简短的称呼,却似黑夜中的一记流光掠亮了使徒惘惑的眼。 贺兰徵猝然惊醒,只觉得脊梁有无数细小的尖针炸开。 脑海里骤然浮现了另一张倔强娇俏的脸庞,贺兰徵的脸色突现一丝仓皇,他转过眼,注视着枝头娇艳的豆蔻:“平南王心胸狭隘,你如今又是孤的皇妹,当心被他暗算,若无必要,还是少出院子。” 晏凌温然淡笑:“我知道了,一般情况不会出去的。” 贺兰徵的嘴角勾起苍白的笑:“大典还是要在场的,孤还有事,先走了。” 晏凌静静地目送贺兰徵,他脚步比平时略急。 贺兰徵走后没多久,菖蒲进院子了。 “公主,那个随从做完两千个俯卧撑了。” 晏凌眉眼微凛:“没偷懒?” “确确实实两千整,奴婢数过了。另外,琅华公主在外求见。” “不见,就说本宫累了。” 晏凌兀自转动木轮车进了寝房,忽又道:“拿几罐酥鸭卤子给她。” 第400章 装忧郁给谁看? 不出沈之沛所料,萧凤卿回去的时候,伤口果然崩开了,殷红的血将肩头衣料染成褐色。 “你说你,这是何必呢?”沈之沛拿了金疮药给萧凤卿换药,数落他:“晏凌存心找你麻烦,你就不懂机灵点?她用的暗器很厉害,把你骨头都穿孔了,你是真想被她弄死?” 萧凤卿淡然挑眉:“她心里对我的怨气积攒很深,不让她发泄出来,我何时才能同她好好说话?况且,这点小伤比起她,不值一提。” “哟,想开了?”沈之沛欣慰之余生出几分调侃:“晏凌一向心软,就算她现在做了西秦的公主,本性还是未变,只要你别放弃,总还有点希望,只是得受些苦头。” 萧凤卿弯弯唇,笑意带着苦涩:“我如今每次看到她在我面前坐着轮椅,心里都很难过,她以前是最不爱受拘束的人,眼下行动受限,就靠着那两个轮子代步……” “表兄,我亏欠晏凌太多,这辈子都还不完了。”萧凤卿表情涩楚,眼神寂灭:“其实你都不知道,我是费了多大决心和勇气才去接近她,她对我越是冷漠相待,我越是忐忑不安,四个月而已,她待我已是天壤之别。” 沈之沛查看完萧凤卿的伤处,面色凝重:“你这地方可别再抻开了,现在是夏天,万一感染发炎会很麻烦。挽回晏凌是很重要,但不要人还没追回来先把自己弄垮了。” 话落,便听到院里传来晏瑶哼歌的声音。 沈之沛好笑:“这丫头怎么了,最近一直绷着脸,今天是最开心的一天。” 萧凤卿淡淡道:“只怕阿凌做了什么。” 果不其然,晏瑶进门时手里搂抱了两罐酥鸭卤子,一看到萧凤卿,她脸上的笑就收住了。 “这又是什么?”沈之沛指着酥鸭卤子:“琅华公主送你的?” 晏瑶得意洋洋:“是我阿姐送琅华,琅华又送我了,这可是酥鸭卤子,琅华不太爱吃,但我爱吃这个。” 沈之沛眼波一动:“你是想说,你姐姐借着琅华公主的手给你送吃的?” “那不然呢?”晏瑶大喇喇坐在桌边,迫不及待地拧开罐子,香辣的味道瞬时散满屋子,她深深嗅了一口:“阿姐嘴上拒绝相认,心里还是不那么抗拒我的,你看这酥鸭卤子就晓得了,我要一鼓作气,争取早点让她回大楚。” 萧凤卿盯着那罐酥鸭卤子出了会儿神,如果晏凌某一天也能对他缓和态度就好了,哪怕送他一巴掌,他都求之不得。 “就凭你想说动她回大楚?”沈之沛抱臂,促狭地摸摸晏瑶脑袋:“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不若我们几人通力合作?正所谓人多力量大,你找几个帮手才能事半功倍。” 晏瑶毫不客气地打开沈之沛的手,斜乜着萧凤卿,冷冷一笑:“就凭我,有些人别那么矫揉造作,以为我阿姐还是上当受骗的无知少女?装出那副求而不得的忧郁脸给谁看?” 萧凤卿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了。 身后依然陆陆续续飘来沈之沛同晏瑶的争吵声,他稳步迈出院门口,脸色冷凝。 忽闻东面隐隐约约响起一阵阵悠扬的琴声。 他记得那是晏凌所在的清秋院。 晏凌什么时候会弹琴了? 莫非……是贺兰徵教的? 念头晃过脑中,萧凤卿又连忙摇头。 弹琴之人少说也有四五年的功力了,短时间内是达不到这水平的。 萧凤卿纵身跃上屋顶,顺着风声侧耳,听音辨位片刻,终于确定琴音的确是清秋院的北侧倾泻出来的。 琴声袅袅,如絮如雾,仿若五月的清风盘旋过山谷,卷过清嫩翠碧的绿叶,又仿佛活泼清澈的溪流蜿蜒过山涧,铅华洗尽。 萧凤卿凝神细听,只觉奏琴者心境澹宁,默了默,他突然跃下房檐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 “公主,您的琴艺真好。” 菖蒲帮晏凌点燃熏香,看着抚琴的晏凌笑道:“奴婢还不知您会弹琴。” 晏凌微微一笑,神色恍惚:“是杭州学的。” “公主的琴是奴婢听过的最好的之一,太子也是我们西秦的音律一绝。” “太子无一不绝。”晏凌笑赞:“本宫哪儿敢在太子跟前班门弄斧?只是自娱自乐罢了。” 她不再言语,低头专心奏琴,十指渐渐在琴弦上游走得愈加快速,令人眼花缭乱。 幽宛曲折的笛音忽地浑然天成一般融进了琴声,犹如涓涓溪流汇聚百川之海。 第401章 长相思 那笛声极妙。 初始,并不特别引人注意,声音好似悦耳的鸟鸣,轻快自然,婉转动听。 聆听者起先只会以为真是鸟儿在叫,直至那鸣声越来越清亮悠远,聆听者的情绪便也随之沉醉于其中。 笛声不仅跟上了晏凌的节奏,而且还很自觉地收敛锋芒,并未喧宾夺主。 菖蒲忍不住朝窗外张望:“这是谁人在吹笛子?听曲调,竟然与公主弹的琴一模一样。” 言罢,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铮音,琴声亦是骤然戛然而止。 菖蒲扭头看去,原来是晏凌的琴弦断了一根。 “公主您怎么了?” 晏凌的双手按在琴弦上,脸色冰冷:“无事,本宫累了,想好好歇一歇,你先出去吧,记得把窗户关严实。” “公主还没用晚膳,用过再休息吧。” 晏凌淡声:“不必,本宫不饿,有事再叫你。” 菖蒲觉得最近晏凌喜怒无常,不过这话她万万是不敢说的。 可是在关窗户的那一刻,她心里鬼使神差地掠过一个想法,晏凌的心情陡然不好,是同那笛声有关? 菖蒲走后,晏凌就自己上了床榻,她虽然不良于行,但终究不习惯依靠旁人,所以很多事情都会自己克服。 即便关了窗户,那阵笛声还是无孔不入地跑进房间,且或许因晏凌停了琴声的缘故,笛音也兀自换了曲子,更离谱的,是其中还夹杂了一首《长相思》。 晏凌忍无可忍地挥落了幔帐,可厚重的幔帐依旧无法阻隔那烦人的笛音。 近乎密闭的空间内,铺天盖地的回忆伴随着笛声汹涌而来,宛若潮水几近将她淹没。 第一次听到那人吹笛子,是在回雁山。 他就坐在香艳灿烈的紫藤花架下,暖玉生烟,桃花眼宛若采了漫天的斑斓霞光,风姿洵美。 当她循着笛声走出屋子时,他眼底的霞色又凝练成无垠星空,唇畔含笑,眼里似乎只有她,只能看见她。 她明知那是个深不可测唯利是图的人,但在他那样旖旎绵延的眼神中还是落败。 心神就此失守,溃不成军。 第二次见到那支玉笛,是在栖霞谷。 他用玉笛中藏着的薄刃替她片鱼,后来他们还在花海里打了一架,又在落英缤纷的合欢树上相依相偎睡过一夜。 翌日,日光流金,他在金光勾勒的明丽光景下赠予玉珏定情…… 可最后玉珏又在他冷酷的视线中,碎成齑粉。 晏凌猛然睁开眼,脑仁抽痛,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强烈的杀心绞着恨意使她辗转难眠。 她撑着床沿坐起来,清透的双目犹如被黑雾缭绕,盯着床边的木轮车,面色益发凛寒。 就在这时,北侧另一边又传来一段明快优美的琴音,宛若深山幽谷下百花齐放,又似晴空万里之间的雁归山林,凭空描摹出生机勃勃的景象,使人蓦然心胸开阔,心旷神怡。 琴音被人注入了浑厚的内力,绵绵不绝,具有涤荡人心的效用,余音绕梁,韵味绝妙。 是贺兰徵在奏琴。 晏凌紧绷的心绪缓缓松懈,重新躺了下去。 吹笛之人好像存心与贺兰徵一较高下,同样在笛音里灌注了精纯的内力,曲调风格亦是变换自如,时而意趣横生时而缠绵悱恻,勾得人心头发痒,莫名向往。 有了贺兰徵以臻化境的琴声助眠,晏凌终于能心平气和地阖上眼,任凭笛声如何喧嚣,她仍旧能安然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早,菖蒲伺候晏凌梳洗。 菖蒲认真打量晏凌:“公主今天气色不错。” “有吗?”晏凌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往菱花镜里瞅了一眼:“好像是还可以。” “那就用不着再搽太多胭脂了,公主的面色白里透红,用了胭脂反而显不出来。”菖蒲忽然想起一事,笑了笑:“公主昨晚可听见太子弹琴了?是不是很好听?” 晏凌心头一动,又道:“昨夜本宫睡得早,太子的琴弹了多久?” 菖蒲喟叹:“说起这个,奴婢真的太佩服太子了,他居然弹到了近子时,而且他的琴声并不嘈杂,所以大伙儿都不觉得吵。” 晏凌纤睫一颤,贺兰徵今日还要操办种夏仪式,可是他却为她弹了大半夜的琴,这份人情欠得还真是沉甸甸的。 “那个吹笛子的也不错,几乎同太子同一时间结束,他们昨夜琴笛合奏引来了一群群彩雀徘徊不去,他们都说这是吉兆。” 菖蒲将那场面描绘得绘声绘色,晏凌却无甚兴趣。 第402章 吃了恶心的东西 种夏仪典很顺利,算得上风平浪静。 只除了一样,贺兰徵的手里出现了劣质水稻,这本来是很严重的事,可贺兰徵早有准备,遂轻而易举化解了。 晏凌也见到了手握重权的平南王司天佑,他年过不惑,看人的时候目光极其犀利。 平南王虽然是外姓王,但秦帝对平南王格外器重,盖因其是惠妃的堂兄。 此次出行,司芊芊也赫然在列,脸上挂着半透明的面纱,看向晏凌的眸光充满了怨毒。 晏凌不以为意,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 宣读完长篇累牍的告皇谕书之后,贺兰徵便要下水田插秧,其余三国使君也纷纷加入了插稻苗的行列。 贺兰徵穿了一袭青莲色的袍子,袍角扎在腰带里,皎皎如玉的君子哪怕是浸在满是泥土的农田里,同样卓尔不群。 不远处,萧凤卿昂然而立,视线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晏凌,可惜晏凌完全没注意过他,反而总是盯着贺兰徵。 再看看农田里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贺兰徵,萧凤卿不禁冷然一笑,昨晚与贺兰徵以音律斗内力,他就不相信贺兰徵完好无伤。 这厮论起装腔作势,与他倒是不分上下,待会儿肯定会去晏凌面前卖惨。 这么一想,萧凤卿身随心动地走向晏凌。 熟料,还没挨近她,晏瑶拉着贺兰菁现身了。 萧凤卿只得驻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安阳姐姐,我们下午就要启程回定京了。” 晏凌挑眉:“这么快?” 贺兰菁颔首:“听说平遥关有紧急军情处理。” 平遥关三字一入耳,萧凤卿眯了眯眸。 那是睿王所在的领域。 晏瑶跟在贺兰菁身边,望着晏凌期期艾艾。 她装可怜很有一手,杏眼水汪汪的,咬着唇不做声,就那么欲说还休地觑着晏凌。 晏凌无奈,感觉心都被晏瑶小心翼翼的眸光碾了碾,她对着晏瑶缓声道:“琅华昨日传话给本宫,说那几罐酥鸭卤子分了一半给你,你吃完了吗?” 晏瑶立刻眉眼弯弯:“好吃的,吃完还想吃!” 晏凌一时没接腔,晏瑶顺着杆子往上爬,脆声道:“公主那儿还有吗?” 晏凌扫了眼身后的菖蒲,菖蒲会意:“奴婢回去就给晏姑娘拿。” 晏瑶喜滋滋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方子,比我以前吃过的都要好吃,倘若能有幸讨得方子就好了。” 晏凌默不作声,只是淡淡地看了看晏瑶。 田野中的贺兰徵插完一株水稻,不经意抬眸,就看见晏瑶围着晏凌喋喋不休的场景。 目光闪烁,贺兰徵对晏凌忽然笑了笑。 晏凌心念电转,轻声道:“先失陪了。” 正逢秦夜拿着毛巾过来,晏凌转动木轮车朝贺兰徵走去,顺便让秦夜把毛巾给自己。 于是,当晏凌果真递给贺兰徵毛巾的时候,他的笑容更深了。 “秦夜来就好,你隔远些,别把泥土沾裙子上了。”贺兰徵擦着脸上的汗,端量晏凌一会儿,笑道:“看来你昨晚睡得不错。” 晏凌点点头,轻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呐?” 贺兰徵莞尔:“多谢夸奖。” 晏凌言笑晏晏:“太子唤我来,不就是想让我夸你?太子皇兄日理万机,还得为我操琴,当真是辛苦了。”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萧凤卿瞥着晏凌与贺兰徵相谈甚欢的一幕,脸色阴沉欲滴,眼里有冷光一闪而逝。 “当了公主还不忘勾搭太子表哥,这女人的野心怎么这么大?” 女子气急败坏的怒声让萧凤卿侧了眸。 他的斜后方,不知何时站了一对主仆。 司芊芊没注意到萧凤卿冷冰冰的眼色,跺跺脚,同身边的婢女大声咒骂道:“晏凌这个死残废,一个残花败柳也敢在太子表哥眼前搔首弄姿,真搞不懂太子表哥到底看中她哪儿,这样的残疾就算侍寝……” 话还没说完,司芊芊的嘴里就猛然多了样软乎乎的东西。 司芊芊有点蒙,婢女却捏鼻子惊叫着弹开了。 熏天的臭气近在咫尺,司芊芊呆滞地动了动眼珠,居然发现那臭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四面很多人都在对司芊芊指指点点,表情嫌恶又震惊,一个个飞也似的躲开她。 司芊芊死人脸,颤着手去摸嘴巴,结果…… 摸到了一手臭不可闻的牛粪! 下一瞬,农田爆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嚎。 “是谁?是谁胆敢往本小姐嘴里丢了牛屎?是谁?!本小姐要把你碎尸万段!” 第403章 晏凌的苦心 早早用过午膳,菖蒲便将提前收拾好的行李放到马车上,初寒等四个婢女则负责送晏凌上马车。 在皇庄待了两天,晏凌的情绪明朗很多。 其实贺兰徵说的对,心若不自由,人在哪里都会陷于窠臼,终难得安宁。 贺兰菁这两日对晏凌亲近不少,本想与晏凌同一辆马车,可公主的马车都是有规制的。 她不想惹得秦帝不快,所以依依不舍说过几句话就回了自己的马车。 晏瑶也很舍不得这次能和晏凌培养感情的机会,磨蹭了半晌,见晏凌都没松口,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见状,菖蒲似被触动,悄然放下车帘,犹豫片刻,道:“公主,奴婢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晏凌正靠着弹枕闭目养神,淡声:“你不是太子的人吗?本宫猜到你要说什么,可太子并不愿意本宫再同大楚有什么牵扯。” 菖蒲面露难色:“奴婢的确是太子的人,但……奴婢家乡也有个妹妹。” 晏凌一声不吭,可菖蒲知道她这是允许自己说下去,组织好语句,轻声道:“奴婢自幼家贫,父亲去世的早,娘亲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养大,等奴婢到十岁,娘亲得了肺痨,眼见是活不成了。” “妹妹那时才五岁,十分喜欢与奴婢在一起,娘亲忍痛之下决定把奴婢送来宫里,再把奴婢的卖身钱留给妹妹,找一户人家收养她。” 晏凌眼睫微微动了动:“然后呢?” “妹妹不愿和奴婢分开,奴婢就故意打她骂她,她果然伤了心,再不愿亲近奴婢,但是后来……”菖蒲擦擦眼角的水珠:“奴婢离开家乡那天早上,妹妹追了奴婢好长一截路,穿着草鞋的脚都给石子磕破了,流了好多血……” 晏凌依然闭着眼:“你妹妹现在如何了?” “失散了,前几年家乡闹饥荒,很多人家都去外头避难,奴婢也失去了妹妹的音讯,一直没找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晏凌叹气,缓慢地睁开眼,顿了顿,启唇:“其实本宫的用心跟你对妹妹的苦心是一样的。” 菖蒲用手帕拭净泪:“奴婢瞧着公主对晏姑娘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她还没及笄,万里迢迢来找本宫,本宫岂会不动容?就算没有大楚使团,估计她也会想别的法子来西秦。” 提起晏瑶,晏凌的脸上多了浅浅的笑意:“她很可爱,也很率真,本宫很喜欢她。” “那为什么公主却要对晏姑娘表现得这么冷淡?”菖蒲望了眼马车外:“晏姑娘方才离开的时候频频回头,应该在期盼公主能叫住她。” 晏凌面上的笑宛若水中的云烟徐徐消散:“本宫不会再回大楚去了,她和本宫相处的越多,感情就越深,届时分离她只会越觉难过,既然如此,何必呢?” 菖蒲定定地看了晏凌一眼:“公主真善良。” “呵,善良?”晏凌讽笑,眼神漾开复杂的况味:“这对目前的本宫而言,可不是什么褒义词,本宫当初就是太善良也太蠢,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恕奴婢多嘴,公主不愿和晏姑娘相认,那么您的父母呢?儿女承欢父母的膝下是血缘天性,公主当真能放得下?” 晏凌沉默了,眼中的光影凌乱涌动,良久,她重新倚回软枕,幽幽道:“本宫恨他们。” 这份恨,由来已久。 从小就在晏凌的心底播下了种子,因为苏眠的关系,晏凌可以用无数理由来压制。 当苏眠不再是她生母之后,那些压抑的恨意便如弹簧一样弹到了顶点。 她恨他们,不是他们弄错了孩子,而是他们从没把她当成一个需要疼惜的孩子对待。 那些儿时受过的辱骂、不公,在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刻,都像牛头马面随时能把她魂魄勾走。 菖蒲察言观色,看出晏凌的神色不虞,越性儿转了话题,以手拢嘴:“公主,司小姐的口里被人光天化日地塞了牛粪,大伙儿都在猜是谁干的呢!当时就司小姐主仆站在那儿。” 晏凌听了这话,半分解气的喜色都没有,面颊反而笼上一层层刺骨的寒气。 到底是谁才能做出这种事,一个人的名字冷不防自脑子里冒出来。 晏凌太阳穴蓦然一跳,心里冷笑一声,她没再去想这事。 晏凌假寐了半个时辰,马车行到天门山附近,她却陡然挺身坐起,眼瞳微缩。 还没来得及开口,远方就有隆隆轰响滚滚而来。 第404章 山崩啦! 返程路线是贺兰徵划定的,他来回勘测过好几轮,所有不安全因素都被排除在外。 故而当有人大声喊“山崩啦”的时候,贺兰徵如遭雷击,紧跟着,他立刻勒住缰绳大喝身后的车队停止前行。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数块松垮的山石从头顶轰隆隆地滚下来,将地面砸出了无数个巨大的坑。 碎石飞溅,全都击中了躁动不安的马匹。 马匹吃痛,拉着车厢跑出老远,把车内人颠得七荤八素。 见此情景,人群顿时爆发了此起彼伏的哭喊,本来整齐划一的车队仿佛端午节用灯笼拼起的长龙赫然被撞散,龙首龙尾错落不齐。 贺兰徵环顾周遭,眼神一凛,拔出腰间长剑,大声喝令:“护驾!” 话音落下,就有一批手持兵刃的黑衣刺客扯着揽桥上垂挂的铁索从众人头顶掠过。 甫一落地便大开杀戒,一蓬蓬热血洒落,原本静谧宁远的山野瞬间惨变人间地狱。 禁军与铁卫纷纷拔刀抗敌,刺客们兵分三路,一路刺杀朝廷要员,一路吸引禁军的注意力,还有一路直奔明黄龙辇而去。 场面混乱到了极致,兼之山顶源源不断滚下来的落石,没有防御能力的人只能活活等死。 拉着晏凌那辆马车的两匹马因为受惊过度,尦起马蹄就朝前狂奔,速度快得惊人。 “公主!” 马车内,晏凌被甩下了软榻,死死抱住车内固定的小几,菖蒲本想去抓她,结果自己反倒是被巨大的冲力扔出去了! 晏凌面色大变,可如今她腿脚不便,根本救不了菖蒲,为今之计,只能尽力自保。 又有几方石头轰隆砸落,马匹越发癫狂,横冲直撞之下,晏凌被颠得差点晕过去,更可怕的,是那张固定的小几似乎也开始摇动了! 秦夜恰好目睹这一幕,急声请示贺兰徵:“太子,公主的马匹失控了!” 贺兰徵头皮一炸,他正挡在龙辇前应付刺客的围剿,根本无暇顾及他人。 闻言回头一看,晏凌那辆马车几乎被疯马拖得散了架,隐约可见里头一角青色衣裙在随着马匹翻滚颠簸。 用不了多久,马车中人兴许就要被甩出车外。 贺兰徵眼瞳一震,沉声:“你去救安阳,孤这里不用你,务必把安阳安然无恙救下来,她有什么闪失,你提头来见!” 说完,贺兰徵只身杀入刺客群中,秦夜咬牙,马鞭狠狠抽在膘马的臀上朝晏凌疾驰而去。 此时晏凌的情况已迫在眉睫,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自己的处境,只得努力保持着镇定。 四面晃悠动荡,她情急之中摸索到手腕上的银魄准备弹向马头。 忽然听到秦夜的呼唤,她一喜,心底燃起一线希望,手里动作也顿住了。 然而,惊变抖生! 就在秦夜的马即将追上疯马之际,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再次集结朝下狂袭飞来,巨大的石块以肉眼可见的极速转瞬就来到秦夜眼前。 秦夜甚至都来不及躲避就被悬崖峭壁刮落的巨石砸中,当场倒地不起。 这振聋发聩的巨响也惊动了贺兰徵,他下意识回眸,映入眼帘的情景险些叫他魂不附体。 秦夜早就倒在血泊当中,而晏凌的那两匹疯马居然不知死活地朝落石堆积的地方飞奔! 贺兰徵勃然色变,大吼:“晏凌!” 身边的刺客挥剑刺来,贺兰徵急忙用剑挑开,再转身望去,又是一阵穿云裂空的轰响,相继垮塌的土石已经把那两头疯马掩埋在沉重的石堆之下…… …… 哗哗的水流声在耳边响起,冰冷的水幕包裹着晏凌。 带着微微腥味的水将她的脸孔冲刷得惨白,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眼耳口鼻还有气管,侵蚀着五脏六腑。 痛彻心扉的寒冷席卷了晏凌的神智。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摘星台下那条冰寒刺骨的澜江,漫天皆是星辰白雪在飞舞。 它们萦绕在她的发梢、手足,似流萤闪闪。 那么美。 她这辈子从未见过那般美丽的星空,还有那个人,他红衣翩然,长身玉立,眉眼缱绻。 就在她觉得自己比想象中更喜欢他的时候,他却冷漠一笑:“你去死吧,晏凌。” 晏凌在冰凉的暗河里漂流沉浮,她的手习惯性地抓握,像她梦中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即便明知握住的只会是一束流动的冰水。 她伸手,柔凉的水旋贴着她手边滑走,她落寞地笑,笑容还没凝却,就有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拽住了她。 第405章 山洞独处,情景再现 晏凌昏昏沉沉地醒来,入目是怪石嶙峋的小山洞,浓郁的潮湿气息扑鼻而来,光线极昏暗,间或还能听见火星哔哱作响的声音。 她猛然起身,左腕却火辣辣地痛,低头一看,是被石块坚硬的棱角擦破的,破皮渗血。 “金疮药在你右边,防水的,应该还能用。” 晏凌倏然抬眸,火堆边,坐着个挺俊的身影。 他赤着精壮的上半身,衣裳正挂在火架上烤,摇曳的火苗将他优美的侧影投射到石壁。 空气中依稀能闻到烤鱼的椒香味道。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她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可这管男声无数次萦绕在她噩梦中,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得。 晏凌闭了闭眼,然后悚然一惊,本能低眸检视自己的衣裙,那人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你放心,除了救你,我没碰过你一寸。” 晏凌一噎,语气冷硬道:“本宫为何在这里?” 萧凤卿默然片刻,披上衣服,转过身,凝视着晏凌:“山崩了,滑坡很严重,我赶去救你的时候,你的两匹马恰好被石头砸死,你也晕过去了。在土石落下来之前,我只来得及把你抱出来,再之后的事,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我们俩都掉进了地下暗河……” 他脸上的人皮面具约摸是被水冲掉了,露出原本皎皎如玉的面庞。 墨眉斜飞入鬓,眸似点漆,唇瓣含芳,端的是画中人一般,只脸色分外苍白。 晏凌一刻都不愿意同他多待,冷声道:“找到回到地面的路了吗?” 萧凤卿深深看了她一眼:“被石块堵住了。” 这意味着,除非上面把路清出来,否则两人都出不去,凭借她昏迷前的记忆判断,贺兰徵若想派人清理碎石,只怕要好几天。 暗河是由溶洞及地下河道组成,石壁则是大量的石灰岩堆积的,凿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晏凌觉得自己置身的环境真是糟糕透了,哪怕换个人来和她待几天,她都没这么抵触。 目光无意识凝定在双腿,晏凌再一次痛恨起自己身残的事实,她连走出这里避开萧凤卿都做不到! 眼前突然覆下一大片阴影,晏凌反应比脑子更快,不假思索射出了银魄。 雪亮的银光犹如一扇银屏凌空铺展在逼仄的山洞内。 萧凤卿早就领教过银魄的厉害,他的伤口到现在还没好,所以毫不犹豫拿临渊格挡。 锋利的银魄触到临渊光华清冽的剑身,发出一声铮然绕耳的嗡鸣,只恨锻造临渊的底料世无其二,故此奈何不得它。 “你已经恨我恨到动不动就要性命相搏刀剑相向了?”萧凤卿立在深暗的光影中,脸颊陷在那片阴翳里辨不清表情。 晏凌冷眸瞥着萧凤卿:“本能罢了,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完,她潇洒撤手,银魄便如吞吐的银蛇缩回金钏,尔后面无表情地倚着石壁坐好。 萧凤卿的喉结滑珠般滚了滚,近前两步,将手中的烤鱼递给晏凌:“饿不饿?垫垫肚子。” 晏凌面无波澜地接过,萧凤卿失笑:“不怕我下毒?刚才不是挺防备我的?” “本宫眼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杀了你,本宫要靠谁给本宫觅食?又有谁能替本宫开路?”顿了顿,晏凌冷淡地笑笑:“本宫说了,杀你是一种本能,可本宫理智还尚存,不到万不得已,在本宫的仇恨还能被理智控制之前,本宫不会让自己的手沾上你的血。” 又是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插进萧凤卿的心,当杀他已然变作本能,仇恨只能是深入骨髓。 “你就不怕我丢下你一个人走掉?” “你会吗?”晏凌似笑非笑:“人皮面具掉了,你宁王的身份藏不住了吧?沈之沛肯定也会主动透露你的来历要求秦帝救人,届时,宁王不计被糟糠休弃的前嫌反而与她同生共死的事迹一传出去,你就能一雪前耻了。” 萧凤卿低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黯然。 生平头次尝到这种在一件事上被钉死永远都不得翻身的苦果,他豁出命来救她,她没半句感激,她眼里,竟还当他在利用她做戏洗白。 喉口有股腥甜翻涌,萧凤卿若无其事地坐回火堆旁。 晏凌旁若无人地吃着烤鱼,吃完以后,她想起自己的伤还没料理。 晏凌拿起金疮药,通过凹凸的触感断定其必然价值不菲,拔出瓶塞,发现瓶里没剩多少。 默了默,晏凌把金疮药都涂了。 第406章 静静地看着她,守着她 傍晚,落霞溶金。 贺兰徵带着一众亲卫经过一番浴血奋战之后,终于将刺客就地狙杀大半,剩下的几个被卸了下巴以防咬舌自尽。 目下这情景,继续赶路是不行的了,入了夜,危险会更多,所以只得退回皇庄再做打算。 这场山崩地裂的灾难令不少官员都受了伤,甚至被石头给深深掩埋在地底,哪怕生还无望,秦帝也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贺兰徵主动请命留下来,秦帝沉吟片刻应了,临走前,秦帝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平南王亦是呵呵一笑,耐人寻味道:“太子多仔细的人,没想到这次会犯下这么大的错,唉,这可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信国公装模作样地拍拍贺兰徵肩膀:“太子留在此地好好善后,这几个重臣是朝廷肱骨,这次遭飞来横祸,性命与前程都丢了,着实是令人痛心。” 贺兰徵腮帮紧绷,眸色沉沉地盯这两人一眼,一言不发地抓着剑去了山石堆叠的另一头。 负责搜救清场的侍卫留下了几十人,还有几人在天门山搭起帐篷暂做休憩之地。 身受重伤的秦夜被送回帐篷医治,短暂清醒的间隙,他用血肉模糊的手做出请罪的动作。 “属下……没、没能救到公主……” “行了,你不用多说,孤都懂。”贺兰徵打断秦夜,看着在一个战壕出生入死多年的同伴,脸色不太好看:“你且安心养伤,孤不怪你。” 冷风卷来落叶飘零,刺鼻的血腥味随风荡开。 贺兰徵踽踽伫立在夜色下,神色空茫。 “太子!”晏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发髻散乱,眼眶湿红:“你能不能多派点人搜救?我阿姐现在危在旦夕,这里的积石太多了!” “晏瑶你别胡闹!”沈之沛紧跟着追过来:“那么多人都埋了,搜救的就这么丁点人,太子也很难做,你别添乱了!” 晏瑶甩开沈之沛的手,哭道:“我管他们做什么?我只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阿姐,我阿姐九死一生,腿脚也不好……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都怪我!我为什么不陪阿姐坐一起?如果有我陪着,我绝对不会让阿姐出事!”晏瑶自责不已,满面都是泪痕:“阿姐如今也不知道情况怎样了,为什么早不山崩晚不山崩,偏偏今天就山崩了?还有刺客都是打哪儿来的?西秦人争权夺势为什么要殃及我阿姐?” 贺兰徵神情晦暗不明,侧脸越发冷硬。 “你别乱了阵脚,吉人自有天相。”沈之沛忙着劝慰晏瑶,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老七去救晏凌了,晏凌下落不明,老七不也没出现?他们肯定就在一起,我其实比你还着急,老七倘若出了事,我也不必回大楚了!” “他会救我阿姐?他不伤害她就不错了!”晏瑶倏然睁大眼睛:“指望那个人渣救我阿姐,还不如我自己亲手去挖石头!” 闻言,贺兰徵眉心一跳,猛然回过神来。 他方才的心绪一直没从山崩走出来,整个人都有点精神恍惚,脑子乱糟糟的。 眼下听见沈之沛的话,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 他方才都没留心,此时游目四顾,确实没看到萧凤卿的人,原来他跑去救晏凌了。 晏瑶还在继续啜泣,沈之沛耐心安慰。 贺兰徵纹丝不动,眼底的暗光愈加深沉。 萧凤卿如果真的被石头砸死或者被石堆困死,那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 贺兰徵突然想起了晏凌。 心中那架天秤经过一番摇摆不定后,贺兰徵吐出一口浊气,快步走到自己的暗卫跟前。 “你们用不着保护孤了,都去找安阳公主。” …… 洞外的世界天翻地覆,洞内的世界却渲染出一种诡异的宁静。 火堆还在噼啪燃烧,橘红色的火焰时高时低,光影像无数只鬼魅攀附石壁张牙舞爪。 萧凤卿仍背对晏凌而坐,凝视着柴火。 火光映在他黑眸中跳动,仿佛狩猎的野兽于黑夜伺机而动。 山洞里有轻浅的呼吸漾开,萧凤卿侧耳倾听一霎,眸中细碎的涟漪闪烁。 于是,野兽小心翼翼收起了自己锐利的爪子。 他用树枝拨了拨火堆,努力让洞里的温度高一些,然后侧过了身。 终于能放心回过头,也能大胆地把视线胶着在那个女人身上。 对于萧凤卿而言,这便是来之不易的甜蜜。 他静静地看着她,守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晏凌的身子忽然一抖。 第407章 萧凤卿,我好疼 一开始,晏凌并不想睡,毕竟和萧凤卿待在同一个地方,她的警惕性非常高。 可大概太累了,她原本是闭目假寐不去看萧凤卿的,结果不知不觉真睡了过去。 出乎意料,这迷迷糊糊的一觉睡得很安稳,也没有梦魇。 如果能忽略那种熟悉的疼痛,这将是她来到西秦睡过的最踏实的觉。 绵绵密密的痛楚从膝盖以上蔓延到周身,像千万只蚂蚁在骨髓里啃咬,又酸又胀。 晏凌在睡梦中不自禁痛吟出声,冷汗涔涔。 萧凤卿面色一凝,三两步奔到晏凌身边。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到晏凌全身颤抖,汗如冷浆,秀眉蹙紧,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阿凌?”萧凤卿的目光在晏凌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滞涩地顿在她软绵绵的腿。 晏凌对萧凤卿的呼唤毫无所觉,她想睁开眼,但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黏住了眼睫,疼得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与此同时,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都伴随着腿疼蜂拥而至,侵袭着她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晏凌的眼角有一抹水痕蜿蜒,整个人都颤得厉害,好似在经历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 萧凤卿面上的血色又消退了几许,他把晏凌搂进怀中,用袖子擦掉附着她眼皮上的汗水。 “阿凌,”他柔声轻唤,嗓音微哑:“快醒醒。” 晏凌挣扎着掀起眼帘,她陷在他温暖的怀抱内,鼻端能嗅到熟悉的松柏香。 看到萧凤卿脸庞的那一刻,已被剧烈疼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晏凌,想到梦里的情景,忽然鼻酸难耐,一股委屈和心酸从心底窜到舌尖。 “萧凤卿……” 萧凤卿浑身一震,他垂眸注视着晏凌,苍白的薄唇翕动,然而好半晌都没能吐出一个字。 他不敢开口,他知道晏凌在做梦,他害怕自己再一说话,晏凌就会彻底清醒。 他怕她会离开他的怀抱,会继续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他更怕她独自咬着牙承受痛苦。 晏凌还没自梦中醒来,他又何尝不是在做梦? 四个月以来的魂牵梦萦,终于在此刻得到了些许慰藉,即便依旧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圆满,也足矣。 晏凌抓紧萧凤卿的衣襟,体内是拆骨削肉的巨疼,她脸颊惨白,迷蒙地仰视他,眼里凝结着透明的水壳,喃喃:“我好疼……” 咕哝完,晏凌的面孔一片潮湿,泪如雨下。 来到西秦这么久,她从没喊过一句疼。 彼时双腿尽废地躺在床上,她想过就此死去,可终究是不甘心,心中的恨意矢志难消。 或许就连那个时候的晏凌都说不清,她对萧凤卿的恨,到底是源于爱亦或仅是背叛。 她几乎夜夜都在做梦,梦到杭州,梦到骊京,也梦到萧凤卿,梦见他们做的每件事,说过的每句话,时间流逝得越久,那些点点滴滴就越清晰刻骨。 他说他会护着她,他说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然而,在她坠落澜江怀揣着对他的最后一线希望被逼入绝境,他甚至不屑看她一眼。 她一次次质问他为何不回头看她,其实是在求助。 她始终都相信他不会背叛自己,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回头过,直至她穷途末路。 人生最苦痛的莫过于此,你倾心去相信去爱慕一个人,结果那个人却亲手把你推进深渊,而你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不愿意听。 萧凤卿健硕的臂膀紧紧搂住晏凌,依然默不作声,可他埋在她发丝间的桃花眼却红得能滴血,胸腔仿若有风霜刀剑一下一下地割着。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 他绝对不会用那么狠心的方式把她从身边赶走,哪怕付出一切代价,哪怕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她是晏衡的女儿,他也一定不会那样伤她。 晏凌窝在萧凤卿怀中泣不成声,呼吸滚烫,好像要把这四个月以来苦苦压抑在心头的悲苦都宣泄出来:“萧凤卿……我一无所有了……我很想站起来……可我站不起来,用尽法子也不行……他们全笑我是废人!我妹妹跑来找我,但我不要那样的爹娘,他们都因为我是晏瑄才要我……” 萧凤卿搂着晏凌的双臂剧烈发颤,他面无人色,脑子里如同有柄铁锤不断地砸落,喉间的腥气一股股往上冒,染红了他的眼眶。 “你是晏凌,我知道………” 晏凌哽咽:“你不知道,你以为我是方含嫣。” 萧凤卿慌忙偏头,一颗泪珠坠落在晏凌发上。 第408章 他的手,颤抖地放在她受伤的膝盖上 因为在暗河漂流了一阵子,兼之又没换衣服,晏凌到半夜发起了高热。 山洞内没有散寒的药物也没有御寒的被褥,萧凤卿只好抱着晏凌坐在火堆边。 他低眸凝视着晏凌泛白的嘴唇,手指怜惜地抚上她冰凉的面颊,心知如今晏凌体弱多病大约与她泡过澜江脱不开关系。 眸光缓缓下移,再次定格于她的双腿。 犹豫良久,萧凤卿的手轻颤着放在她膝盖上。 不知摸到什么,他身躯一僵,眼底瞬间腾起了大片水雾,一颗心如有千斤之重地沉进谷底。 他忽然想到那夜晏凌所言,她要他还她一个健全的身体,让她不再以废人的身份过余生。 此前没有真正看到她的伤势,他以为春袖能治好她,他还自我安慰,也许是西秦的御医太差劲,故而治不好晏凌。 可如今,他碰到了她的膝盖伤,就像有人扇了一巴掌把他从自欺欺人的梦境叫醒。 这么严重的伤,真的还能治愈吗? 萧凤卿愣愣地盯着虚空,眸中弥漫茫茫大雾。 浓浓的酸涩涌上鼻头,他毁了她的一生、毁了她曾经的骄傲、毁了她这辈子本可以拥有的健康,他把她害得这么惨,到底要怎么弥补? 萧凤卿收紧臂膀搂着晏凌,企图把自己所有的温暖都渡给她,然而到最后,他悲哀地发现,他的身体竟然比晏凌还凉,全身颤栗。 那是从心肺最深处散开的冷,侵入骨血,冻得他一点点弯下了自己的脊梁,恨不得蜷缩成虾米再也不要见到任何人。 包括她。 …… 晏凌再次醒来时,发现光线明亮了许多。 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回到了地面,喜悦感还没来得及浮现,就被眼前起伏不定的尖石给深深打击了,那点冒泡的雀跃顿时化为乌有。 脑袋依旧钝痛,喉咙又痒又干涩,眼睛也酸。 晏凌撑着手肘缓慢坐起,入目的是一堆已经熄灭的火堆,山洞里只有她的存在。 周遭静悄悄的,依稀能听到河流流淌的声音。 晏凌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冷烟全无的火堆,目光变幻莫测,微白的双唇抿了抿。 昨夜的事她都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又发作了腿疼,而且隐隐还在发烧,除这两点,其余的记忆片段都是零碎的,拼凑不齐。 晏凌安静地靠着石壁,侧耳用内力聆听外头的动静,可能是溶洞太深,她什么都听不见。 贺兰徵还没来救她,她要在这里待多久? 其实要想出去也不难,暗河都是四通八达,现在又是夏天,水温不算太寒凉,如若水性好,从河里游出去就行。 可惜……她的腿不中用。 晏凌沉默着又看了眼火堆,火堆连一丝烟气都没有了,最少也应该灭了大半个时辰。 一丝淡淡的阴霾猝不及防划过心尖,她讽刺地勾起了唇,一心等待贺兰徵能尽快找来。 晏瑶那丫头肯定也心急如焚,秦帝为了顾全颜面,不会不管她的。 在那之前,她能做的就是静心等待。 冷静地分析完形势,晏凌重新闭上眼。 可没过多久,晏凌咬着唇睁开双眼。 从昨日到至今,她还没如厕过。 虽然没喝什么水,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晏凌捂着肚子,忍了忍,仍旧忍不住。 况且这种生理需求也不是她想忍就能忍的。 平日有菖蒲帮忙,她目下又该如何解决? 晏凌深吸一口气,思忖几息,抿了下唇,勉强扶着石壁打算挪动身子。 洞外陡然惊起了树枝被踩断的咔擦声。 晏凌心神骤然一凛,眸光如电地朝洞口扫去。 一条修长的影子先穿过洞口影射下来,尔后熟悉的男声低低飘进耳膜。 “是我。” 晏凌晲着洞口,萧凤卿弯身进洞,手里捧着一枚荷叶,淅淅沥沥的水珠从荷叶边缘洒落。 萧凤卿似乎很珍视那包荷叶水,谨小慎微地护着走进来,看到晏凌,嘴角挤出一抹笑。 “渴了吧?暗河的地下水不是特别干净,我找了好几条,总算找到能喝的了。” 晏凌瞥见那片荷叶装着的水,舔了舔唇。 她昨夜只吃了烤鱼,确实没喝水,早就渴了。 萧凤卿蹲下来,笑着把水凑到她唇边:“快喝,不然都洒了。” 晏凌的头皮有些发麻,她很想喝水,可是也很想小解,肚子胀得难受,因为萧凤卿的出现,好像快憋不住了。 萧凤卿正观察着晏凌的表情,见她眼光闪烁,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想了想,忽然福至心灵:“要如厕?” 第409章 肚子是不是不舒服? 话落,萧凤卿就看到晏凌的面上迅速蔓延开一层如霞绯色,睫毛颤动,仿佛被逮住的蝴蝶无助地扇了扇翅膀。 萧凤卿失笑,是他疏忽了,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回忆晏凌方才那架势,大概是以为他走了,所以想单独解决这个尴尬的问题。 此时此刻,纵使萧凤卿满腹心事都觉得轻快起来,可紧跟着,又是无以言表的怜惜。 “我没走,是去给你弄水喝,而且我刚刚还隐约听到上头凿穿石壁的声音,想必最多再过一天,我们就能得救了。” 晏凌眼睛一亮:“真的?” 她一高兴便情绪外露,连对萧凤卿的排斥都暂时抛之脑后,而且也没了那股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萧凤卿点头,低声道:“先把水喝了,我带你出去,你昨晚发烧,需要多喝水。” 晏凌起先没理解萧凤卿的意思,略微思索,很快就明白萧凤卿要带她出去做什么。 那一丝丝得知自己即将脱离困境的喜意逐渐消散后,取而代之的又是浓重的厌恶。 诚如司芊芊所说,晏凌生了双会说话的眼睛。 所以她心里滚过的万般情绪,都在她的眼中尽数显露,像冬日的冰棱扎进萧凤卿心口。 萧凤卿一瞬不瞬地打量晏凌,眼底藏着彻夜未眠的血丝,他若无其事地把荷叶送到晏凌手里:“快喝。” 晏凌蹙眉,冷淡地转过身,没去接荷叶。 萧凤卿也不急躁,柔声哄着她:“把水喝了,肚子是不是不舒服?我知道哪儿能解决,一会儿就带你去。” 晏凌紧紧攥起手指,平心而论,现在除了萧凤卿,没人能帮她,哪怕是她自己都不行。 可这种感觉太憋屈了,她为什么要向一个始终带给自己这么重伤痛的人求助? 上次也是,她在大理寺办案,葵水却突如其来造访,是萧凤卿帮忙打掩护的。 为何每次遇到这种窘境都有他在? 腹部越来越不适,晏凌不是非要为难自己的性格,迟疑片刻,终究接过了荷叶。 萧凤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只有晏凌睡着,他才敢堂而皇之地看着她,抱着她。 等晏凌喝完水,萧凤卿没再给她拒绝的机会,微微倾身搂起了她,一手揽住她背部,另一手勾上她的膝盖窝,抱着她快步走出山洞。 怀内的女子轻得像朵柔软的云,熟悉的冷香无孔不入地钻进萧凤卿鼻端,他情不自禁收拢了手臂,不自控地想再离晏凌近一点。 四个多月,这样的亲昵也唯有梦中才能奢望,自摘星台之后,他从未想过今生还可以拥她入怀。 那一瞬,萧凤卿心跳如雷。 晏凌显然不喜欢同他亲近,察觉到萧凤卿的双臂越收越紧,她不假思索地抬手隔开两人。 她讨厌这个人的气息,因为这是她的噩梦。 萧凤卿紧绷的身躯僵了僵,眸子在不太光亮的溶洞外折射出隐忍的幽芒。 …… 到得一处狭小的山洞,萧凤卿放下了晏凌。 晏凌见他没有离开的自觉,冷声道:“出去。” 萧凤卿似乎也觉得窘迫,脸上闪过了若有似无的古怪:“就这样吗?” 两个人曾经心意相通,当下又处于这般一言难尽的境地,自然明白对方的话外音。 晏凌脸色微沉,讽刺道:“不然呢?你要亲自服侍本宫如厕?宁王放得下尊贵的身段吗?这是会折福的,本宫还没这个荣幸。” 萧凤卿被晏凌的冷嘲热讽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垂在身侧的手用力一蜷,点点头去了洞外:“我在外面,好了叫我。” 确定萧凤卿已然离开,晏凌压着的唇平直了。 她耳力好,听得出萧凤卿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站着,既不会听到异声也能及时听到她的呼喊。 晏凌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环顾四周,寻找能给自己借力的地方。 找了半天都无果,她只能抓着那些凸出的石块一寸寸往后挪。 往日晏凌也试过强逼着自己站起来,但两条腿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劲儿,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今天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或是医长老的药见效了,她竟真能晃悠悠地直起身。 晏凌的凤眸立时盛满了不可置信,她屏息,扶住石壁尝试着走动几步。 熟料,脚跟尚未提起,整个人便踉跄着扑倒在地! 地面布满碎石子,夏裳单薄,晏凌的两只小臂都被划破了。 萧凤卿闻声大步赶来,看清眼前的画面,扶额自嘲:他真是死有余辜! 第410章 他抱着她,卑微到了极点 晏凌趴在地上,短短几息,便历经大喜大悲。 她还以为自己的腿能恢复知觉了,因着那片刻的站立,她觉得自己所承受的那些痛苦是值得的,只要持之以恒,她总能看到希望。 可原来不是,一切都如同泡沫,不堪一击! 她还是那个寸步难行的她,她的腿早在不知何时就成了她身上流脓的痦子。 晏凌的视线渐渐模糊,身体抖得厉害。 她害怕,害怕自己真的要做一辈子的废人,更害怕她今后连如厕这么简单的小事都无法去独立完成。 耳畔骤然传来快速低沉的脚步声,萧凤卿的声音含着急切与担忧:“阿凌。” 晏凌浑身一震,闭着眼嘶喊:“你别过来!” 听到这声颤抖恐惧的呵斥,萧凤卿心头大恸,他没有止步,而是坚定的稳步走到晏凌身边。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刚说完,萧凤卿就瞥见晏凌手臂上的擦伤。 他俊脸白了白,半蹲身,动作轻柔地捧起晏凌的双臂,眼睛泛着浅红:“我没金疮药了……” “滚!谁让你过来的?你给我滚!滚!” 晏凌拔高音调打断萧凤卿,她突然抬起头,湿漉漉的泪痕毫无乔饰地呈现在萧凤卿眼前。 “你看到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满意了?”晏凌猛力推开萧凤卿,尖声嘶吼:“拜你所赐,我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连如厕这种两岁孩童都能做到的事我却要爬着去!” “萧凤卿,你口口声声说你对不起我,你说你要补偿我,你拿什么补偿?你到底能拿什么来补偿我?”晏凌披头散发,形容疯癫,尖利的声线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绝望:“我完了!这就是我的一生!我就算活下去也完了!” 萧凤卿被晏凌大力推倒,他瘫坐着,排山倒海的痛色充斥着他猩红的眸子,双手同样颤抖。 他看过晏凌很多不同的面貌,有冷傲恣肆的,有促狭顽劣的,有霸气凛然的,有冷酷决绝的,还有伤心垂泪的,包括摘星台上,她当时是恁般愤怒崩溃…… 然而,没有哪一次是如眼下这么歇斯底里的,她的绝望仿若能毁天灭地的火山爆发,那种让人心惊的颓丧甚至蕴含在她的每根发丝。 这样的晏凌,令他无比疼惜也令他万分震恐。 从他们再见开始,晏凌一直表现得冷漠无情,他亦曾错觉晏凌能够坚强面对,可他还是能明白晏凌有多介意自己的腿伤,否则那晚他夜潜公主府,她也不会质问他何时去的。 因为她不想他看到她狼狈的模样,她终究极自卑,所有的洒脱全是装出来迷惑旁人的。 萧凤卿双眸赤红,深深呼吸,压下心里的剧痛。 他定了定神,忽然将晏凌一把拽进怀里。 “会好的……我一定会治好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你……”他抵着她的额头,嗓音哑如沙砾:“阿凌……对不起,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我要你去死!马上就去死啊!” 晏凌凄喊,她拼命地挣扎,滔天的恨意像石磨压过萧凤卿胸膛,他薄唇抿紧,脸孔惨白。 “我还不能死,等你腿痊愈了,我再把我的命赔给你好不好?”萧凤卿紧抱着晏凌不放手。 晏凌顺势咬住萧凤卿的虎口,力道极其狠厉,血腥味瞬时充盈山洞,还有皮肉松动的声音。 她咬得格外凶狠,似一头被侵犯领地的小兽,根本不管萧凤卿痛不痛。 萧凤卿一动不动地任由晏凌发泄,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反而愿意把自己的软肋送给这只恶狠狠的小兽撕咬。 他把她抱的更紧,轻轻靠在她莹白的耳廓边呢喃:“阿凌,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再好起来的,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求求你了……” 他卑微到极致,话里居然带着酸涩的鼻音。 晏凌无动于衷,满口皆是咸涩的血味。 萧凤卿强行拉起她,倏然探手去解她的腰封。 晏凌一惊,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腰封,她通红的凤目剜着萧凤卿,染血的红唇越发魅惑。 “滚!”她冷冷盯视着他,吐出的犀利字眼能把他直接逼疯:“你别碰我,你不知道自己多恶心?” 萧凤卿的黑眸锁定晏凌,晏凌眼底的沉冰能溢出水,他们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我们明天早上就能出去。”萧凤卿拳头紧攥,说了重逢以来最残忍的话:“你不让我帮你,是想弄身上让他们看到?” 第411章 救安阳最重要 在搜救现场待了一天一夜,晏瑶蓬头垢面。 她看着那些从乱石下被抬出的一具具尸首,面色苍白,眼里有泪盈盈欲滴。 沈之沛的精神也不太好,恹恹的,袍子都起了褶皱,他拿着一袋水囊走到晏瑶身边。 “喝点水,你今天在太阳下晒了一天。” 晏瑶接过水囊,抱在怀里,望着晏凌失踪的那个地方,怔怔出神:“我阿姐,她一定能逢凶化吉的,是不是?” 沈之沛郑重点头:“肯定能。” 晏瑶恍惚,咬着唇嗫嚅:“我也觉得能。” “她在摘星台被那么多人围攻,没死;她大冬天掉进澜江又碰到了爆炸,没死;她中了那么阴毒的千丝蛊,也没死……” 晏瑶吸吸鼻子:“只是几块石头而已,她一定能逃出生天的!我们还没相认呢,我还想听她承认我是她妹妹。” 沈之沛刚想接腔,晏瑶又软声抱怨:“为什么她从出生开始就多灾多难?老天爷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她那么好,为什么要承受这些莫须有的苦难?” 沈之沛无言,心情很是沉重。 晏瑶这丫头他是看着长大的,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心没肺,他一直以为她长不大。 可其实,小姑娘早就懂事了。 自从来到西秦,晏瑶就经常哭。 他往日最不喜女子哭哭啼啼,如今看到晏瑶几次为亲姐伤神,他非但不觉得烦,反而很怜惜。 这种感觉很新奇,就好像你每天对着一成不变的事物,突然有一天,对方却悄然发生了使你耳目一新的变化。 “我不是都说过了?老七去救你姐姐了,我向你保证,你姐姐绝对能平平安安地走出来。” 晏瑶愤愤不平,冷笑:“别人就罢了,萧凤卿我是不相信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贪生怕死把我阿姐给抛弃,就算他救了我阿姐,那也是在沽名钓誉。” “……” 沈之沛想起昨天山崩之时萧凤卿义无反顾冲出马车的画面,再听晏瑶根深蒂固的误解,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对于你们姐妹俩来说,是不是错过一次就真的永远都不能原谅了?” 晏瑶冷着小脸,正色:“有的错,可以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有的错,是永远都不能回头的,哪怕只犯了半次也不行。” “萧凤卿大概觉得他还能弥补我阿姐,可阿姐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问你,倘若阿姐是你的姐妹,你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原谅他?” 夜幕星河,眉眼稚嫩的少女一板一眼地说着这些话,眼里装满了清凌凌的星光。 沈之沛凝视着晏瑶的双眼,还真的去设想了她说的可能,然后果断地摇摇头:“不能。” “那就以后别再说这种混账话了,除非我阿姐愿意主动原谅萧凤卿,不然他也是我的仇人,你上次说人都是有私心的,我不否认,因为在阿姐和萧凤卿之间,我支持的总是阿姐。” 晏瑶的眸光清澈如水,凝重道:“沈之沛,我是喜欢你,可我还没到因为喜欢你就放弃家人的地步,你也不要再拿咱两的关系来为萧凤卿当说客,免得哪天,我连你都不要了。” 沈之沛哭笑不得,看着晏瑶语塞了好一会儿,郁闷道:“你这丫头怎么老气横秋的?人心若不偏,干嘛不长中间?我也没要你怎么着。” “我是认真的,信不信由你。” 言罢,晏瑶哼了哼,拎着水囊跑远了。 沈之沛哂笑一声,思及晏瑶方才所言,他默默走神片刻,忽而玩味一笑:“老表,为兄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今后就自求多福吧。” …… 贺兰徵同样一夜未眠。 秦夜是与他在一个战壕里尸山血海趟出来的战友,眼下身上断了好几处骨头,就算治愈,身手也不如从前了。 更何况,还有一个生死不明的晏凌。 “太子,那些刺客都被皇上的人带走了。”秦汉恭声回禀:“据说打算交给平南王审查。” 贺兰徵捏了捏眉骨:“随他们去吧,反正翻不出什么水花,安阳还没消息?” “落石下方藏着暗河,我们已经在凿壁了,最迟明天中午就能到下面搜寻安阳公主踪迹。” 贺兰徵沉吟不语。 “太子,宁王估计也在暗河下。” 贺兰徵锋锐的目光扫过去:“安阳不能有事!” 秦汉目露诧异:“这是个除掉宁王的好机会。” “三国使君都在,孤难道要众目睽睽之下去玩阴的?”贺兰徵眸色冷冽:“救安阳最重要。” 第412章 他们的纠葛,比从前深 秦汉面色微妙地退出帐篷。 贺兰徵扯松领口的玉石盘扣,心情莫名郁躁。 晏凌失踪一天一夜了,萧凤卿应该正陪着她。 两人本就有情,眼下又同生共死了一回,谁知会不会旧情复燃? 旁人兴许不知情,贺兰徵却深知晏凌对萧凤卿仍有几丝残余的情意,她不过是不自知。 她那样的女子,如若真爱上一个男人,爱也好,恨也罢,皆是极致。 相处四个月,晏凌在他面前永远客套,有礼,理智,就像一座没有生命力的冰雪娃娃。 这与她在萧凤卿跟前的形象截然不同。 只有萧凤卿能挑动她的真实情绪,倘若晏凌不是那么个爱憎分明的性格,说不定萧凤卿随便几句道歉就能哄得她重新捧上芳心。 贺兰徵略略懊悔,他昨日也该奋不顾身去救她的。 可是这念头刚晃过脑海就被贺兰徵否决了,他暗笑自己异想天开。 且不说当时情势危急箭在弦上,他们又相距那么远,他根本追不上晏凌的马车,即便能追上,他还能舍秦帝选择晏凌? 数以百计的眼睛都盯着他,就准备拿捏他的错处,他不能将把柄送他们手上。 贺兰徵叹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当初如果真的金屋藏娇就好了,凭空弄出一个公主身份给她,还真是麻烦。 夜色阑珊,贺兰徵负手注视着一望无际的穹窿,心里掠过多年不曾有过的迷惘。 记忆中,阿渔的面容似乎像海边飘摇的蜃楼,越来越模糊了,正日渐被另一张脸庞替代。 一抹思念袭上眉宇,贺兰徵眯了眯眸,语气悠然:“此刻,晏凌,你在做什么?” …… 经过了小山洞那不可言说的一遭,晏凌与萧凤卿都变得异常沉默,尤其是晏凌。 回到先前落脚的山洞,萧凤卿刚把晏凌放下,晏凌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他自己面向石壁,再不愿看他一眼,连恶言恶语都不肯说了。 彼时,萧凤卿挺拔俊逸的身影顿在晏凌身侧,缓声道:“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开口,别自己硬撑着,我们还需要一天才能出去,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晏凌侧过头,装作闭目养神,唇畔却翘起一抹讽笑:“你若是能闭嘴,就是对本宫最大的帮助了,本宫听到你的声音就觉得厌烦。” 萧凤卿脸上的表情滞了滞,他明白自己适才说了很伤人的话,可他如果不那么说,晏凌也不会妥协。 有他在,他怎么可能让她那样狼狈? 忆起方才的一幕幕,萧凤卿的耳廓漫上微红。 他们曾是夫妻,亲密行为有过不少,可并不包括适才那些,想起来,除了尴尬,还有点甜。 他摒除杂念,尽量让自己声色如常:“我再去外头找找吃的,你先休息吧。” 等男人稳健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晏凌忽然转身,眼神溃散地盯着石顶,满面晦涩。 明明都立誓今生再不相见的人,眼下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晃荡,还帮她做了那么……难以启齿的事,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大楚,也不用再看到萧凤卿了。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之间的纠葛仿佛比从前还深。 该怎么办才好? 晏凌气闷地沉思着,久久没得到答案。 眼前低声下气温柔体贴的萧凤卿还有摘星台上绝情残酷的萧凤卿,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无数片段和人面在晏凌脑海交相闪现,最后拼凑成萧凤卿挑眉戏谑的模样。 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他袖手旁观,三番两次往她心尖捅刀子,如今时过境迁,他再来忏悔又有何用? 她苦笑,笑容迅速冰冷。 目光缓缓落在自己腿上,她眼神凉薄。 不,并没有时过境迁。 须臾,萧凤卿又回到了山洞。 晏凌听到动静,身体转了回去。 “找来找去,只有鱼了。”萧凤卿也不管晏凌不爱搭理他,兀自对着她的背影道:“我在军营学过料理生鱼,我做生鱼给你吃,怎么样?” 晏凌冷淡地闭上眼,一声不吭。 “有的水蛇无毒,可以吃的,但我并未找到。” 萧凤卿用石块生火,将捡来的枯叶都丢进火堆,火光形成一道妖冶的红影轻划过他眉间,衬得他肤色有种病态的苍白。 他絮絮叨叨地说:“凿石壁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贺兰徵这人办事还真不赖,效率挺高的,晏瑶那丫头没准儿又在哭鼻子,不过有表兄在,他有法子哄晏瑶的。” 晏凌仍旧毫无反应。 第413章 对不起,我来晚了 萧凤卿也不气馁,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各种话题,哪怕晏凌不搭腔,他都能一人说得口干舌燥。 时间一息一息流逝,萧凤卿的话说了一大堆,晏凌连个单音节都不屑给他。 生鱼很快做好,萧凤卿自己尝了一片,虽然没调料,还好有火可以消毒,味道勉勉强强。 “阿凌,来尝尝这个。” 萧凤卿用荷叶包着鱼片走近晏凌,错眼一瞧,忽然发觉晏凌的身体紧绷成一根绷直的弦。 他心神一凛,连忙抱起晏凌:“怎么了?” 晏凌抿唇,死死咬着牙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呼吸都变得格外急促粗重。 约摸是泡了冷水的缘故,腿疼又发作了。 大腿疼得像有千百根钢针在扎,冷汗顷刻就打湿了衣裳,可她喝不到医长老的药,只能靠自己的毅力熬过去。 萧凤卿眸光微沉,二话不说便去卷她的裤腿,晏凌眼疾手快地扯住他:“不准你看!” “我为什么不能看?”萧凤卿深邃的眼眸攫住晏凌:“你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在我面前,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晏凌费力地拽住萧凤卿,神情愤慨又慌张,气喘吁吁:“正因如此……你、你才没资格!” 话音落地,萧凤卿已经不容分说地制住晏凌卷起了她的裤腿。 看到那双腿,萧凤卿愣了很久很久。 一如记忆中的白皙漂亮、修长笔直。 可小腿肌肤白得不正常,两条腿的膝盖上都有一个疤痕,视线凝住,再往上,大腿反而呈现出一种烙铁烧红的颜色。 晏凌清晰地捕捉到萧凤卿眼底一闪而过的震惊错愕,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怪物。 “现在满意了?你为什么非得要看?”晏凌面露讥诮,冷笑着诘问:“看见本宫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又要标榜自己多心疼、多愧疚?收起你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本宫不需要!” 萧凤卿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晏凌,心口有狂风在嘶吼,有暴雨在侵袭,恣睢的戾气在体内奔涌,他望着晏凌外强中干的神态,苦涩一笑。 “对不起。”萧凤卿俯身抱住晏凌,诸多思绪都在这霎那化作无尽的疼惜怜爱,他吻了吻她发顶:“我来晚了……真的对不起。” 晏凌被他强行压在胸膛前,寒凉的声音仿若从他的胸腔透出:“你来了,才是真的对不起本宫,本宫也从没想过要你来。” 推搡间,晏凌好像自萧凤卿的护腕下方看到一小截红缎带,她没多想,一心挣开萧凤卿的桎梏,可萧凤卿牢牢圈住了她。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如果这就是对不起你,我恐怕要对不起你一辈子了。”萧凤卿闷笑,感受着怀里颤抖的娇躯,迟疑须弥,他的手轻轻放在了她腿上。 晏凌下意识去掰他手指,尖利的指甲在他手背刮破一道道血印:“本宫说过,不许你碰!” 萧凤卿没答话,指端按住她腿上的某个穴位。 晏凌闷哼,一阵猝不及防的刺痛之后,一股温热的暖流便如同温泉朝她涌来,丝丝缕缕渗透体肤,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 不知萧凤卿用了什么方法,剧烈的腿痛竟然奇异地被缓解了,尽管没有全部消失,但比起先前要好很多。 于是晏凌自然而然忘记了拒绝。 萧凤卿的力道适中,轻重有度,时而用生茧的指腹揉捏她的膝盖周围。 趁晏凌不注意,他故意按压了几个刺激性很强的大穴,可是晏凌依然一无所察。 萧凤卿垂下沉郁的眼眸,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心疼与惶恐不安,她没知觉,反倒是他的手似被砍了一刀。 他收拢千回百转的思绪,贴着晏凌耳侧:“平时有没有人经常给你按摩?” 手下的力气不露痕迹加重,他专心凝视,期盼着她能蹙眉抱怨“好疼”,可仍旧没有! 萧凤卿再次茫然了,心头揪痛,现实总是能给他泼下一盆又一盆冷水。 晏凌却因为萧凤卿的问话蓦然醒神,那颗浸润在温泉中的心立刻寒凉,周身温和舒适的感觉也飞快地凝冻结冰,她瞬息冷了眼。 “你以为本宫连这种常识都不懂?”晏凌冷冷推开萧凤卿,兀自把裤腿放下去:“如果不那么做,肌肉会萎缩得更快。” 身上沾染了萧凤卿的味道,晏凌寒霜罩面。 萧凤卿静静地看着晏凌,忽道:“同我刚刚的手法比较呢?哪个更能够让你舒服?” 晏凌不答反问:“你何时离开西秦?” 第414章 我不属于它,更不属于你 萧凤卿飞快接话:“你何时走,我何时走。” “呵,可笑。”晏凌冷笑:“你是打算一辈子耗在这儿?” 萧凤卿捉住晏凌的手腕给她把脉,眉眼低垂着:“同你有关的事,又岂会是耗?我来西秦本就是见你的,只是那时没打算带你走。” 晏凌的脸上像落了天山雪:“做梦,本宫是不会跟你走的,萧凤卿,你还想再骗本宫回大楚给你杀一次?本宫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你。” 萧凤卿不急不躁,放下晏凌的手,在她眼下的青影上柔柔一触,犹如蜻蜓点水一般。 晏凌秀眉微蹙,嫌恶地躲开了。 “大楚还有你的亲生父母,你不想回去看看?” 晏凌笑得云淡风轻:“不想,有了你的大楚,本宫更不想踏足,那个地方是本宫一生的噩梦,本宫每多想一次就憎恶一分。” 萧凤卿的桃花眼晃动着潋滟波光:“晏瑶呢?她大老远从大楚过来西秦找你,虽然有我们照看,可她还是吃了很多苦,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都说亲人之间是有感应的,她那次见过你很伤心,你就不想知道她这一路如何走来的?” “没兴趣。” 说完,晏凌忽觉自己的语气不太对。 好似她在跟他逞口舌之快地赌气。 她换了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失散十多年的姐妹相见不相识,能有多深的感情?只是小孩子的歉疚心作祟罢了,你们离开的时候把她带走吧。”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你真觉得西秦适合你?大楚对你而言,毫无归属感?你没有丁点留恋了?” 晏凌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淡笑:“是。” 萧凤卿撑在晏凌腰际的手臂顿时僵硬如铁。 晏凌不在意地勾起唇:“听说过吗?此心安处是吾乡。大楚虽然是本宫的故土,可着实没有能令本宫停下脚步的地方,本宫不属于它。” 我不属于它,更不属于你。 萧凤卿听懂了晏凌的弦外之音,他眼帘微垂,错开晏凌冷淡的视线。 晏凌满不在乎地重新靠上石壁,没有看到身边那个人垂头时泛红的眼角。 就此,两人再无话。 萧凤卿默默准备好水和食物,而晏凌因有了前头的尴尬遭遇,往往只抿小口水润湿嘴唇便作罢,容易干渴的鱼也没多吃。 洞中不知山外年,在这个特定的环境,时间对于晏凌而言,流逝得极其缓慢。 山洞连丝丝缝隙都无,晏凌也不知道具体的时辰,只能按照三餐来推算。 大多时候,她都是闭着眼养神,可鬼使神差,心却无法平静。 即便山洞里的另一个人不言不语,晏凌依旧能从对方的呼吸以及脚步声还有气味来感应他的存在,然而,与此同时又隐隐有着心安。 晏凌烦不胜烦,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 白日睡得多了,晚间则更是难以入睡,萧凤卿也没睡,中途出去好几次。 就在晏凌的腹部再次传来些许不适时,萧凤卿微哑的声音响起:“我们可以出去了。” 晏凌一个激灵,像打了鸡血似的,她颓然的精神立刻抖擞起来:“是贺兰徵吗?” 听见晏凌用激动的语调吐露了这个名字,萧凤卿眼底涌上层层叠叠的幽光,他抿着薄唇,脸色沉了几分。 “他们只凿出一个洞,还有一段石壁没凿开,为了节约时间,我背你出去。” 闻言,晏凌面上的笑意淡了些。 萧凤卿直视着晏凌:“你不想早点出去?” 顿了顿,萧凤卿苍白的脸孔浮出一抹黯然,笃定道:“你不是巴不得早点出去,这样就不用和我共处一室了?” 晏凌忽地发现,萧凤卿的脸色非常差…… 心念电转,晏凌狐疑地望着萧凤卿。 她怀疑萧凤卿受伤了。 念头闪过,她已经不由自主问了出来。 晏凌懊恼地闭紧嘴,却看到萧凤卿的嘴角漾起了粲然笑纹:“没事。” 萧凤卿的心底荡开轻轻浅浅的甜,有生之年,他没想到还能得到晏凌的关心,哪怕她为此后悔,他却觉得能得那么一句已是十分之幸。 晏凌没纠结太久就选择了让萧凤卿背她。 人生在世,就得能屈能伸。 “晏瑶也在上头,我还听见她说话,那丫头估摸着吓坏了。”萧凤卿背起晏凌的那一瞬,气息微喘,他定定神,托起晏凌的腿弯往上颠了颠:“待会儿看到你,她肯定开心得一蹦三尺高。” 晏凌枕在萧凤卿背上,黛眉微颦。 这人,瘦了好多…… 第415章 我想为你做个人的 这是晏凌第二次被萧凤卿背了。 第一次是夜游骊京那晚,漫天皆是触手可及的星子,满街都飘荡着清甜的栀子花香。 他们走在那条静谧无人的长街,时光被他的脚步拖长,世界安然得宛若只剩他们两个。 眼下回想那段记忆,恍如隔世,犹似镜中花。 那个时候,她可以安心地在他背上睡着。 现在,却不行了。 因为她再不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里。 男人的身躯依旧健硕挺拔,肩膀宽阔坚实,可骨骼却硬邦邦的,凸起一大块,硌人得紧。 倘若不知萧凤卿金尊玉贵煊赫尊荣的身份,晏凌几乎都要疑心这个人是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她把这想法从脑海挥去,暗道萧凤卿在大楚日理万机,废寝忘食清减些也不奇怪。 从溶洞出去,沿着漂浮枫叶的河流往上攀行,四面皆是滴滴答答的水声,浓重的湿气浸透衣裳,朦胧的雾霭紧贴着河面蔓延。 萧凤卿背着晏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脸颊边有暖暖的气息喷薄,他亦能通过背部的接触描摹出晏凌柔软的身形,轻盈而纤瘦。 她伏在他背上,两人的呼吸悄然相融,再不需要他靠梦境才能博得一星半点的亲近。 萧凤卿缓步前行,胸腔疼得快要裂开,心境却出奇的恬静满足。 明知不可能,他还是生出臆想,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能一直背着她到天荒地老,就好了。 额头有大颗大颗冷汗滑落,萧凤卿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吐息,强行抑制一股股撕裂般的剧痛,双肩却依旧保持着平直。 晏凌没察觉萧凤卿的异样,她抬眸眺望前方,期待能早点看到破出的那一线天光。 没过多久,晏凌终于远眺到石壁泄露的亮色。 说不清原因,那一瞬间,晏凌突然就松了气。 她真是太想出去了,待在山洞里的一天两夜令她度日如年,时时刻刻都想重见天日。 萧凤卿感受到晏凌飞扬的心绪,眼里的光芒忽明忽灭,仿佛腊月被雪风卷过的残灯。 “晏凌。” 他忽然叫她,嗓音如沙如砾。 晏凌一怔,漫不经心:“嗯?” 萧凤卿深深吸气,脸色苍白,眼中迷离的光影迭乱:“我想告诉你,我绝对不可能放手。” “这种话,本宫早听腻了。”晏凌嗤笑:“不过还是多谢你救了本宫。” “你试过被恶诡缠上的滋味吗?”萧凤卿目视前方越来越明亮的光线,兀自喃语:“我就是那只诡,我说过了,我想为你做个人的。” “你若不在,我做人给谁看呢?”萧凤卿的唇畔挑着笑,晲着洞口外贺兰徵颀长的身影,眸色结了冰:“阿凌,你是我唯一的光。” “如果恶诡没了光,只能永远待在地狱了,你说他该怎么办呢?”萧凤卿迎上贺兰徵投来的定格在晏凌面上蕴满关切的目光,莞尔:“那就只能拉着所有人下地狱了。” 晏凌一震,莫名心惊肉跳,搞不懂萧凤卿又在发哪门子疯,她低声冷斥:“萧凤卿,本宫警告你别胡来,这不是在你们大楚,你若要想为所欲为,最好拎清点。” 萧凤卿微微偏头,忽而勾唇邪肆一笑。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在晏凌雪白的下颌印上一吻,沙哑的声线轻颤:“你猜,贺兰徵愿不愿意为了你与大楚开战?” 晏凌狠狠愣住,好半天都没从震撼中回神。 她淡静漠然的面容像被冰雪覆盖的青峰,随着春雷初雨逐渐融化,露出峥嵘一角。 “阿姐!” 晏瑶压住眸底沸腾的涩意,疾步跑来。 洞外呼啦啦涌进来一大群人,晏瑶看都没看萧凤卿,高声唤菖蒲:“赶快过来扶阿姐。” “安阳!” 贺兰徵大步流星地近前,扫了眼萧凤卿,脚步不停往前走两步,打算伸手去接晏凌。 萧凤卿本能地落后半步,可身体一动,他眉头倏然皱得死紧,面庞惨白,大汗淋漓。 晏凌眼中掠过疑惑。 “老七!”沈之沛眼瞳一缩,紧忙上前:“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哪儿受伤了?” 萧凤卿淡淡摇了摇头,他背着晏凌朝前迈步,哪知还没提起脚跟,身躯一晃,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跪倒下去。 现场惊呼声此起彼伏,除了沈之沛,其他人都来搀扶晏凌,晏凌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一边。 贺兰徵半抱住晏凌,语气焦灼:“你受伤没?” 晏凌笑着摇头,却听沈之沛扬声道:“老七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第416章 他受了重伤,隔着人海与她对望 晏凌循声望去。 那个前一瞬还言笑晏晏说着狠话的男人此刻正被沈之沛架着,脸色苍白如雪,两条手臂软软地垂落,他不停呛咳,猩红的血滑出嘴角。 萧凤卿的意识仍保留了最后一分,目光一瞬不瞬凝视着晏凌,隔着人群与她对视。 他多想走到她身边,但人太多了,仅仅十几步的距离,他却跨不过去! 晏凌眼皮一跳,眸中闪过一丝异样。 贺兰徵眸光微动,顺着她的视线淡扫。 看清萧凤卿唇边源源不断流出的血迹,贺兰徵眉心轻拧,当机立断:“把宁王抬出去。” 听到宁王这个称呼,在场人的眼神才统一掠向萧凤卿,而萧凤卿似是完成了什么愿望,或是重伤体力不支,又看了眼晏凌便陷入晕厥。 遥望着那张血色皆无的面孔,晏凌恍神一瞬,可她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转开眼。 晏瑶挤到晏凌身旁,冰凉的小手紧紧握住晏凌,上上下下检视着她:“阿姐你还好吗?” 晏凌坐在石头上,摇了摇头,声音疲惫:“我无事。” 晏瑶眼圈红了一层:“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生怕你有个闪失!” “帐篷里有御医,孤先带你去。”说完,贺兰徵倾身横抱起晏凌:“饿了吧?孤让她们提前准备好了膳食,你应该被吓坏了。” 晏凌想回答说自己不饿,萧凤卿有给她抓鱼吃,可话到嘴边又悬崖勒马地咽了回去。 贺兰徵抱着晏凌走出石洞,耀目的天光极其刺眼,逼得人无法直视,她抬手挡了挡双眼。 身后,沈之沛惊慌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彻底听不见。 …… 回到帐篷,菖蒲等婢女手忙脚乱地帮着晏凌梳洗,尔后御医进来给晏凌诊脉。 贺兰徵等在屏风外,听到御医出来的脚步声,他沉眸:“公主的身体如何了?” 御医恭敬作答:“公主的身子没有大碍,只是发过一场高热,需要补一补。” “孤知道了,你退下。”贺兰徵等了片刻又转身进了内室:“安阳,你这两天受苦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只叫晏凌的封号,而非名字,就好像晏凌只是他眼中的安阳公主。 “我没什么事,”晏凌的精神不太好,兀自笑了笑:“倒是你,这两天带着这么多人搜救,也是不容易。” 贺兰徵撩袍,翩然落座:“是孤失察了,这次连累了你,放心,孤会给你一个交代。” 晏凌想起秦夜,黛眉微蹙:“秦夜怎样?” 贺兰徵的面色沉重了几分:“断了几根腿骨。” 晏凌的表情亦是微凝:“能活着就好,这次山崩是不是很多重臣遇难?” “共有十多个,还有他们的家眷。”贺兰徵眉目泛冷:“刺客被父皇的人带走了,明显是不相信孤,毕竟返程路线是孤划分的,孤一直防着他们,没想到平南王和信国公竟会利用山崩大做文章。” 晏凌深以为然:“前阵子下过大雨,只要再派人动些手脚,山崩是天灾还是人祸谁又知道呢?其实最麻烦的是那批刺客,他们出现的时间太巧合了,可皇上不相信你,就算你想通过刺客抓获真凶,亦是困难重重。” “当务之急,是先消除皇上对你的猜忌。”晏凌沉思一会儿,忽道:“一鼓作气再而衰,对付平南王不能再出差错了。” 贺兰徵笑晲着晏凌:“安阳有什么好主意?” 晏凌失笑:“我又不懂这些,哪儿有什么好主意?我只是觉得,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他们虽然是同盟,可这关乎切身利益的盟友本就是不可靠的。人都有弱点,尤其是野心勃勃的人,只要掌握他们的弱点,兴许可以扳回一城。” 言罢,久久没听到贺兰徵的回应,晏凌愕然抬眸,恰好对上贺兰徵清透又晕开光彩的眸子。 晏凌被那不加掩饰的眼神蛰了下,若无其事地笑笑:“是不是我的想法太幼稚了?” “不是,你说的很对,头头是道。”贺兰徵笑着称赞,又补充道:“孤也这么想。” “安阳,”贺兰徵眼中有光亮闪耀:“孤很喜欢如今这样的你,充满了生机,美好得令人移不开眼,想当初……” 顿了顿,贺兰徵突然叹息:“孤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神采飞扬的模样了,眼下你能这般,甚好,甚幸。” 晏凌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滞了滞,她知道贺兰徵的话中深意,眼里的光芒幽幽转冷。 第417章 孤没想到,他会救你 山洞里的那一天两夜对于晏凌而言,要说她的内心毫无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同她所遭受的苦难相比,不过是涟漪之余大海。 贺兰徵担心她心软原谅萧凤卿,可晏凌却觉得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她如今这样的下场岂是萧凤卿几句道歉或者做几次低姿态就能弥补的? 贺兰徵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碗,眼帘越过杯沿朝上轻掠,果然看到晏凌的神情冷了下来。 “对了,你们困在溶洞那几天,情况还好吗?” 晏凌挑眉,冷淡地撇撇唇:“大多时候,我都在睡觉,吃的是暗河的鱼。” 贺兰徵淡笑:“孤没想到,他会去救你。” “罪孽难消。”晏凌意味深长地抛出这四个字。 “我感激他救了我,没有他,我现在只是一具被石头砸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但并不感动,因为有他,我才会变成目下这样子。” 晏凌眼神凉薄:“这么算起来,他救我,难道不是应该的?但凡稍微还有点人性,看到自己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摧残至此,都会想赎罪。” 贺兰徵赞许地看着晏凌:“真是通透。” 晏凌淡笑不语,笑意不达眼底。 贺兰徵沉吟:“此次大楚使团的人员名单写得清清楚楚,宁王并不在此列,而今他身份败露,父皇说不定会提早结束使团在西秦逗留的时间。” 晏凌想到获救时萧凤卿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面上多了几点真切的笑:“那就太好了。” 贺兰徵看着晏凌:“孤一直待在你这边,还不知道宁王的伤情,待会儿便着人去打听,你想不想知道?” 晏凌眨眨眼,神色平静,淡声道:“不必了,反正营地里自然会有人传。” 正说着,贺兰菁带着晏瑶过来请见。 贺兰徵听见晏瑶的名字,眸光闪了闪,再一看晏凌又没有回避的意思,遂识趣地起身告辞。 晏瑶小尾巴似的跟着贺兰菁,等贺兰菁行完礼,她迫不及待上前两步打量着晏凌。 晏凌的神情依然平淡,但却没有呵斥晏瑶失礼,这更让晏瑶的熊心豹子胆更肥了。 “阿姐!”晏瑶蹭到晏凌身侧撒娇:“我那两天可担心死你了,吃不好睡不好的,你瞧我都瘦了好多。” 晏凌冷冷哼笑,伸手掐住晏瑶的腮帮子,拧起一团嘟嘟肉揪了揪:“这么重的膘还好意思说自己瘦。” 晏瑶吃痛,脸上却是笑眯眯的:“这是刚才临时长出来的,你转危为安,我一开心,就吃了好几个香喷喷的大鸡腿祭五脏庙。” 旁边的贺兰菁见到这一幕亦是忍俊不禁:“原来安阳姐姐同阿瑶是姐妹,怪不得你们同姓,而且阿瑶对安阳姐姐亲近得很。” 晏凌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从容把手放下。 晏瑶拉住贺兰菁的手摇晃:“你可是答应我不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的,说话算话。” “那是当然,我们是朋友。”贺兰菁探出小拇指笑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见状,晏凌的嘴角翘了翘,得亏贺兰菁没什么城府,否则被蜜蜂叮那茬儿,晏瑶过不去了。 三人在帐篷中坐了很久,大多时候都是贺兰菁同晏瑶在闹,晏凌只是静静地听着。 从暗河回到地面,有种焕然新生的感觉。 那个时候被迫在山洞安置,听不到欢声笑语,只有那人喋喋不休的念叨;吃不到珍馐美味,只有几条烤鱼,喝的水也是不断过滤得来的;得不到妥善照顾,连如厕都需要他帮…… 如今的她却能坐在敞亮的帐篷,穿着锦绣华服,享用西秦最丰盛的佳肴美食,身边一大堆能用来使唤的婢女。 只是一上午,就仿佛乾坤颠倒了光景。 晏凌的手指摩挲着青玉扳指,神思有刹那的游离,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瞳,间或泄出明亮的星芒,融入微尘后又倏忽消散。 “大楚靖远侯府世子沈之沛求见安阳公主!” 一声男子高亢的朗音拉回了晏凌的思绪。 晏瑶一愣,随即怪叫:“他怎么来了?” “阿姐,不是我叫他来的!”晏瑶连忙表忠心:“我知道你不喜欢见那些人,他方才拜托我来找你,我都没答应。” 晏凌盯着帐篷门口默不作声。 门外的人不晓得说了什么,沈之沛陡然拔高音调,再次朗声:“沈之沛求见安阳公主!” 晏瑶讷讷,忽然意识到沈之沛情绪不对。 “沈之沛求见安阳公主!” 晏瑶转头:“阿姐……” 晏凌沉声:“传。” 第418章 我只想告诉你三件事 门口的婢女本来先前得了贺兰徵的指示不放萧凤卿身边的人进来,除非是与萧凤卿不对盘的晏瑶,眼下听到晏凌松口,不得不从。 门帘忽然被大力掀开,露出了炽盛的阳光。 沈之沛疾步进来,表情阴沉。 晏瑶一看就知道对方来者不善,急吼吼地站起来:“沈之沛,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沈之沛没搭理晏瑶,目不斜视走到晏凌面前,晏凌泰然自若,正襟危坐地等着沈之沛开口。 两人的视线对接,都有着各自的坚持。 气氛莫名变得紧绷,看不见的火星刺啦四溅。 贺兰菁后知后觉地看向晏瑶,晏瑶冲到沈之沛跟前:“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阿姐?” 沈之沛低眸,哑声道:“我不是要你把老七做过什么事,受过什么伤都告诉晏凌吗?你既然不肯,我只好亲自来。” 晏瑶反问:“我阿姐为什么要晓得那些?” “因为老七都是为了她才这样!”沈之沛愠怒不已:“晏瑶,你护短也得有个限度,现在你连恩怨分明都做不到吗?” 晏瑶一噎,眼神微微闪烁,终究生出了心虚。 晏凌挑眉,清冽如水的嗓音徐徐飘散:“那他为本宫都做了些什么,你倒是说说看。” 沈之沛攥了攥拳,眸光缓缓凝聚到晏凌面上。 他很少和这个女人打交道,只觉得她很配萧凤卿,当时萧凤卿对她动心,他虽然诧异也没想过阻挠。 理由很简单,他希望萧凤卿能过得快乐点,毕竟他长这么大,没几件称心如意的事。 可是而今,最让萧凤卿痛苦的人却是她! “我只想告诉你三件事。” 沈之沛直视着晏凌,冷笑:“安阳公主不会连这么点工夫都吝啬吧?” 晏凌淡定颔首:“说吧,本宫时间非常充裕,你说上一天一夜,一千句一万句都可以。” 这不阴不阳的嘲讽令沈之沛的神情略扭曲,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晏瑶咬紧唇瓣,贺兰菁见势不妙,悄然离开。 场面一度僵持不下,沈之沛心气不顺,晏凌也懒得主动开口,晏瑶打了个冷噤往晏凌挪去。 熟料,沈之沛忽地弯身朝晏凌郑重行了大礼。 晏瑶愣住,晏凌眯了眯眼。 “这第一件事,是沈某代替姑母向公主赔罪,我沈家对不起公主,千丝蛊一事老七并不知情,全是沈某的姑母一意孤行!” 晏凌面无表情,不辨喜怒。 她没有打断沈之沛,轻轻垂眸,优雅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抿了口,尝出是龙井。 行完礼,沈之沛自顾自直起了身。 看到晏凌在品茗,他并不意外晏凌的冷漠。 “老七得知你中了千丝蛊,他曾找过姑母要解药,可姑母不肯给,非逼着他杀了你,老七又如何下得了手?” “西秦以蛊毒闻名天下,当时的赤鹄如今的顾昀恰好又是镇国公世子,老七便想出了假死的计策拜托顾昀把你送来西秦。” 沈之沛的眸中闪过锐光:“这个计划有很多漏洞,可那时情况紧急,你多拖一天都不行,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你变成虫人吗?他只能安排死士在摘星台刺杀你,又让暗卫在澜江边接应你……计划本来是成功了大半,可谁都没想到澜江会有火药!” 晏凌垂下眼睫,茶水的湿气氤氲着睫毛。 “我没上摘星台,但我事后也知那天的状况有多惨烈,你一个弱质女流被逼迫到那种地步,如果我是你,我也原谅不了老七。”沈之沛重重喘了一口气:“可你又知不知道,听见澜江有火药,他奋不顾身就跳了下去!他明知澜江危机四伏或许有去无回,他还是跳了进去!” “聪明如你,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沈之沛的情绪很激动。 “倘若他真要你死,真的对你没有半分真心,他会在火药都没完全找到的情况下去跳江救你吗?那天晚上雪雨交加,他在澜江找了你整整一夜!此后两天,他都亲自下澜江搜查你的踪迹,他身上本来就有箭伤,哪怕被冷水泡得卷皮翻肉都没放弃过!” “我不否认老七接近你别有居心,但倘若你都死了,他还愿意生死相随,那他的演技也未免太假了吧?”沈之沛苦笑:“他把你看得比他性命还重要,又怎么可能舍得你去死呢?” 晏凌又抿了口茶,羽睫轻抬,目色清澈得宛若能滴水,她把茶盏搁在桌面,十指交叠。 “本宫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第419章 需要人参还是灵芝? 轻飘飘的一句漫语,险些让沈之沛暴跳如雷。 他一向都自认待女子风度极佳的,结果,晏凌轻轻巧巧几个字便使他破功了。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沈之沛憋住火气:“你现在当了西秦的公主就能目空一切吗?” 晏瑶不禁皱眉:“沈之沛,你什么态度?” “我要什么态度你们才满意?低声下气有用吗?”沈之沛冷笑:“如果有用的话,老七这会儿就不会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帐篷里,而他三番两次救下的人连问都不问他一声!” 晏凌眸光幽冷,漫不经心地扶正了鬓边倾斜的凤尾钗,淡淡道:“请问宁王殿下的伤势究竟如何?是需要百年的人参还是灵芝?沈世子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 沈之沛气得胸口起伏,咬牙瞪着晏凌:“山崩那么危险,你以为你是怎么做到毫发无损的?是老七!” 晏凌目光闪烁,重新交叠的手指微微一动。 她想起萧凤卿异常苍白的脸色还有他背着她时格外粗重的喘息。 晏凌浅笑:“瞧沈世子疾言厉色的,本宫到底做了什么天理不容之事叫你这么不痛快?” “你自己做过的事心里没点数吗?”沈之沛指着晏凌怒声诘问:“你拿暗器伤了他的肩膀,那暗器是有倒钩的,你事后还故意让他做两千个俯卧撑,泡了水伤上加伤,暗河的水脏的很,他伤口都发烂了,却还把他身上唯一的金疮药给你用!” 晏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再次深深刺痛沈之沛,他冷然:“尊贵的公主殿下,山崩之时,你本来是要被乱石砸中的,之所以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对沈某冷嘲热讽,那是因为老七用自己的背替你给挡了下来!他断了两根胸骨,差点就被断骨戳穿心肺!” 晏凌的瞳孔猛然一震,终于抬起眼眸正眼看向沈之沛,很多片段在脑海呼啸而过。 山洞光线昏暗,她醒来那晚,萧凤卿是特意穿上衣服面对她的,脸色白得惊人。 彼时她不以为意,也没多想他的异样。 眼下回忆,应该是他害怕她看到他的伤。 后来他帮她解决如厕的问题,挣扎撕扯之时,她明明听到了他痛苦的闷哼,当时也没放心上,甚至根本都没想过他是否受了伤。 再之后,她的确敷衍着问他有没有受伤,他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她就再没关注过。 受这么严重的伤,他闷声不响,不仅照顾她,承受她的撕咬,还要背着她走那么一截路……怪不得他背她的时候,她总感觉怪怪的。 这两夜一天,他如何撑住的? 她从未听他喊过半句疼。 是了,她竟然忘记了,那个人从不怕痛的。 晏瑶亦是大吃一惊:“怎么伤的这么厉害?” “几十斤甚至百斤的大石头压着你,你能不受伤?”沈之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御医还在给老七看伤,你就溜了,当然不知道。” 晏瑶无端的心虚气短,讪讪瞥向晏凌。 晏凌依旧端坐着,面容微白,窗外灿烂的阳光洒进来,为她精美的华胜蒙上金纱,她整个人都显得华光熠熠,唯独面目模糊不清。 大概是那璀璨夺目的金芒太耀眼,晏瑶居然从她眼底捕捉到了一抹晃动的光。 “老七与我姑母的母子情分已尽,形同虚设,千丝蛊是胡嬷嬷所制,若非姑母力保求老七手下留情,老七早把胡嬷嬷的手砍断了。” “还有温月吟,她故意隐瞒你的身世不告诉老七,老七不但与她解除了婚约,还把她囚禁在静思轩,一生都不能再出来兴风作浪。” 沈之沛停顿了片刻,继续道:“至于丁鹏,他同仲雷两兄妹去了军营的弑杀营,那是专门给敌军当靶子以身作饵的地方,九死无生。” 晏凌抬首,华胜垂下的流苏掩盖住她眸底的暗潮,她挺直了脊背,红唇玉鼻,侧脸孤冷。 “晏凌,我理解你的恨意,可说到底,这都是命运弄人,老七得知你还活着,抛下了骊京的一切过来找你,心心念念带你回大楚。” 沈之沛肃容看向晏凌,缓声道:“你们都是从腥风血雨里熬出来的人,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老七从你在澜江出事那天起,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谁都没资格请求你原谅老七,他错得实在离谱,可至少……”沈之沛的眼中掠过苦涩:“你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第420章 论铁石心肠,他不如你 帐篷中安静如坟。 沈之沛在等着晏凌松口,晏瑶也没有再出声。 晏凌稍稍侧眸,迎着光看向窗外。 天门山的景色很不错,山明水秀,层峦叠嶂。 置身于被山水环抱的腹地,当真是心旷神怡。 这样优美的景致,这么明朗的天空,很适合在山野野炊,之前的她经常做这种事。 可以后,没机会了。 她不能漫山遍野地去打猎,也不能登顶攀峰去一览众山小,更不能骑马畅快淋漓地奔跑在林野,她这一生都不得自由。 “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难道本宫就过得开心了?”晏凌转向沈之沛,唇角浮现一丝苍白的笑:“是他犯了错,为什么要本宫来承受这个错误最惨痛的代价?” 沈之沛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晏凌的强硬在他的意料之中,易地而处,如果是他,他也不能原谅。 “本宫能活下来,同萧凤卿并没有关系,是姜皇后派人救了我,本宫能支撑到今时今日,同萧凤卿也没有关系,是本宫不甘就此做一个在角落里腐烂的废人。” 晏凌的气息冷冽如冰,眼睛清亮得让沈之沛自惭形秽,她恍然一笑:“你要我给他活下去的理由,谁又来给本宫活下去的理由呢?” “沈世子,刀总要砍在自己心上才懂得痛。”她的眼眸越发明亮锐利,含着的笑充满讽刺。 晏凌压着呼吸,淡声道:“宁王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必然能麒麟化龙,儿女情长无非是他生命长河中一粒不起眼的小小星尘罢了。” 沈之沛凝眸盯着面色泛白眼神却格外冷澈的晏凌,喉结滚了滚:“你真的不肯给他半点机会?就算他千百次拿命来偿还弥补也不行?” 晏凌却笑了笑:“本宫而今这模样,要他的命有何用?反而是自己平添业障。” “当初你们把本宫当成屠宰场的猪骗上摘星台屠戮,犯下弥天大错之后,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本宫宽恕,当本宫是白莲花变的吗?” 晏凌嘲讽地晲着沈之沛:“萧凤卿只是活不下去而已,可本宫却已然死过一次了。” 沈之沛身躯一震,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 “沈之沛,萧凤卿的后悔的确毫无意义,他再后悔,难道还能把我阿姐的腿治好?” 晏瑶起初有些动容,可晏凌的话却让她的立场重新坚定,她涩声:“更何况,他事先知道那么多事,从头到尾却瞒着我阿姐,真的喜欢一个人,就不该让她受到这么多伤害。” 沈之沛不能怪晏瑶火上加油,晏凌的心性非一般女子可比,他说再多亦是枉然。 临走前,沈之沛顿住脚步,他一手捏着门帘,半侧着身子望向复垂首喝茶的晏凌。 “老七为了你万分之一的生还率曾赔上全部的身家性命,你却连分毫希望都不肯给他。” “都道老七狠,但论铁石心肠……”沈之沛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晏凌,他不如你。” 沈之沛来的时候斗志昂扬,走的时候灰心丧气,厚重的门帘被他打出了噼啪响声。 帐篷内很快又安静下来。 晏瑶看着晏凌,晏凌正低头抿茶,约摸是茶水的湿气太重,晏凌的眼尾抹开了一抹轻红,宛若建安七彩琉璃盏中盛放的桃花花瓣。 “阿姐……” 眼见晏凌良久沉默着,晏瑶挪到晏凌身边,小心地用手戳了戳她。 晏凌淡淡抬起眼眸,目露询问。 晏瑶抿了抿嘴:“萧凤卿……真的会死吗?” 晏凌不答反问:“你也觉得本宫绝情?” “不会!”晏瑶斩钉截铁:“这都是萧凤卿自找的,阿姐还能够平安地活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是老天爷的恩赐,萧凤卿又有什么资格来求你原谅?这世上是没有感同身受的。” 晏凌定睛审视着晏瑶,这是她的妹妹,她们的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是在这个世间无条件支持她的人。 她不应该把对晏衡夫妻的怨怼嫁接给晏瑶。 心头涌过阵阵暖意,晏凌忽然觉得,有个妹妹还是很不错的,她抬手摸了摸晏瑶的双鬟髻。 “谢谢你,阿瑶。” 晏瑶倏然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念兹在兹的心愿终于成真,她呆呆的,眼底却涌现了晶莹的水光。 几个月以来的辛酸苦辣都在这刻有了慰藉。 “阿姐,你终于肯认我了!” 晏瑶扑到晏凌身上,搂着晏凌小声呜咽起来。 晏凌轻叹一声,手指微动,终于抱住她。 第421章 她必须离开跟我走 沈之沛满面凝重地回到了萧凤卿的帐篷。 萧凤卿还躺在床上,胸前绑着厚厚的绷带和木板,脸色苍白,正失神地望着窗口。 听见沈之沛唉声叹气,他笑笑:“碰钉子了?” 沈之沛不忍心在萧凤卿重伤之际还打击他,避重就轻道:“晏凌也在休养,过几天来看你。” 闻言,萧凤卿挑眉,笑容加深,眼底却掠过了一抹黯然。 他脸色惨白,唯独一双眼睛漆黑深邃,散发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沈之沛眼神一闪,扭头去找茶盏。 “表兄,不必骗我。” 沈之沛动作一顿。 “她是不会来看我的,或许都没过问我伤势。” “那倒也没有,”沈之沛讪笑:“她还让我去她那里找千年灵芝和人参给你补身体!” “这是反讽,你听不出来?”萧凤卿虚弱地笑了笑:“你以为把我做的那些事告诉她,她就会原谅我吗?她不会的,她啊,决绝起来如同脱缰之马,根本拉不住。” 沈之沛脸上强装的笑意也凝固了。 “老七,并非我不肯帮你,我尽力了,能做的都做了,能说的也说了,可正如你所说,晏凌她不肯原谅你。” 萧凤卿缓缓转过头,面色更白了几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口,整个人都显得很颓丧。 沈之沛看了不由觉得难过,喟叹:“晏凌要真是个男人,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太狠了,往日瞧着那么飒爽洒脱的女人,真要狠心,连你都自愧不如。” 萧凤卿恍惚了刹那:“她狠吗?对于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面对罪魁祸首不狠一点,如何对得起自己再生为人?” 沈之沛怔然,摸摸下巴,随即失笑:“她也说了一样的话,你们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张门,所以老七,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秦帝已得知萧凤卿乔装随行大楚使团的事,恐怕不日就会派人来问话,而出于对大楚的戒备,秦帝大概会缩短他们出使的时间。 晏凌这边也非常麻烦,不仅没松口,还因为积怨已久的关系,对萧凤卿更加不屑一顾。 萧凤卿一脸高深莫测:“不能这么僵持下去了,她必须离开西秦跟我回大楚,我是不可能放她留在西秦的。” 经过山洞那几天的相处,萧凤卿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心意,他怎么放心把那样的她交到别人手中? 虽然手段很卑鄙,只要能让西秦放弃晏凌,就算被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那就得从贺兰徵那头入手,可贺兰徵还有什么软肋是你能拿捏的?”沈之沛沉吟:“他现在最大的对手是平南王,总不至于你去找平南王结盟给他使绊子吧?” “谁说我要与那老东西结盟?他来找我做交易还差不多,不过……”萧凤卿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我更乐意和贺兰徵谈生意。” 贺兰徵此次没利用山崩除掉他,不是他多讲道义。 归根结底,是为了晏凌。 萧凤卿的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很好奇,江山美人,在贺兰徵心里,究竟孰轻孰重。 …… 贺兰徵斗败贺兰诩当了西秦的储君。 可惜太子之位还没坐多久,秦帝又动起易储的打算。 平南王作为秦帝的喉舌,自然不遗余力帮他达成夙愿。 刺杀秦帝的刺客在平南王彻夜审讯下终于招供。 原来他们是为前不久满门抄斩的赵毅一家报仇,赵毅做过贺兰徵的启蒙老师,后蒙冤入狱,株连九族。 矛头直指贺兰徵,贺兰徵本能轻而易举洗脱嫌疑,可惜有了秦帝的撑腰,平南王跟信国公有恃无恐,公然刁难贺兰徵这个一国太子。 即便贺兰徵做了万全的准备,依然左支右绌。 晏凌对朝政大事不感兴趣,却也知道贺兰徵如今焦头烂额,她有心想帮忙,可因为敏感的身份还有身体状况,只得放弃。 返回皇廷一个月后,秦帝当晚召开了晚宴。 示意菖蒲送走传旨的宫人,晏凌沉思不语。 “阿姐,你怎么愁眉不展?” 晏瑶自打同晏凌相认,时常借贺兰菁的便利来公主府,连沈之沛都不怎么跟了。 晏凌摇摇头。 她最近没见过萧凤卿,萧凤卿也没来找过她。 这非但不能令她心安,反倒是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被萧凤卿给突然袭击了。 晏瑶咬唇嗫嚅:“阿姐是不是担心萧凤卿那个混蛋会故意使坏?” 晏凌索性直言不讳:“我不想给别人带来太大麻烦。” 事实证明,晏凌的直觉很对。 第422章 参加宫宴还是会前夫? 六月的西秦渐渐变得闷热,雨露稀缺,白日的空气十分干燥,到了晚间又开始潮湿粘稠。 秦帝在种夏之时遇刺,对举国臣民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百姓们人心惶惶。 秦帝为了安抚民心,消除自己遇刺造成的动荡,特意吩咐内廷尚宫去城门各处施粥,还在民间举办了一次谷会。 宫宴在皇廷的心远堂举行,四国使君同时出席,包括萧凤卿在内。 晏凌在开宴前抵达。 甫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室绫罗锦绣、衣香鬓影,劫后余生的朝臣同家眷喜气洋洋,推杯换盏。 看见晏凌的身影,众人交谈的声音都不禁小了些,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然后移开视线,发出别有深意的笑声。 晏凌旁若无人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定,余光隐晦地扫过全场,发现萧凤卿还没有到。 鬼使神差的,晏凌的心猛然跳了跳。 萧凤卿那个人,她还算了解,一肚子坏水,而且很高调,最喜欢出其不意。 他如果安安分分坐在这里还好,眼下迟迟不出现,说不定又在耍什么鬼把戏。 晏凌表面泰然自若,脑子却有点乱,身边忽地飘来一道熟悉的女音:“安阳公主也来了啊?是来参加宫宴还是会前夫?” 话落,四面顿时响起或大或小的讥笑声。 形形色色的目光都有志一同地扫过来,藐视有之,好奇有之,排斥有之,甚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鄙夷不屑…… 晏凌漫不经心地抬起眼,司芊芊戴着方面纱坐在她身侧,似笑非笑,杏眸里恶意满满。 “你今日出来参加晚宴,漱齿了吗?” 司芊芊立刻变脸:“晏凌!” 晏凌悠然自得地拿起酒樽转了转:“听说前几天你被人塞了一嘴牛粪,找到那人没?本宫听过一句话,以形补形,你嘴巴已经够臭了,吃过牛粪,果然更臭。” 司芊芊的眼底陡然迸发出怨毒的寒光:“一个残花败柳还装出一副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样子,破鞋妄想玷污我的太子表哥,也不自己照照镜子?嫁过人还这么狐媚,不知道表哥看中你哪点,识相的就赶紧滚回你的大楚去!” 晏凌眉头都没动一下,她慢条斯理喝了口果酒,歪头笑晲着司芊芊:“本宫是残花败柳,那么请问司小姐的前外祖母又是什么?” 司芊芊愣住,一时没领悟晏凌的意思。 “众所周知,老镇国公夫人是二嫁之身。”晏凌冷笑,扬声道:“本宫是父皇亲封的安阳公主,你一会儿破鞋一会儿残花败柳,是想担个诽谤皇室的罪名吗?” 说完,晏凌凑近司芊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笑道:“我是残花败柳,可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就是愿意对我好,你不服气?不服气也憋着,要不你去二嫁试试,说不定太子还能多看你一眼。” “贱人!”司芊芊火冒三丈,挥手就把面前的酒壶砸向晏凌。 晏凌好整以暇,不躲不避。 可那壶酒最终还是没落在晏凌的身上,因为有人抢先将它击倒了,并且是两个人。 目光触及摔落在地的酒壶,晏凌的眸底划过一抹异色,周遭的窃窃私语也诡异地停息。 晏凌侧眸,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悄然投射在酒樽中漾动的涟漪上,一双桃花眼亮如星辰。 “安阳公主,别来无恙。” 晏凌敛眸,若无其事地抬首。 萧凤卿一身玄色束玉带的锦衣,灯火下,他袖口绣制的云纹居然流转着隐隐约约的金色。 这是西秦人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容貌无双的宁王,不禁面露惊艳,尤其是待字闺阁的女子。 萧凤卿修身玉立,金冠束发,姿容昳丽绝艳。 面对一众人赞叹的视线,萧凤卿的目光却凝定在晏凌面上,莞尔:“多日不见,公主依然风姿绰约,令本王心旌摇曳。” 晏凌:“……” 司芊芊看到的萧凤卿第一眼,同样被惊呆了。 直至听到萧凤卿说话,司芊芊才霍然回神,再好看,也是晏凌的前夫,而且只是个亲王。 萧凤卿没等到晏凌出声也不着急,兀自转头看向司芊芊:“这位吃过牛粪的姑娘,此处是本王的席位,能让一让吗?” 话音落下,四面哄堂大笑。 司芊芊被人喂牛粪不是什么秘密,在场人都晓得,只是忌惮平南王不敢声张。 晏凌的眉心猛地一跳。 司芊芊的脸一阵红一阵青,怒斥:“放肆!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第423章 你笑她?本王让你连瘸子都当不成 “你还能是谁?”萧凤卿轻佻勾唇,眼角斜飞,兴味地往身后的贺兰徵掠了一眼:“你自然是贺兰兄瞧不上又落选了的太子妃备胎,平南王府被毁容的嫡长女,整个定京唯一一个嘴里被塞了牛粪的千金小姐。” 此言一出,又是一波波压不住的窃笑。 司芊芊的脑子轰然一炸,怒火骤直冲天灵盖,不假思索就冲到萧凤卿跟前指着他破口大骂。 “岂有此理,你居然敢当众如此羞辱我?我父王是平南王,我姨父是皇上,你信不信我让你好看?别以为你把晏凌那个贱人使唤……啊!” 杀猪般的惨叫吓跑了屋顶上正徘徊的白鸽。 萧凤卿甩开司芊芊,嫌弃地用帕子擦了擦自己掰断司芊芊食指的手,冷声:“本王最讨厌那些自作聪明的蠢货在本王面前嘴欠,自己下贱就罢了,安阳公主何等风华绝代,她的名字岂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以后别出现在本王眼前,否则见你一次打一次,直到把你全身骨头都敲断为止。” 司芊芊被萧凤卿扔在地上,浑身冒冷汗,手指疼到钻心,她恶狠狠地瞪着萧凤卿,忽然意识到贺兰徵在场,立刻眼眶含泪地看向贺兰徵。 “表哥……” 贺兰徵目不斜视地走进大堂,方才击落酒壶也有他的手笔,只是比萧凤卿慢了一步。 “表哥,你要为芊芊做主……表哥?!” 贺兰徵淡然越过司芊芊身侧,对她的哭求充耳不闻,完全当司芊芊是个隐形人。 司芊芊愕然,她不甘心地伸手扯住了贺兰徵袍角:“表哥,这对狗男女在大庭广众下欺辱我,你就不做点什么吗?我可是你表妹!” 贺兰徵还没搭腔,萧凤卿又笑眯眯地走上来。 司芊芊顿时大骇,骨子里迸发一股无可比拟的惧意,她的父亲权倾朝野,可她从没怕过,如今却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宁王胆寒了。 “表哥!”司芊芊紧紧拽住贺兰徵:“你救我!” 然而已经晚了,萧凤卿漫步走到贺兰徵身侧,看了眼事不关己的贺兰徵,玩味地挑了挑眉,啧一声,突然抬脚踩在了司芊芊的脚踝! 目睹这震惊的一幕,大部分人都噤若寒蝉。 晏凌气定神闲,漠然垂下了眼眸。 萧凤卿的暴戾从来就不会让她觉得意外。 华丽的大堂落针可闻,透着肃杀的血腥气息。 等司芊芊迟钝地反应过来,她滚烫的泪水流了满面,耳畔骤然响起撕裂般的凄嚎! 萧凤卿笑着碾了碾,尔后从容地挪开脚,蹲在司芊芊身旁,漫不经意回眸扫了眼晏凌,缓缓在司芊芊耳侧低下头。 两个人仅相隔着呼吸交融的距离,司芊芊的心中却毫无绮念,只有一腔冰冷蚀骨的恐惧。 “听说你很喜欢嘲笑她是个瘸子?”萧凤卿黑曜石般的眼眸流光溢彩,俊逸的薄唇扬起一抹寡凉弧度:“本王让你从今往后连瘸子都当不成,你那么喜欢挖苦她,以后就在别人的挖苦中度过一辈子吧。” 司芊芊如遭雷击,巨大的恐慌如冰窖冻住了她,她抬起泪眼婆娑的眼,萧凤卿与贺兰徵的脸模糊不清,时而分开,时而合成一个人。 贺兰徵的目光落在司芊芊血肉模糊的脚踝上,淡声:“秦汉,找人把司小姐抬出去。” 司芊芊又疼又怕,脸庞血色全无,她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萧凤卿会再对她动手。 直到司芊芊被担架抬走,堂内的人才慢慢定下心神,无数道耐人寻味的眼光在晏凌、萧凤卿和贺兰徵面上流连。 萧凤卿废了平南王的独女,贺兰徵视而不见。 除了达成某种不为人知的同盟,西秦的朝臣想不出别的原因来解释贺兰徵的见死不救。 晏凌同样想到了这一层,黛眉萦绕郁色。 她不关心萧凤卿和贺兰徵做了什么交易,她只关心自己将来何去何从。 大楚不能回,西秦不能待,那她该去哪儿? 疏神间,身前阴影骤暗,像囚笼,又像屏障。 熟悉的感觉令心口猛地一撞,晏凌仓皇抬眼。 萧凤卿分开双臂撑在晏凌两侧,飘摇的灯影自后辉映着他幽深眸子。 “阿凌,我帮你把那个讨厌鬼给废了。” 晏凌盯着他眸底摇晃的两簇星火,余光瞥到贺兰徵缓步走来,她冷笑:“疯子。” 萧凤卿勾起唇角:“你不见了以后,我看谁都是你,可谁又都不是你,可不就是疯了?” 晏凌冷眼:“你到底想搞什么花样?” 第424章 撒娇又赖皮的宁王 萧凤卿亲昵地挑起晏凌的一缕发丝,轻嗅了一口:“就是这个味道,我在大楚的时候魂牵梦萦,梦到过千百次,阿凌想不想知道……” 他眼中幽光炫动,深沉如海,殷红的嘴角浮出暧昧:“你猜猜我都梦见了什么?” 男人靠得太近,幽魅的气息近在咫尺,丝丝缕缕地往晏凌的鼻翼钻。 这熏香她很熟悉,两人第一次燕好之时,他用过。 记忆像奔腾的海水汹涌席卷了地平面,冲开数以万计的碎石沙砾重碾过心头。 晏凌猛然一喘,心脏传来一股强烈的悸动,毫不犹豫推开了萧凤卿。 萧凤卿的胸骨还没完全痊愈,被晏凌这一推便牵痛了伤处,他轻轻皱眉抱怨。 “阿凌,我是因为救你才受伤的,你不来看我就算了,如今还推我,你有没有良心?”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本就曾是夫妻,再加上萧凤卿刻意叫人误会的行止,又有数道打量的眼光投来,纷纷按捺不住那颗八卦的心。 晏凌压住乱了一拍的呼吸,冷艳一笑:“宁王请自重,你我早就义绝,此事天下人皆知。” 萧凤卿俊眉挑起,宠溺地笑了笑:“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好端端的闹什么义绝?大楚皇室从没有义绝这种说法,除非本王是你的驸马,否则按照西秦的规矩,义绝也不算数。” 晏凌眸光微沉,转开了视线:“宁王死不认账本宫也没办法,总之本宫已写下义绝书,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萧凤卿慢悠悠地围着晏凌的席位踱了两步,黑眸噙着几分戏谑:“安阳公主想顺利义绝,那还不简单?随本王回到大楚,咱们重新打开玉牒,好聚好散,你说行不行?” “安阳不会随你回大楚。”贺兰徵冷不防打断萧凤卿,正色道:“她如今是母后的义女,亦是孤的皇妹,宁王想挖墙脚,问过孤吗?” 白衣胜雪的男子昂然而立,夏风荡过,他身后是未落不落的残阳,那丝丝血色沉在他眼底。 萧凤卿冷然弯唇,子夜似乎映射在他的身上和双眸,黑金袍角烈烈翻飞,瞳深如墨海。 两个男人沉默地对视,空气中若有火花迸溅。 都是想挖墙脚的人,就看谁更棋高一着了。 就在这时,内侍高声唱喏西秦帝后驾到。 贺兰徵端容行礼,萧凤卿象征性地拜了拜。 秦帝面色慈和,看到萧凤卿,脚步微顿,随后又神情平和地笑了笑,示意诸人不必多礼。 姜皇后倒是多看了眼萧凤卿,眼底兴味丛生。 夜宴开始,满场美酒佳肴,端的是宾主尽欢。 很多人都以为平南王会找萧凤卿算账,但是平南王居然笑容满面地敬了萧凤卿一杯酒,还同萧凤卿称兄道弟,谈笑风生。 这诡异的操作让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晏凌默不作声地用膳,心里却总不踏实。 萧凤卿说坐在晏凌身边的确是开玩笑的,他在沈之沛身侧落座,期间瞄了晏凌好几眼。 晏凌故作不觉,径自摆出端庄的姿态吃菜。 萧凤卿方才的一举一动以及他这大半个月的蛰伏,都使她很是不安,总感觉他要发大招。 忽觉上首有谁的目光深凝,不讨厌,很熟悉。 晏凌眼稍轻抬,贺兰徵朝她递了一记放心的眼色,她浅笑,七上八下的心霎时安定不少。 见状,萧凤卿一哂,撞了撞沈之沛的手肘,忽然举杯站起来,遥遥敬向秦帝。 “皇上仁德贤明,西秦国泰民安,本王在西秦这阵子处处仰仗皇上的关照,受益良多,本王恰好有份礼物想送给皇上,还请皇上笑纳。” 秦帝眼波闪烁,笑意盎然:“哦?不知是何物,竟有劳宁王破费。” 萧凤卿看向沈之沛,沈之沛心领神会,他拍拍手,久等在门外的侍从手捧一筒卷轴走进来。 晏凌此时一头雾水,下意识扫向晏瑶。 晏瑶抿了抿唇,缓慢地摇摇头,表示不知情。 晏凌没了用膳的心情,不由搜肠刮肚地猜测那卷轴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她现在真是有点被害妄想症了,无论看到萧凤卿做什么都觉着胆战心惊。 萧凤卿的眼尾捕捉到晏凌坐立不安的样子,笑颜越发恣肆,他信手拿起卷轴,轻轻抖开。 大伙儿都先入为主地笃定那是名家字画,然而,看清内里,他们脸上都闪过同样的茫然。 唯独秦帝的眼眶猛然一颤,不敢置信地紧盯着画卷,惊讶道:“这……这不是……” 第425章 都被萧渣渣套路了 这幅精心装裱的画其实平平无奇,无非就是画了一个女子绣花的模样,且画笔稚嫩,应该是孩童所作,没什么特别之处。 贺兰徵却微微凝了眼眸。 萧凤卿善解人意地解释:“这是皇上十岁那年为太后亲手所画的画,可惜又因宫变流落于民间,后来太后仙逝,皇上一直想找回这幅画却遍寻不获。” “因缘际会,本王也是凑巧得了它,当时皇上未弱冠,光从画笔就能看出皇上有多敬爱自己的母后。本王向来对珍重骨肉之情的人非常敬佩,如今完璧归赵,也请皇上节哀!” 萧凤卿恭敬地朝秦帝施了大楚的国礼,风度翩翩的君子做派俨然同适才废掉司芊芊腿的恶魔判若两人。 晏凌冷冷腹诽,真是惯会装模作样的小人! 众所周知,三十年前西秦皇宫曾经历过一番动荡,江山风雨飘摇,而太后不仅以一介女子之身扛起了半壁江山,还亲自教养秦帝长大。 秦帝和太后相依为命多年,又感念太后于社稷有功,特在太后薨逝后追加了两个谥号,足可见其有多注重孝道。 上行下效,西秦百姓同样是百善孝为先,朝廷考核也常以孝道作为录取标准之一。 秦帝凝视着画卷,神思恍惚,半晌,他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感叹:“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母后九泉之下怕是早已轮回转世,朕不愿让母后走得不安心,故而从不在梦中表达思念之情,也只有在这些旧物上寄托哀思。” 萧凤卿亦是长吁短叹:“太后乃西秦闻名遐迩的巾帼英雄,本王自小就听说了不少关于太后的英姿壮举,万分佩服。” “宁王这份礼物送的有心了,朕甚为心喜。”秦帝吩咐内侍慎重地接过画卷,又道:“宁王是西秦的贵客,如果有何处招待不周,请宁王直言,千万不要客气。” 萧凤卿表现的更加真诚:“西秦风土人情别有滋味,本王在此地流连多日都快乐不思蜀了,多亏皇上治理有方。” 不过是投机取巧送了一幅画,秦帝待萧凤卿热情许多,态度同先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群臣本以为萧凤卿送完画就完事了。 谁知,他话锋一转:“其实本王此次前来,除了想领略西秦的大好河山,也是受人所托替对方完成一件心愿。” 秦帝呵呵一笑:“是什么?” 晏凌心中咯噔一下,眸光陡然凌厉地瞥向萧凤卿。 萧凤卿似有所感,意味深长地迎上她的凤眸,微微笑了,是那种透着算计的笑脸。 头皮一麻,晏凌仿佛能看见萧凤卿头上兹兹长出两个角,唇边也吐出了两颗尖利小獠牙。 贺兰徵不露痕迹地拧了眉。 “本王这次来西秦主要还是为了接回自己的心爱之人安阳公主,各位想必都知晓本王同安阳公主的关系。况且,安阳公主的父母卫国公夫妇思女成疾,国公夫人染了重病,目下十分期盼能见到自己的女儿。” 晏瑶目瞪口呆,失声道:“我娘生病了?” 沈之沛眼疾手快捂住晏凌的嘴:“权宜之计。” 萧凤卿的话令全场人唏嘘不止。 秦帝怔了怔,望了眼脸部线条根根绷紧的晏凌,目露错愕:“安阳的父母怎么变成卫国公夫妻了?” “此事说来话长,本王还带来了卫国公晏衡的亲笔信,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在信中一五一十交代了,请皇上过目。” 说着,萧凤卿轻声一笑,果真从衣襟内取出了一封烫火漆的信笺。 晏凌盯着那封被送到秦帝手上的信笺,眼中闪现着凌乱的光影。 秦帝一目十行看完,默了默,神情凝重:“朕……” 贺兰徵皱眉:“父皇,晏凌她可是咱们西秦的安阳公主,是您亲自赐封的。” 萧凤卿哼笑,眯眸掠向贺兰徵,眼底闪过一线精芒:“太子听过什么是孝道吗?” 晏凌立时一震,惊怒地剜向萧凤卿,她根本不用猜就能知道萧凤卿下句话的内容。 果不其然,萧凤卿狭长的桃花眼如冷电逼向贺兰徵,气势如雪浪滔天,霍然沉声道:“晏凌的亲生父母还在大楚,她双亲俱全,还有个未及笄的妹妹,可以算得上是阖家美满,即便她作为姜皇后的义女,姜皇后也不能越过她的生身父母!” “敢问太子殿下,所谓的安阳公主离开故国置自己的亲生父母姐妹于不顾,反而承欢养母膝下,这就是你们西秦人奉行的孝道吗?” 第426章 我一不要脸,连我自己都害怕 掷地有声的诘问激起了千层浪花,众人面面相觑,就连贺兰徵都哑口无言。 不得不承认,萧凤卿言之有理,孝道这顶帽子扣下来,饶是晏凌也无话可说。 萧凤卿先是以一幅母慈子孝的画引得秦帝忆起旧事软了心肠,再把西秦所推崇的孝道拿出来勾出所有人的共鸣。 最后又顺理成章地揭露晏凌的身世,利用亲生父母迫她回国。 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算到了点子上。 且不说秦帝本就不喜欢晏凌,就算他真的看重晏凌,有了孝道这一桩,他怕是也会让晏凌离开西秦。 晏凌攥了攥衣袖,浑身冰凉,冷眸如刀,秾艳的面孔不知不觉染上了浓浓的煞气。 她素来都知道萧凤卿喜欢钻空子,可她没想到萧凤卿竟能揪着晏家不放。 她还是低估了他,这个人根本不知底线为何物! “宁王,本宫背井离乡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 闻言,群臣立刻放下酒樽,齐齐竖起了耳朵。 晏凌那封轰动天下的义绝书,让四国臣民都对这惊世骇俗的事口口相传,坊间还有说书人特地编了一出金枝休夫的戏。 萧凤卿敛了嬉笑的神色,定眸看着晏凌,转而用羞惭歉疚的语气道:“本王确实愧对你,不该亲手推你入死地,不但害你几乎性命不保,还漂流异国,这也是本王今生最后悔的事。” 话音落下,满座哗然! 晏凌微微瞠目,好半天都惊讶得说不出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萧凤卿居然承认了。 转念一想,萧凤卿本就是不在意旁人看法的人,她想拿摘星台的事威胁萧凤卿知难而退,怕是不成了。 晏瑶同样对此深深愕然,小声问沈之沛:“他不是要当皇帝吗?做皇帝的谋害自己的发妻,史书上会怎么写?百姓们也不可能认这样的人做一国之君,萧凤卿这是自毁长城。” 沈之沛叹了口气:“这你还不明白?他把你姐姐看得比自己的名声还重要,不过……” “能挽回自己的心头爱,名声又算什么?真的继承大统之后,是非功过还不是掌握在他手上?”沈之沛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耐人寻味地晲着晏瑶:“最近你总缠着晏凌回大楚,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 晏瑶喜笑颜开,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的喜色转眼又沉凝下来:“你们何时给我爹娘寄信的?倘若阿姐真因此回大楚,会不会心生怨怼?” “瞒着你,是怕你说漏嘴,山崩之后老七就打了这个主意,起初不想把晏凌逼得太紧,可惜晏凌软硬不吃,那就只好出此下策了。”沈之沛拍拍晏瑶的脑袋:“至于别的问题,都留给老七去解决吧。” 晏瑶沉默着看向晏凌,晏凌面色如霜。 “宁王有这份自知之明最好不过,”晏凌哂然冷笑:“你三番两次加害本宫,迫使本宫背井离乡,如今还有脸求本宫回大楚?” “说的好,本王就是来求公主回大楚的,夫妻结发本是同林鸟,本王却多次利用公主行不轨之事,实在是该受千刀凌迟。” 萧凤卿从善如流,觍着脸道:“过往种种,皆是本王辜负了公主的一片丹心,本王而今悔不当初,所以诚心请公主再回大楚!公主的父母尚在大楚日夜翘首以盼,公主可千万别为了本王这无耻之徒,枉顾人伦孝道。” “宁王既然肯认下谋害安阳的罪行,可见的确是有够卑鄙无耻的,事不过三,你自己也说了是屡次加害安阳,既如此,孤如何确信安阳随你回大楚不会再被你谋夺性命?正所谓鞭长莫及,如果哪日安阳有难,何人援手?” 贺兰徵面色沉静,冷声道:“安阳眼下是西秦的公主,他日安阳再被宁王暗害,牵扯的便是两国,宁王还是掂量清楚再说话比较好。” “这话本王原封不动还给太子殿下。”萧凤卿眉梢轻挑,倨傲地扬起下巴:“晏凌先是大楚的国民,然后才是姜皇后的义女,敢问太子,你口口声声晏凌是西秦公主,她可曾入了西秦贯籍?” 贺兰徵一噎,暗骂萧凤卿强词夺理。 萧凤卿怎么可能不知道晏凌有没有改贯籍,按照晏凌的性子,她也非那等数典忘祖之辈。 姜皇后见贺兰徵被堵得毫无招架之力,掩唇笑道:“这都怪本宫一时糊涂,安阳救驾有功,又十分讨本宫喜欢,本宫便动了收干女儿的心思。” 秦帝忽道:“够了。” 第427章 凤凰又被大灰狼给捉了 贺兰徵终于变了脸色:“父皇!” 姜皇后眼波一闪,朝贺兰徵轻轻摇了摇头。 见此情景,晏凌的胸口一片冰凉。 早知道有今日,她不该留在西秦的。 可不在西秦,她又能去哪儿? 普天之下,竟然连她的容身之处都没有…… 秦帝的目光在晏凌冷冰冰的脸上转了转,沉吟一会儿,又掠向萧凤卿:“宁王说的不错,身为子女,本就该承欢父母膝下,侍奉父母。此前朕以为安阳身世多舛,故而便起了怜惜之情,收安阳做了义女,如今既然证实这只是误会一场,安阳自然该回到生身父母身边。” 晏凌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冷,心不住沉落。 还是一样的。 不管她在哪里,只要萧凤卿不肯放手,他照样会千方百计把她困在他手心,她永远别想逃。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想回大楚,也不想面对萧凤卿。 还是怪她不够果决,早杀掉萧凤卿便好了。 她瞻前顾后,最终苦果又得自己吞下。 贺兰徵担忧地望向晏凌,女子脊梁挺直,脸孔却在灯火下散着森森冷白,显得凄清又无助。 他知道,她必然是不愿回大楚的。 而他也不愿意放她走。 短短几息,贺兰徵思绪飞转,眸色越加深邃。 萧凤卿淡淡晲着贺兰徵,眼中风起云涌。 姜皇后轻抬眼帘,眸子转了几圈,朱唇勾起,悠然笑笑:“安阳好歹也是本宫正儿八经收的义女,她的名字上了皇家玉牒,仔细算算日子,她也没在本宫的身边待多久,现在就要让安阳回大楚,本宫怪舍不得的。” 萧凤卿礼貌而不失疏离地笑了:“姜皇后只是安阳公主的义母便这般不舍,可想而知,她的亲生父母又有多惦记她。夫妻鸳盟撕毁再续,可以留待些时日,不急于一时,骨肉亲情却是无法割舍的,错过了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上天怜悯卫国公夫妻舐犊情深,这才把安阳公主完璧归赵,姜皇后大义,想来也懂得可怜天下父母心。” 姜皇后含笑的神情滞了一下,温声道:“这是自然,本宫心疼安阳不假,可终究不是安阳的亲生母亲,安阳若能找回自己的亲娘,本宫也替安阳开心。” 晏凌默不作声地静坐着,恍然如梦中,她未来的命运被这些人三言两语就决定了。 然而,她还不能否认,因为骨血天性的确斩不断,其实从萧凤卿出现在定京的那一刻起,她就隐约预感到,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晏凌麻木地喝了一口酒,不禁苦笑,这约摸就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的真实写照。 秦帝神态平和,朗声道:“安阳毕竟是朕跟皇后的义女,虽然回了大楚,我们也不会忘了她,安阳还可以常回西秦看看。” 平南王若有所思地抚了一把胡须,眼里精光闪烁,他瞥着晏凌:“安阳公主理应高兴,您不止有皇上皇后这样身份尊贵的义父义母,还有待您掌上明珠一般为你牵肠挂肚的亲生父母,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造化。” 晏凌幽冷地扫了眼言笑晏晏的萧凤卿,胸口一阵阵犯浑:“是啊,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本宫也自觉造化好极了,否则当初被宁王暗算,也不会福大命大地有幸做了西秦的公主。” 萧凤卿神色自若,完全没有被晏凌当众嘲讽的难堪,他对晏凌深深一拜:“公主教训的是,本王人面兽心,当初能得公主的垂青,是本王三生有幸,可惜自己把这大幸作没了。” 晏凌的脸色更冷了。 …… 结束宫宴,晏凌被菖蒲推着出了皇廷。 “公主,您真的要回大楚吗?” 晏凌一哂:“难道本宫要赖在此地不走?” 哪怕她不肯离开西秦,萧凤卿也有别的法子。 菖蒲默然不语,又听晏瑶的声音在后头传来。 “阿姐。”晏瑶气喘吁吁地跑来。 晏凌心情不好,看到晏瑶也无甚表情。 晏瑶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犹豫片刻,抿抿唇:“爹娘真的很想你,不过那封信我也被蒙在鼓里,我想等你答应回大楚再告诉爹娘你还活着!” 晏凌不置可否,信是怎么来的,并不重要。 晏瑶又道:“阿姐,你就跟我们回去吧,萧凤卿再也不敢来骚扰你了,爹爹会保护你的。” 晏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宫灯将她眸中晕开的幽光衬得暗影如梭,格外深不可测。 “你告诉萧凤卿,今晚子时,本宫会在公主府恭候大驾。” 第428章 蔷薇吻,七步醉 月色溶溶,如银如水。 约定的子时尚未到,晏凌便听到身后的风动。 “从前有个小沙弥,他一心想当得道高僧,于是他的师父就指着摇曳的灯火问他‘这烛光为何会动?’,小沙弥理所当然地回答是风在吹蜡烛,结果师父却说他错了。” 稳重的脚步声在窗台边徐徐响起,男人清冽的嗓音混合荼靡夜色,有种醺人欲醉的味道。 “阿凌,你说小沙弥错在哪儿?” 晏凌正垂眸擦拭手里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很薄,寒光闪闪,倒映出晏凌冰冷的双目。 “他错就错在把他师父的话当成信仰。” “小沙弥的师父最后释疑‘不是风在吹,而是你的心在动’,人生在世,万物万景,这一旦动了心,还如何修习成得道高僧呢?”萧凤卿撩袍,翩然坐在晏凌身侧:“就像我,明知你约我来,是想杀我,我还是赴约了。” 淡雅的花香自一旁袭来,若有似无地环绕。 晏凌纤睫一眨,撩起眼皮随随扫向萧凤卿。 萧凤卿约摸是从花园翻墙过来的。 他仍是身着玄衣锦袍,一双桃花眼宛若琉璃映月,艳美多情,风流俊逸,嘴角还叼着一朵蔷薇。 蔷薇娇嫰芳雅,却不及他的唇色冶艳魅惑。 晏凌的目光顿了顿,忽然微微仰起脸,半挑着眼稍缓缓凑近萧凤卿,一寸一寸拉近距离。 萧凤卿风雨不惊,只是垂眼打量晏凌,她容貌比起一年前长开不少,妆容艳丽,五官妖美。 这么欲说还休地看着他,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渴望被他疼爱的诱惑,尤其那双风情万种的凤眼,时刻都自带勾魂夺魄的美。 萧凤卿喉结倏地滑动了一下,肌肉渐渐紧绷起来,体内燃起了熊熊大火,势不可挡。 而晏凌也没辜负他的期望,樱唇果然贴上了他的唇瓣,温热相触的刹那,他身体情不自禁一颤,喉结滚动得愈加厉害。 分别五个月,他对她的反应有着超乎寻常的强烈,其实两个人也只有过几次夫妻之礼,可他却无数次梦到过那些旖旎缠绵的片段。 晏凌意味深长地勾起朱唇,染着丹蔻的纤手悄然滑进他的衣襟,柔若无骨地游离他健硕的胸腹…… 萧凤卿的肋骨还没完全长好。 她收回手,含住花径,用牙抿出了萧凤卿嘴里的蔷薇。 晏凌把玩着蔷薇,淡然斜晲萧凤卿,面上毫无情动的痕迹,声音亦是清润:“看来宁王这几个月都在做清心寡欲的和尚。” 萧凤卿的眸色比月光下急剧翻涌的大海还要深沉,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晏凌,呼吸急促,音色是情动后的喑哑:“王妃不在,本王不敢乱搞。” “是怕本宫化为厉诡出现在你梦中索命吧?” 晏凌百无聊赖地扯着蔷薇,娇艳欲滴的花瓣在她柔凉的手指间,眨眼就成一团颓艳的花泥,她却丝毫不觉可惜,似乎还嫌不够。 萧凤卿自觉拿出手帕替晏凌擦拭净手上的花汁:“王妃如若能来我梦里盘亘,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王妃貌美,也绝无可能做厉诡。” “呵,你这张嘴啊,说情话的时候能甜死人,可是……” 晏凌似笑非笑地瞥着萧凤卿,沾着花香的手指暧昧地摸上他的薄唇,眼波横媚,语气妖娆:“杀人的时候,也能教人万箭穿心呢,你倒是告诉我,你是哪儿学的本事?” 萧凤卿捉起晏凌的手轻轻吻了吻,眼色明锐,唇畔笑意不减:“先别急着问我,我还好奇呢,把毒药藏在唇齿里渡给对方,这么巧妙的杀人手法,王妃打哪儿学的?” 话音落下,方才还香艳无比的画面立刻变了画风,明明六月天,室内却好似刮起雪涛。 晏凌冷着脸甩开萧凤卿:“王爷七窍玲珑心,本宫倘若想要你的命,不花点心思怎么行?” 萧凤卿摩挲着自己湿润的两片唇,回味了下方才的甘甜,满不在意地笑了笑:“牡丹花下死做诡也风流。假若公主能在床笫之间对我下这种剧毒,我就更加欢喜了,好歹我也守身如玉这么久,总该死之前了却心愿。” 晏凌的手腕突然一翻,一抹银光压在萧凤卿的脖颈,眼神像北境极寒之地绽放的冰昙。 “你少和本宫油嘴滑舌,萧凤卿,本宫是不会随你回大楚的!” 萧凤卿忽然抽抽鼻子,一行浓黑的污血顺着鼻管流下,一颗颗滴落在抵着脖子的匕首上。 他笑笑,眼里泛起血丝:“七步醉?” 第429章 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七步醉这种毒是从七步蛇的毒牙上提取的,混合了少许的曼陀罗,能让人在走完七步之后于迷梦中死去。 萧凤卿看着晏凌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用手背抹去黑血,戏谑道:“我在死之前,能做一个关于你的美梦吗?” “那个梦境里,没有北境人,没有摘星台,没有利用背叛,也没有生离死别,只有咱们两个。”萧凤卿直勾勾地盯着晏凌:“我也不会用这么坏的方式认识你,更不会用那么卑劣的手段伤害你。” 晏凌与萧凤卿对视,凤眸一丝涟漪也无,出奇的清亮凉薄:“你做了什么梦,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只要能亲眼看到你死,就好了。” “又是七步醉又是匕首,看来你是真的很想让我死。”萧凤卿的嘴唇越发殷红,他目光柔和地凝视着晏凌:“可是怎么办?我宁可死都不会放手,你不要用七步醉了,直接杀了我。” 晏凌冷冷一笑:“你以为本宫真不敢杀你吗?” 萧凤卿对答如流:“来啊,别手软,想想你在摘星台所遭遇的一幕幕,再想想你在骊京的时候我是怎么算计你的,还有澜江的水有多冷……你最好亲手杀了我,不然,要么咱们都死在西秦,要么一起回到大楚。” 闻言,晏凌的眼中猝然掠过一记阴寒刺骨的光,面庞上涌动的杀意也越来越强烈。 摘星台上的每一帧画面都在脑海一闪而过,即便时隔五个月,即便尽力说服自己忘记。 然而,再面对这个人,当日所有的屈辱和绝望都仿佛卷土重来,犹如周而复始的凌迟,将她的身心割得面目全非。 不管过去多久,只要她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心里的恨就像黑色的泉流漫过了沙漠,滋养出一株株见血封喉的毒花。 晏凌目色骤沉,手中匕首果决超前一送。 锋锐的刀尖刚一刺进萧凤卿的脖子,便听到萧凤卿轻描淡写道:“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道士给你批的命?” 脑中的精光乍然一现,晏凌起初不解其意,猛地反应过来,立时愣住了。 她儿时曾被桂嬷嬷带去道观,有个年老的道士给她批命,说她命里带劫,需要一贵人帮她消灾度厄,除此之外…… 晏凌的心下骤然一寒,心底瞬时翻江倒海。 那道士曾断言,她命硬,最终会母死父残。 晏凌从没把道士的批命当真过,盖因那时她是苏眠的“女儿”,而苏眠早就死了。 后来萧凤卿又说她是朱桓的女儿,她对晏云裳与朱桓鄙薄痛恨,更不会挂心他们的生死。 可而今…… 她是晏瑄,她的亲生父母是晏衡跟慕容妤。 她还有个妹妹叫晏瑶。 谁知道那道士说的是真是假。 若非萧凤卿提醒,晏凌还真不记得了。 晏凌微微眯起眸子,心头百感交集。 她倏然又想到贺兰悠也说过类似的谶言。 “你威胁我?” 萧凤卿的眼角也开始渗血,看上去特别狰狞,但生死攸关之际,他仍旧很淡定。 “我没威胁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怕你在西秦过得太安逸,连这件事都忘了。” 萧凤卿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瞳孔扩散一圈血色,他透过朦朦胧胧的血雾凝定晏凌。 “你可别以为是我打算让这个预言成真,他们是我的岳父岳母,我只是……” 萧凤卿的心跳陡然加速,太阳穴也像有无数钢针在扎,他虚弱地勾起唇:“我只是不希望你如我这般……做个我这样的人,无父无母,无亲无爱。无论你信不信,摘星台的确是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我还很后悔用了那样糟糕的借口接近你。” 晏凌沉默不语,面容在月辉下幻化出柔光。 她纹丝不动,冷冷晲着萧凤卿,七步醉毒性剧烈,即使没走出七步,脏腑也会受到剧毒的侵蚀,造成七窍流血,模样十分可怖。 萧凤卿用沾满血的手握住晏凌的细腕,喘了一口气,柔声道:“我把春袖找来了,她是神医谷的传人,师父是医仙,所以她的医术绝非浪得虚名……你让她给你看看腿伤……” “春袖?”晏凌的唇畔牵起一抹沁入骨髓的凉意:“本宫如若没记错,她也是当晚在摘星台下跪请你杀我的人之一,笑话!本宫凭什么信你?又凭什么信她?” “萧凤卿,你少危言耸听,本宫绝不相信你,也不会用你身边的人引狼入室。” 萧凤卿惨然一笑,兀自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 第430章 你是为了他才同我亲近? 月华明亮,那东西的模样一览无余。 晏凌的目光轻轻一扫,瞬间便定住了。 半圆形的玉珏静静地躺在萧凤卿手心,冰莹雪润,第一眼看去,就知道它是块极品好玉。 可是细细观察,玉珏的表面分布了无数条罅隙,仿若丑陋的蛛网一般,破坏了玉的美感。 萧凤卿充血的眸子晶莹氤氲,哑声道:“我把它一块块捡起来,又把它一块块拼起来,你不在的日子,我都戴着它。它自然不能同从前相比,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碎掉的玉尚且能修复,没了的感情,毁掉的信任,是不是也能一点点找回来?” 晏凌的眼神有刹那的恍惚,怪只怪,她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星空与日出,都是和他经历的。 所以,自那以后,无论是谁在身边,无论是多漂亮的景致,她都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心境。 然而,动容也只有霎那而已,还不值得她去眷恋,晏凌笑,笑容残酷:“没什么好找的,当初不过就是你先丢弃了本宫而已,能丢的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你白费心机了。” 萧凤卿脸色苍白,自嘲地弯唇:“我这段日子想了很多,如果当时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 晏凌羽睫轻垂,眼眸飘了飘,尔后定神,神色淡淡:“本宫依然会恨你,但本宫会给你一个弥补的机会,本宫说过,此生最恨背叛欺骗,可这个机会,现在没有了,是你不珍惜的。” 萧凤卿的心如同又被生生剖开了一次,气息吞吐间俱是血腥气,不知是心血亦或毒血。 他曾经千百次想过这问题的答案,如今终于亲耳听到晏凌的回答,似乎有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那么多人骂他罪有应得,是应该的。 晏凌说弄丢的东西找不回来了,他不信。 “阿凌,我说过了,我的命可以交给你,但不是现在,我还没有和你一起活够。” 言罢,萧凤卿眼眸骤然一深,倏地扣住晏凌的手腕,旋身避开了那把寒气逼人的匕首。 晏凌行动受制,再加上失了先机,待要想弹出金钏里的银魄为时已晚,腕子早就被萧凤卿钳在手中,她冷然道:“杀宁王果真非易事。” 萧凤卿扔开匕首,意态闲适地擦掉脖子上的血:“还剩六步,你就能置我于死地了。” 晏凌的眼睛从萧凤卿血迹斑斑的脸颊移到他脚下,眸子凝了凝:“你同平南王做了什么交易,只要你说出来……” 她顿住话尾,在袖袋掏出一只小瓷瓶悠闲地抛上抛下,漫语:“本宫就把解药给你。” 萧凤卿轻笑,眸底透着复杂的流光:“你为了贺兰徵连这么好的能杀我的机会都放弃了?甚至……包括那个别有用心的吻?阿凌,他眼下在你心里这么重要?” 晏凌把瓷瓶握在手内,歪头瞅着萧凤卿,淡声:“倘若本宫真要杀你,化尸粉可比七步醉好用多了,你用孝道挟制本宫,就算没你,本宫还是要被遣送回大楚。以本宫目前的情况,担上一个谋杀亲王的罪名,不是明智之举。” 萧凤卿听着她有条不紊地剖析,俊脸紧绷,再忆起她刚刚图谋不轨的吻,深眸微敛:“本来是想要告诉你的,可我改变主意了。” 晏凌目光一闪,嘲讽地瞥向萧凤卿:“你手里有不利于贺兰徵的把柄?故此,平南王向你抛出了橄榄枝,就连你废了他的女儿,他都能不计较。” 萧凤卿俊挺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虚幻,他侧脸棱角分明,盯着晏凌,眼底流淌过她看不懂的情绪:“你错了,是秦帝愿意与我谈这笔买卖,我只是在他杀人的时候递上了刀。阿凌,贺兰徵根本护不住你,西秦马上就要大乱,你留在此地,百害而无一利,他的对手也会把矛头指向你。” 晏凌默然片刻,眼底暗流涌动:“他虽护不住本宫,至少不会屠戮本宫,而你呢,明知本宫恶心你,为何不滚远点?” 她拾起那块玉珏好整以暇地倾出窗外,迎着面色微变的萧凤卿:“当日玉碎人亡,如今玉碎情销,本宫的话从不是说说而已。” 话落,晏凌随意松开了手。 失去依托的玉珏随风下坠,很快消失在晏凌的视野中。 下一瞬,眼前人影一花,只余衣袂簌簌。 晏凌看了眼萧凤卿毅然跳下去的地方,清晖探进她幽邃眼中,她对着稀薄空气柔凉一笑。 “是你自找的。” 第431章 为母之心 万里之外,骊京。 当第一缕暖黄晨曦照进卫国公府时,汀兰院内传出了一声声女人哀切的悲哭。 “没死?真的没死吗?”慕容妤不敢置信地抓住晏衡,泪水夺眶而出:“阿凌……我们的瑄儿真的没死吗?她怎么会去了西秦?她还好不好?老爷快告诉我……你快告诉我!” 晏衡扶住慕容妤,湿润的眸子扫过她鬓边的白发,心下一酸,缓声道:“是,瑄儿活着,她去了西秦,虽然……” “虽然什么?”慕容妤面色一颤,急声道:“她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老爷,瑄儿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瞒着妾身,妾身受得住,只要瑄儿还活着……妾身就已经很知足了……” 晏衡迟疑一会儿,想到信上的内容,心情钝痛难言,苍老的双眼掠过一丝泪意:“瑄儿的腿受了伤……怕是站不起来了。” 慕容妤哭声一止,胸口像被利斧砍出了一个大洞,鲜血汨汨倒流至喉口,又冲上了眼眶。 “阿妤!”察觉到慕容妤又要晕厥,晏衡大惊,手疾眼快地搀起她,闷声安慰:“你千万不要着急,大楚的名医也有很多,只要瑄儿回来,我们可以给她好好治腿,人活着就是万幸!” 慕容妤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想到从旁人口中听过的关于晏凌的只言片语,眼泪簌簌滑落瘦削的脸庞,不禁悲从中来:“妾身知道没什么比她活着更重要,妾身只是、只是心疼她,那个孩子一定很好动吧?眼下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做娘的太糊涂也太恶毒了!” 倘若她当年没有头脑发热同意苏眠进门,因爱生恨的苏眠哪里有机会调包她的孩子? 她如果不受苏眠蒙蔽去那个劳什子的庄子待产,自然也就不会被晏云裳当做挡箭牌,更不可能莫名其妙被牵扯进那场刺杀。 归根究底,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太不称职了! 晏衡看着失声痛哭的慕容妤,心里像被锯子割着,事已至此,要说他完全不怪慕容妤,那只是在自欺欺人。 可真要追溯,他何尝不是罪魁祸首? 他当初根本就不该妥协纳妾,因为他的优柔寡断,导致了这个家十几年的分崩离析,他们的女儿也受尽了磨难。 “瑄儿能活着就好,只要有我们做父母的在,总不会再委屈了她,以后我们加倍疼爱她。” 先是晏凌香消玉殒,后是晏瑶无故失踪。 慕容妤这阵子缠绵病榻,犹如残灯火烛渐熄,晏衡生怕慕容妤会撑不下去,忍着心痛为她描摹了一幅未来阖家团圆的美好蓝图。 “等瑶瑶回来……哦,我忘了和你说,瑶瑶随同沈之沛去了西秦,瑄儿活着一事就是她写信回来告知的……” “瑶瑶原来是和沈之沛偷跑去了西秦!”慕容妤蓦然打断晏衡,提到沈之沛,她便想起了萧凤卿,愤恨道:“那对表兄弟没有一个好的,我的瑄儿就是因为保护萧凤卿才会出事!” 晏衡神情一滞,慕容妤得知晏凌的真实身份之后一病不起,好几次都擦着鬼门关过去了,他担心刺激到慕容妤,并未将真相袒露。 慕容妤至今都不晓得摘星台的背后藏着多么丑恶的人性,那是能震颤他一辈子的噩梦! 晏衡眸光冰冷,气息微沉,神思出离了大脑一瞬。 沈之沛去了西秦,萧凤卿也在。 那封信是晏瑶的名义发出的,可等他打开信封一看,却发现上头是萧凤卿的笔迹。 彼时,他总算明白了,怪不得京里的这个萧凤卿整日闭门不出,美其名曰为妻守孝。 原来竟是假的,后来更离谱,假萧凤卿凭空消失大半个月,再传来消息时,人就到了西秦。 西秦送来的信上详细要求晏衡配合手写一封家书,内里还必须把慕容妤的病情夸大其词,着重点明慕容妤的思女之情。 晏衡暗暗恼恨,那日拧断萧凤卿一条胳膊,真是便宜了他。 又劝慰了慕容妤几句,晏衡心事重重地离去。 晏凌没死固然很好,可萧凤卿也不可能轻易放手,否则不至于抛下骊京远赴西秦。 摊上这么一条恶狼,想彻底摆脱却不得章法。 晏衡站在廊檐下,负着手,眸光晦暗不明。 晏凌绝不能再与萧凤卿搅和了。 得想个法子。 屋内,慕容妤再次喜极而泣:“嬷嬷,太好了,瑄儿还活着!你听到没?我的瑄儿活得好好的,她没死,老天爷终究还是眷顾我的!” 第432章 十全九美,难尽人意 朱嬷嬷同样泣不成声,天知道她们这两个月是如何熬过来的。 自确认晏凌是国公府真正的大小姐后,她的死讯便仿佛是一座大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终日恓惶,不得解脱。 “夫人,您总算苦尽甘来了!”朱嬷嬷说着突然在慕容妤脚边颤巍巍跪下,痛声忏悔:“十八年前因为老奴的疏忽害得您跟大小姐母女相见不相识,还差点阴阳相隔,这都是老奴的错!现在大小姐吉人天相终于能够回到夫人身边,全是上天在垂怜夫人,老奴自知无颜再面对夫人,还请夫人恩准老奴离开国公府。” 慕容妤愣了愣:“嬷嬷要走?” 朱嬷嬷苦笑,抹了一把泪:“老奴没脸再留在国公府,这些时日之所以厚着脸皮不走,是放心不下夫人,害怕夫人有个好歹。如今大小姐没死,夫人的身体有了这一剂‘良药’肯定很快就能康复,他日大小姐归来,您让老奴如何若无其事地去向她请安?” “老奴都这个岁数了,自问从无害人之心,这两个月却日夜良心不安,只要想到大小姐遭过的罪,老奴就无地自容。”朱嬷嬷朝慕容妤施了一个大礼:“还请夫人成全老奴!” 慕容妤摸索着半蹲在朱嬷嬷身边,憔悴的脸孔泛出蜡黄,双眼依旧空洞无光,她握住朱嬷嬷的手:“嬷嬷是我的乳娘,你一心照顾我,为此,连个家都没成,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你若不在国公府,还能去哪儿?你为我操劳了一辈子,临了,连个养老送终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这要我如何自处?” 朱嬷嬷哽咽:“老奴自是舍不得夫人,可老奴犯的错太大了,就算夫人同国公不怪罪老奴,老奴自己也过不去自己那一关!说句自私的,要是大小姐这些年过得好,老奴还能掩耳盗铃,可大小姐这十八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嬷嬷这话不是在挖我的心吗?”慕容妤高声嘶吼,她微微睁大眸子,突然一个耳光狠狠扇向自己的脸:“是我容不下她,是我逼老爷送她去杭州,是我佛口蛇心,也是我对不起她,你尚且都无颜见她,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要以死谢罪?我还配当她的娘吗?” “夫人!夫人快住手,您这是做什么?”眼见慕容妤又要甩自己第二个巴掌,朱嬷嬷骇得连忙起身制止:“夫人,您这十八年的苦老奴都看在眼里,大小姐……大小姐她也是知道的!” 慕容妤瘦骨嶙峋,朱嬷嬷抱着她心疼的要命,她怜惜慕容妤天生残疾,待她视如己出,可也是她把慕容妤的女儿弄丢了十八年! “嬷嬷若走了……我以后又该怎么办?”慕容妤伤心欲绝,她不再浑浑噩噩,此刻终于像个脆弱的孩子趴在朱嬷嬷怀里涟涟落泪。 “瑄儿她的腿不能走了,这是我害的,我这一生都活在黑暗中,我知道行动不能自理是什么滋味,瑄儿有多恨我我也能猜到,我甚至都不敢问老爷瑄儿还会不会回大楚……” 朱嬷嬷心神一紧,晏凌大概也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是个正常人都会耿耿于怀,更何况晏凌的腿还废了,种种怨怼堆积,能否重回大楚确实未知。 “夫人,大小姐善良,她或许对您会有怨言,可母女连心是天性,她到最后还是会谅解您的,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您加倍疼爱她,她心里的伤口总能痊愈。” 朱嬷嬷强笑着宽慰慕容妤:“别忘了,还有二小姐在呢,二小姐那般活泼可爱,单纯率真,大小姐哪能忍心不回来?你们一家四口浪费了十八年光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慕容妤的情绪逐渐得到安抚,心底重新燃起一抹希望:“嬷嬷说的是,瑄儿能平安活着,我便别无所求了,哪怕再也听不到她叫我一声娘都没关系,我只要能守着她就好。” 朱嬷嬷无奈地叹了口气:“夫人宽心,您不要老奴走,老奴不走就是了,老奴陪着您照顾大小姐!是老奴害得你们母女失和,老奴要补偿自己的罪孽。” 慕容妤流着眼泪笑了,黯淡的眸子都透出神采:“我要亲手帮瑄儿收拾一间院子出来,她以后的生活,我都要亲自打理。” 朱嬷嬷欣慰点头:“老奴给夫人打下手。” 两个人在屋里说了大半天,全是围绕晏凌的。 可惜她们不知,这世上本来就没那么多事能尽人意。 第433章 月吟小姐疯了 景仁宫。 沈淑妃仍旧一身素衣,她盘腿坐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的丁香花怔怔出神。 胡嬷嬷拎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沈淑妃没转头,淡淡道:“见到月吟了?” “总算是见着了。”胡嬷嬷叹息:“您是没看到月吟小姐那模样,哪儿还有半点从前的样子,老奴依照您的吩咐送了些吃的喝的过去,全给月吟小姐砸了。” 萧凤卿将温月吟囚禁在静思轩,当时下令她今生永不得再迈出静思轩半步。 而今两个月过去了,沈淑妃念在昔日旧情的份儿上,叮嘱胡嬷嬷去见一见温月吟。 “既然君御要关她一辈子,那以后咱们就当做不知道这个人吧。”沈淑妃怅惘地笑笑,摩挲着手里的佛珠:“情之一字,害人匪浅。” 胡嬷嬷深有同感,唏嘘道:“月吟小姐本来在静思轩日夜咒骂晏凌,后来花腰来了一趟,居然把晏凌还活着的事告诉月吟小姐了,自那以后,月吟小姐就疯疯癫癫的。” 沈淑妃目露了然,冷淡地撇撇唇:“这定是君御吩咐的,唯有他才知道月吟的软肋在何处。月吟先前自以为逼死了晏凌,心里头还存着念想,总觉得只要晏凌没了,君御的心就会重新回到她身上。哪怕君御知晓她从中作梗,有那份旧情在,也不会真的伤害她,她这是有恃无恐。” 胡嬷嬷欲言又止。 沈淑妃的眼稍递过去:“还有何事?” 犹豫片刻,胡嬷嬷抿唇:“听看守的人说,王爷给月吟小姐用了药量不多的三色堇,不会致命,可这日子也轻松不了,月吟小姐她时常毒性发作,苦不堪言。” 沈淑妃眼睫一颤,眼中有震惊闪过,随后自言自语:“如此看来,本宫还真该庆幸自己教养过他一场,否则下场还不知道多凄惨。” “千丝蛊的药引是月吟小姐弄来的,王爷虽没如法炮制地对付她,可三色堇照样把月吟小姐折磨得不成人形。”胡嬷嬷不自觉吞了口唾沫,手腕上的刀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本宫想错了,曾担心他太过看重情义从而步上他父亲的后尘,可他狠起来,手段比他父亲狠辣多了,将来他的成就也会远远超过他的父亲。”沈淑妃目若幽波:“本宫磨了把好刀,也算对得起这大楚还有萧胤夫妻了。” 胡嬷嬷看出沈淑妃眉眼间的忧思,轻轻一叹,语重心长:“母子俩没有隔夜仇,娘娘,晏凌没死也是好事一桩,等王爷从西秦回来,您再开诚布公地与他好好谈一谈,王爷终会释怀的。” 沈淑妃面色平静,她又侧眸看了眼窗外开得灿烈的夏花,眸色倏然温软:“本宫向萧胤表明心迹那天,也是这么个晴空万里的天气,也是在种满丁香的花田,空气吸入肺腑都带着花香味。本宫是将门出身,没有太多小女儿家的柔情蜜意,听说那片花田很美,许多闺秀都在那处偷看良人,就选了那里表白。” 结果,她满怀热忱而去,却失落而归。 “本宫活到及笄,从不知羞涩为何物,在萧胤跟前却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好,短短几个字结结巴巴说了好久才说完,也多亏萧胤耐性好,换了别人早就不耐烦走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当时的骊京,本宫能看得上眼的,就只有他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沈淑妃靠着窗框,嘴角噙了一丝恬淡温柔的笑意,秋水明眸微微弯起,俏皮似二八少女。 她陷在重温过无数遍的回忆中,水眸如能滴露,唇畔的笑纹始终是柔和的。 “本宫自觉才貌双全,萧胤应当找不出理由拒绝本宫,可本宫还是太一厢情愿了,竟忘了男女之情最紧要的无非就是你情我愿。” 胡嬷嬷蹙眉:“娘娘……” 沈淑妃摇头制止胡嬷嬷的下文:“本宫无端说这么多,只是想叫嬷嬷知道,所谓男女之情,无论是两厢情愿还是一厢情愿,一旦生了根,就拔不出来了。” “君御对晏凌用情至深,晏凌假若在西秦全须全尾就罢了,倘若有个万一,本宫和君御之间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胡嬷嬷不以为意:“晏凌能有什么万一?” “澜江可是有火药,晏凌当着我们众人面跳下去,本宫很难相信她毫发无损。”沈淑妃目色微凛:“君御在西秦只怕还有的磨,你多找人盯紧温月吟,她要是真的疯起来,可能会对君御不利。” 第434章 我要振夫纲! 诚如沈淑妃所料,萧凤卿在西秦磨了将近四十天,不但没把晏凌磨动,还险些把自己磨进阎罗殿。 “你疯了还是傻了?明知自己中了七步醉,你不让白枫把你送回来,反而跳到湖里捡个破玉佩?她让你死,你还真就把人头送她了?” 沈之沛气急败坏地数落床榻上面色如纸的男人,气得脑仁抽抽地疼:“幸亏白枫身上有天山雪蟾能吸毒,幸亏春袖夜半时分就到了定京,不然我看你怎么办!” 萧凤卿刚服过春袖所配的解毒丸,血液里的毒素也清了,唯独脸色不太好看,他垂眸凝视着手心里劫后余生的玉珏,目光悠远清湛。 “这不是破玉,是我同阿凌的定情信物。” 沈之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呸!” “你说它是定情信物,可也得人家承认吧?人家非但不承认,还想把你辛辛苦苦黏起来的玉再次摔碎!更过分的是,她明知你多在意这玉佩,居然还面不改色地将它扔了,她算准你会去抢救玉佩,也算准你或许会毒发身亡。” 沈之沛怒气冲冲,摇开折扇给自己猛扇风。 “小老弟,咱们对不起晏凌那是世人皆知,可这补救总得有个限度不是?她这么三番两次地折腾你,有意思吗?” “觉得没意思那就赶紧收拾铺盖滚出西秦!” 经过门口的晏瑶恰好听见沈之沛吐槽晏凌,当即就炸了。 “沈之沛,你说话有点良心,我阿姐什么时候折腾萧凤卿了?”晏瑶大步走进门,指着榻上的萧凤卿冷声道:“兰因絮果,他若是不那么对我阿姐,我阿姐犯得着与他计较?” 沈之沛满腹牢骚就这么被晏瑶堵回去了,他本来想和晏瑶好好理论一番,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了山崩那日晏瑶的情态,遂决定忍了。 “是啊,我巴不得阿凌跟我计较。”萧凤卿甘之如饴地点点头,将玉珏压进枕头底下:“这辈子还很长,慢慢计较,我欠她的才能还得清,否则日后怎么振夫纲,岂非永远矮她一头。”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萧凤卿这么一打岔,就有了不松不紧的缓和。 晏瑶哼了一声,屁股一歪,顺势坐在沈之沛身侧,灵动的眸子依次扫过桌上的瓶瓶罐罐,咬了咬唇:“你那个叫春袖的婢女真能治好我阿姐的腿?把握有几成?” 萧凤卿眼神不由得闪烁了一下,抬眸看向晏瑶的左侧:“春袖的医术世间少有人能匹敌。” 一身湖蓝色衣裙的少女轻步走来:“晏二小姐还请稍安勿躁,奴婢是神医谷的传人,神医谷中医书众多,奴婢只有先看过王妃的腿,方能对症下药。” 晏瑶一听就泄了气:“那还不是没办法?” 春袖看了眼萧凤卿沉静的面色,坦言:“奴婢听王爷说过王妃的症状了,奴婢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完全治好,不巧,奴婢的大师兄就曾经受过那样的腿伤,最后是奴婢师父治好的。” “真的?那我们赶紧去公主府!”晏瑶兴奋地站起来,拉着春袖往外走:“我带你去见阿姐。” 萧凤卿眉峰一挑:“你姐姐可不乐意见春袖。” 晏瑶刹住脚步,疑惑地回眸,转念一想便懂了萧凤卿的话中含义。 “你有什么妙计?”晏瑶抱臂,似笑非笑:“难不成要给春袖贴个面具?可我阿姐精明得很,她在王府见过春袖,绝对会认出她,届时还不是前功尽弃?” 萧凤卿勾起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借势。” …… 这日下午,医长老再次进了公主府。 他的医庄建在城外,除却入宫甚少进城,所以每次都是晏凌亲自登门拜访。 晏凌正在濯缨阁陪橘猫玩鞠球,听到医长老上门,她纤眉一扬,眸中划过狐疑:“今日并非我治伤的日子,医长老何以忽然过来了?” “奴婢也不知,”菖蒲笑道:“不过瞅着医长老那模样,倒是挺开心的,还带了个药童。” 晏凌眼波微动:“推本宫去瞧瞧。” 医长老在前厅等着晏凌,两眼不时精光迸射。 听见木轱辘的声音,医长老欣喜地望向一边的药童,再三嘱咐:“你要见的那个人来了,别忘记你答应老夫的,神医谷的药草神典给老夫手抄一本!” 春袖温和一笑:“小女能顺利见到公主,全托医长老相助,您放心,神典的手抄本,小女稍后就会送到贵府上。” 正说着,晏凌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外。 第435章 他还没死? 木轮车停在了门槛前,晏凌微微抬眸。 第一眼看到的是医长老,随后掠过他顿在一个做男装打扮、骨架纤细的药童上。 春袖也看到了那位冰玉绝色的佳人。 她比一年前姿容更胜,气度更为卓然雍容。 虽然坐着木轮车,可眉眼间的威凛依旧存在,令人不敢直视。 脑海中忽然飞快地晃过了另一张歇斯底里的脸,春袖暗暗摇头,这就是差距…… 温月吟终究是不如晏凌。 所以哪怕是机关算尽,晏凌依然能风雨不惊,使萧凤卿越来越情深,温月吟却做不到这点。 两人视线交汇,空气短促地凝固一瞬。 晏凌浅笑,妩媚的凤眸带着讥诮:“宁王行事真是越发猖獗嚣张了,居然用这种方式把他的人送进本宫的府邸,是嫌七步醉不够毒?” 春袖水眸轻颤,恭敬地福身行礼:“公主言重了,王爷也是不得已,他担心您的腿伤。” 萧凤卿提前交代过,见到晏凌,不要再称呼她为王妃,否则晏凌只会更加盛怒。 晏凌冷淡地扯了下唇:“宁王还没死?” 春袖面露局促:“王爷的毒……解了。” 那天晚上,萧凤卿因为捡玉珏从高楼用轻功坠落,双脚在虚空运走了五步。 本来眼看着只差落地那一步就要毒发,白枫却翻墙进来把萧凤卿带走了。 原是必死无疑的剧毒,到了萧凤卿那里,反倒成为投喂天山雪蟾的美食。 晏凌眯了眯眸,语气遗憾:“你来了,那本宫以后便不能下毒杀他了,谁让他身边的能人异士太多呢?看来本宫想合情合理地杀他,确实比登天还难。” 春袖尴尬,没接晏凌的腔。 医长老哈哈一笑:“你这丫头,怎么现在老把打打杀杀挂嘴边?宁王是大楚来的使者之一,无论你们有什么新仇旧恨,都不能公报私仇,这可是要陷西秦于不义的。” 他语调随意,可表情却透着两分严肃。 医长老是皇廷长老会的人,素来最重视西秦的声誉,听着晏凌旁若无人地吐露杀萧凤卿的打算,他不欲大楚使团在西秦又横生枝节,便出言半真半假地告诫了一番。 晏凌做出谦逊受教的姿态:“长老放心,本宫也不会做恩将仇报之事。” “那就行,”医长老看向沉默的春袖,眉头抬了抬,朗声道:“这姑娘是专门来找你的,她说她能给你治腿,老夫领教过了,她医术确实不错,小小年纪就能与老夫齐平。” 萧凤卿在西秦短短一月,就把皇廷大多数重量级人物的性格摸了个透。 医长老此人嗜医成痴,喜欢以医会友,只要医术能入得了他的眼,不管是什么身份、性别、年纪,他都会以礼相待。 春袖找上了医庄毛遂自荐,一经比试,医长老对春袖赞不绝口。 在听春袖表明来意之后,医长老也对她能否治愈晏凌的腿存了好奇。 晏凌清透的脸孔显出一抹疏离:“本宫多谢医长老的好意,可这份情,本宫不想领。” 说着,晏凌看了眼菖蒲。 菖蒲正要推晏凌离开又听春袖急声道:“公主,您的腿真的还有治愈的希望,如今距离事发还没有超过半年,您的腿骨还是有愈合的可能的!” 菖蒲不自觉停了手。 晏凌眼波平静,淡漠地看着春袖:“你要本宫相信你,凭什么?” “凭奴婢的性命!”春袖快步上前,噗通跪在晏凌面前,羞惭道:“奴婢曾因私交受到月吟的蛊惑,从而……从而对公主产生了一些成见,那天晚上……也做了不可饶恕的举止,可奴婢知道自己错了!医者仁心,奴婢希望公主能给奴婢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晏凌冷睇着春袖,犹如含樱的唇瓣若有若无地扬起:“当日你跪求宁王杀了本宫,今日又跪求本宫给你个赎罪的机会,如此反复无常,真是委屈你了。” 春袖脸庞一红,诚恳道:“公主,奴婢或许真有法子能治好您,您的腿不能再拖了,您就给奴婢这个机会吧!” 医长老霍然起身走到晏凌面前:“丫头,你不是很想重新站起来?现在有希望了,你为何放弃?能治好腿才最紧要,你管这姑娘什么来历。” 菖蒲小声道:“公主试一试也无妨,医长老在呢,谁想害您也使不上力。” 晏凌的眸子缓缓移到医长老脸上,定睛打量他片刻,笑了笑:“长老神情急切,怕是又想找本宫做试验品了,对不对?” 第436章 王妃的腿,还能治 医长老眼眸闪烁,含糊道:“真要能治好,老夫也能学一手,这就算是造福后世了。” 眼见晏凌依旧默不作声,医长老使出最后一招,哼了哼:“老夫为了你这双腿用过多少珍稀药材?你当时还说欠了老夫人情,现在老夫就来向你讨人情了,你还不还?” 晏凌凉凉一笑:“长老这就是强人所难了。” “老夫真心为你好,你不日就要离开西秦,这样子多有不便,况且,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来治腿,还怕再试试别的法子?” 医长老语重心长:“老夫的医术也是天下数得着的,你不要这个姑娘给你治腿伤,老夫也不可能随你去大楚,那你说自己要怎么办?” 晏凌沉默不语,目光却微微一闪,明显有了一丝动摇,医长老说的没错,她的腿必须得治。 “公主,奴婢可以发誓,奴婢绝对不会害您的,奴婢来自神医谷,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您就让奴婢看看您的腿!”春袖神色焦灼,央求地看着晏凌:“但凡公主有何处不适,都可以把奴婢的项上人头留下!” 晏凌盯着春袖看了两眼,冷不防道:“宁王答应了你什么?你突然这么好心地强烈要求本宫答应你治腿,本宫怎么觉得那么奇怪呢?” 春袖下意识躲开晏凌的审视,咬了咬唇:“月吟瞒着我们把体内的余毒都清了,后来王爷把月吟囚禁了起来,还给她下了轻微含量的三色堇,即便不伤性命也生不如死!月吟让您中了千丝蛊,王爷就让月吟继续承受三色堇的蚕食。” “奴婢、奴婢与月吟情同手足……哪怕她铸成大错,奴婢还是不想王爷赶尽杀绝。”春袖面色迟疑:“王爷答应了奴婢,只要能治好您,他就不再给月吟下药!” “所以不管是从哪个方面,奴婢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公主的,请公主放心!” 晏凌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脸色不辨喜怒。 萧凤卿舍得那么重惩小青梅,还真出人意料。 不过也只是三色堇而已,比起千丝蛊,小巫见大巫的区别。 良久,就在春袖快要绝望了的时候,晏凌轻飘飘地扫向她:“这可是你说的,如若治不好令本宫空欢喜一场,今日公主府的大门,你就别想再竖着出去了。” …… 四方馆,水墨林溪。 萧凤卿坐在窗边,眸光落在院子门口。 “春袖出去一天,你就在这儿望了一天,不知情的,还以为春袖才是你心尖尖。” 窗台上,沈之沛慵懒地支腿坐着,身边是同样如坐针毡的晏瑶。 萧凤卿冷冷瞥向沈之沛,目光在晏瑶身上别有深意地转了转:“你们何时形影不离了?” “什么形影不离?是她黏着我好不好?你又不是才知道,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沈之沛摇开折扇,表情居然有了那么几点微妙的自得:“这便是魅力,本世子风流倜傥,岂会没人爱?也就是这小姑娘算我看着长大的,故此我对她格外耐心罢了,不然可真是烦人。” 萧凤卿冷然一哂,看沈之沛的眼神像看白痴。 晏瑶没心情和沈之沛斗嘴,闻言瞪了瞪他,然后起身坐到另一头,离他远远的。 沈之沛正准备摸晏瑶脑袋的手始料未及地落了空,他讪笑一声,若无其事地抬手挠脸。 就在这时,晏瑶忽然两眼一亮:“春袖!” 几人的视线齐齐调转向月洞门,春袖拎着药箱,神情凝重且疲惫地走了进来。 晏瑶心口一突,忐忑道:“她怎么这副模样?该不是我阿姐的腿真的无药可治了吧?” 沈之沛侧眸睃了眼萧凤卿绷紧的面容,底气不足地安慰晏瑶:“应该没事的,春袖不是胜过了医长老?总能看出些不一样的道道。” 萧凤卿的眸中风云变幻,一颗心急剧跳动。 说话间,春袖已然来到正厅。 “如何了?能治吗?”晏瑶迫不及待开口。 春袖没回答,她抿了抿唇,径直走到眼神阴沉仿佛乌云压顶的萧凤卿跟前,恭谨跪下:“禀王爷,王妃的腿受伤很严重。” 只这么简单的一句,屋内的气压低到了临界,迫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晏瑶脚步虚浮,双脚软得像泥巴,她挣开沈之沛近前拉住春袖:“那到底还能不能治?” 春袖为难不已,她犹豫地看着萧凤卿。 萧凤卿冷冽的眼光罩住春袖,嗓音发紧:“说结果。” 春袖缓慢点头:“能。” 第437章 需要两样东西 话音落下,屋里凝滞的空气倏然恢复了流动。 晏瑶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远处,她大松一口气,喜极而泣,忽然转身搂住了沈之沛。 “你听见没?沈之沛,我阿姐的腿有救了!” 少女的幽香馥郁撩人,娇躯也有了玲珑的曲线,沈之沛恍惚一瞬,笑着扣住她的腰肢。 “有救就好,有救就好。” 他喃喃地重复相同的字眼,不知是欣喜至极忘了表达亦或是别的原因。 萧凤卿纹丝不动地坐着,面上依旧平静,眼底却有一股汹涌的潮流不断冲刷着眼眶。 他扭头,平复沸腾的情绪,待那片水雾逐渐退潮之后才再次看向春袖。 “怎么治?你照实说来。”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所以压得很低。 这短短片刻,他后背的衣裳就被汗水濡湿了。 春袖环视着三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心头惴惴,斟酌了许久言辞,才轻声道:“王妃这种情况虽然确实很危急,可也并非毫无法子,甚至于我大师兄当初比王妃的病情还要棘手……” “哎呀,你废话真多!”晏瑶急不可耐地打断了春袖:“你们神医谷的事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准备怎么治我阿姐。” 春袖再次难住了,好几次话到嘴边都不知如何启齿,这样子又是令在场人心神微凛。 “很难?”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盯着春袖,眼里含着随时能肆虐的龙卷风。 春袖一鼓作气道:“其实医长老也想过法子治疗王妃,只是他那本古籍缺了几页,不巧,神医谷偏偏就有这样的记载,想要完全治好王妃,需要两样东西。” 萧凤卿急切开口:“是什么?” “上古神兽的血,还有……”春袖笃定而语:“在世间销声匿迹了百年的灵霄花。” 萧凤卿的眼皮蓦然重重一跳。 晏瑶凝眸:“这……你这岂不是等于没说?我们去哪儿弄上古神兽?那都是传说!至于那个什么消失百年的灵霄花就更离谱了,一百年前,究竟有没有灵霄花我们都不知道!” 沈之沛的脸色变得沉重,双手握住晏瑶的肩头拢了拢:“别激动,你先听春袖说完。” “王爷,晏二小姐,奴婢也晓得这药方子闻所未闻,可它确实是存在的,绝对不是奴婢信口雌黄,事关重大,奴婢也不可能凭空捏造。” 萧凤卿曲指敲了敲桌面,眼里掠过一道复杂的暗芒:“你大师兄就是这么治好的?” “千真万确!”春袖急忙保证:“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再辅以药浴针灸,王妃的腿骨依旧能够愈合!” 晏瑶似乎看到了希望:“那神医谷是不是就有这两样?我们把阿姐送去神医谷就行了!” 春袖却摇了摇头:“神医谷几十年前遭受本门叛徒的洗劫屠戮,谷里好多药草和宝物都被抢夺一空。太师父心灰意冷,自此关了神医谷的入口,谢绝外人进入,那些珍贵药材因着种植秘法的丢失也绝了踪迹。” 晏瑶只觉胸口冰凉,她一脸灰败地跌坐回椅子,失魂落魄:“这不就等于没希望了?” 萧凤卿的眸光明明灭灭,似是在回忆什么。 春袖本来不想再出声,毕竟屋里的气氛太压抑,像一大片阴翳笼罩着她,可踌躇须臾,她还是继续道:“王爷,王妃的腿再过一个月就真的保不住了,我们的时间不多。” “一个月?”晏瑶失声惊呼,她再顾不得旧日宿怨,本能地转向萧凤卿:“萧凤卿,你不是神通广大,任何难题都小菜一碟吗?你有没有办法救阿姐?你是北境少主,一呼百应,什么都难不倒你的,对不对?” 萧凤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晏瑶的求助,他回过神,倏忽粲然一笑。 “我说过要救你姐姐,一定言出必行。” 晏瑶此刻六神无主,萧凤卿的话让她吃了颗定心丸,脸颊也不那么白了。 沈之沛反而察觉出了萧凤卿语气里藏着的不确定,他正色看向萧凤卿,萧凤卿却错开眼。淡声道:“我还有点事要与春袖商讨,表兄,你先送晏瑶出去。” 沈之沛寻思萧凤卿已经有自己的盘算,只得把疑惑抛到一边带走了心不在焉的晏瑶。 屋内只剩下萧凤卿跟春袖。 萧凤卿单刀直入:“倘若本王把灵霄花找来,你有多少胜算?本王要听真话,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春袖的心突突直跳,踌躇几息,给了个很保守的答案:“五成。” 第438章 萧凤卿,你疯了? 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荒凉的死寂,若非门外有日光的阴影斜斜轻扫过来,还有树梢上间或响起的蝉鸣,几乎要沦为一座坟茔。 萧凤卿目光淡淡,眼底却仿若隐着锋利的刀子,刀光在斑驳的日影下朝春袖削去。 “确定是五成?” 春袖低眸:“王妃说奴婢要是治不好她,就让奴婢今日横着出公主府的大门,晏二小姐又姐妹情深,奴婢……奴婢虽然说了谎,可五成却是不假的,只要有灵霄花还有上古神兽的血,王妃的腿有很大可能痊愈!” 说完,等待春袖的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蝉鸣渐渐歇了,日色变得逐渐稀薄。 春袖跪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萧凤卿淡淡道:“如果王妃再找你去公主府,灵霄花一事不必说得太详细,你只说自己有万全的把握便好,不必惶恐,本王会把那两样东西在一个月之内送到你手上。” 他素来惜字如金,很少同他们这些下属说这么一大段话,春袖却从中听到了破釜沉舟的意味,她莫名觉得不安。 “王爷知晓何处有灵霄花与上古神兽?” 萧凤卿背光坐在软榻上,春袖看不清他表情,还是自他话中听到了隐约的笑意。 “是啊。” 春袖思虑再三,再次重申:“必须一个月内。” 萧凤卿淡然颔首:“不管发生什么事,灵霄花都会准时送到你手上,就算只有五成也够了,总比一成都没有要好。” 春袖轻轻点头,身后的隔扇突然被人打开。 沈之沛看着面色寡淡的萧凤卿,沉声:“春袖你出去,白枫不在,你守在门口,有任何异动都要发出警示。” 春袖不明所以,但沈之沛的神色出离严肃,她不敢多问,悄然退了出去。 “你打哪儿去找灵霄花跟上古神兽,怎么这两玩意儿还没找着,你就在这儿交代遗言了?” 沈之沛目色沉沉地望着萧凤卿:“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咱两一块儿长大,你别想蒙我。” 萧凤卿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我们去年在猎场不是抓了一头火麒麟?我那次把它送给阿凌当小宠了。” “你是说那个只会吃肉被晏凌养得胖得比球还圆的狼崽?”沈之沛匪夷所思地睁大眼:“那会是上古神兽?!表弟,你可不要病急乱投医!” 萧凤卿气定神闲:“自从阿凌离开浮梦园,狼崽茶饭不思,现在已经瘦得比你的头还小。” “再说了,死马当活马医,碰一碰运气吧,没准儿它还真是,古籍上又没详细注明是哪种上古神兽,要真能解了这燃眉之急,也算上苍庇佑。”萧凤卿悠哉悠哉地抿了口茶。 沈之沛诡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轻咳一声,迅速转移话题:“好吧,我就当它是上古神兽,那灵霄花呢?” 萧凤卿又喝了口茶,他漫不经心地搁下茶碗,沉吟片刻,忽道:“我得回一趟大楚,白枫会随我同去,届时要他送狼崽过来,晏凌这边,你帮我盯着点。想个法子,把四国留在西秦的日子延长,南诏那些小国或许能出力。” 沈之沛一言不发地听着,全都默默记在心里,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你要和白枫分开行动?你到底去哪儿?” 萧凤卿转开视线,凝定在一棵粗壮的槐树上,嫩黄的花骨朵一簇一簇地挨着,槐花甜蜜的浓香随风飘散,渗透进呼吸。 依稀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栖霞谷的那一晚,他圈着那个人在合欢树上相拥而眠,一夜好梦。 他们那夜在花海中打的一架,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相信,她亦是如此。 这是他欠她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我儿时在莹嫔的宫里午睡,曾在半梦半醒时听过皇甫莹提起灵霄花,她祖上是圣医神手,实则就是神医谷的叛徒。那灵霄花过于珍贵,皇甫莹不舍得带进皇宫,嘱咐心腹让皇甫骞收好。后来皇甫莹殒命,皇甫骞也同灵霄花一起消失了。” “你要去找皇甫骞?”沈之沛因为太过震惊忍不住拔高了音调:“萧凤卿,你是不是疯了?” “他曾经受雇于晏云裳在湘江边刺杀你,现在可是七星堂的首脑!你如今找上门就等于送羊入虎口,你杀他姐姐还间接弄瞎他眼睛,你以为此事能善了?” 沈之沛激动的唾沫横飞:“你想找死?” 萧凤卿茫然一瞬,目光依旧坚定:“我必须去云江一趟。” 第439章 世上女子随你挑,唯独她不行 是夜,一灯如豆。 贺兰徵屏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只留下秦汉等几名暗卫潜伏四周,他自己则在书房静心等候,翻了几页,抬眸,目光久久定格于某处。 当玉色的烛泪堆满烛台时,墙面倏然倒映出一条修长的影子,而原本只有贺兰徵的书房也多出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白日听太子谈起国事头头是道,本来还以为太子有多勤勉政务,连本王见了都生出危机感,没想到私底下的太子居然对着有夫之妇的画像发呆,这也太没出息了。” 冰冷的嘲讽击破了静谧的空气,锐利刺耳。 贺兰徵眉头一动,从容不迫地转过身。 萧凤卿身穿夜行衣,气势凌人,眼神寒冽。 贺兰徵循着他的视线朝墙面上挂的一幅画望去,嘴角微微一勾。 画中女子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她正手持弓弩朝一批身手矫健的灰狼射箭,神态冷傲,背景是如血夕阳晚霞渺渺。 萧凤卿也画过晏凌射狼的场景,贺兰徵这幅同他那幅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贺兰徵着笔更加疏狂,有种意兴遄飞的感觉,而萧凤卿落笔细腻,刚柔并济。 “周幽王为了博褒姒一笑,烽火台上戏诸侯,唐明皇为使佳人开怀,一篮荔枝跑死好几匹千里马,司马相如为求得卓文君下嫁,更是有了凤求凰这首旷世的即兴之作。” 贺兰徵笑容满面:“孤画一幅画又能算的了什么?宁王太大惊小怪了,况且这画中女子早就不是宁王的新妇,孤认识宁王的时候,你的脸皮可没这么厚。” “得了吧,别在本王面前卖弄你学识渊博。”萧凤卿嗤笑,不疾不徐地踱步走向那幅画:“周幽王亡国了,唐明皇为保社稷纵容军士在马嵬坡逼得杨玉环自缢,至于司马相如……” 萧凤卿似笑非笑地望着贺兰徵:“听说司马相如在卓文君之前有个白月光,只是求而不得罢了。后来司马相如即便娶到卓文君,没几个月也另结新欢,卓文君独守空房以泪洗面,在日以继夜的苦等中写下举世闻名的数字诗。” “你这些比喻用在晏凌身上,是诅咒她不得善终痴心错付呢,还是希望她成为红颜祸水?” 言罢,萧凤卿陡然出手如电,指尖掠过烛台上的灯火就朝画像飞射而去,火星似连发珠箭,一尾追着一尾直冲装裱一新的画! 贺兰徵眸光一厉,遽然甩出身旁的书册脱手而出,意图用书页拦阻那团团飞火。 萧凤卿冷冷一笑,掌心银光迫动,随即旋出了一把小飞刀,飞刃犹如白鲨咬住幼鲸狠狠撕裂,书脊立时破散,雪片般的纸屑漫天飞舞。 星火距画像只有一步之遥,贺兰徵眸色骤寒,腾身跃起,而萧凤卿却猛然抬起一腿狠厉地压住贺兰徵的右腿,并且往下猛烈一沉! 贺兰徵被萧凤卿从半空拖下来,单膝跪地,另一条腿的胫骨隐隐作痛,好像是骨裂了。 这一耽搁,火光便如同跗骨一样贴上了画帛。 萧凤卿悠然自得收腿,逞心如意地笑了。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画画谁不会呢?得守得住人,才行。” 贺兰徵眼睁睁地望着那幅精心描绘的画像被火舌吞没,眼里仿佛也升起了火苗。 “这话还是留给宁王自己享用吧。” 贺兰徵敛眸,同样泰然自若地起了身。 萧凤卿低笑一声,撩袍落座,好整以暇地歪头瞥向贺兰徵:“你画过几个女子?” 贺兰徵整理袍角的动作一顿,尔后若无其事地拂掉袖口的灰尘:“宁王几时这么嘴碎了?” “本王对那位阿渔姑娘还有一两分印象,她是你身边的贴身丫鬟,你们同患难共生死一定关系匪浅吧?”萧凤卿语气清凉,眸中晕开了层层叠叠的寒意:“如今回想,阿凌的样貌确实有点像阿渔,可你东宫之内多的是‘阿渔’,你要想找替身,何必揪着阿凌?” “孤从没想过找谁做阿渔的替身,阿渔也不是谁都能代替。”贺兰徵挑眉,眼笼轻烟,一副光风霁月的做派:“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孤便是真的心悦安阳,又有何不可呢?” 萧凤卿嗤之以鼻,斜晲着贺兰徵,笑颜在灯影下温然如玉:“不可,这世上的女人随你挑,唯独她不行。” “孤就想要她。” 两个人的眼神宛若闪电碰撞,火花飞溅。 “那就……”萧凤卿邪笑:“兵戎相见!” 第440章 扎心了 “呼——” 窗外忽然刮了阵大风,卷起铺在地面的落花,盘旋着攀上窗台,幽篁的竹叶簌簌晃动,一串婆娑瘦影游曳过窗纸,只留下丁点尾巴。 四目相对,皆是道不尽的暗涌。 萧凤卿玩世不恭,贺兰徵冷若冰霜。 从年少时的互利互助到成年之后的各取所需,这两个男人在各自的国度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同样纵横捭阖,善于玩弄权术,亦有着势均力敌的能力与胆魄。 他们的立场背道而驰,曾想过为国家而战,却从未预料,会为了一个女人在谈判桌上正式向彼此宣战。 “你认真的?”贺兰徵目光如炬。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抚过左腕:“那得看你了,秦帝已经让晏凌回大楚,可本王知道,你还没死心,你心里正偷偷谋算怎么把她送走吧?” 贺兰徵并无被说中心事的窘迫,目色寒凉,冷然质问:“你拿一个国家作为筹码逼晏凌回到你身边,不觉得自己卑劣?而且……” 饶有兴味地顿了顿,贺兰徵晲着萧凤卿的眼眸满是讥诮:“还很可怜,这可真是令孤万分同情你。” 萧凤卿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冷却,他冷眼看着贺兰徵,突然换上一副落寞的面孔,叹了叹,幽幽道:“本王在阿凌心里劣迹斑斑,早就不值得信任了,想要挽回她,也只能出此下策。本王当然不如太子光明磊落,可太子要不要试试,倘若真走到那一步,阿凌会怎么选?” “你拿这么狠辣恶毒的手段逼着她,她如何不就范?”贺兰徵勃然怒斥:“她自然跟你走!” 萧凤卿笑得眉眼弯弯,像只狡黠的狐狸:“我一发疯,她就急了,你猜猜,她对我还有多少感情?你怕是不知道,那天晚上……” 余音别有深意地拉长,萧凤卿黑眸流光烁烁,他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自己的唇:“她吻了我。” 贺兰徵的心口猛然一撞,全身血液都倒流窜上了天灵盖,他突然抓住萧凤卿的衣襟,死死咬牙:“萧凤卿!你在孤的地盘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孤,真当孤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你让人监视公主府的一举一动,也看到她把我的玉珏丢下楼,可你万万想不到啊……” 萧凤卿单手扣住贺兰徵的手腕,漂亮的五指骨节绷紧,可他脸上依旧云淡风轻:“爱之深恨之切,她越恨我就证明越放不下我,不然,她为什么要吻我呢?苍天作证,我可没强迫她,我们本来就如胶似漆,虽然因为变故被迫分开,可我们心里还有对方,旧情复炽是早晚的事,你还是专心当好不爱美人爱江山的太子吧。” 贺兰徵微微一愣,脑子里闪过无数关于晏凌的画面,千头万绪令他冷凝了眸光:“你最爱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安阳一时着了你的道不稀奇,她屡次在孤面前亲口说要杀了你。” 萧凤卿心中一刺,眉梢眼角却漫开笑意:“你也并非不通男女情事的毛头小子了,女人口是心非的习性,你不懂?她还不是在我跟前常常说要杀了我,你看她杀了吗?” 他抬起下颌,潋滟的眸子微光闪烁,一点一点扯开贺兰徵的手,话锋一转:“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孤男寡女在山洞都做过什么?” 贺兰徵呼吸一滞,脸色陡然难看起来。 他明知萧凤卿在故意添油加醋,可情绪还是不由自主被萧凤卿带着走。 感情上,他终不如萧凤卿有底气。 “太子。”门口忽然传来秦汉的声音。 萧凤卿漫不经意地理了理衣领。 贺兰徵也迅速恢复了理智,转瞬又变成温润如玉的形象,看一眼萧凤卿,冷冷撇唇。 “何事?” “公主府送来了宵夜,安阳公主体恤太子政务繁忙,特意亲手准备了点心。” 萧凤卿狠狠一愣,面上阴云密布。 贺兰徵却笑了,神情说不出的愉悦,他扫了眼墙面上已被火焰席卷大半的画,信手以内力挥灭,淡淡道:“安阳总是这么贴心,孤甚为欢喜,拿进来。” 秦汉对屋内发生的争斗恍若浑然不觉,低头拎着食盒走进门,盒盖打开,一碟精致的五仁果酥饼便赫然映入眼帘。 萧凤卿死盯着那盘黄灿灿的糕饼,目色翻涌。 贺兰徵也在打量点心,笑颜明朗:“安阳手艺又进步了,孤前几日得了些新奇玩意儿,你送过去。” 萧凤卿眼底阴霾浮动,这两人,深夜互送点心和礼物。 真当他死的么? 第441章 谁的醋坛子打得更碎? 因这一盘突如其来的点心,原本处于弱势的贺兰徵瞬间就回归了战时状态,踌躇满志。 “要尝尝吗?安阳的手艺很不错的。” 贺兰徵兴味昂然地瞅着萧凤卿,见他不语,故作不解:“你脸色好差啊,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孤传御医过来给你看看?有病就别憋着,免得英年早逝,做人最怕的便是讳疾忌医。” 萧凤卿冷眼看着志得意满的贺兰徵。 贺兰徵净手,拈起一块果酥饼,观赏半晌,忽然转头看向萧凤卿:“如胶似漆?” “……” 萧凤卿胸口憋闷。 贺兰徵吃了一口果酥饼,甜甜的,糯糯的。 他清隽的眉眼染上丝缕春风,慢悠悠地拉长音:“旧情复炽?” “……” 萧凤卿搁在桌面的手突然握成了拳头。 贺兰徵悠然自得地坐下来,慢条斯理抿了口茶,语气愈加嘲讽:“爱之深恨之切?” 萧凤卿的俊脸电闪雷鸣,一双眼沉得如翻墨。 贺兰徵佯装惋惜地摇摇头:“这么好吃的点心,你不吃,真是可惜了,不对……” “倘若安阳晓得你在东宫,”贺兰徵露出十分庆幸的表情:“那孤哪里还能吃到这么可口的点心?她给你做过东西吃吗?孤这阵子常常能吃到她做的膳食。” 萧凤卿彻底冷了脸,拔腿就往门口走。 越过圆桌时,他没转身,指尖却骤然飞出一缕劲风,贺兰徵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挪了盘子。 “宁王,你心胸太狭隘了,连一盘糕点都容不下,你再心理不平衡,也不能拿它出气,安阳行动不便,做东西不容易。” 萧凤卿闻言驻足,面色铁青:“既然知道她不方便,为何还厚颜无耻地接纳?还有,她叫晏凌,不是什么安阳,就算你不肯承认,她的根始终在大楚,本王一定会带走她!” “那就各凭本事吧。”贺兰徵毫不示弱,认真地望着萧凤卿:“选择权交给她,情场或战场都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到她。” “说得好像你把她留在西秦不是为了掣肘我一样。”萧凤卿冷哼,面色一凝,沉声道:“你父皇想借本王的手除掉你,可本王从不做别人手里的刀。本王有能置平南王于死地的证据,在本王回来之前,你最好不要搞什么小动作,我不希望再一次找不到晏凌。” 贺兰徵目光一闪:“你要去哪里?平遥关你不管了?睿王已经与朱桓汇合,他们随时能杀进骊京,太子不顶事,你打算另起炉灶?” “这就不关你事了。”萧凤卿冷然侧过身,凉声警告:“记住本王的话,等本王再次回到西秦,但愿晏凌还好端端待在公主府,否则……” 萧凤卿冷眸如电,眼里沉冰万里,切齿:“你我兵戎相见,本王不是在说笑。” …… 半盏茶后,萧凤卿坐在晏凌面前。 “我饿了,想吃你给我煮的面。” 晏凌斜靠着软枕,心无旁骛地看书。 萧凤卿见晏凌不搭理自己,死皮赖脸地去抢她手里的书,晏凌蹙眉,径自拿起桌边的匕首抵住萧凤卿的胸膛。 “给你数三下的时间,立刻麻溜地滚出去。” 萧凤卿被晏凌鄙弃的神情蛰了一下,停了手,正色道:“我刚从东宫出来。” 晏凌面无波澜,目若粼粼秋水,清冷至极。 一股无力感骤然爬上萧凤卿心头。 他想到那盘金澄澄的点心与贺兰徵的讥讽,压住躁意,低声请求:“就给我下一碗面,我真的饿了,什么都不放也无所谓,只要是你做的,就像你那次在猎场给我下的面条。” “本宫不是厨子,宁王找错地方了。”晏凌抬起眼稍,淡淡地掠过萧凤卿,讽笑道:“你三番两次潜入本宫的府邸,现在还指使本宫,真当本宫拿你没辙吗?” 萧凤卿勾起唇,的确含着点有恃无恐的况味:“你可以立刻找人来抓我,可秦帝却不会给你处置我的权力,届时就算闹起来,他还会将其粉饰成一桩深闺秘史,你我就更说不清了,这肯定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局面。” 晏凌抿了抿唇,不禁有些恼。 还有十多天便要回大楚,她却只能坐以待毙。 她想找贺兰徵帮忙,又不愿意给他添麻烦。 毕竟,她欠了贺兰徵不少人情。 可整个西秦,除贺兰徵以外,还有谁能帮她? 晏凌深恨自己当初信了萧凤卿的邪,从而被他咬得死死的,再也不能脱身。 “阿凌,我要去找灵霄花了。” 第442章 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你 话落,萧凤卿果然看到晏凌的睫毛颤了颤。 晏凌眼帘微抬,眯眸凝着萧凤卿,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真假。 灵霄花早就在世上销声匿迹了,连西秦皇廷都找不到,萧凤卿能找到? 萧凤卿迎着晏凌清澈见底的眼眸,喉头微微一滚,忽然抬手盖住她双眼:“阿凌,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想从你眼里看到自己多丑陋,更不想再看见你对我有多嫌恶。” 晏凌意外地没挣扎,大概是对灵霄花感兴趣。 “我一定会为你找来灵霄花,丸子不就是上古神兽?”萧凤卿坐到晏凌身侧,嗅着她身上清幽的香气,涩声道:“你别跑,我知道你想跑,可我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了。” 晏凌冷笑,唇边的弧度很锋利:“萧凤卿,你想装聋卖傻随便你,本宫说过无数次了,绝对不会如你所愿,你死心吧,哦对了,本宫记得你这个人是没心的,这也就难怪你还能恬不知耻地坐在这里对我做些莫名其妙的要求。” 她看似乖顺地倚在他胸前,呼吸轻浅如蒲公英,尖利的指甲却不安分地游走他脖颈。 萧凤卿眸色沉黯,像河面下礁石碰撞的暗流,他轻而易举地化解晏凌的挣扎,把她圈在了怀里,嗓音如霜:“我对你的要求莫名其妙,你给贺兰徵深夜送点心的举动就很理直气壮吗?” 晏凌秀眉一挑,听出了萧凤卿话语中绞着的酸意和怒气,她笑了笑:“至少,比给你煮面要理直气壮,你好像在吃醋,可你有什么资格跟立场吃醋呢?” 萧凤卿的身形一僵,胸腔内顿时充溢了复杂的情绪,他深深地看了眼晏凌,然后移开手。 晏凌慵懒地眨眨眼,托腮,唇色艳若玫瑰:“真无趣,为什么这么快就认输了?” 萧凤卿闭了闭眼,背对着晏凌,语气有几分无奈,坦言:“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你。” 自从在东宫看到晏凌做的点心开始,萧凤卿心里关着的那头野兽就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这一路走来,哪怕被夜风吹拂,他脑内的那团火都没熄灭过,反而燃烧的越发旺盛。 脑海情不自禁地脑补出很多关于晏凌跟贺兰徵的片段,每一帧都像雷声炸响耳侧。 他不在的那四个月,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的,男的隔三差五到公主府诉衷情,女的深更半夜做点心献殷勤。 再这么下去,大概真如沈之沛所说。 从公主到妃嫔,仅一步之遥。 诸多纷杂的念头仿佛毒液从心潮涌出,让他几乎没了理智,甚至产生一种毁掉她的欲念。 晏凌是他的,其他男人都不能染指! 萧凤卿心火难消,怀揣着这样阴暗的想法一路直奔公主府而来。 可是,当他看到心心念念的女人仿佛夏夜的猫困倦地缩在榻上时,满腔妒火顷刻化作了百转柔肠,他暴烈的情绪瞬间被她所安抚。 晏凌察觉到他的出现,揉着朦胧睡眼醒来,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他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于是他从怒火中烧的妒夫变成了仗着大人的一点点喜爱就耍起任性的孩子,嚷着要晏凌煮面给他吃,虽然幼稚,他却乐此不疲。 “这话从一个伤本宫最深的人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可笑,你感动自己的同时能不能也考虑一下别人的心情?” 晏凌漫不经心地给香炉添了几撮香粉,神态安然:“本宫跑什么呢,有你去给本宫找灵霄花,也免得本宫费神,不过,但愿你能找到。” “灵霄花在大楚,我天不亮便出发,最多一个月,你等我一个月。”萧凤卿缓步走到晏凌身侧,蹲下来握住她柔凉的手:“一个月以后,你就能够站起来了,再不用受制于人。” 晏凌冷淡垂眸,眸色平静,直直地盯着萧凤卿的手,连大楚哪个方向有灵霄花都漠不关心,事不关己似的。 萧凤卿一时琢磨不透晏凌的心思,只能一遍遍地做出承诺。 出乎意料,晏凌很有耐性地听完了萧凤卿的承诺,她没有再质疑他,凤眸里幽光烁烁。 “阿凌,你要等我回来……”萧凤卿眼光一飘,语焉不详道:“就算困难了一些,不管怎样,灵霄花我肯定能拿到手。” 月色射进晏凌幽深的眸底,她沉默片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眼中有微微的亮光。 多日后,萧凤卿再回想这一夜,只觉记忆模糊了大段。 他其实都不记得那时的晏凌究竟是否眼眸含光。 第443章 童话 萧凤卿离开以后,西秦的局势渐渐紧张起来。 秦帝指望着萧凤卿拖贺兰徵下水,连司芊芊被废了都勒令平南王不许计较。 萧凤卿却左右逢源,不但迟迟没动静,反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结识了一批西秦权贵,秦帝火冒三丈,早巴不得萧凤卿走人了。 平南王回京后以天子山的刺客为导火索对贺兰徵展开攻讦,秦帝寻摸着把储位交给十三皇子贺兰谆,故而对朝廷上各方势力的角逐视而不见。 沈之沛故意拖长了大楚使团逗留的时间,又秘密增派人手守在公主府附近,既是担心平南王会迁怒晏凌,也是防止晏凌逃跑。 为了避嫌,贺兰徵不再时常登门公主府,而是经常托人送一些小玩意儿或者补品给晏凌。 晏瑶每天都会来公主府陪伴晏凌,久而久之,晏凌待晏瑶热络了些许,不再如从前那般疏离,姐妹俩开始平心静气相处。 晏瑶自觉晏凌回家有望,每天喜上眉梢笑脸迎人,连沈之沛见了都大松一口气。 一切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这只不过是孤岛被茫茫大雾暂时笼罩的假象,它令旅人误以为踏入了琼宇仙境,可等那雾气散尽,便会露出原先嶙峋荒芜的景象。 这天,贺兰菁也来了公主府。 晏瑶在帮橘猫洗澡,看到贺兰菁就笑道:“想要见你还真不容易。” 贺兰菁吐吐舌头:“母后管束我严格极了。” 说完,贺兰菁似模似样地朝吊床上的晏凌敛衽行礼:“安阳姐姐,琅华来叨扰你了。” 莲湖旁种了两棵粗壮的榕树,宫人在榕树之间搭了一张吊床方便晏凌晒太阳。 晏凌微微眯起眸子笑了笑:“本宫吩咐菖蒲去准备午膳了,你中午就在这儿用膳吧。” 贺兰菁求之不得,连声道谢。 “琅华,你上次不是给我说了个美人鱼的故事吗?我还没挺过瘾,你再给我讲一遍呗,正好阿姐也在这里,咱们一起听。”晏瑶笑着转向晏凌,兴致勃勃:“阿姐听琅华说过故事吗?” “这倒是没有,倘若是好听的故事,本宫也省得看话本子。”晏凌看着贺兰菁,温声道:“美人鱼是什么?莫非半人半鱼?” 贺兰菁解释:“就是大家平时常提到的鲛人,她们的容貌很美丽,歌喉悦耳动听,上半身像人类,下半身却是一条鱼尾巴。” 晏凌眼眸微动,轻轻颔首:“挺有意思的,你快说说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贺兰菁精神一振,当即搬了张小杌子坐好,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 日头明媚,但并不特别酷烈,习习凉风中拂来风信子的清新花香,晏凌恹恹欲睡。 耳畔时而响起晏瑶的惊叹或唏嘘,甚至夹杂着低弱的啜泣,显见故事是非常感人的。 但是,晏凌凝神听了几句就只觉得无趣,真不知道编这个故事的人是怎么想的。 因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主人公倾尽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最后为了与对方跳一支舞,不惜化为泡沫。 倘若是她,绝不可能因着那虚无缥缈的爱情,放弃自己美好的人生乃至性命。 正想着,贺兰菁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讲完了。 晏瑶哭得凄凄惨惨:“真可怜,王子永远都不知道有个女子这么深爱过他。”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是我母嫔从一部戏曲里听来的句子。”贺兰菁怅然叹息,眼圈也有点红:“我母嫔还说,这个其实也不算故事,而是童话,是写给那些心中有爱的人看的,很纯粹。” 晏瑶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爱情真伟大。” 晏凌越听越不得劲儿,忍不住插嘴:“一个人深爱着另一个人,为其丢命就伟大了吗?” 贺兰菁跟晏瑶一愣,齐齐转头。 晏凌思忖片刻,严肃道:“如果爱情不能让人变得更优秀,只会带给人痛苦连自我都没了,那就要及时止损,为心爱的人付出不是不行,但需有底线。身为女子,若学不会自爱,如何期望他人来爱自己?既然有那么多的爱,不留给自己,反而全都给别人,也太不现实了。” 晏瑶若有所思:“阿姐说的没错,这故事太偏激了,假如是我,也做不到这么毫无保留。” 贺兰菁抿了抿唇:“……假如真的爱一个人却愿意舍掉自己的命,那定是很爱很爱了!上次宁王救安阳姐姐,差点都死了不是吗?” 晏凌的心弦猝不及防一动。 第444章 以性命守护,何尝不是爱极了呢? 清风徐来,紫藤花的香气盘旋左右。 晏凌闻到这熟悉的味道,神思不自觉恍惚。 “他把你看的比他性命还重要,又怎么舍得你真的去死?他如果只是做戏,何必在火药都没起出的情况下同你生死相随?” 冷不丁的,沈之沛那天金声玉振的诘问闯进脑海。 晏凌锁眉,面上掠过一抹异色。 晏瑶瞥见晏凌眼神变幻莫测,紧忙戳了贺兰菁一把,暗示她不要再开口。 贺兰菁却是真的棒槌,她眼睛闪亮一脸向往,兀自说道:“为了爱一个人牺牲自己的生命,或许不可取,可是性命如此宝贵,假若能毫不吝啬地交付给对方,何尝不是爱极了呢?” “试想,一个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去爱对方,虽然很傻,很可惜,但也很感人啊!” “好啦!你才多大,整天情情爱爱挂嘴边的,羞不羞?又不是马上就要选驸马!”晏瑶打断贺兰菁,强行转移了话题:“午膳备好了,我们去用膳。” 等贺兰菁离开,晏凌又回到了莲湖边晒太阳。 “阿姐,”晏瑶抱着小橘猫坐在晏凌身边,目光扫过她双腿,小声道:“你再过不久就能站起来了,开不开心?” 晏凌纤长的眼睫覆住了瞳孔,神色淡淡:“能重新恢复行走的能力,自然是高兴的。” 晏瑶抿唇,忽然伸手在晏凌的手背上拍了拍,面露怜惜:“阿姐这段日子受苦了,每次看到阿姐,我都会想起自己。” 晏凌抬眸,挑了挑眉:“想什么?” “我从小锦衣玉食,阿姐却吃了那么多苦,你长成今天这样,一定经历了很多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晏瑶鼻腔酸涩,迟疑片刻,突然起身抱住晏凌:“阿姐,不要怕,以后有我陪着你呢,还有爹爹娘亲,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这段时日,晏瑶经常提起晏衡夫妻对晏凌的思念之情,晏凌从起初的抗拒到眼下的沉默。 晏瑶伏在晏凌肩头,眨眨眼,轻声嘟囔:“等回了大楚,我们就住一个院子里形影不离,将这十几年失之交臂的姐妹情谊补回来。” 晏凌默不作声地听着,阳光折射进她幽邃的眼瞳,依稀可见眸底静水深流,泛着冷光。 “我现在只要一想到再过十几天阿姐就能行动自如,我便欢喜,简直是迫不及待!” 晏瑶早习惯了晏凌的寡言,就算得不到她的回应亦不计较,她大大咧咧地笑:“阿姐,等你好了,我们去赛马,我记得你骑术特别棒,策马扬鞭的模样威风凛凛。” 晏凌的唇角染上笑:“好啊,我也蛮久没骑过马了,西秦的草原很广袤,非常适合赛马,而且还有极美的落日能看,牧民们也都很热情,夜间还会烤羊肉串,你绝对能宾至如归。” “听阿姐的描述,我都快流口水了。”晏瑶跃跃欲试,忽而又悄声嘀咕:“但愿萧凤卿能顺利赶回来,可别真的死了……” 话落,晏瑶猛然懊恼地捂住了嘴。 她一时得意忘形,就不小心漏了风。 晏凌本就在晏瑶身边,她后半句话虽然音量很小,可她还是听得分毫不差。 “你方才说什么?” 晏瑶对上晏凌难掩凌厉的双目,骤然失语。 “我……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晏瑶吞吞吐吐,头顶的威压越来越重,她承受不住,心一横,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出来:“沈之沛告诉我的,他还叮嘱我别跟你讲,反正你既不关心萧凤卿的死活,萧凤卿也不愿意让你知道。” “萧凤卿让白枫回大楚把你养的狼崽带来,他自己则去了云江,因为灵霄花就在七星堂的少主皇甫骞手上,可萧凤卿与皇甫骞有仇。” 晏瑶撇撇嘴:“萧凤卿杀了皇甫骞的姐姐莹嫔,还害他瞎了一只眼,皇甫骞便流落到云江落草为寇,做了杀手组织的头领!” “对了,萧凤卿去潭州那次就被七星堂的人追杀过,如今他自己主动求上门去,还不是任人宰割?皇甫骞曾在莹嫔墓前立誓,不杀宁王誓不为人!萧凤卿此行,我看凶多吉少。” 说到此处,晏瑶的面色多少流露出几分微妙的况味:“阿姐,我真是不明白萧凤卿,他既然这么在乎你,早干嘛去了?” 晏凌眼睫微垂,没什么表情。 “阿姐,萧凤卿总不可能真会死吧?” 晏凌睫毛扑闪,像疲倦的蝴蝶停歇眼睑。 “不会的。” 她答得笃定,唇畔的笑容却再也没撑起。 第445章 安阳,你可还愿意入东宫为妃? 傍晚,贺兰徵抽空去了一趟公主府。 晏凌在玉笙轩喂鱼,斑斓的丹霞倒映于涟漪深深的莲湖,又投进她沉静的眼底。 小橘猫看到贺兰徵,发出一声软绵绵的奶叫,贺兰徵摸了摸它的脊背,橘猫满足地溜了。 晏凌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莲湖,也没有听到猫叫,幽寂的剪影被郁郁葱葱的枝叶掩映。 贺兰徵的眸色略略一敛,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天气越发热了,你还没在西秦过过夏天,孤让宫人取了很多冰,你如果怕热就直管用冰盆,可也别贪凉,对身体不好。” 直至贺兰徵走到晏凌身边,晏凌才恍然回神。 她似乎正想什么心事,秀美的眉眼间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阴郁,眼神带着几分朦胧。 贺兰徵看着晏凌的双眼,那里头仿佛刚下过滂沱大雨,白雾缠绕着雨后青山,使美景变得影影绰绰,可望而不可即。 他恍若不觉,径自抬手去撩起晏凌耳畔的碎发,缓声道:“天热,以后多去凉阁,你或许会很难适应西秦的夏季,不过日子还长着呢。” 晏凌随着贺兰徵的动作抬头,他温醇的气息笼罩着她,眸光深沉,里面涌动着波涛。 “听说母后近日在帮皇兄选妃?皇兄既然走不开,就不必操心我了,我有菖蒲她们照顾,还有初寒几人保护,不会有事的。” 贺兰徵转眸凝望着满池灼灼荷花,隽致面孔浮现一丝怅然:“按照西秦的节气,这荷花过了夏天就败了,任凭其在夏日多么清嫩可人,一场秋日风雨就能把它们吹打得七零八落。” 晏凌的目光也瞥向莲湖,笑了笑:“亏得母后用了活水,可保这些荷花四季常开,倘若没有外物,它们真的只能零落为花泥了。” “孤听懂了,在安阳心里,还是希望它们顺其自然地生长。”贺兰徵负手而立,晚风吹起他的袍角,他整个人在晚霞的沐浴下犹如遗世独立的白鹤。 晏凌笑靥轻浅,淡声:“顺其自然也没什么不好,花开花落本就是世间常理,就算用了特殊的法子令它们四季常在,但终究是缺了那份返璞的味道。” 贺兰徵眯了眯眸,默然无语,他盯着莲湖里那一株株饱满粉嫩的荷花凝神许久,眼里不时有流光交织闪现,半晌,他眼中的幽光乍盛。 “安阳,你可还愿意入东宫?” 晏凌神色微妙,眸里的异芒一闪而逝。 她并不意外会听见贺兰徵这么问,所以她才会以荷花做暗喻,可惜贺兰徵比她想的执着。 “我不愿意。” 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甚至不需要思考。 贺兰徵的双眼依然注视着那片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丽画面,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动了动。 “因为萧凤卿?” 晏凌低眸,莞尔一笑:“那倒不是,我这个人怕麻烦,对皇宫的生活本来就没什么兴趣。” 贺兰徵缓缓转过身,眼中情绪莫名,深邃得宛如汪洋大海:“假若你进了孤的东宫,日后就是一国之母,三宫六院的妃嫔皆独以你为尊,孤绝不会负你。” 晏凌的表情依旧很淡,眼波平静,她歪头打量着贺兰徵认真的模样,冷不丁道:“我身世的不幸来源于晏衡妻妾的龃龉,我也曾经为此饱受磨难,故此,我很小就有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我的婚姻容不下第三人,你想要我入东宫,是真打算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吗?” 贺兰徵闻言愣住了,面上的震惊不加掩饰。 西秦的女子地位颇高,毕竟皇太后就是家喻户晓的“铁娘子”,可西秦的权贵三妻四妾也是常态,男子并不因女子的身份而一夫一妻。 勋贵尚且如此,莫提皇廷。 老实说,晏凌的想法几乎是世上女子都会有的,她们没人愿意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可是理想同现实本就不能混为一谈。 与这个时代的女人相比,晏凌在男女之情上过于离经叛道了,大概很少有男人会接受。 贺兰徵因为太过惊讶,有那么一瞬表露了自己的犹疑,也就是这一瞬,令晏凌更为坚持。 “我记得皇兄曾告诉我,心若不自由,终究会陷于窠臼,对我而言,皇宫就是天下最不自由的地方。” 晏凌笑容温然,一点也不觉得贺兰徵的迟疑让她有什么受伤或打击之处,她都听人说了,贺兰徵为对付平南王已经萌发联姻的打算。 这很正常,不稀奇。 “这话你也问过萧凤卿?” 第446章 即便你杀了他,你还是喜欢他 一只白色水鸟栖息在岸边,用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姿态优雅曼妙。 晏凌的眼神茫然了霎那。 相同的话,她问过萧凤卿两次,一次是在栖霞谷,一次是他丢下她去陪温月吟。 接连两次,他都没有给过她正面的答复。 那时候,她很愤懑,萧凤卿口口声声喜欢她,却连一份“唯一”都给不起。 不过她也不怪他,人家是要当皇帝的,后宫只有一个女人,岂不是要被天下臣民笑死? 更何况,前朝后宫的利益密不可分,勋贵子弟都要为家族联姻,帝王照样如此。 她觉得失望落寞,却并不怨恨,还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谁知…… 可能彼时的萧凤卿还在心底嘲弄她的痴心妄想,棋子罢了,还要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以为他的犹豫是来自身份与世俗,其实不是,他根本没把她的要求放心上过。 晏凌笑得云淡风轻:“我问过啊,你们的反应差不多,所以不必耿耿于怀。” 贺兰徵却并没有如释重负,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沉吟片刻,轻声道:“即便是正妻的位置也不行?安阳,你的念头有些匪夷所思,孤从未听人说起过。” “不行。”晏凌不假思索,随即又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正妻也不轻松啊,每天喝小妾敬的茶,看见不同的庶出子女,还得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丈夫夜夜做新郎,自己却要打断牙齿和血吞的祝贺丈夫与小妾早生贵子。” “即便当了皇后,每三年还必须对着一群美女的画像帮丈夫选小老婆。”似乎觉着那画面太让人起鸡皮疙瘩了,晏凌花枝乱颤:“皇兄饶了我吧,我实在过不了那种日子。” 贺兰徵静静地看着晏凌明媚的笑脸,她能把他纳妃的场面这么坦然挂嘴上,可见对他确实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贺兰徵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还以为通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晏凌待他总有不同,可事实并非这样,她对他的嘘寒问暖,只是出于恩情。 姜皇后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 贺兰徵忽然想起见到萧凤卿那晚,姜皇后曾私下断言,晏凌终会回到萧凤卿的身边。 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是而今的萧凤卿,他会不会答应晏凌的要求。 贺兰徵盯着晏凌,声音微微低哑:“你还没放下萧凤卿?这几个月,你很坚强,看上去还像从前那般独立,可其实你是心里堵着一口气,这口气在你看到萧凤卿的那一刻就散了。” “你总声称自己要杀了萧凤卿,但即便你真的杀了他,你还是喜欢他。” “你知道萧凤卿对我说过什么吗?”贺兰徵的胸腔溢出不可名状的滞涩:“他说,你越恨他越是证明你的感情还在,看来他很了解你。” 晏凌渐渐沉默了,她攥紧手指,凤眸里藏着的光芒明灭不定,透亮似星,好半天都没接口。 晚风从远方柔柔飘来,贺兰徵却有种窒息感。 他定了定神,将异样的心绪压下去,拿出两只盒子放在晏凌面前:“一份是通关文牒,还有一份是你需要的东西。安阳,孤说过护着你不受到萧凤卿的伤害,这个承诺,一直有效。” 晏凌心头一震,清眸抬起,愕然看向贺兰徵。 贺兰徵垂眸望着晏凌,橘红色的霞影沉进他琥珀色的双眸,光彩变幻。 晏凌慢慢移开眼,转而落定在那两只盒子上,面色晦暗,脸部的线条时而柔和时而紧绷。 “再过几天,孤会找人支开沈之沛。” 说完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沈之沛又深凝了晏凌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晏凌枯坐在殷红的残阳下,手指抚上盒子,眼光清寂微寒,眼周被涂了一抹血色。 …… 迈出公主府大门,贺兰徵回头望了眼匾额。 这块亲手由他题写的牌匾,此刻变得很刺眼。 “萧凤卿离开西秦的原因透露给睿王了吗?” 秦汉恭声:“睿王派了很多杀手沿途追截,朱桓则去了胶州,宁王眼下只有两条路走。” 贺兰徵勾唇,眸光冰冷:“切断沈之沛与大楚的消息渠道,假如萧凤卿真的拿到灵霄花回西秦,我们再用第二套方案。” “公主那头……” “用安阳的名义诱他前来即可,届时她已不在定京了。”贺兰徵一改先前的隽雅温润,阴沉着脸:“萧凤卿那个疯子,真要活着回西秦,西秦肯定被他闹得天翻地覆,必须除掉。” 第447章 她梦到了遍体鳞伤的萧凤卿 这天晚上,夏雷在云层间奔腾,暴雨如注。 晏凌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好不容易强逼自己睡着了,她却又开始做梦。 依然是那些犹如蚂蟥遇到热血就再也驱散不尽的噩梦,被叮一下,心口就是绵密的疼。 梦境反反复复,画面从斑斓彩色再到颓败的灰色,梦中人仍是各色面孔,他们表情多样,张着嘴声嘶力竭地向她辩解着什么。 这样的梦,晏凌做过了好多次,自初始的崩溃绝望到后来的迷惘惶惧再到目下的麻木处之,她像个旁观者,冷静地浏览那些光怪陆离的片段,脸色白得惊人。 “瑄儿……” 隐约有几分熟悉的女音猛然贯穿了时空的冷风传进晏凌耳朵,语气焦灼又低柔,光听着便使人无端揪心。 晏凌回眸,映入眼帘的是慕容妤的身影。 其实那个人面目模糊,被白光所笼罩,根本看不清形貌,可晏凌就是能肯定对方的身份。 慕容妤站得远远的,凄凄切切地唤:“瑄儿。” 晏凌立定原地,脚步似被牢牢钉住了。 慕容妤突然从光晕中走出来,随着刺眼光线的逐渐淡化,晏凌竟发现,慕容妤能看到了! 晏凌震惊不已,她从未梦到过健全的慕容妤。 鬼使神差的,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瑄儿……”慕容妤走到晏凌面前,笑容慈爱,眼里却有大颗泪珠簌簌滚落,她健康的双眼定定地凝住晏凌,视线良久都不舍得转开。 “我的瑄儿生得真美,原来瑄儿是这般模样,好孩子……娘亲以后再也不会认错女儿了。” 晏凌一动不动,目光落在慕容妤布满泪水的脸颊,眼睛深处化开了几不可见的碎纹。 慕容妤伤心垂泪,温热的手不断摩挲着晏凌柔凉的面庞,似乎是想将她好好看个够。 “瑄儿,娘亲这些年对不起你,在你身上犯下的错,娘亲万死难辞其咎……你不肯认我,我一点也不怪你。”慕容妤唇角颤抖,泪眸闪烁着光亮,她紧握住晏凌的手叮嘱:“别回来,千万别回来……” 大概被慕容妤伤情的眼神触动,晏凌终于出了声,声音沙哑破碎:“回哪儿?” 慕容妤张张嘴,可话还没出口,她的影子忽然就变得疏淡扭曲起来,面容也透出虚化。 晏凌大惊,忽地发觉自己的双足能动了,连忙近前两步去抓慕容妤,然而,终究迟了。 她没碰到慕容妤的手臂,一下子抓了个空。 天光大盛,两侧黑暗的甬道渐次消失,慕容妤的虚影缓缓消失不见,仅留满地飞扬的浮沙。 晏凌孤身只影地呆立远处,环顾周遭空旷的荒野,心脏猛地被什么给扎到了,疼得厉害。 画面又是倏然一转,荒野幻化成莽莽丛林。 四面掠过凶猛的飞禽走兽,晏凌悚然,却惊见那些禽兽对她视而不见,反而豕突狼奔地朝反方向跑去,她眉心一跳,下意识侧身。 不远处的泥地上,俯卧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那人气息奄奄,手里还紧攥着一朵紫红色的花…… “不要!” 晏凌浑身惊痛,陡然翻身坐起,她盯着浸透在黑暗中的虚空,满面大汗,呼吸急促。 菖蒲拿着宫灯疾步走来:“公主您又梦靥了?” 晏凌充耳不闻,唯有粗重的喘息声撕裂静夜。 菖蒲飞快地点亮纱灯,转头一看,愣是被晏凌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公主这是怎么了?” 晏凌的脸色极其惨白,唇瓣一点血色都没有,满面俱是淋漓冷汗,连寝衣都被打湿了,眼里的光芒凌乱不堪,身子还发着抖。 “公主,可要奴婢叫御医?” “不必。”晏凌喝了一口菖蒲倒来的冷茶,眸子倏地扫向屋角的滴漏:“今天是几日了?” “目下刚过子夜,是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 晏凌低声喃喃这个日子,表情变幻莫测。 萧凤卿离开西秦已十天了。 倘若快马加鞭,应该到了大楚。 念头闪过,方才的梦境又浮现眼前。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挥退菖蒲,捧着冷茶在榻上发呆许久。 直至窗外响起悠远的更鼓声,晏凌如梦初醒,心底的不安如潮水奔涌。 她把已经捏出裂缝的茶盏放在床头柜,抿唇,又摸索着独自下了床,尔后在梳妆台的暗格翻出一只小方盒。 方盒的盒盖打开,一朵紫红色的花霍然撞入眼帘,花朵颜色艳丽,形似南诏的矮马天蒿。 这正是用来给晏凌治腿的药引,灵霄花。 第448章 她是我的命,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了 大楚,云江与湛江交界处。 萧凤卿凭栏而立,眺望着远方的苍山绿海。 “王爷,看来睿王这次按捺不住了,只怕很快就会举兵攻入骊京。”亲卫石屹拿着新得的情报,面露担忧:“骊京虽然有咱们的兵马,但太子根本就是个绣花枕头,他顶不住的。” 晏云裳宁死都不交出遗诏,萧凤卿那段时间又因为晏凌的死讯而颓废度日,他没了以往的雄心壮志,索性决定逼睿王主动进京。 本来可以在睿王与太子鱼死网破时坐收渔利清君侧,当晏凌活着的消息传来,萧凤卿来不及改变计划就赶赴了万里迢迢之外的西秦。 到了西秦又生出灵霄花的波折,萧凤卿等人并不能按照原定期限回大楚,空有几支军队坐镇,骊京迟早落入朝不保夕的尴尬境地。 “让高闻领兵扼守平遥关通往骊京的各处要道,周静姝那儿是指望不上了,我们只能准备打一场硬仗。”萧凤卿指挥若定:“陈宏水总领胶州三大营,朱桓想趁虚而入没那么容易。” “只要安排妥当布置周密,再拖一个月不成问题,传信给墨阁,让所有暗卫出动盯紧城门,免得内外勾结,绝对不能放过任一可疑者。” 石屹点头应下,犹豫片刻,还是道:“王爷,您不如让属下们去云江找皇甫骞吧,您先回骊京,睿王戳穿您暗度陈仓去了西秦,太子迫于睿王不敢同您翻脸,您此时回去,正好能顺理成章地接管大楚。” 萧凤卿淡笑,深以为然:“你说的不错。” 石屹一喜,然而,喜色还没蔓延到眼底就听萧凤卿淡声道:“可本王还有更重要的事。” “灵霄花本王势在必得,皇甫骞那头对本王积恨难消,这一去,恐怕险阻重重,他的仇人是我,你们派不上用场。” “王爷,灵霄花说不定根本没在皇甫骞手上,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单凭儿时的记忆就孤身犯险,值得吗?” 石屹年岁尚小,是墨阁新提的暗卫,他原本被白枫拜托送那只小狼去西秦,可萧凤卿不允。 时至今日,石屹依然清晰记得萧凤卿当日对白枫说的每个字。 “白枫,你从小跟随我长大,咱们明面上是主仆,其实我当你是兄弟,这么多年并肩作战,你从没质疑过我的任何决定。你不放心我去云江,可是,我更不放心她。你去替我看好她,这是我求她回头的最后一次机会,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了。” 或许是这番话太情深意切,或许是云江之行真的凶险万分,那是石屹第一次见白枫流泪。 正回忆着,一道锐利的视线倏地临面压来。 石屹心神一凛,连忙垂首。 “曾经有人诅咒本王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本王很不希望这个诅咒成真,因为诅咒本王的,是本王的心爱之人。” 萧凤卿不再言语,抬首望向松涛阵阵的密林,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倩影在冲他回眸浅笑,眉眼的弧度生动至极。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居然还敢给我下迷迭香,我是什么人物,能轻易被你算计去?” 萧凤卿哼笑,语气轻嘲却也含着一丝宠溺。 临行那晚,晏凌在公主府燃了迷迭香。 迷迭香对身体没有大碍,但会导致人的记忆出现短暂缺失。 晏凌此举,大概是想浑水摸鱼,趁着他去云江又记忆不明的空隙偷跑。 只可惜萧凤卿走南闯北多年,待端倪一出现,他就遏止了源头,迷迭香对他并无效用。 石屹好奇:“王爷在说什么?” 萧凤卿饶有兴味地摸了摸左腕,桃花眼弯成新月的弧:“抓到了一只小狐狸,挺好玩的。” 笑着笑着,萧凤卿嘴边的弧度平了平。 “把本王桌上那封信拿来。” 石屹依言照做。 萧凤卿展开信重新看了一眼,确认都交代清楚后,曲指凑近唇畔吹了声响亮的呼哨。 西南方向,身姿矫健的海东青振翅飞来。 萧凤卿漫不经心伸出手,海东青乖巧地停在他护腕上,萧凤卿抚过海东青顺滑的羽毛,将信纸塞进它脚上的竹筒。 “去吧,乖乖把信带给沈之沛,等你回来,我再给你拿肉吃。” 海东青金色的眼珠一转,依恋地蹭过萧凤卿的面颊,发出轻唳,打开翅膀飞走了。 萧凤卿目送海东青的身影钻进了云层,眸色倏忽深沉似海,他余光扫过那片密林,冷笑。 “现在,本王该去会那位故友了。” 第449章 用你的一只眼换灵霄花 七星堂的总部设立在云江钦州的翠峰山。 孤峰突起,花影缤纷,周遭的景色清幽悦目。 “啧,这肯定不是七星堂的老东家选的堂址,这地方适合风花雪月,可不适合杀人越货。” 萧凤卿潇洒从容地闲庭信步,时不时点评一两句,那模样,宛若是踏雪寻梅,根本不像行走在杀手窝里。 石屹握紧剑柄,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悄声道:“王爷,属下怎么觉得有古怪?” 萧凤卿光明正大地扫视过四方,神情轻描淡写:“这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从我们进来开始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但凡出现丝毫异动,早就被射成马蜂窝了。” 话音刚落,两面削得极其尖利的竹排遽然自前后撞向两人,划过的竹影还绽出数道冷光。 萧凤卿猛地推开石屹,目色冷厉:“当心!” 石屹旋身避开,萧凤卿纵身踏上树干抽出了腰间的临渊,单腿勾住树枝后仰朝下掠去。 锋锐的寒光在日影下闪烁出摄人的精芒,只见纵横交错的光影自眼前疾闪消逝,那竹排便应声而碎,唯独嵌在上头的尖刀完好。 石屹飞身落地,见状,心有余悸:“好歹毒的暗算手法,幸亏王爷警觉。” 萧凤卿面色如常,凝神静听周围异响,忽地,黑眸微微一眯,玩世不恭地笑了笑:“还有。” “还有什么……” 石屹的话还没说完,陡然惊觉周身有明亮的波光环绕,诡异的杀气亦随之震荡,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些高树纷纷弹出了寒锐的短剑。 短剑齐飞,锋芒刺眼,宛若蝙蝠铺天盖地冲着两人围拢攻袭,水亮的银芒往颈部缠绕而上。 萧凤卿临危不乱,眸子犀利地扫过四个角度,深眸一凛,随意抵挡下一波来势汹汹的剑雨,径直腾身朝北面的松树扑去。 逃生的机关隐藏在松树中,萧凤卿鹰雅横身,轻抖剑尖,剑蝗骤止,石屹受了些皮外伤。 萧凤卿闲适地站在松树上,慢条斯理收回了临渊,用内力传音:“十年未见,皇甫骞,你不出来见一见故人吗?” …… 半盏茶后,萧凤卿在大堂见到了皇甫骞。 皇甫骞坐在虎皮垫着的椅子上,支着腿,神情桀骜,看到眼睛蒙着黑巾的萧凤卿,他冷哼。 “今天刮的什么风?竟把威名远扬的宁王给吹来了我这山沟沟,怪不得我今早掐指一算,就算到有位故人会遭血光之灾。” 皇甫骞的手下准备近前搜身没收萧凤卿主仆的武器,他使了个眼色,手下遂分散退开。 萧凤卿淡淡一笑,随手扯掉黑巾:“刮的东南西北风,明人不说暗话,我来找你,是想要灵霄花。” “灵霄花?”皇甫骞掏掏耳朵,随意地吹了口小拇指,大大方方承认:“我确实有那玩意儿,是长姐的陪嫁,怎么,你要拿来有何用?” 萧凤卿看着笑里藏刀的皇甫骞,他今日没戴面具,只斜戴了一条黑色的眼罩。 “我妻子……”萧凤卿顿了顿,只觉得这个称呼从唇齿间滑过,莫名就有种意犹未尽的缱绻。 这是之前不曾有过的温情脉脉。 这神态落在皇甫骞眼中,他眸光愈加冷冽。 “我妻子双腿重伤,需要灵霄花做药引,还请堂主馈赠,这份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看来你很爱那个女人,叫晏凌是吧?”皇甫骞阴测测地笑了笑:“真是活久见,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宁王居然还会有对我这么低声下气的一天,这叫我受宠若惊啊。” 萧凤卿对皇甫骞的讥诮毫无反应,嘴角轻轻牵起,瞥向皇甫骞:“我时间不多,没空听你废话。上次在湘江你奉晏云裳的命令来刺杀我,曾说条件是云江十三州。可你行动失败,晏云裳自然不可能兑现,如果,我能给你呢?只要你拿出灵霄花来交换,云江十三州,从今往后便和你姓了。” 皇甫骞冷冷扬眉:“这算不算美人误国?” “云江十三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以此为筹码为你女人的双腿换一线生机,啧啧……” 皇甫骞装模作样地鼓掌:“太可歌可泣了。” 萧凤卿眼稍一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你不是爱听琴书?我不介意当一回男主角。” 皇甫骞的脸色骤然森冷,他放下支着的腿,打量萧凤卿几眼:“上次是夜里,眼下白天再看,宁王果然玉树临风,丰神俊朗。” “你要灵霄花?好!拿你一只眼来换!” 第450章 我早就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铿锵有力的话语甫一落地,正堂落针可闻。 皇甫骞面罩寒霜,萧凤卿目若凝冰。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半空碰撞,仿若两朵乌云狠狠撞击到了一处,火花噼里啪啦炸开,闪电撕裂天幕,轰鸣的雷响震彻穹窿。 萧凤卿身上的冷意发散,瞬时溢满整间屋子。 “王爷,万万不可!”石屹生怕萧凤卿会真答应皇甫骞,扬声道:“这贼獠居心不良,摆明了要刁难王爷,说不定早就和睿王狼狈为奸!” 皇甫骞冷眼瞥过去:“老子跟你主子谈条件,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石屹还想反驳,萧凤卿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他立刻老老实实闭上了嘴,气闷地瞪着皇甫骞。 萧凤卿唇边的笑容微微凝固,很快又勾得更深了,他黑眸清凉,轻笑:“真够记仇的。” “只是一报还一报罢了。”皇甫骞的言辞锋利如刀:“你当年杀死我姐姐,还害我变成独眼龙的时候,想过今天会为了一个女人、一株破花向我摇尾乞怜吗?那时的你,不满十岁。” 萧凤卿的舌尖在牙齿内舔过一圈,居然还有心情调笑:“十岁时,哪里知道情爱的滋味?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看来这真是我的报应,早知今日,我就该行善积德。” 皇甫骞冷冷眯眸:“你答应了?” “我不答应也得答应。”萧凤卿依然很淡定,清朗的桃花眼噙着戏谑:“七寸被你拿捏住了,不服软怎么行?” 皇甫骞狐疑地盯着萧凤卿,面上情绪莫测。 他曾在萧凤卿身边待过,很清楚这人的底细,他印象中的萧凤卿,根本不会因女人示弱。 直觉告诉皇甫骞,萧凤卿又在耍花招。 萧凤卿岿然不动,完全没即将被挖眼的惊恐,触及皇甫骞含义丰富的眼神,他无奈一笑。 “不是要我的眼睛吗?要哪一只?我还你便是了,不是耍你玩的。”说着,萧凤卿微微凝了目光,正色道:“不过在此之前,你把灵霄花拿出来给我看看,既然是谈条件,条件不摆出来怎么行?” 皇甫骞将信将疑地扫萧凤卿一眼,冷眸微沉,召来手下,低声吩咐他去拿灵霄花。 见此情景,石屹急得头上冒汗:“王爷,您不能答应他!您以后……” 萧凤卿淡然打断他:“本王心里有数。” 石屹有口难言,且不提萧凤卿没了一只眼睛会对余生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以后他还要登基称帝,一个有缺陷的人如何做皇帝? 皇甫骞捞起地上的酒坛拍开了封泥,笑晲着萧凤卿:“一只眼睛换两条腿,很划算了,你去哪儿找这么只赚不赔的买卖?” “不过是失去一只眼睛罢了,如果你不愿意,那你的女人失去的就是一双腿,她得一辈子做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你对着因为你而彻底残疾的废人,能不愧疚?如果只是玩玩就算了,我倒真好奇,那女人是不是有三头六臂,竟然能把不甘人下的宁王收拾得服服帖帖。” 歪打正着,皇甫骞这话正好戳中萧凤卿死穴。 晏凌的腿本来就是因为他才废掉,他已经很后悔了。 如若再失去这最后一次机会,不仅是他们的复合再无可能,晏凌的一生也不得完整。 萧凤卿的眸光冷冽如冰,眼底寒气逼人:“这的确是我做过的最划算的买卖,可我也事先警告你,你最好货真价实。” “这你放心,我们虽是杀手,终年亡命天涯视人命如草芥,但信义还是有的,保证童叟无欺。”皇甫骞灌了一口酒,斜晲着萧凤卿:“想得到灵霄花,宁王为何不直接派兵马踏平我这老巢?” “心诚则灵,我是诚心来求药的,自然不能大动干戈,我要逼急了你,你玉石俱焚怎么办?更何况……” 萧凤卿的眼波温软了一瞬,比春湖的涟漪还柔和,他笑笑,笑容如沐春风:“此事关乎我的妻子,我不希望乱造杀孽折了她的福气。” 皇甫骞攥着酒坛的手紧了紧,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褪去,转而被阴霾覆盖,脸上电闪雷鸣。 “看样子,我今天怎么玩都可以了?” 萧凤卿泰然自若:“悉听尊便,奉陪到底。” “从我决定来云江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皇甫骞抚掌狞笑:“今日真是痛快!” 后堂传来脚步声,萧凤卿抬眸望过去。 皇甫骞的两个手下相继入内,一人拿锦盒,一人手捧盖着红布的长形物事。 第451章 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午后的日光透过隔扇斑驳落满了地砖,光晕灼目,隔着靴履踩在地面,竟觉得热力烫人。 萧凤卿静立于光影交界处,神情淡漠,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侧颜清隽而冷峻。 他深邃的目光一一扫过托盘上的东西。 看到锦盒的刹那,眸子亮了亮,之后眸光又掠向那块长条形的物事,眉梢一动,黑眸里的亮光不自觉带了冷意,可随即,那点冷意消融,他又重新看向了那只锦盒。 如果没猜错,那里头应该就是灵霄花。 是灵霄花啊…… 晏凌有了它就能再次站起来了。 他想到那天夜里看到晏凌在地上爬的画面和山洞里晏凌歇斯底里的哭泣以及那声委屈的“萧凤卿,我好疼”,一颗心像被凿穿了洞,刺骨的雪风呼啸着往洞口钻,疼得他终生皆不得安宁。 想到那个人,哪怕明知自己接下来要经历什么事,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了。 皇甫骞一直观察着萧凤卿的神情,他注意到,萧凤卿看见锦盒跟长条形物事的眼神截然相反,微微一哂,他也懒得再卖关子。 “宁王聪明绝顶,想必也猜到这是什么了。” 皇甫骞信步走下台阶,顿足在手下面前。 他没去打开锦盒,而是径自撩起了那块盖着长形木牌的红布,红布被他随意抛到远处。 黑色的灵牌上,皇甫莹的名字赫然入目! 萧凤卿脸色平静,然而眼中的冷色终究满溢。 “你要拿走灵霄花,可以。”皇甫骞紧接着打开锦盒,一束紫红色呈伞状的小花映入眼帘,他回头冲萧凤卿笑了笑:“除了把眼睛赔给我,你再给我长姐磕三个响头!” 石屹怒不可遏:“岂有此理!皇甫骞,你不要欺人太甚!”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主子欺人太甚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都没做声,你一个跟班急眼什么?”皇甫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求人的又不是我,求人就该拿出求人的态度,不愿意就算了,大呼小叫作甚?” 石屹怒容满面地转向萧凤卿:“王爷,他在故意折辱您,咱们走!天下这么大,总有别的地方还能找到灵霄花。” 萧凤卿不动如山,目光落在灵霄花上,细细地在脑海中回忆看过的图画,他在药典上看过,这的确是如假包换的灵霄花,皇甫骞没骗他。 “王爷?!” 石屹的声音拉回了萧凤卿游离的思绪。 他回神,恰好听见石屹最后一句话,赞同地点点头:“嗯,不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兴许在别处是还能找到灵霄花。” 石屹大喜过望,以为萧凤卿想通了。 皇甫骞冷笑一声,利落地合上盖子。 “可是……”萧凤卿蹙眉,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这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他苦恼,语气非常认真地问石屹:“可只剩下半个多月了,没有这朵灵霄花,也许本王确实还能在其他地方再找到,但那要等多久?本王没时间了,王妃的腿也耽搁不起。” 石屹愣住了,皇甫骞的眼里也流露诧异。 皇甫骞错愕转眸,上上下下逡巡着萧凤卿。 没错,人还是那个人,他们去年在湘江见过,怎么区区几个月,萧凤卿就变了个人似的? 皇甫骞不由得也瞅了眼窗外,确定太阳没打西边出来,他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想不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甘愿被如此羞辱,心念电转,他心里的恨意反倒更不可遏制。 “这么说,你愿意给我长姐磕头请罪?” 萧凤卿薄唇一勾,笑意被眼眸深处的冰壳冻结,他缓缓朝前走了几步,淡笑:“愿意啊。” 皇甫骞再次被结结实实震住。 没人知道,萧凤卿此时的内心已然刮起了能席卷一切的风暴,他面上毫不在乎,垂在身侧的手却十指紧握,青筋都从手背狰狞凸起。 天地君亲师,跪萧鹤笙认贼作父是迫不得已,除此之外,他没跪过任何一个对不起自己的人,向皇甫莹请罪,就等于承认他该死!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宁王果真是能屈能伸!” 皇甫骞复杂的神色闪过,哈哈大笑:“小四,把堂里的人都叫到这里来,未来的皇帝要给我长姐下跪磕头,如此盛景,千载难逢!” 石屹切齿:“皇甫骞,你莫要得寸进尺!” 皇甫骞笑过之后,阴冷地晲着萧凤卿:“我还能更得寸进尺,要不要试试?” 萧凤卿淡声:“不用试了,我跪。” 第452章 生死与尊严固然重要,但不及她 半个时辰后,上百人聚集在大堂门前。 皇甫骞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得意洋洋。 桌面端端正正放着皇甫莹的灵位,还置了线香和供果,堂内弥漫着特殊的香味。 萧凤卿每多看一眼皇甫莹的名字,心里的暴戾就多增长一分,索性移开了眼。 当年的他还没到知事的年纪,对皇甫莹极为亲近,可口蜜腹剑的皇甫莹却打算用杏仁茶害死他,她明知他对杏仁过敏! 后来皇甫莹吃里扒外,多次帮晏云裳?害沈淑妃,他深觉此女留着是个大祸害,干脆毁掉皇甫莹的容貌将她逼入冷宫,要了她的命。 往事历历在目,不管过去多少年,那种因过敏而恍若被人掐住喉咙的窒息感始终忘不了。 “王爷,您不能受这样的屈辱。”石屹仍旧没放弃劝说萧凤卿:“王妃要是知道您为她受了这么大的罪,肯定会心疼的!” 石屹提起晏凌本是想阻止萧凤卿自取其辱的举动,谁知,萧凤卿眼瞳一亮,忽然面色激动地看向他:“王妃会心疼?” 石屹不假思索:“当然!” 萧凤卿突然翘起了唇角,看着皇甫莹牌位的眼神也起了变化,透着股莫名的狂热。 石屹惊悚:“王爷这是怎么了?” “既然王妃会心疼本王,那本王更该跪了!”萧凤卿斩钉截铁,心情顿时从雷雨大风过渡到晴空万里。 集结在大堂的人越来越多,堂内容不下,就全站到门外,皇甫骞甚至把刷恭桶的都叫来了。 数百双眼睛都盯着萧凤卿的一举一动,形形色色的打量满是不怀好意。 萧凤卿风雨不惊,稳步走到了皇甫莹的牌位前。 “大家看,这就是咱们大楚大名鼎鼎的宁王,威风八面,以后说不定还是要做皇帝的人。” 皇甫骞扬声道:“宁王来给我长姐磕头请罪,长姐死于他之手,我这只眼也是宁王弄瞎的,所以他不但要下跪赔罪,还要赔我一只眼!” 说完,皇甫骞将一把锋利的小刀丢到萧凤卿脚边,冷冷道:“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萧凤卿盯着那把小刀,眼底风起云涌,无数种思虑都在顷刻间划过脑海,良久,他洒然一笑:“我这辈子,只后悔过一件事。” “皇甫骞,生死与尊严固然很重要,”萧凤卿轻笑,视线微凝,定格在皇甫骞手里把玩着的锦盒上,眸光温和:“但对如今的我而言,总有比它们更重要的。” 言罢,萧凤卿深深吸了口气,果真撩袍跪地,面对皇甫莹的牌位,毫不犹豫磕了三个响头。 满堂立刻爆起一片喧哗,石屹咬紧了牙关。 萧凤卿以为自己肯定难以忍受这份耻辱,可真的做到这一步,他的内心反而很是平静。 这一刻,他跪的不是皇甫莹姐弟,而是晏凌。 一拜,请诸天神佛保佑信徒萧凤卿之妻晏凌一生无忧,平安到老。 二拜,萧凤卿此生杀孽无数,自知业障深重,求上苍允我多些寿岁,能与我妻白头偕老。 三拜,晏凌……你我半世蹉跎,能娶你为妻,是我一生大幸,此后,我定珍你,爱你,若有违此誓,满天神诡见证,萧凤卿将不得好死,萧家一脉断子绝孙。 三记响头,萧凤卿磕得很干脆,他这般坦荡,反倒显得皇甫骞的行径极卑鄙。 皇甫骞本来很畅快,可渐渐的,他的笑容维持不住了,脸色愈加阴森可怖,五指紧抓着锦盒,看着萧凤卿的眼光几欲噬人。 不够的…… 哪怕当众给萧凤卿难堪,哪怕让昔日把他当狗腿的萧凤卿匍匐在他脚下低头哈腰,哪怕捏住萧凤卿的命脉迫他给自己磕头。 仍是远远不够。 他失去的眼,失去的锦绣前途还有唯一的亲人,都是因为萧凤卿! 皇甫莹的尸首是在乱葬岗被他挖出来收殓的,他曾经在皇甫莹的墓前立誓,要让萧凤卿血债血偿! 所以,他怎么可以轻易放过他? 皇甫骞的唇边挂起一抹诡谲的笑,慢悠悠地打开锦盒,毫不怜惜地拽起了灵霄花。 目睹这一幕的石屹面色大变,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萧凤卿刚好抬首,看到皇甫骞的举动亦是脸色骤沉:“皇甫骞,你我的买卖还要不要了?” “我是买主,你才是卖主。”皇甫骞漫不经心地把灵霄花凑近点亮的蜡烛。 萧凤卿瞳孔猛缩,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倒冲天灵盖,勃然变色:“住手!” 皇甫骞神态嚣张:“换个玩法。” 第453章 玩我?我没那么容易死 翠峰山的最深处藏着一大片不为人知的深山老林,密林荆棘丛生,地势起伏不平。 一排排高壮的树木宛若巨人耸立,似能触碰到天空的树枝生出宽厚的树叶,它们拼接成黄绿色的幕布挡住了阳光,使得林子里变得阴森死寂。 “七星堂处理叛徒的手法,你可曾听过?” 皇甫骞带着萧凤卿主仆还有自己的几个手下徐步走在密林中。 头顶忽然传来一群秃鹫与苍鹰嘶哑的叫声,萧凤卿抬眼,认出了它们嘴里叼着的东西。 眸色微沉,萧凤卿哂笑,淡声:“没听过,可是现在猜到了。” 皇甫骞意味不明地勾唇:“你真的很聪明,咱们小时候在一块儿念书,你不学无术,老师都骂你大字不识几个,字也写得比狗爬还不如,要不是有皇族身份,只怕做苦力也没人要。” 萧凤卿一言不发,面色波澜不惊。 “我那时候很天真,又因为你们母子救过我们姐弟的性命,对你感激不尽,再加上给皇子做伴读是多幸运的事啊,所以我很担心你考试不及格,不但帮你写功课,还帮你作弊……可后来,我居然无意中发现,那个沦为皇室笑柄的蠢蛋皇子其实样样出类拔萃。” 萧凤卿深邃的眼眸略略垂落:“抱歉。” “不必抱歉,是我太蠢了,要不是长姐身边的婢女冒死逃脱告诉我真相,我或许一辈子都会和自己的仇人称兄道弟……也不对。” 皇甫骞冷笑,话锋陡然一转:“我这样被你蒙在鼓里的蠢货,哪儿有资格跟你称兄道弟?” 萧凤卿的眼里有一道暗芒流转,刚要说话,皇甫骞忽地指着前方:“到了。” 萧凤卿抬头望去,眼皮蓦然一跳,原本沉静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丝裂缝。 他们此时身处的地方是陡峭的高地,在高地之下,却是硕大的山谷,山谷内,挖空了无数洞口,不时有野兽的嘶吼传出来。 更骇然的,是偶尔还有守卫用铁链拖着一些遍体鳞伤的人走进固定着铁栅栏的山洞。 皇甫骞满脸无害,笑眯眯的表情:“这便是我们七星堂惩罚叛徒的方式,这同你先前猜到的一致吗?” 萧凤卿抿着锋利的薄唇,神色淡淡,在最初的讶异之后,他又恢复了水波不兴的神态。 皇甫骞讨了个没趣,也不恼,他抛了抛手里的锦盒,眯眼瞥着萧凤卿:“那里面的猛兽不少,我给你挑了个最厉害的,你进去,一炷香以后,倘若你还能活着出来,我保证把灵霄花完好无损地交到你手中,你的眼睛我也不要了,咱两的恩怨一笔勾销。” 一种变态的快意在皇甫骞心底升腾,他瞅着面庞渐渐泛白的萧凤卿,狞笑:“敢不敢?” 斜刺里猛地探出一把利剑,剑尖压在皇甫骞的颈动脉,皇甫骞淡定地转过头。 “识相的就把灵霄花交出来,否则烧了你的破山寨!”石屹怒目而视,杀意溢于言表:“王爷,这贼子一而再再而三戏耍您,分明是故意的!我们何必与他讲道义?” 萧凤卿逆着光影优雅立于山坡,不置可否。 皇甫骞嗤笑,轻蔑地看着石屹:“七星堂本来就不是我所创,你想烧就烧吧,至于这灵霄花……”他顿了顿,刻意把手伸出去,作势要把锦盒丢下山谷。 “皇甫骞!”萧凤卿心神一紧,双眼死死盯住了皇甫骞,连声音都带着颤。 皇甫骞冷晲石屹,从容不迫:“灵霄花素来就有灵性,每隔一段时日要用特制的药水浇灌,不然很快就会枯萎,它还不能被火烧,随便一扔就会砸烂,简直比女子还娇贵。正因如此,你家王爷才会投鼠忌器,对我言听计从。” 石屹恨得双眼通红却奈何不了皇甫骞。 皇甫骞饶有兴味地扫向萧凤卿:“我当初身无分文流落到云江,便是在这里入了老堂主的眼,萧凤卿,你也体验下险些葬身猛禽之口的滋味。” “王爷,这太危险了!”石屹收回剑,倏然灵机一动:“属下替你去!属下一定活着回来!” 闻言,皇甫骞并未表态,挑衅地扬起了眉。 萧凤卿始终默不作声,侧过身,静默地注视着下头险象环生的山谷。 目光飘忽一瞬,萧凤卿的嘴角却牵了起来,他重新看向皇甫骞,越过他,大步朝下方走去。 “想玩我?我没那么容易死。” 日光西斜,笼罩着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姿态,义无反顾。 第454章 一个疯狂的念头蹦出脑海 申时中,阳光被厚厚的云翳遮住,不大不小的雷声穿云破雾,像一记闷锤砸在心头的回音。 皇甫骞好整以暇地坐在山顶搭建的帐篷里,几案上点着一炉香,那根香已烧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长度。 “堂主,宁王假如真的死在我们这儿,我们要如何跟朝廷交代?”小四目露担忧:“皇室中人可不好料理,怕就怕届时我们引火上身。” 皇甫骞不以为然:“不是还没死吗?等他死了再说,太子跟睿王巴不得他完蛋,况且,是他自愿进去的,签生死状时,他可犹豫过了?” “未曾。”小四回忆了一会儿,疑惑:“只是一直在整理护腕,那宁王真奇怪,一个大男人,手上有手串,还系了一条红带子,难道是能辟邪的护身符?” “管他呢,他从小就性格古怪,最喜欢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去密室盯着他。” 眼看着小四要退出帐篷,皇甫骞又鬼使神差地叫住他:“萧凤卿受伤了?” 小四脸色微妙:“一头熊瞎子就够人受的了,何况还有一狮一虎,宁王功夫虽是不错,不过属下出来的时候,他好像被黑熊给拍到了地上,半天都没起来……宁王这真是为了女人?” “萧凤卿自幼眼光就很高,能被他看上的女人,估计不是凡品,你看这要死要活的架势就猜到那女人手段出众了。”皇甫骞意味不明地笑笑:“身世也复杂,一会儿嫡长女,一会儿庶女,可不管是哪种身份,卫国公府的兵权都归萧凤卿了,也算是一举两得。” 皇甫骞忽道:“他受了几处伤?” “总之挺惨的,满身血。” 皇甫骞沉默,没了问话的兴致。 帐篷隔音不太好,老远的,就能听到野兽响彻云霄的吼叫,皇甫骞支腿抵额坐在圈椅内。 盯着那根悄无声息燃烧的香,思绪逐渐恍惚。 他们姐弟出身杏林世家,父亲是御医署的副院使,因为牵扯进了一桩宫妃投毒案,父亲被斩首,皇甫家的女眷也被发配。 幸得沈淑妃怜悯,因故人之恩,出手救下他们姐弟,后来真相查明,原来皇甫家是无辜的。 建文帝自觉有愧,不但提拔了皇甫一族,还把皇甫骞找进宫给萧凤卿做伴读,皇甫莹及笄后则直接入宫为妃。 萧凤卿彼时年幼,喜欢胡作非为,可对皇甫骞却极好,皇甫骞也曾憧憬过自己的光明前景。 皇甫莹以怨报德做了晏云裳的帮凶,皇甫骞还曾多次劝诫,他始终维护着沈淑妃母子。 睿王晋王皆是晏皇后所出,宫学里总有勋贵子弟见风使舵,每次萧凤卿被那些人捉弄,都是他挡在萧凤卿的前头,甚至为他得罪睿王。 皇甫骞自觉为萧凤卿两肋插刀。 熟料…… 皇甫骞的眼神越来越冷。 萧凤卿根本就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纯良,就为了几杯杏仁茶,他竟然能隐忍数年处心积虑地对付皇甫莹,一击致命。 这还不算,萧凤卿不希望他探查皇甫莹的死因,所以在睿王诬陷他偷了未央宫的东西时袖手旁观,害他被挖去一只眼…… 皇甫家哪里肯接纳一个在宫中行窃的贼,连夜便将他赶出骊京,任他自生自灭。 父亲临终前曾嘱咐他,好好念书,考取功名。 结果萧凤卿用那么卑劣的手段断送了他的前途! 只差五年,他就能够踏上科举之路,自此光宗耀祖,高官厚禄。 萧凤卿毁了他的一生,他躲在穷凶极恶之地卖命为生,萧凤卿却众星捧月鲜衣怒马。 回想那段不堪往事,皇甫骞对萧凤卿的恨意翻涌如头顶随时能压下来的阴云。 一道剧烈的闪光陡然打下来,照亮了皇甫骞脸上近乎扭曲的神情,那闪电在他眼底放了一把大火,熊熊吞没了他的理智。 萧凤卿武功高强,也许真能活着走出万兽山。 那他呢? 他的眼睛,他的前途,谁来赔? 他根本杀不了萧凤卿,还得把灵霄花送到萧凤卿手上,何其不划算! 他本也能堂堂正正做个读书人,如今却沦为杀人如麻的恶徒,这都是拜萧凤卿所赐! 皇甫骞越想越是愤恨难言,心火在体内蔓延,烧红他的独眼,他猛地抓起那只锦盒就要往地上掼,然而,余光掠过墙角一柄流星锤……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从混沌的大脑挣脱出来! 皇甫骞眼眸闪烁,脸孔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在间或被闪电焕亮的帐篷里,显得阴怖森然。 第455章 那把流星锤狠击向萧凤卿的右腿 狂风怒号,暴雨倾盆。 随着野兽最后一声痛苦而暴怒的咆哮结束,整个山洞都仿佛随之晃了晃,地动山摇。 所有声音皆戛然而止,周遭死寂如坟。 过了很久很久,死静的空间才响起沉重的喘息声,那人踉跄着从潮湿的地面艰难爬起。 腥味刺激得鼻子失去嗅觉,猩红温热的血,汨汨喷出,流淌了一路。 外头暴风骤雨,万兽山的血却怎么也洗刷不尽,猛兽躁动的嘶吼不绝于耳,好像随时都能自四面八方冲出来将人撕裂。 萧凤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锋利的兽牙下逃出生天,又是如何坚持着走出山洞的。 石屹被守卫拦在栅栏外,急得团团转,每当里面传出凶兽惊天动地的吼叫,他都想拔剑闯进去,奈何守卫众多,他无法突围。 瓢泼大雨砸在参差不齐的洞顶,间或夹杂着掌心大的冰雹,石屹却忽然从极嘈杂的声响中捕获到一抹微弱的气息。 他精神一振,转眼朝身后看去,透过重重雨幕看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一步步,扶着峭壁跌跌撞撞地走来。 “王爷!”石屹大步流星地跑过去架起萧凤卿,浓重的血腥味扑面,他只粗略地扫了眼萧凤卿,喉口便溢出哽咽:“您要不要紧?属下这就带您离开!” 萧凤卿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临渊被他倒提着剑柄在地上拖动,他半边面颊皆是血。 “灵霄花……去拿灵霄花!快去……” 石屹着急萧凤卿的伤势:“您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咱们先去看大夫!” 萧凤卿全身疼痛难当,腹部被抓伤的地方源源不断淌着血,锦袍结了厚厚的血痂,他固执地摇头,竭力保持清明。 “不拿到灵霄花……我这样……没意义。” 气若游丝的声音令石屹倏然红了眼。 “好,属下带你去见皇甫骞!” “我就在这儿,不必找了。” 远处,皇甫骞一脸亢奋地踱步而来,他惊讶地打量萧凤卿血淋淋的模样,眼里透着兴奋。 “从来都没人能在被三头猛兽围攻的情况下活着,你不仅活了,还把它们都宰了,真厉害。” 皇甫骞嘴上夸着萧凤卿,心里的滔天恨意却像藤蔓疯长蔓延,他本来也可以这么优秀的。 萧凤卿的脸颊被血块染红,唯独一双黑眸像璀璨的星空,他苍白地笑了笑:“东西呢?” “喏,在这儿。”皇甫骞一手背在身后,朝撑伞的小四努努嘴:“把它交给宁王。” 小四把盒子打开,萧凤卿舍命换取的灵霄花正静静地躺在锦盒中,旁边放着一瓶药水。 萧凤卿垂眸,惨白的脸孔浮现一抹晕眩的光,薄唇却扬起了轻浅的笑意。 皇甫骞眼中冷光锋锐,他神色如常地走上前。 “为了一个女人差点把命给丢了,值得吗?” 萧凤卿神智迷糊,眼睛漆黑如墨,闻言,眼底微微涣散的光芒再次凝聚。 “因为……我经历过比失去眼睛与性命更痛苦万分的事。” 男人血流满面,语气是沧桑悲凉的,然而,他唇角的笑容却比春日水波更加柔和。 皇甫骞身形一僵,心底漫开万千陈杂滋味,他眸光恍惚刹那,意味深长道:“你能为她做到这份儿上,看来确实情根深种,我此前一直以为你冷血无情,原来你不是无情,你只是把自己的情义给了你认为值得的人。” 萧凤卿的心神分了大半给那株灵霄花,听到皇甫骞耐人寻味的嘲讽,他弯唇,没接腔。 “可凭什么?你的女人是人,别人就不是吗?你们天潢贵胄的命是命,别人就该做只蝼蚁被你们踩在脚下吗?” 皇甫骞的眼眸陡然迸发出剧烈的红光,仇恨令他彻底变成困兽,每个细胞都叫嚣着毁灭,他冷眸如刀,猛然劈手就去夺灵霄花! 萧凤卿已是强弩之末,可千钧一发之际,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爆发出来的潜能,居然奋力推开挡在中间的小四,疾步掠离,一手夺回锦盒,一手勾起拳头狠厉地挥向皇甫骞。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格外漫长,似乎连四面硕大的雨珠都因某种诡异的力量凝固。 那狠狠的一拳,把皇甫骞下颌砸得皮开肉绽。 皇甫骞不躲不避地受了这一拳,口腔翻涌的血味激起骨子里最暴戾的疯狂。 两人错身的瞬间,他出手如电,毫不犹豫将手里的流星锤狠击向萧凤卿的右腿! 炸裂的雷响掩埋了石屹的惊呼以及腿骨碎裂的脆响…… 第456章 母亲的味道 “啪嗒——” 茶盏落地摔破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晏瑶的喋喋不休,她错愕地看着晏凌:“阿姐?” 晏凌没反应,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满地碎瓷。 菖蒲闻声赶来,看到地上的碎片,目露诧异。 晏凌不是毛手毛脚的人,从不会打碎东西。 “公主,您可受伤了?” 晏凌总算回神,面色却极为难看:“无碍。” 晏瑶困惑:“阿姐,你方才做什么发呆啊?” 菖蒲多看了一眼晏凌。 晏凌若无其事地笑:“没事,最近睡得不好。” “是腿疼又发作了吗?”晏瑶面露忧色:“我听春袖说过,阿姐为治腿承受了很大的痛苦。” 晏凌垂落眼睫,心口适才莫名涌起一股强烈悸动,令她手足无措,她很少有这种预感。 “春袖的药配好了吗?”晏凌眸光潋滟,用羽毛漫不经心地逗弄着橘猫:“最近,我的腿疼是发作得挺厉害。” 晏瑶轻轻啊了一声,神情紧张:“那还能忍受吗?这药方是春袖与医长老共同商定的,药性虽霸道,可对阿姐的腿还是很有好处。” 晏凌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膝盖,沉默一会儿,她忽然落寞地叹了口气,面容楚楚:“但至今都还没灵霄花的下落,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只怕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不会!”晏瑶见不得晏凌黯然神伤,当即脱口而出:“萧凤卿给沈之沛写信了,灵霄花已经到手,他就在回程的路上!” 说完,猝然对上晏凌清透的乌眸,晏瑶如梦初醒,懊恼地拍着脑袋:“我又把沈之沛的嘱咐给忘了,他要我给你个惊喜!” 晏凌一哂,沈之沛是怕她闻风而逃,所以用灵霄花拖着她,可他们都不知,她早就得到了。 虽然贺兰徵未曾告诉她从何处得来的,可那朵花的确就是灵霄。 “阿姐,这是桂嬷嬷母女送来的,前不久才到驿站,你快看看。”晏瑶指着桌上用妆花锦包裹的包袱,咬咬唇,轻声道:“爹给你写了信,娘亲眼睛不好,她想说的话都由爹代笔。” 晏凌眼睫微微一闪:“桂嬷嬷?” 杭州那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情景闪现眼前,桂嬷嬷曾是晏凌心中的至亲之人。 顿了顿,晏凌终究没忍住:“她们应该都知道我不是苏眠的女儿了吧?” 晏瑶一听就明白晏凌在担心什么,笑道:“桂嬷嬷听到阿姐还活着,非常高兴,连病都好了大半,绿荞也盼着阿姐早日回大楚。” “这里面有绿荞亲手给你做的贴身小衣和鞋袜,绿荞说,你现在身为西秦的公主,吃穿用度顶好,可皇宫的衣裳总是金丝银线绣制,穿久了难免不舒服,所以给你做了些,里衣是用你小时候穿惯的布料做的。” 晏瑶将妆花锦打开,兴高采烈地翻出只什锦攒盒,犹豫片刻,期待地看向晏凌:“娘亲听说你爱吃橘子蜜饯,专门给你做了这个。” 晏凌沉静的眼眸晃过一丝流光,视线缓慢地划过那一件件用心裁剪的夏裳,最后停驻在眼前的攒盒。 “阿姐,娘亲说她从没为你做过什么,这盒蜜饯是她目下所能想到的最能表达她心意的东西了。” 见晏凌依然面无表情,晏瑶耐心地捧着攒盒,眼圈微红:“得知你的身份,娘亲生了很严重的病,再加上我又莫名失踪,娘亲怒极攻心差点撒手人寰,生死一线的时候,是你还活着的消息救了她一命。我不孝,可我不后悔,我只是害怕,因为我的莽撞,同时失去两个亲人。” 望着蜜饯,晏凌倏然忆起了很久远的一幕。 张家的大小姐也爱吃蜜饯,她的母亲经常为她做各种零嘴,她宝贝的不得了。 晏凌尝过,其实做出来的不比外面卖的好吃,张大小姐却乐呵呵的:“那是母亲的味道。” 自此,晏凌的心里就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疑问,什么是母亲的味道? 晏瑶将攒盒送到晏凌手边,鼻腔酸涩:“娘亲不曾下过厨,为这盒蜜饯,她的手被烫出了很多血泡,旁人认为很简单的事,对娘亲而言,想要独立完成却格外困难。”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娘亲惦念你十八年,可她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八年?” 晏凌下意识想到那句母死父残的谶言,心跳都情不自禁快了一拍。 在晏瑶执着的等待下,晏凌抿唇,终于抬手伸向那只攒盒,细看,悬在半空的手腕有着轻颤的弧度。 第457章 她不是担心他,只是良心过意不去 清甜的橘子香充盈着濯缨阁,小几上,攒盒的盒盖没合严实,模样小巧的蜜饯盛放在格内。 晏瑶因为同沈之沛有约早就走了,晏凌独自坐在凭栏前,双眼凝定着远处,久久未动。 嘴里的甜味还没散去,晏凌却从中品出一丝苦涩,这便是她梦寐以求的母亲的味道。 “阿姐,你一定要回大楚,爹娘都在大楚等着你,他们想了你十八年,弄丢了你十八年,你再也不要让他们再等一个十八年了!” 晏瑶的请求言犹在耳,晏凌揉了揉太阳穴。 她真的不愿意再回大楚,那地方,承载了她太多不好的记忆,摘星台之后,现在每次再看到高楼,她都会四肢冰凉大脑空白。 萧凤卿也在大楚,日后还会做一国之君,以他恶狗护食的性情,他肯定不会放弃她,倘若重归骊京,她更难逃脱他的魔爪。 可是…… 晏凌素眉紧蹙,最近心里越来越不安。 自打那天晚上做过关于慕容妤的噩梦之后,她总是心底发慌,常感觉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遗憾,还有萧凤卿…… 想到那个打破的茶盏,晏凌的面目愈加晦涩。 大楚眼下形势严峻,太子与睿王势同水火,可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眼中钉,那就是萧凤卿。 加上七星堂的堂主皇甫骞又与萧凤卿有杀姐之仇,萧凤卿此行,必然是危机四伏。 但她方才也故意探过晏瑶的口风了,萧凤卿正在归途,看来应该安然无恙。 意识到自己在操心萧凤卿,晏凌陡然惊醒,她愠怒地咬了咬唇,暗恼她被猪油蒙了心。 随后又宽慰自己,她并非不舍得萧凤卿白白赔上性命,不过良心在作祟,毕竟是她把人骗走的。 可转念一想,晏凌抿了抿唇,越发气堵。 萧凤卿死不足惜,她没必要为此感到愧疚。 菖蒲轻步走来:“公主,咱们的行囊都收拾好了,明日就能离开。” 晏凌一愣,错愕道:“明天?” 菖蒲也目露惊讶:“公主忘了?距离月底也没几天了,您的腿不能再耽搁,医长老早便配好了药,只要您过去小皖村,就能给您治腿。” 晏凌恍然大悟地点头:“本宫竟真的忘了。” 在萧凤卿用孝道逼晏凌回大楚的那天深夜,贺兰徵就令秦汉送了一封密信给晏凌。 他告诉晏凌,灵霄花的下落已有眉目,萧凤卿既然对她贼心不死,肯定也会去找灵霄花。 等萧凤卿离开西秦,他们可以混淆沈之沛的视线,尔后来一招金蝉脱壳,只要晏凌配合,贺兰徵承诺必定能够让萧凤卿知难而退。 果不其然,萧凤卿还真吩咐春袖上门了。 萧凤卿顺水推舟利用春袖借势,其实贺兰徵何尝不是将计就计? 这段时日,晏凌同晏瑶与春袖虚与委蛇,她们果真放松了警惕,就连沈之沛派来看守公主府的暗卫都松懈了些许。 晏凌本来心心念念摆脱萧凤卿,然而此刻真的快要如愿了,她反而有些彷徨。 她的腿不能再耽误,还有十日就是半年之期,做了这么久的废人,没人知道她有多渴望能重新站起来。 但仍旧有什么东西宛若沉甸甸的大山压着她,令她的呼吸一天比一天滞涩,不得舒缓。 菖蒲察言观色,试探道:“公主后悔了?” 晏凌默了默,眼眸微闪:“不曾。” “奴婢伺候公主不少日子了,尽管奴婢是太子殿下的人,可奴婢也真心把公主当做主子。” 菖蒲迟疑几息,面上露出惑色:“公主为治腿吃了多少苦头,奴婢都看在眼里,后来宁王同晏二小姐来了西秦,即便公主对他们冷若冰霜,奴婢还是觉着公主有了点变化。如果公主动摇了离开的决定,奴婢认为公主考虑清楚比较好,免得将来又酿成不能弥补的错误。” “错误?”晏凌似是觉得讽刺,冷冷一笑:“假若本宫再继续留在此地或者乖乖回大楚,那才是错误。” “公主,这句话也许不该奴婢来说,可是……” 菖蒲想起妹妹的死讯还有晏瑶,狠狠心,索性在晏凌面前跪下:“太子心系万民,西秦在他心里的地位比生命更为重要,如果是为了西秦,太子愿意做很多事,包括……” 晏凌抬眼,狐疑地盯着菖蒲:“包括什么?” “太子和宁王的纠葛想必公主略有耳闻,现如今宁王的软肋捏在太子手里,恐怕太子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铲除宁王。” 晏凌眸色渐凉。 第458章 她慌了,拼命朝他游去 七月的西秦燥热难耐,晚间的风却柔凉温顺,宛若神女的纤纤玉手拂过大地。 用过晚膳,晏凌靠在软枕上迷迷糊糊做了梦。 梦里,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冰冷的水流裹挟着她,她身不由己地在其中浮浮沉沉。 温柔的月光倾泻银辉撒入幽深的江里,透过波纹震荡的水面,她看到有座星火辉煌的高阁矗立。 刺骨的江水得如同锋利的冰锥,无情戳进了她身体,意识在又冷又疼的绝望中渐渐沉沦。 朦胧间,貌似有重物坠落江面砸开巨大水花的嘈响传来。 晏凌颤了颤湿漉漉的睫毛,竭力掀起了眼皮,宛若灵犀相通,那人在她睁眼前抓住她手。 温热又冰凉的手掌扣住她的手腕,晕开千丝万缕的柔情,看清那个人,晏凌的眼珠微动,视线瞬间模糊不清。 惨白的脸色,晶亮的黑瞳,周身被血色萦绕。 她想问:“萧凤卿,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汹涌的江流灌进口鼻,所有字眼都变作泡泡。 萧凤卿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暖,眸光清澈,嘴角微翘,他不发一言,却始终不肯松开她。 无数道血红的丝线在他身体周围缠绕,那些浸润了他鲜血的水流悉数涌入她鼻端。 心脏忽然像被斧头劈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晏凌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拼命朝萧凤卿游去。 可还不等她靠近,萧凤卿的身影遽然消失了,只剩一团柔和的幽光闪烁。 晚风扫过晏凌的眼角,微微发痒。 纱幔翻飞似蝶,在清寂的夜晚翩然起舞。 她从梦魇中惊醒,心乱如麻,那种梦境里惊慌无措的感觉太真实了,根本就不像一场梦。 她抹了一把眼尾,垂眸注视着手心里的湿润,她愤然闭眼,痛恨萧凤卿之余更痛恨自己。 被人算计到那种程度竟还放不下,只不过一个梦,就把她吓得魂不附体。 稍稍冷静,晏凌忽地目光一厉:“谁?” “是孤。”低沉的男声在空旷的室内响起。 一盏羊角宫灯被点亮,橘黄光晕照亮凉阁。 贺兰徵隽雅的面容从黑暗中一点点凸显。 男子长身玉立,挺拔的身影沉如深山。 晏凌莫名觉得贺兰徵身上的气势很摄人,她神色自若地笑笑:“来多久了?” 贺兰徵也微微一笑:“从你梦到萧凤卿开始。” 晏凌眸子一闪,乌眸泛出的光芒璀璨无异。 “我自从来到西秦,隔三差五梦到他。” 闻言,贺兰徵身上森冷的气息逐渐转为温然,他款步走到晏凌身边,习惯性地伸手探了探她布满冷汗的额头:“西秦的夜晚温度比白日要低很多,你以后打盹还是要盖毛毯。” 晏凌从善如流:“我记得了,又不是小孩子。” 贺兰徵环顾四周:“菖蒲呢?” “明天就要走了,菖蒲在收拾东西。”晏凌给贺兰徵倒了一杯茶,不经意地抬眸扫他一眼,笑容灿烂:“这次找到灵霄花做药引,你居功至伟,我还没谢你。” “凭你我的交情,说谢也太客套了。”贺兰徵喝了口茶:“平南王近日就会起事,孤或许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过去看你,你放心,医长老的医术十分高超,需要的另一样药引也有了着落,你的腿肯定能治好。” 晏凌借着氤氲的灯光打量着贺兰徵,发现他情态磊落:“待我休养一段时日完全恢复了,就会拿着你给的通关文牒去关外,你不用太担心我。” “孤的朋友在关外经营一家马场,事先替你打过招呼了,你去到那边,想待多久都行。” 贺兰徵凝眸端量晏凌,这是除了阿渔以外第二个使他动心的女人,可惜却不愿意属于他。 想起方才晏凌梦中含泪呼唤萧凤卿的画面,他胸口仿佛被浇了一壶开水,兹兹冒着热气。 “兄长。” “你舍得晏瑶跟你父母吗?会不会怪孤隐瞒你的身世?” 两人异口同声,贺兰徵再次抬眸,而他把眸底的情绪收拾得非常干净,看不出任何猫腻。 “何事?”贺兰徵嘴边噙着笑,叫人如沐春风。 晏凌直视着贺兰徵的双眼,目中浮光掠影,正色道:“如果没有皇后和你,我恐怕早不在人世了,你们也是我的亲友,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之前对我有所隐瞒,我不怪你。” 贺兰徵的脸上掠过一丝动容,淡笑:“能认识你,亦是孤的幸运。” 晏凌眼波轻闪,看似言笑晏晏,心底却笼上了阴霾。 第459章 安阳遇险,下落不明 翌日清早,安阳公主的鸾驾再次浩浩荡荡地出了定京,此行是公主为感激姜皇后的收养之情而主动前往怀恩寺替姜皇后祈福。 消息一放出来,立刻在民间引发了强烈反响,歌颂姜皇后仁义良善的老百姓更多了,也有百姓感佩安阳公主晏凌的知恩图报。 鸾驾行出城门数里,就有一位耄耋老妇跪倒在马车边,叩首哭喊“请您为草民做主”。 这个小插曲并未被众多百姓看在眼里,因为马车的主人已让老妇上了车,随后鸾驾若无其事地扑入了东北方向的晨曦。 …… 四方馆中,南诏国的小王子霍寻邀请晏瑶去皇家戏院观赏傩戏,晏瑶却犹豫不决。 霍寻晃着手里的戏票,诚恳道:“晏姑娘,我是真心想请你去看戏,这戏票得来不易,反正安阳公主今日出城礼佛,你不能去公主府找她,既然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 晏瑶揪着小辫子把玩,迟疑地望了眼沈之沛的院落,她挺想去看傩戏,如果对方是沈之沛就好了。 霍寻瞧出晏瑶的意动,再接再厉:“听说傩戏只有西秦能看到,晏姑娘难得来西秦一趟,不见识一番岂非可惜?戏院内还有美名远扬的打卤面,来西秦的人倘若不吃一碗再离开,都不好意思声称自己去过西秦。” 晏瑶眨巴着眼,奇道:“真有这么好吃?” 霍寻见晏瑶感兴趣,越发起劲儿,他想起昨夜在酒楼听过的那两个纨绔子弟谈论如何追求心仪姑娘的事,青涩的脸颊浮出薄红。 “晏姑娘,眼下时辰还早,太阳也不晒,假若你想去,咱们就快些。” 晏瑶鼓了鼓腮帮子,沈之沛今日要去矿山,是不可能陪自己的,反正没事干,不如答应了。 “那就去……” 话还没说完,一声轻咳倏然自耳畔飘来,晏瑶回头,杏眼立时透亮闪耀,她三两步跑过去。 “沈之沛,你怎么还没出门?” 沈之沛一身茶白色的锦袍,风度翩翩。 笑晲着活泼俏丽的少女,沈之沛捏了捏她脸蛋:“带你去矿山,要不要?那里头很多宝石的原石,喜欢哪颗,咱们就拿颗大的,到时候给你们姐妹俩做头面,一模一样的。” 晏瑶果真心动了,自相认以来,她还没有送过晏凌什么礼物,如果姐妹俩用同样的头面,戴着一定很有爱! “好呀,那我不去戏院了。”晏瑶说着蹦蹦跳跳地走回霍寻身边:“我不去看戏了,你找别人吧。” 霍寻失望透顶,想要再说两句改变晏瑶的主意,谁知沈之沛的目光却瞥向了他。 阳光下,沈之沛的双眼黑如曜石,深沉似海。 霍寻不禁退后两步,讪讪地拿回了戏票。 …… 晏瑶跟着沈之沛在矿山溜达了一圈,满载而归,看着那些亮晶晶的宝石,晏瑶喜不自胜。 感觉到沈之沛闷闷不乐,她戳他:“怎么了?” 沈之沛面色沉凝:“刚收到消息,老七端了七星堂的老巢,一把火将翠峰山付之一炬了,十三个分舵也被取缔,大楚再无七星堂。” “怎么会这样?”晏瑶目露惊讶:“不是已经拿到灵霄花了吗?” 沈之沛皱眉:“古怪之处就在此,按照老七的性格,倘若顺利,他不会对皇甫骞做绝。” “他还不绝?”晏瑶撇撇嘴:“都把人弄瞎了。” 沈之沛眉宇间褶皱更深:“皇甫骞瞎眼根本就不关老七的事,姑母不希望皇甫骞查出莹嫔的死因,任由睿王陷害皇甫骞,老七当时被我姑母故意支开了,他后来还专程派人去找过皇甫骞,可皇甫骞早就离开骊京。” 晏瑶挑眉:“那萧凤卿怎么不解释?” “老七不是爱解释的人,不管怎么说,皇甫骞瞎眼确实与他有点间接关系。”沈之沛抱臂倚着山石,斜晲晏瑶:“再说,解释有用吗?你们两姐妹一个比一个闭目塞听,他的解释你们听过吗?” 晏瑶嘟囔:“我只知道摘星台就是他的错,把我阿姐害得那么惨也是他的错。” “行,你们都是对的,我们都是错的。”沈之沛双手搭上晏瑶的肩膀将她往外带:“还看中了什么赶紧拿,我还得回去盯着公主府,老七就这两天回来,我可不想把他媳妇弄没了。” 就在这时,二林匆匆跑来:“世子不好了!” 晏瑶心里一个咯噔,不假思索:“是我阿姐出事了吗?” “安阳公主出城中途遇袭,下落不明!” 第460章 早有预谋的自导自演 晏瑶呼吸一滞,脸色微白:“不是有宫卫保护吗?为什么会下落不明?是谁抓走我阿姐?” 沈之沛安抚晏瑶:“别着急,先冷静点。” “晏凌在西秦也没几个月,她最大的仇家无非就是司芊芊,司芊芊被老七废了,只怕平南王会趁机对晏凌泄愤。”沈之沛沉吟片刻,看向二林:“定京形势如何?太子呢?” 二林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太子也在四处找人,平南王府倒没什么动静。” 晏瑶六神无主,求助地看向沈之沛:“咱们回去吧,我要找我阿姐,我们昨天还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怎么今天阿姐就出事了?这可怎么办?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西秦,阿姐这一失踪,岂不是不能带她回去了?” 沈之沛闻言一哂,他不忍心告诉晏瑶,说不定这起遇袭本来就是晏凌自导自演。 原先听晏瑶说晏凌的态度近来有所软化,他还以为晏凌真的被打动了,所以放松了警惕。 目下看来,那不过是晏凌在故意麻痹他们。 她根本早就预谋要离开! 思及此,望着晏瑶惊慌失措的模样,沈之沛的心头百感交集,晏凌啊晏凌,你怎么这么狠? 沈之沛敛了先前漫不经心的神色:“别着急,老七就快回西秦了,我们抓紧时间找人,人是在西秦丢的,贺兰徵难辞其咎。” 晏瑶手心里全是濡湿,她咬唇点头,拉着沈之沛就往山口走:“我不要宝石了,还是找出阿姐最重要,她虽然有武功在身,可行动不便,我怕那些歹人伤害她。” 沈之沛触及晏瑶掌心的冷汗,眉头拧了一下,忽然反客为主扣住了晏瑶的手掌。 晏瑶微愣,讷讷地转头瞥他。 “腿那么短,还想给我领路?”沈之沛哼笑,长腿一迈,牵着晏瑶快步走出矿山。 …… “什么?人不见了?” 东宫内,贺兰徵勃然大怒:“孤不是要你们把人送到含浦镇吗?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秦汉单膝跪地,铿声请罪:“殿下,那伙蒙面人神出鬼没,属下等几人实在招架不住!为了不引起公主的怀疑,我们甚至都没敢多放暗卫,先前准备离京之后再不露痕迹地补足,没想到,变故忽然就发生了。” 贺兰徵在原地踱了几步,目光在日影中跳跃,面色冷沉:“中途可撞见过什么奇怪的事?你确定安阳没察觉端倪?” 秦汉回忆一会儿:“公主的行止一如往常,奇怪的事倒有一桩,公主的车驾刚到城门口就遇上一个老媪喊冤,她让对方上了马车,那人再没下来过。” 贺兰徵眼波一动:“那老媪呢?公主被带走的时候,她人在哪儿?” “属下……”秦汉面露难色:“当时被迷晕了,属下也不确定那老妇人去了哪里,不过现场并未找到她的尸体,可一个老媪又哪里有能耐指使刺客?除非是乔装打扮的,但属下观察过,那老妇并不是易容。” 贺兰徵眯了眯眼,他盯着空气中翻动的金色微尘沉默不语,一抹厉光突然劈进脑海,他想起了晏凌昨夜说过的话。 胸腔好像被什么东西撞过,留下空寂的回音。 贺兰徵捏了捏眉骨,陡然生出天人交战之感。 “太子,事已至此,我们还要按照原计划进行吗?”秦汉睃了眼贺兰徵讳莫如深的表情,抿抿唇:“宁王快回来了。” 贺兰徵负手而立,光线中的俊脸却凝着冰,眼中光影纷乱。 他的眸光时而落在窗台那盆娇艳欲滴的山茶花上,时而定格在书案摊开的奏章。 半晌,贺兰徵琥珀色的眸子晃过一道暗芒,声音冷涩且坚决:“继续派人查找安阳,找到后送往含浦,原定计划不变。” …… 与此同时,定京外的某处农庄内。 众人遍寻不获的晏凌正坐在桌前查看地图。 “你是说平南王秘密打造武器的地方在小皖村,太子想让萧凤卿与平南王府两败俱伤?” 顾昀点点头,脸上已经看不出乔装的痕迹。 “太子之所以要把你送去小皖村又折返含浦,其实是为了引王爷过去发现平南王私造兵器的地方,一旦王爷知道您被平南王关在小皖村,肯定会直接带着人马去找你。” 晏凌垂眸看了眼地图:“这样的陷害太小儿科了,萧凤卿轻而易举就能脱罪。” 顾昀别有深意地笑笑:“如果您真被平南王囚禁了,王爷岂会轻易离开西秦?势必把西秦搅得天翻地覆。” 第461章 你很像他,可你终究不是他 平南王造反已成定局,倘若萧凤卿身为异国亲王也掺和在内,无论大楚还是西秦都饶不了他,他只会沦为丧家之犬。 晏凌面色平淡:“太子想一举两得,既除掉平南王又除掉萧凤卿,此后就高枕无忧了。” “不,”顾昀目光闪烁:“准确说,贺兰徵此举是一箭三雕,王爷若穷途末路,王妃就更不可能回到王爷身边了,您只能依仗贺兰徵。” 晏凌不悦抬眸:“我说过让你别再叫我王妃。” “可王爷心里,始终把您当妻子,他从来都没有放弃您。”顾昀直视着晏凌的双眼:“王妃,您心里如果没有王爷,何必令人送信给我?” “他在摘星台就已经放弃我了,以后也没资格再来挽回我。”晏凌的凤眸乌沉沉的,冷冷一笑:“我找人给你送信,的确是不希望萧凤卿死在西秦,仅此而已。” 晏凌其实一直都知道贺兰徵想把萧凤卿的命留在西秦,她也曾冷眼旁观,但到最后,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来到西秦这么久,晏凌始终生活在贺兰徵的耳目之下,她不说破,是她无所求,双腿不能动弹,所处的环境是好是坏,都没差别。 可在菖蒲点破贺兰徵的用意之后,晏凌觉得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萧凤卿该死,死在她手里才是最好的结局。 “萧凤卿的命,是我的。”晏凌转了转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纤长的漆睫盖住流光溢彩的瞳孔。 “他要死,自然也该将命断送在我这处。” 顾昀微微一怔,晏凌的话语中依旧饱含杀意。 “您为王爷自导自演了这场遇袭,如今小皖村也去不了了,就让春袖替您治伤吧。” “用不着,贺兰徵安排的地方,我还是会去,你应该知道如何善后,就不必我教你了。” 顾昀震惊:“贺兰徵利用您对付王爷,您这番再回去,岂不是又把现成的把柄给他抓?” 晏凌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留在这里就相当于自投罗网,我有那么蠢吗?萧凤卿此人,我是再不愿意多看一眼了。” “我眼下当务之急是治腿,腿好了,哪儿不能去呢?萧凤卿同贺兰徵没多大区别,可要我选,我宁可被贺兰徵利用,也不想再被萧凤卿掣肘。”不知想起什么,晏凌莞尔:“贺兰徵好像还挺喜欢我,那我就有恃无恐一回吧。” 顾昀语塞,看着晏凌眉眼弯弯的模样,喉咙有些堵,他涩声道:“王爷如果知道您还是选择贺兰徵,他大概会将错就错继续前往小皖村,您也了解王爷,一条道走到黑死不回头。” 晏凌默了默,勾唇,眼里冰润清透:“时间我帮你争取了,消息我也带到了,萧凤卿要怎么做,无需我来置喙。” 说着,晏凌看了眼菖蒲,菖蒲上前推车。 “王妃!”顾昀想也不想就拦在晏凌面前:“贺兰徵如若知晓您帮了王爷,只怕会迁怒于您,您这一去,很危险,还请王妃三思!” 晏凌打量着顾昀,眼底的幽光映着日色灼灼明亮,面上流露出令他陌生的玩味。 “你很像萧凤卿,但你终究不是萧凤卿。” 意有所指的话语落地,顾昀浑身骤然僵硬,他对上晏凌洞若观火的眸子,脚步不自觉挪开。 …… 菖蒲雇来的马车就等在门口。 晏凌面无表情地上了车,菖蒲放下车帘望向晏凌:“公主,镇国公世子心仪您?” “这不重要。”晏凌抬起下巴示意前方,有些迫不及待:“快走,医长老还在含浦等本宫。” 顾昀的暗卫逼问过那些护送车驾的人,原来他们的目的地根本不是小皖村,而是和小皖村南辕北辙的含浦镇。 贺兰徵的用意很明显,他想隔绝晏凌与外界的联系,等到晏凌收到消息,或许萧凤卿真的被瓮中捉鳖了。 菖蒲看出晏凌不太想说话,遂跪在软垫上开始给晏凌按摩双腿,她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技术已经很娴熟。 晏凌单手支颐,星眸半阖,她的腿没有知觉,并不能感受到菖蒲的按压手法如何,可鬼使神差的,脑海莫名浮现那天萧凤卿帮她揉腿的情景。 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哪怕她没有知觉,都觉得很舒服,他的手掌也特别温暖,熨帖着她的肌肤时,好像连腿部滞缓的血液都恢复了流动。 明明都是按摩,菖蒲也是用了心的,然而,就是不如萧凤卿。 晏凌烦闷地换了只手,闭眼假寐。 第462章 老七太纵容她了! 一骑快马飞奔进四方馆。 沈之沛恰好满脸阴沉地走进水墨林溪,看到来者,朗声道:“白枫!” 白枫飞身下马,手里提着只笼子,他大步走向沈之沛:“为何满城都是王妃被平南王绑走的消息?” 沈之沛的目光飘过那笼子又掠向了白枫身后:“老七呢?你们没一起?” “王爷还没回来?”白枫目露诧异:“跟着王爷的是另一个暗卫,王爷心挂王妃,命我速速将这家伙送来给王妃,可不应该啊,王爷应该比属下早到西秦的。” 沈之沛剑眉挑起:“你们这一路可还顺利?” 白枫摇头:“睿王派了很多杀手,王爷又不想大动干戈耽搁工夫,甩掉他们用了些时间。” 沈之沛沉思片刻,凝眸:“七星堂被端了,皇甫骞一夜之间在大楚查无此人,你不知道?” “属下在边境的客栈听说了,可王爷也没说过要对付皇甫骞,属下估摸大概是找灵霄花不太顺遂,王爷便拿七星堂撒气。” 沈之沛锁眉,出神一会儿,脸上忧虑更浓,总觉得萧凤卿不会无的放矢,定是皇甫骞做过什么彻底惹毛了萧凤卿。 晏瑶久等沈之沛都没见人,干脆自己出来找,正巧瞥见白枫和他手上提着的笼子,焦灼的脸色被欣喜取代,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 “这就是我阿姐的药引之一?”晏瑶看着笼子里似狼似狐的丸子惊奇不已,不禁拿手去逗。 沈之沛眼疾手快捉住晏瑶的腕子:“它咬人。” 话音未落,原本呆萌的丸子就在笼子里张嘴啃起了栅栏,蓝眼纯净晶亮,尖牙闪闪发光。 晏瑶不仅不害怕,还对丸子做了鬼脸,想起晏凌,她眼中划过一抹惋惜:“它要怎么给阿姐做药引?是取心头血吗?那活不成了。” 沈之沛看向白枫:“你把这玩意儿交给春袖。” 眼看晏瑶依依不舍地目送丸子,沈之沛意味不明道:“说不定用不着死,也许压根儿派不上用场,它就当到西秦玩一次吧。” 晏瑶品出沈之沛话中的玄机,喜道:“顾昀说有阿姐的消息,阿姐找着了?” “亏我们急得快上火了,唯恐她遭遇不测,可人家好着呢,这么多人被她耍得团团转。” 沈之沛冷笑,也顾不上心疼晏瑶,三言两语把顾昀的口信转述给晏瑶听。 晏瑶目瞪口呆,面色黯淡:“阿姐怎么能这样?她宁愿相信贺兰徵也不相信我们吗?” “无理取闹,老七是对她太纵容了。”沈之沛的情绪不太好,语气不善:“还不晓得老七为了灵霄花有没有遇到什么,否则,太不值了!” …… 此刻,百里之外,芦苇荡中有辆华丽的马车。 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蹲在车辕上,偏着小脑袋,金灿灿的眼珠一闪一闪。 车帘被掀起,修洁白皙的手指探出来,海东青乖巧地蹦哒到那只手边,任由对方解下竹筒。 半晌,车内渐渐响起一阵凉薄的笑声,那笑音低沉森寒,宛若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海东青瑟缩了一下,本能地往后头挪了挪。 又过几息,那手慢条斯理地伸出车外,食指和拇指用力一碾,一蓬纸屑便尽数散落在阳光中,内力掠过,徒留白烟缭绕。 见状,海东青识趣地飞走了。 马车里的气压犹如乌云压顶,紧绷又窒息。 石屹忍着怵意:“王爷,您该换药了。” 萧凤卿慵懒地歪靠在软榻上,眉眼昳丽,一角刺金玄色袍摆似云光重垂,他淡笑:“传本王的令,萧家军和追风骑随时待命。” 石屹一惊:“王爷,您这是意欲何为?” 萧凤卿又是轻声一笑,眉梢眼角蕴藉着一股蚀骨的寒意,他忽然抬手指向前方:“美吗?” 石屹顺着萧凤卿的指向望去。 日轮灼目,彩霞漫天。 那座叫做定京容纳数万人的都城巍峨气派地耸立在天地间,仿似一头威严的雄狮盘踞着。 石屹不明所以,坦言:“很壮观。” 萧凤卿啧啧两声,他摩挲着手上的墨玉扳指,眼底冷光凝聚:“本王心情不爽,特别想摧毁那些美好的东西,她我动不得,那就动动它吧。” 石屹被萧凤卿眸底阴冷的煞气震慑,记忆不由得回到了八天前的万兽山。 断了一条腿的男人把那个企图撕裂灵霄花的男人压在地上,每拳砸下去都血肉横飞,暴雨中的吼声震颤神魂。 “你可以尽情羞辱本王,但本王绝不允许你伤我所爱!” 第463章 断了一条腿 未时末,贺兰徵依旧在东宫枯坐。 酷烈的日光穿透白镜窗,将他弧度略微冷硬的侧脸包裹,描摹出眉眼间晦暗的阴影。 直到日头越来越炙热,殿外终于传来秦汉的脚步声,他疾步走到贺兰徵跟前:“公主还是没消息,属下已经在派人四处搜查了,可以确定的是大楚那边也不知公主的踪迹。” 贺兰徵目光深沉:“你如何知晓他们不知?” 秦汉一愣:“大楚人也在找公主啊。” 贺兰徵眯了眯眼睛,依旧错眸瞥向窗台那盆秾艳的山茶花:“安阳想必猜到了孤的打算,她一向很聪明,那场遇袭可能是有预谋的。” “公主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什么?” “自然是通风报信。”贺兰徵突然起身站了起来,修长的身影在背光处散发威压:“孤倒是忘了,她还有顾昀可以用,虽然铁卫给了她,可她这几个月并没心思调教,她行动不便,身边也没有得用的人,只有顾昀。” 秦汉微微惊讶:“倘若宁王知道了我们的打算,我们的谋划岂不是无用武之地?” 贺兰徵沉默不语,抬手缓缓抚弄那朵茶花。 就在这时,另一名侍卫进来恭声道:“太子,我们安排在含浦的人发现了公主的去向,另外,宁王的轻骑出现在城外三十里。” 贺兰徵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侍卫,他没关心萧凤卿而是问起了晏凌:“确定那是公主?” “确定,只是那辆马车是民间雇来的。” 萧凤卿修洁的手指轻掠过茶花柔嫩的花瓣,垂眸笑了笑,嘴角浅浅勾起:“秦汉,把平南王引过去,萧凤卿那晚废掉司芊芊的腿,平南王若非被父皇叮嘱早就同萧凤卿翻脸了。” “如果萧凤卿阴差阳错找到平南王私造兵器的地方,平南王不会放过他,萧凤卿可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只要他的兵马进入西秦地界……” 贺兰徵将茶花搬到向阳的角落,摇摇头,似笑非笑地感叹:“萧凤卿果真言出必行,说要兵戎相见,就真的把军队带过来了。” 秦汉仍旧犹豫,不解道:“太子,宁王不见得会去小皖村,既然公主利用镇国公世子通风报信,宁王怎么可能明知故犯?” 贺兰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阳光探进他深不见底的眼底,闪烁着莫测的幽芒。 “正因为安阳不在小皖村,他才要去啊。” …… 小皖村就在定京外的三十里,景色优美,周遭环着许多蜿蜒山脉,一马平川。 十数人的轻骑兵骑着彪马在平地上疾驰,钉着铁掌的马蹄踏过尘土,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在这群疾行者后面,一辆金顶悬宫铃的墨色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着,意态悠闲。 “萧凤卿!”身后骤然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夹杂着沈之沛熟悉的呼唤。 车辕上的石屹闻声回头看了眼,轻声道:“王爷,好像是沈世子。” “停车。”萧凤卿清冽如水的嗓音淡淡流泻。 石屹勒住缰绳,前头的轻骑也同时勒马。 沈之沛带着白枫飞马而来,眨眼就追上了萧凤卿,他催马靠近萧凤卿的车窗。 “萧凤卿,小皖村你不能去,晏凌根本不在那儿,她站在贺兰徵那边,早就去了含浦。” 萧凤卿淡然自若:“就因为她不在,我才去。” 沈之沛不敢置信睁大眼:“你有毛病?” 萧凤卿从善如流:“病的还不轻。” 沈之沛差点被气了个倒仰:“你这一去,你知道自己将会遭遇什么算计吗?你还把兵马带过来?你是要造反吗?” 萧凤卿气定神闲地撩开车帘:“贺兰徵拿晏凌做诱饵,我哪儿能无动于衷?” “晏凌根本不在小皖村!”沈之沛气急败坏,怒火一簇簇往头顶冒:“你赶紧和我回去,咱们过两天就回大楚,晏凌你就放弃吧,反正也挽回不了,大楚那边不能再拖了。” 萧凤卿侧眸,迎面撞进七月的太阳,他黑亮的瞳孔宛若深海,翻涌着摄人的波涛。 他看着沈之沛,近乎一字一顿:“晏凌必须跟我走,她别想摆脱我,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是我先起头,我不结束,她就别想抽身。” “况且,”萧凤卿笑得眉眼温柔:“她心里肯定有我,不然不会找顾昀。” 沈之沛对萧凤卿的固执无言以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鼓动他去追回晏凌,余光不经意扫过车厢,他眼神倏然一凛:“你腿怎么了?” 萧凤卿声色平淡:“断了。” 第464章 昔日棋子,今日明珠 沈之沛失声惊呼:“你的腿为何会断?” 萧凤卿的武功在世上的高手中排的上号,根本不可能有谁能轻易把他重伤至此! 白枫听见沈之沛的质问也探头看过来,瞅到萧凤卿无法弯曲绑着夹板的右腿,心口一沉,瞠目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说着,白枫移目瞥向石屹:“我不是要你好好保护王爷?你怎么让王爷受了这么重的伤?” 沈之沛冷眼扫向石屹:“你如何进的墨阁?” 面对两个人接二连三的质问,石屹委屈地挠挠头:“属下……” “行了,不关他的事,你们别问东问西的,烦死人。”萧凤卿淡然打断石屹,忽地抬手拆起木板:“是皇甫骞偷袭,多亏有这二愣子在,否则……我断的不止一条腿。” “皇甫骞?”沈之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萧凤卿的神态,恍然大悟,呵呵冷笑:“这又是为了晏凌?皇甫骞的工夫比你差了一大截,我不信他能偷袭你,说吧,他都刁难你什么了?” 萧凤卿面不改色,手下不停:“还能怎么刁难我,无非说了些难听的话,你放心,他断我一条腿,我直接要了他的命。” 沈之沛大吃一惊:“你把皇甫骞杀了?” 萧凤卿幽深的眼底漾过一丝涟漪,晴朗日光将他俊美的面容照亮,嘴角笑弧凉薄锋利。 “他本来能够不必死的,可是人都有底线。” 沈之沛唇畔冰冷的笑意于刹那凝固,皇甫骞是萧凤卿儿时最好的玩伴之一,这么多年了,无论皇甫骞如何追杀萧凤卿,他都不予理会。 如今皇甫骞打断萧凤卿的腿,萧凤卿也杀了皇甫骞,沈之沛本该觉得解气,可他却莫名替萧凤卿生出了几分悲凉。 “王爷,您这是做什么?”白枫看着萧凤卿飞快摘了夹板,错愕道:“您的腿骨都没愈合,就这么拆了夹板是会出大事的!” 沈之沛也连声制止:“你快把腿绑好,我这就去把春袖找来,断骨要是错位了,你这辈子就等着当瘸子吧!” “春袖会医术,我也会的,就普通的骨折,用不着担心,我给自己吃了药。”萧凤卿扬眉,桃花眼晕开层层叠叠的笑:“瘸子就瘸子,我是男人,瘸了也没关系,不像阿凌,阿凌必须得健康才行。” 这个昔日一心利用晏凌的人,如今把她捧成了心上明珠,事事总把她放在第一位。 男人瘸了当然无所谓,可历史不需要瘸子当一国之君,臣民也不会服气。 沈之沛与白枫对视一眼,心底酸涩,挤出一抹笑:“那也先把腿绑好,以防万一。” 萧凤卿洒然一笑,突然从一旁拿出四块长的夹板,用绷带重新缠了一遍,面容云淡风轻。 “啧,阿凌待会儿见了我,我不能示弱,虽然我很希望她因此心疼我,不过贺兰徵应该也会来,要是他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可不美。” 沈之沛深深地看了萧凤卿一眼:“她不来呢?” 萧凤卿忽而垂眸,随即笑得像只收起利爪的小老虎:“她不来找我,我就活着去找她呀。” …… 兵器库就藏在小皖村后头的紫峰山中。 平南王选择在此地私造兵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住小皖村里的村民都是他手下解甲归田的将士。 所以当萧凤卿一行人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村口时,立刻引来了一大批村民的警戒。 萧凤卿的右腿藏着厚厚的夹板下了马车,沈之沛近前试图搀扶他,萧凤卿毫不犹豫拒了。 瞧着萧凤卿脚步微跛地走进村子,沈之沛的心前所未有地难受。 从小到大,萧凤卿都骄傲而耀眼,脸皮厚,心性也好,不曾如此狼狈。 他甚至想,其实他不该同意萧凤卿过来西秦的,还有许多比晏凌更需要萧凤卿的人在等着他,可笑的是,他们的归期却都掌握在一个女人手上。 沈之沛转身,朝来时的路望去,平原尽头是茫茫芦苇,晏凌倘若不愿现身,萧凤卿跟平南王的对峙半点意义都没有。 平南王比想象中来得更快,身边同样带了十多个将领,他刚从军营回来,根本不知晓城内关于他抓走晏凌的谣言已传得沸沸扬扬。 小皖村外松内紧,任何生人都不许擅闯,结果萧凤卿却大摇大摆来了这里。 平南王沉吟片刻,交代随从:“无论萧凤卿有没有去那个地方,你们都要把他扣住,他肯定会反抗,到时候乱起来,免不了‘误杀’。” 第465章 她若有差池,你我兵戎相见 贺兰徵领兵赶到的时候,现场已是一触即发。 火把林立,骑兵的挎刀卷着火浪寒光刺眼。 萧凤卿与平南王的两方人马对峙,人数虽然悬殊略大,萧凤卿的气势却比平南王还凌厉。 看到贺兰徵出现,萧凤卿饶有兴味一笑:“来验收成果了?此地针锋相对的场景可满意?” 贺兰徵将马鞭卷在手中,目光锐利地扫向萧凤卿和平南王:“京畿重地,你们一个是大楚的亲王,一个是西秦的藩王,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刀剑相向,当真目无王法吗?” 萧凤卿无法久站,杵着剑笑得意味深长:“本王是来这儿找安阳公主的,定京都传遍了,说平南王虏劫了安阳公主窝藏在小皖村。众所周知,安阳公主是本王的爱妻,本王岂能坐视不理?谁知刚进小皖村,平南王就带兵把本王堵在这儿,到底是谁目无王法?” 平南王的甲胄上还有血迹,浓眉倒竖:“胡言乱语!本王怎么可能劫持安阳公主?倒是本王听说宁王的兵马在村子方圆五里出没,闻讯前来查看,果然如此,本王想把宁王带去皇上面前,宁王居然还负隅顽抗!” “本王还没进去搜村子,平南王就急不可耐过来了,也不问清事情的缘由便对本王喊打喊杀,谁晓得里头除了安阳还有什么?”萧凤卿嘴角一斜:“本王带兵是想接安阳回大楚,可不是为了对西秦不轨的。” 看到贺兰徵现身的那一刻,平南王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能让贺兰徵进村搜捕,哪怕把脏水泼给萧凤卿都要把人拦住。 更何况,萧凤卿手里还有他通敌的证据,但他没想到贺兰徵来得这么快,竟像是守株待兔。 “强词夺理!”平南王怒发冲冠:“天下皆知,安阳公主早就把你给休了!你少为自己的居心不良找借口,本王还从没看过嚣张到带兵出使的使团!” “十数轻骑罢了,比起平南王的阵仗,我们只是九牛一毛。”沈之沛慢悠悠地接口:“一个小村子而已,平南王推三阻四不让我们进去,里面还能有什么稀奇宝贝?” 平南王紧了紧剑柄,虎目一瞪:“找安阳公主可以,但你们带着军队却是不争的事实,本王奉命守卫定京,对于任何不安全的苗头都要及时掐灭!你们口口声声要在村子内寻找公主,本王姑且问你们,公主找着了吗?” 萧凤卿挑眉,眸子在贺兰徵脸上顿了顿:“太子,本王临行前是如何拜托你的,本王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好生照顾晏凌,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安阳无故失踪,孤也忧心如焚,该搜的地方都搜过了,此次出城也是想在小皖村碰碰运气,没料到宁王抢先了。”贺兰徵面露忧色,吩咐秦汉:“把他们的兵器都收缴了,你带人进去找安阳。” “太子这是何意?”平南王脸色阴沉:“本王的人马规规矩矩,太子为何借故发作?” “平南王手握数十万雄兵,本该谨言慎行,却为了泄私愤私自带兵进入京畿,这也算得上规矩?” 贺兰徵嘴角勾起,低笑着看向萧凤卿:“宁王也该给父皇一个交代,四国盛会,以和为贵,宁王无故纠集数以万计的军队包围定京,倘若宁王给不出合理的解释,这便算故意破坏和谈,是要被天下人唾骂的!” “真是无耻,你明知老七为了晏凌一定会来小皖村,现在还倒打一耙。”沈之沛冰冷的眼眸直直睇向贺兰徵:“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倒好,利用他对晏凌的感情,非得无中生有!” 贺兰徵笑容加深,骑在马上俯视沈之沛:“沈世子这话就偏颇了,宁王找人归找人,带军队过来做什么?孤也不好在父皇面前帮宁王开脱,所以宁王还是和孤走一趟吧。” “本王方才说了,带兵前来是想接回本王的王妃,毕竟这一路都是艰难险阻,谁知道会遇到多少牛鬼蛇神,这不就真的碰上了吗?” 萧凤卿微微抬起眼稍,荧亮的黑眸蕴着冷意,沉声道:“本王曾善意地提醒过太子,假若本王回西秦见不到晏凌,西秦会面临怎样的局面,太子健忘,本王只好帮太子回忆一下。” 夜幕低垂,飘摇的火影掠进萧凤卿眼底,蔓延无垠,他笑:“本王说过,晏凌有任何差池,你我只好兵戎相见。”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 第466章 她来了 一片此起彼伏的哗然之后,秦汉看了眼面无波澜的贺兰徵,愤然怒斥:“宁王,你好大的口气,大言不惭前也不先看这是什么地方!” “本王是不是大言不惭,为何不试试?”萧凤卿促狭地看着贺兰徵:“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三方人马原地对垒,互成犄角,空气都充斥着浓重的肃杀味道,马蹄不安地擂过地面。 贺兰徵的眸底流淌过阴郁,耐人寻味地摇摇头:“宁王发起疯来,西秦绝不会血流成河,可大楚必然尸横遍野,单方面撕毁盟约,置山河太平于不顾,你为了一个女子沦落至此,着实令孤震惊。” 幽幽夜色,萧凤卿排众而出,缓步走到贺兰徵面前,他竭力忍住小腿的剧痛,鬓角在灯光下反射着冷亮,那是汗水的痕迹。 “贺兰徵,本王没有多少耐性等着你,大楚还有很多事都在等本王回去处理,既然今天把话说到这份上,你最好把晏凌交出来。本王要是带不走晏凌,届时大楚是什么样子,西秦也好不到哪儿去。” 上百人的窃窃私语中,萧凤卿清朗的声音却格外明晰,像锋利的刀片划破风声贴在耳膜。 贺兰徵收敛了脸上的谑色,定睛望着萧凤卿,目若寒霜,他笑笑,驱马近前,低声道:“安阳的选择其实已经很清楚,她若愿意随你回大楚,你也不会出现在此了。明知这是孤想一石二鸟的陷阱,你依旧拿命来做赌,最终却一败涂地,孤要是你,还是赶紧脱身为妙。” 萧凤卿抬眸仰视着贺兰徵,寒凉眼神令伏天的夜晚变得比腊月还冷:“先前是谁说不牵扯到女人的?作为西秦未来的储君,太子连一言九鼎都做不到,如何服众?” 贺兰徵眼眸闪烁,淡声道:“孤给过她抉择的机会,她放弃了你,你放心,她现在很安全。” 言罢,贺兰徵突然玩味地笑了笑:“她以灵霄花把你骗出定京,本来就没想过再和你重修旧好,是你死缠烂打,使她烦不胜烦。如果孤没有给她灵霄花,或许她还愿意同你逢场作戏,但她此刻已经在治伤了。” “晏凌再过不久就可以重新站起来,她能开始新的生活,很快就会把你忘记,不过她今后的日子究竟是怎样,跟你也没有关系了。”贺兰徵冷睇着萧凤卿,眸底寒潮滚滚:“你杀过她一次,竟然还企图把她强留在身边,孤虽小人行径,却也不及你十分之一。” 萧凤卿的心里蛰了一下,小腿的疼痛愈加剧烈,他身形踉跄,有些站不稳。 拖延这么久,晏凌还是没出现。 恐怕是真的不会再来了,他原本以为晏凌定会现身,毕竟她了解他。 常人都知道趋吉避凶,可他偏不,他就是要看看晏凌会不会过来阻止他,结果现实给了他一巴掌,从黄昏到夜晚,晏凌的影子都不见。贺兰徵满意地欣赏着萧凤卿外强中干的模样,前一瞬还春风化雪的面庞顷刻肃冷如冰。 “来人,请平南王跟宁王去见父皇,其余的人进小皖村搜查安阳的踪迹。” 沈之沛不假思索挡在萧凤卿跟前:“且慢。” 他本是想将此事大事化小,熟料贺兰徵看都没看沈之沛,目不斜视地策马越过他,悠游笑道:“使君还是想想怎么向孤的父皇陈情吧。” 萧凤卿盯着贺兰徵的背影,面色风云变幻,诸多纷杂的思绪都在这一刻闪过脑海。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动,刚想抬起,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穿过彪马的喷气声传来。 萧凤卿眼皮重重一跳,立刻侧头看了过去。 被月光渗透泛出淡芒的地平面上,一辆轻装简行的马车霍然映入眼帘。 车帘不算厚重,能隐约可见里面的人端坐着,身影窈窕。 萧凤卿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已然目不转睛。 那头的贺兰徵也听见动静回了头,看到那辆渐行渐近的马车,他眉头一皱。 脑子里不可置信地蹦出一个念头,贺兰徵的镇定几近失去,攥出缰绳的手一再收紧。 这不可能的,晏凌早就去了含浦。 萧凤卿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两步,眸光紧盯着缓缓停下来的马车,他目光深沉,心跳剧烈,那个熟悉的名字刻进骨血,可他无法出声。 车帘掀起,菖蒲和初寒一前一后地下来。 晏凌被两个婢女扶下马车,清眸扫过剑拔弩张的一众人,顿在萧凤卿身上。 “你真这么想死?” 第467章 你不来,我怎么敢死? 晏凌的突然现身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她自己,她甚至都已经进了含浦,可最后一刻,她还是改变了主意。 在马车上假寐的时候,她又被梦魇缠住,梦里人脸交织,每一张都是她熟悉的,而出现最多的便是萧凤卿。 他浸在水里,流了很多血。 清醒过来,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她莫名就很害怕,害怕关于萧凤卿的梦境应验。 一幕幕画面在眼前划过,心像被塞进了岩浆与冰水,忽热忽冷,但最后,深深刺进脑海的,是萧凤卿那张在山洞里比鬼还惨白的脸。 “为了你万分之一的生还率,他义无反顾放弃全部身家性命,而你连一丝希望都不给他。” 沈之沛的声音冷不防回响耳侧,晏凌的心底居然萌发了让她觉得诧异的怜惜和歉疚。 直至宅子的大门朝她开启,晏凌果断地转了身,来的路上依然有犹豫,可眼下看到萧凤卿真的站在这里,她鬼使神差松了一口气。 同样如释重负的,还有沈之沛。 眼看着夜幕深重而晏凌迟迟未来,他本来都绝望了,其实晏凌就算不来,他也有法子阻挠贺兰徵。 但是看萧凤卿方才的架势,说不准还真想和贺兰徵刀兵相见,幸亏萧凤卿没有赌错。 沈之沛心头大石缓缓落地,错眸瞥向萧凤卿。 萧凤卿静立在原地,默默地凝视着晏凌。 视线交汇的刹那,萧凤卿体内的血液都仿佛停止了流动,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云端。 他的目光盘旋在晏凌清淡的脸颊,尔后徐徐下落,定在她毫无知觉的双腿,眼眶骤红。 “你不来,我怎么敢死?” 萧凤卿望着晏凌,微微弯起了唇角。 从西秦回大楚这一路并不安生,杀手层出不穷,他着急找到灵霄花,一刻都不敢耽搁。 被逼在皇甫莹的灵位前下跪,被皇甫骞当众羞辱,他都能忍受,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冰冷的眼神还有她坐在轮椅上的情景。 能在万兽山死里逃生,是因为他想亲手带着灵霄花回来找她,他想把她的腿治好。 所以得知贺兰徵也找到灵霄花,而晏凌真的选择逃跑时,那种彻骨的心痛惊慌仿佛海啸席卷了他,连断掉的腿骨都疼得变本加厉。 可是好在兜了这么大一圈,晏凌还是来到了他眼前,这一瞬间,萧凤卿开心得像个孩子。 “安阳,你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贺兰徵胸口冰凉,他以为晏凌真的放弃了萧凤卿,她明明猜到他的计划也去了含浦,临门一脚,她竟然又跑来淌这趟浑水。 晏凌抬眸看了眼贺兰徵,面色淡淡:“他是个疯子,你就不要陪他疯了。” 这意有所指的话一落地,贺兰徵的心里五味杂陈,晏凌终究放不下萧凤卿。 即便经过摘星台那样残酷的噩梦,即便做了好几个月的废人,她对萧凤卿始终与众不同。 贺兰徵深邃的瞳眸倏忽闪过冷冽的幽光,他扬起嘴角,笑容嘲讽:“宁王为你带军队进了西秦,事关重大,眼下正值四国盛会最关键的时期,恐怕不是疯不疯就能解决问题的,孤现在就要扣下他去见父皇。” 闻言,一直被忽略的平南王冷哼:“你们不是说公主被本王抓到小皖村了吗?但这么多双眼也都看到了,公主好端端的,结果你们一个个跑来造谣生事,本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贺兰徵方才以搜索晏凌去向为由想要进小皖村,如今晏凌安然无恙,他的理由便不成立。 贺兰徵打定主意让平南王落马,不容分说就让自己的人马扣住了破口大骂的平南王。 平南王的轻骑只有几十人,贺兰徵带来的人却是他的两倍,轻而易举就五花大绑了他。 一声令下,大批禁卫争先恐后涌进小皖村,乔装的村民见秘密败露,当即拿起兵器反抗。 熊熊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空,金戈啸声四起。 贺兰徵负手立于村口,一身凛然,令人生畏。 解决了平南王,下一个便轮到萧凤卿。 这次人证物证俱在,秦帝袒护不了平南王。 沈之沛和白枫定下心神,不动声色地靠近萧凤卿,他们绝不能让贺兰徵带人走。 晏凌眯了眯眸子,迷离夜色沉在她眼底,不知想起什么,清波潋滟的双目倏然凝住。 “萧凤卿,你过来。” 萧凤卿的魂魄都飞了。 他转眸盯着晏凌,晏凌眸色清透,似乎笃定他会过去,事实上,若非右腿不便,他早就去了她身边。 第468章 还你九道伤口 萧凤卿不愿晏凌看出自己断了腿,也不想贺兰徵察觉他的异样,他不乐意丢脸。 可现在,只需要晏凌一句话,哪怕刀山火海,萧凤卿也能放下所有的顾虑,一步步走到她眼前。 沈之沛看出萧凤卿的困境,悄声:“我扶你?” 萧凤卿意料之中地摇头:“我要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近她,从大楚到西秦来回三轮,我都走过来了,不差这最关键的十几步。” 沈之沛的眼眶微微一颤,勾起了嘴角。 贺兰徵看着萧凤卿挺拔的身影,眼波微晃。 周围皆是兵器击打的铮响,不时还有流矢飞过,初寒拔剑替晏凌挡下了一根箭矢。 见状,白枫等人忙自发围拢了一个防御圈,将晏凌与萧凤卿护住,四面乱哄哄的,唯他们被摒除在杀机之外。 晏凌安静地坐在木轮车上,神情淡然,风扬起她柔软的发丝,遮挡了眼底透亮的星光。 钻心的疼痛从小腿蔓延到周身,经过这么大半天折腾,萧凤卿清楚地知道,骨头错位了。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萧凤卿走得极其缓慢。 大颗大颗汗珠打湿鬓角,沿着下颌渗进衣领。 他忽然想起那次在天子山的山洞里,也是这么一小截路,自己却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被贺兰徵抱走。 所以不能再慢了,再慢一步,或许错过的便是一生,如是想着,萧凤卿不禁加快了脚步。 晏凌的目光落在萧凤卿面上,火光明亮,将他额头的冷汗照得一览无余,而他脸部的线条却根根紧绷,好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视线随意地扫过他周身,移开,片刻后,又掠回他身上,下意识定在了他的右腿。 黛眉几不可见地蹙了蹙,晏凌的眸光愈加深不可测,抿住了樱唇,手指微蜷。 萧凤卿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重在了左腿,他的异常不仅晏凌,就连贺兰徵都看出来了。 不远不近的一段路,萧凤卿走了很久。 当他终于来到晏凌身边的时候,忽然觉得长久以来漂流不定的灵魂都有了归途。 “你知道吧,我很恨你。” 晏凌抬眼淡淡地瞥向萧凤卿,冷漠如冰。 酷暑的夜晚,他一身玄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晏凌,幽邃的眼神透出浓浓疼惜。 萧凤卿浅浅一笑:“我也很恨我自己。” 晏凌仰起冷艳的脸孔,目光触及萧凤卿略略苍白的脸色,睫毛动了动:“这半年来,我周而复始地梦见摘星台,那种任人屠戮的绝望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萧凤卿呼吸微滞,那晚的回忆呼啸而来,化成尖刀横亘,胸腔内插着的利刃又更深了一寸。 “从你在澜江失踪之后,我没有一天好过过,不是因为伤害无辜,而是因为我将那把屠刀对准了你。重逢以后,我也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日夜都被你的憎恨折磨得体无完肤,可是我又很庆幸,余生还能被活着的你折磨,那是多大的幸运。” 晏凌依然不为所动,眼睫垂落,眸中一丝冷冽的光闪过,她轻笑一声:“真想被我折磨呀?” 萧凤卿的薄唇勾起一抹弧度:“甘之如饴。” 说完,他倏然把手里的临渊送到晏凌跟前。 “九道。”萧凤卿的眼里染了欲滴的猩红,抿着泛白的唇,哑声道:“那夜你受了九道刀伤。” 见此情景,沈之沛眼光一紧:“老七!” 萧凤卿置若罔闻,固执地抬手到晏凌眼前,惨然笑笑:“我能还的和你所承受的,实在不值一提,可如果能让你我稍微好受些,我愿意尽我所能偿还,就算不能感同身受,起码能痛你所痛。” “痛我所痛?”晏凌如含冰霜的眉眼忽而生动起来,朱唇划开讽刺,嗤笑:“那你也上一次摘星台,去被火药炸一次,做几个月的废人,饱尝骨肉分离、命运倾覆还有人言可畏的痛苦,等你都经历了,再来和我提这四个字。” 她语调阴冷寒冽,酝酿的是这半年来能毁天灭地的仇恨,是曾经生死不能的摧折。 眼底的湿红蔓延上萧凤卿的眼尾,心脏如同被撕裂了一般,他苦笑:“故此我才给你剑。”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冰寒的银芒尖锐地刺破夜空,萧凤卿手里一轻,临渊就到了晏凌手中,紧跟着,一泓凛光凝成白昼绽放在胸前。 那把本该属于萧凤卿的佩剑,剑尖已毫不留情地没入了他温热的胸膛,森森寒气流窜全身。 第469章 她手里的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这意想不到的画面令所有人为之一震! 贺兰徵眸采熠熠,唇畔晕开一抹弧光。 “晏凌!”沈之沛大惊失色,疾步冲上前:“你想干什么?你真要杀了老七?” 白枫也是面色剧变:“王妃手下留情!” 萧凤卿的身子因为巨大的冲力后退了两步,惨白着脸,冷声呵斥:“都别过来!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旁人不得插手!” 晏凌手握着临渊的剑柄,声音像锋利的刀子,无情地射向萧凤卿:“当日你处心积虑,如今总算得偿所愿谋了大楚的江山,你的仇敌也一个个倒下,何必再来我面前惺惺作态?” 萧凤卿凝眸看了晏凌一眼,喉口涌上腥甜,血线从唇角溢出来。 他紧抓着临渊,眼眸闪过万千复杂情愫,定定神,忽然朝前又迈了一步。 “老七!”沈之沛厉声阻止:“你真想找死吗?” 贺兰徵瞳眸略略一敛,目中掠过玩味的深意。 晏凌的面容冷若冰霜,手臂平直,仍没松手。 “萧凤卿,这是你欠我的,我不需要你用九道伤来偿还,我只想要这一道。” 临渊寒气四溢的尖端深深陷进了萧凤卿的心口,像铁爪擒住心脏,他十岁就得了这把剑,一晃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剑穿心。 “我曾经恨你,伤你,负你,可是直到失去你以后,我才明白,我对你那些所有的似是而非的感情……”萧凤卿恍然露出近乎残忍的笑,他毫不犹豫地往前抬步,迟滞而坚定地接近晏凌,沉声道:“都是因为我爱你。” 晏凌一言不发地盯着萧凤卿,她手里的力量被迫接受萧凤卿的负重,如有自主地朝前方逼去,她似乎能清晰听到皮肉破裂的闷响。 她全副注意力都凝聚在了剑柄上,眸光明明灭灭,这一疏神,剑身猛然一沉,又被萧凤卿大力拽走了半寸,刺鼻的血腥味飘进鼻翼。 晏凌心头一紧,本能抬眸,萧凤卿的脸庞白得如冬日新雪,唇色却比玫瑰还妖娆艳红。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当你从摘星台跳下去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我唯一的天下!” 萧凤卿笑容恣肆,黑眸攫住晏凌微白的脸孔,语气轻慢,却蕴着视死如归的意味:“你还记不记得在山洞我说过什么?晏凌,你最好今天杀了我,否则你这一生都要活在我的阴影之下,你不是要自由?我可以拿命来成全你。” 晏凌握着剑柄的手指忽然颤了一分,她想起很久以前在马车上的那一幕,萧凤卿宁可被刺伤都不愿意她自伤,他疯起来是没边的。 石屹再也看不下去,不顾萧凤卿的命令大声道:“王妃,王爷为您受尽耻辱还断了腿,您不能伤害他!” 晏凌眉心一跳,双眼情不自禁地落在萧凤卿腿上,她果然没猜错,萧凤卿的腿断了。 耳畔刹那变得寂静无声,唯有自己渐渐加快的心跳,一种陌生的情绪从心底钻出来,游走过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在深不见底的凤眸。 萧凤卿感受到晏凌心绪的起伏,深喘了一口气,绝艳一笑,诱哄道:“来,杀了我,你不是很想让我死吗?你既然这么恨我,那我直接死在你面前,你心里会不会好过点?我若不死,真的会缠着你到天荒地老,这么好的机会,你别错过。” 他失血过多,神智已然不太清醒,紧握剑身的手被割破,猩红的血随着利器切入肌肤的深度越流越多,汨汨满地。 晏凌突然很想知道,除了心口的剑伤与断腿,他那身玄衣下究竟还隐藏了多少伤。 四目相对,明明处于生死一线的威胁,萧凤卿的眼神仍然是温和缱绻的,没有分毫怨怼。 他拥有很多东西甚至是天下,可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他便把自己的命给了她。 她要他的命真的有用吗? 踩着他尸体度过下半辈子? 晏凌脑海里的一根弦骤然蹦断,胸口积攒的恨意都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无数纷乱记忆似决堤潮水冲击她的心神,理智就此坍塌。 眼见晏凌迟迟不语,萧凤卿周身泛冷,不知是心痛亦或体肤之疼,晕眩的金光闪烁在眼前,他几乎无法再站立,全凭一股蛮横的毅力。 下一瞬,胸口的冰凉感骤然消散,晏凌已神情冷淡地抽回剑,将临渊丢给萧凤卿。 失去支撑,萧凤卿身形踉跄,沈之沛赶在他晕倒之前扶住了他。 见状,贺兰徵的笑意僵在唇角。 第470章 安阳,留下来 萧凤卿顺势靠着沈之沛滑倒,意识早已模糊。 这大半个月,他为尽快找到灵霄花,日夜兼程目不见睫。 不仅要解决沿途的刺客,还在翠峰山险些命丧猛兽之口,纵使是腿断了都没来得及好好养伤,披星戴月地往西秦赶回。 方才又经历了与晏凌的对峙,早就心力交瘁,直至晏凌放下临渊,他心中提着的那口气也终于消失殆尽,好像完成了夙愿,疲态尽显。 萧凤卿摇摇脑袋,撑着最后一分清明神智指向晏凌,低声叮嘱沈之沛:“灵霄花……” 沈之沛连忙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晏凌轻轻垂下眼眸,在萧凤卿左腕上顿了顿。 萧凤卿掀起眼皮深凝晏凌一眼,便昏了过去。 进小皖村搜查的人还没出来,平南王被看守在一侧骂骂咧咧,贺兰徵充耳不闻,径直走向晏凌,他脸色并不算舒朗,目色沉沉。 见状,白枫不假思索地挡在晏凌面前。 晏凌既然没杀萧凤卿,十有八九要回大楚了,自然还是他的主子,他要保护好她,其余轻骑则不动声色抓紧手里的兵器。 “安阳。”贺兰徵站在晏凌一丈外。 晏凌冲白枫淡声道:“退下。” 白枫犹豫:“王妃……” “我与太子本来就有话相商。”晏凌面色寡淡,看向贺兰徵:“况且,太子是不会伤害我的。” 白枫只好挪到旁边,警惕却未松。 贺兰徵看着晏凌,微微一笑:“你有何事?” 晏凌同样报以微笑:“还请太子移步。” …… 走到僻静处,贺兰徵深深吸气,转眸瞥向晏凌,剑眉拢了拢:“你要回大楚去?” 晏凌淡定颔首:“西秦终究不是故土。” “这并非理由,你是因为萧凤卿。” 贺兰徵斩钉截铁地打断晏凌。 晏凌愣了愣,坦言:“我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他却让你死在了摘星台。”贺兰徵眸色晦暗,藏着一片影影绰绰的光影:“你能活下来,是上天怜惜你被奸人蒙骗,可他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晏凌沉默了,胸腔似是被贺兰徵所言点起了一把火,不旺盛,火星燎过脏腑,带起刺痛。 她对萧凤卿的感情委实复杂,可不管怎么样,她很清楚自己刚刚不愿意杀萧凤卿。 或许在萧凤卿初来西秦的时候,她能够眼都不眨地下杀手,可现在,她做不到了。 “安阳,留在西秦,好好生活下去,你不是说大楚没有任何可留念的了?” 闻言,晏凌顿时恍惚了。 晏衡写过几封信给她,里头还夹杂着慕容妤的殷殷问候,每次晏瑶带给她,她总放在一边推说稍后再看,事实上,她没一次看过。 但是今日在马车上,她都拆开看了。 字字句句,全是晏衡夫妻的痛悔之意。 说来也可笑,她身为晏凌时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来自亲人的关顾惦记,在她成为晏瑄之后得到的顺理成章。 她当时拿着信,脑中闪现过那句父残母死。 她不信命,可很多时候,由不得她不信。 慕容妤带给她的伤害,她从未忘记过一天。 “只是有些事,想证实一下,否则心头难安。” 晏凌望着自己掌心的纹路,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我,我已不是从前那个晏凌,有的后果,我还能够承担得起。” 贺兰徵哂笑:“包括萧凤卿?” 他抬眸扫向远方,眼波凝冻,语气绞弄着隐隐约约的嘲讽:“萧凤卿确实下了血本,三番两次为你不要命,别提你对他本就有情,就算你是块石头,大概也能捂热。孤总不如他豁得出去,难怪你会心软,可女子心软注定吃亏。” 晏凌其实并不太想和贺兰徵谈萧凤卿,可有一点她不得不说,遂正了神色:“萧凤卿不能死在西秦,请太子放行。” 贺兰徵目若寒冰:“萧凤卿的所作所为你也看到了,他带兵前来,还扬言同西秦兵戎相见,孤若把他放了,西秦还不成天下笑柄?” 晏凌从容自若:“他带兵是为了接我回大楚,认真说来,萧家军还没真正踏入西秦的地界,这不算侵犯西秦。至于他口无遮拦,源头也是在我,如果太子愿意美言几句,此事大事化小也不算困难。” 贺兰徵微怔,目光从远处敛回复投向晏凌面上:“你是在劝孤就此放弃铲除萧凤卿?萧凤卿假如活着,将来会是西秦最大的祸患。” 晏凌淡笑:“萧凤卿只有继续活着,太子方能坐稳储位。” 第471章 用哪朵? 因为料定小皖村的局势会失控,贺兰徵早就抽调了一队虎贲军过来镇场子。 戌时末,混乱的场面终于恢复了平静,平南王与村民陆续被押走。 沈之沛吩咐石屹将马车赶来送萧凤卿回四方馆,白枫担忧地看了眼晏凌离开的方向。 “世子,王妃和太子都谈了这么久,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沈之沛把昏迷过去的萧凤卿背到马车上,循着白枫的视线望去。 晏凌就在一棵白杨树下,背对他们,而贺兰徵却是面对他们的。 不知道晏凌与贺兰徵说了些什么,贺兰徵的脸色阴晴不定,身体紧绷得厉害。 沈之沛默然敛眸,不禁哂笑:“你先别担心那女人,手段高着呢,快来看看你家王爷。” 白枫被这一提醒,忙低头查看萧凤卿的伤势,胸口流血很多,好在不致命,腿骨错位了。 “我们得赶回去见春袖,王爷的腿得重新接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沈之沛又回头望向白杨树,看到晏凌被菖蒲推着走了过来,贺兰徵依然驻足原地目送晏凌,眼神晦暗不明。 贺兰徵察觉到沈之沛的注视,冷冷地对上了他的眸光,眸子暗流涌动。 “他不能再进定京了。”晏凌淡声道。 沈之沛脚步顿住,错愕:“为何?” 晏凌轻飘飘地递去一记别有深意的眼光:“进去了就别想出来,你想他去死吗?” 沈之沛一噎,不太适应晏凌现在的语气,随口道:“你怎么跟贺兰徵说的?” 晏凌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利益捆绑罢了。” 说着,晏凌可有可无地扫了眼马车车帘:“把他带去城外的客栈或者医馆,四方馆是不能再去了,顺便把春袖与晏瑶接出来。” 沈之沛目露疑惑:“为什么听你这语气,好像我们即刻就要离开西秦了?” 晏凌闻言挑眉:“你难不成还想在西秦养老?” 石屹见沈之沛又被晏凌怼了,讪笑:“属下这就过去安排客栈,王妃想住什么样的?” 晏凌目光微动,刚想说什么,白枫又倏然探头出来:“王妃,王爷在叫您,您上来吧。” “不必了,我坐自己那辆马车即可。”晏凌沉吟片刻,转向石屹轻声道:“我住一楼就行了。” 话语落地,在场几人皆是面色一喜。 沈之沛多看了晏凌两眼,他还以为晏凌会回定京,没想到晏凌居然同意和他们一起。 晏凌无视沈之沛欣喜的神色,肃声道:“西秦得赶紧离开,免得被内外夹攻,大楚那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 沈之沛神情凝重:“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晏凌周身的气势骤然沉了沉:“预感罢了。” 萧凤卿出了骊京,睿王打算兴起战事,卫国公府不可能独善其身,如果道士那句批命是真的,只怕会应验在这次。 …… 一行人刚入客栈不久,春袖和晏瑶随即赶到。 “阿姐,你没走真是太好了!”一看见晏凌,晏瑶就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你答应过我一起回大楚的,可不能再出尔反尔。” 沈之沛理所当然地接腔:“既然你阿姐出现在此地,那肯定是不会再偷偷离开了,有你这么可心的妹妹,她哪里还舍得走?” 晏凌拍了拍晏瑶的手背,缓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不会再食言了。” “奴婢见过王妃。”春袖上前行礼。 忽然听到有吱吱的怪声传来,晏凌循声回头,不偏不倚地望进一双蓝汪汪的眼睛。 丸子在笼子里被春袖拎着,认出晏凌,兴奋的怪叫连连,小短腿支着栅栏站了起来。 晏瑶抿嘴一笑:“阿姐,丸子还认得你!” 晏凌浅笑,未语,拿过笼子把丸子捞了出来。 丸子比她离开骊京时瘦多了,抱手里没什么重量,晏凌有些心疼,抬手在它脑门揉了揉。 丸子乖乖地趴在晏凌胸口,温顺的不得了。 好像是生怕她又不见了。 晏凌挠了挠丸子的下巴,失笑:“这才几个月不见,你倒是乖觉。” 晏瑶也摸了一把丸子,忽道:“春袖,你说治阿姐的腿需要丸子的血,丸子会死吗?” 晏凌动作一滞,拧眉看向春袖。 “二小姐不用担心,只是取少量的足血。”春袖说完,迟疑一会儿,又转向晏凌:“王妃,适才菖蒲姑娘给了奴婢一盒灵霄花。” 这话,意有所指。 两盒灵霄花,分别是贺兰徵与萧凤卿送的。 灵霄花药性趋热,总不能用两朵。 那么晏凌用谁的? 第472章 断腿的真相 沈之沛想也不想:“当然拿老七的。” 晏凌不置可否,她侧眸瞥了沈之沛一眼,正想开口,身边阴影骤然一暗。 “属下求王妃用王爷带回来的那朵!” 刚从萧凤卿房里回来的石屹不假思索跪在了晏凌的脚边,闷声道:“王妃,王爷真的把您看得比他性命还重要,这朵灵霄花是他拿命搏回来的,王爷……王爷差点都没活下来!” 晏凌目光轻闪,烛火晃进了她眼底,晕开忽明忽暗的幽光,她漫不经心地用茶盖拨弄茶沫,似乎没说话的打算。 晏瑶打趣石屹:“瞧着虎头虎脑,还蛮忠心。” “是因为刺客的关系吗?”沈之沛把玩折扇的手顿住,凛声:“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 “不是刺客!”石屹愤愤不平:“是皇甫骞,他明知王爷需要灵霄花,不仅要王爷赔他一只眼睛,居然还逼王爷当众在皇甫莹的牌位前下跪……” 此言一出,在场人都面面相窥。 晏凌呼吸微顿,垂落的眼睫倏然一颤,睫毛的弧影在晕黄薄光中定格成石化的蝶。 沈之沛狠狠捏住折扇,仿佛那是皇甫骞的脖颈,他切齿道:“老七答应了?” “王爷岂能不答应?”石屹想起当日情景,不禁悲从中来:“皇甫骞掐住了王爷的七寸,王爷二话不说就照做了,可还……还有更过分的!” 沈之沛立时怒火中烧,他好像能明白萧凤卿为什么会弄死皇甫骞了,如果是他,活剐了皇甫骞都算轻的。 他冷眼逼视着石屹:“那狗东西还做了什么?” 石屹压了压沸腾的情绪,颤声说:“皇甫骞让王爷进了万兽山,只要跟猛兽以命相搏活下来……便把灵霄花给他,不然就毁了它!” “这也太出格了吧?”晏瑶忍不住出了声。 沈之沛深呼吸,突然不忍心再听下去。 晏凌的心尖猛震,想起萧凤卿那条断腿,怔怔地侧首看向石屹:“他进去了?” 石屹脸色沉痛地点了下头。 犹如萧索的风卷过纷飞落叶,呼呼风声回荡在静寂的空间,众人顷刻间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晏凌的两指重新夹住茶盖心不在焉地拂过凉了的茶面,涩声问:“腿是那么断的?” 石屹的眼圈猝不及防地红了:“不是……” 沈之沛铁青着脸:“那是怎么断的?” “王爷杀了一头黑熊,从万兽山出来,身上都没几块好肉了……可皇甫骞那卑鄙小人说话不算数,他……” 石屹死死咬牙,愤慨万分:“他趁着王爷身体虚弱便想毁掉灵霄花,王爷为了护住灵霄花失了防备,皇甫骞就拿流星锤砸断了王爷的腿,若非属下挡了第二下,王爷的腿就没救了!”他攥紧拳头,复述当日情景:“皇甫骞说‘我没了一只眼,再也不能踏足朝堂,那你萧凤卿没了一条腿,还要怎么做皇帝?’” 茶盏翻倒在桌面的声音陡然响起,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滚下桌沿摔得粉碎。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调转到晏凌面上。 晏凌静静地坐着,脊背挺直,侧脸的弧度冷硬如玉雕,隽永而深刻,可眼底却光华黯淡。 即便不愿承认,晏凌还是无法忽略内心的震撼,骄傲如萧凤卿,何曾这么忍气吞声? 晏瑶咬了咬唇,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流星锤啊,她在爹爹的兵器库看过,晓得那东西威力有多大,而萧凤卿竟然生生受了。 只是为了朵灵霄花,彼时萧凤卿根本不晓得贺兰徵有灵霄花,他以为那是晏凌双腿治愈的唯一希望,因此,他把自己的腿都折了。 这一刻,饶是对萧凤卿苦大仇深的晏瑶,都不觉微微动容。 “若非皇甫骞想伤害灵霄花,王爷也不会狠心杀了他。”石屹转眸望向晏凌:“王妃,王爷曾对不起您,可他真的知错了,人谁无过呢?” “王妃,”白枫从门外进来,默了默,倏然跪在晏凌跟前恳求:“您去看看王爷吧,他在说胡话,想见您!” 见状,春袖也连忙跪下:“王妃,当日种种,我们都有错,是我们逼着王爷对您动手,只要您能原谅王爷,我们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晏瑶左右环顾,嗫嚅:“阿姐……” 沈之沛皱眉:“晏凌,事已至此,你非要老七死在你面前才罢休吗?” 晏凌兀自低头看着手心,就在众人以为晏凌会拒绝的时候,她淡声吩咐春袖:“拿萧凤卿的吧。” 第473章 王妃她走了 萧凤卿这一觉睡得瓷实,他这大半个月没睡过好觉,又在翠峰山与皇甫骞周旋,最后还被晏凌刺了一剑,几经波折,早就心力交瘁了。 晏凌进他的房间,他警觉性大减,哪怕房里多了个人都没醒过来,半边面颊正对着晏凌,灯光下透着不正常的病态白。 来到床榻边,男人瘦削的容颜清晰入眼,墨眉漆黑,长睫覆住了流光熠熠的桃花眼,眼下青影,薄唇轻抿着,整个人都显出了苍白脆弱。 像个破败的布娃娃一样。 认识那么久,平时都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她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安静。 安静到……仿佛眨眼便能消失不见。 大夫说,萧凤卿伤得很严重。 因长途跋涉没得到及时的护理,身上被猛兽咬过的伤口都发了炎,还有腿上的伤…… 春袖给萧凤卿看过了,错位的骨头虽然接了起来,可病根却免不了,日后天气每逢转凉,骨头都会开始隐隐作痛。 晏凌默默凝视许久,眸光变幻莫测。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伸手将被子往他身上提了提,目光倏然一转,倾身抬高他的左腕。 方才在小皖村,她好像在萧凤卿的手腕上惊鸿一瞥看到了什么眼熟的东西,此前也发现过,只是未曾留心。 解开护腕,晏凌撸起了萧凤卿的袖子。 熟悉的绿松石手串霍然撞入眼帘,晏凌抿了抿唇,与手串绑在一起的,还有一条细红锻。 红锻质地滑凉柔软,被灯火一映,闪耀出点点金光,宛若金色的星子跃动着。 是月汐锦。 摘星台那夜,她穿过的衣裙。 晏凌的心口猛然缩紧,脸色微微泛白。 她错开视线,脑海像烧开的水咕咚咕咚沸腾着,那些血腥的记忆在这个瞬间重压过她的心脏,扯出了剧烈的疼痛,似万蚁啃啮。 “阿凌……” 虚弱的唤声突然跑进晏凌的耳膜。 晏凌一惊,下意识转头,男人还没有醒,依然昏昏沉沉地睡着,大概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眉心紧拧,拢成了不大不小的川字纹。 “阿凌……”萧凤卿不安地呢喃。 晏凌这才惊觉,萧凤卿的眉宇已有了很深的褶子,五味杂陈的情绪漫过心田,勉强冲淡了先前的痛楚,反而多出一种复杂的怅然。 再看一眼萧凤卿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孔,晏凌垂下眼睫,忽然抬手摸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 同从前相比,瘦了太多太多。 这是晏凌最直观的感受,胸腔荡开一股酸涩。 萧凤卿人虽在梦中,却凭本能扣住了晏凌的手腕,紧紧地抓着,五根手指缠得很紧。 熨帖的温度像救命稻草,萧凤卿的梦境再无撕心裂肺的分离和漫天血海,他的心逐渐安宁,就好像徒步在雪野中的人终于寻觅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米阳光。 晏凌一动不动,眸子在萧凤卿伤痕未愈的手上久久停驻,眸光起伏如月色下的波涛。 …… 出了萧凤卿的房间,天边已泛一层鱼肚白。 晏凌看着低眉顺眼的菖蒲,淡声问:“你可愿随我回大楚?” 菖蒲先是一愣,随后一喜:“奴婢愿意!” 她的妹妹近日传回了死讯,她在西秦已经无亲无故,兼之帮着晏凌违背了贺兰徵的意愿,还不知贺兰徵将来会如何重惩,只有跟着晏凌离开才能保命。 晏凌点点头:“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也不太舍得你。” 菖蒲激动地连声应下。 晏凌回眸扫了眼紧闭的房门,又将双目投向无垠夜色,秀眉轻轻地蹙了蹙,沉吟一会儿,低声说:“带我去小厨房。” …… 萧凤卿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自己的手。 手中空空,被放在被子里,但他却仍能清楚地感觉到魂牵梦萦的温度。 他昨夜睡得不知事,可他还是能感应到晏凌的存在,她来看他了,还陪了他整整一夜! 萧凤卿欣喜若狂! “王爷您醒了?”白枫端着一碗面快步进门。 萧凤卿掀开被子坐起来,看到白枫手里端着的托盘,黑眸凝住了面汤上卧着的荷包蛋。 荷包蛋煎得焦嫰适中,是双黄蛋心。 他去年在猎场吃过一回。 前不久,他还因为吃贺兰徵的醋,吵着要晏凌给他做,没想到眼下却如愿以偿了。 白枫适时道:“这是王妃给您做的……” “她人呢?”萧凤卿急声打断白枫。 “王妃走了,她……诶,王爷?” 不等白枫说完,萧凤卿三两步下床,疾步跑出了客房。 第474章 你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在乎我 日头高照,迎面吹来的风闷热无比。 萧凤卿沿着长廊大步流星地走向客栈门口,一面走一面张望晏凌的身影。 他是那般急切焦灼,甚至连撞到了花盆都顾不上,周遭似乎有人不断对他投来不解的目光,他浑然不觉,一径朝大门追去。 沿路追来,都没能寻见晏凌的踪迹。 萧凤卿面色惶急,脚步越来越快。 终于,他看到了那道魂牵梦绕的倩影。 “晏凌!” 嘶哑的吼声划破喧嚣嘈杂的空气直刺耳廓。 晏凌正被菖蒲扶着坐上马车,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呼唤,她缓缓转过了头,神情平淡。 视线朝后面那人掠去,不动声色地从头到脚逡巡过,触及那双鲜血淋漓的赤脚…… 晏凌挑了挑眉,眼底情绪淡淡。 萧凤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马车前,双手紧紧扒住车辕不让车夫赶车,神色紧张地看着晏凌:“不是都原谅我了吗?不是愿意回大楚吗?为什么还要走?你昨天分明陪了我整晚,我能感觉到!阿凌,你别走!” 晏凌不辨喜怒地瞥向他:“谁说我原谅你了?” 萧凤卿的身躯猛然一震,晃了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右腿疼得打颤,脚板也钻心地痛。 低头一看,原来脚心被碎瓷片划破了,想来是中途打破的那只花盆,怪不得别人看他的眼神那么古怪。 可这都比不上晏凌给他带来的恍若重新回归地狱的打击,他深喘一口气:“不肯原谅我也没关系,咱们一起回大楚去,你别留在西秦,我只求你待在个能让我随时看到你的地方!” 晏凌眸光轻凝,眼稍漫过萧凤卿赤着的脚,顺着他来时的方向望去,血迹迤逦了一路。 萧凤卿刚才是潜能发挥作用,一心只想着把晏凌追回来,目下总算见着她人,心底那股子支撑力顿时散了,右腿完全使不上劲。 “阿凌,不会了。”萧凤卿听不到晏凌的回应,心跳破碎,他靠在车辕上,一瞬不瞬地仰视着她:“我以后真的不会再伤害你了,我会好好善待你,用我的余生来加倍补偿你所受的痛苦,你信我最后一次!就一次!” 晏凌羽睫落下,点漆般的瞳孔流转过华彩,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萧凤卿,为何你总是以为只需要低头道歉就能解决一件事呢?” 萧凤卿的脸上倏然闪过痛色,在晏凌嘲讽的注目下无地自容,他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我知道自己这次错得有多离谱。” “不,你并不知道。”晏凌冷淡地接住了话头,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你从来都没信过我,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只会依据自己的需要选择。其实,你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在乎我,摘星台上,你真的走投无路吗?不是的,你有更好的法子保全我,但你放弃了。” 萧凤卿呼吸一滞,有些狼狈地撇开自己的眼,可很快他的目光又重新凝聚在晏凌身上。 “是……”萧凤卿的声音沙哑至极,他定睛望着晏凌,眸中忽地腾起红润的水亮:“我先前也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地面对失去你的后果,我害怕你成为我的软肋,我更不想被你察觉真相之后惶惶不可终日地过日子。” 萧凤卿借着车辕不令自己摔倒,胸口滚烫的情愫几乎要破体而出,他凄凉地笑笑:“如果时光还能重来,我宁可跳进澜江的人是我。”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晏凌低笑一声,凤眸流淌过千帆过尽的透彻:“你真正非我不可,是在我‘死了’之后,但萧凤卿……我却在那之前就很喜欢很喜欢你了,喜欢到明知你的不对劲,我还是跟你上了摘星台。” 萧凤卿表情灰败的面孔仿佛瞬间被一簇火星点亮,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诸多前所未有的激荡情绪宛若剧烈的龙卷风把他袭上云端。 然而,开心不过两息,晏凌的一句话又迅速把他打落冰冷谷底,令他站在太阳底下都感觉到了蚀骨的寒意。 晏凌淡漠地弯唇:“我那么喜欢你,甚至把自己的命都交到你手里,但是你却背弃了我。” 闻言,萧凤卿踉跄了几步,险些彻底站不稳。 晏凌没有大声责怪他,更不曾歇斯底里的发泄,她只是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种种心境。 这诸多迹象都使萧凤卿仿若立于悬崖边,她只需要只言片语就能将他推进深渊巨口。 “阿凌,你还喜欢我。” 他笃定出声。 第475章 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萧凤卿蓦然觉得自己可悲,事到临头,他猛然发现自己连一个留下晏凌的理由都说不出。 晏凌对他的爱意不屑一顾,也不一定非得要春袖来帮她治腿,甚至晏衡一家人都不能全然束缚住她的脚步。 那还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的心意呢? 他只能摊开她对他的感情。 晏凌当然还喜欢萧凤卿。 所以她不敢让萧凤卿看到她狼狈的一面,她在萧凤卿跟前总是格外冷漠。 她不止一次用刻薄的语言驱赶他,就算她三番两次对他动手,到最后,都会不由自主偃旗息鼓。 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 萧凤卿之前确实曾不自信过,在经历过山洞那两夜一天后,他笃信晏凌余情未了。 倘若晏凌真能截发绝情,不会不忍心杀他,更不会为他下那碗面。 她恨他,亦爱他。 毋庸置疑。 想到这里,萧凤卿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阿凌,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努力向你证明你这次的选择没有错,你还关心我,不然你早就把我杀了!” 晏凌沉默片刻,淡淡一笑:“不杀你,确实有几分不忍,但更多的,是希望你能回大楚。” 顿了顿,晏凌无奈地耸耸肩:“还没谢过宁王的提醒,母死父残,听着就让我心惊胆战。” “这你放心,”萧凤卿连忙正色道:“我离开大楚前,便令人请岳父带着亲眷撤离骊京了。” “阿凌,我在路上想过了,我无所谓,但是你需要时间休养,我们可以兵分两路,我回大楚解决朱桓他们,你就安心在其他地方养伤,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来接你回家!” 他神态迫切,似乎唯恐晏凌不答应。 晏凌却不假思索:“不必,我能受得住颠簸。” 萧凤卿微微一怔,随即狂喜:“你愿意回大楚了?”说着,他又看了眼马车:“你要去哪儿?” 晏凌回答得更干脆:“我回皇廷向皇后辞别。” 萧凤卿笑容加深,他忽然试着上马车,但右腿伤处发作,夹板限制了他的行动力。 晏凌不禁蹙眉,冷声道:“我自己去就行了,用不着麻烦宁王,免得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的那帮好下属又兴师动众。” 萧凤卿眉眼弯弯,眼瞳光亮闪烁,一扫方才的颓气:“好,阿凌既然担心我,我就不去了,反正贺兰徵也留不住你。” 晏凌不置一词,视线淡然转向了别处。 萧凤卿仍扒着车辕不撒手,眼底的亮光明明灭灭,宛若冬日廊檐下的残灯被风吹得星落。 “阿凌,你还会与我在一起吗?” 话题错开一小截,重心又回归了正轨。 此言一出,车厢内的空气瞬时凝固。 晏凌的气息倏忽变得清冷,半晌,她侧过眸。 看清晏凌眸中寒水一般的温度,萧凤卿顿生刹那的后悔,他不该揪着这件事不放,他应该循序渐进,慢慢打动晏凌的。 然而他实在等不及,晏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太叫他难受了。 “别想多了,我只是同意回大楚而已,没其他意思。”晏凌的面容水波不兴,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冷肃道:“我已经写了义绝书,你我不是夫妻了,你的属下也没必要再叫我王妃,我说的他们不肯听,你这做主子的用点心?” 萧凤卿忐忑的神情一滞,眼中的神采黯淡了霎那,尔后若无其事地笑笑:“阿凌,大楚的皇室没有义绝的说法,我没骗你,你若真坚持义绝,那也得等回到大楚的宗府再做裁决。” “和离也行。”晏凌似笑非笑,眼眸凛然,映着阳光格外冰冷:“萧凤卿,都闹到这个份儿上了,你非要这么胡搅蛮缠吗?” 她做了一段时间公主,不怒自威的气势更足了,通身气度也越发贵不可言。 萧凤卿眯了眯眼,余光扫到白枫的身影,心念一动,扶着额头就跌跌撞撞碰上了车厢。 晏凌眉心一跳,不自觉扣上了手腕戴的暗器。 白枫三两步跑过来:“王爷您怎样了?” 萧凤卿摸着额头上的包,哼哼唧唧:“脚疼,头也疼,你让春袖给我开药。” 白枫见机行事,连忙搀起萧凤卿朝晏凌匆匆行了一礼:“王妃,王爷不舒服,属下告退。” 晏凌凉声讥诮:“矫揉造作。” 萧凤卿恍若未闻,哎哟声不断。 晏凌冷冷挥落车帘:“走吧。” 马车启动,菖蒲往后瞅:“公主,宁王自己跛着腿进客栈了。” 晏凌冷哼:“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第476章 技不如人,心悦诚服 整整一夜,定京就转了风向。 秦帝在朝上狠狠发落了平南王,连带着信国公也被殃及池鱼,奈何平南王一脉根深叶茂,一时之间也无法连根拔起,只能徐徐图之。 晏凌来到凤仪宫的时候,贺兰徵也在。 四目交接,贺兰徵目光一闪,晏凌坦然自若。 “安阳来了?”姜皇后似是完全没察觉她与贺兰徵的暗潮,雍容端庄地坐在凤椅上,温然一笑:“是来请安还是辞行的?” 晏凌敛衽,从容不迫:“两者皆有。” 言罢,晏凌在木轮车上微微俯身:“晏凌此次遭逢大难,幸亏得皇后娘娘还有太子倾力相救,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 姜皇后笑笑,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个礼。 “缘分一场,本宫能帮到你也觉得很幸运,再说了,你不是也救过本宫?咱们扯平了。” “不过……”姜皇后笑意深了深:“安阳昨晚就糊涂了,虽说太子的确利用了你,可安阳拿那等大事来威胁太子,终究是不妥。” 晏凌面色如常,不卑不亢:“这也是小女进宫的原因之一,昨夜情势实在紧急,所以不得已耍了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招,多亏太子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 贺兰徵今日依旧一身白衣,俊朗如谪仙。 他看着晏凌,淡淡笑了笑:“各有各的立场罢了,宁王真是好福气,能有安阳这样的贤内助,何愁不能扫平天下?” 晏凌并不辩解,只是轻笑:“太子,萧凤卿死在西秦,对您是弊大于利,那十万铁骑兵,就算不能和西秦的军队抗衡,也会给西秦造成不大不小的麻烦,四国使君还没离开西秦,届时有个误伤,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贺兰徵哂笑,眸光深邃地笼罩住容华如玉的晏凌,温声道:“册子呢?” 晏凌从善如流地从袖袋抽出一卷小册子。 秦汉上前接过,躬身递给贺兰徵。 薄册三寸见方,上头还沾染着女子的冷香和体温,贺兰徵的手摩挲了一会儿才慢慢打开。 一目十行地浏览完,贺兰徵脸色凝重。 晏凌意味深长地扬起柳眉:“萧凤卿的命值不值这本册子的价值?” 当初贺兰徵托萧凤卿在回雁山的地宫找寻前朝玉玺,盖因玉玺中藏着一本治国理政的奇书,玉玺设了机关,常人无法开启。 可贺兰徵不知道,萧凤卿早就把玉玺打开了,他对那本书不感兴趣,倒是对里头的小册子留心了几分,翻开一看,全是西秦历代帝王的秘史,桩桩件件夺人眼球谈资丰浓。 晏凌笑:“太子找回玉玺和书,却弄丢了小册子,传出去,皇上会如何处理?更何况,这里面的奇闻可算都是西秦皇室历来的禁忌。” 贺兰徵瞳光略微一敛,陷入了思索。 晏凌察言观色,侃侃而谈:“无论是政治还是战事,我想太子应该都不希望西秦陷入动荡,你要杀萧凤卿,机会还有很多,丢掉最好的,不代表以后就全是最差的。” 贺兰徵捏着小册子,心里头翻江倒海,冷笑。 “萧凤卿还真挺懂未雨绸缪,那么早就想着威胁孤,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料定孤会投鼠忌器,论卑鄙无耻,萧凤卿也算‘佼佼者’。” 晏凌面不改色地抿了口茶。 姜皇后倒是好脾性,眸光在贺兰徵与晏凌之间转了转,淡声道:“技不如人,心悦诚服。” 这话,一语双关。 贺兰徵脸色沉沉,忽而低声一笑,抬眸瞥向晏凌:“你早知此事?” “早知,却并不知道他打的这个算盘。”晏凌也没回避,坦然道:“也是昨夜见他的态度胸有成竹,我才联想到这件事。” 贺兰徵意味深长地晲着晏凌:“心有灵犀?” 晏凌垂首品茶,默不作声。 姜皇后目光闪烁,适时开口:“安阳,虽然你要离开西秦,可你依旧是西秦的公主。” 晏凌一愣:“皇后……” 姜皇后摆摆手,失笑摇头:“你在私底下从不喊本宫母后,本宫便知道在你心中,其实一直都没真正接受自己的封号。宁王有句话说的很对,纵使本宫以你的义母自居,你终究并非本宫的亲生女儿,本宫也不能越过你父母。” “你离开西秦,封地和食邑空下来了,你只享有安阳的公主封号,日后西秦是你半个娘家。”姜皇后神色柔和,语气分外真诚。 晏凌垂下眸子,沉默一会儿,浅笑:“母后隆恩,那安阳便谢过母后了。” 第477章 只要你愿意做太子妃 从凤仪宫辞行出来,晏凌和贺兰徵同行在了宽阔宏伟的宫道。 “尽管你不需要,可孤还是要说一声抱歉。” 玉兰花的香味随风悠悠飘荡,今日天清气朗,皇廷壮阔的轮廓沐浴着闪闪发亮的金色光线,远远望去,十分雄奇壮观。 晏凌停下木轮车,眺望着烟紫色的金顶霞光,微微一笑:“我已经扳回来了。” 她感激贺兰徵的救命之恩,可并不代表愿意被他利用,当她不愿意装聋作哑的时候,会像一只优雅的豹子进行还击。 “昨晚的事,孤确实对不起你。”贺兰徵默了默,轻笑:“可孤当真以为你是站在孤这一边的,你人都到了含浦,居然还能折返,这确实出乎孤的意料。” 晏凌眼波微动,叹了口气:“人是不想走的,可心里有个声音总在提醒我要回来。” 贺兰徵神情一滞:“你果真回大楚去?” “一开始并不想,可近日突然记起一事,不亲眼查证我总是不安心。”晏凌的神色极其复杂,侧眸瞥向贺兰徵:“倘若没有那些千丝万缕的是是非非,我并不希望自己做个无亲无故的人。” 贺兰徵恍然大悟:“是为了你父母?” 晏凌的眸色纠结了一瞬,轻声说:“骨肉至亲是完全割舍不了的。” 贺兰徵的胸口有点发堵,他移开视线投向一侧的画廊:“萧凤卿呢?你若回大楚,西秦可就彻底庇护不了你了,届时萧凤卿对你威逼利诱,你只能乖乖就范。” “就算我留在西秦,西秦也庇护不了我啊。” 晏凌笑了笑,笑容带着微微的苦涩:“我逃不开的,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刻起就逃不开了。” “以后还是做宁王妃?”贺兰徵意味不明地看着晏凌:“你明知,只要你愿意做太子妃,萧凤卿也奈何不得你。” 如若晏凌成为西秦的太子妃,即便有孝道压下来,萧凤卿也不能带走晏凌。 “太子妃……”晏凌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呼,眸底掠过幽幽的光,千头万绪都在顷刻间闪过脑海,她淡定地摇了摇头:“你值得更好的女子相伴一生,而不是被我当成挡箭牌。” 闻言,贺兰徵倏然讽笑,却不知是在笑谁。 “孤很好奇,你究竟喜欢萧凤卿什么?” 贺兰徵以为能听见晏凌剖白心迹。 熟料,晏凌也嘲讽地弯起唇,不假思索:“他没有我喜欢的地方,那张脸确实不错,可在我心目中,他身上的劣迹早就埋没了那点优势,他唯利是图又虚伪自负,必要的时候不择手段,冷酷无情且残忍自私,实在没什么值得我喜欢,一个做事不计后果的疯子罢了。” 贺兰徵阴郁的表情倏地明朗不少,他转眸笑晲着晏凌:“假若他听到你这一席话,估计要气疯了,这么一比较,难道不是孤的优势更明显?为什么孤就不占上风?明明是孤先遇到你,发生摘星台那样的事,亦是孤救了你。” 晏凌的睫毛眨了眨,日光在她眼周晕开柔淡的金影,似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但男女之情又哪儿有先来后到的说法?” “再说了……”晏凌顿了顿,突然啼笑皆非地扫一眼贺兰徵:“即便是你我之间,你也不见得能拉下脸像他那么死皮赖脸地凑到我跟前。” 贺兰徵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安阳也学会口是心非了,嘴上否认,其实心里很喜欢的吧。” 晏凌不置可否,转头望了望日头越发灼亮的天空,脸上的光芒耀眼夺目,洒然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天过后,我不会再入宫了,此后山高水远,还请太子和皇后好好珍重。” 贺兰徵沉默不语,浅色的眸光含着微妙情愫。 晏凌不疾不徐道:“菖蒲我就带走了,她服侍我好几个月,主仆一场,毕竟有几分感情。” 贺兰徵勾唇:“你是担心孤杀了菖蒲。” 晏凌绕过这话茬又提到另一件事:“灵霄花还剩一朵,我特意把它带来还给你,这东西很珍贵,得来应该也费了一番功夫,你留着吧。” 贺兰徵垂眼盯着晏凌手里的锦盒:“你不问问孤是如何得到灵霄花的?” 晏凌浅浅一笑,不答反问:“你确定?” 贺兰徵怔然,胸口蔓延开火烧的感觉。 晏凌注视着贺兰徵,面容平和。 打哑谜的两个人相视,异口同声:“算了。” 笑着笑着,贺兰徵的嘴角渐渐敛起。 这朵灵霄花,他在两个月前就已找到。 第478章 可我是阿凌养的一条狗 “公主,太子早就找到了灵霄花,对你隐瞒是为了害怕你离开西秦吗?” 马车上,菖蒲给晏凌倒了一杯凉茶。 托晏凌的福,她不必再留在皇廷,且不提不必担心贺兰徵会要她的命,她也能婚嫁自由。 这么一想,菖蒲待晏凌更加尊敬。 晏凌掠了掠鬓边的流苏金簪,眉眼深沉,淡淡道:“此其一。” 五月,正好是萧凤卿混进西秦的日子。 晏凌和萧凤卿如果要复合,她的腿是最大的阻碍。 只要晏凌始终不能康复,她不可能原谅萧凤卿,哪怕事情的误会全都澄清也无用。 再者,萧凤卿在西秦徘徊不前,也能为贺兰徵杀萧凤卿的计划提供便利。 可惜贺兰徵低估了萧凤卿的厚颜无耻。 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更深的一层则是,晏凌怀疑贺兰徵恐怕早就得知皇甫骞有灵霄花的消息。 他是故意引萧凤卿去了七星堂,毕竟萧凤卿与皇甫骞的纠葛,有不少人都知情。 这一招借刀杀人,省时省力。 贺兰徵唯二算错的,是萧凤卿能活着回来以及那本记载了西秦历代君王秘史的起居册。 萧凤卿还留了拓印本,贺兰徵不敢轻举妄动。 敛回思绪,晏凌端起茶盏,轻轻笑了笑:“太子高瞻远瞩,他深不可测的心思,非我等凡夫俗子能参透,日后不必再提。” 菖蒲轻声应下,随即又道:“公主,皇后娘娘保留了您的封号,这可真令奴婢想不到。” “是尊荣,也是离间。”晏凌漫不经心喝了口茶,语焉不详:“不过这对我没什么危害,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 回到客栈,刚进中堂的大门,晏凌便遇上了萧凤卿,他正坐在藤椅上,右腿搭着把小杌子。 听见木轱辘的响声,萧凤卿惊喜回头,看到晏凌的那一刻,面上紧绷的线条霎时松软。 “阿凌,你回来的真早。” 晏凌目不斜视,吩咐菖蒲:“进房间。” 见状,萧凤卿立刻翘着腿一瘸一拐地蹦到了晏凌面前:“阿凌,我的脚板流了好多血。” 晏凌无动于衷,厌烦地扭过脸。 萧凤卿摁住木轮车的扶手:“阿凌,你可别不看我,我有哪里长得不如你意,你说出来,我让春袖动动刀子,改成你喜欢的模样。” 菖蒲忍俊不禁。 晏凌依然面无表情,抬起眼冷冰冰地扫向了萧凤卿:“好狗不挡路,没听过吗?” “可我是阿凌养的狗。”萧凤卿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从善如流:“阿凌在哪儿,我自然就在哪儿,忠心着呢。” 晏凌冷冷撇嘴:“本宫如今想休息,既然宁王是本宫养的一条狗,那麻烦劳尊驾去替本宫看门吧,记得不要高声喧哗。” 萧凤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好主意,” 言罢,他很是乖觉地让开了自己的身体。 晏凌转开眼,余光捕捉到萧凤卿蹒跚的影子,她脸色冷淡地侧过了身。 萧凤卿杵着拐杖跟在晏凌身后,他们这对组合实在惹眼,一个坐木轮车,一个撑拐杖。 晏凌觉得那些暗暗飘来的眼神太蛰人了,没好气地对萧凤卿呵斥:“本宫用不着看门狗了,你哪儿来的哪儿凉快去吧。” 萧凤卿狗皮膏药似的跟着晏凌:“不行,说好守门就守门,而且我怕一不小心你又跑了,我得盯紧你。” 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应该是高烧未退。 再看看他这副模样,着实凄惨。 晏凌想起自己在他昏睡时看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心里悄然渗透了些许复杂况味。 见状,菖蒲识趣道:“王爷,公主这里有奴婢照顾,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太阳这么晒,当心中暑。” “你这个婢女倒很会揣摩主子的心思。”萧凤卿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晏凌,唇畔牵开一抹笑:“可能守着她,我很开心。” 说完,萧凤卿的眸光更加柔和:“以往在梦中,连当她的狗,我都是不能的。” 晏凌不悦地睇了菖蒲一眼,菖蒲连忙噤声。 萧凤卿的腿还很疼,神色却云淡风轻:“最迟三天后,春袖就能给你治伤,其余事宜我也会安排好,你不用操心,全都交给我。” 眼见晏凌对自己不理不睬,萧凤卿又道:“那册子你拿给贺兰徵了?” 晏凌侧首瞟了眼萧凤卿:“事不宜迟,得早点离开西秦,免得夜长梦多。” “王爷,王妃!”白枫匆匆跑来:“睿王起兵了,卫国公不肯离开骊京!” 第479章 宁王会不会声东击西? 景泰二十五年是大楚历史上最动荡的一年,建文帝卒中成了活死人,太子虽担着监国的重任却又被都察院告发偷偷服食五石粉。 就在太子焦头烂额应对困局之际,又传来了逃出骊京的朱桓与睿王狼狈为奸起兵的惊天骇闻,朝廷因此而震惊,太子更是左支右绌。 好在萧凤卿离京前提早做了周密部署,睿王也不可能畅通无阻直捣黄龙,可太子还没松口气又传来睿王领兵直破南地数城的惊闻。 几番惊错之下,太子瞄准了卫国公这根救命稻草,他贪生怕死惯了,不愿意让晏衡出征,直接下达了晏衡率领将士镇守骊京的命令。 卫国公府,送走前来传达口谕的单公公,晏衡一脸凝重地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坚毅。 “国公,这是宁王派人快马送来的。”晏丘拿着一封书信快步迈过门槛。 晏衡听到萧凤卿的名字,浓眉拧了拧,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怒气,他伸手接过信,展开后迅速看完,阴沉沉的脸孔总算多了一丝丝笑意。 晏丘心念一动,笑问:“国公这般高兴,是不是大小姐要回来了?” 晏衡把信纸递给晏丘,面色稍霁:“萧凤卿那混账终于做了件好事,阿凌不日将回大楚。” 晏丘扫完那些墨字,想到萧凤卿去七星堂的事,唏嘘:“想不到宁王真的拿回了灵霄花,大小姐被他害得那么惨,最后还是宁王出手救了她的腿。” “偿还罪孽罢了!”晏衡重重地冷哼一声,面上的喜色又被怒火取代:“阿凌若是回了大楚,和离之事势在必行,她不能再被那个狗东西祸害了!” 晏丘不好评断晏衡的家事,转而想起单公公离开的背影,疑惑道:“太子找您何事?” 提到此事,晏衡正色道:“睿王跟朱桓勾连造反,一路南下,太子让本公负责坐镇骊京。” “可宁王事先就嘱咐过国公明哲保身,他自有办法釜底抽薪。”晏丘皱眉,劝说:“眼下宁王人还在西秦赶不回来,谁也不知道睿王何时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抵达骊京,国公爷留在骊京,手里面又没有太多兵马,太危险了!” “骊京是大楚的门户,本公岂能弃而不顾?” 晏衡起身缓步踱到隔扇边,遥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沉声道:“这天下是姓萧,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先帝的一念之差从而导致萧家同室操戈的悲剧,二十多年了,上一代的错误依旧延续到下一代身上。” “睿王跟朱桓大概是斗不倒萧凤卿的,但萧凤卿这人邪门得很,他会不会放弃这满城百姓另起炉灶,本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晏丘略一沉吟,挑眉:“国公担心宁王分兵?” “正是。”晏衡的神情格外沉重:“倘若放乱贼进城再瓮中捉鳖,胜算大了许多,也无需耗费兵力,毕竟擒贼先擒王。” “可是那样一来,失去庇佑的百姓便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晏丘心惊胆战:“宁王是镇北王的后人,镇北王这一生为家国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宁王总不该埋汰了先父清名!” “那混账无利不起早,深谙人心,又喜欢故弄玄虚,为了求胜什么手段使不出来?”晏衡冷笑:“谁晓得他而今有没有变成权力的奴隶!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假若宁王真的发动分兵之战,一旦声东击西,受苦的将是骊京这几十万的百姓!” 晏丘的心也瞬间沉入了谷底,全身冰凉:“国公爷夫妻是大小姐的亲生父母,宁王要是还想挽回大小姐,最紧要的就是保障您二位的安全,怪不得他嘱咐国公尽早撤离,原来早有准备!” “这也只是本公的猜测,或许萧凤卿的目的并不在此,不管怎么说,本公不能离开。” 晏衡的眸光在黄昏中熠熠生辉:“镇北王曾因大楚付出了自己的一生,他对本王有大恩在,卫国公府世代忠良,既然家门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光庇荫,怎么能在危难关头临阵脱逃?” “国公言之有理,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该有的担当。”晏丘因晏衡的话热血澎湃,他也曾是晏衡营中战士,立刻朗声道:“属下愿听国公差遣!” 晏衡眯眸,思忖半晌,眼底精光闪过,果断道:“晏丘,你下去安排,送国公夫人出城。” 晏丘愣住了。 晏衡负手而立,突然笑了笑:“保家卫国是男子汉的事,同妻女无关。” 第480章 美得令他怦然心动 用过晚膳,晏衡去了汀兰院。 自打晏凌活着的消息传回来,汀兰院便收拾一新,时不时就能飘出慕容妤的欢笑声。 这在从前,是不曾有过的。 晏衡踱步到院门口,驻足在廊檐下的夹道中,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慕容妤含笑的声音。 “嬷嬷,你说这些名字,瑄儿会喜欢哪个?” “夫人精心为大小姐准备院落,不管起什么样的名字,全寄托了夫人的爱女之心,老奴估摸着,大小姐每个都喜欢。” 仲夏的风迎面吹来,晏衡觉得通体舒爽。 听着慕容妤柔柔的轻笑,他唇边挑起一抹弧。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踏春节。 鹦哥恰好端着布料进院子,看到晏衡,脚步一顿,忙福身行礼:“国公爷。” 这一声呼唤惊动了屋内的主仆。 朱嬷嬷放下手里的剪子,看了怔怔的慕容妤一眼,尔后喜笑颜开地替晏衡打起珠帘。 “老奴见过国公。” 晏衡阔步进门,环顾周遭,小佛堂还在,晏瑄的长生牌不见了,屋里燃着清爽的熏香,地方还是一样的地方,感觉却迥然不同。 慕容妤好像在帮晏凌做衣裙,面前摆了很多针线,手上戴着一枚顶针,她眼睛不好,全靠朱嬷嬷帮忙。 晏衡在慕容妤身边落座,朱嬷嬷识趣地退下。 “老爷怎么来了?”慕容妤微微偏头,耳朵倾向晏衡,默了默,笑道:“老爷有心事。” 语气分外笃定,不是猜测。 晏衡错愕:“你如何知道?” 慕容妤抚摸着真红色的布料,淡笑:“老爷的吐息比往日要沉,妾身听得出来。” 晏衡心头一漾,浅浅的涟漪化开蔓延到眼底。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也成亲快二十年了。 犹记新婚当夜,他揭开她的盖头,即便双眼蒙尘,她依然美得令他怦然心动。 成婚近二十载,吵吵闹闹就占了十几年,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他们都老了,不复风华正茂。 “你这是在替阿凌做衣裳?” 即便晏凌的真实身份大白,晏衡还是习惯叫她阿凌,而非瑄儿。 “妾身手艺不好,让老爷见笑了。”慕容妤眼波柔软:“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娘亲做衣裳鞋袜,妾身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在瑄儿的人生中缺席了十八年,只想现在好好弥补她。” “妾身虽然看不到瑄儿的容貌,不过朱嬷嬷拿到了瑄儿的身量尺寸,她告诉妾身,瑄儿眉目如画且肌肤胜雪,适合穿红色。” 自从知道晏凌还活着,两夫妻的关系缓和许多,晏衡经常会来汀兰院坐坐,自然也发现了摇光斋旁边的新院子。 “你为阿凌做的这些,有心了。”晏衡安慰慕容妤:“阿凌会谅解你的。” “妾身也不求别的,有生之年能抱一抱瑄儿就知足了。”慕容妤的神色倏然黯淡:“瑄儿出世起,妾身从没抱过她,甚至没看过她的脸。” 晏衡被慕容妤的话触动,忽然抬手裹住慕容妤的手:“过阵子待阿凌回来,你就能如愿了,阿凌的腿还有治愈的希望。” “真的能治好?”慕容妤瞠目,重新展开笑颜,激动万分:“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 晏衡笑着拍了拍慕容妤手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同我们期盼的那样。” “不过,目下有件很重要的事,我需要交代你。”晏衡的话锋陡然一转,慎重道:“睿王恐怕会发兵攻打骊京,我得镇守在此地,你带着家眷先离京,等战乱平息再回来。” 慕容妤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张张嘴,好半晌才嗫嚅道:“要打战了?” 晏衡面色微沉:“是睿王想夺位。” 慕容妤猛地收回手,她双眼看不见,一时不慎就碰到了桌上锋利的剪刀,手指瞬间被割出血。 “阿妤!”晏衡脸色大变,立刻抓起慕容妤的手检查:“你怎的如此不小心?” “老爷,我不离京!”慕容妤表情惶惧,紧紧反握住晏衡:“老爷,这儿就是我的家,我们是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在一起,绝不可以分开!” 晏衡看着自己被慕容妤紧握的手,心下泛暖,缓声道:“阿妤,我不会有事,别忘了我也是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你不同,你如果留下,只会让我有后顾之忧,就算为两个女儿,你也得走。” 话落,晏丘倏地在门外禀报:“国公,二老爷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慕容妤眉心一跳:“晏琇的爹为何上门?” 第481章 有备而来的算计 晏展在大厅见到了不苟言笑的晏衡。 “大哥!你这次要救救我们一家人啊!” 还不等晏衡开口,晏展就猛然扑过去抱住了晏衡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大哥……太子一点活路都没给我们家留,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晏衡垂眸看着衣袍脏污不堪的晏展,眉宇间划过一抹浓浓愠怒,一脚踹开了他。 “你还有脸来卫国公府?!上次在马场,晏琇是怎么害阿凌的?你这个做叔父的,又是怎么信口雌黄污蔑阿凌的?” 晏展肥胖的身躯被晏衡踢得一歪,他慌忙又爬过去抓住晏衡的袍角央求:“大哥,都是我错了!是我教女无方,更不该贪图那点蝇头小利!现在太子以我是睿王岳丈为由,不但夺了我的乌纱帽,还把我的府邸都没收了……” “大哥,我真的走投无路了,琇姐儿也被下了大狱……我们一家露宿街头,实在无处可去,你就收留我住几天,当可怜可怜我吧……” 近四十岁的人,晏展跪在晏衡跟前哭得形象全无,就差给他磕头了。 晏衡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整日跟在睿王屁股后头跑,自以为多么高人一等,如今出了事却要我来给你善后,天下有这么好的事吗?” 晏展一愣,一时间悔恨难当,真的开始磕起头来:“大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爹临终前不是要你好好照顾我吗?” 晏衡面黑如锅底,老国公中年得子,对这个侍妾生的儿子素来维护,可烂泥终究扶不上墙。 晏丘站在一侧,与晏衡对了对眼色。 晏展是睿王的半个岳丈,太子把晏琇收监也是想多几样掣肘睿王的工具,就连幽居的吴湘儿母女都被投了大牢,可惜睿王还没嫡子,唯一最受他爱重的周侧妃也被他带走了。 晏琇的双腿被马蹄踩断,根本不得睿王的宠爱,太子也是气昏了头,竟拿晏琇做人质。 晏衡板着脸,目光冰冷:“此事我帮不了你,你随晏丘去账房支点银子,以后好自为之。” 言罢,晏衡利落起身,拂袖而去。 晏展一听大急,思绪慌乱一瞬,连忙又跑上去扯住晏衡道:“王氏有孕了!是个男孩!大哥,我们晏家有后了!” 晏衡的脚步骤然一刹,将信将疑地看着晏展。 晏展的眼底重新燃起希望,语气焦灼,神态格外迫切:“大哥,我没骗你!你要是不信可以找大夫来看!大哥,纵使我们夫妻曾经对不起你们,但孩子是无辜的!” 晏衡犹豫了刹那,卫国公府这一辈几乎都是女孩儿,嫡出的只有晏凌两姐妹,男孩确实没有一个,倘若王氏真的怀了男婴…… 晏展看出晏衡的态度有所松动,干嚎一声,眼角又挤出了几滴眼泪:“大哥,哪怕你不接纳我也没关系,至少给片瓦让王氏遮一遮,那可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儿子,也是晏家的血脉!” 晏衡目光闪烁,炯炯落在晏展狼狈的面上。 良久,他看向晏丘:“去西苑收拾两间屋子。” 晏展大喜过望,然而笑意还没攀上脸庞,晏衡眸光如刀地刮向他:“我警告你,最好别耍花样,否则后果自负,我会派人看着你,即日起,你们就住在西苑,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走动!” 晏展的神情微微一滞,随即露出了感恩戴德的笑容,跪着低声下气地道谢。 晏衡转头吩咐晏丘该怎么看管晏展。 晏展的脑袋快垂到地上了,没人注意到,他的眸底掠过一道阴森森的诡光。 …… 大战将至,老百姓关门闭户。 太子对沈淑妃殷勤备至,话里话外都在打探萧凤卿何时能回来,沈淑妃一概推说不知。 待太子走后,胡嬷嬷冲他的身影啐了一口。 “娘娘,您说太子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沈淑妃笑笑,气定神闲地修剪花枝:“他盼着君御尽快入京勤王,之后再一网打尽,你以为他手里真没人吗?都这个节骨眼儿了,他还惦记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君御是不会让他如愿的,太子想不劳而获,可也得有那本事。” 胡嬷嬷欣然赞许:“还是娘娘高见。” 沈淑妃不语,忽然丢开剪子:“去把本宫的长银枪取来,日后或许能派得上用场。” 胡嬷嬷一转身,无意瞥见沈淑妃鬓边新添的银发,心头酸涩:“也不晓得王爷几时回来?” 沈淑妃落寞一笑:“随他去吧。” 第482章 走不掉,亦忘不了 三个月后,距离骊京百里之远的辰溪县。 秋风瑟瑟,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皆红枫飘飞。 灿灿秋景中,晏凌坐在木轮车上极目远眺。 “阿姐,我就猜到你在这儿。” 晏瑶拿着披风走过来,轻轻覆上晏凌的肩膀。 晏凌转头,打量着晏瑶头上的蝴蝶双翠步摇,笑道:“还是戴上了?当初不是闹脾气吗?” 晏瑶八月及笄,正好满十五岁,沈之沛就帮她在军营操办了一场热闹的生辰宴。 军中人都给晏瑶送了礼物,霍寻也托人给她送过一份礼物,是一只番邦买来的音乐盒。 晏瑶对音乐盒爱不释手,沈之沛不知哪儿不爽快,忽然冷了脸,晏瑶为此与他大吵一架。 这支蝴蝶双翠步摇就是沈之沛送的。 晏瑶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欢喜地在晏凌面前转了个圈,雀跃道:“阿姐,那天你帮我插簪,我真开心!” 晏凌淡笑,刮了下晏瑶挺翘的鼻端:“你高兴就好,其实这次委屈你了,及笄是大事,每个女孩子一生只有一次。” 晏瑶不以为意地摇头:“我什么都不要紧,只要能找回阿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你的腿今天有好些了吗?”晏瑶小心地轻捏着晏凌的膝盖:“春袖说了,再过一个月你就能尝试站起来,最近换季,你要注意保暖。” 晏凌温和地看着晏瑶:“我很好,腿也慢慢恢复了知觉,相信再过不久,我就能走动了。” 晏瑶欣慰地长舒一口气,忽而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总算发生了奇迹!最开始,阿姐你吃了那个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们着急得要死,没想到你又突然不省人事,大家吓坏了,萧凤卿那个大魔王还特意去庙里跪了一夜为你祈福,真是啼笑皆非。” 话落,晏瑶小心翼翼瞅了眼晏凌的神情。 晏凌失笑:“想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 “你原谅萧凤卿了吗?”晏瑶对手指:“这几个月下来,我觉得萧凤卿还是很喜欢阿姐的。” 晏凌沉默不语。 那夜,她喝过灵霄花的药汤昏迷不醒,萧凤卿带着一条断腿在佛像前跪到了天亮。 他曾信誓旦旦说自己一生不信神佛,却因为她跪在了佛前,成为最忠实的信徒。 “阿姐,”晏瑶轻声试探:“你还喜不喜欢萧凤卿?你们还会在一起吗?” 晏凌低眸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内心风起云涌。 过了这么久,她也无法形容自己对萧凤卿的感觉,她没有原谅他,可恨意却少了。 相识的日子明明不长,两个人却似乎经历了一生,那些恩怨纠葛情爱纷扰,像密不透风的蚕茧将他们包紧,谁都不能突围解脱。 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彻底动心的,总之,摘星台上的一切,带给她的,不仅仅是被背叛的绝望,还有前所未有的彻悟。 彼时,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想,只要萧凤卿再挽留她一次,也许她真能停憩在他怀里。 当真相如同冰川中的冷刃将她体肤连皮带骨地剥落时,她的确痛不欲生。 死而复生的那段时日,她屡次压抑不住杀他的念头,然而真的重逢,她几乎没能真正下手,她痛恨他的背弃,更痛恨自己放不下。 尤其在做过那个梦之后,她发现了自己深埋心底的恐惧,原来即便她对他恨之入骨,她还是不愿意失去他。 “我也不知道。”晏凌注视着远方如火灿烈的枫叶林,语声幽幽:“走不掉,亦忘不了。” 晏瑶嘟囔:“那你喜欢他什么?” 这问题,贺兰徵也问过。 晏凌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顺便也给自己答案。 “我喜欢他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平心而论,他是个属于深渊的人,可他身上同样有光明。” 晏凌微微一笑:“不管遇到什么磨难,他都能扛下来,他受的苦痛越多,笑得就越灿烂。” 晏瑶抿唇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他从来都打不倒,能屈能伸。”晏凌轻笑着补充:“脸皮还很厚,又狠心又……” 晏凌仰着头,眯眼迎视着明媚阳光,唇角不禁挂起嫣然的弧度:“还很孩子气。” 身后忽然响起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晏凌与晏瑶同时心神一凛,回头看去。 高阳舒朗,秋野茫茫。 男人阔步而来,修长的身影在地面投下斜斜的一条线。 “阿凌,我可听到了。”萧凤卿眉眼弯弯,黑眸明亮如星:“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好。” 第483章 我以后给你染指甲 秋日的阳光不算酷烈,很慵懒。 满地金黄中,萧凤卿闲庭信步地走来,眉目被金芒镀上艳丽的光彩,分外俊逸。 晏瑶不满地控诉:“你干嘛偷听?” 萧凤卿侧目往后头的空地上飞了个眼色:“我可是光明正大听见的,是你们都没发现我。” 晏凌抿了抿唇,移目,淡淡望向山下的红枫。 萧凤卿越过晏瑶,双手自然而然地握住晏凌的削肩,态度亲昵,好像他们从未发生过那些伤筋动骨的嫌隙。 “风大了,你也不穿厚一点出来,着凉了怎么办?腿还伤着呢。” 晏凌淡声道:“骊京如何了?” 萧凤卿旁若无人地抚过晏凌顺滑的发丝:“真遗憾,阿凌一旦对着我就冷冰冰的,心墙筑得这么高,叫我好生难受。” 晏凌烦闷地偏过头,萧凤卿总是能叫她无所适从,她说他是个疯子,还真没说错。 对别人狠就罢了,结果他对他自己更狠。 这几个月,萧凤卿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亲眼看着他如何面不改色用狠辣手段处决军中违抗他的将士,也亲身感受着他对她日益加深的占有欲。 晏凌隐隐有种预感,她的后半辈子只怕真要和萧凤卿这么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了。 萧凤卿斜晲着晏瑶,戏谑:“没看到我跟你姐姐在培养感情,你杵这儿当背景板吗?” 晏瑶气结:“谁要与你培养感情?先来后到,是我先来这里的!” 萧凤卿被驳斥了也不恼,眯眸,眸底掠过一丝促狭,慢悠悠地拉长音:“沈之沛方才和一个姑娘家在打情骂俏,那姑娘模样身段都不错,可比你这半生不熟的黄毛丫头强多了。” 晏瑶的神情一僵,眼中局促闪过,色厉内荏地瞪着萧凤卿:“你少含血喷人,沈之沛在军营是不会乱来的。” 萧凤卿笑容满面:“也不知该赞你天真还是说你笨,军营有家属的,他们拖家带口,多个把妙龄少女算什么。” 晏瑶有点不安,沈之沛素来就喜欢沾花惹草,以前在骊京总是和如意坊的花魁厮混,眼下离开骊京这么长时间了,谁知道会不会又犯了老毛病? 晏凌也发现了晏瑶的失神,她安抚道:“既然不放心,就自己去看看,眼见为实总比假耳于人要好的多。” 晏瑶的面色倏然一松,噘嘴警告萧凤卿:“别欺负我阿姐,否则对你不客气!” 说完,急吼吼地走开了。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萧凤卿目送晏瑶很快就被枫林掩映的倩影,感叹:“待咱们回京,还是赶紧把她的婚事办了,免得小丫头心里不踏实。” 他口吻熟稔,神态认真,俨然把自己真的当做了晏瑶的姐夫。 “骊京的情况到底如何了?”晏凌冷声发问。 萧凤卿走近晏凌,他的右腿刚恢复不久,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萧凤卿显然生命力顽强,绑了一个多月夹板就坚持下地了。 看上去与从前无异,同样是步履如风,个中的滋味却只有他自己才了解。 前些天温度骤跌,翌日见面,晏凌敏锐地发觉他脸色很不好。 “我这就带你去军营听听情报。”萧凤卿蹲在晏凌身侧,抬手碰了碰她柔嫩的脸颊:“总算长了些肉,看来我吩咐他们给你开小灶是对的,你比前阵子胖了点。” 晏凌不悦地避开他的手,蹙眉道:“我都说过不用什么小灶,你为什么非得和我作对?” “别的能听你的,这个你要听我的。”萧凤卿很霸道:“你身体不好,药汤跟食材的滋补少不了,谁若有异议,我让他滚回老家种地去。” 这话不是空穴来风,他们八月初从西秦出发,在白浮关同萧家军汇合,因为着急赶路,一路上都是披星戴月,偏偏萧凤卿和晏凌都要养伤,所以行程受到了较多影响,只能分路。 尤其是晏凌,萧凤卿不放心她的病情,特意重金在西秦雇佣了一位懂得食疗的女医来照顾她,熟料此举惹来了下头人的不满,话里话外都嘲讽晏凌娇气,萧凤卿遂直接把人处置了。 晏凌没好气地哼了哼:“暴君。” “暴君即便对天下人残暴,也会对自己的心爱之人视如珍宝。”萧凤卿捉起晏凌的手,亲了亲她的手指,目光在她指甲上的蔻丹顿了顿。 “下次我给你染,这里的凤仙花开得不错,明矾我有准备,你就别使唤菖蒲了。” 正说着,一只海东青从天而降。 第484章 阿凌,我会给你绝对的权力 海东青圆鼓鼓的身体在地上打了个转,金眼珠滴溜溜地动了动,瞅瞅晏凌,果断地用屁股对着她,然后拍打着翅膀扑进萧凤卿的怀抱。 晏凌听沈之沛说过,这海东青好像是母的…… 海东青亲密地蹭了下萧凤卿的面颊。 简直没眼看了。 晏凌默默腹诽,转过了头。 萧凤卿从竹筒里拿出信,随手放飞了海东青。 飞快地读完信中内容,萧凤卿面色微沉。 晏凌余光扫到这一幕,狐疑回眸:“何事?” 萧凤卿言简意赅:“陈宏水在渠江遇刺了。” 晏凌眼瞳一缩:“那生死呢?” 萧凤卿的眼里骤然结了一层冰壳:“还活着,可剑上喂了毒,陈宏水短期内不能带兵了。朱桓在渠江设下埋伏,坑杀了五千精锐,他们被困在山谷内,急需增援!” 渠江靠近南岭,就在骊京的后方,朱桓此举显然是打算和睿王前后夹击了,且南岭多蛮夷,一旦渠江失守,后果很严重。 晏凌沉吟片刻,心念电转:“你要带兵?” 萧凤卿的脸色更肃穆了,他在原地踱了两步,沉声道:“沈之沛今日启程支援黄州,渠江那儿,只有我能去,这也是朱桓的目的,可如果我去了,骊京这里交给谁?我需要一个杀伐决断的决策者来同我配合。” 晏凌沉默了,眸光闪烁不定。 萧凤卿这句话含义深刻,他要的,其实是能够代表他的人物坐镇军营。 果不其然,须臾,萧凤卿忽然停下脚步,正色道:“阿凌,我只能相信你。” 萧凤卿目光沉笃:“你而今行动不便,我的确不该增加你的负担,可放眼整个军营,你来做我的喉舌才最妥当,而且我相信你的判断。” 晏凌深吸一口气,很冷静地剖析:“你的属下不会信服我,一来,我没有带兵的经验,二来,我现在的身份是西秦公主。” “不,你若要服众,只需要一个理由即可。”萧凤卿站定,目光灼热地盯着晏凌:“宁王妃的加持,准确地说,是镇北王妃。” 晏凌移开眼,不假思索:“我不行。” “还没做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萧凤卿凝眸看着晏凌:“骊京百姓众多,如果真的城破,他们必然家破人亡,更何况,岳父还在骊京镇守,渠江失了防线,朱桓带兵跟睿王里应外合,届时,局面会越发失控终至回天乏术。” 眼见晏凌面色变幻莫测,萧凤卿眼波微动,缓声:“阿凌,此时实在不宜让私人感情凌驾于家国之上,骊京危在旦夕,真要开战了,这就等于亲手将百姓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晏凌犹豫不决,可萧凤卿说的对,情势火烧眉毛,不是计较私人恩怨的时候,国事最重要。 “好吧,就算你说的我可以答应你,可我从来没有带兵过,也不懂如何指挥,万一在骊京的城门前真碰上睿王的军队,我该怎么办?” 萧凤卿悬着的心不动声色下落,莞尔:“还记得之前在杭州是怎么查案的?你是如何指使那些捕快的,就怎么指挥军队。” 晏凌目露诧异:“两者完全是两码事,岂能相提并论?你这也太荒唐了!” “我会给你绝对的权力,你不要担心那些问题不大的麻烦。”萧凤卿上前推动晏凌的木轮车,嘴角轻柔地翘起:“你别背包袱,也别强加自己太大的压力,渠江就在骊京的北方,我速战速决,最多十天就回来见你,好不好?” 大概是晏凌确实有些紧张,听到萧凤卿抚慰的声音,她安静地点了点头。 见状,萧凤卿笑意盎然:“既能断案如神又能叱咤疆场,我的阿凌真了不起。” 晏凌冷淡地撇撇嘴:“留着点精力去打战吧。” 萧凤卿言笑晏晏:“这世上最难攻克的就是阿凌的心,最出色绝伦的战术就是以柔克刚。” 晏凌懊恼地闭上了嘴,她也知晓自己太心软。 可面对萧凤卿,她很难硬起心肠。 军营驻扎在辰溪县,此处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兼之辰溪县地理位置奇特易守难攻,是一处隐蔽行踪的绝佳地。 萧凤卿想把晏凌带去中军大营,两人刚走到帐篷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个五大三粗的将领在嚷嚷:“既是宁王妃又何必顶着西秦公主的头衔来跟着王爷?我们正在交战,把这么个身份敏感来历不明的女人放军营,你们不觉得危险?” 萧凤卿的脚步一顿,晏凌兴味地扬起了眉。 第485章 王妃一介女流,如何领兵? 营帐内,一众将士本来在讨论军情,说着说着,也不晓得谁开了头,居然扯到晏凌头上。 晏凌的名字对于他们而言其实不陌生,毕竟,他们起初都误会晏凌是晏云裳的私生女,也对摘星台之事略有耳闻。 后来真相大白,原来晏凌是晏衡的嫡长女,根本和晏云裳没关系,这一消息不知道惊呆了多少人。 本来以为晏凌是一缕香消玉殒的无辜亡魂,早就投胎了,谁知人家活得好好的,还在西秦捞了个公主当,最后又被萧凤卿接了回来。 短短几个月,晏凌的奇遇真可谓出人意料。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萧凤卿待晏凌的态度,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眼看着萧凤卿整日为晏凌鞍前马后,而晏凌却对萧凤卿爱理不理,一些老将士看不过去了,多次在萧凤卿跟前提起莫向她伏低做小。 萧凤卿曾高调发落过一个对晏凌无礼的人,非议便暂时小了一些,可今日再次提及,还是有人愤愤不平。 沈之沛也在军营中,闻言便笑道:“晏凌不管是何种身份,她都是宁王的妻子,是宁王妃的不二人选,将来这身份还会往更高的提,你们打战就打战,平白无故针对一个女子作甚?” 此言意味深长,颇有敲打的含义。 待萧凤卿再次入驻骊京,他的地位就不再是亲王那么简单,在座的将领固然忠心,可也免不了那么几个想拉裙带关系的,反正家中也有适龄未嫁的女儿,将来入宫不成问题。 萧凤卿的妻奴名声在营地流传甚广,指不定会为了晏凌不开后宫,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还是得尽早杜绝。 最先出声的铁雄是个千户,他浓眉一竖:“沈世子这就说错了,咱们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万一出了叛徒泄露军情怎么办?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话落,厚重的帘门忽然被一股劲急的风袭开。 风声呼啸,在晴空万里的天透着诡异。 众人的视线相继调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木轮车,随后是晏凌与萧凤卿俱冷凝的面孔,两个人气度出众,一现身就碾压全场。 见此情景,方才编排过晏凌的人立刻闭紧嘴。 沈之沛挑了挑眉,萧凤卿从不带晏凌进军账。 萧凤卿冷冷地扫向铁雄,音色寒冽:“你是对本王的女人有什么意见吗?” 铁雄脸色僵硬,支吾道:“末将不敢!” 萧凤卿掠开眼眸,直接抱着晏凌坐上主位。 “王爷不可!”右手边的王蒙高声制止:“这是一军主帅才能坐的位置,王妃一介女流哪能坐?” 萧凤卿若无其事放下晏凌,桃花眼微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所有人,淡淡一笑:“即日起,本王将前往渠江支援陈宏水,王妃代替本王在军营里行使一切权力!” 随着最后一个字铿然坠地,满座哗然! 沈之沛面露愕然,想不通萧凤卿的真实用意。 王蒙立刻站了起来,虎目微瞠:“不行!王爷怎么能做这么轻率的决定?王妃不过是个女子,她如何能领兵作战?”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花木兰从军,梁红玉退敌,她们不都是女子?王副将该改改你的旧思想了,北境朝廷用人,从来不拘男女,有能者皆可为之。” 王蒙被噎了一瞬,北境人确实不信奉男尊女卑那一套,当年萧胤的谋士中亦有女子。 目光落在晏凌腿上,王蒙又急声道:“王妃腿脚不利索,她要怎么带兵?又如何冲锋陷阵发号施令?王爷,还请三思!” “就是,身为一军主帅不能上战场,还是个女人,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在座其他人也纷纷出言附和:“王爷说有能者居之,可王妃的才能我们可都没看见,这要怎么服众?军心又如何能维稳?” “王爷!”铁雄沉着脸不善地扫了眼晏凌:“萧家军英才济济,不愁没有能挑大梁的,末将不知王爷为何如此青睐王妃,可军情紧要,断不能儿戏!” 萧凤卿一手搂着晏凌,一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他鹰雅的身躯微微前倾,眸光忽明忽暗,仿佛一只北境雪原的狼王在高坡俯瞰猎物。 “本王心意已决,去渠江的这段期间,所有军务皆由王妃代为执掌,谁若不从,统统按军法处置!” 王蒙气得面庞涨红,忽然近前拱手一拜,声若洪钟:“王爷倘若一意孤行,末将只能斗胆在此解甲!” 第486章 倚老卖老,在我这儿行不通 死寂在军营内犹如潮湿的苔藓蔓延,迫得人无法呼吸,心口亦是湿漉漉的一片。 萧凤卿眯了眯眼,眼底划过一道摄人寒芒。 “王副将这是在威胁本王?” “末将只是就事论事!”王蒙理直气壮,高昂着头颅直视萧凤卿:“末将幼年便随老王爷南征北战,后来奉命效忠王爷,几十年都未曾生过异心,自问对得起北境,对得起老王爷,更对得起您!如今王爷被女色所迷,置战事于不顾,末将不能劝诫王爷,只好解甲请罪!” 这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漂漂亮亮。 不仅点明了自己的“元老”身份,强调多年的忠心,还把萧凤卿昏庸的过错都推给晏凌。 沈之沛哂笑,剑眉微挑:“这还不算威胁?王副将老而弥坚,面面俱到,令人佩服。” 铁雄愤慨:“沈世子,你莫要说这些不阴不阳的话来转移焦点,王副将所言极是,王爷枉顾战局,咱们做下属的就该规劝谏言。” 沈之沛不以为然地抬起眼稍,目色深沉:“谏言与威胁可不是一回事,王副将这阵势,雷声大雨点小,无非就是想逼宁王妥协。” 忽地,上首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 这笑声轻慢却悦耳,像羽毛挠过人的心底。 所有人有志一同地循声看去,晏凌美艳妩媚的面孔绽放着比牡丹还绝丽的笑。 “王副将觉得我是女流之辈难担大任,那您倒是推荐一个能替王爷掌控全局的人出来。” 王蒙对上晏凌那张脸,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看到了年轻时风华绝代的晏云裳,于是心底的厌恶更深了。 转念又想到萧凤卿同温月吟先头的婚约早就作废,而自家还有个花容月貌的孙女,王蒙的情绪有霎那澎湃,脑子里已萌生了一些打算。 “末将只是认为王爷的决定不妥而已,并没有其他私心,王妃切莫践踏老夫的苦心。” 晏凌轻轻一笑,秾艳的眉眼染上柔光:“说得还挺冠冕堂皇的,差点就把自己给骗了。” 萧凤卿垂眸喝茶,并不干涉晏凌的行动。 王蒙一愣,随即黑了脸,脸色非常难看,他指着晏凌厉声质问:“王妃,你一个妇道人家也敢对军政大事指手画脚,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可王爷不是萧鹤笙,你难道想当第二个晏皇后?牝鸡司晨是女子的大忌!” 晏凌饶有兴味地挑起柳眉,刚要接腔,萧凤卿清淡的声音从耳畔落进心里。 “王妃将来的确会是皇后,所以王副将请注意态度。” 晏凌侧眸看向萧凤卿,萧凤卿正在抿茶,眉梢眼角都被茶雾氤氲开湿气,衬得眉目极柔和。 底下的人再次炸开锅,西秦公主当皇后? 那怎么可以? 王蒙也抛出了同样的质疑:“王爷,王妃是西秦册封的安阳公主……” 顿了顿,王蒙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王爷,安阳公主其实早就不是宁王妃了!” 在四国盛会上,晏凌拿出的一纸义绝书让萧凤卿变成了全天下的笑柄,走哪儿都有人暗地里戳脊梁骨,特别是萧凤卿承认自己加害晏凌之后,民间百姓对他的评价更差了! 萧凤卿现在最忌讳的便是义绝二字,好不容易晏凌没再提,目下又有不长眼的让他不痛快,万一晏凌心血来潮旧事重提,他这几个月的努力不是白费了? “解甲是吧?”萧凤卿突然搁下茶盏,似笑非笑地扫向王蒙:“倚老卖老这一招,在本王这里是行不通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你效忠本王,那就该一心一意,别动不动就想当年,人要总活在回忆里,只能一天不如一天。” 王蒙被萧凤卿的冷嘲热讽呛得脸都青了,他是萧胤身边的人,历来最受敬重,可萧凤卿却当众打了他的脸! “王爷,末将也是一片好心,您若听不进去,末将也没有办法!”王蒙作势抬手解开盔甲上的锁扣:“末将不才,不能再效忠王爷麾下,王爷别忘了萧鹤笙的教训,末将言尽于此!” 铁雄大惊失色:“王副将这是做什么?如今攻打骊京在即,军中岂能少了您这位大将?!” “王爷,王副将对您赤胆忠心,您为了王妃这么苛待他,就不怕寒了万千将士们的心吗?” 萧凤卿沉眸凝视着王蒙,嘴角一勾,忽然朗声道:“王蒙年老体弱已难负副将大任,传本王令,命任建邦接替副将一职,铁雄玩忽职守,今日起,罢免军中职务。” 第487章 甩完耳光赏甜枣 萧凤卿的雷霆手段使众人始料未及。 晏凌微微侧眸,却只见萧凤卿眉梢眼角间的冰消雪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雨欲来。 王蒙与铁雄齐齐愣住,反应过来以后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不可置信。 “王爷,您这是为何?”铁雄当场就扯开了嗓子质问,狐疑的目光落在晏凌身上,咬牙:“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王爷,我们陪着您浴血奋战,多少次舍生忘死?难道还不如区区女色?您太让我们失望了!” 王蒙呆了一瞬,同样痛心疾首:“王爷,老夫是看着您长大的,老王爷生前可是对您寄予厚望,您如今的所作所为可否对得起老王爷的在天之灵?” 闻言,其他人亦是大失所望,纷纷摇头。 “是啊,王爷,您曾经在老王爷的灵位前发过誓,承诺会善待这批老臣,眼下您却突然对王副将翻脸无情,这不是叫人寒心吗?” 萧凤卿淡淡抬眼,手中茶盏重重搁在几案上,玩味一笑,眸色寒凉如秋夜,金声玉振。 “你们一个两个仗着本王父王的人情在军营里以权谋私,卖官鬻职,当本王毫不知情?如今还想倚老卖老来驱使本王言听计从,谁给你们的胆子?真以为本王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听凭你们调派的奶娃娃吗?” 王蒙的脸皮倏然一震,大睁着眼惊讶地看向萧凤卿:“末将……” 萧凤卿冷声打断王蒙:“本王念在你们跟随过父王的情分,对你们的处置已经很温和了,你们莫不是要本王把你们的罪证公之于众?” “王爷,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铁雄黝黑的脸庞胀得紫红,大声争辩:“我们一心一意辅佐王爷,何来私心?王爷千万别听信谗言,我们何曾对王爷不敬?冤枉啊王爷!” 萧凤卿挑起眼稍,黑亮的瞳孔犹如冷镜,他似笑非笑地瞥向王蒙:“人要脸树要皮,王副将是自己走人还是本王出手让你身败名裂?” 王蒙手足冰寒,大脑霎时空白,他望着首位上金尊玉贵的男人,气血都顷刻间倒流。 萧凤卿七岁起,他便掌管了萧家军,因为少主年幼,他自最初的谨小慎微到恃功而骄,渐渐的,就不把萧凤卿放眼里了。 哪怕他不情不愿地把萧家军交还给成年后的萧凤卿,仍旧还把自己当做军队的半个主子。 他不是没听过萧凤卿的手段有多狠厉,心里却依然不以为意,觉得姜还是老的辣。 直至此刻,看到眉目如山的萧凤卿,王蒙终于生出了一丝后怕与震颤。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将会是天下霸主,而非是儿时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王蒙挺直的脊梁不知不觉佝偻,昂起的头颅也萎靡地耷拉,与其晚节不保不如自断一臂。 他也不再装腔作势地解甲,利落地撩袍下跪,抱拳道:“末将年事已高,应付起军中事务的确力不从心,王爷大恩,末将铭记于心!” 见状,铁雄惊呼:“王副将这是何必?” 王蒙默不作声,萧凤卿今天就是借机发难的。 萧凤卿面色晦暗,定定地审视王蒙片刻,忽然抚掌大笑:“王副将果真善解人意,你跟随父王戎马多年,又不辞辛劳替本王操练了那么久的萧家军,本王对你的付出铭记于心。你既然身体不好就暂时休养着,倘若积劳成疾,那便是本王的罪过了,父王也会怪罪本王没有照顾好你们。你放心,待一切尘埃落定,本王绝对不会亏待王家人。” 王蒙暗自苦笑。 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的这种伎俩,萧凤卿用的很顺手。 不仅将他从军营里剔除,还收买了旧部的人心,同时又以王家人掣肘他,让他有所忌惮。 “末将——”王蒙俯首一拜,提高音量:“谢过王爷!” 萧凤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王副将委屈了。” 新旧权力的交替瞬息完成,无论本人是否心甘情愿都要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 看着任建邦坦然自若接过王蒙的符令,晏凌侧首瞥了眼萧凤卿,萧凤卿突然扣住她的手,她挣扎,他却不允她逃脱。 “本王马上要去渠江,军营内的军务都交给王妃代理,她说的便等同本王说的,尔等都要听命于她,谁若违背,以军法处置!” 众人面面相觑,有了王蒙的前车之鉴也不好再有异议,沈之沛和任建邦首先起身应诺,其他人也齐齐表了态。 第488章 你轻点 从中军大营出来,晏凌本打算回自己的帐篷,萧凤卿却坚持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帐篷。 进了帐篷,萧凤卿兀自到屏风后换衣。 “你找我来这儿到底有什么事?” 坐在帐篷内,晏凌环顾周遭,四面摆设虽一应俱全却很简单,迥异于宁王府的洗砚堂。 她还从没来过萧凤卿居住的帐篷,以往都是他主动去找她的,孤身独处,她有些不自在。 屏风透光,能映出里头那人健硕挺拔的身姿,晏凌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萧凤卿轻挑的声音传来:“我找你来,自然有重要的事嘱咐你,你我是夫妻,可你还没原谅我,我也不至于唐突你。” 晏凌一听这话就黑了脸,当即自己往外走。 “诶,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萧凤卿骤然听到木轱辘的响声,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就急匆匆跑出来拦住晏凌。 晏凌面无表情地晲着衣衫不整的萧凤卿。 他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红色发带束发,宽肩窄腰,眉目端丽,玄红两色都压不住他的风采,反而将他衬得如妖似魅。 晏凌淡然偏开眼:“有话快说。” 萧凤卿当着晏凌的面不疾不徐系好腰带。 “主帅的金令我都交给你了,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说着,萧凤卿从抽屉拿出一支金箭递给晏凌。 晏凌的目光重新转回去,眼前的金箭约摸四寸长,箭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貔貅。 “这是什么?” 萧凤卿柔声解释:“我不在你身边,总是不放心的,我把白枫留给你,其他亲信也都在,除此之外,这是调动墨阁死士的凭证,只要你射出这支金箭,他们都会及时出现。” 晏凌接过金箭,把玩着雕金的箭矢,想起方才的所见所闻,她眼神飘忽了一下:“你把他们都给了我,自己呢?” 话一出口,忍不住生出浅浅的懊恼。 她不该这么问的,倒显得她在关心他。 萧凤卿似乎看出了晏凌的懊悔,没得寸进尺地打趣,而是面色如常道:“我自有法子,这次去渠江,朱桓我肯定是要解决的,最多十天,十天之后,不管我有没有拿下朱桓,我都回来见你。” “周静姝递不出消息吗?”晏凌蹙眉思索:“睿王那头,如果真的碰上了,该怎么办?” 萧凤卿给晏凌斟茶:“不必太担心,把他当落水狗打就行了,骊京有卫国公在,你们父女两里外呼应,他没那么容易打下骊京,况且太子也不会坐以待毙。” 慕容妤等家眷被晏衡送走了,晏衡眼下无后顾之忧,便能放开拳脚,即便手里的军队不多,也能保骊京无虞。 晏凌默然点头,她眼帘低垂着,眸光被浓密的睫毛遮掩,辨不出什么情绪。 萧凤卿静静地打量晏凌一会儿,忽道:“想见慕容妤吗?她就藏在桃晴蹊的庄子上。” 晏凌愣了愣,下意识摇头。 萧凤卿温然地笑笑:“不见就不见,反正来日方长,你如果永远不想见她,也没关系。” 晏凌再次沉默了。 回到骊京是担心批命应验,也是被萧凤卿逼的,如今离骊京咫尺之遥,她却感茫然无措。 她有亲人了,是真正的亲人。 他们骨血相融,本该是和美的一家四口。 命运的巨掌在十八年前将他们拍散,一错过,就是这么多年的光景。 她曾经很盼望自己能有娘亲,也很羡慕别的孩子有慈母疼爱,可而今如愿以偿,她却说不出自己的感受。 失神间,双腿倏然被萧凤卿抬了起来。 晏凌惊愕,连忙去拂萧凤卿的手:“作甚?” “按摩。”萧凤卿回答得天经地义。 晏凌这才想起萧凤卿每日都会帮她按摩,从在西秦的客栈开始,他就坚持这么做。 那时候,他断了腿,她的腿也没知觉,但他仍会日日过来替她按摩双腿。 春袖说,她的腿能这么快恢复知觉,多亏了萧凤卿这套按摩手法。 她自是不信能有这么神奇,然而无可否认,萧凤卿的手法的确令她非常舒服。 随着晏凌慢慢恢复知觉,萧凤卿的力道也有了些改变,经常会刺激她的穴位。 晏凌倏地吃痛,柳眉一颦,抱怨:“轻点。” 女子音色柔媚,像娇软的猫儿在央求主人投喂,萧凤卿的心头猛一撞,眸色如墨,揽住她小腿的掌心微微有了热烫的异样。 晏凌也察觉自己刚刚的语气太古怪,不自觉一抬眸,不偏不倚碰上了萧凤卿别有深意的凝视。 第489章 情愫涌动,死灰复燃 四目相望,视线交织。 原本安谧的氛围陡然就变得缠绵悱恻,空气粘稠而暧昧,透着某种欲说还休的悸动。 都不是不知情事的少年男女,自然懂得这种变化的起源,那既是人类的本能,也是情深的渴念,来势汹汹。 犹如黎明前腾起的大火,能将整个天空燃烧成比火烧云还绚丽美妙的织锦。 晏凌刹那恍惚以后很快找回自己的理智,她想抽回自己的腿,熟料萧凤卿却牢牢把控着。 萧凤卿先前就挽起了晏凌的裤腿,纤细的腿被他圈在手指间,仿若极品的羊脂白玉。 晏凌这一动,那种滑凉润腻的触感越发令他心猿意马,下意识就握紧了晏凌的脚踝。 “萧凤卿!”晏凌恼了:“你松手,听见没?” 萧凤卿听见了,可手却自有主张地桎梏她。 他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对的,即便此刻的晏凌横眉冷对,在他眼里都美得独一无二。 “老七——” 沈之沛进门就撞上这不可言说的一幕,呆了呆,立刻转身作势要走:“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 晏凌气急败坏地挥开萧凤卿,萧凤卿如梦初醒,看了眼恼羞成怒的晏凌,又看向沈之沛。 “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找我。” 男人的声音含着喑哑,沈之沛心如明镜,暗暗叫苦,他转身面向萧凤卿,语速飞快:“方才收了情报,原来晏家二老爷的小妾也跟着国公夫人转移出京了。” “哪个小妾?”晏凌太久没过问卫国公府的事,一时间没领悟过来。 沈之沛冷笑:“还能哪个,那个洗脚婢王氏。” 晏凌面色微变:“为什么要带着她?晏展呢?” “好像是王氏怀了孩子,太子又把晏展的府邸查抄了,晏展就求卫国公收留他们一家子,王氏走后,晏展还跟着国公。” 话落,晏凌与萧凤卿异口同声:“糊涂!” 晏展是睿王的半个岳丈,本来又是心术不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住进卫国公府,肯定没好事。 萧凤卿捏了捏眉骨:“岳父太妇人之仁了,居然还让王氏跟着国公夫人一块儿走,这不是给自己存心找麻烦吗?” 晏凌的眼底掠过一抹怒色:“晏展不是善类,他此番行事肯定另有所图。” “先别担心,或许是我们杞人忧天了。”萧凤卿安慰晏凌:“岳父应该也不是全无提防,我会尽快着人联络岳父。” 晏凌想起自己做过的梦,心里的不安感纷沓而至,她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萧凤卿,那个批命……” 萧凤卿侧眸,对上晏凌无助彷徨的眼神,心头柔软得不可思议,他搂住她的肩膀:“那都是假的,不要耿耿于怀,你们肯定能一家人顺利团聚,所以别自己吓唬自己。” 晏凌的脸色不太好看,萧凤卿伸手一摸,皱眉:“怎么这么凉?你不能受寒,多穿点。” 被忽视的沈之沛撇撇嘴,望着萧凤卿一板一眼道:“军队已经在整装了,你何时去渠江?” 萧凤卿忙着对晏凌嘘寒问暖,终于抽空扫了眼沈之沛:“午膳过后,你让他们分成三路,第一路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本来是马上就要走,可萧凤卿又改了主意,晏凌心事重重,他想多陪陪她。 沈之沛飞了个白眼给萧凤卿,打帘离开。 晏凌忆起适才王蒙所言,随口道:“你还是快去吧,免得我又招人闲话,我可不想总被当成红颜祸水。” 萧凤卿失笑,忽而凑近晏凌,眨了眨眼:“可你就是啊,除了你,还能有谁做我的红颜祸水?他们都看在眼里了,我为了你奔赴万里,上翠峰入兽山,甚至还想在西秦兴兵,为你出生入死又为你立地成佛,纵观天下,谁有这能耐?阿凌,我能为你做的还不止于此。” “牛头不对马嘴,你少来烦我,我就很感激了。”晏凌推开萧凤卿,径自朝门口走去。 “陪我用膳,阿凌。”萧凤卿后退两步,正对着晏凌朝后走:“十天见不到你,我又如何慰藉相思?你看在我待你掏心掏肺的份上,赏我一顿午膳吃,我都帮你按摩了这么久,几道菜还换不了吗?” 晏凌动作不停,神色平静:“你要吃午膳,自己去吃就好了,我一看到你便没胃口。” “那怎么办?我一看到你就很有胃口。”萧凤卿比晏凌更快到门口,长腿轻而易举地抵住了木轱辘,笑吟吟的:“陪我用膳。” 第490章 只要你回头,我永远都是你的影子 行动无法自理,就是这点最不好,随便就能被人限制住,所以晏凌最终还是勉强留了下来。 满满一桌菜,都是晏凌喜欢的。 萧凤卿垂眸看着那些可口的菜肴,微微一笑,满足中不无酸涩,他都差点忘了两人多久没同桌而食过,曾经以为这辈子再没机会能和晏凌好好吃一顿饭了。 食物的香气萦绕室内,晏凌的视线掠过了那一道道合她口味的菜,内心同样五味杂陈。 她从没想过,能再和萧凤卿在此生共用一餐膳食,她以为他们再见面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未曾料过还能近乎心平气和地相处。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一会儿。 “吃吧,鱼凉了就很腥。”萧凤卿给晏凌夹了一筷子鲥鱼:“炸的,刺我帮你挑出来了。” “我自己有手,用不着你。” 晏凌眼睫动了动,没有吃那块鲥鱼,而是自己夹了一枚红烧狮子头,细嚼慢咽。 萧凤卿默默地叹了一声,忽然看见晏凌手腕上的金钏,眸光一闪:“这暗器好稀奇。” 晏凌顺着他目光晲向自己的手:“的确难得。” 萧凤卿有点抑郁,他不想在晏凌身上看到贺兰徵送的东西,转念一想,他不能操之过急。 晏凌现在没有别的武器防身,他送给她,她也不会要,既然这样,就让她先戴着,日后等她能站起来了,她肯定会取下的。 “朱桓生性奸诈,渠江肯定还布置了很多埋伏或者机关,我一定尽早解决朱桓,争取不超过我们的十天之期。” 晏凌闻言抬头看了眼萧凤卿,眼波微动,不晓得在想什么,视线在萧凤卿身上打了个转。 萧凤卿似对晏凌的打量一无所察,若无其事地笑笑:“十五岁那年,我夜闯朱府,想不到那老妖怪在府邸设下了机关……” 话还没落地,萧凤卿暗道糟糕。 他本是要趁机博取晏凌同情的,没想到取材不慎,竟然提到了这一茬,怪就怪他除却那次还没在朱桓手上吃过亏。 果不其然,晏凌意味不明地一哂,凤眼斜晲着他,慢悠悠道:“机关中藏有剧毒三色堇,幸好有温月吟从旁掠阵,还帮你挡了灾,不然,你早就尸骨无存了。” 萧凤卿的神情滞了滞,眼睛不由得飘向门口,心想沈之沛要是这时候来就好了。 又有一道凉幽幽的女声落在耳畔:“沈之沛都动身去黄州了,他眼下不可能出现此地。” 隐秘的心思被晏凌三言两语戳破,萧凤卿越发尴尬,犹疑一瞬,他悄然收敛嘴角的笑意。 “我同温月吟已经解除婚约了。” 晏凌漫不经心地剔着骨头:“沈之沛说了。” 萧凤卿深邃的眼眸逡巡着面色淡淡的晏凌,终于说出了埋在心里很久的话。 “是我优柔寡断,总瞻前顾后,才会让温月吟有加害你的机会,我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将心比心,我若是温月吟也很难释怀,何来对不起呢?”晏凌冷淡地勾勾唇:“谁让我们都碰上一个不负责任的渣男了?” 萧凤卿的身形僵住,心底漫上若有似无的苦涩,他凝视着晏凌,轻声道:“我以前太自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珍惜一个人,也不愿意去费心来领悟,现在我终于懂了,但愿时光能等等我,但愿我爱着的那个人还能再等等我。” “我明白,这个世上不会有谁会愿意一直等着我,可我已经追上她的脚步了,只要她回头,我就会始终在她身后,永远做她的影子。” 晏凌充耳不闻,樱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萧凤卿也不再开口,依然帮晏凌夹菜,晏凌也依然不肯吃。 原本还勉强算和谐的气氛,因为旧事急转直下,让身处其中的两个人感到窒息。 胡乱吃了几口,晏凌放下银筷,高声唤了一声菖蒲的名字,菖蒲低头进来:“公主,王爷。” 晏凌正色:“推我回去,下次再遇到有人把你拦下来,只管告诉我。” 菖蒲应是,其实她从早到晚都跟在晏凌身侧,可萧凤卿的人却将她支开了。 眼看着晏凌被菖蒲推走,枯坐着的萧凤卿一口一口吃掉他夹给晏凌的菜,菜早就放凉了,凉意从口腔渗透心肺,食不知味。 他盯着晏凌的背影,突然出声:“阿凌,出征在即,吉凶难料,你没只言片语嘱咐我吗?” 晏凌敛眸,将起初想说的那句“上战场怎能不穿软甲”咽回去,朱唇淡漠吐字:“没有。” 第491章 狼烟起 萧凤卿启程后,晏凌也下令全军拔营朝骊京出发。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两场摧枯拉朽的暴风雨耽误了他们的行程,隔了一日再进发时,睿王离骊京只有五里。 霜降这日,睿王率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不到两天就攻入了骊京。 太子来不及逃脱就被困在皇城,晏衡领着两万禁军与睿王对峙。 经历剧变的百姓四散奔逃,然而睿王却派人看守住了城门,下令出逃者就地正法。 于是,昔日繁华热闹的骊京一夜间沦为人间炼狱。 翌日,萧家军也在护城河畔安营扎寨。 将士们铠甲锃亮,冷锋尖锐,战事一触即发。 晏凌本以为自己会焦头烂额,可有萧凤卿的亲信在一旁辅佐,她应付得还趁手。 虽然不懂排兵布阵,但按照每个将领的优势短板,她在短时间内迅速拟定了作战方案。 萧凤卿还有五日便能抵达骊京,晏凌用不着懂调兵遣将,只用运用拖字诀即可。 睿王和朱桓想前后夹击,晏凌所要做的就是让萧凤卿在渠江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花了大量兵力拖住睿王尚未进城的兵马,又在其他三个方向的要道派重兵把守。 宫内的禁军联合萧家军共有九万,再加上晏衡紧急调来的两万兵马,双方也算势均力敌。 萧家军的突然出现,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各方反应不一,或震惊,或嘲讽,或轻蔑。 这些人中最为惊喜的便是百姓,见到萧家军熟悉的旗帜,他们甚至连丝毫怀疑都没有过,高兴的在城内奔走相告,根本不顾戒严。 当年镇北王萧胤一手创建萧家军,这支骁勇善战的军队曾经为大楚拦下过无数次外族的铁蹄,它是大楚百姓心目中的神迹! 即便萧胤早就故去多年,萧家军也在二十多年前随着时光的洪流被吞噬。 但是如今重新临世,百姓依旧对那支无往不利的神兵充满信服,坚信萧家军依然能守护破碎的山河。 民间百姓因萧家军而开心的忘乎所以的景象被一字不漏地传达到睿王耳中。 在马革裹尸的边关磨砺了一年,睿王已不复昔年的心浮气躁。 他早从朱桓口中得知萧凤卿是萧胤的儿子,故此对萧家军的重现并不意外。 “萧凤卿不是去渠江支援陈宏水了吗?”睿王眉头一挑:“带兵前来的是何人?” 底下有将领汇报:“好像是宁王妃晏凌。” “晏凌?”睿王饶有兴味地咀嚼这个名字,眼神簇闪:“她都被萧凤卿害得成了残废,竟然还能冰释前嫌地替他来对付本王,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思索片刻,睿王眼底精光一现,目光转向心腹龚齐:“晏凌如今乃是西秦的安阳公主,也算半个西秦人,西秦又是大楚的仇敌,该怎么做,不必本王教你吧?” 龚齐心领神会:“属下一定办好此事。” 睿王满意地点点头,看到座下的太师椅,忽而黑眸微眯,眸光变幻,寒声道:“本王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攻打皇宫?” 离千秋万代仅一步之遥,他想尝尝坐龙椅的滋味了。 “王爷,此事稍安勿躁。”幕僚拱手道:“皇上卒中重病,太子监国这半年于社稷毫无建树,如今还服食五石粉,既不得臣心也不得民意。我们此次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给天下百姓做出了仁义之师的表率,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自毁长城,故而让太子自愿退位给王爷是最好的方法。” 夜幕苍茫,随风飘摇的烛火将睿王的脸隐在深深浅浅的阴影之中,他看向月明星稀的夜空,冷然眯眸。 “皇宫现在由晏衡看守,倘若有法子叫晏衡不战而败,太子失了护持,自然就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晏凌率领萧家军在外叫阵,如果本王还有办法令晏凌俯首称臣,萧凤卿就会腹背受敌,岂不快哉?” 幕僚笑道:“莫非王爷已有良策?” 睿王一脸高深莫测,眸色在灯光中透着阴冷。 “晏家的人都重情重义,晏凌也不例外,毕竟她是晏衡的嫡长女,即便对晏衡弄错自己的身份有怨言,也不可能亲眼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 正说着,一个面色惶急的婢女垂首跑进来。 “王爷,周侧妃又在绝食了!” 闻言,睿王身上阴沉欲滴的气息更加浓烈,冷声道:“那就给本王撬开她的嘴一勺一勺塞进去!让她好好活着,看着本王如何摘下萧凤卿的狗头!” 第492章 通风报信 子时过半,夜深人静。 橘红色的小鸟展翅高飞,很快隐没在云层。 一条鬼祟的人影左右环顾,从墙角偷偷摸摸绕回了小院,她很谨慎,一步三回头。 “二夫人,您在此处做什么?” 冷不防的,前头突然响起熟悉而苍老的声音。 王氏一惊,后背炸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慌忙抬眼望去。 几步开外,灯光幽微,昏黄光影斜飞零星雨丝,映出了朱嬷嬷的脸。 王氏定定神,若无其事地笑笑:“睡不好,我担心老爷,所以出来走一走。” 朱嬷嬷显然不相信,狐疑道:“这么晚了,二夫人想要散步,为何从外头回来?” 王氏面色如常:“院子里太闷了,这些天大家都提心吊胆,气氛太沉闷了。” 朱嬷嬷将信将疑地打量王氏,见她神态自若,遂稍稍放下防备,郑重道:“二夫人,您可别怪老奴多嘴,如今形势危险,老爷与二老爷还在外头情况不明,咱们还是别给他们添麻烦比较好。” 王氏讪笑,扶着隆起的肚子镇定地走上台阶越过了朱嬷嬷:“那是当然,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哪里会那么不懂事?” 看一眼院子里头还亮着灯的屋子,王氏目光一转,笑道:“大嫂还没歇息?” 约摸是听到了王氏和朱嬷嬷的对话,慕容妤推门走出来,她恰好听见王氏这句,面上浮现一丝柔和的笑意。 “我在给瑄儿赶做衣裳,再加上担忧老爷的安危,所以我也睡不着。” 王氏的目光落在了慕容妤清美的面容,心底滋生丝丝缕缕的阴翳,她淡淡一笑。 “我听护卫们说了,这次带兵解困骊京的就是宁王妃,大嫂真是好福气,生了个文武兼备的巾帼英雄,我挺羡慕的。” 放在往日,慕容妤不喜欢听王氏恭维,更不接纳她叫自己“大嫂”,可如今涉及到晏凌,她的心就比较柔软,也没过多计较与王氏的嫌隙。 “瑄儿像国公爷,允文允武,希望她的腿已经好了,这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最大的心愿,其他的,也别无所求。”慕容妤眉宇间虽有隐忧,神情却柔和得无以复加,语气里夹杂着骄傲。 王氏默不作声地望着慕容妤,内心翻江倒海,她唯一的女儿被晏凌害得双腿残废,眼下还被太子关进大牢,不晓得要受多少活罪。 得知晏凌原来就是晏瑄且成了不良于行的废人时,王氏别提多解气了,可心底的喜气还没散,晏凌居然又做了西秦的什么公主。 对比晏琇凄惨的光景,王氏恨得咬牙切齿。 慕容妤平日目下无尘,瞧不起她的出身,明里暗里都没给过她脸面,她女儿又把晏琇毁了! 这对母女凭什么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新仇旧恨叠加,让王氏的心能拧出毒液。 “大嫂放心,国公爷两父女一定能否极泰来,你们一家人也能和美团圆。”王氏面上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恨意遮掩得悄无声息:“好日子还在后头,大嫂可要放宽心。” 慕容妤微微笑,难得对王氏和颜悦色:“时间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待国公爷助太子收复骊京,二弟也能平安回来了。” 王氏轻声应了,目送慕容妤的背影消失,她脸色阴森,眼中透出冷芒,瞳孔亮得惊人,像暗夜里噬人的野兽。 …… 睿王进京之后,太子一夜都没睡过好觉。 “睿王按兵不动,差人给孤送了一封信函,他不仅指责孤无德无能,还让孤写一封诏书自动退位给他!” 太子的太阳穴崩得死紧,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这是犯上作乱!他竟然还把自己的谋逆之举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幕僚唐铎站在一侧,同样面色凝重:“太子,为今之计,咱们只能拖到宁王的军队进城。” “萧凤卿更不好对付!没看见骊京外头都是他的军队吗?倘若睿王倒台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孤!” 太子背着手在原地立定,呼呼喘气:“萧家军怎么会现世?那可是镇北王萧胤的军队!孤早就猜到老七不简单,可没想到他居然胆大包天训练了一批和逆贼如出一辙的军队出来!他哪儿来的军费?这么多年了,他在父皇跟前装疯卖傻,在我们几兄弟之间不显山不露水,原来野心这么大!” 唐铎垂头,轻蔑地斜了斜唇角:“太子莫急,而今局势迫在眉睫,咱们的当务之急是速速平叛,其他事,都可以延后再议!” 第493章 功劳都给萧凤卿和晏凌了 太子强逼着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骨:“你说得对,目下最重要的是解决睿王,好歹孤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正因如此,睿王才不敢贸然杀进皇宫。” 唐铎目光一闪,忽道:“太子何不与宁王妃里应外合?那样更容易事半功倍。” 太子冷笑,鼻子里哼出气音:“晏凌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别看她如今带兵围了骊京,其实都是在为萧凤卿铺路。萧凤卿肯定去了哪里,所以才需要晏凌为他坐镇,待他们两军汇合,势必长驱直入。” 说到这里,太子懊恼地往手心锤了一拳:“孤当初不该轻信萧凤卿,本以为他同睿王鹬蚌相争孤就能渔人得利,谁知果真使自己陷入前门进狼后门进虎的窘境,可恨的是,孤手里根本无人可用,只能倚重萧凤卿的岳丈晏衡!这都要怪父皇太过偏心,若非他不肯扶持孤,孤何至于此?!” 唐铎无动于衷地听着太子发牢骚,眼底的鄙视越来越浓,几乎都快压不住了。 “太子,禁军和卫国公的军队合起来也才三四万,想要同睿王抗衡,远远不够,我们若是能把萧家军引进城门,胜算便能大大提高。” “你以为孤会不知道?”太子提高音调,神情冷怒:“但万一真是萧家军解救了骊京,萧凤卿的声望将会空前高涨,届时还有孤什么事?” 太子烦躁地踱了两步,眼底骤掠过一抹精光。 “你说,如果孤找人以假意和谈的名义刺杀睿王,是否可行?到时候群龙无首,睿王的叛军也就只能乖乖投降了。” 唐铎移开眼,他怕自己会真的无法掩饰对太子的鄙薄,这是他初次对自己的演技没信心。 想来也是悲哀,萧家太祖当年有勇有谋叱咤风云,可子孙到了这一辈,除却萧凤卿,一个比一个挫,根本没几个能拿得出手。 玩刺杀? 人家睿王就怕你不这么做! 正说着,晏衡大步流星地走进勤政殿。 太子见到晏衡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就把自己的计谋告诉他,谁知晏衡听完却摇头否决。 “太子,此计并非不可行,但太冒险了。” 晏衡察觉太子脸色不悦,缓声道:“睿王这次是有备而来,他身边还有朱桓,朱桓逃走时带走了自己栽培多年的精锐,恐怕他们都已经为睿王所用。行刺一事成功便罢,倘若不成功……睿王正愁找不到借口占据舆论的制高点,一旦我们将把柄送上门,睿王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这番劝解有理有据,太子却没听进去多少。 他坐在上首,打量着正气凛然的晏衡,心里暗暗打起了鼓。 晏衡是萧凤卿的岳父,是晏凌的亲爹,他当然帮着他们说话,现在故意危言耸听,不过是想劝他合兵而已。 太子轻轻挑眉,不露声色:“卫国公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果不其然,晏衡拱了拱手,肃声道:“情势非常急迫,微臣希望太子能尽快与宁王妃合兵,只要我们能帮萧家军进城,睿王自然不足为惧,毕竟他还有大量军队被拦截在外。” 这话说完后,殿内一片寂静,久久无人言语。 晏衡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唐铎低着头,看似恭谨,嘴角的弧度却掀起。 良久,太子终于发话了。 “孤知道了,国公爷说得有理,行刺的方案太冒失,确实有不妥之处。”太子摩挲着扳指,脸上忽地流露一抹涩然:“在这之前,孤还想送一封书信给睿王,毕竟多年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如果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孤不想和自己的弟弟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唐铎眉梢一动,太子这么好说话了? 晏衡想起萧家几兄弟的现状亦唏嘘不已,叹息:“太子宅心仁厚,希望睿王能迷途知返。” 太子涩楚苦笑:“孤也只是念在这点来之不易的骨肉亲情才忍让良多,书信孤稍后就会写好,有劳卫国公派人走一趟。在这之前,国公的人务必要守好宫门。” 晏衡铿声:“臣必不负太子所托!” 太子似是困倦地撑住额头,肘着手臂支在御案上:“孤累了,你们暂且退下吧。” 等晏衡跟唐铎一前一后出去,太子立刻抬起头,沉吟片刻,突然朝空气击了击掌。 屏风后,一道黑影须弥而至。 太子眯了眯眼,沉声道:“孤要在今日黄昏前得到睿王的死讯,懂了吗?” 第494章 宁王妃有多霸气,箭就有多锋利 晏凌又开始做梦了。 披头散发的贺兰悠站在荒废凄凉的宫殿前,似笑非笑地晲着她:“晏凌,李谦死了,是你害死了他。” 晏凌面色淡淡:“我没有,他是为你而死,是你让他帮你杀了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错误的行为付出代价。” “是你!就是你!”贺兰悠愤然指着晏凌,猛然大声嘶吼:“假如不是你揭穿我的身份,我早就和李谦双宿双飞了,而不是一辈子被囚在这阴森荒凉的宫殿!是你害我们不得相守,你会有报应的,你会有报应的!” 晏凌心口紧缩,蹙眉,不和贺兰悠浪费口舌。 贺兰悠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尖锐:“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我说你花开两尾皆是大凶之相,怎么样,应验了吧?不管是萧凤卿还是贺兰徵,他们都当你是权力角逐的牺牲品!还有你父母,母死父残……就快了!” 晏凌悚然惊醒,后背仿若钻出了一排针芒。 帐篷内灯影迷离,滴漏的声音异常清晰。 “公主,您又做噩梦了?”菖蒲就睡在软榻上值夜,见晏凌瞳孔涣散俨然惊魂未定的模样,忙起身给她倒茶:“公主莫要担心,睿王那头还没动静,方才白侍卫说,他们成功在东门拦下了一支军队。” 晏凌捏着茶杯不语,看了眼滴漏:“宁王还有几天才能回来?” “三天。” 闻言,晏凌焦灼地叹了口气:“怎么这么久?” 太子迟迟不肯合兵,聪明的,早就里应外合,可因太子的迟疑不决,他们只能耗在城门外无法冠冕堂皇攻城,毕竟睿王还在里头“先礼后兵”,他们自然不能失了体面。 睿王的军队陆陆续续会赶来骊京,到了那时,五万萧家军根本难以为继。 “公主,您这几日都没睡过安稳觉,宁王肯定会如约回来的,您不要着急。” 晏凌按了按怦怦乱跳的胸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股不安。 心念急转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忽然看向菖蒲:“去把白枫叫来。” 白枫快步进了帐篷。 晏凌穿戴整齐地坐在床沿,直截了当:“国公夫人安置在何处?” 白枫一愣,答道:“是国公前不久买下的一所私宅,很隐蔽的,里头还有侍卫,国公在本家府邸安排了替身混淆视线,王爷也派了人去私宅守卫,王妃不必担忧。” 晏凌摇头,深凝着白枫:“我总觉得不踏实,你去把国公夫人带过来。” 白枫应诺,转身离开了帐篷。 晏凌转眸瞥向帐外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心底的异样在逐渐放大,任凭她如何压制都无济于事。 记忆倏忽回到儿时,那个道士说过的每个字历历在目,她命硬,有行克父母的命数。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还没解开对晏衡夫妻的心结,她也不希望他们遭遇不测。 又看一眼滴漏,晏凌忍不住生出几分期待。 萧凤卿,你可一定要快些回来。 清晨时分,石屹匆匆来报:“王妃,睿王的人在城墙上朝我们喊话,散布了好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我们的人没被动摇,可部分百姓却被蛊惑了。” 晏凌冷冷抬眸:“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说完,不等石屹回答,晏凌冷哼:“既然是喊给我听的,那我不出现又怎么行?” 晏凌出了帐篷,军营里的不少中高级将领都围在前头交头接耳,表情沉肃。 众人乍然看到晏凌,面上不禁露出错愕,随后恭敬地退到一旁,不管他们的心中作何感想,至少表面还是无可指摘的。 “阿姐,你怎么来了?”晏瑶脸颊微红,却不是因为羞涩,大半还是怒气。 晏凌淡声道:“睿王那头的人一大早就在城门唱戏,我不亲自听听,岂不是不赏脸?” 城楼上的小兵也看到了晏凌。 此时,恰逢朝阳冉冉升起,那一抹红色的绝丽身影在天地间极醒目,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足以令小兵陡然胆怯。 小兵吞了口唾沫:“晏凌,你如今是西秦的安阳公主,大楚内政关你何事?你在大楚时便和贺兰徵不清不楚,现在当了西秦人又跟叛贼萧凤卿沆瀣一气,睿王说了,只要你弃暗投明,他既往不咎!” 晏凌神色漠然,待小兵结束长篇大论,她突然拿过石屹手上的弓箭,弯弓搭箭,两支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似流星激射而去! 一支径直穿过小兵的额心,一支直接射倒了睿王的军旗。 第495章 晏凌立威 原本有些蒙昧的天光骤然大亮,千万束明光破开云影倾泻人间,一轮橘黄的曜日自天际最深处弹跳而出,灼灼光芒遍洒在斑驳城楼。 红里透白的液体飞溅上外墙剥落的岗亭,半截军旗同样飘摇着坠向地面,与泥土混为一体,凛凛威严荡然无存。 见此情景,数以万计的人都同时沉默了一瞬,尔后,不知是谁最先吼了一句“宁王妃好样儿的”,吼声如雷鸣轰动,很快感染了其他人。 萧家军士气高涨,声如洪钟,反过来唾骂睿王大逆不道。 他们原本就对晏凌颇有微词,如今看到晏凌杀伐果决的一面,丝毫不逊色萧凤卿,当即佩服的五体投地。 军旗都射断了,这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城楼上的士兵大惊失色,抢救军旗不及,便想对晏凌破口大骂可又畏惧她手里的弓箭。 有不怕死的士兵也冲晏凌拉开了箭弓。 熟料,箭矢还没脱手,整个人就被萧家军射来的一波飞箭钉死在城门。 短暂的犹豫过后,其他的士兵回身下了城楼,应该是去找睿王通禀此处的情形。 晏瑶激动不已:“阿姐,干得漂亮!” 面对萧家军将士们的赞颂欢呼,晏凌风雨不惊,神色淡若清水,对杀了人并无感觉。 她漫不经心地把弓箭丢给石屹,朗声道:“萧千宸倒行逆施,谋朝篡位,枉为人子,人人得而诛之!萧家军前来讨伐是为替天行道,镇北王的英名也不容有污,谁敢再无的放矢……” 晏凌的手指倏然指向地上半面脏污的军旗,眉眼凌厉如刀,掷地有声:“便如此物!” 一语落地,应和声弥漫全场,只听长刀出鞘的声音齐刷刷响起。 雪亮的刀光凝着日影,仿佛冲天而起遮云蔽日的雪涛,令人心头发寒。 护城河畔对岸的睿王军队也不再采用迂回战术,喊杀声震天,纷纷催马拔刀冲向萧家军。 那半截短旗被千军万马踩踏而过,很快就变得破烂不堪,直至被马蹄深深碾压进土层。 双方率领的数万军队在骊京的城门前上演了一场场生死较量,战争的残酷血腥呈现。 战斗的号角声不断吹响震彻云霄,刀阵枪海肆虐地收割着性命,泛红的泥土还没风干又添了新的养分,腥味熏得人作呕。 晏凌端坐于高台之上,身边俱是身手不凡的亲卫,他们默契地环成了一个保护圈簇拥她。 晏凌垂眸,注视着底下冲杀交战的人马,神情波澜不惊,朱唇却微微抿紧。 “阿姐,你这样激怒睿王,会不会有危险?” 晏瑶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死人,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让她差点把早膳吐出来。 晏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既然太子下不了这个决定,我便帮他一把,睿王等不及了。” 晏瑶疑惑:“你怎么知道?” “正因为急不可耐,睿王才会找人喊话想扰乱萧家军的军心。”晏凌转眸瞥向晏瑶,目光笼罩着她苍白的脸孔,语气轻柔:“瑶瑶,这就是战争。” “你可以允许自己惋惜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性命极其宝贵,每个人只能拥有一次。” 晏凌移目,眸光重新投向战场,厮杀正酣。 己方的一名年轻士兵被敌方的战马踹倒,敌军顺势一刀横切过去,温热的鲜血瞬时模糊了人的视线。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一片清明淡静,轻声说:“你记住,无论是以什么名义兴起的战争,本质都是侵略、掠夺和征服、死亡。太平也好,乱世也罢,先破而后立,他们是为各自的立场而死,死得其所。” 晏瑶觉得晏凌变了,从前的她不会说出这么残忍冷血的话,直到很多年以后,她都对晏凌这番言辞印象深刻。 而那时的晏凌,已是名动九州的清元皇后,她一手操练的女兵与萧家军踏平了西秦,凭借铁血手腕同萧凤卿并称——双雄。 …… 同日,渠江边也爆发了惨烈的大战。 朱桓先前用流沙河坑埋伏,坑杀了五千精锐,等萧凤卿赶到时,那些人尸骨无存,全被坑底埋好的火药炸得连一片衣角都不剩。 陈宏水沉稳谨慎,近身的人皆是多年心腹,可谁也没想到,朱桓竟然训练了孩童当刺客…… 长风呼啸,萧凤卿站在流沙河边听下属汇报。 “陈都督好心收留了那几个衣不蔽体的孩子,谁想到……他们转眼就拿匕首捅了他,他不忍心伤害他们,就把人给关起来了。” 萧凤卿眼帘微垂,淡淡道:“全杀了。” 第496章 萧凤卿究竟有多狠 翌日,朱桓收到了萧凤卿送的“大礼”。 彼时晨曦未露。 朱桓在睡梦中闻到了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他警觉地睁开眼,朝榻边看去。 黑暗中,只见有朦胧的虚影晃过,朱桓下意识掷出飞镖。 飞镖在半空似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反弹回来,冷光削面,堪堪擦过了朱桓耳廓。 朱桓定睛再望,那道暗影已消失无踪。 迅速用火折子掌了灯。 光线炽亮,朱桓看清屋内凭空出现的四颗人头,良久无语。 那四个刺客,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 萧凤卿说杀就杀了,毫不手软。 朱桓眯了眯眼,目光落在人头旁的小盒子上。 不知为何,他心跳的厉害,总觉得那盒里装着的是比人头更能令他神魂震颤的东西。 脑海倏地掠过一个极可怕的想法,朱桓喉头滚动,双眼渐渐泛起血丝,他魔怔般朝前走。 那方盒仿佛带了某种致命的诱惑,即便朱桓心生抵触,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挪过去。 终于,莫名发颤的双手碰到了盒子。 朱桓的头顶炸开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捧起盒子,一股诡异的幽香袭入鼻端。 他沉了沉急促的呼吸,颤着手打开了盒盖。 当里面薄如蝉翼的皮子映入眼帘,朱桓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瞳孔收缩剧烈,甚至连呼吸都仿若被人夺走了! 密集的血丝顷刻间爬满朱桓的双眼,晕开一层猩红的血,好像随时都会从眼眶流出来。 朱桓震恐到了极致,心痛与暴怒排山倒海而来,他死死扣住方盒,扬起的双臂青筋暴起,眼里燃烧着地狱之火。 “萧凤卿,我要将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随着这声狂暴的怒吼落下,整座帐篷都被他飓风一样的内力冲击得四分五裂! …… 半个时辰后,朱桓在渠江边见到了萧凤卿。 烽火狼烟,枪林剑雨,刀光仿若猛鲨的巨齿吞没了鲜活人命。 男人白衣黑发,俊雅如仙。 他静坐在高台之上,双手娴熟地抚弄着一架素琴,琴声幽雅悦耳,犹如春风吹拂碧江之水。 周遭皆是腥风血雨,将他衬出了一份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有种出尘绝世的澹宁。 远远的,萧凤卿就对朱桓轻轻一笑。 “数月不见,督主风采依旧,别来无恙啊。” 朱桓身后是黑压压的人头,铁蹄奔腾在地面,仿佛雷声滚滚,雪亮的刀剑汇聚成狰狞冰河。 流润空灵的琴音似清泉绕过婆娑竹影,曲调柔和中透出隐隐的激昂。 随着一声调子的骤然拔高。 高台边蓄势待发踞马持刀的萧家军陡然齐声爆出虎吼,目露凶光地杀向平遥军,一时间血雾飞散。 “她呢?”朱桓提缰的手紧紧攥住,牙关颤抖。 萧凤卿又是低笑,修长手指轻拨过琴弦:“你特意在渠江设伏,是想把本王引来,然后调虎离山去救晏云裳,本王会这么蠢吗?” 朱桓紧绷着身躯再问:“她人呢?!” “你不是都猜到了?”萧凤卿抬眸哂笑,琴声渐渐变得磅礴悲壮,急促的曲调铮铮有力。 狂风暴雨前诡秘的宁静,在萧凤卿翻飞的十指间酝酿,如磐石压迫在人的心口。 朱桓心若擂鼓,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那越发酣畅淋漓的琴音牢牢扣住,漫无边际的黑暗化作牢笼将他囚禁其中。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脸色惨白的朱桓,桃花眼盛满明灿笑意:“听闻东厂很多动刀子的刑罚都是督主所创,不知本王的刀功比起督主,如何呢?” 朱桓想起那个方盒内的东西,全身血液瞬间倒窜向天灵盖,他的双眸宛若泡在血里,恶鬼般地剜向萧凤卿,骇人无比。 噩耗突如其来,朱桓险些从马上栽倒,胸口像被人生生挖出了一个血洞,全身都痛到麻木。 巨大悲恸下,朱桓失了言语的能力,只能喉口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晏云裳杀方含嫣,绝你的后,没想到你还能如此痴心不改,当真是旷古绝今的情种。” 琴声逐渐高昂激荡,略微停顿之后转为电雷爆闪的气势,一股股凛冽杀气也从四面八方扑噬! 两军交战,金戈撞击的铮声依然压不住琴音。 萧凤卿幽深的黑眸映着阳光斜射出刀光剑影,声若寒冰:“你们当年对本王母妃所做的一切,本王全一一双倍加诸在了晏云裳身上,她死的很惨,当然了……” 饶有兴味地瞥向腮帮抖动面如死灰的朱桓,萧凤卿慢悠悠道:“至死,晏云裳都没提起过你,还有那盒子内的玩意儿,督主可喜欢?” “本王怜悯督主一片深情被辜负,特意留下来赠予你,让你黄泉路上带着做纪念。” 熏香袅袅,古朴的香气仿似将血腥味悉数隔绝在外,那首《十面埋伏》已奏到极处,雄浑悲壮的曲调让人对楚汉之争身临其境。 萧凤卿装模作样地轻叹:“督主别谢本王了,可怜天下痴情人,毕竟本王也是其中之一。” “萧、凤、卿!” 朱桓咬牙,一字一顿地从喉咙里挤出萧凤卿的名字,像是要活活把萧凤卿给撕碎嚼烂。 萧凤卿毫不畏惧,坦然自若地笑了笑。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朱桓,眼底的笑缓缓凝成一把能削骨割肉的利刃,薄唇勾起:“督主你还没告诉本王喜不喜欢呢,本王特意用香料维持其面貌,那可是本王亲手剥下来的,牛刀初试,督主可别嫌弃……” 话还没说完,朱桓已腾身纵起,他在半空使出一招黑虎掏心直逼萧凤卿,面目狰然森冷。 萧凤卿不慌不忙地弹完最后一个音,右手遽然抹过通体雪白的琴。 轻巧的琴身凌空一翻,蕴着内力挡住了朱桓的攻击。 两股真气迎面撞击,强烈的气旋立时四散迸裂,震碎了面前的琴案。 那琴不知是以何材质制成的,洁白无瑕,琴弦只有七根,根根都透着诡异而不祥的血红。 萧凤卿一手接住朱桓的掌风,一手挑住其中一根锋利的琴弦,似笑非笑:“老东西,想不想知道这琴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笑容嗜血残酷,眼中绞着兴奋。 见状,朱桓的眼皮重重一跳! 第497章 十面埋伏,美人绝唱 就在朱桓疏神的瞬间,萧凤卿诡谲一笑。 他忽然松开勾弦的手,锋锐的琴弦犹如疾电离手而去。 只听一声金石崩裂之声骤响,朱桓的身体便被弹了出去! 朱桓仿佛巨石落地,方才散发的内力都尽数反噬自身,强劲的真气在体内疯狂乱窜,脏腑仿佛挪了位。 他的发髻散了,面白如纸,捂着胸口呕出一大口黑血,眉眼之间的戾气却越发地深浓。 琴弦颤动,嗡鸣不止,使人心神俱震。 满世界都回响着杀伐琴音,好像连远处喧嚣沸腾的喊杀声都已听不见。 萧凤卿握着琴重重杵进地面,居高临下睥睨着身受重伤的朱桓,笑了笑,目露戏谑:“督主这是怎么了?这么经不起打?” 他们武力相当,朱桓本来没这么容易受伤的。 要不是萧凤卿用计让朱桓走神,朱桓也不会失去先机。 朱桓擦掉唇边的污血,踉踉跄跄站起来,他的神智仍旧有些模糊,眼睛下意识盯住那把琴。 琴身两头微翘,呈流线型,断纹清雅别致,如若忽略那血色的妖冶琴弦,当真是名器。 萧凤卿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不觉莞尔,满意地拍了拍琴头:“这琴也是本王亲手斫的,费了不少工夫,今日还是第一次奏,效果不错。” 听萧凤卿一再强调“亲手”二字,朱桓心中的阴影越来越浓厚。 萧凤卿不会平白无故显摆自己斫琴的本事。 “琴……是用什么做的?” 紊乱的内力在体内横冲直撞,随时都能走火入魔,朱桓竭力平复自己狂暴难安的情绪。 他是东厂的督主,他知道人骨有多少种用途,但他不愿相信! 他无法想象,记忆中那个绝艳矜傲的女人在临死前究竟经历过多少残酷的折磨,又有没有恨过他丢下她。 往事纷涌,朱桓的脑中恍然有钢针在深刺。 他恨晏云裳杀方含嫣,却从未想过对她弃之不顾,当日匆匆离京,也是因为迫不得已。 本以为卷土重来之日能救出晏云裳,毕竟萧凤卿尚未得到遗诏,晏云裳的命总能保住,可他没想到萧凤卿竟然如此残暴! 萧凤卿冷晲着面色变幻不定的朱桓,湛然如星的眼中风起云涌,滔天恨意在胸腔满溢。 “本王曾看过一本制作乐器的古籍,原来人的骨头也能斫琴,尤其是那些绝世美女的股骨,做出来的琴,音律曼妙,余音绕梁。” 他的语气依旧漫不经心,眸光却冷冽摄人。 “以骨为琴,美人绝唱。” 朱桓听到萧凤卿的话,胸口轰然被炸响,几欲瘫软在地。 他通红的眼眸黑气弥漫,整个人都紧绷成拉满的弓,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咔咔响。 “萧凤卿,本座当初真不该就那么离开骊京,这辈子,本座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及早杀了你!” “于国于家,你我之间早就该决一死战。” 萧凤卿面冷如霜,他凝视着周身杀气汹涌的朱桓,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洁净的白衣,沉声道:“本王今日为双亲服孝,势必要取你这狗贼的项上人头祭奠他们!朱桓,不必多说废话,今天能走出这个战场的,唯一人尔。” 言罢,萧凤卿陡然发力,那端精美的骨琴在他手下刹那间便碎成了齑粉! 骨琴扬灰之时,朱桓目眦尽裂。 萧凤卿的宽袖忽地一挥,光芒刺目的两柄长刀以破雪穿云的气势砍落,别开的蓝色刀弧弯成半圆光影袭上朱桓! 朱桓心神大乱,再加上走火入魔的征兆,全凭一口心火支撑着自己抵御萧凤卿。 饶是如此,他的功力依然和萧凤卿不相上下。 两道敏捷的虚影在天空腾挪闪跃,迅如雷电,兵器的寒光照亮乌云压顶的穹窿,下方则是拼杀决战的将士,刀兵搏击,大地震荡。 两场同一时间进行的厮杀,只能一方幸存。 萧凤卿被朱桓一掌击中,他不退反进,索性以断臂的代价揉身提刀削掉了朱桓半边肩膀…… 那一天,渠江的水被血染红,历经半月都不曾被涤荡干净,数以万计的尸体堆积成山。 活下来的萧家军没有为胜利而欢呼,因为他们在这极其惨烈的一战中,痛失并肩作战的同袍。 常松留下了一批负责清理战场的士兵,转身望去,白衣染血的男人拎着刀静立在渠江边。 “王爷,您的伤太重了,属下找军医过来。” 萧凤卿淡淡地侧眸,目光泛着红雾:“不必。” 常松被萧凤卿悲痛的神情惊了一瞬,他看向朱桓残缺不全的尸首,眼里也有晶莹闪烁。 沉积了二十一年的血仇终于得报,为这一刻,他们所有人都付出了太多代价。 想起方才险死还生的一幕幕,常松心有余悸。 萧凤卿不仅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宁可抱着同归于尽的信念都要把朱桓斩杀此地。 他身上那种永远都打不倒的顽强生命力使人敬畏。 能跟随这样的主子,常松很庆幸。 “本王没想过玉石俱焚。”似是看穿了常松的心思,萧凤卿面色如常地将脱臼的手臂扭转正位,淡声启唇:“置之死地而后生,本王答应过她,十天之内回去,决不食言。” 常松笑了:“王妃看见王爷,一定很开心。” 萧凤卿垂下浓密的眼睫,神色恍惚了几息,轻声道:“本王必须杀了朱桓,他们残杀本王的族人,害得父王母妃含冤而死,本王同阿凌的不幸也是来源其中,他不死,本王如何对得起他们?今天用父王的刀收了这贼獠性命,父王在天之灵总算能安息了。” “王爷夙愿得偿,老王爷和老王妃也瞑目了。” 常松看着萧凤卿的右腿。 昨夜变天降温,萧凤卿的腿疼发作得厉害,可他还是坚持去朱桓帐篷走那一趟。 “王爷,真不用军医吗?您的身体……” “吩咐下去,留一些人把阵亡将士的名单清理出来,死伤人员的抚恤都要安排妥当。” 萧凤卿的眸光遥望向南方,天光疏淡,他却似乎看到了那个人在冲自己招手。 第498章 姐姐,你快救救爹娘! 离开七天,他该回去了。 无论去到哪里,他终是要回到她身边。 只有她手里才攥着栓住他这只风筝的线。 “传令下去,其他人即日随本王回京。” …… 经过骊京的城门一战,晏凌在萧家军的声望水涨船高,将领都开始对晏凌心服口服。 晏凌能感受到萧家军众人对自己的善意,可她紧绷的心情却没能放松,面色始终沉凝。 一来挂念慕容妤的安危,二来担心睿王狗急跳墙,三来忧虑太子迟迟不肯合兵,四来…… 晏凌承认,她终究有些惦记萧凤卿的。 那日用膳不欢而散,当时虽然说得绝情,可是眼下回想,她却能凭空描摹出萧凤卿彼时的失望。 她耳力好,清楚地听到萧凤卿把夹给她的菜都吃了,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感想。 晏凌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腿上,她真希望立刻站起来,而今处处都要依靠别人,这样真的太被动了。 “阿姐,白枫回来了没?”晏瑶端着晚膳进门,面上带了些焦虑:“都傍晚了,白枫怎么还没送娘亲过来?我问过石屹,按照白枫的脚程,一天足够了。” 闻言,晏凌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凝重了几分,她蹙眉:“我用了金箭召唤墨阁的暗卫,他们和白枫一起去的,确定是那个庄子?一直没变过?” “是啊,阿姐,我有点不踏实,好像总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晏瑶也察觉到事情的重要性,脸上没了笑意,眼底充盈着浓浓的担忧。 她坐在晏凌身边将筷子递给她:“我是不是胡思乱想?” 眼下这敌暗我明的情形,晏凌哪里还有心情用膳,她搁下筷子,坦言:“睿王如果想威胁我让路,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他们来逼我就范。” 晏瑶错愕,紧跟着笃定地摇头:“爹爹他在皇宫里保护太子,睿王不可能诓他出宫的。” “但如果……”晏凌秀眉拢起,刻意放缓自己的语调:“如果睿王用……国公夫人为诱饵呢?” 晏瑶猛地一愣,一颗心也急剧跳动起来。 晏衡自觉对慕容妤亏欠良多。 倘若睿王真的拿慕容妤来胁迫晏衡,晏衡不可能坐视不理! 更何况,白枫至今都没能接到慕容妤。 “不会的!”晏瑶慌乱无措,强行挤出一点点几不可见的笑:“阿姐,我们肯定在自己吓唬自己,哪有那么巧?萧凤卿的人也在里头,他的属下一个个比猴子还精,哪里会让睿王见缝插针?” 晏凌注视着晏瑶心乱如麻的模样,到底没忍心把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从一开始,晏衡就不该收留晏展夫妻,他们会是这场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好了,别多想,我们再等等。”晏凌握住晏瑶微凉的手,柔声安慰:“或许路上真的遇到了危险,但白枫他们避开了,这才晚了时间。” 晏瑶心不在焉地点头,也顾不上劝晏凌用膳。 姐妹俩在静默无声的帐篷里枯坐,她们四目相对,都从各自的眼中捕捉到侥幸和忧思。 滴漏的滴答声送走了流逝的时间。 晏瑶渐渐开始变得焦躁,晏凌也罕见地焦灼不安。 可她们除了等待,什么都不能做。 情况特殊,睿王的兵马就围困在城外,一旦脱离萧家军的戒严范围,很有可能被不慎抓走。 这一等,就等到了亥时末。 晏瑶的面色愈加难看,突然腾地站起身:“阿姐,我好害怕!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话音落地,帐篷外猛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 这是睿王那头的号令。 那一声声密集的鼓点仿若夺命魔音,敲得人心头发慌,太阳穴都不可自抑地重跳。 晏凌面色一凛,心都差点跳出嗓子眼,扬声道:“快推我出去!” 等晏凌从帐篷出来,其他将领也汇集到高台。 此刻,城门楼上火把似巨龙盘绕,亮如白昼。 几乎是晏凌一上高台,整个人便如坠冰窖。 城楼上,士兵将一个个遍体鳞伤的人倒挂在了桅杆,身后竖起一排短刀,场面极其骇人! “爹,娘!” 晏瑶忽然哭喊出声,不顾一切地朝城门跑去。 晏凌额头一紧,厉声下令:“给我拉住她!” 石屹连忙大步上前拽住了晏瑶,眼见晏瑶挣扎,他干脆拦腰抱起她扛在自己肩头走回来。 晏瑶哭闹不休,毫无章法地踢打石屹。 石屹像全然不知痛,将晏瑶扛到了晏凌面前。 晏凌冷眼扫向晏瑶,惊怒交加:“你知不知道这么跑出去多危险?你也想挂到那上头吗?” “可爹娘都被萧千宸捉了!”晏瑶红着眼圈,泣不成声:“姐姐,你赶快救救他们!” 她才刚及笄,又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即便能跋涉万里去西秦找晏凌,仍然是娇生惯养的姑娘,根本无法面对这种心惊肉跳的突变。 晏凌沉默,忽听城楼有人高声喊话。 “晏凌,你看到了吧?这里面有你的亲生爹娘,也有你的乳娘跟好姐妹,你爹刺杀睿王未遂,可谓大逆不道,只要你弃暗投明,他们就能有一线生机,否则,今日的城楼就是他们的断头台!” 第499章 一个都不能少 这声音…… 晏凌的眸色寒冽如冰,她抬眸瞥过去,晏展穿着三品大员的官服耀武扬威地站在城楼上。 大概是吸取了早上那个小兵的教训,晏展的身边环绕着手持弓箭的平遥军。 只要晏凌想射杀晏展,那些弓箭手就会掩护他迅速撤离。 晏瑶也认出了晏展,扬声怒斥:“二叔父,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爹娘?” 晏展抚须一笑,志得意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良禽都懂得择木而栖,况且是人呢?睿王殿下英明神武,是众望所归的真龙天子,你们的父亲食古不化,非得助纣为虐来捧那个一事无成败坏祖德的废物太子,甚至因此行刺睿王!我为了晏家百年声誉着想,趋吉避凶有何不可?” 言罢,晏展面向冷若冰霜的晏凌:“晏凌,别怪我这个做叔父的不厚道,只要你退兵让睿王的军队进城,他们便能安然无恙。” 晏凌端坐着,面孔微白,火光倒映在她清亮的瞳孔,像盛焰焚寂在荒野,蔓延无边大火。 她凉凉一笑:“萧千宸真是抬举我,我如今是西秦的公主,我同萧凤卿也早就义绝了,萧家军凭哪点非得听我的?” 晏展挑眉,冷笑:“就凭你是晏凌,是萧凤卿的心尖尖,你早上还在萧家军中扬名立威,他们怎么会不听你的?就算他们不听你的,还有萧凤卿,萧凤卿对你言听计从,你指东,他又岂会往西?” 晏凌立刻懂了萧千宸的用意,他打算利用她逼萧凤卿不战而败。 自此,高枕无忧。 甚至……萧千宸会直接要了萧凤卿的命! 晏凌双眸微红,呼吸急促,心口一阵阵缩紧。 目光流连过那一排被倒挂着昏迷不醒的人,她眼底冲溢的泪水夺眶而出,心痛到了极点。 那些被当做猎物对待血流如注的人中,有对她视如己出的桂嬷嬷,有待她情同姐妹的绿荞,还有……她的亲生父母! 到底该怎么选? 晏展牢记萧千宸的叮嘱,朱桓战败没能拖住萧凤卿,萧凤卿很快就会赶来驰援。 在那之前,睿王的手里必须握着晏凌的小命。 只有这样,萧凤卿才能心生忌惮不敢发兵。 “晏凌,睿王仁慈,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可要想清楚了,是要护着自己的男人还是保住自己的爹娘,你就给个准话吧!” 晏瑶也被迫冷静下来,她很快就想通了睿王的真正目的,脱口而出:“姐姐,我去!” 然而,话一说出来,她又立刻绝望了。 她又不是萧凤卿的什么人,萧凤卿犯得着为她冒险吗? 石屹神情沉肃:“王妃,还请三思!属下这就派人去救出卫国公他们!” 闻言,在场的其余将领亦纷纷出言相劝。 晏凌面色变幻,静静地听着周遭的七嘴八舌。 等他们都说完之后,她凌乱的眸光倏然沉寂,身上的气息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晏瑶从石屹身上跳落,三两步跑到晏凌身边。 “姐姐,你不要答应萧千宸!你去了会没命的,爹娘也不会同意!萧凤卿都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你不可以自投罗网!” 晏瑶更害怕的,是萧凤卿又会舍弃晏凌。 毕竟晏凌多少次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重活一回。 晏凌轻浅地笑了笑:“我不去,他们全要死。” 晏瑶失语,看了一眼城楼方向,怒气激得她狠狠攥紧了拳头。 但是怒火并不能解决问题,她想不到别的方法只好返身求晏凌。 “萧家军不能群龙无首,况且王爷把王妃交给我等保护,我等万死也不能有负王爷的嘱托,怎能让王妃以身犯险?” 石屹再次下跪请命,朗声道:“王妃,就让属下去救人吧!” 晏凌平静地瞥向石屹,不答反问:“有十足的把握能全都救下来吗?” “这……”石屹犹豫,他回头,凝眸观望片刻城楼的情况,面上露出迟疑:“属下一定尽力!” 晏凌抿抿唇,目色深沉,她抬眼看向城楼,视线一次又一次徘徊在他们的身上。 最终定格于晏衡夫妻。 他们俨然经历过严刑拷打,伤痕累累,犹如无知无觉的木偶,根本对外界毫无感触。 冷冽的夜风扫过苍白的面颊,晏凌的思绪莫名空前清明,语调虽轻却蕴含无限力量:“可是,他们对我而言,一个都不能少。” 晏瑶睫毛一颤,悲伤瞬时充盈了心田。 晏凌这话就等于她承认了慕容妤是她的娘。 换做平时,慕容妤肯定会很开心,可现在…… 想到晏凌又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做交换,晏瑶立时悲从中来。 她从未料过,晏凌会在这种情形下正式认祖归宗。 那一刻,晏瑶很后悔自己坚持把晏凌找回来。 她不仅没让晏凌享受到天伦之乐,反倒再次害得晏凌身陷囹圄。 无助之下,晏瑶捂着双眼失声哭泣:“对不起姐姐!我不该去西秦……我把你害惨了。” 晏凌打量着晏瑶,湿润的眼底渐渐透出暖意,她忽然倾身抱住晏瑶,沙哑声线含着笑:“因为你,这几个月,我非常快乐,谢谢你去了西秦,妹妹。” 晏瑶不可置信地抬起水眸,对上晏凌温暖的笑靥,她心脏揪着疼,难过得不能言语。 “晏凌!你到底想没想好?睿王提出的交易,你做不做?你若再不给准确答复,我可就直接动手了!” 晏展耐心尽失,倏地抽出一把寒芒熠熠的刀架在晕厥的晏衡头顶,心底涌出一股快意。 他是国公府庶子,才干能力皆不如晏衡,看似受尽老国公的宠爱,其实根本就不得志! 自老国公去世,晏衡总是搬出嫡长兄的身份教训他,不仅不帮衬他的官途,就连他续弦都要插手管,他早看晏衡不顺眼! 如今晏衡落到他手里,可算让他逮到机会公报私仇了。 晏展心潮澎湃,凶相毕露地举起刀准备砍下。 目睹这使人肝胆俱裂的一幕,晏凌声色俱厉,清喝:“慢着,我答应你的条件!” 凌厉的女声贯穿瑟瑟寒风撕破夜空。 不省人事的慕容妤醒了过来。 第500章 夫妻诀别,以死护女 慕容妤皮开肉绽,晏衡也好不到哪儿去。 晏凌的厉喝袭进耳朵时,慕容妤产生了刹那恍惚。 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否在做梦。 “晏展,我答应你们的条件,我来做你们威胁萧凤卿的筹码,你把他们都放了!” 寒冽凛然的女声再次穿破耳膜直达心底。 慕容妤黏着血的睫毛颤了颤,大颗眼泪都从眼角滚落,蜿蜒成倒流的血痕。 这个声音是她的女儿晏瑄…… 千真万确。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那些被折磨的痛苦情景都在这瞬间混着冷风灌进脑海。 王氏出卖了她们,将睿王的人引来了宅子。 睿王拿她要挟晏衡,晏衡救她不成反而被抓。 睿王还诬陷晏衡行刺他,他们这些人只朱嬷嬷还有桂嬷嬷母女逃走了…… 正想着,晏展趾高气扬的嘲讽又钻进慕容妤的耳中:“他们不是你的亲爹娘就是乳娘,这笔买卖你不亏,只要你肯乖乖听话,睿王也会把你奉为座上宾,毕竟你可是西秦的公主。” 慕容妤蹙眉,她虽然看不到,可她能肯定桂嬷嬷她们逃走了的,怎么可能还和他们一起? 身旁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声响很小,唯有慕容妤方能听见。 她侧过头,将自己的音量压得非常低:“老爷?” 为保护慕容妤,晏衡的后背被砍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睿王的人还在上头撒了盐巴。 冷风从后头阵阵刮过来,伤处疼得钻心。 晏衡自昏迷中醒来,虚弱地发出了两声痛吟。 晏展素来自大成性,看到晏衡夫妻昏死,并没有叫人堵上他们的嘴。 再加上两人皆是倒挂着的,有头发衣裳遮挡,没人察觉他们醒了。 “阿妤……”晏衡气若游丝:“你有没有事?” 慕容妤忍住眼泪,哽咽道:“我没事,可瑄儿有事,晏展拿我们威胁她做交换。” 晏衡勉力睁开眼睛,一字一顿:“他休想!” 说着,他就想强行挣脱绳索,但他内力已失,根本无法不动声色地挣开桎梏。 晏衡害怕晏展发现自己醒了,不敢再有所动作,只能静思他法。 “世行,”慕容妤嘴唇蓦然一抖,突然叫了晏衡的表字:“我们已经很对不起瑄儿,不能再让她因为我们受伤害……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我们为人父母,不但不能保护她,反倒让她来为我们牺牲……世上没这样的道理。” 即便这二十年吵吵闹闹,他们终究是心意相通的夫妻,有些暗示不言自明。 晏衡立马听懂了慕容妤的话外音,他费力地侧头看一眼高台,他的两个女儿都在那儿。 晏凌不顾众人劝阻,坚持下了高台,晏瑶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隔得那么远,他却能清晰看见她们的表情,都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暌违九个多月,他终于又见到了失而复得的女儿晏凌。 她依然那么强韧,那么倔强,甚至比起从前更加雍容夺目。 很好,老天爷没薄待他,让他有生之年看到了两个女儿最后一面。 眼前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晏衡百感交集,在心间充斥最多的便是对晏凌的愧疚。 他不该妇人之仁收留王氏招来杀身之祸,如今还连累了至亲的女儿。 同样无地自容的还有慕容妤。 脑子里浮光掠影地闪过了无数画面,从晏凌出生到查明她真实的身份,中间空缺十七年。 慕容妤可悲地发现,她与晏凌相处的那短短时日,从始至终都充满了不愉快。 瑄儿日后回忆起她这个娘,该如何形容她? 上苍给了她一个多好的孩子啊,就算当初没认出她,自己又是怎的忍心那样苛待她? 慕容妤慢慢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心却史无前例地澄明通透。 “世行,当年你为何坚持娶我呢?” 晏衡不意慕容妤有此一问,憔悴的脸庞流露一抹追忆:“那年踏春节,我出城赛马遇见了你,一群贵女戴着帷帽对王公子弟品头论足,唯你,尽管眼疾在身却连帷帽都不戴,一言不发地站在边上,磊落坦荡,恬淡如空谷幽兰。” “那时起,你便是我心中最特别的女子。” 慕容妤的眼尾渗出潮湿,嫣然一笑:“原来是这样,早知是这个原因,我也不会做那些糊涂事,我总以为你娶我,是怜悯。” 倘若时光重来,她绝不会让苏眠介入,只会同晏衡白头偕老,一家四口幸福和美。 可惜这世界从无如果,唯剩遗憾和痛悔。 慕容妤含着泪花笑:“世行,我以前是说气话,其实我未曾后悔嫁给你。” 晏衡会心一笑:“慕容家送来庚帖的那天,我高兴得整夜没睡,舞了一晚上的剑。” 小兵近前解开晏衡夫妻的绳索,拖着两人来到城垛口,桂嬷嬷母女也被放了下来。 晏瑶推着晏凌来到城楼前,身后跟随铁甲坚兵的萧家军,他们一路护送着晏凌。 晏展眼中精光迸射,倏然转向身边小兵:“你去搜晏凌的身,她身怀绝技,免得耍花招。” 晏瑶怒不可遏:“晏展你放肆!” “是晏凌答应换人的。”晏展冷哼:“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没错。” 他就是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晏凌,谁让晏凌害得他女儿成了残废? 晏凌的眼里浸润了冰雪,厉光如刀,冷声道:“晏展,你最好想明白自己这么做的代价,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吗?” 话落,忽然听到一道歇斯底里的女声从城垛传来,尖锐如破碎的瓷片:“瑄儿,桂嬷嬷母女早逃走了,她们根本不是!你不要顾忌我们而任人宰割,不值得!好好活着!” “晏凌,记得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的含义,爹娘已经对不起你十八年,不能再拖累你!你好好活着,我们会在天上看着你们姐妹!” 声嘶力竭的男音吼完之后,一弧雪白的刀光划过浓稠的黑夜,三四个人影下饺子般地从城垛坠落摔成了一团肉泥。 晏凌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她顿悟了晏衡夫妻的打算,抬首大声嘶喊:“不要!” 可为时已晚。 晏衡拼死杀光了抓着他们的士兵,然后,毫不犹豫抱住慕容妤从六七丈的城垛翻身跃下! 两声沉重的闷响之后,世界骤然一片死寂。 第501章 母女相认,天人永隔 晏凌错觉自己失聪了。 因为晏衡夫妻坠楼的那一刻,她已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听到他们的骨头在坚硬的泥地上摔碎的可怕声响。 血,汨汨流满了她的整个世界,漫天皆是刺目的红色。 那一大片泅开的血渍仿佛刀片将她割得体无完肤。 晏凌目光破碎,艰难喘息着,四肢颤抖。 良久,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陡然冲破了晏凌萦绕着血腥味的喉咙。 “爹!娘!” 晏瑶在经过毁天灭地的冲击之后,同样发出了凄厉悲鸣:“爹——娘——” 慕容妤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尚存,她的骨头都碎了,痛到极致便是麻木,可唇角却弯着。 她终于听到了,瑄儿在叫她娘。 她原以为,这辈子到死都听不到了。 慕容妤全身痉挛着,心底突然生出一抹执念,喉口被鲜血堵塞,已无法说话。 剧痛之下,她朝晏凌所在的方向动了动手指。 动作的幅度很小,周围光线也不算太明亮。 然而,晏凌仅一眼便领会了。 她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潜能,双腿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仿佛恢复了气力,猛然朝前扑去。 晏衡夫妻以死护女的悲烈壮举亦深深震撼了所有在场的血性军人。 他们自发保护着晏凌,却无一人上前搀扶半爬半跑的晏凌。 此时此刻,这个女人需要的并非同情怜悯,而是尊重和支持。 晏凌忘了自己腿上有伤的事实,她跌跌撞撞地扑到慕容妤身旁,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 晏瑶也跪倒在慕容妤身侧,悲痛欲绝:“娘,你不要死!你不要丢下我们……姐姐认你了,她原谅你了,你听见了吗?” 慕容妤张着嘴,源源不断的血块呕出来。 晏凌神哀心伤,主动托起慕容妤的手贴上了自己面颊。 “娘……”只这么一个单音,晏凌便泣不成声。 慕容妤的头艰难偏向晏凌,冰凉手指带着浓浓眷念缓慢地抚过了晏凌五官,将她的容貌一寸一寸牢记在心。 这是她的女儿。 下辈子,如果她还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 再也不能认错了。 慕容妤竭力挤出一丝笑容,可那笑还没攀上唇畔,就已被冷风冻结,悠长叹息溢出喉口,她的手也从晏凌掌中无力滑落…… “娘!” “娘!” 晏凌与晏瑶痛声呼唤,慕容妤却再无反应。 她的双眼依然睁着,似是想固执地看清晏凌。 晏凌抱住慕容妤逐渐僵冷的身体,泪水滂沱如雨,余生永远失去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灭顶的悲伤将她吞噬其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她终于领悟了这句话的意思。 “爹?”晏瑶爬到一动不动的晏衡身旁,伸手探向他鼻下,脸上掠过一抹激动,颤声道:“姐姐,爹还有气!” 又一串泪珠从晏凌眼眶滑落,她身子晃了晃,嗓音嘶哑:“快!你们快救人!快啊!” “王妃!”石屹等人跑上前搀扶晏凌。 晏凌却不肯松开慕容妤,她再次看向慕容妤。 慕容妤的双目依然没合上。 晏凌抬手轻轻抚过,慕容妤仍旧不能瞑目。 她固执了一生,死后,依然有不能放下的事。 晏凌心头酸楚:“娘。” 慕容妤的身躯越发冷僵,比往日更加黯淡的双眸灰蒙蒙的。 晏凌悲从中来,哽声不止。 “娘,爹还活着……您别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会照顾好自己还有爹跟妹妹,我不恨您,真不恨您了!您安心吧。” 晏瑶也凑了过来,看到慕容妤恬静的遗容,不由得潸然泪下:“娘,女儿不孝,说走就走……没能陪着您!可女儿把姐姐找回来了!您不要担心,我会听姐姐的话,再也不任性妄为!” 晏凌再次抚过那双不肯闭上的眼。 这回,慕容妤总算肯瞑目了。 这情形令不少军人都颇为动容。 菖蒲红着眼劝晏凌:“公主节哀顺变,国公夫人安息了。” “安息……” 晏凌木然呢喃,通红的眼眸倏地迸发出仇恨的利芒,她猛然抬头仰视着城楼,目色如刀。 城垛上的晏展也慌了神,迎着晏凌刮过腥风血雨的凤眸,脚步突然一软,险些跪倒。 士兵急忙扶住晏展:“大人!” 晏展又看了眼宛若女罗刹的晏凌,小腿肚直打颤,他既没办好睿王的差事又得罪了晏凌,这下很难善了了。 “赶紧、赶紧送本官下去!本官还得向王爷复命,你们务必要好生保护本官!” 晏展语无伦次,摸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慌乱环顾周围,总觉得慕容妤的眼睛在盯着,魂魄随时能扑上来咬死他。 与此同时,晏凌蕴满内力的声音回荡在城楼前:“萧千宸谋逆作乱,构陷忠臣,残杀无辜,此等恶行天地不容!所有萧家军听令,即时起,全力攻城!除奸佞,匡扶朝纲,誓还山河清明!” “除奸佞,匡扶朝纲,誓还山河清明!” 数万萧家军齐齐应和,面目冷肃,应声如雷。 晏展感觉自己脚下的地砖都震了震。 他无意间俯视城门,恰好又对上了晏凌几欲噬人的眸光,他连忙缩回自己的脑袋。 晏凌盯着晏展藏身的城垛,咬牙切齿:“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即时起,城内城外,谁若能割下晏展的人头送到我眼前,我悬赏万金!” “晏展,你害我父亲杀我母亲,这笔血债,我若不向你加倍讨回将你挫骨扬灰,此生誓不为人!” 随着晏凌掷地有声的誓言落下,整座城门都响起了萧家军力拔山兮的呼应。 晏展当即吓尿,双腿软得比泥巴还不如,被抬着去见了睿王。 睿王正从关押周静姝的地牢出来,脸上阴沉欲滴。 听完晏展的汇报,处处碰壁的睿王火冒三丈,一掌拍掉太师椅的扶手:“晏家的人脾气又臭又硬,竟还敢威胁本王?本王倒要看看,登基后,他们除了跪地求饶还能怎么狂!” 晏展忙不迭溜须拍马:“晏凌一个女流之辈,她说话自是雷声大雨点小,王爷只要顺利登基还怕对付不了?” 睿王冷声:“去找太子拿退位诏书!” 第502章 还是死在了她怀里 晏衡的脊梁全断了,一辈子都得瘫在床上。 除此之外,他脑内还有积血,或许很快醒来,或许……永远都不会醒。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是武人,体魄强健,比慕容妤先落地。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保住性命,真的算奇迹,可惜奇迹没发生在慕容妤身上。 晏凌坐在帐篷内,面孔煞白,神智恍惚。 春袖安慰道:“王妃,只要用药好好培元固息,卫国公早晚都会康复的。” 这真的就是安慰。 晏衡的情形与晏凌不同,纵使再找来灵霄花疗伤也无济于事。 晏凌抿紧唇,哑声:“我爹到底多久能醒?” 春袖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会儿措辞,保守道:“奴婢也不敢随便妄言,只能在尽人事的前提下听天由命了。” 命…… 晏凌倏忽想起了那句批命,讽笑,果真是灵验得很。 她魂不守舍地点点头:“我爹该用什么好药,你尽管备着。” 春袖离开后,晏凌独自坐在微尘飘荡的窗边。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她身上还有慕容妤的血,回来连衣裳都忘了换。 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塞不满。 慕容妤的尸体已被收殓,晏瑶在给她打理。 晏凌看着慕容妤满身的血痂,心如刀割。 有那么一瞬间,她萌发了与晏瑶一样的想法。 她不该回大楚的,她本意是想回大楚验证晏衡和慕容妤的安全,没想到…… 慕容妤终究还是死在了她怀里。 晏凌抬手捂住了自己湿润的双眼,依稀间,她仿佛还能感触到慕容妤残留在手掌的温度。 她曾经那么渴望能拥有自己的娘,好不容易如愿以偿,可上天留给她们相认团圆的时间,只短短几息。 菖蒲轻步进来:“公主,朱嬷嬷来了。” 晏凌吸吸鼻子,擦掉泪水:“让她进来。” 王氏利用提前训练好的画眉给睿王的人通风报信,所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睿王府的亲卫去私宅抓人,恰好白枫及时赶到。 人多势众,杀机四伏。 白枫等人只能来得及救走拼死逃出来的桂嬷嬷母女跟朱嬷嬷。 后来追兵太多,白枫受了重伤跌落山谷。 幸亏碰到了靖远侯府的暗卫前来搭救,几人才幸免于难。 得知慕容妤的死讯,朱嬷嬷大哭了一场,忽然坚持要回私宅,晏凌遂派人护送她走了一趟。 不多时,朱嬷嬷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大小姐。”朱嬷嬷颤巍跪在晏凌面前,沟壑纵横的脸庞满是泪:“老奴以前对不起大小姐,是老奴一时疏忽弄丢了大小姐,害得大小姐这么多年受尽委屈!” 晏凌看了眼朱嬷嬷鬓边的白花:“嬷嬷请起,我在娘面前说过,那些事我都放下了。” 菖蒲顺势扶起朱嬷嬷。 朱嬷嬷老泪斑斑:“大小姐宽厚,夫人常说,她能有您这么好的女儿,今生无憾了。” 晏凌眨眨眼,逼退泪意,目光落在朱嬷嬷手上挎着的包袱,包袱鼓鼓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朱嬷嬷将包袱放在桌上,触景生情,心里十分难受。 她偏过头平息片刻情绪,道:“大小姐,这是夫人从知晓您还活着时就开始亲手为您缝制的衣裙,一针一线都不曾假手于人过,她说……您长这么大,连一双她做过的袜子都没穿过,她想好好补偿您。” “本来先前想送到西秦,又怕您还怨恨她不肯收,故此想等着您回来……夫人专门学做了您爱吃的点心,还在国公府给您亲自布置院落,名字都取好了,就等着大小姐住进去……” 朱嬷嬷心痛难忍,喉咙里响了几声:“夫人她做梦都盼着你们能阖家团圆,结果……” 结果母女重逢相识之时亦是天人永隔之日。 晏凌的心口宛若被冰冷的石磨碾压过,她盯着那些色彩艳丽的衣裙,呼吸都好像被褫夺。 朱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您回来就好,您能活着回来就好,这是夫人最大的心愿……” 晏凌颤着手,小心翼翼触碰面前的衣裙。 它们质地柔软,可对她而言,却重逾千斤。 她定定神,拿起一条绯色的罗裙。 针脚从最初的稀疏到细密,可见慕容妤制衣的手艺确实生疏,她靠着不断摸索才完成裙子。 凝眸看去,罗裙的系带上还有几颗不起眼的血珠。 晏凌眸光一痛,轻轻抚摸那些血点。 朱嬷嬷也看到了,解释:“夫人眼睛不好,经常被针扎破手,这些衣裙都是费了很多料子做出来的,夫人特别宝贝它们,经常幻想着大小姐穿了一定极美。” 晏凌突然想到晏瑶拿给她的那双虎头鞋。 那也是慕容妤亲手所做,她当时却看都不愿意看一眼,任凭它沾满尘埃。 虎头鞋能被弄脏,慕容妤的慈母之心和爱女之意却纤尘不染,厚重得令她无法承受。 晏凌抱着衣裙,心底某个地方像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那些被压抑许久的感情顷刻间全化作眼泪积蓄眼底潺潺滚落。 她方才还在后悔自己为何要回大楚,眼下却悔恨自己为何要回来得这么迟。 “娘……娘,娘!” 她对着空气凄切呼喊,世上却再没人能应她。 …… 十里之外,一路大军急速前进。 战马拔蹄整齐划一踏过草地,草屑飞溅又转瞬即逝,蹄声犹如黄河浪涛腾腾崛升。 萧凤卿一马当先,疲倦的面容难掩焦虑。 常松担心萧凤卿的伤势:“王爷,您要不要歇一会儿?这都连着赶了一夜的路。” “本王不累。”萧凤卿归心似箭:“萧千宸入了骊京,骊京现在形势紧急,估计太子那个蠢材早不管用了,文武百官迫于军队也不敢有所异议,晏凌带的萧家军不多,万一打起来,局势只怕会更加危险。” 常松心知萧凤卿的担忧不无道理,于是也不再劝他,余光倏地掠到海东青飞来的身影。 “王爷,骊京有消息了!” 萧凤卿单手取下信筒,一目十行看完上面的内容以后,脸色阴寒得宛如修罗。 常松紧张道:“可是王妃遇到了麻烦?” 萧凤卿攥碎信纸,冷声道:“传令下去,不计一切代价拦截睿王的援军,本王要萧千宸这次有来无回!” 第503章 你还有我,傻子 当日中午,萧凤卿率军抵达骊京的城楼前。 营地很安静,透着股沉重的肃穆。 哪怕将领们看到萧凤卿出现,精神都为之振奋,他们仍然没高声喧哗。 见状,萧凤卿的心越来越沉,直落谷底。 途径那座挂着白幡飘出香烛味道的帐篷,萧凤卿急促的脚步猛然顿住,转身走了进去。 帐篷内很清净,待着好几个忙忙碌碌的丫鬟。 中央停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材,棺材没封盖。 慕容妤安详地躺在里面,如同睡着了。 情报上说,慕容妤是从城楼坠落而亡,骨头与脏腑都摔碎了,可她的遗容却并不显得痛苦。 晏凌此刻并不在帐篷中。 晏瑶一身缟素,跪坐在蒲团上烧纸,火盆里的火光映亮了她眼底涌动的泪光。 萧凤卿缓步走到香案上顺了三支香,恭敬地朝慕容妤的尸身拜了三拜。 插完香之后,他又折回晏瑶身边,撕下了几张紙圈轻放进火盆,神色分外沉肃。 晏瑶抬眸看他一眼,讷讷道:“你回来了。” 她的嗓子沙哑得不像话,眼周红肿。 几天不见,那个活泼聒噪的少女同以前判若两人,萧凤卿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身上的悲伤。 “你姐姐呢?她人在哪儿?”萧凤卿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晏瑶脸色黯然:“姐姐生病了,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我也不行,你去看看她吧。” 萧凤卿欣然颔首:“我等会儿就去。” “为什么啊……”晏瑶突然茫然地看着萧凤卿,眼神十分无助:“他们是我的叔叔婶婶,为什么要那么残害我的爹娘?” “虽然两房是有过不开心的经历,但逢年过节大家都高高兴兴守着一张桌子过年吃饭,有说有笑,看上去可和睦了。” 晏瑶抽了抽鼻子,滚烫的泪水爬满尖尖下颌。 “难道权势名利就真的比骨肉亲情还重要吗?我的娘死了,爹瘫了,姐姐也受了很重的打击,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她去西秦前,父母健在,双亲无恙。 从西秦回来,等待她的却是这样惨烈的结果。 一夜间,家都散了。 闻言,萧凤卿沉默了。 晏瑶很干净,还是一张涉世未深的白纸。 目前的她还不明白,有时候,人心才是世上最诡谲多变又无情凉薄的东西。 甚至于,追逐功名利禄也没错,可它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原罪。 “节哀顺变。”萧凤卿目露怜惜,拍了拍晏瑶的肩膀,温声道:“岳母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们为她如此伤神,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的家也没散,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晏瑶面上勉强浮出一抹稀薄笑意:“谢谢,不过你还是去看一看我阿姐吧,我很担心她,可我如今实在走不开,她也不想见到我。” 虽然时至今日,晏瑶依然对萧凤卿抱着怨气,愤懑他百般辜负晏凌,配不上她的姐姐。 但她不得不承认,晏凌与萧凤卿的羁绊太深,也唯有萧凤卿才能让晏凌的情绪生出起伏。 …… 萧凤卿快步来到晏凌的帐篷。 菖蒲恰好端着托盘出来,看到萧凤卿愣了愣,随后福身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萧凤卿目光淡扫过托盘上一口未动的饭菜,皱眉:“王妃怎么样了?” “公主她……”菖蒲咬了咬唇,迟疑道:“精神不太好,不肯用膳,也不肯喝药,正睡着呢。” 萧凤卿从容自如地接过托盘:“你下去吧。” 菖蒲蹲身告退,脚跟刚转开,萧凤卿又倏然出声叫住她,淡淡道:“你是西秦人,可这里是大楚,你也该入乡随俗了,以后称她王妃。” 菖蒲心头骤凛,不敢再辩解,只能恭顺应下。 待萧凤卿疾步离开,菖蒲才敢长舒一口气,暗道萧凤卿和贺兰徵果然是不同的男人。 就这份不容置喙的霸道,世上几个女子能抗拒? 萧凤卿大步流星地进了帐篷。 帐篷里落针可闻,纵使他耳力绝佳,也几乎听不到晏凌的呼吸声,瞳光微微一敛,他将托盘放在了桌上。 晏凌背对萧凤卿睡在床榻上,全身裹着被子,空气里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静静弥漫。 萧凤卿心口猛然一撞,三两步走到了榻边。 本来想伸手去掀晏凌的被子,鬼使神差的,他又收回了手,凝目仔细打量晏凌的背影。 “阿凌,我回来了,你坐起来见见我。” 男人清冽的声线温柔包容,似四月的风。 晏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萧凤卿垂下眼眸,敏锐地察觉被罩湿了一小块,水渍将芙蓉花的颜色泅染得浓艳。 心脏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根扎了下,荡开软软的痛。 萧凤卿移目,幽深的眸光落在床头柜上一堆折叠整齐的新衣裙,衣裙是用大楚布料做的。 他心里堵得很厉害,没再叫晏凌起床,默然片刻,兀自走到木架边拧了一把湿毛巾。 “阿凌,不要把自己闷坏了。” 萧凤卿坐在榻沿,动作轻柔地推了把晏凌。 晏凌还是毫无反应。 萧凤卿舔了舔唇,深深呼吸,故意用轻快的语气揶揄:“你看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躲在被子里头装乌龟?羞不羞?” 过了一会儿,晏凌还是一声不吭。 萧凤卿叹气,索性俯身将晏凌从被子里强行挖出来,大概生着病体力不支,晏凌有反抗的心没反抗的力气,只能任由他搂着起身。 光线遽然刺进眼眶的刹那,晏凌本能地埋进了萧凤卿怀里,她趴在他胸前,不愿抬头。 萧凤卿很快就感觉到衣襟有水迹漫开,顿了顿,他安抚地环住晏凌:“想哭就哭,在我面前干嘛不好意思?可你也得吃饭喝药,你生病了,我会很心疼。” 晏凌仍旧不回应萧凤卿,双手却紧紧抱着他。 萧凤卿犹疑一瞬,低头在晏凌的耳廓吻了吻。 晏凌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没躲。 萧凤卿更紧地圈住晏凌:“别难过了,她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到你这副模样。” “萧凤卿。” 她终于说话了,音色嘶哑。 “我在。” “我没娘了。” 萧凤卿眸底泛红:“嗯,我知道。” “原先有的,找回来了,现在……又没了。” 怀中人热烫的泪水仿若渗透进萧凤卿的心,他忍住心痛,轻笑:“你还有我,傻子。” 第504章 他仰起头,让眼泪倒流回去 说完这句,晏凌又不肯做声了。 可也没有离开萧凤卿的胸膛,她倾心依附着他,像落叶沉浸在水波中。 萧凤卿同样默然不语,全身心感受这份久违的信赖,手臂坚定而温柔地拥紧晏凌。 她衣裙上沾着大团大团血块,萧凤卿起初还以为是她受伤了,检查过后才放下心。 良久,晏凌沉闷的声音宛若从萧凤卿的胸腔透出来:“你是你,她是我娘,你们不一样。” 萧凤卿仰起头,让眼角的水光倒流回眼眶。 被这磨人的妖精摧折了九个月,他有过痛不欲生,有过相思成灰,亦有过出生入死,如今总算得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眼下这千回百转的情形,就算要他再因为她上一次刀山火海甚至下油锅,也值得了。 “哪儿不一样?”他半是打趣半是祈求。 晏凌充耳不闻,双肩又开始轻轻抖动。 萧凤卿面露疼惜,一下一下顺着晏凌的脊背,抵住她的耳朵,轻声道:“我以后把你当女儿疼惜宠溺,也把你当妻子爱护尊敬。” “你说好不好?”他灼热的气息熨帖着她耳膜。 晏凌的脖颈被他烫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好……”她语声哽咽,背部起伏,字眼断断续续:“你骗我,伤我,利用我,还想杀我,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萧凤卿听她细数自己的罪状,内心巨海翻涌,苦涩地勾起唇:“嗯,我混蛋,猪狗不如,” 他摸索到晏凌的面颊,用毛巾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的水痕,泪水冰冰凉凉,落在他指尖却彷如烈火灼烧。 “你当真是水做的?这么大个人了,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萧凤卿握住晏凌的肩将她扶正。 四目相对的霎那,两个人都不约而同一怔。 她看到了他眼底充斥的猩红,他也看到了她堪比核桃的双眼。 两颗心俱是一震。 薄薄的雾气在晏凌清澈见底的眼中氤氲,她若无其事地撤开视线,心底浓烈的委屈却来势汹汹,攥紧手指才堪堪抑制。 眼前这个人,总能一眼洞穿她的伪装与脆弱,她讨厌这样,可也只有他能带给她这种感觉。 萧凤卿注视着晏凌秀美倔强的侧脸,忽然伸手,熟稔地触上她修长的双腿。 “春袖说,你能站起来了?” 晏凌冷笑:“本能罢了,过后还是老样子。” “那也说明正在康复。”萧凤卿无奈,低声劝她:“既然如此,更要好好吃饭喝药。” 晏凌硬邦邦地回话:“我没胃口。” 话说完,眼角又潮润了。 她发着烧,脸颊显露芙色,鼻头也红红的。 萧凤卿盯着晏凌看了两息,内心渲染起尖锐的痛,他晲着那堆崭新的衣裙,涩声道:“我刚出世,母妃就死了,她死的很惨,生前还曾遭遇数人凌辱……就在我父王的尸体面前。” 晏凌错愕转眸,她震惊地看向表情苦涩的萧凤卿,心头突然被揪住了,痛楚席卷而来。 “你知道吗?她原本不用死的,是为了让我活下来才选择催产,甚至月子都没坐……” 萧凤卿的双眸骤然晕开一层蒙蒙阴翳,里头闪烁着激烈光芒,如月光下奔涌喧腾的潮水。 “她当时完全可以打掉我,剥夺我出生的权利,如此一来,就算会损坏身体,至少能减少一份逃命被发现的危险,可是,她终究用她的性命迎接我降临到了人世。” 晏凌抿了抿唇,她从来不知道老王妃的结局这么悲惨,这是她第一次接触萧凤卿的过去。 脑海里又掠过摘星台的画面,任人宰割摆布的愤恨绝望袭上心头,将她对他的怜惜卷走。 萧凤卿似乎也觉得那段过往不堪回首,垂眸沉默了许久,再抬头时,眸中又恢复了温软。 他没有再提起宋芙妍,关于北境的记忆都太压抑太痛苦,他不愿意再把那种消极的情绪传染给晏凌。 “我不懂爱,因为我从小就背负着仇恨长大,我活下来的唯一意义便是替族人复仇,所以我像个千面一人的戏子幽游于世间。” 萧凤卿自嘲地笑笑,缱绻得能滴出水的目光转向晏凌,唇畔的笑意十分苍白。 “我也没有真心,因为付出真心的代价太大了,稍有不慎,等着我的就是粉身碎骨。” “直到……”萧凤卿凝着晏凌的眼神深沉幽邃,仿若藏着暗涌波涛,音色微哑:“我遇见你。” 晏凌的心底骤然一刺,想错开眼,可萧凤卿却抢先一步握住她的手,他近乎蛮横地拽着她。 萧凤卿强硬地打开晏凌微蜷的手指,抚平她掌心的月牙痕,然后与她十指相扣。 “昔年不懂爱,我无法明白母妃的选择,总觉得是自己的存在害死了她。” 萧凤卿轻轻摩挲着晏凌的手腕,熟悉的温度熨帖着她,她腕脉逐渐开始跳动得快速。 “而今我懂了,倘若我是她,我亦会做同样的抉择,所以你的母亲也不例外。” 晏凌羽睫一颤,贝齿下意识咬住嘴唇。 “阿凌,不要伤害自己。” 萧凤卿拧眉,拇指缓缓触上她樱色的唇,一点一点抚慰,这久别的温存刺激到了晏凌。 她猛然张嘴朝萧凤卿虎口咬下去,就像上次在山洞里所做的一样,她咬得很深,很狠。 浓郁的血腥味环绕在床榻间,萧凤卿拢起的眉峰反而松了,他一动不动地任凭她宣泄。 不知过去多久,晏凌颓丧地松开了萧凤卿。 一行血迹从她唇边蜿蜒而下,衬得她脸白瞳黑,形容骇人又该死的充满魅惑。 萧凤卿眸光微沉,突然用那只受伤的手扣住她后脑压进了自己怀里。 “你更恨我了我是不是?如果不是我,你不必离开大楚,身世或许早就揭晓,你的腿也不会受伤,你也许能救下他们。” 晏凌被禁锢在他胸前,手足冰凉,身体颤抖。 她抿了抿唇,咸腥的血味弥散口腔,与她颤栗的气息融为一体。 “你为什么不在呢?”晏凌呼吸一滞,忽然放声大哭:“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在?假如你在,你一定可以救回他们!” 第505章 敢动她,本王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萧凤卿挺拔的躯体僵硬如铁。 听着晏凌崩溃的哭泣,他眼角发烫,眼睛红得吓人,心脏都如同泡在了炙热的岩浆中。 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她想到的,还是他。 “是我来得太慢了……对不起,阿凌。” 他紧紧抱着她,几天不见,她又瘦了,蝴蝶骨纤细娇柔,腰肢窄得他一手就能掐断。 他曾经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心疼人,可其实,是他没遇到那个能让他破例的人而已。 晏凌哭了一小会儿,突然又猛力推开萧凤卿,大声质问道:“为什么我说什么你就认下什么?你也要替你的父母报仇,你不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又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对我低声下气?你的傲骨呢?你的自尊呢?”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眼里掠过千帆过尽的光影。 半晌,他摇头苦笑:“不是说在感情的世界里,先爱上的那个人,注定要一败涂地?我把你弄丢过一次,再也输不起了。” 正如他对皇甫骞说过的那句话,性命和尊严固然重要,却都不如她。 晏凌陡然语塞,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垂下眼睫,眸光落在萧凤卿血流如注的虎口上,眼中流淌过一簇晦暗的光芒。 置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意识到自己想帮他包扎伤口,晏凌局促地侧过了头。 “阿凌,岳母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你能平安,只要你可以好好活着,她余愿足矣。” 萧凤卿此前对慕容妤态度冷漠,直到他得知晏凌认了慕容妤才随之改口。 晏凌闻言默然,她偏头看向了柜子上的衣裙,眸中晶莹欲滴,像细碎的宝石在闪光。 “你知道吗?就那么长的距离。”晏凌眨眨眼,伸手,缓慢地比了个长度:“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摔下来却束手无策……” 萧凤卿眸色沉痛,想开口阻止,又忍住了。 “好多血啊……白的,红的……”晏凌脸孔惨白,回忆起昨夜肝胆俱裂的情景,她连身子都在发抖,像只恓惶的雀儿:“我娘……我抱着她的时候,她的后脑勺破了个洞,我还摸到了……” “够了,不要再想!” 萧凤卿心痛不已,一把将晏凌拉入怀中,恨不得把她遮得严严实实,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所有伤害。 晏凌揪着萧凤卿的衣襟,往他温暖的怀抱蹭过去,眼泪模糊了视线:“她那么痛苦,浑身抽搐,血将衣裳都浸湿了,可是迟迟不肯咽气,她在等着我认她……” “后来我叫她娘,她笑了,带着满脸的血冲我笑,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崩溃!” 晏凌狠狠喘了一口气,哭得撕心裂肺:“我这辈子第一次叫娘,居然是在我娘弥留之际,就这么一次机会而已,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残忍?为什么他不多给我们母女一些相处的时间?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如果我早就回到国公府,我绝对不会让晏展有可趁之机!” 冷凝筑起的心墙于此刻坍塌,晏凌多年以来被深深压抑在心底的伤痛和委屈悉数发泄。 “我把丁鹏当成亲爹,他却根本没有真心对待过我,我喜欢你,你却把我骗上了摘星台任凭他们屠戮我,我只想要一个娘,可这样简单的愿望却永远都无法实现!为什么我想要的总是得不到?我真的命该如此吗?” 萧凤卿温热的手掌不断拭掉晏凌的泪,双眸蕴着的光亮也渐渐寂灭。 心痛蔓延到了喉咙,那些安慰的话语在这个萧索的秋日午后极尽苍白。 她的不幸,有大半都是因为他。 也是他的自以为是,把她变得更加不幸。 这一瞬的萧凤卿才真正彻悟,从前的那个晏凌真的消失了,是他亲手扼杀了她。 她付出自己仅有的柔软,却在被他捧上云端之际又把他残酷地打进了地狱。 “不是命,阿凌,这不是你的命。” 萧凤卿抵着晏凌的额头,不顾她脸上的潮湿温柔地亲吻,从眉宇流连到眼鼻再停顿嘴角,每一个地方都留下属于他的味道。 “我保证,你还有我,有我在,你珍视的那些东西再也不会失去了。” 晏凌的情绪失控得厉害,根本无法回应他。 萧凤卿也不需要晏凌的答复,整整一个下午都把她搂在怀中轻声哄慰。 直至晏凌精神不济昏睡过去。 阳光被窗口挖出一小块倒映在地面,萧凤卿出神了片刻,眼里闪动的芒光犹如风雪凝淬。 晏凌的呼吸从沉重到均匀,他停下了抚摸她背脊的手,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平在床榻上。 饭菜汤药都凉了,晏凌醒来也不会吃。 萧凤卿帮她擦洗过身体又换好干净的寝衣以后,在香炉里燃起安神香粉,端着托盘走出了帐篷。 常松当做没看到萧凤卿湿红的眼眶:“王爷,睿王将周静姝关押起来了,目前还不知道周静姝的具体情况,不过常年服侍她的那个婢女思思却死在了平遥关。” 萧凤卿面色淡淡:“你安排人手去救周静姝。” 周静姝对他的那点心思,他洞若观火。 这盘棋局,既然是他把周静姝牵扯进来,那就该由他收尾,毕竟周静姝连孩子都舍了。 “王爷,昨夜王妃下令全军攻城,您看……” 萧凤卿这趟回来肯定是要拿下皇位的。 可他毕竟没遗诏,即便是镇北王世子的身份,恐怕也免不了被有心人攻讦,只能尽量名正言顺。 骊京的战事如果真要兴起,史书对萧凤卿的评价也会大打折扣。 反正睿王倒行逆施,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点击败他。 “那就打吧。”萧凤卿的语气轻飘飘的。 常松愣住。 萧凤卿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晏凌的帐篷。 残阳血色的光线沉进他幽邃眸底,危险满溢。 “敢动晏凌,本王会让萧千宸后悔从娘肚子里爬出来。” 第506章 就凭,我是你唯一的夫君 晏凌睡到半夜才起来。 她的高烧退了,脑子还有点晕。 帐篷里没点灯,好在窗口将皎洁的月光放了进来,晏凌借着明亮月色辨别帐篷内的一切。 萧凤卿不在…… 晏凌想起白日的情形,心里不太自在。 她总是那么容易在他面前失态,可无可否认,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她心情舒畅多了。 正想唤菖蒲进来伺候,门帘突然被人撩起。 星月如梦似幻的萤光倾撒,越过那人宽阔的肩膀迎面蒙上晏凌的脸颊。 他逆着月光立定,星辉在他身上镀了柔柔的璀璨光华。 晏凌怔然,看着萧凤卿一时失语。 “睡醒了?” 萧凤卿目光一闪,似完全没察觉到晏凌走神。 他走进门,点了一盏琉璃灯。 晏凌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副拐杖。 “我问过春袖,春袖告诉我,其实你已经可以站起来,只是坐久了轮椅,心里不自觉养成了依赖性,所以我临时给你做了拐杖。” “你要我杵着拐杖走路?” 一开口,晏凌的声音干涩嘶哑。 萧凤卿给晏凌倒了一杯温茶:“等你习惯就能丢掉拐杖了,我会始终陪着你,别怕。” 晏凌清澈的眸子掠过一丝幽光:“我要去我娘那儿看看。” 萧凤卿自然而然地接腔:“我本来也是打算随你去的,我回来只给岳母上了一炷香,还没来得及戴孝。” 晏凌看着萧凤卿帮自己穿鞋,冷不防道:“还不攻城吗?你回来了应该很忙吧?” 她前夜的确下达了攻城的命令,可没有真正指挥的人在场,兼之她又卧病在床,故而两方军队只小打小闹了几轮。 “明日攻城,今晚再让岳母清净一晚。”萧凤卿替晏凌披上外裳:“明天大概很危险,这儿你不能再待了,我会让墨阁的暗卫护送你们先离开,等大局已定之后,你们再回京。” 晏凌不假思索:“我要在这里。” 萧凤卿眼稍轻抬,戏谑:“担心我?” 晏凌眼眸微冷,寒声道:“我要杀了萧千宸和晏展夫妻。” 萧凤卿不容置疑:“萧千宸交给我,晏展夫妻我会给你留着,至于其他的,你得听我的。” 晏凌气堵:“凭什么?” “就凭……”萧凤卿歪头笑晲着晏凌,倾身,修长双臂撑在晏凌两侧,忽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我是你的夫君。” 晏凌瞠目结舌,捣起一拳砸向萧凤卿:“放我下来,我早就跟你义绝了!” 萧凤卿挑眉:“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那义绝书我早就撕了,横竖你如今都和我回了大楚,还不是任我为所欲为?反正你也跑不掉,余生就乖乖同我在一起吧。” 晏凌觉得自己白日将这人咬轻了,愤恨之下在萧凤卿的手臂上掐了一把:“你无赖!” “娘子别掐我了,再砍我一刀吧。”萧凤卿哈哈大笑:“我皮糙肉厚,可别硌疼你的手。” 晏凌气恼,顺手一巴掌拍向他的脸,清脆的声响划破空气。 萧凤卿却不躲不避地受了。 无端的,晏凌有些心虚。 萧凤卿舔舔后槽牙,眯眼盯住晏凌看一眼,抱着她稳步迈进隔出来的溷间,声音绞着一丝笑意:“娘子都睡了一天,也该如厕了?” 闻言,晏凌顿时面红耳赤,凤眼睁得比鹿眼还要圆,万万想不到萧凤卿居然这么损。 山洞那次的尴尬情景悉数涌进脑海,晏凌气急败坏,芙色亦染了满面,挣扎着要落地。 萧凤卿饶有兴味一笑,强势地将人带走了。 …… 一盏茶之后,晏凌在萧凤卿的搀扶下来到停放着慕容妤棺椁的帐篷。 萧凤卿的手握着晏凌的腰,她方才口头上被他占了便宜,心情非常不愉快,一路上都在甩脸色,他也不恼,亦步亦趋跟着她。 晏瑶已经跪了一天,看到晏凌杵着拐杖前来,目露惊讶:“阿姐,你的腿……” 萧凤卿若无其事地接话:“她差不多能站了,只是暂时需要依靠拐杖,你以后闲着没事就多陪陪她练习走路。” 晏瑶难得对萧凤卿和颜悦色:“真好,姐姐终于能站了,谢谢你的那朵灵霄花。” 晏凌被萧凤卿半抱半扶着。 这双拐杖做得很趁手,高度大小正好合适,腋枕还缠了厚实的软布,手柄上连根木刺都没有。 晏瑶想上前接萧凤卿的手,萧凤卿却隐晦地朝她摇了摇头,她一愣,眼睛瞟向晏凌。 晏凌自己撑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棺材。 她从没用过拐杖,动作生疏,加上两条腿长期无力,每借助拐杖走一步,她的身体都会发晃,需要平衡很久方能重新稳住。 望着艰难行步的晏凌,晏瑶流着泪笑了。 萧凤卿耐心等晏凌走出好几步,不疾不徐地跟上她。 他并不伸手护着,只是在晏凌委实撑不住要倒下去才堪堪扶一把。 帐篷里很安静,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晏凌的举止莫名散发着仪式感。 终于,她蹒跚着走近了那具棺椁。 垂眸凝望着棺内穿着干净衣裙仿佛安详入睡的慕容妤,晏凌吸了吸鼻子,缓缓跪了下去。 慕容妤的灵位还没制好,萧凤卿替晏凌拿了三支香,自己亦是如此。 回到她身边,萧凤卿撩袍下跪,神情沉肃。 晏凌接过萧凤卿递来的香,深吸一口气,含泪瞥向慕容妤:“娘,女儿不孝,来迟了。” “娘,姐姐的腿好了,她能站起来了。”晏瑶同样跪在棺椁前,神色忧伤却没有再落泪:“您在天之灵就请安息吧,不要再牵挂我们。” 晏凌泪光闪烁,一颗泪珠沿着尖俏下颌滴落在衣襟,她铿然道:“娘,您放心,这笔血仇我一定亲手替您讨回来,届时,我会押着那两个畜生来您墓前以死谢罪!” “这一世,我们母女的缘分太浅,但愿上天仁慈,能够在来生让我们了却这个遗憾。娘,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会好好活下去,再不叫自己受到任何伤害。” 萧凤卿跪姿端正,郑重其事地拜了拜:“岳母,小婿往日辜负阿凌太多,确实没资格再厚颜跪在此地,可情深入骨,我没办法再放开她,今日便当着您的面立誓,他日若再伤晏凌分毫,我必定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晏凌低垂的睫毛一动,别开了眼。 第507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翌日,晏凌一行人被萧凤卿的亲卫护送离开。 住到庄子上的几天,骊京内捷报频传。 太子这次总算有骨气了一回,即便被睿王相逼也没有妥协让出储君的位置。 群臣审时度势,在看到萧凤卿率兵入城的那一刻便纷纷倒戈,睿王难成气候。 沈之沛也从黄州回来了,去骊京前,来庄子看了晏瑶,彼时晏瑶正陪着晏凌练习走路。 慕容妤的死讯让沈之沛措手不及,震惊过后便是担心,担忧晏瑶该如何接受这个噩耗。 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沈之沛都不自觉悬着心。 晏瑶从小就娇生惯养,被众人捧着长大,突逢这么大的变故,沈之沛害怕晏瑶挺不过来。 可是,看见晏瑶的刹那,沈之沛瞬间安心了。 晏瑶比起以前变得更加成熟稳重,行止虽然依然难掩孩子气,给人的感觉却踏实许多。 他驻足在花园凝视着晏瑶,眸光含笑。 最先发现沈之沛的却是晏凌。 余光扫到那一角宝蓝色的锦袍,她微微愣住,先入为主地以为那是萧凤卿,可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转头看到沈之沛,晏凌挑挑眉,拍了下晏瑶。 晏瑶最初不懂晏凌的意思,直到晏凌朝后努努嘴,她才循着晏凌示意的方向望过去。 熟悉的面容乍然映入眼帘,晏瑶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下意识抬起脚。 但不知想起什么,那抹尚未蔓延到眼底的笑悄无声息散了,脚跟也慢慢落下去。 这微妙的变化让沈之沛不禁诧异,连晏凌都为之侧目,一时没明白晏瑶的心思。 晏瑶喜欢沈之沛众所周知,如今见到暌违好几个月的心上人,居然还是无精打采。 沈之沛阔步走到两姐妹面前,正色道:“国公夫人的事我都听说了,还请两位节哀。” 晏凌垂眸,敛衽行礼:“多谢世子。” 沈之沛看着晏凌手边的拐杖,笑了笑:“这是老七做的?手艺还挺不错,他以前最不耐烦做这种东西了,可见是对你真的上心。” 晏凌杵着拐杖笑而不语。 她这段日子走路都靠拐杖借力,萧凤卿自打开战就没再出现过。 若有所思地扫了眼心事重重的晏瑶,晏凌目光一闪,浅笑:“瑶瑶,世子远道而来也辛苦了,你去准备些茶点。” 晏瑶乖巧地应下。 目送晏瑶远去的背影,晏凌转眸望向沈之沛。 沈之沛也正盯着晏瑶的身影,眸色温和。 晏凌眼波微动:“世子。” 沈之沛笑容深沉:“你还是随老七叫表兄吧。” 晏凌摇了摇头。 沈之沛奇道:“你们还没和好吗?老七不至于这么菜吧,我看你对老七也并非全然无情。” 晏凌沉默了,面容晦暗。 “我同他之间的关系,三言两语扯不清。”晏凌顺势坐在石凳上,拂了拂裙摆,淡声道:“这些都是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不着急。” 沈之沛亦撩袍落座:“你支开晏瑶是想和我说什么?” “世子真聪明,只不过……”晏凌顿了顿,意味深长:“世子的聪明也该放在别处。” 沈之沛剑眉一挑:“此话怎讲?” “世子当真对瑶瑶不动心?”晏凌凝眸淡晲着沈之沛:“你信誓旦旦说自己待晏瑶并无男女之情,可我反而觉得你有情不自知罢了。” 沈之沛眉梢挑得更高,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自己明明爱慕离霜,又怎可能心悦晏瑶? 他刚要反驳,又听晏凌肃声道:“卫国公府眼下的情况,世子也看到了,处境很是艰难。长姐如母,母亲临终前我曾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瑶瑶,我不希望她再受半点委屈。” 沈之沛抬眸瞥向晏凌,没做声。 晏凌神情坚决:“若世子有情,那自然是皆大欢喜,我做姐姐的,也希望小妹幸福,可若世子对瑶瑶没有旁的情愫,还请世子远离她。” 闻言,沈之沛的感受有点复杂难言,他默然片刻,失笑:“我与晏瑶的情分不一般,她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我当她是妹妹……” “男人和女人,我从来不认为能有纯粹的情谊存在。”晏凌淡淡打断沈之沛:“瑶瑶十五了,守孝期满,她就得出嫁,她先前因为世子拒婚被当做骊京的笑柄,世子应该记忆犹新才对。你如果不能给瑶瑶想要的,最好还是趁早划清楚河汉界为好,免得影响她婚后在夫家的地位。” 沈之沛被晏凌怼得哑口无言,上次公然拒婚,事后回想,他也有几分愧疚,而今旧事重提,除了歉疚,他心中还多了股奇异的怜惜。 再对上晏凌清冷的脸色,沈之沛竟莫名发怵,脑子里闪过一个古怪的想法:有晏凌在,日后想和晏瑶亲近怕是不成了。 念头闪过,沈之沛又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何时同晏瑶亲近过? 晏凌的视线越过杯沿打量着沈之沛变幻不定的面色,朱唇轻轻勾起,没再多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能对他人的感情心如明镜,碰上自己却觉得焦头烂额,毫无头绪。 转念想起萧凤卿,晏凌的心就像住进了一头小鹿,时而想撒开蹄子跑到外面去,时而又被周遭美景迷了眼睛裹足不前。 须臾,晏瑶端着茶点稳步过来了。 沈之沛见她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有意逗弄她:“这是怎么了?见到我也跟不认识似的,以前不是最爱与我说话的?” 晏瑶将梅花糕放在晏凌手边,噘了噘嘴,轻声说:“男女有别,我都长大了,哪儿能跟从前一样。” 沈之沛一噎,他调笑的兴致更浓:“你之前还吵着想做靖远侯府的世子妃,何时脸皮这么薄了?” 晏瑶将茶壶往桌面重重一搁,蹙着娥眉,严肃道:“娘亲在世,我总是忤逆她,现在她走了,我不能再让她为我操心,她会走得不安心的。所以我决定了,既然娘亲不喜欢看我同你走得近,以后我便再不会如此。” 沈之沛瞅着晏瑶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荡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他掩饰性地端起茶盏送到嘴边,笑笑:“看来世子妃人选的钉子户要搬家了。” 此时的沈之沛没料到,经年后,世子妃的头衔依然落到了晏瑶头上,且是他心甘情愿给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508章 红颜未老情先断 沈之沛不能多待,骊京目下很乱,他需要回京帮萧凤卿一把。 临走前,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晏瑶一眼,晏瑶装作没看到他别有深意的端量。 沈之沛一离开,晏瑶的面上便浮出一抹失落。 晏凌似笑非笑:“不舍得了?” “我喜欢了他七八年呢。”晏瑶叹气,托腮,腮帮子鼓鼓的:“可七八年也没把他捂热,就算再多个七八年,估计他也瞧不上我。” “他哪儿有能瞧不上你的地方?”晏凌颦眉,抬手揉散她眉宇间的皱褶:“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个不行,换下一个便是,我以后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 “当然,我干嘛为了一棵歪脖子树放弃整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晏瑶心底的郁结一扫而空,忽然坐到晏凌身侧,趴在她手臂上嬉笑:“阿姐以后是大楚的皇后,我是皇帝的小姨子,他们还不来巴着我吗?那些嘲笑过我的人,见了我都得靠边站。” 晏凌一愣,脸上笑意淡了几分:“胡说八道。” “阿姐,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萧凤卿是不可能放你走的,你也逃不开。”晏瑶小心翼翼地觑着晏凌:“阿姐心里其实也是放不下的。” 晏凌眸光流转,嘴角勾起:“他做了什么又把你收买了?你前阵子对他可不是这个态度。” “我才没有。”晏瑶咬唇,嗫嚅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曾经觉得萧凤卿对你从头到尾都没真过,但这段日子接触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晏凌垂眼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萧凤卿这一年来的改变,她都看在眼里。 要说毫无触动,那是假的。 只是她很难再对萧凤卿建立起全然的信任。 感情的世界里,如果没有真正的信任,能走得多远? 萧凤卿能够一直这么无怨无悔地付出吗? 况且,萧凤卿登基在即,三宫六院也会提上日程,她眼下或许是萧凤卿的唯一,也许很快就不是了。 帝王家天性凉薄,红颜未老情先断。 到时候,恐怕又是一场灭顶的重蹈覆辙。 “现在谈这些为时过早。”晏凌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目光倏然凌厉:“我当下最想做的是替爹娘报仇雪恨。” 过去一个多月,晏衡还是没醒,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得到的结论俱是晏衡可能苏醒无望。 这结果之于晏凌姐妹两,无疑又是沉重的一击,浇灭了她们仅有的希望。 卫国公府没有男嗣,晏衡这一倒,晏家的百年辉煌也到头了。 晏瑶迅速冷了脸,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骊京马上就能平叛,晏展跑不掉的。” 黄昏时分,常松手底下的人扛了两个大麻袋过来,麻袋用绳子捆绑着,里头是蠕动的人。 见状,亭中的晏凌和晏瑶同时停止了交谈。 冷眸瞥向那两个麻袋,晏凌似有所感,晏瑶也肃了容脸,眼底有冰冷的火意肆虐。 常松恭敬回禀:“王妃,这是晏展和王氏。” “王爷再过一天就能攻下被睿王侵占的皇城,他说,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晏凌的眸光锋利如刃,仿佛能割破麻袋将里面的人千刀万剐,她冷冷盯着麻袋,语声轻淡:“你家王爷可还顺利?” 常松想起萧凤卿的吩咐,立刻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王爷受了轻伤,不过没什么大碍,王妃不必挂念。王爷叮嘱过了,等事情尘埃落定,他就会来接王妃入宫,在此之前,王妃务必留心身体。” “不要……”常松轻咳:“千万不要四处乱跑。” 晏凌光从常松这几句话就能想象出萧凤卿那指点江山的样子,她哼了哼,朝麻袋抬颌。 常松会意,当即一剑劈开绳索。 只听两声震悚的闷呼,麻袋应声而裂,晏展和王氏惊恐万状的脸便陡然大白于人前。 看清晏凌面容的霎那,晏展跟王氏头皮一炸,不约而同地生出了末日来临的绝望。 “你们这对丧尽天良的畜生,我要杀了你们!” 晏瑶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晏凌倏然拦住了她。 “阿姐”晏瑶困惑。 晏凌凤眸微眯,其间掠过一抹寒光。 “别急,他们已经落在咱们手里插翅难飞,饭要慢慢吃,一刀杀了他们未免便宜了他们。” 听着晏凌嗜血的话语,晏展夫妻倒抽一口气,齐齐吓得魂飞魄散。 常松愤慨:“王妃您说的对,这两个畜生的确是作恶多端,晏展为了抱睿王的大腿,竟然把在家庙守孝的嫡长女晏珂送给了睿王身边的一个内侍!” 第509章 你不怕你姐姐遭报应? “你说什么?”晏瑶大惊失色:“那我堂姐现状如何了?” 常松面露怜悯:“晏珂不堪受辱,第二日就在那内侍的府里自缢身亡。” 晏瑶大受打击,脚下踉跄了一步,眼眶涌满泪水:“怎么会这样?堂姐那么好的姑娘,为什么就这么没了?” 晏凌面无表情,她初入国公府就听下人提过,晏珂是晏展原配所生,王氏宠妾灭妻,不但熬死了原配,还把晏珂打发去家庙修行。 她虽然没见过晏珂,也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是个秀外慧中的少女,结果大好年华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害! 晏瑶立时火冒三丈,恨不得拔剑将晏展剁碎,她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堂姐是你亲生女儿!你怎么下得去手?” 晏展早就被两姐妹吓得面无人色,脑子一激灵,脱口道:“我也不想的,谁让我官途不顺?王氏说珂姐儿貌美温柔,我就……” “老爷,您怎么能怪我?”王氏表情惶惧,她高声打断晏展:“这个法子你也同意了的!是你亲自给晏珂下了蒙汗药,亲自把晏珂送到了焦公公府里,我除了献策,可什么都没做!” 晏展被堵了个扎扎实实,眼角瞟到晏凌冰冷的面色,他头脑一热,索性喊道:“那抓走慕容妤总该是你想的计划吧?是你撺掇我去卫国公府求晏衡的!” 王氏脸色大变,不假思索拔高音调:“对慕容妤用刑可是你的主意,晏衡背上那一刀也是你派人砍的!” 两人互相揭底的情形令晏瑶瞠目结舌。 晏展宠爱王氏,是骊京有目共睹的,甚至不计较她逼死发妻坚持扶正她,可眼下…… 晏凌静静地欣赏着这两个人狗咬狗,忽地笑了笑,冷声道:“死到临头还想相互推卸责任来苟活?是我们看起来太蠢,还是你们真的活腻了?” 随着这比冰雪还刺骨的女音落地,晏展面皮猛然一抖,连脚板心都是凉的。 睿王在骊京被萧凤卿打得落花流水,如今也只是在苟延残喘,根本顾及不到他们。 见势不妙,晏展原本打算和王氏卷着包袱走人的,熟料,刚一躲进粪车就被逮住了。 睿王无暇他顾,抓他的只能是晏凌的人。 晏展当即就觉得自己完了。 这一路上,晏展想了好几种法子逃命,可都派不上用场,思来想去,只能牺牲王氏。 毕竟老婆孩子没了可以再有,自己的命却只有一条,没想到,晏凌一眼就看穿他的目的。 事到如今,晏展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行到晏凌身前:“大侄女……叔父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们的爹娘……全怪叔父利欲熏心,怪叔父鬼迷心窍,听了这毒妇的挑唆,叔父知错了,你们原谅我这一回!” 晏瑶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真够无耻的!” 晏凌冷笑一声,突然用拐杖的底端勾起晏展肥白的脸,目色阴沉,声若冻冰:“晏展,我说过,要将你挫骨扬灰祭奠我娘的在天之灵,决不食言。” 晏展如遭雷击:“晏凌!我是你叔父!” 声嘶力竭地吼完这句,晏展整个人都木了。 挫骨扬灰,光听着就骇然至极。 晏展很后悔,不是后悔毒害晏衡夫妻,而是后悔那天夜里粗枝大叶,为什么要放晏衡下来。 “你这样天地不容的畜生,没资格做我们的叔父!”晏瑶怒极攻心,想也不想就一剑刺向了晏展的腰腹,而这次,晏凌没有阻止。 杀猪般的惨叫响起,王氏瘫软在地。 晏瑶情绪激动,剑失了准头。 晏展还没死,他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倒在地上又哭又求:“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们别杀我,我给你们做牛做马来赎罪,我还可以去你们爹娘的坟前亲自磕头!” 晏凌漫不经心地捧起茶盏喝了一口金井茶,温然一笑:“我的确是要把你们送去爹娘坟前亲自以死谢罪,所以我劝你省点力气吧。” “晏凌……我是你们的叔父,是你们的亲叔父!你们杀我,就不怕天谴吗?”晏展嘶声大吼,他只有伦常这一根救命稻草能够用,想了想,他忽然转向晏瑶:“弑亲是要遭报应的!你看你姐姐,她生下来就多灾多难,这便是前世业障太重的缘故!你们如果杀了我,老天爷将来会怎么惩罚你们?尤其你的姐姐!” 晏瑶本来是要上前补第二剑的,被晏展的话所触动,踟蹰地站在了原地。 第510章 清理门户 晏瑶不害怕自己遭天谴,可晏凌是她唯二的亲人之一了,更何况,晏凌的腿…… 犹豫之际,晏凌寒凉的声音伴着斑斓霞光倾泻周遭:“晏展,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有脸以晏家子孙自居?从今天起,晏家的族谱再没你这么一号人了。” 晏展连哭都忘了,勃然变色:“你什么意思?” 晏凌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把玩袖口的金钏,端容睥睨着晏展,朗声道:“皇天后土,晏家的列祖列宗在上,晏展此人阴狠歹毒,毫不顾惜手足之情,根本不配做晏家人。即日起,晏凌便将晏展驱逐出晏家!生,不得入晏家祠堂,死,亦不得进晏家祖坟!” “晏凌你大胆!”晏展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他要是被赶出晏家,不但不能保住性命,死后也只能做孤魂野鬼! 晏衡那样优柔寡断的人是怎么生出晏凌的? 绿荞捧来了慕容妤的灵位,看着慕容妤的名字,晏展瞳孔猛缩,想起了自己夜夜的噩梦。 晏凌寒眸如霜,迫得晏展喘不过气来。 “我有什么不敢的?是你背弃晏家在先,我不过是代替祖先……清理门户。” 她唇畔嗜血的笑意使晏展心惊胆战,描绘墨线的凤眸凌厉如刀。 晏展的袍摆诡异地濡湿了一块。 晏瑶站得近,鼻子嗅了嗅,嫌恶地踹向晏展。 “竟然还尿身上了,你那天不是很威风?” 晏衡心念电转,眼珠一翻,直接匍匐在地上磕起了头:“我错了!我错了!你们姐妹两放我一马,我可是晏家现在唯一的男丁!你们不能让晏家绝后!” 谁知晏衡的求饶不仅没让晏凌心软,反而令她的杀心越发坚决,切齿道:“我爹就是因为顾念晏家没有男嗣,才会遭了你们的暗算!” 言罢,晏凌的眼底骤红,陡然迸发出一丝尖锐的恨意,她凌空甩出一根晶亮锋利的银丝,银线缠上晏展的脖颈,瞬息便深埋进他大动脉。 淋漓的鲜血兹了晏展一身,他剧痛之下无计可施,想要挣扎又被晏瑶猛力踩住双腿。 不到半盏茶工夫,双眼暴突随时能跌落眼珠的晏展就断了气,脖颈只剩一层皮连接骨头。 “啊——” 王氏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她凭本能爬起来拼命往后跑,两侧暗卫却将花园四面都围住了。 逃跑无望之下,王氏又折回去朝晏凌下跪。 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腹部微微隆起,此时满脸泪痕,老态毕现:“阿凌,阿瑶,你们饶了我吧!我错了,真的知错了!我还怀着孩子呢,你们千万不要杀我!” 晏瑶抿唇,目光在王氏肚子上溜了一圈。 晏凌神情寡淡,慢条斯理地擦拭银魄。 “你是为了腹中孩子求情还是为了自己?” 王氏怔然,不太明白晏凌的意思。 “这孩子就在我肚子里,你不杀我自然也等于不杀他!”王氏以为晏凌肯放过自己,急声哀求:“阿凌……你娘说你心地善良,你绝对不会这么残忍连孩子都不放过的对不对?你饶了我吧,我求求你!我不该害你也不该害你娘,但我知道错了,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也是你们的堂弟!” “心地善良……”晏凌忽然嗤笑出声。 她充满嘲讽况味地重复这四个字,偏头看向慕容妤的灵位,漠然道:“那不好意思,面对杀自己母亲的仇人,我还真就善良不起来,你的孩子无辜,我娘就不无辜吗?晏珂就罪有应得吗?你糟践别人的孩子,又把自己的孩子当做保命符,你这种人不配做娘!” 王氏这些日子本就心绪不宁,加上方才受了惊吓,肚子隐隐作痛,惨白的脸孔雪上加霜。 “晏凌……我的孩子……” 晏凌垂下眼眸,王氏的裙面渗出了斑斑血迹。 晏瑶迟疑地转向晏凌:“姐姐,救还是不救?” 王氏的肚子收缩痉挛得厉害,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血量增多,血泊蔓延到晏展的尸身下。 晏凌沉了沉眸:“天意如此,这孩子保不住了,想来也是老天爷的惩戒,既然如此,送她去和她的孩子团聚吧。” 晏瑶也松了口气,如果真要她弄出一尸两命,她虽不会心软,终究逃不过良心的谴责。 “毒妇!”王氏大汗涔涔,仰着头痛苦喘息,眼中带着恶毒的光射向晏凌:“你不得好死!” “我会不会好死,那是几十年后的事了。”晏凌慵懒地支着下巴,樱唇轻浅吐字:“可目下,不得好死的人却是你。” 王氏哀叫着在地上打滚,险些被痛晕。 晏凌眸光闪动,移开了眼。 见状,暗卫走近王氏。 过了几息,王氏的惨呼便彻底消失。 第511章 萧凤卿,你给我回来 虽然杀了王氏和晏展,晏凌的心却并未轻松。 她恨不得将那两个衣冠禽兽千刀万剐,可做得再多,慕容妤也回不来了。 想到自己珍藏着的那些信笺,晏凌悔不当初。 那时在西秦,她为了敷衍晏瑶,所以做做表面功夫拆了几封,实则对里头的内容毫无触动。 如今忆起,心头抽痛如铁丝拉扯。 倘若早知今日,她绝不会一再拖延回大楚的日子,更不会吝啬于回复只言片语。 眼见晏凌望着地上的一大摊血迹怔怔出神,晏瑶轻轻摇晃她:“阿姐,他们都死了。” “是啊,都死了……”晏凌眼帘微垂,神思恍惚,音色凝霜:“但娘却回不来了,王氏死有余辜,死上千百次都不足以赎清她的罪孽。” 晏瑶依然不解恨:“的确死得太便宜了,阿姐,你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们?” “你有那一剑就够了。”晏凌转向晏瑶,冰冷的目光透出暖意:“我不愿让你手上沾太多血。” 无论发生何事,她都希望能不损晏瑶的纯良。 常松拱手:“王妃,这两个人的尸体……” 晏凌移开视线投向远处的残阳,淡淡道:“丢去乱葬岗吧,像这种灭绝人性的败类,有什么资格被收尸呢?浪费土地罢了。” 回到房间,菖蒲正拎着食盒摆膳。 晏凌低眸看去,桌上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中央还端正放着一大碗酒酿圆子。 晏凌打量着其中一盘用荷叶装着的烤鱼,眼波一漾:“骊京送来的?” “回王妃,这些小菜都是王爷亲手做的。” “萧凤卿会做饭?”晏瑶大睁着眼,奇道:“眼下打战,他还能分出精力做菜?他什么时候有这手艺了?” 菖蒲抿嘴一笑:“常护卫说,这是王爷的一点心意,王妃吃得开心,他就高兴了。” “菖蒲学坏了,以前你都叫我阿姐公主的。”晏瑶拾筷,揶揄:“一般都是女子为男人洗手作羹汤,到萧凤卿这儿,反而颠倒了。阿姐的魅力就是大,男人征服天下,女人通过征服男人而征服天下,看来是对的。” 晏凌哼笑一声,夹了一筷糖醋排骨往晏瑶的嘴里塞:“有吃的还堵不住你嘴。” 晏瑶笑眯眯地咀嚼,咕哝:“味道还不赖嘛,倾注爱意过后,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晏凌没好气地横了晏瑶一眼:“再嘴贫,我可就赶你出去了。” “我的好姐姐,我知道错了。”晏瑶连忙举手表示认输,看着晏凌伸筷去夹烤鱼,她渐渐收起笑意,认真道:“阿姐,如果你真的原谅萧凤卿,我也会祝福你们的。” 晏凌侧眸:“你还真的被萧凤卿收买了?” 晏瑶拨动着米饭:“凡事还是得珍惜眼前啊,一错过或许就再没有机会了,比如……娘。” 提起慕容妤,姐妹二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去。 …… 夜深人静,晏凌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依然是萧凤卿。 这一次,他没有在暗潮涌动的江水中沉浮,他站在一片炽烈的火海中朝她笑。 不详的预感腾上心头,晏凌大声喊他的名字。 萧凤卿听见了,微微笑,却不肯朝她走过来。 晏凌的心脏被蓦地牵痛,眼看着萧凤卿身后的火势越来越迅猛,她想抬步冲他跑过去。 然而,脚跟却仿佛在原地生了根,怎么都挪不动,她渐渐惶惑,越来越不安。 萧凤卿含笑的双眸映着大火,氤氲开明亮晶润的光,像九天之上的星星。 晏凌咬唇,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大骂:“你找死吗?萧凤卿你给我回来!” 萧凤卿转过身,慢慢走进了熊熊烈火中,那义无反顾的姿态令她几乎魂飞魄散。 晏凌崩溃,瞬间泪流满面:“萧凤卿,你死了,我就再也不会留在你身边了!” 萧凤卿的脚步略略一顿,身形僵住了。 就在晏凌心底重新燃起希望之时,他竟又一意孤行地进了火场。 “萧凤卿……萧凤卿!” 晏凌肝胆俱裂,一个激灵就从噩梦中挣脱出。 她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茫然地环顾四面,原来她还在寝房里。 意识有瞬息的恍惚,她依稀记得自己方才还在对着慕容妤为她做的新衣裙发呆,没想到转眼便睡着了。 目光触及熟悉的摆设,晏凌稍稍松了心神。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发觉身上冰冰凉凉的,寝衣都被汗水打湿了。 忆起梦中的场景,晏凌惊魂未定。 这时,门扉被人悄然推开。 晏凌循声抬眸,桂嬷嬷出现在门口。 先前因为误会晏凌已死,桂嬷嬷一夜白头。 后来又在庄子上差点被睿王的人绑架,逃走时,摔断了一条手臂,如今还没养好。 视线相接,晏凌有霎那恍惚。 屋内光影朦胧,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温馨。 好像她依然在杭州,每个因为公务晚归的深夜,桂嬷嬷都会在这样柔和的灯光下等她。 “嬷嬷,您怎么还没睡?” 桂嬷嬷瞅着脸色苍白的晏凌,心情有些复杂。 这不是苏眠的女儿,苏眠的女儿早就死了。 初初得知真相,桂嬷嬷整个人的精神都塌了。 她视如己出辛辛苦苦照顾了十七年的孩子,居然是慕容妤的! 她一直都把晏凌当成苏眠,毕竟苏眠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极致的震惊与悲痛过后,桂嬷嬷又开始念起晏凌的好,晏凌是她见过的最懂事的孩子。 可这么好的孩子因着阴错阳差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跟磨难,真叫人心疼。 认真计较,晏凌的不幸,其实苏眠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想通此节,再听到晏凌还活着的消息,桂嬷嬷惆怅之余也只剩下对上苍的感激了。 孙氏知晓此事,沉默良久,只苦叹这是命。 “我起来给国公夫人添香,路过你房间,听到你在……”桂嬷嬷抿唇看了眼晏凌,神色莫名:“听见你喊宁王。” 晏凌点头,坦言道:“我梦到他被火烧死了。” “你还是很喜欢宁王?”桂嬷嬷走到晏凌身边,疼惜地瞥向她:“你们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如果十八年前从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牵扯,也许你们根本就不会在一起。” 晏凌心头微动,心底划过一丝浅浅涟漪。 桂嬷嬷怜爱地抚上晏凌的面颊:“阿凌,一切随心。” 第512章 随心而为 晏凌顿生迷茫:“随心?” 经历过那么多翻天覆地的剧变,她还能随心吗?她还有心可以随吗? 桂嬷嬷怜惜地看着晏凌,叹了口气。 小的时候,晏凌也经常露出这种茫然无措的表情,一遍遍追问桂嬷嬷自己的爹娘在何处。 那时的桂嬷嬷能想出千百个理由来为她解疑,可目下却不行。 男女之情没有那么多因为所以,全凭从心而已。 “苏眠的故事,你也听过很多遍了,你害怕自己步苏眠的后尘,可你毕竟不是她,宁王也不是卫国公,你们之间没有另一个让宁王牵挂的人存在。” 桂嬷嬷环视周遭:“我都听菖蒲说过了,宁王对你虽有过错却用了无数种法子来挽回你,这段日子他没来庄子,可这庄子里的一切布置还有守卫都是用心了的。” “阿凌,多遵从自己心里的声音。”桂嬷嬷语重心长:“感情之事,最忌讳过于随心,又忌讳矫枉过正,你既然放不下,何不试着重新拿起来?我曾经痛恨宁王的所作所为,但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也很难再去评价个中对错。嬷嬷心疼你,不忍你错过自己喜欢的人,嬷嬷也不愿意你整日纠结,你看你,做梦都想着他,分明是喜欢的。” 晏凌默然不语,心口翻江倒海。 灯光斜射在她泛白的脸孔,映得眼睛极明亮。 她如今就像置身被大雾笼罩的迷宫,要么找到出口,要么困顿其中。 她知道出口在哪儿,却无法确定走出迷宫以后又是怎样的天地在等待她。 出神间,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很多人的脚步声急促响起。 晏凌一惊,下意识联想起自己做的梦。 她顺手推开窗户,见到常松面色凝重地走过。 “常松,发生什么事了?你……” 话语戛然而止,晏凌看着西北方向几乎烧红半边天空的火光,骤然失语。 常松的语气难得急切:“刚才收到飞鸽传书,王爷的人马与睿王的军队在皇宫爆发了大冲突,睿王趁乱杀了太子栽赃给王爷,还在景仁宫劫持沈淑妃。” 晏凌目露错愕:“那萧凤卿人呢?” “王爷救淑妃去了,白枫传信要我们坚守此地,务必保证王妃的安全,只要天亮,局势就可以大概平定。” 晏凌心神不宁地瞥向西北方,那是皇宫所在。 身边一道影子投射,晏凌转目移过去。 桂嬷嬷手里正拿着一副拐杖,面庞慈和地凝视着她,她愣了一瞬,随即不敢置信地望向那拐杖又看向自己脚下。 她居然不用靠拐杖就自己能走了?! 她方才担心萧凤卿有危险,本能地走到了窗口,从头至尾,她都没想过自己行动不便。 “阿凌,你看,这不就是随心吗?” 桂嬷嬷含笑瞅着晏凌:“一个人的潜意识是骗不了人的。” 晏凌沉默,常松略显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能模糊听见他在拐角下达萧凤卿的命令。 这一个多月,萧凤卿的人尽管不在庄子里,可他始终是牵挂她的。 她曾看到过,常松将她饮食起居的情况写在信上传给萧凤卿,这或许是监视,萧凤卿怕她跑了,可这也是种关心。 送到庄子里的衣食药物都是以她为先,即便百里之外,他在应对骊京一盘散沙的局面时,心中仍旧牵挂着她。 晏凌眼底的光芒逐渐凌乱,胸口剧烈起伏着,片刻后,她又扫向西北方愈演愈烈的火情,眼中支离破碎的光影渐渐凝聚。 “常松。” 常松快步而来:“王妃有何吩咐?” “备马。” 第513章 转告她,好好活着 皇宫,正阳门下血流成河,厮杀正酣。 滔天的火光掩盖了半痕墨蓝色的穹窿,喊杀声此起彼伏,烈马的嘶鸣混合着暴怒的人声,化作一波波海潮冲击着人的耳膜。 凌厉的刀光犹如猛兽的利齿咬在每个人的身上,甩出一串串猩热的血,啪地钉上朱墙。 空气中大片大片的血花迸溅,熏人欲呕。 景仁宫的宫门被火药炸成了废墟,四面都是疯狂奔逃的宫人,到处都是血和惊叫。 睿王抓着昏迷的沈淑妃且战且退,看着前方信步逼近的人,神情狰狞。 “萧凤卿,你害我父皇,杀我母亲,染指我的女人,连我的皇位都要觊觎!如今我成了丧家之犬,你也别想置身事外!如果你还想要沈缨的命,放我走!” 冷风刮过面庞,初冬的夜风总是萧瑟凛冽的。 萧凤卿的脸颊染了不少血,他眯起深邃的冷眸,讽笑:“放你走?萧千宸,你是猪脑吗?” “你不肯放我走,那我就拉着沈缨陪葬!”睿王面容阴冷,不知想起什么,眸光一闪,切齿道:“还有晏凌!假若你真的敢杀我,我就让晏凌死无全尸!” 萧凤卿面无表情,唇线却越发凌厉,冬风卷起他的发丝,眸子里涌动的森冷比刀刃更利。 “正是因为晏凌,你今天才必须死。” 萧凤卿的目光投向沈淑妃,混乱中,她替他挡了一箭,就在胸口的致命处。 此刻,沈淑妃不省人事,气若游丝。 再不施救,大罗金仙也不管用。 “我说过,你敢动晏凌,我会让你后悔从娘肚子里爬出来!”萧凤卿冷笑,寒冽的眼眸扫向睿王:“你放了淑妃,我还能给你一个轻松的死法。萧千宸,你大势已去,就算苟活着,你也无颜再出现在世人面前,朝廷会一辈子追杀你,你素来心高气傲,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吗?还不如束手就擒,全了自己的体面。” 睿王想象了一下自己余生东藏西躲的画面,被彻底逼急,嘶吼道:“那就一起死!” 说完,睿王指使身边的亲卫攻向萧凤卿,自己则钳制着沈淑妃逃进了景仁宫。 他听朱桓透露过,景仁宫亦有密道。 只要能顺利找到密道,他还有一线生机。 萧凤卿被数十个训练有素的亲卫缠住,好不容易脱身,萧千宸已经藏进了景仁宫。 景仁宫的大火也越加猛烈,热气能直接把人的头发燎焦。 “王爷,里头危险!” 白枫伤势初愈,眼下又受了新伤。 “再危险,也得进。”萧凤卿犀利的眸光泛着冰芒,淡声道:“他手里的人,是对我有再生之恩的沈缨。” 石屹面露担忧,忍不住劝道:“王爷,不如就让我们进去吧?” “你们留下来,石屹守备皇宫,白枫去山庄。” 萧凤卿一身黑衣,面目冷肃,有条不紊地做着安排:“萧千宸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他方才拿晏凌威胁我,是想扰乱我的神思,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们去确认别庄的安全。” 眼见萧凤卿抬步就走,白枫忽道:“王爷,您的腿……” 昨晚落雪,萧凤卿的整条小腿都是木的。 萧凤卿不以为意:“这点小伤小痛不算什么,你们只需要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好。” “还有,我肯定能活着出来,可是……”萧凤卿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抹天荒地老的缱绻,眼里荧光闪烁:“倘若那个‘可是’真的发生,记得帮我转告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她自由了。” 白枫等人一震,萧凤卿晲向天际璀璨的星辰,笑笑,义无反顾走进了被火舌吞噬的景仁宫。 第514章 我要救他,我要把他找回来 晏凌骑马赶到景仁宫前时,惊心动魄的厮杀已然渐渐止息,浓郁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她的腿刚恢复能独立行走的功能,加上许久不曾骑马,这一路耽搁了不少工夫。 等她从郊外飞奔进皇宫,拂晓将显未显。 远远的,她就看到了景仁宫的断壁残垣,熊熊燃烧的火海随着风向不断蔓延,似藤蔓疯长。 晏凌的脸色白了白,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得说不出话,她清喝勒马,勉强在地面站定之后就朝暗卫汇聚的宫门走去。 乍然见到行动自如的晏凌,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皆是瞠目结舌地盯着她的腿。 晏凌却顾不得解释,清眸在人群中迅速搜寻一遍,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心头直沉。 “王妃您怎么来了?” 白枫与石屹一前一后跑过来,白枫刚给常松那边发过旗花,没想到一转眼就见着了晏凌。 “王妃能走了?”石屹惊喜不已:“王爷知道了必然很开心!” 晏凌定了定神,凝眸看着白枫:“萧凤卿呢?” 白枫面色微变,低声道:“睿王抓走沈淑妃逃进了景仁宫的地道,王爷……王爷去救人了。” “救人?”晏凌激动之下连声音都变了调,她转目指着被大火包围的景仁宫:“这么大的火,你们让他进去救人?这不是明摆着送死吗?” 白枫惭愧地低下了头,石屹亦无地自容。 其实晏凌当真是方寸大乱。 萧凤卿那个人,一贯我行我素,根本就不肯听旁人劝告,就算有白枫拦着,他还是会去。 晏凌无措地在原地踱了两步,大批禁卫都争先恐后拎着水桶在救火,现场一片嘈杂。 黑烟吞吐,纷扬的火尘仿佛随时能落在人的身上灼烧,即便站得远,晏凌仍然能感觉到强烈的炙烤感,迫得她倒退几步。 她都尚且承受不住,萧凤卿呢? 又是一阵惊呼传来。 原来有亲卫试图披着湿被褥进去救萧凤卿,熟料还没真正入内,就被一截起火的横梁给砸死了。 目睹这一幕,一丝惧怕悄然袭上晏凌的心头,脚下又开始发软,几欲站不稳。 “王妃!”白枫紧忙上前搀住晏凌的手臂。 晏凌的双眸直勾勾望着被风吹得四散的焦黑木灰,火光映照在她漆黑的瞳孔中,仿若深海下藏着的礁石在暴风雨的席卷中逐渐显露。 “萧凤卿……进去之前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她了解他,倘若他自知有去无回,不可能什么都不交代的。 白枫语气沉痛道:“王爷让我们照顾好王妃,还说……说要是他不能活着出来,王妃就好好活着,你自由了。” 闻言,晏凌差点跌坐在地。 她注视着那片几乎把整座宫殿都烧起来势不可挡的汹汹猛火,眼眶忽然颤动了一下。 浓烟滚滚,那滚烫的烟雾仿佛在她心口烧了一个洞,还不止一个,无数个冒着火星的小洞顷刻之间便使她的心千疮百孔。 晏凌煞白着脸,晶莹涌现的眸底被红彤彤的火色渲染得愈加猩红,她嘴里有苦涩漫开。 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闪过很多画面,点点滴滴,都是他的影子,最后汇聚成他粲然的笑脸。 恍惚中,晏凌好像又经历了那个梦。 它比之前所做的都要完整。 因为他说话了。 萧凤卿在转身进入火海前,笑吟吟地瞅着她,狭长眼尾挑着戏谑:“阿凌,你为何要来?” 这话,白枫刚刚也问了。 晏凌,你为什么要来? 里头生死不知的那个人,曾利用你,伤害你,让你在世上最美的地方心若死灰,含恨跳江。 你不是心心念念都要他死吗? 那你为什么要来? 其实晏凌也不懂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 正如她有很多杀他的机会,可她都放弃了。 在听到萧凤卿可能会有危险的那一瞬,她的大脑已经代替她做出了选择。 可是,当她一夜疾行来到这里时,那个人却不见了,也许此时的他已经被烈火烧成灰烬。 晏凌猛地如梦初醒,挣扎着起身朝前走。 白枫悚然:“王妃你要做什么?” 晏凌失神地瞥向景仁宫,喃喃:“去救人……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他欠我的,还没还清呢,怎么能不经过我同意就找死……” “他不是说过,他的命是我的吗?”晏凌的语调很轻,仿若迷梦一般,灼热的泪水冲洗着惨白的脸庞,她突然颤抖起来:“我要救他……我要把他找回来,他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言罢,晏凌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白枫石屹大骇,不假思索拽住她:“王妃你不能去!情势凶险,王爷说过要我们护着你!” “我为什么不能去?这个世界,只有我才最有资格决定他的死活!” 晏凌一把甩开两人,脸色惊惧仓皇,她的眼前似有金光闪过,踉跄了两步才勉力站稳。 “他插手我的命运,改变我的人生,害我九死一生,还让我做了这么久的废人,所谓的赎罪只是一朵花就能弥补吗?他带给我的,是一辈子的伤害,区区一年就能还清吗?” 白枫骤然失语,他望着晏凌,想起萧凤卿和晏凌经历过的事,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 漫天的火影下,晏凌的眼睛清亮得令任何人都不敢直视,她身上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与执拗同萧凤卿如出一辙。 晏凌雪白的脸孔倏然划过一道晕眩的光,神情冰冷而决绝。 晨风簌簌撩起她的衣发,惹来尘埃万千。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服白枫。 “他不能死,他这辈子都别想扔下这笔债!” 话落,后方遽然又传来一声建筑坍塌的巨响。 这响声如同砸在人心上,晏凌瞬间色变。 第515章 王爷还活着 建筑轰然倒塌的声响猝不及防压垮了晏凌。 她身躯陡然一震,觉得自己的脖颈都仿佛被人紧紧掐住,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脑子里有无数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每一种都能把她撕得粉碎! 晏凌不敢转身,一旦景仁宫全都从地表塌陷下去,萧凤卿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砸死。 白枫与石屹也愣住了,脸上的血色都被夺走,可是下一瞬,他们居然又哭又笑。 “王爷!王爷出来了!” 晏凌的身体又是一晃,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深深喘一口气,努力平息体内海潮般汹涌的痉挛,却发现自己的手都被冻麻了。 白枫难掩激动,他指向晏凌的后面:“王妃,王爷还活着!他出来了出来了!” 仿佛经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猛然被抛上高空又猛地被卷入谷底,一颗心仍难以归位。 晏凌整个人全是蒙的,灵魂有刹那的出窍。 她直直地盯着白枫,好像在怀疑他是否撒谎。 后头接连响起暗卫的欢呼声,晏凌将信将疑地转过身,看清前方,泪水立时夺眶而出。 不远处,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奋力从景仁宫的废墟下爬出来,暗卫们争相搀扶。 他满身是血,面容惨白,头发和中衣都被火烧焦了,背上背着个罩着他外袍无知无觉的人。 晏凌呆呆地站在原地,一颗清泪从眼尾坠落。 她的目光落在那人一瘸一拐的右腿上,心底好似被利器戳开一个豁口,血流不止。 桂嬷嬷说要她随心,置身此情此景,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真心。 如果这个人突兀地出现在她生命里,就是为了与她纠缠一辈子,不死不休。 如果他已经把她的人生搅和得天翻地覆,那她要怎么在失去他以后,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萧凤卿浑身血肉模糊,神智已然濒临丧失,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总之,即便是最靠近死亡的那一瞬,他依然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能死,还有个人在等着他。 所以,当他在人群中看见晏凌的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不敢相信晏凌的到来。 暗卫手忙脚乱地把沈淑妃抬上担架,又七手八脚地将萧凤卿扶到干净的空地。 萧凤卿的眼睛始终凝定在晏凌身上。 一个月没见面,思念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他充血的眼眸贪婪地流连过晏凌,最终定格在她笔直的双腿,眸底顿时闪放出欣喜的光。 她是用这两条腿走来的吗? 她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因为他! 萧凤卿心潮澎湃,连呼吸都裹挟着炽热。 两个人隔着半边倒塌的废墟遥遥对望,缠绕的视线都蕴含着彼此最深重的情愫。 萧凤卿很想走过去抱一抱晏凌,可他实在走不动了,每一处伤口都透着钻心的疼。 似是心有灵犀,晏凌忽然动了。 火海,残垣,弥漫了浓尘的晨曦,遍布着灰暗色调的画卷里,唯有她是鲜明的。 她一步步走向他,他们之间的距离越发近了。 萧凤卿靠在暗卫的手臂上,气息滞涩,他一瞬不瞬凝着她。 额头上的一滴血沿着他眉骨滴落,不偏不倚地融进眼底,扩散开浅浅的血纹。 那滴血,猛然就刺激到了晏凌! 她突然跌扑到萧凤卿怀里,紧跟着,一个巴掌狠狠扇过去!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还想再杀我一次吗?” 第516章 你爬也要爬到我面前 这反差强烈的一幕惊呆了所有人。 他们原本以为晏凌会抱着萧凤卿失声痛哭,毕竟失而复得是世上最幸运的事。 可他们谁都没料到,晏凌居然会打萧凤卿。 萧凤卿的半边面颊歪到一侧,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绽放了世间最葳蕤娇艳的花朵,花蜜流淌到心窝,甜得他犹如置身云端。 一瞬间,那些无数次离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都在这刻荡然无存。 他不怕死,可他很怕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 晏凌红着双眼瞪向萧凤卿,粗鲁地攥紧他的领口,眼中水光散乱:“你的命是我的,在我没有点头之前,你就算被牛头马面抓到了阎罗殿,爬也得给我爬回人间,爬到我面前!” 萧凤卿垂眸注视着双眸通红的晏凌,女人披头散发,往日引以为傲的从容镇定全消失了。 她澄澈的眼底充盈着疯狂,捶打他的力气那么大,让他胸腔都弥漫开撕裂的剧痛。 “你听到没有?萧凤卿,你听到没有?我是你的债主,我不管你要去救谁,你都不能死!” 萧凤卿倏然俯身,用完好的右手紧搂住晏凌,吻了吻她的耳廓,哑声道:“正因如此,我才能一次次地活下来,我总惦记着你,并非因为要偿还我加诸在你身上的罪孽,而是爱你。” 从地底回到地面的感觉充满了不真实。 最初,萧凤卿的心绪还沉浸在睿王拖着他一起滚下崩塌的密道之中的情形。 哪怕晏凌近在咫尺,他都错觉自己在做梦。 直到温软的娇躯扑入自己怀中,萧凤卿才真真切切有了活着的意识。 是自打摘星台之后,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满足感。 掉下密道的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倘若自己就此死去,倘若他的尸体多日后重见天日,倘若世上真的没他这个人了,她会怎么样? 是欢欣鼓舞……还是短暂的愣怔之后冷冷丢下一句“活该”? 只要这么一想,他便百般不甘。 凭什么他要孤单地长眠地下,她却可以脱离他的桎梏重新生活? 凭什么他死都放不下她,她却能与别人长相厮守? 她往后的人生,有夫有子,却再也不会有他。 光阴如斯残酷,有朝一日,她终究会忘记属于他的全部。 可是…… 他不要这么孤独地死去。 她应该与他携手陷入永夜。 怀揣着这种阴暗的想法,他攀着碎石一点点爬了上来,十根手指鲜血淋漓。 “我还活着……”萧凤卿不顾晏凌的挣扎,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低沉的声音噙着愉悦的笑意:“这是老天爷继续要我缠着你的意思,阿凌,你跑不掉了,想不想哭?想哭的话,就赶紧哭,余生,我再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哭了。” 晏凌被萧凤卿扣在怀中,她知道他受了伤,却莫名地不舍得离开,她手下是男人稳健的心跳,跳得比她的还要快。 一抹浓浓的庆幸和感激从内心深处迸发,她刚刚不知道有多害怕再也触不到他的心跳。 整整一晚,那些无处安放的彷徨,惊恐,慌乱,担忧甚至绝望,都在萧凤卿温暖的怀抱中得以抚慰。 晏凌趴在萧凤卿的肩窝,牙齿突然凶狠地咬住他的肩膀,萧凤卿眉头都没皱一下,握着她纤细的脖颈柔柔捏了捏。 “还会骗我吗?”她含糊不清地问。 萧凤卿失笑,眼泪从猩红的眼尾窜出。 “再骗你一次,你就杀了我,我给你准备刀。” 第517章 六宫无妃,新帝大婚 崇安元年二月,宣宁帝萧凤卿登基。 他登基以后,当着群臣的面下发三道圣旨。 其一是改国称为大胤,以此纪念镇北王萧胤的不二功勋,所有北境族人皆赦免无罪。 其二是立发妻晏凌为后,其母族卫国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将由晏瑶生下的次子袭爵。 其三是即日起废除后宫的选秀制度,宫中可设立女官,但绝不会再有宫妃存在。 这三道圣旨好比三块巨石扔进湖水,砸出来的浪花一道比一道高,打得人五雷轰顶。 直到睿王伏法后的三日,萧凤卿才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众人齐齐目瞪口呆,谁都想不到萧胤的遗腹子居然就是萧凤卿。 有靖远侯府作证还有建文帝写给朱桓的信做凭据,萧凤卿的身份确凿无疑。 虽然没有集全先帝的遗诏,但有其中两份也够用了,毕竟先帝想改立储君的事也非秘密。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睿王造反当日,建文帝也病死在龙榻。 卫国公在睿王谋逆之时出兵护卫,随后两夫妻都被贼人所害殒命城楼,也算荡气回肠。 本来朝中还有人盯着晏衡的爵位跃跃欲试,听到萧凤卿打算让自己的小姨子晏瑶承嗣,他们只好偃旗息鼓。 最让文武百官无法接受的,是第三道圣旨。 萧凤卿是宁王时,晏凌便是宁王妃,她晋位做皇后无可厚非,可废除后宫就令人不淡定了。 晏凌不让其他女子吃肉,总得漏点肉汤吧? 一时间,群臣纷纷上奏,引经据典地阐述男子三妻四妾的必要性,希望萧凤卿能收回成命。 彼时,萧凤卿百无聊赖坐在龙椅上,翘着二郎腿,挑眉一笑:“晚了,朕这三道圣旨早就昭告天下,连偏远小镇都贴了皇榜。人无信而不立,身为男人,当然该言出必行,身为帝王,自然也该君无戏言。” 群臣面面相觑,萧凤卿这招先斩后奏太狠了。 萧氏皇族人丁凋敝,萧凤卿又是名正言顺。 就算他们想推翻萧凤卿,上哪儿找个皇帝接棒?如今大胤百废俱兴,再经不起幺蛾子了。 想到自己靠裙带关系开后门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大臣们一个个唉声叹气。 萧凤卿笑眯眯地看着百官们吃瘪的模样,桃花眼中流光闪烁,他忽地一拍大腿,朗声道:“朕找钦天监算过了,十日以后是今年最吉利的日子,朕将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典正式迎皇后入住中宫,尔等届时可别忘了红封。” 话音落地,朝堂上又炸开了锅。 萧凤卿也懒得再理会那些聒噪的大臣,处理完国事之后,步履如风地下了白玉台阶。 单公公随侍在萧凤卿左右,神情恭敬。 走到后殿,萧凤卿淡然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顺势坐在软榻上,静待右腿的疼痛消散。 最近倒春寒,天气阴晴不定,气温起伏颇大,萧凤卿的腿疼一连发作了好几日。 “皇上,您果真要用这个?” 单公公取出一柄雕刻精美的青玉手杖。 萧凤卿面色如常地接了:“曹操讳疾忌医,故而把华佗给杀了,朕可不能学他。” 说完,萧凤卿杵着手杖去新修的清晏宫参观。 “阿凌爱梅,你吩咐下去,清晏宫的花园最好四季如春,还有练武场,兵器架不能少,替她新打的刀要准备好。” “是。”单公公迟疑一瞬,道:“皇上,温姑娘的尸体该运回北境吗?沈淑妃说想见见皇后。” 睿王起兵围攻太子那日,疯疯癫癫的温月吟把吴湘儿当晏凌,遂跑出来杀了吴湘儿母女。 睿王大怒,当即亲手将她射杀。 萧凤卿脚步一顿,尔后重新提步,淡声:“温月吟的尸体送回北境,至于沈淑妃……” “先让她好生养着吧,若有哪天阿凌能主动提起她,朕会让她们见面的。” 言罢,萧凤卿迎着阳光阔步走向清晏宫。 第518章 阿凌,随我回家吧 十日后,晴空万里,草长莺飞。 萧凤卿嫌骊京与晏云裳有关,下旨改骊京为盛京,百姓们对此乐见其成。 帝后大婚这日,天下大赦。 整座盛京万人空巷,人人笑逐颜开。 萧凤卿亲自骑马来到卫国公府迎亲。 他用的虽是帝王仪仗,可成亲的每道仪式都同民间无异,路上还吩咐内侍给百姓们撒专门打造的吉祥铜钱与喜糖。 晏凌穿着尚宫局精心赶制的华美嫁衣坐在栖迟院的闺房中,身边是晏瑶的欢笑声。 因为晏凌的身份今非昔比,房里前来送嫁的人皆是勋贵出身,尽挑着吉利话说。 两次出嫁,嫁的竟然都是同一人。 晏凌自己都觉得好笑。 桂嬷嬷检视了一番晏凌的妆容,然后帮着盖上喜帕,慈爱地拍拍她手:“走出这扇大门,你的身份就非同凡响了,以后一言一行都要谨慎踏实,不可任性。” 晏瑶嘟嘟嘴:“阿姐现在是一国之母,当然能为所欲为,萧凤卿都不管她呢。” “你啊,慎言!”桂嬷嬷嗔怪地戳了戳晏瑶的额心:“那是皇上,皇上的名讳岂能容你直呼?” 晏瑶笑嘻嘻地回嘴:“但他在我阿姐面前从来不自称朕,不怎么摆皇帝架子呢。” “那自然是皇上爱重皇后娘娘。”全福人打趣。又有一慈眉善目的夫人揶揄:“二小姐将来的孩子可是要承嗣的,大小姐嫁了,二小姐的亲事也该相看了。” 晏瑶羞赧:“要生也是阿姐先生,我不着急,阿姐生的孩子必定是盛京最出色的。” 一语成真,一年后,晏凌果然生下了太子萧凌。 晏凌静静地听着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心头暖意融融,这次出嫁比上一次更让她喜悦。 陪在她身边送嫁的,都是她在乎的人。 也并非毫无遗憾,比如早逝的慕容妤,比如依然昏迷的晏衡,可经历过这么多事,她懂得,珍惜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她在心里默默道:娘,您看到了吗?我在您亲手布置的院落里嫁人了。 热孝成亲,也是为了告慰慕容妤在天之灵。 门外忽然响起沈之沛的声音:“新郎官来了!” 晏凌收敛思绪,略微紧张地等待着萧凤卿的到来,嘴角却忍俊不禁地弯起。 萧凤卿坚持按照民间习俗完婚,女眷们依照规矩出门监督新郎官是否通过一系列考验。 晏凌的视线被遮挡,看不到外头的情况,只能间或听见萧凤卿装腔作势的讨饶声。 过不多久,隔扇再次被推开。 熟悉的足音渐行渐近,晏凌的心口猛然一撞。 透过喜帕摇晃着的金流苏,她觑到男人绣着龙纹的黑靴,心跳似乎刹那间休止了。 “阿凌。” “嗯。” 晏凌的心底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萧凤卿倾身靠近晏凌,醇厚的嗓音熏人欲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终于又娶到你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开手。” 手心突然被塞进了一件东西。 晏凌低眸,原来是那半块玉珏。 原本裂缝纵横的玉珏用金边镶嵌,握在手中泛着莹润的暖芒,如同她破碎又修复好的心。 他是世间最出色的匠人,能把一切面目全非的人事都还原如故。 “萧凤卿。” “嗯?” 晏凌莞尔,眼眸华彩潋滟:“我很开心。” “那就请跟我回家吧,娘子。” 萧凤卿低声一笑,径自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晏瑶起哄,所有人都眉眼含笑看着这对璧人。 屋外阳光明媚,千万缕彩光铺洒在门前,仿佛一条用彩虹编织而成的阶梯在等着他们。 这一路,腥风血雨,生离死别。 幸而最后,你在,我亦在。 我们都不再是最初的模样,可还能与子偕老。 甚好。 …… 清晏宫。 夜色撩人,浓稠似云墨,皇宫喜气洋洋。 为庆祝帝后大婚,宫内外都燃放起了烟花,千万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竞相盛放,美不胜收,热闹的场景一直持续到下半夜才堪堪结束。 晏凌坐在露台边托腮看着窗外的烟花,目露恍然,晕开斜红的清眸倒映着五光十色的天空,流转着璀璨的光华。 萧凤卿长身玉立在晏凌身后,替她摘落沉甸甸的凤冠,看了眼晏凌沉静的表情,失笑。 “在想什么?” 晏凌弯起唇角:“只是觉得世事难料,两年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国之母。” 萧凤卿同样忍俊不禁:“和我在一起,每天都有不同的惊喜,你想不到的事多着呢。” 晏凌斜晲萧凤卿:“美得你,真不要脸。” 她的容貌日益秾艳,浓妆淡抹皆有无二风情。 萧凤卿被那嗔怪的一眼拨弄心弦,禁不住俯身在晏凌的唇瓣辗转落下一吻,含糊道:“要脸的话,你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皇上。”单公公忽然在外头轻唤。 萧凤卿蹙眉,暂时放开晏凌去了外殿。 晏凌自己拿梳子理顺青丝,未几,萧凤卿就进来了,她漫不经心地问:“何事?” 萧凤卿神色自若,拿过桌上的两杯合卺酒走向晏凌:“晋王在府里闹起来了。” 晋王与晏云裳的母子情分名存实亡,睿王造反他参与不多。 萧凤卿念其只是从犯,打算过阵子送去皇陵。 晋王对萧凤卿心生怨怼,时不时闹一场。 晏凌接过酒樽,似笑非笑:“倒是没想到,你还能留下晋王。” 饮完合卺酒,萧凤卿牵着晏凌站起来,含笑将她拢入怀中,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她鼻尖。 “皇帝自古以来都是孤家寡人,可我仍旧愿意为你保留最后一丝善念仁心。” 晏凌轻笑,凤眸湛然如月:“想不到臣妾还真成菩萨了,多谢陛下抬爱,臣妾受宠若惊。” “朕对皇后唯命是从。”萧凤卿戏谑挑眉,看着晏凌清艳绝俗的脸孔,心头一动,低声道:“不过皇后也该为朕的江山国祚出一份力,你说是不是?” 晏凌饶有兴味:“陛下希望臣妾怎么出力?” 萧凤卿不由分说打横抱起晏凌朝芙蓉纱帐大步而去,朗声笑道:“三年抱两,多多益善。” 晏凌立时领会了萧凤卿的深意,玉白的耳垂泛上红色,她越过他肩头看向窗口。 一片皎洁银辉在窗台似勾勒出了桂宫瑶池的美景,亘古时光在月色中凝成永恒。 此夜,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