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女知青》 分卷阅读1 ?《七零女知青》作者:东边月亮圆 一 一九六九年,四月,京市。 乍暖还寒时节,有人刚脱了春袄,有人换上夏衫。 何秋是后者,她穿了件军装短袖,汗水从额头滴落,又带着三分晨光里的露水湿意进屋。 满大院的人都知道,何司令家的孙女是铁打的,天上下刀子,早上四点都起来训练。 今天也不例外。 她开了门,这栋房子里住着的四个人这会都是客厅里。 长辈是上年纪觉浅睡得少,何秋自己是习惯了,她率先打招呼:“爷爷、奶奶、三姑。” 一般这个时候,前两个人不会有多少回应,一手带大她的三姑会嘘寒问暖地叫她吃早餐。 但今天显然是个例外,她爷爷何兵抖了一下报纸:“跟我来书房。” 何秋点点头,路过餐桌的时候顺手拿了个馒头,掰成两半随便咬咬就吞,差点被噎着。 何家是栋两层的小红楼,一共四间房,楼上三间住人,楼下的改成了书房。 何兵是个孤儿,乞讨长大,十几岁参军,会的字是够用就好,因此说是书房,其实更像茶室,榆木的长条桌子,配六把椅子,靠边五层多宝阁,本来放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去年都给收起来了。 如今光秃秃的,怪难看的。 何秋两腿并拢,手垂在两侧,眼皮微敛。 站和坐的两个人看上去更像上下级。 何兵手一指:“坐。” 何秋这才坐,但也是规规矩矩地,脊背挺直。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何兵还是那老一套。 “下乡之后,团结群众、积极建设,有事去找郑新发。” “锻炼两年,对你也有好处,凡事多想想家里,少说,多做。” “赵家的事不要再掺和,不是你们小孩子该管的。” …… 何秋听得都会背了,左耳进,右耳出,脑袋飞速转动,想着该带的东西不知道都带齐了没有。 她今天十点的火车下乡插队,雏鸟骤然离家,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她的心情用激动和兴奋都难以概括,只是一向少年老成,面子不露出样子来,时不时点点头,装作认真听。 都是些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中心思想都没有变,何家第三代得靠她才能撑起来,可千万要争气。 这话真应该叫三姑听听。 何秋小时候是亲妈沈心莲带到五岁,父母离婚后住在爷爷奶奶家,由三姑带大。 如果说这个家里有人对她不求回报地付出过几分感情的话,那应该也只有三姑。 因此何秋很肯给她面子。 但不包括最近。 尤其是此刻。 三姑一边翻包裹,一边絮絮叨叨:“这一去就去这么远的地方,三年五年不回来,你爸都在想什么,亲生的女儿不管不顾,外八路的侄女倒上心。” 何秋听这些话已经听够了,眉头紧皱:“方月是烈士子女,又只有她一个,不用下乡是政策,你在外面别乱说。” 风声鹤唳的,别搞出什么事情来。 三姑撇撇嘴:“那政策说不下乡,说给她工作了?” 哦,根子还是在这。 何秋不管解释多少遍,三姑都不信方月是自己考上的,坚信是她后妈方安萍,也就是方月姑姑吹的枕头风。 且不说何家的风气是不爱搞这些的,就说这两年哪家不是夹着尾巴做人,怎么可能在节骨眼上给方月安排工作。 不过不止三姑不信,外头人也不信。 何秋管不住别人的嘴,还管得住她的,脸拉下来:“你自家人都这么觉得,传出去别人怎么想?” 她这招向来有用,三姑欺软怕硬、得寸进尺,没人给紧紧绳总能做、说出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和话出来。 何秋隐约觉得头又疼起来了,恨不得插上翅膀赶快飞走。 穷家富路,生怕外头东西难买,何秋一手一个行李袋,背着行军包,把自己塞进车里。 司机会送她到火车站,家里人就不必去了。 用老爷子的话来说:“送什么送,多大的人了。” 正合何秋的意,她就怕三姑哭哭啼啼的样子,背影还有几分欢快。 十点的火车,站台上人头攒动,何秋找到自己的座位,把包塞在一切可能容纳下它们的地方,随身只背着一个军绿色小挎包,静静靠着窗坐。 像她这样没人送的是少数,多的是举家大小齐上阵,还有人抱着奶娃娃,嚎得惨无人道。 何秋这会没多少离别愁绪,她笃定自己很快会回来的,但她没想到,人生皆有万一,她这一去,再回故土,居然在八年之后。 这一趟是知青专列,走走停停,不断有人上车下车。 离京市有一千多公里,火车开了两天两夜,一直到第三天的早上才到新安县。 河西省,大会市,新安县。 何秋听见报站声,跟着人流走,说这是个火车站也简陋得过分,只简单拉了条线把轨道拦起来,留出出入口。 出口往外走十米,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匾上写着【新安县火车站】几个字,也没地方挂,和疑似售票处的小屋子摆在一起。 何秋是出过几次门的,说实话,这和她爸何万军驻军那地方的车站比起来都算大气的了,加上做过心理建设,眼都不带眨一下。 其他人可没她这样的心里素养 分卷阅读2 ,叽叽喳喳地声音一下子响起。 火车站前有四辆大巴车,挡风玻璃上贴着四个公社的名字,每辆车门前都有人扯着嗓子喊。 何秋听到自己的名字走过去,费劲掏出口袋里的介绍信,那人对了一下,挥挥手让她上车。 座位已经都满了,行李们被绑在车顶,何秋随身只有一个绿色小挎包,往车尾走,站定,给后上车的人留出空间。 看她是位女同志,有人要站起来让座,何秋摆摆手:“没事,我站着就行。” 折腾得有点久,车发动的时候何秋看了眼手表,又等了二十分钟。 四月是新安的梅雨天,虽然不冷不热,总有一股黏腻笼罩着人,她不适应地转移注意力。 这辆车上有三十几个人,站着的人沿着并不宽敞的过道站成一排,因为长度不够,难免有肩贴肩的时候。 何秋能明显感觉到边上这位男同志正努力憋着劲,减少这种情况的发生,他不得不拉住扶手,头尽量朝另一边倾斜,用力程度让人不得不担心他会不会抻到脖子。 何秋体贴地也往后退,她是第一个站着的人,后头还有些余地。 太阳渐渐大起来,即使两边的窗都大开,吹进来还是闷热的风,让人心生燥意,加上道路颠簸,前排不知是谁“哇”一声吐了。 味道散开来,夹杂着汗臭,烟味,连续又吐了好几个。 何秋听见声忍不住伸手捂住嘴,拼命地咽口水。 但一抬手,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没洗澡的味道,更加不舒服。 好在这段路不长。下车的时候,何秋莫名有些脚步发飘,扶住树站稳,从口袋拿出糖来。 因为天气,奶糖有些粘腻,她塞进嘴里,慢慢缓过劲来,走过去提自己的行李。 车停在公社礼堂前,挂着横幅,何秋大概看了一下,东西都在。 倒不是怕丢,主要是大家的包都长得差不多,万一拿错是件麻烦事。 礼堂不大,能容纳一百个人左右,除了知青们,还有各个生产大队的人。 前进公社一共有十一个大队,但设有知青点的只有四个大队,这批知青三十个人,会通过抓阄分配到这四个大队。 何秋静静听指挥,叫到自己的名字挪到上杨大队大队长林德水的身后站好,之后又叫了两个人的名字,加上她一共有七个人,三男四女。 分好人,林德水领着人往外走。 上杨大队的情况属于中等,有马车,好的大队有拖拉机,差的大队就走路。 何秋对这个情况是满意的,她虽然能吃苦,可也没有人总盼着吃苦,能过好点还是好点。 马车并不拉人的,这时候,一匹马能干的活顶三个劳力,说句难听地,比人命还值钱,尤其是他们这些细胳膊细腿的。 林德水在心里直骂娘,就这些玩意,能干什么活。 何秋把行李袋放马车上,她的东西最多,包还是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跟着人走。 她是常年训练的人,负重二十公斤都如履平地,这会也是脸不红气不喘的。 长了眼的人,都看得出她身体素质好。 招人眼的不止这个,还有手表和衣服。 先敬罗衫后敬人,在哪朝哪代都是这个道理。 林德水有意和她套近乎:“小何同志首都人?” 何秋算不上热切;“是啊。” 她这回下乡就是奔着干活来的,坚决不在人际关系上多花时间。 乡下人淳朴,没听出她的不冷不热,林德水大赞:“那可是好地方啊!那你见过主席吗?” …… 何秋是干侦查的好手,时不时捧两句“是吗”“这样子啊”,自己的事没说几句,大队的事摸得一干二净,便宜其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但她不在乎,心里思量,上杨大队二百户人家里,林是大姓,占人口的三分二,是典型的南方小村,重宗祠、排外,她一个人在这里少跟人起冲突。 队里不搞外头的运动,就是一心一意种田,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力气活嘛,对她来说也简单。 离公社不算太远,走路一个小时就能到,队里有代销点,卖点柴米油盐,吃肉就不要指望了,好多人家一年也就那么两回。 知青第一年有补贴,以后每年凭工分分粮,最多也就三百六斤,干得多的还能再拿个几十块钱。 …… 何秋听了个大概,奠定自己的基调,多干活,少折腾。 她在家也不是五谷不分,老爷子老太太早年实打实过草地、爬雪山,吃过苦、受过罪,没有些骄奢淫逸的毛病,院子里还开着菜地。 哪怕学校也要求学生们学农,每年都要步行二十里去郊区农场干活。 论熟练程度和常年下地的人是没法比,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到大队队部正好是一天中最热的点,何秋咽口水润嗓子,她的杯子早就空了。 知青们像小鸡仔似的面面相觑,林德水大手一挥:“走,先吃饭。” 何秋抬手看,已经十二点了,她这个动作吸引了几个人的注意力。 她把打量尽收眼底,跟着大队长走。 林德水话说得豪气,其实就是二合面的馒头和野菜糊糊。 何秋吃了一口,不是那么噎嗓子,嚼碎配糊糊吞下去正好。 林德水清清嗓子开始说话。 “咱们大队呢一共有十一个小队,你们归九队,干活分粮都是一块的。明天歇 分卷阅读3 一天,后天开始上工,早上六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六点,会敲锣。这个第一年呢,每个月有三十斤补贴粮,拾掇好东西再来队部领。你们自己开伙,家伙什都有。等这茬菜收了,再给你们发自留地,一人两分。这个,咱们这儿呢,空屋子比较多,一人一间住得宽敞些。” 何秋其实不太饿,或者说饿过头了,但想到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是吃掉了三个。 三个是限量,这一顿是大队掏,有数。 二 何秋提上行李跟着大队长走,上杨的确不富裕,一路上连青砖瓦房都没怎么看见,好一点就是土坯砖,差一些茅草屋都有。 她心里对知青院的期待降到最低,到达的时候还是深深叹口气。 说是院,其实也不太准确,都是茅草屋,一间一间没有规划地建着,挨得都比较近,墙和屋顶都完好,看得出是修补过的。 何秋瞪了下眼,很快收敛,静静等下文。 几个知青都是城里人,城里住房紧张归紧张,但这种的还真没见过,有些迈不进脚。 林德水是有点心虚的,这一片是前几年一拨逃荒的人建的,后来县里把这些人统一安置,地方就空下来了。 风吹雨打的,破是破了些,修修还能住。 他也是没办法,这任务来得及,又不给拨款,总不能大队掏腰包盖新房子吧。 就为修房,已经贴进去不少工分了。 他只能用声音坚定自己的意志:“这都能住,想住哪间住哪间。” 何秋上一次见这种房子,还是参观杜甫草堂的时候,随意选了朝南的一间,走进去。 有了第一个动的人,后头陆陆续续都动了。 只有个短发姑娘,捏着鼻子:“这儿怎么住人!” 何秋侧过脸看了一下,又专注打量起眼前。 房间挺大的,最少有十五平,勉强算是个套间,隔成两半,中间只有门洞,没有门。地板是夯实过的土地,四面墙都是泥,主要结构靠八根大木头支撑,房顶是斜的,上了木梁。 门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扇推拉窗,分别属内间和外间,门显然和墙体不是很缝合,里外都挂木栓。 房间空荡荡的,里间沿墙砌炕,外间垒着个单眼灶,有使用痕迹,墙面熏得发黑。 何秋几个包都是历经风霜的,随手往地上一放,睡炕的话就不用床了,添个放东西的柜子和桌椅就行,稍微收拾一下,比她出门训练睡野地还强些。 她往外探头问:“大队长,哪里可以打水?” 林德水正在给短发知青上教育课,伸手指: “你朝那儿走,有河。” 何秋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隐隐约约听见水流声,一边走一边认路。 这片茅草屋建在村子的外围,边上人家少,离山和河都比较近,山脚下有一大片农田,这会不是上工时间。 大队长说了,除了夏收秋收,都是早六点上工到十二点,下午三点到六点,避开最热的时间,中暑了才叫得不偿失。 河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河面四五米宽,能看得见底,深度也就一米多,偶尔有条鱼蹿过去,水还算清澈。 有几个孩子光着膀子在里头玩,看见生人齐齐打量。 何秋为难地别过头,连件裤头都不穿,可真行。 何秋拿着盆接着往前走,有口井,井边有打水桶。 她丢下去晃了两下,提上来,倒进盆里,双手捧着回去。 她走得稳,练出来的,水再满也没洒出来多少。 来回跑了几趟,何秋把房间打扫一遍,寻思要添置的东西,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这种是必须的,炕上得有席,吃饭得有地方坐,东西得有柜子搁,先这样归拢起来,省下的再徐徐图之。 她伸出手比划能摆下多大的家具,猛听得屋外一声叫:“这怎么能用!” 声音怪耳熟的,她本来不想理会,想想还是走出去。 其中一间屋子前站着大队长和短发姑娘,另几个人则是和何秋一样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对视一下,大家围上去。 何秋仗着长得高,毫不费力伸长脖子看,这是一间厨房,应该是公用的,垒了四个灶口,灶台上放着锅碗瓢盆。 全是陶制品,唯一的铁制品是一把刀,不知从那匀来的,木制的把手上好几道划痕。 短发姑娘见人多,声势愈发壮大:“这根本没法做饭!” 说完“呜呜”哭起来,她穿了身簇新的军装,腕上一块小巧的梅花牌女表,只看一眼就知道家里养得娇气,一时接受不了落差也是有的。 她这样一哭,林德水不好像刚刚那样理直气壮,心里窝火,就这么一个挑三拣四的,不立刻压下去,将来还得了。 沉声:“知青是来给农村添砖加瓦的,可不是来享福的。” 这就有指责思想不端正的嫌疑,大家都不好意思接。 何秋也没有,她的性格慢热,比较独,不喜欢找事,也不喜欢揽事,一向随波逐流。 大家都这么沉默着,张自强首先受不了了:“大队长说得对,她也是想家了才心里难受,您别见怪。” 给了个□□,林德水顺着下:“咱们这儿条件是艰苦些,大家要有思想准备,要排除万难,拿出两万五千里的意志来。” 何秋反正不管怎么准备,一路上已经被打破好几次下限,转移话题道:“大队长,我要是想打个书桌,该找谁?” 分卷阅读4 林德水松口气,好赖不全是些棒槌,没好气:“王老三,我待会给你指路。” 何秋又问了些其它的,林德水看交代得差不多了,这才拍拍手走人。 知青们这才腾出时间来做自我介绍。 何秋预备锁上门去买东西,她自带了一个铁铜小锁,不能总盼着天下无贼,防护需到位,况且她行李里值钱的东西不止一样两样。 看她一句话也不说就要走,张自强拦她:“何知青,大家先商量点事行吗?” 何秋顿住:“好。” 张自强要商量的,是做饭的事,他颇具领导气质:“晚上就要自己做饭了,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一早上这么乱糟糟的,谁还能有什么想头,看来看去也没说出什么来。 张自强顺水推舟:“那我提议,做饭的家伙就一套,咱们吃大锅饭怎么样?会做饭的同志们轮流做,不会做饭的轮流挑水担柴。” 张自强说是提议,基本已经是定下来了。 何秋见无人反对,举起自己的手:“我想自己做饭。” 按照她有限的生活经验来看,人多事杂,众口难调,小心为上的好。 大概是才认识,张自强也没多问,只是说:“可以,那就我们六个人一起,你一个人。” 这话无形之中像是分了两派的样子,余下人或多或少觉得她有些不合群,一个劲打量。 张自强停了几秒才说话:“那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张自强,陕东人。” “陈婷,也是陕东人。” “王素梅,京市人。” “陈从军,沪市人。” “钱芳玲,北安人。” “孙浩,闽西人。” “何秋,京市人。” 何秋把人脸和名字对上,见没有别的事,就走了。 剩下的人围成一圈商讨添置什么,短发姑娘钱芳玲冷哼:“没见过这么难相处的。” 何秋没听见这话,她忙得很。 上杨大队并不大,住人的地方都是挨着的,何秋几乎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了木匠家。 她定了两个木盆,一个五斗柜,一套桌椅,是张小圆桌,最多两个人用,还配两把椅子。 就这些,加起来四十块钱。 因为都是木板拼一拼,不用上漆,村里了除了嫁娶这种大事,都这么凑合着过。 何秋也不是太讲究的人,她还有点小抠,觉得东西实用就行,搞得花里胡哨的没必要。 木匠属于集体,也记工分,知道何秋是新来的知青,连定金都没收,只让她在本子上签了个名。 看得出,本地的文盲人数众多,说是签名,都是瞎画画,做个标记就行。 何秋端正写下自己的名字,她小时候学过书法,多有水平谈不上,但在这种地方已经很够看了。 木匠夸她:“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何秋脑子里很有阶级斗争的弦,面色不变:“城里人不种地,多亏农民才吃上饭的。” 出了木匠家,何秋去代销点。 代销点是公社供销社的下属单位,为了方便偏远农村设立的,功能比较多,不是单纯的小卖部。 一是收废品,破布烂衫,破铜烂铁,都能回收;二是收购农副产品,主要是鸡蛋和手工制品;三是收发信件,每隔五天,邮递员会来一次;四才是小卖部。 隔三四个大队开一个,上杨大队正好就有一个。 大门口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一进门先看到的是主席相。 二十来平的地方,五脏俱全。 一溜土坯砌的柜台,柜台后面是木头格子的货架,摆放着饼干肥皂火柴糖果等商品,墙边一排大缸子,贴着纸条,分别是盐、酱油、醋、酒、油。 何秋心里有张单子,见没人喊了一句:“你好,有人在吗?” 木头架子后面绕出一个妇女,年纪不大,三十来岁,剪着短发,笑得格外大方:“在呢,要点什么?” 又上下看了几眼:“新来的知青吧?” “嗯。”何秋最怕人家开话篓子,连忙念:“油盐酱醋各一斤,半斤白糖,半斤红糖,四个碗,四个盘,两双筷子,两个汤勺,两个搪瓷杯,三盒火柴,一个暖水瓶,一包洋蜡,一个水缸,两斤鸡蛋。” 她念一样停顿一会,售货员一样一样给她拿,拿完才想起来问:“票你都有吧?油票、糖票、工业券。” 何秋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都有。” 售货员装作不经意扫了一眼:“你没带瓶子来打,一个要五分钱。” 何秋点头:“好。” 东西堆了满满一柜台,何秋咽口水润润嗓子:“有锅和菜刀吗?” 她在柜台上没看到,还是抱着万一呢的心态问。 售货员挑眉:“你有票吗?” 铁锅票稀有程度之高,在黑市可以卖到五十块钱,还是有价无市。 何秋先掏出来给她看。 售货员扫一眼:“等着,我上仓库给你拿。” 她转身往后头走,何秋急急喊:“好,谢谢。如果有锅铲和大勺,我也要。” 大概是见她手阔,售货员有意拉关系:“我男人叫林大军,你叫我大军婶就行。” 结婚生孩子早,她就是婶娘都做上了。 何秋看她年纪,觉得是叫老了,但也只是顺从应,站在一旁看她拨算盘。 三 代销点平常是没什么事干的,家家户户 分卷阅读5 都穷,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大军婶的算盘水平就很对付,慢慢腾腾地。 何秋是个急性子,她自己都在心里算好了,可惜没说出来,初来乍到,万一是个心眼小的,将来也有麻烦。 她忍得住,有人可忍不住。 有个男的在门边站了两分钟,几乎是喊出来:“一百一十六块四!” 何秋早看到人,不过没放在心上,这时才侧过头看,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黑,头发沿着头皮留出一点点,长得高挑,背光看不清五官的样子,只有双狭长的眼睛分明。 还怪好看的。 大军婶才知道有人,抬头:“东子今天要点什么?” 手却不停,好像跟算盘较上劲了。 叫东子的年轻人先是看了何秋一眼。 这一眼里还有些欲言又止。 何秋自觉善解人意,装作通风往屋外走。 他们的眉眼官司大军婶全然忽略,热情地问:“是不是要纸?我说你一天天的都快赶上城里人讲究了,上个茅房还用纸。” 本地人都用一种大片的草叶子,无他,省钱。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该大大咧咧讲出来,尴尬程度只有何秋大喊要买月经带才能匹配。 对于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来说,多多少少有些羞耻。 何秋冷静地当作无事发生,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钱票:“婶,我这也得分两趟搬,您慢慢算看行吗?” 大军婶终于舍得停下来:“行行行,你搬吧。” 其实队里人多半是记账,结工分了再一块清。 代销点开了三四年,给这么多现钱的她还是头一个。 财不露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何秋还是懂的。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东子,觉得看着不太像坏人,是坏人也没办法。 她把东西都丢进缸里,提气抱着走。 这些少说有一二十斤,她走得却很稳。 力气之大,引人侧目。 她一走,林文东才呼气,人在漂亮姑娘面前都会拉不下脸,甭管认识不认识。 大军婶给他拿纸,雪白的那种得公社才有卖,代销点卖的是灰色的,还有些粗糙。 一刀一毛钱,可以用大半个月。 但对村里人来说,他们的钱就是这么一毛一毛攒下来的。 何秋把东西放回房间,去队部领粮,又去木匠家搬东西。 累了一下午,才算收拾了个雏形出来。 外间——灶台上一边摆着个木盆,洗干净的锅碗瓢盆倒扣着沥水,另一边并排的油盐酱醋罐,竖着的砧板和刀。 灶台边是一个水缸,还是空的。 小圆桌摆在灶台不远的位置,桌面上有水杯和暖水瓶。 刚进门的地方是个双开门柜,暂时当成鞋柜,一双解放鞋,一双布鞋,一双蓝底泡沫拖鞋,一双皮鞋,一双白色胶底鞋,柜面摆着搪瓷盆和洗漱用品。 内间——炕上铺着竹席,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枕头,大红色牡丹印花的被单叠得整整齐齐。 炕头边是一个五斗柜,第一层是日常用品,有头绳、草纸、梳子,镜子、雪花膏、纸笔等。 第二层是吃的,有奶粉、麦乳精、糖果、点心、饼干、罐头等。 第三层是上衣,四件棉布衬衫,四件套头衫,一件海魂衫,两件外套,最角落的是贴身的内衣裤。 第四层是裤子,三件军装裤,黄绿蓝都有,三件藏青色的工装裤。 第五层放了一床薄棉被。 何秋把钱分别藏在三个地方,米缸底下压着,被单里缝着,笔记本里夹着。 她出门的时候带了不少钱票。 她爸何万军是师级,她妈沈心莲是市轧钢厂工会主席。 两人虽然关系不合,离婚多年,在她身上也没付出过多少感情,但钱给得很足。 还有一种比拼的意思在。 “我都给这么多了你好意思给得少了?” 所以何秋有钱,每个月从两个家庭能拿到四十块钱,还有一定量的票证。 要知道,刚转正的学徒工月工资也才三十七。 没下乡之前她和爷爷奶奶住在军区大院,吃喝都不用花钱,还能从老人家手里拿零花钱。 把钱都藏好,何秋又开始琢磨起来。 该添的东西都添得差不多了,新锅得用猪油来开,供销社逢十卖一次肉,下一次还有三天,这几天她只能先用砂锅。 只带了一刀草纸,是比较白的那种,代销点卖的那种偏黑,摸上去又很硬,还得去一趟公社才行。 补贴粮全是糙米,她觉得自己吃不了,还得去粮站买点细粮掺着吃,或者跟人换。 何秋列了一张单子,删删减减后才满意,合上笔记本,出门打水。 打井水比打河水要多走个几分钟,她拿了根扁担,挑着两个桶。 这种泥地,不管平时走路再怎么稳也会晃的。 她一个桶装七分满,洒得不多,回头往缸里一倒。 就只有浅浅一层。 何秋跑了三趟,先把今天的备上,又背上筐出门拾柴火。 她还没有工具,就是边走边捡,揽了一堆枯枝叶,还撞见一条花蛇,没有毒的。 她攒了半筐,反正先凑合两天,不够用了再说。 何秋在家每天坚持锻炼,论身体素质哪怕是有些正经部队的人都比不上。 但身体上撑得住,精神上撑不住。她在火车上就没怎么敢睡,身怀巨款,又是陌生地方,挺危险的。 分卷阅读6 何秋晚饭是凑合着吃,路上没吃完的糕点,再不吃就要坏了,又冲杯麦乳精,开个黄桃罐头。 吃完她把玻璃罐头放在锅里煮一煮,擦干,把今天下午买的盐倒进去,拧紧。 这样盐罐子就有了,其他的可以等几天。 连着几天没洗澡,她都快把自己刷掉一层皮,红扑扑地往炕上一躺。 眼皮累得掀不开,侧过身朝墙睡,几乎是很快就昏过去。 第二天一早,何秋是听到敲锣声才醒的。 她平常睡觉都很警醒,一到固定时间就睁眼,这会已经过了平常的点,可见这一通火车坐得她有多累。 两夜的硬座,才下车又马不停蹄收拾,她是个爽利人,什么事都做得快,只看张自强他们还迷迷糊糊搞不清就知道,有时候人多未必是好事。 何秋打开手电看时间,房间是推拉窗,关上之后,简直是密不透光。 六点一刻。 那刚刚响的就是上工锣,毕竟钟表是奢侈品,整个大堆拥有的人家不会超过十个数。 她掀开被子起床,先烧水,然后换衣服,才去洗漱。 门口就有下水道,何秋蹲在门槛上刷牙,听到“嘎吱”一声抬头看。 女知青陈婷住她对屋,也起床了。 两个人笑着问了个好。 何秋的早饭是牛奶点心和水煮蛋,她出门前三姑买了好些稻花村的点心,足足七八盒。 平常的火车都有餐车,他们做的那班因为是知青专列,为了多坐人,取消了。 好在每到一个站,站台上就有人在卖东西吃,好些还是当地特产,不要票。 原本预备着车上吃的点心就成了负担。 何秋一顿吃一盒,再喜欢都觉得有些恶心,但浪费粮食是要遭雷劈的,她经历过困难三年。 何家没有饿死人,不代表别人家没有。 吃完饭,何秋要出门,才发现陈婷还在做早饭。 大概是他们昨天说好的轮流。 何秋自顾自锁上门,背着筐出门了。 她打听过了,今天公社正好开大集,能买不少东西。 上杨大队离公社不远,他们昨天因为有马车,走的是大路,如果是从田里穿过的话,还能再快个二十分钟。 不过田里这个点都是上工的人,她一个生人从那里走多少有点引人注目。 何秋几乎是不犹豫,就选了走大路。 说是大路,最多也两米宽。 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如果有人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会她的脊背是绷的,这是一种进攻状态。 但粗看,是看不出来。 林文东路过看了一眼,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本来想跟她打个招呼,想想大家连姓名都没通,人家城里姑娘指不定傲着呢。 这种事他也遇过几次,索性不给自己找没趣。 何秋本来是警惕状态,看着人走到自己面前才松口气,她其实有时候挺一惊一乍的。 要说根源的话,大概是被老爷子折腾的。 在家动不动半夜搞袭击,有两回她才出校门,差点被勤务兵按在地上。 脑子里永远有根弦紧紧绷着,人在十万八千里外也松不下来。 公社的大集,只是相对公社而言的,和何秋想象的还是差了些。 不过除了粮食、棉花、猪肉、油料这四大物资是不能自由买卖的,集上还是有不少东西。 何秋买了蜂蜜、枣干、核桃、红菇、桂圆干、板栗、木耳,还有五只腊鸡,熏干后挂在梁上,哪怕是这种天气也可以放许久。 新安出了名的八山一水一分田,都是山货比较多,山民们不种地,也没有地可以种,靠这些东西过日子。 干货有份量,实诚,就占了半筐。 何秋从挎包里掏出小本子,买一样写一样,确认没有什么,可以再添的了,才去粮站。 她手里全是全国粮票,还是细粮,一共五十斤。 在家里她是不买菜的,而且京市的供应比地方足,到了这她才知道,有钱有票买不着的东西多得是。 粮站只有十斤细粮。 何秋想着来都来了,还买了些绿豆红豆,玉米面小麦面。 前者是用粗粮票,后者是面票。 市场上一斤面票能换两斤细粮票呢,更金贵些,不过新安人不怎么吃面,以米饭为主。 最后去的是供销社。 供销社柜台是玻璃柜,一眼就能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供销社看不到的缝纫机自行车收音机等大件都得上这儿买。 买大件儿的都是有钱人,售货员没那么横眉竖眼,换别的柜台,一准儿爱答不理。 何秋买了台收音机,她在家的时候一直听,不过那是公用的,这回特意带了票出来买。 她买的是牡丹牌,售价147,还要一张收音机票和二十张工业券。 还买了些生活用品,她估摸下一次来得过几个月,能买的最好一齐买了。 大队要求没重大事情是不请假的。 四 东西全买好,何秋捏着她的小本子又开始写写画画。 她昨天想买的几样东西都买到了,没想到的看到的时候也想起来了。 这样一来过日子的家伙都差不多有了。 这是她头回当家作主,竟也做得有模有样,满足感不比考一百分差,即使筐里的东西堆得快冒出来,也迈着轻盈的步伐去了国营饭店。 墙上挂着木牌写着菜色,先拿 分卷阅读7 钱票在窗口点好,服务员冲着后厨嚷,写了张条子给客人。 何秋拿着条子去取菜,端着菜找位置。 这会不是正饭点,下馆子的人又一向少,店里空桌子还有挺多的。 何秋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她一个人点了米饭和两份炒肉。 炒肉份量很实在,又下饭,她吃到一半又加了一碗饭。 她的饭量一向大,否则长不到一米七。 吃过饭,她才想起来一直觉得忘了的事是什么,往邮政局走。 公社邮政局除了收发信件,寄电报,还可以打电话。 何秋先打了家里的,等着总机转接,过了会她奶奶才接电话。 老太太叫吴胜男,今年七十正好,早年是有名的女将,过草地爬雪山不在话下。 等上年纪,也有了重男轻女的毛病。 对养在膝下的孙女挺一般的,当然不排除有她对孙女的妈格外厌恶的成分在。 两个人稍微讲了几句就挂断。 这个平安是非得报的,不报一准有人写信指责她不懂事。 何秋小时候常被人说是没妈教的孩子,哪怕她摔了一跤不哭,人家都得啧啧地说“没妈的孩子,哭给谁看”。 这话其实也在理的,她亲妈沈心莲虽然醉心事业,但对女儿还是挺关心的,虽然关心得有些不得章法。 第二个电话打到外婆家,老太太还没退休,照常上班,接电话的是外公沈问。 沈问说得细,什么房间多大?地方怎么样? 问了一箩筐的话。 何秋招架不住,借口有人等着打电话,匆匆挂了。 总共打两个,两家人就算都通知到了。 何秋背着一筐东西,估摸得有五六十斤。 这回如履平地是不可能的了,一向挺直的背都难免压出些弧度来。 她放慢脚步,土路不平坦,风一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尘土微扬。 糊人一脸。 何秋揉着眼睛回宿舍,她把刚买的东西归置好,觉得五斗柜好像有些不够用,尤其是吃的东西,怎么会这么多。 她的厨艺只能算一般,野外训练饿不死就行,炒菜还是要下乡临时学的,更别提什么大菜。 调料配菜倒是很齐。 大队给的休整时间只有一天。 何秋到大队的第三天,正式上工。 上杨大队一千多人,分成十一个小队,每个小队有自己的责任田。 他们这批新来的知青属九队,因为九队的责任田属于离知青院最近的。 何秋为上工做好准备,她把裤脚塞进袜子里扎紧,头用毛巾包起来,戴上草帽,挎着装水和干粮的小篮子。 武装得是有点过。 大家都是一个点出门,只有她是一副炸碉堡的样子,钱芳玲冷嗤一声。 何秋看她还穿着小皮鞋,疯狂摇头。 这姑娘脑袋没水,是不可能的。 但也不可能好心提醒,人家只会当驴肝肺。 考虑到知青们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九队队长只让他们拔草。 这活属于没什么难度的,弯着腰前进就行。何秋长得高,腿长,弯了一会改成半蹲。 她是很能吃苦的人,和在大院每四五点起床跑步相比,这并不算什么。 两垄地的草算一个工分。 何秋一早上拔八垄地,惹得记分员多看了她好几眼。 这一看不得了,小姑娘干了一早上,还是精精神神的,腰板都挺得直直的。 他哪里知道这是军训后遗症,心里赞一句,对上另几个知青不得不猛摇头。 中午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何秋蒸了一锅米饭。 自留地还没分下来,知青的吃菜问题就摊在几个大队干部身上。 何秋可以去妇女主任家摘,回来的路上顺路带了,不过她也没白摘,送了包点心过去。 什么东西都不如吃的金贵。 这个季节菜挺多的,何秋炒了个黄瓜午餐肉,做了个丝瓜汤。 一饭一菜一汤,正好够她一个人吃。 吃完打水用毛巾稍微擦洗一下,出门泼水的时候,其他知青才开饭。 他们每顿饭一个人做八个人的量,光洗菜切菜都不知道要多久。 不过这不关何秋的事,她把水倒进下水道,关上门准备午休。 她的生物钟一向很准,半个小时左右就会自动惊醒。 醒来叠被子,洗脸。 何秋喝了杯水,照样提上篮。 她早上还吃了好几块饼干,不然都挨不住。 她干活比别人多,也有比别人吃得饱的缘故。 一连好几天,何秋都是挣九个工分。 什么概念呢? 队里这么能干的妇女,不超过二十个,连几个男知青都被她比下去。 一时间,何秋的名声大噪,大家提起她,都是那个能干的女知青,成了知青里最出名的一个。 虽然她并不和其他知青一样和村里人来往,但会干活在注重工分的村里就是最好的硬通货。 这天下午,何秋提前一个小时下工,准确来说,也不能算提前,她中午没休息,马不停蹄地干活了。 跟记分员打个招呼,何秋拎着柴刀上山了。 她的柴快烧完了,一直没时间来砍。 上杨大队靠着好几座山,她去的是离宿舍最近的那座,没有名字,队里的山大部分没名字。 山不是很高,有一条人走出来的大路。 何秋捡了根长棍沿路敲 分卷阅读8 敲打打,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站定。 枝桠很长,她抬手就能够着,一刀劈下去,附近的枝干都颤抖起来,灰掉进眼睛。 何秋掰了一下,用肩头去蹭眼睛,掉了几滴泪才算好。 这种砍下来的柴是湿的,要晒干才能用。 何秋又从地上捡了一些,垒好用绳子捆起来,挑了根最长的用来做扁担。 “扁担”前后各有两捆,走路碰撞之间和人摩擦,何秋手背上被划了一下,渗出几滴血。 她下意识舔了一下,有些东西像是刻在骨子里。 何秋是亲妈带到五岁,后来在爷爷奶奶家长大。 她爷爷何兵十三岁参军,身上有三处枪伤,十八处刀伤,最严重的一次是贯穿胸口。 老爷子一辈子是个狠人,对待孙辈没有隔代亲这种东西,甚至要求更高。 大伯何万军一家在东北,她爸何万山和继母一家长居新疆,都是从军。 何兵养在跟前的只有一个何秋,所有精力都用在她身上。 何秋打五岁起就没留过长头发,每天早起练体能,不能哭,不能撒娇,要像个爷们一样,久而久之人就变得糙起来。 今年何万山一家回京,父女俩有三四年没见过面,乍一看还以为自己养了个儿子。 何秋记得自己五岁前都还打扮得挺漂亮的,穿花裙子,扎小辫子。 赶在天黑下来之前,何秋垒了高高的柴垛。 她心里一股丰收的喜悦,拍拍身上的灰,准备做晚饭。 条件有限,不过她尽量让自己吃好点,肉吃不上就吃蛋,好歹是口荤腥,下地干活也不是件轻松事,别回头年纪轻轻,把自己累出身病来。 毕竟人是铁,饭是钢。 蒸上饭,何秋敲了两个鸡蛋打散,然后放在一边。 把西红柿划十字,加热水烫,剥皮,切成小块,倒进碗里。 饭熟之后端出来,热锅下油,西红柿炒烂,加盐和水搅拌,要出锅前下鸡蛋。 就只煮一个汤,何秋拌饭吃了两碗,忍不住打饱嗝,在房间里踱步走。 不干活的时候她都是关上门自己待在屋里,冷不丁有人敲门还愣了一会,问:“谁呀?” 屋外:“我,张自强。” 何秋打开门,张自强才下乡的时候脸色还是微黄,几天下来已经变成中黄,很快就要发黑了。 张自强没进屋,男女有别,该避讳的时候还是要避讳,声音不大不小::“我来是想问你,要养猪吗?” 养猪分两种,一是任务猪,猪仔是国家的,由队员养到100斤上交,给一百斤粮和十斤肉票。二是自己买猪仔,出栏之后交一半留一半。 每户限养一只。 按规定,知青们属于集体户,七个人加起来也只能养一只。 既然分开吃饭,何秋就没打算跟他们掺和太多,摆摆手:“不了,你们养吧。” 张自强也有预料,但该问还是要问,达到目的走人。 何秋看人走几步才关上门,接着消食。 她不是爱折腾的人。 况且她算过,一年扣除下雨和猫冬,最少有二百六十个工日,她现在每天九个工分,遇上农忙还可以多些。 按去年一个工分五分钱来算,扣掉三百六十斤的粮,她一年到头可以分七八十。 和她家里给的比起来当然不值一提,但这是她自己挣的,比从别人手里拿就是畅快。 所以她还不如老老实实上工,更何况她手里又不缺钱票。 五 第二天,何秋按时去上工,这两天收春玉米,她戴了手套,穿着长袖,钻进玉米地里。 玉米杆都有人高,她掰一个扔一个进筐里,攒了一筐背到田边,倒在牛车上,拉到晒场上晒干。 何秋隐约觉得脸上被划了一下,也没在意,哼哧哼哧干活。 她刚下乡那会纯粹是靠蛮力撑下来,最近已经掌握到干活的技巧,只要再拼一拼,就能挣十个工分。 队里给女同志的最高工分就是九分,男同志才能拿到十分,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她现在就想要这个例外,和上学时总想考满分一样。 何秋有时候觉得这是种病,不过长期下来已经习惯了。 下工之后,何秋去了趟池塘。 大队有几样集体经济,池塘可以养鱼种莲藕,每年秋收之后都会起一大批。 平常也可以去买。 何秋想吃水煮鱼,买了一条草鱼,一斤三毛七,一共一斤半。 池塘属于大队重要经济来源,四个塘有六个人看着,其中一个还负责杀。 何秋看他利落的手法,得寸进尺问:“大哥,能切片吗?” “能,咋不能。” 她带了张油纸,包起来带走。 片完其实没剩多少肉,因为不爱吃骨头,她只要了鱼片,鱼头鱼尾都没要。 炒锅底的时候,她按照记忆把葱姜蒜和花椒一起丢下去翻炒,那股味道满屋乱窜。 何秋被逼得往外逃,她站在门外狂打喷嚏,又往里冲,总不能糊了。 等汤水烧沸了,味道才算散一些。 何秋本来就是吃很在行,做就一般了。 她吃饭时候才想起来,骨头好像该用来做汤,味道上差了一些。 不过能做出来就不错了,她一向不挑剔,苦瓜汤都能喝下去。 就着鱼片,何秋又吃了两大碗。 她发现自己下乡后吃撑的频率愈发高起来,在 分卷阅读9 屋里踱步走,一边听收音机,正放着《智取威虎山》,她跟着唱一小段,好几个音都劈了,五音不全,没得治了。 她其实挺满意这样的日子,顺顺当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惜这样的念头没几天,就被打破了。 下乡快满一个月的时候,何秋一次性收到了四个包裹。 邮递员五天来趟大队,一齐送过来的。 她听到广播喊,没急着去代销点,下了工才慢悠悠过去。 代销点一整天都开着,大军嫂正低头扒饭,招呼她:“小何来啦,东西在这呢。” 何秋问候:“婶,吃饭呢。” 就都是废话。 大家照例要寒暄几句。 大军嫂掂量过几个包裹,一个赛一个重,千里迢迢寄的,总得是有用的东西。 她不由赞:“你家里人一定很疼你,寄这么多东西过来。” 语气里有几分艳羡,小何知青家里条件好,队里人都看得出来。 何秋也不解释,何苦揭伤疤给别人。 她从前不是没做过这种事,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人家给她一句。 “你去看看外面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你又是怎么过的,这还叫对你不好?” 何秋倒也不是张狂到说钱不是最重要的事,她人生因此少吃了很多苦,但又因此受过不少罪,两相抵扣,也说不出哪种是最好的。 但她有得选的话,情愿做一个父母双全的孩子。 东西太大,何秋一次只能提两个,说好下午下工再来一趟,顶着众人的目光回去。 人是真的不少,知青院属于大队最边边,和代销点离得远,这会又是不上工的点,多少人家大门敞开着吃饭。 也是都不熟,不然就来问她都提了些什么。 即便是进了知青院,也是人人都看她一眼。 何秋把东西放地上,先洗手蒸饭,才开始拆。 第一个是京市的,她出门前把一些实在提不了又不急用的东西打包好,让三姑帮她寄过来的,都是些冬天的衣服,有毛衣、外套、帽子、围巾,三姑又在里面放了点吃的,应该是老爷子老太太的供应。 第二个也是京市的,年初何万军从新疆调回首都,一家人都搬迁,他自己级别够,也分了小红楼,不和老爷子住。 何秋不用看,也知道是后妈方安萍寄的。 说起这个后妈,何秋的观感一向复杂。 何万山和沈心莲离婚之后,彼此都在事业上专注了一段时间。 一直到何秋八岁那年,何万山认识了战友方安庆的妹妹,半年以后结婚。 当时何万山已经符合随军资格,方安萍和他长住驻地,陆陆续续生了两子两女,大家其实不怎么熟,也没怎么见过面。 但方安萍会做人,何万山给多少生活费她从不置喙,还总往上添。 女人比男人心思细,四季的衣服,特产,零嘴,嘘寒问暖,她自己亲生闺女没有的,何秋要有,亲生闺女有的,何秋更要有。 对何秋来说,后妈做得太好,让她失去了恨的缘由。 很多时候她觉得恨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如果方安萍是个坏人,她可以更理直气壮。 然而事实是,她比何万山这个生父更称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超越了生母沈心莲,毕竟两个人没有血缘关系,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无人可指摘。 方安萍的包裹一向齐全,一包新毛线,有红色和藏蓝色,枸杞、红枣、葡萄干、杏干、果干、奶酪、奶粉、罐头,还有五十块钱和几张票。 何万军的津贴是高,但职级工资加各种补贴也就两百,而安萍一直没有工作。 养着九口人,每个月摊在何秋身上的花销不止二十,远远超过平均数。 她不是没说过自己不用那么多,方安萍也回过信。 【你爸不在你身边,照顾不到你,多寄点钱是应该的。】 话听上去没什么不对,然而熊熊嫉妒还是让何秋彻底燃烧。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失去理智大闹一次,但想想也知道,大家不过嘴上说些我们也有苦衷的话,过后又当成没教好她的证据提。 因此她客气回复。 【弟弟妹妹还小,花钱的地方多,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这也是大家希望的,她最好永远这样懂事。 何秋把东西整理好,一下没了做午饭的心思。 她把饭盛出来,开了一个牛肉罐头,加辣椒随便翻炒一下出锅,黄瓜生吃。 对付了一顿。 何秋还是有些意难平,每每和何万军那相亲相爱一家子有关的事都叫她情绪泛滥,泄愤似地往墙上踹了两脚。 疼的还是自己。 说到底,这么多年左右为难的也只有她,其余诸人都在过自己快乐的新生活。 下午还是掰玉米棒子,何秋化悲愤为力量,达成了人生第一次满工分。 队里一天十个工分的妇女不会超过五个手指,何秋有点得意,脚步雀跃往代销点去。 还是两个硕大的包裹。 她拿回宿舍打开后,眉头一皱。 堂姐何雪是文工团出身,正经受过军事教育,平常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怎么会把衣服像破布一样卷起来。 她把衣服铺平摊开,是一件蓝底的浅粉色碎花开衫,也可以当衬衫穿。 仔细看不难发现,不知谁拿着它在身上比划过,肩膀的位置有两个指尖捏过呈 分卷阅读10 现出的凹陷。 何秋拆开信件。 何雪做事周全,末尾把寄的东西都列了出来。 像方安萍从来不这么做,有种图人家看到她的好的感觉。 所以说后妈难做。 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何秋心里有了数。 估摸是怕她看出来,糖都只敢拿几颗,但开过的油纸包和没开过的是不一样。 何秋把上头的褶皱抚平,原样包起来,又去拆另一个。 平心而论,沈心莲这个亲妈做事上不如后妈。 这和她本人是个事业女性,平时十分繁忙也有关。 沈心莲再婚那年,何秋十岁,当时方安萍生的第二个孩子何有让刚满月,父母都有新家庭新人生的恐慌让她日夜不能眠。 但人前还得好好的,一副豁达样。 沈心莲再婚对象洪智广,是市轧钢厂的工人,两个人是一起去援助西北分厂的时候认识的,婚后一直常驻西北,也是今年才举家返京。 洪智广可以说是厂里的技术一把手,现在已经是八级工。 两人都很忙,婚后多年,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八岁的洪耀华。 因此对继女很是和蔼。 何秋在亲生父母上没有什么缘分,但继父母都待她可亲,说起来可笑得很。 她妈寄的东西,明显是夫妻俩这个月发的福利,不挑不拣,一股脑全来了。 还有两双男人穿的羊毛袜。 何秋懒得寄回去,寻思着拆掉打个帽子正正好。 这时候物资比较稀缺,像毛线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还有人家专门买鞋带回来拆线,好用来打衣服,手工水平之高,织女都得服气。 也有一封信,长篇大论,是洪耀华写的。 这孩子明明没见过几次,但缠她缠得紧。 信里不是拼音就是错别字的,何秋颠来倒去读了好几遍,都是些废话。 什么我和小胖打了一架,昨天吃了红烧肉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何秋把信都放在空饼干盒里放好,再转过身的时候眉心拧成一团。 单位发福利有个特点,爱成双成对地发,这数量怎么看怎么对不上。 她十来岁的时候去过一次训练营,都是些子弟后代,后台硬脾气大,谁也不让谁。 但大家都有关系的时候,关系反而成了最没用的东西。 何秋那次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开始不让人遵守规矩,很快人就会践踏规矩。 她这个人在大院里出了名的手阔,用老话来说,爱讲点江湖义气,有点仗义疏财的劲。 几个朋友都是来借就借,来要就给。 但有一样,说是借的,就不许赖,说是要的,就不许提。 用老爷子的话来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六 何秋这会正是最膈应的时候,但还是忍下来先做饭,不管怎么样,人是铁饭是钢。 她开了个午餐肉罐头,倒扣把一整块拍出来,切丁。 黄瓜、胡萝卜、青椒也切丁。 敲两个鸡蛋,蛋清和蛋黄分离备用。 中午的剩饭加蛋黄搅拌,热锅下油,炒蛋清,再下米饭和丁们,加盐不断翻炒。 扬州炒饭就是这么做的,她命好,吃过不少好东西,做饭就是依样画葫芦,把人家放的东西一股脑全放进去,再加点盐和酱油。 材料嘛,是真的丰富。 味道嘛,不必细究。 何秋这顿没吃到团在一块的盐粒,对自己的手艺进步大为满意。 老爷子既然把她当男孩子养,做饭这样“娘们唧唧”的事是不许她做太多的。 原则是会就行。 何秋的厨艺是下乡之前临时抱佛脚学的,能入口而已。 好在她可以不挑食,老爷子培养她的意志,不是条件不允许,都快叫她真的吃草皮了。 但就这样,她也吃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尤其是这一两年,上了年纪的人执拗起来,行事越发古怪。 何秋要下乡的时候还松口气,她住在大院里,老觉得和牢笼没什么差别。 这两年就是偷只鸡都够游街的。 何秋跑到队部说自己包裹里丢东西,可以算是大案。 林德水相当重视,他倒没怀疑何秋撒谎,开玩笑,人家要是想诬陷谁,不至于只说几颗糖的事。 这要是让公社知道还得了,前几天红星大队的知青们才因为和队员有矛盾闹起来,上头反复强调要保障知青们的基本生活。 到他这才几天,就出了这种恶□□件? 没错,哪怕何秋说了就是几颗糖几块饼干,他也觉得是大事件。 上杨大队原来叫上杨村,村里大多数都姓林,沾亲带故。 打60年起,情况就变了。 先是来了些精简下放的城里人,浩浩荡荡一百多号,都是拖家带口的。 运动开始,又把牛棚改成劳改点,专门安置那些五类。 今年是第一拨知青来。 虽然人口成分稍显复杂,但林德水一向自诩本地民风淳朴,到了夜不闭户的程度。 他不仅是大队长,还是林氏的主事人之一,几个族老都要给他面子。 整个大队基本可以说是他的一言堂,要查谁去过代销点简直易如反掌。 他和何秋的想法一样,这种小偷小摸不扼杀在摇篮里,将来要成大祸。 他这些天观察过,知青们都条件不错,尤以何知青为甚,这第一个包裹就叫人惦记上 分卷阅读11 了。 这说出去是什么,是他的领导失职! 林德水发了狠,很快有眉目。 他把几个人拎出来问一遍,锁定了张三妹。 张三妹一开始还犟,但那眼神躲躲闪闪的,明显有猫腻。 林德水把她男人林永昌收拾了一遍,她就招了。 “我真没什么,就是人家说她好东西,我……我看看是什么。我没想拿的,我真的没想拿的。”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 林德水也没想把事情闹太大,说出去都是一家人,有谁好听的? 夜里让张三妹提了十斤粮上门赔礼道歉,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何秋是有些不满意,不过也知道这是大队长能给她的最大公道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几个男知青本来是粗人,常有不锁门的习惯,也学得警惕起来。 何秋说不上这是好是坏,照常上下工。 何秋和队里人不怎么来往,每天下工砍柴、挑水,躲进房间成一统。 要换了别人,十有八九被说看不起乡下人。 但她活干得比乡下人好,这就是田间地头最硬的道理,别人就只当她孤僻。 这天见孤僻的何知青抱着寡妇家的铁头,不免多看两眼。 何秋是个“巍然不动”的人,只当没看到。 铁头不安地卧在漂亮姐姐怀里,两手绞在一起。 七八岁的孩子,看着不到五岁的样子,瘦瘦小小一个,皮包骨似的,摸上去都硌手,话也还说不灵清。 何秋在心里叹口气,把他送回家。 铁头妈是个寡妇,叫石头嫂,她男人石头早早没了,留下孤儿寡母。 石头嫂的身体不太好,大队可怜她,安排的是发农具的活。 上工发,下工收,一天五个工分,她再编点草垫子,娘俩日子也能过。 这个能过,是饿不死而已。 何秋象征性敲了两下门,有个头发发白的人出来开门。 不到三十的年纪,看着却像五十。 何秋又叹息,她有时候觉得,活在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苦。 唯有孩子是最无辜的。 母子俩如出一辙地紧张,石头嫂捏着衣角嗫嚅:“您……您来了。” 她并不太会讲普通话,本地方言和普通话也不接近。 何秋也是废了大力气才在这生活下去,并没有人家那样看着简单融入。 何秋看着她的小身板,心底摇头:“铁头不太舒服,我送他回来,他的房间在哪?” 哪有什么他的房间,母子俩挤着睡罢了。 何秋也不意外,把孩子放床上。 示意石头嫂跟她往外走,有些话当着孩子面说总是不好。 石头嫂亦步亦趋跟着,何秋都坐下来了,她还站着,看着不像在自己家,倒像在别人家做下人。 何秋:“家里断粮了?” 按说她不该这么直接问,太失礼。 可她来大队一个月,该摸清楚的都摸清楚了。 上杨虽然穷,有赖林德水的领导,家家户户日子都还过得去。 只有石头嫂这一家,因为她是寡妇带孩子,身体又不好,一年到头总有几天是病着,她男人又是逃荒过来的,家里连个能支应的亲戚都没有,向来吃了上顿没下顿,大人孩子都跟风吹了就倒似的。 何秋想着能帮就帮,前两天夜里趁没人看见偷摸送了十斤粮过来。 可别小看这十斤,勤俭点的人家够吃半个月的了。 她虽然爱好做好事不留名,可又怕凭空扔进去吓到人,露了个面,没让人推就跑。 铁头看到了,知道她是好人,这两天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 不然今天晕过去,也不会叫何秋正好抱起来。 怎么晕的?饿的! 按说不应该啊,何秋皱着眉思量。 石头嫂摆摆手:“没……没有,还……还有呢。” 她话说得结结巴巴,何秋本来听得就费劲,拿出当年做俄语听力的架势,正襟危坐。 好半天才理出头绪来,不知该骂谁,最后憋回去:“不用省着吃,以后我每个月都给你们送。” 哐当,石头嫂跪下就给何秋来个三个响头,语速快起来,叽里呱啦不知说些什么。 她最怕的就是这种,跳起来倒退三步,眼看石头嫂还要把儿子也拽过来磕头,丢下句“不用送”,一阵风似的跑了。 她跑得太快,一向敏锐的人没注意到和林文东擦肩而过,对方还回头凝视她,从她出来的地方进去了。 七 八月薅花生。 何秋领了块责任地,一亩地算十五个工分。 农忙的时候,给的工分多,往常这工作量最多给十二个工分,很多都是一大家子合着干,大人小孩齐出动。 她早上蒸馒头带到地里,因为是在外面吃,用的二合面,也比一般人家强多了。 眼看十点,太阳高起来,她挎上茶缸子去垫巴垫巴。 田埂边起了棚子,专门用来烧水。 没人在,何秋舀一杯水,找了个树荫下坐。 她最怕人跟她闲磕牙,选的是避着人的地方,拿牙磨着馒头。 她吃饭慢,小时候为这没少挨罚,也是下乡,才又开始慢起来。 没人管她。 说是避着人,不过是和扎堆的妇女们隔出几棵树,毕竟就这么大点地方。 何秋伸着 分卷阅读12 耳朵听他们说东家长西家短的。 “老成家定初七吧?” “初九,昨天秀珠从我们家过,说的是初九。” “那初六炸糕。” “炸吧。诶,她那儿媳妇是哪的?” “西林大队的,她弟妹娘家侄女像是,那个斌子他媳妇娘家妹妹。” “要了一百块吧?” “嗨,哪时候的事了,一百六十六,还要两身新衣服。秀珠上她三娘家借钱,差点没叫轰出来。” “老婶儿也是,哪家娶媳妇不借钱,亲里亲戚的,弄这么难看。” …… 何秋听了一耳朵,心满意足地回去接着干活。 人不管何时何地,都需要八卦才能活下去。 薅花生说累不累的,就是废腰。 中午,何秋捶着腰回去做饭。 知青院现在已经很成规模,养猪喂鸡的,颇有扎根农村的意图。 张自强是个能人,何秋不止一次在心里感叹。 就这几号人,个个听他指挥,不是件容易事。 何秋避开一只横冲直冲的鸡,开门进自己屋。 进门处有口水缸,她舀了一瓢,把手洗干净,又拧毛巾擦了把脸。 蒸上米饭,何秋才出门摘菜。 妇女主任家的自留地离这两天干活的地方有点远,她嫌麻烦,拿了一把糖在王婶家换菜吃。 王婶家离知青院最近,只有十几米,院子里开了一块小菜地,种的东西不多。 院门大开着,何秋喊了一声:“有人在家吗?” 王婶大儿子叫兴旺,儿媳妇就叫兴旺嫂。 兴旺嫂从灶间探出头来:“何知青来啦。说了多少次,直接进来,不用问的。” 何秋没有这习惯,只是笑:“嫂子忙,我摘点瓜就走。” 王家院子里搭着丝瓜架,这会正是好时候。 何秋挑了个小的,只有一个人吃饭,这个大小正正好。 煮丝瓜汤,做了个西红柿炒蛋,吃完后洗碗,擦了遍身子上床睡觉,时间排得满。 她为赶责任地的活,起得特别早,眼皮都快耷拉在一块。 要不是大中午的怕中暑,她觉得自己还能再熬一熬。 这一睡,就是一个小时,还不到开工的点。 何秋醒来先洗把脸,吃了个馒头,喝一杯牛奶,这才顶着大太阳出门。 她走到地里,左右打量,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不知道是谁做好事,帮她拔了两分地的花生秧子,她只要把花生扭下来丢进筐里就行。 本地规矩,哪个男孩子对女孩子有意思,就去帮她干两天活,第三天还干的话,就算成了。 何秋惊了一下,她在大院的时候一向没什么桃花,都混得跟哥们似的。 她的长相也不是招蜂引蝶的类型,挺朴素的,自认优点是长得高,还有有钱。 此人做好事不留名,倒让她为难。 想拒绝,都不知道上哪拒绝去。 何秋蹲下来干活,大中午的,看到的应该没几个,她也不好四处去问。 不过托好心人的福,她不用“加班”,甚至不到下工的时候,就干完了。 她捏着掌心的薄茧,光从手来看,她不是那种金娇玉贵的大小姐。 那天她买了罐雪花膏,最近每天早晚都涂,有没有效不知道,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香味。 何秋回宿舍拿砍刀。 为了每天十个工分,她的柴火垛一向堆得不高,连水缸都是半满不满的状态,向来是有今天没明天。 人的时间精力都有限。 趁着今天下工早,何秋上了趟山。 八月多野菊,漫山都是小孩子在摘,晒干了由代销点统一收购,送到医院药房,三斤一分钱。 一天忙活下来,能挣个五分,在乡下是大收入。 何秋摘的野苋菜,预备摊饼子吃,又砍了两捆柴。 回去的时候正好撞见钱芳玲在剁鸡食。 说起钱芳玲这个人,才下乡的时候,她是最不适应的。 何秋观察过,小姑娘戴的手表是梅花牌,换着穿的衣服都没什么补丁,双手嫩得很。 下乡第一个月,何秋十天有八天能撞见她在哭。 摔一跤哭,看见老鼠哭,想家了哭,还都是嚎啕大哭的哭法。 反正知青里,数她干活最次,一天充其量三个公分,队里随便叫个十岁孩子都不止这点。 不过她家里境况不错,一个月能收两个大包裹,颇有些不愁吃不愁穿不干活的样子。 但最近,她的人生有了大转变。 连剁鸡食的活都干起来了。 何秋还揣测过她家里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毕竟这年头,哪家的事都不好说,连她自己都觉得何家的高楼也是说塌就塌。 却很快打消这个念头。 她嘴上不掺合,内心是极度八卦,又花了点功夫研究。 终于在某天发现,钱芳玲看张自强的眼神,大有故事。 情意绵绵的劲,爱情的力量实在大。 不过何秋倒没发现张自强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权当饭后消食,隔三差五看下进度。 就像这会,钱芳玲双手抱着鸡食盆:“自强哥,我好了。” 语气里三分娇羞,和场景有些不搭就对了。 何秋朝自己房间走,留意身后动静。 张自强不知道拿什么东西,哐的一声:“好了给我吧。” 总之不大像郎有情妾有意的样子。 不过何秋自知别的 分卷阅读13 她都能做到一百分,感情上是还没开窍,看也看不懂,耸耸肩关上门。 晚饭是野苋菜饼,何秋把菜剁碎,加进面粉糊里搅拌均匀,摊成巴掌大的饼,特别薄,只有几毫米,但吃起来很脆。 趁着摊饼的油锅,她炒了个鸡蛋,加水,水开后放入切碎的白菜,就是个汤。 白天累得慌,何秋本来有吃过饭去挑水的习惯,今天只打了够洗衣服洗澡的,晾好后盖被子睡觉。 她睡前爱盘算。 花生收完能缓一阵,得去趟公社买东西。 毛衣毛裤要打起来,再过个把月就要入秋了。 柴火得囤起来,回头烧炕废得很。 白面不剩几斤了,要再换一些。 打听打听谁家鸡能出了,熬点汤喝。 算起来事情还不少,何秋翻身打哈欠,几乎是秒睡。 她下乡以后,比在家睡得好,因为半夜没人吹哨。 可人的惯性是还在的。 何秋睁开眼,从枕头下面抽出刀。 十三寸长,她找老师傅打的,一路从京市背过来,夜里没它都睡不稳。 她摸黑走路习惯了,走到门边没发出一点动静,靠在门缝上听,刚刚那点动静又消失了。 她说不好要不要开门,也许是踩点,也许是已经发现她醒了。 何秋握着刀,财帛动人心,她一早有预料,没想到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 她的个性,一向是一力降十会,几乎是犹豫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何秋快速拉开门,刀向前一劈,劈了个空。 她警惕地向四周看,一个人也没有,倒是脚上踢到东西。 借着月色,何秋看得一清二楚。 是捆柴,湿漉漉的,带着几分露气。 福至心灵,何秋想起来有人帮她拔的那两分地的地瓜秧,一半放心,一半恼怒。 可东西这么干放着,明天一早只会更引人注目。 何秋不得不放轻动作,把它们拿进房间。 锁上门之后她开始回想,实话实说,下乡后她根本没跟多少人打过交道,更别提疑似有可能对她有意思的适龄男同志。 或许,不是适龄? 何秋想到王婶家那没了老婆的二儿子每次看她的表情,起一身鸡皮疙瘩。 就那七八天不洗澡,个头不到一米七的玩意,要真是,非得一刀劈了他不可。 除了这个,她真的想不出还有谁了。 何秋对自己的认识并不清楚,她在大院的时候性格偏男孩子,遍地是哥们儿,这么多年论正经桃花只有一朵,还是她最不想要的那朵。 因此一向以为自己长得一般。 殊不知,她是正经的圆脸,人本来就剑眉星目,又减了头短发,衬得人精气神十足,一双眼永远亮堂堂的,一看就是正气十足。 老话讲,女生男相,鹤立鸡群。 何秋不是风流人,却绝对是亮眼的。 大概是有这么一遭,让人不得不想起在大院时候的糟心事,她有时候是很直接的性格,遇上实在甩不掉的事也会逃避。 偏偏今夜怎么也没办法假装无事发生,气得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把送柴人当罪魁祸首,全家十八代骂了个遍,最后也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没词了,迷迷糊糊又睡着。 八 鸡叫两遍,何秋才醒,她顿觉大事不好,急急忙忙拿手电照手表。 五点一刻。 果然起晚了。 何秋掀被子,叠被子,换好衣服去做饭。 她这阵子受环境影响,做事不那么着急了,一朝急起来,有些手忙脚乱真的, 她泄愤似的踹了一脚地上的柴,倒吸一口气。 疼! 早饭很凑合,她开了个罐头配饼干和牛奶,都没全咽下去拔腿就跑。 其实队里上下工时间管得不太严,只要把活做完就行。 但她从来就是这个个性,自己逼着自己往前走,差点没跑岔气。 等到地里,更添三分不悦。 她一共领了十亩花生地,都是连在一块的,扣掉昨天的,又有人帮她干了一亩多的活。 按时间算起来,指不定一宿没睡。 何秋环顾四周,农忙挣工分,起得个顶个的早,但这一片都是承包着干活,离得都挺远的。 哪怕是近,她都不好去问,万一人家没看到,岂不是又一项谈资。 她在队里已经是小有名气,起码几个知青里数她最为人知,可说的点太多。 她一边干活一边心里想。 下乡之后,她也没跟多少人打过交道,日子很简单,除了上工挑水担柴,就是去代销点买东西取包裹,余下都是关起门在自己屋。 说话多的也是几位上年纪的大嫂婶娘,同龄人都不认得几个,更别说能对她有意思的男的。 当然,何秋也考虑过人家对她是不是有所求,寻摸着上门借钱的话该借多少。 实话实说,她不太想借。 在大院的时候都是认识的人,属于三代之内知根知底,还真没人会赖,或者说没有那个本事赖她的钱。 可在乡下又不一样了,她到底外来户,遇上些没皮没脸的,还真不好收场。 为着这件事,何秋今天没午休。 她昨天晚上睡得就不好,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中午随便做菜粥,就是把剁碎的菜和稀饭搅拌在一起。 吃完又去上工了。 地里没人,何秋深呼吸好几下,才把愤怒压下去, 分卷阅读14 决心挑灯夜战。 大概是这口气憋着,她下午干了平常小一天才能干的活。 一整天都很对付。 何秋晚饭花了点时间,颇有上战场的意思。 她慢条斯理熬鱼汤,又放上蒸笼蒸馍馍,一边吃一边想事情。 没等理出头绪来,人已经先犯困。 反正这会去也太早,何秋洗了个澡,盖被子睡觉。 她没敢睡死,隔会儿醒来看手表,一直到半夜两点,才揣上小刀出门。 大半夜的地里空无一人,何秋能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一个一个跳起来。 她打着手电,方圆五里地就这一束光,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时不时回头看,掐着掌心,一颗心砰砰跳,远远看见有人走过来,一手在兜里,一手握拳,左腿往前跨一步。 来人个高,有一米八,理平头,眉毛又粗又黑,眼睛细长,眼皮上有颗痣,鼻梁高,嘴角有道红痕,像是什么划过,整个头小小的,显得肩膀格外宽。 晚上有风,穿长袖,随意卷起来,露出半截手臂,青筋暴露。 居然是认识的人。 林文东说话透露着熟稔:“怕黑还大晚上出来。” “谁说我怕黑!”何秋要说出口的话被打乱了,做好下一秒就打上去的准备:“是你?” 林文东:“嗯。” 何秋抿嘴,她是个不擅长讲价的人,同理也不擅长拒绝,打好的腹稿都说不出来,欲言又止。 林文东看她这副样子,没敢靠太近:“送你回去,睡晚点再起。” 不知道为什么,何秋不好意思问“为什么帮我干活”,卡了半天:“你什么意思?” 林文东大言不惭:“想跟你处对象的意思。” 何秋脸烧得通红,虽然早有预料,还是磕磕巴巴起来:“我不处对象,你不要帮我干活了。” “行,不处。”林文东没有被拒绝的失落:“走吧。” 何秋就是为了堵他,没有大半夜干活的爱好,但僵住不动:“你走前面。” 林文东走在她前面半米,手电照出他的影子,风吹过带起一阵烟草味,何秋裹紧外套。 离知青院还有五十米的距离,林文东停住脚步:“让人看见了不好,你自己进去吧。” 几间屋子都离得很近,何秋也怕被人看见,但不想把后背留给人,只得倒退走路。 林文东忍不住摸口袋,想了想又放下,压低声音:“到了手电往天上闪两下。” 何秋心想,凭什么听你的。 林文东好像听得见似的:“不然我就去敲你门了。” 威胁谁呢! 何秋瞪他,到底不想大半夜发出太大动静,把一直揣在兜里的五块钱塞进他口袋。 一斤细粮一块二,一斤猪肉八毛钱,一个工分五分钱。 算起来还是何秋吃亏了呢。 但她乐意吃这种亏,花点钱换个一清二楚,还痛快些。 她加快脚步到房门口,四捆柴放着,何秋只好用手电闪了两下。 林文东摸了下兜里的钱,带着点余温,折好放起来,去了田里。 他活了二十三年,要强的人见过许多,生孩子第二天下地、拄着拐上山的人都有。 但总结起来都是一个字,穷。 何秋不仅不穷,还挺有钱的,每天不仅风雨无阻挣工分,还要挣满工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犟劲,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林文东是苦出身,换了他自己,有这样好的日子过,未必能有这个劲。 好奇,是一切的开始。 当你花时间和心思关注一个人的时候,本身就已经陷进去。 林文东承认自己见色起意,但也不全是为色沉迷。 一直到天要亮,有人要出来上工的点,林文东才走。 何秋却破天荒想赖床,心里暗恨林文东,眼皮掀开一条缝做早饭。 出门的时候王素梅正洗漱呢,吐掉口泡沫:“何秋,你昨晚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何秋看她:“没有。” “是吗。”王素梅意有所指:“我好像听见你出门了。” “哦。”何秋冷淡应,不接茬走了。 留下王素梅眼滴溜溜转,也不知打什么主意。 何秋懒得琢磨,她在猜人想法上不太擅长,一力降十会的典型。 等到田里,她越发觉得不懂这世上的人都在想什么了。 分明说好的不处对象,林文东还干活,有毛病吧这是。 力气多了没法使是怎么的。 何秋连他是哪家人都不知道,下了工去代销点。 她和大军嫂算是比较熟。 买了半斤盐,她装作不经意地打听:“刚才看到有个男的,长了一米八,咱们队里还有这么高的人?” 大家营养都不够,即使是北方人,撑死一米七五,更何况新安是中部偏南地区。 大军嫂嗑瓜子呢,吐掉皮:“多大年纪?” “二十三四吧。”何秋装作琢磨出来的样子:“我刚来的时候好像在这儿见过。” 大军嫂转眼珠子:“嗨,讲义叔家老四吧,文东。□□你还能看到他,少见啊。” 何秋有点心虚:“那什么时候不少见?” 大军嫂一天围着柜台转,这会正是没什么人的时候,来了劲:“年轻力壮的,一个月就上七八天工,不然都在钱三家打牌呢。” 黄赌毒沾不得,何秋心里的评价下降,看着倒是人模人样的 分卷阅读15 。 问清楚林讲义家在哪,何秋特意往那溜达,也没见林文东的人。 撇撇嘴回去做饭。 中午又想去堵人,但想到昨天中午,歇了劲。 林文东却故意反着来似的。 何秋下午站在地头,这会人要是在她跟前,她能一拳把他打死。 不怕晒是怎么的,又拔了两垄地。 何秋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恹恹蹲下,心里绕过好几种说头。 她不是很会措词的人,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见,想起她人见人爱的堂姐何雪,恨不得立刻打个电话去问该怎么办。 何秋准时下工,预备赶紧吃晚饭睡一觉,半夜好起。 谁知推开房门,门缝里飘落张纸条。 白纸上书五个字,笔锋有棱有角,不像乡下人写出来的。 【你去我不去】 何秋一哽。 揉成团丢地上,踹到边上,眼里的小火苗都快炸开,睡前自暴自弃地想,爱干活干呗,神经病! 她心里是这么破罐子破摔,行动上却不行。 林文东夜里照旧去干活,沿着何秋没干完的往下走。 他扯了一下地瓜秧,带出来一个空罐子,还是铁质的,代销点一个收五分钱。 他没带手电,眯着眼把里头的纸条拿出来,叠成好几层,他慢慢拆开,一张大团结差点滑落。 十块,他这身价一路上涨啊这是。 林文东把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实一个字也没有,还是珍惜地放进了口袋。 其实他出现得有点太突兀了,要按他本来的想法,该是先通个姓名,慢慢打招呼,混个脸熟,等他明年有正经工作了,把家里杂七杂八的事都弄好,这才算一个可接触对象。 可何秋太拼命,十亩地的活干下来,够她累呛了。 这种拼法,老来要吃大苦头,林文东舍不得,走了步下棋,还有点惹人厌了。 九 十亩地,何秋三天半搞定,记分员看了一下,没说什么帮她把分记上。 空出时间来,何秋想去趟公社,买点肉吃。 从大队到公社要一个小时,她换了身衣服,顶着太阳慢慢走。 中午本来就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不一会,她感觉有汗顺着下巴滴,掏出手帕擦了两下,到国营饭店的时候觉得自己后背都湿了一块。 何秋站在门口边排队边抻筋,眼睁睁看着红烧肉的牌子被取下。 这是售完的意思。 她肉眼可见的耷拉下来,眉眼皱成一团,还坚强站着的是她的□□,不是灵魂。 林文东正好快走到她身边了,没忍住笑出来。 噗嗤一声。 何秋抬头,她这一生需要抬头看人的次数屈指可数,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男女有别,前后排队的人都离了有几步,林文东低头:“想吃红烧肉?” 他靠得太近,何秋都觉得热气喷在耳朵上了,往后退:“关你什么事。” 又从口袋掏出十块钱塞过去:“两清了。” 这又涨价了,林文东看她气得两颊鼓起来,一双眼瞪得圆睁睁地,像小豹子,随时给你一爪,憋住想伸手揉一把的冲动:“带你去吃红烧肉。” 何秋撇他一眼:“不必了。” 说是不必,何秋咽口水,她现在就想吃大块肉,小炒肉这样的都不够她解馋。 林文东看得分明:“真不吃,还有牛排。” 何秋都不知多久没吃上牛肉,咬着嘴唇:“真的?” 又急急补:“我自己出钱。” 林文东知道她不缺钱,点头:“行。” 他七拐八拐,拐进了条小巷子,何秋艺高人胆大,跟在他后面。 两个人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林文东熟门熟路敲门,三长两短,不知道的以为地下党接头呢。 有个络腮胡男人开门,两人应该是旧识。 络腮胡给了林文东一肘子:“这么久都不来。” 林文东揉着肚子:“最近忙。” 又侧过身让出背后的何秋:“这我朋友。” 络腮胡立马流出暧昧眼神,扣着林文东的脖子:“行啊你小子。” 何秋蹙眉想走,林文东拉着她衣角:“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何秋坐下来啃牛排骨,满满一大碗。 这应该是个交易点,进进出出的人挺多的,有些本地不常见的东西在卖。 何秋享爷奶的福,不怎么缺供应,饶有兴致打量,不过没见自己想要的东西。 任谁一个月收四个包裹,也不会缺了吃喝。 要不是肉罐头吃多了嘴里乏,何秋连肉都是不缺的。 林文东跟络腮胡不知道嘀咕什么,间或往她这里看两眼。 不是看在肉的份上,何秋早按捺不住走人。 她吃得慢,啃骨头又是细致活,吃完慢腾腾擦手,喊络腮胡:“老板,结账。” 络腮胡眼睛不由得放大:“不用不用,东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何秋摇头:“我不是他朋友。” 林文东也不意外她会这么说,好笑道:“胡哥,该多少多少。” 胡哥咬死了五块钱。 何秋不是不知道柴米油盐的人,不要票的猪肉都卖到四块钱一斤,更何况是不常见的牛肉。 她把十块钱放在桌上,用院子里的井水洗手。 林文东示意胡哥收下。 出了门,何秋说:“今天谢谢你。” 林文东不图这 分卷阅读16 句话,可有可无:“要真想谢我,给个机会看电影?” 一男一女看电影,何秋是有病了才答应,断然拒绝:“不去。你以后也不要帮我干活了。” 林文东应:“嗯,花生收完了就不去。” 要不是她一个人干十亩地的活,林文东也不至于憋不住,计划都打乱了。 何秋自己走路回大队,大白天的,沿途又是田,都是劳作的人,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林文东有事要忙,往她背着的筐里丢了包东西,步伐匆匆走了。 何秋卸下筐看,一只烧鸡。 人也追不上了,只得带回去。 林文东走出没多远,回头看,小丫头倒是头也不回。 原路又回了胡哥家的院子。 像是意外他这么快回来,胡哥打趣:“没给人家送回去?” 认识这么多年,可头一次见好兄弟上心小姑娘。 林文东也不怕不好意思:“人家还不乐意呢。” 那走得都能算是跑了。 男人不爱问那么细,只是说:“那你加把劲,等着吃喜糖啊。” 转而说起正经事:“什么时候再出货?” 林文东跟几个哥们不是人家说的天天打牌,专门倒腾东西,这时候什么都管得严,尤其是投机倒把,被逮到够吃一壶的。 他就是想发财想疯了,不然也不敢沾这个。 憋了好会儿的烟瘾上来,他点了一根:“过两天,这批出完再等等,我弄了份工作。” 这就是他本来的计划,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全砸下去了,为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蹦到家庭条件良好的何知青面前。 哪知道小丫头对自己那么能下狠心,人高马大汉子干的活,她也干。 林文东憋不住,这才跳出来。 要真叫他眼睁睁看着,不得心疼死。 他这些事,何秋此时尚且不知。 就是知道了,也是翻白眼。 请问你哪位,做什么与我何关? 何秋顶着太阳回大队,把东西放好,关上门去摘菊花。 她倒不为挣这个钱,主要是想泡着喝。 受家里老爷子熏陶,她一向爱喝茶,堂姐在闽省随军,给她寄了一大包铁观音和茉莉花茶。 何秋闲着没事,就想弄点菊花茶。 这种花都是小小朵的盛开,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长在人膝盖以下。 大概很少有她这么大的人来摘花,几个孩子打量她,但不敢凑上来。 何秋和善地笑,说来也怪,她一向没什么孩子缘,所以洪耀华那样粘着她,才分外稀奇。 想到洪耀华,下个月就是他的生日,何秋买了块土布,正在做衣服,只剩一只裤脚,下回邮递员来之前得寄出去,不然来不及了。 她的手工也一般,要不是小崽子写信来说小伙伴的姐姐给做了啥啥啥,她才不愿意丢这个脸。 何秋还努力绣了只老虎,她画画倒不错,老爷子培养她是下了大功夫的,和她的手工委实不相衬。 摘了半篮子,何秋就放弃了。 这会已经是花季尾巴,几个孩子又目光灼灼盯着,她还不如去买,负罪感没那么重些。 从山上下来,拐过竹林,就是牛棚。 解放前大地主家养了十来头牛全在这,闲置下来后风吹雨打的,加上住的是臭、老九,队里就没修缮,仍然保持着只有三面半墙的风貌。 之所以有半面,是用来喂牛和通风的。 何秋看了眼四周,咳嗽一声引起屋里人注意,把篮子底下压着的红薯放在地下,快速走人。 屋内齐红缨哆哆嗦嗦走过来,连背影都看不到,捡起来直接烧火煮上。 一开始他们也怀疑过陌生人的好心,来这儿的,谁不是被自家人捅了一刀。 但久了发现人家单纯就是送吃的,这才安心,不过一直没搭上过话。 这世道,不说话对大家都是好事。 十 上杨大队的集体经济有三样,鱼塘,竹林和苹果园。 尤其是苹果园,浇筑了大队三分之一的心血,三个小队两百号人专门伺候着,占地也很大,有一千多亩,靠着山建成的,外围着一圈篱笆。 这会快八月底,已经能看到果实压着枝桠,一个个孩子的拳头大。 队里一向秋收后摘果子,家家户户都能按工分分上几个。 不过今年轮不上何秋,她的工分是明年才能分粮分钱,但可以出钱买。 何秋想到苹果的脆甜,忍不住咽口水。 要说下乡后,她最不适应的就是没有新鲜水果吃,这时候以粮为纲,多余的地全拿来种粮食了。 何秋绕过苹果园,瞻仰了未来的口粮,径直去西山桥。 这座桥据说是清代的,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横跨西山河,连接着上杨大队和阳山大队。 阳山大队的集体经济是养鸡鸭,每天能出不少蛋。 除了送到公社和镇上的,附近几个大队的人也会去买他们大队的代销点买,不要票。 城里人还每月只供应半斤,很多人家去城里走亲戚都会买些。 何秋打下乡,也买了不少。 吃不上肉,营养跟不上,她每天最少吃三个蛋, 阳山大队代销点的王二嫂跟她也是熟人了,手头还有客人,只是打招呼:“今天要多少?” 两个大队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来回也要一个小时,何秋估摸着接下去就是秋收和收果子,也 分卷阅读17 不太能腾出时间:“五斤。” 限量就是五斤,多了有倒买倒卖的嫌疑。 她在花上垫油纸,把鸡蛋压上去,最后盖上布。 就这,都挡不住总有人想上手看看她都揣了些什么。 今天也不例外。 下了桥,就是上杨大队的村口,栽了一颗银杏树,大炼钢的时候都没舍得砍。 茂密的枝叶撑起大大一片阴影,队里妇女们闲磕牙的好去处。 端着小板凳一坐,一边纳鞋底织毛衣,说说话,一天就过去了,边上还带着光身子跑的孩子。 是真的意义上光身子,男男女女都是件小裤头。 何秋头回见都惊呆了,后来想想,仓稟实而知礼节,这种生活条件下,大家都是凑合着过,更何况这时候是多子多福,哪家不生七八个孩子。 孩子多到不值钱,都是糙着养。 何秋本想加快步伐走快,耐不住有人喊她:“何知青,这是去哪了?” 叫住她的是林大山的媳妇黄彩云,和代销点的大军嫂是妯娌,性情却南辕北辙。 既然要在队里长久生活,高冷也该有度,何秋不冷不热应:“去阳山买了点蛋。” 坐在这儿能看见她过桥,撒谎也没用。 黄彩云手里的鞋底放下,走过来就要掀篮子上的布:“这是买了多少,一大篮的。” 何秋有所预料,退两步避开,踩了个空,人往左边歪。 原本满满叠着的鸡蛋一滑,掉了四五个。 何秋脸色沉下来:“嫂子想看,这下看到了吧。” 黄彩云的手离篮子还有三寸,连忙缩回来:“这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不小心的。” 何秋气急:“你不伸手,我能不小心?” 黄彩云比她更大声嚷嚷:“我这不没碰到,再说了,看看又不打紧,小气样。” 简直是倒打一耙,偏偏何秋不善言辞,憋了半天憋不出话来,只想两巴掌把这人打一顿。 一张脸气得通红:“行,从今天起我天天去你们家看,反正看看又不打紧。” 像小孩子的气话。 其她人打圆场。 “没事了没事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么小的篮子怎么能放这么多东西。” 反正都是一伙的,何秋势单力薄,恨恨瞪一眼:“等着瞧。” 何秋是典型的临场不发挥,回来越想越生气。 晚饭顾不上丰盛,烧鸡热一热就饭吃,出门就往林大山家去。 林大山家是中等人家,盖的是五间土砖墙青瓦顶的房。 队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饭点相互之间是不串门的。 因为家家口粮都紧张,人家不留你吃饭不合适,留你吃饭心里疼。 何秋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有泼妇的潜质,敲了敲虚掩着的院门。 里头也没问是谁,直接说“进来”。 正合何秋的意。 一家人正在吃饭,林大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见是个女同志,瞥向他媳妇。 黄彩云心里一紧,颇有点皮笑肉不笑:“何知青来了啊。” 何秋是真豁出去了:“是啊,嫂子不是说看看不打紧,让我上你们家来看吃什么吗?” 说完笑一笑:“我看完了,先走了啊,你们慢吃。” 她这么做有点莫名其妙,林大山瞪一眼黄彩云,几个孩子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何秋故意放慢脚步,实话实说,她有点过意不去。 大人闹起来,吃苦受罪的还是孩子。 但对这种人,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黄彩云没敢拦,她都想不出来,斯斯文文的知青,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几乎是走出几步远,何秋就听见林大山夫妻吵架。 她内心闪过对几个孩子的愧疚,坚定起步伐,朝钱三家去。 据说林文东在钱三家的日子比在家多。 等到了人家院门口,听见屋内的声音她才觉得不妥,钱三家算是大队外沿,没什么人住,可她一个大姑娘跑到这里喊算什么,不得不踱步犹豫。 她今天刚做了一件大事,远超她一直以来所受到的教育和奉行的准则,正是精气满满的时候,就想顺带把这两日最为困扰的事情解决了。 林文东到院子里透口气,正撞上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一颗心不由得猛跳两下,掐掉手里的烟走过去问:“来找我?” 何秋下意识反驳:“谁找你?” 又改口:“我有话和你说。” 林文东笑着说:“这回不是给钱了?” 还开玩笑呢,何秋拧眉:“也要给钱。” “知道你阔,不用一直说。” 何秋不喜欢这样不正经的调子:“严肃点。我是想说,我不会处对象的,你以后不用帮我干活,也不要给我东西。” 林文东敷衍:“嗯嗯。” 语气一听就是不放在心上,何秋提高音量:“好好说话!” 林文东双手一摊:“行,你不想是你的事,我想是我的事。” 这还耍上无赖了,不是都说男孩子要自尊,拒绝个一次就差不多了。 偏偏他这话说得有几分歪理,何秋又词穷了:“那你想着吧,反正离我远点。” 说完转身就走,林文东跟在她身后。 何秋听见脚步声回头:“跟着我做什么。” “送你。”林文东本来想回去拿手电,怕再出来人就没影了:“不是怕黑?” “上次这么说,这 分卷阅读18 次也这么说。”何秋下巴微扬:“我才不怕呢。” “不怕?”林文东说话里无端透出宠溺来:“那不许掐掌心。” 何秋手一松:“你……你怎么知道?” 无边夜色里,林文东好像看见她眼里扑腾起来的光,语气愈发柔:“用点心,什么看不出来。” “他们就没看出来。”何秋这话像是呢喃。 林文东追问:“什么?” 何秋却不肯再说,赌气似的加快脚步。 十一 何秋回屋锁上门,点上煤油灯,背靠在墙上,慢慢蹲下。 她五岁之前不是那么怕黑的,印象里每天都是亲妈带着睡。 才回大院住的时候,那会三姑在东北带大伯家的二哥,奶奶不耐烦管她,爷爷更不会。 都觉得五岁是大孩子,给她收拾了老大的一间房,还带洗手间。 谁见了不夸这孩子命好。 何秋是个早熟的孩子,突逢变故,搬到几乎是陌生的地方住,再加上爷爷严苛,哭一声都不行。 她连说害怕都不敢,点灯又怕引人注意,每晚只敢躲在床角,被子蒙头。 在大院的头一年,都是这么熬过去。 后来也不是好了,主要是累。 不到一米的小豆丁,上学前要起床跑步,下课要学俄语弹琴。 铁打的人都挨不住,每天一沾枕头就睡, 老爷子还刻意带她去过墓地,名为破除封建迷信,打倒牛鬼蛇神。 何秋自己一个人被丢下,四周黑洞洞的,有瞬间她觉得自己晕过去就好了,或者死掉,到那个时候,应该就不会害怕了。 但她觉得自己昏过去,老爷子指不定让她在这待上七天七夜。 毕竟以毒攻毒是他老人家的常用手段,何秋拼命掐掌心,提醒自己还活在人间。 后来就成了习惯。 甚至为了避免老爷子总想让她克服这个克服那个,何秋一向犟嘴无所畏惧。 几个发小也都当她是铁人。 下乡之后,何秋其实很少想起在大院的事,因为不愉快的多,假装快乐的多。 反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使她麻痹,忙碌使她没有心情伤春悲秋。 静坐一会,何秋起身,掀开锅盖。 出门前烧的水不知道滚了多久,她把暖水壶装满,剩下的倒进桶里,和冷水。 毛巾挂在脖子上,一手桶,一手肥皂,进洗澡间。 洗完后直接赖床上。 把脸埋在枕头间,何秋莫名有些烦躁。 林文东的“用点心”三个字戳在她心口,怎么都挥之不去。 夜里何秋做了个梦,梦见她在墓园绕来绕去,怎么都走不出去,又不敢大哭,憋得快背过气去。 忽然有人伸出手拉她。 何秋没看见人脸,却下意识觉得那是林文东,醒来后惆怅地盯着房顶发呆。 她今天还能歇一天,对一个一向勤劳的人来说有些迷茫。 又赖了一会,她忽然扑腾起来。 早饭花了点功夫做手擀面,黄瓜和午餐肉都切成丁的臊子。 这会已经是上工的点了,何秋找了一会,才找到黄彩云在哪块地干活。 她以为这人是不干活的,净在大树下唠嗑,还白跑一趟。 黄彩云正扶着腰,看她过来脸色一变。 何秋倒是笑盈盈地:“嫂子不是说看看不打紧,让我来看你是怎么干活的吗?” 她自己真没觉得这么做有多恶心车人,反正是挺恶心自己的。 但黄彩云忍不住了,手上东西一扔扑过来:“我看你妈的臭三八!” 何秋一个过肩摔。 都没人反应过来呢,黄彩云躺在地上嗷嗷大叫。 拍拍手,何秋心里痛快了:“嫂子不是说看看不要紧吗?怎么还打人呢。” 黄彩云嘴里臭:“我看你妈的小贱人,黑心肝烂肺的东西,我打不死你。” 林大山不得不走过来,反手给她一巴掌:“闭嘴!” 何秋还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呢。 场面一时寂静。 林德水巡田呢,拍拍膝盖上的土一路快走过来的。 大声嚷嚷:“干嘛呢干嘛呢!” 按了开关,七嘴八舌地都说起话来。 “何知青把大山家的打了。” 何秋打断:“是她想打我,反被我摔了。” “何知青来看大山家的干活。” 何秋接:“是她说看看不打紧,让我来看的。” 黄彩云听到看看不打紧又是一肚子火,顾不上她男人拿眼睛剜她。 “谁让你来看了!臭、□□,没爹生没娘养的,我□□妈的小贱人。” 何秋没说什么呢,林德水先听不下去:“给老子闭嘴。” 又侧过头:“何知青说。” 何秋把昨天几个鸡蛋的恩怨说了,连同自己昨晚上黄彩云家的事。 林德水抽着烟,他是知道这帮子老娘们,天天的不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谁家做饭多下勺油都盯着,但较真起来是何秋自己摔的,也怨不着人。 和稀泥:“行了,都是小事,一天天净整这些没用的。林大山管好你媳妇,何知青也别跑来跑去的。” 各打五十大板,何秋不意外,放狠话:“今天我就算了,但下次嫂子的嘴要是不干净,我当你上赶着找打了。” 这事就这么散开,何秋都不知道自己图什么。 为什么她就那么憋屈。 何秋本来想回屋待着,半 分卷阅读19 道上遇见林文东,她昨晚做了个怪梦,正是不自在的时候,绕过他走开。 林文东堵在她面前:“不高兴啦?” 何秋眼珠子往上看,一脸冷淡样,左跨两步。 林文东没动:“等着,给你找回来。” 何秋斜眼看过去,本不想搭理,又怕他做出什么事:“不用,我找回来了。” 并且强调:“不许去。” 林文东哄她:“好,不去。” 他这样,何秋反而有点失落,不再说话,静静往前走。 倒是林文东开话茬:“过两天新居放电影,想去看吗?” 这日子过得也没什么新鲜事,何秋就是再宅,也快按捺不住,有点兴趣:“新居在哪?” “阳山再过去点,骑自行车二十几分钟吧。” 就这个路,骑自行车不够颠的,何秋瞬间失去兴趣:“算了,我还是在宿舍待着吧。” 这时候看电影是顶天的热闹,尤其是乡下这种没多少新鲜玩意的地方,但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林文东分辨出她不是勉强,说实话,他是很少见这个年纪的人这么爱闭门不出的,搞得他有几次在知青点打转,愣是没见到人。 今儿逮着机会,可劲献殷勤,但考虑到名声问题,跟得不近不远。 快到知青点的时候,何秋猛回头,塞给他三块钱:“昨天忘了。” 两个人是清清白白的金钱交易,最起码何秋是这么觉得的。 十二 薅花生之后是收大豆,整个豆茬用镰刀割下来。 何秋吸取教训,一天只能干十个工分的活。 林文东特意“威胁”过,超出这个数,他还去帮忙。 何秋不想跟他牵扯太多,只好不情不愿,每天只做三亩地。 对她来说正正好,甚至是松快的,有时候还能早下工。 这在乡下也是一个壮劳力了。 早几天那些风言风语消退开来。 大家细究起来,何知青是有点难相处,和知青院的人都是不冷不热。 农村是人情社会,这样的性格难免引人议论。 何秋倒是不知道,只有张自强来问过:“有要帮忙的吗?” 她一头雾水摇摇头。 钱芳玲在后面讽:“人家可不用你操心。” “更轮不上你说话。”何秋扔一句,接着做自己的事。 这程子她有些烦。 入秋之后有几天刮南风,知青院养了只猪,味一个劲往她房间蹿,她鼻子灵,总觉得挥之不去。 索性请半天假,上山摘桂花,打算熏一熏。 本地的桂花是金黄色,香气浓郁,不过数量比较少。 何秋分明记得前几天看过几株,仔细瞧,不知被谁撸了个干净,认命往深山走。 她上山一向走得不远,就是砍柴,外围够用的了。 走得深了,连满山跑的孩子声都听不见。 何秋心揪起,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听见有人刻意放缓脚步接近,手上的木棍直接往后敲。 林文东只来得及举起手挡,“嘶”一声。 何秋进退两难,举着棍子愣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事吧?” 自己的力度自己知道,她生怕把人打出个好歹来。 “没事。”林文东碰一下手,指不定都肿了,看小姑娘一脸负罪感,歇了趁机“敲竹杠”的心:“跑这做什么?” “真没事?”何秋要伸手把他袖子卷起来看看。 林文东故作正经:“男女授受不亲啊。” 果然没个正形,何秋白他一眼,棍子往地上敲敲打打,往前走。 她不说,林文东只是跟着走。 多了一个人,空气里那股有鬼要来的氛围好像散了些,何秋最致命的就是想象力丰富,蹲坑都得不停抬头看。 这季节还不到冬眠的时候,山上蛇虫鼠蚁肯定不会少。 何秋眼见条草蛇游过,“嘶嘶”吐舌头,喉咙里一声短促的“啊”,僵了一秒,目送蛇走。 冷不丁眼前出现只手,挺粗糙的,不是她手上那样的薄茧,虎口有道疤。 林文东一下子靠得很近,声音像在耳边响起:“害怕就不要看。” 何秋犟嘴:“我才不怕。” 说了不怕,说多了也有洗脑作用。 老爷子那套以毒攻毒没让何秋改了害怕的毛病,起码能不尖叫,并且直视。 林文东看她又掐掌心,上手掰开:“不许掐了,不疼的吗。” 何秋低头看,两个月牙形状的指甲印:“不疼。” 疼又能怎么样。 然后回过神拍开林文东的手,抿着嘴朝前走。 林文东本来还想再赖会,这会是真舍不得:“山里我熟,找什么呢?” 何秋也不想再跟他独处,四处看着:“桂花。” 两个人两种目的,一拍即合。 林文东带路,往另一个方向拐。 有两株桂花树还没怎么被人光顾过,何秋摘了一大篮,嗫嚅着,最后一跺脚:“谢谢。” 下山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林文东远远坠在后头,到了人多的地方,一转身不知道去了哪里。 何秋把桂花稍微洗洗,去掉杂质,只留下花瓣。 花瓣摊开在簸箕上,放在灶边,借着余火烘干。 火不能熄灭,何秋买了条鱼,炖鱼汤。 炖了一下午,肉都散开了。 她拎起鱼头,整个骨节都很完整,扔在一边。 铁锅边贴饼子 分卷阅读20 。 一口饼,一口汤,吃得干干净净。 桂花又晒了几天,晒干之后,何秋拿一半做桂花糖。 为此她花了一斤糖票,做好后装在吃完的玻璃罐头瓶子里,一口气装了四瓶。 全吃完牙都要坏了。 何秋给自己找借口,晚上睡觉前把糖罐放放门口。 第二天开门,果然有两捆柴放着,糖罐已经不见了。 就当是买柴钱。 心理建设做得足足的。 豆茬晒干后要捶打,把豆皮和豆子分割开来。 这活需要一点技术,力气大了不行,力气小了也不行。 林德水嫌爷们手粗,都是交给能挣高公分的女人。 何秋一边捶,一边捏手腕。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用力的方式不对,一天下来手直打摆。 江湖以武艺论资排辈,学校按成绩分三六九等,在劳动妇女的世界,能挣工分的是老大。 一群高工分的人凑一块,对何秋都很友好。 其中以刘秀为甚。 刘秀不到一米五,人也瘦瘦小小一个,力气却很大。 何秋看她干活,一副随时能被锤子带翻过去的样子,惹得看客心惊胆颤。 这会两个人正在说过中秋的事。 刘秀手上不耽误:“咱们这没什么规矩,就是吃个月饼,以前还烧灶王,现在不让了。” 何秋蹙眉:“代销点好像没在卖。” 说起代销点卖的点心,她就一身鸡皮疙瘩,买的人少,放到发霉了,外面那层刮掉,晒一晒接着卖。 “哪有买的,都是自家做。”刘秀指点她:“多出点材料,九婶和七姑做得最好。” 何秋其实爱吃广式月饼,莲蓉蛋黄的最好,心里想着,下一回的包裹应该能收到不少,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口味的。 打个哈哈:“那我看一下。” 刘秀想起她不爱跟人打交道的性子:“我做的也还行,回头让孩子给你送点。” 这都是粮食,何秋哪好意思白收:“那我拿糖换。” “行。”正好过节,刘秀也想给孩子甜甜嘴。 何秋虽然常年是个孤家寡人,但逢年过节,除了清明,都要折腾。 八月十五这天。 她跟大军嫂换了只鸡,弄了点黄泥,预备做叫花鸡。 腌制过的鸡用荷叶包好,裹上和了白酒的黄泥,扔进灶膛,小火慢慢烤。 灶上架着锅,石花草和水小火熬出胶质,过滤后倒入盆中,隔水冷却,就成了石花膏。 石花草是一种海草,本地人见都没见过,还是何秋前年去闽省探堂姐,吃过几次石花膏,一下子就爱上了。 这回堂姐特意给她寄的。 就是没有冰箱,冷却起来慢,吃起来也没那么爽快。 何秋做得多,刨成丝状,拌蜂蜜水,装了一些去刘秀家,人家一大早就使唤孩子给她送月饼来了。 两个人年纪差不了多少,刘秀才二十三,已经有三个儿子,依次是林杰,林浩,林俊。 最小的林俊才刚满周岁,趔趔趄趄扑过来,可见的流口水。 何秋蹲下来,帮他擦干:“饿了是不是?” 又嘱咐一句:“这个没那么好咬,俊俊还是别吃了。” 做人得有来有往。 何秋今早在门口“捡”到了一包芝麻月饼,从刘秀家出来,下意识拐弯从钱三家门口过。 十次有九次能在这里撞见林文东。 今天也不出预料。 哥几个都知道林文东的事,帮他留意着呢,有空就盯着门口瞧。 何秋放缓脚步才路过,林文东就追上来:“上哪去了?” “你要吃石花膏吗?”何秋忍不住用脚戳地板:“我做多了。” 后面一句有越描越黑的意思。 林文东一颗心填得满满的:“吃,怎么不吃。” 他应得兴高采烈,何秋还要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那你跟我去拿吧。” 这会人来人往的,林文东想到自己的名声,有些踌躇,但姑娘第一次邀她,不好不应。 他脸上显出几分犹豫,何秋不高兴了,哼一声,把脚边的小石头踹得老远。 林文东连忙拽她:“别生气呀,我不是不想去,这不是怕被人看见吗。 “你难道没听过我的名声?等再过阵子我就能光明正大上你门了。 “我让钱玲跟你去拿。” 何秋也不知道自己在不高兴什么,但想到这时候夫妻走在马路上都不能靠太近,冷哼:“过阵子也没人请你去。” 最后还是钱三的妹妹钱玲,跟着何秋回去。 小姑娘十岁的样子,特别自来熟,拉着何秋的手,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 何秋莫名想给洪耀华配个娃娃亲,打断自己脑袋里那些胡思乱想,把东西给她,还附赠一把大白兔。 钱玲手里拿着东西,感受到口袋鼓鼓的,笑得露出牙,可惜掉了好几颗,漏风状态, 不减损她的可爱。 何秋揉了一把小孩子的头发,软绵绵轻飘飘的,本来想把她送回来。 不过小姑娘挺有脾气的,端起盆哒哒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自己走。” 娇憨中惹人怜爱。 何秋想了一下,洪耀华要真讨这么个媳妇儿还挺不错的。 不过她很快拍了一下自己,什么玩意,这才都多大的孩子,亏她想得出来,简直禽兽不如。 林文东吃了她的石花膏,又让小丫头跑腿送了张纸条来 分卷阅读21 。 只有一句话。 【好吃,特别好吃。】 何秋没回,把它扔进饼干盒就不管了。 十三 中秋过完,队里放了两天假,老把式们说水稻还差点火候。 何秋有林文东的半夜供应,还是差着柴火,毕竟到了十二月,炕得从早烧到晚。 她早早上了山,林文东就跟个小尾巴似的缀在她后头。 何秋把长柴火劈成两半:“你就没有自己的事做。” 林文东理直气壮:“我又不上工,你没听说过?” 准确来说,林文东一个月只上七八天工,挣够自己的口粮。 其余的日子里,按照队里人的说法,都在钱三家鬼混。 但何秋观察过,也没看出来在鬼混什么,可见传言有误。 不过与她无关的事,她也不会细问,耸耸肩,继续砍柴。 山里人少,林文东缠着她说会话,下了山就分道扬镳。 何秋把柴垒好,见张自强带人打扫空屋子,虽然好奇,也没问。 还是张自强先说:“过两天有知青来。” “哦。”何秋后知后觉:“要帮忙吗?” 张自强摆手:“不用,就两间房。” 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没有非要献殷勤的毛病,本质上来说,她是个很淡漠的人。 来回跑了好几趟,把几捆柴都运回来,何秋趁着空打毛衣。 方安萍寄的大红色羊毛线,一斤要二十块,供销社还是限量供应,她本来都想去县城买,没想到先给她寄过来了。 她其实有好几件毛衣,不过一年一年窜个,去年到今年又长了三公分,袖子衣服摆都短了一截。 而且女孩子,总是多少有点想穿新衣服。 她没下乡之前都是买成衣,或者三姑给织,手工活上确实不太擅长。 搞了两天,连个领子都没织出来,自暴自弃扔下,不过很快顾不上了。 上杨大队种最多的就是水稻,怕下雨,割水稻是件急事,眼看能割了,五点就得去上工。 何秋一大早吃过饭,拎着镰刀去上工。 队里有农具,上工之前去领,不过质量参差不齐,有的钝有的利。 她买了一把,平常还能割草回来做火引,总是自己的东西最方便。 割水稻之前会放水,地里差不多是干涸状态,但还是有些松软。 何秋人歪了两下,被人扶住。 她回头看:“来上工了?” 农忙不来上工,大队长就能扣粮,再三六不着的人都得来。 林文东手臂借她当柱子使:“不许逞能,干多少算多少。” “我本来就很能,才不需要逞。”何秋瞪他一眼,平白显出娇俏来。 “嗯,知道你特别厉害。”林文东忍住伸手揉她头发的冲动:“这不是累坏了我心疼吗。” 要不是众目睽睽,何秋能把镰刀架他脖子上。 适应了一下,何秋才学着人家的样子,左手抓住收到中部,右手镰刀,“唰”的一声割下去,再一把把放齐。 使镰刀,她不是好手,生怕给自己添道疤,进度难得慢下来,恍惚间听见有人喊,没太在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这才直起腰看过去。 她的视力好,一切都一清二楚的。 赵鸿声穿着白衬衫,袖子半卷,下身军绿色裤子,配解放鞋,没有戴帽子,头发短短的,像他的棱角一样刺人,眼睛很大,笑起来露出八颗牙。 边上的方月穿着蓝底碎花棉衣和藏青色直筒裤,绑了两个麻花辫,辫子尾巴扎着小手绢,眉毛修得很看好,巴掌大的脸上还有梨涡,笑起来显得格外含蓄,不知妩媚也动人。 好一双璧人啊。 何秋想回头看看林文东在哪上工,又自嘲似的冷笑,拍拍膝盖上的土,走到人跟前才问:“你们怎么来了?” 赵鸿声眉飞色舞:“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方月则大大方方地:“我来这插队。” 何秋惊疑不定:“插队?你不是……” 不是说话的地方,何秋跟记分员说了声,领着两个人回知青点,路上打听清楚,看左右没人:“按说你妈早就改嫁了,你又是烈士子女,应该没什么问题。” 方月面露难色:“姑父的意思是,让我在乡下待两年,具体的他给你写信了,我也不知道。” 方月的姑父,就是何万军,她的父亲。 提起何万军,何秋的手有一瞬间凝滞,很快回过神来:“那你就安心在这待着,队里人都挺好相处的。” 又问赵鸿声:“那你来做什么?” 赵鸿生摸着后脑勺:“嘿嘿,我这不是陪月月,顺便看看你吗。” 说着说着,就到了知青点。 张自强领着他俩去田里,就又干活去了。 房间收拾得挺干净的,何秋帮他们把行李拎进自己屋:“也不早说,我就给你们把东西都添了。” 方月解释道:“挺仓促的,没来得及。” 又把信递给何秋。 何秋拆开她爸的信,父女俩人生的交流屈指可数,她一目十行看完,心里有底,把信扔进灶膛烧了。 方月没看过,好奇问:“姑父说了什么?” 何秋总结了一下:“没什么,就说让我好好照顾你。” 如果林文东在,多半能发现何秋又掐掌心了。 但他不在,无人察觉。 赵鸿声还开始翻东西:“饿死了饿死了, 分卷阅读22 有吃的不?” 两人是发小,从不见外。 何秋踹他一脚:“爪子给我放下。” 又把火烧起来:“早上剩的馒头,给你们下点面?” 方月搬了小凳子坐她边上:“这种灶怎么烧?” 用惯蜂窝煤的人,样样都得从头学。 何秋使给她看。 柜子里还有点挂面,何秋吃不惯,一直放着。 她一把扔进滚水里,又开了个红烧肉罐头做浇头,凑合凑合算一顿。 再饿那点教养底子还在,何秋催着赵鸿声吃快点:“秋收呢,顶多就让你们歇今天,先跟我去把东西添上。” 赵鸿声这才吃快,哗啦哗啦几口,留下个光碗,嘴一抹:“走。” 方月也要跟,被赵鸿声拦住:“你哪有她的力气。” 何秋给她排任务:“缸里有水,你把地方再擦一遍。” 两人匆匆出门。 何秋这才有几句话能问出口:“你就这么来了,你妈能同意?” 赵鸿声光棍一个:“我都报上名了,为上山下乡事业添砖加瓦,她能说什么。” 何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心里有数。” 赵家老大赵鸿鸣在部队,按规定他们家可以留一个孩子在身边,赵鸿声是不用下乡的。 赵鸿声却反问:“你说月月有什么不好的,她非不同意。” 认真算起来,方月是何秋的表妹。 方月她爸方安庆,十年前牺牲了,她妈改嫁,把孩子丢到姑姑方安萍家。 老战友的孩子,又是自家亲戚,方月一直随姑父姑妈在新疆长大。 带在身边长大的,反正何秋眼瞅着,何万军待方月是胜过她这个亲姑娘,下乡都得巴巴写封信来。 论出身,方月委实不能算好。 更别提赵鸿声他爷,论军衔还在何秋她爷上头,他爹妈都在首都工作,一个是市委一把手,一个是文工团团长。 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挑个孤女,要是换了何秋这样的,也才是正正合适。 但这话怎么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何秋戳他:“哪不满意你心里有数啊。” 赵鸿声啐一句:“势利眼。” 也就是这会才觉得,往常看不惯那些钻胡同巷子的人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 何秋也没唱反调,只是说:“讲点素质。反正没见过爹妈能扛得过孩子的,你要扛得住就使劲扛吧,总有如愿的时候。” “所以咱俩是发小呢。”赵鸿声手往她肩上搭,还使了下劲。 被何秋反手拧住:“老实点,现在什么风气你不知道。” 这个话题结束,赵鸿声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沉重:“瑞昌他爸下去了。” “怎么会,怪道没给我写信。”何秋眉心不自觉蹙起:“那他呢?” 林文东摇摇头:“连夜走了,我也不太清楚。” 何秋掰手指:“加上慧心,咱们院走了不少吧。” “六个,你说这都叫……” 赵鸿声这话说一半,叫何秋捂住嘴:“都想想该不该说再张嘴。” 赵鸿声也知道说错话,两人不再聊这个话题。 上木匠家搬了柜子往回走。 方月收拾东西呢,何秋站旁边给她看,看来看去点点头:“你东西带得齐,没什么好添的。” 方月回头笑笑:“姑姑姑父给我塞了一大堆,全是鸿声提的。” 方月有时候挺有意思的,话里话外都爱透出她多受宠的意思来。 何秋无话可说,只能沉默地笑笑,她自己弄得也挺好的,谁也不图。 又恢复如常:“那你收,我看看赵大雁的。” 鸿声,雁鸣也。 赵鸿声的别名就叫赵大雁,几个发小爱这么叫,叫一回他跳一回脚。 他一个人也就两只手,献了殷勤就顾不上自己。 何秋打量他的行李,乏善可陈四个字都不足形容,好在男孩子糙,凑合过也行。 谁叫他这么谈对象这么积极呢,饿不死,冷不死,有爱应该就能活下去。 这种感情,会出现在这个一向骄傲又自大的发小身上,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十四 眼看要中午,这会是真正的农忙,午休一律取消,要么家里有人送饭,有么自己带饭。 何秋本来是蒸的白面馒头,全被俩人吃了,又烧起火来,提着热水壶出去:“方月,你先洗洗,洗完睡一睡,我下午还得上工,估计明天也叫你们上工去。” 方月接过去:“行,给你添麻烦了。” 何秋跟她客套:“这有什么,大家还是亲戚呢。” 吃了两个地瓜,一碗白米饭,一份黄瓜炒肉。 何秋拿上镰刀又出门了,临出门前留了把钥匙留给方月。 这一忙就忙到七点,称得上挑灯夜战。 她记了今天的工分匆匆往回赶。 自己那间屋亮着灯,方月正做饭呢,见她进来打招呼:“我看你还没回来,先把饭做上了,袋子里拿的米,不过没找到菜。” 何秋把手里的篮子给她:“菜我带回来了。” 她都是中午下工去摘,能吃口新鲜的,今天是耽误了。 何秋拍拍身上的灰,洗手,左右看:“大雁呢?” 方月拉过小凳子洗菜:“还睡呢。” 何秋也坐下来:“他挺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忙。” 方月道:“他路上都没怎么睡,一直顾着 分卷阅读23 我呢。” 何秋略挑眉:“那是他该的。” 话是这么说,何秋也是到饭好了才去拍门。 赵鸿声打着哈欠开门,还没醒过神来呢,一惊:“天怎么这么黑。” 何秋冲她翻白眼:“不然呢,是你眼瞎了?” 两个人惯斗嘴。 方月把菜端上桌:“吃饭了。” 小圆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何秋吃饭的时候坐,一把放在灶前,做饭洗菜专用。 现下有三个人,就不够用了。 何秋叫何鸿声蹲着吃,他也不介意,往门槛上一坐。 和对门的张自强他们对上眼,大家相互打个招呼。 倒是听见钱芳玲抱怨:“早知道和她一伙的,就不帮忙收拾了。” 张自强斥她:“大家都是知青,相互帮助是应该的。” 声音不大不小的,都听得一清二楚,想见得是不高兴了。 方月压低声音打听,何秋一五一十跟她说了。 吃过饭,方月拿了两个罐头过去道谢,把人都认齐了,又回过头来和赵鸿声说。 他们大院子弟的共同毛病,都是人家捧着多些,哪有先伸橄榄枝的。 吃过饭,何秋指使大少爷去洗碗,赵鸿声老大不乐意,委委屈屈蹲在下水口:“何小白,我这才第一天到。” 秋色为白,何秋的小名叫白。 怎么叫的都有,有叫白白的,有叫小白的。 何秋不吃他这套:“那恭喜你,自力更生的未来从这里起航。” 又嘱咐:“都弄好早点睡,明天五点上工,最晚四点半得起。” 方月掐指一算,四点半是吃早饭,做饭肯定不止,知道表姐的性格,也不来虚的:“那明天你做,后天我做,咱们轮流。” 她的厨艺好,何秋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行。” 第二天,何秋四点就起,先和面把馒头蒸上,才去洗漱。 又把菜都洗好切好,弄了个菜粥。 说是粥,稠得很。 赵鸿声一口气吃三碗,还揣上个馒头:“看不出来,你下乡之后厨艺大有长进啊。” 更像是调侃多些,何秋把东西都装在筐里说:“那你今天仔细看,我长进的地方多了去了。” 三个人一齐往地里走。 今天还是割水稻。 何秋没多余的镰刀,带着他们俩去仓库领农具。 还得排队。 何秋对方月的娇弱程度有所了解,叫她干点家务还成,体力活上也是个渣渣。 千叮咛万嘱咐:“累了就歇,别逞强。” 对赵鸿声就是另一副嘴脸:“麻溜点,这要干活比不上我,够你丢人的。” 气得赵鸿声大叫:“何白白你看不起谁呢。” 等到地里,他一脸发奋图强的样子。 何秋还是多说一句:“小心割到手。” 冷不丁听到有人“哼”一声。 她回过头看,林文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住,脸上还有几分幽怨。 何秋有几分尴尬,却不知道为什么尴尬,所以当做没看到。 林文东气得太阳穴直突突,好家伙,哪来的撬墙角的。 但他还没到失去理智,听到锣哐哐敲,黑着脸干活去了。 那股被人盯住的感觉消失,何秋松口气,拍了下赵鸿声的手:“朝外,当心割到。” 一整个早上,她都花力气盯着,眼瞅时间差不多,喊方月:“你回去做饭送过来吧。” 和割水稻相比,做饭是松快活。 方月揉着手,感觉今天一定会长水泡,看何秋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心生艳羡:“好。” 多了人有好有不好,何秋起码现在觉得还是有好处的。 她埋头干活,赵鸿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蹭过来:“不对啊,我们又不缺吃喝,这么拼命挣工分做什么。” 何秋手一顿,抬头正色:“既然下乡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这样严肃,赵鸿声不好嬉皮笑脸,表情一收:“又没说不做。” 两个人是发小,性情上不大相近。 赵鸿声记得小时候,何秋永远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五点起来跑步,六点背课文,吃过饭去上课,下课练体能,做作业,常年霸占第一名。 也是院里孩子讨厌对象的第一名。 但一起长大的情分,打过架,走街窜巷,骑自行车去爬长城,□□看电影,渐渐的还是成了朋友。 靠得太近了,难免忘记她原来就是这个脾气。 赵鸿声讪讪笑,低头和镰刀搏斗。 他正经八岁练过剑,自以为这两样东西差不多,没想到使起来完全不一样。 一直到方月提着篓来,两个人才停下。 中午吃米饭,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苦瓜,凉拌木耳,白菜豆腐汤。 一样的菜,不一样的人做出来就是不一样。 何秋的厨艺即使有进步,也比不上这,竖起拇指夸。 方月把空盘子垒在一起:“我不像你能干活,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 赵鸿声半靠在树上:“她是蛮牛,你怎么一样。” 何秋不乐意,一巴掌盖过去。 其实上多少工是因人而异的,大队没法强求。 也就是何秋要强,从早到晚不落下,像钱芳玲,前前后后请四回病假,都是五天以上。 因此何秋没多少心理负担:“你要是做不了就请假。” 方月歇了会站起来:“没事,我也要学着适应。” 按说她没到姑姑 分卷阅读24 家之前生活在农村,不过她妈是富农家的女儿,她爸又在部队,家里境况还算不错。 但时过境迁,富农的外孙女,在这个成分看三代的时候,反而成负累。 不然她也不会匆匆下乡。 十五 一天下来,赵鸿声挣七个工分,一来他头一天下地干的就是技术活还没适应,二来大少爷是个话痨,隔会就得搭几句。 方月挣四个。 她看了眼工分本,露出一丝苦笑。 下乡之前姑父语重心长对她说:“你要是老大,去到哪我都不操心。” 言下之意,她不如何秋多矣。 这世上人人都惦记自己没得到的。 何秋要是自己亲爹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评价,兴许不那么介怀,兴许还是不高兴。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她从前没得到什么挂念和她本人能不能干其实关系不大。 而在于,父母都有自己更重要的事要做,就用孩子不用人操心说服自己不费心。 这一番心理波动,不足为外人道也。 何秋下工后领着方月去池塘认路,顺便带了条鲤鱼回来。 方月会做大菜,糖醋鱼。 何秋吃得舔筷子,她的厨艺仅限于养活自己,吃多了都快味觉错乱,以为世上的东西都这样。 吃完一动不动瘫着,从桌子下踹赵鸿声:“洗碗去。” 赵鸿声也不动:“等会。” 这个等会是明日复明日,何秋不惯他,又踢一脚:“快点。” 方月站起来:“都累了一天了,我洗吧。” 善解人意温柔大方。 何秋又觉得没劲起来,看赵鸿声屁颠屁颠凑上去,两个人一块洗。 思绪一下有些发飘,东一下,西一下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站着钱玲,小丫头站着跟她坐着差不多高,脸对脸。 嘴里含着糖块,笑嘻嘻地:“姐姐,你要跟我去玩吗?” 何秋掐了把她的脸,心下了然:“好啊。” 跟洗碗二人组打个招呼,朝外走。 不是钱三家的方向,而是靠牛棚。 夜色里烟头明明灭灭的,何秋手电筒照起来,林文东把手上的烟掐了,无视钱三的揶揄。 兄妹俩功成身退,退到百米外。 就是人撞见了,也不会说他们是孤男寡女。 何秋仰着头:“大晚上的,找我干嘛。” 林文东语气几分别扭:“今天那谁啊?” “我发小。”林文东的脸变得铁青,何秋又补:“和他对象来插队的。” 天地良心,她纯粹是说实话,而不是解释给某人听。 林文东脸色减缓:“都有对象的人了,还和你拉拉扯扯。” 何秋思量,如果动不动要打起来叫拉拉扯扯的话,他们也算,没反驳。 一阵风吹过,何秋闻见青草味,手搓了一下。 渐渐入秋,早晚都有些凉。 她都不知道自己出来做什么,见林文东不说话:“我回去啦。” 林文东伸手拦她:“我明天去公社,给你带好吃的。” 何秋往后退半步:“明天不上工?” 林文东没多解释:“有点事,请会儿假。” 秋收到底耗力气,不吃点好的不行,何秋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你多买点,我们三个人呢,回头给你钱。” 林文东看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你能不跟我算得这么清?” 何秋说出心里话:“你就挣几个工分,也不容易。” 林文东早有心跟她解释,趁机说出来:“我是挣的工分不多,但平常倒腾东西还是挣了些,等秋收过,我就有工作了,不会让你饿着的。” “我本来也饿不着。”何秋想起上次去胡哥那:“你自己小心点。” 投机倒把不是闹着玩的。 小姑娘关心自己,林文东乐得应:“好。” 又问:“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何秋转了转眼珠:“细粮吧,多了人,有点不够吃。” 这个季节,就是跟队里人换都换不到去年的陈粮。 她说完刚要掏口袋,才想起来没带钱出门,悻悻道:“你明天早上等我一下行吗?我给你拿票。” 林文东大方挥手:“不用,回来再给我。” 就这么说定件事,何秋又要走,林文东非拉着她东拉西扯,到底考虑还要一大早上工,才放人回去。 钱玲拉着何秋的手走前头,林文东和钱三跟后头。 钱三捅了一下兄弟的腰:“有门啊?” “她对哪天能对老子笑那样,才叫有门。” 林文东想起何秋白天和赵鸿声打闹的样子,咬紧牙根。 第二天,林文东买了大份的红烧肉,毛估估有两斤重。 还有三十斤大米和二十斤面粉。 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背回来的。 何秋盯着两个铝饭盒,不要票的猪肉最少也要四块钱一斤,米面最少三块,她在心里算一下,摸摸兜。 她以为一百块就够了,没想到远远不够,舔嘴唇:“明天我再把钱给你行吗?” 这会要吃晚饭了,回去她就不想再出门。 林文东掐指算,两个人凑在一起,几乎每次都有“金钱交易”,眉心蹙聚拢到底没说不要的话。 他比何秋想象的,花了很多时间观察她,她的爱好,她的性格,她的小动作。 在林文东的结论里,何秋是个不欠人钱也不欠人情的人。 分卷阅读25 拉近关系有许多种,没必要让人有负累感。 见他点头,何秋松口气,这种推推拉拉的事,她还真不怎么擅长。 这会快到饭点,何秋也没多说话,又讲了两句,回知青点。 她把饭盒放桌上,手洗干净,拉过凳子坐下来摘菜。 方月和面呢,招呼她:“回来啦?” “嗯。”何秋停顿一下,假装自然:“我托人买了肉,晚上炒一个菜就行。” 她下乡有两三个月,有认识的人不足为奇,方月应了一声。 赵鸿声挑水去了,两个人就有些无话可说。 半路子的表姐妹,真正相处的时间也才四五个月。 又因为方安萍是后妈,不管怎么样,她们俩的关系总有些尴尬。 所以何秋有时候喜欢一个人。 好在赵鸿声回来得很快,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小白,快帮我卸一下。” 他逞强,用扁担挑了两个水桶,重是一回事,其次是没用过扁担的人根本受不了那个劲,平衡都维持不住。 何秋帮他把水桶拿下去:“不是说能行?” 大少爷信誓旦旦的,以为自己的下乡生活如鱼得水,谁知困难重重。 被打了脸也不害臊:“我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两回,多试几次就好了。” 又冲方月撒娇:“月月,你看我的肩。” 方月两手都是面粉,轻轻柔柔说:“我待会帮你捏一捏。”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何秋往旁边退,明明是自己的房间,最近常常有误入的感觉。 晚饭是馒头夹肉,赵鸿声一口咬掉半个,嚼了两下吞下去:“哪来的肉?” 何秋手一顿,搪塞他:“有得吃问那么多。” 赵鸿声本来就是心大的,耸耸肩:“也是。” 倒是方月才向反应过来似的,多看了何秋一眼。 何秋对上她的视线,不闪不避,扯出一个笑来。 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说心细如发不为过,眼神交流之间,大家好像有了默契。 何秋说不上来这会林文东对她来说算什么,小姑娘家家还没开窍,有一种走一步算一步的破罐子破摔。 吃过饭,何秋把蚊香点上,秋蚊子毒得很。 旋转成盘的蚊香要公社才有卖,一盒三毛钱,用的人很少,因为相对来说贵。 本地人用的蚊香是把干艾叶、干野菊和鱼骨烘干磨碎,掺入干木屑,灌到一尺三长的圆纸筒里,两头封死。 十根一捆,一捆代销点收一毛五。 队里人都会做,用它添点柴米油盐。 这样的土蚊香,一根正好够烧上一夜。 秋收忙,很多日常用品都没法添。 何秋又开始算,按这个速度下去,秋收还有十来天,米面是够了,但很多东西都快用光了。 代销点卖的东西,种类比较单一。 何秋洗澡用的是红梅香皂,洗头用芬芳洗发粉,洗衣服用光荣肥皂。 但对村里人来说,只有一种土黄色的红灯牌肥皂可以通用,代销点也只卖这种。 一块只要五毛钱,俭省的四口之家可以用大半年。 何秋突然有种当家的惆怅,看赵鸿声洗衣服的样子,火腾腾腾上来。 知道的是擦肥皂,不知道的以为是切萝卜丝呢。 咵咵咵,一下没了一大块。 骂他:“勤俭节约你懂不懂!” 大少爷一生和这四个字没什么缘分,咧嘴笑:“不太懂。” 他用了那么多肥皂,过好几遍水都不干净,何秋看了又快空掉的水缸,幸灾乐祸:“明天接着挑吧。” 她一个人住的时候,挑一缸能用三天。 方月洗完澡出来,端着盆问:“我看很多人在河边洗?” 何秋猛摇头:“上游几个大队都拿它放鸭子。” 哪怕水是流动的,她想想也是有点难以忍受。 方月想了一下那副场景,瞪大了眼。 赵鸿声就无所谓了,男人粗,大胆提议:“我看好多人都在河里洗,我明天也去,还能少挑两担水。” “那更吓人了!下游用上游的洗澡水!”何秋说着话,语调有些升高。 赵鸿声挠后脑勺:“这有什么。” 然而两个女孩子都不接受。 何秋看手表:“九点了,该睡了。” 五点要上工的人,还是早些熄灯吧。 她一向睡得好,体力消耗大,没有精力想东想西。 人累到极点,基本是一沾枕头就睡过去。 身体有生物钟,每天都能卡在四点一刻睁眼,何秋盯着天花板出会神,才起床。 做饭的家伙在她这间房,因此早饭还是她做。 一顿饭就这样勉勉强强凑合,说白了,什么东西都缺,她做来做去都是那两样菜,能吃饱算不错了,哪还有得挑。 十六 乡下缺油水,能买到的肉就只有鸡鸭鱼。 舍不得的人家杀了鸡鸭只吃一半,另一半拿出去换。 何秋下乡之后吃过几回,因此最近觉得自己很难控制对猪肉的向往。 她今天开的是个午餐肉罐头。 切成片后煎,加蛋和黄瓜片夹在昨天吃剩的馒头里,一人泡杯牛奶。 赵鸿声问这是什么,何秋铿锵有力:“肉夹馍。” 就…… 就还算凑合吧。 “肉夹馍”有荤有素有主食,何秋吃了三个,喝掉半杯牛奶,成功顶住了。 费劲地拍着胸口,临出 分卷阅读26 门时拐回屋里拿钱。 她差点给忘了,走路的时候盯着两边瞧。 林文东家是二队,干活的地方和九队有点距离,不过就这么几条路,撞见的概率挺大的。 今天是不走运,何秋还琢磨过怎么擦肩而过的时候自然地把钱放进他口袋里,活干半晌也没见着人。 她忽然发起脾气来,跺了一下脚,觉得怪没劲的,板着张脸。 屋漏偏逢连夜雨,地里田鼠多,矫捷地从她鞋面跑过去。 何秋那声尖叫在嗓子眼又生生憋回去,过没会听见方月“啊”一声。 她凑过去看,赵鸿声已经在安慰:“没事的没事的,跑掉了。” 又拿何秋做例子:“要是换了何白白,敢徒手逮。” 这样的话平常倒觉得没什么,偏偏此时觉得格外不中听,何秋堵着气,林文东叫她的时候便没好脸:“做什么?” 林文东忙一早上,贴了个冷脸,一头雾水之余还讨好地笑:“大队长叫你呢。” “叫我?”何秋把镰刀搁一边:“在哪?” 她边问边走,林文东忙忙跟上:“队部。”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队部走,等没什么人了,林文东才停下来问:“怎么啦?不舒服?” “没有。”何秋语气生硬,说没有也没人信。 林文东伸手碰了下她额头:“没烧,那是肚子疼,还是头疼?” 何秋闹脾气:“就不能是我单纯不高兴。” “能,那你说说为什么不高兴,我想办法让你高兴。” 林文东这话说得特别温柔,能掐出水似的。 何秋以为自己能憋住呢,一秒就破功:“田鼠从我鞋上爬过去了。” 林文东听完先看她手掌,果然有两个小月牙:“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就叫一叫,发泄一下,不许掐了。” 何秋把手缩回去:“那叫了,我多丢人啊。” 林文东不能理解:“害怕有什么丢人的。” 就是丢人,何秋在心里反驳。 老爷子的孙女要勇敢,要能扛枪,要永远无坚不摧。 “你啊。”林文东头一回揉了把何秋的头发:“那就在我面前叫,行不行?” 何秋不领情:“它都走了,我现在叫有什么用。” “那以后,以后我尽量都在你跟前,行不行?” 林文东这句的尾音有点上挑,何秋的脸忽然发热,强行转移话题:“大队长叫我干嘛?” 林文东卖了个关子:“去了你就知道了,好事。” 所谓好事,就是算账。 大队秋收之后要分粮,一刻都不能耽误。 偏偏今年会计算错了帐,和几个计分员交上来的对不上。 忙得焦头烂额,队里能写会算的全抓了壮丁。 何秋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林文东居然是初中毕业。 乡下人穷,孩子多供不起,也不重视教育,大队十个人里,九个是文盲。 至于初中生,更是数得过来。 她眼里的诧异明摆着,林文东心里两种情绪摇摆,一是人家根本对他不上心,否则打听了还有什么事不知道;二是她不知道,那家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事不会让她望而却步。 毕竟这时候处对象是奔结婚去的,结婚又是两个家庭的事。 当然,何秋现在还没有要和他处对象的意思,那也不得不防。 比起纸笔活,何秋更愿意下地,但大队长只叫了她一个知青,难免有格外看重的意思在。 拒绝就是不知道好歹了。 何秋拿过一本账册,没有多的算盘,她就手算,草稿都快有账册厚,甩甩手停下,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 她坐的靠背椅不知从哪来的,动一下就“吱呀”一声,生怕把它坐塌了。 林文东颇为自然地占据她旁边的位置,会计室的桌椅不够,有去隔壁办公室的,有在院子里摆条凳的,这会屋里就他们两个人。 何秋侧过脸去看,因为靠得近,能看见林文东额角有个疤,眉骨高,眼窝深陷,加上高挺的鼻梁,有几分异域风情。 她自以为是不经意地打量,但少年人的注意力一半在意中人身上,不自觉挺直腰板,喉结一耸一耸的。 何秋只看了几眼,又回到桌前的账本上。 她眼神才挪走,林文东的肩膀塌下来,干脆光明正大地转过脸。 目光灼灼的,何秋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装作认真干活的样子:“看我干什么!” 两分娇俏。 “看你好看。” “不正经。”何秋斜眼看过去,心里暗啐,她这一生跟好看不怎么沾边,英气勃勃是她的名字。 别人被夸好看可能会暗喜,何秋只有实实在在的,我何德何能。 平心而论,她长得不算差。头发碎碎贴在额前,一双杏眼炯炯有神,鼻头圆润小巧,唇色是很自然的粉,眉毛很英气,配上有棱角的脸部线条,有几分女生男相。 反正林文东怎么看怎么喜欢,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脸颊的软肉。 粗粝的手指磨过,何秋脸涨得通红,说不清怒还是嗔:“你干嘛!” 林文东一时没克制住,连忙好话哄她:“这么好看的脸,我还没捏过呢。” 花言巧语,都是花言巧语。 何秋本就大的眼睛瞪得圆睁,口不择言:“那不好看的你就捏过了!” 话出口,她恨不得把自己掐死,怎么有股争风吃醋的味道。 林文东眼角带笑, 分卷阅读27 一脸诚恳:“我捏过自己的。” 又凑上来:“给你掐一下?” 何秋今天大概是被下了降头,先说错话,后真的上手掐了一下。 林文东脸上没肉,只带起来一层皮,也不喊痛,笑嘻嘻的。 那种纵容的意味太浓,何秋没忍住,又掐了一下,然后赶快收手,背着人摩挲两下手指,一本正经:“赶快干活。” “嗯,听你的。” 两个人之间有种无声的默契蔓延开来,导致何鸿声走到门口的时候一愣,后退了两步确认自己没走错,问方月:“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 方月扬起嘴角,尽收眼底但装作若无其事反问:“哪里怪怪的?” 赵鸿声也就敏锐一下子,随即耸耸肩说:“白白,钥匙。” 何秋先伸手碰口袋才回头:“下工啦?” 赵鸿声解释:“嗯,月月认不得队部的路。” 何秋也就是问一句,把钥匙递过去:“中午不用给我送饭,我回去吃。” “没事。”赵鸿声接过来:“我吃了正好给你送过来。” “那也成。” 他们这里一问一答像一家人,看得林文东心里直犯酸水,人一走醋溜溜地说:“白白?叫得怪亲切的。” “我们一起长大的都这么叫。”何秋翻了一页:“小名而已,你想叫也可以叫。” 那意味着进入到某个人的亲近区。 林文东还是意不平:“不行,我必须起一个自己叫。” 割裂开那段他从未参与过的人生。 何秋算得不耐烦了,斜眼看他:“我又不是猫猫狗狗,你想起就起的啊。” 林文东只得讨好地笑笑,“我不是那意思。” 反正说来说去,林文东还是决定用毕生之所学,起一个专属自己的小名。 不过何秋没理他。 几个记分员的做事风格各有不同,工分本写得也是五花八门。 有写数字的,有划横线的,有一人占一页,有一家子合着记的,何秋看得头大,这明显拖慢她的进度。 再加上字迹潦草,她光辨认就花了不少时间,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账本推开,何秋站起来清醒清醒,有些不耐烦的晃晃手脚。 她在家就是这样,上文化课的时候都是强忍着,只有在屋外才活泼起来。 林文东揉着脖颈:“不想算放着我来。”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何秋没有推给别人的习惯:“你自己还有一堆呢。” 林文东倒还好:“我年年算,熟手了。” 何秋扬下巴:“那我也自己来。” 林文东爱她这副“天塌下来也可以”的娇嗔,上了瘾似的又捏了一把脸。 惹得小姑娘哇哇大叫。 何秋自我感觉,林文东最近是踩过界了。 但这种过界,难得让她不反感,即使一开始是抗拒的,好像也慢慢熟悉起来。 何秋自我反思,她并不是很好接近的那种人,活泼也很有限,以这种进度靠近她的人这是头一个。 此人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呢? 何秋搞不懂,她从前信奉门当户对,觉得这能减少悲剧,这回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摸到“悲剧”的边,却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推着她往前走。 她说不清是好是坏,毕竟她这一生没怎么被爱过,人人都有自己的第一位,却又都不是她。 也许于林文东来说,她也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 十七 算账一共用了三天,何秋脱离劳动队伍,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白了两分。 但显然是错觉,还是黄丫头一个。 倒是方月,风吹日晒的,依旧白皙。 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何秋系紧帽子,把暴晒面积减到最小,能感觉到汗嗒嗒往下滴,抬头间看到赵鸿声凑在方月边上,抓着毛巾角给她擦脸,认识十七八年,她才知道发小也是这么贴心的人。 何万军一家是今年过年前调回首都的,他参军三十年,赶上了两次边境战,立过功,有个好爹,不到五十就是总军区正师级。 这回调回来,部队大院有他的一席之地。 也是二层小红楼,上下加起来就四间房。 方安萍生了四个孩子,九岁的何春,七岁的何有怀,五岁的何有谦和两岁的何夏,再加上十六岁的方月和她奶奶申欢庆——老太太没了儿子之后,长住女儿女婿家,帮忙带孩子做家务。 八口人,挤得满满当当的。 搬回来第一天,何秋奉命上门拜访。 去得太早,人家还在收拾行李呢。 就听到方安萍到处指挥,看到孩子满地乱窜。 大的两个何秋还是认得的,她十四那年一个人坐过三天三夜火车去探亲,此时那种看别人一家其乐融融的嫉妒和难堪又涌上来。 但十四岁时噙在眼眶中的泪全然滚落,十七岁的何秋熟练卷袖子:“方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方安萍愣了一下:“不用不用,哪用得着你。” 又喊:“月月,给你姐倒茶。” 亲疏立现,泾渭分明。 何秋摆手推:“不用了,我是来帮忙的,不给你们添乱。” 方安萍进退两难,还是何万军从楼上下来:“大囡来了。” 嗯,来你们家了。 何秋攥紧掌心,脸色不变:“嗯,爷爷说中午在他那吃饭。” 何万军扛起一个箱子:“肯定的,家里 分卷阅读28 什么都没有呢。 又问:“三姐说屋子是你布置的?” 何三姐就是三姑,她是何兵的远房外甥女,一生未嫁,算是何家的保姆,大伯母刘湘还没随军前生的何雪和何有让是她带,何秋在父母离婚后才到大院住,也是三姑带大的。 提起她,何秋可见的柔和起来,“也不算布置,就是添点家具摆摆。” 何万军嗤一声:“添得不好,这椅子怎么是这样式的。” 他说不好的是客厅里那套真皮沙发,云纹雕花,红木扶手,简单又不失大气。 何秋白眼都快斜出来,想到这是亲爹将将忍住:“这是这两年首都流行。” 语气到底不好。 何万军持续讨人厌:“我不懂什么流行不流行,反正不好看。” 不懂你说个屁。 何秋腹诽不断,难以忍耐:“那就搬到我房间,再换新的。” 何万军站在楼梯上回头:“不要钱的啊?” 方安萍打圆场:“你爸是个粗人,哪懂什么好坏,我看好看得很。” 方月也抱着何夏:“对啊,姑父你这么多年都不在首都,哪里知道什么。” 何万军被人这么说也不发脾气:“你们女人,就喜欢这种的。” 亲昵自然。 何秋忍不下去了,索性找借口:“我回去帮三姑做饭,她五点就起来炖肉了。” 其实哪里用得着她,何三姑见她进来就推:“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好好跟你爸亲近亲近?” 何秋咬牙:“能不能别说了。” 何三姑一手带大她,那份心不比旁人,依旧絮絮叨叨:“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没养在身边,你也不知道去套套近乎。你爷爷都多大年纪了,能顾你一辈子?你又没个兄弟,将来出门子,还不是靠方安萍生的那几个。不然将来回娘家,人家门都不叫你进。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会来事,学的老爷子一根筋。你一个姑娘家,没个撑腰的,以后怎么办?” 何秋麻木地切土豆丝,看着那把刀想,狠狠心往动脉上划,一狠心一了百了算了。 但狠不下去,抖着手把刀放下,强撑镇定:“我去趟厕所。” 午饭齐家欢,尤以老太太为甚,她一手一个孙子,回光返照都没有这样高兴的力气。 说来奇怪,她年轻时候多要强一个人,吴胜男这个名字就是她自己改的,但做医院副院长的大儿媳她不喜欢,做轧钢厂工会主席的前二儿媳她不喜欢,反倒对一月来四封信的方安萍青睐有加。 何秋洞察人性,老太太一生想把所有人和事攥在手里,到了老更加凸显,很有老封君思想。 吃过饭,何万军要进父亲书房谈事,转过头叮嘱:“大囡没事带着月月认识几个人,照顾点妹妹。” 何秋本来也不想,架不住这话说在人前了,赶巧外头有人喊她,就拉方月出门玩。 都是几个发小,赵鸿声和她最好,第一个问:“你妹妹?” 何秋应:“方月。” 又帮着介绍:“方月,这是赵鸿声,赵慧心,刘瑞昌,江文从。” 几个人认认脸,招呼上什刹海冰场,等出大院门口的时候有十来个人。 何秋裹紧大衣,围巾多绕两圈,几个人一路打闹过去了。 从去年开始,形势就不大好,大院学校还开课,但放假放得很早。 何秋翻过年本来要高考,但眼下都成不可能,大家说着将来出路。 这是方月和赵鸿声第一次见面,依何秋有限的见识来看,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 正是年前有空的时候,大家常在一起玩,慢慢也都熟起来。 大年初三,何秋她亲妈沈心莲举家回首都。 何秋不开学,去外婆家住。 他外公沈问退休前曾是□□,外婆钱韵是第一批留学生,回国后在军工所上班,老太太快七十的人,还在工作,一家子住在所家属院,和部队大院隔得挺远的。 何秋天天见亲爹后妈一家子,正是膈应的时候,在外婆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一则何秋是亲妈带到五岁的,比较有感情,二则异父弟弟洪耀华黏人得很,早起找姐姐,睡前找姐姐。 要回去了得一堆好话哄着。 何秋应了大把的不平等条款,春寒料峭时节才回部队大院。 很多事情就在这短短一个多月发生了。 何秋才回大院第二天,照例早起跑步,跑完吃早饭,吃过早饭回屋看书,听见楼下有孩子的声音探出头看,和方安萍对上眼。 两人问个好,不提她在亲外婆家过得怎么样,到底身份尴尬。 何秋也不提,又要关上门,三姑从外头进来:“年纪轻轻的,不要老在家里呆着,多出去玩。” 正好也不想呆着,何秋穿上衣服出门,去了赵鸿声家。 开门的是赵老太太,拉过她的手:“鸿声一大早出去玩了,不是跟你吗?” 何秋摇头:“才从外婆家回来,他估计还不知道呢。” 然后礼貌道别,预备街上溜达溜达。 才走到拐角,有个爆米花摊子,就看到赵鸿声几个人围在那。 从何秋的角度看过去,方月像是被簇拥着。 世界毁灭算了。 何秋觉得怪没劲的,往另一个方向走。 转天大家知道她回来,照例在楼下喊她玩,她也高高兴兴出去了。 赵慧心拽着她八卦:“看见大雁那劲了吗?” 何秋男女 分卷阅读29 事上少根筋,瞅一眼:“咋了?” “傻。”沈慧心白她:“对你妹妹有意思呗。” 戳破这层纸,何秋再看,赵鸿声始终不远不近离方月一臂之远,走在她外侧,视线也一直在她身上。 少年人的心事是那样热烈不遮掩,没几天大院里就有传闻。 三姑对着何秋恨铁不成钢:“你说你,怎么也不拦着点,就让她攀上高枝,这下方安萍有得得意了。将来还要跟你做妯娌,看你膈应不膈应。你爸本来就偏疼她,她再嫁好了,不得捧着。” 何秋心里烦闷,每一句,她都不愿意听。 打何万军回来,三姑两句话就离不开让她讨欢心,占好处。 她不高兴,难免说话强硬:“三姑,今儿这话我只说一遍。只要我姓何,老何家的好就只有我能占,轮不上她,更别提那几个小的。” 她在大院长大,老爷子的人情往来、关系走动十有六七落在她身上,又有得力的外家。 说难听的,何万军哪怕不想给她脸,也得给。 遑论何万军是老思想,就像大家嘴上说疼女儿,最后家产还是给儿子一样。 他不论多说把方月当亲生的,涉及利益分配,也越不过何秋去。 三姑不懂这个理,何秋也想且忍着,这个家对她付出感情的人不太多。 但方安萍带着几个孩子常来,她老是这样的态度摆着,到底不妥。 何秋这样说,三姑的泪当场就下来:“行,我把你养这么大,还说你不得了。” 何秋要解释,她也不听,没几天大家就发现端倪。 何万军压着她道歉:“惹长辈不高兴,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其实回忆起来,没有什么压垮人的最后一颗稻草。 何秋觉得,她的人生早在失去家的那一刻彻底垮掉了。 十八 这个年发生了许多事。 生父生母都回京这件事,把何秋藏在心里许多年的怨恨挑起。 她受到的教育一方面让她觉得这是不对的,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何其无辜。 尤其是何鸿声对方月的喜欢,那曾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为此,她忍受了一些事。 很快,她的心情就没办法放在这上头。 赵家在斗争中一败涂地,赵慧心随父下放窑洞。 何秋本来报了离那最近的大队要去下乡,被老爷子打发到新安县来。 离京前一天,老爷子破天荒拉着何秋说了许多话。 他一向是行动派,惜字如金。 何秋坐在书房里,凝视他背后的书架,许多错杂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最终化成一个。 我要离开这里。 这个隐秘的决定支撑她来到新安。 说实话,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按照长辈安排好的路继续往下走,毕竟她已经走了许多年。 但下乡之后,何秋过得挺好的。 上工,下工,吃饭,砍柴,担水,日子很简单,简单得不像她从前人生的每一天。 那股日日夜夜都要将她焚烧的记恨和憎恶几乎消失不见,在赵鸿声和方月出现之后,又有重新燃起的征兆。 何秋侧过脸,这一片本来是知青干活的地方,林文东不知道跟谁换的,负责把割下来的稻穗捆好,担到晒场。 隔没多久就会出现一次,每回往何秋口袋里放吃的。 何秋伸手摸了一下,等林文东再来的时候,剥了块大白兔,趁着他低头捆稻穗的时候塞进他嘴里。 林文东一乐,把要分几回给的全给她放兜里了:“你不是爱吃糖,自己吃。” 何秋不问他怎么知道的,费力张嘴,拉扯黏在一起的上下牙:“那你吃馒头吗,我给你拿。” 又强调:“是我做的。” 林文东手上不停:“吃,我先把这个弄走。” 何秋出门的时候提了个筐,两瓶水,一饭盒的馒头,大小她做得正正好,能放进去六个,都有人的拳头大。 早会儿她吃了两个,还剩四个,就没有一开始那样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排着,颇有些东倒西歪的架势。 也没什么好笑的,何秋莫名笑了出来,用手帕捏了一个,把盖子盖上。 林文东这趟跑得快,还不讲究抓起衣摆擦脸。 何秋把馒头给他,后知后觉看了一下四周。 大家埋头干活呢,距离也有点,约莫不会有人留意到。 何秋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又讲不清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看林文东一口咬掉半个,咬咬嘴唇:“要不要喝水?” 很多人家都是不自带水的,队里外地头煮着降火茶,还有一盆瓷碗,谁要喝就拿碗盛,喝完又扔回去。 讲究些的人自带碗,或者喝之前用茶水澄。 何秋喝不惯那个味道,有点像发霉的腌黄瓜,都是自己带,一个军用水壶放热水,一个搪瓷杯装凉水。 她有不能喝太凉的毛病。 林文东没带碗,多嚼几下咽下去:“没事,嚼一嚼就好。” 他话是这么说,看样子可不太像,何秋还觉得他喉结那更凸了些,把自己的搪瓷杯捧过来:“喝吗?” 林文东挑眉:“我能喝?” “爱喝不喝。”何秋作势转身。 林文东连忙扯她衣角:“别啊,我快渴死了。” 都是右手握着杯子把手,何秋拉住杯子:“用另一边喝。” 林文东视线停在杯口上,又扫过何秋的嘴唇,听话地 分卷阅读30 把杯子转了半圈。 何秋抿紧嘴,一股燥热涌到耳朵尖,给自己找借口,又后悔起来,早知道噎死他算了。 林文东得了便宜卖乖:“再喝一口?” 何秋抢过来:“喝什么喝。” 她动作太大,半满的水洒了点在手背上,往裤腿上一擦,抬头看。 低头手又蹭一下,在衣摆擦脸的人面前,半斤八两罢了。 钟表是奢侈品,大队至今仍有更夫。 除了上下工敲锣,白天每隔两小时敲一次,晚上八点、半夜十二点、凌晨四点各一次。 敲法都不太一样。 像这会是下工锣。 咚咚——咚咚——咚—— 何秋稍微眺望,方月还没送饭来。 她把手向上拉伸两下,又弯下腰。 林文东半道上听见声,往树荫下看,那是大家吃饭的地方,结果没看到人,一手扁担往地里走。 就见赵鸿声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越说越没分寸,靠得那样近。 他快步走上去,从中间把人隔开。 何秋被这一下推得退了两步,停下来低头看,林文东的手虚横在她后腰上。 她有人这样贴心照顾,赵鸿声可没有。 人一歪差点倒了,少爷脾气上来:“你干嘛啊你!” 何秋和稀泥:“他不是故意。” 站他这边,林文东那点嫉妒荡然无存,立刻转换姿态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收住。” 赵鸿声自觉是过来人,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惦记哪块骨头,扯过何秋:“那下次就不要靠过来。” 一分脸面都不给人留,何秋看林文东,果见他半低头,眼皮微垂,嘴唇用力。 让人无端生负罪感。 何秋蹙眉:“好好说话。” 赵鸿声恨铁不成钢:“何白白你是不是傻,看不出来他哪门子心思?” 何秋心里答,我倒不用看,人家还说过呢。 但想也知道,赵鸿声指不定要发什么脾气,再讲出什么难听话来,正巧方月来了。 何秋给她使眼色。 方月大大方方把提篮给赵鸿声:“吃饭了。” 赵鸿声哼一声,没说什么,第一个走了。 方月朝林文东微笑点头,算打过招呼,也跟着走了。 何秋伸手扯一下林文东的衣摆,想到她刚刚还擦过脸,嫌弃地丢开。 林文东还想着装可怜这招大有成效,酝酿出一个“我很难过,但我很坚强”的表情才抬头。 正撞见何秋一脸嫌弃,有股酸麻从他的胸腔涌上来:“你也想让我远点?” 这个也。 何秋只好给赵鸿声找借口:“他人不坏,就是脾气冲,你别跟他计较。” “谁管他。”林文东害怕得到的是一个不想要的答案,不再追问:“快去吃饭吧。” 他这会已经不是装出来的心如刀绞,眼角往下耷拉,格外萧瑟的样子。 何秋心一软,又不想直接说,话怪叫人难为情的,搞了个迂回:“我下午还想吃糖。” 她是边走边说的,留给林文东一个尾音,自然也错过他的变脸。 林文东满腹欣喜朝另一个方向走。 他们家是二队,在另一边的树荫下吃饭。 他到得晚,自然没人等他,只剩一碗菜一碗饭等着。 林家是典型的多子多福。 老爷子林全贵和老太太方丽华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女儿们都嫁出去了不提。 老大林文才和他媳妇万婷有三儿三女,老二林文志和他媳妇郑静如有三儿两女,老三林文正和他媳妇张丽丽有两儿两女,老四就是林文东,他今年二十三,在乡下算是大龄光棍了,剩下的老五林文斌和老六林文成,一个十七,一个十二都不够结婚的年纪。 养这么多张嘴,老林家穷得没边了,能干活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挣工分。 但林文东是个例外,他大摇大摆往那一坐,端起碗就吃,惹得几个做媳妇的都很不满。 几个兄弟当然也有意见,不过都叫他打服了。 张丽丽刚生小女儿不到三天就下地,正是对他逃避劳动的行为最不满的时候。 家里要不是穷,至于过到这份上吗? 因此她半靠在树上,眼角眉梢都是讥诮:“东子好福气,这一早上不见人,坐下就能吃现成。” 林文东也不亏心:“那是,我挣的粮,不能不吃。” 说起这个,张丽丽更气,三代人过日子,吃大锅饭,谁不是下死力气干活。偏偏这个老四,仗着能写会算,一年到头把挣的工分掐在三百六十斤粮和他的油盐上,可以说对大家庭毫无贡献,脸色愈发难看:“要不满大队谁不说你命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爹娘都不给口吃。” 要换了往常,林文东准得翻脸,但今儿他心情好,把空碗搁下,一抹嘴:“那是,哪有三嫂命好,爸妈快六十的人了,还帮你们养着孩子。” 他说这句的时候,朝几个哥嫂扫视一遍,类似看什么垃圾,拍拍屁股走人。 林文才一向爱摆做大哥的款,脸一黑:“东子你什么意思,有这么跟你三嫂说话的吗!” 林文东只答一个背影。 林文才也只是嘴上说说,叫他真跟这个弟弟较真他也不敢。 林文东打起架来别提多狠,对着亲哥哥更是下死手,尤其是对他有意见,能给他咬下块肉来。 划不来,委实划不来。 各家坐得都很 分卷阅读31 近,听见动静开始交换眼神,胆子大的又说起林讲义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村子里没秘密,都跟住别人家炕头一样,什么版本的都有。 钻进林文东的耳朵里,他也只当没听到,又去上工。 有些事反复咀嚼之后,都能够吞下去的。 十九 何秋像铁打的,也不用怎么歇,帽子一戴,又是英雄好汉。 林文东瞧她那劲,站在边上搭话:“你刚下乡的时候,我每回见你都在想,这姑娘怎么这么爱干活。” 这话题何秋有兴趣,手上动作稍慢,“我就记得下乡头一天。” 林文东跳过会让自己尴尬的话题,生硬地说:“就你刚下乡那阵,天天大中午上山砍柴。” 何秋回忆了一下:“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你。” 她对路人向来不在意。 林文东本来就是躲躲藏藏,只远远看着,便说:“我上山不做好事,哪能让你看到。” 这是光明正大承认自己不是什么正经人,赵鸿声听见更加坚定自己的看法,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干活了干活了,不要凑在一起说话。” 他态度不好,何秋也不悦:“那下午别让我看到你找方月说话。” 赵鸿声理直气壮:“我们和你们怎么一样。” “怎么不……”何秋话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对,双唇紧闭,见林文东眼角含笑,踢他:“不许笑。” 这是当着面他的打情骂俏,赵鸿声不可忍:“不许说话!” 一下午,赵鸿声都不错眼盯着,盯得何秋汗毛倒立,忍不住抱怨:“他有病吧这是。” 这算半个大舅子,林文东还得看几分脸色,卖惨道:“可能就是觉得我不配和你说话吧。” 何秋却是脸色一白:“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大家都是工农阶级。” 这中间必然有事,林文东不好细问,转移话题:“过两天有大集,你去吗?” 何秋顺着他的话:“去。” “那一起?”林文东生怕她不应:“我给你付钱,还给你背东西。” 不过这两条,对何秋都没什么吸引力,她翻了个白眼:“才不用你。” 林文东便带着三分请求:“可我想跟你去。” 何秋吃软不吃硬,瞥一眼赵鸿声:“行吧。” 夜间吃过饭,何秋还琢磨着怎么跟赵鸿声说一说,人家找上门来。 方月见状站起来:“我先去洗澡。” 何秋纹丝不动,背挺得直直的,双眼目视前方,就是不跟赵鸿声对眼。 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似的。 赵鸿声憋了半会,吐口气:“那男的谁呀?” 何秋想了想,给定义:“一个朋友。” “朋友?”赵鸿声冷笑:“我看人家不是这个意思。” 何秋满不在乎:“他是不是重要吗?我想不想才要紧。” 赵鸿声最气的是这个,何秋打小是个慢热的姑娘,这才几个月,就跟一男的发展出友情来。 仰怒拍桌:“我看你的意思也是想。” 本来嘛,何秋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些什么需要被质问的事,纯粹是一种面对熟人的心虚。 见赵鸿声声音大起来,立刻横眉冷眼:“拍什么拍,就你长手了。” 她在大院一向是大姐大,赵鸿声比她大一岁,但总端不起做哥哥的款,人强他弱,语重心长道:“何小白,你可不能走弯路了。” 何秋莫名其妙:“我走什么弯路了?” 赵鸿声:“你要跟个乡下人处对象,这辈子可全毁了。” 何秋用眼睛剐他:“乡下人怎么了,你嘴巴老实点,别忘了文阿姨。” 赵慧心她妈文丹宁,被罗列的罪名就有这一条。 想到过去慈爱的长辈,赵鸿声眼神一黯,笑得有些勉强:“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想想看,你们俩之间的差距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何老爷子在何秋上花了多少心思,大家有目共睹,大院里都知道是他半个继承人。 何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满京里不说数一数二,也算赫赫有名。 林文东家世学问样样没有,哪里配得上。 何秋被他说得心一咯噔,很快说服自己,我又没有要跟林文东怎么样,一脸理直气壮:“我们就是朋友,难道交朋友也不行?” 她要犟,赵鸿声哪有说得过的。 方月掐着时间敲门:“何秋,我洗好,到你了。” 何秋快快活活端起搪瓷盆走了,方月侧过身让她过,看赵鸿声气呼呼地盯着她背影,心里好笑:“气成这样?” 赵鸿声大倒苦水:“她还说是朋友,她那个人,是爱交朋友的性子?就是你都……” 话到这儿,赵鸿声停顿,自然接上:“这下好了,我怎么跟我哥交代。” 他哥赵鸿鸣,喜欢何秋很多年,人去部队前千叮万嘱,去了部队一个月要来四五封信问,这要是知道在他眼皮底下何秋被人叼走了,一准要完。 赵鸿声抓着头发一顿乱揉,方月伸手帮他顺了一下:“你想太多了,未必能成呢。” 她旁观者清,何秋怕麻烦得很,亲爹妈家的事尚且不太爱理会,嫌人际关系复杂,更何况是林文东一家的事。 她稍一打听,都知道一摊子烂事。 赵鸿声只得乐观起来:“希望吧。” 何秋自打说服自己是朋友而已,格外放飞自我。 都忘和赵鸿声说,约了林文东一 分卷阅读32 起去赶集。 四个人在村口银杏树下一碰面,赵鸿声脸都绿了,还是方月拽他:“忘了我们怎么说的?” 方月是寄人篱下长大,姑姑姑父待她不薄,和她本人极会看眼色也有关。 下乡之前,方安萍再三叮嘱两件事,一是抓牢赵鸿声,这种高枝能有一回绝无二回;二是别和何秋对着干,再怎么样人家姓何,真有点什么事,何家只会牺牲她这个外人。 方月贯彻得很好,才下乡第二天,她就撞见林文东夜里来送柴,但只字不提,对赵鸿声也是安抚为主,务必让他不要惹何秋不高兴。 眼下看来她做得极好,赵鸿声这样的脾气,竟也没口出狂言。 叫何秋松一口气,打小长大的情分不比别人,大院诸人散落各地,就剩这点香火,她还是愿意供起来的。 何秋是个念旧情的人,她记得才回大院那阵,自己什么人都不认识。 赵鸿声是孩子头头,人家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跟着人玩。 久而久之两个人才熟起来,后来又混成大团伙。 二十 时下风气是夫妻走在外头都得离远些,何秋和方月并肩在前,赵鸿声和林文东在后,中间隔着三四个人的距离。 何秋时不时回头看,颇有些不放心。 她和方月一向没话讲的,两个人不见尴尬,沉默地走着。 走得热了,用手扇风。 何秋抬头,本地有一种树,叫什么名字她不知道,但叶子是扇形的,沿途都种着。 她试图伸出手去够,又踮脚试,败下阵来。 林文东快走过来,他有一米八,碰一下就摘下来。 赵鸿声不甘示弱,一口气摘了四五片,示威似的先递给何秋。 风吹日晒的,都是一层灰,何秋嫌弃地捏着一角,林文东把叶子往身上擦了两下:“用这个吧。” 反正脏不在自己身上,何秋又吹吹,一下一下扇起来。 赵鸿声眼里都快喷火,棋差一招,酸溜溜地:“就他狗腿。” 方月笑笑不说话,大少爷怎么知道这样的周到要花费人多少力气。 无人搭话,赵鸿声意难平,冲林文东道:“你跟何秋没可能。” 他没用小名,语气难得一本正经。 林文东手漫不经心往上一碰:“可没可能,要试试才知道。” 赵鸿声嗤笑:“白费力气。” 他上下打量,大院里出彩的人太多,并没有看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来。 但何秋对他有几分亲近,甚至胜过对他大哥赵鸿鸣。 赵鸿鸣是真的人中龙凤,十五岁进军校,毕业提干,现在已经是副连,两家家世又相当,他妈那样挑剔的人,都不止一次盛赞何秋适合做赵家长媳,大人们话里话外一向撮合。 但何秋的态度不冷不热,连信都不回。 有一阵赵鸿声左右为难,还是他大哥劝:“没开窍而已,早晚的事。” 以至于赵鸿声心里,默认何秋将来就是他大嫂,这会有人出来截糊,内心警铃大作。 方月那句“未必能成”,其实于赵鸿声没有几分安慰。 何秋骨子里不是个在乎世俗眼光的人,她十三四岁的时候热衷钻三条胡同,那地儿解放前就是龙蛇混杂,出了名的乱。 她那会儿认识了程京生,一个地痞流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跑。 有小半年,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后来程京生不知道上哪去了,她才歇下来。 这事不太好听,又是件伤心事,几个人都不提,有嘴碎的传过风言风语,也被何家压下去。 赵鸿声用同情的目光望向林文东,这样一个人,在何家手底下估计也混不过三天。 林文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好在公社很快就到了,为着秋收,大集停了一段时间,正是死灰复燃的时候,一下子烧起熊熊烈火。 何秋望了一眼两边的摊贩,和方月对清单,最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逛大集,一路去合作社和粮站。 林文东自然地跟在何秋后面,这是正经事,赵鸿声生气也没办法,他们今儿要做的多得很。 何秋忽略两个大男人的眉眼官司,鱼儿钻水里,手点点点,掏钱,走人。 林文东不远不近缀着,东西都垒在他后头筐里。 日头越往上,垒得越高。 何秋有点过意不去:“要不歇会?” “没事。”林文东动了下沉重的肩膀:“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何秋一琢磨:“再看看有没有蜂蜜吧。要不你在这等我?我跑前头看看去。” 本地治安一向好,林文东是贪恋这点独处的时间,扶了下筐:“一起去。” 人多得很,何秋挤来挤去,愣是没瞧见卖蜂蜜的,有些可惜,嘴巴一扁:“算了,去饭店吧。” 林文东把这事记在心里,跟在她后面走。 何秋回头看他跟上了没,突然脸色一变,伸手把边上男的手反绞住,大喝一声:“不许动!” 一个藏蓝色的小布包掉在地上,是何秋的钱包。 她这一声喊得大,周围的人都看过来,自发围成一个圈,叽里咕噜说着话。 “这是抓贼了吧?” “你怎么知道不是抓小流氓?” 林文东瞪过去,那人正用一种淫邪的眼光盯着何秋的脖颈。 快走两步挡住才问:“怎么回事?” 被何秋抓着那平 分卷阅读33 头男先大喊:“干嘛呢你,干嘛呢你!” 何秋右手往下压,把他疼得哇哇大叫,冲林文东:“搜他。” 林文东依言摸了两下,从平头男兜里掏出两个碎花钱包来。 不一会就有人叫起来:“我的,是我的!” 集上一直有民兵连的人巡视,听到风声跑过来:“散开,散开,都散开!” 三四个人费力挤进来,态度恶劣:“谁在闹事?” 平头男这会是跪在地上,被林文东压住,何秋手上捏着两个钱包:“我们抓到了个贼。” 民兵连带头的是个一米六几的中年人,直接说:“行,人给我吧。” 这个程序? 何秋略蹙眉,到底没说什么,把人和东西交出去,和林文东按计划朝国营饭店去。 林文东有些心不在焉的,何秋喊了他几句才回过神:“什么?” 何秋有些不习惯:“我说,都不问问我们是怎么抓的,怎么知道他是贼的吗?” 京城是大地方,规矩严,没见识过这么办事的。 但林文东生于斯长于斯,外头还有些阔路子,见怪不怪:“这种人都是惯犯,信不信,问几句就被放走?” 何秋道:“不关他?” 林文东惊于她的天真:“背后没有人,怎么敢在这儿动土。” 何秋本来还想说什么,她骨子里有些愤世嫉俗,看不惯的东西有很多,为人自有一套准则,想了会又憋回去。 林文东脚步一拐,进了边上巷子。 何秋跟上他,左右看,听得到外头沸腾的人声,但四周只有他们两个,心砰砰跳起来,盯着脚尖:“怎么了?” 林文东一脸严肃:“手伸出来。” 何秋看他的神色,心里一咯噔,犹犹豫豫摊开手掌:“做什么?” 她念书向来是第一名,这会却无端生出在讲台前等老师念分数的慌张。 二十一 啪! 何秋捂着掌心:“你干嘛!” 她打小受过不少伤,有回踩钉子,淌着一脚血回家都面不改色,这会却控制不住眼眶一热。 林文东看了心疼死了,还冷着脸:“你胆子怎么那么大,那种人是好惹的,万一他身上带东西了呢?动手之前不会先跟我打个招呼,我是死了?” 他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何秋不免慌张:“我心里有数。” 这样的人,她打三个都有余。 “这叫有数!”林文东看眼前的人咬嘴唇:“不许咬。” 他这样疾言厉色,何秋下意识听他的话,又觉得凭什么,恨恨咬一口,嘴唇下一排整齐的牙印,痛得她蓄在眼眶的泪都快往下掉。 大发脾气道:“凭什么听你的!” “何秋。”林文东腿岔开,半蹲了点,和她的眼睛平视。 何秋却别扭地挪开视线,就是不看他。 林文东知道小姑娘不高兴呢,好声好气地哄:“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多害怕,你厉害,可世上总有比你厉害的人,这样横冲直撞的,哪天踢到铁板,我只会比你更疼。” “还有,我明明就在你旁边,人高马大一个,遇事你先叫我一下,会耽误什么吗?” “不管怎么说,你是女孩子,较真起来,总是你吃亏。” “别拿这种小喽啰不当事,人家要是存心报复你,你一个人,能打几个?” “不是让你忍下来,就是以后咱能不能婉转一点,多看我一眼?” 何秋知道出门在外和在京里不能比,虽然还是委屈,也知道林文东说的是实话,只揪着他打人这件事不放:“那你也不能打我。” 说完把手摊给他看:“都红了!” 林文东是一口气没憋住,也后悔着呢:“那哥哥吹一吹,行不行?” 何秋泪汪汪:“哥哥?” 可怜又可爱。 林文东带着两分不正经:“嗯。” 何秋气得两颊鼓鼓:“占谁便宜呢你!” 到底还是林文东捏住了手,薄茧摩挲过她的指尖,呼出的凉气拂过。 何秋只觉得有股热气往脑门钻,遮掩似的往回缩,用力往林文东手背上拍:“好了,扯平了!” 说完她往巷子口走。 林文东恢复嬉皮笑脸的劲:“手打疼了没有?” 何秋不理他也不气馁。 两个人到饭店的时候,方月和赵鸿声已经在等。 人还没走近,赵鸿声就抱怨:“怎么那么慢。” 何秋略过他朝方月说:“都买齐了吗?” 方月:“齐了。” 点单的时候,赵鸿声先付了钱,朝林文东斜一眼,还拿腔拿调:“今天辛苦你了,我请客。” 不愧是一块长大的,拿钱算人情如出一辙。 林文东耸耸肩,往何秋耳边凑:“我去一下。” 也没说去哪,不过何秋心里有数。 靠得太近,惹得赵鸿声瞪他。 何秋点头,他才往外走。 赵鸿声把筐卸下:“他干嘛去?” 何秋自顾自坐下:“这么关心?自己问去。” 赵鸿声愤怒道:“我管他做什么!” 林文东出了国营饭店,拐到胡哥那。 这处院子是公社人都心知肚明的黑、市,背后有靠山,红袖章们都不来查。 胡哥是管事儿,跟他有过命的交情,发了根烟:“今儿怎么来了。” 林文东接过来没点,把大集上的事说一遍。 胡哥听完转转眼珠子:“大 分卷阅读34 集那儿应该是王方的人,没事,我待会让人跟他说一声,不过咱弟妹可真行,身手不错啊。回头你们小两口打起来,有得你受的。” 林文东接过烟却没抽,颇有些无可奈何:“八字没一撇呢,别瞎叫,让她听见才有我受的。” 赶着走,他又讲两句,要了一罐蜂蜜,关上院门才松口气。 何秋今天在集上露富,又把人得罪了,不好好善后是桩事。不提把场子找回来,就说这条大鱼,也没人不想吃一口。 好在胡哥路子广,黑白两道的人都给他几分面子。 但这事也给了林文东一个教训,小姑娘这性子有得雕,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教的,遇事不先保护自己,净想着往上冲。 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就在这几步之外,这辈子非疯不可。 林文东拎着蜂蜜回来,有了名头,大家下意识以为他买东西去了。 何秋也这么以为,那点委屈消散大半,还是有点板着脸。 吃饭的时候也不同他搭话,只和方月对单子。 两人一合计,剩下的多半也买不到,吃过饭打道回府。 十月本来凉快些,但据老人家们说,很快要下雨了,这两天倒比七八月热起来。 何秋手上拎了两个麻袋,是她从林文东筐里抢出来的,这一走要一个小时,再壮的人都挨不住。 赵鸿声耷下去的肩立刻挺直:“呦,就这点力气啊。” 他要别这个苗头,再累都撑着。 方月看他都没力气说话了,伸手要扶一下,都被拒绝。 简直是瞎逞能。 何秋拧一把林文东的腰:“傻死了,不许学他。” 她这下力道不重,林文东只觉得痒痒麻麻的劲涌上来,忍不住咽口水:“嗯,听你的。” 何秋领悟了,一个人想被纵容坏快得很,连忙抽手,往前面跨好几步。 林文东看着她的背影,头发长长了些,风一吹就飘,能感觉到小姑娘一摆一摆那个劲。 因为有赵鸿声在,林文东不避讳跟着他们回知青点,把东西卸下来。 问何秋:“要上山吗?” 秋收忙成这样,何秋不让他半夜送柴,三个人的耗费比一个人大,原先高高的柴垛只剩下个底。 他不问,何秋也是要去的,拽着赵鸿声:“你也去。” 多了一个碍事的,林文东脸垮下来,方月坐在矮凳上说:“那你们去,我收拾东西。” 一地乱糟糟的。 何秋只有一把砍刀,赵鸿声提在手上,不知道的以为他去寻仇。 三个人朝山上走。 路上遇见几个人,大概是见这样的组合怪异,多打量了几眼。 都被赵鸿声浑身上下不好惹的气质瞪回去。 他这样吓得到旁人,吓不到林文东。 有片叶子歪歪斜斜落在何秋头上,他伸手取下来。 何秋顺了一把头发:“还有吗?” 林文东趁机摸一下:“没有。” 你来我往,看得赵鸿声一阵悲凉,他这个大嫂约莫是没希望了。 何秋是个很难接近的人,不爱和生人打交道,下乡以来和其他知青讲话的次数恐怕不会超过十根手指。 但林文东,平平无奇一个人,怎么就有这种本事。 赵鸿声起了好奇心,决定仔细观察,给他大哥手书秘籍一本。 他自从喜欢方月之后,对反抗门户之见有一种大家一起举起手来的喜闻乐见。如若何秋不是他大哥的意中人,他也能鼓励她打破传统勇敢追求。 但何秋是。 赵鸿声的人生又一次陷入左右为难,方才寄信的时候一直要不要在给他大哥的信里写上一笔。 还是方月劝他:“没影的事,这又没处对象,你能怎么说。” 赵鸿声银牙咬碎,对着眼前场景,只想大喊:“这起码有八分准了,还想等到送入洞房吗!” 何秋不知道她有这样复杂的心理变化,实话实说,她一向觉得赵鸿声脑袋里头是棉花,看到他表情变幻莫测,也只当是又进水了。 多看一眼都懒得,唰唰唰把林文东砍的柴捆在一起。 两个人配合默契,颇有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意思。 赵鸿声气得倒仰,从中间挤进去:“我来!” 用来捆柴火的是一种绿藤,带小刺,仔细着些才不会被扎到。 赵鸿声不知道,才摸下去,就惨叫一声。 何秋没好气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边去。” 没他添乱,做什么都快得很。 林文东下山的时候,把手搭在赵鸿声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惊得何秋瞪大了眼,四处瞟,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 倒是赵鸿声,立刻跳脚:“干嘛啊你!” 两个人都挑着柴,柴火不免碰撞,绿藤又不是多稳的东西,何秋催:“行了行了,快走。” 好在知青点离山特别近,林文东又帮着跑了几趟,才把柴火堆垒起来。 方月有份用,从灶前抬起头:“林同志留下来吃饭吧,我都做好了。” 赵鸿声举着挑过刺的手:“我看不必,中午请过了吧。” 他这样无礼,方月目带谴责看他一眼,他只好讪讪:“献殷勤不是他该的吗,我哥……” 才说两个字,何秋打断,一副不愿多提的样子:“要开饭了吗?” 她下意识不想林文东听到赵鸿鸣有关的事,林文东虽然听见了,神色不动。 方月帮 分卷阅读35 着转话题:“快好了,我再炒个菜。” 又打发赵鸿声:“和张知青借个椅子。” 本来只有两把椅子,但总不好一直叫赵鸿声蹲在门槛上吃,就又买了一把,但加起来也只有三把,招待客人不够用。 赵鸿声嘴唇动两下,没发出声音来,依言去隔壁。 他这会有把火在心里烧。 男孩子慕强,在他心里他大哥就是全世界最好,现在叫何秋嫌弃到这地步,还是在一个样样不如的人面前,谁忍得住? 二十二 林文东这才光明正大打量房间,里间和外间的门上挂着布帘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他只看得到外间。 简单的灶台、饭桌、柜子,还有他的意中人。 林文东一颗心涨得发面馒头似的,更加殷勤起来:“我去打水。” 来者是客,何秋过意不去:“不用了,回头让赵鸿声去。” 赵鸿声拎着椅子进门正听见这句,痛心疾首道:“何白白,咱俩才是发小,你心疼他不心疼我。” 何秋简直想把他嘴缝上,什么心疼不心疼的,叫她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林文东本来没觉得有这意思,轻笑一声,被何秋瞪了一眼,登时一脸无辜样。 这话又不是他说的。 最后还是林文东去打,赵鸿声往靠背椅上一瘫:“爱献殷勤让他献呗。” 人刚出门,何秋就变脸,“赵鸿声,你过来。” 何秋叫人爱连名带姓,但这样有杀气的叫法还是少数。 方月热锅下油,把菜倒进锅里,滋滋滋的声音响起。 她还希望声音再大些,能把里间说话声挡住。 何秋显而易见发脾气了,语气非常严肃:“你不觉得你有点失礼了吗?” 赵鸿声反问:“那你不觉得自己对那个林文东不一样吗?” 何秋这会是鸵鸟心态,她自己隐约摸到了点心迹,但拒绝探索,双手抱臂:“现在是在说你的事。” 赵鸿声语气坚定:“这就是一码事,你对他什么样,决定我对他什么样。” 巧言令色。 何秋都不知道赵鸿声有这样的嘴上功夫,哽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恨恨放话:“反正他是我的客人,你要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赵鸿声气不过:“怎么,你还能为了他跟我绝交。” 何秋嘴快:“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都是话赶话,赵鸿声舌头顶左颚:“行,好样的。” 饭也不吃就回自己房间。 方月端着碗进退两难,替他道歉:“他也是关心你。” “是为我,还是为赵鸿鸣,大家都有数。” 何秋回这句带着□□味,有些迁怒的意思在,很快就醒过神来:“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方月笑得不见勉强:“没事,我去看看他,你们吃吧。” 然而刚出房门,笑意就淡下来。 她是什么人,不高兴又能怎么样。 等林文东挑水回来,风云巨变。 他也不问另两个人在哪,把饭菜分成两份,给何秋摆筷子:“累一天了,快吃吧。” 何秋没什么胃口,摆摆手:“你吃吧,我不饿。” “人哪有不饿的,吃一点。” 林文东越是温声细语,何秋越是窝火,筷子一摔:“都说不吃了。” 她今天的情绪连着两次失控,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林文东把筷子捡起来放一边,自己的递过去:“这有什么,你能跟我发脾气是好事,我巴不得呢。” 何秋接过筷子:“还有上赶着找骂的。” 林文东温言细语:“这是我的进步,总比你一开始老不跟我说话好吧。” 这个进步,也就这两三个月的事。 何秋一激灵,赵鸿声说的没错,她对林文东的态度格外好。 这种好在她的人生里是不该存在的,因为每一样她曾期待过的东西最后都是得不到。 勉勉强强吃了饭,林文东要洗碗,何秋没让,只催他快点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孤男寡女的确实不像样。 林文东走之前看了一眼赵鸿声的房门,心中有几分思量,渐渐没入夜色里。 乡下不通电,别说煤油灯,舍得点蜡烛的都少。 好在是熟门熟路,林文东借着月色,拐进钱三家。 钱三有大名,叫钱坚强,但他本人不是很坚强。 他们一家原来是县城人,赶上精简城镇人口,下放职工的政策,钱父钱母就把工作各自让给大儿子和二儿子,带着小儿子和女儿落户上杨大队。 仗着家里有两个职工,钱家的日子在队里算数一数二,加上钱父钱母对剩下的儿子没能留在城里有几分愧疚,对他很是宠溺。 钱坚强就被惯成了不事生产的小混混。 他也没敢怎么混,就是不上工,打架斗殴都不参与。 但在这个讲奉献的年代,注定是为人唾弃的。 知道他要来,钱家留着灯,钱三大大方方开门让他进去。 他俩蛇鼠一窝,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等一进去,钱三就变了样,压低声音:“今晚去吗?” 林文东倒是神情自若:“再过会,我看大半人家都没睡呢。” 两个人支起牌桌,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声。 等十点一过,互相使眼色,沿着后支山往上走。 后支山是大队附近唯一一座有名有姓的山,但朝这 分卷阅读36 来的人很少。 山里头本来有个后支村,解放前被鬼子屠了村,后来政府做主统一下葬,坟地就选在村口。 打那以后,这山或多或少有点邪门,乡下人迷信,几乎是无人之地。 后支村比较偏,在一个小山谷里,离上杨大队要走一夜。 林文东快到村口的时候吹了三声哨,有人从里头闪了两下手电,他才接着往前走。 邹方迎出来:“东子来啦。” 几个人在这搞了个养殖场,定期出货给胡哥。 林文东往猪棚里看:“还有多少?” 孙志高早晚睡在棚里,都不用数就能答:“十六。” 林文东道:“都宰了,明儿一早拉出去。” 看场的三个人,剩余那个叫大胡子,是胡哥的小侄子,人有点憨,但力气大,指哪打哪,只听他们说话,往旁边一杵。 孙志高皱眉:“有几头不够称呢。” 饲料不够,养了快一年,才巴巴养出□□十斤。 林文东摇摇头:“不能等了,公社下文件,今年要查尾巴,胡哥说了,咱们必须停一阵,正好歇了过年。” 他们这地最大的依仗就是胡哥,林文东这么一说,大家再不乐意,也是烧水磨刀,分两天把猪场清了。 胡哥一斤猪肉收两块,扣七扣八的,林文东到手五百多。 他手上那点钱全拿去换工作,好容易又阔起来,买了好些东西往知青点送。 正赶上知青点的热闹。 知青点现住着九个人,分的是两派,一派是何秋他们仨,一派是张自强领导的六人组。 大家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这两天赵鸿声和何秋闹别扭,连饭都是方月端到他屋里吃。 何秋早出晚归的砍柴,顾不上他那点情绪,她觉得自己有错,赵鸿声也没对到哪。 多少年了,怎么不叫他主动低一次头。 反倒更较上真。 赵鸿声左等右等等不来她递台阶,怒火中烧,时不时摔摔打打,甩门那劲以为是门跟他有仇呢。 何秋充耳不闻,把碗搁在木盆里,拎上锄头准备去自留地。 交公粮前有几天不用上工,这会种上冬菜,等雪封地才有得吃。 她当做没听见,别人却不能。 本就是午休的点,钱芳玲“哗”拉开门,扯着嗓门:“不是就住了你们,能不能小点声!” 何秋都走出几步远了,听见声要往回退,见方月出来道歉,就没掺和。 一人两分地,何秋把六分地翻了一遍,种子撒下去,盖上土。 自留地不挖渠,全靠人工灌溉,她挑着水桶来回跑。 铁人都打不住,正揉着肩呢,远远见林文东走过来,涌上两分不高兴。 说有事忙,不见人影就是三四天,怎么不干脆别来了。 林文东也不高兴,走近了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就你一个人干活?” 方月本来说要帮忙的,何秋觉得她那细胳膊细腿做不了多少事,一个人更自在些,给拒了,因此实诚道:“我不让方月来的。” “那赵鸿声呢,一个大男人,有力气打架,没力气干活?”林文东越想越气:“你就这么能?不能等我回来?” 何秋的重点有好几个:“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了,也不能老让你帮我干活。不对,你说谁打架?” 最后这几个字几乎是跑出来的,林文东却不回答,掀了她的掌心看,被木桶把手勒出了几道红痕来。 他这样慢条斯理的,何秋急了:“算了我不跟你说,我先回去。” “不在知青点。”林文东本来是为这事来的,这会又觉得膈应起来:“在卫生所。” 何秋走得快,林文东只好迈步子追:“不是赵鸿声,是方月。” “谁?” 何秋只好走得更快,天晓得方月那点小骨头能经得起什么。 林文东追在她后面说话。 他到知青点的时候已经是局势一片混乱,方月摔在地上,赵鸿声被仨男的拦着拼命扑腾,有个女的哇哇地哭。 这么大动静,当然把大队长招来了。 林文东寻思自己在那也不干嘛,就跑来找何秋。 何秋心里一咯噔,觉得不好。 就方月那点小骨头,能禁得住什么,还不如赵鸿声受伤呢。 好歹是一家亲戚,传回大院又是事。 这日子真是过的,什么什么不顺,这些人怎么不能老老实实在别处待着,非在她这一亩三分地搅弄风云。 二十三 何秋到了卫生所一看,钱芳玲手臂只蹭破一小块皮,哭得死了妈似的。 方月坐在床板上,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样子,只是紧紧攥着赵鸿声的衣角。 何秋挤过去问:“没事吧?” 方月苦笑:“扭到脚了。” 这时候虽然不像从前那样避讳露脚,多少还是风气保守,何秋看过去,只看到毛巾盖着腿,就没掀开,有些紧张问:“严不严重?” “那倒没什么,休息两天就行。” 方月是这么说,赵鸿声却不同意:“什么没什么,必须去医院,谁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就赤脚大夫这水平,没病也给医出病来。 他这言外之意太明显,林大夫冷哼一声。 在赵鸿声这里,方月的每件事都是大事,这可以理解,但哪有这么当面打人脸的。 何秋碰他一下: 分卷阅读37 “少说两句。” 这话平常没什么,但他们正在冷战,再加上方月在他跟前受的伤,赵鸿声难免气不顺:“不用你管。” 有正经事在前还耍孩子脾气,何秋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忍下来。 她能忍,林文东不能,他本来站在外圈,谁也没留意到的时候猛地蹿上来,揪住赵鸿声的衣领:“给我好好说话。” 何秋吓一跳,喊出来:“林文东,松开。” 赵鸿声也不是吃素的,他在知青点能被拦住,是因为他不打女人,眼下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冲林文东的门脸挥拳。 论力气,何秋是不如男人的,但论技巧,眼前这俩垒起来都不如她。 她一手掐住赵鸿声的脉搏,一手去拽林文东的手,把这俩不省心的分开,躁意写在脑门上:“行了,都消停会。” 方月连忙咳嗽两声,把赵鸿声引过去。 何秋给林文东说软话:“听我的,好不好?” 她这样软和,林文东无有不应。 何秋这才问方月:“怎么回事?” 她问得光明正大,屋里有一个算一个都看过来。 方月也不避讳,她没有什么要添油加醋地,讲得明明白白的。 钱芳玲喊了那句后,方月给她道歉:“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我会让他注意的,以后不会了。” 钱芳玲好像也不是冲她来的,跟赵鸿声有仇似的,开口就骂:“大老爷们,缩头乌龟是吗?要女孩子给你道歉。” 赵鸿声哪里忍得了这个,冲出来:“你说谁呢,你再说一遍!” 他捏着拳头,到底没有打女人的习惯,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 钱芳玲也是胆子大,不仅重复了,还加一句挑衅:“怎么,还想打我,有本事你打啊,打啊。” 说着还上手推了赵鸿声一下。 但她力气小,没推动,反倒自己摔了一跤,愣了会爬起来就要挠赵鸿声。 方月想着女孩子对女孩子方便,伸手拦,她哪里是动手的料,叫钱芳玲反手推地上了。 摔那一下,就扭到了。 方月当场脸色一白,疼得叫出声来。 赵鸿声火上来,就想动手,被几个男知青联手拦住了。 要说钱芳玲没怎么吃亏,也就手臂蹭破点皮,哭得撕心裂肺的,大队长一看,还以为谁怎么她了,把人都带卫生所。 方月这话一丝水分也没有,和张自强说的差不多。 本来嘛,林德水对钱知青的印象就不好,一样都是女同志,就数她最能偷奸耍滑挑三拣四。 堪称知青群体的老鼠屎,一天天的不是这不舒服就是那里疼的,懒驴上磨屎尿多。 当然,新来的方知青他也不喜欢。 乖乖哦,四个工分,半大孩子都不如。 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句话林德水不懂,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方知青好歹天天上工了,这个劳动的态度是端正的。 就像老师看分数一样,在这个狠抓生产的时候,工分,才是一个人的价值。 林德水手一挥:“行了,一天天的狗屁倒灶的。你们知青是来支援农村建设,参加社会主义的伟大建设,这里是广阔天地,你们大有可为,不要把时间花在这些小事上。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要好好的,老老实实的,投入到劳动中去,要相互团结,相互帮助。你们都是文化人,这种动手动脚的事,是你们文化人该做的吗?” 也不知道近日子开了多少会,大老粗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总之各打五十大板,赵鸿声和钱芳玲都不服,但自有人能降得住。 大队长一走,赵鸿声蹲下身,把方月背起来。 何秋觉得有点不妥,张口:“我背她吧。” 本来嘛,他们处对象没有遮掩,明眼人看了都知道。但光天化日的这么亲密,传出去,不结婚根本收不了场。 这里离京市是远,可谁都知道一时半会回不去的,这时候虽然不就行沉塘了,可男女关系依旧是一条红线。 别的不说,就是父老乡亲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赵鸿声是男人无所谓,可赵家没过明路,说出去还是方月吃亏。 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还是注意着点。 她自觉很贴心,赵鸿声不领情:“早干嘛去了,都这样了才来献殷勤。” 好像方月受伤是她的错一样。 何秋哪怕早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个性,有时候也被气得七窍生烟,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径自走向前。 林文东却是彻底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 赵鸿声不是背着方月,又要动手,冷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何秋忍不住扶额,和方月交换眼神,都叹口气。 林文东瞪他:“我再不是东西,也不会自己的活不干,都推到她一个人身上,不会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 后一句戳中赵鸿声的痛脚,他只反驳前一句:“谁推到她身上了,是她自己非要干的。” 林文东:“那你拦过一次吗?说过一次要帮忙吗?” 赵鸿声更大声:“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的事,不如管好你自己。” 林文东捏着拳头,“不如我先管管你。” 何秋又叹气,脑子一抽,手盖在他拳头上:“先管管我的地行吗?再不浇水,我今天就白干了。” 那手是软的,温度 分卷阅读38 高得吓人,烧得林文东面红耳赤,说话也结结巴巴:“好……好啊。” 赵鸿声看了碍眼,憋了好几天的话脱口而出:“何秋,别把自己往泥潭里拖。” 话一出口,方月就知道不好,何秋最忌讳这种话。 果然,何秋脸色不变,没什么表情,却比任何一种更吓人道:“赵鸿声,你也没什么好高高在上的。还有,不论我选谁,最后都不会是赵鸿鸣。” 赵鸿鸣是谁,少年有成,大院子弟里丰神俊朗,温文有礼向来是第一名。 赵鸿声以有这样的哥哥为傲,可以说,在他眼里没有谁比得上。 何秋说起来却弃若敝屣,正中他的逆鳞,方月小声哄着都不管用。 赵鸿声咬牙:“好,好得很。” 少年意气,走街同游。 何秋看着赵鸿声的背影,一时无话。 林文东伸手碰了碰她的眼,泪珠滚下来。 晕染开来。 砸在他的心尖上。 他的语气便格外温柔:“没事的,吵架而已,很快就好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何秋就憋不住,似哭非哭:“不会好了。” 林文东只当她是气话,小声哄:“会的。” 朋友之间吵个架,哪有什么。 何秋抬头看他,伸手抹眼角:“他喜欢方月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迟早要完。他分明知道,方月是我在世上最讨厌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有点解脱的。 在大院她从来不敢说出来,不仅不说,还对方月很客气,因为家家公认何司令家的孙女是一等一的好姑娘。 对朋友大方,对长辈孝敬,对老师尊重,爱好是路见不平。 何秋常年被绑在壳子里,不敢去面对那些知道她真实想法的目光,忍无可忍的时候只能逃跑。 林文东听了,内心一震,何秋是个爱好很不分明的人,对外界不怎么关心,很少显示出爱憎来,像个没感情的上工木偶,每天吃的东西、做的事情都差不多。 但她现在说最讨厌。 林文东一颗心偏出八万里远:“那是他没眼光,喜欢一个讨厌鬼,咱不跟他玩。” 以为是小孩子呢,还用“不跟他玩”这招,幼稚得可以。 何秋说话带鼻音,又有点不好意思道:“方月人不坏的,是我的问题。” 林文东想也不想说:“那不可能,我们啾啾怎么会有错。” 平地起波澜,何秋想,不管从前如何,将来如何,起码这一生,她这一刻是被偏爱的。 她眨着一双雾蒙蒙的眼:“啾啾?” 林文东乐了:“上次不是说,要给你起个小名吗?” “什么呀,不好听。”何秋还以为能起个什么呢,敢情是个鸟叫,一跺脚:“不许叫。” 林文东毫不在意:“没事,将来有叫的时候。” 何秋不解其意,但未来无数个长夜,林文东将她扣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呢喃,逼迫她回应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 二十四 六分地要浇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林文东让何秋坐树下,她拒绝:“一人一个桶,还快一点。” 林文东三分打趣:“何啾啾,咱俩一块干活,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何秋下定了心:“那我坐着,你也是帮我干活,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大了去了,一个是他上赶着,一个是两人彼此有意,说出去都不是一回事。 这么大的好事从天而降,林文东牙龈都快笑出来,不敢太得意,怕哪里惹了她不高兴,强压住:“那你陪我走。” 很多事情悄无声息地都改变了。 队里没有秘密,更何况这会是自留地“旺季”,何秋对打量的眼神恍若无睹。 她不是在意别人怎么看的类型。 林文东更不在乎,甚至恨不得拉个横幅昭告天下,把名分定下来。 他手脚快,太阳才落山,就把活干完了。 何秋拍拍手上的灰,有些踌躇。 不想回知青点,是她此刻的心情。 林文东看出她的逃避,伸手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捏何秋的脸。 何秋眼睛圆睁,其实也不疼,但她忽然有人疼,难免娇气起来:“疼~” 林文东摸了两下:“不疼了。” 也不知道占便宜还是哄人,何秋把他的手拍落。 林文东道:“晚上到钱三家吃饭吧,我买了肉。” 本来是买给谁吃的不言而喻。 何秋嗫嚅:“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林文东知道她的顾虑:“放心,你男人给了钱的。” 何秋涨红脸,没否认。 早晚有风,她今天穿的短袖,搓着手臂道:“我以前很羡慕方月。” 何秋十岁那年,何万军受了重伤,需要休养半年。 老爷子老太太带着放暑假的何秋去部队探病。 那时候何万军的级别不高,分的是三间房,家里方安萍怀着何有怀,何春两岁,还有方月和她奶奶申欢庆,可以说是挤得满满当当。 好在军区有招待所。 何秋就住招待所。 她打小是个话不多,但看得都明白的孩子,论谁到了亲爹家还没有地方住,都不会开心到哪。 更气人的是方月的房间。 她那时候六岁,自己住一间房,房间不大,只有十个平方,铺着碎花的床单,枕头上一个小老虎娃娃,墙上 分卷阅读39 并排的海报,新做的红漆大柜。 每一样,都看得出是受重视的小姑娘。 何秋一颗心酸水里浸泡过七八遍,但她学不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做派,也知道那么做除了被老爷子毒打一顿,没有什么意义。 何万军卧病在床,老太太心肝似的伺候着,老爷子每天只去看一眼,余下时间都用来训何秋。 在京城的时候还有钢琴和俄文这种文课,来了部队都取消,只上武课。 何秋白天跑步,负重,匍匐,拉练,求生,一天下来别说说话,活着都嫌累, 夜里还得“彩衣娱亲”。 一个合格的孩子,必须体贴。 何秋在房里和她爸大眼瞪小眼,两人根本不熟。 然而何万军眼里,你只要是我生的,不管怎么样,必须对我亲近。 对何秋就有些不满,全然不顾自己也没怎么跟孩子培养过感情。 何秋离着距离发呆,她是腰疼腿也疼。 方月则带着何春和何万军玩,时不时咯吱笑。 吴胜男向来不喜这个孙女,皱着眉:“你看看方月,再看看你,你这样的孩子,谁会喜欢。” 方月爱笑,爱说话,穿花底的小裙子,像个豆沙馅的包子,古灵精怪的样子。 是啊,谁不喜欢? 何秋夜里照镜子,老爷子给她理的寸头,为了方便穿的衣服是军装改的,长期晒得黝黑,一张脸永远肃着。 她倒是想笑来着,老爷子怎么说来着,要学会不动声色。 其实他是泥腿子出身,字都是后来学的,教孩子只会七个字,棍棒底下出孝子。 方月正是爱追着大孩子玩的年纪,每天缠在何秋后面跑。 何秋那个时候不知道,有一种家长是对自己的孩子刻薄来展示教育,对别人的孩子宽容来展示和蔼。 当然,她后来知道这个道理,也觉得老爷子脑袋是坏掉了。 总之他大手一挥,给何秋放了半天假,和方月一起玩。 何秋那个时候年纪太小,没有选择的权利,即使后来长大了,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冷着脸出门。 她那会的爱好是爬树,军区有不少几十年的古树,棵棵两三层楼高。 她唰唰往上爬,徒留方月在树底下跳,跳了一会觉得累,哭着回家了。 何秋自己在树上待了半天,望天望地,怪美滋滋的。 回去就被揍了一顿。 因为没有当姐姐的样子。 老爷子打孩子是实打实,沙枣条一下又一下抽。 何秋咬着牙,她哭,是错,没有气概,一顿打。 不哭,是错,脾气太倔,又是一顿打。 总之没有一样是对的。 碰巧她这天格外倔,还挑衅地笑了一下,差点没被当场打死。 老太太向来是不拦的,何万军自己是被打大的,不觉得有问题,申欢庆身份尴尬说不上话,只有方安萍,传出去叫人说她做后妈的看着前头孩子挨打,还要不要做人了。 何兵看在她大肚子份上停了,不过连夜带着何秋回京城。 因为觉得慈母多败儿,何秋再在这待两天,还不知道要变怎么难教。 何秋倒无所谓,甚至松口气,接受自己并没有人喜欢和接受他们不喜欢自己却喜欢另一个人是两码子事。 只回来后跟几个发小抱怨过,并且着重强调:“我和方月不共戴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但因为两个人后来都没见过面,更别提交集,大家渐渐也忘了。 架不住何秋记仇,但她到底长大了,会粉饰太平,面上还能招呼几句,不冷不热而已。 都说方月可怜,谁又可怜过她。 方月已经拥有了何秋的生父,到头来还要分去她的发小。 赵鸿声是个缺心眼不知道,方月对便宜表姐的心思摸准几分,特意让赵鸿声来做中间人。 说词约莫是提前教好的,但赵鸿声没学全,或者觉得以他们的关系不用这么客气,哥俩好搭着她的肩。 “你说月月也不容易,她爸没得早,她妈又改嫁了,从小到大都是寄人篱下。你们好歹是表姐妹,能有什么隔夜仇,哪怕有,她年纪小,你多体谅一点。再说了,咱们将来还是一家人呢。” 每一句话,都精准踩中何秋的雷点。 但她从来是不爱发脾气的人,面上如常:“嗯,知道了。” 赵鸿声就觉得这事过去了。 方月或许也知道没过,但她的难题不在何秋身上,而在赵鸿声家里,心里也是不大在意的。 那阵子事情也多,赵慧心她妈被人贴大字报,江文从他爸去干校劳动,大院里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 等走的走,散的散,何秋才想,我不该留在这里,这里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 很多心理活动,何秋没说出来,她觉得矫情。 林文东却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两人坐在池塘边的草坡上,夕阳映在水面上,光是暖黄色的,不太分明。 几乎是肩并肩的距离,林文东侧过脸,何秋有一个高挺的鼻子,眼眶下淡淡的青黑,嘴唇饱满,下颏线直直的,永远有股劲撑着的样子。 他凑过去,手覆在何秋的后脑勺上,两个人视线几乎平齐。 何秋的眼睛很圆,大概又憋着想哭,一层水汽,林文东手一碰,她就把眼睛闭上,像小松鼠,嘴巴紧紧抿着。 林文东忍不住低笑,何秋眼皮颤颤,没动,任由男人 分卷阅读40 的唇落在脸上。 好像她看不到,就没什么事也没有。 但有就是有,何秋一动不动了好一会,才把林文东推开:“我饿了。” 她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像春日含苞的花,欲待采撷。 林文东咽口水:“好,吃饭去。” 专等着他俩,钱三家还没开饭。 何秋不太爱和生人打交道,虽然一张笑脸,不过钱母也没拉着她多说话。 倒是钱玲,一会缠着姐姐夹菜,一会缠着姐姐抱。 林文东望她的目光都快有火,小朋友浑然未觉,还赖在何秋的怀里一个劲撒娇。 何秋是个很吃软不吃硬的人,陪着她玩了一晚上。 走出钱家门的时候,林文东佯装苦着脸:“你的心里没有我。” 何秋哪里适应这样的话,并不看他,踹着路边小石子,手却悄悄摸过去,被林文东反扣在掌心。 两个人都咬着唇笑。 快到知青点,林文东才依依不舍放开:“有什么不高兴的别忍着,都跟我说,知道吗?” 何秋本来还有点垂头丧气地,又焕发精神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能解决的。” “那我总得有作用吧。”林文东摸何秋的头发:“你可以试着依赖我,我发誓,不管怎么样,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情话总是动人。 何秋看着林文东的眼睛,起码此刻她相信,这是一句真心话,即使真心易变,她仍愿沉溺。 她顺从地在林文东手里蹭两下,这才回房。 方月一直坐在房间等她回来,微微颔首:“方便讲几句吗?” 何秋点头。 “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分开做饭,不然老用你房间的灶台,也不方便。” 方月这么说着,有几分无奈,想来这个商量与她无关。 何秋应:“可以,想要什么都拿走吧。” 本来有些也是他们下乡之后才添的,没必要斤斤计较太难看。 好在大家都不缺钱花,方月只要了些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她还受着伤,就坐在椅子上指挥赵鸿声。 何秋一直在里间发呆,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后还是去帮方月拾掇。 她难得的多管闲事:“鸿声配不上你。” 平心而论,方月有好样貌,性格温顺,为人大方,除了家世上欠缺些,但何家也能补上。 赵鸿声除开家世一流,行为处事上还是个孩子,又少担当。做朋友上无伤大雅,但处对象又不是件小事。 方月微怔,人人都说她配不上赵鸿声,这种说法还是头一次,她知道何秋是真心实意,声音低得近乎呢喃:“这是我能选的最好的。” 攀高枝是人的本能,何秋无可指摘,东西放下:“你想清楚就行。” 说完转身走。 方月看她的背影,宛若松竹,而自己是牵牛,总得爬住什么才能长。 二十五 林文东这人,很有打蛇随棍上的本事。 队里交公粮和分粮一起,何秋去年没工分,什么都分不上,索性跟着去县城交粮。 队伍里有推车的,有挑担的,只有何秋两手空空,拿眼瞪林文东,他浑然不觉,还咧嘴笑。 趁着没人注意,林文东还摸一下何秋的手,快活得很。 人多,一男一女走得近没人管,再者队里没秘密,刘秀还特意跑来问过她和林文东是不是处对象了,颇有些不赞同的说了堆话林家的事。 但何秋不在意,她不需要人人觉得林文东好,只要自己觉得就行。 她没想过天长地久,人活一世,快乐一天算一天。 她很少有这样抱着期待过日子的时候,因此格外满足。 满足到不觉得林文东逾越。 林文东手指勾过何秋的掌心:“没见过这样的,不让你干活还不高兴。” 他长得高,何秋得半抬头才好说话:“我可以的。” “我知道。”林文东看她睫毛一扫一扫的,好像挠在心上,往肩上挑子使力:“这不是舍不得吗。” 送粮这种活,家家户户都是出男劳力,更别提没出门子的姑娘。 何秋没法自如应这种话,他们这一路要走六七个小时,都会自带干粮。 她随身背着挎包,有水和吃的,剥了颗糖放在林文东嘴边。 正巧有人看见,调笑一句:“东子好福气啊。” 林文东把糖含住,只笑不说话。 隔了会问:“你好像没去过县城?” 何秋摇头:“太麻烦了。” 要走路到公社,再从公社坐车,路况不好,又耽误时间。 “过完年就有车了,从咱们村口走。”林文东声音压低,还有些其他意味在。 何秋只以为他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男人有时候就好显得自己能,便带着虚伪的惊喜:“真的?” 林文东一眼看破,腾出手拍她的头:“作怪。” 凌晨四点出发,这会天还没怎么亮,何秋打着手电,忽然往边上扫,有些犹疑不定:“是不是,有声?” 林文东眯着眼看过去,一行人吵吵嚷嚷的,还真拿不准,挑子往边上放:“我去看看。” 他们缀在队伍最后面,不是很引人注目。 何秋伸长脖子看,林文东空手而归。 她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谁知林文东青着脸说:“走慢点。” 他这话刻意压低了音量,何秋有眼色的不问,慢慢把 分卷阅读41 脚步慢下来。 说是慢,又不能一下子把距离拉开,足足半个小时,他们才离前头的人有段距离。 这会天已经是亮起来,影影绰绰看得见。 钱三望风,林文东带着何秋走进草丛里。 有半人多高,成年人半蹲着根本看不见,更别提十来岁的小姑娘。 个头矮矮小小的,穿得也破破烂烂,抱着个布包,明明是早晚降温的初秋,额头头发湿哒哒地黏着。 何秋认不得人,望向林文东。 林文东环顾四周:“你准备去哪?” 小姑娘带哭腔:“我……我不知道,四哥,他们……他们要把我卖了。” 四哥? 何秋眯着眼想了会,有点印象,从辈分来讲,这应该是林文东亲二叔的女儿,林二妞。 林文东劈头盖脸一顿说:“不知道?现在去哪都要介绍信,你县城都出不去,就带这么点东西,你有钱吗?在外头有认识的人吗?” 林二妞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大字不识,别说县城,公社都没去过,要不也不会跟着人后面走。 她打的是跟她爸去送粮的幌子,但她爸不知道,等回了大队,她早走远了,追也追不回。 她自以为这样已经很周全了,林文东一问,又慌了神:“那……那我要怎么办?” 大家都是女人,何秋叹口气:“你说你家里人要卖你,卖给谁?” 林二妞叫起来:“西岭的王土灰。” 林文东一听:“王土灰,不是你姐嫁的那家吗?” “我姐没了!”林二妞放声大哭。 何秋捂住她的嘴:“小点声,别把人招来。” 林二妞抽抽噎噎把事情讲完。 她姐林大妞是三年前以一百块彩礼嫁给王土灰的。 西岭大队和上杨大队不是一个公社,两个地方隔得挺远的,再加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大妞婚后没有回来娘家。 前两天,王土灰托人来说亲,说是林大妞突发疾病没了,想娶小姨子回去,方便照顾前头留下来的孩子,给二百块钱彩礼。 这在乡下是常事。 林二妞自己觉得不对,又四处打听才知道,王土灰打媳妇,林大妞是大着八个月肚子被生生打死的,一尸两命。 她今年也才十五岁,营养不良得瘦竹竿似的,觉得自己未必能活够三年,一咬牙想卷包袱跑路。 但跑是跑了,接下去的路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小姑娘哭得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何秋起了恻隐之心,拉着林文东往旁边商量:“你这个妹妹怎么样?” 林文东知道她的意思,叹口气:“吃得少,干得多,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 乡下多少姑娘是这样。 活得下来活,活不下来都是命。 林文东颇有些棘手,他三婶可不是个善茬,这人要是送回去,死在她手上都有可能。 不送回去,这年头一个女孩子外面,幼儿抱金于闹市,落不了什么好下场,他到底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左右不落忍。 得了准话,何秋也好拿章程,略一思索:“你这一走,可能永远回不来,会后悔吗?” 林二妞咬咬牙:“不后悔,好过死。” “到县城,我给你开介绍信,你搭火车去甘南,到时候会有个叫程京生的人在车站接你,那儿条件比较艰苦,但保证你能活下去。”何秋稍停顿:“你敢吗?” “敢。”林二妞应,还是有几分不定:“那……我去做什么?” 何秋解释:“开荒,那里是沙地,耕地少,穷,但很缺人,你去了会有人接收。” 林二妞忙不迭应:“种地我可以的!” 何秋想也是,做惯活的人,怎么会怕苦,点点头:“那你跟着吧,小心点,别被人看见,要到县城了再说。” “好!” 林二妞还是跟在草堆里,何秋把包里两个馒头给她:“吃吧。” 她不敢接,白面馒头,别说是吃,家里做都没做过,两只手攥成一团。 林文东直接往她手里塞:“给你你就拿着。” 他们这么一耽误,离大队伍太远,只得紧赶慢赶。 钱三颇有些不赞同,凑在林文东边上:“这事嫂子真要管?要是谢金花知道可不得了。” 谢金花就是林二妞亲妈,队里有名的泼妇,谁沾上谁脱层皮。 林文东不以为意:“还怕她。” 他家啾啾这么好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路见不平不鸣。 他甩下钱三,快走几步追上面,牵住何秋的手。 得亏没有红袖章,不然一个作风罪跑不掉。 何秋挣脱开,瞪他:“老实点,光天化日的。” “那不光天化日,行不行?” 又是吊儿郎当的样。 何秋帮他扶住担子一头:“到县城之后咱们分开走,你去粮站,我去找人。” 林文东把她手拎下来:“我自己挑,找的什么人,靠谱吗?” 何秋点点头:“我爷爷以前的勤务兵,现在是县革委会主任,小时候带过我几年。” 家里不会真把她丢到无依无靠的地方。 林文东暗算,都用上勤务兵了,这级别不能低,心里几分忐忑:“你家里人,会介意我这样的人吗?” “什么这样那样的,多难听。”何秋目光坚定:“他们会介意,但是他们的意见不重要,我也有办法让他们同意,我这一生,总得有一件事是攥在手 分卷阅读42 里的。” 林文东信她,也不多问有什么办法。毕竟想说的,何秋不用人问就会说,跟着拍胸脯:“放心,我们结婚之前一定会分家,那些事烦不到你。” “谁说要结婚了。”何秋眼神不定,恶狠狠的样子:“想得美!” 可怜钱三在后面看,大摇头,琢磨着回头相个媳妇回来,谁还没有是怎么的。 新安县不大,两条主干道东西交织,何秋冲林文东使眼色,她本来就不是交粮队的人,也不用跟谁打招呼,带着包头巾的林二妞去革委会大楼。 说是大楼,就是三层的苏式红砖楼,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匾。 门口有人站岗,直接把她拦住:“找谁啊?” 何秋不卑不亢:“我找郑新发郑主任。” “郑主任?”门卫上下打量她:“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何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放桌上:“大哥甜甜嘴,帮我跑一趟吧,我叫何秋,郑主任会见我的。” 三块钱一斤的大白兔,她又说得笃定,门卫朝另一个人说了句,顺着木扶手梯上楼。 楼梯吱吱作响,林二妞的头一个劲往下滴,都快钻到地里去,紧紧拽着何秋的包。 何秋也没安慰她,到外面,总要自己长大起来,适应了就好。 门卫再来的时候,显然变了一个人,还把糖推回给何秋:“郑主任让您上去,3楼303。” 何秋没要,她向来手阔:“没事,大家当交个朋友。” 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用处。 方月常觉得何秋不通人情,见此大概会惊掉下巴。 其实大院里各个是人精,不过是愿不愿意,觉得用不用得上罢了。 门卫大方通姓名:“我叫刘义。” 何秋也爽快应:“行,刘大哥我们先上去了。” 二十六 郑新发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早早站起来迎她:“都是大孩子了。” 他给老爷子做过六年年勤务兵,何秋小时候外出,都是这位郑叔叔陪着,算半个长辈。 何把门掩上:“应该早点来拜访郑叔的,不过忙,一直没顾上。” 郑新发招待她们坐下,对着林二妞说:“这位是?” 林二妞结结巴巴张不开嘴,何秋只好替她说,又把来龙去脉补上。 开介绍信是小事,郑新发立刻应下来:“这要没事找到我,是不是就不来了?” 何秋讨好地笑:“是我的不对,您就饶了我吧。” 算是半个带大的孩子,她什么性子郑新发有数,不再多说,挥手道:“行了,知道你着急,我找人给你弄。不过说好了,待会必须来家里吃饭。” 他们出发得早,这会才十一点,何秋本想推脱,却应下:“好,我也该带个人见见您。” 情窦初开的姑娘,眼角眉梢都是春意。 郑新发都准备好车轱辘话说服她,被梗在喉里,拍着大腿笑:“好,我跟你婶也给你把把关。” 何秋一脸笃定:“您会喜欢他的。” 郑新发亲自带着人去办手续,按理说开介绍信不归革委会管,他直接让人写了个支援甘南开荒的名头上去,弄了个名正言顺。 何秋拿着那张薄薄的纸,送林二妞到火车站。 县火车站不大,只有两个方向的站台,何秋问了一下,最早到甘南的火车是半个小时后,不然就得三天后。 她本来叮嘱林文东买点行李过来,这会怕是赶不上了。 连忙买票,背着人把钱票给林二妞。 林二妞唯唯诺诺不敢接。 何秋直接塞过去,分成两半:“这些,你踩在鞋里,必须在厕所这种地方才能拿出来。这十块钱你放口袋,火车上买吃的不用票。记住了,不要跟人说话,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睡觉不要睡死了,有事找乘务员,听清楚报站,下车之后老老实实在站台上等,等让人主动说出我的名字,说出你的名字,必须是程京生的人才能跟他走。” 林二妞一脸惴惴不安,眼眶含泪。 何秋在她手腕上用力:“看我,我说的每个字,你都听清楚了吗?” 林二妞点头,何秋不放心,又叫她重复一遍,确认都记得了,松开手:“相信我,你已经很棒了,可以走出这一步反抗你的人生。现在你有新的路走,你的未来,你的命运,都抓在你自己手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事可以给我写信,程京生是信得过的人,他会安排好你,或许会很辛苦,但我想,你可以撑下去的。” 林二妞怯怯:“可我不识字。” 说了这么多,就关心这个,何秋禁不住发笑:“不会可以学,有文化对你来说会有用的。” 林二妞溺水逢浮木,恨不得把何秋的话刻在骨头上,拼命点头:“谢谢你,真的,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何秋道:“要想谢谢我,就好好活下去吧。” 即使一步三回头,林二妞最终坐上了去甘南的火车。 而林文东还没来,按说他不该手脚这么慢。 何秋只好问路,往粮站去。 交粮是一个公社一天,何秋到的时候见到不少生面孔,费了些周折才找到钱三,左右打量都没看到林文东,语气焦急:“他人呢?” 钱三正在和人吹牛皮:“东哥刚走,说去百货店买东西。” 何秋忙问:“刚走是多久?百货店在哪?” 钱三含糊道:“ 分卷阅读43 也就几分钟,朝那去了。” 何秋连忙追过去,她脚程快,林文东更快,紧赶慢赶总算在店里把人堵住。 林文东见只有她一个,朝她身后张望,何秋喘口气:“走了,别买了。” 林文东就把钱票收起来:“那先去吃饭,吃完再逛逛。” 何秋本来想先说林二妞的事,抬手看表,顿时急了:“都这个点了,中午去郑叔家吃。” 两个人都走到门口了,林文东顿住:“郑叔?” 何秋解释几句,林文东又往回走:“那不能空手去。” “你买一样,走的时候咱们得带五样。”何秋嫌麻烦,是她一个人去,绝不会带东西。 但林文东不一样,这可是实打实的见长辈,买了两瓶酒,两条烟,两斤糖,两斤点心,用油纸包起来,扎上红带子。 时下人都这么走亲戚。 林文东还是第一次走亲戚走到县政府家属楼,不免有些紧张,何秋在门卫那里登记好,按着人家的话走,见他下颌紧紧绷着,安慰一句:“郑叔人挺好的。” 不过于事无补。 郑新发家是三层小楼的二楼,一层只有四户人家。 何秋才敲一下,就有人匆匆来开门。 郑新发早早下班等着,先扫视林文东,侧过身:“来就来了,还带那么多东西。” 又朝里面喊:“他妈,何秋来了。” 郑新发老婆叫方敏,早些年何秋见过,很不见外,“方姨。” 大人都爱说一个话,方敏上下看她:“长大了,大姑娘了。” 又赔礼:“我这做着饭呢,先忙,老郑还不请客人坐。” 坐在沙发上,何秋才介绍:“郑叔,这是林文东。” 林文东背挺得直直的:“郑叔。” 郑新发没有为难人的意思,不过是何秋帮过她大忙,又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但也知道自己不是正经长辈,充不得数,没刻意板脸:“小林是哪里人?和小秋是怎么认识的?” 林文东一板一眼:“前进公社上杨大队的,何秋在我们那插队。” 郑新发琢磨着有没有适合的位置能腾出来,问:“那现在是在家务农?” 林文东点头:“对,不过明年我就去公社车队上班。” 这事何秋都不知道呢,看过去,林文东苦笑:“不是瞒着你,就想到时候给你个惊喜。” 何秋也没细问,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乡下户口能弄份工作,还是握方向盘,可不是简单事,郑新发对他高看几分,更加和蔼:“那是我给破坏了,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 林文东知道这是何秋面子大,嘴上应,心里不当回事。 一顿饭宾主尽欢。 郑新发夫妇下午都要上班,没多留客,只大包小包让林文东带走。 何秋避之不及,拽着林文东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这也不能再追上去,方敏把没塞过去的几样收起来,说:“早知道何秋不看出身,我就把海斌介绍给她。” 郑新发抽着烟:“想得挺美,你以为谁都行的啊。” 方敏不服:“我们海斌哪里差了,我大哥大嫂都是职工,他也有工作,又是独生子,长得也一表人材的。” “你们娘家的屎都是香的。”郑新发没有几分本事坐不到这个位置,笃定道:“等着瞧吧,这小子可不简单。” 林文东没想到郑新发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走出家属院松口气:“这关算过去了。” 何秋觑他:“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带我来见人,我总不能给你丢脸吧。”林文东两手满满:“先把东西让强子看着,咱们再去百货店。” 何秋有东西要买,遂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要不是腾不出手,林文东就要摸她头,想了想问:“郑叔为什么说‘可惜重恩不在,不然该给你磕头的’?” 何秋轻描淡写:“重恩是郑叔的独子,他五岁被拐过,我托人找回来的。” 想也知道不是简单事,林文东夸她:“我们啾啾真是乐于助人。” 何秋脸红:“郑叔说是我爷的勤务兵,基本上是我走到哪跟到哪,他自己的孩子却丢了,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林文东知道她爱揽事的个性,劝:“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自己觉得嘛。”何秋察觉到林文东又要“教育”她,赶快转移话题:“你知道重恩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林文东配合她:“怎么来的?” 何秋慢慢地说:“方姨的生恩,他奶奶的养恩,和我的救命之恩,才改的重恩,我当时一听,就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 还让何秋有了有人是因她而存的感激。 又闲话几句,就到粮站。 钱三还站在早上那个地方。 何秋问:“这一早上,怎么都没动呀?” 钱三已经盘腿坐在地上,站起来拍拍灰:“哪有这么快,咱们今年排后面,估计得晚上才交得上。” 何秋不太懂交粮的流程。 林文东给她解释:“公社十一个大队都是今天交粮,哪个大队先到,哪个大队先交。” “屁,还不是哪个大队塞东西了,哪个大队先。”钱三不满地插话。 他这样大大咧咧喊出来,几个人都听见了,林文东踹他一脚:“就你长嘴了。” 钱三嘴巴动动,憋下去,林文东压低声音:“交粮有定数的,先交的大队查得松,这不够的不就得 分卷阅读44 挨后的补上。往年大队长都会给粮站的人送点礼,今年八成送少了,早上阳山的人生生□□们前头去。” 何秋蹙眉:“吵起来了?” 林文东倒是不以为意:“就差动手了。” 乡下人打架是常事,林文东不觉得有什么,何秋却不同意,这种混战可不看你身手,气上来没轻没重的可不是开玩笑的,命令道:“不许打群架。” 林文东捏她鼻子:“知道了。” 总有机会动手动脚的。 何秋“哼哼”两声,才想起来问钱三:“你吃午饭了吗?” 钱三拍拍口袋:“自带。” 粮得有人看着,往年丢粮的事又不是没有,加上乡下人没有粮票,更舍不得在外面花钱吃,都是吃干粮。 按这个说法,要排到晚上,再走回大队,就到半夜了,何秋觉得不妥,问林文东:“我们是第几个来的,现在排第几个?” 林文东还真不太清楚,他走的时候还有两个大队没来呢,给钱三个眼神。 钱三接话:“咱们第三个来的,现在排第十。” 何秋重复,“你确定是第三个?” “真真的,大队长还在那排着呢。” 顺着钱三的手看过去,人多如牛毛,何秋踮脚也没看到排队在哪。 林文东让钱三看好东西,示意何秋走到人少的地方,才开口:“怎么了?” 何秋气鼓鼓:“我们既然是第三个到的,就该排第三个。” 林文东戳她脸:“那你想怎么办?” 何秋想了想:“我问问大队长吧,如果他想按顺序来,那就必须按顺序来。” 还怪体贴人的。 二十七 林文东没让何秋去挤,反而是把大队长带来了。 三个人站成一圈,何秋看着大队长愁苦的脸,几道沟壑突起,靠天吃饭的人老得快。 林德水一早上不知道抽了多少烟,正是烦闷的时候,咳一声:“东子说,你能让咱们大队先交粮?” “能。”何秋确实能做到,但顾虑也有:“多多少少会得罪粮站的人,看您介意不介意吧。” 林德水沉默半响:“红山交的粮都是湿的。” 何秋听不懂,林文东给她解释:“湿粮份量重,交粮要交干稻谷,不然出来的成粮会不够数。这么多粮,不会一筐一筐验,都是先过秤再说。等仓库看完,不就剩后面的大队来补这个干湿的差。红山大队我知道,他们今年应该是歉收,估计给粮站打了不少招呼。” 至于用什么打招呼,显而易见。 何秋心头一沉:“您是老把式,估摸着差多少斤?” “八千!温岭的粮也不够,这他妈是要逼死人啊!”林德水黝黑的脸憋得发红,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摔。 细粮几乎都要交公粮,队里一人能分个三十斤都是多的,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家都指着细粮过日子,因为一斤细粮能换五斤粗粮,管饱,能多养活俩孩子。 阳山和温岭大队差的,是上杨大队今年要发的细粮数的三分一。 谁家口粮都不丰,成年劳力一年定死了三百六十斤,多一斤都不能发,林德水年年就靠着这点细粮给队里人腾活路,一张脸乌云密布。 这其中的道道何秋不是很懂,但她能看得出连林文东听完眉头都拧在一块,碰了他手背以示宽慰。 林文东看向她,表情转换得很快,好像没有忧愁。 何秋嗔他一眼,冲大队长:“我去一趟,您还是跟刚刚一样排着。” 林德水眼神里有不信任:“你能行?” 何秋笑:“没问题的。” 林德水半信半疑又去排队,林文东陪何秋去找郑叔。 从革委会出来,两人直接去了百货店,事情有人解决就行,不然他们和革委会的人一前一后到,也很惹人怀疑。 作为县城的商业中心,百货店占地很大,有两层楼高,卖的东西也多。 像公社是不怎么卖成衣的,因为那样费布票又费钱,都是自己扯布回去做。 何秋正好手艺活不太行,挑了两件纯棉的黑色套头衫,选小一号,外面好加衣服,有点秋衣的意思。 一件藏青色的灯芯绒裤子,裤腿特别肥,不影响穿秋裤。 这才值几块钱,柜台前都是妇女,林文东本不想凑过去,打定主意要花笔大的,稍挪几步,指着墙上挂的大衣:“那件能看看吗?” 暗红色的呢子翻领大衣,黑色的大圆扣,左右各有一个口袋,看上去时髦又别致。 售货员用一种“看了你也买不起,别给我碰坏”的眼神看人,是个人都禁不住,又是在心上人面前,林文东拉下脸:“能还是不能?” 他这样的时候带几分煞气,售货员约莫是被吓到,叉下来往桌上一扔:“要看就看。” 又小声嘀咕:“穷酸样,吓唬谁呢。” 何秋直接一拍柜台:“你什么态度!” 她很少发这样的脾气,林文东都唬一跳,也不好明目张胆看她手疼不疼,作风不正派。 售货员本是冲林文东去的,因两个人离得远,也不搭话,实在没看出是一起的。 她倒也长了一双好眼,扫过何秋的手腕,就知道此人非富即贵。 那是块欧米茄的女表,这种瑞士进口表贵,最少五六百块钱,还要华侨券,而且是女表,市面上很少见。 百货店是不卖的,只卖上海牌的17钻半钢男表,每支八 分卷阅读45 十块钱,这个最便宜。 先敬罗衫后敬人,她方才对何秋就客气得很,这会看出两个人是认识的,态度稍缓:“不好意思啊,你们看吧。” 百货店的售货员,既要好看,又要家里关系硬,各个鼻孔朝天,动辄摔算盘翻白眼的,又因为这时候是计划经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客人都是忍下来。 长此以往,售货员便觉得自己已经很低声下气了,何秋就该接台阶,把这页揭过去。 就这种语气的道歉,何秋平时是不爱计较的,但觉得让人当着她的面羞辱林文东,简直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冷笑:“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为人民服务的地方,反要叫人民低半截是什么规矩。” 售货员跟她呛起来:“吓唬谁呢你,爱买买,不买走人。” 手都指到何秋面前了。 林文东反应快,操起算盘敲过去,何秋把她指头拗住。 附近几个柜台的人都凑上来,都是些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没一个敢上来扒拉。 倒是何秋手里那个,嗷嗷叫,隔着柜台想去挠她。 这么大动静,一个四十几岁经理模样的中年妇女过来呵斥:“你干什么!” 何秋松手:“她拿手指我,没给她掰断就不错了。” 她的样子太嚣张又太理直气壮,倒叫经理一愣。 实话实说,百货店几个售货员权力大得很,得罪了她们,人家要么卖你残次品,要么说没货,较真起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大家都是能忍则忍。 会反抗的都是硬茬子,自称姓张的经理把两个人请到办公室,在外头闹太难看了,她眼睛也不错,看得出何秋并不是好惹的,语气态度都很客气。 林文东全程看着何秋,心里几分埋怨自己,没出息的东西,连带小姑娘都叫人看低。 他不是何秋的底气,自尊心上来,发誓将来要把人都踩在脚下。 何秋语气很冲:“她必须跟我对象道歉,诚心诚意的。” 要是林文东一个人的话也就这样算了,偏偏小姑娘叫嚣着要给他讨公道的样子太好看,叫他舍不得拦。 这种地方,向来是谁难缠听谁的,张经理用力推一把售货员,她还是讲得不情不愿。 只有四个人在,林文东握住何秋的手,很快放开。 都到这地步了,何秋想,她人生什么时候愿意为了人做到这一步,今天非得叫这人心甘情愿不可。 她抱臂的姿势高高在上,通身养出来的气质,盯着人瞧能叫人头皮发麻。 冲售货员:“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要。” 说罢就走,都以为闹剧就这么算。 何秋意难平,出门之后先把林文东哄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管她。” 她这样温言软语,填得林文东满当当的,郁气散去:“嗯,别不高兴了,回头带你去市里买。” 连先头挑的那几件衣服都没来得及买呢,怪可惜的,这会再回去买还低人一截,不如他回头走胡哥的路子,能搞到些沪市货。 四下无人。 何秋踮起脚往林文东脸边亲一下:“你也不许不高兴了。” 林文东伸手碰她亲过的地方:“要是不高兴,能再亲一下吗?” “想得挺美。” 何秋并没有打算就这样把事情揭过,她执拗起来自己都不放过自己,径自进了百货店对面的国营饭店。 服务员也是爱搭不理,眼皮一掀:“吃什么?” 何秋火气又要上来,这都什么人啊,也很不客气:“我找方阿姨,就是你们经理。” 她话音才落,方敏从后厨钻出来:“小秋,我当看错人了呢。” 何秋笑嘻嘻地:“方姨,这不打算去百货买点稀罕东西,想让您帮我们问问。” 方敏以为她是真买东西,百货店总有些东西是内部关系才拿得到的,她背景再好,这也不是京城那一亩三分地,亲热挽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 这回再进去,颇有些寻仇的架势,两家店对门开着,平常都是认得人,谁不知道方敏是本县一把手的老婆,谁不敬三分。 张经理一看就知道不好,连忙迎上来,她们俩本身职级差不多,但这嫁的人不一样,底气当然也不一样,即使语气没有十分讨好,也是客气地:“方经理来了。” 方敏应:“带侄女来买点东西。” 张经理也机灵,苦着脸:“大水冲了龙王庙,要不,我让小王给您侄女赔个礼?” 方敏一愣,看了何秋一下,心下了然,怪道叫她呢,索性硬气起来:“我们老郑领导家的孩子,受不得气。” 领导干部谁不知道郑主席高升到市里就这一两年的事,背景硬得很,方敏又特地点了,张经理只好赔笑:“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以后一定加强。” 有方敏这尊大佛在,售货员这回倒是心甘情愿了,何秋侧过身不应:“不是跟我道歉,是跟我对象。” 一个小姑娘跟个男人道歉,林文东也大大方方应了。 何秋得理不饶人:“百货店是为人民服务的,要是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做,还是好好学学吧。” 这就是调岗的意思,张经理先看方敏,一脸赞同,咬牙应下来。 说到底是小王自己得罪人,没有叫自己擦屁股的道理。 该算的算完,何秋买了东西,林文东付的钱,还和方敏推好一阵,说好回头上家里玩才罢休。 何秋 分卷阅读46 最不擅长这个,心力交瘁叹口气。 林文东觉得好笑:“我看你今儿挺活泼的。” 活泼这词不太准,何秋在大队里的时候,少几分人气。 何秋则是一拍脑门:“忘了去邮局。” 二十八 新安到甘南的火车要三天,再不拍电报赶不及叫程京生接林二妞了。 电报一个字三分,何秋没省钱,写了长长一封,连林二妞穿什么衣服都写了。 林文东其实是个俭省人,他的出身摆在那,有点心疼:“少写几个字也行。” 何秋摇头:“她一个小姑娘跑那么远,别回头接错人了。” 邮局有纸笔,何秋临时写封信,足有两页长,事无巨细。 林文东本来不想看的,瞄一眼,心中吃味:“这个程京生多大年纪?男的女的?” 何秋正写到“天气冷,多加衣”,头也不抬:“是我弟弟。” 林文东:“哪种弟弟?” 何秋不得不抬头看他:“同一个爷爷的那种,待会再说。” 林文东听出她的意思,便体贴道:“不想说可以不说。” 何秋略一思忖:“那就不说吧,长辈是非,也不想说。” 程京生的身世知道的人也不多,说出来对大家都没好处,这么多年一直是含含糊糊的。 她这样说,林文东也没细问,把信寄出去。 见天色也不早了,两个人预备回粮站。 路上林文东忽然开口:“我小的时候,来过一次百货店。” 很多队里人,一生都没有去过县城。 林文东七岁的时候,他二姐林文秀十六岁,乡下都是大孩子带小孩子,他就是二姐带大的,感情一向胜过和他妈。 林文秀要嫁人,提出的唯一愿望是能在嫁人前带林文东去一趟县城。 那天早上鸡还没叫,林文秀把弟弟叫醒,家里就三间房,父母一间,大哥林文才夫妇住一间,其他人都睡一间,大通铺,男女中间拉个帘。 林文东揉着眼起床,他说是七岁,还没有寻常三四岁大的孩子养得好,瘦瘦小小一个,被姐姐装在筐里,背在身上,没多久又睡过去。 一直到太阳升起才醒。 那时候才建国,买东西不要票,旧币通行,私人买卖没人管,一进城门,两边都是小摊小贩。 林文东年纪小,不记事,但吃了什么记得一清二楚。 牛骨头熬出的汤,一尺宽的面,巴掌大的烧肉块,洒上葱花。 红色的糖葫芦,横着吃,一次只咬半颗。 圆圆的芝麻饼,酥酥脆脆,渣子哗哗往下掉。 很多事情都是他后来才回忆起来的。 “二姐那个时候有心上人,叫王石头,他们家是逃过来的,比我们家还穷,出不起彩礼。 我二姐嫁的那家是山头上的,下山都得一天一夜,没什么人家愿意嫁出去,男人都是攒一二十年钱,下山讨媳妇。 我二姐夫三十五,出的钱正好够家里盖房,给我二哥的彩礼。 她那天,应该是想逃的,有人肯花钱买我,给他们俩私奔做路费。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反悔了。 第二天我二姐就卷包袱嫁人,再也没回来过。 石头哥一直到前几年才结婚,不过他命也不好,去年得病没了,就剩石头嫂一个人带俩孩子。” 林文东不擅长说旧事,只是正好想起来,看何秋一脸心疼,哄她:“其实都是报应,谁规定只许卖女儿给儿子用,反过来不也行。” 何秋发脾气:“卖谁都不行。” 何秋看得出来,林文东只是随口提起,便伸手碰碰他的胳膊,快速退出三步远。 大马路上,叫红袖章撞见又是事。 林文东摸着她碰的那块地方,热得快烧起来,嘴角上扬得像失心疯。 何秋咬着嘴唇:“石头嫂,是铁头他妈吗?” “嗯。”林文东还加一句:“就是你送粮的那家。” 何秋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她这个人,有点做好事不爱留名,特别怕人家当面感激她,送粮都是送得偷偷摸摸的。 林文东最喜欢她眼睛睁得圆圆的,东西左手换右手:“石头哥在的时候挺照顾我的,当年我念初中,他借过我十块钱,我有时候送点东西过去。” 何秋犹犹豫豫:“那,他还算个好人?” 算个好人,就不是白费粮。 何秋有一套很死板的标准,救善不救恶。 “算吧,其实那个时候,我也不觉得他们就是坏人。”林文东解释这一句,何秋却愤愤,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正直到近乎天真的人。 小姑娘鼓着一张脸,林文东好笑:“那牛棚不都是好人,你怎么也送。” 何秋这回是真的脸色发白,她做这事很谨慎,自认不会叫人撞见。这和帮助孤寡不一样,和牛棚有私下接触是思想问题,捅出来不是小事。 眼中杀气一闪而过:“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林文东一愣,何秋素日里腰板挺得直直的,不爱说话,做事利落,大家都说一看就是军人家庭出来的孩子。 但刚才,林文东确认自己看到她目露凶光,好像真上过战场一样。 “就只有我。”林文东给她解释:“我上初中的时候是齐医生和汪医生资助的,这事没人知道,他们下放以后,我一直会给他们送东西。你头回去,齐医生就跟我说过。当时不知道是你,后 分卷阅读47 来石头嫂给我看你送过去的东西我才知道的。” 何秋这才松口气:“那也是我不够小心。” 牛棚的人,跟队里人走路恨不得离八丈远,加上自身难保,只要没当面逮到她,都不算事。 石头嫂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离群索居,绝不会在外面说收到生人的东西。 像林文东这样和两边都碰巧有联系的人不会多。 何秋放下半颗心:“牛棚的人我都打听过,你说的坏人应该是张月生。蹦跶不起来的,那边就点大地方,落不下他。” 她不会为了做好人好事把自己搭进去。 林文东和张月生打过交道,他早年为了攒学费,隔三差五送草药到医院,齐红缨汪卫东夫妇欣赏他的向学之心,资助他上初中。 来往一直没断过,但是很隐秘。 当年他妈因为九叔借了他两块钱学费,打上门闹得不可开交过。 林文东就把这事瞒得死死的。 不然以这时候的相互牵连,他也没好下场。 就像何秋说的,住一个屋檐下,很多事是瞒不过的。 牛棚住了十来个人,年纪都很大,自保尚且来不及,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有张月生,早年混堂口,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做,是个实实在在的危险分子。 但拔了牙的老虎不值一提,只要他还少口吃的,林文东就能把这人捏得死死的。 说白了,安安分分的,大家都有口饭吃,真闹腾起来,他们这些人已经是戴罪之身,死肯定是第一个。 有机会活,谁想死? 张月生惜命得很。 何秋也是拿准了这个,听了林文东的话更放心,脸色恢复如常:“你上初中的事,能说吗?” 本来不该问的,人总有自尊,但何秋这程子听过好几个版本,觉得还不如他亲口说,省得云里雾里的,况且帮过林文东的人,她有机会也可以还回去。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到粮站,人太多,林文东往她边上凑一点:“晚点再说。” 何秋点点头。 钱三一看见他们俩就扑过来,手舞足蹈的:“你们上哪去了,刚刚好大一场戏都没看见。” 何秋佯装不知:“怎么了?” “革委会主任来巡视工作,当场就把几个以次充好的大队抓了个正着,粮站好几个人都被民兵连带走了。哦,主任还夸了咱们大队,跟大队长说了好几句话呢。” 跑过来的林德水听见这句,想把这个小王八蛋给掐死,脑门汗哒哒往下掉,他怎么就没早知道何秋是尊大佛,早知道,叫他早晚上香都行。 何秋看大队长的样也知道郑叔嘱咐了什么,说不定公社那边都没漏下。 不得不说,何秋真相了。 吴干事是今天前进公社交粮的带队人,一直高高昂着下巴,这会跑过来跟她搭了好几句话。 革委会主任的侄女,在这一亩三分地已经是硬梆梆的关系。 诸人频频侧目,何秋不耐烦,她要是这么爱拉巴这些,怎么不待在大院,跑到这穷乡僻壤来,真是没眼力见。 她根本不用跟人虚头巴脑的,甩脸色:“我累了,去那边歇歇。” 吴干事只差鞠躬送她。 何秋脸色愈发难看,走出几步,林文东好笑道:“别人求之不得呢。” 何秋扬起下巴:“我才不稀罕。” 天生富贵命,有得必有失,她对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定位。 粮站这边有人拨乱反正,速度自然快起来。 上杨大队被排在了该排的位置,日头还没落下,就可以走人了。 何秋不讲究地盘腿坐在树下,见大家自发排队要走,伸长脖子看。 林文东说去买东西就跑了,好一会都不回来。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找找,就见人大步迈过来。 何秋拍拍屁股站起来,忍不住抱怨:“你去哪了?” 林文东把油纸包给她:“晚饭不吃了?” “我还不饿。”中午吃撑了,何秋都还没消化完,摸着温热的油纸:“你饿吗?你先吃。” 林文东还没来得及说话,钱三蹿出来:“我饿我饿,给我吃。” 他也不用人同意,自己打开看,随手拿起一个,咬下去:“东哥,你也太抠了吧,怎么没馅啊。” 肉包,菜包,馒头都一个样,圆圆的,就是价格不一样。 林文东拍他:“吃你的吧。” 三个人跟上大部队。 二十九 回去的路上,何秋手肘碰林文东:“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馅?” 林文东来时挑着粮,回时挑着东西,挑眉笑笑:“你猜?” 何秋:“不猜。” 还瞪了他一眼。 脾气大得很。 林文东这么走着也费力,掏出糖给她:“你一次也没吃过包子。” 何秋上工卖力气,每天都自带干粮补充,吃来吃去都是同一种,二合面馒头。 林文东一开始以为她是懒得剁馅,一直到赵鸿声他们来才看出来,他们三个人,吃的是两样。 何秋剥油纸,放进嘴里:“麦……芽糖?” 本地种小麦的还是有,他们大队有几十亩,但大麦真的很少见。 林文东:“嗯,刚刚有人提篮子在卖。” 投机倒把风险大,总有那么些豁得出去的人,能顺风顺水活着谁不想。 他侧过脸看,糖是四方形,把小姑娘的右脸戳出一块,大概是黏 分卷阅读48 牙,她费劲张开嘴:“你刚刚说要说的。” 跟绕口令似的,林文东给她水壶:“喝一口。” 何秋喝了一口,才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但她享受被人照顾的妥帖。 林文东乐得惯她,组织一下语言:“其实也没什么,你知道的,队里没几个人念书……” 准确来说,上杨大队的文盲程度还是比较高的。 林文东四五岁就开始干活,但他年纪小,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都是满地乱跑。 队里有小学,一个学期学费两块钱,不过林家孩子多,穷得叮当响,都上不起。 一直到他七八岁的时候,公社里要求扫盲,林校长每天都银杏树下开课。 干活尚且来不及,正经去听的也没几个,林文东悟性好,他自己也爱读书,搬着小板凳去听。 不要钱的,家里没人管他。 听着听着,林校长就叫他去考试。 那时候各项制度都比较简单,只要能通过考试,大队就能给开具有同等水平学历的证明。 林文东十四岁的时候,算小学毕业,林校长惜才,劝他去上初中。 上初中不是件简单事,课业多,没法挣工分,又要吃,又要交学费,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林家不肯供。 这也是自然的。 一家人干活,凭什么花钱给他念书。 林文东自己也知道,跟家里说好,他要是能攒下三年初中的钱,就让他去念。 三年最少要一百块,因为没分家,个人工分还是算家里的。 乡下本来就没多少挣钱的门路,林文东那时候还不认识胡哥,走了条险路。 上杨大队附近是有座名山的,叫有龙,据说真的有人见过龙。 有龙山产毒蛇,困难时期都没人敢打主意,毕竟命更要紧。 最夸张的说法是,十步一条蛇。 但除了蛇,山上还产金魁莲,药用价值高,可以治蛇毒,县医院收一斤八块。 林文东少年气盛,在山上熬了两个春天,存到一百五十块钱。 家里困难,他预备五十块钱给他妈的。 那会中专还招生,考上中专不用学费还给发生活费,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然而设想是美好的,他的钱进了他妈口袋,再也拿不出来。 或者说拿出来了,用来给家里盖两间新房。 他妈还振振有词:“读书有什么用?你就能考上是怎么的?你姐都嫁掉了,我不给你把房子盖了,你拿什么娶媳妇!” 儿子多有儿子多的苦恼,林家只有三个姑娘,全填他上头两个哥哥的窟窿了,比他大三岁的三哥一直没说上媳妇。 传宗接代在乡下才是第一要紧事。 他攒钱想读书在队里不是秘密,褒贬不一,因为读书是件奢侈事,是吃饱穿暖的人才配得上的。 钱没了,大家就劝他老老实实种地,父母也是为他好。 林文东偏不,第三年春天,他又上了有龙山,成功在十七岁读上初中。 齐红缨那时候是县医院的医生,老一辈知识分子对这种孩子有天然的好感,提出资助他。 采药毕竟是在走钢丝,好几次林文东都觉得自己命悬一线。 他要自尊,也要命,把这事牢牢记在心里。 可惜到他初中毕业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变了。 学校基本都停课,林文东中专才念半年,户口又被转回大队,依旧是务农。 说到这儿,林文东自己叹口气:“我那会都觉得,这可能就是我的命。” 天色渐晚,他们又走在后头,林文东讲到蛇的时候,何秋已经拽紧了他的手。 林文东反握住,两个人十指紧扣。 何秋本是羞涩,她有回出门跑步撞见隔壁姐姐和她对象在家门口你侬我侬依依不舍,还在心里腹诽过。 有伤风化。 但到了她自己,不由自主地就想碰一碰林文东,好像握住了一切,那种肌肤相依的亲密,让她的人生有前所未有的安定。 何秋手晃了晃,等林文东看她才说:“人生是先苦后甜。” 从前她一百次拿这话安慰过自己,今日也宽慰了林文东。 “现在就很甜。”林文东也不太喜欢这样沉重的气氛,故意说:“要是你能亲我一下就更甜了。” 何秋用闲着的那支手锤他,两个人打情骂俏样。 钱三离得不远,回头啐:“就你俩有对象。” 何秋只是笑,林文东回他:“有本事你也找一个。” 回去比来的时候快,但也是九点多。 林文东送何秋到知青点,这是他头一回单独把人送到房门口,还想来依依不舍那套。 几间房离得那么近,还有人亮着灯,何秋可丢不起这个人,推他:“我进去了。” 真干脆地转身进房。 她晃了晃暖水壶,出门前烧的水还有一点,只能算温热,索性生火烧水。 老大一锅,烧得半烫,就不用兑凉水。 知青点有洗澡间,不过她最近都是在房间洗,灶膛边有个出水口,她拉了道帘子,有这条件都算不错的了。 头发短,洗完坐在灶膛前烘干,再卧上两个地瓜,吃完正好头发干透,上床睡觉。 最近早晚凉,何秋抗冻,把草席收起来换床单铺着,盖的还是夏天的薄被单。 她觉得正正好。 因为京城这个时候更冷。 南方来的人就不行,孙浩是闽南人,好几天 分卷阅读49 前就在晒棉被了。 也不光这个不一样,有爱吃辣的,有爱吃甜的,有爱吃酸的,五湖四海的人,口味都不一样,偏偏吃大锅饭。 何秋那天还听见吵架了,也就钱芳玲最忍不住。 早先还以为她对张自强有意思收敛了,但据方月说,张自强对王素梅有意思。 那天就是因为张自强吃饭的时候给王素梅夹菜了,钱芳玲不高兴,才大中午的憋不住火,指桑骂槐地要吵架。 分明都是一个院住着,何秋忙得很,都没留心八卦竟在身边。 但她也不想参合这些,最好什么事都不要牵扯到她身上,徒添周折。 但人越是想避开什么,越是避不开什么。 何秋的生物钟准,不到五点醒过一次,但她实在困,翻来覆去好一会,又睡过去。 这一睡就到十点。 天大亮了才起。 何秋自己都吓一跳,猛地掀开被子,才反应过来不会有人吹哨,心脏砰砰跳好几下。 缓了会,伸个懒腰,淘米煮上,才去洗漱。 她昨天带回来的东西还原样摆在筐里,何秋怕烫,稀饭盛好晾凉,坐在椅子上,一把拉过筐。 方姨的回礼多,但何秋是空手去的,没好意思要,还想让林文东拿走。 但想到他们家那个情况,又没说。 这年头有几样东西是硬通货,各种各样的罐头,麦乳精和红糖。 送礼只要拿出一样就算周到了。 方姨给的都有,也不知道是把家里搬空了,还是仓促间还来得及备,何秋倾向是后者。 一般人家里不会备这样多。 她原来专放吃的那格还是满的,好在她东西少,柜子一向空,又腾出一格来放。 看得人怪高兴的。 何秋懒得炒菜,开了个鱼罐头。 这种都是熟的,不过她都会加热一下。 吃完,罐头洗干净,扔到进门处的小筐里。 这种铁罐头代销点一个收两分钱,玻璃的罐头是一分钱,牙膏皮也是两分钱,她罐头吃得多,攒一筐有时候能卖一块多。 她其实不太爱吃罐头,没有新鲜的那个味道。 但这时候什么供应都紧张,大队一年只发两次猪肉,她手里的肉票得到公社才能用,有肉会提前挂牌子通知,她一来一回就是两个多小时,不上趟,还耽误挣工分。 鸡鸭大家都爱养下蛋的,没人舍得宰,一个月能吃一两次都是多的。 她下乡以来吃得最多的就是鱼肉,大队有两口塘,养了不少。 但她不太爱吃这种带壳带刺的,嫌烦,吃得很勉为其难。 赵鸿声下乡后抱怨过好几次,但条件就摆在这,也没办法。 吃过饭,何秋要去换粮。 昨天分粮了,正是宽裕的时候,可以多换点。 她锁上门要往外走,才迈出脚,有人摔了东西,陶瓷碎掉的声音,叮呤咣啷满地。 何秋脚步一顿,看过去,钱芳玲不晓得又在闹什么,正想溜走。 钱芳玲拉开自己的房门,大喝一声,“滚,你给我滚!” 何秋不由得看过去,张自强左脸有道伤口,一副狼狈样。 这种事,谁看了谁倒霉,钱芳玲立刻迁怒她,“看什么看!” 论横,何秋在大院也是一个打八个,当即回,“管得着么你。” 不料捅了马蜂窝,钱芳玲扑过来,她作威作福惯了,以为谁都是软柿子。 何秋捏住她两只手,反拧过来,微微用力,就足够人受的。 钱芳玲泼归泼,骂人不怎么擅长,颠来倒去就那两句。 “放手,放开我!王八蛋,你快给我松开。” 毫无新意。 张自强不好上手,赔笑脸,“何秋,实在不好意思,你别跟她计较。”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秋松开手,一推,“再有下次,我不会客气。” 钱芳玲舞动四肢,又要冲过来,被张自强拦住。 他又不是没长眼,这可是练家子,两个加起来都不够人打的。 然而他这个拦住比较虚,大概是顾及男女有别,钱芳玲很快挣脱,她倒也长了心眼,抄起边上的扁担。 何秋有技巧,也不是铁做的,躲了一下。 钱芳玲一手叉腰,“你不是能吗?你不是很能吗?” 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好像就是单纯报复一下。 何秋哽住,一口气堵在心头,张自强继续赔礼,“对不住,何秋,实在对不住。” 何秋倒没有迁怒他的意思,她今天穿了件长袖,袖子卷起来。 突然左腿踢在钱芳玲的前臂,手肘击在她的腰上,整个人压在地上。 这几下很突然,张自强都没反应过来呢,钱芳玲又开始破口大骂。 进化了一点。 “放开我!你妈的!放开我!” 何秋空不出手把她嘴堵上,茫然四顾,抬头看到林文东,招呼,“我兜里手帕给我拿一下。” 还稍微抬了下腰。 三十 林文东依言。 那是块粉蓝色的小帕子,何秋干活时专用来捏东西吃的,有两块,天天洗天天换。 用来塞嘴巴糟蹋了,林文东如是想。 于是他把衣角扯下来一块,在钱芳玲惊恐的目光中说:“要么闭嘴,要么我把它塞你嘴里。” 林文东满身不是土就是泥,钱芳玲理智地闭上。 何秋则是惊讶:“你的衣服好脆。” 这是 分卷阅读50 棉布衣服,得洗了多少次才能这样。 林文东为了装作没钱,多年来一直坚持穿洗得发白的衣服,第一次有种羞耻感,别开眼:“我力气大。” 这会不是聊天的时候,何秋冲钱芳玲说:“你自己的事是你自己的,别老是把脾气发在别人身上,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把你的手拧断。” 这话不是开玩笑的,有一阵她苦练过怎么把人的手弄脱臼,就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轻轻松松。 大概都是女孩子,钱芳玲天生的畏惧感没那么重,但林文东若有似无的眼神飘过来,她打了个激灵。 林文东在队里恶名昭彰,就像上学时会让人绕着走的小混子。 钱芳玲恨恨道:“放开我。” 何秋当她默认,松开手脚站起来,拿了林文东撕下来那块:“好好的衣服,撕它做什么。” 林文东无所谓:“这有什么,缝起来不就行了。”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谁的衣服不带补丁。 “谁缝?”何秋快速摇头:“我不会。” 她的手工是凑合中的凑合,不够丢人的呢。 林文东把她头轻轻摁住:“我会。” 他去上初中,家里就不管了,什么事都得自己来。 男人嘛,会针线活多少有点不硬气,何秋反正没见过缝衣服的男人,眼前一亮:“那你能给我也缝一个吗?” 她的挎包破了道口,一直没管,之前也想过托方月,但实话实说,多少有点使唤人的意味,两个人的关系也尴尬,何秋不大愿意。 “能。” 他们甜甜蜜蜜的样子深深刺痛了钱芳玲。 她狠狠甩上门进房间。留下张自强收拾残局。 “实在不好意思啊何秋。” 何秋听了三遍,感觉没多大意思,也可能是同情心上来,反讽他:“确实该不好意思,脚踏两条船的时候怎么没想过。” 张自强脸色一变:“你不要冤枉我。” “有没有做过你自己有数。” 何秋说完,示意林文东跟上。 其实她本来不想管这种闲事的,钱芳玲这人又不好相处,对着她从来不是鼻子不是眼的,娇气到惹人厌。 但张自强更不是东西,他这人说好听了是会来事,说难听就是爱钻营。 钱芳玲这么大一个有钱又傻的姑娘,落在他手里,三言两语哄到手是轻而易举。 估计还没把关系落到实处,又看上王素梅长得好性格好,翻船是肯定的。 这才闹到哪呢。 因为他们现在算是光明正大处对象了,林文东大大方方进门。 何秋把挂在门后的挎包取下来,军绿色的,正面有一枚五角星,背面一道十公分的口子。 林文东一看:“这个容易,针线给我。” 何秋不会归不会,东西还是齐的,进里间给他拿。 房门敞开着,林文东坐在门边,比较亮,何秋要给他点灯,被拒绝了。 两个人离得一米多,也不说话。 林文东是真的会,何秋伸长脖子看,针脚细密,比她的爪子好使。 她是个擅长的事都做得好的人,又因为成长环境,大家会的东西都差不多,导致她从小到大都是一骑绝尘。 因此何秋有个小癖好,别人在她不擅长的事情上格外擅长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偏爱来。 就是垃圾捡得快,她都觉得厉害得不得了。 这会,她一脸崇拜地看着林文东。 男人嘛,总是有几分爱炫耀自己,林文东拿出“这有什么,小事一桩”的神情来。 何秋看了,嘴角带笑:“你还会什么?打毛衣会吗?” 该死的毛线已经困扰了她很久。 林文东:“没打过,不过可以试试。” 毛线这种金贵东西,他碰都没碰过,本地产棉花,一人一年还能有半斤,大家都靠这个御寒。 因为林文东讲得很胸有成竹的样子,何秋又以为手工这种东西是一通百通的,放心地把整包毛线都给他:“试吧,反正我是学不会了。” 林文东哭笑不得,开始回忆哪些认识的人格外会这个。 就一道口子,几下就缝好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从外面看不太出修补过的痕迹,何秋啧啧称奇,才想起来还没倒水招呼。 哒哒跑进内间。 她有对瓷杯,是从京城带来的,杯口一圈蓝色水纹,不值什么钱的东西,但她就是特别喜欢,一直没拿出来用。 何秋把杯子洗干净,回头问:“你喝什么,水,茶,还是麦乳精?” 说起来,林文东好像把她的喜好琢磨得一清二楚的,但她却不太知道他的。 林文东撕衣服的时候畅快,缝的时候,因为总不好脱下来,脖子是侧着的,角度难免有些费劲,甩了一下手:“你喝什么我喝什么。” 何秋不乐意了:“说你自己想要的。” 林文东不知道她的意思,随便说:“茶吧。” 水太普通,麦乳精又太孩子气。 何秋兴冲冲又进内间,她自己平常喝的是铁观音,罐子装的,据说是出口品,堂姐给她寄的,就是普普通通。 这会却把压箱底的大红袍拿出来,她自己都没喝过。 说是喝茶,其实也是牛嚼牡丹,何秋不讲究这个,泡好推给林文东:“尝尝。” 好茶需有点心配。 何秋的点心都吃完了,实在放不了几天,便摆了 分卷阅读51 一桌子饼干盒子,给他推销。 “金鸡的比较甜,岭南的威化饼好吃,高钙这个特别脆,牛奶味的是特产,青岛那边每个月发半斤票,是一个姐姐特意给我寄过来的,动物饼干的小老虎都被我吃掉了,但味道都是一样的,还有这个巧克力味,华侨商店买的,不过我吃不惯,葱油的你吃吗?有股味,我也不喜欢。香蕉、什锦、苹果这些的你都尝尝,我觉得也还行。” 林文东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代销点卖的都没有这样多,想到是小姑娘的口粮,矜持地只尝一种。 何秋分享宝贝的快乐,一下子歇了,嘴角可见的耷拉下去:“你不喜欢吃吗?” 林文东禁不住:“你喜欢就留着自己吃。” 何秋趴在桌子:“可我想跟你一块吃。” 因为很少讲这种话,耳根发红别过脸。 于是林文东有生以来第一次吃饼干吃到饱,斜靠在椅子上:“我小时候的最大愿望实现了。” 何秋不得不说,家庭问题,她没有在吃喝上有多少苦头,下乡之后难得对这么多年供她吃供她喝的人生出一点感激。 上杨大队不过是中等大队,能让人不饿死就行。 何秋陷入自责,她好像一直在享受林文东的照顾,却没有问过他要什么。 付出从来是相互的,她微微抬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林文东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住:“没有吧。” 又觉得像拒绝什么好意,找补:“最想要的已经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扫过何秋,是个人都知道说的是什么。 何秋脸变得通红,随着他视线的移动升温,整个人坐立不安:“说正经的!” 林文东觉得自己正经得很,心念一动:“还真有。” 何秋警惕起来,“不许提太过分的。” 小爪子又伸出来了。 林文东掐她脸:“就一句话的事,行不?” 何秋想,那约莫是说两句情话了,她虽然不擅长,咬咬牙还是可以的,点点头。 林文东面上三分狡黠:“叫哥哥。” “啊?”何秋还以为是什么,不过她一向在必要的时候嘴甜,就是从没见过的人,有用的时候也能哥哥姐姐叫起来,丝毫没有障碍道:“哥哥。” 她本来觉得还挺简单的,林文东却应得面带桃花,吃了三斤肉似的满面红光。 何秋后知后觉的不对劲起来,恼羞成怒,拳头在桌上锤了一下。 这一下不轻,林文东跳起来,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不疼的啊。” 何秋借机撒娇:“你打得疼。” 她从前也是铁血硬汉一个,原来这种事人人都无师自通的。 林文东惯她,揉了两下:“我的错。” 何秋不自在别开脸:“对了,二妞的事闹起来了吗?” 家里少个人,动静当然不会小,也就知青院离得远,大家又惯觉得这是家丑,不足为外人道,知青院才这么消停的。 林文东冷笑:“掘地三尺他们也找不到。” 他昨晚大半夜还装样子漫山遍野去找,这会大家都倾向于二妞是跟人私奔。 名头是不好听,反正她将来也不会再回来,有个理由让这些人接受就行。 他二婶丢了个姑娘也不难过,只心疼她二百块钱彩礼都收了,听说都花大半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跟王土灰交代。 报应,都是报应,狗咬狗一嘴毛,林文东才不操心呢。 三十一 房门是大开的,本来这会该没什么人走动,偏偏赵鸿声冷哼一声,也不知听了多久,极富存在感摔门,进了方月的房间。 何秋耸肩,她一向拿得起放得下,没看见林文东皱起了眉。 他们这里你好我好的。 赵鸿声脸像吃了屎似的,又青又白,方月这两天卧床养伤,也躁得很,还得耐下心来问:“怎么了?” 赵鸿声对她一向态度好,先坐下来看了看她的伤才说:“也不知道那人给何秋下了什么迷药。” 一个穿补丁衣裳的乡下汉,把何家大小姐骗得神魂颠倒的。 方月有眼力见,况且人有没有心明显得很,也跟着叹气:“是啊。” 这事要是传回去,她作为在场人员怎么交代,就像姑姑说的,再怎么样何秋姓何,有事谁不推她身上。 因此她收起烦躁,劝赵鸿声:“何秋有自己的主意,你越是这样子,只怕她越要反着来。你们到底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没必要为这点小事闹翻。” 赵鸿声立刻瞪眼:“怎么能是小事,她看不起我哥。” 要方月说,人家也没看不起的意思,纯粹是不喜欢,但对赵鸿声可不能这样说,只会火上浇油。 她还是慢条斯理地:“我可没听见这句,感情的事,跟人好不好没多大关系。要你这么说,满大院也觉得咱俩不登对呢。” 赵鸿声最怕她这句,全心全意哄起来:“林文东能跟你比,他没钱没学历,家里又一团乱,跟何秋岂止差了十万八千里。你就不一样了,又善良又漂亮又大方,是我攀你呢。” 纵使赵鸿声有千万缺点,方月也愿意为了这句话忍让。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寄人篱下,养在别人家的姑娘什么都不配,不配哭不配闹,不配挑三拣四,因为都有这么好的命,跟着姑姑姑父不愁吃喝了,还想怎么样。 好像她就该低三下四感恩戴德地活着。 分卷阅读52 孔融愿意让梨让梨,她就想吃一个扔一个。 林文东说要学织毛衣,但他相熟的女性长辈不多,石头嫂是寡妇,他不便常上门,牛棚这条线又很隐蔽,就只剩钱母这条路走了。 钱母早年在县纺织厂做工,后来才精简到上杨大队,她又是织过毛衣的。 毕竟城镇职工有钱有票才买得起毛线,因此指点起林文东有模有样。 本来嘛,她是想直接织了,尺寸在她这样的老主妇眼里一清二楚。 架不住林文东要献殷勤,死死扒住毛线:“婶子还是教我吧,总不能回回都托您。” 他这个回回想得可远了,媳妇的,以后有孩子,够他忙的。 也不怪他想得远,时下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林文东连盖房子聘礼的事都想好了。 不过路得一步一步来,他宅基地申请得晚,还得等批。 大队长是软硬不吃的,从他手里走后门绝无可能。 钱三本来是在家盯着他东哥织毛衣,越看越毛骨悚然,拽着妹妹满村遛。 说是农闲,但农村无闲时,不用下地了还有一堆活等着呢,家家都忙得很。 只有些七八岁干不上什么活能添许多乱的孩子蹿来蹿去。 钱三本不是正经人,和这帮小毛头能玩在一块,撵来撵去好不快活。 惹得过路的人纷纷摇头。 钱三自己是不在乎,笑得更大声,他正玩着呢,有个叫黑蛋的孩子一边跑一边喊:“钻林子啦钻林子啦~” 这在本地话里,意味着有人在偷情。 钱三来了兴趣,拉住他问:“哪家的人?” 黑蛋:“矮脚。” 矮脚是林大山的外号,林大山又是黄彩云男人,黄彩云又和何秋有过节。 钱三一拍大腿:“你上我家叫你东子哥,回头给你糖吃。” 他和这群孩子向来玩得好,黑蛋撒开脚就跑。 他跑得刹不住脚,一头撞进林文东的怀里。 黑不溜秋一个,牙却很白,也可能是显得白,张嘴的时候有种喜感:“东哥……矮脚……小林子……三哥……” 喘得话都不会说,林文东却一下子听明白了,把手上东西放下:“跟强子说,我一会就去。” 钱母不管他们年轻人的事,林文东招呼一声,快步往外走。 逮着何秋在自留地,脸拉下来:“又偷偷干活。” 何秋正施肥觉得受不了呢,工具往他手上塞:“那你来。” 林文东放地上:“走,带你看热闹去。” 要说大队是天天有热闹看,今天为把菜,明天为只鸡,妇女们永远不消停。 何秋看得腻味,皱鼻子:“不想看。” 林文东很少驳她的意思,今天却伸手拉:“走吧。” 何秋起了几分兴趣,到地方一看,岂止是他们,半个村的人都来了。 因为今天不是寻常热闹,大队长铁青着脸站在一旁,林大山和艳寡妇衣衫不整,黄彩云又打又骂的。 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林家几个孩子也看着,年纪小的哭得不成样,谁看也知道怎么回事。 何秋不免皱眉:“孩子还在呢,这是做什么。” 林文东不知怎么心里一咯噔,钱三这时候看到他们凑过来:“嫂子来了~” 何秋已经免疫,瞪他一眼没说话。 钱三没皮没脸的,接着说:“这回黄彩云可丢大人了。” 林文东觉得知道不好,来不及拦,何秋已经问出来:“为什么是她丢人?” 她的目光肃然冷下来,钱三极有眼色打哈哈:“没啥没啥。” 说完就溜,留林文东恨不得宰了他。 林文东生出急智来:“她不丢人,丢人的是林矮脚。” 何秋:“我要听真话。” 林文东本来觉得没什么,这两年虽然管得严,但乡下地方,讲究家丑不可外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顶多烂在内里也就算。 夫妻打一架,被人笑话几句。 何秋和黄彩云有过节,看了也高兴。 他是这么想的,本来想撒谎,又觉得只会更糟,老老实实讲了。 这儿也不是吵架的地方,何秋扫过黄彩云和孩子,叹一口气,黑着脸:“你跟我过来。” 林文东老老实实的,垂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往日他装可怜,何秋也是顺着的,但应了那句话。 我愿意的时候愿意,不愿意的时候不愿意。 何秋眼神也不给一个,闹得林文东一颗心七上八下。 何秋哪里看不出来,有那么点子泄气,她是个很硬得下的心,哪怕十几年的发小,合不来也就算了。 人和人这一辈子,不过是和你过一茬,和他过一茬。 但林文东这样的人,很难让人放下。 何秋微微抬头,她清楚看见林文东不安的嘴唇,几根胡渣的下巴,滚动的喉头。 只要再往上,就能对上那双若有若无渴求的双眼。 她无意识地摸着衣角:“他们不会离婚的,对吗?” “啊?”林文东等着小姑娘发脾气,没反应过来,想当然地应:“不会。” 方圆八百里,就没听说过谁在离婚的,这在乡下比桃色纠纷更丢人。 “果然。”何秋一瞬觉得,她作为父母离异家庭出身的孩子,有时候也觉得这未必不是好事,两个人勉强在一起,带给孩子的痛苦一定不会少于不在一起。 但黄彩云一定没有这样 分卷阅读53 的勇气,她的家庭,她的见识,她所受到的教育,都不会支持她走这一步,这并不是她的问题,是时代的。 何秋小的时候,受过很多莫须有的攻击。 “要是个儿子,哪里舍得离婚?” “你说说看,可不是没人要的孩子,野得很。” “不许跟她玩,离婚的人家,能养出什么好孩子。” “就是她妈太要强了,说说看,一个女人,犟什么犟。” 说来说去,大家一致认为,如果她亲妈的脾气再软和些,她是个男孩子,那么父母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是女的,她妈也是女的,女的好像天生就有错。 没有人会在乎当着她的面说某些话是不是不合时宜,大家都只顾自己痛快。 何秋说完“果然”就沉默了,林文东一开始不敢说话,恨不得钻进地里,苦思冥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哦,乡下人讲,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但他感觉何秋也不是那么关心黄彩云的婚姻状况。 因此可以说想破头。 但何秋老不说话,他心里更加发毛,小心翼翼问:“我哪里错了,你可以说,我可以改。” 何秋摇摇头。 林文东心里一咯噔,情急之下去拉她的手:“不是,人家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何秋正色:“你也觉得,男人做这种事,丢人的是女人,对吗?” 林文东简直是大喊:“不对。” 他急急补充,“我就是想着黄彩云会不高兴,那你不就高兴了。” “这是什么逻辑?”何秋眼睛转动:“那事已经过去了,再说我那是小事,这可不是。” 林文东自己理解了一下,琢磨出不对的地方来,却几次要张嘴都说不出话来,嗫嚅着:“这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因为本地这种事络绎不绝,公公和儿媳妇,大嫂和小叔子,众所周知。 何秋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瞠目结舌:“还……还有这种事……” 其实京城里不是没有这种事,但她是女孩子,养得再糙都是女孩子,讲究些的人家都会避讳。 林文东乘胜追击:“所以今天也不会怎么样,顶多就是大队长骂两句,他们夫妻打一架。” 这也是他本来就预料到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何秋被八卦消散几分的气再度凝聚:“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孩子?”林文东眨巴眼:“什么孩子?” “以后一起玩的时候,其他孩子一定会拿这件事取笑他们,排挤他们。”何秋说着说着,眼眶含泪。 这一程子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在林文东面前跟黛玉附体似的,动不动就要落泪。 林文东最看不得他这样,情急之下把她拢在怀里,两只手在背后轻拍:“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知道会这样,你骂我成吗?” 儿童心理健康在这年头并没有人知道,何秋自己也不懂,只是凭本能的觉得这样不好,她其实心软得很,又替黄彩云难过。 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妇女,她受到的教育让她的人生不会有离婚这两个字,她的家庭也不足以支撑她做这样的决定,一辈子都要被绑在一段不快乐的婚姻关系里,大概率还要接受“不是你的问题,男人会出去乱来”的指责。 女人本来就可怜,茫然四顾,却没有一个可以站在她这边的人。 何秋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本来就不善言辞,坑坑巴巴讲出来还觉得词不达意,吸了一下鼻子:“反正,你这样做很不好。” 林文东越听越心疼,他从表面看现象,何秋没有经历过什么,绝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愈发低声下气:“嗯,我以后不会了,我发誓。要不你打我一顿,成吗?” 何秋当真张开嘴,拎起他的手,在大拇指下面狠狠咬了一口,咬完擦了下嘴巴:“我还是觉得很不好。” 如果时间能倒退,林文东会狠狠给自己几巴掌,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把林大山打一顿?” “贱人就该打。”何秋恶狠狠地,不过她也没什么立场真把人打一顿,叹口气:“你说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林文东当即撇清关系:“我不是,我没有。”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何秋以前很是背过几首诗,念头一闪而过,也没当回事,反正今天好算今天。 三十二 林大山家的事,何秋没再去打听,因为很快就开始收苹果了。 大队的苹果树有几千颗,果子成熟就那么几天,都是老老小小齐上阵。 这活不难,扭下来轻轻放筐里就行。 唯一的问题是常撞见虫,惹得何秋起一身鸡皮疙瘩,简直是硬着头皮上。 好处是有又甜又脆的苹果吃。 不是很红,但个个都有拳头大。 何秋天天挣十一二个工分,她长得高,不像人家要踮脚要爬树,动作自然快。 后头一结算,发了五斤苹果给她,林文东又送了三斤过来。 何秋这阵子打听过乡下的人情世故——她从前并没有在这里定居的意思,只过自己的小日子。 其中的意味特别明显,林文东看在眼里,背地里催大队长给他的宅基地加加急。 何秋并不知道。 她在大队如果说交到朋友的话,大概只有刘秀。 说来奇怪,两人的出身、学识、性格南 分卷阅读54 辕北辙,只是一块干过几次活,但何秋和她极合得来。 刘秀十六岁就嫁到上杨大队,接连生下三个儿子,过了新人阶段,站稳脚跟,方圆三三十里地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从同是女人的角度来看,她劝何秋:“别怪姐多事,找男人就是投胎,你大好的人,何必砸在这上头。” 何秋本来是来打听林家的事,虽然她早前听过几句风言风语,但都不大仔细,觉得很有必要问一问。 得了这么句话也不震惊,只是笑:“我心里有数。” 刘秀也只是说一句,她要是个爱说“为你好”,何秋和她未必能凑到一块去。 因此她不再多说,转说些何秋想听的,用词也都很直白。 “全贵叔家没别的,就是穷,儿子多,儿媳妇娘家也穷。我婶你昨天不还见过,就悄摸躲跟头偷看你那个。脾气不算大好,但也不怎么刁难儿媳妇的。” “林家老大林文才,他媳妇你见过的,叫万婷那个,她是逃荒跟着个瞎眼妈跑到咱们大队的,没娘家,气性弱。” “老二林文志,他媳妇是二十里外山里的,比他们家还不行呢,不过山里人,都彪悍得不行。” “老三林文正,上回那个你问怎么脸黑成这样没人管的孩子就是他儿子,他媳妇张丽丽没出门子前就是十里八乡的懒。” “东子呢,老四。他们家老五叫文斌,才十七,老六文成,才十二,都才没多大。” 她之所以只说林家几个媳妇的情况,是因为女人嫁人,也只跟妯娌婆婆打交道。 何秋问得细,包括各家有几个孩子,跟人闹过什么大矛盾这种的,回屋前还特意从林家经过。 东屋五间,南屋三间,新旧有别,一水的掉灰土坯房。 看上去真不怎么样。 何秋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挺具有新时代女性的先锋精神,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过是旧时代的糟粕。 就好比这会,她和林文东才正经处上对象没几天,已经在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现在的人都这样,见过两次面,就能定日子了,像他们这样的自由恋爱已经难得。 包办婚姻害死人,这是何秋从父母身上得到的唯一教诲。 收完苹果,大队彻底迎来农闲。 农闲要出义务工——修水库、修路。 两样累人的程度都差不多,何秋也是一担一担挑土,才知道自己肩膀的皮有那么嫩。 她头晚回去,就发现磨破好大一块皮。 洗澡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敷云南白药,包上纱布。 第二天,她都用右边肩膀。 明明两边都是肩膀,用的都是一样的力气,可右肩就是没那么能使得上。 何秋走着走着还以为自己要同手同脚了,停下来茫然地眨眨眼。 她试了好几个方向,最终确定是右肩不中用。 不中用也要凑合着用。 何秋悄悄倒吸一口气,双掌摩擦。 这阵子她涂了很多雪花膏,但大概是干活也多,其实没什么效果,仍然是有些磨人。 她自己是觉得不怎么舒服,不过林文东很喜欢,没人的时候总是捏来捏去。 捏小泥人似的。 何秋笑了一下,接着干活——没能把担子抬起来,她心里咯噔一下,踌躇着回头。 果然是林文东。 从表情来看,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何秋却绷得紧紧的,林文东此人应当去做侦察兵,好像她少根头发都能看出不一样在哪。 并且数次为她这种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行为生气。 林文东负责的是碎石,把大块石头砸了,再运走,一天下来虎口都快被震碎。 两个人干活的地方离得不远不近,他时不时抬头看心上人一眼。 就这偶尔一两眼,已经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何秋平日里干活利索,就这半会已经停了好几回,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林文东面色平静:“哪里不舒服?” 何秋犟嘴:“没有啊,挺好的。” 又压低声音改:“就是有点压肩膀。” 林文东想,何秋上学的时候老师教她的有点这个词的时候肯定和很多混在一起了,不然怎么能有人逞强逞到这个地步。 大庭广众,他也不能伸手去看究竟怎么样,只是叹口气:“休息一下。” 何秋看了一下四周,倒也不是没有休息的。 义务工是不算工分的,只管两顿饭,吃得也不怎么样,但是规定是五人户以下出一个人,十人户以下两个人,以此类推,所以家家户户都有人出工。 知青们是集体户,大队长约莫是看不上他们的劳动水平,只说愿意去就去。 张自强第一个响应,他想争取今年的回家过年的名额。 何秋对这个是没什么想法,主要是勤快惯了,不落人后,而且修水库是好事,早修好对大家都好。 她脚在地上摩擦:“没事,我慢慢走就行。” 眼神却不敢直视林文东。 一方面,她并不觉得热爱劳动有什么错,这种付出让她觉得自己才是个活生生的人,闲下来或者偷懒总有一种隐秘的愧疚感,也不知道是对谁的。 另一方面,林文东是对的,她并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两种情绪拉扯。 林文东感觉有股火蹿在脑门,很快平复下来:“行,那你忙吧。” 语气更像是敢去你就死定了。 分卷阅读55 何秋抬头看他一眼,古井无波背后好像是狂风巨浪,随时随地都会喷发。 有些嗫嚅:“不……不了吧,我坐坐。” 林文东:“嗯,你坐吧。” 还是那样没什么情绪。 何秋慌了,想伸手拽他的衣角,又缩回来,咬着嘴唇,泪意涌上来。 她前十来年都不觉得自己是这么爱哭哭啼啼的人。 她不想被人看到,半低着头,快步离去,找了棵没人的树下,掏出纸巾按掉眼角的两滴泪,吸鼻子。 林文东追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他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其实也知道,多半是他刚刚太冷淡了。 当然,他刚刚要是不冷淡,已经憋不住骂人了。 何秋不理她,坐下靠着树发呆。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像失去光彩。 林文东蹲下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别不高兴了,好不好?” 他说完从口袋里拿出大白兔给何秋,这本来是两个人每天心照不宣的互动。 何秋接过来,回过神来似的:“没事,我就是有点疼。” 林文东隐约觉得不对,却顾不上,想伸手去碰,又觉得不合适,问:“很疼吗?要不要去卫生所看看?” 何秋勉强捏着肩颈:“是有点,我想回去休息。” 铁人要休息,天要下红雨。 林文东如临大敌:“不行不行,咱们还是去卫生所看看。” 何秋不想去:“我就想回去睡觉。” 林文东犟不过她,把人送到门口,反复强调:“我待会下工就来看你。” 他这个工是替自己出的,不能请假。 何秋顺从点点头,进屋关上门,忽然没什么力气。 她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性格不那么讨喜,有时候就是太倔了,可别人喜欢不喜欢,她都不甚在意。 可是换了林文东,好像蹙一下眉,她都会惴惴不安。 把自己情绪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本身就是大忌。 她从前没这么傻过吗? 她妈去西北那年她哭着求过。 她爸举在家新疆其乐融融的时候她渴望过。 人人都是敷衍她。 他们不会来接她走,总有那么多的理由不能把她带在身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说到底,她最好不要给人家找麻烦,多听话就可以。 听话,听话。 何秋想,世上再没有她这样听话的小孩了,这本来就是全天下最简单的事情。 她今天穿两件衣服,里面那件沾了点血,她脱下来换上其他的,从水缸里打了盆水,蹲在门口搓。 赵鸿声扛着锄头从外面进来,冷哼一声路过。方月提着篮子,冲她抱歉笑笑,没说话。 何秋头也不抬,好像搓衣服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 “鸿声,小秋。” 三个人一齐抬头看,何秋甩甩手上的泡沫心想,来了。 赵鸿鸣,来了。 三十三 赵鸿鸣今年二十四,比何秋大五岁,两个人是在训练营认识的。 那会赵鸿鸣十二岁,刚刚小学毕业,出于天生的扶贫帮弱,对小豆丁一样的孩子颇为照顾。 何秋才七岁,还不是很坚强,每天揉着眼睛跑步,对总是帮她打掩护的邻家哥哥也很依赖。 按说是青梅竹马,合该比别人更亲密。 但何秋是开窍晚,不是什么都不懂,她觉得赵鸿鸣做朋友尚可,做对象是万万不可,一向敬谢不敏。 她从前一边按照命运的安排走,一边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常常处于矛盾之中。 对大人们把他们凑在一块的行为非常反感。 但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人家都当开玩笑,她正儿八经发脾气又得罪人。 不止一次,她是当着赵鸿鸣的面说过,这纯粹是瞎起哄。 赵鸿鸣却不这么认为。 他从军校毕业那年刚满十九,正好该情窦初开的年纪。 长得好,家世好,自己也努力,明里暗里示好的人不在少数。 但他的心早早投在一块长大的小女孩身上。 看得出他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连两家长辈都乐见其成。 唯一反对的大概是何秋,她碍于情面和长辈,在外还好,在赵鸿鸣面前从不遮掩。 她以为这样骄傲的人,拒绝两次就会受不了了。 谁知赵鸿鸣不仅咬定青山不放松,甚至在哪都以未婚夫自居,惹得何秋极为反感,但一个在部队,一个在大院,倒还能忍。 后来出了程京生的事,两个人就此交恶。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何秋就知道,她和赵鸿声的发小情谊,终究是要断的。 赵鸿鸣的气质硬朗,长得高,举手投足间都是铁血风范,乍一看让人不敢直视。 但不包括何秋。 她把衣服拧干,站起来挂在房檐下的绳子上,甩甩手端上盆,看了赵鸿鸣一眼,进房间关上门。 这种全然忽视的状态,已经让赵鸿鸣愤怒,又有点尴尬。 一方面他知道出于朋友情谊,何秋和林文东的事不该说出去,但另一边又是一向疼爱他的大哥。 左右为难之下还是说了,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他大哥会跑到大队来。 更为尴尬的是方月,她是个聪明人,能敏锐感觉得出,赵家父母是文明人,反对得很客气。 赵鸿鸣不是,他的反对有攻击 分卷阅读56 性,像是关键时刻不择手段把她搞死也要反对。 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方月没办法和赵鸿声说,就像刚才赵鸿鸣明明看到她却不打招呼一样,没办法为自己争取什么。 因此她笑笑,倒水之后体贴给兄弟俩留出说话空间就走。 赵鸿鸣对弟弟不像在外面,把随身背着的包推给他:“都是给你们带的。” 这个们里,显然是何秋的成分更大。 赵鸿声:“她才不稀罕呢。” 像小孩子告状。 赵鸿声挑眉:“说说吧,怎么回事。” 他少年有成,所以自负,即使当年何秋对突然出现的程京生也超乎寻常的关心,也面不改色,因为自信自己才是唯一配得上她的人。 这回也一样,他并不觉得一个乡下男人能有什么特别的,纯粹是正好有假,顺带来看看。 赵鸿声把几件事着重讲了,强调何秋对林文东没什么戒心这件事。 赵鸿鸣却是知道何秋当年对程京生有多么与众不同的人,听了觉得也不过如此,淡淡道:“我心里有数。” 大抵他的样子太胸有成竹,赵鸿声一向相信哥哥是无所不能的,也放下心来,挠着头:“哥,你这回能在这待几天?” 赵鸿鸣:“明天就得走。” 他看弟弟眉眼都耷拉下来,跳到另一个话题:“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赵鸿声起先没反应过来,想说下乡还能有什么待多久,过会才说:“月月什么时候回去,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赵鸿鸣叹气,他撑得起来,家里对小的就没那么紧,导致弟弟这个年纪,还没什么打算。 有得掰了。 “我只问你两件事,第一,你觉得没了家里你在这个地方能活下去吗?第二,你回去能做什么?” 赵鸿声反驳:“我每天都有上工,能养活自己。” 赵鸿鸣给他算账:“就当你每天十个工分,一年能挣一百块钱吗?扣吃扣喝,还剩多少?方月估计比你还不如。你现在以为自己是大人了,想讲话硬气,也得看看够不够格。” 赵鸿声结结巴巴:“那……那乡下是这样的。” 赵鸿鸣:“叫你去当兵你吃不了苦,进厂也嫌累,做文职水平又不够,家里倒是能给你安排别的,但你要是走这条路,一辈子也别想娶方月。” 这就是最现实的话。 既然吃了家里的好处,就得按大人的想法来。 赵鸿声没想过这一层,他一向觉得父母疼爱他,只要自己坚持抗争就能成功。 天真到这个地步。 赵鸿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给他下通牒:“老爷子说了,年前不回家,家里就不会再给你寄钱。” 赵老爷子在赵家一言九鼎,赵鸿声的脸色彻底白了,他是个公子哥脾气,下乡之后没少花钱,前阵子甚至花两百多买了辆自行车。 一旦家里断了花销,他再不算计也知道,自己的日子很快会变得难过起来。 赵鸿声痛苦道:“哥,连你也不站在我这边吗?” 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站队,赵鸿鸣要脱口而出的刻薄之语吞回去,换了一种说法:“因为你在家没有话语权。” 人没有欲望的时候可以没有话语权,但做木偶惯了,就得自己把线一根一根剪断。 家里可以接受他没出息,却绝不能接受它再拉一个拖油瓶回家。 更何况方月这会的出身已经不算太好,否则何家不会把她送到乡下来。 赵鸿鸣没有再多说什么,留弟弟一个人陷入思考,出门去敲何秋的门。 何秋正在做午饭,辣椒往油里一扔,烟立刻冒出来,她打开门的时候伴随着呛人的香味。 赵鸿鸣偏过头打了个喷嚏,才说:“给你带了点东西。” 何秋冷淡道:“不必。” 说完就要关上门。 赵鸿鸣轻笑一声:“小秋,要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何秋今天的心情本来就不算好,这会更是火上浇油,眉头微蹙:“我如果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就不会三番两次给人添堵。” 她这话已经算是极不客气,在社交上约莫杀父仇人都不会得到她这样的对待。 赵鸿鸣却是习惯了,还有一种只有我能让她这样的与众不同。 若无其事:“我还以为你会想知道瑞昌的事。” 何秋看他,冷笑:“是挺想知道的,不过不必你说。” 心里已经嘀咕起来。 她托好些人打听过,刘叔叔这会在云南农场改造,瑞昌的消息一直没什么人知道,刘家只有他们俩父子,说不定有些亲朋故旧可以庇护,但不该一点风声都没有。 没有消息,总比有坏消息让人安慰些,只是夜里难免惴惴不安。 尤其前几天是刘瑞昌的生日,往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一起去涮羊肉,当夜何秋就做了噩梦。 那种心悸,想起来还是砰砰跳。 赵鸿鸣还是好脾气地应:“好。” 他难道看不出何秋的在意吗? 不过是惯于拿捏,不见兔子不撒鹰。 何秋甩上门。 辣椒已经炸糊了,她把剁碎的腊鸡扔下锅翻炒,加水撒上一把碎木耳,盖锅盖焖。 然后拿出醒好的面团,小块压扁,切成条状。 盛出鸡肉后把水烧开,面条稍微滚一下,带着点水。 两样都放进提篮里,用毛巾包好缝隙保温。 何秋出门给林文东送饭。 分卷阅读57 修水库累人,伙食委实一般,像他这样的碎石工每顿只有两碗野菜糊糊,也只比水稠一点,饿不死人的程度。 她每天都会蒸白面馒头带去吃,今天时间多,索性做丰盛一些。 她出门的时候和赵鸿鸣对上眼,也只当看到路边的杂草,挪开够接着往前走。 赵鸿声已经回过神来,“哼”一声:“没处上对象的时候狗东西倒挺积极,这会怎么样,还不是要给人送饭。” 赵鸿鸣抚平衣角没接话。 断头饭,吃好点也是该的。 方月察觉到他的杀气,忍不住打哆嗦,嘴角勉强上扬:“吃饭吧。” 赵鸿声大力推荐:“哥,尝尝方月做的饭,可好吃了。” 赵鸿鸣还算捧场:“是吗?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他讲这话的时候还可以带笑意,进了屋却笑不出来。 方月隆重地摆了四菜一汤,有鱼、有鸡、有鸭。 赵鸿鸣没有直接拉下脸,先问:“你们昨天吃的什么?” 赵鸿声摸不着头脑:“哪一顿?” 赵鸿鸣:“每一顿。” 赵鸿声老老实实报:“昨天早上蒸的馒头,中午杀了只鸡,分两顿吃的。” 方月从语气里听出不好,看向赵鸿声的眼神里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赵鸿鸣这回咬牙:“你带了多少钱下乡?现在还有多少?” 就这吃喝上头,一个月得多少钱? 赵鸿声没应,看了一眼方月,显然是她管钱。 方月犹犹豫豫:“我得算一算才知道。” 这一看没猫腻都不可能。 赵鸿鸣斩钉截铁:“算,现在立刻给我算。” 三十四(小修) 水库就修在上杨和阳山两个大队中间,出工的人特别多,却只摆了两口大锅煮野菜糊糊。 柴火烧得旺,隔老远就能看到烟熏缭绕。 何秋提着篮子张望,找到队伍中间的林文东,挪过去冲他摆摆手。 两个人避开人,躲到树下——乡下风气说开放不开放的,像他们这样默认的处对象,倒不太有人说什么。 城里就要避讳,到处都有红袖章。 林文东把何秋手上的东西接过来,摸她额头:“不是说不舒服?” 何秋微微侧头看他:“那也不是发烧啊。” “我怕是。”林文东揭开盖子看:“怎么不好好休息,还折腾。” 何秋笑了一下,推他:“快吃,我也饿了。” 她自顾自坐在树下,拿出空碗,从搪瓷盆夹出肉和面拌好,递给林文东:“吃吧。” 林文东盯着她的手,只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 那是一种感觉,言语难以描述,林文东惊疑不定接过来。 一边吃一边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何秋没察觉他的不对,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赵鸿鸣着实烦人,真是不给他苦头吃不知道三六九。 但这个分寸得拿捏好。 两家的交情、利益,重了、轻了都不合适。 这一顿饭吃得很沉默,何秋把空碗叠起来:“我下午不上工,你晚上想吃什么?” 林文东:“你好好休息,晚点我给你做。” 何秋:“好。” 等她走出去半里地,林文东的目光还是没收回。 不对劲,委实太不对劲,他老老实实去上工——不上不行,哪家不出义务工,大队长能扣粮扣钱,哦,还有宅基地。 他可是花大价钱定了一批青砖,就等盖房子。 何秋回知青点的路上,拐到自留地看了一眼。 她的大白菜长势喜人,新安这地方据说不太下雪,不用挖地窖存冬菜,让它们老老实实在地里待着就行。 其实还可以晒菜干,她往年去东北探大伯一家,冬天里往炖肉里扔一点,菜比肉更好吃。 东北的雪大,这会恐怕都有膝盖高,也不知道二哥家的囡囡今年能踩了吗。 何秋喜欢小孩子,对家里仅有几个的第三代都很关爱,在京时每个月都往成家的哥哥姐姐们那里寄包裹——给孩子吃的小零食。 她对结婚这件事有渴望,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因为结婚对她来说意味着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不会有人要求她每天叠被子,进出门不用报备,想用浅蓝色的碗就用浅蓝色。 她从前并不把婚姻和自由划等号,因为对她来说大概率是投入另一个牢笼,以某家夫人的名义继续活下去,和何家孙女的头衔并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压力更大。 她对上、对下,好像一辈子都没办法挣脱。 说是稻草也好、浮木也罢,何秋坚信林文东能使她过上从前就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人,会让她患得患失也不奇怪。 何秋回到知青点,和一只公鸡迎面对上。 乡下人爱养母鸡,可以下蛋,公鸡没什么人爱要,也卖不出价。 张自强买鸡苗的时候多半被坑了,十只鸡里,一半是公鸡,每天早上“哦哦哦”叫。 何秋都恨不得把它们都宰了。 正好快翻年,不如买一只? 她思索着掏钥匙,回身从口袋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右手往前刺,左脚上踢。 赵鸿鸣后退,半弓步躲开。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有事和你说。” 何秋思考着分尸后不被发现的可能性,耸耸肩:“就在这说。” 赵鸿鸣的手指过去,方月目睹一切,脸 分卷阅读58 色发白,靠在门边摇摇欲坠。 何秋把刀收回来,慢条斯理重复:“就在这说。” 赵鸿鸣:“正事。” 撇开七七八八的不谈,两个人之间还是有许多正事可以说的。 何秋挑挑眉率先进屋,路过方月的时候看到她躲了一下。 笑话,难不成她还能捅她。 屋内,赵鸿声二五八万似的坐在椅子上,故意拿背对着人。 何秋也不理他,开门见山:“说吧。” 赵鸿鸣拿个本子给她看。 何秋翻了几页,是本账本,笔迹应该是方月的,娟秀清丽。 记得很详细,小的一根线头,大到自行车,日期从他们下乡那天开始。 本子很小,一页只够几行字。 短短两个月,就记了半本,林林总总,加起来六百块。 !! 六百块! 何秋猛抬头,先看一眼方月。 她爸这个人她知道,抠门得很,后妈更不必提,农村出身,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用,家里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吃穿花用都省不了,孩子大了娶媳妇、嫁姑娘都是钱,她攒钱有多厉害,回京短短几个月,何秋已经看在眼里。 可以说,整个家除了她每个月有大把钱花,其他孩子的零用钱每个月不会超过两块。 六百块,榨干方月,她估计都只有两百。 那剩下四百哪里来不言而喻。 更何况这六百估计都是赵鸿声的钱。 何秋看向赵鸿声,大少爷已经转过头来,却没觉得哪里不对劲,顶多是被这种气氛搞得不上不下,脚掌擦过地板,嗫嗫不说话。 她叹口气不说话,合上本子,只等赵鸿鸣开口。 赵鸿鸣:“我看过了,除了买自行车的两百,剩下的都花在他们俩的吃穿上。” 怎么吃呢? 黑市一斤猪肉卖八块、细粮五块,油三块、糖一块。 怎么穿呢? 尼龙布一尺二块一,牛皮鞋一双二十三。 何秋每天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哪怕住得近,也总有碰不上面,注意不到的时候。 是她的疏忽。 她认了。 何秋不给谁留脸,直接问:“方月,你下乡带了多少钱?” 方月揪着衣角,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一颗心泡在苦水里,实话实说,她在账上一分手脚没动,都记的实打实的,就是从没合计过,反正包里有钱。 典型没拿过大钱,旁边又有要吃好喝好的赵鸿鸣撺掇,两个人不自觉大手大脚起来。 这会算总账,自己也吓一跳,可这钱她确实吃了喝了,不管是按家教、按世俗来说,都是大大的不妥。 她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赵鸿声怒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何秋忽视他,重复:“多少?” 方月咬着嘴唇,似乎打算用沉默来对抗这个局面。 赵鸿声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怒目而视:“你到底什么意思!” 何秋:“你可以问你哥,我现在是在说我们何家的事。” 她双手自然垂在大腿两侧,一只手的五指微屈,身板挺拔,上位者的风范不怒自威。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方月心中咆哮,一股恨意冲天而上,怯怯攥着赵鸿声的手说:“一百。” 赵鸿声感受到心上人的恐惧,一种激情使他向前跨步:“何秋,你到底想羞辱谁!” 他的情感好像爆发:“是,月月是没钱,是花了我的钱,那也是我乐意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这么问她!” 何秋看向一直置身事外的赵鸿鸣:“自行车算你的,剩下一百我拿给你。” 只让方月自己出一百,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赵鸿鸣看了眼龇牙咧嘴的弟弟,凝视方月的目光毫无波澜:“好。” 方月接收到,打了个寒颤,手上忍不住用力。 赵鸿声感受到,侧过头看,这是他情窦初开喜欢的姑娘,弱小、可怜、又无助,在这种时候除了他,还有谁会站在她身边? 他于愤怒中冷静下来:“我说不用。” 何秋的表情居然带着讥讽:“等你能做主的时候再说这种话,我们何家的姑娘,没到未过门就花人家钱的地步。” 说出去究竟有多丢脸? 方月虽然姓方,可谁不知道她是何家养大的,谁把他们当两家人看? 更何况,赵鸿鸣弄这一出恐怕也不止是为要钱的,还传达家里的意思——赵家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这就是代表大人说话,何秋不得不拿出何家的态度来。 她其实还想过这门亲事有成功的可能,毕竟赵鸿声还是挺倔犟一个人,现在看来,人呐,脾气再硬,也不能碰石头。 也许方月下乡的时候,这件事就是注定的。 何秋的愤怒大多数冲着赵鸿声去,他是男人,大把路可以走。 可是他跟着方月下乡这件事谁不知道? 方月丢了他这西瓜,只怕连裂枣都轮不上。 赵鸿声的自尊被压在脚底,面色近乎扭曲:“何秋!!” 何秋不为所动:“与其在这大喊大叫,不如想想将来怎么办。” 赵鸿鸣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可以对亲弟弟温和,其他人未必有这样好的待遇。 方月如果不是何万军的侄女,只怕早没好下场。 何秋今天第一次叫赵鸿鸣的名字:“两清了,也请你转告长辈,何家不会做让两家都难看的事。” 分卷阅读59 赵鸿鸣点头:“当然,都是讲规矩的人家。” 言下之意,赵鸿声方月极不规矩。 方月一时没忍住:“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何秋从前不觉得她是这样没智慧的人,一时惊讶,她其实也腻歪做这种事,王母娘娘都能被人骂这么久,她不过是半个表姐,关系薄弱得很。 她省去长篇大论:“可以,以后你一分何家的好处都不沾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连她都因为生她养她的家庭受束缚,方月从何家得到的难道比她少吗?那在大局面前就只能被牺牲。 方月哽住,和赵鸿声靠在一起像对折翼鸳鸯,好不可怜。 何秋不动容,如果每个人都靠楚楚可怜过日子,那撑起天的人也很累。 三十五 何秋觉得怪有意思的,尤其是赵鸿声一直用一种谴责的目光看她。 天地良心,满大院再找不到她这样支持这对爱侣的人了。 况且这事本来就没有何家说话的余地。 赵家只要点头,何家为什么不攀这门亲事? 真是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棒打鸳鸯的是赵鸿鸣,可不是她。 究竟为什么会到这一步呢? 何秋想不明白,寻思还不如回房间练功。 手、脚、腰,马步这样的基本功,三天不练,等于全废。 她脚才动,赵鸿声喊她。 “何秋,你以为你不会有这一天吗?” 锥心之语。 何秋想想,刻薄其实是会有报应的,她讲了几句真话,别人就以为能为相同的办法打击她。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起码何秋自信自己不会落到这一步,摇摇头:“你只以为是门户之见,其实不是。如果你今天是赵鸿鸣,那么要娶谁都是可以的。同理,方月如果是我,也是想嫁给谁就嫁给谁。说白了,是你们能力不足,跳不出家庭的掣肘。” 她说这话的时候,赵鸿鸣用一种柔和的目光看着她。 这才是一直驻扎在他心里的人,才配和他并肩同行。 赵鸿声正在狡辩,方月捏着他的手,一字一句:“我是你?” 她连青筋都在发抖:“我姓方,你姓何,我这辈子,都做不成你。” 她难道没有试图钻营过吗? 可何家那样吝啬,连工作都不肯帮她解决,说让她下乡就下乡。 凭什么? 凭什么! 不就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寄居的外人吗! 何秋不知道她的恨意从何而来,这更好笑了,方月究竟有什么需要恨的? 不过也对,让人也觉得何秋不该再对这个世界有不满的地方。 各人的事,只有各人知道。 她近乎怜悯地看着方月:“难怪你总是阴阳怪气。” 路过树要说:“我记得有一次姑父爬树给我拿风筝,就长这么高。” 吃点心要说:“姑父那次去青岛开会,买回来的好像就是这个味道。” …… 若有似无提起往事,像软绵绵的针一样扎进人心底的最深处。 何秋只是不计较,也当作她是无心之言,毕竟人家有那么多美好回忆,偶尔带一两件出来委实稀疏平常。 现在看来,无心与否,有待考究。 不过再去说这些没什么意思了。 何秋回房拿了钱,递给赵鸿鸣。 他难道缺的是这几百块吗? 也只是找个理由表明一下态度。 当然,两个月花这么大一笔钱,按赵家的规矩,赵鸿声晚上恐怕免不了一顿打。 一打大团结,赵鸿鸣左手接过去,右手又给何秋:“拿着花吧。” 一副长辈语气。 何秋懒得理他,往后退:“两清了。” 回自己房间给京市写信。 方月愣在当场,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还是赵鸿鸣提醒她:“方知青,你的一百。” 方月一张脸涨到通红,赵鸿声已经跳起来:“大哥!” 赵鸿鸣还是温和:“你的事,我们待会再说。” 这个待会再说,就是何秋在房间里,都听见赵鸿鸣挥棍子的声音。 方月来敲何秋的门。 何秋正好有话要和她说,没请她进来,靠在门上:“有事?” 方月只以为是刚刚得罪了她,放低姿态:“何秋,鸿声会被他大哥打死的。” 何秋:“不会的,他只有这一个弟弟。” 顶多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而已。 方月神色凄苦:“你就这么恨我?” 真是给她好大脸面了。 何秋固然讨厌她,却绝不会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闹脾气,耸耸肩要说话。 林文东已经沉声:“既然知道自己讨人厌,就赶快走。” 和她早上对赵鸿鸣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何秋眼眸带光:“还是多想想以后怎么办吧。” 方月左看右看,哪个她都惹不起,泪珠成串地走了。 何秋冲林文东:“不是还没下工吗?” 林文东看了一眼赵鸿声的房间。 村里没有秘密,何秋虽然不提,但赵知青的哥哥来了的事还是满天飞。 他当时听到就心里一咯噔。 无他。 赵鸿鸣这三个字几次都出现过,本来就给他危机感,这会人都杀到面前,他哪里忍得住。 林文东:“有没有好一点?” 何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拽着他衣角:“嗯嗯,正好,我有事和你 分卷阅读60 说。” 赵鸿鸣这个人,她是不爱多提的,索性略过,把一百块的事一说。 林文东是穷出身,对自己一向抠门,脱口而出:“凭什么让你给?” 何秋耸耸肩:“赵鸿鸣就是这种人,他要做就做干脆。今天赵鸿声和方月都丢脸,换了是我,被对方看到这种时候,以后肯定有疙搭。而且多决绝,两家是世交,本来不该算这么清楚的,他偏要,是给我看,也是给他们俩看,不就是要断得一干二净的意思。” 这种背后七七八八的林文东不关心,只有一个问题:“那还亏了一百块。” 心疼肉也疼。 何秋摇头:“应该不会,你想要自行车吗?” 赵鸿声买的二十八寸凤凰牌,她觉得长得怪丑的,不如飞鸽的小巧可爱,而且土路骑车,不够颠的,还不如走路。 林文东其实早想买辆自行车,这种大件,队里只有两辆,第三辆是赵鸿声新买的这个。 也是知青和队里人打交道少,外头揣测赵知青究竟有多少家底的风言风语都已经离谱到不行。 财不露白。 即使是何秋,在乡下地头也过得很低调。 更何况林文东,他前脚买,后脚只怕家里又闹开,他钱来得在这时候就不算太正当,别再惹出事情来。 男人对自行车好像都有极大的热情,林文东的眼睛亮起来:“你说他那个?”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赵鸿声。 何秋点点头:“估计明天就走。” 一般人家,哪怕是千难万险也会把所有东西都带走。 但赵鸿鸣不是,他估计能把弟弟扛上车都不容易。 况且还有另一层,早上踩了何家的脸,再找个“多谢你这些日子照顾”的名头把自行车送给她,大家面上就又好看。 好看,好看。 他们这样的人家,好像脸面比天大。 何秋撇撇嘴,看见写到一半的信,难得带出讥笑来:“我爸还盼着他的好侄女能嫁个好人家呢。” 方月下乡带来的那封信里,何万军除了让她好好照顾妹妹,余下的全是让她尽力撮合方月和赵鸿声,隐晦用词间大有最好把事实定下来的意思。 事实定下来? 聘为妻,奔为妾。 方月要是真的大着肚子跟赵鸿声回京,那她的下半辈子才是真的抬不起头来做人。 何秋想起来只觉得荒唐好笑,亏她一向以为何万军对方月有几分真情实感在。 不过也可能是真的,毕竟何万军那样的人,觉得女人能嫁个好归宿就是最好的结局,方月这样的出身家庭,能嫁进赵家,是祖上积德。 何秋继续写,她的态度大方,林文东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偏过头看。 何秋不闪不避,这就是允许的意思。 林文东稍微看了几句,用词简单,平铺直述,更像是给领导做汇报,连展信安都不用。 只这样就看得出,父女关系不合。 他失了兴趣,自顾自去做饭。 说起来,林文东做饭的手艺也不错,毕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样样都得会。 比何秋按照吃过的东西依样画葫芦来得强多了。 但何秋做的饭,林文东都吃得津津有味,直呼厨神。 一开始,何秋还以为他是捧她呢,后来才回过味来,她炒菜放一勺油,不像人家拿布擦个底,哪怕炒苦瓜都香。 何秋的信只有半页,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折起来塞进信封,封口放在桌子上。 吃饭到一半,果然有人敲门。 何秋按住林文东,自己去开。 赵鸿鸣朝她身后扫了一眼,这个眼神和她早上的如出一辙,分明透出没把人看在眼里。 何秋两套标准,自己对人可以,别人对林文东,万万不行,露出一个假笑:“你还没见过我对象吧,文东,给你介绍一下,鸿声他大哥,你叫赵大哥就行。” 林文东一样假笑:“赵大哥。” 他这会已经酸得冒泡了,何秋和赵鸿鸣怎么有这样好的默契,猜得居然一分不差。 难道这就是青梅竹马? 何秋在没认识他的时候和这个男人又共同经历了多少? 赵鸿鸣垂在两侧的手瞬间捏成拳,又松开:“我明天会带鸿声回去,方月也跟着走。他们的东西你看着处理,自行车就留给你,这些日子麻烦你对阿声多照顾了。” “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随时找我,还是那句话,多参与劳动,积极建设,时机一到,就把你调回家。” 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何秋的爹呢。 何秋翻个白眼不说话,林文东接:“赵大哥放心,有我呢。” 他说话的时候还亲昵揽何秋的肩。 何秋本来不喜欢在外面亲亲我我,这会也格外纵容,只是娇娇柔柔觑了他一眼。 好一个情意绵绵。 好一双璧人。 赵鸿鸣心中默念,林文东,你的死期到了。 三十六 赵鸿鸣第二天一大早的火车,四点就起来叮当响。 何秋出于情谊,去看了一眼。 赵鸿声显然被打得极有分寸,属于看着奄奄一息,实际还能站起来。 也不知道他哥是怎么跟他说的,看着比昨天还有精神气。 赵鸿鸣嘛,做什么何秋都不意外。 方月只背着一个小包,和来时的大阵仗不能比,沉默地站在一旁。 何秋看了她一眼。 分卷阅读61 真奇怪,从前看到方月总有些压不住的讨厌,恨不得这个人赶快消失,这会是真的什么情绪也没有。 也许是同情? 同情方月的无能,也同情她遇上无能的赵鸿声。 人呐,自己的事尚且不知呢,还管别人那么多作甚。 何秋心底摇摇头,客套地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赵鸿鸣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他这次来本来并不打算带弟弟走的——想用更温和的方式让他自己回家。 可赵鸿声太不争气,才下乡就像鸟儿放飞翅膀,鸿雁离了大队,做事颇无章法——赵家家教严,绝不许孩子铺张浪费。 再待下去,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来。 多少人家就是这么一不错眼,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尤其身边还有一个方月,什么事都顺着、哄着他。 娶妻娶贤,连规劝另一半都做不到,就已经失了进赵家门的唯一机会。 赵鸿鸣可以忍受弟弟没出息,但绝不允许他走歪路。 可以想见,赵鸿声回了家不会好过。 何秋不同情他,她不止一次劝过,只是逼人吃苦的人都是讨人厌的,她不想做这样的人。 赵鸿声如果没有喜欢方月就好了。 但喜欢这种事,本来就没有如果。 何秋想起林文东,笑了一下。 她下乡后就没有再剪头发,如果已经够在后脑勺扎一个小尾巴,左右两侧的碎发垂在鬓边,凌厉感也被削弱几分。 人的气场真的是可以改变。 何秋从里到外都是放松的。 赵鸿鸣一颗心悬起,但他本来就是很自信的人,把那股子不安压下:“我们走了,你有事再给我写信。” 何秋翻白眼,她不懂赵鸿鸣怎么能坚持不懈用这样的语气,企图制造两个人亲密无间的假象。 她懒得搭理,只觉得白跑这一趟,一大早就给自己找气受。 耸耸肩:“一路顺风。” 赵鸿声欲言又止,他的止不是主动的,而是他大哥掐住了他的手。 何秋看见只当没看见,连方月幽怨、哀愁、愤恨、不满、绝望、无助等十七八种情感的表情都无视。 她也只是配合赵鸿鸣罢,如果眼前是一向要好的堂姐何雪,她当然会出头。 可方月又算是谁? 要不是她有些事还没弄好,不想方月回京大告她一场,惹来她爸的不满,昨天她就置身度外。 话又说回来,何雪生于战火,性格坚毅、为人沉稳。兄弟姐妹中居长,关爱弟妹、舍己为先,一向有咏絮之才。 可惜是个女人,最后也只是嫁个还不错的人家,便觉得是最好的安排。 又或者,生而为女不可惜,可惜生在何家。 何秋从前的路就是这样,有份过得去的工作,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好贤内助,拉拔兄弟。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何秋有时候想想,自己苦了十来年,就为做这样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事,气得一口血都能吐出来。 她跟方月说的话何尝不是从前对自己说的,这是生她养她的人,她有得,必要有失。 可如果要失去的是林文东,何秋不愿意。 何秋吃过早饭去上工,也没好奇赵鸿鸣是怎么拿到介绍信和回城证明的。 反正以后这些事都与她无关,她管都不想管。 何秋是个干活积极分子,破天荒请一次假,见了她的人各个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都不好意思说是心里不舒服,随便敷衍过去。 修水库是重工,何秋的肩膀歇过一天,反倒更不舒服。 这种破皮本来是一天一天磨,结痂习惯了就好。 就跟跑步似的,停下来反而容易接不上气。 何秋今天不挑土,戴上手套,一锄头一锄头砸地。 动作间还是会带到伤处,但这种微弱的疼痛于她来说可有可无。 林文东站在她边上,翻出大块石头就往旁边推,两个人合作无间。 有点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的意思。 何秋心情大好,反正她这样站着,就是高兴。 这种快乐只有她自己知道,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但和林文东在一起,就快乐。 林文东的心情却不是那么好,他昨天一宿没睡好,翻来覆去。 他少年贫困,靠自己颇有所得,一向自认方圆五里,舍他其谁。 看了赵鸿鸣才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 原来真的有一种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无懈可击。 何秋真的会喜欢他吗? 他真的好过这个人吗? 林文东满腹不安,加上何秋举止古怪。 有多古怪呢? 以何秋的性格,昨天除非当场昏倒,绝不会请假,但她就是请了。 是因为这个为她而来的男人吗? 林文东不敢说“是”,他怕自己被答案击垮,愈发心不在焉。 这么做的后果是,石头硬生生砸在脚上了。 最少有一人环抱那么宽,何秋听见他的叫声回头看,冲过去推开,有些不知所措:“没事吧?” 林文东回过神来,看到她的焦灼,心下稍安:“没事,你别着急。” 何秋瞪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何秋伸手扶他:“去卫生所。” 卫生所在大队部,钱三今天也出工,他正年轻,体力又好,背着林文东一路快走。 何秋的心不自觉捏紧, 分卷阅读62 她是个很居安思危的人,觉得凡事到她身上都只有坏没有好,这么大的石头砸下来,万一瘸了呢?万一残了呢? 那林文东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过? 他能接受吗? 何秋想七想八,要是林文东知道自己在她脑海里死了好几次,都能气得笑出来。 好在问题不大,骨头没折,只是有些出血。 林文东没听到赤脚大夫说的时候,还有几分忐忑,觉得脚趾没知觉。 这会是奇经八脉都打通,整个人形势大好,讪讪对着何秋笑。 卫生所就他们两个人,也不用避讳。 林文东简直是低声下气:“我错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何秋没好气:“这次是没怎么样,下次呢?” 林文东:“我一定深刻反省,绝不再犯。” 何秋:…… 何秋说不出话来,心疼地看着他的伤口:“疼不疼?” 且不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林文东就是疼,也得死扛住了:“不疼不疼,这算什么。” “我当年从山上滚下来,第二天还上山了呢。” 那回是疼的,脚底钻锥子似的,可金魁莲一年就这几天能采,除了这个法子他也没别的钱可赚,再错过又要等一年。 硬着头皮也要上。 后果就是送药到医院的时候齐医生大惊失色,连问他是不是想做残废,硬把他留在医院住了七八天。 家里也没人问,他上山采药都是十天半个月不回家的。 想到齐医生,林文东左右看看:“我晚点去找汪医生看一下,他以前就是有名的正骨大夫。” 何秋对赤脚大夫的水平也很存疑,放下心来:“你这样能去吗?” 林文东点头:“可以,晚点你扶我过去,到老三家正好路过。” 他以前十天有八天住在钱家,只有饭点会回林家吃饭,没别的,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不高兴。 别人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但最近他吃住都在钱家,上一次回林家还是因为何秋的事。 老林家为什么这么消停? 还不是他先发制人,回家要五百块钱彩礼。 没错,五百块钱,人何秋这样好的城里姑娘,要五百块钱过分吗? 当然不过分? 林家有钱吗? 当然没有,榨干全家的骨头缝,恐怕都只有两百。 林文东走了一步妙棋,他当场宣布,既然给不出彩礼,那他可以做何秋家的上门女婿,不仅一分钱不用花,人家还倒给两百的断亲费。 断亲费是本地习俗,凡是招赘的人家都要给男方一笔钱,类似娶媳妇的彩礼。 可媳妇能回娘家,上了门的女婿得改姓,从此是别人家的人了。 乡下重香火、重传承,卖女儿不是丢脸事,可谁家出了个上门女婿,连祖坟都无光。 话又说回来,林家不是穷嘛。 老四林文东名声差,总也没有对象,他挡在前头,老五老六眼看年纪就要到,也说不上亲。再者两个儿子娶媳妇,少说又要花四五百。 这舍出去个儿,不仅往回拿钱,还能给家里腾出间房来。 林家老太太方丽华左右一算计,反正这个儿子跟家里是有仇的,将来也不指望他,半推半就应了。 名声这东西,能跟实打实的好处比吗? 因此林文东扬言谁坏了他的好事他就给谁好看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是夹紧尾巴做人,毕竟他从前就不好惹,再把他的金疙瘩打飞了,大家一块完蛋。 何秋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多一个“入赘丈夫”呢,看一眼手表:“该吃午饭了。” 三十七 午饭是何秋做的,最近天气冷,她一向在菜里放大量辣椒。 今天考虑到林文东的伤情,做得极素。 素得像喂兔子。 林文东缺衣少食长大,过得简朴,攒点钱后拥有广大劳动人民共同的愿望——盖房子。 时下盖房子分三种。 一种是土坯房,全靠自力更生,黄土一担一担从山上挑,和好晒成土块,攒个六七年,打点门窗家具就能住。 全队八成人住的是这种房。 一种是砖房,一块砖要三分钱,乡下人宅基地大,盖得也大,还得配红瓦顶,五间大屋盖起来,最少要小一千。 林文东想盖的就是这种,体面又漂亮,头一份。 最好的属石头房,采石场买大块的花岗岩条垒起来,花销更不要提,反正大队里住砖房的还有,石头房的没有。 盖房子在农村也不是容易事,光宅基地就有得排。 以粮为纲,能种地的都拿来种地,想腾出来盖房的手续多的是,五六年能不能轮得上都是问题。 林文东插了个队,他在本公社还有些一亩三分地的关系,帮大队长林德水弄了台二手拖拉机,下个月能来。 要知道,拖拉机是紧俏物资,多少大队排着队连五手六手的都搞不来。 林德水投桃报李,承诺拖拉机一到手,就给他分宅基地。 可以说,林文东这些年最大的盼头就是这个,为此他吃喝上都很凑合,只有最近的伙食有很大提升。 何秋的好体力大半靠好伙食撑着,新鲜肉没有,隔三差五总得开个罐头,一天两个蛋,偶尔弄只鸡鸭和鱼,连油都是用倒的。 不得不说,林文东的生活水平有了巨大进步。 他吃了半个多月,嘴都养叼,看了一眼绿油油的菜 分卷阅读63 ,清汤寡水的,没说什么,沉默着吃。 何秋习惯他叽叽喳喳,搁下筷子:“怎么了,很疼?” 林文东:“不疼。” 何秋:“那怎么不说话?” 他一不说话,她就忍不住揣测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林文东放下碗叹气:“啾啾,你今天是不是没放盐?” 淡得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何秋点头:“对啊,生病不就要吃清淡的吗?” 她说得理直气壮,林文东半抬脚:“这是生病?” 何秋头歪了一点:“不是吗?” 可爱,太可爱了。 林文东嘴角上扬:“是。” 何秋讪讪:“我三姑是这么说的。” 摔了腿,折了手,都说吃点清淡的就好,她也不太懂有没有用,反正照做。 林文东知道何秋有时候挺不会过日子的。 过日子这种东西,不是会做饭会洗衣服就行。 在上杨大队的地界,还意味着会不会当家。 何秋不会当家,她甚至不会讲价。 她生来对贫苦大众带着包容和同情,觉得农民意味着淳朴,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不容易,她不缺三瓜两枣,没必要斤斤计较。 后果就是,阳山大队代销点的王二嫂,把那些小小没人要的鸡蛋,全放进了她的筐。 要知道,鸡蛋是按个卖,这种小的,一个最少便宜两分钱,大娘大嫂还嫌不够个呢。 里外一算,王二嫂每个月薅何秋的羊毛,就能有一块钱。 林文东头回跟着她去买鸡蛋都气笑了。 这是拿他家小姑娘当傻子呢是吧。 关键何秋是还挺傻的,觉得王二嫂待她客气,时不时还送两个小蛋呢。 等听林文东一讲,脸就拉下来,转过身就找王二嫂吵了一架,之后宁肯挨家挨户跟人换鸡蛋瞎折腾,也不往阳山的代销点走一步。 就这脾气,林文东特别喜欢。 他脚是不太能动了,手还挺好的。 伸出手捏一下何秋的脸:“嗯,尤其我们啾啾做的,灵丹妙药。” 他就是这个嘴。 何秋从里到外都发光,像拿了满分的孩子:“那你多吃点。” …… 林文东苦往心里咽,诚实地说:“咱能加点盐吗?” 何秋好笑:“行。” 何秋下午还是去上工,不过早上是替自己,下午是替林文东——他昨天已经请过假,照理今日因病应该有家里其他人顶上。 林家当然不可能有人替他出工。 何秋本来就是好劳力,得心应手。 就是要应付众人的调侃,让她有些不高兴。 “何知青这还没进门呢?就这么勤快啊。” 多半都觉得林文东命太好,不事生产不要紧,人家能娶个好媳妇。 能干活,家里条件又好。 何秋只能充耳不闻,或者间歇性笑笑,埋头干活。 她本来也就不太爱跟人打交道,非必要不说话。 不过有人想跟她说话。 大队七成人都姓林,沾亲带故。 和林文东家最亲的数他爸林全贵唯一的亲弟弟,林全富。 林全富这人,典型的乡下汉子,跟头老黄牛似的,沉默寡言,干活好手。 但他媳妇谢金花,也就是林二妞的亲妈,是方圆五十里有名的泼妇,嘴巴碎得一天能跟人干八架。 哪里有热闹哪里有她。 何秋在她眼里也算个热闹,当然要凑上来。 谢金花长得不高,头发梳得板正,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褂,沾着土,一手撑在锄头上,神情眉飞色舞:“东子又上哪鬼混去了?” 何秋瞥她一眼,往旁边挪了点不说话。 谢金花继续:“要我说啊,你也该管管他。多大的人了,天天赖着要爹妈养,这可不行。” 何秋又挪。 谢金花看她不搭腔,拍腿大叫:“哎呦,看我不该爱说实话,这不惹人厌了。” 她叫的声音大,边上人光明正大看过来,方才是悄悄打量。 何秋不得不承受更多目光,当然她本来也是不在乎这些的人,只是还是会烦躁。 刘秀和她讲了许多的风言风语,最离谱的一版,也是大家最公认的一版是——林文东霸王硬上弓,把何秋睡“服了”。 毕竟这会的风气还是保守,女孩子不清白,只有嫁人这条路走。 大家对林文东的人品揣测到最下限,据说还有些二流子们纷纷扼腕,怎么没早出手。 刘秀说的当然更隐晦些,何秋可以想象自己在流言里是多么不堪,最近看她脖子下的目光都多起来。 乡下当然不缺桃色新闻,甚至比城里更多种多样。 何秋性格可以温和,但一味温和就不是老爷子养出来的孩子。 她一直在找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谢金花翅膀扑腾成这样,不捏她都不行。 何秋拎起旁边的棍子,实心的,捡来撬石头的。 她膝盖微屈,直接把三寸宽的棍子断成两截。 有力气和有技巧是两回事,何秋两者兼而有之,目光微凝:“你再说他一句坏话,我今天让你躺着回去。” 田间地头,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只要长了眼,都知道何秋绝不好惹,那可是碗口粗的木棍。 谢金花肯定是长了眼的,但她素来横惯了,没人理会吧啦两句就完,有人理会更得劲,上下嘴皮子一碰:“我说侄媳妇,你 分卷阅读64 这种脾气可不行,我也是好心。这东子将来怎么养家?可不能还在外头野。” 不“杀”你不是浪费吗? 何秋左右开弓,两巴掌就把她拍得站不住脚,反震力大到她掌心都火辣辣,还面不改色:“你再讲一个字试试。” 这动了手,四里八邻就得劝,反正挨打那个是弱势。 原本事不关己的人都上来拉偏架。 来一个,何秋踹一个,还分出时间看了一眼来帮衬的张自强。 也是,怎么说大家都是知青。 这场群架,何秋是打赢了,她分毫无伤,等大队长来还能放狠话:“谁再在外面乱说话,我只有更不客气的。” 还是那句话,田间地头,谁的拳头大,谁说话有理。 何秋的拳头格外大,大家虽然奈何她不得,该骂的还是要骂。 用词特别难听,何秋眉头蹙起,还不待说什么,大队长已经先喊:“等东子知道,还有你们好看的。” 何秋自觉这一番表现很能镇压人了,谁知大队长这句话更有,也不知林文东从前是刨过谁家祖坟,各个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何秋忍不住笑出声,格外痛快。 也没人敢再说什么,包括谢金花。 她也就是打量何秋是外来的,平常看着脾气好,再有女孩子对未来婆家人,甭管是谁,都挺客气的,才敢多嘴多舌。 但闹到林文东跟前,她就不敢了。 谢金花当年在林文东的读书之路上说三道四,尤其他妈方丽华扣下他的学费这一出,八成是谢金花撺掇的。 杀父之仇,也比不上这个。 林文东把谢金花两个儿子全打了,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当天夜里,谢金花又被她男人打了。 没人敢找林文东的事,他是个混不吝,外头结交的朋友又杂,十个人里有八个避着他走。 属于大家惹不起还躲得起的人。 毕竟没人不怕横的,林文东连死都不怕,有龙山多少年没人打过主意,除了他。 再加上一个何秋,这身手,以后夫妻俩岂止横着走? 在场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得亏林文东今天不在。 三十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何秋还刻意收拾过,才到卫生所,林文东就瞪她。 她自知理亏,也瞪钱三。 钱三夹心饼干一个,两面讨饶:“我妈烧了鸭,快吃快吃。” 何秋看他摆出来的碗筷说:“你吃了?” 钱三连连摆手:“我回家吃,才不跟你俩一起。” 他说完就跑,好像有狗追。 何秋不说话,上下唇不安地摩挲。 林文东坐在木床上,探出上身,伸手摸她膝盖,隔着一层棉裤问:“不疼吗?” 钱三把她讲得可威风了,什么力拔山兮气盖世,一剑曾当百万兵。 真是谁家的人谁疼,林文东气死了,看何秋的样子又发不出脾气,他认真琢磨了一下,小姑娘最近是有些不对劲,很是看他眼色说话做事,不知道以为他是什么猛虎野兽呢。 因此说话只能收着来。 何秋的工装裤裤腿很宽,索性撩起来给他看——她的脸和手常年晒太阳,腿却是裹得实实在在的,又白又嫩,这会膝盖处一点红都分外灼人眼。 林文东轻轻碰一下:“下次不许这样了。” 分明是碰在膝盖上,何秋却从心口烧起来,赶快把裤腿放下来:“嗯嗯,吃饭吧。” 钱婶的拿手菜就是烧鸭子,她对林文东一向有点巴结,因为知道自己儿子只有跟着他混才能挣钱。 这点巴结表现在方方面面。 就好比这会,他们这份肉集齐了整只鸭子的精华部分,腿、翅膀和脖子。 何秋一扫眼:“要不我再送点回去?” 林文东拉着她坐下来:“不用,送回去也不会收的。” 他带着钱三干活,一是发小情谊,二是信得过他,和其他的都无关。 不过人家能客气待他,总比吃干净了扔好。 何秋就不再说什么,又想起谢金花的事,说:“倩倩的信也快来了。” 程倩倩是林二妞的新名字,她到甘南后对外称是程京生的堂妹,索性改了名字,第一时间就给何秋写信。 何秋回信寄去些吃的喝的,算算时间,来信快到了。 提起这个,林文东有件事老早想问:“你去过甘南?” 何秋:“咦,我说过吗?” 这件事她很少提的。 林文东:“你那天说甘南有很多这种树,我猜你去过。” 真是不去做侦察兵可惜了。 何秋点点头,她受到的教育是不讲长辈隐私,又觉得和林文东没什么不能讲的,有些犹疑。 林文东便很体贴:“没事,可以不讲。” 何秋反而觉得该讲了,她先看一眼门外,才说话。 “其实也是旧事,我爷爷是云南人,十四岁的时候结过婚,不是打仗吗,他就跟着部队走了。兵荒马乱的,都以为他前头那位奶奶没了,后来才娶的我亲奶奶。” “应该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吧,那位奶奶才带着人找上门来。她过得也苦,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结果一场天灾,儿子儿媳妇都没了,只给她留一个孙子。以为男人死了,结果人家三代同堂喜洋洋。” “京生只比我小半岁,那会比我小了快一个头呢。新社会了嘛,两个太太肯定不行,郑奶奶, 分卷阅读65 就是前头那位,她就说要让我奶奶承认自己是做小的,才肯让京生回家。其实京生自己也不太愿意,他们自己住在三道胡同那。” “那一片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郑奶奶年纪也大了,平常就扫扫大街,她不接受老爷子的接济,只有对我还客气一点。” “我年纪小嘛,老爷子就让我没事多去看看。那个时候我其实一直很想有个兄弟姐妹的,去得也很勤。京生挺有意思的,他喜欢钻巷子收破烂,我就天天拉个大口袋跟在他后面。” 何秋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文东想不出来她走街串巷收垃圾是什么样子,有点遗憾,他其实也挺想看这一幕的,摸了下她的头。 何秋接着说:“后来郑奶奶去世了,她早年吃过许多苦,身体一向不好,也许离开人世对她是解脱。京生就不太想在京市待着,老太太看他也膈应,老爷子就把他送到甘南,他舅舅在那。” “你见过沙漠吗?风一吹连鞋缝里都是沙。甘南地少,水少,日子苦着呢。京生不肯定去上班,拉了一帮子人在绿洲种地。我那时候去,特别受震撼,可惜老爷子不肯放我在那里。” 何秋脸上流露出几许向往,她喜欢这种建设家园的感觉,每个人都脚踏实地的努力着。 林文东安慰她:“以后有机会,我陪你去。” 何秋点点头:“嗯嗯,我还去过不少地方呢。” 她十五那年开始四处走,因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外头有意思的东西多。 老爷子一向支持,说他这个年纪已经随队从云南走到西藏。 何秋那段日子认识了不少朋友,至今还收到天南地北寄过来的包裹。 林文东也想起这桩事来,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市区,连走带坐车花了小一天,以为自己见识过的就是最广阔的天地。 却原来外面才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后来长成了参天大树。 钱三掐着点来,何秋提了放东西的篮子,跟在他和林文东身后走。 林文东只伤了一只脚,靠在兄弟身上慢慢往前挪。 这要换以前都不叫事,可往坏了想,万一他真的瘸了,那就真的出大事。 牛棚的地方建得极偏僻,十二月天气冷,黑得早,家家户户都歇下了。 何秋支棱着耳朵听,没听见什么动静,第一次踏进牛棚的地界。 林文东想让她回去休息她都不肯,非得亲耳听见说没事才行。 牛棚四面漏风,几个人围着个炉子烤火,听见声都很警惕,见来人才松口气。 汪卫东第一个说话:“怎么了这是?” 他看着五十多岁的样子,背有几分佝偻,精气神倒还不错。 林文东手一指:“砸了一下。” 哦,老本行。 汪卫东原来是县医院的骨科大夫,伸出手按了几下:“没伤着骨头,养养就行。” 连牛棚的人都安心了,他们在大队是干得多,分得少,不靠着林文东的补给早饿死了。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何秋。 齐红缨亲热拉住何秋的手:“早想当面谢谢你了。” 何秋有些尴尬地缩回手,冲着角落里喊:“付大哥。” 其实她一开始也是别有所图,只是一直不敢讲罢了。 角落里的付不平,平常沉默寡言,性格内敛,这会强忍泪水:“大姑娘了,我都不敢认。” 林文东惊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推钱三:“外头盯着。” 何秋看他一眼,示意晚点再解释。 其实进门之前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叫,可她没办法接受别人把她塑造成一个单纯的好心人。 那会让她连接受感激都觉得不安。 人家讲近乡情怯,何秋嘴唇翕动,泪意闪动。 还是付不平先缓过来:“挺好,都挺好的。” 何秋记得从前见他,永远一身中山装,钢笔挺拔插在胸前,头发峥嵘地竖着,腰背挺得直直的,会从口袋掏出一把大白兔给她。 现在…… 物是人非事事休。 何秋忽略场景,像老朋友见面拉了两句家常。 到底不是久留之地。 何秋看了眼四周:“明天半夜,我送被子过来。” 这样的风吹着,付不平三十岁还撑得住,齐红缨汪卫东上了年纪可不行。 齐红缨摆手:“不用不用,也用不了。” 时不时有人来抄检,何苦招惹眼球,徒生事端。 何秋:“我托人弄的细线布,颜色和茅草染得一模一样。” 叠起来只有小小一块,虽然没有棉被那样暖和,但好藏,有人来光明正大往他们铺着睡的草堆里一放,人家也只以为是树皮,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放过。 齐红缨虽然不知道细线布是什么,听她这么说也高兴。 是真的冷啊,她这把老骨头指不定今年都快熬不过去了。 林文东往年只能勤快点多送点柴火来,没什么实质的办法,这会有点不是滋味。 男人嘛,老想着自己该顶天立地,有种在心上人跟前矮一截的感觉。 何秋不知道他的想法,只以为是心疼钱,压着声音说:“不要钱的。” 倒不是骗人,不过要的是个人情,有时候能拿钱的是简单事。 林文东好笑,自己在她眼里是有多抠,这钱不能省的他不知道吗? 他下决心改变一下,别把小 分卷阅读66 姑娘也带得抠抠搜搜的,那多难看。 这样好的姑娘,就值当拥有她想要的一切。 何秋回知青点的时候都快十点了,她习惯性看一眼赵鸿声的房门,才想起来:“忘收拾了。” 两间房的钥匙都在她那,里头好多东西都没带走呢。 林文东这腿伤得不是时候,恨不得吃灵丹妙药赶快好起来,不想她再为别的事情操心,提议道:“让钱婶来收?” 何秋:“不吧,我自己收。” 她挺怕里头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会她还觉得自己是多虑了呢,等后头腾出时间来,才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三十九 林文东的伤不太重,看着血肉模糊,三天一过,又能满地乱蹿。 何秋本来不让他这么快去上工,可惜“其身不正”——林文东发现她肩上的伤了。 说是伤,何秋自己不觉得,她从小到大头破血流的次数不知道有多少。 这点小事委实不算什么。 林文东不这么觉得。 按说肩膀这种地方他是看不到的,何秋在装若无其事这件事上又颇有功夫。 不过凡事有万一,何秋有几项事是固定的,砍柴、挑水、上工。 冬日烧炕,早在入冬前林文东就给她攒了一屋的柴火,这一项可以省。 上工每天都很准时,也可以不提。 只有挑水,何秋每天都要洗澡换衣服,从不和队里人一样拿到河边洗,那就得隔天兢兢业业挑水。 伤处是不干活时还能糊弄过去,干活的时候完全遮掩不住。 林文东只看她挑水的样子就知道不对。 他本来坐在椅子上打毛线,这阵子也没白忙,给何秋打了一件新毛衣,大红的,颜色特别正,人群里一眼就能瞧见。 就是肩膀的地方有点歪。 林文东本来想拆了重打,不过天都冷下来了,外头加件外套也能盖住,而且何秋特别宝贝,抱着不松手,不许他拆。 林文东有了一,第二次就顺手许多。 看也不看,手上还不停:“你肩怎么了?” 何秋僵了一下,不知道是实话实说还是糊弄过去。 实诚道:“好像有点压到了。” 她说好像、有点,林文东已经笃定不是小事。 何秋是什么人? 恐怕天上下刀子,也能面不改色踩过去。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我看看。” 何秋面红耳赤:“看……看什么?” 林文东一本正经:“过来。” 他最近是发现了,只要自己这样说话,何秋基本不会拒绝。 果然,何秋磨磨蹭蹭挪过来,连脖子根都快烧起来,余光盯着半开的门。 林文东拉开她衣服看,很快松手:“这叫有点?” 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不骂不行。 何秋嗫嚅:“快好了。” 就是起水泡磨破皮,很快就会好的。 林文东赌气:“我也觉得自己好了,明天就去上工。” 真是…… 何秋失语不说话。 林文东叹气:“啾啾,咱都不这样,行吗?” 何秋特别怕听他叹气,咬着嘴唇:“知道了。” 修水库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何秋被压着不用去上工,骑着赵鸿声留下的自行车去公社。 快过年了,大集上卖的东西多。 何秋推着自行车,后座左右各挂着一个筐,买的东西就往里面放。 人特别多,她钻来钻去,最后去的邮局。 邮局的人每五天去一次上杨大队,上一次去还是昨天。 何秋是有东西急着要,才过来碰碰运气。 她今天运气不错,才掏出介绍信,人家就给了她一个小包裹。 顶多也就男人两个拳头并拢的大小。 何秋看一眼发件戳,避开人兴奋地拆开,藏青色的绒毛围巾,包着块手表,和她手上的一样。 她的是十六岁生日老爷子送的,除了贵她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就是看个时间。 但送给林文东,她就想买贵的,可惜这种进口表,哪怕华侨商店也不是天天有,她还是托了好几个人才有音讯。 何秋把手表用小手帕包好,揣进兜里,自行车踩得生了风似的。 冬日风猎猎,灌进她的后背也不在乎。 公社和大队本来离得就不远,何秋把自行车锁好,东西放进屋里,兴冲冲要去献宝。 她想着林文东收到时的表情,加快脚步。 走没几步,就有个不认识的人叫她:“何知青你怎么还在这?东子被革委会抓走啦。” 语气里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何秋记住她的脸,往大腿上狠狠捏,赵鸿鸣啊赵鸿鸣,你这是自寻死路。 她杀气腾腾往大队部走,路上碰见大队长才停下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林德水也想知道,他就是颗螺丝钉,人家需要给他什么交代,人说带走就带走。 何秋看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反而冷静下来。 赵鸿鸣一定查过林文东,他的把柄也很好找,只投机倒把这一条就够他受的。 何秋在新安这一亩三分地有革委会主任郑新发这张王牌,赵鸿鸣不会不知道,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除了……他知道郑新发不会帮她。 算算时间,方月应该回京好几天了,她的信也该到了。 老爷子会怎么做呢? 分卷阅读67 真的是拿谁都当软柿子呢。 何秋在心里冷笑,多少年了还是这老一套,当她也打没有准备的仗吗? 她回知青点牵自行车,就见钱三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何秋!” 何秋往他身后看,失望收回目光。 钱三半拦她:“东哥说了,这事他能自己搞定。” 何秋咄咄逼人:“能搞定,现在就不会是你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这种迁怒,又不符合她的教养。 何秋深呼吸:“不好意思,我心情不好。 总之你别管,我有办法。” 她说完骑上自行车就走。 钱三不敢去拉她,两条腿哪里跑得过两个轮子,只能盯着烟尘咳嗽。 咬咬牙又跑走了。 何秋这回车骑得慢,分出心神去想,她先前是有几分天真,以为一封信就能把老爷子的独断专横压下来。 现在看来,她那封信说不定还是反作用,让老爷子怒不可遏了。 反正早晚是要撕破脸的。 何秋绝不会做第二个何雪,也不会让林文东做第二个付不平。 何雪比何秋大十岁,随父母在东北长大,十八岁那年参军,被分配在京市文工团。 她家世出身、人品样貌,没有一样差的,年纪又摆在那,相亲这件事就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 付不平是个孤儿,很小在市机工厂做学徒,建国后公派到苏联留学,学成归国后分配到军工所。 两个人在一次慰问演出上认识,年纪相仿,长相出挑,还都喜欢某位诗人,陷入爱河也不令人意外。 何秋那时候帮着两人打过不少掩护。 可惜全家上下,只有她支持这对爱侣。 何雪很快远嫁闽地,付不平被打发到西北分所,运动开始,因为他有海外关系,被下放到上杨大队。 四十 何秋又回了趟邮局,这一趟是打电话。 她熟练拨号,对着接线员说:“你好,我是何秋,请帮我转接行政办公室沈城。” 沈城,是她大舅舅,走的从政的路子。 打电话是件麻烦事,转接来转接去的,何秋盯着手表上在转的秒针,嘀嗒,嘀嗒,嘀嗒。 人这辈子就这么过没了。 沈城过了会才出声:“何秋。” 他早年四处锻炼,一直在南方,前两年才调回京市。 何秋和这位舅舅并不算太熟,但有时候有些事情,正是不熟才好做。 何秋唠家常:“舅舅,我很久没吃槐花胡同的绿豆饼了。” 沈城沉默半响:“回头给你寄过去。” 何秋笑:“好啊,正好能做我结婚的喜饼。” 沈城:“好,那我回头看你爷爷有什么要给你的,一起寄过去。不过下次可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了。” 跟聪明人说话真是一点事也不费。 何秋挂上电话心满意足。 她当年和程京生很爱钻小胡同,哪里偏僻去哪里,四处晃悠。 正好逮到沈城养在外面养的女人孩子。 何秋那个时候年纪小,很有几分正义感,跑去劝沈城还是趁早断了。 她外公沈问和外婆钱韵都是学问人,知道了能把他腿打断。 谁知沈城只是让她封口,照旧不误。 何秋当然没敢到处说,只是替大舅妈不值。 但年纪再长一点,她也看出来,大舅妈未必不知道,只是两家牵扯太多,哪怕闹开为大局大家也都会当作无事发生。 既然如此,何必闹开让大家都难堪。 要说这种桃色新闻顶多算行为有亏,沈城真正怕的是另一件事。 他在外面有个儿子,有个女儿,两个年纪都比何秋大。 也不知道是色令智昏,还是外头的枕头风太强,沈城硬生生给他们俩都办了工作——沈家家教更严,几位表哥表姐要么是早年上过学分配的工作,要么入伍,要么下乡。 沈城没敢放在京市,打发到津市百货商店,两地离得不算太远。 金算盘银方向盘,百货商店和开车是时下最好的两个职业。 他也算为私生子尽心尽力了。 可惜他们不争气,才去没多久,两个人就在库房上动手脚,倒买倒卖,以次充好。 四清一开始,他们俩就被人当场逮了。 某单位少了两斤化肥,主犯都直接劳改八年,更何况他们。 沈城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把人保下,能用的不能用的关系全用上。 这当然是违规的,尤其是这当□□出来,沈家上下都不会好,包括她亲妈沈心莲。 不过何秋不在乎,就像沈心莲当年抛下她,把她送回何家,执意要去西北实现自己的理想一样。 每个人每件事的重要程度是有先后顺序之分的。 她可以为林文东牺牲沈心莲,甚至沈家,这就是她的顺序。 沈城一向知道外甥女是个狠人,说得出做得到,他有自己的办公室,正对着椅子的地方挂着一幅字。 【问心无愧】 他爸沈问是江南富商之一,幼时上私塾,是个老派人。 如果知道他已经问心有愧,恐怕能大义灭亲。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沈城捏着鼻梁,公文翻来翻去,一下午心不在焉。 等下班时间到,跨上自行车去何家——他这个级别本来有配车的,不过老爷子出门都走路,他哪里敢。 何万军和沈心莲离婚多年,两家是不大来 分卷阅读68 往的,大院管得严,因此他还得等登记,等通报。 沈城不是空手来的,还带着两瓶白酒,客客气气道:“听说万军搬回来,特意上门拜访。” 何万军不知道这位前大舅子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他是个粗人,又不是傻子,笑:“城哥太客气了,里面坐里面坐。” 心里腹诽,敲的老爷子的门,说来拜访他,糊弄谁呢。 何兵端坐在客厅沙发,带着对晚辈的慈爱:“阿城来了,坐坐坐。” 好像两家之间从无龌蹉。 本来该是何家摆饭的点,沈城也不想看脸色,直接说:“有几句话,想跟何叔说一下。” 何兵倒也不给他难堪,领路带着人去书房。 何万军要跟上,被眼神制止。 他停下步伐,方安萍觑一眼:“小秋在的时候老爷子都带着她。” 方月摆盘子呢,耳朵动了一下没说话。 何万军捏拳头,随便发脾气:“何春,还坐在那里干什么,不会帮忙端盘子吗!” 何春才九岁,委委屈屈撅着嘴干活,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 方月不能不哄:“没事,放着我来。” 何春泪眼朦胧:“不要你管!” 她声音大,何万军看过来骂:“哭哭哭,哭什么哭!” 方安萍只会哄小的,劝大的,没留意方月盯着书房门的样子。 探究之中,又有若有似无的恨意。 书房内,何兵才泡上茶,沈城已经迫不及待讲:“何秋的婚事,希望何叔能同意。” 何兵早有预料他为此而来,倒掉头遍茶:“当年咱们可是会说好,何秋的事,都归何家管。” 何万军和沈心莲离婚之后,一个要去西北支援,一个在新疆部队,两个人都不可能带孩子,何秋的去处有两个选择,一是爷爷奶奶家,二是外公外婆家。 何秋是亲妈带大,对外婆家有感情,简直是扒拉着沈家的大门不肯走。 最后被沈问硬送走的。 他是老派人,坚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万没有养着外姓姑娘的道理。 何秋小小一个,被丢在何家门口,当时沈家就说了,何家的姑娘,理应是何家管。 沈心莲没回京前,何秋其实也很少去外婆家做客。 更不要提她出生后沈城一直在外地工作,这个时候跑出来说什么成全不成全的,以己度人,何兵不信他有这样的好心。 沈城也直白,他觉得没必要在老狐狸面前捻三惹四,手一摊:“谁让她攥着我的短呢。” 何兵想起何秋那封信里隐晦讲的话半眯起眼:“她不会。” 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不是何秋会做的事,他把这看作是威胁。 威胁他,是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的。 沈城苦笑:“您还是听我讲完吧。” 四十一 沈城在书房只待了一刻钟,和来时的克制有礼不一样,走的时候连脚步都可见的轻快起来。 何万军虚伪留他吃饭,沈城也只是摆摆手:“下次,下次再聚。” 谁都知道这个下次是遥遥无期,两家关系僵得很。 何万军升起几分好奇,是什么值得他跨进何家的门呢。 何秋对他这个做爹的没什么话好讲,只说了方月的事。 给老爷子的那封压根没过他的手。 何兵在书房里扯嗓子:“老二,进来!” 声音之大,吃着饭何有谦手都抖了一下。 吴胜男把小孙子抱在怀里哄:“没事没事,爷爷坏啊。” 何万军进书房,何兵显然憋着大气,劈头盖脸给他一顿骂。 “早说让你没事多给何秋写信,你偏不听,现在好了,翅膀硬了,什么也顾不上,高兴了!” 何万军被骂得冤枉,不敢回嘴。 何兵手重重往桌子上拍:“我倒要看看,她能过上什么好日子。想嫁就嫁,从今天,就当家里没这个人。” 何万军夜里还住分给自己的楼,一家子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过来老爷子这。 他心情不甚好,回去的路上一张脸铁青,几个孩子也不敢大声嚷嚷。 快到自家门口才说:“以后不用给老大寄东西了。” 方安萍惊疑不定,回头看了一眼侄女,还得说:“到底是你亲生的。” 何万军冷笑:“也得她把我当爹才行。” 也就是新中国了,换旧年,直接拉去沉塘,都不够丢人的呢。 他自己还知道丢人呢? 怎么不想想想让方月先上车后补票的事。 京市的事,何秋不太清楚。 她从公社邮局出来之后,找到了公社革委会的大楼。 说是大楼,也就两层,清水泥坯,楼梯建得极窄,院门口有个看门大爷。 何秋拍拍身上看不见的尘土,走过去。 她推着自行车,穿着打扮大方,大爷上下打量一眼:“干嘛的?” 何秋从口袋掏出烟,她刚路过供销社买的,搁在桌上:“大爷,我找吴同,吴干事。” 吴同上次送粮的时候知道她是郑新发的侄女,态度客气,前两天去大队办事还特意给她带了礼物——一块红色毛巾。 毛巾要工业券,要布票,即使在吃供应粮的人家也是奢侈品。 大家都用烂布头。 何秋虽然不喜欢这种殷勤,但想到将来要在大队长住,送了个罐头做回礼。 老祖宗的规矩是送礼不送单,不过谁家也不宽裕, 分卷阅读69 谁还能守这些老规矩。 她某些时候还是挺用人朝前的,这会也是。 大爷瞟了整包的游泳香烟,这可是供销社最贵的一种,也不细盘问了,眉开眼笑大手一挥:“一楼最里头那间,你进去吧。” 何秋推着车:“那我车就停这了啊。” 她把车停在棚子下,一回头就看到了吴同。 他的座位靠窗,正低着头不知道写什么。 何秋沿着走廊走到最后,在大开的门上敲两下:“吴同在吗?” 办公司里几个人都看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眼中还有敌意,哦,多半把她当情敌了。 何秋暗笑,她自从处上对象,觉得世上大半感情都可爱,笑了一下。 吴同看到她有些惊喜,这种惊喜类似于猫儿偷到腥。 一直不错眼盯着他的刘佳婷心中暗恨,好一个狐狸精。 吴同倒也没冲昏头,有些谨慎地问:“何知青今天怎么有空来。” 何秋也不瞒他:“我有个朋友因为倒买倒卖被公社的人带走了,你知道在哪吗?” 吴同有几分眼力见,不问是什么朋友,略一思忖:“应该是民兵连。” 这两年军管一切,把人带走是民兵连才有的权利。 何秋猜也是,问:“那你能带我去一趟吗?” 意思是,能帮我把人放出来吗。 投机倒把这事,说大大,说小也不小,疏通得好,交罚款就完事。 吴同不敢打包票,只说:“能是能,恐怕得多花点钱。” 何秋最不怕的就是花钱,点点头:“那麻烦你了。” 吴同摆手:“客气什么,我带你去。” 民兵连和革委会面对面,几乎是抬脚就到。 吴同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也不是无名小卒。 他让何秋等着,自己进去,过了会面色凝重出来:“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他问的几个人,咬得都很死。 何秋其实早有预料,心里还是一咯噔。 京市离这里那么远,沈城的办事效率也不知道快不快,她最怕的就是屈打成招、速战速决这八个字。 现在看来,老爷子约莫是被她激怒下了狠手。 也是,何秋冷笑,她怎么还能对那些人抱有期待。 何秋也不恼,掏出准备好的东西递过去:“那见一面总行吧?麻烦你再帮我问问了。” 吴同捏着一沓子票发狠,就是不行,也得行。 他转过身走路看票两不误,何秋拔根毫毛都比他的腰要粗,这光粮票就十斤。 有钱能使鬼推磨,吴同进去又出来,表情就让何秋知道。 成了。 呼。 何秋松口气,点点头:“谢谢。” 明明只是一个早上没见,她的心紧张得砰砰跳,生怕有个什么不好。 其实也还好。 林文东正坐在小椅子上垂着头,见她进来猛地跳起来:“怎么来了?” 何秋咬嘴唇,拎着他的胳膊上下看:“对不起。” 林文东手在裤腿上蹭两下,才去碰她的脸:“不许咬了。” 何秋还是恹恹:“你再忍忍,明天还是后天就能出去了。” 林文东做这种行当,当然也有自己的路子,民兵连一半人都跟他称兄道弟。 早先人找到大队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只以为是小事,进来之后人家跟他透底,他就知道事有蹊跷。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在意中人面前无能为力更让人绝望的? 林文东是个很讲少年意气的人,心里又羞又恼,手在何秋脸上捏了一下。 “啾啾,亲一口好不好?” 何秋猛地抬头,泪花憋回去:“外面有人。” 林文东一看也是,遗憾地摇摇头,把小姑娘的脸当个面团捏来捏去。 力道不重。 何秋任由他胡来,心情好起来:“饿不饿,他们有给你饭吃吗?” 林文东:“有,你吃了吗?” 何秋眨巴眼睛,雾蒙蒙地不说话。 林文东一看就知道,气笑了:“何啾啾。” 何秋自知理亏,耸耸肩:“那我去吃饭,明天来接你。” 她说得一脸笃定,林文东那股压下去的自尊心翻涌上来,有些勉强:“嗯,去吧。” 何秋只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毕竟回回送到知青点,都磨磨蹭蹭不肯走。 她只是想确认林文东好不好。 从民兵连出来,何秋给吴同道谢, 他也没好意思应,毕竟自己拿了她好几张细粮票。 金山银山都不如粮食珍贵。 公社户口每个月定量粮27,特殊工种除外,里头八成是粗粮,说是玉米高粱,那是运气好的时候才有,运气差的时候都是红薯。 吃多了烧心,还不顶饱。 黑市粮食贵啊,哪怕挣工资能买得起几斤? 吴同想起白花花的大米饭馋得都要流口水。 何秋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提议道:“不如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吴同:…… 太让人难拒绝了! 他还客气两句:“那怎么好意思,应该我请的。” 何秋是个大方人:“没事,正好我还有件事想问问。” 她有求于人,姿态却只能算客气有理。 吴同心里有数,人家背景高着呢,用他就是图方便,不然再往远处找人,一来一回不够折腾的。 吴同是国营饭店的熟人,公社就这么大地方,有几个人 分卷阅读70 大家认得清楚。 有个好处,服务员分量打得足足的。 何秋从来都是别人沾她的好处,头一回沾别人的,还觉得新鲜。 确认了林文东没事,她也松快起来,招呼:“今天谢谢吴哥了。” 吴同是有些吃惊的,他头回见何秋是拼命献殷勤,人家爱理不理,他只当大小姐都是这个脾气。 第二回呢,还算客气,但她回礼送得重,就是不想深交的意思。 第三回呢,就是今天,不说大变样,也是让人大跌眼镜。 还挺,能屈能伸的。 吴同一看就知道那个叫林文东的是苦出身,也不知道是在心上人面前还是怎么的,骨头硬邦邦。 按说他这样早早在外头混的,人应该更圆滑。 何秋却是看着脾气大,可这性格着实是捉摸不透,这也太能放下身段了,都跟他称兄道弟起来了。 赵鸿声要是在这就不吃惊了,何秋就是这种人。 她要是满大街跟人处关系不得累死,但凡是用得上的,有用的,她的态度就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受宠若惊。 这会也是,吴同不好意思挠挠头:“嗨,我也没做什么。” 何秋给他戴高帽:“要不是托你,我今天门都进不去呢。” 夸人的话要真诚,不能太浮夸。 何秋尺度把握得正好,吴同飘飘然,竹筒倒豆子,连办公室里有个姑娘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女儿都说了。 何秋揣测,应该是刚刚盯着她看的那个人。 心思转了好几圈,一个主意渐渐成型。 四十二 何秋无心上工,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讨人厌,幸灾乐祸中又有高高在上。 “嗨,早说了东子迟早要闯出祸来。” “要我说年轻小姑娘就是傻,光看张脸,傻了吧。” …… 何秋本来是下午照常上工,听到叽叽喳喳地把锄头一摔。 谢金花站在边上先开腔:“要我说啊,这也是运气好,投机倒把嘛,判个十年八年也就算。哪天要是偷鸡摸狗、耍流氓被抓进去,那可是直接吃枪子。” 何秋的拳头紧紧捏着,其实林文东没有做过什么混账事,他就是不上工,不给家里挣工分,可这难道不是父母断了他求学路的报应吗? 他嘴上说也许这就是命,其实心里恨得很,他当年要是早一年上初中,就能顺利中专毕业,分配工作做城里人,每个月稳稳当当的三四十块收入。 而不是赶上精简,回乡务农。 他也很少跟人起冲突,起码她打听到的是没有,更不要说什么偷蒙拐骗的事,他要是有这个本事,当年何必豁出命上山采药。 何秋觉得好笑,做子女的一点挑衅就是最大的不孝,却从来没有做父母的反省过自己做错了什么,自觉自己就是天,自己就是地。 她慢条斯理把袖子卷起来:“我上次说了,不要当我面讲,你怎么就不记打呢。” 她的心头一股无名火在烧,力道也比上次重,第一下就把谢金花打跌在地上。 旁边有人要上来拉架,何秋唰啦掏出匕首插在地上:“最好都长长眼。” 哗啦,连谢金花几个儿子媳妇都退开。 有胆子大地劝:“何知青,你别乱来啊。” 何秋笑笑:“放心,我没那么傻。” 她直接踩住谢金花的手臂,左右开弓,打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门牙掉一颗,那股火才熄灭下来。 她从来不是什么得意大方的小姑娘,这点她早早就知道。 她笑得太诡异,也没人敢拉她。 何秋打了个畅快,揉着掌心站起来:“再有一次,我会让你的嘴永远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自己这会应该很像发神经了,否则怎么会每个人都是震惊又害怕的表情。 何秋很满意这种局面,起码她能落得几天清净。 她把匕首收回口袋,她的衣服都不贴身,宽大肥厚,放这个轻轻松松。 这还是她有年从古玩街的破摊子上买的,约莫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也没有花纹,大小又正好,刀锋锋利。 她十二三岁被劫过道,从那以后一直随身带着。 何秋捡起扔在一边的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砸着,觉得人群还是过分安静,抬头看,嘴巴不自觉成张大。 “小叔叔!” 刘东庭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人,绿色军装,挺胸抬头,一看就不简单。 他也是正好在附近办点事,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侄女来看看,真是还不如不看呢,一来就看到她为非作歹。 如果说何秋在老爷子面前是被打多了的屈服,在这位小叔叔面前是心服口服。 她不自觉两腿并拢,站好军姿。 老鼠见了猫似的。 刘东庭忍不住扶额:“看你像什么样。” 他来得晚,只看到半程。 不是他护短,而是何秋本来就不是爱发火的个性,能气成这样,只能说是罪有应得。 他眼睛扫过,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避开。 小老百姓最怕见领导,即使不知道他是谁,也没人敢瞎嚷嚷。 林德水心里叫苦,他妈的又是谢金花,这回老子非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 面上赔笑:“真是不好意思,这乱糟糟的,给刘团长看笑话了。” 团长? 别人还没怎么样呢,何秋已经蹦蹦跳跳过去:“小叔你什么时候升的? 分卷阅读71 ” 刘东庭是老爷子战友的孩子,早年父母牺牲后一直养在何家,不过何秋回家的时候,大她十岁的刘东庭已经在军校,两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直到何秋十岁那年,刘东庭在任务中受了重伤,在大院休养一年多,两个人的接触才多起来。 刘东庭把她推在一边:“小孩子不懂事,该出的医药费我们都会出的,还请多见谅。” 谢金花几个儿子简直是背着老娘跑了。 何秋解气极了,嘴角上扬。 刘东庭看了:“何秋!” 何秋肃正:“到!” 刘东庭:“十公里。” 何秋:“是!” 大队一溜土路,何秋下乡后的身体素质好过在大院,跑完脸不红气不喘到大队部。 刘东庭带着人和大队长开会,何秋隔着窗和她小叔打了个手势,转身回知青点。 路上去了一趟池塘。 大菜她是不会做的,但熬个汤,煎个鱼还是简单。 考虑到都是大老爷们,何秋狠狠心往锅里放了三斤米,就是她自己的饭量也不轻呢。 她做饭委实不利落,才到一半呢,就有人敲门。 何秋手在围裙上擦一下,是两个穿军装的陌生人,左边那个先开口:“团长让我们来端菜。” 何秋让出半个身子:“进来吧,大哥怎么称呼?” 还是左边那个:“我姓王。” 右边的接:“我姓郑。” 何秋扬起笑:“王哥,郑哥,小心烫啊。” 晚饭是在大队长家吃的,饭菜大多是何秋做的,不过她那小屋子肯定摆不开这么多人坐。 何秋本来是不入席,但本地规矩是女人不上桌,她就不乐意了,大摇大摆一坐。 凭什么,还是她辛辛苦苦做的饭呢! 刘东庭看了一眼侄女,没出声反对,别人就更不会说什么。 席间大队长要敬酒,刘东庭摆摆手:“明天还有正事呢。” 何秋到现在还迷迷糊糊的呢,只在心里瞎琢磨,静静地吃。 吃完,刘东庭留下饭票和钱,部队有部队的规矩,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余下人都在大队长家暂住,只有刘东庭跟着何秋回知青点。 赵鸿声走的时候好多东西都没带走,何秋只是草草卷起来,她拍拍被子上的灰:“凑合一晚吧。” 刘东庭把桌子擦干净,一指:“坐。” 他的态度不是发脾气的前兆,但何秋已经觉得不好,先发制人:“小叔,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刘东庭哪里看不出,不知从哪摸出跟藤条来。 何秋倒吸口凉气,老老实实伸出手,不敢辩驳。 真是结结实实一顿打,何秋下午到现在,掌心都火燎燎地痛,不由有些委屈,眼眶红红。 刘东庭一咯噔,不应该啊,这力道他都控制得好好的。 他顿住手问:“下午伤到手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有别的理由。 何秋摇头:“没有。” 刘东庭知道她有多倔强,老爷子打断两根棍子都一声不吭地,直接把手拎起来。 “没伤着骨头啊。” 他这种常年在外面出任务的,有些小病小痛自己还是能判断的。 何秋不明所以:“真的没有。” 刘东庭还是不放心:“真的没有?” 何秋还待说话,有人敲门。 她还寻思这么晚有谁会来,一开门就看到林文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巴一道口子。 何秋杀气腾腾:“他们还打你了!” 林文东一眼就瞧到她身后的人,警惕起来:“不是,我走太急了,摔了一跤。” 也是好笑,他从来都是走夜路,方圆五里哪有石头都一清二楚,今天居然平地上跌了一下。 房间灯暗,何秋这才看清楚他身上的灰,不好意思道:“我以为呢。” 林文东看她眼睛都红了,有点心疼:“没事,这不好好的吗。” 何秋摊开掌心给他看:“手疼。” 尾音里那个撒娇劲。 刘东庭悟了,这疼不疼的,原来得看有没有人惯着,当即大声咳嗽。 何秋慌忙缩回手,一本正经:“小叔,这是林文东。” 又扯林文东的衣角:“叫小叔。” 刘东庭可不会让她这样蒙混过关,手一挥:“别,我可担不起。” 何秋欲说什么,刘东庭挑眉:“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何秋眼睛滴溜溜转,林文东推她:“去吧。” 她不情不愿往外走,回到自己房间一拍大腿,搞了半天,她连她小叔来做什么的都没问清楚,光挨打了! 亏,亏死了! 她恨不得以头抢地,刘东庭那里又是另一幅景象。 这间房原来是赵鸿声住,各种家具一应俱全,何秋方才又打扫过,连热水壶都有。 刘东庭倒杯水推过去:“林文东?” 林文东椅子都只敢坐三分一,双手拘谨地接过应:“是。” 刘东庭打量他,是有幅好皮相,可惜何秋并不是那样看中样貌的人,不然子弟里头一人的赵鸿鸣不会铩羽而归。 他的目光直白又不遮掩,看得林文东暗暗叫苦。 他本来该明天早上回来的,不过知道自己能出来就按捺不住,披星戴月,紧赶慢赶,这会别提有多狼狈不堪。 到底是见长辈,上回去郑叔家他还提了礼物呢,这回是两手空空一身土,一颗心砰砰跳。 分卷阅读72 刘东庭没看出花来,半眯着眼:“如果我说我不同意呢。” 林文东下巴绷紧:“我也不同意。” 不同意,你的不同意。 四十三 何秋是个有好奇心的人,抓耳挠腮也睡不着,坐在炕沿晃脚。 本地其实要到年关才下雪,这个天气不算冷,按理用不上炕。 但大队不种棉花,更别提毛线这种奢侈品,御寒全靠一层一层衣服叠上去,遍地可得的柴火就是最便宜的方法。 家家户户都是男的挤一炕,女的挤一炕,除了上工的人,白天黑夜都不怎么出门。 何秋未雨绸缪攒的一屋子柴火都用不上。 林文东先还疑惑,看了她厚厚的被子哑口无言。 铺厚棉被,盖厚棉被,夜里不发汗都算好的,哪里还要烧炕。 何秋这会静静坐在炕沿,心里却不消停。 她小叔是个开明人,也许是自知身份尴尬,也许是年纪相近,不大会对她的事指手画脚。 当然,哪怕指手画脚,何秋也是可以接受的。 人和人不一样,老爷子的反对是为了何家,小叔如果反对,那必然是林文东有让他不能同意的地方。 何秋会慎重考虑。 虽然她觉得林文东并没有能让人挑剔的地方。 情人眼里出西施,刘东庭觉得可挑剔的地方太多。 他说话的表情并不高高在上,更像是陈述某个事实。 “你凭什么?” 这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话语往往比鄙薄更沉重,如果说林文东面对赵鸿声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面对赵鸿鸣的时候只是隐隐不安,那么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答案。 一般来说,见家长可以讲些空话,什么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这种的。 但林文东敢保证,如果他说了这句,百分百会不过关。 但除了这种空话还有什么? 他最大的能力就是能有一份工作,能挣到钱恐怕给不了何秋原来生活的十分一。 林文东捏紧拳头:“我能保证她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事。” 刘东庭本来没打算听到什么有意义的话,他这样的人,家教不允许太过刻薄,但从内心里,并不把林文东看在眼里,只觉得少女怀春,原来何秋也到了会被几句油嘴滑舌骗走的年纪。 虽然他从前并不觉得侄女是这样的性格。 大院里即使没有赵鸿鸣,也有王鸿鸣、李鸿鸣,随随便便拎出来,方方面面都好过林文东这样的穷小子。 可于何秋来说,财富、权势、地位,也许都不是最重要的。 说夸张一点,刘东庭大为震动。 他一向知道何秋是个很需要人关爱的孩子。 他二十岁那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出任务的时候单枪匹马,差点没落个半身残疾回来,床上一趟就是一年多。 他虽然是孤儿,但父母牺牲的时候已经十岁大,很能自理,被接到何家后没能和养父母培养出多少感情,就去了军校,毕业后直接进部队,更没多少接触机会。 但从名义上来说,那仍然是他的家,他和何家之间需要保持一种亲密无间,对彼此来说都是件好事。 因此修养期间,刘东庭就住在何家一楼。 头三个月,他伤得重,几乎不能动,三餐有何三姐做好送进屋,喂饭擦洗有勤务兵,其实并没有何秋能做的事。 但老爷子想让他们俩打好关系的心思昭然若揭,每天吃过晚饭,何秋都要奉命进屋探望。 可以看得出,小丫头并不很情愿,却无力反抗。 刘东庭觉得自己也是,他住在何家很不自在,但他身后没有支撑,将来的升迁并不是靠自己就行,权衡过后还是留在这里养病。 再加上他那个时候身受重伤,对一样弱小的人有一种感同身受。 躺在那里也无事可做,刘东庭对这个便宜侄女释放出善意。 何秋这个人,给她三分颜色,能给你画八分的图。 刘东庭的丁点善意,得到的回馈超乎寻常。 何秋每天放学就哒哒冲进小叔房间念报纸,叽叽喳喳讲今天又发生了什么,等他再好一点任劳任怨推着他出去散步,在他学着用拐杖的时候用小身板支撑起他的身体。 在刘东庭心里,何秋的分量远比何家上下都来得重要,但他不会把她看作最重要,他的野心永远在自己的事业上。 何万军想要贤内助,沈心莲想要不被家庭束缚,这世上最该无条件把何秋放在第一位的人,好像都把她放在次之又次的位置。 他们自以为何秋应该感恩戴德。 但何秋不是这样的人,她有情,也无情。 刘东庭在心里叹气,他早该想到,区区几句花言巧语是没办法让何秋沦陷的。 唯有一颗金子般的真心。 金子般的真心? 这种东西究竟去哪里找? 刘东庭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林文东的话是不是虚情假意。 可正因为看得出,才让他自行惭愧。 他才是那个凭什么的人。 凭什么对何秋的另一半指手画脚的人。 刘东庭直视林文东:“希望你说到做到。” 林文东松口气,目光坚定:“我会的。” 他本来以为要花很多力气才能说服这位长辈,或者无论花多少力气都说服不了,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反正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 分卷阅读73 刘东庭不置可否,人心易变,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 千金难买何秋愿意。 他有些烦躁摆摆手:“走吧走吧。” 林文东恭敬地道别,说实话,对他亲爹他都未必能有这态度。 林文东出了刘东庭的房门,本来想直接走,看何秋房间灯还亮着,人还没敲门啦,已经拉开。 何秋本来就警惕,更何况是特别留意着,唇前竖起手指,悄悄把人拉进房间。 她的房间林文东也进过好几次,偏偏今天有一种长辈眼皮子底下做坏事的感觉,打了个激灵,还是内心的想法占上风。 何秋手在他的下巴碰了一下,从里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涂上。 棉签和皮肤摩擦,痒痒的。 林文东有点想笑,憋住不动。 知道的是消毒,不知道的以为刷漆呢。 何秋不肯放弃地涂着,林文东先憋不住,反拉她的手:“还疼吗?” 何秋本来是不疼了,她皮糙肉厚,但被他这么一提立刻又疼起来,告状:“小叔打我。” 林文东对着她掌心吹两下:“不同意打我就行,打你做什么。” 他是做好挨何家人一顿打的准备的。 何秋迷茫:“同意什么?” 林文东反应过来:“为什么打你?” 何秋嗫嗫不说话了。 心虚,明显的心虚。 林文东语带威胁:“何啾啾。” 他甚至不可能动何秋一根头发,可她莫名就是害怕了,竹筒倒豆子,说得一干二净。 林文东在心里把谢金花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轻轻点了一下何秋的额头:“是不是说好不打架的?” 何秋咬嘴唇:“那我气不过嘛。” 她这个人,聪明是聪明,报复人的法子没一千也有八百,但就是手快过脑子,总有那么些暴脾气。 林文东愁啊,小姑娘这么爱动手动脚的,他倒不担心自己,生怕她自恃身手,哪天被鹰啄了眼。 何秋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她在京市和人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无非是孩子们争地盘,那都不算什么。 下了乡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坏习惯。 尤其是面对泼妇,老想着以暴制暴。 何秋知道自己错在哪,反正绝不狡辩,就一双眼睛水汪汪看着人。 林文东想说她也无从下手,硬不起心肠来,泄愤地揉她的脸:“能不能听话?” 何秋语焉不详:“能。” 说得含含糊糊的,约莫下次还要再犯。 谢金花是吧? 林文东本来还想腻歪会,飞快在何秋脸上啄了一下:“早点睡吧。” 何秋面红耳赤,没来得及应呢,人已经跑出半里地。 她后知后觉走到门口去看,猝不及防对上她小叔。 刘东庭是长辈,当然不可能让林文东在何秋屋里待太久,正要去赶人,谁知道人家倒自觉。 女大不中留啊。 刘东庭摇头。 明明什么话也没说,何秋脸烧得快沸腾,匆匆锁上门钻进被子,迷迷糊糊地时候想,不对啊,还是没问小叔来干嘛的。 第二天,何秋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问。 可惜刘东庭不知上哪去了,敲半天门也没人应。 何秋琢磨着要做几个人的早饭,转过身和钱芳玲擦肩而过,彼此冷哼一声。 这个行为还是钱芳玲先发起的。 何秋原来不想和她计较,毕竟自己春风得意,她却是失魂落魄。 谁知钱芳玲得寸进尺,发展成连哼哼带白眼。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何秋立刻决定以她之矛,攻她之盾,就比谁哼得更大声,眼珠子更白。 两个人这种孩子气的斗气,堪称最近的知青点一景。 钱芳玲昂着头朝外走,她最近也不跟个小尾巴似的黏在张自强后面,似乎彻底退出和张自强王素梅的三人纠缠。 就是整天往外跑,不知道在忙什么。 何秋自己的事尚且顾不上呢,也没去打听,耸耸肩回屋淘米做饭。 林文东来了有一会,只是难得看她这样孩子气,没打断,等一切落定才说话:“起这么早?” 何秋惊喜回头:“你也好早。” 四十四 林文东一大早来表现,当然是给刘东庭看,得知他不在还有几分惋惜。 何秋见状推他:“你走。” 林文东哪里会当真,拉她手:“起这么早,困不困?” 何秋早睡早起惯了,才说完不困,打了个哈欠,变得没什么说服力起来。 换林文东推她:“困就再睡一会。” 何秋是真不困,站定不动:“我还要做早饭呢。” 区区早饭,林文东还真不放在眼里,把人半拢在怀里拉进屋:“去睡,我来做。” 刘东庭咳嗽一声,一对小鸳鸯分开。 何秋眼睛滴溜溜转,不自然地盯着地板,林文东尴尬地笑一下。 刘东庭:“何秋,过来。” 何秋慢慢挪过去,丢给林文东一个眼神。 刘东庭挑眉,女大不中留啊。 到底没说什么。 两人进了刘东庭昨晚住的房间。 何秋捏着手指,眨着眼睛不说话。 她这招就是在小叔面前练出来的,堪称百试百灵。 刘东庭无奈摇摇头:“还要请你坐?” 何秋讪讪,自己坐下。 刘东庭才开始说正事:“我看这里空房间挺多的,你收拾四五 分卷阅读74 间出来。” 何秋震惊:“要长住?” 又想起困扰自己一夜的事问:“我以为您是路过。” 刘东庭瞪她:“就这山疙搭,从哪过!” 这倒是,上杨大队差不多面面有山。 刘东庭接着说:“要修路,过两天有几位工程师到,估摸要三五年。” 何秋恍然大悟:“到平安的吧。” 上杨大队说是属河西省,但其实跨过有龙山所属的天安山脉,就是邻近的河东省平安市。 要是随便修条路,可用不上刘东庭带队,更别提工程师了。 刘东庭:“嗯,我还以为你现在没脑子了呢。” 何秋敢怒不敢言,嘀嘀咕咕:“一直都有的。” 刘东庭冷笑:“那还越长越回去了,以前都知道半道上给人套麻袋,现在光天化日大打人,生怕不惹麻烦是不是?” 套麻袋? 套麻袋! 何秋的眼睛睁圆,声音大起来:“你怎么知道!” 都忘了用“您”了。 刘东庭好笑,有时候还是那副孩子样。 他一脸高深不言不语,何秋开始回想。 她五岁扎马步,学的是正统中华武术,根骨奇佳,性格坚韧,进步简直一日千里,十来岁已经是等闲人进不了身。 这也导致她比一般人自大,爱钻小巷子,哪里偏僻去哪里。 就像林文东担心的一样,终日打鹰的,也会被鹰啄了眼。 何秋头一次马前失蹄,就是在小巷子。 她那个时候十三岁,虽然常年剪短发,但生得极英气,五官明媚,又处于发育和未发育之间,整个人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荷尖尖角。 幼子抱金于闹市。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何秋犯了两样最大的忌讳,被盯上也不足为奇。 她身手好是好,可对人的恶意还没那么敏锐,反应过来对方的刀尖已经抵在她腰侧,随时可以插进去。 这种荒芜的小巷子,何秋为自己找了最好的埋骨地。 荒唐的是,何秋那天对死居然也不恐惧,还有一种快结束吧的期待。 她一直不敢对人提起,是这种她一向觉得错误的想法拯救了她。 何秋趁着对方扯她扣子的时候,屈膝踢过去,手臂划了老大的口子,匆匆跑开。 其实当时她完全可以把人打残的,但女孩子遇到这种事,终究是羞耻心占上风。 何秋回大院谁也没说,自己包扎好。 她虽然于男女之事不通,但想也知道每个人都只会关注她有没有失贞。 在揣测三姑、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想法这件事上,她已经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刘东庭那个时候已经伤好回部队,即使不是这样,何秋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件事,两个人的叔侄关系本来就尴尬,还有一层男女有别。 何秋小时候常常做噩梦,像一团黑雾困着她,那之后的黑雾好像有实体,就是小巷子里那个男的。 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毁灭恐惧。 何秋挑了个大晴天,去买了把匕首,日日揣在兜里走。 每天放学就满大街找人。 她原来就爱在外面瞎溜达,没人觉得异常,除了刘东庭。 他原本是在南方部队,正好到京市受训三个月,隔三岔五去看看小侄女,几乎是一打眼就看出不对来。 何秋在他跟前一向放松,这种时刻绷着弦的状态,更像他头回出任务回来的样子。 问是问不出什么来。 事情就变成何秋满大街找人,刘东庭悄摸跟在她后头。 何秋头一回干这种勾当,她是直来直去的人,难免善后不妥。 刘东庭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被打了呢,转身拎着麻袋进医院。 后来的事就不用说了,何秋听说那小子因为耍流氓在新疆改造,还以为是其他人事发,这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越是大姑娘了,这种事越没什么好谈的。 刘东庭跳过这个话题:“行了,赶紧收拾出来。” 何秋下乡以后比在家细致,问得详细:“几男几女?自掏腰包还是组织安排?要管饭吗?” 刘东庭做任务擅长,这种的有后勤的人管,钱包丢过去摆摆手:“我不知道,你问郑鹰去。” 何秋:“哦,郑哥啊。” 刘东庭内心叹气,郑鹰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了,父母双亡、前途明朗,特特选来做侄女婿的,眼下看是没什么机会了。 何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应下来转身要出去。 刘东庭又叫住她:“赵家那个不是在这吗?” 他常年在外出任务,私人信件部队又查,何秋很多事还没来得及说呢,这会一五一十讲。 刘东庭恨铁不成钢:“你就这么算了?” 何秋:“当然不可能,半月之内,等着赵鸿鸣倒霉吧。” 刘东庭不甚满意:“那方月呢?” 何秋面露不解:“有她什么事?我估计我爸会把她送到大姐那。” 京市她肯定是不能待的,只能换一个地方做知青。 刘东庭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在他看来,方月已经具备了搅风搅雨的理由和基础。 任何可能性都要被扼杀在摇篮里。 算了算了,就让他再做一次恶人吧。 刘东庭挥挥手:“出去出去,见你就烦。” 何秋恍若未闻,小马尾一甩,“哼”一声。 分卷阅读75 她脚步哒哒,人未至,声先至。 林文东回过头正看见她跨过门槛,两颊气鼓鼓,手在围裙上擦一下,伸过去戳。 何秋泄口气,越过他往后看:“做什么了?” 林文东:“菜粥,差不多能吃了。” 何秋:“行,那我去叫人。” 刘东庭带来上杨的人一共七个,连他八个,加上何秋和林文东,十个人,一屋子是肯定坐不下,甚至椅子都不够。 不过这也不是大问题,刘东庭身先士卒,端着碗往门边一蹲。 他是领导都如此,其他人有样学样。 林文东哪里敢坐,蔫巴巴蹲在最后头。 只有何秋稳如山坐着,觉得好笑。 林文东这么小心翼翼了,刘东庭还不肯放过他,一边吃一边问:“听说山上路你很熟?” 修路,有龙山是必须要过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也没人觉得是在跟自己说话,只有林文东斟酌着应:“队里应该是我最熟。” 毕竟不要命的只有他一个。 何秋心抽了一下,对林家人的恨意达到巅峰。 林文东倒是没那么多情绪,主动多说起来:“如果要上山的话,有几条我才知道的路。” 不管这位小叔叔要做什么,他都舍命陪君子。 刘东庭一大口喝碗粥,催促:“都快点,吃完你跟我走。” 反正就是不直接说话。 是个人都看得出他对林文东很有意见。 也对,自家大白菜被猪拱了,这也是应该的。 林文东迷迷糊糊跟着走,眼睁睁看着郑鹰留下给何秋做帮手,恨不能以身替之。 何秋要忙的事也很多,她指挥郑鹰打扫空房间,自己去收拾方月住过的屋子,毕竟是女孩子住过的,总不好男人大咧咧进去。 她先前进来,只是把被子这些卷起来,这会仔细一看,人走得实在太匆忙,好些东西都没来得及处理呢。 她任劳任怨把所有柜子都打开,犄角旮旯翻一遍。 她这么认真不为别的,是为了算账。 赵鸿声的东西,赵鸿鸣说看着处理,何秋也不觉得受之有愧。 但方月的东西,她说是不要,但何秋也不想要。 她早该腾出时间收拾收拾寄回去,不过一直懒得。 现在想想,反正留着有用,不如折现了给她。 这么想着,何秋简直是翻箱倒柜。 不知道的以为抄家呢。 方月贴身的东西肯定是都带走的,唯有两床棉被和锅碗瓢盆,还有家具没来得及处理。 何秋看着天气还行,琢磨着拆了棉被洗一洗晒一晒。 她拿了剪刀挑线。 家家的棉被都是把被单和被芯缝在一起的,拆的时候得小心些。 她对着阳光用剪刀刃蹭,把整条被芯抽出来。 啪嗒,一张纸掉出来。 非礼勿视,何秋眉头微蹙,先收起来放好,接着干活。 四十五 刘东庭带着人一去就是一个上午,何秋做好午饭四处张望。 郑鹰为了省时间,借了工具乒乒乓乓打家具。 也是幸好钱芳玲这几天好像被鬼附身,进进出出都一脸如沐春风的样子,不然指定骂得他抬不起头。 其余人倒没什么反应,只有张自强来搭过几句话,被何秋敷衍走了。 知青点原来就是这样的,各人过各人的小日子。 以后还能不能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何秋在灶上添根柴火,保持温度,琢磨着没带干粮出门,也该回来了吧,和郑鹰说一声,拐弯去了刘秀家。 刘秀是个干活能手,他男人林海全也是,他们家的日子就比别人家的好些,不过也有余。 大小还养着三个孩子呢。 林海全是当家人,修水库去了,刘秀留在家缝缝补补,三个孩子院子里蹿来蹿去。 何秋透过半人高的栅栏看得一清二楚,还是象征性敲了敲院门。 刘秀大声应:“进来!” 乡下没什么生人,又有民兵巡逻,她倒不怕有坏人,哪怕有,振臂一呼,街坊四邻都够打跑百八十个的。 何秋进了门,先从口袋掏出糖给孩子,才说:“忙着呢?” 刘秀给她拿小凳子:“忙什么忙,别老给他们糖,你自己吃。” 何秋在最大的林杰头上摸一把,充耳不闻,直奔主题:“我不坐,就是来问问,能不能先给我借点粮。” 就这么几个大高个,地主家的仓库都不够用,更何况她那点东西。 几个孩子身上还穿着何秋送的旧棉花呢,刘秀就是没有,从牙缝里也得给她抠出来,更何况是才分了粮没多久,人家是借,又不白拿。 当然,乡下地界,借粮还难过借钱,那才是一家子的命根子。 何秋也不客气,提了就走。 她力气大,一手一个麻袋不算什么,刘东庭远远看见也只当没看见。 林文东却不行,猛的往前走,连在未来小叔面前装样子都忘了。 何秋看见是他,自然把麻袋递过去:“回来了?” 林文东发间有草叶子,何秋帮他摘掉,又问:“没事吧?” 有龙山这个地方之所以险,就险在毒蛇丛生。 不过刘东庭他们做任务是一定带着血清的,这玩意金贵,一般乡镇医院的医生听都没听过。 不然何秋也不会放心让他去。 林文东:“没事。” 又问:“手 分卷阅读76 不疼了?” 何秋早就不疼了,摇摇头,朝她小叔走过去。 刘东庭“哼”一声:“还看得到我?” 何秋有些不好意思,扯开话题:“我听说惠婷姐会来?” 听说,听说,还能听谁说。 怎么没人把郑鹰的嘴缝起来? 刘东庭淡淡:“嗯。” 那就是还没戏的意思。 刘东庭的感情生活曾为何家上下所关注,他本人条件并不差,想给他拉媒保纤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偏偏他本人一直没有找对象的意思。 何秋其实一直以为他想找一个家里得力的,毕竟他自己在事业上充满野心。 但张惠婷这样的子弟出身追着跑,他也没动心,这就很让人疑惑不解了。 托刘东庭的福,何秋有几件事上很得这位邻居家的惠婷姐姐的帮助,对她颇有好感。 但人有亲疏,刘东庭眼看是不愿多提,何秋耸耸肩不再说话。 午饭比早饭好的是,通过郑鹰的努力,拥有了几把可以让人坐着吃饭的,勉强称之为椅子的东西。 摇摇欲坠,下一秒就要壮烈牺牲的样子。 何秋装作不经意把林文东落到自己边上坐,这样一来,房间里三把不出于郑鹰之手的椅子就分属她、他、她小叔。 其他人没什么异议,刘东庭也只是瞥了一眼没说话,只在郑鹰端着碗过来的时候问:“你这一早上光动嘴了,还会饿?” 郑鹰讪讪笑,自己做的小凳子也不敢坐,蹲在角落里吃,生怕团长给他两下。 刘东庭这才舒服了。 何秋今天没上山,光听讲话,听到一半问:“要炸山?” 刘东庭:“现在还说不准,回头人到齐再说。” 他们就是先锋探路的,也不是专业干这个,只是大概说。 何秋撸袖子:“我去看看?” 刘东庭还没说什么,林文东已经拽她袖子。 何秋还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刘东庭点头:“行啊。” 他也不是胡乱应,何秋正经什么都懂,当年有风声会特招一批女特种兵,老爷子才把她往死里练的。 人这么多,林文东不好说什么,吃过饭问她:“你真要去?” 何秋宽他心:“没事的,秦岭我都去过。” 说实在,林文东担心的不是何秋的能力,而是…… 他手覆在何秋眼睛上:“有坟。” 都是些百八十年前的老坟了,被野兽刨得乱七八糟,尸骨散落一地。 林文东从前上山会重新敛好埋起来,本地人最看重落叶归根四个字,不过似乎没多大用处,一阵不去,再碰上雨水冲刷,还是到处都有。 !!! 何秋确实很怕这些,咽口水:“我可以的。” 林文东到底没倔过她。 因为何秋很坚持。 冬日里的风好像带着阴沉,何秋换了身衣服上山,柴刀别在腰间。 一行八个人散开站,何秋站在最中间。 这是她头一回上有龙山,树比从外面看更高,雾气重重。 何秋借着山壁往上爬。 说实话,这座山并不高,但陡峭得很,寻常人手脚并用都不一定能爬上来。 一般来说,修路都是靠人工,跟他们修水库没什么分别,就是费力气。 炸山可以少花点时间,不过炸哪里,怎么炸,能不能炸,也是大问题。 何秋走走停停,指挥林文东:“把这砸了。” 就是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林文东不明其意,还是照做,又有刘东庭开腔。 几乎一个下午,所有人都是听何秋指挥,这里一锤子,那里一榔头的砸,最后带回一筐石头。 沉甸甸的。 何秋晚饭也是随便吃,拿出放大镜对着石头开始研究。 部队是服从指挥,没有人提出质疑,只有林文东蹲在她边上:“这是干嘛?” 何秋看一块,扔一块,试图用简单的语言来解释,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彻底顿住。 憋得小脸通红。 林文东:“没事没事,当我没问。” 刘东庭站在一边问:“能不能炸?” 何秋挥着手上的石头:“应该可以。” 她解释:“如果两个地方的石头差不多,那么山底下就是连在一起的,炸山有可能引起山崩。现在看来,有龙山是座独山。不过具体,还要等工程师来了才能确定。” 她小时候对野外勘探特别感兴趣,拜过几位赫赫有名的老师。 林文东大概是听懂了,他还觉得自己初中毕业,在这几十里地已经很算知识分子。 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有的东西只有男人和男人之间才能看懂。 何秋不会为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而自卑,是因为她并不是那个有差距的人。 但林文东会,他的眼中某些东西一闪而过,刘东庭只当没察觉。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他也差不多嘛。 *** 刘东庭带着人在队里住了小半个月,不知道他们来干嘛的人也都知道了。 不知道谁先谣传修路会在队里招工,和何秋有仇的一概不录用。 何秋忙得小陀螺似的,根本没听说这样的风言风语,还是她的好朋友刘秀期期艾艾来问有没有这么回事。 刘秀本来是不想来的,可好几家上次给何秋和黄彩云拉偏架的长辈都来问,她推也推不掉,这才勉为其难走这一遭。 何秋被她 分卷阅读77 小叔当后勤用,林文东天天被拎去探山,谈情说爱的时间都没有。 听完滑稽之中又带着一点合理。 世人以己度人,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何秋打破他们不实际的想法:“修路有工兵连,怎么可能招工。” 年后,部队的人就该到了,刘东庭他们只是来探路的。 刘秀脸上闪过失落,为的什么显而易见。 何秋悄悄给她透消息:“没有这个,还有别的,你再等等。” 虽然语焉不详,刘秀还是乐开了花,她是个守得住秘密的,出去四处散播年后会有工兵连来的消息。 队里人没了这个指望,又升起另一层希望。 这段时间属农闲,按理该是相看人的好时节,正月里趁热打铁把婚一结,年年都是各家喜宴能从初一摆到十五。 今年方圆五里地的姑娘纷纷偃旗息鼓,收拾干净,见天往知青点门口晃。 当兵的可是金龟婿中的金龟婿,挣得不少,面上有光。 能不能鱼跃龙门,可全靠这一遭了。 都说乡里人保守,热情起来也不是谁都扛得住。 郑鹰条件最好,有几回都被姑娘堵在半道上,简直是苦不堪言。 只有刘东庭官最大,没人敢在他面前蹦跶,真有人没眼色,他就往侄女身上一推,只说“何秋喜欢,我就喜欢”。 消停一阵的走后门又卷土重来,何秋不堪其扰。 他落了个一身清净,洋洋得意。 不过得意没几天。 腊月十八,张惠婷随队来到上杨大队。 四十六 张惠婷今年二十三,从医科大学毕业后就在军医院工作。 她是子弟出身,上面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结婚生孩子了,只有她最小,一向被娇惯,不然换了其他人家,跟在男人后面跑的事情一出来,腿都能被打断。 当然,张家上下也很看好刘东庭,他年纪也不大,已经是团长。 大家背地里都揣测赵鸿鸣能不能赶上这个晋升速度。 何秋对这位邻家姐姐分外客气,把方月住过的那间房整理出来给她。 张惠婷上下看:“还行,比我想象的条件好。” 她随队,什么地方没去过,比一般的姑娘能吃苦。 何秋怕她介意,说清楚:“之前我表妹住过的,不过我都收拾好了。” 张惠婷笑了:“那正好,我沾沾新娘子的喜气。” 新娘子?! 何秋接话:“可惜我不能当面恭喜她。” 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伙伴,张惠婷到底比他们大,不知道她们表姐妹间一戳就破的情谊。 给出主意:“反正是正月办,要不你请个假回去。你和鸿声还是发小呢,不去也可惜。” 和赵鸿声啊。 何秋随便说:“大队管得严,再说吧。” 这也不是胡说,知青回乡探亲的手续多,名额有限,张自强见天上工修水库,就为了争取这个,满知青点也只有他一个人回家过年了。 也不知道回去了会不会再来,王素梅这两天都西子捧心状,钱芳玲便趾高气昂地“哼哼”两声路过。 何秋断言,这姑娘早晚作出祸来。 张惠婷不是一个人来的,一队人二十来人,不过只有她一个姑娘家,有单独房间住。 其他人都是工兵,何秋安排去睡大通铺,又让人做饭、挑水、砍柴。 忙到半夜,才算松口气。 她最近在檐下挂了两盏煤油灯,每天倚在门边等人,颇有些盼郎归的架势。 刘东庭天天带着人扫山,得在工程队来勘探之前把大路弄出来,一行人浑身枯枝残叶。 林文东被抓了壮丁,每天早出晚归,原本住钱家都嫌远,每天跟着郑鹰往大通铺里窝。 何秋远远看见人,把厨房门打开——这是她最近收拾出来的,砌了三个灶台,碗和筷子都有一大桶。 刘东庭一马当先,舀了一碗热汤喝,喝完自己去洗碗。 二三十个人,一点声音也不发。 林文东背地里跟何秋说:“不愧是子弟兵。” 男人嘛,对穿军装都有向往。 他原来觉得何秋太能硬扛,看了刘东庭才知道,这种天不亮就起,天黑了才回的工作作风是部队特色。 一个赛一个体力好。 林文东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时候两腿发颤,是靠“不能丢脸”四个字撑下来的。 何秋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他不对劲,去赤脚大夫那里要了点草药给他泡脚。 两人最近哪怕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擦肩而过的时候何秋碰了一下林文东的手,眼神交换。 小年轻嘛,刘东庭当做没看到。 何秋朝他小叔走过去:“惠婷姐来了。” 刘东庭眉头微不可见蹙一下,又松开:“你看着安排。” 加上这一批,工兵们已经有小一百人,一半跟着刘东庭上山,一半在山脚下搭草窝子——最少要在这住一年。 何秋了然于心,感情这种事,强扭的瓜不甜。 她想了想还是问:“方月,是不是?” 她问得没头没脑,刘东庭应:“是。” 何秋还是有些震惊:“赵鸿鸣不是说得斩钉截铁的。” 虽然大家都把赵鸿鸣说做大院里下一个刘东庭,但富贵险中求,他这样的出身已经注定失去很多晋升的机会。 刘东庭是实打实拿命拼出来的。 两个人走 分卷阅读78 的根本不是一个路子。 因此他很是看不上赵鸿鸣,觉得也不过如此,说话也很不客气:“他说的管什么用。” 何秋斜眼:“他们家老爷子没这么说,他会这么做?” 这倒也是,都是些还不能当家作主的人,当然是长辈怎么说,晚辈怎么做,风风光光的赵鸿鸣也不例外。 刘东庭薅她头发:“大人说的话就不能收回去了?行了,跟你没关系的事,边上去。” 何秋不服:“我好奇嘛。” 她这个人,就是有点好打听,打路边过看到人打架都得巴巴垫着脚尖凑上去。 刘东庭:“就你猜的最不堪的那个。” 何秋捂着嘴:“疯了吧。” 剩下的事就不大适合他们俩一块讲了,何秋眼睛快速闪烁。 刘东庭忽然警告她:“你要是干出这种事,腿我都能给你打断。” 何秋昂下巴:“我才不会呢。” 她最近愈发爱甩头发,头一扭就走。 还越活越回去了,一身孩子气。 何秋是个爱听不爱说的,这种事知道了也只憋着,夜里躺在床上想赵慧心,女孩子间总有自己的秘密,她们俩凑一块总是东家长西家短的。 也不知道她在窑洞过得怎么样。 甘南离陕北近,程京生帮她偷偷去看过一回,不过东西还送不进去。 人呐,活着就是有希望。 在大院的时候大家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就像何秋从没想过,有一天赵鸿声结婚,她的内心没有祝福。 他们走了最差的一步棋。 方月凭着肚子进门,哪怕事情是两个人一起做下的,将来翻出来讲,大家也只说女孩子不够矜持。 希望他们没有翻旧账的这个将来。 到底不是一条路子上的人,何秋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国家大发展,下乡有农闲,城里哪个工厂哪个单位不是大年初一都要上班。 刘东庭带着人一直忙到三十那天。 何秋早起看杀猪,还是公社领导匀出来给工兵连的——都知道路一修好,公社跟着也能有大发展,两省交界处,做点什么不能行? 一头猪一百多斤,光猪血就两大盆,何秋和猪头眼对眼,冲着石头嫂:“你来,你来。” 一百多号人,指望她一个人做饭是不可能的,何秋肥水不流外人田,请了钱婶、石头嫂和刘秀来搭把手,也不用给钱,一天管三顿饭就行。 伙食可比他们自家的好多了,好歹顿顿能吃饱。 乡下什么都值钱,唯有人是最不值钱的。 忙起来几个孩子也用起来,钱婶家的钱玲,刘秀家老大林杰,石头嫂家的铁头。 今天更是要做年夜饭,满场只听见吆喝声。 何秋双手拿刀剁饺子馅,手都快发麻,余光里看见张惠婷。 哒……哒……哒…… 真是给人急出一口血来。 不过也只有她是做不惯活的,其余人那叫一个利索,何秋都排不上号。 何秋也只能打打下手,她的厨艺她自己知道,人少那阵都是她做饭,有两天是林文东帮着做的,她小叔一口就吃出区别来。 和面、剁馅,等到要包饺子,何秋就往旁边退。 张惠婷跃跃欲试,被何秋一把拉走:“少糟蹋东西。” 张惠婷喊:“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 何秋撇嘴:“有的事,不试就该知道。” 她这句本来是往下接的,按说没什么问题,张惠婷却是表情一暗:“你说得对,试了也没用。” 这何秋就没法往下接了,有些尴尬。 虽说刘东庭不姓何,可也是长辈,长辈的事就轮不到她说。 张惠婷叹气,又试探着问:“他真的没处过对象?” 二十八了,可不是十八,手脚快些的孩子都有三个了。 实话实说,何秋知道的还真没有,不知道的是真不知道了。 她爱莫能助摆摆手。 张惠婷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有些失落:“翻过年,我就二十四了。” 满大院几乎没有这个年纪还不嫁人的姑娘,张家再疼她,也不会让她在一根树上一直吊下去。 何秋装作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附和:“对啊,又是新的一年了。” 张惠婷看何秋一眼。 她有工作,在家的时候少,何家又不是那种丁点事搞到满城风雨的人家,因此她是到大队才知道,何秋居然处上对象了。 这年头,处上对象就意味着结婚。 从刘东庭默认的态度和林文东自如的登堂入室来看,这显然并不是小孩子开玩笑的过家家。 张惠婷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年纪和何雪更接近些,当年何雪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故事曾广为流传,家家户户都引以为戒。 别说是何家这样有头有脸的,哪怕次一些的,都不会让姑娘自己找人嫁了。 也就是有分寸,张惠婷不好意思问何秋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让家里屈服,有心拜个师。 但她也不是没长眼,知道这背后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决裂。 她有自知之明,如果失去家人的宠爱和照拂,恐怕是她难以承受的。 她一度怀疑林文东是不是会下蛊,怎么把何秋迷得五迷三道的,连刘东庭这样苛刻的人都能认可他。 要知道,何秋一向是长辈们心里的儿媳第一人,不过是赵家赵鸿鸣的竞争力太大,不好摆在脸上罢了。 分卷阅读79 但她又仔细一想,各花入各眼,她这样好的姑娘,不是也没撬动刘东庭吗? 四十七 刘东庭本来是每天天不黑不下山,今天看在年三十的份上,太阳没落山就带队回。 林文东松一口气。 他本来就是野路子,没受过什么正经训练,严重怀疑是未来小叔看他不顺眼,存心为难他,鞋底子都走薄了。 工兵连的草窝子盖得差不多了,起码有正经的基地。 部队有部队的规矩,这种大工程是不能和老百姓住得太近的,全员除了张惠婷都搬过来。 何秋让人搭了个草棚子做厨房,这会炊烟乱跑。 林文东一进来就吸鼻子,好香的肉味。 何秋看到他就高兴,哒哒跳了两步过去,悄悄拉着他到人少的地方。 林文东跟着她走,不由有些期待。 期待着期待着,何秋掏出个油纸包来:“这个超好吃,给你尝尝。” 今天不是邮递员来的时候,不过她早上去公社买东西自己往邮局拐了一趟,正好收到堂姐迟迟未到的过年包裹。 闽地特有的炸扣,面团包着花生和芝麻,捏成元宝形状下去炸。 一包也没几个,这么多人不够分呢,何秋白天给几个孩子分了,剩一个只好藏起来吃独食。 林文东咬了一口,一嘴的白糖。 他这样过穷日子长大的,就盼着两样东西,一是肉,二是糖。 何秋一双眼亮晶晶地问:“好不好吃?好吃吧!” 她就偏爱吃甜的,葱香的小饼干都碰也不碰。 林文东:“好吃。” 又问:“你吃了没?” 何秋高高兴兴地点头:“吃了吃了,小叔也有包裹,我估摸他那份跟我差不多,晚点我就去要。” 何雪是个周全人,寄年礼这种事情上不会差太多,但她跟刘东庭是不熟,种种原因上都没见过几次面。 但是亲戚吗,有来有往不就行了。 何秋赶在年前还特意去集市上买了好些干货寄过去,也给大院和外婆家寄了。 虽然两家对她都在用不给补贴的方式企图让她低头。 何家就不说了。 沈家,外公外婆对外孙的婚事是没有发言权的,大舅沈城更不必提,唯有亲妈沈心莲,头一封信还好。 只说你喜欢的话就想办法两个人都回城。 何秋就回了一封不想回城的信,她并不喜欢京市,林文东也有自己的尊严。 至此,沈心莲才勃然大怒。 她是个事业型人,号召天下女人都该有自己的工作,并且发光发热。 虽然和何家相看两厌,但她也得承认,何家把女儿养得一表人才。 在她心里,早给何秋铺好了路,下乡锻炼两年,招工名额调回厂里,从车间做起,母女俩一块努力,轧钢厂第一任女厂长不就有了。 她也在女儿下乡前直言不讳提过。 她自己早年离婚,于男女之事上不看重,也没有一般人想的门当户对那些。 她和何万军当年也是别人眼里的神仙眷侣,不还是走到相看两厌。 但唯独何秋想要在乡下种田是她不能忍的,就好比宰相家的闺秀本来要送进宫做皇后母仪天下的,却突然跑到街头卖糖葫芦。 沈心莲陈文三千字,痛斥她这种辜负父母期望的行为。 何秋看完觉得自己很当立刻下地狱,只回了一句话。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而活。】 这句话,是沈心莲当年执意离婚,执意去西北时对父母所说的话。 何秋记忆力极好,就是不知道她妈收到会作何感想。 大过年的,没必要想这些晦气事。 何秋驱赶内心杂念:“明天还上山吗?” 林文东:“不去了,刘团说歇一天。” 何秋转了风口:“也是,最近那么累。” 林文东哪里看不出来,摸了一把她温热的掌心:“那也不许歇,明天去看电影。” 何秋有点忧心:“会不会太累了?” 林文东:“不会。” 他和何秋是面对面站着的,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刘东庭正在注视着他们俩。 林文东咽了口口水,自从看过这位小叔砍死过野猪后,他那点嬉皮笑脸只能全收起来,生怕哪天也给来一下。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好像快开饭了。” 何秋:“今天有大骨汤、饺子和毛血呢。” 她这样不缺吃不缺喝的都馋了,更何况林文东。 他加快步伐。 这顿年夜饭堪称豪华,何秋吃了三大碗米饭,撑得一动不动的。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哄,扯着嗓子喊:“团长来一个!团长来一个!” 都是些大老爷们,震耳欲聋。 何秋嫌弃地要躲开,被刘东庭逮个正着。 刘东庭手往下一压:“行,何秋来跟我合唱一个。” 掌声噼里啪啦响,何秋脚底磨地不肯动,张惠婷噗嗤笑出来,把她往前一推。 何秋眼里的杀意都快把她小叔千刀万剐了,不情不愿开口:“我唱得不好,多担待啊。” 林文东目光柔和看着她,随着歌曲到高潮逐渐有点难以言喻起来。 非要说,何秋唱歌,有点像山路十八弯,没一句在调上。 何秋扯着嗓子唱完,立刻给了她小叔一脚,刘东庭灵敏躲开。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立刻有人吹口哨:“好身手! 分卷阅读80 ” 这种场合,什么领导也不会端架子,刘东庭索性隆重推出何秋:“信不信,她一个能打仨?” 下头坐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哪个一站都比何秋高半个头,纷纷表示不信。 郑鹰更是大喊:“团长,你可不兴吹牛啊。” 众目睽睽,何秋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食指勾一下:“比划比划?” 他们这是在空地上,队里不少人都围上来。 郑鹰哪好意思跟女孩子比,被几个战友推来推去。 刘东庭跟着拱火:“你还不一定能赢呢。” 郑鹰激不得,挠挠头:“那咱们点到为止哈。” 满场只有刘东庭和林文东是不担心的,前者不说,后者…… 林文东那天下山后和何秋描述了刘团砍死野猪的英姿,只换到一句我也可以。 从那时候他就知道,得罪谁都不要得罪这叔侄俩。 要比试,大家都往外挪,留出中间的大空地。 何秋踢了踢腿,半弓步站好。 郑鹰知道他是练家子,不过也没放在心上,还嘿嘿笑:“你先。” 何秋也不客气,右腿往上踢,郑鹰后退半步躲开,左手抓她手臂。 …… 两个人你来我往几十招,长了眼的都看得出郑鹰的态度从敷衍变谨慎。 场边刘东庭最老神在在,让这帮混小子天天自视甚高,不紧紧皮是不行了。 他们这边这样大的动静,队里人几乎都围上来,叽叽喳喳地。 “何知青能打赢男人,放屁。” “要我说十有八九是放水了。” “就是,那领导家的孩子,能一样吗?” …… 张惠婷不耐烦挤在那么多男人里,站在外围。 夜色黑,别人也没注意到她在这,自然也没注意到她翻了白眼。 何秋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这是全大院的共识。 果然,又几招,何秋的手搭在郑鹰的脖颈上,得意一笑:“你输了。” 郑鹰看了一眼团长的脸色,心里直呼要完蛋,面上一派大方:“我认输。” 郑鹰的身手几乎是几个连里最好的,不少人都不信他是真的输了。 何秋额角微微出汗,袖子往上折两下,来了兴致:“还有吗?” 刘东庭最见不得她这样沉不住气,利落撸袖子:“行,看看你有多少长进。” 底下的声音全被压下去。 林文东心有一丝悬起来,又想,到底是长辈,不至于下什么狠手吧。 但正因为是长辈,刘东庭动作凌厉。 何秋借力翻身躲过,眼睛和吃了糖一样亮:“动真格了啊,别说我不敬老。” 刘东庭捏拳打过去:“能赢再说。” 他毫不留情,何秋全力以赴,可惜技差一筹,最后还是输了。 刘东庭一向是军区有名的好手,难得有人能跟他打这么久,叫好声冲破云霄。 又有人上去唱歌。 何秋扳回唱歌跑调的面子,笑出八颗牙冲林文东炫耀:“我厉害吗?” 林文东手帕给她擦汗:“厉害。” 何秋小口吸气,平复下来:“真是久不练生疏了。” 实战才能出经验,恐怕再过几年,她连郑鹰都打不过。 林文东好笑:“你这两个月没少动手吧。” 何秋反驳:“那又不算。” 说起来,她好像看到谢金花了。 何秋目光逡巡,以为自己看错了,趁着没人注意,压低声音说:“我们去那边吧。” 他们最近都没什么机会两个人待在一块,其实本地风气对他们这样处对象的人还算宽容,林文东已经选好正月初八,准备向刘东庭提亲,把这事按到实处。 何秋也是同意的了。 他们俩沿着村口的银杏树走,地上有孩子们留下的炮纸,家家户户今夜都是不熄灯的。 这样隐约的光里,何秋的心跳快起来,她能感觉到林文东越凑越近,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两个人同时顿住,下一秒都要碰在一起。 何秋忽然推开他:“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林文东捂住她耳朵,低骂:“大过年的,不能在家吗。” 四十八 一路上是林文东领着何秋走,他有些贼心,故意往偏僻的地方走,没想到能撞上这种事。 他的尴尬何秋看在眼里,福至心灵,往旁边指,两个人悄悄退远了。 走出一里地,何秋松口气。 月色照映下,她的脸好像一个红苹果。 林文东咬了一口:“我们啾啾是甜的。” 何秋羞答答靠在他怀里,思绪飘来飘去,突然在他胸口捶一下:“是谢金花。” 林文东咳嗽了一下:“什么?” 何秋难以启齿:“刚刚那个……谢金花。” 她就说怎么叫得这么耳熟,谢金花挨打的时候也是这么嚎的。 林文东确认:“这样你听得出来?” 何秋:“嗯。” 她还能从十几个脚步声中,听出哪个是老爷子的。 林文东方才还看到他二叔站在人堆里,那就铁定不是他。 按常理,如果大家亲戚关系过得去,可能还会去提醒一声。 偏偏何秋和谢金花打过两次,林文东自己早年都和二叔一家交过恶。 那就只能高高挂起,装做不知了。 林文东想到这里牵何秋:“再走远一点。” 何秋顺从把手给她,忍不住问 分卷阅读81 :“那会是谁呢?” 这种事她是听得多,第一次撞见,心里还是有几分好奇。 林文东捏准了她的脾气。 她这个人,表面上一派大方、从不扎堆,实则对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关心得很,回回打银杏树下过,都装作不经意,支棱着耳朵听。 偏偏极会装,都说何知青人品正,从不说人事非。 当然,她是不爱说,但听可就不好说了。 大队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这地方说隐蔽也不是特别隐蔽。 林文东想起从前听过的风言风语,给出答案:“林大军吧。” 大队代销点大军婶她男人,林大军。 黄彩云那个和艳寡妇有染的男人林大山的亲哥哥。 何秋骂:“男人怎么都这样。” 林文东连忙撇清:“我可不是。” 何秋才不管呢,小拳头一挥一挥:“我可不会受这种气。” 林文东当然知道。 捏着她的手:“嗯嗯,我也不会给我们啾啾气受。” 世上恩爱,也有花谢日。 做人呐,相信他此刻是真心实意就行。 何秋打了个喷嚏:“我们回去吧。” 夜里风吹着怪冷的,而且再不回去,她小叔说不定能使家法。 林文东翻过她手腕看手表:“再一会就十二点了。” 何秋突然来气了。 她到处找人买的新表,还没送出去呢被她小叔骂了一顿。 “结婚三大件,从来只有听说过男方给女方送表的,你这亲都没定,是不是欠收拾呢?” 上赶着的不是事,何秋就是那种你对她好点,她就巴巴把心肝全掏出来给你。 刘东庭就怕她用情太深,将来要吃大亏,看林文东的眼睛跟有刀子似的。 搞得林文东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笑的时候都得先想想该不该笑。 不过手表买都买了,刘东庭也不可能叫她退回去,折中一下,必须等定亲的时候才能给,还跑去和林文东谈了不知道什么。 这个不知道什么,林文东是不肯提的,只说到时候就知道。 何秋最等不住这种到时候就知道,怎么缠林文东都不肯说。 非常过分! 何秋拧了一下林文东的手臂。 隔着棉袄,是不怎么疼的,林文东愣了:“怎么了?” 何秋收手:“没什么。” 我也不告诉你。 哼! 队里再穷的人家,今天也会放炮响一响,驱逐旧年的厄运,红红火火迎新年。 十二点一到,震得地都好像在动。 何秋随大流扔了两个小彩炮,就是那种孩子玩的,往地上一摔就行。 她对鞭炮有阴影,意思意思就行。 林文东送她回知青点,从口袋摸出一个红包:“新年也要乖乖的。” 何秋:“咦,我没有给你准备。” 她在大院倒是年年收很多红包,不过都是大年初一早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文东借机在她脸上碰了一口:“收到了。” 这人真是。 何秋轻轻推他:“行了,快回去吧。” 她关上门才拆红包。 九十九块九毛九。 本地要结婚,婆家第一次上娘家门,都会给一个未来儿媳妇这样的红包,寓意百里挑一。 何秋把钱收起来,红包纸放进饼干盒里。 她下乡的时候带的最重要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些饼干盒。 里面有天南地北的朋友们寄来的信件,有她和发小们的无聊话语,还有攒了很久的火柴盒和邮票。 件件都是她的宝贝。 何秋时不时会翻出来看,她随手拿起一张,铺平开来。 大概是脑海里始终有根弦,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违禁词,惊得跳起来。 这绝对不是她的东西。 她看了一眼抬头。 方月! 真是好样的,收了亲妈这种信还敢藏起来,名字都不涂掉,怎么会蠢成这样! 何秋冷静下来,这对她来说其实是有用的东西。 她蹲下来,把信卷成一个小团,塞在五斗柜的脚里,又原样填好。 她没了看回忆的心情,把东西收好放起来,用毛巾沾热水擦洗了一下,缩进被窝里。 她不烧炕,被窝里自然是冰的。 何秋翻了几下身,她养得不好,月事来的那一年,冬天里雪高过膝盖,还去山里练了半个月。 打那以后,一年也就来个三四次,次次要人命。 三姑说这样下去孩子都不好生,给她拿了中药。 下乡后她嫌麻烦,没喝过,这半年多也就来了一次,但不知道是水土养人还是怎么的,没有在京时疼。 但冬日里手脚冰凉的毛病好不了,走些路时还好些,这夜里一动不动的,总得睡半宿才暖和。 林文东就不,火都快从他脑门冒出来了,不知道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很暖和。 何秋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摇摇头挥掉那些不正经的念头。 “睡睡睡,赶紧睡。” 也没能睡多久,五六点,鞭炮声又响起。 何秋睁开眼,手探出被子外,抖了一下,慢腾腾坐起来,掀开被子。 大年初一,是享受的日子。 即使再苛刻的人家也是。 何秋打小最喜欢的就是这天,她把水烧上,兴致勃勃拉开门。 居然下雪了! 跟小米粒似的,一点一点往下掉,寂静无声。 何秋伸出手 分卷阅读82 去接,滴在掌心很快就化了。 她回屋又加了一件衣服,把围巾裹上,才去洗漱。 洗漱好水也烧开了。 何秋舀了一杯冲了碗牛奶,把昨天剩的饺子丢进去,勺子搅了搅,搬着小板凳坐在门边。 刘东庭来了就看到她眼巴巴的样子,心里好笑:“别看了,再看也堆不成雪人。” 何秋以前年年都会堆一个,不高兴撇撇嘴:“营地没事吧?” 都是草窝子,不知道扛不扛得住雪,漏不漏风。 刘东庭搬来梯子,爬到她屋顶看:“担心你自己吧。” 营地是工兵们搭的新草窝子,有什么不牢靠的。倒是她这间茅草屋,风吹要倒的样子。 何秋帮他扶住梯:“文东之前帮我重新铺过了。” 刘东庭跳下来:“那是我白费心了。” 他生活作息准,来了大队以后也是每天五点跑步,六点吃饭,六点半带队上山。 何秋看手表:“那我再下点饺子。” 刘东庭把梯挪到其他人房间前:“嗯。” 他本来也住知青点,不过为了以身作则,也搬到营地了。 当然可能有避开张惠婷的成分在。 现在住知青点的,只有张惠婷这个军医和五个工程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都是些不太能禁风的知识分子,总不好叫人住到野地里。 刘东庭把几间屋子都看了一下,没什么问题,扫扫衣服上的落雪,走到何秋的灶台前搓搓手。 何秋压低声音把信的事情说了。 刘东庭冷笑:“就看赵鸿鸣怎么做了。” 对,就是赵鸿鸣。 等方月和赵鸿声结完婚,何秋捏在手上的东西,反而对赵家威胁更大。 林文东上次被带走,何秋一直憋着气呢,指使人告了赵鸿鸣一状。 理由还是赵鸿鸣自己送上门的。 他那回到大队来,本来第二天的就该回部队,可惜临时押送弟弟回家,又耽误了两天。 不按时归队可是违反纪律,但像他这样的,本来补个报告就行。 可谁没有对家? 赵鸿鸣被人揪住把柄,连这回升官都没轮上。 何秋收到信大大解气,但也知道赵鸿鸣不会轻易放弃。 她可以威胁何、沈两家,是因为她本来是其中人,很多秘密对她是不设防的。 但对赵家,就没那么使得上力。 好在还有赵鸿声。 浑身是筛子,大大的漏洞,谁不钻? 不是情非得已,何秋是不想走这一招的。 就像她小叔说的,端看赵鸿鸣怎么做了。 他懂得收手,大家从此两不相干。 他不懂收手,那就等着死吧。 何秋篱爪一捞,白白胖胖的大饺子们出锅。 她倒在盘里,拿出醋,摆在桌上,递出筷子:“小叔你要醋吗?” 刘东庭直接在盘上淋一圈醋,没说话。 这人呐,可真的是。 何秋耸耸肩,低头吃。 四十九 吃到一半,林文东就来了。 他今天穿着一身新衣服,尤其是红色围巾和何秋脖子上的如出一辙。 刘东庭想忽视都忽视不了,筷子不轻不重一放:“你给他织的?” 何秋连忙摇头:“我哪里会,他给我织的。” 刘东庭:…… 他哽了一下:“要嫁人的年纪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何秋半垂着头。 林文东正好听见这句,表态:“没事,我会就行。” 男人嘛,喜欢你的时候千好万好,不喜欢的时候处处是错。 何秋各方面条件都好,就是家务上委实不擅长。 刘东庭拿出娘家人的态度来:“那就要你多担待了。” 居然还挺客气。 林文东毛骨悚然:“我应该的。” 恭敬得可以,显得刘东庭像什么反派头子。 他嫌弃地啧了一下,胸前口袋掏出两个皱巴巴的红包:“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林文东愣在当场,他二十好几,做两个孩子的爹都有余,哪里还能收红包。 何秋才不管那么多,她本来就是不喜欢推开让去的人,大方收下:“谢谢小叔。” 林文东后知后觉跟着说:“谢谢小叔。” 刘东庭没驳他的称呼,眼皮抬也不抬,把空盘子垒起来,挥挥手。 何秋把挂在门后的挎包拿下来,往林文东怀里一塞,拽着他跑出二里地。 自行车被刘东庭征用了,只能走路。 林文东停下脚步,喘两口气问:“跑什么?” 何秋神采飞扬:“不知道啊。” 有时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做就做了。 林文东把她垂在眼前的头发拨开,一脸纵容:“好。” 何秋抿着嘴笑:“对了,红包。” 她拆开看,刘东庭手笔很大。 五五年开始全国统一实行二十四级工资制,十几年来没变过,部队一向是职务和职级分开。 刘东庭虽然是团长,但还是营级,领的十七级工资,每个月一百零一块。 他还没成家,生活必需品又不用多少,这些年来很是攒了一笔钱,对唯一的侄女更是大方。 是的,在他眼里,只有何秋能算是侄女。 在过日子这样上,他也没什么可以指责何秋的地方,因为他本人更是一问三不知,关心在他眼里只有两个字可以代表。 给钱。 何秋 分卷阅读83 对他的风格早有预料,拆开红包看了一下,就往口袋里放。 林文东捏着厚度就觉得不对劲,这会更是烫手。 两百块。 他这些年是攒了一点钱,除了办工作花出去的一千块钱,预留盖房子的八百块钱,还有留着娶媳妇的五百块钱,他浑身能用的,只剩一百多。 就这一笔钱,寻常人家得攒二十年。 过去的日子里,林文东常常很自得。 自从遇见何秋,每当他觉得两人差距之大,就会有更新的事实提醒他,他们本来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不自觉攥紧手。 何秋面露疑惑:“怎么了?” 林文东松开手:“没事。” 笑一下:“今天发财了。” 何秋于人心揣测上,说熟练不熟练的,握住他的手:“你今天是沾了我的光知道吗?” 说话的时候故意扬着下巴,骄矜可爱。 林文东心神晃荡,多么好的小姑娘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挠了一下何秋的下巴:“毕竟谁不喜欢我们啾啾呢。” 还是挺多人不喜欢的。 何秋也没说什么,大步往前走。 公社从初一到十五都有集会,平常看不到的东西也有人在卖。 粮食、棉花、油料、猪肉,四大物资一向是统购统销。 像炸油条、麻花这些要用米面做的,除了这种时候,都是不允许私人贩卖的。 毕竟大过年的,对中国人来说就是要花钱的日子,公社也难得放宽。 何秋捧着热豆花猛吹气,烫得牙都快缩在一起。 她吃的是甜豆花,撒了一层白糖和芝麻,吃一口,在嘴里化一口。 林文东小时候还是很馋糖的,最近跟着她吃,吃得多了,已经觉得有点太腻。 何秋不会,她把搪瓷碗底刮干净,又盯上了糖葫芦。 一样赛一样甜。 林文东陪着她从头走到尾,拐过弯才是公社主路,国营饭店、供销社、邮局、电影院等都在这。 一张电影票五分钱,平常总有些空座,像大队人就不会来看,一年等着一回露天电影。 但正是那句话,过年嘛。 要不是林文东早早让人留了票,还买不着。 电影院里黑漆漆的,何秋扶住靠背椅坐下,林文东趁此机会拉住她手不放。 应该也没人看见。 何秋目不斜视,假装没这回事。 今天放的是《白毛女》,她看过好几遍了。 学校、大院,哪里都放。 但中间隔的时间有点久,好像每一次看都觉得不一样。 何秋看书、看电影的时候都特别容易投入,先开始还会因为林文东勾她掌心给出反应,看到后来好像个木头人,一动也不动。 林文东对她的兴趣大过电影,被冷落后,视线虽然放在幕布上,心思却不在。 他正月初八要上门提亲,其实这两年很多规矩都省略了,但该有的礼节还要有,尤其是刘东庭是个苛刻人。 刘东庭的意思很明确,别人可以简陋,他的侄女绝对不行。 林文东也是这个意思。 大队人没别的,就爱对着谁家聘礼多、谁家嫁妆少评头论足。 钱花多了固然是一场风波,花少了更是谈资。 他不愿意让何秋做谈资。 那就只能多花钱。 定亲礼要的烟酒糖他都找胡哥定好了,别人一般都送一个猪蹄,他定了两个,还有一个猪头,再加一百八十八的封礼,两块布。 结婚三大件,自行车、收音机、手表,何秋自己都有了,他寻思着要不要买个缝纫机。 虽然两个人都不会用,但是撑面子的东西,买了再学就行。 林文东打会织毛衣,对自己的水平认知急速上升,大有不会学呗,这有什么难的意思在。 他走这神看完整部电影,何秋只以为他看入迷了,散场推他一下。 电影院为了多挣钱,前后排离得特别近。 林文东的腿伸展不开,有些发麻,搀着何秋的手站起来,倒吸口气:“嘶。” 不知道的以为蛇吐信呢。 进场和出场的人交错,何秋踩到路人的脚,道了声歉,也没人理她,不知道走出多远了。 外面和里面像两个世界。 何秋松开手,把围巾拉高,遮住半张脸。 一男一女靠着走还可以,拉拉扯扯绝对不行。 林文东扶着墙:“带你去吃好吃的。” 要说好吃的,何秋还真没少吃,她在京市什么没吃过。 但还是那句话,下乡生活水平委实有限,自己厨艺又不行,她对吃东西的欲望陡然强烈起来,胜过一切。 她本来以为林文东要带她去胡哥那,仔细想了一下上次吃过的牛排骨的味道。 谁知他带着她东拐西拐,进了公社纺织厂家属院。 纺织厂是全公社唯一的国营厂,职工多半昂着下巴走路。 铁饭碗,就是这么牛气。 何秋见怪不怪,跟着林文东停在一栋楼前。 一楼带个小院,挨着自行车棚。 林文东隔着院门喊:“志高,志高!” 来迎的是个女人,不到三十的样子,穿了件藏青色的棉袄,肚子微微凸起。 林文东叫:“嫂子。” 何秋跟着叫。 三个人往屋里走。 这是一间三十几平的房子,住着三代同堂,东西堆得满满当当。 住房紧张是全国 分卷阅读84 职工的共同难题,像他们这样的地方已经不算小,有的人家生三个儿子,娶三个儿媳妇,再生三个孙子,还得挤在一起住。 孙志高生得膀大腰圆,膘肥体厚,他们孙家到他是第三代,都是杀猪匠。 这是门手艺活。 林文东当时在后支山弄养猪场,是千方百计才把他拉入伙。 孙志高既会杀猪,也做得一手好杀猪菜。 他爸就在屠宰厂上班,蹄膀、下水这些东西还是好搞到的。 因为林文东说了要来,他早早就把菜炖上,汗水从鬓角滑落:“东子来了啊,坐。” 林文东先送礼,他在集市上买了两包糖,这种时候拿出来正好,还变戏法掏出两个红包,给孙家两个大孩子。 孙大嫂挺着肚子推,林文东比她更会硬塞。 这种事,何秋就不擅长,她眨巴着眼看。 孙大嫂招呼她:“这是小何吧。” 何秋礼貌地笑笑:“嫂子好。” 她要寒暄也不是不行,问些几个月了,老大几岁了的话就把时间打发过去。 林文东则不知道钻进厨房,和孙志高说了些什么,菜做好端出来:“志高厨艺没得说。” 何秋闻见味了,夸:“好香啊。” 孙大嫂张罗让孩子拿碗,应一句:“我当年就是看上他这一手。” 会做饭的男人可不多见。 何秋听了,觉得林文东更胜一筹,他还会打毛线补衣服呢! 会做针线活的男人更难得。 她帮着腾出放盆的地方,压着声音在林文东耳边说:“我觉得你做的更好吃。” 这还没吃呢,她就知道了? 偏心眼偏得没边。 五十 一顿饭,宾主尽欢,林文东破天荒还喝了点酒。 孙志高特别会劝酒,说话一套一套的,何秋都没能扛住,喝了两杯。 她的酒量其实还行,就是容易上脸,第一口下去,已经是两颊飞红。 孙大嫂看了,捶他男人一下:“你喝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孙志高好脾气地嘿嘿笑。 何秋喜欢看人家夫妻恩爱,在脸上摸了一下:“我没事,就是容易红。” 林文东在桌子底下悄悄握她的手,看了她一眼。 何秋轻轻摇头。 林文东这才放心,举起杯:“多的我不说,志高,以后还要你多关照啊。” 孙志高:“哪里,咱哥俩双剑那个啥,一起发财啊。” 何秋看了他们俩一眼,夹一筷子肉,慢慢咀嚼。 孙大嫂的笑容更真情实意起来,人要走的时候非塞给何秋自家做的辣椒酱。 何秋不得已收下,往跨包里放,走路的玻璃罐丁呤咣啷撞。 林文东怕被撞破了,手放在包上压住。 何秋吃完饭喝着茶消化了会,走几步看到糖葫芦又买了一根。 她吃着大红色山楂味的,评价:“油柑的好吃。” 林文东:“油柑?” 何秋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小圈:“这么大的黄色果子,做糖葫芦特别好吃。” 林文东知道她去过不少地方,恐怕说的又是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摸一把她的头:“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吃。” 何秋嘎巴嘎巴咬着:“应该是我带你才对。” 林文东:“嗯,那你带路。” 两个人走在回大队的路上,何秋绕过地上的牛粪问:“你和孙志高是有什么事要做吗?” 还以为她能憋多久呢。 林文东暗笑:“也没什么,就是后支山那儿不能用了,再弄个新的。” 要修路,他这两天已经让邹方和大胡子把原来的地方收拾了。 何秋:“换座山吗?” 就修路这动静,附近应该没有哪座山还能用。 林文东摇头:“不,就建在大队。” 他这阵子跟着工兵连的人忙,也不是白忙,把要打听的事都打听清楚了。 按理这种工程,后勤保障要做好,拨款上允许每周吃两次肉,毕竟是大体力活。 但实话实说,整个前进公社的条件很有限,公社肉站每个月都只开两次。 一是因为缺粮,人都吃不饱,谁还顾得上猪饲料。 二是技术问题,公社原先有个养猪场,但几个技术员都下放后乱成一团。 两个主要的问题都没能解决,整个公社一直很缺肉吃。 但这两个,恰好林文东都能解决,他缺的是名目。 工兵连就是那个名目。 只要刘东庭肯出面,大队可以办一个集体养猪场,这样他们就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挣得肯定比以前少,可谁不想挣点安安分分的钱。 何秋听完点点头:“这个不难,小叔会同意的。” 对他来说也不是没好处,起码吃肉问题解决了。 林文东:“这个我倒不担心,反而是大队长那里还得费点功夫。” 养猪场盖在哪里?除了孙志高还要用谁?买猪苗的钱谁来出?这要是亏了算谁的? 这并不是简单事,大队长要是有这个魄力,上杨大队不至于穷到这份上。 何秋了然于心,大队长这个人是好的,做事就不怎么样了,就队里这几个人都压不太住,一天天净有些狗屁倒灶的事。 要跟他掰扯,还有得费功夫呢。 林文东把心里那头乱麻捋顺,甩甩头:“不说这个了,烦。” 何秋往前跳两步回头问:“可你要是去养猪场, 分卷阅读85 开车的事怎么办?” 早在去年见郑新发的时候,林文东就说自己年后要到公社运输队做司机。 当然,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这个运输队是为了修路运送材料,林文东自己还以为是要开通从大队到县城的车呢,毕竟这事早好几年就再传。 林文东眉毛动一下:“我又不会养猪,当然还是去开车。” 他要的可是份长久的工作,回头路修完,工兵连一走,那他干嘛呢。 怪道只要一千呢,原来是份临时工,林文东还以为是自己走的关系硬呢。 没有后路,那就自己给自己找。 养猪场也得三年五载才能做大,到时候他就专门载猪,没啥不行的。 何秋眨眨眼:“猪很臭。” 张自强带着人养的那只尤其臭,熏得她都快吐出来了。 林文东捏她脸:“猪肉香不香?” 何秋:…… “也行,有得吃就行。” 林文东:“嗯,我做给你吃。” 何秋眼睛笑成一条缝:“今天这样的吗?” 孙志高的手艺不愧是祖传吧,说一句名厨也不为过。 林文东刚才在厨房学了好几招。 做饭这种事,火候、调料、比例都是极重要的,这要换解放前,没正经拜师过,打个七八年下手,是学不来的。 也就是看在交情和利益的份上,孙志高才给他破例。 何秋才吃完一顿,就想着下一顿,舔嘴唇:“啥时候再吃呢。” 说得像是个问句,也没想让人答,自顾自摸着肚子:“好撑啊。” 林文东:“初八就能吃。” 初八是什么日子? 何秋侧过脸看他,后知后觉脸红起来,不应话往前走。 林文东也不闹她。 何秋有时候脸皮特别薄,碰个手都面红耳赤的。 一直到大队,何秋脸上的红才褪去。 林文东一直送她到知青点,看着人进门才走。 他这程子都和工兵连的人一块,钱家都很少去,但今天是大年初一,很该上门送个礼。 他买了两包点心,两瓶酒,大红纸包着进了钱家的门。 钱三正带着几个侄子侄女玩呢,他这人有一样好,对爹妈和兄弟姐妹都上心。 钱家两个哥哥早年占尽爹妈便宜,留在城里,每个月都给不少补贴。 兄友弟恭的典范。 这赶上过年,工厂不停工,孩子们都会来爷爷奶奶家玩。 看他进来,钱三站起来:“东哥来啦。” 林文东把东西给他问:“婶子呢?” 钱三冲里间喊了一声,又回头跟他说:“就猜你一准要来。” 钱婶跨出门槛:“东子来啦。” 林文东笑得爽快:“对,来找婶子帮个忙。” 本地的规矩,哪怕是自由恋爱,提亲办礼都得有个媒人,一般是婆家靠得住的女性长辈。 如果谢金花不是那样的,林文东本来该找她。 他之前其实提过,钱婶也应了,但那都是嘴上说的,这种事总得正经提着礼物上门求人办。 钱婶当然没有不应的,先不说她们家老三和他的关系,就是这种喜事,你不是有福气的人家还轮不上呢。 这也是乡下人的体面。 她早年虽然是城镇职工,可谁往上数三代不是乡下人出身。 钱婶当即爽快:“这有什么,我一定把事情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又推老三:“有什么,你让强子去做,见天在家,我看了就烦。” 她其实也是心慌了,养猪场的事,她多多少少知道些,往年都得年关才停,今年停得早不说,眼看还有一直歇下去的意思,这可不得了了。 老大老二有份工作,老三要是再连点进项都没有,等他们老两口一蹬腿,不得喝西北风去。 做妈的,总想着孩子个个好。 林文东很能体会他的慈母心,解释说:“最近是没事做,等过了正他有得忙呢。” 这下钱婶才算宽心。 本地人不过正月十五,连锄头都不怎么动,一年到头论正经也就歇这几天。 钱三是完全体会不到她妈的忧心,大大咧咧:“我就说,东哥咋能没有我。” 两个人都是仗义人,一块搭伙的人里林文东也最信任他,有些事也只有他们俩能做,当即拍着他的肩:“对,明天就跟着我忙吧。” 钱三当仁不让拍胸脯:“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乡下本来就是重规矩的地方,很多东西林文东都自以为托人买好了,结果钱婶一算根本不够用。 他也是没办过这种事,没有长辈不行。 至于他自己家里人,那是想都不要想。 林文东前两天已经是彻底撕破脸。 打刘东庭到大队来,岂止走何秋后门的人多,走林文东后门的人更多。 他毕竟是大队自己人,哪家不是沾亲带故的。 先前招工名额的事一出来,大家就猜最后会有林文东一个,谁让刘东庭天天带着他上山,他又不是工兵连的人。 那有你林文东一个,怎么不能拉拔拉拔其他人。 是后来何秋斩钉截铁说不会招队里人,大家才偃旗息鼓。 但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工兵连来的人越来越多,何秋找了石头三她们三个去做饭,林家妯娌几个就不乐意了。 虽说林文东自己说是要去做上门女婿,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她何秋怎么有点好事都 分卷阅读86 不想着自家人呢? 要说几个兄弟还闹不起来,几个嫂嫂可不管不顾,尤其他三嫂张丽丽,没嫁人前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泼妇。 林文东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就是人家不闹,他都要自己闹一通,来个一刀两断给大家看看,直接要开祠堂把自己划出去。 林德水是大队长,也是族长,哪里可能让他这么干,下了狠手,才把人都压下去。 不过养老字据都立了,林文东结婚不从家里拿一分钱,就当给父母尽孝了。 另一种角度来说,就是彻底分家了。 五十一 初八这天,何秋醒得特别早。 准确来说,她根本没睡着。 一整个晚上,她想得特别多。 和旁人以为的不一样,何秋十三四岁的时候,很是情窦初开过一阵,路上略见两个英俊小伙,都得多看两眼。 那种并不是喜欢,她自己知道。 因为一旦深思问自己,是这个人吗,她都会率先退出这种情绪。 但遇见林文东以后,她一次都没有问过自己。 好像每一步,都是被推着走。 被情绪推着走。 荒唐中又带着理所当然。 更像是命运先走了这一步。 叫人又惊又惧,又喜又怯。 何秋翻来覆去,起来对镜梳妆。 她今天要穿的是一身新衣服,红色的罩衫,显黑。 何秋勤勤恳恳下地,这是她的勋章。 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孙女、谁的女儿,而是完完全全凭她自己,没有谁可以三言两语夺去。 她头发最近长了许多,扎成两个麻花辫,末端扫过肩膀,打开五斗柜里的小盒子,慢慢涂上一层雪花膏。 然后无所事事,听着屋外的动静。 自古以来,定亲、结婚这样的大事,反倒一对新人是最轻松的,只需要听安排就行。 林文东是不得不自食其力,何秋是正好有她小叔,否则也得自己来。 刘东庭打听好本地规矩,请了专门操持喜宴的人,借了街坊邻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预备开席十桌。 一般人家最多两桌,娘家几个亲近的叔伯兄弟坐一坐,婆家几个送担人。 但刘东庭不是一般人,他甚至花大价钱从队员手里买了猪肉,每桌都要有鱼有鸡,动静大得整个队无人不知。 何秋自己拟的客单子,她的客人不多,刘秀一家五口、石头嫂母子两个、代销点的大军婶、公社干事吴同和郑新发一家三口。 这一举,开创了大队先河。 因为女人是不上桌的。 哪怕是女方亲戚,也一定是给男人下请帖。 刘秀还好,石头嫂是寡妇,说难听点,这种大喜日子她都不该在,何秋去请,她都很避讳不肯来,只说派铁头来吃席。 铁头还不到十岁,在乡下地界,哪怕是个孩子,都比她这样的女人算当家人。 何秋在心里呸一口,都什么玩意啊。 到底犟不过她。 刘东庭的客单就比较有意思了。 何秋看完头转了两下没说话,也是,像是他会做的事。 刘东庭会做的事之一,是把人使唤得团团转。 工兵连只停大年初一一天,又干活去了,只有郑鹰作为他的勤务兵,任劳任怨。 何秋坐在炕沿,不时听见郑鹰喊两声,按捺住出去搭把手的心。 她今天是娇客,不能干活的。 一直到八点,才有人来敲门。 何秋起身去开门,就见张惠婷端着一碗汤圆站在门外。 汤圆是花生芝麻馅,为了寓意,甜得吓人。 何秋咬一口,馅流了出来,她小口小口吹气,难得有些秀雅。 张惠婷有些羡慕,她花了许多年追逐一个得不到的人,好像是该放弃的时候了。 何秋没错过她的失落。 受张惠婷所托,何秋做了一件从没想过自己会做的事。 正月初五那天,是刘东庭的生日。 何秋一早做了寿面,赶在他出工前送过去,试探性问:“小叔,你明年就三十了,还不找媳妇吗?” 刘东庭多聪明一个人,扫了她一眼:“我们求的不一样。” 这世上有人结婚求利,有人结婚为情。 刘东庭是前者,张惠婷是后者。 有情,就想有所得。 刘东庭自己想得很清楚,即使结婚,他也会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性子,根本没办法给枕边人太多。 张惠婷却是个浪漫人,她向往的注定是他给不了的。 早晚要起纷争。 何秋也听得清楚,回过头给张惠婷掰开揉碎了讲。 张惠婷还有点冥顽不灵,坚持道:“我没有要他付出什么。” 何秋苦笑,如果世上人人都用此刻心境,预料后来之事,那就没有那么多等闲变却故人心了。 张惠婷能坚持多久? 世上没有人真的能永远付出,不求回报。 何秋只能转达刘东庭的意思,其他的没法再劝,这会也只是忽略张惠婷的眼神。 这种事,可不能插手太多,成不成都有她的事,帮着问一句,已经超过她平常的准则了。 张惠婷眼神扫过何秋,见她不主动问,叹口气正要说话。 大军婶的大嗓门响起来。 她本来就是泼辣爽利的性子,不然也干不了代销点的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必备。 这会更是好话不要钱似的往 分卷阅读87 外跑。 “哟,这是哪儿来的仙女的,一大早的,这亮堂的啊。” 何秋愣是没好意思接,打招呼:“嫂子来啦。” 大军婶那叫一个亢奋:“来啦来啦。” 她活到现在快四十了,还从来没人下过帖子请她,不知道怎么有一种扬眉吐气,农民翻身把家当的快感。 何秋看了一眼张惠婷,这才是上门恭喜的态度呢,不管她有多少心事,都不该在今天愁眉苦脸,活像谁欠了她钱似的。 张惠婷预备好的话堵在喉咙,端起空碗:“我先拿出去。” 何秋拎起暖水壶,杯底一勺白糖,热水浇上去就化开,递过去:“婶子甜甜嘴。” 大军婶接过去放桌上,掀开另一手上的箩筐上盖着的布:“你看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就这几个蛋,何知青大喜啊。” 这种礼,何秋不会推的,心里记账,笑笑:“婶子太客气了,你人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定亲宴在大队就是女方宴,其实是不用随礼的。 这也是很多人家都办得很简单的原因,不能收礼,还得花钱办酒席,全是亏的。 当然,亲近一点的亲朋还是会送一点东西,一块尺头,三分五分都不嫌少。 大军婶送了十八个鸡蛋,恐怕是看在中午这顿饭的份上。 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个人,石头嫂人没到,礼倒是到了。 何秋都收下,塞了一把糖给铁头。 钱婶去做媒人,钱叔和钱三要挑担,钱玲无所事事,她比铁头大两岁,个头不知高出多少,颇有大姐头的意思拍胸脯,拽着铁头跑来。 好似铁头是个小风筝。 何秋看了心一跳,大声喊:“玲玲!跑慢点。” 钱玲应是应了,一会又跑没影。 何秋是个闲不住的,坐在房间跟人瞎搭话,一边留意外头动静,一看到方敏就站起来:“方姨来了啊。” 方敏还没应呢,郑重恩就扯着嗓子喊:“秋秋姐姐!” 这孩子就是太活泼,当年才会被人贩子拐走。 何秋也给他一把糖,话却是对方敏:“重恩这程子长了挺多的。” 方敏笑:“可不,一顿能吃两大碗呢,都赶上他爸了。” 何秋跟着接:“郑叔来了吗?” 方敏下巴动一下:“外面呢,我进来看看你。” 两个人一问一答之间不见芥蒂,其实都知道,打林文东被民兵连带走那回,何秋以后对郑新发这位长辈就不会那么热切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何秋和郑新发之间是人情,老爷子之间是利益,是个人都会这么选。 方敏也不惋惜,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大院天之骄子,以后是大不如前了。 但该走动还是要走动的,撇开这些七七八八的不提,何秋当年实打实是郑重恩的救命恩人。 何秋收方敏的礼最理直气壮,而且这份厚礼里也有赔礼道歉的意思,哪怕是为她曾替林文东担惊受怕,也很该收。 其他人却是吃一惊。 因为方敏送的是台蝴蝶牌的缝纫机,黑色的机子和金色的花边,这种大件,队里还是头一份。 两个不知道是谁,把东西扛进何秋房间。 缝纫机上盖着红布,崭新得好像会发光,几乎是听见风声的人都围过来。 何秋不会用缝纫机,对比兴趣不大,但别人不是。 像刘秀就期期艾艾问:“何秋,我能碰碰吗?” 何秋点头:“这又不是陶瓷做的,碰吧。” 方敏见这些乡下人对她送的礼物这样羡慕,不由得挺直腰板,几分骄矜:“县里今年也就五张缝纫机票,你叔特地给你留的。” 何秋淡淡:“婶子费心了。” 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台缝纫机就来充大尾巴狼,真有意思。 早知道不请了,烦人。 何秋眼睛四处转着,看有没有什么人可以转移话题,就看到钱玲不知道从哪听到消息,钻出来。 钱玲这孩子可爱懂事,又会撒娇,何秋一向喜欢她。 她在何秋面前也没什么都敢说,这会她妈不在更是大胆:“何姐姐,我能试一下吗?” 她人也只比缝纫机高,何秋不放心:“你踩得动吗?” 钱玲跳起来:“可以可以,我大嫂就有一台。” 何秋这才点头:“行,正好我也不会,你踩踩试试。” 钱玲拖了小板凳过来,虽然还没装上线,还是有模有样的。 这下大家都夸她厉害胆子大,倒没有对着方敏这个出手大方的陌生人恭维,毕竟钱玲虽然年纪小,但钱家日子过得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还是跟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打好关系更要紧。 方敏嘴角微沉。 何秋看了,这才开怀。 五十二 何秋在大院的时候,不说众星捧月,但顶着何家孙女这几个字,加上她本人的面子,确实很少有人在她面前一副上等人的样子。 就好像方敏今天的样子。 分明是来恭喜,高高在上,送个缝纫机以为何秋就要把她供起来一样。 简直可笑。 前倨后恭,也不知道给谁看。 何秋不会跟钱过不去,她能想象得出要是林文东在,一定会委婉把这份礼物推回去。 但何秋不会。 因为她既要让方敏花钱,又要让她恭敬。 何秋摸摸钱玲的头,问她:“外面人多吗?” 钱 分卷阅读88 玲摸了缝纫机,一张脸兴奋得红扑扑:“多,超级多。” 何秋眼睛转一下,这才哪到哪,她小叔这个人,可不是好敷衍的。 她捏了一下钱玲的脸:“行,玩儿去吧。 又回头看一下,满屋子都是妇女,只有重恩百无聊赖地发呆,建议道:“方婶,要不让重恩跟玲玲玩去吧?” 方敏自觉得受冷落了,在新安县这一亩三分地里,可没人能越过她男人郑新发这个革委会主任,也就连带着,大家对她都客客气气的。 她今天来,是抱着落水凤凰不如鸡,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心态来的。 来了一看,大失所望。 就这点排场,她娘家侄女嫁了都比这大,也就乡下人以为跟什么似的。 方敏心里不乐意,笑得真切:“我这眼离不开重恩,你是知道的。” 眼睛要是不打量钱玲和打量大白菜似的,何秋也就信以为真了。 小孩子对善恶的感知最分明,钱玲本来也娇惯,“哼”一声:“我才不带他玩呢。” 说完昂着下巴走了。 何秋笑着骂:“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方婶你别跟她计较。” 方敏哽在喉咙,能说什么,皮笑肉不笑:“没事。” 今天本来是个好日子,先有张惠婷,后有方敏,都上赶着来添堵,真是一个赛一个讨人厌。 何秋跟谁都搭几句,恍惚以为回到大院,略一晃神,郑鹰站在门外喊:“何秋,团长叫你。” 本地定亲,大多数南方会在十一点放炮上门,林文东也不例外。 按理何秋在这之前是不能出房门的。 但也架不住事有意外,规矩毕竟是人定的。 何秋心道,来了。 她站起身抚平衣角,钱玲跟个炮弹似的冲进来:“姐姐,有小轿车!” 不知道怎么的,方敏心里一咯噔,对上何秋似笑非笑的眼神,想起进屋前他男人的话。 “客气一点。“ 方敏咽口水,可惜这会后悔也来不及了。 车这东西,大队最近还是常见的,东风牌大卡车,工兵连的人和物资都是这么载来的。 可要是小轿车,满县城都没有,郑新发夫妇都是坐的公社拖拉机来的。 钱玲这么扯一嗓子,满屋子妇女也乌泱泱往外跑。 何秋摸了一下钱玲的后背:“浑身汗,不许跑了。” 这天气,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这么有劲。 钱玲咧着嘴笑,两根小麻花一甩一甩的。 何秋往外走,知青点最大的一间房改成堂屋,用来待客,摆着八仙桌和四方椅。 刘东庭本来坐着和郑新发泡茶,大队长林德水陪客,这会三个人都站着。 何秋笑盈盈进门:“人呢?” 背后有人应:“这都要嫁人了,还是这么急的性子?” 何秋回身:“那怎么不说,我的好日子,你来得这么迟?” 钟严没好气:“我这可是一大早紧赶慢赶啊。” 新安县属河西省大会市,县城离市区其实驾车两个小时就能到。 钟严在市委办公室任处长,他和刘东庭是板上钉钉的发小,数次逼迫何秋叫他叔叔。 何秋管他叫:“严大哥。” 钟严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前几步,是个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中山装,前襟口袋插着钢笔,像是个知识分子。 何秋却知道,这位陆叔叔早年是从军,点头问好:“陆叔叔。” 陆游:“不错,大姑娘了啊。” 好像都爱说这句。 不过他今天也不是奔着何秋来的,看的是刘东庭的脸面。 刘东庭这回带人修的是大工程,除了打通两省,还要一路修到市区,和市里几位领导当然有话说,他又是半个大院出身,自己勋章凛凛,将来鹏程万里,指日可待,大家乐意卖他这个面子。 来的两辆车,都是市里说得上的大领导,尤其陆游是现任副市长,都知道正的不管事,副的才是一把手。 郑新发如坐针毡,尤其是何秋对她不冷不热。 他早年是老爷子的勤务兵,何家的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然知道刘东庭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潜力。 老爷子为什么不管不顾要扶一个孙女呢?因为他生儿生孙皆不肖。 肖似的肖。 不论是东北的何万山一家,还是新疆的何万军一家,都是一半靠自己,一半靠家里,只有刘东庭,当年一到部队参加的就是绝密任务,不到三十已经是团长,实打实拿命博出来的。 之后来的人,可以说是整个大会市的半壁江山,毕竟刘东庭未来十年都要砸在这个工程上,大家都要打交道。 其实道理上,刘东庭并不是这么高调的人,但他的小心眼有时候也很有意思,只看郑新发脸都快发白了就知道。 何秋对世上的孩子都有好感,当年郑重恩被拐,是她到处找人,搭上不少自己的人情才找到的。 于情于理,郑新发都不应该在老爷子的指使下,不经过任何的通知,就把林文东带走。 何秋善解人意,他可不是这样的人,说白了是护短。 因此林文东来的时候,汗毛倒竖,乖乖,这下马威也太下马威了吧。 定亲送担,在大队是件大事。 所谓担,就是扁担挑着两个箩筐,里头放着定亲礼,这样叫一担。 喜事送双不送单。 一般人家都送六担,吉利一些。 分卷阅读89 林文东却是送了十六担。 何秋看了一眼,里面装的大多是喜饼,带着面和绿豆,花钱找老师傅做的,一种本地人爱吃的绿豆饼,六个一包。 很多男方家都是不送喜饼的,因为这时候也算是大粮食,而粮食就是命根子。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你给我增光,我给你脸面,做给外人看的。 刘东庭大为满意,林文东给他倒茶,他用手盖住杯口:“还有长辈在呢,怎么这么不懂事。” 陆游看了一眼,他今天最大,坐上首,没提出反对意见,笑盈盈应下 :“何秋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你可得好好照顾她。” 陆何两家也是世交,他倒不怕得罪何兵,说白了,这种封锁只对郑新发这样的人有效。 林文东谨慎地应:“我会的,陆叔叔。” 钟严这个人,平时占不到何秋的便宜,这会立刻上跳下窜:“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是叔叔。” 何秋今天本来只要做个背景板,羞答答笑着,也就过去了,忍不住:“才不是呢。” 林文东本来就比她大五岁,那就只比钟严小四岁,她都叫不太出来呢,搁谁谁能行。 刘东庭没说话,更助长钟严的气焰,顺带一提,陆游是他的亲舅舅,在场也只有他真正是来参加定亲宴的。 钟严摆出一副长辈样:“怎么着,我们娘家人就这么不值当了?” 他算哪门子娘家人。 何秋小时候最烦这位严大哥,十几岁的时候尤其不着调,有回把她书包藏起来,急得她找不着,老爷子以为是她丢三落四,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林文东看了何秋一眼,示意她没事,叫了一声:“钟叔叔。” 钟严本来就不板正,挑衅看了何秋一眼。 何秋脸鼓起来。 林文东慢条斯理把陆游刚刚给他的钢笔插在胸前。 这杯茶可不是好喝的,得给见面礼才行。 钟严心里哀嚎,要死,口袋空空。 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把手表解下来:“咳,小秋有时候性子倔,你多让着她一点。” 林文东还以为他起码掏个三五块钱出来,这会倒有点骑虎难下,心想,果然是不着调一个人。 还是刘东庭看不下:“哪都有你,连送礼都跟人撞。” 他拿出何秋买了很久的手表:“收起来吧你,还想跟我比。” 他是主人家,两个人又是发小,说这个话当然没问题。 钟严讪讪收起来:“回头叔一定给你补一份。” 还自称上瘾了。 何秋瞪他一眼,希冀地等着林文东戴上手表。 林文东看见也愣了一下,扫过何秋的手腕,露出一个了如指掌的笑。 说句实在的,小叔可不会花这么多钱给他脸,但他还是真心实意地说:“谢谢小叔。” 不为他自己,是为了何秋。 刘东庭读懂了其中含义,一股火蹿上来,你是哪家的葱,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 但很快想过,秋收一过,何秋就正经是别人家的人了,没嫁人的姑娘一颗心都是偏的,等嫁人了还得了,没好气地瞪了侄女一眼。 何秋茫茫然眨眼。 刘东庭撇撇嘴:“也差不多快开席了,大家外面坐,外面坐。” 五十三 刘东庭发出去的帖子都有回应,因为修路最重要的一段是上杨大队旁边的两省通道,因此公社领导全数到场。 他的酒席也办得极有牌面,红烧肉、清蒸鱼、烧鸭、炸丸子、豆沙包…… 一共十二道菜,荤菜占了一半。 林文东陪刘东庭坐主桌待客,何秋和刘秀坐一桌。 何秋本来请了刘秀一家五口,她回回得了什么好,总让她男人林海全担柴来。 但还是那句话,乡下粮食贵重,没有哪家人真的会举家赴宴,你要实在拉得下脸也能行,就是看豁不豁得出去。 刘秀显然不是这种人。 何秋只看一眼就晓得,打发钱玲:“去把婶婶家的弟弟带过。” 刘秀喊:“不用、不用,他们父子在家吃就行。” 何秋别她:“怎么,我还请不起你们一家。” 石头嫂是寡妇,不止何秋的席面,别人的她也是不吃的,何秋不想让她为难。 刘秀就不一样了,何秋才不管她,嘱咐钱玲:“去了你就喊,说我说的,不来以后别上门了。” 刘秀嗫嗫:“这……这不太合适。” 何秋拉她的手:“有什么不合适的。” 她是个真心实意的人。 好,就是大家好。不好,就是大家不好。 像其他知青,住得这么近,她就一个都不请,统共没说过三句话,凭什么来吃她这顿饭。 何秋把刘秀安置在自己那块桌,另一边是钱婶,发间插着一朵大红花,问:“这缝纫机是什么东西,你也让个孩子玩。” 何秋笑:“又不是什么值钱,也就是在咱们大队。那我在家用的电视、冰箱,不都跟瓷娃娃似的了。” 真是破船还有三根钉。 何秋说这句的时候冲着方敏笑了一下。 她本来是极不乐意坐这块桌,因为也有几家带了家属来,还不如认识的人坐一桌,架不住郑新发背地里给她使眼色。 方敏心里薄怒,还冰箱、电视呢,你搁着疙瘩连电都没有,说这些屁话。 然后对乡下人,连电都像是天外来物。 别说 分卷阅读90 是大队,就是公社,除了工厂生产,日常用电都是限量供应,哪怕是这样,也已经是队里人憧憬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城里生活。 也就是最近,工兵队夜间施工,用了柴油发电机,营地挂上大灯泡。 老少爷们跟看不要钱的西洋景似的,一窝蜂涌去看。 何秋好性子地跟成功完成任务的钱玲说京市有哪些好玩的,听得小丫头眼放异彩。 别说是她这个年纪,就是很多上了岁数的人都对外面充满好奇。 何秋把钱玲疯了一早上的辫子拆开,重新编好。 她对别人家的孩子都有这样好的脾气,更遑论自己家的。 钱婶讲了一句大多数人都会讲的话:“明年可就等着吃你的喜蛋了啊。” 秋收后、正月,都是大队办喜事的好日子,哪家媳妇不是进门第二个月就怀,她这么说也没什么大错。 何秋却是不太爱提,笑一笑。 别人只当她是不好意思。 正好上菜,谁还顾得上她。 她们这桌都是孩子。 大的几个还好,刘秀家老三林俊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呢,扯着嗓子喊:“肉!” 一年到头,能吃几回肉。 刘秀觉得丢人,往他背后拍一下:“喊什么喊。” 林俊眼看要哭闹起来,何秋眼疾手快夹了块肉给他放碗里:”快吃。“ 又自嘲道:“别说孩子了,我都快掉口水,打下乡可没见过这么多肉。” 这也是真话,她在大院,老爷子有后勤供应,京市不管是东来顺,还是全聚德,只要有钱,什么吃不到。 打下了乡,真是吃什么都费劲。 何秋自己都这么说,刘秀也只能暗恨孩子不争气,没好气给另两个也夹:“斯文点,这么多人呢。” 一看都是体面人,可不能太丢人。 整顿饭吃得最拘束不是她,而是林文东。 可怜林文东坐主桌,只是个陪酒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平常刘东庭气场就强,今天还搭上一个陆游,两人随便讲句话都像有机关,不得不仔细推敲。 钟严又是个人来疯,拉着他问怎么摘下何秋这朵花的。 这是能说的话? 林文东应接不暇,都没注意到话题怎么转到他头上了。 刘东庭端着酒杯:“我在西北待过,那边气候和这里差不多,也是条路子走。” 陆游一琢磨:“不是我不肯,是他才多大年纪,能弄好?” 刘东庭瞪了林文东一眼他才反应过来:“何秋和我提过,咱们这养羊的人确实没有,西北羊吃草,羊、肉、奶,一羊三用。一开始不用养多,我们愿意自己先在家养两只试试。” 但这就有一个尾巴不尾巴的问题了。 陆游上下打量他。 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要刘东庭和何秋同时看走眼,显见得是难,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卖个面子罢了。 陆游还要再端一下架子,他倒霉外甥已经开口:“养羊,正好我还欠你一份礼物,做叔叔的就送你们一对羊吧。” 真是三句不离抬高他的辈分。 陆游真是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他只有一个妹妹,妹妹又只有这一个儿子,塞回去回笼重造都是客气的。 真是人比人得扔。 还发小呢,刘东庭都是团长了。 陆游不得不做顺水人情:“两只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你们要愿意,就当个试验户,多养几只吧。” 反正又不要拨款,爱养多少养多少。 林文东忙不迭应下来:“那谢谢陆叔叔了。” 他们这辈分乱的,要按这个叫法,钟严就得跟他亲舅舅称兄道弟。 好在也没人管。 刘东庭转了话题,又说些长辈怎么样了。 陆游略喝了几杯酒,有些感慨:“你也快三十了,你爸妈要是在也等着抱孙子呢。” 世交、世交。 谁早年没有一起爬雪山、过草地呢,撇开其他的不谈,陆游一向把刘东庭当半个子侄看。 刘东庭除了何家养子的身份,这些年也多亏父母生前的战友同袍。 不谈公事的时候,他也是晚辈,应得畅快:“我尽快。“ 在座的听了,怎么琢磨地都有。 等送客完毕,林文东悄悄附在何秋耳边:“咱小叔可真是香饽饽。” 他说“咱”,里头好像有无限缱绻深意。 何秋推他:“臭!” 这烟酒味,真是烦人。 林文东也是没少喝,脑子都不太清醒,自己抬手闻了一下,非往何秋身边凑:“不臭,你再闻闻。” 跟只小癞皮狗似的,直往何秋脖子蹭。 刘东庭额头一跳一跳,人拉过来往钱三旁边一推:“带走。” 钱三忙不迭拉着他东哥跑了。 何秋在后面喊:“记得给他醒醒酒啊。” 刘东庭“哼”一声,没说话。 何秋表情迅速淡下来,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这才对她小叔说:“是瑞昌。” 刘东庭看她:“我以为只是长得像。” 何秋摇摇头:“百分百是。” 刘东庭也喝了几杯,脑子转得比平常慢,按着鼻梁:“刘家和陆家原来有交情?” 何秋咬嘴唇,显见得是有,但她不想说。 中间恐怕又是一段旧事。 刘东庭就不再问,说白了和他们现在没什么关系,问:“那和你说什么了吗?” 他是知道 分卷阅读91 ,何秋托了多少人到处打听刘瑞昌的下落。 何秋眼睛闭了闭:“说了恭喜。” 恭喜你喜得良缘。 刘东庭摸了摸侄女的头:“活着就好。” 人,得活着,才能提别的。 何秋叹气又收回去,强打起精神来:“我去煮个醒酒茶。” 她自己都敬了一轮酒,不够喝得很少。 刘东庭挥手:“去吧。” 临时搭建的厨房里,帮工们正在瓜分剩菜剩饭,见主人来有点讪讪。 何秋笑笑没说什么,找到暖水壶,说:“今天辛苦大家了。” 大厨哈腰:“哪里哪里。” 何秋躬身施礼,才转身走。 有那认识林文东的感慨:“可真是攀上一门好亲事了啊。” 不止是他这么想。 这世上只怕没有再比林全贵一家更后悔的了。 按理不管怎么样,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总该有人搭把手。 不过方丽华对四儿子怀恨在心,她这么多年从不觉得截下儿子自己挣的学费算什么,哪家不是这样,挣的钱给爹妈,就他最金贵?她还生他养他到这么大。 不孝子,和畜生有什么两样。 因此方丽华不许人去帮忙。 她是一家之主,没有人不应。 当然,大家同林文东本来就不好,自知沾不到他的好处,何必上赶着呢。 这世上的事,如果说只有一块钱的好处,大家挺多觉得可惜,过后撒手也就罢了。但有一百块的好处时,恨不得把自己剖了,塞进娘胎里再生一回。 林家这会就是这样。 林全贵在堂屋抽旱烟,几个儿子媳妇全看着他,闷不吭声蹲着、坐着、站着地都有。 就这些加起来,都比不过离了心的那个。 林全贵不是个大明白人,但有一件事是知道的,吐出一口烟气:“家都分了,各家有各家的事。” 乡下有乡下的规矩,分出去就是两家人,亲生的父子兄弟也一样。 他坏了规矩,别人且不说,大队长第一个就能把他撕了。 林全贵挥挥手:“散了吧。” 就当家里没这个人吧。 五十四 定了亲,就是正经的一家人。 乡下地界,退婚比离婚还少见。 林文东隔天一早就来找何秋。 何秋开门通风吃早饭呢,见了他站起来:“吃了没?” 林文东把她按住:“吃了吃了。” 脸上藏不住的兴奋。 何秋又拿起筷子问:“怎么了?” 林文东反问她:“你猜怎么着!” 真是神经了,何秋斜他一眼。 林文东嘿嘿笑:“咱们能盖房了。” 说起来,盖房这件事,不对,宅基地这件事一直是林文东的心事。 队里每年春耕前会重新上报耕地数量,大队长允诺的宅基地也要在这时候才能腾出来。 这时候还没到呢,哪来的地,何秋咬着菜,喉咙发出一声“嗯?”。 林文东捏她的脸:“看了你就知道了。” 实话实说,住知青点委实有点憋屈,尤其最近住着天天上门的张惠婷,何秋对这位从前觉得美丽大方的邻居家姐姐的好感荡然无存。 说夸张点,叫她住猪圈都行。 何秋三口两口吃掉早饭,锁上门,迫不及待往外走。 林文东解了自己的围巾给她缠上。 他其实不冷,就是为了炫耀这条和对象一样的围巾,见天戴着晃悠。 何秋搓搓手:“在哪啊?” 林文东带着她往工兵连营地走,那一块和大队离得远,但是离山和河都很近。 没到河边呢,林文东用手指:“这儿。” 何秋看了一下,是块荒地,恐怕得挖挖看有没有大石头才行。 离队里人远,正好她也不爱打交道,门前有河,可以用来浇菜地。 上山也很快,怎么看都挺好的。 她点点头:“不错。” 林文东又指另一边:“我想把猪圈和羊圈盖在那。” 何秋皱皱鼻子,比划一下距离:“也行吧。” 林文东在她头上顺了两下:“我明天的火车。” 何秋瘪瘪嘴不说话。 养羊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的,于本地人而言是个新鲜事。 新鲜就意味着不确定。 连孙志高都不确定能不能养好,林文东这回去西北买种羊,就打算带着他一起,也学点经验回来。 这是正经事,何秋小脸苦巴巴,想起件事来:“我要给京生的东西,记得给他。” 不错,这次去西北,林文东目的甘南。 光火车就要四天三夜,一来一回,春耕就赶不上了。 不然何秋还挺想去见见程京生的。 林文东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要不你请个假,跟我一块去?” 大队长也不会为难她。 何秋神情严肃:“那怎么行,要上工的。” 天大地大,上工最大。 林文东真是服了,忍不住问:“要是我有个……” 何秋听了话头就觉得不对,拍他的手:“大过年的,吉不吉利。” 不知道为什么一颗心砰砰跳起来,老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林文东还笑着说:“那是上工要紧还是我要紧?” 何秋已经生气,在他腰上拧一下:“不许胡说八道。” 她居然气得眼睛都有点红,林文东一咯噔。 “好好好 分卷阅读92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未婚夫妻头一天,就把人闹哭了,林文东头疼地捏着鼻梁,只想给自己一巴掌。 何秋瞪他:“路上小心一点,知不知道!” 她自己走南闯北,好像什么都没担心过。 当夜一晚上翻来覆去,都做一些林文东半道被人劫杀,丢进火车轨道的噩梦。 反正是睡不着,何秋起床烙饼,切了点肉干做馅料。 她手艺不佳,胜在料多实在,要叫林文东像她这样下油下肉是不可能。 所以林文东回回夸她会做饭,她小叔就敬谢不敏。 她到钱家,林文东正在收拾东西呢。 钱家是五间大房,因为有多余的屋子,腾了一间给林文东。 用钱三的话,他爸妈待林文东更像亲生儿子。 不过人有亲疏,其实谁是亲生的一看就知。 钱三要跟着林文东出远门,钱婶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拉着叮嘱了有一百句。 何秋不甘示弱,背着人往林文东手里塞了个布包。 林文东一掂量就知道是什么,又要给她。 何秋捏住他的手:“不许丢了,不然我就打你。” 其实这一趟林文东并没有带太多现金,全都用汇款单打给程京生了。 何秋在世上能信任的人并不太多,程京生是一个。 人家说穷家富路,何秋下乡带的钱基本都花完了,恨不得把头发丝都榨干给林文东带走。 林文东其实也没多少钱了,定亲基本就掏空了他的口袋,心里有些叹气,还是收下。 人,要脸也得有本事的时候才能要,这点还是何秋教她的。 大队现在有了拖拉机,每逢五一趟往公社的车。 今天正好是初十。 何秋只送林文东上拖拉机,何必让人上了火车还一直担心着她到大队了没。 委实没必要。 她一个人回知青点,难得闲下来。 大队要过十五才开工,工兵连哪儿人少的时候她搭把手可以,人一多就不合适这样公私不分混在一起。 这样一细算,何秋下乡以来,今天才算闲下来。 眼看天气还行,她扯了被子在檐下晒,正踮着脚尖去够绳子呢,远远看见有人来,还以为是花了眼。 何秋挂好被子,中了蛊似的用衣架拍了拍。 刘瑞昌走近的时候,就看到这位大院有名的铁人眼眶红红,惊讶之余又平静。 何秋一直是这样的人,子弟中属她最重感情。 刘瑞昌笑:“怎么,不认识我了?” 何秋左右看,没看到张惠婷,松口气:“瘦下来就大变样了,谁认得。” 刘瑞昌从小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俗称长得胖,两只眼睛挤得快睁不开,这会却跟条竹竿子似的晃来晃去,像刘东庭这样年纪大一轮的人,看了只觉得有几分像,根本不会往那边想。 但何秋哪怕双目失明,说夸张点,单听脚步声都认得人。 那天钟严来定亲宴,她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混在人里刘瑞昌,要不是定力好,眼睛都能瞪出来。 她倒了杯水给发小:“怎么回事?” 刘瑞昌想了一下,是要从他爸被带走说起来?还是她妈带着妹妹登报脱离关系说起来? 想了一下化成四个字:“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说出来也不过徒惹诸君伤悲。 何秋不再多问,上下打量他,人吃没吃过苦一看便知。 有些哽咽叹气:“那现在怎么样?” 这个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刘瑞昌喝口水:“我爸在云南,就是要劳动,也还行。我妈带着云云在娘家,她工作保住了,也还行。我就跟在陆叔叔身边做司机。你知道吗,好几次我看到以前认识的人,也没人能认出来我。” 他说到这里可能还觉得挺有意思的,笑了笑。 何秋也笑了一下,问:“行,招待你,杀只鸡。” 刘瑞昌故意一脸惊恐:“你还养了鸡。” 满大院都知道,带毛的何秋都不喜欢,连人见人爱的军犬都退避三分。 何秋拿起灶台上的小剪子:“有朋自远方来,借一只有何难。” 刘瑞昌嘴角上扬。 他们当年很爱看一些和课业无关的书,看了《孔乙己》,就把吴司令一窝鸽子“借”了个光,惹得吴司令满大院追着他们跑。 他长得胖,跑也跑不动,常常是何秋死拽着他,两个人双双落网。 他梗着脖子犟:“我们是小孩子,小孩子怎么能算偷呢,那是“借”,是“借”!” 现在想想,真是不能再想了。 何秋没养鸡,去刘秀家买了一只。 刘秀不肯收她钱,何秋往林俊怀里一扔就拎着鸡跑了。 那只鸡一路上扑腾。 何秋不得不把手臂伸得直直的,一脸嫌恶,不知道的以为是要去炸碉堡。 刘瑞昌本来是靠在门边作壁上观,何秋骂他:“是不是人啊你,快来。” 真是下了乡,完全不一样。 何秋会选择一个众人眼里的普通人,既让人意外,也在人的意料之中。 刘瑞昌一手掐住鸡翅膀,过了会没见动静问:“绳呢?” 何秋一拍手:“哦哦,我给你拿。” 刘瑞昌把鸡绑好,倒吊在门环上。 何秋大叫:“离我的门远点。” 刘瑞昌瞪她:“不是要招待我吗?” 何秋讪讪:“可我不会杀鸡。” 分卷阅读93 她偶尔几次吃鸡肉,都是队里谁家舍不得吃整只,卖一半给她。 实话实说,她今天也是有点昏了头了,这会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拎了一只鸡。 一只活鸡! 何秋舀了一瓢水冲手,大盆往地上一放:“你不是会吗。” 除了鸽子,这帮人也没少祸害麻雀。 刘瑞昌揪掉鸡脖子上的细绒毛,划了一刀,血顺着滴滴答答掉进搪瓷碗。 何秋往灶上添一把柴,挪了小椅子坐在刘瑞昌旁边,踌躇着没有说话。 倒是刘瑞昌看她一眼,先开口。 “想说大雁的事?” 何秋点点头。 刘瑞昌:“那说来听听。” 何秋心里,最佳倾诉伙伴应该是赵慧心,不过刘瑞昌也还凑合,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 刘瑞昌倒热水烫鸡毛,一把揪掉最大的那些说:“他的性子,老老实实呆在家最好。” 一块长大的几个人里,各人有各人的脾气。 刘瑞昌经此一事,和过去彻底割裂开来,拿着木夹子揪毛:“也挺好的,他也算得尝所愿。” 何秋想到堂姐的信,耸耸肩。 所愿是所愿,折腾也是要折腾的。 五十五 一事不烦二主。 刘瑞昌褪好毛,大刀把鸡剁成好几块,何秋才接过。 她热锅烧油,葱花辣椒爆香,辣椒味满屋子乱串,烟整个冒起来。 两个人都忍不住打喷嚏。 何秋咳了两声,把鸡肉倒进锅里,炒到变色加水和酱油,盖上锅盖煮。 再拿出小盆,两碗面,一碗水,和成团慢慢揉捏。 刘瑞昌看了笑:“这是要嫁人现学的?” 还挺有模有样的。 何秋瞪他,又叹气:“可惜他今天出门了,不然你们该合得来。” 刘瑞昌把案板洗好,竖着放沥水:“没事,以后会有机会的。” 何秋侧过头看他:“什么意思?” 刘瑞昌手在裤腿上擦:“我没说吗?陆叔叔让我在你小叔这待一阵。” 成分看三代,他爸现在这个情况,他就是下乡都不合格,京市也待不了。 要不是瘦下来整个人大变样了,陆叔叔那里恐怕都待不久。 何秋锅铲一指:“早说,浪费我一只鸡!” 还以为吃完就走呢。 刘瑞昌嘎嘎笑:“我没说吗?” 何秋气死了,真是浪费感情,她刚刚还又想了好多,整个人充满离愁别绪,这会散去,反手去拧刘瑞昌的手:“接着笑啊。” 刘瑞昌身手着实不济,“啊啊”叫着。 何秋松开手,掀开锅盖翻了两下肉。 张惠婷进来就闻见味,整个心花绽放:“咱们今天吃肉啊?” 何秋站在灶台前翻了个白眼,刘瑞昌演技高超,只当从没见过这个人,露出一个礼貌的笑来。 张惠婷外出求学工作,哪怕记得这号人,也不一定能想得起来,只是有些尴尬:“有客人在呢。” 何秋敷衍:“嗯,一个亲戚。” 就是自己家的亲戚,张惠婷都弄不太清楚呢,更何况别人家的。 她讪讪道:“那我待会再来。” 换了别人,何秋只怕要研究,说“没事没事,不是外人”,但对着张惠婷,什么也不说,眼看着人出去又翻了一个白眼。 刘瑞昌奇道:“怪哉,她得罪过你?” 何秋不耐烦:“天天就那些车轱辘话。” 祥林嫂似的,拉着她说自己究竟有多喜欢她小叔,越讲越幽怨,又总想让何秋给她创造机会。 人有亲疏。 刘东庭既然不愿意,何秋难道还要打着“关心你”的名号这么做吗? 那她成什么人了。 年纪差这几岁,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刘瑞昌也只听过几句张惠婷追着刘东庭跑的风言风语,但因为刘东庭这个人在大院的神秘色彩太多,他一时半会也没往这头想。 这会醒过神来,恍然大悟:“她还没放弃呐?” 何秋把切大块的土豆扔进锅里:“那可不怎么的。” 刘瑞昌耸肩:“我看趁早放弃的好。” 刘东庭,可不是座好爬的山。 何秋忽然想起件事来:“你记得……” 两个人说起几位共同朋友的事。 男人有时候嘴碎起来没女人的事,刘瑞昌叽里呱啦个没完,还在讲当年胡同里头打架斗殴的事。 其实他哪里会打架,那么大一个人,动都不好动,挨打倒有他的份。 不过十三四岁的男孩子,那两年又乱,血气方刚无处抒发,可不满大街的闯祸。 就这水平,大院里俩哈巴滚在一团都热闹过他们。 听都不想听,何秋不屑撇撇嘴。 刘瑞昌哪里不知道他,大腿一拍:“我那次在火车上看到一高手。” 别的不提,何秋正经武学传家,最受不得有人在她面前称高手,眼皮上下一翻:“高手?” 后半句“也配”,到底没说出来。 刘瑞昌听出她的言外义,愈发夸张起来:“你是不知道,那火车还开着呢,他就跳窗了,半空里转了三圈,稳稳落地。” “三圈?”何秋把面团切成条,擀成面片,丢进锅里,手比划:“这么转?” 她手指快速旋了两圈,有些夸张。 刘瑞昌不好意思挠挠头:“嘿嘿,差不多,差不多。” 何秋白他一眼,没好气:“端碗, 分卷阅读94 吃饭。” 她这饭做得,说丰盛不丰盛的,好在刘瑞昌是吃过苦头的人,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开吃。 何秋瞅了眼他的手腕,在粗棉布衣空荡晃着。 咬着筷子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 她人不在京市,倒是定时定点能收到些新消息,刘瑞昌打出了京很少去打听,这会想起桩事来:“赵鸿鸣肯就这么算了。” 要说赵鸿鸣这个人,恐怕除了赵鸿声,他们这一圈子弟没人喜欢。 因为他就是个自己奋斗,也要拉着别人一块奋斗的人。 往年一放假,就组个队,五点挨家挨户叫人起床训练,美名其曰“我们是军人后代,怎么可以如此懈怠”,骨子里是爱做小领导,控制欲极强。 偏偏长辈个个夸他,说他有做哥哥的样子。 谁家孩子不去就一顿棍棒伺候,搞得大家痛不欲生,提起赵鸿鸣三个字咬牙切齿。 刘瑞昌打小爱吃东西,那是无时无刻兜里不揣着点什么,到十三四岁像座移动的小塔,家里人又狠不下心管,索性丢给赵鸿鸣。 赵鸿鸣是个急功近利的,做一分要看到二分的效果,当天就把刘瑞昌练了个嗷嗷叫,第二天送302军医院看骨科。 整整一个快乐暑假,他都躺在床上,长胖了十斤。 至今想起来都为自己掬一把泪。 何秋咬了一下筷子:“他会老实的。” 她自己本来还想了个一二三四五六七,被她小叔摁了回去。 刘东庭说会搞定,恐怕就没有搞不定的事。 他是出名要趁早,十年前他们这帮人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是子弟标杆,以至于大家常常忘记他其实年纪也不大。 刘瑞昌佩服不已,三百年前还是一家呢,他早要是有这种拿命去搏的精神,何至于落到这地步。 看不开也得看开。 农家无闲趣。 何秋下午带着刘瑞昌去捡石头,就在宅基地上。 因为本地风俗,没到正月十五,还不能开工。 但自家人稍微收拾一下还是可以的。 刘瑞昌吃了她半锅鸡肉,当了一下午苦力,苦不堪言:“我可真是吃了大亏了。” 何秋把能看到的石头都捡起来丢在筐里,毫不在乎:“好好干活,不许偷懒。” 刘瑞昌小声骂她:“周扒皮。” 何秋只好给个甜枣:“行啦行啦,晚上再给你开个罐头。” 这话,刘瑞昌怎么听着怪怪的。 他一边干活一边思忖,大骂一声:“我是大哈吧吗!” 大院里两只闻名遐迩的哈巴狗其实有名字,但因为是一窝出来的兄弟,体型差距悬殊,大家一直以小哈巴和大哈巴称之。 大哈巴是只馋狗,谁说开罐头就跟在谁身后直转悠。 何秋咯咯笑,不说话。 好像又回到在大院的时候。 晚上,何秋没开罐头,切了点腊肉,炖了个小鱼汤。 三菜一汤,请他小叔吃饭。 刘东庭看了一眼在座的刘瑞昌说话,拿起筷子就吃。 他们是一大早上山,天黑下山,中午那顿全靠干粮。 这天气又冷,吃什么都硬邦邦的。 得亏年轻身体好扛得住,不过老来肯定要吃大苦头的。 何秋眼睛转,把定亲那天剩的二锅头拿出来。 刘瑞昌知情知意,满上一大碗端起来:“刘叔,我敬你。” 刘东庭按住:“也不必客气。” 何秋嘴唇动了一下没说话,气氛凝滞。 刘东庭拍一下侄女的头:“行啦,又没说不行。” 其实这事说不上特别严重,否则再大的交情,陆游都不敢。 但麻烦也是有些麻烦。 刘东庭筷子一放:“回营地,先算后勤吧。” 其实这种工程也不是完全不招工的,刘瑞昌蹭个零工倒还算可以,总归是刘东庭的一亩三分地,改个名字就行。 刘瑞昌把酒一饮而尽:“谢谢刘叔。” 刘东庭才三十,辈份蹭蹭的。 他那天还想了一下,等何秋生孩子自己就该升级做叔公,无端抖一下。 何秋奇怪地看他一眼,接着吃饭。 吃过饭,刘东庭带着他新鲜出炉的“远房侄子”回营地,何秋把碗筷放进盆里,冷水兑热水才开始洗,洗着洗着有些出神。 她最近天天喝红糖水,月事倒是来过一次,没有以前疼,就是来现个影就没了。 不用人讲她都知道,将来生孩子估摸也不好生。 这事她还没跟林文东提过,男人嘛,传宗接代,总是看得特别重。 但女孩子,用不好大大咧咧去说这些,拖着拖着就定了亲。 何秋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又想着养一养能好的,其实在京市那阵她好许多。 就是回回三姑熬了药给她吃,都得念叨两句“赵鸿鸣可是家里长子嫡孙“这种话。 何秋本来就厌烦,下乡带的药一包没碰,年前偷偷拿去找齐红缨看过。 还没放坏,就是林文东天天来,她也不好熬。 明天就得喝起来了。 怪烦人的。 何秋泼掉水,又想,林文东也不知道到哪里了?路上好不好? 人家讲儿行千里母担忧,未婚夫出远门也是怪让人挂在心头的。 烦,真是烦人。 五十六 林文东不在大队,何秋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但用她小叔的话来说。 “人 分卷阅读95 像魂没了一半。” 何秋有些惭愧,她早年颇读过几本女性独立自主的书,长辈们都是赫赫有名的铿锵玫瑰,一向以为自己也是那样的人,打起精神来投入春耕。 大队今年有了拖拉机,犁地的速度快了一些,但大部分还是要靠人。 两人一组,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体力得相当才行。 何秋理所当然和刘秀搭伙,因为前头那个会累些,两个人是轮着来。 这会是刘秀牵着犁走,何秋在后面把着。 两个人都是好劳力,一点也不耽误说话。 刘秀:“照理应该送点鸡蛋过去的。” 何秋:“那行,我送二十个,人就不去了,你帮我带过去吧。” 刘秀恨铁不成钢:“十个就行。” 她是看不惯何秋这样大手大脚的样子,忍不住又要说教:“你们现在是两个人不愁吃不愁穿,有了孩子要还这样,日子怎么过!” 说完又想起来,何秋就是生八个,估摸也养得起,有些讪讪,转移话题:“他们家永顺也该回来了。” 这个他们,指的是林文东九叔林建平一家。 这位九叔生在战时,一条腿是生生被鬼子砍了的,耽误到四十岁,一直没说上媳妇。 直到十年前有个寡妇带了个孩子逃荒到大队,两个人凑在一块过日子。 那孩子也改名叫林永顺,前两年参军去了。 本来大家都以为九叔就这么算有人送终,谁知道寡妇一把年纪,居然还能老蚌生珠,刚生了个大胖小子。 按礼节,林文东只是定亲,还没结婚,在乡下就不算大人,不用单独走礼。 按人情,九叔当年是队里唯一大家知道的资助过林文东学费的人,何秋既然知道这段事,就没有不问候的道理。 但她上门也不太合适,只能把礼托给刘秀。 不是何秋瞎大方,一个人,如果想在乡下过日子,那名声是很重要的。 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和林文东将来住在大队,与其孝敬林家父母,不如把好处留给其他长辈。 因此何秋坚持道:“就二十个。” 她不像别人还养着鸡,自己吃的都是别处买的,刘秀不免又要劝她:“还是自己养几只吧。” 何秋这点上也坚持:“不了。” 她就是不喜欢养这些,又脏又臭。 刘秀真是奇了怪了,何秋是个一点都不娇气的人,如果不是吃穿用度上,你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城里姑娘。 要说臭一点脏一点有什么,洒把糠就能活的东西,那不比天天下地来得划算? 她们这样的妇女都有自己的一本账,一家十只鸡,哪怕五天下一次蛋,一个蛋六分钱,一年也有四五十。 像何秋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全工分,分了粮也不到一百块。 这养养鸡就能挣的钱,为什么不挣? 刘秀思索过一阵,用她那深谙柴米油盐的脑袋想出来,何秋不缺钱啊! 人穷起来,别说是养鸡,看林文东就知道,上山喂蛇都可以。 可人有钱,就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得出这个结论的刘秀越发不解,她种了这些年地,深知自己是没指望了,只有盼着孩子争气,有机会做城里人,领供应。 但何秋有这样好的出身,回城应该不难,怎么偏偏就这么按时按点的上工,别是在城里有什么大仇人? 刘秀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但她是个不爱多嘴多舌的,顶多就是瞎琢磨。 别人可不这样。 打林文东出远门,什么样的话就没停过。 只不过没人敢说到何秋面前来,连谢金花都学乖了。 她这阵子都是绕着何秋,也不知道是被打服了,还是被刘东庭吓坏了——毕竟能徒手打死野猪可不是好惹的。 反正只要没说到何秋面前,她权当不知道。 世上有谁不背后被人说的? 谢金花要不是太猖狂,何秋也不会动手。 为这个,她也没少吃亏。 刘东庭头一天到大队就撞见何秋打人,当然要帮着善后,不仅给了一笔多多的医药费,还把何秋结结实实罚了一顿。 侠以武犯禁。 刘东庭就怕她哪天闯出祸来。 何秋下乡以后很是懈怠,那阵子天天绕着大队跑,堪称一大景。 林文东心疼坏了,也觉得何秋该收拾收拾,爱动手可不是好习惯。 何秋自知理亏,不敢说什么,隔三差五还得被她小叔带去拉练,美名其曰消耗精力,就不惦记着打架了。 本来这种“福气”只有她一个人有,打刘瑞昌来了以后,队伍扩大到三个人。 刘瑞昌瘦下来也是虚弱,走几步就喘。 刘东庭看不惯,把多数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让何秋松口气。 这会她靠在树上,听她小叔在给刘瑞昌上课。 “你还好意思说是我侄子,我有你这种侄子吗!” 刘瑞昌宛如一滩烂泥,躺在地上:“我……我跑……跑……跑……不动了。” 他跟这俩人……不对,这俩千里马,根本不是一路货色。 烂驴拉破车,怎么比? 何秋正幸灾乐祸呢,眼神一变。 刘东庭也听见声,手放在后腰。 空气里只剩刘瑞昌重重的呼吸声。 刘瑞昌颇有眼色,咽口水不出声,眼睛滴溜溜转。 何秋和她小叔对视一眼。 刘东庭轻轻点头。 何秋便 分卷阅读96 抽出随身带的匕首,放轻脚步走。 她受过训练,必要的时候一点声音也不会发。 只有刘瑞昌看了一眼刘东庭的手,心里大叫,这俩什么人啊!谁出门训练还随身带刀枪! 不过他心下也大安,这有什么意外,他这条小命应该都保得住。 可惜,他们今天遇见的不是一般意外。 何秋看着撞进眼帘的狼群,心里骂娘,上杨这地方,可从来没听说过有狼。 头狼明显看到人了,却一动也不动,荧光色的眼在微亮的晨光里闪烁。 它身后跟着的狼有十三只。 这要是一对一还好说,但这数量…… 何秋余光里看见她小叔点头了,手比了个数字做回应,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着刘瑞昌跑。 刘瑞昌本来是走不动道了,这会也得发挥出自己的力量。 人在濒死之境,他完全靠着身体反应,踩着何秋的肩手脚并用爬上树。 何秋丢下一句“待好”,拔腿就往山下跑。 五十七 何秋脚程快,女孩子练武,不练力气,练的是轻巧灵便。 她卸下刘瑞昌这个包袱,一溜烟人就跑没影了。 刘瑞昌拽着树干,试图站起来看刘东庭的情况,可惜四周都是参天大树,他只觉得好像听见了枪响,心里一咯噔。 老天保佑,可别出什么事。 像狼这种东西,哪里是人跑得过的,很快有两只围着刘瑞昌在的树打转。 他使劲咽口水,开始念佛号。 满天神佛被他求了个遍,才看见何秋带着人跑回来。 她速度最快,一马当先,不知道从哪拎着把三尺多长的长刀,气势汹汹的样子。 后面跟着十来个人。 这还是年后工兵连的大部队终于到了,一应人手足起来,才有这些营地值守的人。 何秋手抬高比划了一下,后面跟着的人散开,慢慢包抄刘瑞昌在的树。 只有何秋向前跑,余光没忘了留意,心下稍安。 又听见狼叫和枪声,一颗心吊起来。 刘东庭的情况没有她想象的不好,只有左臂带血,半趴在树上,见人来大喊:“何秋,左边。” 何秋借力往前跳,长刀转了一圈,冲乱头狼的阵势,刘东庭趁机下树,开了一枪。 不过他的子弹也不多,场面陡然混乱起来。 何秋长刀挥舞,等都听见声冲上来的时候,就见她半身血站在狼尸们旁边。 叔侄俩活像上了趟战场下来。 何秋倒吸口气。 她训练的时候磕磕巴巴的小伤没少受,这种差点被扯掉块肉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刘东庭用好的那只右手在她手上按了按,说:“没断。” 何秋失了点血,嘴唇微微发白:“没断。” 一些小伤,她自己都能处理的。 张惠婷这个军医,来了以后,最严重的也就是上次有个兵被落石砸到,这会伤员多,她只扫一眼,就知道谁伤得最重。 其他人都是相互着上药就行,但何秋和刘东庭不行。 张惠婷拿出剪子:“谁先?” 伤得反正是不分伯仲。 刘东庭直接转身出了医务室。 张惠婷剪开何秋的衣服,她是上山锻炼,穿得并不多,春寒料峭的时节,只穿了一件国防绿的长袖。 几乎是剪子一碰就开。 伤口是被抓出来的,三道,每一道都有寸长,正在往外渗血,这要一个不好,这块肉就给狼加餐了。 张惠婷见惯风浪的人,也吸一口凉气。 部队都是男人,她还是第一见女人受这么重的伤,声音戚戚:“你这得缝,还得打针。不过打了针就不能用麻药了。” 何秋的嘴几乎没什么血色,还扯出个笑:“缝吧。” 她说得是挺干脆的,但两颊有汗滴下,也别开目光不看,大概是痛到失去知觉,又不能干脆晕过去,转移话题:“被子脏了。” 她这会是上身□□,只余一件背心,张惠婷扯了被子给她半盖上。 医务室的被子都是军绿色,这会一团血色晕染开。 其实缝针于张惠婷是小事,所以她也跟着聊:“没事,反正有人洗。” 何秋的意识有些涣散,随意换话题:“狼肉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今天可吃大亏了,剥皮拆骨都不能解气。 这两年割尾巴越闹越狠,一草一木都归集体,但谁猎到的东西,还是能留一半。 何秋琢磨开来,狼皮正好做两个护膝。 她思绪已经又飘远。 张惠婷答:”挺酸的。“ 何秋却没再提问,一直想着自己的事情,好像这样就真的不痛了。 张惠婷缝好这处,又给另外两处消毒上药,包扎好。 何秋看着蜈蚣一样的线,叹气,真是好丑啊。 然后又想起林文东,回来只怕又要教训她,等张惠婷帮她拿来衣服,简直是愁眉苦脸地走。 刘东庭在外面等缝针,已经有人先帮他把几个小伤口处理好,见状问:“很疼?” 何秋迷迷糊糊:“哈?” 又定神:“没有。” 刘东庭就不再问,走进医务室。 何秋其实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两条腿好端端的。 刘瑞昌颇为不安上来扶她:“没事吧?” 又不是慈禧,走不动道了是怎么的? 但何秋失血过多,着实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分卷阅读97 睁着眼:“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 她还真是倒头就睡,中间刘瑞昌叫她起来吃过一次饭,等自己清醒过来,天都是黑的。 何秋发出点动静。 刘瑞昌本来是趴在外间的桌子上,茫然睁开眼,掀开帘子进屋:“怎么了?” 何秋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她的小伤全在后背,所以不得不趴着睡。 但这么睡着实不舒服,她好像还把没受伤那只手压麻了,有些提不上劲:“茅厕。” 刘瑞昌扶着她出去,因为他对外说的是刘东庭的远房侄子,外人又不太清楚何秋和刘东庭并没有血缘关系,大家都只当他们是堂兄妹。 否则换了别人,大晚上孤男寡女的一起,只怕风波不断。 何秋到底年轻,底子好,睡一觉,精气神回来大半,舌头碰一下干燥的嘴唇:“有吃的吗?” 刘瑞昌:“有,我给你盛。” 肉粥不知道熬了多久,烂成一团,入口即化。 何秋轻轻吹,太烫了吃不下,问正事:“我小叔还好吧。” 她不问还好,问了刘瑞昌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生龙活虎。” 何秋笑了。 她小叔这个人,一向是拿命拼,别看伤得挺重的样子,其实不算什么,你再叫他上山打老虎都行。 这么一对比,她倒是个外强中干的。 当然,是跟刘东庭比起来外强中干。 刘瑞昌今天也是被吓坏了,这会才算松口气。 要是有什么好歹,他这个拖后腿的可是千古罪人。 何秋看他这样子,忍俊不禁:“我又不会让你赔医药费。” 刘瑞昌大吐苦水:“小叔说要给我加练。” 就凭他今天的表现,那简直是不练不行。 刘瑞昌有些羡慕,哪个男人不希望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到他这儿怎么就这么拉垮。 他想着想着问出来:“我以前一直在想,这么苦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何秋打小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她在院子里扎马步的时候,刘瑞昌他们就在外头疯,有时候跑过来跑过去正好撞见了,偷摸摸说两句话。 要是被师傅逮到,又是一阵加练。 那苦,哪个孩子看了,不得退避三舍。 何秋回想了一下,是挺苦的。 她言语夸张道:“不练打啊,我爷打人你又不是没见过。” 倒也是,何秋有几回耐不住性子,跟着他们跑出去玩,刚进大院门,就被结结实实打断了两根棍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背地里都管何家老爷子叫恶鬼。 因为大院里都是老人带孩子的多。 哪家老人疼孙辈不要要星星不给摘月亮的。 刘瑞昌小时候不太机灵,还偷偷问过何秋:“那真是你亲爷爷,不是后爷爷吗?” 在他心里,只有后娘、后爹这种的,才能下这种狠手。 何秋心眼也坏呢,故意说:“我悄悄跟你说,那是我后爷爷,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小孩子的你别跟人说怎么可能不说出去,刘瑞昌几乎是逢人就说自己刚知道的“新秘密”,没两天就把这事传得满大院皆知。 大人当然知道是不可能的,小孩子就不一样了。 连何兵都听说了。 三人成虎,他上刘家问过话,回来把何秋吊在树上打。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吊,整个人捆成一团。 闹得刘家几位长辈心里不安,也狠下心把刘瑞昌捆起来打了一顿。 可惜一样是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何秋第二天还得巍巍颤颤扎马步,刘瑞昌借口不舒服逃了一礼拜课,每天在家吃饼干看小人书,掀起小伙伴们装病不去上学的热潮 一时之间,从者如众,不是你发烧,就是他肚子疼的。 一朝被揭发,满大院都是打孩子的声音。 赵鸿声最有脾气,组织了起义队伍,几个小屁孩闹离家出走。 何秋放了学事情还多着呢,铜皮铁骨也不能总挨打,一个人回大院。 这种离家出走,左不过是哪条街上瞎晃荡。 当夜就都被抓回来,又是一顿打。 这样想想,好像记忆最深的小时候的事,都是被打 何秋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竟也想不起几件最后没挨打的事。 以前她会难过,现在竟也觉得还好,对未来生活更充满向往。 这种向往是林文东给她的。 想起林文东,何秋叹口气。 刘瑞昌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何秋愁眉苦脸:“等文东回来我一定会挨骂。” 刘瑞昌疑惑:“你都受伤了,骂你做什么?” 何秋斜他:“你不懂。” 这世上两个人在一起,是该为彼此更珍惜自己的,否则有个好歹,剩下那个人该多难过。 同理,林文东出门在外,为了她也会格外小心。 他们俩从前都是一往无前的,不过是由爱故生怖。 刘瑞昌确实不懂,摇摇头赶她:“再睡一会吧。” 多休息,总是没错的。 何秋放下空碗:“嗯,有事一定要叫我。” 刘瑞昌翻白眼:“能有什么事。” 他话是这么说,第二天就真出事了。 五十八 灭了狼群,按大队老人的说法,上杨这地方四五十年里都没人见过这玩意,为了安全起见,刘东庭让人接着扫山。 眼下是开春,猫 分卷阅读98 了一冬的蛇虫鼠蚁都要出来活动。 刘东庭身残志坚,这点伤对他来说哪里算什么,他又是领导,这会不在前面什么时候在前面? 当然,他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往山脚下一站听汇报。 郑鹰是他的勤务兵,本来该一直跟着的。 架不住领导不要命,溜溜哒哒自己也上了山。 上杨大队,九分山地一分田,非要说的话除了靠大路的那边都是山。 刘东庭刚到大队的时候带着人都扫过一遍,但主要针对的是要用来修路的有龙山,其它的只是大略看一看。 这会是正儿八经要全扫一遍,工兵连的人几乎都用上了。 但山多,又大,人和人散得开。 郑鹰捡了根小棍东敲敲,西敲敲,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走。 他也是对自己的身手充满信心,而且人说是散得开,嚎一嗓子,两三分钟战友都能到。 这座山平常是没什么人来的,落叶盖了满满一层,已经不属于大队人的活动范畴。 因此郑鹰远远见有人背对着躺在地上,下意识伸手掏后腰。 他放轻脚步靠近,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跑过去。 果然晕着呢,简直是淌在血里,还是个他认识的人。 钱芳玲。 郑鹰刚到大队,在知青点住过一阵,钱芳玲把所有和何秋亲近的人都划在敌对阵营,也就是打量大家不会把她怎么样,见人就哼哼唧唧的。 郑鹰对她没甚好感,但现在可不是讲什么好感不好感的时候。 他扯嗓子:“来这!” 嘹亮的嗓音在空荡的山林里盘旋,几个战友很快就来。 都是常年受训练的,借着边上东西做了个小担架,把人抬到了医务室。 张惠婷打到了大队,都没觉得自己的医务室有这么热闹过。 她把几个大老爷们赶出去,关上门,再开门的时候面色凝重:“刘团呢?” 她要说正事的时候就是这么叫,部队也有部队的纪律。 郑鹰一身血在外面等呢,应下来跑去叫人。 刘东庭一手不方便,僵直垂在身侧,走路的姿势有几分怪异,但是不耽误他的速度,长腿一跨,就到了。 张惠婷:“到我办公室说。” 她的办公室就在病房旁边,布置后有几分女孩子的温馨。 刘东庭知道她还是专业的,眉头微蹙:“伤得很重?” 张惠婷压低声音:“重不重是一回事,我看她的样子,是小产了。” 她不是专业的妇产科医生,打毕业救治的全是一帮糙汉子,也只是大概觉得。 男女关系? 刘东庭本来不想管,其实这也轮不到他们管,正想说怎么治就怎么治的时候。 张惠婷又说:“后脑勺那一下,绝对是被人砸,奔着让她死去的。” 杀人? 刘东庭精神陡然一变:“你确定?” 自古人命都是大事。 张惠婷点点头:“肯定是。” 她是军医,这种是基本的功夫。 刘东庭眯眼:”先治着,我去查查。“ 他说完转身要走,张惠婷又叫住他:“钱芳玲还没结婚。” 还没结婚就怀孕,传出去,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帽子一扣,这辈子多半是完了。 大家都是女人,该遮掩还是帮着遮掩一下。 刘东庭点点头应下,也没让人去办这件事,自己去了何秋的住处。 何秋正和刘瑞昌据理力争呢,她觉得自己状态大好,伤到的是手又不是脚,很该下床走走。 刘瑞昌却不同意,觉得她还是静养为主。 两人差点没打起来,隔着八里地都能听见声音,以至于刘东庭进门,没人发现。 他不耐烦在门上拍了两下:“力气这么多,都训练去。” 刘瑞昌昨天才下的决心,今天也是谈训练色变,讪讪笑笑不说话。 何秋是伤号,理直气壮支棱着手:“我受伤了。” 刘东庭冷笑:“看你这有劲的。” 何秋也觉得自己怪有劲的,她底子本来就好,跟平常人根本不能一概而论。 刘瑞昌看一眼这一对叔侄俩,再次在内心感慨,真不是人啊,撇撇嘴不说话。 刘东庭下巴一动:“关门。” 明明他站得离门最近。 刘瑞昌敢怒不敢言,把门关上,站到一边。 刘东庭问:“你跟那个钱芳玲,熟吗?” 何秋嘴张了又闭,忍不住:“是个人都知道我们关系不好吧?” 刘东庭还真不知道,他这人,这气质,往那一站,寻常人都不敢近身。 钱芳玲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白眼不会在他眼前翻。 他又忙,成天早出晚归的,哪有心情管小姑娘间的矛盾,这会才知道问错人,上下打量何秋。 活像看什么杀人犯。 何秋一激灵:“她要怎么了可跟我没关系。” 刘东庭继续看她:“你怎么知道她怎么了?” 何秋来了气:“她好端端的你能这么问吗?我寻思那你连钱芳玲是哪个都不太认得呢。” 这倒也是。 刘东庭收回目光:“她被人从后面砸了,伤得挺重的。” 掩去怀孕这件事先不提。 何秋:“啊哈,我就知道她早晚有这一天。” 钱芳玲这人,满大队的人只怕得罪过一半,当着面骂人“乡巴佬”,又说上杨是“乡下地界”,上工岂止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分卷阅读99 甚至是十天半月的不去。 大队长拿她也没什么办法,人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缺你这三两口饭。 刘东庭凝眉:”她仇人很多?“ 何秋一脸嫌弃:“特别多。” 这就难办了,不过刘东庭倒有个方向:“她有对象吗?” “对象?”何秋组织了一下语言:“算有吧。” 她三言两语讲了王素梅、钱芳玲和张自强的小纠葛。 刘东庭听完:“张自强过完年没回来吧?” 知青回城过年的名额有限,上杨大队的这个给了一向积极表现的张自强。 大队长给他开的介绍信只有一个月的期限,他在家凭介绍信办临时户口,过了这个期限不得不回大队。 眼下正月十五都过了,张自强回大队的日子也早就过了,可到现在都没见踪影,连点消息都没有,估摸着是不会再回来了。 钱芳玲还好,她好像早早抽身出去了。 王素梅就惨了,这几天是天天对月叹息,宛如黛玉附身,见什么都要迎风流泪。 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秋和一帮子知青都不太熟,但八卦倒是略知七八。 尤其队里人都长了一双利眼,哪里有新闻,哪里就有他们。 刘东庭就没有,他思量:“一个女孩子,应该做不了这种事。” 何秋摇头:“我也觉得不是她,但不是因为她是女孩子,而是因为,你说在哪看到的人来着?” 刘东庭:“后山再过去一点。” 何秋:“那种地方,是约会用的,怎么会两个女孩子去。” 更何况是两个不要好的女孩子,走路上看见都得隔八尺远,到路口一个转东,一个转西。 刘东庭于这种事上不灵敏是应该的,但另一件事上反应快。 冷笑:“约会?” 何秋撇清:“我可没有。” 上工不够累的,还跑那么远去折腾。 林文东从来都是光明正大送她回住处,干点活,吃个饭就走,第二天再等一块去上工。 刘东庭警告:“秋收前都给我老实点。” 为方月先怀孕后结婚这件事,刘东庭很是把侄女敲打了一遍。 这回又提,何秋便很敏锐,倒吸口气:“她……” 到底没把话说全,转着眼睛回想:“她是有一阵天天出去,出去回来的时候都挺高兴的。” 何秋当时还以为是中邪了,不过没闹总比爱闹好,她自己也忙得很,撒开手没去探究。 这会再想起来,是有点不对劲。 但那个人是谁呢? 何秋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刘东庭琢磨着说:“我今天丢了一百块钱。” 何秋:“哈?” 过了会反应过来:“那是得好好找找。” 要说是钱芳玲在山上被袭击了,不管什么理由,只怕流言蜚语就够把一个女孩子淹没了,以后还怎么在大队立足。 何秋即使不喜欢她,但不喜欢是两码子事。 也幸好郑鹰是带着人从后山那边下来的,一路上一个队里人也没遇见。 刘东庭是说干就干的人,直接让大队长把今天的出工名单拿过来。 出贼了,居然出贼了! 林德水气得牙根痒痒,做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品行不好,他眼神扫过几个平常就不安分的人,比刘东庭更带杀气。 几个人吓了一跳,连忙喊:“这可不是我,大队长你可不能冤枉人。” 林德水骂:“给老子老实点。” 就好像那真是犯人了。 不过刘东庭翻了一下,又把记分员和几个小队长们问了个遍,摇摇头:“队里人今天都出工了。” 不出工就没饭吃,上杨大队没懒汉。 哦,原来有。 林德水看了一眼何秋。 何秋福至心灵,幸好林文东和钱三不在,不然他们俩今天就是头号嫌疑人。 五十九 大队里的人都查了一遍不是,那就是生人。 刘东庭眉头微蹙,何秋咳嗽一下。 刘东庭侧身看过去,何秋的头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 这会大队部热热闹闹的,都来看这位刘团长怎么找钱。 刘东庭把出工本给大队长:“那就是外头的人,要是有谁能帮我把这人找到的话,我愿意出五十块。” 这一招倒是好使,何秋已经瞧见几个人悄悄使眼色了。 真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打量谁是傻子呢。 才出大队部,何秋就冷笑:“他们一准撒谎了。” 上杨这地方,别说是生人了,连狗都认得准准的,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能进了生人没人知道? 真是骗鬼呢。 刘东庭出任务多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这种人情世故的事情弄不太清楚。 就是何秋也是下了乡才知道,像上杨大队这种重宗族的地方,哪怕是杀人放火,都会帮着盖下来的。 不然传出去,整个林氏都要被连累。 刘东庭挑眉:“那就等着吧。” 财帛动人心,总会有人来送线索的。 没有的话,再加就行。 几个人回营地,何秋去看了一眼钱芳玲。 她人正昏迷躺在床上,头被白纱布厚厚缠起来,打着吊瓶。 张惠婷和小护士一左一右守着,反正也就这么个病人。 何秋小声问:“怎么样?” 张惠婷扫过她身后几个大老爷们,拉着她到一边: 分卷阅读100 “估摸着也就一个多月,我看这个不太准的。” 何秋掐手指算,那就是年前队里人最闲,她最忙的那阵。 满大队都是闲人,不是这家闲磕牙,就是那家打牌,人来人往、走亲访友的,倒也没注意有谁不对劲。 何秋下巴动一下:“那头呢?” 这种外伤,是张惠婷的拿手戏,下手的人不清不楚的,以为出了血就是狠手,实际是看着严重,没伤到头骨。 她点点头:“没什么大碍,就是昏几天。” 不管怎么说,是条人命。 何秋松口气:“行,那你多费心了,她的医药费我先出。” 部队也有部队的纪律,钱芳玲要用的药只怕不少。 张惠婷:“给她花钱,你不膈应?” 何秋抿嘴:“膈应那也是个人啊。” 大家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小姑娘之间拌两句嘴而已。 张惠婷笑:“我记得鸿声他们以前管你叫‘柴进’。” 年纪小的时候,大家都囊中羞涩,哪怕是大院子弟也一样。 只有何秋口袋鼓鼓,一向是仗义疏财。 其实不过是几分钱的糖果,几毛钱的爆米花。 但小孩子就是爱正儿八经地叫。 这种事情总是能让人想起来发笑,何秋却因为提到赵鸿声,只是嘴角扯了一下,有些勉强。 张惠婷又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叹口气:“你说你一个女孩子,留个疤。” 她都问过了,何秋那会要是不往上冲,等人都到齐了再动手也可以。 何秋倒不介意留疤,还挺光荣的。 因为老爷子当然是奔着把她送进部队的,何秋很小就有身先士卒的意识。 她自知身手,一个人受点伤,好过搭上那么多人,大家一起受伤,事情也挺忙的。 她不后悔这么做,唯一担心的是林文东回来要怎么解释。 何秋不自在地动了动手。 刘东庭看不下去:“行了,你先回去吧。” 何秋应下,一个人回知青点。 刘瑞昌本来还想跟她一起回,被何秋嫌弃推开:“可快别跟着我了。” 刘瑞昌被她一只手推了个趔趄,歇了心,就这力气,这会上山打老虎估计都还行。 也许是今天闹了这出,往常会打招呼的人,今天见了何秋都有些不自在避开。 何秋倒是面上没什么变化,到了知青点不自觉撇撇嘴。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一只手受伤对她来说倒没什么大碍。 何秋单手拎起小铁锅做饭,从始至终不费力。 但到底是不想折腾,随便下了点面,出锅前扔个鸡蛋下面搅散。 这也都是小事。 最麻烦的是洗澡换衣服不方便。 初春的天气,何秋硬生生折腾出薄汗来。 这种时候,她就格外想念林文东。 殊不知林文东也一样。 他这会躺在招待所的床板上,翻个身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出大队以后,他和钱三、孙志高直奔的甘南,火车三天三夜,一路上倒也没什么意外。 出甘南火车站,程京生来接人。 他倒不是出于对未来姐夫的尊重,纯粹是挑衅人。 先是上下打量林文东,然后不满地“啧”了一声,眼角眉梢都透露着两个字。 就这? 钱三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当场就要翻脸。 林文东倒不意外。 出发前何秋曾经期期艾艾地说:“京生可能不会很喜欢你。” 现在看来,这个可能是百分百的。 自家的白菜被人拱了,刘东庭一开始对他不也不是鼻子不是眼睛的,时不时就要敲敲打打。 林文东对比早有准备,甚至逆来顺受,只是把何秋要带给他的东西拿出来:“你姐让我给你的。” 程京生又“啧”一下,看着包袱:“你是想让我自己提?” 林文东假笑:“当然不是,我帮你提。” 心里骂,要不是你在何秋那里既有分量,老子现在就把你头拧下来。 好在程京生也只是言语上不太客气,办事还是周到的。 带着他们大巴转拖拉机,再换马车,才到他们住的草原,科尔吉。 科尔吉自古就是草场,但这几年退化得很厉害,十里之外就是荒漠。 这里的人们也过着半游牧的生活,住的都是帐篷。 林二妞,现在应该叫程倩倩了。 程倩倩和离开大队的时候相比,长相上没什么变化,气质却大不同,一向蜷缩在角落里的人,站在阳光在脊背挺拔。 看得出来,她在这里过得不错。 程倩倩等了堂哥一早上,看到他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四哥!” 林文东从前对这位妹妹不算太熟悉,但这会他乡相逢,心里也有几分感触,说了句大人会说的话:“怎么感觉长高了。” 这倒是真的,程倩倩在家干得多,吃得少。 到甘南以后虽然也没少干活,但也没人在吃喝上苛待过她,整个人可见的蹿个子了。 钱三先还没认出人来,一直到程倩倩开口才喊:“二妞!你是二妞?” 程倩倩倒没有嫌弃他这么叫,笑得开开心心地:“强子哥。” 钱三一惊一乍地:“我的天,你现在咋变这么好看了!” 这也是能当小姑娘面说的? 跟说人家从前长得丑有什么区别? 程京生翻了个白 分卷阅读101 眼,都是大傻子。 他这么想绝对有牵连地意思,打断他们的叙旧:“不是来看羊的吗?” 程倩倩还是一脸兴奋:“先吃饭吧,我做饭了呢。” 看得出,程京生平常对她挺客气的,否则其他人站在边上都是以他为首的样子,只有程倩倩说话。 程京生自己也饿了,点点头:“行吧,先吃饭。” 甘南耕地少,肉多菜贵,主食稀少,待客用的是奶酒和羊腿肉。 羊腿加了不知道多少香料,没有腥气,又带着一点辛辣味。 困难时期出来的人,可少见这么一整桌的肉。 林文东吃得食指大动。 不过再好吃的东西,连吃三天都会索然无味。 第三天的时候,林文东摸着头:“就不能弄点菜吃吗?” 程京生这几年在科尔吉别的没干,光种菜了,可惜因为气候和土壤,收成寥寥无几。 可以说是他最大的心事。 压在心上,就难免不爱提。 因此没好气:“我都一个月没吃菜,我说过什么了吗?” 林文东讪讪,他来科尔吉之前,从来不知道有一个地方的人是这样生活的。 难怪人家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虽然程京生的态度依旧不甚好,不过何秋写信让他办的事都办得好好的,早早准备好二十只羊,有公的,有母的,连饲料带草籽都有。 又让人事无巨细把养羊的方法教给孙志高。 这种事能学的并不多,还是要看经验。 林文东到科尔吉的第四天,就要启程回大队。 因为回去的时候带着活物,卡车是程京生帮着联系的,还可以一路跟在顺路的部队车后面。 虽然解放了,可有些地方,劫道的人还是屡禁不止。 钱三和孙志高跟车。 林文东没有,他要坐火车到沪市中转,顺便办两件事。 一是定亲礼上他总觉得亏欠了何秋,听人说沪市能买到许多新鲜的东西,就想着去一趟。 二是受牛棚里的张月生所托,到沪市帮他取几件值钱的旧物,事后五五分成。 林文东口袋基本快空空,第二件虽然有些冒险,但还是值得一做的。 到沪市的火车就要两天一夜,林文东攥着自己剩下的那点钱,一路警惕地睁着眼,这会人在招待所,才勉强可以松懈下来。 这一路上他都在跟人打听沪市的风土人情,坐火车嘛,闲来无事,大家总是畅所欲言。 林文东为此听到不少新鲜事,在床上又翻了个身,琢磨着要给何秋带点什么。 此刻的何秋也翻了一个身,心里想,也不知道林文东什么时候回来? 六十 何秋第二天醒得很早,她后背有几个小伤,不得不趴着睡,一晚上睡得极不舒服,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叹口气。 最近真是没一个好梦,林文东不是被狗咬,就是被车撞。 她摇摇头把杂念甩出去,起身折被子,又折腾了一通穿衣服,煮上稀饭,才打开门蹲在门边刷牙。 她拿牙刷的时候就把搪瓷杯放下,漱口的时候就用小指头勾着搪瓷杯的把手,忙得不亦乐乎,一抬头就看到王素梅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她。 说起来,大队知青除了何秋,还有六个,但总总原因下,大家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太多。 除了张自强惯爱长袖善舞,偶尔到何秋面前表现一下,钱芳玲到处发脾气,和何秋动过一次手,其余人,讲过话的次数加起来不到十次。 王素梅因为住的屋子就在何秋对面,两人进进出出碰面机会多,但也只限于点头之交。 说白了,要不是好奇他们仨之间的纠葛,何秋恐怕也知道她姓甚名谁。 这会这样看? 何秋把毛巾的水挤干,在脸上慢慢擦,擦完扯起一个笑,正要进房关门。 王素梅喊住她:“何秋。” 何秋回头,用眼神示意她往下说。 王素梅咬嘴唇不说话。 耽误时间,何秋又迈开脚步。 王素梅看她要走,喊出来:“钱芳玲呢?” 这倒有意思了。 为了掩盖钱芳玲受伤的事,刘东庭昨天说的可是借调她到营地干活,连大队长都没多问,知青们彼此间又矛盾颇多,更不会有人问。 谁知这才第二天,就有人来问,还是和钱芳玲不合的王素梅。 这就有意思了。 何秋一脸若无其事:“在营地呢啊。” 她的笑恍若平常,王素梅却看出恶毒来,打了个寒颤:“你们不能这么做。” 何秋“嘶”了一声,隐约觉得有哪里奇怪,问:“我们做什么了?” 王素梅以为她明知故问,正义凛然:“别以为你们可以以权谋私、故意报复她。我可以去举报你们的。” 她话是这么说,眼里却有几分恐惧,不知道的以为是跟座山雕说话呢。 何秋好笑道:“报复她要这么大阵仗?” 说难听点,她找个地方把钱芳玲给毁尸灭迹了,都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更何况只是那点小矛盾,哪至于到这一步。 王素梅半信半疑:“真的不是?” 何秋反问她:“你不是不喜欢她,还管她的死活?” 王素梅正色:“那也不能看着你们为非作歹。” 还“为非作歹”呢,何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这位王知青倒是改观。 她摆摆手 分卷阅读102 :“好着呢,过几天就活蹦乱跳回来了。 王素梅眼神游移:“那我等着。” 倒也没全信。 最关心你的,除了爱人,原来还有仇人。 何秋忽然问:“你知道她有对象的事吗?” 王素梅快速转换表情:“那也算对象。” 面上净是刻薄。 这就有意思了。 何秋追问:“你知道?” 王素梅撇撇嘴:“知道。” 何秋:“是谁?” 王素梅眼睛转着,犹豫要不要说,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女孩子,她一个人偷着幸灾乐祸可以,拿出去传来传去,似有不妥。 何秋才没工夫跟她拖来拉去地,直接说:“我们怀疑就是她对象偷钱。” 原来如此。 王素梅露出“早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表情,说:“林胜。” 何秋大吃一惊:“你说谁?” 王素梅眼带讥讽:“就是那个林胜,你爱信不信。” 她说完转身走人。 徒留何秋在原地消化这件事。 林胜是大队人,也是大队长林德水的亲侄子,已经快三十,丧偶,没有孩子。 长得也不能说一表人材,就是朴素的乡下汉子。 钱芳玲看中的从张自强跳到林胜,这可能吗? 就她那小孔雀尾巴一样天天显摆着? 匪夷所思,简直匪夷所思。 但宁可错杀,不肯放错。 何秋吃过早饭,去了营地,先看钱芳玲如何。 张惠婷守了一夜,哈欠连连:“还没醒呢。” 医者父母心,不管是谁,她都会好好照顾。 何秋:“辛苦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何秋才走。 她沿着营地往外走,走个十来分钟,就能到有龙山的山脚,这里搭了草棚子,用来放装备、歇脚,也是刘东庭的临时办公室。 木门大开着,何秋象征性敲了一下。 刘东庭从公文里抬起头,一言不发又低下。 何秋每回来办公室,都想起进老爷子书房的恐惧,下意识站军姿:“王素梅说钱芳玲的对象是林胜。” 一句话里有三个人,连王素梅,刘东庭才到大队住知青点的时候都没打过什么照面,更别提林胜这种队里人。 他站起来:“确定了?” 王素梅的话,因为太荒诞,荒诞到何秋不觉得是假话。 何秋点点头。 刘东庭冲外头喊:“郑鹰!” 郑鹰应声而进。 刘东庭:“有个叫林胜的,去问问。” 何秋补充:“大队长的亲侄子。” 郑鹰转身出去。 刘东庭明显不满:“合着还是个皇亲国戚。” 何秋笑出声:“大队长有三个哥哥,三个弟弟,按你这么说,满大队都是皇亲国戚呢。” 乡下地方,哪家和哪家都是亲戚,队里人仍然讲究同姓不婚的老规矩。 刘东庭一根独苗,对这种大家庭没什么概念。 他父母都是早年参军,牺牲的时候他年纪也小,连家乡在何处都是隐隐约约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 只记得父母家里颇有几个兄弟姐妹,可惜因为通讯艰难,种种条件之下,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亲人。 因此当年父母双亡之后,组织才会把他交由何家抚养。 阴差阳错,他给自己找了个大侄女。 刘东庭看了何秋一眼,这孩子,还以为找了对象变样了,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里的,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就这八个字,已经有多少人是做不到的。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反正麻烦是丢给林文东了,等着他回来收拾吧。 六十一 郑鹰这一趟来回很快,他刚进办公室,气都不喘就说:“就是他了。” 何秋奇道:“认了?” 郑鹰摇头:“那倒没有,怎么可能认。” 就是那脸色大变,不打自招的样子,不认也是一抓一个准。 刘东庭:“把人带回来。” 军管一切,他们哪怕是个工兵连,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郑鹰:”带回来了,我看他想跑的样子。“ 虽说没有介绍信,临时也跑不远,可回头人往哪个山疙瘩一猫,找起来可就麻烦了。 刘东庭冷笑:“跑?” 伤了人就想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他抬腿要往外走,何秋也跟上。 刘东庭:“你跟着干嘛?” 何秋茫然:“啊?” 又反应过来:“哦哦,那我回去了。” 她也算半个林家人了,这种时候按理最好不要掺和。 何秋回了知青点,开门之后爬窗户出去,把门从外面锁上,又爬窗户回去,从里面拴好,这样不管谁来找都可以假装不在。 果然,没多会,屋外就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见门锁着,很快就走了。 何秋也不好发出太大动静,也不好点灯,索性扎了个马步一动不动,反正伤了手,还有腿,练功不能废。 又过一会,有人敲门。 也不知道是谁不死心, 何秋巍然不动,翻了个白眼。 就听郑鹰喊:“何秋,团长叫你。” 何秋打开窗:”怎么了?” 郑鹰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你去了就知道了。” 何秋把钥匙给他:“给我开个门。” 营地一向是队里人绕路走的地方,这会是群情激奋,团团围住。 大队长 分卷阅读103 林德水为首,看见何秋大喝:“何知青,快让他们放了林胜!” 何秋打眼瞧,姓林的男女老少估摸全到了,有拿锄头的、有拿扁担的,这是一个不好就要逼宫的架势啊。 何秋眉头皱在一起:“大队长,你可是干部,带头闹事合适吗?” 林德水冷笑,不像他平常的样子:“咋的了,干部也是人。” 这种宗族集体闹事,一向是地方基层的难题,闹的就是法不责众四个字。 何秋早有耳闻,这会手一摊:“行,那你总得让我进去问问怎么回事吧。” 林德水考量一下,挥手:“让她进去。” 人群让出条小道来。 何秋往里走,她小叔带着几个人都在医务室门口,一派太平样,倒是张惠婷火烧眉毛的样子,拉着何秋进病房:“你快来看看,我觉得她疯了。” 何秋进去一看,钱芳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精气神不太好的样子,病恹恹躺着,眼皮只掀开一条缝。 这会这条缝张开,露出黯淡的的眼珠子,好像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哑着嗓子喊:“放了阿胜。” 听上去倒是亲密。 张惠婷不知道听了这句话多少遍,只会重复:“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都打成这样了,居然还要为这种男人说话。 何秋是个剔透人,有个念头在心里转来转去了一阵,这会倒能问出口:“第一次是他强的你对不对?” 钱芳玲沉默不语,张惠婷叫起来:“劳改,必须送他去劳改。” 钱芳玲跟着叫起来:“不行!” 两滴泪从她的眼角划过,伤处因为大幅度动作隐隐渗血。 何秋叹息,问:”你是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还是放了林胜?“ 钱芳玲:“放了阿胜。“ 这好像是她最后会说的一句话。 何秋:“好,我知道了。“ 然后转身出去。 张惠婷跟在她背后嗷嗷叫,大有觉得何秋也疯了的意思。 何秋出了门拽过刘东庭,两人窸窸窣窣在角落讲了几句。 刘东庭自己进了关着林胜的房间,再出来又低声跟何秋讲了几句。 两人神神秘秘,要不是知道他们不是不着调的那种人,张惠婷已经按捺不住。 何秋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位邻居家姐姐虽然有惹人烦的时候,但不失为一个好姑娘。 张惠婷已经是急得跳脚,忍不住蹿过来:“就这种大流氓,再加个杀人犯,送他吃枪子去啊。” 何秋:“然后呢?” 林胜的罪行是板上钉钉的,可也得有人愿意指认才行。 让钱芳玲吗? 只看她的样子就知道绝不可能,她已经把自己上了枷锁,把贞洁看得比下半辈子还重。 还有一个,强行把林胜定罪也不是不行。 只看营地外面就知道,接下来路要怎么修? 可别小看大队这些人,人家是没权没势,可真要给你找麻烦也不是不行。 更何况,何秋已经给过钱芳玲选择的机会了。 良言不劝要死鬼。 就像她曾劝方月不要在赵鸿声这棵树上吊,可人家真这么做了,旁人难道还能说什么。 真做出什么去拦,人家也不会感激,甚至会恨你。 钱芳玲就是这样的人。 说白了大家没大多交情,你惨遭不幸,我可以伸出援手,但你也得拉住我才行。 强行伸出手去拉,只怕给拽断了。 何秋不是菩萨,发不了这样的善心,因此她小声问:”你会看男人能不能生吗?“ 张惠婷:…… “什么玩意?”她喊出来,又意识到不对:“他不能生……那孩子是谁的?” 何秋耸肩:“他前头老婆结了三年都没生,说是他的问题。” 张惠婷:“所以他以为孩子不是他的,把人打成这样?”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张惠婷发脾气:“不会看,会也不给他看。” 这种人,断子绝孙算了。 何秋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这是她其实已经不想管了。 但郑鹰把人都带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送佛送到西,子弟兵总没有半途而废的。 能生不能生,叫个未婚姑娘去看,也委实不妥。 刘东庭招招手:“郑鹰,列队!” 他这嗓子一喊,四面八方跑出人来,都是装备齐全。 何秋拉着张惠婷进病房,这时候可不该她在。 张惠婷有些忧心忡忡,在她的观念点,民不与官斗,部队的地位一直很高,就是早几年满大街贴字报,大院里也从没出过这种事。 大队长带着人围营地,真是说出去信也没人信。 何秋在外面是见惯了这种的。 说实在的,宗族在这种地方就是土皇帝,枪杆子硬也不能乱争锋。 也许是她太镇定,张惠婷也跟着冷静下来,只是瞥一眼病床上的钱芳玲:“要我说何必为她瞎折腾。” 人立不起来,都是自找的。 何秋不同意,说白了,钱芳玲的选择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会做的选择,这并不是她的错。 刘东庭与大队长怎么谈的,何秋不得而知,这件事本不该她掺和太多。 但只从林胜从市医院回来后大喜过望的样子就知道,他是没问题的。 张惠婷不高兴照顾钱芳玲,正好她也有人管了,伤稍微好一点就被挪到赤脚大夫处。 分卷阅读104 听说林胜比伺候爹妈都上心地伺候她。 一时之间,队里都在传言,钱知青脾气不好,命倒不错,能嫁个好男人。 好男人。 何秋听了差点吐出来。 这话还是刘秀转述给她的。 刘秀说话的时候挺过意不去的,当时刘东庭满大队查人,她是明知而不说。 何秋却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她大可以得罪了人,卷包袱离开大队。 但刘秀不行,她祖祖辈辈的根都在这里。 有时候别老想着人家为什么不这样,想想为什么不能这样。 何秋对钱芳玲倒说不上心灰意冷,倒是张惠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好几次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何秋劝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别气坏了。” 张惠婷也知道这个道理,到底心里迈步过去那个槛,意兴阑珊问:“林文东什么时候回来?” 何秋被她这前后转折弄得一愣,掰着手指头算:“快了快了。” 林文东到沪市的时候给她拍过电报。 张惠婷也就是随口这么一问,看她的样子调侃:”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何秋虽有些羞赧,也大方应:“嗯,希望他早点回来。” 这正月都快过完了。 她打受了伤,没什么活干,脑袋里净是些胡思乱想。 心里还有几分后悔,早知道也不上工,还不如跟着去甘南呢,还能见见程京生。 不过林文东虽然还没回来,但钱三和孙志高没多久就带着二十头羊回来了,只看他俩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没少吃苦。 孙志高把羊赶进早就准备好的羊圈里,钱三在一边跟何秋说着甘南的事,大部分是关于程京生的,也隐晦提了几句程倩倩。 何秋听了大为满意,尤其是经了钱芳玲一事,她更觉得女孩子能跳脱束缚,追求自己的人生是件多勇敢的事。 钱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盯着她明显不便的手犯愁:“唉,那这割草不就只能指望我一个人了?” 何秋眨眨眼笑:“对啊,好好干啊。” 话是这么说,她闲着也是闲着,第二天吃过饭索性去帮着单手薅草。 钱三一路上伺候这些羊祖宗,累得够呛,可该做的还得做,连忙放下镰刀拦她:“姑奶奶,我说着玩呢。东哥回来能杀了我。” 何秋无所谓耸耸肩:“这不还没回来呢。” 钱三见鬼似的看向她身后。 何秋僵住,缓缓回头。 林文东一脸严肃:“何秋。” 六十二 林文东回程可以说是披星戴月、日月兼程,一是他身怀巨款,二是他心有挂牵。 谁能想到甫一碰面,何秋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何秋被逮了个正着,别提多心虚,急中生智,也不管有没有人,就往林文东身上扑:“我手疼。” 她真是有本事,这么说着眼角都泛红了。 林文东还能说什么,碰都不敢碰,心疼问:“怎么回事?” 两个人携手回知青点,徒留钱三在原地:“呸,我这么大人呢没人看得见?” 何秋着实是忘记这一茬了,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林文东,喜悦之情言溢于表,问东问西之余企图把受伤这件事混过去。 林文东把行李单手拎着,不肯轻易放过:“何秋。” 语气愈发严肃。 何秋咬嘴唇:“就是……就是……” 她吱吱唔唔讲了“勇斗狼群”的故事,用言语把危险性降到最低。 林文东听了却没什么反应,还算正常:“很疼?”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何秋咽口水摇头:“不疼,已经快好了。” 倒不是她逞强,缝过针的伤口很快就长好了,就是还不大能用力罢了。 林文东叹气:“我走的时候你怎么答应我的?” 何秋嘴巴抿着,有些不知道作何回答。 林文东复叹气,一声又一声,好像砸在何秋的心口上。 她两眼汪汪地憋着,掏钥匙门才打开,泪就滚下来。 林文东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这是苦肉计还是什么,要出口的话吞下去。 算了算了,就是这个脾气,除了受着,还能怎么样? 他温柔地碰了一下何秋的眼角:“下次别这样了,行不行?” 何秋雾蒙蒙地眼睛直视他,用力点点头。 不能就此揭过,也得揭过,林文东已经在心里发誓,以后绝不离开何秋太久。 何秋手背用力蹭过眼睛,留下一片红问:“你吃饭了吗?” 林文东摸肚子:“还没呢,半夜的火车到县城。” 没有车,也没有店开门,他是一路走回来的。 何秋要去做饭,林文东哪里能让她动手,自己淘米切菜,一边说着话:“你弟对我可没客气。” 何秋这个上还挺理直气壮地:“我早说过了,京生就是这个脾气。” 这中间还有个缘由,程京生虽然自己是男人,但觉得世上男人都是负心汉,不过早晚的事。 因此呵护何秋这个姐姐就像呵护小树苗,对一切靠近的男人都抱有敌意,如果不是差距悬殊,他当年就把赵鸿鸣套麻袋了。 这样说起来,程京生对林文东只是些许言语攻击,已经算大方了。 大概也有木已成舟的无可奈何。 林文东本来就是开个话茬,几分嫉妒:“你就这么偏着他?” 何秋笑: 分卷阅读105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嘛。” 她素来是爱称大的人,只在程京生身上过过姐姐瘾,两人又意气相投,多有回护也是应有之意。 可以说,何秋血缘上的亲人虽多,但认可的却寥寥无几。 林文东故意:“那你有几个未婚夫?” 何秋愣住,又想起来自己刚刚当着钱三的面的样子,后知后觉脸通红,嗫嚅不肯说。 林文东逼她:“几个?” 何秋脚在地上蹭一下,低声说:“一个。” 林文东:“听不清。” 何秋抬头昵他:“一个!” 泄愤似的大声喊着。 刘东庭是来找何秋有事,正听着这一声,问:“什么?” 他是人未至,声先至,进来才看见林文东,嫌弃道:“回来了?” 外一个程京生,内一个刘东庭。 林文东都觉得头大,自己怎么到哪都这么遭嫌。 但那是小舅子,得捧着。这是长辈,得敬着。 林文东恭敬道:“是,半夜的火车到的。” 尤其要强调半夜。 看看咱这心。 刘东庭才不管他这么多,单叫何秋:“跟我来。” 两个人进了里屋。 刘东庭一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会是罕见地有些鬼鬼祟祟。 别说林文东了,就是何秋都忍不住先问:“出什么事了?” 刘东庭先是看了一眼内外间的帘子,才压低声音:“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付不平在这。” 在这就在这呗,有什么好说的? 何秋眨眨眼,她怎么不记得她小叔和付大哥原来还是认识的人。 刘东庭扶额,也是,何秋那会才多大,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但要叫他自己讲,也讲不出口,烦躁地挥挥手:“算了算了,当我没问过。” 何秋本就是好奇心极重的人,气鼓鼓:“都问了,还让我当没问过。” 刘东庭斜眼看她:“小孩子家家,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说完他就飘飘然走了。 何秋气得跳脚,抓心挠肺地想:“不对啊,到底为什么呢。” 牛棚的人是吃得少干得多,每天早晚都要出工的,付不平又是几个老弱病残里唯一的壮劳力,承担了大部分的活。 没理由刘东庭到大队这么就,今天才见到人。 那么换角度想,是不是有人在刻意避开呢? 何秋左思右想,堂姐何雪和付不平处对象的时候,正好是刘东庭进部队没多久,在外执行任务,按理是不交叉的线才对。 究竟是哪里重合了呢? 何秋苦思冥想,以至于忽略了林文东。 林文东把饭菜端到桌上,就看她眉头皱在一起,不由得笑:“就这么想知道?” 何秋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好奇嘛。” 林文东:“那待会去牛棚问问?” 何秋连忙摇头:“还是算了,人家都没提,显见得是不爱提。” 算起来,她和付不平并不是多深的交情,不过是他乡相逢,能多照拂一点算一点。 平白上去打听人心事,非礼也。 林文东瞎琢磨出一点:“如果我不是付不平,和小叔有旧,现在也会避开。” 一个前途显赫,一个牛棚劳作。 谁也不会愿意在狼狈的时候见旧人,这也是何秋很少去牛棚的原因。 她固然很关心这位旧日的兄长,但不想叫人难堪。 施恩这件事有时候是很难拿捏的。 弄不好要变仇。 何秋也点点头……把这一桩丢在脑后,又问:“你在沪市顺利吗?” 林文东眼色狠厉:“被张月生摆了一道。” 张月生解放前是有名的绿林,说好听是侠义之士,难听点就是杀人放火无所不作。 因此运动一开始,他的罪名就是实打实的,先是在窑洞改造过一阵,后才到大队的。 到大队他也老老实实的,谁看都只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林文东也是觉得他没牙的老虎,这回才冒点险帮他去沪市取金子。 就埋在张家公馆后院。 那地方现在是造船厂职工院,主楼副楼住了几十户人家,林文东猫了三四天才找到最佳避着人的时候。 结果被一小脚老太太逮个正着。 现在想起来都生气。 林文东骂:“看不出来,这张月生还是个情圣,拿我做信鸽呢这是。” 何秋也不满,万一老太太心存歹意,林文东可就填进去了。 这个张月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何秋雄赳赳气昂昂:“走,去牛棚。” 她话是这么说,却一直等到天黑才出门。 牛棚还是那样。 汪卫东看了一下何秋的手说:“恢复得挺好的。” 林文东有时候就相信熟人,听他这么说才放下心。 何秋得意扬起下巴,大有“我就说吧”的意思。 被林文东瞪了一下,吐吐舌头不说话。 牛棚只有一间房,不分男女住,只在最角落给齐红缨隔了一块,更不存在什么会客室。 比大杂院还大杂院。 这会都是聚在一起,张月生还跟老狐狸似的老神在在的样子,好像没托过林文东什么事。 林文东本来想拿捏他,又有点没劲,正要掏信,何秋先动了。 她没受伤的那只手五指微弯,蹭蹭两步往前攻。 张月生本来是练家子,腿前踢,侧身扭开。 何秋动作 分卷阅读106 更快,谁也没看见她从哪抽出刀,就抵在张月生的咽喉。 这一切只在几秒之间,林文东都没料到,有些愣住。 张月生一派镇静:“真是上了年纪,后生可畏啊。” 何秋现在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杀气外露。 付不平声音颤颤喊她:“何秋。” 何秋笑:“你说,你死了有人在乎吗?” 张月生眼皮跳了一下,他已经是阶下囚,一条烂命,谁会追究呢。 不由得告饶道:“这次算我对不住,你们带回来的东西我分文不取。” 何秋冷笑:”本来你就没打算要的东西。“ 那可是明晃晃的金子,牛棚什么东西能放得住? 不过是拿点好处,让林文东帮他去沪市传个信而已。 林文东也是看到小脚老太太的时候才回过味来,对何秋的行为视若罔闻,自顾自拿出信:“如果有下一次,我会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月生本来觉得林文东是个空有机敏,没有狠心的人。 没有狠心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 因此才敢耍这种花招。 这会后怕起来,林文东不狠,何秋可是个狠人,只看她下手就知道。 张月生能屈能伸:“是是是,一定没有下次。” 何秋这才收起刀,冷哼一声。 六十三 从牛棚出来,林文东拍了一下何秋的手:“以后动手之前跟我商量一下。” 听上去不太像生气的样子,何秋大胆子:“张月生那样的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人老了老了,再叱咤风云过也会怕死。 只有怕死,心有牵挂,就是能拿捏的人。 何秋无意和谁过不去,但把林文东置于一个可能的险地,那就是和她过不去。 林文东捏了一下小姑娘的脸:“你啊。” 何秋吐舌头,跟他讲钱芳玲的事。 钱芳玲坚持要放了林胜,犯了张惠婷和郑鹰的众怒,两个人每天聚在一起叽里呱啦宣泄愤怒。 何秋听了都好笑。 到底是各人的选择,哪怕是错的,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但钱芳玲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只看她伤势未愈,就积极张罗着结婚事宜就知道。 何秋叹口气:“她也挺可怜的。” 林文东不想看她不开心,换个话题:“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何秋:“还有什么?” 林文东买了不知道多少零嘴,把何秋的五斗柜都快填满了。 林文东有些得意:“猜猜。” 何秋:“衣服?鞋?还能有什么?” 她反正是猜不出来,摊摊手。 夜色黯淡,林文东捏着何秋的手,套上圈。 借着月光,何秋定睛一瞧,是个金手镯,小小的一圈,没什么繁复的花纹,动一下在手腕上晃来晃去。 何秋笑笑,她一向觉得黄金这种东西,是上了年纪的人才在用,这会也察觉出它的可爱之处来。 娇娇地说:“我好喜欢。” 尾音不知道怎么软绵绵的,像说在人的耳边。 林文东被夜风一吹,抖了一下,感觉有热气怎么都压不下。 “回去吧,还有东西给你看。” 林文东说的“东西”,是两块金条,一块缺了个角,那是张月生说好跟他对半分的。 一块是张月生说“分文不取”的。 何秋掂量一下:“应该有一斤。” 六三年调过价后,金价一直是一两二百四十块,信用社只收不卖,一斤就是十两,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只怕张月生还有求于人。 林文东倒不怕,说:“十有八九还跟那个小脚老太太有关。” 何秋眼睛转了一下,问题是不大,点点头,确认门已经锁好,拽了一下林文东的衣角。 林文东跟着她挪到灶台边。 这个灶台是何秋住进的时候就有的,不过年久失修,她又加固了一遍。 她蹲下来,手伸进柴火堆和灶台的缝隙,一摸,掏出来一块土砖。 土砖放旁边,手掏掏掏,掏出来块小金条,只有手指那么长。 林文东叹为观止,不自觉压低声音:“你都藏这?” 何秋摇摇头:“还有别的。”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箩筐里。 她又要把其他的指给林文东看,林文东摆手:“别,哪天我不小心说漏嘴,你藏好就行。” 何秋把林文东的金条放进去,洒上一把灰盖住,土砖原样封好。 林文东奇道:“你哪来那么多钱?” 何秋扬眉得意:“京市是什么地方,多的是拿着钱买不到粮的人。” 洞庭湖两岸农场,雨水充沛、土地肥沃,家家户户分的都是实打实的粮,又有钱,主食不那么紧张,往京市一运,卖出去一斤最少两块,大把人捧着钱来买。 何秋不过是从中穿针引线,分到的就不是小数目。 林文东自嘲,怪道何秋对投机倒把不反感呢,原来她自己也干,还是一票大的。 挣钱,还是要挣钱呐。 林文东抱着这个决心,第二天就紧锣密鼓地折腾起来,一边找人盖房,一边把猪圈收拾出来,动静大得满大队侧目。 林文东养猪养羊,挂的是营地的名字,一应买仔、买饲料都是自掏腰包。 如果细查起来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民不举、官不究,各地这么做的人都很多,又有刘东庭作保,就这么 分卷阅读107 轰轰烈烈干起来。 何秋闲着也是闲着,她本来的闲着是一只手不动,腿和另一只手照常干活。 打林文东回来,仿佛是瘫痪卧病在床,连衣服都是林文东帮她洗的。 没错,洗衣服。 本地未婚夫妻在大家眼里就是结了婚的,用老人的话来说,几十年没见过有人在退婚,大家顶多说说何秋命好,规矩上还是合适的。 何秋一举超越钱芳玲,成了大家羡慕的命好的人。 自己和钱芳玲摆在一起,何秋也只觉得不大高兴,可拿林胜和林文东比,那简直是羞辱人。 何秋直言不讳对着刘秀说:“他是什么东西,提名字我都嫌脏。” 打量谁不知道林胜那点龌龊事。 刘秀听了也是讪讪。 这说出去是不光彩,可乡下人家,娶个媳妇是难呢。 家家彩礼要得高,活像生的是金疙瘩。 可话又说回来,不要高彩礼,那儿子娶媳妇又该怎么办? 这你来我往的,彩礼越喊越高,一家四五个壮劳力,一年也攒不下百来块钱,娶个媳妇林林总总得花四五百。 刘秀自己生了三个儿子,想想就叹气:“我就想再生个女儿。” 何秋最近也有些膈应,没事干也不太往刘秀家转,就是厌烦这些话。 她直截了当:“谁投在你家做女儿,是倒了大霉。” 生下来就被称好价钱,那可是生生的人啊。 刘秀不悦:“谁家不是这样。” 何秋:“那是因为你们都有问题。” 没问题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 就因为是女孩子,就必须要牺牲? 何秋讲不出其中的道理,但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大院里数位长辈都是早年为男女平等抛头颅洒热血过,这条路上牺牲的人不知凡几。 但到底建国时间短,大队这种地方说白了还是男人的天下。 不管在外头再厉害的女人,也是不做主的。 何秋真想把几位以铁娘子著称的长辈带来给这些人好好上上课,但也只是想想。 同时失了一开始对刘秀的客气。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家合得来的时候合,合不来且算了。 她和林文东讲悄悄话的时候也这么说。 林文东摸一把她的头:“咱们家不这样,男孩女孩都是宝。” 何秋一咯噔,咬咬牙:“那如果我生不了呢?” 林文东碰她嘴唇:“别老咬。” 又说:“你不会以为你吃药我不知道吧?” 何秋眼睛睁大:“你知道!” 有些委屈的样子。 真是让人重不得,又轻不得。 林文东不在的时候,何秋熬夜没人管。 他回来了,何秋借口自己要养伤补补,还以为他没起疑呢。 谁知道林文东把她的事看得重,拿了药渣去问齐红缨。 齐红缨原来是老中医,况且人心有偏,林文东一问,她就全说了。 但也说了,这个吃药调理调理,三五年还是很能好的。 反正四下无人,林文东干脆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这有什么,值得委屈巴巴的。” 何秋吸鼻子:“可是你喜欢孩子。” 林文东夸张道:“谁说我喜欢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谁都是这么想的。 可真要是说喜欢孩子,那倒也说不上,林文东是瞅着那些鼻涕虫,看了还有几分心烦。 不过是家家都有,那就觉得自己也该这么下去。 林文东当年憋着口气想读书,已证明他并不是完全要和所有人一样的。 他借机在何秋脸上亲一口:“你那么喜欢孩子,我害怕你眼里只有孩子没有我。”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何秋喜欢钱玲,小丫头上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队里正经老师都凑不齐。 跟她一样大的孩子多半在家里干活,连玩伴都没几个。 钱玲本来都跟在她哥钱三屁股后面跑,但钱三也不是能常常带着她转,尤其最近事忙。 何秋别的干不了,看孩子还行,钱玲也十岁大,费不了什么功夫。 最近天天跑到知青点,踩何秋的缝纫机玩。 别看她年纪不大,还是挺有模有样的。 已经会旧布缝出一件衣服来。 她生得又好看,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嘴巴也甜。 哄得何秋都快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有时候搂着老想将来生个这样的姑娘就好了。 林文东有时候忙完想找她说句话,旁边杵一小丫头,拉拉小手都不好意思,心里还吃味得很。 何秋一听就知道他说的又是钱玲的事,眼泪泡憋回去:“小姑娘多可爱。” 人家是重男轻女,她是重女轻男。 林文东想了一下:“要是像你就挺可爱的。” 小小的何秋,那倒还不错。 何秋就有些惆怅摸摸肚子,她对孩子是既期待又害怕。 托父母的福,她没享受过给人家做子女是什么样,也就无从得到爱意,既期待有属于她和林文东的孩子,又怕将来走上父母的老路。 林文东手覆在何秋的手上:“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孩子生多了都是债,林文东自己兄弟姐妹那么多,有时候也想,要是举家就他一个,当年恐怕说什么都有人供他上学。 也因此他觉得,养得起再生。 他现下是养不太起的,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分卷阅读108 。 何秋心下稍宽,也是,不着急的呢。 六十四 该急的是盖房。 林文东的宅基地大,够建六间大屋。 本地房子的格局都是三五七这样单数间的连排房,分为正房和偏房。 林文东要盖的是三间正屋,三间偏房。 正屋中间的的是堂屋,堂屋右间是厨房,左间是房。 偏房一间仓库,两间房间。 再围上两分地的院子。 阵仗倒不算大。 乡下人口多,三代同堂的人家,盖十几间屋的比比皆是。 但难得就难得在青砖红瓦。 这两样东西公社是买不到砖的,得到县城去买,有批条也要排队。 林文东盖房子,请的也都是街坊四邻做帮工,地基挖了好几天,赶上下春雨给淹了。 一放晴,正好拖拉机来来回回把砖瓦都送到,满大队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 略有见识的都看得出这绝对不是仓促之间能弄出来的。 一时之间,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背地里笑林文东活像上门女婿的话略有消停。 在大队这种地方,哪家出了个上门女婿也是极为丢人的事。 一个男人,连姓氏祖宗都丢了,上下三辈人都无光。 当然,也不乏一些人觉得,丢脸不如实惠来得要紧。 尤其是钱芳玲和林胜的婚事办了之后,队里仅剩的两个女知青陈婷和王素梅,就变得紧俏起来。 钱芳玲前脚能下地,后脚就进了林胜家的门,她娘家无人到场,不过先后寄来两个大包裹,一应嫁妆置办得都很齐全,据说彩礼都没要。 城里姑娘,就是“大气”啊。 张自强春耕后来了消息,直接从家里参军去了。 王素梅又萎靡了好几天,才恢复正常上下工的日子。 为了防备钱芳玲的事再次发生——林胜用的何种手段并非秘密,张了眼的人都看得出来。 知青点除了何秋以外的人开始同进同出,两个男知青陈从军和孙浩是一左一右跟着,活像哼哈二将。 也算一定程度上挡住了些窥视。 何秋背地里给了陈婷和王素梅一人一个口哨,吹起来两里地外都能听见,又叮嘱郑鹰没事多带人在队里转转。 整个大队,一下子成了虎狼之地。 何秋不免愤满。 自从决定和林文东结婚以后,她想的就是在大队定居,上工于她而言好像是最适合的生活方式。 这会也显出缺点来。 乡下闭塞,律法之类的在这并不通行,又极度重男轻女,街坊四邻抱团,外人想在这生活实在是颇为艰难。 但好在何秋也有自己的优势,她身手实在太好,又有林文东这样谁都不爱打交道的本地对象,加上她小叔明晃晃的后盾。 大家也速来知道何知青是能干话少,本来只同刘秀还算亲近,最近是干脆不太往来。 刘秀还在气何秋不该说她不配生女儿。 何秋也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纵使发小之间,对她来说,合不来就是合不来。 十几年的情谊都这样,况且她才认识刘秀几个月。 也因此,何秋最近的生活堪称深居简出。 她的手其实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林文东看得紧,大队又不强迫上工,反正不上工不分粮,大把人抢着干活。 养殖场何秋又不太爱去。 猪和羊混在一起,孙志高和钱三虽然养得精心,那味道叫一个终身难忘。 更为打击的是,钱婶眼看钱玲天天晃来晃去,把女儿送到大儿子家,读职工小学。 这样一来,何秋是彻彻底底的游手好闲。 可她这人,是闲不住的。 天天马步一扎,巍然不动。 就好比这会,林文东推门进来,就看到她双眼平视前方。 何秋手一收,两腿并拢站好:“今天这么早?” 林文东现在已经在公社运输队上班,开的是大卡车,每天运送修路废料。 这年头,车比人金贵,一辆车得有两个司机换着开。 林文东和刘瑞昌一组,两个人还挺投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林文东拍拍身上的土:“没油了。” 柴油是重要物资,营地的供应也很有限,反正有的时候用,没有的时候全靠一个人两只手。 何秋给他倒水:“小叔又得急了。” 刘东庭以前是纯武将,之所以跑到大队来修路,一是身体受过几次大伤,出不了大任务,二是他以前都是单枪匹马、横冲直撞,想往上升还得学学怎么带队。 因此他不知道,原来这种官家项目,也不是样样到位的,吃拿卡要、到处拍桌子、申请物资有时候比乞丐还不如,简直是拿着空口袋到处让人行行好。 这一程子骂娘无数,钢铁一般的意志也动了回去干老本行的冲动。 敌人是说打你就打你,可跟自己人周旋,人家是冠冕堂皇找个理由再打你。 林文东也知道刘东庭最近心绪不佳,对着外人还端着领导样子,对着亲近的人就是另一副样子。 满营地,有这待遇的就数他和刘瑞昌,几乎是走路先迈左脚都得挨一顿说。 凑在一块骂小叔使他们俩的友谊急速发展。 不过不敢当着何秋的面,她是个护短的,别把自己也折进去。 林文东喝口水:“可不,又上市里去了。” 去了也就那样,东 分卷阅读109 家推西家,西家推南家,再随便打发他几桶柴油。 其实说是市里刻意为难人也不算,实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市上下只有一个穷字可以形容。 陆游搭上了好几条家传的关系,到处找钱呢,动静还没什么,经费都快用光了。 何秋听了些传闻,对这位陆叔叔颇为同情,他三五年内做不出成绩来,只怕陆家就完蛋了。 这种背负着所有人期望的感觉,可不那么好受。 何秋叹口气:“我看又要一肚子气回来。” 回来,又要遭殃了。 林文东也在心里叹气,卷袖子做饭。 何秋帮着打下手,把土豆丝切得细细的——她厨艺不好,刀工还是精湛的。 两个人甜甜蜜蜜的,屋外有人喊:“何秋!何秋在吗?” 何秋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往外走,再回来的时候拿着张纸。 林文东回头看了一眼:“电报?” 何秋却有些晃神,隔了会才应:“嗯。” 六十五 爷爷病危,速归。 林文东扫一眼,看见这几个字,隐隐不安,再看何秋颇有些无措的样子,问:“要回去吗?” 何秋点点头,又摇摇头。 既然说好断绝关系,就是断绝关系。 算一算,京市也有三四个月没来信了。 林文东知道她有时候也心软,劝:“还是回去一趟吧,别留下遗憾。” 古话说,人死如灯灭,万一真的是最后一程,只怕将来要夜不能寐。 何秋有些刻薄地笑:“我要是回去,后悔的就是你。” 老爷子一定会在病床前逼她答应某些事,比如回京,比如联姻。 那种境况下,何秋未必能坚持本心,只怕最后又牵出新的事端。 或者更坏一点想,这也许是老爷子的新计策,她回了大院就不出来了。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何雪当年为了和付不平在一起没少抗争,最后还是被关到放弃。 总之,说绝情也好,负义也罢。 何秋只当自己没收到这封电报。 她把纸揉成团,丢进火炕里,沉默地继续切菜。 那副心不在焉地样子,林文东看了都怕她切到手,索性打发她:“把碗筷摆了。” 何秋木偶一样动。 林文东起了几次话头她都没怎么接,也就放弃。 吃过饭洗完碗,又把水缸挑满,亲昵碰了一下何秋额头:“睡一觉,别想太多。” 何秋勉强地笑笑,看人走远了才关上门。 说实在的,她对老爷子的观感一向复杂,十岁以前,因为那是出现在她身边最多的人,所以颇有几分依赖。 十岁以后,因为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就全剩蠢蠢欲动的反抗,甚至几度筹划过夺取大权。 一直到下乡以前,何秋的想法都是不甘居多。 凭什么自己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罪,要为同母异父的弟弟们做嫁衣? 凭什么女人就不能当家作主? 凭什么她的意义就是嫁个好男人? 但大概是因为有林文东,她现在不再执着于过去,想得最多的是房子要怎么盖、家具打什么样的,甚至想过要几个孩子、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那种在大院日日夜夜笼罩着她的规矩好像消散,不用早晚请示汇报。 何秋有时候常常觉得,恍若隔世。 她铺平纸写信。 “……只需要每天四点起床训练,记不住世交家三代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一鞭……” 林林总总写了好长一段,落款道:“如果再过十年,家中也算后继有人。” 何秋憎恨,她恨那些在她绝望是没有伸出手,反而推她下地狱的人。 憋了那么多年的话,最终还是落笔。 不管有没有人看,不管读者作何感想,后悔、感叹、震惊、还是觉得她不识好歹。 总之,于她而言,这种宣泄是完完全全和大院生活割裂开来。 何秋下笔如有神,整整写了三页纸,折好放进信封里,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洗了个澡,盖上被子睡觉。 另一边,林文东在营地前转来转去,要看天越来越黑,刘东庭才回来。 他大概又跟市里的领导班子们扯了好半天的皮,肉眼可见的心绪不佳,一张脸黑炭似的。 郑鹰这样平时跳脱的人都缩着下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站在后面拼命摆手,示意林文东无事最好退朝。 不过林文东就是冲着刘东庭来的,先问候:“小叔。” 又进一步:“何秋刚刚收到了一封电报。” 一封电报? 刘东庭眉头乱麻一般,估摸着又是件烦人的正经事,拳头对着空气挥一下:“进来。” 林文东咽口水,乖乖,这要是打人身上还得了,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刘东庭进屋,先脱外套甩了两下,挂在门后。 林文东颇有眼力见把茶倒上。 刘东庭坐下来喝了一大口,一看郑鹰已经避出去,开口:“说吧。” 林文东:“就六个字,‘爷爷病危,速归’。” 说完还是一动不动站边上。 刘东庭也不管他,半眯着眼,手指在桌上敲着。 他只是个养子,和何家的瓜葛并不深,充其量是互帮互助,老爷子要是真有个好歹,这会就是分遗产的时候,当然轮不上他。 可轮不到不意味着没空子钻 分卷阅读110 。 这事可琢磨的地方多了去了。 刘东庭睁开眼:“她不会回去的。” 虽然没指名道姓,可此情此景的她也只有一个人。 林文东点头:“嗯,她不想回去。” 又说:“但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去?” 何秋是个甚少讲家里事的人,她不说,林文东也不问。 今日细究起来才觉得不对。 何秋是个人待她三分好她就还五分的,只凭家里反对她嫁人或者断绝来往,并不会使她绝情至此,即使只听刘瑞昌说过的只言片语,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除非中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外人。 这两个字多多少少让林文东挂在心头,又不想去揭小姑娘伤疤,只好来虚心请教刘东庭。 刘东庭嘴角往下拉:“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能让他摆出这副表情,想必不是件好事。 林文东心里一沉:“那我不问了。” 本来他还想劝何秋回家一趟,他希望心上人不仅有他,也有家人。 现在看来,还好是想想而已。 要问的事情没问到。 林文东很快走了。 刘东庭捏鼻梁喊:“郑鹰,开车!再去一趟市里。” 陆游这么积极着要搞出大动静,不就是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吗? 何家要真的倒了一个老爷子,挪出来的坑可不止一个两个了。 六十六 寄往京市的信暂时没有回音,何秋在心里把这件事搁下来。 她的伤基本痊愈,已经到了能正常上下工的程度。 不过在林文东的强烈要求下,每天只做六个工分。 六个工分,对她来说是极轻松的。 其实四月要上工的日子没几天,雨是一茬接一茬下。 大队长赶在大雨前组织人挖排水沟——队里还有一大片苹果树,淹了一棵都是要紧事。 哪怕下着毛毛雨——人没有树金贵,也是照干不误。 何秋戴着斗笠,穿着橡胶雨衣,踩着塑料雨鞋,一锄头一锄头砸。 还下着雨呢,泥地松软。 不一会就挖出一筐土。 林文东背起来,倒在河边,巩堤。 天气不好,他的车也开不了,小路难行,视线也不好,随时会出意外。 还是那句话,人嘛,出意外不打紧,车这样的重大财产可打紧了。 当然,何秋觉得林文东最打紧。 两个人一块干活挺有意思的,其实也没什么话说,但凑在一块,她就觉得是世上最好的事。 一对有情人,谁都看在眼里。 旁观者不免嘀嘀咕咕。 谢金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恐惧退去之后本能又涌上来。 她支着锄头阴阳怪气:“看她那妖妖调调的样子,把男人拢得死死的。” 这话虽然说得不指名道姓,但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谁。 反正离得远,正好唠唠嗑磨磨牙。 有人就附和她:“可不是,离了男人活不了了。东子也是没出息,给个女人拿捏住了。” 附和的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林文东的三嫂张丽丽。 这会张丽丽小腹微凸,她也是个能人,去年秋收前生的孩子,月子没坐两天就下地,大冬天闲着没事干,又揣上了。 月份一掐,又要生在今年秋收。 谢金花有了“知音”,不停大放厥词。 “就是,两条腿一张,美得跟个什么似的。我听人家说城里姑娘可不像咱们这,男男女女的凑一块,别提多吓人了。” 张丽丽给她捧哏:“可不,要我说,她好端端的大小姐,能看上东子这样的?别是有什么毛病。” 总之说的是天花乱坠,愈发离谱。 有听不下去的说:“别瞎编排,回头传上去,人家有得是法子收拾你们。” 偏偏谢金花和张丽丽都是被收拾了好几次还学不乖的,一个赛一个能犟嘴。 谢金花两颊凹瘦,长了张刻薄脸,眉毛上下动的样子也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你怎么就知道了,你趴他们床头了?” 这种话,按理不该用来说未婚夫妻的,不合时宜。 但她惯是个泼妇,说话的人和何秋两个又非亲非故,讪讪不再接话。 谢金花一副打了胜仗,又要张嘴,远远瞧见郑鹰大步走过来赶快闭上。 郑鹰越过她往何秋方向走,脚步虽然看着是不疾不徐。 何秋却看得出,出事了。 她低咳一声,林文东看她。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点了一下头。 等郑鹰走到跟前,他们俩已经跟计分员打好招呼。 郑鹰:“团长有事找你。” 听上去还算正常,何秋也若无其事应,跟着他三人往外走。 走出果林,四下无人,郑鹰还是双唇紧闭,只是凭空加快步伐。 何秋心里咯噔,脸上还得绷住,手不自觉捏着林文东。 林文东吃痛,也不敢喊。 三个人步履匆匆,进了营地。 何秋一看到她小叔,松一口气,这一路上她想了几百种最坏的可能,她小叔都够死好几回了。 她不由得回头骂郑鹰:“吓死我了,到底什么事。” 郑鹰嘴唇微动,说不出话来,似是什么难言之隐。 何秋推他:“说啊你。” 刘东庭看不下去:“别逼他了,是王素梅。” 何秋不解:“王素梅? 分卷阅读111 ” 她脸色忽然大变:“出什么事了!” 刘瑞昌正好从外面踏进来,语气里满是愤愤:“畜生,都是畜生。” 要不是他正好去知青点,就叫人得逞了。 何秋心砰砰跳,吓得都结巴了:“人……人没事吧。” 刘瑞昌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摇摇头:“没事。” 何秋只觉得自己这颗心大起大落,手撑在墙上:“那个狗东西呢?” 刘瑞昌为难:“我听见声音就进去了,让人跑了。” 说到这,刘东庭又瞪他,不争气的东西,练了这么久,一点进步也没有。 刘瑞昌自知理亏,连忙找补:“但王素梅知道是谁,林旺。” 林旺? 其实满大队的人,何秋也是认不太齐的,她看向林文东。 林文东这会站在这儿,头恨不得钻到地里去,深恨自己也姓林。 他赶快说:“就是大队长他四弟家的老三。” 那跟前头那个林胜还是堂兄弟,很难说他不是从谁身上得到了什么启发。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何秋一肚子火,这都是帮什么人,畜生不如! 她恨恨捶了一下墙:“王素梅呢?” 刘东庭:“医务室呢,惠婷陪着,我们也不好进去,你帮着问问看她想怎么处理吧。” 何秋浑身冒着杀气走了。 刘东庭冲林文东抬下巴:“说说吧,你们这位大队长什么来头。” 林文东夹着尾巴做人,详细说。 要按解放前的说法,林德水这一支兄弟七个,是林氏的嫡支,在族里说话一向有分量。 乡下地头嘛,比的就是这个。 尤其新安这个地方,大家也说不清为的什么,离谱一些的有说从宋朝开始,几个村子几个大姓是斗得不可开交,一分地一口井,那是一年要打好几回。 人多势众,法不责众嘛,即使公社领导也不轻易管的。 这也就导致宗族势力越发猖狂,几乎是各个大队占山为王,称土皇帝。 林文东说这些的时候是边说边看刘东庭脸色。 只见刘东庭眉目间杀气凝重,拍了一下桌子:“土皇帝是吧。大清早就完蛋了,我倒要看看,谁斗得过谁。” 林文东幸灾乐祸,他对大队长也不满已久,那就是个爱和稀泥的,一点实事也干不了,倒霉了才好呢。 另一边,何秋进了医务室,却心情沉重。 六十七 医务室内,王素梅的头发不像平常一样整洁。 她一向梳小两把头,头皮勒得紧紧的,走路劲劲地,格外的英姿飒爽。 这会整个人失魂落魄地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衣服倒是齐整,脖子上被抓出两道红痕。 张惠婷搬着椅子,坐在几步开外,冲何秋缓缓地摇下头,然后站起来走出去。 何秋掐着手,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场面一时沉默。 也许是见了她,王素梅回过神来,眼睛里一层雾气:“何秋,你能帮帮我吗?” 她说完从床上跳起来,扑通跪在地上:“我求求你,帮帮我好吗!” 何秋连忙拉她:“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王素梅好像失去所有力气,任由何秋拽她。 何秋又在心里叹口气,却还克制住没有大包大揽,先问:“你想我怎么帮你?” 王素梅咬牙:“我要那个畜生死。” 最好死无葬身之地。 何秋摇摇头:“有点难。” 没成事跟成事了是两种罪,顶多能算耍流氓,送去劳改的话也就一二十年,要不了一条人命。 王素梅面色凄楚:“要不是我来了月,今天也没什么好下场。” 因为风俗上,男人觉得来了月事的女人不大吉利,有些封建些的人家还会让女人挪到外头睡。 这是王素梅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要不是身子不爽利,她本来该和其他人一起出工,而不是独自在知青点休息。 何秋应承她:“如果你愿意指证他,我答应尽量判到最重。” 这种畜生,不去死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了。 王素梅咬牙切齿,显露出两分狰狞:“我愿意。” 一个女孩子,这种事要是传到明面上,再在这里生活显然是不可能的…… 何秋主动说:“放心,你之后可以离开大队的。” 回城是不可能的,何秋不会在这上头砸那么大的人情,但换一个地方做知青还是很容易的。 王素梅心中最后一点的犹豫也烟消云散。 何秋扶她躺在床上:“你先好好休息。” 当然,这也是虚话,只怕谁遭了这样的事,都会夜不能寐。 何秋出了医务室,张惠婷在门外张望着,和她对了个眼神,两人默契挪到边上。 张惠婷压着声音:“是没什么大碍,就是人吓着了,得缓缓。” 何秋这会才能叹气:“这都是什么事啊。麻烦姐你帮忙多看着点了。” 张惠婷:“应该的。” 两个人也就说了几句,何秋又回办公室。 刘东庭坐在位置上看公文,林文东站在一边,好像脚底有针扎着,颇为不安。 只他们两个人在,何秋说话也不遮掩:“有没有什么能光明正大弄死这王八蛋的法子?” 刘东庭蹙眉:“何秋!” 这种话,心里想想也就算了,还敢说出来,真是越大越没分寸。 何 分卷阅读112 秋撇撇嘴,只当认错,又昂着头:“王素梅说她愿意指证。” 刘东庭捏着拳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个有种的。” 他挥挥手:“行了,回去吧。” 真是用完就扔,何秋偏不肯,搬了小椅子一坐:“我不。” 刘东庭瞪一眼林文东。 林文东只好讪讪笑,这他也管不了啊。 刘东庭还待说什么,刘瑞昌从外头进来:“都查完了。” 何秋支棱着小脑袋,一脸快说给我听。 刘瑞昌看了一眼上首的刘东庭,掏出张纸来,开始念:“锄头五把,棉被八条,大衣十一件,五个罐头……” 要说他这样做没头没尾的,换了个人来也不一定听得懂,就好比何秋,略有些茫然,这是点库存的时候吗? 但像林文东这样土生土长的大队人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又羞又恼。 刘瑞昌手上那张纸,要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连三斤米都记上了,净是些零零碎碎的。 何秋耐着性子听完才问:“这时候查库存吗?” 刘东庭惊于她的天真,这丫头,真是说机灵也是机灵,说不机灵也不机灵。 但到底是自己家的,再教教吧。 刘东庭咳嗽:“是这些天营地丢的东西。” 工兵连不是军事连,临时营地的看管上并不严格,虽然有人定时定点巡逻,但还是防范不住有心之人,好比那天有个人去河里游了一趟,全身军装就被人顺走了。 往大了说,这些都是军资,每一样都记录在案的。 当然,这又不是件大事,在地方出任务的时候大家也只当一笑而过。 但刘东庭不是,大队长带头围营地这种事,可以说是他的毕生耻辱,有一绝不会有二。 他老早憋着劲要肃正风气。 这会更是火上浇油。 谁家没有姑娘,换句话讲,何秋要是没有自保之力,是不是今天有此遭遇的就是她? 只想到这一点,就叫刘东庭怒不可遏。 谁家的孩子谁心疼,不给人点颜色看看,还以为他是吃软饭长大的。 他这么一说,何秋就听明白其中关卡。 也是,她小叔心气这么高的人,能吃亏才有鬼。 何秋拍拍手:”我出去一下。“ 她才说完站起来,郑鹰就从外面进来:“放好了。” 何秋瞬间福至心灵:”不错,想到一块去了。“ 刘东庭拍桌子:“跟你想的不一样。” 何秋茫然,不是往林旺那里放点什么,给他来个人赃并获吗? 刘东庭只看一眼就知道在想什么,摇摇头:“我的目的不止在他。” 他来大队这么久,早就看出来林德水这个人,除了抓生产,其他一概不行,还爱耍旧时代的威风。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的还好。 可你偏偏来我的虎口拔牙。 那只有送你一程了。 原则上来说,工兵连只是来执行任务的,也三令五申最好少和当地人起冲突,只丢些琐碎东西哪里够,刘东庭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狠的。 何秋还要打听,郑鹰解释:“是图纸。” 别看只是薄薄几张纸,可是机密中的机密,弄不好要出大事。 郑鹰耸肩,他也只是放在山脚下的营地,只有没人进去偷东西,肯定不会丢。 就山脚那营地,是歇脚用的,很多上下山不带的东西都放那,小到一根笔,大到肉罐头,就没有没丢过的东西。 请君入瓮,也得君愿意才行。 六十八 郑鹰设下了鱼饵,一切只能静观其变。 何秋待着也没有事情做,又去上工。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还是得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何秋走路的时候还特意往林旺家门口看了一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又或者说他是从谁那里得到了灵感。 总之,畜生就是畜生,等死吧。 何秋再去干活的时候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她一边担心着王素梅,一边想着要怎么把林旺收拾一顿。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有的女孩子遇见这种事情,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 轻飘飘的,好像一条命不值钱一样。 女孩子又有什么错呢? 但是对她们来说,即使什么也没有做错,也依旧要成为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 林文东看她的样子,心里有许多的念头闪过,何秋这样的人,是不会搞连坐的。 但他还是觉得很羞愧,毕竟乡下这种地方,讲究的是一个姓就是一家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 有的时候,人就会从这种地方,开始觉得自卑。 两个人一下子没有话说。 何秋是一直在想着林旺的事情,她这个人,有的时候喜欢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即使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如果当初钱芳玲的事发生的时候,她可以用更强硬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给大队长一点警告的话,是不是今天王素梅身上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何秋并不觉得王素梅的清白还在,就可以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世道对女人非常的苛刻,女人对女人也非常苛刻。 常常是把自己逼到了绝路上。 何秋又叹了一口气。 林文东只听她叹气,自己也 分卷阅读113 想叹气了。 雨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嘀嗒嘀嗒地,一种别样的情绪在两个人之间散开。 不过,何秋是个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的人,她打起精神来,手肘碰了一下林文东:“有没有带吃的?” 林文东知道她喜欢吃零嘴,一向随身带着糖或饼干,这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剥开糖纸,放在何秋的嘴边。 何秋张开嘴,咬住,整颗糖的味道在嘴里慢慢化开。 吃甜的东西好像容易让人的心情更好,何秋露出一个笑容来,说:“小叔很生气。” 刘东庭的愤怒固然有一种物伤其类,更多的是对这种屡次在他头上拔毛的不满。 明明他之前都警告过大队长,要管束好队里的人。 林德水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偏偏再犯的又是他侄子。 说和他没有关系,谁信啊? 下午的活,何秋有一搭没一搭的干完了,等林文东倒掉最后一筐的土,两个人一起回知青点。 这一阵子,除了林文东去开车和睡觉的时间,两个人都待在一起。 惹来刘东庭的好几次警告。 不过他也知道何秋是个有分寸的人,林文东更不是那种不尊重人的,否则当初他就不会同意两个人在一起。 何秋才靠近知青点,就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 她生怕又出什么事儿,加快步伐往前走,林文东跟在她后面跑。 除了王素梅,知青点另一个女知青陈婷正在大声叫嚷,大概是气糊涂了,喊的全是方言,估摸着是骂人的话。 陈婷身后,两个男知青陈从军和孙浩像哼哈二将一样,一左一右的站着。 这种团结一心,在这样的时候,总是让人分外感慨。 何秋连忙走向前,才看到地上还蹲了一个人。 二十岁左右的大小伙,低着头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何秋问:“出什么事了?” 陈婷当然是恨不得自己人越多越好,声音越发大了起来:“我一回来就看到他鬼鬼祟祟的在房门外,素梅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肯定是他搞的鬼。” 地上这个被称为“他”的人抬起头,和林文东对上眼,大喊:“东哥,是我。” 林文东手碰了一下何秋,小声说道:“林旺。” 真是自寻死路。 何秋本来还因为她小叔那边的计划,没有办法先去找这个畜生的麻烦,现在人家直接送上门来,还是现成的借口,老天爷真是开眼了。 何秋质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林旺本来不是个胆子大的人,纯粹是被他堂哥林胜一挑唆就跑了过来,被人撞破后一直很害怕,但又没有听见村里闹起来,就想着还是再来看看。 这会他蹲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后悔。 又不是什么伶牙俐嘴的人,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地显得越发的可疑了起来。 看着倒像是个老实人,谁知也有这样的烂心肠。 何秋做了一件和自己修养不符的事,在心里悄悄吐了一口口水。 清清嗓子道:“说不出来?那就和我去见大队长吧。” 林旺最怕的就是这位四伯。 说起来,刘东庭也是冤枉了大队长,他是个还算要脸面的人,也知道林胜做的事情上不了台面,为此在自家兄弟七个里都开了小会,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如果让他知道了? 如果让他知道了! 林旺抖了一下,他一定会被打死的。 他急中生智,按照林胜教他的说:“我是来找我对象的。” 对象? 何秋知道内情,又在心里吐口水,就你这玩意也配。 她还是只在心里骂,陈婷已经憋不住骂出来:“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找对象找到这儿来了。” 她内心的焦躁还有一点,素梅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别是让这些人糟蹋了。 何秋看出来他的不安,平静地说:“对了,我刚刚回来的时候遇见王素梅,她说她有点不舒服,要去找惠婷姐看一下。” 陈婷这才松一口气。 林旺却像是抓到了什么浮木一样,嚷嚷道:“她就是我对象。” 林胜跟他说了,女孩子的清白是最要紧的,只要把关系做实了,不愁王素梅会不嫁给他。 其中的险恶用心,何秋看了就想吐,她忍耐道:“对象?我怎么没有听她说过,你肯定是上知青点偷东西被逮到了才瞎说的。” 陈婷这会也反应过来了,她知道在乡下流言蜚语的厉害,和何秋一个鼻孔出气。 只说是抓到贼了。 陈婷还装模作样进屋里翻了一下,出来说:“什么也没丢。” 林旺上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我说了我不是贼,我是来找我对象的。” 何秋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他身上。 林旺痛得大叫了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知青点虽然比较偏僻,但是附近还是有几户人家住着的,这会又是下工后的时间,家家户户都有人探出头来看。 隔壁家大婶过来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她也是林氏的人。 何秋倒是理直气壮:“这你得问他了,为什么这个时间在我们知青点鬼鬼祟祟的。” 大婶:“你可别瞎说啊,什么鬼鬼祟祟的?这路就开在那,谁不能走啊。” 要说这帮子妇女,就是比楞头青更能言善辩。 而且帮亲不帮理。 分卷阅读114 何秋已经做好撕破脸皮的准备了,眉毛一挑:“那您说说看,他来这儿做什么?” 还是那句话,知青点比较偏僻,说顺路都太勉强了。 陈婷也跟着帮腔,她现在算是摸到了一点头绪,跟着叫:“对啊,他来这里做什么?你说啊,你说啊。” 一个大婶是招架不住,好几个大婶可不一定了。 围上来的人里十有八九都姓林,本地又排外,要不是看着何秋跟林文东都不好惹,早就上手了。 人这么多,林旺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对象不对象的话,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路过,是被冤枉的。 这么大动静,该惊动的,不该惊动的都来了。 何秋隔着人群和她小叔对视一眼,点点头。 这硬造的理由没有现成的好,不如先把林旺按死了。 要不是首要条件是能保住王素梅的名声先保住,何秋早把他耍流氓的事捅出来了。 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哪怕离了大队,只要活着,这就是个污点。 何秋看人多,掏出钥匙:“我回来还没开门,我进去看一下,如果没丢东西,我给林旺赔礼道歉,今年我的工分赔给他。如果丢东西了,该怎么来怎么来。” 她说这话简直是扯着嗓子喊,大队长瞪了他不争气的侄子一眼,心里已经认定他没干好事,和稀泥:“也没什么大事,他要是拿了,就让他还给你就是了。” 何秋还没说什么,林旺叫起来:“我没偷东西!” 男人嘛,耍流氓在乡下又不是丢脸事,偷东西了不一样了,这名声要是坏了,他以后还怎么讨媳妇。 大队长进退两难,不知道该相信他还是不相信。 刘东庭已经站出来:“现在是新中国了,不是旧社会,一切都按照法律来。” 法律? 这可新鲜。 不知道谁还笑了一声。 只有大队长心里咯噔,这新啊旧啊的可是顶大帽子,他暗道不好,来不及拦呢,何秋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开了门。 六十九 何秋开门的声音,几乎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一向都好奇,这位何知青有多少家产。 尤其是林文东这么大动静的盖房子,大家都不觉得这个钱是他自己挣的,毕竟乡下没有秘密,能挣钱的地方,只有那么多。 一致认为是何秋拿的钱给林文东盖房子撑脸面,包括之前定亲礼的钱也是。 但何秋和村里人甚少来往,去过她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即使是去过的人嘴巴也都很严实,何秋又一向比较低调,大家对她住的地方好奇不已。 但这会通过门缝里看,其实和别人家也没有什么两样,普普通通的样子。 何秋只露出了门缝里的一点点,就把门关上了。 她装模作样地在屋里检查了一番后才开门说:“既然你不肯说,那就搜身吧。” 林旺大剌剌解衣服:“搜,我才不怕你!” 他对自己是挺有信心的,可惜何秋对自己也很有。 林文东捂住何秋的眼,不满地“啧”了一声。 也因此何秋没能看到,一卷钱是怎么从林旺的腰间滚落的。 十张大团结,一百块钱,卷起来只有那么一点点。 林旺第一个跳脚:“不是我,我没有!” 众目睽睽,他说什么谁会信? 本来他自己就形迹可疑,下午没去上工,说话吞吞吐吐,又被知青们当场逮住,连大队长林德水自己都不相信。 这种摊在明面上的事,怎么可能盖下去。 林德水铁青着脸,端看刘东庭就知道,今天绝对不能善了了。 但他还是试图说:“何知青,你看这孩子他也不是故意的,咱们退一步,商量一下行吗?” 一般这个商量一下,就是再赔点什么也就算了。 何秋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呢,听懂言外之意的林旺叫起来:“我□□妈的臭……” 还没骂完,林文东已经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下是实打实的,林旺砸在地上,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一颗牙躺在中间。 林旺一张脸立刻肿了起来,像是发酵后的馒头,本来就不算好看的脸,越发的丑陋了起来。 何秋心里一阵爽快,她本来就是爱动手不爱讲理,心里老早憋着一口气,恨不得自己亲手把这玩意儿打一顿。 掉了一颗牙林旺说的话就变得含含糊糊了起来,但是不难听出来,他说的仍然是一些为自己辩护的话。 但是辩护这种东西,有人相信的时可以不说,没人相信的时候,说了也没有用。 何秋耳朵尖,恍惚听见他又要把王素梅扯出来,林文东已经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说:“偷钱你是赖不掉了,再加一条耍流氓会怎么样?” 林旺不太机灵的脑袋,虽然被打得迷迷糊糊,一股寒意蹿上来,不再大喊大叫。 群众都坚信自己的眼睛是血亮的,况且羞耻心这种东西,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大家总不能硬着头皮,再偏帮林旺吧。 这正是何秋想要的结果。 上一次能让林德水糊弄过去,一是因为钱芳玲自己不愿意出来指认,还有回护之意。 那何秋当然就不会愿意为她出这个头,自找麻烦。 还有一个就是,林胜做的事,即使大家心中有数,那也是心照不宣,没见光,大队就是林氏的一言堂。 但这会是“铁证如山 分卷阅读115 ”,在场的又不是只有大队的人,怎么可能做到密不透风。 就是林德水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刘东庭本来就对大队治安很不满,他的级别高,连市里的领导都认识,想给他下绊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别说区区侄子,他们兄弟七个,侄子好几十个,难道只保林旺一个吗? 林德水当机立断,一脚踹在林旺身上:“没出息的东西,真是丢了咱老林家的脸!” 他这一下,可比林文东的手重。 本地封建思想仍然很重,长辈打孩子,男人打老婆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下手也都不轻。 何秋下乡后不止听说一家打人打得非残即死的,简直是骇人听闻。 当然,正常人还是多数。 林德水虽然不是长子,可他官大,兄弟几个一向以他为首,妥妥的封建大家长。 哪怕这种时候,林旺的亲生父母也只是站在一旁,只有他出来交涉。 林德水这一脚踢出去,林旺本来是半躺在地上,直接滑了两米远。 何秋眼睁睁看他哐啷撞墙上,顷刻之间老大的口子。 好家伙,何秋差点笑出声来。 这一下变故惊呆了所有人。 林旺他妈也不作壁上观了,扑腾在儿子身上喊:“旺诶,你吱一声,别吓妈。” 边喊边推着林旺晃。 何秋啧啧摇头,这没毛病也能给晃出了毛病来。 场面乱了起来,何秋退到边上,现在已经没人管她的事了,都围成一圈看林旺。 林德水指挥着让人把他抬到赤脚大夫那。 热闹不在这了,众人散开,只剩几个知青还在原地。 陈婷踌躇着问:“素梅没事吧?” 何秋耸耸肩:“我跟她又不熟,肚子痛可能明天就好了吧。” 从她的表情来看,确实不像有事发生的样子。 陈婷也拿捏不准,两个人毕竟没怎么说过话,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何秋跟他们是一边的。 陈婷跟两个男生交换眼神,回屋准备做饭——知青点分过一阵锅,但钱芳玲搬出去后又合在一起了。 何秋也是盯着地上那点血,颇有些幸灾乐祸:“你说他会不会死?” 有的人,就不该活着。 林文东疑窦丛生。 按解放前的话来说,他是早早出来混江湖的,又赶上过年景不好的时候,死人委实没少见。 但眼前出事的人毕竟是他认识的,感觉又不一样,唏嘘中又不安——虽然林旺还没要死呢。 但何秋这样说起来,好像死人并不是件吓人事。 她不是这样的人才对。 林文东微不可见皱了下眉。 何秋看见,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宽慰他:“你那一下又不重,大家都看见了的。哪怕出事也不赖你。” 恐怕这会最着急的还是林德水。 不错。 林德水跟着人跑到大队卫生所的时候g是不怎么担心的。 乡下人嘛,体格勇健、皮糙肉厚,这点伤算什么,上点红药水就没事了。 他之所以摆出这幅阵仗,主要是为了把林旺偷钱这件事拖一拖。 拖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等赤脚大夫在林旺脸上拍了两下之后,叫赶紧拉到医院去,他才觉得不好。 医院? 那是乡下人能去的地方吗? 林旺他妈嚎丧似的叫个没完,满屋子人都等着林德水拿主意。 林德水吸一口烟,烟头往地上摔:“开拖拉机。” 何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概预料林旺不太好。 林德水倒也去营地找过张惠婷,不过她嫉恶如仇,又是好人家出身,怎么会卖小小一个大队长的面子,只说自己技术不佳。 回来了还跟何秋骂:“救他,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 何秋倒不关心这种人的死活,反正死了更好,省得还要扯皮。 她只关心王素梅,压着声音问:“陈婷问你了吗?” 张惠婷点头:“我跟她说是受了寒,月事会比较疼,在我那挂点滴呢,小护士看着。” 不管陈婷和王素梅之间关系怎么样,这种事也不该出自于她们口中。 所以说,何秋有时候还是挺喜欢这位邻家姐姐的,如果不提她小叔就好了。 果然,话不到三句,张惠婷又期期艾艾地问:“我听说陆叔叔给他介绍了对象。” 这倒是个新闻,何秋不太知道,也没有哪个做叔叔的会跟侄女谈论相亲的事。 因此她爱莫能助摆摆手:“我不知道。” 张惠婷叹气:“我妈又催我了。” 她今年二十四了,再拖下去就是老姑娘,家里不可能放任她继续这样。 她有些羡慕地看着何秋,花一样的双十年华,就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还是最想要的那个人,多好啊。 何秋抵挡不住。 她当然希望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但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她总不能赶鸭子上架吧。 张惠婷自然也知道跟她说没用的,但还是抱着一丝何秋可以左右心上人想法的侥幸。 殊不知,不管是何秋还是刘东庭,都只会尊重彼此,不会强行干涉。 何秋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等送走张惠婷,只觉得比上工还累,洗完澡倒头就睡。 她这一夜睡得不错,林德水却是彻夜难眠。 拖拉机突突突开到公社卫生所,值班大夫就让他们转县医院。 那可是县医院! 分卷阅读116 说难听点,这不是要出人命了,谁去那种地方。 林旺他妈从哭哭啼啼中回过神来,嘟囔一句:“他四伯好狠的心!” 话音刚落,就被他男人打了一巴掌。 林旺他爸目光恶狠狠:“给老子闭嘴。” 林德水这一家之主也不是好当的,他烦躁挥挥手:“就去县医院。” 这人要是不救,心也就散了啊。 拖拉机开在夜色里,借着微弱一点光,慢腾腾地,经过土坑就抖起来。 林旺身下垫了几床棉被,时不时哼唧两声,声音渐渐弱下去。 林德水心道不好,隔会儿探出手去摸,还没到县城呢,林旺已经没气了。 就这么,人就没了? 林德水揪着头发。 林旺他妈发出尖锐地嚎啕:“旺诶,旺!你看看妈,你看看妈!” 林旺他爸无声地低着头,肩膀抽动。 拖拉机调了个头,又往大队开。 何秋第二天醒来,林旺的丧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按本地规矩,未婚男子不停灵,去世当天就要入棺进祖坟。 这种事,又是一整个宗族的事。 何秋听说林旺他妈哭晕了好几回,还打了大队长一巴掌,不过当场被她男人又收拾了。 于林家父母,是痛失爱子。 于王素梅,是大快人心。 她遭了事后一直有些恍惚,精神不振,听了之后容光焕发:“死得好!” 又有些庆幸,如果林旺没来得及把事情传出去,她的下半生更能安稳了。 大概是由此,王素梅很快又能上工,不过决计不肯再落单。 陈婷心中有所揣测,但假装不知道,两个人每天形影不离。 连去茅厕都要手拉手。 这会,两人正在茅厕前,对着挡路的钱芳玲,露出一致的嫌弃表情。 不为别的,钱芳玲在知青院的时候简直是天怒人怨,谁她没有得罪过? 钱芳玲本来就是刻薄性子,结婚后更显出苦情来,两颊虽然饱满,眼窝里却有一种阴森感,笑起来颇像要吃人。 陈婷和王素梅哆嗦了一下,齐齐往后退。 王素梅这阵子是杯弓蛇影,一脸警惕说:“你要干嘛。” 钱芳玲摸着她的发尾:“王素梅,你说大家要是知道你是个破鞋,会怎么样?” 七十 破鞋。 一把剑插在王素梅的心口上。 她又想起了那天的噩梦,林旺是怎么把她压在床上,是怎么扯掉了她的衣服。 一霎那间,王素梅觉得如坠寒冬。 她平常并不是什么话也不会说的人,甚至在张自强走了之后,四个知青是隐隐以她为首。 但这会,却因为恐惧,手有些发抖,面色发白,一个字也说不出什么。 她手攥得越发紧,陈婷倒抽口气都没能拉回她的注意力。 钱芳玲不由得畅快笑出声了。 这就对了。 这就对了! 凭什么只有她生活在地狱里? 凭什么! 钱芳玲的恶意不带遮掩,像淬了毒的暗器,扎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陈婷先反应过来,大声反驳:“少胡说八道,你这是污蔑!” 王素梅也有了精神支柱:“你尽管嚷嚷去,我不会一个人死的。” 反正林旺已经死了,最坏的结果就是离开大队,她本来有这个想法的,但是考虑到去别的地方又要重新适应,说不定那里有更糟糕的事。 王素梅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留在大队。 只凭钱芳玲一张嘴,又有谁会相信她呢? 钱芳玲是个人家横,她更横的人,无所谓道:“那就试试看吧。” 王素梅觉得她大概是疯了。 两个人的过节本来早就该过去了,那会是张自强先看上钱芳玲家里条件不错,人又长得好,先跟她眉来眼去。 又觉得她脾气不好,才转头跟王素梅暧昧起来。 谁也没有正经处过对象。 时下风气,处对象一般都要家里同意,王素梅也给家里写了信,家里的意思还是争取让她回城,不要急着谈论婚姻大事,但她和张自强的关系还是比普通知青们要好一些。 平心而论,王素梅觉得自己和钱芳玲的矛盾,主要是生活习惯上的。 钱芳玲和其他知青们的矛盾也是。 她这个人,太大小姐脾气,家里养得娇,才下乡那会知青们轮流做饭,她说不会。 初来乍到的,也没人跟她计较。 不会做饭,洗碗总行吧。 洗了一次就嚷嚷着手疼。 挑柴担水这些更是指望不上了。 可是吃大锅饭,谁耐烦她这样,加上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口味上颇有些合不来,最后才分灶的。 王素梅脾气比较冲,这也是实话,加上钱芳玲觉得是她横刀夺爱,两个人一向合不来。 但那都是女孩子之间的小矛盾。 钱芳玲这是自己不好过,也要拉着她一起死吗? 王素梅遍体生寒,再回去上工的时候心绪不宁。 陈婷看出来了,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要是不舒服,我陪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王素梅摆摆手,她的父母都是工人,家里只有她和弟弟两个孩子,收入虽然还过得去,但是因为爷爷奶奶常年卧病在床,日子过得一向艰难,也就给不了她太多帮助。 知青们第一年是有粮食补贴的,第二年就全靠公 分卷阅读117 分撑着了,他们这个月吃的粮食还是大队预支的呢,等秋收后要把这笔帐补上。 她又没有何秋那样的好体力,下乡以后每天只挣六七个工分,如果随意请假,只怕很快要饿肚子。 陈婷也知道她的顾虑,毕竟这年头,家家户户都过的不容易,知青点还算过得去,但也只是自食其力,够填饱肚子而已。 因为总觉得钱芳玲要憋什么坏,吃晚饭后,王素梅去找了一趟何秋。 何秋正挑水呢,前后两桶都有八分满,走路稳得一滴水也不晃出来。 王素梅心生羡慕,她要是有这样好的身体,还有什么好愁的呢。 但这会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摇摇头甩开杂念。 何秋开门进屋,把水倒进缸里才问:“怎么了?” 王素梅先是左右看,才压低声音:“钱芳玲今天找我了。” 何秋蹙眉:“她找你做什么?” 王素梅咬着嘴唇,半羞半愤:“她说要把我的事说出去。” 至于这个事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何秋活动了一下手掌:“不对啊,她怎么会知道?” 要说林旺当初做那种事,也不知道是临时起意,还是怕被“截糊”了。 他死了之后,何秋也在大队里打听了好几圈,也没见谁提过王素梅一句。 那就证明没人知道才对,否则就乡下这流言蜚语的速度,加上林旺她妈的疯魔程度,早拉了王素梅去配阴婚了。 没错,配阴婚。 这种习俗,何秋也是第一次听说。 据说未婚之人死后会有怨气,容易家宅不宁。 当然,这个说法是很秘密的,大队虽然不太搞运动,也不可能明晃晃把这种四旧摆在台面上。 但对大队人来说,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林旺他妈最近到处打听,找人合八字。 王素梅倒也想过,不无道理地说:“也许是林胜告诉她的。” 林旺做这种事,难保不是他堂哥林胜挑拨的。 何秋却不这么觉得,她摇头:“如果是这样,林胜那天就会跳出来。” 林旺被当贼逮住的时候,林胜可是就在旁边看着呢,一句话也没说。 这可不是林旺一个人的事,传出去人家可不知道做贼的是谁,林氏上上下下的未婚男人都要受牵连。 这就是宗族。 林胜哪怕自己结婚了,他将来还会有孩子,他亲兄弟也有四五个呢。 王素梅不安地搓着手:“那会是谁?” 她本来已经渐渐从阴霾中走出来,这会又急得火烧眉毛似的,声音里带出哭腔。 何秋却想清楚了其中关窍。 她是个聪明人,又是个不爱第一时间把人往坏处想的人。 但对钱芳玲,她是不得不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 何秋叹口气:“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钱芳玲唆使的林旺。” 王素梅结结巴巴:“钱……她怎么能这样!” 她就是这样了。 何秋想不透,她自问大家都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应该鼎力相助。 钱芳玲走到这一步,难道也要让别人走到这一步吗? 真是匪夷所思。 王素梅惊得不知所措,但又有一种理所当然。 对啊,钱芳玲就是做得出来。 何秋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睛转了两下:“你先回去吧,我会让她闭嘴的。” 王素梅重重给何秋鞠躬,走了出去。 她本来都是要死而复生的人了,就让她好好活下去吧。 何秋捏着手指头,发出嘎吱嘎吱地响声。 她点上火,烧开水,水滚了后把中午剩的米饭倒进去,搅拌开来,又把罐头肉切得碎碎的,扔进锅里,罐头里里的边边角角用水涮一下,通通倒进锅里。 这叫勤俭持家。 何秋近来委实变了不少,她连菜梗都收得齐齐地,留给林文东拿去喂猪。 本来就是熟的米饭,何秋三番两次望向屋外,还不见林文东回来,抽掉两根柴火,拉动风箱,调成小火慢慢焖着。 然后提着煤油灯,打算去营地看看。 天气越热,白天就越亮,这会虽然快七点,夜色像罩着层纱,看路却是不成问题的。 何秋锁上门要往外走,走出几步,就看到林文东也正往回走呢。 边走边东拍一下,西拍一下,远远看到何秋,手举起来挥了两下。 何秋半抬手做应和,站着等他走过来。 林文东不光开车,还装车卸货,衣服上不是这一道就是那一道的。 何秋帮他拍了两下,看见衣角上又破了个洞,“啧”一声:“给你买的新衣服你怎么不穿?” 她是不会做衣服,可是有钱啊,刚能穿短袖就给林文东买了三身新衣服——他原来那些,说是破布都不为过,剪开纳鞋底还差不多。 林文东是苦出身,看了一下那个洞:“没事,补补还能穿。” 干活穿什么新衣服,全是糟蹋东西。 何秋斜他一眼:“新的再放,就变旧的啦。” 林文东没说话,乡下人哪里旧衣服,只要能穿,就是好衣服。 他接过何秋手上的灯:“回去吧。” 何秋和他离了半个人的距离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天一黑,营地就干不了活了。 林文东兴奋得眉飞色舞:“过两天就能上梁了!” 盖房子这件事,在他这里,可以说除了结婚外排第二。 分卷阅读118 回回提起来都是兴高采烈的。 何秋跟人打听过,知道上梁后铺瓦,封上门窗,房子就算盖好了。 她掰着手指头算:“那最多六月就能好。” 林文东小心翼翼提议:“那你觉得我们提前结婚行吗?” 何秋头一歪:“你得问小叔。” 按京市的老规矩,女方要打新家具作陪嫁,她小叔特意托了人找的老师傅,至今椅子腿出来了没都不知道。 林文东叹口气,算了算了,他只怕能再莫名其妙挨顿骂,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啾啾。” 何秋摸摸他的头:“乖啦。” 两个人慢慢走着,何秋想起来,说:“吃过饭你陪我去找一下钱芳玲。” 林文东奇道:“找她做什么?” 何秋嘴角扬起来:“让她知道老天爷长了几只眼。” 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善,林文东耸耸肩,那一准也是钱芳玲活该。 七十一 林胜家是三代同堂,准确来说,大队基本所有人家都是三代同堂,只有到一家有了第四代,才会搬出去住,像林文东这样没结婚盖房子的很少。 何秋看到这家的门都嫌脏,门槛都不愿意跨过去,站在外面喊:“钱芳玲!” 手像个大喇叭一样张开,足见得有多远。 钱芳玲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还有林胜。 看了让人眼睛疼。 何秋眼珠子朝上,像孩子似的,看到脏东西一样嫌弃地往后退两步,边腿边“啧啧”。 林胜脸色大变,碍于哪个他也打不过,语气不甚好:“你们要干嘛?” 林文东代答:“不找你。” 钱芳玲也是脸色铁青:“我也不想让你们找。” 何秋才不管她,嘴唇微张吐出两个字。 “王重庆。” 钱芳玲瞳孔急剧收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何秋淡淡笑:“现在能说了吗?” 两个女生走到边上,林胜要跟,被林文东拦住了。 林胜啐了一口:“东子,你别忘了你也是队里人。” 林文东冷笑:“我情愿我不是。” 就这几件破事,换解放前,方圆十里地都没林家的立锥之地了。 林胜不说话了,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要是能找到何秋那样的对象,用得着用这种办法吗? 好不容易有个孩子,还被他弄没了,真是晦气。 另一边,钱芳玲哆哆嗦嗦张嘴:“你想干嘛!” 嗓音堪称尖利。 何秋先是沉默地打量了一下她连发丝都在抖的样子,嘴角往下:“看来你也知道什么叫害怕。” 既然知道,却去威胁王素梅,这又是什么道理? 何秋有些失望,她确实同情钱芳玲,甚至在她选择结婚的时候也只是惋惜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勇气打破枷锁。 并不像张惠婷那样恨铁不成钢。 但这种惋惜在她猜到钱芳玲唆使林旺对王素梅伸出魔爪的时候化为乌有。 何秋下巴绷得紧紧地问:“是不是你让林旺去的。” 钱芳玲矢口否认:“不是。” 可惜了,就这样子,谁看都知道是撒谎。 何秋眉头微拧。 钱芳玲如临大敌,只差跪下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求求你了何秋,我求求你,不要把我爸的事情说出去。” 她是真的害怕了,眼泪鼻涕一脸,那些泣不成声的话语飘走,林胜听了要冲过去,又被林文东拦住。 林胜愤愤捏拳头:“你不要太过分!” 林文东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闪过念头,这文化水平不行,要是何秋,会说欺人太甚。 他捏住林胜的手腕:“放心,要打的话早打了。” 何秋看到钱芳玲的脸上全是后悔,心里不屑,这就是活该,好视力又看到林文东碰了林胜的手,连连撇嘴,居然碰了脏东西,今晚不许拉手了! 钱芳玲以为她的沉默是不同意,作势要跪下来。 何秋最腻烦这套,甩开她的手:“我只说一次,如果你不管好你的嘴,大家都会知道你爸是五类。” 成分看三代,按规定,钱芳玲也是可改造份子,根本不可能下乡,像赵慧心就在窑洞呢。 钱芳玲是父母离婚后,才随的母姓,又托继父的关系,才能到大队。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被揭发,不仅关系到她,也关系到生母和继父。 钱芳玲说后悔又不后悔,心中满是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 何秋看到她两眼熊熊火烧,不以为意。 人,只要有顾忌,就是可控的。 撒了缰的野马,才是最吓人的。 何秋丢下最后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朝林文东走,林文东也朝她走。 两个人靠近了,林文东伸手要牵她,被何秋躲开。 小姑娘仰着脸:“你碰脏东西了。” 林文东一时怔忪,哑口无言,半响苦笑:“行,我回去就洗。” 他送何秋到知青点,转身去了养殖场。 打养殖场盖好他就都住这,同住的还有钱三、孙志高和邹方。 邹方原来就和他们一起养猪,到过年那阵不幸摔断了腿,这两天才来的。 毕竟这些东西是他的全部家当,少根毛都打紧。 钱三三个一块打牌呢,见他进来招呼。 “东哥回来了。” “东子回来啦。” 林文东应了一声,往 分卷阅读119 炕上一倒,可见是累得慌。 打牌的人一看,压低声音。 林文东澡也没洗,衣服也没换,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钱三咂舌:“可真够累的。” 孙志高甩出张牌:“那可不,天一亮就得出门,这么晚了才回来。” 邹方摸着鼻子:“那不是何知青他叔吗?怎么对自己人也这么狠。” 钱三猛摇头:“你是没见他对自己更狠。” 一只手吊着,一只手还锄地呢。 说是当代张飞也不为过。 邹方是这几天才来的,听他们说起刘东庭,也啧啧称奇:“还有这号人。” 营地里,被盛赞为“这号人”的刘东庭捏着鼻梁,以为自己神智不清了,甩甩头问:“你说什么?” 郑鹰显然也是吓得不轻,吞吞吐吐:“就是……就是大队长……他……那男的……他……” 刘东庭拍桌子:“好好说话!” 郑鹰一咬牙:“就是大队长他跟一男的在干那事!” 怕他听不懂,郑鹰又补一句:“就夫妻干的那事。” 天方夜谭,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德水他都做爷爷的人了,能不能干那事都是问题,还跟一个男的。 刘东庭头一次对下属生出浓浓的怀疑:“你看错了吧?” 郑鹰喊出来:“不可能,不止我看到了,小王、小李、小张,我们一块巡逻的几个都看到了。看得真真的。” 门外站岗的小张跟着喊:“报告团长,我确实看到了。” 刘东庭头疼地挠着头。 林旺死得太意外,把队里偷鸡摸狗的都给吓住了,他原先的计划自然行不通,最近净琢磨着怎么搞个大的。 现在大是大了,可怎么那么让人难以启齿,这满大队就没个光明正大的人吗? 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 刘东庭头一次对林文东的人生产生巨大的怀疑,第二天见到人就上下打量。 林文东见他一贯紧张,不自在地咽着口水。 这是典型地心虚表现啊。 刘东庭呵斥他:“干嘛呢鬼鬼祟祟的。” 林文东被自己的口水呛了,脑海里闪过些画面,昨晚他做了个美梦,要是说出来只怕刘东庭能把他剥皮拆筋了。 连忙摇头:“没有啊。” 刘东庭还是不住地打量他,放狠话:“别让我知道你有哪里不老实。” 真是天大的冤枉,那梦也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咦,小叔怎么知道他做梦了。 林文东回过神来:“出什么事了?” 刘东庭寻思他是大队人,说不定听过什么风声,正要说,嘴不知道被施了什么大叔,就是张不开,愤愤又骂他:“干你的活,话怎么那么多。” 给林文东气的,背过身不仅和刘瑞昌一块骂他,吃饭的时候在何秋面前也不高兴:“我都没做错什么,又骂我。” 跟个孩子似的,可怜死了。 何秋哄他:“小叔是长辈嘛,顺着他点。” 又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林文东也就是借机撒娇,要点好处,转过话题,又说:“不过他今天看着真的怪怪的。” 何秋关心起来:“哪里怪怪的?” 林文东思索着用哪个词合适些,一拍桌:“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啊。 何秋有些担心,吃过饭本来有午休,径自去了营地。 林文东本来要跟她一起,但考虑到这个难言之隐可能是实在不好在他面前说,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嘛,把何秋送到门口就回养殖场了。 刘东庭本来有自己的房间,但因为专注办公,所以在办公室摆了张小床,拉上帘子。 这会正和衣而睡,有人敲门立刻起身。 他拉开门见是何秋,还没问来意呢,何秋已经吧啦吧啦说出来了。 这要换了和别人说话,她还婉转些呢。 刘东庭听完,脸色铁青,对着林文东他都不太好意思张嘴,还要跟个小姑娘说! 这该死的林文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老一套打发何秋:“大人的事,别问那么多。” 何秋来气了:“成家了才是大人,我都要成家了,你要成家了吗?” 刘东庭拍一下她的头:“怎么,这就火急火燎想嫁人了。” 打量他看不出来林文东那点想把婚期提前的心呢。 姑娘是许出去了,可这什么时候结婚总得娘家人说了算吧。 该,就让他急去吧。 不仅如此,下午林文东去上班,又被刘东庭骂了一顿。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存不住事,就那两句话回去你就得巴巴说?” 林文东犟嘴:“那我未婚妻,我不跟她说跟谁说。” 刘东庭声音高起来:“你还有理了?” 林文东半垂着头,不敢再顶嘴。 刘东庭也不是指导员,骂不了太长功夫,三两句匆匆收拾了,不自在地清嗓子。 林文东看向他。 四目相对,刘东庭又骂:“看什么看,低下去。” 七十二 真是! 忍不住了! 林文东低着头,嘴巴一动一动地骂骂咧咧。 等刘东庭说完,不自觉抬头张大嘴。 看吧,是个人听了都会大惊失色,不止他一个人失态。 刘东庭这么想着,难得和颜悦色拍了拍林文东的肩:“那人郑鹰没认出 分卷阅读120 来,应该不是队里人。你想想看,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林文东猛摇头,这可不是小新闻,要有点风声,十里八乡都传遍了。 他磕磕巴巴问:“真……真是大队长?” 要换了别的,有人这么质疑,刘东庭八成也不高兴了。 但这事上,他自己也拿捏不准,昨天到现在一直怀疑郑鹰是看走眼了。 但这显然不太可能,这编也编不出来啊。 林文东苦思良久,还是摇头:“真没听说过。” 刘东庭料也是,吩咐:“那你暗地里打听打听,万一有谁知道呢。” 态度还怪和煦的,林文东受宠若惊,又接着干活。 就是不太专心,老琢磨着呢。 另一边,何秋也在琢磨事情呢。 今天要除草,她弯着腰一点一点往前走,因为人长得高,比别人更费劲,时不时直起身子松松筋骨。 顺便眼睛转一转。 大队是有小学的,只有一个老校长,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孩子们轮流去上课。 每天只上一个年级,不上课的孩子们要么大孩子带小孩子,要么下地挣工分。 五六岁的孩子,捡牛粪、除草,一天也能有一个工分,大一点的挣得更多。 家家最少都有五六个孩子,积少成多,穷人家,连根柴火都舍不得丢。 哪里肯放弃这么好的收入。 但苦了孩子。 何秋叹口气,她始终觉得,大人是有得选的,他们会想、会说,但孩子没有。 他们生来就在这,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一直有心为大队孩子做点什么,起码让他们更快乐一点,但也有自己的顾虑。 虽然她已经很露富了,但和做慈善的露富又不一样,只怕以后会有更多的麻烦找上门。 瞻前顾后,何秋犹豫了很久。 这会看着孩子们的小脸又觉得,其实很没有必要。 她拿定了主意,捶捶腰,又弯下去。 趁着吃晚饭的时候跟林文东说了自己的主意。 林文东可有可无,他觉得男人挣钱给女人花是天经地义的,女人的钱不该他惦记。 但提出了自己的顾虑:“就是你说的,这个篮球场,要是哪家孩子摔了,估计会找你事。” “啊?”何秋瞪大了眼:“打篮球本来就是会摔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就是觉得添几样设备,孩子们多个玩的地方,也挺好的。 林文东觉得她还是不太懂人心险恶,捏捏她的脸:“没事,不就是会吵架吗。” 这种事,何秋最不喜欢,又有些犹豫起来,最后还是一咬牙:“谁讹我,我打谁。” 打了再出医药费,她还畅快呢。 何秋是下定决心说干就干的人,找老校长商量了一下。 大队小学其实就两间破房子,一间是老校长的办公室,一间是刷着黑板漆和一块桌子当讲台的空教室——孩子们每天上课都得自带桌椅。 但除了房子在,还有一块大操场,也是划给学校的。 何秋提出修个运动场,老校长可以说是感激涕零。 他一向很关心大队孩子,当年林文东能上初中还有他的一臂之力,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有老校长的帮助,手续上几乎是没问题。 何秋的打算是铺个水泥地的篮球场,再垒两个乒乓球桌,立上高低杠和滑滑梯,孩子们能一块玩。 这些东西在大院或者国营厂是很常见的,尤其是国营厂都有自己的体育队,时不时组织比赛。 从第一届全运会开始,举国的运动热情都很高。 何秋寻思既然初高中都停课了,乡下孩子皮实,也许可以练练体育,做个运动员也多条路。 但在大队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连林文东盖新房没用红泥而是用水泥都引起围观,更别提是要铺这么大一块的水泥地。 动工那天,几乎全大队的男女老少都装作不经意从小学门口过了又过。 何秋不以为意,她托人买了批运动器材,都是乒乓球、羽毛球、篮球这种的。 加起来也要一百多,再加上建场地,居然也花了三百。 林文东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但这又是正经的好事,他仔细想想自己小时候要是能玩到这些,一准觉得有意思。 天气热,水泥地没几天就干了。 何秋让老校长把想上体育课的孩子们都叫过来,她本来以为大人不愿意让孩子耽误挣工分呢,没想到来的人还挺多的。 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 何秋借了郑鹰过来教篮球——据说他原先还在几次军区篮球赛拿过奖。 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又有开始听不太懂普通话的,有擦着鼻涕就去握球拍的,何秋掏出纸把小姑娘的脸擦干净,又去拧手帕帮她洗脸。 孩子都是给颗糖就把谁当娘,不一会儿就抱着何秋的大腿赖着。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队里大部分人她都认不得呢。 但吃午饭的点,孩子们自己就能跑回家。 小丫头还是抱着何秋的腿,她没办法,只能去问老校长。 老校长:“大山他们家的吧。” 何秋眨眨眼,那不就是她刚来大队吵过架的黄彩云的女儿。 孩子倒是乖乖巧巧的,幸好不像妈。 何秋看没人来找,抱着孩子往林大山家走。 大概都记得她和黄彩云有过节,纷纷多 分卷阅读121 看了她好几眼。 何秋目不斜视,径自往前走,远远看到黄彩云扑过来。 就跟恶虎扑食似的。 何秋怀里孩子被抢了过去,自己没站稳一个踉跄,正要骂人,黄彩云已经握着她的手:“谢谢你啊何知青。” 可不像往常,看到她就翻白眼。 何秋觉得奇怪呢,一边切菜一边给林文东说:“他们家几个孩子我好像都见过,怎么不知道还有个女儿?” 林文东往烈油里扔辣椒,后退一步说:“月月不会说话,还怕见生人。” 平常确实不在外面活动,也不知道今天怎么跑出去了。 何秋唏嘘:“多好看的孩子。” 林文东应:“你别看黄彩云这样,月月是她的心肝宝。为我瓜婶婆想把孩子送走,婆媳俩没少干架。” 人嘛,总有讨人厌的地方,也有好的地方。 很多人家生下健健康康的女儿也会扔了,在乡下生下不健康的孩子被视为不祥之兆,换解放前会直接溺毙。 这样看来,黄彩云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为了这个,何秋下午特意看了一下,月月和她二哥林飞一起来的。 林飞已经十岁,早上他是忽悠妹妹在家自己玩,跑出来凑热闹,没想到回去的时候妹妹丢了,要不是很快找回来,他能被他妈打断腿。 下午就是光明正大带出来了。 因为林月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其他孩子都排挤她,久了就非常怕生,除了家里人谁都不太亲近。 但她一看何秋就伸手要抱,林飞拽都拽不回来。 作为黄彩云的亲儿子,他和他妈很是同仇敌忾,见了何秋都是翻个白眼就跑。 妹妹这是要投敌啊。 那可不行! 何秋看一眼就知道这种小毛孩想什么,有点好笑,口袋里掏出糖:“吃吗?” 林飞意志坚定,舔了舔嘴唇,小声地说:“谢谢何姐姐。” 还挺会改口,何秋摸了一下他的光头:“行了,玩去吧,妹妹我给你看着。” 都才多大的孩子,就早早替父母承担了责任和义务。 林飞整块大白兔只咬了一点点,剩下的塞在妹妹嘴里,舔嘴唇回味了一下:“不行,我妈说我要看好妹妹。” 不然又要被打啦。 何秋指给他看:“就从这到那,你也看得到的。” 林飞又犹豫了一下,架不住小伙伴拼命喊他名字:“好吧。” 又蹲下来跟妹妹说:“不要乱跑知不知道?” 林月是不会说话,听还是能听的,点点头,两颊的肉一颤一颤的,别提多可爱了。 何秋抱起来亲了一口,给她拿了把小椅子坐在乒乓球桌边,接着上课。 余光里看着林飞跑来跑去打篮球,真的跟飞似的。 何秋忍不住喊:“林飞,你过来!” 林飞还以为妹妹怎么了,哒哒跑过来,摸了一把身上的汗。 何秋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捏捏他的小胳膊:“你从这跑到那试试。” 她说的那,大概就是五十米的直线距离。 林飞听完茫然地歪头:“什么?” 何秋推他:“就是跑个来回,越快越好,跑完了给你糖吃。” 有糖,林飞不问了,撒开腿跑。 何秋盯着秒针滴答滴答转动,等林飞大汗淋漓回来,塞给他糖,又大喊:“郑鹰,你过来一下!” 郑鹰听她话也跑了个来回,用尽了所有力气,差点跑岔气。 回来喘着问:“怎么啦?” 何秋原来在京市的时候和市队的人练过游泳,对运动员的标准有一点底。 比如她自己,跑一百米的话最快也要十二年秒多。 郑鹰这样常年训练的军人也差不多。 这都已经是很快的速度了。 但像林飞这样营养不良的孩子,也能跑到这个速度,那就很惊人了。 何秋指着林飞说:“他跟你跑得一样快。” 林飞生得并不高,又瘦,郑鹰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 不是他自负,而是螳臂挡车的问题。 何秋挑眉:“不信?行,那你们比一场吧。林飞,再跑一趟,给你颗糖。” 大队孩子没有不馋糖的,有胆子大的就说自己跑得也挺快的,何秋索性大手一挥:“行,都跑。前三有奖励啊。” 场面一下子大了起来,何秋认真测算好距离,站在终点吹口哨。 呜啦呜啦一片人都跑起来。 运动这种天赋,当然不是人人都有的。 郑鹰是个大人不提,孩子里只有林飞一骑绝尘。 郑鹰自己都看傻了,他为了不丢脸可是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把林飞甩出三步远。 才三步! 也太丢人了! 何秋得意洋洋,大队还真有好苗子,不错。 林飞只有拿到一颗糖的快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大变,将来他的名字甚至会出现在报纸头条。 七十三 何秋并不是专业的体校教练,只是从常理判断,林飞在跑步上颇有天赋。 这样好的天赋,不该埋没在大队。 为此,何秋去找了一趟黄彩云。 黄彩云长得虽然不高,但孩子好像遗传她,腿都挺长的。 她正在做饭呢,见何秋领着俩孩子进门,第一反应就是,完犊子,老二闯祸了。 林飞是上小学的,成绩不大好,常常被老校长留堂。 不念书 分卷阅读122 的时候撵鸡斗狗,那叫一个皮,没少惹祸。 二话不说,黄彩云就抄起来柴火棍:“我叫你皮,我叫你不懂事。” 林飞满院子哇哇叫着跑。 何秋目光追随着他的背景,果然生命可以激发人的潜能,比下午跑得更快的样子。 她叫停:“你打孩子做什么?” 黄彩云跟她说话就一脸不自在,撇撇嘴:“我的孩子,我凭什么不能打。” 就这,何秋都懒得跟她好好说话。 她开门见山问:“如果林飞有机会去体校,你让他去吗?” 黄彩云:“去哪?” 何秋跟她解释了半天,黄彩云听得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只抓住了重点:“管吃管住?” 何秋点头:“对,如果之后表现好的话可以进市队、省队做专业运动员,拿工资,比赛有名次的话还有奖金。” 黄彩云摆手:“什么名次不名次的,我不懂,你就说,是不是管吃管住?” 像林飞这样大的孩子,工分挣不了多少,吃得倒不少,要有地方能给他饭吃,过两年大点再接回来,听上去倒还不错。 至于什么比赛什么运动员的,出去打听打听,别说十里八乡了,整个县恐怕都没有。 何秋本来想了一箩筐的话,这会觉得很黄彩云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人家根本不管你什么运动员不运动员的,就一句话“管吃管住,人你带走”。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何秋头疼地捏着脑袋,又问林飞:“如果让你去,你能待得住吗?” 才这么点大的孩子,就要背井离乡去过集体生活,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林飞有点少年不知愁滋味,拍胸脯:“能啊能啊。” 何秋被噎住,她怀疑这一家人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究竟能不能有个人出来好好拿主意了? 她颓然叹口气:“那行,明天一早,我带他去市里。” 现在怎么样都只是说说而已,收不收的还得看人家。 这下黄彩云叫起来了:“什么,去市里!我可没钱给他坐车。” 来回据说要两三块呢,她可从来没坐过。 何秋:“不用你花钱,五点等我就行。” 明天她小叔又要去和后勤处要端午福利,正好能蹭个车。 不用花钱嘛,黄彩云可有可无点点头。 何秋又摸了一下林月头:“这孩子你们带去医院看过没有?” 黄彩云不太愿意提起女儿的病,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弄得乒乓响:“看什么看,我们哪有那个命,还去医院!” 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何秋真是难以忍耐,但不管怎么说是为了孩子,她好言相劝:“哪怕查一查,万一能治的呢?” 虽说是天生的,可她也有听说过治好的例子。 黄彩云:“不去不去。” 总之好说歹说说不动,何秋再心疼孩子,也不能替爹妈做主,抿嘴:“那行,明天五点,我来接林飞。” 林飞本来还挺快乐一孩子,这会有点垂着头:“不用何姐姐,我自己过去。” 何秋没应,拍拍他的头:“晚上早点睡。” 她说完不跟黄彩云纠缠,回到知青点对着林文东抱怨:“也太难说话了。” 林文东踩着缝纫机说:“她也有她的难处。” 不去看医生,还能跟自己说孩子是天生的,没办法。 看了医生,万一要花大钱,拿是拿不出来,不拿出去又觉得对不起孩子,不过是给大人平添愧疚。 何秋听了叹气,还是穷闹的,要是几十块钱也就算了,要是大钱,她也没法替人家出。 她一时沮丧:“多可爱的孩子。” 林文东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小丫头,对钱玲也是,说起来还是石头嫂家的铁头更懂事听话,可她就是偏爱小丫头。 他比划一下手上的布:“这个估计还能剩一点,要不给她做件裙子?” 何秋来了兴致,她是不穿裙子的,十里八乡也没人穿,但孩子还是可以的。 她特别小的时候收过一个外宾的洋娃娃,金发碧眼,能换衣服的那种,不过前几年也烧掉了。 她掏出压箱底的粉色碎花布:“用这个吧。” 一摸,就知道是好东西。 林文东心疼道:“这个还是留着吧,你不穿孩子能穿。” 何秋最近喝药颇有成效,月事不再大半年来一次,有时候说起孩子的事也挺憧憬的,权衡再三:“那行,那留着吧。” 林文东的手艺,虽然比不上正经裁缝,但做个衣服嘛,线不歪就行。 郑新发送的这台缝纫机确实大有用处。 他“饮水思源”,忽然问:“方姨没再找你吧?” 说起方敏,定亲宴的时候她那前倨后恭的样子,何秋至今想起来都生气。 大约她自己也知道得罪人了,原本因为何秋要嫁给一个普通乡下人歇下去的心又热络起来。 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刘东庭这块大招牌呢。 何秋觉得,世人拜高踩低是正常,但方敏这种在她大喜日子添堵的行为很不可取。 她希望和林文东的每件事都顺顺利利的,没有波折。 因此,对方敏最近的献殷勤都很不予置评。 何秋耸耸肩:“那天特意来打听惠婷姐。” 给她娘家侄子说亲。 真是疯了魔了,门当户对这四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 往前数十年,张惠婷可是大院里 分卷阅读123 除了何雪外最大的一朵花,能插在她娘家的牛粪上? 林文东不以为意:“可能觉得我行他也行吧。” 不是林文东自嘲,真是随便哪里拎一个,都强过他百倍。 何秋不乐意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她这里,林文东就是最好的。 她在男人腰上拧了一下:“不许这么说。” 林文东“嘶”一声,把收口的衣服给她:“做好了。” 何秋左右比了一下:“应该差不多吧。” 人靠衣装,明天带着林飞进城,他要还穿自己的衣服,未免不体面,指望黄彩云还是算了。 索性好人做到底,反正一身衣服也用不了多少布。 林文东点头:“估计大一点。” 没有人家给孩子做正正好的衣服,那不浪费呢吗。 何秋拿茶缸子把衣服熨平,挂起来,又去盛熬了老久的鱼汤。 骨头都快熬化了,再加一把面,撒上葱,别提多香了。 林文东呼呼吹气。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总有说不完的话的,用钱三的话来说,有时候看着像老夫老妻。 林文东想了一下自己和何秋到七八十岁的样子,对结婚这件事越发充满期待。 可惜他的胳膊,拧不过刘东庭的大腿。 刘东庭已经把话说准了,最快也得秋收后,再啰嗦就明年。 吓得林文东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吃过饭,林文东回养殖场,何秋把煤油灯提到内间,从五斗柜里掏出纸笔。 她每个月都会去一两趟公社添置东西,但到底品类有限,很多东西都买不到。 明天要去市里是个好机会,好歹有百货大楼的吧。 何秋一笔一划写下想买的东西,一边在屋里转悠,时不时开柜检验。 写完又思索良久,这才合上笔记本去洗漱。 因为要出门,何秋第二天醒得一般更早。 她穿了件枣红色的衬衫,配工装裤。 这身下地穿不合适,容易脏,也是压箱底好一阵了。 她又在脑后绑了个马尾巴,其实现在大多数人都扎麻花辫。 但何秋不会,她小时候在这项上缺乏锻炼,扎出来的总是松松垮垮,跑两步就掉。 林文东也不给她锻炼的机会,每天都来帮她绑头发。 有个人会就行。 今天也一样,何秋咬着馒头,喝着牛奶,坐在小凳子上,别提多乖巧。 林文东扎好皮筋问:“晚上回来吗?” 从大队到市里要四个小时,开夜车不安全,刘东庭偶尔也住招待所。 何秋摇头:“不一定呢,别给我留饭了。” 林文东摸摸小姑娘的脸:“嗯,别跟人起冲突。” 这话说的。 何秋瞪他。 林文东发笑:“要老实点,知道吗?” 何秋冲他吐舌头。 两个人说说笑笑,正要一起去接林飞,才拉开门,就看到这孩子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手里抱着个包袱。 何秋惊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敲门?” 这个时候的孩子,家里都有条铁律,绝不在人家的饭点上门。 林飞听见他们说话声了,没敢敲门,憨憨地笑了一下。 何秋问:“吃早饭了吗?” 林飞点头:“吃了。” 他妈给做的手擀面,还加了鸡蛋呢。 话是这么说,何秋还是给了他两个馒头:“再吃点。” 林飞咽口水,白面馒头,也太香了吧。 他吃得狼吞虎咽,让何秋严重怀疑,黄彩云根本没给他饭吃。 七十四 从大队开车到市里要四个小时,刘东庭没带郑鹰,径自坐在副驾驶。 何秋看了一下,她其实很久没碰车,手也有点痒痒,坐上驾驶座。 林飞惊呼:“你会开车!” 刚刚还狗腿子地姐姐来姐姐去的,这会就用你了。 何秋点火:“当然会。” 林飞不可思议,在他看来,像开车这样的事情只有男人能做,连大队的牛车,都没见过女人在赶。 他说:“女人也会开车?” 这什么话,何秋都想把他赶下去。 她面无表情发动车:“女人不是人?是人就能学会。” 林飞不敢得罪她,心里有多少腹诽只有他自己知道。 虽然他妈表面看着对去体校这件事无所谓,背地里没少嘱咐,最大的一条就是何秋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一声不吭缩在后座,车窗外的风景往后退。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此后,他就成了家乡的过客。 何秋开车特别快,到县城整段路都是土路,坑坑洼洼的。 才出公社,林飞就捂住嘴,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 何秋把车停住,他马上拉开车门,蹲在路边吐。 早上吃了手擀面和白面馒头呢! 林飞气得眼睛都红了。 接下来的路,何秋开得慢些,一直到上柏油马路,才又提速。 林飞看什么都新鲜,小孩子很快又活泼起来,叽叽喳喳地。 这要是别人,刘东庭早就叫闭嘴了,他翻文件的手都透露出不耐烦。 何秋偷笑,心情极好在方向盘上哒哒敲。 声音引起刘东庭的注意,看了她一眼:“下个路口反手。” 有点警告的意思在。 何秋立刻正襟危坐,才想起来应该把收音机带上的,也打发点时间。 好在三个多 分卷阅读124 小时也一闪而过,车停在市政府,刘东庭自己下车上楼,何秋则带着林飞在原地等。 林飞也不敢多问,他是乡巴佬进城,看什么都害怕,没有在队里无法无天的劲。 真是个孩子。 何秋帮他整整领口,新做的衣服其实一看就看得出来,衬得人精神了许多。 钟严从楼上下来,看见人快走了两步:“哟,贵客啊。” 何秋瞪他:“能不能好好说话!” 钟严耸肩,打量了一下林飞:“就是这孩子?” 何秋:“对,就想去体校试试,你看能不能给带个路。” 钟严大方应:“能,怎么不能。我们做叔叔的,有什么不能的。” 又占便宜,何秋要不是有求于人,能把他头拧下来的。 她别过脸不说话,钟严已经自然地跳过话题:“走吧。” 到市政府是公干,蹭个车没问题,办私事还开车,就过分了。 钟严借了同事的自行车,钥匙丢给何秋。 何秋一看两把,回头问林飞:“会骑自行车吗?” 林飞猛摇头:“不会。” 也是,碰都没碰过的东西,怎么会。 何秋跨上车座:“上来吧。” 钟严本来想着自己是男人,但转念一想,自己力气说不定比不上何秋呢,歇了心思。 三个人出来上大路,又转小巷子,最后在省体校前停了下来。 大会市是本省省会。 到了这里,何秋做什么都没有钟严方便,带着林飞跟在他身后。 钟严这个人,虽然性子上有着不着调,办事是没有问题的,透过行政处一位赵主任,把他们领到了主管田径的教练面前。 教练姓张,长得倒不高,穿了件膝盖上的短裤,小腿肌肉鼓起,青筋分明。 林飞见了生人瑟缩,何秋不得不推他:“跑一个。” 场地都是最专业的,有人喊开始,张教练掐表,林飞哗啦蹿出去。 张教练看上去像是见过了不少天才,没有什么的表情。 但何秋洞察人心,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一丝满意。 满意就好,何秋心里松口气。 张教练点了下头,捏捏林飞的手脚:“还行,就是发力太猛。” 短跑不是光会冲就行,如何协调肌肉也是大学问。 多少运动员都伤在这头上。 何秋知道这就是过关了的意思,寻思林飞多半要交到这位张教练手上,客气道:“我们对孩子的事也很关心,您看中午方便一起吃个饭聊一聊吗?” 张教练当然要推脱,最后加上赵主任,一行人去吃招待所食堂。 食堂二楼有小炒,何秋做东,客人点菜,点得都很矜持,她最后加了红烧肉、葱爆虾、龙骨汤,又拿了两瓶最好的老干白。 她要想跟人热络起来,并不是难事,钟严有天生没架子,是个爽快人,场面可以说是觥筹交错。 林飞头回见这么多好吃的,又不想丢脸,吃一口看一下脸色。 何秋夹了一筷子肉放他碗里:“多吃点,瘦成这样。” 张教练喝了两杯,态度也放松下来:“这孩子天赋不错,好好练练能出头的。” 何秋要的就是这句,端起杯子:“还得托大家多照顾。” 张教练一饮而尽:“嗨,应该的,应该的。” 体校是什么时候入学都可以,手续越快办越好。 何秋寻思来都来了,再折腾一趟也没必要。 她看了一下林飞一直随身带着的包袱,里面只有两套换洗衣服,其中一套还是今早换新衣服时脱下来的旧衣服。 她叹口气,一言不发。 黄彩云真是捏死了她不会不管孩子,什么便宜都想占啊。 可看破归看破,总不能不给他买吧。 林飞捏着布包的手有些发白,这么大的孩子,其实也该知道人情世故了。 还是那句话,孩子有什么错。 何秋拍拍他的头:“去过百货大楼没有?” 林飞摇摇头:“没有。” 何秋心情畅快:“我也没有,咱们一块去见识见识。” 她当然不可能没有,林飞却相信了。 因为他的认知里,没有见过百货大楼的人才是多数。 钟严忙里偷闲,给他们指了去百货大楼的路就回去上班了。 何秋踩自行车,带着林飞去百货大楼。 省会就是省会,足足有三层楼高,家具、布料、电器、零食,什么都有。 林飞被迷了眼,嘴巴微张地看着。 何秋却没那么多时间,她还是想着晚上能回去,不然林文东肯定担心,在各个柜台前钻来钻去。 要票、要钱。 林飞脚像被钉住了一动不动:“姐,我不用。” 他只有三毛钱,全是一分一分的钞票,被小心翼翼缝在早上穿出门的裤子里。 何秋指使售货员:“要一双30码的。” 回过头跟林飞说:“你只要好好训练,能有出息就行。” 就不算她白忙活一场。 林飞半推半就,他知道自己需要这些,又知道自己不该收这些,到底是没多少主见的小孩子,摆出抵挡不住的样子收下。 只是很郑重地给何秋鞠躬。 何秋送他到体校宿舍楼下,交给张教练,生出一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感觉来。 大概是吃了何秋一顿饭,又或者是看在钟严这位副市长外甥的面子上,总之,张教练很是客气,还主动帮林 分卷阅读125 飞提了东西。 两个人拉扯间,掉了三张大团结出来。 张教练捡起来:“你这孩子,钱怎么不放好。” 体校是童子功,学生年纪都不大,他既是当老师,又是半个爸。 林飞嚅嚅说不出话,看了一眼何秋消失的方向。 另一边,何秋出了体校,又去百货大楼买自己要的东西。 罐头、糖果、饼干、布料、成衣,还在最有名的鸭子店买了两只卤鸭。 她大包小包回市政府,东西往后座一放,坐在驾驶座上,开着窗,头靠在椅背上休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东庭拉开副驾驶的门。 何秋听见声,如梦初醒,她睁开眼看,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刘东庭脸色有些不佳,当然,他回回来要物资都不顺利,总得一副臭脸。 别说林文东了,何秋都不敢多惹他。 她坐直了问:“回去吗?” 刘东庭看手表:“嗯,回去。” 天色暗,加上没有路灯,何秋回去的路开得比早上小心。 她装作不经意问:“今天不顺利?” 这种公事上的事,她其实不怎么打听的,问到这个程度也就差不多了。 刘东庭烦躁应:“嗯。” 短短一个字,可见心情多差。 其实他今天烦心不光为这个,还有别的,正思索着呢,忽然问:“新房盖好了?” “哈?”何秋有些发愣,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好了。” 本地不讲究落成礼,而是办入宅仪式,林文东已经准备好跟婚礼一起办,现在正在晾屋子呢。 刘东庭问了一个特别严肃的问题:“真想好就他了?” 何秋笑了一下:“反正,我说出来肯定没有人信。处对象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他了。” 虽然这个人和她以前想象过的,和外界给她设想过的千差万别。 刘东庭也笑:“人就凑合而已。” 家世、能力、性格,何秋可以选的太多,偏偏看中林文东。 这算什么? 缘分吗? 刘东庭是看不懂,但他能给何秋支持,等车开进大队的时候才漫不经心地说:“要是认准了,过两天把婚结了吧。” 七十五 结婚? 何秋吃了一惊:“怎么好端端的……” 她下车甩上出门。 刘东庭往办公室走:“怎么,打量我看不出来,你也盼着?” 何秋脸一红,跟在他身后,说不出来,扭扭捏捏地。 刘东庭进了办公室,把公文包丢桌上,才说:“留来留去留成仇,不如打发了算了。” 何秋才不信,有些严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刘东庭:“老爷子是不太好了。” 居然是真的,何秋的信寄出去如泥流入海,她一直以为十有八九是个诈。 何秋蹙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打定主意不管这些事了,以后各过各的。 本来是没关系的,架不住人之将死,疯了魔了。 刘东庭叹气:“他把你的名字报到项目上了。” 这些项目保密程度极高,最少都要封闭五年,连封信都寄不出去。 五年,谁能说清楚会怎么样? 何秋捏紧了拳头:“是重要项目吗?” 刘东庭摇头:“不是非你不可。” 如果这件事只有何秋能做,那国家利益必然是要摆在个人利益面前的。 可惜这并不是,能做的人如过江之鲫,能做好的也多如牛毛。 何秋松口气:“那就好。” 以她的出身,她的能力,又有人推波助澜,档案被调走是百分百的。 除非…… 已婚已育,在初审就会被筛除。 何秋有种被人硬推着走的感觉,虽然这是一件她本来就要做的事,不满道:“我以为就剩这几天了,大家相安无事算了。” 刘东庭掐着她鼓起来的脸:“行了,安心做你的新娘子。” 新娘子…… 何秋脸烧起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讪讪道:“那我先回去了。” 刘东庭摆摆手。 何秋往外走,看到林文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在车边抽烟呢。 他抽得不多,心烦的时候才会来一口。 何秋有些担心,碰碰他的脸:“没事吧?” 林文东烟头踩灭:“没事。” 话是这么说,看着却不像。 何秋拉开车后座的门,林文东把大包小包提起来。 两个人往外走。 路上,林文东深呼吸:“都以为你带林飞去发财呢。” 进城了,那在整个大队眼里不就是发财。 体校不体校的没人懂,要说天赋,那队里哪个孩子跑得不快? 别说拐着弯的亲戚,连定亲的时候当自己死了的父母兄弟都跑来找林文东。 他一整天被缠了个没完没了,又是说些什么白眼狼的话。 何秋歉然:“我给你惹麻烦了。” 月色重重,两个人靠得近,影子都好像交叠在一起。 林文东低着声音:“嗯,所以亲一口吧。” 何秋瞪他一眼,还是扭扭捏捏地踮脚凑过去了。 林文东笑出声,真可爱啊。 何秋佯怒,往前跨步走,其实心里怎么琢磨着跟林文东说结婚的事。 林文东提了太多东西,跑不动,跟在她身后几步远。 说实在的,要遇上什 分卷阅读126 么事,他还没有何秋顶用。 从营地到知青点其实不远,何秋远远看见有人影徘徊,随手捡了木棍,冲林文东使眼色。 两个人慢慢包抄过去,凑近一看。 何秋把木棍扔地上:“你怎么在这?” 谢金花搓着手:“没……没什么,你……你回来了啊。” 何秋看不懂,说关心林飞吧,好像就那样。说不关心吧,又…… 可能她还没为人父母,体会不到。 何秋:“教练收下他了,学校放假就会回来。管吃管住,被褥、脸盆我都给添了。” 她说完,谢金花生怕有人跟她要钱似的,一句话也不问,连谢谢也没有转身就跑。 这架势…… 这架势! 真是要不是看在孩子可怜,何秋当场就要打她。 林文东好笑:“跟她计较做什么。” 本来就是这种人,只是气坏了自己。 何秋被这么一打岔,自然地遗忘了要说结婚的事,反正她也张不开嘴,把问题丢给大人好了。 没错,这会何秋又理直气壮觉得自己是孩子了。 她半心安理得洗漱睡觉。 这一夜睡得极不好,还梦见自己穿大红嫁衣,结果掀开盖头,新郎官长得青面獠牙。 何秋萎靡地睁开眼,叠好被子,烧上火,洗漱完毕,打开门要通风。 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 她今天起得早晚,照理林文东该去上班了。 林文东一脸兴奋:“小叔跟你说了吗?” 何秋蚊子音:“说了。” 林文东毫不在乎,发表自己的计划:“我看了,初八就是个好日子,胡哥那应该能搞头猪,我都跟王大厨说好了,到时候他带徒弟来做饭……” 这才一个晚上,难为他把事办得差不多了。 何秋豁然开朗:“都听你的。” 是鬼他也都认了。 林文东一向爱耍赖,没什么要紧事都蹭在何秋跟前。 今天一反常态,跑得没影。 何秋知道他干嘛,照常上工。 今天是初一,离初八已经没几天了。 初三晒嫁妆,按本地规矩,何秋的陪嫁家具一路从知青点大张旗鼓抬到新房子里摆好。 床头柜、衣柜、架子床、梳妆台、五斗柜、餐桌椅。 刘东庭动员了轮休的工兵连的人,各个穿军装,走路步调统一。 何秋无缘得见,只能听钱玲叽叽喳喳地描述。 说来新娘子好像只要躲在房间里羞羞答答笑就行,对她来说还算简单,又因为在本地没什么娘家亲戚,特别清净。 只有几个亲近的人说着话,顺带一提,她和刘秀最近已经不来往了。 石头嫂照例不出现,只有张惠婷和两个女知青,还有钱玲和铁头带着孩子们跑来跑去。 别人会觉得冷清,何秋觉得正正好。 如果张惠婷不那么勉强地说恭喜就好了。 她那点心思摆在明面上,连来往不多的王素梅和陈婷都看得出来,颇有些尴尬。 何秋又不高兴了,她有时候觉得这位邻家姐姐人不差,有时候又觉得实在难以相处。 反正天大地大,谁都别想在好日子给她添堵。 何秋给钱玲拿出一大包糖:“吃吧,想吃多少拿多少。” 她在队里虽然和人都没什么交情,但孩子们大多喜欢这位何知青,十次有五次路上遇见,人家都会给糖吃。 更何况今天是大好日子。 王素梅看了都替她心疼。 但也知道轮不到自己说什么,一言不发。 何秋摸摸钱玲的脸:“在县城高兴吗?” 钱玲是三个哥哥,只有她一个妹妹,队里人都说难得的娇惯姑娘,这会特别实在撇撇嘴:“大嫂不想让我住家里呢。” 县城住房紧张,她大哥一家六口,只有三间房。 何秋:“那她欺负你了吗?” 钱玲昂下巴:“她敢?” 何秋有些好笑摇摇头:“她也有她的难处。” 钱玲左看右看,凑在何秋耳边:“她才不难呢,三哥给了她一百块钱。” 钱三跟着林文东,很是攒了一点钱,历来对妹妹大方。 一百块钱。 城里双职工的人家,两口子加起来七八十块钱,养活四个孩子,一年也就攒个两三百。 不是小数目了。 拿钱办事,还给孩子脸色看,太不应该了吧。 何秋问:“你大哥怎么说?” 钱玲又靠在她耳朵边:“大哥给了我十块钱,叫我乖乖住着。” 这一家子,真是各有各的法子。 何秋看了一下:“好像没看到月月。” 这孩子打没了二哥,天天黏在她屁股后面跑。 钱玲大剌剌剥开糖:“她不能来。” 传统很看重这些的,林月生有残疾,来参加喜事意味着不详,还有的主人家会害怕自己也生出不健康的孩子。 即使是谢金花也会格外避讳。 何秋放了一把糖在钱玲口袋:“那你拿去给妹妹吧。” 她是不缺糖吃的孩子,蹦蹦跳跳就出去了。 撞了刘东庭一下道歉:“叔叔对不起。” 刘东庭摸一下她的头:“没事,玩去吧。” 这一下本没什么大问题,偏张惠婷不知道哪根神经不对,摸了下自己的肚子。 好端端的,摸肚子做什么! 何秋眼睛瞪大,盯着她小叔看。 刘东庭站在门外喊:“ 分卷阅读127 何秋,出来一下。” 何秋应:“诶,来了。” 叔侄俩在角落里窸窸窣窣。 刘东庭带了点烟味,何秋忍不住退开半步,被瞪了一眼,笑得高兴:“怎么啦?” 刘东庭:“你那有没有钱?” 何秋:“有……有啊,怎么了?” 她倒不是因为钱慌张,而是因为刘东庭忽然这么问。 刘东庭尴尬道:“那拿一点,要毛票,再拿点红纸。” 何秋:“要发很多红包吗?” 她也打听过,要给抬嫁妆的人发红包,本来还想着自己出这个钱呢,刘东庭没应。 刘东庭这会已经是快气死了,咬牙说:“钱包丢了。” 对,堂堂团长,军区赫赫有名的野战好手,连钱包都没看住,什么时候丢的,丢哪儿了一概不知。 何秋倒吸口气:“多少钱?” 刘东庭话跟挤出来的似的:“一百多。” 他手里那点现钱全给何秋压箱了。 一百多,那还好。 何秋转身进屋:“我给你拿。” 一直到初八那天,刘东庭都没找到他丢了的钱。 何秋觉得不可思议,并且陷入了深深的怀疑,该不会是忙昏了头,根本没有这个钱吧。 这个理由比刘东庭的钱在毫无察觉下丢了更能说服人。 刘东庭本来就尴尬,恼羞成怒当做没这件事。 大喜的事情,大动干戈找钱算什么。 初八这天,何秋醒得特别早,她好像一整晚都没合眼,心砰砰跳得像要飞出来。 不知道的以为要上断头台呢。 呸,什么断头台! 何秋对镜描眉,张惠婷给她绑了好看的头发,又穿上簇新的大红衣服。 新社会不兴红盖头。 新人也不磕头,只给长辈鞠躬敬茶。 坐在上首的刘东庭百感交集。 他第一次见何秋还是小小一个,眼角眉梢都透着要强。 真是一眨眼大姑娘了,就要嫁做他人妇。 刘东庭感慨万千:“我就这么一个侄女,交到你手上了。” 林文东郑重道:“我会的。” 他背着何秋出门,婚车借的是营地的,这种喜事不算违规,补上油费就可以。 队里一般用马车牛车比较多,这一两年也有借自行车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开车的人还是头一份。 何秋坐在副驾驶,神情扭捏,她坦承道:“我觉得心跳得特别快。” 林文东握住她的手:“我也是。” 两个人对视笑了一下。 何秋那股子紧张散开。 新人念语录,对着主席相片宣誓。 何秋一脸庄重,她此生没有再比此刻更确信的时刻。 至此,迎亲结束。 何秋坐在新房里,出于习俗,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进房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 因为宅基地够,盖的房间都很大,架子床摆在中间,一左一右两个床头柜,床尾是五斗柜,靠里面的墙是双开门带镜子的衣柜。 能贴的地方都贴着大红喜字,墙上还挂着一张大大的彩色照片,是领证那天拍的。 何秋挺满意的,坐在床沿晃脚。 钱玲哒哒冲进来说要看新娘子,何秋又给她拿糖。 本地风俗非常之多,比如开饭前外人是不进新房的,怕有冲撞。 何秋觉得钱芳一准要挨她妈骂:“悄悄溜出去吧。” 小姑娘猫着腰出去了。 何秋百无聊赖,都快发呆了。 林文东走进来:“饿不饿。” 何秋摇头,问:“累不累?” 人家有父母兄弟帮衬,林文东只有自己,忙得不可开交。 林文东在她脸上碰了一下:“不累。” 何秋半垂着头,睫毛扑闪扑闪地:“我也不累。” 风静静吹过,何秋额前的落下碎发。 林文东帮她夹在耳后:“今天很好看。” 何秋羞得脸红,恍惚听见钱三在喊,推他:“叫你呢。” 林文东不情不愿出去了。 何秋坐着坐着有点犯困,听着外面的动静 提提神。 今天一共摆了十五桌,大部分是队里人,还有林文东的朋友。 因为这是男方宴,女方宴是定亲宴,已经办过了。 为了不逊色,林文东很下功夫,置办了八道菜。 开席放鞭炮,何秋不出去吃,在房间里吃了一碗面,等林文东带她出去敬酒。 大家都不太为难新娘子,可着新郎灌,尤其钟严,摆出碗来:“咱们总得来一杯吧。” 他好意思管这叫杯。 何秋眨巴眼正要骂人,她今天就是块招牌,要紧少说话多笑。 林文东洞察她的意图,虚握住她的手拦:“没事。” 他端起碗:“我干了,你随意。” 看不起谁呢,钟严喝猛了,咳得都快背过去。 真是该。 活该。 何秋一脸幸灾乐祸,刘瑞昌戳她:“我怎么记得他不能喝?” 当然不能了,钟严就是个三杯倒,还胆敢挑衅,真是不知所谓。 散席的时候是被生无可恋的刘瑞昌背回去的。 何秋笑死了,给林文东倒水。 温的,加了蜂蜜。 林文东喝完又去忙,借来的桌椅碗筷,帮厨要答谢…… 事情还有一箩筐。 何秋帮不上忙,半靠在门框上看。 看着看着,眼眶一热。 林文东正好侧身看她,两人相视一笑。 分卷阅读128 挺好的,大家都挺好的。